《嫡妻不当家 卷一》 第一章 【正文开始】 袁大学士袁长卿才刚下朝,就被等候在宫门外的下人急急叫回了府。 于是满朝文武便都知道,袁大学士的夫人侯氏似乎又不好了。 这是今年的第几回告急了? 果然是天妒红颜,英才易逝啊…… 宫门外,听到这消息的人们看似热心地感慨着,其实转眼就事不关己地散开了。最多在回家后,和家里的夫人小妾们提及此事时,对那位缠绵病榻多年却贤名在外的袁门侯氏竖上一竖拇指,然后再评论上一句:值。 也是,要说起这位闺名叫珊娘的侯氏十三姑娘,京城里还真是无人不竖拇指。别看她是庶出,在家时却是家里最受宠的女儿,出嫁了,也是嫁得前程最好的夫婿。儿子小小年纪便是两榜进士;女儿嫁为世家宗妇,将来妥妥的一品诰命……这样的一生,听起来果然很值。 值吗? 躺在病榻上,等着要见夫君儿女最后一面的侯珊娘,此刻心里却似乎另有想法。 人将死之时,好像总爱总结一下自己那卑微的一生。而要珊娘给自己这短暂的一生做个结论,她只会用一个字来概括:累。 从还是西园里待嫁的十三姑娘起,珊娘就觉得她这样活着很累。但要她放弃那些好不容易才争取到手的利益,她又觉得心有不甘。于是,人为物累,心为形役,她想要的越多,便因此而越累。越累,便觉得得到的东西越不值得她那么累。而已经那么累了,又总叫她不甘心地认为,一切总要累得值得…… 值得吗? 珊娘的唇边挂上一抹讥嘲微笑时,她的夫君,袁长卿袁大学士终于来到了上房门口。 才刚撩起门帘,袁长卿一眼就看到了病床前垂着的浅灰色帐幔。于是他忽地止住脚步,伸手捏了捏眉心——大概再没人比他更清楚,他这夫人是如何擅长以环境来营造出一种她想要的氛围了。 而这灰色的帐幔,在袁长卿看来,显然是侯珊娘想要给他制造出一种她将死的可怜印象。 站在卧室门口,他都没有靠近那帐幔,只揉着眉心一脸疲累地道:「天凉了,夫人的病也该有个说法了。」 帐幔内,原本满心期待的侯珊娘一愣,然后那看着总像是含着几分笑意的唇角便又往上提了一提——真是难得,她居然一下听懂了他的意思。 原来放羊的孩子果然是存在的,之前为了骗他来见她一面,她曾制造过太多次的病危,如今她真的快死了,他却早已经不再相信她了。 这一生,她几乎没做过一件叫他满意的事,也许至少这件事上,她终于可以叫他如愿一回了。于是她轻轻低喃了一声:「好的。」 只可惜,濒临死亡的她气息太弱,声音甚至都未能传出帐幔。 不过,显然门口的人也不需要她有任何回应,脚跟一旋,便兀自出了卧室。 帐幔内,侯珊娘缓缓闭上眼,却发现自己连一点伤心失望的情绪都没有。 当年她怎么会如此痴迷于他?痴迷于他的沉默寡言、痴迷于他的清冷淡漠、痴迷于他冷淡地对待她为他付出的一切?!明明知道他是块怎么也捂不热的石头,明明知道就算她用尽全力,只要他不想,她便不能靠近他半步,她怎么就对这么个不值得的人,痴心不改了一辈子?!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便响起袁长卿那清冷了一辈子的声音:「你们怎么来了?」 「他们说,娘快不行了。」 门外响起女儿的声音,且那声音里还带着明显的焦急。 病床上的珊娘顿时只觉一阵狂喜——她的女儿回来了,她的女儿不计前嫌,回来看她了! 就在她挣扎着想要起身,想要去对女儿说一句早该说的「对不起」时,就听到另一个声音冷笑道:「这你也信?!」 这是她儿子的声音。那个离家数年不曾相见的儿子…… 「这都多少年了,你居然还信。」儿子的声音里透着冰寒入骨的讥诮。 珊娘一呆,那强撑起的最后一点气力,就这么一点点地泄了下去。 原来,就算她想要求得原谅,也早已经没了要求原谅的资格。在她不顾儿女的意愿,强行插手儿女的未来,甚至以强硬的手段逼得儿子爱慕的那个姑娘以死抗争后,她就再没了求取原谅的权利……而也正是因为那件事,才叫袁长卿对她彻底地失了望…… 门外静默了一会儿,袁长卿道:「好了,都回去吧。」 又静了一静,女儿才道:「我再坐一坐。」 一阵脚步声过后,外面恢复了寂静。寂静中,一个声音低低说了句什么,病床上的珊娘没听清,但她女儿那原本还有几分慌乱的声音,却在忽然间变得尖利刻薄起来。 「呵呵,我真傻,居然差点就信了!她以为她这么闹,我就会去见她了?!当年我就说过,不到黄泉不相见,既然她还没死,那就还没到我去见她的时候。」 那低低的声音似乎又恳求了一句什么,于是便听她女儿又冷笑道:「六安姨娘可真是做了一辈子的好奴才!你怎么不想想,当初若不是她硬逼着你给我爹做妾,你如今又会如何?至少可以成为别人光明正大的妻子吧!明明害了人,却还装出一副她是为你好的模样,怎么你到现在还看不清……」 帐幔内,珊娘缓缓闭上眼。 六安……她竟忘了,她该要道歉的人里,还有个六安…… 当年她之所以挑中六安,就是看中了她的老实本分,不会跟她争宠…… 争宠。想着这两个字,珊娘忍不对着自己又是一阵冷笑。人都快死了,还有什么不能承认的?她原本就没有过什么宠,又哪来的一个「争」字?!而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她把六安送到袁长卿的床上,才叫他们的夫妻关系变得更加冷淡…… 当年她跟六安提起这件事时,六安是什么表情来着?乐意还是不乐意?她忘了。或者说,就算是留意到,她也没有在意。因为她觉得,她给六安的,是一个更好的未来…… 「……别说了!」门外,再次传来女儿愤怒的低吼,「她确实是生了我们,可我真怀疑她到底是不是我们的母亲!如果不是爹,我这一辈子就被她给毁了!而且她已经毁了哥哥的一辈子,我们凭什么要原谅她?!你也别说什么她是关心我们,若她真是关心我们,为什么一心只想掌控我们,根本就不关心我们到底是怎么想的?!——错了,应该说,我们怎么想根本就不重要,在她眼里,唯一重要的就只有她自己!我们,包括我爹,对于她来说到底是什么?!是家人,还是她用来博取名声的工具?!我看她这一辈子在乎的东西就只有一样,既这样,就让她抱着那些虚名过一辈子吧!」 帐幔内,紧闭的眼角处终于渗出两滴清泪。 错了吗?她真的做错了吗?!她只是努力想要去争取最好的一切,努力想要把她认为最好的全部给予她所爱着的人。这也错了?! 不,也许她真的错了。她那么用力去争取的时候,从来没问过,对方要不要她的付出;也从来没问过,她认为最好的,是不是别人也认为最好…… 第二章 原来,真的不是她以为最好的,对于别人来说就是最好;不是她努力给予的,对方就必须得接受…… 就像袁长卿。 这一辈子,她用尽了一切力量去追逐他,想要给予他她所能付出的一切,却忘了问一问,他要不要她的付出;也忘了去问一问,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也许终其一生,她在他的眼中,一直就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给予她的那个无声评论。也许对于他来说,她一直都只是个麻烦的存在…… 好吧,抱歉了,袁老大,很抱歉这一辈子麻烦到你了。不过好在我就要死了,以后再不会麻烦你了……还有个好消息,听说人死后会转世投胎,如果有来生,希望我们再不相见,便把我这糟糕的妻子和不称职的母亲,只留在这一世吧! 弥留之际,珊娘竟微笑起来。恍惚间,她好像又看到了那时候的袁长卿。 那时候的他,一身白衣胜雪。在盛开的海棠花下,他伸手去抱那只被困在枝杈上的猫,清冷的眉宇间荡漾着浅浅的笑意…… 而清冷的人笑起来,总是显得格外的勾魂。 那时候看呆了的她,脑子里想着些什么来着? 啊,她居然忘了…… 忘了也好。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要死了……嗯,其实死一点儿都不可怕,甚至还挺舒服的。至少自她病了后,还是头一次感觉如此舒适,舒适得她有点想睡……好吧,睡吧,等睡醒后,也许就是另一段人生了…… 说起来,自七岁那年被老太太带进西园后,她就再没睡过一次懒觉,虽然其实她一直都挺爱睡懒觉的……这么想来,其实西园里教的很多东西她都不喜欢,之所以逼着自己去坚持、去争取,是因为…… 因为什么来着? 啊,好像是为了得到别人羡慕的眼神。还有那些高高在上,不同于其他兄弟姐妹的特权;以及那种被所有人高看一眼的…… 什么来着? 对了,女儿说,那叫虚名。 原来,她真的为了那些虚名,不快乐地挣扎了一辈子…… 好在她就要死了,这错误的一生也终于要到了尽头……解脱了她,也解脱了那些被她困住的人。 抱歉了,各位,给大家造成了麻烦。 人死后,是会转世投胎的吧?如果真有转世投胎这回事,珊娘想,那她一定要换种活法。这一回,她要不争不抢不算计,哪怕只是做朵墙角的小花,她也要随着自己的意愿自开自败,只做她愿意做的自己,再也不强逼着自己去成为别人眼里的优秀,也再不会逼着谁成为她眼中的期待…… 换一世,她定要换一种活法…… 闭上的眼再次睁开时,珊娘才发现,原来人死后不是只有转世投胎一条道。原来人还可以回到过去,回到一切错误发生以前…… 两头翘的花梨木长案上,那只西洋自鸣钟的指针弯成一道不悦的下弯勾,看着就像昨儿晚上老太太看向十三姑娘时的那个表情。 刚学会看钟点的小丫鬟六安盯着钟面看了一会儿,又谨慎地数了半天,这才最终确认,此时应该是西洋时间的早晨八点二十分。 换算成大周时间,就是辰时五刻。 这个时辰点,不由就叫六安想起她那已故的老祖母来。六安的祖母是府里老老太君的陪房,一辈子都死守着那种老式作派。六安小时候没少听老祖母说起当年老老太君还没出嫁前,在娘家守着怎样森严的闺秀规矩。而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辰时初刻(也就是西洋时间的七点整),所有姑娘们都要收拾打扮整齐,去上房给长辈们请安。 此时已经是辰时五刻了,东厢十三姑娘的卧室里却仍是一片寂寂。 六安扭着手指看看卧室紧闭的门,又回头看了一眼自鸣钟,再次确认了一遍钟点,这才蹑手蹑脚退出屋去。 屋外的长廊下,大丫鬟三和正带着七彩和八锦两个小丫鬟坐在美人靠上理着丝线。另一个大丫鬟,脾气急躁的五福则搓着手,在长廊和大敞着的雕花隔扇门之间不停地来回走动着。见六安出来,五福立时停住脚步,瞪着双比旁人都要大上一号的眼,带着种恶狠狠的气势迫向六安。 虽说六安的老祖母是府里老老太君的陪房,可所谓「一朝君子一朝臣」,老老太君故去后,他们一家就给老太君的人让了道。加上她祖母不是个擅长巴结奉迎的性情,连带着她爹娘也都是老实本分的人,所以一家人早早就被发配到一个小农庄上去了。此次六安能被挑进大宅当差,靠的不是祖上的余荫,而是她那在铺子里当二掌柜的小舅舅花钱给铺的路。 今年不过九岁的六安自小就生活在农庄上,连城门都只进过一次,如今忽然被挑进大宅,且还是被分到在老太太跟前颇得体面的十三姑娘的屋里,她兴奋之余,难免也带了点底气不足。被急脾气的五福以那种盛气凌人的眼儿一睃,她不由就慌了手脚,跨出门槛时,竟险些被自己的裙摆给绊倒。 她这慌慌张张没出息的模样,顿时就叫五福一阵看不上眼,不客气地冷哼一声,回手指着六安,冲三和抱怨道:「瞧瞧瞧瞧,都给我们分了些什么人来!我们姑娘不过是一时躲懒,一个个就这么欺负上来,往后若真有个什么,那……」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得三和在那里细声慢气道:「你的声音还可以再大些,倒正好顺便叫醒姑娘呢。」 五福一呛,顿时没了声儿。只是,她一向不是个肯吃亏的性子,从三和那里吃了瘪,不好在三和身上找补回来,她总能欺负欺负比她小的。于是一转身,就把怒气发泄到了六安身上,冲六安喝道:「叫你看个时辰,竟磨蹭了这么久!还不快说,什么时辰了?!」——话虽冲,嗓门儿倒真是压低了下去。 六安被吼得又是一阵心慌,但好歹她老实,老实人有老实人的好处,即便心慌慌的,她也没忘了她的差事,忙垂手答道:「八点二……辰时五刻。」 五福顿时就拧紧了眉。隔着门槛看看紧闭的卧室房门,她着急地跺了一下脚,一回头,见三和仍是那么心平气和地教着小丫鬟们理丝线,五福立时气不打一处来,三两步冲过去,劈手就夺过那只装着丝线的笸箩,压着声音冲三和恼道:「都这时候了,你竟还有心做这些!姑娘一向听你的,你好歹也劝着姑娘些!不为别的,咱们姑娘走到如今这一步容易嘛?!若真这么被送回去,以后可怎么办?!」 却原来,昨儿晚上老太太指了十三姑娘和七姑娘、十一姑娘、十四姑娘帮着大太太一同筹备春赏宴时,别的姑娘都喜气洋洋地应了,偏轮到她们姑娘时,十四姑娘一脸关怀地插了句嘴:「我怎么看着十三姐姐的气色不太好?」 若是往常,十三姑娘一定会反驳的,不想那会儿她只是懒洋洋地应了声,「是呢,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老是觉得精神头不足。」 「既这么着,可别误了差事才好。」十四姑娘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当即便给十三姑娘下了绊子。 第三章 老太太那里盯着十三姑娘看了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也没能听到十三姑娘替自己辩解上一句。于是老太太便也一脸关怀地道:「这怕是病了。既然病了,就好生将养着吧,小小年纪可千万别作下病根儿才好。」 然后老太太就免了她家姑娘的晨昏定省。只是,随后老太太又加了一句:「当初你进西园时,才不过七八岁年纪,这一转眼都快十五了。唉,想想倒是我的不是,只顾着自个儿含饴弄孙的乐趣,倒忘了你还有父母兄弟,赶明儿我把你送回去住两日可好?」 送回去容易,什么时候接回来,甚至是会不会再被接回来,可就两说了! 老太太虽然说得和缓温柔,但那屋里只要是带了耳朵的,就没一个听不出这言下之意的。 要说当年老太君嫁进侯家,是直接跳过她婆婆老老太君,从老老老太君手里接过管家大权的。自那以后,老太君就给家里立了条新规矩——虽说各房的孩子还是养在各房,但如果其中有特别出挑的,则会被老太太带在身边亲自抚养。这些被挑中的姑娘小爷们,会跟着老太太一同住在精美的西园里,一切吃穿用度都不同于其他兄弟姐妹,自然,往后的前程也不同于人…… 现今被老太太养在西园的姑娘只有三位,其中两位都是嫡出的姑娘,只有十三姑娘侯珊娘是五房庶出的女儿。可虽说是庶出,这珊娘却打小就聪明伶俐,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几乎年年学考都是女学里的第一名。因此,府里人都说,十三姑娘是玉字辈姑娘中最为出挑的一个,也是最得老太太欢心的一个。 当然,也因此,珊娘不知道成了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而如今老太太这么一放话,显见着是不打算继续容忍十三姑娘最近的懒散懈怠了。 五福简直不敢想,万一她家姑娘真被送回去,等着她家姑娘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自然,做主子的不得好,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不会落下什么好! 此时已经是辰时五刻,早过了该去上院请安的时辰。如果说今儿一早五福还抱了几分侥幸,如今则真觉得她家姑娘是破罐子破摔了。此时她已经不抱任何指望,只想着该如何善后挽回才好。 五福那里着急上火,三和却是人如其名,只心平气和地看着她抿唇而笑,「怎么办?凉拌。我说你可真够操心的,姑娘自个儿还在那里吃得好睡得好的,你这么着急上火的干什么?」 「我着急上火,可不就是因着姑娘不着急不上火嘛?!」五福跳脚。 三和再次抿唇一笑,心说,为了姑娘还是为了自个儿,还两说呢。 「我觉得吧,姑娘这么做,定然是有姑娘自个儿的打算的。」从五福手里拿回笸箩,三和一派平和地又道:「咱们姑娘可不是那种没算计的人。」 「可……」五福又是一跺脚。她向左右张望了一下,过去凑到三和面前,压低声音道:「你是没瞧见十四姑娘的作派还是怎的?那位最近在老太太面前可勤快着呢,可不就是等着咱们这院子空出来嘛!」 三和捏着丝线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向五福,「怎么,也有人找你了?」 五福一撇嘴,挥着手道:「这院子里还有谁没被找过?啊,不,」她抬手一一点过六安七彩和八锦,「大概就这三个新进的小丫头没被人找过了。」 「那你的意思是……」 「哼,」五福又是一撇嘴,「你是知道我的,我最烦这些哩格啷了!」说着,她烦躁地一甩辫子,「哎呦,真是的,还能不能让人愉快地当差了?!」 三和「噗」地一下就笑开了。这句式,也不知道是打哪里传过来的,就叫五福给学了去。不过这话倒确实是挺合五福那简单直接的性情的。她看了五福一眼,慢条斯理道:「你烦个什么劲儿?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无非两种选择,一个是跟着姑娘搬出去,另一个嘛,不过是换个主子伺候罢了。就算换个主子,你也还是当你这丫鬟的差,有什么好烦的。」 五福大概没想到一向沉稳的三和会说得这么直白,顿时怔在了那里。她盯着三和那张无缝对接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眉头一皱,扭着个嘴儿道:「可我不想换啊!」 这话三和倒是信的。她也不想换。她们都是打姑娘七岁进了这院子起就跟了姑娘的,不说这七八年相处的情分,就是行事风格,她们也早就习惯了十三姑娘的那一套。换个主子,一切还得重新磨合,且不说新主子手底下肯定还有自己合用的人,重新争宠什么的,其实也挺烦…… 三和抬眸,和五福对了个眼儿,当下二人便都明白了,她俩应该算是站在一条线上的——都是嫌换主子麻烦的。 于是心里有了数的五福过来,推着三和的肩道:「姑娘可是最听你的,要不你去劝劝姑娘?」 ——果然做生不如做熟啊!只要姑娘肯低个头认个错,再改了最近的懒散,一切都还是照旧。你好我好大家好,多好! 「这你可说错了,」三和笑道,「不是姑娘听我的,而是我什么都听姑娘的。」顿了顿,她歪头看着五福笑道,「要不,你去试试?这钟点,姑娘也该起了。」 五福的手顿时就是一僵。 最近也不知道她家姑娘是怎么了,平时事事总爱争个第一的十三姑娘,忽然间就毫无征兆地变得懒散起来。不爱读书写字什么的也就罢了,五福只当是她家姑娘一时的懈怠(这在往常偶尔也是有的),可不知为什么,平日里八面玲珑的十三姑娘,忽然还变得愚钝起来,对老太太明里暗里的指示装聋作哑不说,竟又染上了爱睡懒觉的恶习,三天两头的称病不去请安。原本很是倔强好强的性情,也好像在一夕之间,突然就变得「万事都好说」起来了。偏偏这种「万事都好说」,又透着种古怪的「不好说」…… 以前,心气儿很高的十三姑娘不仅要求她们这些做丫鬟的处处都要比人强,也处处严格要求着自己。若是哪个下人觉得姑娘哪里做得不对,就算姑娘听了会不高兴,只要是在理儿的事,她总会逼着自己去改正。可如今的十三姑娘,不仅不再那么高标准严要求地管束她们这些丫鬟,甚至连她们一些正常的规劝,她也都是听得东耳朵进西耳朵出的。 最令五福不解的是,以前就算惹十三姑娘生气了,要打要罚五福都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地方,而如今……嗯,怎么说呢?明明姑娘笑着的时候比以前要多,却莫名就让人不敢不听她的话。至于迫着姑娘去做她不乐意做的事,比如,在她还没睡醒时硬是叫她起床,或是规劝姑娘向老太太低个头认个错什么的…… 想到姑娘那似笑非笑的眼,五福顿时觉得后背一阵生寒。 院子里大大小小的丫鬟中,五福自觉自个儿还算是个忠心的,可要她冒着主子的炮火去当烈士……就算简单直接如她,也还没傻到那个份儿上。 何况,就如三和所说,当差而已。不想换主子,也不过是因为换个主子很麻烦,而且也很不合算…… 第四章 就在五福三和都垂头沉思时,院门外传来一阵躁动,却原来是姑娘的奶妈妈,李妈妈回来了。 「阿弥陀佛!」 五福顿时松了口气,念着佛就急急跳下台阶,向着李妈妈迎了过去。 李妈妈是姑娘的奶妈妈,打姑娘出生起就跟着姑娘了。若论忠心,这院子里再没人能比她更为忠心,要说劝姑娘的最佳人选,非李妈妈莫属! 昨儿李妈妈请假出府回了一趟家,不想今儿才刚一回府,就听到自家姑娘可能会被送出西园的消息。她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进了院子。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李妈妈一把抓住冲过来的五福,「姑娘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就得罪老太太了?!」 五福也很想知道她家姑娘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姑娘还没起呢!」她当即回手指着卧室就告了一状。 她这做丫鬟的既然规劝不了姑娘,奶妈妈可是兼着教养职责的,总能管束一下「中了邪」的姑娘吧! 李妈妈一听,果然就皱了眉,抬头看着天色嘀咕了一句「这都什么时辰了」,便放开五福的胳膊,转身上了台阶。 廊下,三和早从美人靠上站了起来,冲着李妈妈屈膝道:「昨儿晚上姑娘说,难得老太太免了她的请安,她今儿要睡到饱,不许人叫起呢。」 好嘛!又一个告状的好丫头! 李妈妈的眉顿时又皱紧了三分,才刚要抬脚进屋,忽然感觉这院子里好像少了些什么,便回头问道:「双元四喜还有王妈妈呢?」 双元是姑娘跟前的一等大丫鬟,四喜和三和五福一样,都是二等的,王妈妈则是老太太派给姑娘的教养嬷嬷。照理说,五福和三和份量不够,管束不了姑娘,就该一等大丫鬟双元和教养嬷嬷王妈妈出面才是,偏这二位…… 「双元姐姐和王妈妈一早就说,要去老太太那里打探动静,然后就再没看到人了。」 五福不屑地撇着嘴——什么打探动静?!说白了,不过是看着姑娘这条船不稳,这是先一步去找下家了! 「四喜说,七姑娘派人叫她过去帮着梳个头。」 三和则仍是那么一脸平和地着重点出「四喜说」这三个关键字。 李妈妈的脸顿时又是一沉,也不再多话,转身进了屋。 推开卧室的门,她才刚要抬腿进去,不想屋外花梨木大案上的那只西洋自鸣钟,竟凑热闹似地发出「铛」地一声响,直把李妈妈和跟在她身后的三和五福都吓了一跳。 众人回头一看,这才发现,原来此时正好是西洋时间的八点半。 许是被这报时声所扰,卧室里,那挂着水绿色纱帐的罗汉床上,一个小小的人儿「嗯唔」了一声,然后在帐内翻身打了好几个滚儿。 于是众人便看到,十三姑娘侯珊娘没头没脑地把那床薄被裹了一身,简直裹得跟只蚕茧似的。 忽的,原本皱着眉的李妈妈那神情就变得柔和了起来。她走到罗汉床边,脱鞋上了脚榻。三和五福则双双上前,挂起床上的纱帐。李妈妈微笑着屈起一膝坐在床边上,弯腰凑到那只「蚕茧」的跟前。 此时十三姑娘已经把自个儿全都裹进了被子里,就只有一截乌黑油亮的发梢还露在外面。李妈妈宠溺地抚了抚那黑发,跟哄小孩儿似的,伸手在那「蚕茧」上轻轻拍抚着,一边柔声唤道:「姑娘,姑娘?该起啦,不早啦,太阳都晒屁股啦!」 「嗯唔……」 「蚕茧」里的「蚕蛹」蠕动了一下,想要再次翻滚起来,却因被李妈妈的胳膊挡住而没能成功。 「姑娘,该起啦。」李妈妈笑着又低唤了一声。 这般连唤了有七八声,那「蚕茧」才终于有了点动静。随着又一声长长的「嗯唔」,「蚕茧」里缓缓伸出一只小手来。 那是一只剔透得如玉雕般莹润细腻的小手。 「嗯……」 小手伸展着纤长的手指,指端的指甲晶莹粉嫩,手背上隐隐还有几个可爱的小坑。李妈妈看了心下顿时柔成一汪温泉,忙不迭地伸手过去握住那只小手,一边更加细柔着声音哄道:「姑娘,该起啦!」 李妈妈给十三姑娘做奶娘时,自个儿的女儿才刚刚夭折。看到珊娘的第一眼,李妈妈就觉得,这孩子不定就是她那个没缘分的女儿重新投胎,再次来到了她身边。所以打珊娘还很小的时候,她就对她硬不起什么心肠来。 在李妈妈的温柔哄慰下,「蚕茧」里的侯珊娘才终于成功破茧而出。她伸着懒腰,缓缓睁开眼,立时便看到头顶上方,一个三旬左右的妇人正冲她温柔微笑着。 那一刻,珊娘不禁有些怔忡,「奶娘,你怎么……」变得这么年轻漂亮了?! 只瞬间,珊娘就回过神来。前一世这个年纪的奶娘,还没有遭遇到后来的那些糟心事,此时的她确实还年轻美丽着。 还好还好,此时的奶娘还年轻着,她也还年幼着,一切都还没有开始,一切都还可以有另一种结局! 「奶娘……」庆幸着的珊娘蓦地伸长手臂,一把抱住李妈妈的脖子,将脸埋进她的怀里。 李妈妈却误以为姑娘这是冲她撒娇,叫了声「哎哟我的姑娘哎」,便抱着珊娘一阵眉开眼笑。 小时候,在住进西园之前,姑娘倒确实是挺爱黏人撒娇的,可后来住进西园后,随着姑娘渐渐长大,人也变得越来越老成,就再没这么冲她撒过娇了。只是,大约在半个月前,有一天,姑娘像是做了个恶梦,醒来后,就不知怎么又变回原本那个爱撒娇的孩子了。 「噗」,床边上,三和忍不住轻笑出声。 五福则冲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儿——她居然会指望李妈妈能劝住姑娘! 李妈妈确实忠心不二,可与此同时,她也是死忠愚忠的那一个。哪怕这会儿姑娘说太阳是黑色的,李妈妈也能坦然附和,然后还会说别人全都看错了,只有她家姑娘的眼神是最棒哒! 五福和三和,一个低头而笑,一个抬眼看天,故而二人谁都没看到,伏在李妈妈怀里的十三姑娘,正以审视的眼在悄悄打量着她们。 前一世时,这几个丫鬟自然都是好好的。只是,那时候的她风光无限,而此生她却打算走一条完全不一样的路。这条路,就不知道几个丫鬟中,还有谁是愿意陪着她走下去的…… 那个所谓的「恶梦」,已经过去半个月了,其中有好多细节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以至于珊娘再想起那件事时,心里总难免有些疑惑——眼前这一切,到底是她经历了死亡后重新回到十四岁,还是真如奶娘所说的那样,只是十四岁的她做了个病死的恶梦? 到底是庄周梦到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梦到自己变成了庄周? 「姑娘,该起啦。」李妈妈仍跟哄孩子似地轻拍着珊娘的背。 珊娘回过神来,抬头问着李妈妈:「奶娘,你家里为什么叫你回去?」 李妈妈的手臂忽地僵了一下,然后便跟没事人一样,放柔了声音,抚着珊娘的鬓发笑道:「没什么,不过是一些琐事。」 第五章 珊娘看着奶娘一阵默默眨眼。此时她已经肯定,不是十四岁的她梦到了自己以后会病死,而是病死后的她,真的又重新回到了十四岁。因为即便奶娘不肯说,她发现她居然知道奶娘隐瞒了一些什么,甚至还知道一些连奶娘都不知道的,奶娘家那吸血鬼似的婆婆和丈夫正在筹划的事。 沉默了片刻,珊娘耍赖地拉着奶娘的衣襟,用力嗅了嗅奶娘身上那熟悉的白兰花熏香,然后猛地一个打挺,翻身坐起。 「起了!」 花窗外,二月的艳阳乍暖还寒。春天才刚刚到来而已,一切都还早着,不急。 等珊娘洗漱毕,坐在堂前用着她那顿晚了的早膳时,大案上的自鸣钟正热热闹闹地敲过九下。 住在西园里的姑娘们,每个人都配有一个专属的小厨房。看着满桌子热腾腾的饭菜,珊娘想,等她被挪出去后,唯一会想念的东西,大概就是这随叫随应的热乎气儿了。 「你们吃了吗?」 坐在小桌前,她抬头问着奶娘和三和、五福。 奶娘一大早就急着赶回来,自然没吃,三和五福倒是吃过了。而若是换作以前,就算珊娘有心想叫奶娘一桌子用饭,也会觉得这样做会有违老太太的教导而不敢去做,如今的她才不管这些,便指着对面的座位对奶娘笑道:「奶娘陪我用一点吧。」 奶娘自然不肯的,于是珊娘噘着嘴儿道:「我一个人用,没劲儿,不吃了。」 奶娘哪舍得饿着她,忙不迭地坐了半边屁股,小心翼翼地给珊娘布着菜。珊娘却反过来夹了一块奶糕递到奶娘嘴边上,弯着眉眼笑道:「有人陪着吃才香,奶娘也用一个。」 奶娘没法子,只好用了一个。 原本在老太太的教养下,吃饭时是不许说话的,但此时的珊娘好像忘了一向的规矩一般,竟一边吃着,一边拐着弯地打听着奶娘回去的事。 也亏得李妈妈一心想要瞒她,才没叫她套出什么话来。 只是一旁的五福不禁有些忍耐不住,趁着姑娘没注意,便悄悄拿手指捅了捅李妈妈的背。 于是李妈妈这才想起那件大事来,忙放下筷子,正色问道:「姑娘最近到底是怎么了?真病了?以前就算姑娘病了,也从不肯轻易请一天假的,如今这到底是怎么了?不肯去学里也就罢了,反正女孩儿家家的也不考什么状元,可连给老太太请安都懒怠去,这总有点说不过去吧?而且之前姑娘称病不去请安,老太太也没怎么计较,这回春赏宴的事,老太太竟还记得叫上姑娘,可见老太太心里还是挺看中姑娘的。只是,十四姑娘那么说时,姑娘怎么也不替自己辩解上一句?倒叫老太太误会了姑娘……」 旁边的五福忍不住就又翻了个白眼。她就知道奶娘舍不得指责姑娘半句的!这般不痛不痒的话,姑娘会听进去才怪! 于是她赶紧抢着道:「就是就是!那可是春赏宴!别的姑娘抢破了头也抢不到的机会,老太太有心要给姑娘,偏姑娘竟这么不上心……」 十四姑娘那么说时,老太太盯着她们姑娘看,就是给姑娘机会替自己辩解的,偏她们姑娘不仅一句话都没有,还那么半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笑着——别说是老太太,她看着都有气! 「……老太太不生气才怪!」五福气呼呼地结案陈词。 这半个月来,算算十三姑娘因躲懒而忤逆老太太的次数,该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了。老太太虽看着慈眉善目……好吧,也只是「看着」而已! 「您到底是怎么想的?」 几人中,还是三和最为稳重,捧着羊奶递到珊娘的手边,细声问道。 珊娘端起羊奶慢慢品了一口,然后抬头看着眼前的两个丫头。奶娘她可以肯定,哪怕她再落魄,奶娘都会跟着她的。这两个丫头她就没把握了。 三和稳重,一向不多言多语,但其实她才是心里最有数的一个,自己想要什么也一向最是清楚。所以当初她出嫁时,三和并没有选择做她的陪房,而是择了个跟府里没关系的青梅竹马小货郎做了夫婿。虽然一辈子没什么大富贵,可夫妻和美,也算是平安喜乐的一生了。 至于五福。这丫头有着一张刀子嘴,两点豆腐心,虽然看着厉害,其实骨子里有点色厉内荏,遇到个厉害的立马就现了原形。但这孩子的好处是从没什么坏心,就算有些私下里的念头,也不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故意去害人。也许正是因为她的这点善念,就算跟着她做了她的陪嫁丫鬟,五福最后终于还是嫁了个好人,跟着袁长卿的那个长随,做了个有产有业的「太太」。 只是,如果这一辈子她还选择跟她,怕是就再没那样的夫婿了。因为侯珊娘早就已经发誓,这一辈子,再也不跟袁长卿有任何瓜葛。至于那个「猿门猴氏」,谁爱做谁做,她是再不参与的! 「我的想法嘛……」捧着热呼呼的羊奶,珊娘弯着双月牙儿似的柳叶媚丝眼,「跟你们说句实话吧,其实昨儿我并没有说谎,我觉得我最近好像真的不太对,脑子跟锈死了一样,转都转不动,就算老太太把我送回去,我也没法子,只能认命了。倒是你们,你们有什么想法?跟了我这么多年,眼看着我是没什么前程了,但我不想阻碍了你们的前程,若有什么想法,尽管跟我说,我能帮的一定帮你们。」 话音未落,她看着的那两个丫鬟还没什么表情,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珊娘回头,便看到她的另外两个丫鬟,双元和四喜正双双站在门边上,双元的脸有点红,四喜的眼神则是一阵闪烁。 「哎呦,你们回来啦!」珊娘笑着招招手,「正好正好,快来快来,也亏得你们及时回来,不然我可不会一个个去问你们,太麻烦了。我说,你们有什么打算?我猜最多明后天吧,我母亲那里就该派人来接我了。」 其实珊娘的猜测还是蛮有道理的。 老太太的那几句话,明显就是在暗示她,如果她还有心「上进」,那么今儿一早,哪怕她「病」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滚着爬着也得去给老太太请个安——当然,老太太会不会原谅她这还两说,但首先这是个态度问题。 而显然珊娘的态度很不端正。 其实直到最近侯珊娘才发现,前一世她的行事作派,简直就是老太太的翻版。所以她可谓是知此知彼——老太太这人,说好听点,是「爱惜羽毛」;说不好听,就是她女儿控诉她的那个罪名:「耽于虚名」。 所以,就算老太太那里真的厌弃了她,也绝不会亲口说出赶她出去之类的话。自然,这种事根本就不需要老太太亲自出面。所以珊娘才说,她母亲应该会来接她回去。 如果她猜得没错,她的嫡母大概很快就会得到消息,然后会派人或亲自来跟老太太说:「自家姑娘打扰老太太多时了,家里人想念得紧,想要接姑娘回去住一阵子……」 对了,之前她还亲口说过自个儿「精神不济」之类的话,如果她嫡母够机灵,其实还可以加上一句:「姑娘身子不爽利,等接回去养好了再来侍奉老太太。」 第六章 不过,大概她的嫡母没那么机灵吧。 吃完早饭,珊娘坐在堂前的太师椅里,一边撑着额头莫名微笑着,一边看着丫鬟们快手快脚地收拾着屋子。 要说起她的父亲和嫡母,其实珊娘并不怎么熟悉。虽说珊娘的爹,侯府的五老爷还是老太太亲生的小儿子,可许是这夫妻俩的性情在侯家人当中实在太过奇葩,既不爱争名也不爱逐利,因此整个五房在人前几乎都没什么存在感。 珊娘被接进西园时才七岁,而即便是在那之前,她在家里也很难见到她的父亲和嫡母,因为父亲这一生都痴迷于绘画,而她的嫡母则钟情于刺绣,据说这二人能十天半个月地把自己关在画室绣房里不见人。也因此,在枝繁叶茂的侯家各房中,竟只有他们五房的人口最为简单——嫡母没有生养过,珊娘父亲膝下一共才只有妾生的两子一女而已。 前世时,珊娘是从西园里嫁出去的,故而不管是那二位对于她来说,还是她对于那二位来说,其实都挺陌生的…… 许是想着父母,便由不得人不想到儿女。想到儿女,珊娘撑着额头的手忽地就滑了一下。 虽然那前世的「梦」里她是别人的母亲,可奇怪的是,从那个「梦」中醒来后,她能记得「梦」里发生的很多事,却偏偏就是想不起来她的两个孩子到底长什么模样,甚至都记不起他们的名字……可偏偏明明什么都想不起来的她,却依旧记得,那两个孩子恨她…… 这世上应该没人愿意老是去想那些自己曾经做过的错事,哪怕是在忏悔的时候。何况就目前来说,她还没有做出那样的错事。而且此生她也不打算再嫁给袁长卿了,自然,这一世也就不可能再有两个恨她的孩子…… 撑着额头,珊娘带着种难以描述的古怪心情想了一会儿她那所谓的「儿女」,直到奶娘过来拉起她的手,拿着热帕子替她净了手和脸,她这才从恍惚中醒过神来。 此时屋子里已经被收拾一新,她名下的那四大丫鬟正屏息静气地垂手立于堂前,等着她的示下。 ——珊娘却是不知道,在那四个丫鬟的眼里,陷在宽大的太师椅里的她,虽然看着身量尚未长足,且还带着一脸稚气,可那抹挂在唇边的莫名微笑,却忍不住就叫人后背一阵生寒。 见几个丫鬟都小心翼翼地偷瞄着她,珊娘笑了笑,便重新拾起刚才丢下的话题,又道:「当初我搬来西园时,只带了奶娘一个,你们都是从那时候起就跟着我的。这些年也亏得你们的照顾了,只是我这做主子的无能,竟没能给你们一个长长久久的好前程。这西园里,谁都不容易,想来你们挣到眼下这一步也都是经历过各种磨难的,若是还跟着我,别的不好说,只怕以后就再没如今的风光了。我不是那种自私的主子,自己出了事,还要拖累大家,所以我不会强求你们继续跟着我。如果你们各自有什么更好的前程,或有什么别的打算,我不会怪你们,也不会阻了你们的路,好歹算是我们主仆一场,好聚好散吧。」 珊娘话毕,屋内一片寂寂。她将原本撑在额角的手移到下巴上,就那么带着种难辨的兴味,抬眼一一往众人脸上扫去。 便只见她的奶娘绞着双手,虽然努力保持着镇定,显然心里很是不安。一等大丫鬟双元涨红着一张脸,死咬着唇,好像怕自己会冲口而出什么要紧的话一样。三和仍是人如其名,只那么平和地垂着眼,谁也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四喜飘忽着眼神,一副很怕跟任何人对上眼的模样。最有趣的是五福。 五福跟只小狗似地,瞪着一双比旁人都要圆而大的眼,忽而瞅瞅你,忽而看看她,忽而又看着珊娘张了张口,一副想要说什么,又害怕所说的不中听,会引来责难的模样。 于是珊娘看着五福鼓励地一抬眉,「嗯?」 五福忙屈膝道:「看姑娘说的!哪就到了这一步了?老太太的意思,不过是点醒着姑娘罢了,哪里就要把姑娘挪出去了!姑娘当今之计,是赶紧想个法子去向老太太认个错,老太太一向宽厚,定不会怪罪姑娘的。」 珊娘那原本就有些微翘的唇角忍不住就往上提了一提。五福的意思她再清楚不过,这丫头一向有些懒——不是不爱做事的那种懒,而是懒得应酬复杂的人际关系——叫她换个新主子,跟新人争宠什么的,大概这丫头又会大叫:「能不能愉快地当差了?!」 「可惜了,」珊娘摇摇头,看着五福笑道,「怕是就算我去请罪,老太太那里也已经对我失望至极了呢。」 老太太虽然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吃斋,却并不是个爱吃素的。当家做主这么多年,她又岂能容得别人的一点轻忽?何况珊娘之前的表现太过优异,这般突然反常懈怠起来,在老太太看来,即便不算是对她权威的一种挑衅,至少也是一种刻意的怠慢。 而老太太常说,「三条腿的蛤蟆不多见,两条腿的人多的是」,便是没了这扶不上墙的十三姑娘,下面总还有十四姑娘、十五姑娘、十六姑娘……前儿族里的权七叔才过来报的喜,说是家里又添了个丫头,这可就排行到第二十三去了呢。而且看样子她的那些叔伯们仍在努力生养着。不仅如此,后面她的兄弟们也很有迎头赶上的势头。最近老太太不就频频命人把大哥哥家的大妞妞抱来相看吗?不定那个才五岁的小丫头,就是雨字辈中被带进西园教养的第一人呢。 珊娘的唇边忍不住挂上抹揶揄的笑。前世的她该有多盲目,才看不清老太太不过是把她们这些儿孙们当棋子儿养着?为的不过是拿他们替家族换些更好的利益罢了。谁叫他们侯家如今穷得只剩下钱了呢? 说到侯家,其实祖上也曾有过大富贵,甚至还是开国元勋。不过侯家祖上的功劳虽大,却没大到能捞个世袭罔替的爵位。她家的爵位传了五代,便在珊娘的高祖那一辈终止了。偏这五代中,侯家没能再出个什么经天纬地之才,倒出了不少会捞钱的,因此,等到了她祖父这一代时,家里可算良田万顷,产业无数,偏偏只在官场上毫无建树。 而老太君的娘家,原阳孟氏原本情况跟侯家差不多,也是爵位到了头的。但孟家和侯家不同的是,孟家很会教养姑娘,上到皇宫里的娘娘,下到地方大员的夫人,竟全都嫁得有品级的人家,因此竟生生把那已经到了头的爵位又传了两代。 当年侯府(此时已不再是侯爵府,而只是侯姓人家的府邸)的当家太太还是老老老太君。老老老太君在看到孟氏崛起的奇迹后,便福至心灵,决定引进学习这一「先进经验」,于是老老老太君直接越过忠厚老实的老老太君,给自个儿唯一的亲孙儿(便是现在的老太爷),定了原阳孟氏的一位千金为妻(便是老太太了)。并且在孟氏千金嫁进侯府后的头一年,就把管家大权直接越过老老太君交到了当年还很年轻的孟老太太手中。于是,侯府便有了「西园模式」。 第七章 经过这近五十年的栽培,如今侯府虽然还是不如孟家,到底也到了收获期。嫁出去的姑娘当中,品级最高的是珊娘的一个姑姑,为淮阳王府的侧妃;其次是差点做了首辅夫人的一个堂姑婆——之所以说差点,是珊娘的那个姑婆命不太好,在丈夫被钦点为首辅之前就病死了,于是这么个上等夫婿竟便宜了别人家。 再说说最差的,大概就是去年才刚出嫁的珊娘的六堂姐了。那位嫁了个知府,五品,却是填房——没法子,想吃口热的,就只能吃别人剩下的。要吃新鲜的,得自个儿慢慢钓鱼。而鉴于那位被侯家栽培了二十多年,最后竟便宜了别人家的首辅女婿,特别会算账的侯家人自然觉得,还是能及时握在手里的才是最好的。 撑着额头,珊娘又是一阵默默发笑,却是笑得底下看着她的几个丫鬟全都一阵毛骨悚然。 「姑娘……」 双元犹豫着低唤了一声。 珊娘眨眨眼,抬头看着双元笑道:「来,说吧,你们都有什么打算。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直管说。哪怕你们看中了谁,想要跟着谁,只要是我能说得上话的,便是帮你们去问一问也无妨。」 她的面前,那四个丫鬟相互对视良久,半晌,双元才涨红着脸道:「这些事……怕是由不得我们做主呢。」 于是珊娘便猜到,这双元应该是跟老太太那里的谁沟通好了去处。因此她笑道:「也是,万事越不过老太太去。只是,家里的规矩,每个姑娘身边都只有一个一等的大丫鬟,偏姐姐是我身边唯一的一等大丫鬟……」 那言下之意,顿时就叫双元脸上的红晕「唰」地一下退了下去。 珊娘看看她,心里又是一阵偷偷闷笑。自重生后她就发现,她的性情中竟似乎多了些捉狭的成分,总爱看人笑话。 而双元的为人,其实她还是挺了解的。这丫头虽然有私心,但只要不碍着她的路,总的来说还算是个忠厚的——当然,前提是别碍着她的路。 于是珊娘又笑道:「不过这也未必。当初你和王妈妈原都是从老太太屋里拨过来的,老太太心里许还舍不得呢。」她甚至都能想像得到,老太太会怎么说。 老太太大概会说:「你家里一定替你准备了更好的人伺候你,这几个粗手笨脚的丫头就留下吧。」 微笑着的珊娘一抬头,忽然就看到,今儿一整天都没看到人影的王妈妈正悄悄蹑在门外。 她只当什么都没看到,且放过局促不安的双元,转头盯着四喜那飘忽的眼笑道:「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四喜捏着衣角哼哼哈哈了半天,也没肯给出一句实话。 珊娘把一双柳叶眼弯成两道月牙儿,唇角更加往上一翘,才刚打算戏弄四喜一番,就听到爱做包公的五福一声冷哼:「这几天四喜姐姐往七姑娘那里跑得勤快着呢!我猜,定是四喜姐姐梳头的手艺被七姑娘相中了!」 「是吗?这可是好事,」珊娘看着四喜笑道:「那你赶紧去跟七姐姐说,叫她派人来领你过去吧,等晚了,可不定就出什么变故了呢。」 竟看中七姐姐那里了?! 看着四喜,珊娘的眼弯得更像两道月牙儿了。 西园里的姑娘没一个简单的,也没一个不是学了一身老太太的真功夫。便是彼此在背后恨得牙痒,人前仍维持各种优雅和谐。珊娘觉得,哪怕就算老七真看中了四喜,只冲着四喜是她用过的丫鬟,高傲的七姐便打死都不会用她。 不过,这并不排除四喜主动贴过去的情况。贴身丫鬟背主别投什么的,便是高傲如老七,应该也不会放弃这个打人脸的机会。何况,她又不是真要收下四喜,自然不会给自己惹来什么口舌是非…… 这四喜也真是,什么眼光?!选十一娘都比选七娘要靠谱……当然,十一娘比老七更是滑不留手,这种会惹人侧目的事她连沾都不会沾……这么想来,或许四喜是在十一娘那里碰了壁后才转向七娘的…… 其实如果她是四喜,最好的选择是十四娘。十四娘正一门心思想往西园里钻呢,应该会很乐意收下她…… 唔,她要不要扶四喜一把呢?还是推上一把? 算了,十四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而且四喜那丫头一向心大,且又自觉比谁都聪明,路既然是她自己选的,便由着她自个儿去走吧。何况之前都说过了,好聚好散,以后是好是坏,只看各人缘法了。 珊娘撑着额,笑眯眯地看着那几个丫鬟,却是不知道,除了她的奶娘外,几个丫鬟婆子早被她笑得腿肚儿抽筋了。 ——半个月前她家姑娘可没这么爱笑啊!而且还笑得这么瘆人…… 一屋子丫鬟婆子正被自家姑娘以笑靥无声碾压着,忽然就听到外面小丫鬟来报:「七姑娘和十一姑娘、十四姑娘来了。」 哟,说曹操曹操到! 「快请快请!」珊娘立马放下撑着额头的手,从太师椅上起身,急急迎了出去。走到门槛处时,她又站住,回头对那四个丫鬟一个婆子笑道:「你们都各自好好想一想吧,最晚明儿可得告诉我了,再晚,我怕我就顾不上你们了。」 她那形状甚是美好的弯眉微微一挑,「还是那句话,咱们好聚好散。」 来的三位姑娘中,七娘和十一娘都跟珊娘一样,是跟着老太太住在西园里的。至于十四娘,虽然没有住进西园,可最近似乎挺讨老太太的欢心,经常会被叫来陪着说话聊天,甚至连今年的春赏宴,老太太都出人意料地点了她的名,因此家里人都说,不定这十四姑娘将是下一个被老太太接进西园的玉字辈姑娘。 虽然孟老太太其实挺喜欢看儿孙们在她面前争宠的,但她更懂得「家和万事兴」的道理,所以一直严令禁止出现一家子兄弟姐妹间阋墙相争的事。故而来看珊娘的这三位姑娘,不管抱了什么样的心思,在看到珊娘迎出来时,都是一律的笑容款款。 十四娘更是抢着开口道:「十三姐姐好些没?我还当今儿一早能在老太太那里看到姐姐呢。」 十四娘这句话,虽然有暗讽珊娘不知道把握这最后一次机会的意思,但更重要的,她是想要让珊娘知道,今儿一早,她去给老太太请安了。 要知道,虽说老太太只有两个亲生儿子,可老太爷挺能生,除了那两个嫡子外,还有五个庶子和七八个庶女。因此老太太膝下儿孙众多。若真要一个个全都过来请安,只怕是连老太太的院子都用上,也未必能全都站得下。故而除了住在西园里的姑娘小爷们之外,其他的小辈们,若是没有老太太的传召,可没这种请安的「殊荣」——而十四娘这句话的重点,便是在这里了。 十四娘的得瑟,珊娘还尚未有所表示,一向很有些目下无尘的七姑娘便听不入耳了。 她微一竖眉,摆出一副打趣人的姿态,伸手就去拧十四的脸颊,一边笑道:「你这坏丫头,这是故意的吧?明知道你十三姐姐身上不好,不能去给老太太请安,心里定然已经很是不安了,偏你还这么刺激她!」 第八章 七娘这话可不是替十三帮腔的。若说起来,西园里的姑娘小爷间可没表面看上去那么友爱互助,何况每年学考时,七娘总是万年老二,总比十三要低了一筹,如今眼看着十三娘要倒霉,她高兴都来不及,哪还会帮着她说话?她之所以那么说,一则是因为十四娘很有可能就是下一个进驻西园的姑娘,她自然更愿意在十四进来前就在她面前竖点威风;另一则嘛,就是她从小被老太太言传身教,行事作派和老太太如出一辙。 而与其说老太太那里最忌讳的是兄弟阋墙,倒不如说她最忌讳的是相争时的吃相不雅——要知道,便是亲王,在面对乞丐时,也需得表现出应有的礼貌和教养——而如今虽说侯家缺了个爵位,可到底是五世钟鼎的勋贵世家,便是没落了,该有的气韵风度却是一样都不能缺。 十四这稍嫌粗鄙的炫耀手法,在高傲的七娘看来,简直就是不堪入目。 七娘是长房的嫡出次女,父亲是未来的族长,虽说她父亲和珊娘的父亲是一母同胞,可有着很强嫡庶观念的她,平时连成绩比她好的珊娘都看不入眼,又何况这二房庶出的、如今还尚未能够入住西园的十四娘。 不过同为嫡出的三房长女十一娘心里,就没七娘那么强的嫡庶之分了(可能因为她父亲原本就是庶出的缘故),相对于高傲的七姑娘来说,十一姑娘的行事风格则要更为谦和温柔。 于是十一娘绕过玩笑着的七娘和讨饶着的十四娘,过去扶住珊娘的手臂,关切问道:「最近你的精神好像真的差了很多。听说大夫来过了?是哪里的大夫?大夫怎么说?妹妹这到底是哪里有不妥?」 珊娘一边笑着把众人让进院子,一边答道:「谁知道呢,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脾胃不和什么的。」 七娘立马丢开十四娘,接过话道:「怕是春天到了,换季的缘故吧。最近我娘也老说没什么精神,大夫也说是脾胃不和,可见很多人都这样呢。」 四个姑娘寒暄着,便回到堂上分宾主坐了。 七娘又道:「可惜你病得不是时候,这春赏宴看来你是赶不上了。」 珊娘亲自从双元手里接过茶盏,一一给三位姑娘奉上,那唇角微微一抿,故意在脸上露出些许客人们大概很想看到的懊恼神情,心里却暗道:要不是赶着避开这倒霉的春赏宴,我也不至于冒着惹毛老太太的危险,这般仓促行事了。 若给她一点时间,她定然能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叫老太太也抓不住她的把柄。可惜了。 「是呢是呢,」吃了七娘的一瘪后,十四娘只安静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这会儿又像满血复活了,在宽大的太师椅里蹦跶着笑道:「我听老太太说,今年家里的春赏宴请了好多客人来,比往年都要热闹呢。」 她这般突显着自己和老太太的亲密,珊娘自是没什么反应,七娘和十一娘心里却被膈应得不轻。 于是十一娘眨着双纯净的眼,一脸惊奇地问:「真的?」 「嗯!」小十四得意点头,「我听老太太身边的人说,好像老太太的娘家,原阳孟家那边也有人要来。」 「啊,你连这个都知道?我竟什么都还不知道呢。」十一娘有些失落地道。 十一娘的表演太过逼真,叫深知她性情的珊娘忙不迭地低垂下头,借着呷茶掩去脸上的笑意——她这十一姐,是最会装佯扮像的了,任何事,只要不是已经摆上明面的,她便永远都不知道。 而比起谨慎多思的十一娘,七娘就心直口快了许多。她斜睇十一娘一眼,笑道:「你老是这样,别人不告诉你的事,你永远是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昨儿我倒确实是听老太太提起过,好像说是咱大周的‘顶梁柱’,京城袁家是要来的。」 低头呷着茶的珊娘忽然就叫茶水呛住了。 「瞧你,也小心些呀!」十一娘忙隔着茶几在她背上拍了两下。 珊娘伸手捶了捶胸口,又摇手阻止想要上前帮忙的奶娘,却忍不住还是咳嗽了两声——这袁老大,到底给她造成了多大的心理阴影啊?!明明早就已经做足了准备,这么蓦然听到,居然还是叫她呛到了。 就听到十四娘好奇问道:「什么大周的顶梁柱?」 「这你都不知道?」七娘带着鄙夷瞥了十四娘一眼。虽说有资格进西园的姑娘,头一条要求的便是相貌出众,但才情和知识也是缺一不可的。而就七娘眼下看到的,这小十四如今也就只占了这头一条……啊,不,连这头一条其实也不怎么够格。 她抬眼看看仍捶着胸口的十三娘,忽然发现其实十三看着要比十四顺眼多了。 「这‘顶梁柱’啊,指的是忠毅公袁老令公一家。」七娘道,「你可知道十五年前的漠洛河保卫战?那一役,老令公以七千袁家军抵住了辫子军近五万的兵力,等援兵赶到时,整个袁家军几乎全军覆没,也没叫辫子军占了咱的一寸土地,老令公和几个儿子更是全都殉了国。当今圣上亲自给袁府提了‘顶梁柱’这三个大字,还亲口把袁家军比作前朝的杨家将,所以如今大家才都尊称袁老将军一声‘袁老令公’。要说起来,这袁家跟咱家也算是有点亲,老令公的妻子,跟咱家老太太一样,都是出身原阳孟氏。老太太说,若论起年龄,那位还该叫咱家老太太一声姐姐呢。」 十一姑娘大概是听得入了神,竟不知不觉漏出一句话问道:「可咱俩家向来没什么交往啊?」 话刚出口,她便有些后悔,飞快地看了众人一眼。 七姑娘到底比十一姑娘活泼,抿着嘴儿看着她挑眉一笑,道:「现在是没有,可不代表将来也没有啊。」 她一边笑一边拿眼怪模怪样地瞅着十一娘。顿时,心思玲珑的十一娘就想到了什么,那小脸儿不自觉间竟红了。 如今住在西园里的三个姑娘中,七姑娘十六,最近正在议亲,对方是次辅家的一个孙子,据说才学不错(以后世的话说,就是个潜力股),虽说两家还尚未下定,可这事儿已经十成八九。 而在她之下,便是十一姑娘了。 十一姑娘今年十五,袁长卿今年十六,倒正是年纪相当。 珊娘默默想着,不禁微微有些走神。 之后,十四娘倒有心想要挑着人出头,说一说珊娘即将会被放逐出西园的事儿,偏那两位姑娘早成了人精,不算计她就算她运气好了,哪还能被她算计到。而且西园有训:便是结仇下绊子,也要做得优雅从容,叫谁都看不出手脚。这会儿当面想要做手脚,偏还落了痕迹的十四娘,对上被老太太精心培育着的西园姑娘们,自然只能处处落个下乘。好在她还算乖觉,眼看着势头不对,只微微试探了一下也就消停了。 于是,这一次三位姑娘的到访,倒显得格外地亲密平和。 只是,等送走三位姑娘后,那两位举止优雅、风度从容,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句失礼的话的西园姑娘,仍是达到了她们此次来访的目的。 姑娘们走后,便是心里仍记挂着各自前程的双元四喜她们,在听到袁家人即将来访的消息后,都忍不住聚在一处悄悄议论了几句,又何况其他人。 第九章 而后世有一句话,叫作「群众的力量是无穷的」(许该叫「群众的脑洞是无穷的」),这般三三两两的悄声议论中,那被老太太半遮半掩起来的、袁家人此次来访的真正目的,竟就这么渐渐被众人勾勒了出来。 到了晚间,珊娘洗漱上了床,连奶娘都忍不住和她嘀咕起这件事来。 「其实要说起来,这也能算是一门好亲事。」——可不,比起给人做填房的六姑娘,这桩亲事可真算得上是上乘的。 如果事实真如大家所猜测的那样的话。 珊娘一阵冷笑,「什么好亲事!奶娘都不知道那袁家的内幕,竟还说这是什么好亲事。」 「你又知道了。」奶娘笑道。 「我还真就知道!」珊娘翻身坐起,奶娘赶紧拿过衣裳给她披上,她这才又道,「那个孟氏,其实是老令公的续弦。老令公之前有个妻子,留下两个儿子。这两个儿子和老令公都死在漠洛河了。不过好歹长子还留下一点血脉,但次子却绝了嗣。照理说,老令公的爵位应该传给长子长孙的,可后来竟传给了老令公的第四子,就是孟氏的那个亲生儿子……」 「咦?怎么会这样?!」奶娘一阵惊奇。 珊娘一撇嘴,「奶娘忘了?宫里可还有位风华绝代的孟娘娘呢!一点点耳边风,再加上那孟氏也是死了个儿子的,这事也就没什么难度了。何况当年那位长子长孙还不到一岁的年纪,便是传了他,以后能不能顺利长大成人怕都能成个问题。总之,如今看来,这爵位是再不会传回长房了。而这袁家,有一点跟咱家很像……」 许是心里到底对袁长卿的冷漠存了恨意,珊娘的声音里带着几份她都没有意识到的刻薄。 「……要说咱侯家,穷的就只剩下了钱;那袁家呢,富贵得就只剩下了那点爵位。这一个想要钱,一个要地位,两边老太太一合计,哪有不一拍即合的。只是,咱家老太太想要借袁家的高枝,可人家袁家也不傻,人家还想要借个更高的高枝呢,偏咱家除了钱就没别的能让人看上的。奶娘您想,这种情况下,袁家哪会拿个正经能袭爵的公子来结亲?我看啊,也就那位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袁家长孙,袁大公子拿来凑合凑合的事。」 「这样啊……」 不管奶娘当初动了什么心思,听着姑娘这么一说,便什么心思都没了。所以奶娘的思绪只在袁家和春赏宴那里打了一会儿转,便又转回她家姑娘有可能会被赶出西园的事情上来了。 这么想着,奶娘忍不住就是一阵发愁,拿手捅着已经有些迷糊的珊娘道:「要不,明儿姑娘还是去向老太太低个头吧?万一真被送回去可怎么办?姑娘怕是要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了。」 「为什么抬不起头?」珊娘带着几分迷糊道,「又不是被赶出去的,我可是自己不想留在西园的……」 奶娘一呆,这才明白,原来她家姑娘是存心的! 「哎呦!」奶娘忍不住就是一声轻呼。 已经半迷糊的珊娘嫌她吵,推着她道:「奶娘去睡吧。放心,有我一口吃的,就有您一口,您怕什么。」 「这倒是。」小姐控奶娘立马变得眉开眼笑。在她眼里,她家姑娘简直是无所不能,只要是她家姑娘想做的事,她便会无条件支持。 不就是离开西园住回家去嘛,多大的事! 「这不就得了,」珊娘翻了个身,口齿不清道,「奶娘放心,没了他袁长卿,我们只会越过越好。」 珊娘以为,以五太太那不问世事的性情,等得到消息再派人来接她,怎么也该是两三天之后的事了,不想第二天还不到午时,老太太那里就有了动静。 上了年纪的人,似乎都挺爱热闹的。老太太的屋里一如既往地一派欢乐祥和。珊娘进屋时,不仅是有着正经西园编制的七姑娘和十一姑娘在,那预备役的十四姑娘也在,同时还有大哥哥家的小预备役大妞妞,以及如今正管着家的大太太陈氏和她的儿媳大奶奶赵氏,众人一同在老太太面前承着欢。 见珊娘进来,众人的笑声微不可辩地滞了一下。看着众人那不知是真同情还是假同情的眼色,珊娘忍不住就叹了口气,安慰着自己——只要过了这一关,以后她就再也不用强打精神,应付这些不想应付的人了。 「小十三儿来了。」被十四姑娘和妞妞一左一右围着的老太太冲珊娘招了招手,笑得仍是那么慈眉善目,「快来快来,前儿我怎么说来着?没想到竟真叫我说中了,你父亲母亲果然在家想你了,这不,派人来看你了呢。」 竟只是来「看」她,而不是来「接」她的?! 珊娘眨了一下眼,抬眼看向老太太时,便只见老太太那松驰的眼皮下,一双依旧晶亮的眸子里带着种审视的神情。 于是珊娘便知道,有麻烦了。 显然,隔了这两日,老太太的怒气散去后,此时多少有点回过神来了。 ——也是,往日西园姑娘里最有前途、最是听话、最求上进的十三姑娘,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变得这么懈怠懒散了呢?总得有个原因吧!回过神来的老太太这会儿心里不存疑才怪! 看来她若想要从西园脱身,还得再努把力才行。 珊娘想着,便笑弯起那双柳叶媚丝眼,也不去看堂下那两个显然是她母亲派来的妇人,只迎着老太太伸出来的手,过去笑嘻嘻地先给老太太请了安,又给站在老太太身后的大伯母和大嫂赵氏见了礼,再回身跟众姐妹们招呼了,最后逗着大妞妞叫了人,这才状似无意地挤进老太太和十四娘的中间,把原本挨着老太太的十四娘往旁边挤了挤。 她的这番表现,显然叫老太太觉得,她还是有心在自己面前争一争宠的。于是老太太只装作没看到十四那几乎黑了半边的脸,拉着珊娘的手问道:「才刚你大伯母还在说,这一回的方子是大德堂的奎大夫给开的。那奎大夫可是从太医院里退下来的,一把脉息自是没话说,你吃了可觉得有起色?」 珊娘岂能听不出来,老太太这是在给她垒台阶? 话说,老太太这人,珊娘其实还算是有些了解的,那性情脾气最为刚硬,容不得别人的半点忤逆,便是珊娘的生父五老爷,明明是老太太的幺儿,照理说应该是最受老太太宠爱的一个,却因他生性疏懒,不听老太太的教导,而被老太太放逐出侯家的权力层之外,如今也只在家当个米虫罢了。 至于珊娘,这么几次三番地怠慢老太太,换作别人,老太太怕早就翻脸了,偏这一回居然竟还肯再给她一次机会…… 珊娘觉得,这份看重实在是有点「重」…… 这份「看重」,若是换作前世那个仍是很有「上进心」的十三姑娘,怕早就感激涕零了,偏如今的这位已经「大彻大悟」,只漫不经心道:「就那样吧。大夫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叫我慢慢将养着呢。」 老太太掩于松驰眼皮下的眼立刻锐了几分。这么一仔细打量,老太太觉得,她好像知道了这丫头是出了什么毛病——无非是这几年都做着西园里的第一人,叫这小十三儿的尾巴翘上了天,如今变得「恃才傲物」起来了! 第十章 要说老太太之所以这么两次三番地破了自己的规矩,除了因这小十三虽说是庶出,身上到底流着自己的血脉之外,还有几分惜才的意思。只是,老太太也深知,便是再有才学的一个人,一旦变得任性高傲失了分寸,不懂得「恭顺」二字,那么这人即便再优秀,也是要不得的。 显然这小十三儿是这些年叫她给宠坏了! 这么想着,老太太的神色顿时又淡了几分。 ——也好,人有了比较,才会知道什么是该珍惜的。且放她回去好好过一过那跟西园里不一样的日子吧! 于是老太太放开珊娘的手,指着堂下那两个妇人道:「那是你父亲母亲派来的人。」又对那二人道:「你们姑娘来了,你们老爷太太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 珊娘回头看向堂下,只见堂下站着两个婆子。一个约五十来岁,生得高颧骨薄嘴唇,看着有些刻薄相;另一个约四旬左右,团团的脸儿看着倒是挺讨人欢喜,只是那有些飘忽的眼神叫人觉得,此人定然不是个主事的。 果然便是那个高颧骨的婆子代表着这二人先开了口。那婆子堆着一脸僵尸般的笑,道:「老爷太太派我们来给老太太请安,顺便瞧一瞧姑娘。如今见老太太一切安好,姑娘也好,我们老爷太太也就放心了。」 咦?这婆子居然没按着剧本走! 这会儿不仅珊娘诧异了,老太太那像是困倦般半垂下的眼皮,也在瞬间抬了起来。 「哎呦,还说什么放心,」老太太叹息道,「倒是我的不是了,把个好好的孩子交给我带着,偏我竟还让孩子病了,如今倒是我不好意思去见你家老爷太太了呢。」 一旁的大奶奶赵氏忙道:「这哪里是老太太的责任?这是节气不对,家里好几个都病着呢。」 七娘也笑着附和道:「是呢是呢,我娘这几天身上其实也不大爽利,只是没敢告诉老太太罢了。」 大太太笑道:「这死丫头,竟什么都往外说!我那算是什么毛病,不过熬一熬的事。」 老太太正色道:「你可别仗着自个儿年轻就胡来,这会儿熬一熬,等将来到了我这岁数,你们就知道厉害了!老大媳妇,我劝你还是该跟小十三学学,多保养着自个儿一点,不然小毛病拖成大毛病就不好了。你们瞧瞧十三,这才多大点的年纪,就整天这么没精打采的,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偏我这西园里没个清净的时候,整日里人来人往的,便是想叫她将养着也难。她原先在家时住的那个院子倒是比我这里清静,我正想着要不要把她送回去,等养好了再接进来呢。」 珊娘垂着眼没吱声,下面那个面相刻薄的婆子倒先急了,扬声道:「这可使不得!」 她这突兀的一声,顿时叫众人全都盯着她瞅个不停。 老太太满脸的皱纹抖了一抖,才逼着自己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问着这不识相的老奴才道:「怎么使不得了?」 那婆子这会儿回过神来,怕是也意识到自己的鲁莽了,只讷讷道:「老太太这里什么都是好的,姑娘在老太太这里娇养惯了,怕接回去不习惯呢。」 这话说的……简直是好说不好听!往浅了说,是五房眼皮子浅,叫老太太替他们养着姑娘;往深了说,简直就是五房不准备认回这十三姑娘的意思了! 于是众人看向珊娘的眼里,不禁带了更深的意味。 珊娘其实很想自个儿开口说:接我回去吧,我病着呢,留在老太太这里不好,会把病气过给老太太的……可她也知道,这会儿她不能开口,只要一开口,不定就前功尽弃了。 好在五房派来的两个婆子并不都是那么不靠谱的。那面相刻薄的婆子见众人都瞪着她,多少也明白回错了话,不由一阵胆怯,忙悄悄拿手去扯身边那个圆脸婆子的衣摆。 圆脸婆子垂手立在她的身旁,心里忍不住一阵暗恨,可她也知道这马脸婆在太太面前的体面,便是办坏了差事,回去受罪的也妥妥的只是她一个人! 万般无奈,圆脸婆子只得挺身而出,堆着笑道:「老太太这里固然什么都是好的,可我们也不能因为这样就一直叫老太太替我们姑娘操劳着,这也太不孝了。临来时我们老爷太太并不知道姑娘病了,若是知道,定然早就接了姑娘回去,哪能叫老太太再替我们姑娘的病操心呢?老太太只管放心,等我们姑娘调养好了身子,我们再把姑娘送来侍奉老太太。」 这才像个人话嘛! 不按剧本走的剧情终于拐了回来,老太太脸上的皱纹这才服帖了,看着那圆脸婆子笑得甚是温暖,「也是呢,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土窝,想来十三离家这么些年,也是想家了,回去住些日子也好。我这里乱,原就不是人将养的好地方,等明儿她大好了,我再接她回来。」 于是,珊娘回家的事终于得到了一个大圆满的结局——只除了那个一脸刻薄相的婆子不太满意。 老太太倒也没逼着珊娘立时三刻走人,回头仍拉着珊娘的手细细嘱咐着,「别急着回去,叫丫鬟们替你慢慢收拾着,东西也只把你用得着的带着就好,将来还要回来的。」 ——珊娘不禁想,老太太这言下之意,不会是指:该带的带走,不该带的可别带,她还要留给下一位进驻的姑娘使呢…… 且不管老太太那番嘱咐的真正用意是什么,总之,嘱咐完这些话后,老太太便命人把五房派来的那两个不靠谱婆子和珊娘一同送回了珊娘的院子。 好吧,其实老太太的「不急」只是那么一说,心里还是想着赶着人早走早好的意思。 珊娘懂的。 珊娘不懂的,倒是眼前这俩婆子。 那一脸刻薄相的婆子姓马(跟她那张马脸也算相得益彰),是五太太的奶娘;圆脸婆子姓方(珊娘表示,这个姓姓得妙!),是太太的陪房。只是,显然在五太太面前,方妈妈不如马妈妈更有地位。 才刚一脱离开老太太的地盘,那马妈妈便责备着方妈妈道:「你算什么东西?接姑娘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就开口说了?!回头看太太怎么责罚你!」 方妈妈吃了一肚子的气,却是不敢申辩,只垂头不语。 珊娘原还想装着乖顺,并没打算在这情况不明时开口的,不想那马妈妈竟转身就冲她开了火。 「姑娘也真是,怎么好好的竟病了?!还闹到被老太太送回去养病的份上!怎么也不替太太想想……」 她话还没说完,珊娘便站住了。 马妈妈皱起眉,回头奇怪地看着珊娘。 珊娘笑道:「妈妈是谁?」 马妈妈一愣,一时搞不清珊娘的意思。 珊娘笑着又问:「妈妈可知道我是谁?」 马妈妈又是一愣。 珊娘便知道,这位是个棒槌。她翘着唇角笑道:「妈妈竟不知道?看来妈妈果然上了年纪,记性竟不好了。」 她看了一眼方妈妈,决定卖个人情,又道:「妈妈可别错怪了这位妈妈,今儿若不是有方妈妈填补着,妈妈怕就要惹下大麻烦了。我劝妈妈便是心里不痛快,想要发脾气什么的,也该先看清楚了再说。」 第十一章 说着,就那么唇角含笑地冲着马妈妈微一颔首,施施然打两个妈妈身边过去了。 她的身后,大丫鬟双元领着三和四喜五福,还有教养嬷嬷王妈妈,以及几个不入等的小丫鬟们全都默默跟上。这长长一列侍候着的人,光看着就极具气势,何况一个个行动举止间那整齐规矩的世仆风范,无形中又将她们所侍奉着的主子衬得更为高大光鲜。 这架势,顿时镇得只能在小小五房里兴风作浪的马妈妈消了气焰。 这马妈妈是个棒槌,可显然方妈妈不是。此时方妈妈看向十三姑娘的眼神里,不由就带了几分慎重——看来这位七岁离家的十三姑娘,远没表面看上去那么……嗯,笑容可掬。 往年逢到年节时,方妈妈也曾领过差事来上房请安,所以她对十三姑娘其实并没那么陌生。只是,那时候的十三姑娘看起来很是稳重,轻易不怎么对人笑,便是笑,也是笑得甚是尊贵从容,哪像如今这般的……活泼俏皮…… 一路上两个妈妈都在偷眼打量着珊娘,珊娘只故作不知,兀自翘着唇角,心满意足地往自个儿的院子过去——也是,费了她好一番功夫,终于才叫她如了愿,这会儿她不高兴才怪。 只是,她高兴了,别人却是惶恐了。一进院子她就看到,满院子的大小丫鬟婆子们脸上全都挂着副惶惶不安的神情。 珊娘早就知道,这西园里的消息之神果然是跟风神有一腿的,只要不是谁刻意隐瞒的消息,只眨眼的功夫,便能叫所有想听的人全都听到风声。 奶娘站在门边上等着珊娘,见珊娘回来,便询问地歪了歪头。珊娘微笑着冲她一点头,奶娘便知道,姑娘果然如了愿。于是她也不多话,一转身就进了里屋,从容镇定地去收拾姑娘的衣箱首饰了。 倒是跟着的双元王妈妈等人,虽然人是回来了,却都是一副六神不在家的模样。 唯一的例外,是三和。 珊娘在堂前的太师椅上坐了,只有三和还记得上前来给她倒了盏茶,然后才恭恭敬敬退了下去。 其实要说起来,老太太那里来叫人时,该有数的人心里就已经都有了数。而且珊娘故意把身边所有能排得上名号的丫鬟婆子们全都带去上房,为的就是叫这些人能在第一时间里知道事情的进展,也好叫她省些口舌。 珊娘睃了一眼跟前站了一地的丫鬟婆子,拿着盖碗茶的碗盖,学着老太太的作派,装腔作势地抹了抹茶碗里尚未泡开的茶叶,然后将那一口没喝的茶盏放到一边,却是没管她的丫鬟们,而是先转向那两个被她的气势压制住的马妈妈和方妈妈,和气笑道:「两个妈妈且坐一坐,让我这里先收拾一下,咱们再……」 她话音未落,马妈妈就道:「姑娘还是且不忙收拾吧,这件事好歹要回去跟太太商量一下才行,姑娘哪能这么就走了?!」 「哦?!」 珊娘那细长的柳叶眼微微一眯,眯成一道弯弯的月牙儿,虽然眼里依旧带着笑,却是笑得人后背一阵生凉。 ——这个妈妈到底是怎么回事,真以为自己有很大的脸?! 两辈子为人的珊娘竟还是头一次遇见如此不懂规矩的下人。偏偏这位竟还是五太太的奶娘! 许正是因为她是五太太的奶娘,才自以为身份不同于人吧。 这么想着,珊娘扭头重新端过才刚搁下的茶盏,一边心不在焉地拿碗盖拨弄着茶叶,一边垂着眼眸笑道:「妈妈的意思是说,老太太说的话不算,得太太说了才算,可是?」 她抬眼看向马妈妈。 顿时,马妈妈就被她那笑眯眯的眼看得一窒。 珊娘又是浅浅一笑,放下茶盏道:「不知道妈妈在太太面前是什么样子的,但说实话,妈妈让我很震惊。我这屋子里的妈妈,」她拿下巴一指王妈妈,「还是老太太那里派来的教养妈妈呢,可我也从来没听我这妈妈以这样没规矩的口吻跟我说过话。妈妈以为自个儿是谁?还是说,妈妈平常跟太太也是这么说话的?!」 珊娘还真不知道,这马妈妈还真就一向都是这么跟五太太说话的。 虽然她之前不知道,但看着方妈妈忽然垂下的眼,珊娘心头一凛,便知道,居然给她猜中了!于是,那已经不记得长什么模样的五太太的形象,一下子就在她的脑海里勾勒出一个虚影儿来。 看着这不懂规矩的婆子,想着那不问世事的太太,珊娘忍不住伸手撑住额头——她只当逃出西园便能躲个清闲,可眼下看来,家里好像也没她想像的那么清净…… 真麻烦。珊娘暗自一阵皱眉。 而马妈妈大概从来没被人这么当众下过脸面,此时早涨红了脸。也亏得她的脑壳还没完全坏死,虽憋了气,到底知道不能当众顶撞珊娘,心下却暗暗给珊娘记了一筹。 只听珊娘又道:「不过妈妈说得也对,老爷太太那里原不知道我要回去,妈妈倒确实是该回去通报一声儿才是。要不,就辛苦妈妈跑这一趟?就说我随后就回去。」 两害相权取其轻。便是知道五房有不妥,珊娘却一刻也不想在这西园里多呆,她回头看看那只西洋钟,「这会儿还没到午时,我们且收拾着,大概天黑前也能收拾好了。请妈妈跟太太说一声儿,便是家里不方便派车,大不了我跟老太太借车也是一样的。」 ——那意思,今儿她还走定了! 见马妈妈仍是一脸反应不过来的呆怔,珊娘冲着马妈妈彬彬有礼地略欠了欠身子,笑眯眯地又道了一声:「有劳妈妈跑这一趟了。」 马妈妈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得咬牙行了一礼,不甘不愿地退了出去——也是,老太太都发话了,就算回去再怎么商量,这十三姑娘也还是非接回去不可的! 不过一个庶出的姑娘,回去还不是得在太太的手下讨生活! 马妈妈自以为隐蔽地向着珊娘丢去一个恶狠狠的眼色,脚跟一旋,气呼呼地走了。 马妈妈走了,方妈妈倒是挺机灵,主动请缨去帮着奶娘收拾行李,珊娘此时还有其他事要处理,也就笑着应了。 等方妈妈进了内室后,珊娘这才扭头看向她那几个丫鬟和王妈妈。 这时,那几个丫鬟无主的六神已经找回来了三到四神,都纷纷嘀咕着也要进去帮忙,珊娘却抬手阻止了她们,「这事儿先不急,倒是昨儿跟你们说的事,你们考虑得如何了?我是没想到我会走得这么快,本来还说,如果你们有什么打算,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要尽力帮你们一帮的,如今看来大概是帮不上了。只是,你们到底有什么打算?可要留下?」 她说话时,其他几个丫鬟全都站住听着她说话,只有三和没有止步,仍是伸手去掀内室门前挂着的帘子。 「三和?」珊娘叫住她。 三和回头笑道:「姑娘这会儿可别叫我,姑娘可说了,天黑前要到家的,收拾了姑娘的东西,我还得去收拾我自个儿的东西呢。」 珊娘听了弯眼一笑,便不再叫住三和,而是扭头看向其他几个人。 第十二章 双元和四喜以及王妈妈全都避着她的眼,只有五福仍直愣愣地瞅着她。 「怎么?」珊娘问。 五福摇了摇头,又歪头想了想,然后再次看向珊娘。顿了顿,又是一摇头——这一回摇得更是坚定了,道:「是呢,这也太仓促了,我那里也还有好多东西要收拾呢!」说着,她也进了里间。 三和会决定跟她,珊娘并不意外——那丫头原就没什么野心,在谁的跟前当差,对她来说区别不大;倒是五福的选择叫珊娘有些意外,可想了想,又觉得不太意外——虽然五福也很有「上进心」,可她更怕麻烦。 好吧,好歹这一点上,她们主仆是一致的。 珊娘抿着唇角看看那仍晃动着的门帘,转回头,看着仍是低头避着她的眼的其他几人笑道:「就这样吧,三和五福跟我走,你们几个……」 她忽地一顿,手指不自觉地在额角处轻点了两下,又无声地一咂嘴,嘟囔了一句:「麻烦。」因为她忽然发现,她疏忽了一件事…… 拧着眉的珊娘垂眸沉思片刻后,再次抬眼时,那原本轻快明朗的画风竟忽地一下子就变得沉重了起来。 「好了,就这样吧,」她笑了笑,笑容有点沉。「不过,便是好聚好散,眼下到底还没到散的时候,怕是还得麻烦几位再辛苦一下,帮我收拾收拾我的东西……啊,对了,老太太说了,该收拾的收拾,那不该收拾的,可千万别给我收拾进去。」 这忽然变了的脸色,以及这颇带怨气的话语,听在双元等人的耳朵里,顿时觉得,原来十三姑娘对于被老太太赶出西园的事,并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般不在意。这会儿全都摊了牌,十三姑娘到底也就装不下贤良,露出了本性。 此时五福正好从里间出来,她原是想要叫个小丫鬟过来搭手搬箱笼的,听到珊娘的话,扭头傻乎乎地问道:「那什么是不该收拾的?」 珊娘面无表情道:「老太太那里没说是给我的东西,便不是我的。」 顿时,双元和王妈妈等人又相互对了个眼儿。 五福眨巴了一下眼,却忽地一转身,跑到花梨木大案前,吃力地抱下那只西洋自鸣钟,回头冲珊娘笑道:「既这么着,这玩意儿可得带走。当初老太太可是说,只要姑娘能修好就归姑娘的,这可是姑娘亲手修好的。」 珊娘一愣,这才想起,这还是她小时候的爱好——啊,不,其实也没那么「小时候」……以她现在的年纪来说,也就一两年前——只是,后来老太太说,这不是个淑女该有的爱好,她也就放弃了…… 怀抱着自鸣钟的五福笑得只见牙不见眼,「我可打听过的,这玩意儿价值五千金币呢!」 看着笑得跟个小财迷似的五福,原本已经计划好要假装失落的珊娘一个没忍住,撑着额头笑着摇了摇头——嗯,好吧,看在王妈妈等人眼里,这是苦笑。 珊娘正摇头笑着,门外有小丫鬟来报,说是大奶奶来了。 珊娘的眉梢立马便是一跳——她就说嘛,她这里都已经摆开架式遣散丫鬟婆子了,老太太那里怎么可能没听到动静。而正常的情况下,若是她还有那么一点「上进心」,就不会这么急着遣人,至少也要拖到实在留不下来才会走这一步……这般急切,看着倒像是在告诉众人,她急着要从西园里逃开呢——虽然这是事实。 而老太太那人,别的不好说,却有一点「怪癖」,便是你如意了她就要不如意。如今就算她不想留下珊娘,只看着珊娘这急切想要逃开的架式,她怕是也要故意留她下来呢。 好在她及时警醒了过来。珊娘不禁一阵暗暗庆幸。 「快请。」她道。 不过是麻烦点,再演一场戏而已,不难的。 大奶奶赵氏进来时,就只见珊娘一个人呆坐在堂前,脸上带着几分想要掩饰却偏偏没能掩饰住的失魂落魄。那么小小的一个人儿,就那么孤独地陷在宽大的太师椅里,看着像是随时会被吞没般的瘦小无助。 见大奶奶进了门,珊娘眨了一下眼,忙站起身迎向大奶奶。于是,才刚那孤独无助的形象,就这么一晃眼便不见了。 看着珊娘强打精神撑着笑脸,在那里命人端茶水送点心,大奶奶忙摆着手笑道:「快别忙了,一会儿就该到用午膳的时间了,这会儿哪还要吃什么点心。」又瞅着珊娘的脸色道:「你可还好?」 珊娘怔了怔,忽地一低头,转身亲手给大奶奶斟了一盏茶,送到大奶奶面前,抿着唇儿笑道:「我有什么不好的。」又道,「便是不吃点心,喝点茶也好,怕是以后就再没机会请大嫂子喝茶了呢。」说到最后,声音里到底带上一丝怅然。 赵氏抬眼瞅瞅她,接过茶盏放在茶几上,又挥手命屋子里的人全都退出去,这才拉过珊娘的手,低声问道:「我正要问你呢,你这到底是怎么了?以前看你也不是这么没算计的一个人啊!」 她看看挂着帘子的内室。虽然看不到里面,但刚才鱼贯出来的丫鬟婆子,还是叫她猜到,她们应该是正在收拾东西。「瞧你这架式,竟还真打算搬出去怎的?我说你还是向老太太低个头讨个饶罢。」 珊娘眼帘一垂,带着股压抑不住的怨气,倔强地扭着脖子道:「不搬出去又待如何?!老太太都那么说了,我再强留下也没意思。」——竟是一副赌气的口吻。 赵氏一阵眨眼,却没说话。 珊娘又冷笑道:「果然人都说,患难见真情,如今这满园子的人,怕是个个都等不及要看我的笑话呢,也只有大嫂子还肯记挂着我,连我这里的人……」她顿了一顿,摇头苦笑道:「不瞒嫂子说,我原也没想到事情会落到这一步,原不过是想借这件事来试一试她们的,不想这些人竟没一个可靠的……不过也怪不得她们,原就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只是不明白,我做人竟真就那么失败吗?不过是生了点病,竟连老太太也觉得我是有意偷懒……」 她拉着大奶奶絮絮叨叨地好一通抱怨,却是没一点觉得自个儿哪里有错的,倒好像全天下的人都对不起她一样。大奶奶的眼神忍不住就飘忽了起来。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大奶奶觉得表面功夫应该做足了,便推开珊娘仍拉着她不放的手,温柔却坚定地告辞了。 看着她的背影,珊娘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唉,麻烦。」 她摇头叹息着,看着似乎很是苦恼的模样。偏那撑在额头的手掌下,微微凹陷下去的唇角处,盛着几乎快要满溢出来的得意洋洋。 而正如珊娘所猜的那样,大奶奶出了珊娘的院子后,便又进了老太太的院子。 正在用午膳的老太太听了大奶奶的回话,冷笑道:「果然和她老子一样,竟是头好歹不分的倔驴!既是她一心要作死,便由她去吧,也好叫人知道,我这西园可不是只能进不能出的!」 大奶奶感慨道:「几个姑娘中,我原看着十三妹妹是最稳妥的一个,怎么忽然间就变成这样了呢?」 第十三章 老太太轻哼一声,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超然道:「人心都是这么慢慢养大的。只望她从此以后能懂得一些道理,知道自个儿的分量就好。」 且不说老太太那里算是彻底对这十三姑娘放了手,只说珊娘自个儿。 打发走了来打探消息的大奶奶赵氏后,珊娘回头就叫过方妈妈,向她仔细打听起五房的情况来。 珊娘离家时才七岁,对家里的情况可谓是一知半解,她只知道家里有父亲、嫡母,还有一个兄长和一个弟弟,而且她和那俩兄弟间没一个是同母的。除此之外,她就只知道,她们五房在侯家人眼里是出了名的米虫——不事生产,只知花用。 好在她爹是老太太的亲儿子,虽然老太太也觉得这个光会花不会挣的小儿子没出息,可好歹她仍有一颗为母之心,便是看不上这个没出息的小儿子,也不能眼看着儿子白白饿死,于是从嫁妆里分了些出息养着这小儿子——当然,产权仍是握在老太太的手里。 只是,就这样,这件事却成了老太太的大儿子,大老爷和五老爷兄弟间的一点心结。因为大老爷觉得,老太太这么做很不公平——倒确实是不公平,大老爷拼死拼活地管着家里大笔大笔的产业,也没见老太太贴补他一点私房,偏那没用的弟弟竟什么都不用做,就能白坐在家里拿钱,大老爷心里能平衡才怪。至于他挣的钱比弟弟多,那是他自个儿的能耐,谁叫老五没那本事! 其实珊娘倒觉得,也亏得没把家里的产业交给她爹。听说她爹连基本的生活常识都不懂,曾经花了一千块银币买了幅别人伪造的所谓名画,而且当时卖画的人都已经当众声明了,这是假画。 好吧,换种角度来看,其实她爹挺风雅…… 至于她的嫡母…… 珊娘惊奇地发现,她多少还记得父亲长什么样,却对嫡母一点印象都没有——也就是说,便是以前住在家里时,她也不是那么经常能看到她的嫡母的…… 而从方妈妈那有些隐晦的话语里,珊娘才明白,为什么会如此。 却原来,五太太姚氏打小就痴迷于刺绣(很怪异的爱好),甚至痴迷到不管家事,不理世情,一心只扑在她的绣房里。因此,据说家里每每有什么事,深受五太太信任的马奶娘都会专门挑着五太太在绣房里的时候去汇报(好耳熟的情节)…… 果然,不耐烦的五太太也像前朝那位败家木匠皇帝那样,轻轻地一挥手——别给我添麻烦! 于是,马奶娘就这么,渐渐成了五房里的「九千岁。 何况,她的身后还不是只有她一个…… 至于姨娘马氏,不仅是奶娘的女儿,还是五太太的陪嫁丫鬟,因此,她最后会成为五老爷的妾,简直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那五太太不仅是个省事的,同时也深深懂得怎么放权做领导,才刚嫁过来不到一年,她便把家事全都委托给了马奶娘,而把丈夫委托给了四个陪嫁丫鬟里的三个,从此以后,她只顺心遂意地沉浸于她的刺绣世界里,再不为那些「俗务」所烦恼了。 只是,五老爷也是个有追求有理想的,自然不会耽于女色,虽然五太太一下子塞过来三个妾,五老爷却很有原则地一次只宠一个。最先得宠的那个,在生了珊娘的兄长后没两年就病死了,然后便轮到了珊娘的生母。珊娘的生母比前一位倒霉,生珊娘的时候就没挺得过来,于是才轮到马妈妈的女儿马姨娘。 这一回马姨娘的运气不错,平平安安做了好几年的宠妾后,才生下一个哥儿,而且还好好地活过了生养大关。于是如今珊娘父亲身边,便只有这么一妻一妾了。 而如今这五房里,与其说是五太太在当家,倒不如说是马奶娘和马姨娘这母女俩在把持着。 把家里的情况摸了个大概后,珊娘的手忍不住就又撑上了额头——贵圈好乱…… 她还以为出了西园就能还她清静了呢…… 好吧,只要不惹到她,随那五房怎么乱吧。连她亲爹嫡母都不管的事,她一个做姑娘的出什么头,是吧?是吧! 只是,人的愿望往往是美好的,现实却很残酷。便是珊娘不想去踩人,还总有人嫌珊娘硌脚呢。所以…… 人生啊,就是个大麻烦! 且说当年珊娘进西园时,随身不过只带着一口小衣箱和一个妆奁匣子而已,如今几年过去,十四岁的她要回去了,居然发现,她光衣裳面料就打包出足足四口大箱子,老太太给的各种首饰也足足塞了三匣子,再加上这些年她收集的一些零碎物品,又是两大箱子…… 看着院子里摞着的这一口口大箱子,以及奶娘、三和、五福怀里各抱着的一个首饰匣子,珊娘忽然觉得很有些不好意思。 ——难怪人人都想挤进西园呢,瞧瞧这收获! 许正是出于这份不好意思,等到傍晚时分,五房磨磨蹭蹭磨磨蹭蹭,终于派了人和车过来时,她去向老太太辞行,那眼圈红得还是挺情真意切的。 她的红眼圈,显然叫上了年纪爱动感情的老太太也很是感动了一把,抚着珊娘的头发道:「回去好好养病,等你养好了,我再派人去接你。」 好个「派」人去接,不派的话,珊娘便永远都不可能回来。 被老太太教养了这么多年,这点锣音珊娘还是能听得出来的。只是,红着眼圈的她给老太太磕完头,却并没有按照老太太的暗示,给老太太说出一句「老太太可千万记得派人来接我」的话来——她害怕会一语成谶。 而老太太却因此心里很有些不悦。虽然在她眼里,红着眼圈的珊娘只是在死撑,可不听话就是不听话,老太太原本的那一点感动,立马便在珊娘「和她老子一样的倔强」下化为了乌有,反而收了泪,一个劲地催着珊娘趁着天还没黑前赶紧回家。 不过,老太太一向讲究个世家风范,便是心里已经不再喜欢小十三儿了,该讲的体面规矩还是要讲的,于是临别前,老太太竟又塞给珊娘不少好东西,叫珊娘的行李里白白又多出一只箱笼来。 (珊娘悄悄以小人之心度人:老太太这一招大概也可算是一箭双雕、千金买骨了吧。不仅不收回给她的那么多衣裳首饰,还另外有赏,这在外人看来,往小处说,是体现了老太太的大方亲切;往大处说,其实也是在替西园打广告呢——瞧,连个被从西园里挪出去「养病」的姑娘都能收获颇丰,若是留在西园里,还不知道会有多少好处呢。你们还不快点来?!) 老太太自是不会亲自送珊娘出去的,但老太太最爱看的戏码就是家里姐妹和睦,于是七娘、十一娘、还有仍逗留在老太太院子里的十四娘,便都自告奋勇去送珊娘。几个好姐妹拉着衣袖惜别了又惜别,抹泪了再抹泪,就好像珊娘要去的不是仅一街之隔的长巷,而是要走那充满了魔怪神鬼的西天取经路一般。 总之,等做完了全套,那天色已经开始擦黑了。最后这几位情深意重的姑娘们,才被同样抹着眼泪的大奶奶给带开,大奶奶还亲手扶着珊娘送上马车。 第十四章 而就这样,老太太还怕人委屈了珊娘,又叫身边的吴妈妈亲自跟车去五房,要亲眼看着她的小十三儿平安到家才能放心。 西园门外,那些围观的人们忍不住一个个点头赞道:「家和万事兴,家里长辈如此体恤,晚辈又如此友爱,果然这侯府是有底蕴的人家,不是那些不知礼的暴发户。」 马车上,珊娘挑开车帘看了一眼渐渐远去的西园,然后抿唇一笑——这会儿她终于可以放心大胆、真心实意地笑了。 她才刚一回眸,就跟六安那双带着好奇的眼撞在了一处。 六安。 珊娘唇边的笑意微微一凝。 六安和七彩八锦她们几个,是她在做那个「梦」之前就被分到她的院子里的。而这些不入等的小丫鬟和三和五福她们还不一样。三和五福是屋里侍候的,自然是各有主子。她们这些不入等的小丫鬟,论职责只是打扫庭院,听大丫鬟们的差使;论归属,她们只属于她们所服务的那个院子,并没有专属的主子——就是说,那院子里住了谁,谁才是她们主子。 叫珊娘没想到的是,她临走之时,六安却忽然当着老太太的面,跪在她的面前,要求跟她走。 老太太感慨道:「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就跟了你吧。」 于是,六安就这么跟了珊娘。 只是,想到前世,再看着如今才九岁的六安,珊娘难免感觉有些……嗯,别扭。虽然今生她们大概是不会再共侍一夫了…… 「那个,」她清了清嗓子,问着六安:「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在西园里总比跟着我要更有出息呢。」 六安正襟危坐地跪坐在珊娘的脚边,抬头笑道:「我能进西园,原就是托了姑娘的福,如今姑娘回家去,我自然是跟着姑娘的。」 珊娘一阵惊奇,再一细问才知道,原来六安能进西园,还真是她那时候多的一句嘴。 这西园,不知多少人想要进来,因此,每次西园里要选人,便很有些八仙过海的架式——那是各显神通。六安的小舅舅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不过搭上老太太院子里一个守门婆子而已。而那时候的十三姑娘,在老太太跟前仍是玉字辈里的第一人,虽然还是个在室的姑娘,平时也不怎么过问家事,可她的一句话,却还是挺有份量的。因此,那个婆子就求到了珊娘面前。而那时候的珊娘也挺「要求积极上进」的,为了示好(大概多少也有一点卖弄的成份在里面),便答应帮忙说句话。因此,原名叫青儿的六安才会当选。 所谓花花轿子人人抬,珊娘势头好,自然有人愿意巴结着她,见她难得替一个小丫鬟说了话,便有人以为珊娘是看好这丫鬟,就主动把六安分到了珊娘的那个院子里。至于六安的名字,却是拨到珊娘的院子里之后,由教养嬷嬷王妈妈根据五福她们才重新起的名字。 摇晃的马车里,两世为人的珊娘才头一次知道,这傻六安为什么会一直对她如此忠心耿耿,便只为了她当初那么随意的一句话…… 「你可真傻,只一句话罢了,哪能算得什么恩情。」她撑着额,摇头笑道。前一世六安就那么傻了,这一世,好歹得叫她学着聪明点才行。 六安却一阵摇头:「便是一句话,也有人是不肯说的呢。」 也是,换作七娘才不管,换作十一娘怕惹事。至于她十三娘,之所以多那么一句嘴,其实说实话,不过是她要卖那守门婆子一个面子,以便以后好利用人家打探老太太院子里的消息…… 珊娘叹息一声,忽然不愿意把那些不太纯洁的内幕告诉这单纯的小六安了。伸手过去摸了摸六安的头,她笑道:「便是我真说了这么一句话,也未必是出于对你好的意思。以后可别再这么傻了。」 六安听得似懂非懂,但心里却觉得,愿意放下架子,跟家里的姐姐一样伸手摸她头的姑娘,一定是个温柔的主子。她娘说过,人都是拿真心换真心的,愿意真心对她的主子,她也愿意真心去对待。 六安的所思所想珊娘并不知道,她仍隔着车窗看着外面清冷的街道。 这梅山镇,紧依在梅山脚下。那条从梅山里流出来的落梅河,把整个梅山镇一分为二,北岸直到梅山下,看着仍像是个普通的镇子;而南岸,却是不知从何时起,似乎已经整个儿被侯家包了圆。 不过也难怪,侯家在这梅山镇上已经不知繁衍了多少代,子孙繁茂的侯家人只那么一房房地铺展开,便能占据好大一块地盘,珊娘甚至觉得,就是那北岸,也总有一天会塞满了侯姓人家。 当然,便是整个梅山镇都改姓了侯,对于侯家人来说,真正属于侯家的核心地盘,仍是当年侯府的所在地——就是如今已经分为老太太住着的西园和老太爷住着的东园的那一片。 虽说在外人眼里,侯府仍是和谐美满的世家典范,但身为侯家人,且还在西园里养了七八年的珊娘,却是深知,她家那两位老祖宗,老太爷和老太太简直就是「王不见王」,每年也就必须一家人团圆的年节时分,大家才会看到老太爷和老太太同处于一个屋檐下,而若是平常看到这一幕,则表示,一定是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件…… 上一次这两位老祖宗聚在一处,是珊娘的一个族叔,拐跑了族里另一个早亡的族叔留下的寡妇,这一惊天动地的大丑闻。 直到如今,回想起来珊娘仍觉得很是震惊——老太太气个半死的事,老太爷居然鼓掌叫好,还说宁九叔才是侯家的种,只可惜不是他亲生的儿子,直把老太太又气个半死。 后来听说那位宁九叔带着那位被拐跑的寡妇族婶下了西洋,老太太却一口咬定,那船票定然是老太爷给的钱…… 此乃闲话。要说,这侯老太爷和孟老太太感情不好,直接的后果便是他们的儿孙没一个是跟他们住在一起的——西园里养着的那些不算。总之,侯老太爷一等儿子结了婚,就把儿子们全都从府里踢了出去。于是,不管是将来要承业的长房也好,还是珊娘那没出息的爹所代表的五房也罢,如今全都住在离老侯府后门仅一街之隔的长巷里。 等马车停下时,珊娘才注意到,五房所分的院子似乎离侯府又更远一些,竟已经到了落梅河的边上。 珊娘到家时,天色已经黑了,整个五房除了大门口挂着的那两盏气死风灯外,竟一片寂寂,似乎没人知道,今儿姑娘要回来。 不用眨眼,珊娘都能猜到,这怕是那个「九千岁」马奶娘,有意要给她一个下马威呢。 此时送她回家的吴妈妈也已经下了马车,看着那黑洞洞的五房大门,吴妈妈那张严肃的脸顿时又冷了三分。 吴妈妈是老太太的心腹,和老太太一样,最是在意那份世家的体面。在她看来,便是要下十三姑娘的脸面也没什么,谁叫十三姑娘如今得罪老太太了呢,可好歹该抹平的地方还得先抹得光鲜了啊! ——就是欺负人,好歹你也关一关门啊!这般明着来,知道的说是对付十三姑娘,不知道的,只当这是在打老太太的脸呢! 第十五章 吴妈妈沉了脸,回头就对方妈妈喝道:「这是怎么了?姑娘回来,家里竟不知道怎么的?怎么连个大门都不开?!」 方妈妈心里直把那愚蠢的马妈妈骂了个半死——便是要给姑娘一个下马威,好歹你也要先看一看场合地界啊! 此时却是无奈,方妈妈只得亲自上前拍了门。 守门的严伯早听到了门外的动静,便拿眼去看翘着脚坐在门房里的翠翘。 翠翘是太太房里的丫鬟——话虽如此,她却是在马妈妈面前伺候着的时间要远多于在太太面前。 翠翘原还在嗑着瓜子,等着看十三姑娘的笑话——不管十三姑娘是叫人上前来拍门,还是不声不响地打那开着的侧门里进来,总之,怎么做都会是个笑话——却不想门外那人的声音,听着竟好像是老太太身边的吴妈妈。 翠翘吓了一跳,忙不迭地丢了手里的瓜子,一边叫小丫鬟进去报信,一边赶紧挥着手,示意严伯开门。 严伯看看翠翘,却是故意缓慢地往大门处挪着——人总是这样,上位者再怎么傲慢,下位者总觉得能忍,但如果原本不过是跟自己同等身份的人狐假虎威地「作」起来,那可就不一定能忍了。 「哎呦我的严伯哎,你倒是手脚快点啊!」翠翘急得直跳脚。 严伯却故意大声道:「才刚你不是说,大晚上的要严守门户,便是姑娘回来,也不能轻易开大门,要叫姑娘从侧门进来的吗?」 ——好嘛,一字不漏,那话全从门缝里飘了出去。 翠翘的脸顿时就黑了。 门外等着的珊娘心里却又有了几分计较。 吴妈妈则跟看热闹似的看了一眼珊娘,一边琢磨着,回去怎么把这事儿告诉老太太。 她倒不是在替十三姑娘打抱不平,而是她觉得,老太太听了这事儿一定会老怀大慰——叫你个小十三儿不知好歹,不肯抱紧我这大腿! 吴妈妈看过来的眼,珊娘那人精似的一个小人儿,岂能不明白其中的含义?好在只一会儿,那大门就被人拉开了,然后从影壁后转出来好些人,人人手里都提着灯笼什么的照着明,叫原本黑洞洞的五房大门内一下子就明亮了起来。 珊娘也不多话,只看了一眼影壁上那个砖雕的福字,便扭头低声吩咐五福六安留下看人卸行李,只带着奶娘、三和和吴妈妈径直往影壁后的正厅而去。 出乎珊娘意料的是,那个马妈妈居然并没在正厅里迎着她们。珊娘忍不住就暗暗一摇头。她真不明白,这么个棒槌,怎么就能在五房作威作福这么多年?!若是她想要整治她,简直就是抬抬小手指的事! 可转念又一想,珊娘便明白了。所谓「名不正言不顺」,马妈妈好歹「挟天下而令诸侯」,别人怎么都是仆,除非是她的父亲嫡母,否则这家里还真没人能治得住这个狐假虎威的「九千岁」。 到得大厅中,珊娘装作一脸疲惫地往堂前的太师椅上一坐,只低头不语。 吴妈妈见了不由就拧了眉。虽然她很想现在就撤退,把所有难题全都留给十三姑娘,可她怎么都是受了老太太之命送姑娘回家的,如今没人来交接,她还真不好什么话都不说就这么走人。 于是吴妈妈皱眉问道:「五老爷可在家?」 下面一个妈妈小心翼翼答道:「老爷出门访友去了,说是这几天都不会回来呢。」 好消息。吴妈妈暗暗一点头,又问:「太太呢?」 「太太身上不好,这会儿吃了药,怕是已经睡了。」 太好了!吴妈妈又是一阵点头,又道:「既这样,家里谁管事?」 说话间,就只见马妈妈和一个年轻妇人匆匆从二门处赶了过来。 那妇人看着约二十来岁,生得眉目风流,一身桃红色的小袄衬着一把窈窕的身姿,几乎不用人介绍,珊娘便猜到,这位应该就是她爹的那个宠妾马姨娘了。 可惜了,这马姨娘跟马奶娘长得竟一点儿都不像。 珊娘忍不住就飞了一下眉。后世的经验告诉她,长得漂亮的女人,一般来说,在男人面前都更容易讨巧。虽然珊娘不想跟这位冲突起来,可看着今儿马氏母女的这个架式,怕是这冲突是早晚的事。 而如果中间夹着她爹,珊娘觉得,大概有点麻烦…… 就在珊娘兀自在心里盘算着各种小念头时,她却是没想到,那马妈妈没有上前搭话,竟是马姨娘先一步上前向着吴妈妈行礼问安。 吴妈妈诧异笑道:「不知道这是哪位?」 马妈妈忙笑着上前一步介绍道:「这是我们老爷的屋里人。」 顿时,吴妈妈脸上的笑就僵住了。 珊娘则飞快地一低头,掩去唇边的笑意。 孟老太太是那种守旧的人,最是讲究个大家规矩。而在世家眼里,爷们房里可以有人,甚至可以把人宠得上天入地,但出了房门,这人便根本不能算是个人,只能算是个玩意儿。别说是出门见客了,便是家里自觉有些身份地位的仆人,也不肯轻易跟个姨娘直接对话的…… 竟不知道这五房到底已经乱成了什么样儿,居然叫个姨娘出来,还跟老太太派来的人直接对话! 珊娘顿时觉得,原来家里这些事也没什么好麻烦的,她自信凭她的本事,还不会叫这些人踩到她的头上。 就只见吴妈妈收了脸上的笑,看着马妈妈淡淡道:「妈妈也是积年的老人儿了,便是你家主子身上不好,这家里一时半刻没个能做主的人,就该你担起事儿来,怎么能这般疏漏,竟把个爷们房里人放出来见人了?叫五老爷知道,这脸面上如何能过得去?」 马妈妈还没答话,马姨娘已经受不住了,捂着脸呜咽一声,转身便按原路跑了回去。 这边,珊娘忍不住以手撑着额,偷偷翘起唇角。 马妈妈到底年长,倒是能屈能伸,只当作没有之前那一幕的,满脸堆笑地对着吴妈妈行着礼道:「妈妈教训的是。原是太太不舒服,我跟姨娘都在那边伺候着,这一着急,就一同过来了。倒是怠慢了妈妈。」 ——好嘛,就跟没看到珊娘似的。 于是不甘寂寞的珊娘掩着唇轻咳了一声。 吴妈妈真心不想给珊娘当枪使,可有些该她说的话,她若不说,传出去便是她的不对了,于是她沉了脸,对马妈妈喝道:「怎么?!没看到你们姑娘也在?还不去给你们姑娘见礼!」 珊娘表示:很满意。 马妈妈拿眼冷冷睃了珊娘一眼,到底还是过去,委委屈屈地冲着她行了礼,珊娘只当没看到,掩着嘴又轻咳了两声。 吴妈妈那里就等着抓住个机会好撤退呢,此时立马对马妈妈道:「姑娘身上不好,你们还不赶紧侍候着姑娘歇息去!」又回身对珊娘行礼道:「时候不早了,姑娘且好生歇着,老奴还要回去回老太太的话呢。」 珊娘「勉强」笑道:「有劳妈妈了。请妈妈告诉老太太一声儿,只说我已经平安到家了,家里一切都好,请老太太别记挂着我,等我好了,再去给老太太请安。」 二人又虚应了几句,珊娘这才叫人送了吴妈妈出去。 第十六章 吴妈妈的身影才刚消失在影壁后,那马妈妈的脸色便是一沉,只垂着眼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珊娘掩着唇又轻咳一声,回头对奶娘道:「母亲身上不好,我才刚回来,怎么也该去给母亲请个安才是。」又回头吩咐马妈妈,「请妈妈头前带路吧。」 马妈妈一阵皱眉。这珊娘虽然今年十四了,却因发育得晚,看着那么细细软软的一个人儿,感觉很好欺负的样子,不想先前在西园时便是那么嚣张,如今被人赶了回来,居然还是这么狂妄地不知收敛! 马妈妈的马脸一沉,道:「太太睡下了。」 「是吗?」珊娘笑道,「妈妈的意思是说,不用问太太,妈妈便能知道,太太没空见我?」不等马妈妈接话,珊娘像是怕她听不懂她话里暗藏的针刺一般,又道:「还是说,妈妈觉得妈妈能做得太太的主?」 马妈妈被刺得一缩。虽然事实上她确实能做得太太的主,但那却是能做不能说的事。她狠狠挖了珊娘一眼,想想来日方长,便冷哼一声,道:「既这样,姑娘随我来。」 珊娘却坐在那里没动。 马妈妈又是一皱眉,才刚要开口催促,只听珊娘又道:「三和,府里的规矩,你们进府时都学过吧?」 三和恭敬道:「都学过。」 「那么,你给我背一背,该怎么跟主子说话。」珊娘道。 于是,三和便真的把府规给背了一遍。 珊娘抬眸,似笑非笑地看着马妈妈道:「连个‘请’字也没有。知道的,说是妈妈年纪大了,难免会有疏漏,不知道的,可还当妈妈不懂得规矩呢。」 ——下马威吗?谁不会! 马妈妈气得一阵咬牙,才刚要不管不顾地开口顶撞,就听得珊娘又笑道:「原来妈妈也有牙疼的毛病,刚才都听到哼哼了呢。所谓‘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妈妈这毛病该早些治一治才好。我听说,家里礼仪处的妈妈们可是最懂得怎么治这种毛病的,妈妈有空的时候不妨跟那些妈妈们探讨探讨,可都有些什么样的治病手段。」 珊娘一边说着,一边连看都不看向马妈妈,就这么扶着奶娘的手,从容打马妈妈身边过去。 来到大厅门口时,她往左右垂手侍立着的丫鬟中间瞅了一眼,又道:「太太身上不好,你们当差就该更仔细些才是。虽说我不是客,可吴妈妈总是客,且还是代表着老太太来的,居然连杯茶都没有,这多少有些不太像话呢。」说着,便扶着奶娘径直往通向内院的角门过去。 厅上的众人忍不住全都拿眼看向马妈妈。 马妈妈只觉得心头一阵火烧,脸上也是一阵红白相交。她一跺脚,三两步追上珊娘,才刚吸着气打算再次开口,就听得珊娘又堵着她的话道:「妈妈别生气,我知道这家里一向都是妈妈在打理着的,便是没个功劳,总有苦劳的。我呢,这人生性疏懒,凡事不犯到我的头上,其实我也懒得计较。这话妈妈且先记下,以后就知道我的脾气了。对了,我的院子收拾得如何了?这半天时间虽然紧,把我以前住的房间收拾出来,应该还不难。」 马妈妈一阵阴笑,道:「姑娘见谅,姑娘好几年不在家,原先住的院子老爷早就给了人,如今只能麻烦姑娘重新挑个院子了。也不知道姑娘喜欢哪里,老奴只好先收拾了客院。」 珊娘脚下一顿,笑道:「哦?我爹把我的院子给了人?给了谁?」 「马姨娘。」马妈妈不无恶意道。 竟是这样吗?!若真是如此,这五老爷可真够不靠谱的! 当然,若真是如此的话。 珊娘心里一声冷哼,却是绕开这个话题,又问道:「太太那里是什么病?吃什么药?大夫又是怎么说的?」 马妈妈那里支吾半天,却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道:「左不过是老毛病罢了,姑娘只管养好自个儿的病便是,太太那里左右有我呢。」 「你?」珊娘歪头笑道,「妈妈再怎么辛苦,也只是妈妈,我可是母亲的女儿,尽孝道是女儿该尽的义务,妈妈您说,可是如此?」 此时已经到了上房的门口。珊娘隐约还记得,那上房的西厢便是五太太布置出来的绣房。而此时,绣房里一片灯火通明,显然「生着病」的五太太,正在绣房里「养着病」。 「看来母亲还没睡下。」 看着马妈妈,珊娘又是歪头一笑,笑得甚是稚气。 其实珊娘心里一直不太明白,老太太那么精于算计的一个人,怎么就给自个儿那不靠谱的小儿子挑了这么个更不靠谱的小儿媳妇呢?! 虽然五太太出身的诸暨姚家是侯家很能用得着的一条线,可这姚氏在家时,到底是那并不受宠的前妻之女,便是嫁妆再怎么丰厚,以她这种立不起来的性情,也不该是会被老太太看中的儿媳人选——看看老太太亲自挑选的大太太和大奶奶赵氏便可知,老太太在挑人时眼光还是很独到的。 而当珊娘亲眼看到在明晃晃的西洋电石灯下刺绣着的五太太,她才忽然明白,怕是这门亲事起了关键作用的,还是五老爷……的好色。 听说年轻时五老爷的性子很拧,从不肯轻易向老太太低头。而对于老太太来说,大概觉得,五老爷愿意娶谁都没什么区别,只要对方是姚家的女儿就成。 明亮的灯光下,已经年过三旬的五太太看着仍像才二十出头的模样,那南方女子特有的精致五官中,一双纯净如孩童的眼眸,看着有种清泉般的透彻。 虽然才十四岁,珊娘却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活成了一个老妖精。面对如此纯净的一双眼,她忽然就有种自惭形秽之感。她知道,她的眼神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像五太太那般纯粹了。 「这是……」 五太太停住针线,看着站在绣房门边上的珊娘一阵诧异。 珊娘不等马妈妈开口,就抢先一步上前给五太太磕头请安,然后抬头笑道:「太太,女儿回来了。」 五太太被她这一声「女儿」惊得愣了愣,有些无措地看向马妈妈。 马妈妈只抿着唇儿不开口,一脸被人得罪了的不高兴模样。 五太太又愣了愣,才刚要问马妈妈这是怎么了,就听得眼前跪着的那个孩子笑道:「这些年女儿虽然住在西园里,心里却一直记挂着家里。家里就太太一人操劳着,也没个能帮衬的人手,便是马妈妈那里有心想要帮衬太太,以妈妈这么一个人,怕是能管到的事终究有限。如今女儿回来了,太太也能轻松些了。」 说话间,珊娘只「情真意切」地凝视着她的嫡母,却是连个眼尾也不曾给马妈妈。 从方妈妈的描述中,她猜她的嫡母应该是个怕麻烦的性子——既然您怕麻烦,那么我就先表个态,我回来不是给您添麻烦的,相反还能帮衬您解决麻烦。虽然其实我也很怕麻烦。可如果我现在躲了麻烦,我怕将来会给自己惹来更多的麻烦,所以,对不起了,马妈妈,谁叫刚才我向你示好,偏偏你还是要踩我呢?那我只好先想法子别住你的蹄子了! 第十七章 一旁的马妈妈岂能听不出她的意思——那句所谓的「这么一个人」,明着是在说她势单力薄,暗地里却是在指她身份低微,撑不起这管家之责! 她脸色一沉,猛地上前一步,往珊娘身边一跪,冲着五太太就是一阵硬梆梆的磕头,「太太恕罪,是老奴没管好家,倒叫姑娘一回来就看不上眼了。既这样,老奴自请荣养,也省得太太为难。」 果然!珊娘暗自一撇嘴,她还就怕这位不接招呢! 于是她一脸「急切」地摇着手道:「不是的不是的,马妈妈是太太的人,我怎么也不至于那么不懂礼,这一回来就去挑妈妈的刺,何况妈妈这么大年纪还要帮着太太操劳,便是没功劳也有苦劳的,女儿还不至于那么不懂事。只是……」 她为难地低了低头,「只是……才刚老太太身边的吴妈妈送我回来时,看到居然连姨娘都跑出来待客了,就问着妈妈,把老爷的脸面往哪里搁……太太不知道我听了心里有多难受。而且,吴妈妈来了那么久,丫鬟们也不知道上个茶,可见妈妈年纪大了,总有管不到的地方。女儿虽然年纪小,可看到了若是不指出来,丢的总是我们五房的脸面,何况女儿在西园跟着老太太学的便是怎么管家。女儿并不是想要挤兑妈妈,或是指责妈妈什么,女儿只是单纯想要帮太太而已。因为传出去,别人不会说是下人哪里疏漏了,只会说是太太有什么不是,女儿不愿意老爷太太脸上无光,才一回来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得罪了妈妈,可女儿的心是好的,是为了咱们这个家,是为了太太的名声!」 明亮的西洋气灯下,珊娘的小脸憋得通红,一副热诚至极的模样,却是由不得五太太不感动——只那么小小的一个人儿,因得罪老太太被送回来,却还没歇息一下,就这么不顾自身,只热情地一心想要帮衬于她…… 当年,她还年轻时,好像也曾这么热血过呢…… 五太太看着珊娘心下一阵感慨。 只是…… 她又看看马妈妈。 她岂能不知道,马妈妈并不能代替她成为这家里的主母?可她真心不愿意面对那些人,也不愿意去应酬那些事,她这一生都只愿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而这些年,也亏得马妈妈帮着她,不然她怕是早就撑不下去了…… 见她一脸纠结地看着马妈妈,人精似的珊娘哪能猜不到她的想法,忙又道:「如今吴妈妈回去了,还不知道要怎么跟老太太禀报呢。若是老太太觉得太太没管好家,怕是又要招太太过去说话了……」 在西园住了那么久,她岂能不知道,别的太太是巴不得被老太太叫去「说话」,只有五太太,是避之不及,甚至连逢年过节,她都宁愿故意把自己作病了,也不肯去见老太太的。 这最后一句话,果然叫五太太心里一阵动摇。 马妈妈见势头不妙,忙冲着五太太连连磕头,嘴里只道:「老奴该死,老奴没尽到责任,给太太丢人了……」 不等五太太从绣架后出来扶马妈妈,珊娘先站起来拉着马妈妈的胳膊道:「妈妈快别这么着,看吓着太太了!我跟太太这么说,并不是责怪妈妈的意思,妈妈一心侍奉太太,还这般辛辛苦苦地帮着太太管家,我心里不知怎么感激妈妈呢!我只是想要太太知道,如今我也长大了,以后也可以替太太分忧了。」 盯着马妈妈的眼,珊娘笑着又道:「才刚在外面的时候,我跟妈妈说的可全是真心话,这个家,终究还要辛苦妈妈的。」 她确实是没有要夺了马妈妈的管家权的意思(管家什么的,多麻烦啊,珊娘才不傻呢!),而这般拿话挤兑着马妈妈,也不过是因为之前那老货一心要踩她。既然人的手指都指到鼻尖了,珊娘也不好继续装着柔弱,总要叫人知道,若有心要踩她,当心没踩着她,倒自个儿摔断了蹄子! 于是她见好就收,拉着马妈妈的胳膊,回头看着五太太又笑道:「女儿才刚回来,连住的地方还没看呢。老太太说,还是我原来住的地方清净,叫我再住回原来的地方。只是这些年我不在家,也不知道我那院子变成什么样了呢。」 五太太显然很不擅长应付冲突,被眼前这演戏似的二人组弄得好一阵手足无措,此时听珊娘转了话题,她顿时松了口气,忙不迭地接过话头笑道:「你那院子这几年没人住着,怕是得好好收拾收拾呢。」又扭头吩咐马妈妈道:「好好侍候着姑娘,姑娘缺了什么,妈妈只管开库房去拿,也别特意来回我了。」说着,低头看着绣架道,「今儿我打算把这一片叶子完成呢。」 珊娘忙道:「既这样,女儿也就不打扰太太了。明儿一早我再来给太太请安。」 哈,这一句话,简直就是吓坏了五太太! 原本已经低头研究着下一针该怎么走线的五太太忽地一抬头,忙不迭地摇手道:「快别!都是一家人,不需要守这些虚礼,什么晨昏定省的也就算了,你小小年纪,正是渴睡长身体的时候,早晨多睡一会儿,晚上也早点休息,我这里没什么事,你不用记挂着我。」——那意思,你别来烦我。 珊娘立刻领会了,向着五太太盈盈一福,笑道:「女儿遵命。」 隔着绣架,二人相视一笑。 唔,太好了——五太太想——这十三丫头回来真是太好了,以后家里若是再有什么事,她便可以直接把这丫头推出去,怎么说她也是五房的正经小主子呢,总比个马妈妈要管用。 唔,还不错——珊娘想——挺好糊弄的一个嫡母,不像其他几房婶娘那样喜欢拿捏人,而且还许她睡懒觉。若是不麻烦,似乎偶尔也可以伸手帮一帮这个好脾气的太太呢。 真是太好了! 一个通情达理的嫡母,一个很有眼色的庶女,母女二人对于这初次会面,纷纷表示:满意。 这母女俩满意了,马妈妈可不满意了。 马妈妈可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人,她家太太打小性子就软,只要她稍微一施压,她家太太便什么都听她的。因此,西园里受到十三姑娘侮辱的那一幕,对于在五房内宅中作威作福了这么多年的马妈妈来说,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叔可忍婶不可忍! 婶可忍,她马妈妈不能忍! 所以她才那般嚣张地想要报复回来。 她以为,十三娘只是个庶出的姑娘,且如今又是灰头土脸被老太太逐出西园的,便是被她欺负了也就欺负了,怕是这小十三儿也只有蒙着被子哭的份儿,却是没想到,这么个小小庶女,看着还细细软软的一副包子模样,偏那包子馅儿竟是黑的!只那么三言两语,巧舌一翻,就这么拿住了她家那性情绵软的太太,叫她吃了个闷亏…… 直到此时,马妈妈才深深感觉到,这主仆身份差距上的满满恶意。 以前她总觉得,只要她糊弄好了自家太太,这个家怎么她也能做得一半主,如今她才知道,她手中的一切权势原来都是纸糊的,甚至都经不起一个被老太太厌弃的庶出姑娘轻轻一指头…… 第十八章 而说实话,珊娘真心不想再搅事了,她觉得,她放出自己的厉害之处后,便是稍微还带点脑子的人,总该知道她是不好惹的,也该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才是对自己最为有利的。自觉已经活成老妖精的她,觉得自个儿已经算计得很是周到了,却是偏偏没有意识到,上了年纪的人往往都特别偏执。 特别是,这马妈妈打年轻时就是个硬脾气,且如今还当着五太太的半边家,哪能那么轻易就向个十四岁的「老妖精」认了输?! 出了绣房,见马妈妈瞪着双马眼站在那里消极怠工,已经有些累了的珊娘不由一揉额头。 「麻烦!」 这还能不能让人愉快玩耍了?!她只是想要个轻松惬意的生活环境而已,这人怎么就这么没眼色呢! 于是,原本已经不想再战的珊娘只得重新打叠起精神,看着马妈妈淡淡道:「现在妈妈可以领我回我自己的院子了吗?我累了。」 而听太太的意思,显然她的院子还是替她留着呢——也就是说,那个什么她爹把她的院子给了个姨娘的话,果然像她猜的那样,是瞎编的! 珊娘甚至都能猜到眼前这老货心里是怎么筹划的:只要她同意住进客院,回头那老货就能告诉所有人,是姑娘自个儿不满意原来的院子的! 珊娘和马妈妈以目光对峙着。 一旁翠翘见了,忙过来冲着珊娘屈膝笑道:「原是太太事多,竟一时忘了,姑娘的院子……」 「叫老爷给了个上不得台盘的东西?!」 珊娘声音为之一厉,瞪着翠翘道:「我竟不信老爷会这么打整个五房的脸!我只是暂时几年没在家里住着罢了,总还是五房正经的主子,便是老爷真要把我的院子给人,也不会给那么个没脸的东西!」 这话说得够不客气的! 马妈妈的脸色顿时就是一阵不好。太太不管事,老爷也不管事,以至于她和马姨娘在五房作威作福惯了,竟一时忘了,一个姨娘的身份是上不得台盘的。而她女儿上不得台盘,于她这做娘的,也不是什么有体面的事…… 翠翘显然是抱死了马妈妈的大腿的,居然又摇手笑道:「姑娘误会了,那院子不是给了姨娘,是给二爷住着呢……」 「二爷?」珊娘一挑眉,横着翠翘道:「我认得你,你便是那个不许给我开门的丫头。原来咱们五房连个丫鬟都这么厉害,竟能指责起太太忘事了。」 顿时,那翠翘缩着脖子蔫了回去。 珊娘却不打算为了这么个小角色而分了神,且暂时放过她,冷哼道:「不说一个爷们原该住在前院,只冲着他是我弟弟,便是老爷亲口许了他,他一个做弟弟的又岂能不懂得‘孝悌廉耻’四个字,竟要强占我这做姐姐的住处?!啊,我倒是忘了,我那弟弟不过才七岁年纪,能懂得什么?想来不是我弟弟的错,便是跟着我弟弟的人撺掇的了!到底是什么样的奴才,才引得小主子作出这种不知礼的事来?!到底是哪个跟我弟弟有仇,竟如此故意引着他败坏自个儿的名声?!」 珊娘一发怒,当下四周一片寂寂——不管是对她真恭敬还是假恭敬,恰如珊娘刚才所说,她是这家里的主子,至少眼下这里没一个人有胆子敢当面顶撞于她。 看看满地垂手屏息的人,珊娘满意地再次冷哼一声,「今儿我累了,便放你们一马,但请妈妈替我传句话,叫那些眼里没主子的给我把皮子全都紧一紧,你们顺心的日子到头了!我回来是想舒心过日子的,但凡有人想要叫我心气儿不顺,我就叫他们全家身心都不顺!」 于是,心气儿不顺的十三姑娘也不需要人领着,兀自凭着依稀的记忆,穿过一进又一进的院落,最终来到那最后一进院落。 远远看着那属于她的小绣楼里只一片死寂,竟连盏灯火都没有,珊娘又是一声冷笑,头也不回地对沉默跟在身后的马妈妈道:「我再给妈妈半个时辰的功夫,我困了。」 马妈妈就算再咬牙切齿,这会儿也不得不冲着身后随着的丫鬟婆子们挥了挥手,她自个儿则支吾着找了个借口,有意想要开溜。 珊娘却还不打算放过她,只高傲地一抬下巴,望着绣楼上一处处渐渐亮起的灯火,冷声又道:「我看妈妈果然是年纪大了,有些话竟是不说不明白,那么我便直说了。妈妈请记住,虽说脸面是相互给的,可妈妈更该记住,下人的脸面都是主子给的。我虽年少,终究还是这五房里正经的主子。还是才刚我说的话,我这人最怕的就是‘麻烦’二字,妈妈不找麻烦,我自然也不会去自找麻烦。妈妈且记住了。」 于是,再一次,马妈妈深深感受到这身份差距上的满满恶意。 果然如珊娘所料的那样,她的院子其实仍是属于她的。虽然这几年显然并没有被人精心照料着,那犄角旮旯处处处都是堆积的灰尘蛛网。 五福殷勤地擦干净一张春凳,扶了珊娘在廊下坐了;李妈妈从衣箱里翻出一袭斗篷把她裹得严严实实;三和站在姑娘的身旁替姑娘挡着夜风;六安则不安地拧着手指,站在院子当中看护着姑娘的行李,每个打行李旁经过的人,都会被她以明亮的猫眼死死盯着,生怕有人使坏,故意弄坏姑娘的东西。 珊娘看着院子里的六安,忍不住就是抿唇一笑。但笑完后,她又习惯性地伸手抹了一下额。 这五房,看着真的好乱。明明已经当面被她戳穿了的谎言,一个丫鬟居然还敢继续顺着编下去……看来她若想要在这宅子里活得舒服点,还得先镇一镇宅子才行。 想着她明明是躲着是非和算计才逃出西园的,居然还得在自个儿家里继续过这种不省心的日子,珊娘不由就深深叹了口气。 听着珊娘叹气,奶娘也忍不住抱怨道:「这些作死的,竟敢欺负到姑娘头上!今儿是天晚了,等明儿禀了太太,姑娘再好好收拾她们!」 禀太太?!珊娘一阵暗笑,她可不指望。太太刚才那副表情,明明就是在说「有事你们自己去处理,千万别来麻烦我」。 五福道:「我倒是奇怪那丫头,竟敢这么睁着眼说瞎话,这院子明明都没人住,竟也敢说是二爷住着!」 「这有什么,」珊娘懒懒道,「大不了明儿让二爷搬过来,弄成个既成事实就是。」 她这么一说,连三和都忍不住一阵摇头,「这胆子也忒大了!」 胆子大吗?珊娘又是一阵冷笑。其实这还算正常吧。且不说这五房一向是关着门过日子的,家里老爷太太又不问事,便是其他老爷太太问事的亲戚家,欺负个不得宠的庶子庶女什么的,也常有耳闻。没瞧见那四伯家的九姐姐,在嫡母屋里被个丫鬟故意用茶水烫了,回头也只敢说是自个儿不小心的吗?! 珊娘现在想起来了,前世她之所以那么费心巴力地讨好老太太,为的就是不让自己沉沦到那种凄惨的地步…… 李妈妈等人郁闷归郁闷,可该做的事还得做。这会儿见姑娘懒懒的,便知道姑娘是累了,李妈妈忙吆喝着,领人去收拾屋子了。五福是个坐不住的,也跟着去了,只有三和靠着珊娘而立,给她当着靠背。 第十九章 靠在三和的身上,珊娘叹息道:「人生真是无处不麻烦啊。」 三和正偏头听着李妈妈她们在楼上的动静,便随口应道:「姑娘不是最爱那句‘心远地自偏’吗?只要姑娘心里不觉得麻烦,那便没什么可麻烦的。」 珊娘一阵诧异,抬头看着三和笑道:「倒不知道,原来我身边还有个小才女呢。」 三和被她打趣得小脸儿一红,笑道:「还不是姑娘念叨多了,我也就给记下了。」 「不过,」珊娘笑道,「虽然我懂你的意思,但这句诗用在这里好像并不怎么恰当……唉,」她挥挥手,「我的意思是说,可我真的觉得很麻烦呢……」 「麻烦来了,一样样解决麻烦便是。」五福抱着个茶壶过来,就这么没头没脑插了一句嘴,放下茶壶又叮叮咚咚地跑开了。 珊娘和三和对视一眼,二人不由全都摇头笑了。 「我还以为她会选择留下呢。」珊娘笑道。 「她呀,懒着呢。」三和道。 珊娘点头笑了笑。她自是知道五福那「做生不如做熟」的心态的。何况这一世她再也不想去掌控别人了,别人存着什么样的心思她也不想去管,而所谓「无利不起早」,选择跟她或选择不跟她,每个人总有每个人自己的打算,合她用的她就用着,不合用了,不过是一拍两散,谁还能指望谁一辈子不成…… 这么想来,她忽然又想到绣房里的五太太。从某些方面来说,五太太其实和五福有点像。五福是不愿意去接触新的人际关系,所以宁愿缩在她的身边;而五太太,恐怕也是因为差不多的原因,才把自己封闭在绣房里的…… 不过想来也是,打小没了母亲,后母和亲爹对自己都不亲,唯一可依靠的奶娘又是个厉害的,性子绵软的太太怕也只有把自己封闭起来的份儿了……这么想来,倒也是个可怜人…… 珊娘的脊背忽地一僵。因为她忽然意识到,她好像又犯了老毛病,想着别人可能是什么样的,便以为别人就真是那样的……她觉得太太是个可怜人,那下一步,是不是不管太太需不需要她的帮忙,她都想着要帮她一把了?! 珊娘默默打了个寒战。因为她想起来了,在绣房里,和太太两眼相对时,她确实曾转过这样的念头…… 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呢。 看着廊檐外一弯细细的上弦月,珊娘那总像是笑着的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苦涩。 珊娘歇下时,被六安细心守着的那个自鸣钟已经打过凌晨两点了。因此,次日一早,她被一阵吵杂声吵醒时,感觉自己好像才刚合眼一样。 她还没完全清醒,就听到楼梯上一阵脚步响动,然后便听到她的奶娘「哎呦」了一声,紧接着,又一个细嫩的童声在门外大声嚷嚷道:「哪个抢了我姨娘的院子?!还不给小爷我滚出来?!」 珊娘懵懵然从枕上支起头,便只见一个圆滚滚的小肉球从门口挂着的帘子下方滚了进来。 「哎呦,这是姑娘的屋子,二爷不可以乱闯……」 李妈妈紧张地追在那个小肉球的身后抢进屋来。随在李妈妈身后的,是又一群咋呼着的丫鬟婆子,一个个嘴里「二爷、二爷」地叫着。 珊娘从枕上撑起手臂,那双仍睡意朦胧的眼不由就眯了起来。 「是你吗?就是你抢了我姨娘的院子?!」 她的床头处,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双手叉着腰,正气呼呼地瞪着她。 珊娘眯眼往他身后看去,便正好看到李妈妈膝盖上一个灰乎乎的小脚印——显然,她的奶娘叫这小肉球给踹了。 「你……」 小肉球叉腰指着床上,一个「你」字才刚出口,就只见床上那支着胳膊眯着眼的人儿忽地一掀被子,就那么站了起来。 不等屋里众人反应过来,床上那穿着身白色睡衣的女孩,便跟个复仇的女鬼似的,飘着一头长及腰背的长发,就那么敏捷地从床上跳了下来,一把抓住那个仍伸手指着她的小男孩,一转身,就拖着小肉球上了脚榻,把那小子按在床前的脚榻上,掀衣摆、扒裤子,动作那叫一个利索,小男孩都还没来得及惊呼,那肉嘟嘟的小屁股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三巴掌。 「啊……」 顿时,绣楼上响起一阵杀猪般的尖嚎。 「叫!」 珊娘恶狠狠地低吼一声,毫不客气地又往那白生生的光屁股上甩了三巴掌。 「啊啊啊……」 小胖子叫得更凶了。 跟在李妈妈身后冲进来的那些丫鬟奶娘们,大概也没料到这才刚回家的十三姑娘竟如此凶残,一下子全都呆在了那里。直到珊娘甩出第二组的一套三联掌,这些丫鬟婆子们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叫着「二爷」,便要往上扑。 就只见珊娘长发一甩,以膝盖压住那个尖嚎着的熊孩子,回手指向众人,「谁敢过来?!」 那狠眯起的媚丝眼儿里凶光毕露,顿时镇得众人全都怔在那里不敢上前了。 「打死她!快给我打死她!」 偏那小胖子不服气,在她的膝盖下挣扎哭嚎着,一边回头招呼着他的那些丫鬟婆子们。 「打死我?!那我先打死你好了!」 珊娘一瞪眼,回手就不客气地在那熊孩子屁股上又狠揍了三巴掌——这三巴掌,可比之前那六巴掌都要重得多。 「啊……」 小胖墩儿的干嚎顿时就变了调,这一回,是真飙出眼泪来了。 「姑、姑娘息怒,这是二爷,是您弟弟啊……」 为首那个看着像是奶娘的人,见珊娘如此逞凶,偏又不敢上前,只得在床前脚榻边跪了下来。 原本跟着二爷的那些丫鬟婆子见了,也全都呼啦啦地跪了一地,一个个的磕头求饶声竟是一声儿高过一声。那乱哄哄的声音,顿时拱得珊娘心火又窜高了一丈,回手就在小胖子的屁股上示威似的又拍了三巴掌。 「再吵!」 打完人,她回身指住一地跪着的众人。 顿时,那片哭嚎声为之一静,满屋子就只剩下被珊娘压住的那个熊孩子仍在扯着嗓子嚎哭。 「还哭!」 像头被从冬眠中吵醒的熊一般,凶性大发的珊娘毫不客气地又揍了那熊孩子一套三联掌。 大概是看着他的人全都跪在那里不敢上前相救,没了救星的小胖子终于知道怕了,哭嚎着大喊道:「别打了,别打了,哇……我不哭了,呜……疼……」 确实是疼。珊娘的手都打麻了。 看着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小胖墩,珊娘嫌弃地松开手,任由那小子跟见了鬼似的,提着裤子手脚并用往后退去,她只站在那里若无其事地甩着手掌。 那熊孩子直退到床脚处,抱住床脚委屈地一撇嘴,看样子又想开嚎。 甩着手掌的珊娘回眸一瞪眼,小胖墩打了个嗝,害怕地咬住自己胖胖的小拳头,竟真不敢哭了——那幼稚的举动,险些逗笑了盛怒中的珊娘。 见小胖子终于乖顺了,珊娘这才回身料理那跪了一地的丫鬟婆子。 她冷笑一声,头也不抬地吩咐含着包眼泪被挤在门口处的六安:「去,叫马妈妈过来。」 六安赶紧领命而去。 第二十章 一时间,屋子里一片寂静。 寂静中,李妈妈抱过一袭大红氅衣严严裹实了珊娘;三和拿过绣鞋,跪在床踏上小心替她穿上鞋;五福踮起脚,将她那头被斗篷压住的长发从斗篷内理出来,又拿了一根丝带匆匆系住。等打理好这一切,那三人全都静气屏息地屈膝行了一礼,默默退到一边。 ——下床气的姑娘威武雄、凶残,连她们都不敢惹的…… 那跪了一地的众人,全都小心翼翼看着三和她们几个围着十三姑娘打着转,却是再没一个敢出声了。 终于把自己收拾得能见人了,珊娘再次甩了甩手,勾起唇角,回眸看着当先跪在脚榻旁的那个妈妈笑道:「还不知道妈妈是谁呢。」 比起之前那细眯着眼的凶残模样,明明此刻她脸上带着笑,却仍莫名就刺激得众人后背一阵生寒。 「嗯?」 珊娘扬起眉,像在试验着鞋底的柔软度一般,拿单薄的睡鞋在那转着眼珠不吱声的妈妈肩上轻踩了一下。 这极具侮辱性的动作,顿时就叫那个妈妈的脸色变了变,忙垂头答道:「奴婢是二爷的奶娘,奴婢姓孙。」 她飞快地偷抬了一下眼,便只见那大红氅衣里裹着的人儿,虽看着小小的,一副身量尚未长足的模样,偏那被雪白蓬松的狐皮领口衬得格外粉嫩的一张小脸上,一双细而弯长的狐狸眼里满是讥诮。 奶娘默默打了个寒战,飞快地垂了眼,心下却是一阵后悔——不该想当然地以为这十三姑娘是落了毛的凤凰,而顺应讨好小主子,却白被人当枪使了一回。 「哦,原来你是二爷的奶娘。」珊娘笑道:「敢问,奶娘这一大早就带着二爷来我屋里做什么?」 「不是,是二爷……」 「啧,」珊娘很不淑女地一咂嘴,「孙奶娘可想好了再答。怎么说二爷才七岁,便是做了什么不合规矩的事,怕也是别人挑唆的。奶娘可是负责照顾二爷的人,二爷行事若有什么不妥,头一个该站出来规劝的,便是奶娘。那么我再问一遍,奶娘这一大早的,带着二爷来我这屋里喊打喊杀又哭又嚎的,这是要做什么?」 孙奶娘的汗顿时就下来了。她能怎么说?二爷是被人挑拨着来找大姑娘晦气的,我则是顺势来讨好二爷的?! 「奶娘既然答不出来,不如问问二爷吧。」珊娘笑着,回身问那仍抱着床柱不撒手的小胖墩,「你这一大早跑来,是要做什么?」 小胖墩这会大概是屁股上不疼了,一梗脖子,嚷道:「你占了我姨娘的院子……」 「啧!」珊娘又是一咂嘴,打断小胖子的话,回头问着奶娘:「不如奶娘给二爷说说,这是谁的院子?」 奶娘不敢抬头。 于是珊娘哼了一声,「嗯?」 奶娘一抖,只得咬牙道:「是……是姑娘的院子。」 「啊,对了,」珊娘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问着小胖墩,「你可知道我是谁?」 小胖墩忽闪着眼没敢答话,显然是知道的。 「看来二爷是不知道呢。」珊娘微微一笑,裹着那氅衣弯腰凑到奶娘跟前,「那还请奶娘教一教二爷吧,我是谁?」 「是……是大姑娘……」 侯家各房实在是子孙太多,故而虽然大家族聚在一处时,兄弟姐妹们都以族里的排行相称,但各自回到各房时,便又以各房自个儿的排行另论了。所以这侯玦虽在族里排行第十二,在外面被人叫作「十二爷」,在家时,还是被下人们叫作「二爷」的。 而十三姑娘侯珊娘,在五房自然是被叫作「大姑娘」了。 五房的大姑娘,族里排行十三的侯珊娘一抿唇角儿,笑盈盈地又道:「还请奶娘给二爷说一说,这‘大姑娘’,跟二爷是什么关系?」 「大、大姑娘是……是二爷的长姐。」 「哦,」珊娘笑道,「那么,再请奶娘给二爷解释一下,何谓‘长姐’?」 既然已经服了软,这奶娘倒也光棍,磕着头道:「所、所谓长姐如母,二爷该敬重着大姑娘才是。」 「那么,这么一大早的,二爷领着你们——啊,不,我说错了,是你们领着二爷来我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呢?」 「二、二爷受了人的蛊惑……」奶娘赶紧磕头认错,「是奴婢该死,没能劝住二爷……」 珊娘笑得更温柔了,「可才刚你们这么又哭又嚎的,是不是想着,便是没占着我这里什么便宜,也要叫人觉得,我是在欺负你们?」 奶娘不吱声了,只一个劲儿的磕着头。 珊娘又笑道:「我才刚回来,没那么旺盛的精力去管那些闲事。既然你说是有人蛊惑的二爷,我只当就是这么个说法了。不过,奶娘既是二爷的奶娘,就该担起奶娘的责任来,等会马妈妈来了,还请奶娘费心,把事情经过跟马妈妈好好说上一说,怎么着也该给我个交待才是,总不好白叫我受一场委屈。至于现在,我要更衣了,还请妈妈领着你的人出去,随便找个地方跪一会儿吧。」 孙奶娘磕了头,才刚要领着人退出去,珊娘忽然又道:「对了,才刚二爷说,我这院子是谁的?」 她看向偷偷摸摸想要跟着孙奶娘她们一同退出去的侯玦。 侯玦害怕地一缩脖子,嘟囔道:「姨娘一直都很喜欢这个院子,父亲都快同意了,若是你不回来……」 「哦?原来二爷是替你姨娘出头呢。」珊娘笑道,「好孝顺的孩子。明儿我得去学里跟先生说一说,我们十二爷真孝顺,要替他姨娘出头,教训他姐姐呢……」 一声「十二爷」,顿时叫侯玦听明白了,他这才刚回家的大姐姐是在暗示,她打算把事情闹大,闹到族里,甚至是学里…… 侯玦已经七岁了,世家大族的规矩他并非不懂得,当下一声尖叫:「不要!」 「为什么不要?那么孝顺的事。」珊娘看着他一阵阴笑,「还是说,原来二爷心里也明白,姨娘就只是姨娘,当不得家里的正经主子?更没个做弟弟的,竟为个姨娘要抢姐姐院子的?且不说还这么一大早,就带着一帮子人冲进姐姐的房里胡闹?」她笑容微微一沉,「也或者,二爷就只是存心故意来踩我的?」 侯玦又是一缩脖子。今儿一早他姨娘在他那里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加上翠翘在一旁敲着边鼓,他头脑一热,便什么都没细想,就这么冲来替他姨娘撑腰了…… 「出去!」 珊娘蓦地一声低喝,直喝得那小胖墩明显打了个哆嗦,都顾不得捂那仍麻麻痛着的屁股,忙不迭地领着他的奶娘丫鬟们一溜烟地跑下楼去。 等马妈妈领着人来到绣楼时,便只见绣楼前不大的庭院中,竟呼啦啦跪了一院子的人,甚至连二爷侯玦也老老实实跪在那里。 而在楼上慢慢换了衣裳,洗漱完毕的珊娘听到楼下传来马妈妈的问话,探头往楼下一看,看到那小胖墩居然也跪在院子里时,忍不住就笑了。 隔着那做成美人靠式样的栏杆,她问那小胖墩道:「你这是在给我上眼药吗?」 小胖墩赶紧摇头,又看了奶娘一眼,垂眼嘟囔道:「弟弟无礼,这是给姐姐陪罪呢。」 第二十一章 珊娘一挑眉,不由就仔细看了那奶娘一眼,心里忍不住一阵暗自点头——原来这五房也不全是马妈妈这样的棒槌。 而叫珊娘惊讶的,不仅是她那个弟弟的奶娘。站在庭院当中,马妈妈的马脸抖了抖,竟也冲着楼上挤出个笑脸,那老货居然冲着珊娘屈膝行了个福礼,笑道:「请姑娘安。」说着,便想要上楼来。 珊娘眨巴了一下眼,赶紧冲着她一挥手,道:「先说一说我这院子里的规矩,我这楼上可不是谁都可以上来的。」 她回手一指院子里跪着的那些人,「这些人,妈妈领走吧,至于什么事,我懒待说,妈妈自个儿问去。还是昨儿那话,我怕麻烦,妈妈管好妈妈的差事,凡事别烦到我这院子里来,我自然也不会去烦妈妈。至于那些想烦我的,比如那位,」她向着院门外抬了抬下巴,「妈妈若能处理好自然最好,若是处理不好,怕我是没那个耐烦的,便是简单粗暴了些,也请各位担待了。」 说着,她一挥手,「行了,都出去吧,没事别来打扰我。」 马妈妈咬咬牙,冲着楼上行了一礼,转身领着众人退了出去。 ——却不是马妈妈学机灵了,而是昨晚上吃了一肚子气的她被几个心腹那么一劝,再一分说,她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而已。 此时出了绣楼的她一抬头,便看到了之前珊娘手指的那位——正是她那个光长了一张脸,偏没长脑袋的姨娘女儿。 马妈妈忍不住又是一阵咬牙,先撇了孙奶娘他们,过去拉着马姨娘就把她推回她自个儿的院子了。 「我的祖宗,你能不能消停些?!」马妈妈气呼呼道,「那位你也瞧见了,不是个吃素的!咱们如今身份不如人,既然斗不过,也只能暂时让一步了!」 「凭什么?!我不服!」马姨娘含着泪道,「我在这房里苦熬这么多年容易嘛?偏她这么一回来就当众踩着我,我咽不下这口气!」 「所以你就挑着二爷去生事?!你也不怕坏了二爷的名声!那可是我们母女一辈子的依靠!」马妈妈生气道。 「我这不是气不过嘛!」马姨娘抹着泪,「她不过是个庶女,还是得罪老太太被赶出西园的,竟还那么嚣张!娘看看隔壁几房,哪一房的庶女不是缩着脖子在太太跟前讨日子,哪个像她这样敢跟娘大小声儿?!娘可是太太的奶娘呢!便是跟她翻了脸,太太也定然是站在娘这一边的,娘还怕她个什么?!」 马妈妈咬牙道:「我怕她个球!一个毛都没长全的细毛丫头,我怕她什么?!不过是如今她处处都占着理,万一真闹出来,真叫上头知道了,吃亏的总是我们。那丫头才刚回来,正是要处处拿捏着人,给自个儿竖标杆的时候,偏你还上赶着给她摞台阶去!我劝你且忍耐些,这后宅过日子又不是一天两天,长长久久下来,到底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且两说呢!」 马姨娘一听便知道,她娘是有主意了,忙问道:「娘可是有主意了?」 马妈妈却是长叹一声,道:「能有什么主意?我们终究是给人做奴才的。」说着,她凑到马姨娘的耳边,低声道:「如今我也算是看出来了,便是在这后宅里得点尊重,在主子面前,我们仍是什么都不算。所以,我打算明儿去找一找你舅舅,你舅舅说的那件事,倒是可以再琢磨琢磨。」 马姨娘却想不到那么多,只推着她娘的胳膊道:「那死丫头呢?竟由着她作威作福不成?」 「你急什么?」马妈妈的马眼儿一瞪,「这会儿老爷不在家,才由得她嚣张罢了,等老爷回来,你那里多下点功夫,还不是什么都有了?今儿她可是叫二爷在她院子里跪着呢!」 冷笑一声,马妈妈又道:「那丫头这么多年都养在老太太那边,跟老爷太太可是谁都不亲。老太太那里跟老爷是什么样的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到时候,太太这里有我,老爷那里有你,她一个不得老爷太太器重的小虾米,我倒要看看她能翻出什么大风浪来!」 且说绣楼上的珊娘,此刻正斜倚在美人靠上,手肘支着栏杆,指尖习惯性地抵着额头,默默看着那个小胖墩被他的奶娘牵着手带走。 两辈子为人,她还是第一次亲自动手打人,且打的还是个熊孩子(虽然那孩子原也欠揍)。 只是,从那个孩子,却是不由得又叫她想起她那两个连名字和相貌都忘了的儿女。 便是忘了那两个孩子的模样,珊娘却仍清晰记得,第一次为人母时,看到孩子哭得小脸通红,手足无措的她险些跟着一起哭了…… 那时李妈妈已经自辞了出去,袁长卿又整日呆在他的书房,轻易不进后宅,初为人母的她,当时被孩子哭得方寸全乱,只得把怎么也哄不住的孩子交给奶娘去带,她则一个人躲在屋内听着那哭声默默揪心……而等她意识到时,一切已经成了习惯,孩子们只要一哭便去找奶娘,却是从不来找她这个亲娘…… 那时候的她怎么就那么愚蠢,居然觉得「慈母多败儿」,不敢叫孩子们看到她心软的一面?!而明明很少进内宅的袁长卿,明明便是在孩子面前也仍是那么一副不易亲近的清冷模样,可偏偏孩子们还是更愿意亲近于他……对于她这个日日严厉管教他们的母亲,他们却更多的是…… 敬而远之。 珊娘叹息一声,指尖划过额际,以掌心轻轻覆住眼。 这样的事实,便是隔了一世,想起来仍叫人感觉心酸。只是,错过的永远也就错过了,那两个孩子她是注定亏欠了,此生也再不可能弥补…… 楼下,传来一阵低低的人语。 珊娘放下手,低头看去,就只见她那小院门外,那个圆脸的方妈妈正领着一个中年媳妇站在她的院子门口。 在这二人身后,是鱼贯一列丫鬟婆子,其中几人手里还抬着食盒等物。 正卷着衣袖打扫庭院的六安抬头看向楼上,见姑娘颔了首,她这才偏过身子将人放进院子。 珊娘下了楼,方妈妈赶紧领着那个媳妇上前,规规矩矩给珊娘见了礼。方妈妈笑道:「马妈妈那里正伺候着太太,一时不得过来,命我来听候姑娘差遣。老奴想着姑娘才刚回来,怕是这院子还得好好收拾收拾,就给姑娘带了些人手,姑娘先凑合着用,若有看着好的,姑娘只管留下便是。」 也是,珊娘只带着李妈妈她们几个回来,虽说她这院子不大,可若仅靠三和她们来打扫,也忒辛苦了。 珊娘笑着欠了欠身子,算是领了方妈妈的情。 方妈妈便又指向身后的妇人笑道:「这是老爷已经荣养了的奶娘田奶奶的儿媳妇,如今管着家里的厨房。因姑娘才刚回来,也不知道厨下的手艺合不合姑娘的口味,这田大家的人老实,不敢怠慢了姑娘,这不,亲自领着人来给姑娘送早膳了。」 珊娘眉头一动,当下便明白,这二位怕是代表着这府里和马妈妈较着劲的另一股势力了。 「有劳二位了。」她笑道。 「姑娘客气。」 第二十二章 方妈妈行了个屈膝礼,退后一步,那田大家的这才上前,恭敬笑道:「不知道姑娘想把早膳摆在哪里。」 这二人的举手投足,才终于有了点世族仆妇该有的规矩礼仪,叫已经对五房下人的职业素质不抱指望的珊娘小小地意外了一下——显然,五房也不全都是些长歪了的歪脖子柳。 珊娘微微一笑,指着四周道:「昨儿晚上匆匆忙忙的,也就只临时收拾出个可以睡觉的地方而已,你们看能放在哪里吧。」 她和两个妈妈对了个眼儿。于是那二位便知道,自家这位大姑娘也不是个简单的。 双方各自掂量了对方的分量,心中有数后,方妈妈便再次上前一步,陪笑道:「原是我们没当好差,倒委屈了姑娘。老奴过来时,正好看到那八风阁旁边的一树桃花打了朵儿,姑娘不如移步那里用膳吧。」 「是小池塘当中的八风阁吗?」珊娘笑道,「我还记得呢,小时候在那里捞鱼玩,竟险些掉下去。」 「是。」方妈妈笑着,一边殷勤地在前方领着路,一边又道:「虽说咱家这园子不大,可老爷是个喜欢园艺的,姑娘不在家这几年,老爷又建了好几处新景致呢。姑娘若是不嫌弃,等用完了膳,老奴愿意领着姑娘四下看看。想来等逛完了园子,姑娘的院子也就该收拾得差不多了。」 「那就多谢妈妈了。」珊娘自是承她的情。又道:「妈妈能不能再给我找几个力气大些的婆子来?我这小绣楼几年没回来,里面的陈设什么的都已经不合习惯了,我想按着我现在的习惯重新改一改布置。」 「这有什么,」方妈妈笑道:「昨儿太太都说了,姑娘缺什么只管开库房去拿便是。等一会儿我就给姑娘调人手来,姑娘若是想要什么,老奴便陪姑娘去库房里挑好的来用。别的不说,咱们太太那里宝贝多着呢。」 珊娘看着方妈妈抿唇一笑,欠着身子道了谢。 这方妈妈和那个看上去有点沉默寡言的田妈妈向她卖好,她心里自然清楚得很,她们是为了什么。只是,争权夺利什么的……也太麻烦了,她才不要出了虎穴又把自己陷进狼窝呢!她回来,原就是为了给自己换个更轻松愉悦点的生存环境,若是再陷进这些麻烦的宅斗里,那还不如继续在西园呆着呢!好歹那里斗得更高级些,所为的利益也更大得多。 不过,怕麻烦归怕麻烦,这终究还要看那个马妈妈怎么做了。若是马妈妈能一直像今儿早上这样识趣,她自然也就省了麻烦。但如果那位还想找麻烦……为了以后不麻烦,她也不介意现在麻烦一下,伸手帮着人把这五房的天换上一换。 前世她只是得不到丈夫的心,得不到儿女的心罢了,勾心斗角算计人什么的,她倒从来不曾惧过…… 这么想着,珊娘唇边的笑意蓦地便是一涩。 确实,勾心斗角算计人什么的,她从来没有惧过,却也从来没有喜欢过。当初她那么做,不过是想着让自己和家人生活得更好一点而已,最终却落得个天怒人怨,不得善终…… 悔吗? 悔。 恨吗? 恨。 痛吗? 痛…… 悔了恨了痛了之后,她才发现,原来她那一生,把太多的东西放在了别人的身上,总想着从别人眼里寻求认同,从别人身上寻求慰藉,却是忘了,这世上唯一一个不会挑剔自己的人,只有自己……前一世她已无能为力了,至少这一世,她要学会不再借由别人来肯定自己,她要学会少管一点他人,多爱一点自己…… 在前方领着路的方妈妈回头偷偷瞅了一眼这十三娘,却蓦地打了个寒战。虽然那位脸上仍挂着盈盈的笑意,那微微低垂着的柳叶媚丝眼,却莫名就叫人背后一阵生寒。 「啊,到了。」珊娘站住,隔着一道七曲石桥,看着那建在池塘之上的八风阁笑道:「老爷当初怎么就给这阁子起了这么个名字呢?」 跟着的五福忽然想起姑娘曾说过的那个典故,当下就笑开了,「难道是那个‘八风吹不动,一屁过江来’……」 她的嘴太快,便是被三和拉了一把,仍是叫那个不雅的字眼儿说了出来。 珊娘忽地就笑了,回头睨着她道:「你是存心不想让我吃早膳还怎么着?算了,看来你也不饿,还是回去帮着收拾院子吧。」 「啊,」五福叫着,上前冲着珊娘福了又福,憨皮笑脸道,「姑娘快别,且饶我这一回吧,昨儿晚上我可是出了大力气的,这会儿早饿扁了。」 几人说笑着,便上了七曲石桥。 珊娘则回眸往来时的路上看了一眼。她眼尖,才刚看到一个青色影子闪了一下,躲进一旁的墙角了。如果她没记错,那个比她小七岁的弟弟,那个才挨了她一顿打的熊孩子,身上穿的衣裳,正是这样的颜色。 用完早膳后,珊娘把田妈妈的厨艺实实夸了一番,两厢里结下个友好的基础后,田妈妈便心领神会地领着她的人退了下去。 珊娘又在方妈妈的带领下,先逛了一遍小花园,然后把整个五房的地盘全都踩了一遍。 五房人口不多,在长巷里占着个五进的院落,倒也住得甚是宽敞。从大门进来,绕过影壁,便是一个正厅和左右两个偏厅。东偏厅旁的角门出去,是客院、厨房、下人院以及马房等等配套设施。正厅后面是一个穿堂式花厅,穿过花厅才是通往后院的垂花门。 但一般家下人等要去各个院落,却并不走这里,而是走西偏厅旁的西角门进去。 进了西角门,眼前便是一条细长的防火穿巷。穿巷的右侧,是隔壁四伯家;左侧,则是一扇扇通往五房各进院落的小角门。 那第一进院落,自然是五老爷的院子。 第二进,照理说该是五太太的住处,现下却住着比珊娘大两岁的异母哥哥侯瑞。十六岁的侯瑞如今正在梅山书院里读书,只有沐休时才回家。 这第三进,住着那个熊孩子侯玦。侯玦如今正在族学里读启蒙班,功课不严。珊娘想,许正是因为如此,才叫他有功夫四处淘气——当然,这跟她没关系。便是看到那个小胖墩像个尾巴似的,远远缀在她身后跟了她一整天,珊娘也始终只当没看到那么个人的。 再过去,却是一道垂门。 过了垂门,那掩映在一片爬山虎中的角门,便是通往第四进院落的——这里才是五太太的院子。而马姨娘,则是住在太太正房后面的后罩院里。 再往前,是原第五进的位置,只是如今这里已经不能算是单独的一进院落了。此处和前面那些严谨的四合式敞院全然不同,西侧被辟为了花园,只在东侧的角落里圈起一座两层的小绣楼——那便是珊娘的院子。 ——就是说,珊娘的院子正处于五房的最东北角上。再过去,就是一道高高的院墙。院墙外,是静静流淌着的落梅河。 珊娘之所以一心想要回来,除了五房的老爷太太不管事,她能得个自在外,便是记挂着这小院的僻静了。 等珊娘踩完了五房的地盘,正好也听完了方妈妈细细告诉她,家下仆役们各人所管的事务。 第二十三章 家里太太不管事,所有的内务自然便由马妈妈一把抓了。只是,她在这家里也不是一家独大的,太太上面总还有个老爷。老爷虽然也不管事,可老爷那一系的人也是要个前程的,所以即便老爷的老奶娘早就已经荣养了,借着老奶娘的东风,那田大管着家里最重要的账房,田大媳妇也从马妈妈手里划走了另一个重地厨房,余下的才是马妈妈的地盘。 至于方妈妈,虽说也是太太的陪房,却远没有马妈妈在太太面前得势。于是马妈妈便把她不耐烦管的那些大小丫鬟婆子,以及各种杂务全都推给了方妈妈管着——以后世的话说,这方妈妈就是「不管部部长」,谁都不愿意管的事,全都归她管。 马妈妈大概觉得,她和方妈妈既然是同出一门(都是太太的人),理应就是一条道上的。只可惜从西园那会儿就能看出,这马妈妈太不会做人,挤兑得方妈妈早就和她离了心。 而这位方妈妈,如今只看她能和老爷那一系的田妈妈一同过来请安,便能叫人知道这一位的手段性情,却是不知要高出那个马妈妈多少倍。也只是眼下时运不济,那马妈妈凭借自个儿的强势作风,以及奶了太太一场的情分,才压制住她的出头而已。 不过,那个田大媳妇田妈妈,看着也是个妙人儿。虽然不爱言语,却是个哑巴吃汤圆心里有数的——倒跟三和有些像,借着送早膳的殷勤,这位在珊娘面前卖了个好后,却并没有急着表现,而是把舞台让给了方妈妈。 嗯,珊娘觉得,这位也不是个凡人。不急不躁懂进退不说,还特别懂得怎么笼络别系的人马,有前途! ——当然,这跟她是属于老爷那一系的,根基要比方妈妈稳固也大有关系。 一路被方妈妈领着,认识着各处的丫鬟婆子,顺便也叫各处的人认识着这刚回来的「大姑娘」,珊娘一路点头微笑着,一路在心里自得其乐地分析着眼前这些下人们。她觉得,便是她不参与宅斗,站在岸边看个热闹也不错。只要别溅湿她的鞋。 珊娘的小院有个挺诗意的名字,叫「春深」。是五老爷给起的,且还亲自提了那么两个古朴的篆字镌刻在小院的门楣之上。但府里的下人们却都习惯叫这里为「绣楼」——也是,小姐的住处嘛。 这绣楼占地并不大,仅一明两暗的开间。楼上是珊娘的坐卧之处;楼下中间是一间明堂,左右各一间厢房。楼旁接着院墙处左右还各有一间耳室。楼前三级台阶下,是一片小小的庭院,地面上以青砖细瓦鹅卵石铺砌出一些寓意吉祥的图案。院门开在东南角上,门旁种着一丛一人多高的玲珑怪石,恰正好能够挡住闲人往小楼内窥视的眼。 许是前世的珊娘活得太过压抑,这一世她格外喜欢敞亮,于是便命人把楼下那东西两厢的隔扇门全都卸了,打算以屏风博古架之类的东西代替。只是,眼下她这小院里并没有现成合用的,方妈妈便建议她去库房里找一找。珊娘想了想,也就应了。 前一日太太那里就发了话,且如今马妈妈暂时也不想再生什么是非,于是痛快地给了对牌。 珊娘跟在管库房的妈妈身后进了库房,却是还没往深处走,就被库房门口胡乱堆着的一口箱笼绊了一下。顿时,一卷丝织物,便这么从未合拢的箱笼里滚出一半来。 珊娘低头一看,就只见那散开的织物,竟是件尺寸不大的绣品。 想着太太是个钟情刺绣的,她猜这十有八九是太太的东西,便不顾那看库房的婆子不痛快地眼神,抢在婆子伸手前捡起那卷绣品。 这是一幅单色绣的墨竹图。虽美其名曰「单色绣」,那所用的绣线颜色却绝不是单一的一种颜色,而是从浅灰到墨黑,以各种深浅浓淡不一的黑色巧妙搭配构成的一幅绣品。便是这么就近看,也能给人一种仿佛水墨画般的错觉。 「这……这是玉绣?」珊娘忍不住问道。 前世珊娘身体还好时,也曾常随袁长卿出入宫闱。她记得太后宫里便有这么个类似的绣品屏风摆件,是太后的心爱之物。后来珊娘才知道,原来那就是大名鼎鼎的「玉绣」。 据说这「玉绣」原是前朝一个玉姓绣娘所创,因技法独特,对丝线的用色要求极高,绣成的绣品竟能跟笔墨画就的一般无二,因此极受文人墨客的追捧。只是,因这种绣法不仅要求绣娘的技艺高超,还要求绣娘要有极高深的文化修养,不然很难体现出「玉绣」那独有的书香气息,故而这种技艺极难传承,以至到了当代,竟似乎已经失传了,市面上已有近百年不曾见过真正的「玉绣」。便是太后宫里那幅仅一尺有余的小屏风,也还是前朝皇宫里的藏品。 珊娘虽不擅刺绣,但她从小学习刻苦,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说别的许是不行,品鉴却还在行,因此她一眼就看出,手里这幅绣品绝非出自匠人之手,那墨竹图中流转着的灵气,更是比太后手里的那幅玉绣看着还要出众上几份。 「这是太太的东西!」 那守库房的婆子竟一点儿也不掩饰她的不高兴,伸手就从珊娘手里摘下那幅绣品,重新卷好后塞回箱笼,头也不抬地道:「前两天太太库房那边漏了雨,这才临时把这几箱子东西挪到这边来的,明儿就搬走了。」又道,「这都是太太的宝贝,姑娘若要动,还是请先知会一下太太吧。」 婆子僵硬的口气,顿时就惹毛了脾气也不太好的五福,「你……」 珊娘却一把拦住想冲上去理论的五福,对那婆子彬彬有礼笑道:「是我无礼了。」又回头对五福道,「妈妈只是尽忠职守而已。」 她倒不是故意装着宽容大方,而是她能看得出来,这妈妈的脾气就是这样的,并不是有意针对她一个人。既这样,她也就懒得跟人计较了。 而且这婆子说得也对,东西原是太太那里寄存在这里的,那她便有责任看护好。 珊娘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个婆子——果然,五房真的不全是歪脖子柳呢。 怕是唯一长歪了的,便只有马氏母女和她手下那一小撮。 说到这个,在珊娘来库房前,马妈妈那里命人把那个哭哭啼啼的翠翘当作今儿早上二爷冒犯姑娘的「元凶」给送了来。不过珊娘没收,只说怎么当家管事该是她这管事妈妈的职责,让马妈妈看着办就好。然后马妈妈就命人把翠翘给撵了出去。 这天的晚些时候,五太太姚氏正在绣房里拿着几色丝线在绣架上对比着用色,忽然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低低的说话声。 太太也没在意,只当是她的贴身丫鬟明兰回来了,便头也不回地道:「兰儿,过来帮我看看,我怎么觉得这颜色不太对呢。」 一阵细细的脚步声响起,然后便有一道小小的人影投在了绣架上。 那人影勾着头往绣架上瞅了瞅,道:「太太是想要石头下面阴影的效果吧?既这么着,倒不一定拘泥于接近地面或石头的颜色,不如试试带点绿色或紫色的灰呢?」 第二十四章 这陌生的声音,叫太太吃了一惊,抬头看去,她愣了愣才想起来,眼前这身量不高,肌肤雪白、弯着双月牙眼的女孩,正是她的「女儿」,才刚回家的珊娘。 「哟,怎么是你?」太太笑着想要放下手里的丝线,却又忽地一顿,回头看看绣架上绣了一半的石兰图,扭头问着珊娘道:「带点绿色或紫色的灰?」 珊娘指指那绣品,「旁边不是兰草吗?兰草的叶子是绿的,花是紫色的,有时候在人眼看来,阴影里难免会带上些旁边东西的颜色呢。」 五太太姚氏歪头沉思了一会儿,抬头笑道:「试试吧。」 说着,她将手里的丝线放过一边,回身走到一个高大的柜子旁,随手抽出一个抽屉。珊娘跟过去探头一看,原来那抽屉中一个个小隔断里放着的,全是按照颜色深浅排列的各种绿色丝线,从近乎白色的水绿,到几近如墨的墨绿都有。 姚氏从中挑出两股颜色后,又拉开另一层深浅不一的紫色丝线,再从中挑出两色,回头对仍好奇探着脑袋的珊娘笑道:「我们试试。」 珊娘感兴趣地一点头,便跟着姚氏回到绣架旁,看着她将挑出来的丝线一一放到绣品上去比对着。然后,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道:「紫色的好。」「紫色的合用。」 姚氏握着选定的丝线,回头看着珊娘道:「你也爱刺绣?」 珊娘摇着手笑道:「太太可别取笑我了,我手笨,也就只能打个平安结。」 姚氏看看她,忽地笑道:「我却是能绣能裁衣裳,偏偏就是打不好平安结呢。」 二人相互看了看,不由全都笑了。 珊娘道:「我虽然不会绣,可学了这么些年的画,对怎么用色多少还有些心得。才刚在库房看到太太的绣品,太太绣出来的东西竟跟用画笔画出来的一样,可见功力非凡。对了,太太这个,是不是就是‘玉绣’?」 姚氏惊讶了,「你竟知道‘玉绣’?」 「听说过。」珊娘笑道,「就是没见过。我只听说,玉绣的手法可以把一幅画绣得跟真的水墨画一样……可我看太太现在绣的这幅石兰图,怎么也没个图样儿呢?」 「有啊。」姚氏笑着指了指绣架上方夹着的那幅石兰图绣样。 那幅绣样图稿,看着也就是市面上常见的那种普通印制品。珊娘曾在三和收集的那些绣样图册里见过类似的图样。可如此拙劣的图样,经由姚氏的手绣出来,却又是全然不同的另一番气象。 珊娘忍不住道:「这图样我也见人绣过,可都没太太绣得这么鲜活呢。」 姚氏抿唇一笑,道:「也没什么不一样的,不过是我这里用色更仔细些罢了。」 「太太专门拜师学过这‘玉绣’?」珊娘好奇问道。 「哪有什么师给我拜呀,」姚氏笑道,「不过是年轻时就喜欢这个,后来在别处看到两幅玉绣,便琢磨着学了。至于说我这算不算得是‘玉绣’,倒还真不好说。」 「肯定是!」珊娘道。她甚至觉得,以五太太的技艺,不定比她见过的太后宫里的那幅玉绣还要出色呢。「仅自个儿琢磨就能琢磨成这样,太太可真是心灵手巧!」 她的夸赞,倒叫姚氏一阵不自在,笑道:「什么心灵手巧,不过是用来打发时间的玩意儿罢了。」 「便是打发时间,能做成太太这样,也很了不起呢。」珊娘道。 姚氏笑道:「也未必别人就做不到。就算我这跟别人看起来有什么不同,也不过是我比别人在配色上稍微多花了点心思而已。」 珊娘心头一动,忽然就想起前世女儿学不好功课时,她常用来教训女儿的那句话,「这世上没什么做不好的事情,有的只是有没有用心去做……」 前一世,便是孩子们还小,她也总是严格要求处处挑剔着,轻易不肯说出一个「好」字。如果那时候的她也能如现在这般,学着去夸赞别人的长处,是不是…… 她用力一摇头,摇掉那些再不可能的「如果」,指着绣架上的图样笑道:「其实可以说,别人是用笔墨作画,太太这里是用针和丝线在作画呢。」 不管夸人的是真心还是假意,被夸的总会感觉很开心。便是常年缩在绣房里不见人的姚氏也逃不开这点虚荣。于是她笑着摇了摇头,忽然伸手过去拧了一下珊娘的腮帮,道:「小马屁精,一进来就好话不断,可是有什么事求我?」 这时姚氏的贴身丫鬟明兰正好进来,一抬头,恰正好看到自家那轻易不爱跟人亲近的主母,伸手去拧那才刚回府的大姑娘的脸颊,她不由就是一阵惊诧。 那边,珊娘则憨笑道:「倒也不全是拍马屁呢。不过我确实是来求太太的。太太的东西果然是好,所以我给看上了,想来跟太太讨两件宝贝呢,就不知道太太肯不肯割爱。」 「什么宝贝?且说说。」姚氏干脆放下手里的丝线,拉着珊娘到窗边榻上坐了。 珊娘故意装嫩地吐着舌笑道:「才刚我在库房里看到两样好东西,可管库房的婆子说,那是太太的宝贝,不好动的,我又眼馋得紧,就只好来求太太了。我看中了太太的两幅绣品,就是……嘿嘿,有点不好意思开口呢……」 「你看中什么了?」 「一幅是那个双面绣的猫趣图,另一幅,就是那个卫九鼎的洛神图……」珊娘不好意思道。两件都是好大一幅,也不知道费了太太多少功夫才绣成的。 果然,姚氏的眼瞪大了一些。愣了愣,她才笑道:「你倒是好眼光,那两幅我也觉得还看得过去。」 「太太可愿割爱?」珊娘扭身伏在小几上,学着小儿模样看着姚氏一阵憨笑——她倒真不是在拍姚氏的马屁,而是真看上了那两幅绣品了。 姚氏却好奇了,歪头问道:「你要我那两幅绣品做什么?」 珊娘道:「太太也知道,我正收拾屋子呢。我原是打算去库房找找屏风隔扇什么的,却无意中看到太太的绣品。我就想着,我那里正好缺一幅中堂,若是太太肯割爱,我就拿那幅洛神图做中堂。」 她一边说一边比划着,「用鸡翅木做个细细的框,上面蒙了玻璃,既能护着不沾灰尘,也能叫这幅画长长久久地保存下去。」——不定将来就是传家宝了。 「至于那幅双面绣,我想着拿紫檀木做个底座,再双面镶了玻璃,做成个大屏风是再妙不过了。」 看着比划着手脚的十三姑娘,五太太姚氏眼前不禁微微晃动起来。 恍惚中,她仿佛看到多年前的自己,拿着精心绣成的帕子想要去讨好她的继母,却被继母一脸敷衍地打发了…… 五太太眨眨眼,多年前那个一心想要讨好人,却屡屡被拒的小小身影蓦然消失,眼前坐着的,只是那个热切地描述着她想像中屏风模样的小女孩。 ——这孩子自小离家,原跟家里谁也不亲,如今又是被老太太送回来「养病」的,想来心里多少是在惶恐着,所以才会这样百般讨好自己吧…… 忽的,五太太心头一酸,不知是为了眼前的这个孩子,还是为了记忆中的那个自己。 第二十五章 「听你说得倒是挺有趣,」五太太笑道,「既然你有正经用处,给你便是。」 「真的?」 珊娘眼眸一亮,整个人蓦地横过榻中央的小几,一张小脸巴巴地凑到太太跟前,逗得太太忍不住就笑了,伸手一弹她的鼻尖,「我原只是打发时间绣着玩的,你给它们寻个正经去处也好,也不算是我白糟蹋了东西呢。」 「一定很好看的!」珊娘道,「光是想着我就能想像得到,做出来会是个什么样子。到时候太太来看,一定不会差……啊,」她看看太太,探着身子得寸进尺又道:「要不,太太把那幅墨竹图也一并赏了我吧。我想着拿它做个桌屏,以楠竹做框,底座不用木雕,只用竹蔑编出新鲜花样来,再刷上一层黑漆——白色的绢底,黑色的框架,看着一定极是清雅。」 五太太歪头想像了一下,笑道:「听起来确实不错。好吧,给了你便是。」 珊娘一声欢呼,伏在榻几上的手忽地横过去,按在姚氏的手上,「谢谢娘!」 这一声「娘」,不仅叫窘了姚氏,珊娘自个儿也是一阵发窘。两世为人,她还从来没叫过谁这个称呼……许是因为才刚姚氏看着她的眼神太过温柔,许是她在这里装嫩扮小扮滑了手,却是不知怎么,就叫这声「娘」冲口而出…… 也或许,是自幼丧母的她,心底其实一直都想有个母亲的…… 这一声「娘」,叫得原本气氛融洽的室内为之一静。 珊娘呆怔着尚未反应过来,就只见姚氏反手在她的手上轻拍了两下,仿佛没听到那一声「娘」似的,笑道:「你才刚回来,家里也没来得及给你好好收拾一下屋子,既然你看中这些不值钱的东西,拿去便是,说什么谢不谢的。」 姚氏又拍了拍珊娘的手,扭头问一直站在门边上的丫鬟明兰,「这个月的月钱早发了吧?姑娘才刚回来,那份可有补过去?」 此时马妈妈那里听说珊娘过来找太太,早就不放心地跟了过来,且在外面已经听了多时。见太太问话,便趁机掀帘子进来,道:「姑娘昨儿晚上才刚回来,今儿又忙着归整姑娘的院子,这一时半会儿还没忙到呢。不过太太放心,回头我就让人送到姑娘屋里去。只是,姑娘如今身边只有一个奶娘和两个二等的丫头,另外就是个不顶用的小丫头了,怕是得再添置些人手。我看太太屋里的翠羽不错,是个用心的,不如就给了姑娘吧。」 ——好嘛,刚折进去一个翠翘,这会儿又想塞过来一个翠羽! 珊娘扭头似笑非笑地睨了马妈妈一眼。这马妈妈当着太太的面就这么随意指派太太屋里的丫鬟,说白了,不过是有意叫珊娘看看,她在太太面前的体面而已。 「妈妈快别这么说,我哪敢用太太屋里的姐姐?这对太太也太不敬了,」珊娘暗刺了马妈妈一句,回头又对五太太笑道:「再说我也用不着。我那院子原就不大,我又是个怕麻烦的,人多了反而看着不清爽。」 马妈妈皱着眉道:「便是姑娘想省事,该有的规矩总还得有。虽然家里比不得老太太那里的排场,可照着规矩,姑娘身边少说也该有个一等的大丫鬟才是。」 得!珊娘原还想着,她那里暗讽人,不知道这棒槌马能不能听得懂呢,谁知人家转眼就反刺过来——只可惜,她一点儿也不忌讳她被「撵」出西园这件事。 而照着侯家的规矩,姑娘们身边的妈妈且不论,只那丫鬟就须得配一个一等的和两个二等的、以及数量不等的三等的(具体人数,得看姑娘在家里的地位了)。 当然,这只是侯家各房姑娘们的定例,养在西园里的姑娘们却并不受此规矩的约束。比如那大房嫡出的七姑娘,跟前便足足有三个一等的丫鬟和八个二等的。便是珊娘之前在西园时,跟前也有两个一等的和六个二等的丫鬟。只是年初时,珊娘还没做那个「梦」之前,她的另一个大丫鬟初雪就吃了双元的算计,赌气从西园里辞了出去。初雪也不是个简单的,临走时又算计了双元一把,虽然双元机灵逃过了算计,平常总是跟在双元后面的、珊娘名下另两个二等丫鬟却中了计,「因病」从西园里搬了出去。因着当时珊娘一心想要回家,便没再往身边添人手。 而马妈妈之所以这么热心往她身边塞人,显然不是怕委屈了她。 珊娘回头笑道:「规矩总是死的,人才是活的。我那院子也就那么大,人再多可就连个站的地方都没了呢。妈妈既有心,倒不如把那一等丫鬟的份例分给我那两个二等的丫头,怕是她们服侍我要比我得了两个一等的丫头更尽心呢。」 方妈妈原就是陪着珊娘过来的,此时也跟在马妈妈的身后进了屋,便笑着打趣道:「姑娘好算计。」 珊娘笑着扭头,对太太道:「我也想过我那院子里要用的人,我奶娘自是不变的,一等的丫鬟我就不要了,把那份例分给我那两个二等的丫头便好。至于还有个丫头六安,就提到三等吧,」她看向马妈妈和方妈妈,「除此之外,我那院子里只要再添两个粗使婆子和两个洒扫的小丫鬟也就够了。再多,我那里可真是连个站的地方都没有了呢。」 珊娘故意轻松说笑着,便是马妈妈有意板着脸不配合,无奈旁边有个方妈妈凑着趣,倒也没叫气氛冷落下去。 五太太姚氏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心下却暗暗诧异。她原觉得珊娘过来,是奉迎讨好她的,可如今冷眼看来,却又不像。 几人闲话了几句珊娘那院子的事,就听得外面有人来报,说是隔壁二房三房四房的姑娘们听说十三姑娘回来了,派了婆子来请安问好。 珊娘回头,恰正好看到姚氏紧皱起的眉,知道她是不耐烦应酬这些事,便站起身笑道:「既然是来看我的,倒不好叫太太费神,太太且忙太太的,我去看看便好。」 姚氏巴不得这一声儿,忙笑道:「行,你去吧。」 珊娘行礼退下,走到门边上时,姚氏忽然出声道,「你若对刺绣有兴趣,明儿有空时只管过来。」 姚氏这么说,其实多少是想到了当年的自己。与其说她这是对珊娘表示亲近,倒不如说,她是想要补偿当年倍受冷落的自己。 谁知珊娘却冲她摇手笑道:「太太快饶了我吧,我可懒着呢。倒是太太,整天在绣房里绣花,眼睛也要吃不消的,有空太太也去我那院子里坐坐吧。从我那楼上看出去,能看到落梅河呢。」 这口吻,不像是在对长辈说话,倒更像是在邀请一个平辈的朋友了。 十三姑娘出去了,一直把自己掩在门边阴影里的丫鬟明兰这才过来,给太太斟了一杯茶,然后便到绣架旁去理丝线了。 倒是五太太姚氏,难得地没有立即回到绣架旁,而是仍托着腮,坐在榻边默默凝思出神。 明兰那里将刚才姚氏拿出来的丝线一一归了位,回头见太太仍是没有过来,便诧异地叫了声:「太太?」 姚氏的四个陪嫁丫鬟中,唯有明兰明确表示不愿意侍候老爷,也不愿意出嫁,于是她便一直这么跟着太太了。 第二十六章 姚氏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疑惑地问着明兰:「你说,咱家大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明兰想了想,把今儿一早二爷去闹大姑娘的事说给太太听了,却是未加任何置评。 姚氏又垂眼想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我果然不会看人,还当她是个可怜的,原来也是个厉害的……」 明兰理着丝线,头也不抬地道:「可怜也好,厉害也罢,太太管她做甚?谁的日子都是自个儿过的,好不好的原跟别人没关系,咱们只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就好。」 姚氏闷了闷,又是一声叹息,「也是。」只是,心下却莫名感觉一阵失落。 且说越是没落的人家,越是强调自个儿家的门楣高尚。这侯家虽说早没了爵位,却一心以名门世族自居,更是把一应繁琐的礼仪规矩看得比什么都重。便是人人都知道珊娘并不是真的病了,这会儿听说她回家来「养病」,各房的姐妹们也都要煞有介事地亲手写个慰问的帖子,再派了妥当的妈妈亲自上门来问候,这才合乎大家闺秀该有的礼仪规矩。 昨儿珊娘到家时已经晚了,等人悄悄上门打探了消息,再回家通报主子,各房的姑娘们正经派出婆子执着帖子来道恼问安时,已经是日头快要偏西的辰光了。 珊娘这个「病人」自然可以不用亲自去见那些来问安的婆子——她派出了八面玲珑的方妈妈去应对,但那些回帖,却是需要她亲手写过,才算是合礼数的事。 虽然连连抱怨着,珊娘也只好耐着性子一一写了回帖,等诸事忙毕时,天色已经黑透了。此一宿无话。 当夜无话。且说第二天一早,方妈妈早早地就又过来听差了。 却原来,珊娘原只打算把绣楼的一楼变动一下的,可后来想想,反正已经动了手,干脆让人把二楼也照着心意重新布置了一番。只是这样一来,动作便有点大了,昨儿一天都没能收拾妥,所以一早方妈妈便又过来了。 方妈妈进来时,就只见三和、五福、六安和李妈妈正扯着那幅猫趣图的四个角,自家大姑娘则站在对面,咬着拇指指尖,歪头品鉴着那幅绣品。 「妈妈来得倒早。」五福最是活泼,拽着手里的丝绢冲方妈妈打着招呼。 珊娘回头见了,便也招呼了一声「妈妈早」,又继续盯着那猫趣图了。 方妈妈凑过来笑道:「到底是太太的宝贝,看着竟跟个活物似的。」 被三和她们扯着的那幅绣品,长度足足十尺有余,宽度也在五尺左右。半透明的丝绢上,绣着一丛绿荫荫的芭蕉。芭蕉叶下,跌打滚爬着七八只毛茸茸的小猫。每只小猫的神态都是那么生动活泼,便是角落里被小猫惊得四散的彩蝶,看着也像是随时要飞出画面一般。 「姑娘这是打算把它做成玻璃屏风吗?可要老奴叫了玻璃行的人来量个尺寸?」方妈妈殷勤问道。 在前朝时,这玻璃和那西洋自鸣钟一样,都被当作一种珍宝收藏,可经由世祖皇帝兴起的「圣元革新」后,大周从西洋学得诸多技术,如今玻璃也好,自鸣钟也罢,虽不能说是十分便宜,也不是什么普通百姓置办不起的物件。何况如今侯家穷得只剩下了钱,便是最穷的五房,想要置办个玻璃屏风什么的,也算不上是件难事。 「只是,」珊娘道,「咱们镇上有玻璃店吗?若要送进城去,不知道得耽误到什么时候呢。」 方妈妈笑道:「姑娘多虑了,有个梅山书院在,咱们梅山镇上可热闹着呢!不定我们有的,城里都还没有呢。」 「是吗?」珊娘两眼一亮,脑子里忽地便兴起个念头。 话说这十三姑娘虽然是在这梅山镇上长大的,但作为没落贵族,她家老太太守的却是上一世纪的规矩,便是顺应朝廷的号召,肯送她们这些女孩儿们去女学上学,却也不代表老太太就能接受如今姑娘们只带个丫鬟就能满街跑的现状——至少西园里的姑娘们没这个自由。 这么想着,终于逃离了那个牢笼的珊娘不由就是一阵心动,转着眼珠点着下巴道:「玻璃倒还好说,量个尺寸就行。我倒是想着,该配个什么样的底座,上面要雕个什么样的图案才好。」 「这有什么,」方妈妈笑道,「顺道再把木器行的人叫来便是。」 珊娘却缓缓摇头道:「便是叫人来,我怕也说不清呢。能看到实物才是最好。」 那方妈妈是什么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当下也就明白了,这被锁在内宅长大的大姑娘,是动了心思想要去逛街呢! 于是方妈妈识趣地笑道:「姑娘顾虑得是,都说眼见为实,想来木器店里应该有实物的。不如老奴这就去请示一下太太,然后亲自陪着姑娘走一趟?」 五福听了,当下几乎是跳着脚地叫道:「我去我去!」 方妈妈笑道:「倒不劳姑娘,老奴走一趟便是。」说话间就转身出去了。 堂上,珊娘拿眼横着五福吓唬她:「你可仔细些,把我的猫趣图扯坏了,我扒了你的皮补上。」 五福吐吐舌,把手里的丝绢小心塞给李奶娘,狗腿子似地过来,凑到珊娘面前讨好道:「姑娘这是要上街逛逛?带上我呗?我都好久没上过街了。」 帮着李妈妈卷着猫趣图的三和笑道:「上次轮休时,也不知道是谁嚷嚷着,把月钱全都花在小东街了!」一边说,一边也拿眼巴巴地望着珊娘。 珊娘便知道,三和也是想去的,因笑道:「行了,难得我们从西园出来,就都去吧。」 李妈妈却是一阵皱眉,劝道:「这样不好,没个大家闺秀随便上街的……」 「奶娘,」珊娘过去,亲热地挽着李妈妈的胳膊笑道:「您那可都是前朝的规矩了,我可听说,先帝爷那会儿,先帝还带着当今太后一同逛街的呢,我们能比那二位更尊贵?!」 「可是,若是叫老太太知道了……」 珊娘一阵暗自摇头,她这奶娘什么都好,就是太过于胆小怕事了。又笑道:「我都已经是出来的人了,老太太哪还能管得到我?只要太太答应便没事。」 虽说珊娘对于能离开西园很是高兴,可李妈妈总觉得自家姑娘是「受了大委屈」,这会见姑娘难得兴致这么高,她心中一软,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不一会儿,方妈妈就笑盈盈地回来了,禀道:「太太答应了。太太还说,姑娘才刚回来,原该给姑娘添置些衣物首饰的,既然姑娘愿意出门逛逛,回头可以去恒天祥看看,若是看中什么,姑娘只管买回来便是。」 这里珊娘还没什么表示,五福先耐不住欢呼了一声,惹得三和伸手就拍了她一记,笑骂道:「再这样丢人,可不带你去了!」众人跟着一阵笑。 李妈妈则道:「你们去吧,我留下。这一屋子乱的,总要有人看着收拾呢。」 六安也道:「我也不去,我帮妈妈看家。」 珊娘一阵惊奇,连她这两世为人的都忍不住想着要去街上逛逛,不想这小小年纪的六安居然能忍得住。 第二十七章 六安被众人看得一阵不好意思,扭捏道:「上一次我轮休时,原是我进府后头一次拿到月钱,结果不小心……把钱全都花了。今儿便是跟着姑娘出去,也只有眼馋的份儿,倒不如不去呢。」 于是三和就挤兑着五福道:「瞧瞧人家六安,你也是花光了钱的,到时候我可不借你。姑娘的钱一向我管着,也不会借你的!」 五福不在乎地笑道:「我不买就是,光过过眼瘾还不成吗?」说得众人又是一阵笑。 等主仆一行上了那西洋式样的六人大马车,方妈妈便扯着闲篇笑道:「听说最近恒天祥才刚上了今年的夏装,等一下姑娘可以去瞧瞧。说起来这恒天祥也真是会做生意,这开春都还没几天呢,居然就开始上夏装了……」 三和听了,不由就往珊娘脸上看去。 却原来,这恒天祥是宫里的御用制衣坊,其衣裳首饰在各名门世族间甚有名声(以后世的说法,这就是那所谓的名牌)。而恒天祥每出下一季的新品时,都会提前把当季新品的图册送往各个名门大户的内宅,所以方妈妈嘴里那所谓的「新上市」,其实珊娘在西园里早就看过了,且还挑选定制了一些。 只是如今她们已经搬出了西园,那些尚未送来的定制衣裳,还会不会送到姑娘这里,就两说了。 三和看来的眼,珊娘岂能不明白。想着西园里那些被人艳羡的「小福利」,她不禁微微一哂,心道:便是养猪也是需要喂饲料的,只是猪并不知道,吃下去的东西终有一日需要它以血肉来偿还。 而前一世,她却是偿还得甚是乐意…… ——愚蠢的人。 珊娘微笑着,隔着那饰有雕花窗棂的玻璃车窗往外看去。 五房的宅子位于长巷的最底部,从巷底穿过去,便是到了落梅河的岸边。沿着河岸向东,有一座通往对岸的石桥。马车上了石桥,珊娘回头看向长巷,就只见她家的围墙几乎一直修进了落梅河里。那沿着河堤而建的长长一道围墙内,一幢二层小木楼上的窗台栏杆被做成美人靠的式样,看着像是凌空架在落梅河的河水之上一般——那正是她的绣楼,春深苑。 许是见珊娘回头张望,五福也跟着回头看了一眼,因笑道:「姑娘的绣楼竟是周围最高的地方呢。」 「高又如何,又不是观火台,难道还要我们报火警怎的。」珊娘打趣道。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人都道‘站得高看得远’,姑娘的绣楼比别处高,自然看到的风景也比别处多些。」方妈妈很有拍马屁之嫌地笑道。 这倒是。重活一世便有这点好处,知道的比别人多,起点自然也就比别人高,自然比别人更能早一步看清哪里是不能靠近的着火点。 珊娘暗自得意地笑了笑,扭回头,不再往后看了。 而过了不到一个时辰,珊娘便会明白,她这时的得意有多肤浅——便是一个人再重活十世,只要她的选择不同于前世,今生便会遇到不同于前世的人,说着不同于前世的话,做着些不同于前世的事……而诸事都在变化着,没道理她自以为比别人多掌握的「前世」不在变化。 所以,其实谁的起点也不比谁高。 过了石桥,镇上果然是比珊娘想像的还要热闹。 前一世,珊娘受老太太的影响至深,便是心里向往着街上的热闹,却因着那些所谓的「规矩」,总是压抑着自己…… 「哎呀!」坐在她对面的三和忽然掩口惊呼出声,「糟了!姑娘这会儿可该在家里‘养病’才是,若是被人看到……这可如何是好?」 才刚因着可以上街的兴奋,叫一向思虑周详的三和居然忘了这一点。 她带着惊慌看向珊娘。 「有什么好不好的,」珊娘仍那么兴致勃勃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头也不回地笑道:「原就是谁都知道,我又不是真病。」 「可……」三和一阵踌躇,「叫西园里知道……总不太好……」 「那又能如何?反正我也不想再进去了。」倒巴不得把老太太气得再不理她呢! 「那是什么?」珊娘忽然指着街边一个货郎担子问道。 五福探头一看,笑道:「那是吹吹糖。是用麦芽糖做的。拿麦杆卷着糖浆,趁热吹起来,等凉了,就是个空心的糖球。我弟弟最喜欢玩这个了……」 看着跟五福一同凑在车窗口的姑娘,三和心里忽地就是一阵释然。 她和五福不同,五福不爱想事,只要谁都别找她的麻烦,她便能一直这么得过且过下去。三和却更愿意弄清楚前进的方向。 当初三和之所以会进西园,却不是她自己愿意的,而是因为她家是侯府世仆,从祖爷爷那辈起,家里就是管事级别的高级仆从,便是如今她的老子娘和哥哥们,在主子们面前也都颇得重用,故而几乎人人都认为,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儿,如果她不能进西园当差,简直就是有失他们一家的体面……于是出于无奈,三和只好硬着头皮进了西园。 而打七八岁跟了十三姑娘起,她便知道,自家姑娘是个「求上进」的。跟着个「求上进」的主子,其实很是辛苦,何况西园又是那么个杀人于无形的地界。所以她在那园子里总是活得很是谨慎,生怕一个不小心沦为被殃及的池鱼。那时虽然她年纪还小,却已经一心盼着赶紧到了岁数好出去嫁人了,甚至连嫁谁她都可以不管,只要能赶紧摆脱这种让人不敢大声喘气的日子。 她以为,十八岁之前的日子,她便注定只能这么混着了,却不想自家姑娘不知怎么就突然「想通」了,居然忽然就那么懈怠了下来——以三和的聪明,她自然能看出,她家姑娘是故意一心求着要出去的,但她没有把握的是,姑娘出去后,会不会因为境遇的失落而后悔,毕竟,西园里能得到的东西,不是外面可以比拟的…… 万幸的是,姑娘看来是铁了心不想回去了。 于是看着车窗外的街景,三和也笑得格外轻松惬意。不管怎么说,她的选择是对的。 至于方妈妈,则是忍不住偷眼把珊娘打量了又打量。对于姑娘愿意不愿意再回西园,方妈妈才不在乎,她在乎的,是这大姑娘的存在会不会给她添麻烦。 而就如今的观察看来,这位虽然小小年纪,却是个滑不留手的。虽说滑不留手,却又在「该出手时就出手」——方妈妈所求不多,求的便是这个「该出手时就出手」,只要姑娘不是个糊涂的,不会跟在马妈妈身后给已经够乱的府里再添乱,方妈妈便觉得怎样都是好的。 于是方妈妈的心情也很不错。 于是,这西洋式样的四轮大马车里,虽载着各种不同的心思,那马蹄却是显得格外轻盈。 既然是以订制画框为借口出来的,珊娘她们头一站自然是去木器行。 方妈妈是个办事老道的,早先一步遣了人来通知木器行,等她们的马车在店门前停下时,木器行的老掌柜已经在那里恭候多时了。 珊娘头一次来,对什么都好奇,免不了把店里的东西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这一看,倒叫她看中不少好东西。而就在她打量着一个造型奇特,不知该算是矮凳还是矮几的架子型物件时,忽然就听到旁边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这小几真丑。」 第二十八章 珊娘一回头,就只见一个年纪比她略小的女孩正冲她弯着眉眼笑着。 女孩扎着两个高高的环髻,虽然此时才是早春二月,天气尚寒凉着,她却已经换上了一身粉绿的春衫,看得畏寒的珊娘忍不住就替她打了个寒战。 「什么?」见女孩看着自己笑,珊娘一阵眨眼。这还是她头一次被陌生人搭讪呢。 「你不觉得这小几很丑吗?」女孩冲珊娘笑道。 「丑吗?」珊娘回头又看了看那只小几,还好吧。 「且这做工也太差了,」女孩活泼地一皱鼻子,「你瞧,那树瘤都还没有刨平呢!」 珊娘笑道:「这树瘤应该是故意留下来的。我记得南方好像比较流行这种利用树瘤原有造型做花凳的做法。还有,这应该不是小几,该是放花盆用的花凳。」 「是吗?」女孩瞪大一双圆圆的杏眼,回身问着老掌柜:「这位妹妹说得对吗?」 珊娘一怔。这姑娘可真不客气,明明看着都没自己大! 老掌柜也听到了珊娘的话,点头应道:「正是花凳,是近年才兴起的南方样式,姑娘倒是个懂行的。」 「可惜这花凳上了色,」珊娘笑道,「我倒更喜欢原色的。」 老掌柜忙道:「姑娘若是想要原色的,后面院子里还有一些,姑娘可愿意去看看?」说着,便引着珊娘往后院过去。 珊娘想要给她那院子里设个花盆架子,便一边走一边跟老掌柜讨论着式样价格,却不想那个跟她搭话的小姑娘竟也那么大摇大摆地跟在他们后面,且还时不时自作熟悉地插嘴问着珊娘:「你喜欢种花?花种在地上不行吗?为什么还要做个花盆架子?」 珊娘这会儿心情好,便笑着解释道:「我那院子小,摆不了几盆花,可若是利用架子,不仅养的花能多些,也更方便打理。」顿了顿,她到底没忍住,又笑道:「你该叫我姐姐才是,我应该比你大。」 「怎见得你就比我大了?」小姑娘不服气地一抬下巴,「你看着都还没我高呢。」 确实,珊娘要比眼前的姑娘略矮一些。 珊娘笑道:「年纪大小又不是按着个子比的,不定到了下半年,我就比你高了呢。」——而事实也是如此,过了十四岁生日后,珊娘的个子一下子就窜了起来。「我今年十四,你几岁?」她问。 女孩眨巴了一下眼,皱着鼻子不情愿地道:「我十三。还以为你比我小呢……」说着,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是一弯眉眼,开心笑道:「原来你比我大呀,那我可就不用介意了。」 珊娘不解地扬起眉。 只见女孩看着她歪头笑道:「我知道你。你是梅山女学里年年都得第一的侯家十三姑娘,侯珊娘。」她略带傲气地又是一抬下巴,「若不是我在京城上学,这第一才不会被你得去了呢。回头咱俩比一比,看看谁更厉害,可好?」 珊娘:「……」 偏这小姑娘竟似没意识到她那话等于是在下战帖一般,忽地贴上来,那手亲热地搭在珊娘的手腕上,又道:「我虽知道姐姐,怕是姐姐还不知道我,我叫林如稚……」 珊娘一惊,蓦地抬头看向那个姑娘——别说,她还真知道这个名字! 甚至可以说,这个名字,她太熟悉了。前世有一段时间,她对这个名字咬牙切齿得恨不能食君之肉…… 只是,那时的她虽然知道这名字,却是从没见过这人。竟没想到,换了一世,居然在这里遇上了——如果这个「林如稚」真是她所想的那一个…… 珊娘的媚丝眼儿微微眯起,看着女孩小心确认道:「你……姓林?」 林如稚点头。 「那,梅山书院的林山长……」 就她所知,那个「林如稚」,正是林山长的孙女…… 「那是我祖父。」 女孩答得甚是心无城府,珊娘却是狠狠一震。 ——居然真是她!那个前世她一直想要认识,却因被某人小心防范着,而连面都不曾见过的……「情敌」。 那一刻,珊娘手臂上的汗毛「唰」地一下竖起一片。 重生后,她的第一个决定便是逃学,为的就是避开梅山学院,避开那些前世见过或不曾见过的人…… 却不想,前世她用尽算计也不曾得见的人,这一世居然就这么在大街上遇到了……且还是那人主动过来跟她搭话的…… 命运车轮的诡异走向,蓦地便叫珊娘有种说不出的感慨…… 看着这一脸率真的林如稚,珊娘心头不禁一阵五味杂陈。 ——原来,前一世被那人放在心里默默喜欢了一辈子的人,竟是生得这样一个模样,这样一个性情…… 而这么活泼的性情,对上那样沉默的一个家伙,大概也算是奇怪了吧……不,其实也不算奇怪,许正是因为这等爽朗,才会吸引住那样沉闷的一个人吧……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拿我祖父祖母的名头来压你的,我要凭我自己的实力赢你。」 仍是个小姑娘的林如稚似乎很喜欢跟人有肢体接触,原本搭在珊娘手腕上的手,竟变本加厉地缠上了她的胳膊。 而前世时,便是她的儿女们,对她也不曾有过这样的亲密…… 顿时,珊娘只觉得浑身一阵刺痛,她下意识后退一步,避开林如稚的手,手指则悄悄握上被那孩子碰过的手腕。 指尖下,她的脉搏跳得又快又沉——却不是因为眼前的「情敌」,也不是她对袁长卿余情未了,而是因为,忽然这么毫无防备地对上「前世的心结」,叫她再一次深刻意识到,前一世的自己到底有多蠢,才会那么没头没脑的、不管不顾不闻不问地,盲目钟情于一个从来不曾拿正眼看过自己的人…… 而珊娘后退躲避的动作,却是让林如稚敏感地呆了一呆。她抬眼看向珊娘,尴尬得小脸一阵泛红,讷讷道:「姐姐莫怪,是妹妹冒失了……听我祖母夸了你后,我就很想认识姐姐……才刚在楼上听到姐姐就在楼下,我一时激动,就……还望姐姐原谅我的失礼。」 说着,那孩子冲着她盈盈屈膝一礼,一双晶亮的眼眸里满是真诚的歉意。 珊娘默默眨了一下眼。她实在很难把眼前这稚气未脱的孩子,跟前世那个素未谋面的「情敌」挂上勾……何况,所谓「情敌」,至少有「情」才能为「敌」,偏那袁长卿在她这里,从来不曾丢下过一个「情」字…… 看着林如稚,珊娘默默又叹了口气。便是如今的她有意视这孩子为「敌」,这样一个活泼开朗的小姑娘,也实在难以叫人心生恶感,何况今生今世她对袁长卿已不再存有任何奢望…… 于是,珊娘在心里又叹了口气,对那林如稚弯了弯唇角,温和笑道:「倒也没什么,就是……你有点吓着我了。」 她却是不知道,只她这么一句话,便在林如稚的心里定下个「十三姐姐很柔弱」的基调,便是之后无意中目睹了珊娘的真面目,这死心眼儿的孩子仍是一厢情愿地认为,她的「十三姐姐很柔弱」……当然,此是后话。 第二十九章 且说此时的林如稚,见珊娘竟不以为意地又跟她搭了话,那小脸上顿时重新变得明媚灿烂起来——那一刻,珊娘忽地就明白了,袁长卿那种清冷到骨子里的人,怎么会喜欢上这个小姑娘。便是她,看着这样一张灿烂的笑脸,忍不住都想要跟着一起微笑的…… 「还当姐姐生我气了呢!」林如稚松了口气,手臂竟又再一次缠上珊娘,却是吓得珊娘当即就倒退了一步。 小姑娘这才意识到,原来不是每个小姑娘都爱跟人挨挨靠靠搂搂抱抱的,便冲着珊娘吐了吐舌,笑道:「听说姐姐身体不好,在家养着病?姐姐是哪里不舒服?可千万要快些好起来,我还想趁着我在梅山的时候,找姐姐讨教讨教呢。」 林如稚这有些过了头的热情,叫那前世因循守礼了一辈子,今生不过才放开了不到半个月的珊娘深感吃不消。她忍不住伸手悄悄抹了一下额,唇边仍挂着抹浅笑道:「怕是没机会了,我正打算申请休学呢。」——若不是休学一事还得经过五老爷的首肯,她早办了退学手续了。 珊娘的话让林如稚吃了一惊,「姐姐打算休学?!为什么?」 「我身体不太好……」珊娘顿了顿,忽然觉得,对着这么个一脸真诚的小姑娘说谎,实在有点…… 于是她装出畏寒的模样缩了缩肩,主动过去摸了摸林如稚的手,道:「你……穿这么一点点,不冷吗?」 稚嫩的林如稚当即被她带开了话题,也反握住珊娘那有些凉的小手,道:「冷吗?这都开春了……啊,姐姐的手好凉。」 「大概是我天生比较怕冷吧。」 珊娘挑唇笑着,假借着问掌柜的话,从林如稚的手中收回手,指着一个嵌螺的木盒,和老掌柜讨论起这木盒的镶嵌工艺来。 木器行后院里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有些看着都不知道是什么用途,但珊娘却能看出来,这家店里应该有个喜欢拿树根做造型的师傅——这还真叫她猜对了。当她指着一个大树根,想要叫老掌柜帮她把这大树根做成桌子时,旁边一个老师傅都不需要掌柜的开口,就主动过来跟珊娘搭了话。 之后,那个自来熟的林如稚和老掌柜便再没能插上一句嘴,只能呆呆听着珊娘和那个木匠师傅热烈讨论着如何雕琢那个树根。 这木器店有两层楼,楼上和林如稚同来的人看到她竟去了后院,便派丫鬟过来把她叫走了。 而虽说珊娘并不打算跟林如稚这么个「前世情敌」为敌,可她的存在,到底叫珊娘有种如芒在背之感。见她被人叫走,珊娘不由就松了口气,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回身向老掌柜和老木匠描述了一遍她想要的框架样式。 因着那个树根的事,老木匠对她颇有好感,便笑道:「不如姑娘把你要镶的东西拿出来看看,小人也好提些建议。」 珊娘原也是想到这一点,才把那三幅绣品一并带了来,此时忙命三和五福把那些绣品一一展开,就在那院子里,和老木匠讨论了起来。 「这个猫趣图,我打算做成个玻璃屏风,」珊娘道,「框架不需要太过厚重,但要稳重结实,边框和底座最好能给人的感觉轻灵一些,这样才能配得……」 她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就听到楼上的一扇窗户被人大力推开,然后一个声音甚是响亮地叫道:「你们快来看,那是不是玉绣?!」 珊娘还没抬头,就听到林如稚压低声音道:「五哥,你太大声了!」 珊娘抬起头,就只见二楼那大敞的窗内,站着个约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年的眉眼生得甚是张扬。而他身旁站着的杏眼女孩,正是林如稚。林如稚冲着珊娘尴尬地笑了笑,便拉着那少年的胳膊,将他从窗边拖开了。 在这二人的身后,屋内隐隐绰绰似还有其他人在,却因光线不甚明亮叫人看不太清楚。 珊娘的眉不由就皱了起来。她警觉地看了三和一眼,三和会意,忙和五福将那三幅绣品全都收了起来。 那木器店的老掌柜也抬头看了一眼楼上,却并没有向珊娘说明楼上那些人的身份,而是对她笑道:「姑娘若是要用到玻璃,我们店里倒是可以一并代办的。之前也常有客人要做镶玻璃的框,故而我们店跟街东的那家玻璃店也有合作,姑娘若是愿意,只管把您这几幅绣品一并留下,等做好了,我们给府上送去……」 若是没楼上那少年突兀的一嗓子,不定珊娘还真就依着店家的话那么做了,偏如今被叫破了「玉绣」二字,由不得已二世为人的珊娘不多心,便扯着唇角笑了笑,「不好意思,我还真就不太放心。我这东西虽不甚金贵……」 说到这她才发现,她的语气太过生硬了。意识到林如稚的出现到底还是扰了她的心境,珊娘深吸一口气,挺了挺肩背,重又笑道:「倒不是我信不过您,而是万一真有什么损伤,于您于我都不方便。」 ——开玩笑!前世这种故事听多了,便是不被调包,到时店家只说是不小心弄坏了,就算赔个千而八百万的,珊娘也觉得亏得慌呢! 珊娘的话音传到楼上,桌边坐着的二人中,有一人忍不住就笑了,拿脚踢着对面的那人道:「我怎么觉得,她这话的意思,是暗指你这店是黑店呢?」 「你多心了。」 对面那人交叠起两条长腿,状似无心地避开那只袭来的脚,端着杯茶盏淡淡应道。 「我再多心,也没你的心眼儿多。」 林如轩笑着,故意伸长了脚又去踢袁长卿,却叫他再次避开了。 仍和周崇站在窗边往楼下看的林如稚回头,正好看到了,埋怨着她三堂哥道:「三哥,你又欺负我袁师兄!」 林如轩笑道:「那也得我能欺负得着啊!」又道,「倒是你,这么冒冒失失跑下去,也亏得那侯十三没跟你计较,不然显得你多失礼啊!」 「怎么就失礼了?!」林如稚不服地从窗边回来,坐在桌边道:「我想认识她,偏你是个男的,没办法给我引见,我也只能自己去认识她了。」 林如轩摇头笑道:「你当这梅山镇是京城呢?随便什么人都肯跟陌生人说话的!便是你是女孩也没用……说起来,我正奇怪呢,那侯家一向自诩名门世家,家里的小姐轻易都不许出门的,那侯十三更是侯家姑娘中最为贤良淑德的一个,所有会惹人非议的事都休想叫她沾边,却是不知道今儿这是刮了什么风,竟叫她亲自跑来街上。最离奇的是,你那么冒冒失失上去搭话,她居然还搭理你了!」 却原来,这林如稚的父亲林仲海是梅山书院山长林芝的次子,如今在京城的皇家杏林书院里任教。林如稚自小跟着父亲住在京城,因最近祖母生辰,才随着父亲回梅山镇省亲的。 林家是书香世家,林芝老爷子又是当世名儒,一辈子沉浸于教书育人的事业中;林老太太和老爷子夫妻同心,也是亲自披挂上阵,做了梅山书院女子学院的掌院。这侯珊娘便在林老太太手下读着书,因她刻苦,又年年得着第一,可算是林老太太的得意门生之一。 第三十章 前世林如稚回来探望老太太时,侯珊娘正乖乖在女学里上着学,老太太自是没理由在林如稚面前提及她;而这一世,却因着她「苦读导致病了」,叫老太太联想到自个儿同样学习成绩优异的孙女儿,便这么在林如稚面前提到了珊娘。 那林如稚今年才十三,却已经是京城小有名气的才女了。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听着祖母夸奖珊娘,她心里难免有些不服,一心想要看看这梅山女学的魁首到底生得怎样个三头六臂。 正巧今儿袁长卿要来镇上办事,她和林如轩、周崇闲着无聊,便都缠着袁长卿一同过来了。不想无意中就叫她看到,那店门外停着的马车上标着个「侯」字,再听着老掌柜招呼着来人为「十三姑娘」,她忙把同在梅山书院读书的堂哥林如轩拉过来认人。 一年前,林如轩还跟周崇、袁长卿是同窗,如今则是在梅山书院男子学院里就读,跟女学那边的侯珊娘虽然从没直接说过话,可也算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倒也认识人。于是他这里才刚一认清来人,他那活泼的小堂妹就跟条鱼似的从楼上溜了下去,竟就这么兴冲冲地跟那侯十三搭起话来了。 ——于是,便成就了这前世不曾有过的「历史性」会面。 「瞧三哥说的,」听着堂哥好像对侯十三颇有微词,林如稚不由就瞪圆了眼,替自己才刚认识的新朋友打抱不平道:「我看侯姐姐性情好着呢,哪像你说的那样?!我这么冒昧跟她搭话,她也没嫌我失礼呢,从头到尾都一直是那么笑眯眯的。」顿了顿,又叹道:「就是看着好像身子骨不好,说是要休学呢。」 那林芝老爷子有两个儿子,四五个孙子,偏偏两房就只有林如稚这么一个女孩儿,故而林如轩也很是疼爱自己的这个堂妹,见堂妹话里有不高兴的意思,便赶紧绕开了这个话题,心里却仍是对侯十三这人保留了意见。 一旁,仍在窗边往楼下张望着的周崇突然道:「你们说,那到底是不是‘玉绣’?」 「怎么可能?」林如稚头也不回地道,「如今这世上的‘玉绣’早被人搜刮光了,何况侯姐姐手里可是有三幅呢!若真是‘玉绣’,这‘玉绣’也太不值钱了。」 林如轩也道:「我知道你的心思,可这‘玉绣’也不是哪儿都有的。何况,我看这玉玲珑已经算是件不错的寿礼了,太后那里应该也能交待得过去。再者,袁老大不是给你出了主意吗?在盒子上再添些花样,一样能叫你压过……呃,别人。」 周崇扭回头,冲着林如轩不客气地一掀鼻孔,「老四就是老四,什么别人?!」——去年老四送给太后的寿礼就是一幅「玉绣」——「我就是要压过他,怎么着?!我大哥不能出手,原就该由我出面来压制他们才是,不然还真叫他们以为自个儿能翻了天了!」 忽然,旁边一直没吱声的袁长卿清了清嗓子,「五爷,您怕是忘了,离京时您是怎么答应您大哥的了。」 周崇一窒,看了袁长卿一眼,只愤愤地不吱声了。 对面,林如轩则悄悄冲着袁长卿一竖拇指。 他自以为自己做得隐蔽,却偏偏就叫周崇看了个正着。周崇那火爆脾气「腾」地一下就上来了,一甩袍角,道:「我还是不甘心,得去问个清楚。」说着,脚不沾地地跑下楼去。 「哎!」林如轩和林如稚同声叫着,却已经晚了一步。这二人赶紧起身去追,跑到楼梯边,林如轩一回头,见袁长卿竟仍老神在在坐在那里喝着茶,不由一扬眉,「你不来?」 「有你们就够了。」袁长卿笑道。 这时,楼下已经传来周崇拦住侯十三娘说话的声音了,还有林如稚代为道歉的声音。林如轩再顾不得袁长卿,一跺脚,只得先下了楼。 楼上,袁长卿听着楼下的对话,那眉忍不住就皱了起来。他想了想,到底有些不放心,便拿着那茶盏走到楼梯口,隐在高处探头往楼下看去。 那急惊风似的周五郎不管不顾地伸着手臂拦下侯珊娘时,珊娘尚未反应得过来,方妈妈已经跟只护鸡雏的老母鸡似地,把珊娘和三和五福全都护在了她的身后。 「你要做什么?!」她大声喝道。 周崇却是看都不看向她,只隔着她问着珊娘道:「我问你,你那几幅绣品,是不是‘玉绣’?」 此时林如稚已经追着周崇来到楼下,见状赶紧过去将周崇拖开,对珊娘歉意笑道:「姐姐勿怪,我这师兄打小就是急脾气……」 「不是急脾气,是没礼貌吧。」珊娘不客气地道。 顿时,店堂里为之一静。 楼上,袁长卿探头往楼下看去,却发现那个侯十三被楼梯挡住了大半边的脸,只能叫他看到她那身浅紫色的衣衫,以及那含着笑意的一弯唇角。 珊娘习惯性地抿着唇角,笑意盈盈地道:「便是要问人什么事情,总该先用一个‘请’字的。先生应该都是教过的,怕是时日久远,这位公子一时给忘了。」 ——却是暗讽了周崇一记。 周崇皱了皱眉,按照他的脾气,该当面就发火的,可看着对面女孩唇角那抹淡淡的笑,不知怎的,那火气竟怎么也发不出来了。 「姐姐,真是对不起。」林如稚忙又推了周崇一把。 周崇被她推得晃了晃,可被师妹拿眼神逼着,又怕她去老师那里告状,只得别扭地转开眼,到底含糊地嘀咕了一声「抱歉」。他告诉自己,一切都是看在那个「玉绣」的份上,便又扬头道:「你还没回答我呢。」 「回答什么?」珊娘装傻。 周崇的眉又拧了起来。可看看林如稚带着威胁的眼,他只好尽量保持着礼貌道:「请问,你那几幅绣品,可是‘玉绣’?」 「什么‘玉绣’?」珊娘继续装傻。 「就是你那几幅绣品。」周崇道。 「我不知道什么‘玉绣’。」珊娘摇头。 周崇没法子了,看看林如稚,对珊娘又道:「那么,我能看看你那几幅绣品吗?」 「不能。」这一回,珊娘倒是拒绝得十分干脆。 「为什么不能?!」周崇问。 珊娘挑起唇角,「因为我不想给你看。」 周崇一滞。他一向在京城霸道惯了,还从没遇见过珊娘这样敢当面跟他说「不」的。 他这里才又皱了眉,就听得珊娘那里又道:「我不肯给你看,你是不是就想过来抢了?」 周崇心里倒确实是转着这样一个念头的。他抬起头,恰好看到被婆子护在身后的女孩那微微上翘着的唇角,他的眉头不由就是一动。 周崇身份尊贵,在京城时见多了以各种手段吸引他注意的世家小姐们,此时见珊娘这似含笑的唇角,便以为她也是那样的人,心下冷冷一哼,忽地就换上一副惫赖模样,带着那么几分不尊重,调笑道:「你给我看,我不定就不抢你的了。」 珊娘却理都没理他,扭头仍是含笑问着老掌柜道:「贵店不会是黑店吧?怎么还抢客人的东西?」 老掌柜站在他们身后,头上早冒了一层的汗——别人不知道眼前这位小爷的身份,他可是知道的,这位可是当今的五皇子,太子殿下唯一的同母弟弟…… 第三十一章 老掌柜忍不住抬眼看向二楼。二楼上,自家小主子也在,偏都这会儿了,竟也不下来…… 就在老掌柜盼着来个人解开眼前困局时,楼上终于下来了一个人——偏还不是他家主子。 那人一边走一边笑道:「十三姑娘误会了,我这师弟没有恶意,他只是想要替家里长辈寻个特别的寿礼,见着姑娘手里的绣品出众,便想知道姑娘这绣品是哪里来的,若是可以,他也想买几幅回去讨好长上而已。」 珊娘回头往楼梯上看去,那眼眸忽地便是一沉。 ——来人她认识。 不仅前世认识,今生也认识。 来人是林如轩,梅山书院男子学院掌院林伯渊之子。 珊娘年年都是梅山书院女子学院的第一,这林如轩则是打从京城回来后,便一直霸占着男子学院的魁首位置。 而在前世,再过个一年半载,他还会和他的兄长林如亭,还有那一个月后也会入梅山书院就读的袁长卿,三人一同被人并称为「落梅三君子」。 虽说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珊娘和他彼此都算是认识,却是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直接说过话…… 珊娘忍不住看了林如稚一眼——不想在遇到她之后,竟又出了一件和前世不同的事。 而前世时…… 珊娘眼前一阵微微浮动。明明此刻她身处木器店当中,鼻翼间闻到的全是木料的香气,但不知怎么,那木料的香气中,她竟似隐隐又闻到一股醒酒汤的酸味儿…… 在那一世里,还年轻着的珊娘头一次得知林如稚的名字,头一次得知自己丈夫心里藏着另外一个人,便是从此人的口里……从喝得烂醉的林如轩的口中…… 她仍记得,那时候的她一心仍想要做个好妻子,所以得知袁长卿在书房招待他久不曾见面的同窗好友时,便亲自准备了解酒汤,提着送了过去。 只是,她终究还是未曾踏入那间书房禁地。才走到窗下,她就听到林如轩在房里大着舌头抱怨道:「你苦,如稚心里也苦,明明你们心里都有彼此,偏偏……」 「你喝醉了!」书房里,袁长卿打断他的声音显得格外清冷,「你这么说,会破坏你妹妹的闺誉……」 再往下,珊娘便不敢听了。 等她回过神来时,原本滚烫的醒酒汤已经变得冰凉。而袁长卿他们的酒还没醒,她的梦却已经醒了…… 「姑娘!」 三和扶住珊娘时,珊娘才意识到,她的身子打了个晃。 从那还不曾发生过的「梦境」中醒来,珊娘忽地便是一阵烦躁,扭头命令着三和五福,「便给他们看一眼吧。不然怕是我们这几个弱女子要出不得这店门了。」 说着,她干脆地一转身,走到墙角处的桌边坐了下来。 店里的小二也算机灵,匆匆给她上了茶水。端起茶水时,珊娘才发现,她的手在微微发着抖。 等她喝完了一盏茶,那边林如稚也已经亲自将三幅绣品重新卷好,还给了三和,又红着脸过来向珊娘道歉道:「姐姐别恼,都是我这师兄无礼,妹妹这里替他向姐姐赔礼了。」说着,端端正正地给珊娘行了一礼。 珊娘只冷声道:「可看好了?」 林如稚愧然点头。 「那么,我们可以走了吗?」 林如稚尴尬地后退一步,让出路来。 一旁的周崇忽然道:「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玉绣’,但看着好像还不错,我要跟你买一幅……」顿了顿,他看了林如稚一眼,才委委屈屈地加上个礼貌的后缀,「行吗?」 珊娘一阵冷笑,「如果我说不行,公子打算怎么办?」 周崇一怔。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这姑娘看着虽然仍像是在笑着,偏那眼里早已经冰寒一片了——原来人家那唇角,天生就是往上翘的! 周崇虽霸道,却并不是个纨绔,见珊娘真恼了,他不由一阵无措。 林如轩赶紧过来,和林如稚两个,冲着珊娘又是恭恭敬敬地一个深礼,抬头道:「真是对不住姑娘,得罪……」 可不等他说完话,珊娘已经甩着衣袖出了门。 一直隐在楼梯高处的袁长卿这才下来,看着珊娘的背影笑道:「这姑娘,好大的脾气。亏得我没下来。」 ——就你奸滑! 楼下几人心里同时一阵鄙夷。 从木器行里出来,方妈妈小心看看面色不豫的珊娘,犹豫道:「姑娘……」还继续逛街吗? 珊娘却抬头看看天,忽地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肩,一转身,指着前方的店铺笑道:「前面那家店是卖什么的?」说着,竟带头沿着青石板路往前走去。 三和五福不由全都和方妈妈对了个眼儿。她们都以为,遭遇这种不快,姑娘大概就没了逛街的兴致,不想出店门时还阴沉着一张脸的姑娘,只抬头看了看太阳,竟耸了耸肩,又跟个没事人似的了。 于是三人赶紧跟上。 五福抱着那装着绣品的包袱,三两步赶上珊娘,噘着嘴儿道:「我们不该把生意给那家店做的!那个掌柜的竟就这么看着人欺负我们!姑娘,要不我们回去把单子取消了吧?」 珊娘摆着手笑道:「算了,我看他家手艺不错,就这样吧。做生意原就不容易,那人看着又跟个恶霸似的,估计他们这些买卖人也不敢得罪人家,不然那个恶霸发起狠来,砸了店子怎么办?」 「便是做买卖的不容易,这掌柜的也太过分了!」连三和都不满地抱怨道,「我们是店里的客人,他就该护着我们才是,亏这曲矩木器行竟还是京城的老字号……」 珊娘一怔,不由收住脚,回头看向身后那木器行。直到这时她才注意到,那木器行的招牌上刻着古朴的「曲矩」二字。 嫁给袁长卿很久之后,珊娘才在无意中得知,这曲矩木器行的东家竟是袁长卿的外祖家,且他在其中还占着一股…… 方妈妈说起镇上的木器行时,珊娘并没有想到它会跟曲矩行有什么关系——想想也是,梅山镇便是个比较发达的镇子,终究只是个镇子,连县城都不是,怎么可能跟千里之外京城里大名鼎鼎的曲矩行有什么关系…… 却是没想到,竟真有关系! 那么,前世时,镇上是不是也有这么一家木器行?! 珊娘皱起眉,忽然再次意识到,她对袁长卿的一切,其实真的所知甚少…… 正沉思间,她的耳旁蓦地响起一声哭嚎。 「……别打了,呜,给你们就是……」 那哭嚎声,听着竟出人意料的有些耳熟。 珊娘抬头,这才发现,原来左侧有条小巷。巷口处胡乱堆着一摞竹筐,正好挡住了巷口。 而那哭嚎声,便是从那竹筐后面的小巷里传出来的。 「……再哭!你这是有意要招过人来还是怎的?!」 那竹筐背后,传来另一个孩子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一阵拳打脚踢的杂音。 珊娘一扬眉,只听之前那个声音吃痛地又嚎了两嗓子后,便压低声音求饶道:「别、别打了,呜……我不哭了,呜……疼……」 ——好熟悉的台词! 这一回,连三和五福都相互对视了一眼。 第三十二章 珊娘歪了歪头,冲着三和她们摆摆手,示意她们站着别动,她则一转身,靠近那一摞竹筐,从竹筐的缝隙间往巷内看去。 透过竹筐的缝隙,她一眼便看到,她家那个胖弟弟,正凄惨兮兮地撅着个屁股,抱头蹲在角落里抽噎着。在他的前方,三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孩子则头凑头地挤在一处看着什么。 其中一个孩子问:「多少钱?」 另一个不满道:「怎么就这么一点?!」 第三个孩子回头揪起小胖墩,摇着他道:「死小胖,你是不是把钱藏起来了?快拿出来!」 三个孩子把小胖墩围在中间一阵上下其手,却什么都没搜得出来。于是领头的那个孩子恼了,骂了声「穷鬼」,便推了小胖墩一把。小胖墩跟个球似地原地打了个转。另两个孩子看了,顿时笑了起来,于是三个熊孩子便把那小胖墩当个陀螺似的,在三人间来回推着打转。 小胖子挣扎哭道:「钱都已经给你们了,你们还想怎么着?!」 「就这点钱,不够!」 「可我没钱了……」 「没钱回家拿去!」 「家里也没了,这个月的月钱全给你们了。」小胖子哭道。 「那……」为首的熊孩子略一沉吟,断然道:「那你就去你姨娘的院子里偷去!你不是说你姨娘经常给你塞钱的吗?」 「哎,对了,」另一个孩子道,「你姐姐不是才被从西园里撵出来了吗?听说老祖宗仁慈,给她的东西都没有收回来,你去偷个一件两件的,可不就有钱了?」 「不要不要!」小胖墩吓得连连摇手,「我姐姐会打死我的!」说到这里,他仿佛想到了什么吓人的东西,一边用力挣扎着一边回手推拒着那几个孩子道:「我姐姐也会打死你们的!」 ——嗬,这胖墩,挨了一顿胖揍后,对她打人的技术倒是挺有信心的! 珊娘听了不由抿着唇乐了。 「哈,就你姐姐那小细胳膊小细腿儿?!」为首的孩子哈哈一笑,偏那小胖墩这会儿正激烈反抗着,便叫他挨了小胖墩一下。 「敢打我!」那孩子当即就恼了,回手用力一推小胖墩,小胖墩一个立足不稳,那脑袋「咚」地一声就撞在了墙上。 好大的一声响! 连站在巷口处的珊娘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忍不住缩了缩肩,又伸长脖子看过去。 就只见那被撞肿了脑门的小胖墩,居然出人意料的没有嚎哭,而是捂着额头,回头瞪着那三个孩子哼哼叽叽道:「你、你们不知道我姐姐的厉害,呜,你们抢我的钱,还、还打我,我要告诉我姐姐去,回头我姐姐一定会替我报仇的,她一定会打死你们的,呜,她打人可疼了!」 珊娘不由就眨巴了一下眼——倒不知道这小胖墩哪来的自信,竟认为她会替他报仇…… 虽说小胖墩的话听着叫人觉得好笑,可与此同时,珊娘心头却又莫名一软。某种陌生的感觉,竟这么悄悄漫延了上来……某种无法形容的、类似被人需要、被人依靠的感觉…… 巷口内,那三个欺负人的孩子听了小胖墩的话,先是愣了一愣,然后全都哈哈大笑起来,其中一个道:「我说你可真是没用,便是把七哥抬出来也能吓一吓人,偏是提你那个书呆子姐姐,她能顶个屁用!」 「七哥才不会管他呢!」又一个笑道:「便是十三姐姐,还在西园的时候怕还能借着老太太吓一吓人,如今她又能做什么?落毛的凤凰不如鸡……」 珊娘听了,那眼儿顿时一眯,回手指住五福她们几个,再次示意她们不许靠前,她则转身绕过那几只破竹篓,提起裙摆,一脚便踹在那个说她是落毛凤凰的男孩的屁股上,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一手一个地拧住另外两个男孩的耳朵,冲着被突然出现的她吓得呆住的三个小男孩一阵冷笑。 「是吗?抬出姐姐来没用?!那咱们试试,看看他姐姐这小细胳膊小细腿到底能做些什么!」 而就在珊娘大发雌威之际,她却是不知道,这小巷的上方,一扇不大的窗户内,有个人正低着头,一脸兴味地看着她逞着凶蛮。 侯玦被人堵住的小巷,其实就是木器行旁边的巷子。 而这木器行,正是京城有名的曲矩木器行在梅山镇的分店——便如珊娘所知的那样,这曲矩木器行正是袁长卿外祖家的产业,他那亡母在其中也占着几份股的。 至于袁长卿为什么这时候就出现在这梅山镇上,而不是像前世珊娘所知道的那样,在春赏宴时才出现……却是因为前世的这个时候,其实他就已经在梅山镇上了。只是那时候的珊娘并不知道而已。 当然,这一世的珊娘,仍是什么都不知道。 袁长卿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却是他的授业恩师林仲海要来梅山镇省亲,恰好听说袁长卿的继祖母——便是那个孟氏——要他陪她来梅山侯府作客,林仲海生怕自个儿这个忠厚老实(?)又不爱说话的弟子被人欺负了也不知诉苦,便在孟老太太面前打着哈哈,硬说自己身体不好,需要袁长卿护送他回乡。而出于尊师重教,孟氏也不好推辞,何况那侯家就在梅山镇上,加上袁长卿已经答应她会按时出席春赏宴,孟氏这才勉强允了他。 至于五皇子周崇,却是太子爷怕袁长卿和林老师都不在京城后,这熊孩子没了管束在外闯祸,才把他也打包塞给林仲海一同带出京城。 那周崇虽然有点浑,好歹是大儒林仲海的弟子,总还算得上是个君子。是君子就没有欺负弱小的权利,等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很小人地欺负了一个女孩后,回到二楼的周崇一下子就没了之前的霸气,只那么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不动弹了。 林如稚原还高兴着自己结交到一个新朋友,不想转眼就叫周崇给得罪了。作为被殃及的池鱼,她把自个儿受了珊娘冷脸的原因全都归咎于周崇,忍不住就对着周崇好一阵口诛笔伐。 一旁的妹控林如轩也时不时地帮着妹妹补上一枪。 而此间的主人袁长卿,就仿佛事不关己般靠在那临着巷子的窗边,抱着胳膊旁观着五皇子的热闹,一边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 袁长卿之所以在先生面前提起老太太要带他来侯府的事,却是他已经猜到,孟氏和他四叔这一回是铁了心要拿他的婚事做文章了。 之前他们阻挠他进学未果,终究还是叫他拜在了林仲海的门下,这已经叫那对母子深感危机,若是如今再叫他结上一门好亲,怕是这一家子更要日夜心神不宁了。偏这对母子又最会作戏,人前处处表现着对他这忠良遗孤的照应关怀,故而便是要给他结亲,也要结得不能叫人置喙,于是梅山侯氏就这么成了首选。 这梅山侯氏,虽说如今身上已经没有爵衔,好歹曾是五世侯爵的门庭,便是如今在朝堂上早已没了势力,却是全大周都知道的富足。而一个光有钱却没有什么后台的孙媳妇,自然远比一个有后台却没钱的孙媳妇更为得用。何况这侯家掌管着内宅的老太太,同样也姓着孟…… 第三十三章 孟氏的盘算,袁长卿心知肚明。只是那对母子却是从不肯相信,高傲如他,连祖上该他得的那个爵位都没放在眼里,又岂会在意缺少妻族的那点区区助力?!他一向自信,只要是他想要的,便仅凭着自己的能力,他也能得到。 袁长卿从不打无把握的仗,也总宁愿在事先计划周详,故而他才在先生面前漏出口风,然后如愿提前来到这梅山镇上。 他之所以要提前过来,便是想要利用孟老太太还未到之前这段时间,好好摸一摸侯家以及侯家那些千金们的底——既然孟氏要的不过是他娶侯家的姑娘,那便是给他留下了一点可操作的空间。想来只要新娘姓侯,老太太和他四叔便不会太过在意新娘的人选。既这么着,就算将来有个万一,叫他落到那最糟的地步,至少他可以试着操控一下方向,不至于叫他们硬塞给他一个难以忍受的妻子…… 也亏得他外祖家的木器行开遍了整个大周,在这梅山镇上便有这么一个分店,倒不至于叫他对侯家的情况一无所知。 而就在袁长卿一边看着五皇子的热闹,一边筹划着下一步计划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孩子们的吵闹声。他原只是无心往外看了一眼,偏就这么巧,竟正好就看到一位侯家的千金。 虽然此时只能瞧见那位姑娘的头顶,但那不久前才刚看到过的浅紫色衣衫,仍叫袁长卿认了出来——这一位,正是那叫他只看到一抹唇色的、排行第十三的、脾气很大的侯家十三娘。 而此刻,十三姑娘侯珊娘正踮着脚尖,隔着一摞破竹筐,在瞧着她弟弟的热闹,却是全然不知,她的头顶上方,那前世的冤家,袁长卿袁老大,也正暗含兴味地瞧着她的热闹。 且说这侯珊娘,原正兴致勃勃地瞧着那小胖墩的热闹,不想转眼就听到那三个熊孩子诋毁自己的话。 照理说,两世为人的她都老大一把年纪了,按说原不该跟这么几个熊孩子置气的,偏她之前才在木器行里受了刺激,如今是一点儿也不愿意再压抑自己的脾气,于是只回身威胁地指了指五福三和,不许人上前帮忙,竟就这么亲自跳了出去,像个泼妇般,第二次动手打了人。 ——虽然打的还是熊孩子。 只是这一回熊孩子的数量,要比上一回多了那么几只。 且说这威武凶残的十三姑娘,不顾对手只是三个不到十岁的小男孩,先是一脚踹翻一个,又是一手拧着一个,然后细弯起她那迷人的媚丝眼,笑眯眯地看着几个孩子问道:「我说你们几个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打架了?」 ——竟全然一副动手的人不是她的温和语气。 此时不仅那三个遭遇突然袭击的倒霉孩子被吓住了,侯玦也被他这从天而降的姐姐给惊得一阵瞠目结舌。 偏珊娘仍是那么一脸温和地问着他:「不给姐姐介绍一下你这几个朋友吗?」 于是侯玦呆呆地、乖乖地,一一指向那三个孩子,「四伯家的九哥……六叔家的十哥……地上这个是尾巷十二叔家的十四弟。」 ——好嘛,被两个大孩子欺负也就罢了,居然还有个比他小的! 珊娘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小胖墩一眼,看着那三个仍没有回神的小男孩笑了笑,柔声又道:「我还当是谁呢,原来都是一家子的兄弟。说起来,你们是不是该跟我打声招呼?」 说话间,她一旋手腕,那两个耳朵被她拧在指间的熊孩子顿时一阵哀号。 「姐姐姐姐,好姐姐,饶命饶命……」 两个孩子捂着耳朵一阵乱叫——虽说家里兄弟姐妹多,可珊娘好歹曾是西园里的第一姑娘(这说法实在是……),每逢年节她总跟在老太太的身边,便是她认不全家里的兄弟姐妹,家里的兄弟姐妹却是没人不认识她的。 而在全族人的印象中,侯十三娘最为引人注目的,便是她那温婉无害的笑容,便是遇到家里兄弟姐妹淘气的时候,她也总只是耐心说教着,从来没见她伸手弹过人一指头……偏就是这十三姐姐,竟上来就拳打脚踢……至于那仍如印象中一般温婉无害的笑,此刻看着则是莫名就叫人后背一阵生寒…… 若不是这会儿遭遇突然袭击一时没回得过神来,几个熊孩子怕是就要以为,这十三姐姐不定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附体了…… 而就在孩子们纷纷哀号讨饶时,楼上袁长卿探头看向窗外的动作,到底引起了周崇等人的注意。那三人也全都凑了过来,挤在袁长卿的身旁看向楼下。 「这是……」 林如稚仿佛也被珊娘的粗暴给吓着了,指着楼下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袁长卿赶紧将一根修长的手指按在唇边,示意众人不要出声。 于是这几位闲极无聊的主儿,就这么站在小窗边,默默看着楼下出演着一幕姐弟相残的戏码。 「这会儿知道叫我姐姐了,」尚不知道自己正被人围观着的珊娘阴阴笑道,「才刚你们是怎么说的?我这小细胳膊小细腿的怎么了?」她用力一拧老九的耳朵,老九顿时一阵惨号。「还有我这书呆子又怎么了?」她转而拧着老十的耳朵,老十跟着也是一阵叫唤。 直到这时,仍趴在地上的小十四才回过神来,忙连滚带爬地就想跑。 「站住。」珊娘一声断喝,可惜那软软糯糯的声音,全然没有她拧着人耳朵的力道更有说服力。 而作为旁系子侄,能跟嫡出的孩子打成一片,还连手欺负了另一个嫡系子孙,这小十四自然不是个笨孩子,哪能被珊娘这没什么威慑力的声音镇住,当下那脚下又快了三分。 于是珊娘笑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总能去你家逮住你的。只是到那时候……」 聪明人说话不需要说透,小十四那么聪明,自然知道,如今留下挨十三姐姐一顿揍,总要好过叫家里知道他在外面的淘气。于是他只得站住了。 「过来。」珊娘喝道。 十四只好一步一挪地挨了回来。 珊娘挑着眉,带着三分真心嘲道:「可真是我们侯家的家风呢,哥哥抢弟弟的钱,觉得不够,便教唆弟弟去偷。果然一个个小小年纪就学得不错。我在想,要不要把这件事报到学里,叫先生们好好夸一夸你们呢?」 「不要不要不要,」三个熊孩子同声求饶,「十三姐姐饶命,好姐姐,我们再不敢了……」 「不敢?」珊娘的媚丝眼儿又弯了一弯,「所谓不敢,也不过是人前不敢罢了,等到了人后,还不是该怎样就怎样。」 ——还确是如此。这几个,包括小胖墩在内,都是学里屡教不改的淘气包。 「不会不会,我们再也不敢了……」最机灵的小十四就差拍着胸脯保证了。 「是吗?」珊娘弯着眼儿一笑,忽地冷声一喝:「我可不信你们!」 顿了顿,她又冲着小胖墩喝道:「十二,过来。」 小胖墩打了个哆嗦,竟以比十四更慢的速度缓缓挪了过来。 「搜。」珊娘道。 小胖墩懵懂地看着珊娘。 珊娘皱着眉一咂嘴,「他们拿了你的钱不是?你就不能反过来搜他们了?!」 第三十四章 小胖墩这才反应过来,忙上前掏着老九和老十的口袋。十四是个机灵人儿,不等侯玦搜到他这里,早已经主动把自己口袋里的宝贝扔了一地。 于是两世为人的珊娘,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个年纪的男孩竟是拿什么都当个宝贝。 看着那些残砖烂瓦,她忍不住就抽了抽唇角,拿脚尖踢了踢地上那三个钱袋。 小胖墩又是一阵发怔,直到看到珊娘冲他不耐烦地一偏头,他这才明白她的意思,带着三分忐忑,将那三人的钱袋全都掏空了,然后捧着那一把大大小小的铜板银币什么的,又不知该做什么了。 珊娘无奈叹了口气,谆谆教诲道:「你的钱袋呢?装上。」 「啊?」小胖墩又是一怔。 「他们抢了你,打了你,难道不该给你点补偿?」说着,她低头「温柔」地看看她那两个堂弟,「可是?」 这一回,她都没有拧那两个倒霉孩子的耳朵,两个孩子就连声道:「对对对,是是是,姐姐教训得是……」 珊娘满意地笑笑,这才松了手,又拿脚尖拨拨地上那堆破烂,道:「行了,把你们的宝贝都收回去吧。」 三个孩子哪还敢拿回自己的宝贝,只恨爹娘没多生自己几条腿,转身就要跑。谁知才刚一转身,就听得他们那一向贤良淑德才名在外的十三姐姐柔声又道:「怎么能这么不惜物呢?随身带着的,应该是你们的心头宝吧?竟就这么不要了?」 三个倒霉孩子相互看了一眼,只得回头,战战兢兢收拾了地上各自的宝贝,然后一脸忐忑地看着珊娘。 珊娘从小胖子手里拿过他的钱袋颠了颠,对他笑道:「我也不能白替你出头不是?这钱就归我了。」 小胖子千肯万肯地连连点头。 珊娘笑眯眯地转回头,看着那三个缩着手脚不敢动弹的倒霉孩子笑道:「其实我也不是看上了你们的钱,拿你们的钱,不过是要卖个教训给你们。那就是‘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吗?」 几个才刚开蒙的孩子,哪里就读到孟子了,只那么懵懵地看着珊娘。 珊娘弯着唇角一笑,道:「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你们欺负人的时候,就得想着,以后别人也会变本加厉地欺负你们……」 这句话……是这样解释的吗?!怎么感觉哪里不对? 楼上,那几人相互对了个眼儿。 就只听袁长卿轻声道:「倒也没说错。这几个孩子不存了欺负人的心,自然便不会被人欺负。」 是吗? 纯良的林家妹妹一阵点头,不够纯良的林家兄长和五皇子周崇则怀疑地看了一眼同样不够纯良的袁长卿,心下同时一阵诧异。 ——且不说一般被人欺负的,往往都是那心里没什么欺负人的念头的纯良之辈,只袁长卿袁老大居然会主动出声解说这件事,便能叫这二位感觉很是惊奇了。 那单纯的林家妹妹林如稚或许不了解,她哥哥林如轩和周崇却是知之甚深,这袁老大,与其说是沉默寡言不爱说话,倒不如说他是冷心冷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以往他们犯了什么事,想要袁长卿替他们出个主意说句话,那位往往就跟锯了口的葫芦似的,没有好处不开口。不想今儿竟突然就冒出这么一句来,且听着还像是主动替楼下那个小丫头作着注解的样子…… 真够离奇的…… 此时的小巷中,不知道自个儿「惊吓」了几个无聊人士的侯十三娘,仍在「谆谆教诲」着她那几个懵懂不知世事的弟弟们。 「都说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今儿你们欺负了十二,却又被我给欺负了,只能说你们几个倒霉。不过也别灰心,大不了下次再找别人欺负回来就是。当然,再下一次,大概又要轮到你们被人欺负了。这就是所谓的‘因果报应’。不过没事儿,你们还小着呢,这‘因果报应’的路还长着呢,慢慢来,咱们都不着急,不定哪天你们就能从我这儿再欺负回去了。我等着你们。便是你们这一世欺负不了,总还有下一世的。便是没有下一世,佛经上说,总还有十八层地狱呢,咱们都不着急,大不了去那里慢慢扯平就是……」 …… 她这里细声慢气地恐吓着那几个孩子,楼上,袁长卿忍不住抬起手背擦过鼻尖,小心掩去唇边那抹快要遮不住的笑。 「十三姐姐真有意思。」 他的身旁,林如稚却是没有他那般口是心非,直爽地道出楼上众人的心声。 …… 「行了,」楼下,胡扯得颇为尽兴的珊娘恩赐般地一挥手,「都回去吧,怕是跟着你们的下人找你们要找急了。」 珊娘那里才刚一转身,那三个倒霉孩子就头也不回地拔脚跑了——十三姐姐好可怕…… 听着身后的脚步响,珊娘又是抿唇一笑。才刚在木器店里受的惊吓和郁闷,这会儿终于全都烟消云散了。 她回过头,才刚要招呼小胖墩,忽地就听到头顶上方飘来一声口哨。 而楼上,周崇一时没忍住,就吹了声口哨,却是惊得袁长卿和林家兄妹全都忙不迭地避到了一旁。于是等珊娘抬头往上看去时,那小窗内便只有冲着她挤眉弄眼做着怪模样的周崇一个。 她皱了皱眉,心下当即给周崇贴上个「纨绔」标签,又低了头,只作什么都没看到的,向着小胖墩伸出手道:「走了,回家。」 小胖墩侯玦受宠若惊地伸出小爪子,小心翼翼握住珊娘的手指,然后抬着头目不转睛地看向她。 珊娘的眼眸却是微微一闪。她伸出手,原只是示意他跟着走的,谁知那小胖墩竟一把就握住了她的手。 而感觉着掌心里那软软的触感,珊娘脑子里却在想着,前世时她是否曾这样牵过她那对儿女的手…… 珊娘蓦地一挺肩,冲着自己一阵皱眉,暗暗发誓,再不提前世了——既然此生已经决定不再回头,便该连同那些所谓的「前世」全部抛开,再不去回首。至于那「梦境」中的一切,两个孩子也好,林如稚也罢,都只当是一场梦吧。便是那袁长卿此刻站在她的面前,对于此时的她来说,其实也只不过是个陌生人! 所以,从这一刻起,她该放下过去,重新为人,只把自己当作一个全新的人,一个没有过去、一切都在等着她重新书写的人! 「姑娘,」她走出巷口时,五福迫不及待地迎上来,噘着个嘴儿抱怨道:「姑娘也真是,这种事哪用得着姑娘亲自动手?姑娘该吩咐奴婢的。」 「吩咐你?」珊娘看着她一阵似笑非笑,「你是敢踢小十四的屁股呢,还是敢拧老九老十的耳朵?」 五福一窒。 珊娘弯唇一笑,低头见小胖墩仍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她,便微一挑眉,把他推到方妈妈的身边,道:「给二爷整一整衣裳。回头再问问跟他上学的人,这会儿他应该在学里的,怎么竟在大街上?」 方妈妈答应一声,赶紧拉过侯玦替他整理着因打架而弄得一团糟的衣裳。 侯玦则期期艾艾道:「我、我,我……我没有逃学……」 珊娘又是一挑眉,于是侯玦的小胖脸红了,垂下头,低声嘟囔道:「我真的没有逃学……」 第三十五章 三和歪头想了想,忽然明白过来,上前禀道:「竟忘了,今儿正是学里沐休的日子。」 学里每五日一休,今儿是二月初十,正是沐休的日子。珊娘「逃学」日久,竟给忘了。 「跟着你的人呢?」她问。 小胖子又垂了头。 「抬头!」珊娘一声低喝。 小胖子条件反射似的赶紧抬头,见珊娘盯着他,那小胖脸憋得又红了一些,畏头缩脑道:「我……躲开了……」 珊娘一阵皱眉,正要回头吩咐方妈妈,叫她回去好好敲打一下跟着侯玦的人,忽地又是一顿——如今她只是家里的姑娘,并不是那袁府管着内宅的夫人,家里一应大小事务,还不需要她来操心! 这么想着,她忽地一阵轻松,当真放开那些前世打死也不可能会放过的家事,冲着被方妈妈整理一新的小胖墩伸过手,笑道:「快到午时了,可是饿了?你应该经常在这街上逛吧?说说,哪家的饭菜好吃?」 她晃了晃手里的钱袋,「怎么着也要把它吃了才叫合算,是吧。」 ——如今她才十四岁,便老老实实只做个十四岁的姑娘吧,该玩的玩,该笑的笑,把前世她错过的悠闲时光好好补偿回来。 至于那些不该她管的,打死不管! 小胖墩果然不亏他长的那一身肥膘,竟是个「老饕餮」,又因他年纪小,上不得酒楼,故而对小吃的了解远甚于酒楼的饭菜,竟是带着珊娘主仆穿街走巷,把深埋于梅山镇深处的有名小吃吃了个遍。 等众人吃得脑满肠肥地往回赶时,日头已经偏了西。 珊娘笑道:「我怕是吃不下晚饭了。这一下午,我们一个个的竟都没个住嘴的时候,我总算是知道,你这一身肉是哪里来的了。」她亲昵地掐了一下小胖墩的脸颊。 许是厮混了一下午,小胖墩不再像之前那般畏惧珊娘了,抬头憨笑道:「还有好几处没吃到呢,等下次沐休的时候,我再带姐姐过去尝尝。」 珊娘忽然想起他被人拦着抢钱的事,便问道:「老九老十他们几个抢你钱,哥哥可知道?」 小胖墩的小胖脸上顿时没了之前说起吃的东西时的神采,垂头蔫脑地不吱声了。 珊娘拧起眉。想着之前那几个熊孩子的话,便猜到,怕是她哥哥侯瑞就是知道,也没有插手管事的意思。 看着一脸可怜模样的侯玦,珊娘的眉又是一皱,「抬头!」她低喝一声,以指尖抵住小胖墩那低垂的额。 小胖墩竟被她喝得抖了一抖——显然,珊娘的积威甚盛——他忙不迭地抬头,看向抵在眉间的细白手指时,一双眼睛险些对了起来。 珊娘皱眉道:「越是害怕的时候,就越该抬头挺胸直视对方。像你这般垂着脑袋,看着就叫人知道你在怕他们,便是原不想欺负你的,见你这样,怕也要忍不住欺负上来……」 说到这时,珊娘怔了怔。果然一个人的禀性难改,前世时她便好为人师,看到不合心意的地方总想着叫别人听从她的……所以才最终落得个众叛亲离…… 珊娘摇摇头,冲着自己一阵冷笑,又从小胖墩的额头上收回手,扭头看向车窗外。 车窗外,他们正从一条不宽的小巷里穿过去。过去便是通往长巷的石桥了。 不想就在这时,旁边的一条巷子里窜出来几个少年,也亏得这巷子窄,车夫驾车时小心,才没叫马车撞到那几个窜出来的孩子。 车夫拢住受了惊的马,才刚要大声喝骂那些不长眼的孩子,就只见那边的巷子里又追出来一个少年。少年身后,还七七八八又跟着冲过来一些孩子。 因珊娘的马车正好挡住了巷口,那少年便放弃了追捕,回身对后面陆续跟过来的手下,叉腰作一副仰天狂笑状,大声笑道:「今儿是他们好狗运,叫这马车救了他们一命。明儿若是他们还敢过来,咱们就……」 少年正放着狂言,手下一个眼尖的看到马车上的标志,忍不住过来小声道:「好像是你家的马车……」 少年吃惊回头,见那马车上果然坐着自家的车夫,顿时便跟被人抽了一鞭子似地往后一跳,指着那车门结结巴巴问着那车夫:「老、老、老爷?!」 马车里,珊娘忍不住伸手就撑住了额——她那胖弟弟被人欺负着,而她这十六岁的哥哥,却正在忙着欺负人…… 不知道那车夫是怎么回答这侯家七爷的话的,总之,等珊娘再次看过去时,她哥哥侯瑞已经遣散了他的手下,一把拉开车门,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挤进这已经坐满了人的马车里。 侯瑞一把扯起小胖墩,把他往对面已挤成一堆的三和五福方妈妈身上一扔,自个儿则抢了小胖墩的位置,坐在珊娘的身旁,扭头问着珊娘:「听说你被送回来养病了?」又从鼻孔里嗤声一笑,道:「别是被老太太赶回来的吧?」 珊娘自七岁离家后,跟家里的兄弟们就没什么接触了,也就只在年节间,大家族一同聚在西园里时,才能偶尔和这俩兄弟说上一两句话。所以,其实珊娘对这个兄长并不怎么了解。 但这却并不妨碍她曾听说过她这大哥在市井间的「威名」。 于是珊娘免不了把侯瑞一阵上下打量。 十六岁的侯瑞个子已经很高了,看着比那十七岁的孩子还要高一些。许是长得太高,身上的肉没能跟上,看着精瘦精瘦的。此刻他虽然一身绸制衫褂,那打扮却跟街头扛活儿的粗汉一样,衣袖直卷至臂弯,肩头接缝处露着一道绽线,长袍下摆掖在腰带下,露出其下深蓝色的裤管,以及一双高筒乌靴。 「是啊,被赶回来了。」 见那双高筒乌靴里插着一截铜尺,珊娘顺势抽了出来,却被侯瑞反手就夺了回去。 「你随身带着这个做什么?」她问。 「抢地盘时当武器用。」不顾这时候车厢里挤满了人,那侯瑞竟拿着铜尺挥舞了起来,叫珊娘好一阵皱眉。 她这个大哥,虽然长得像她爹,眉目生得甚是清秀,偏那性情不知道像了谁,颇为顽劣,便是珊娘住在西园里,都曾听说过他的不少「事迹」。 「才刚那些,都是你手下的喽啰?」她一把夺过侯瑞乱舞着的铜尺。 这侯瑞虽然已经十六了,却是听多了说书先生们的江湖段子,一心向往着江湖,向往着能成为一个除暴安良的侠客——换作后世的话来说,这就是位「中二病」资深患者。 偏这「患者」自以为他身手了得,至少在这梅山镇上可算是打遍天下无敌手,谁知才一个照面,居然就叫自家那个才名在外的文弱妹妹一把夺了武器。顿感颜面有失的侯瑞当即斜眼看向珊娘,歪着嘴不怀好意道:「你这一回来,怕是家里得热闹上一阵子了。我猜,想要看你热闹的人一定很多。」 「也包括你吗?」珊娘挑起眉梢。 「当然。」侯瑞夺回铜尺,又装模作样地摸着他那根本就还没长毛的下巴,带着满满的恶意看着珊娘笑道:「我可乐意看你的笑话了。我倒要看看,你被人踩下去时,是不是还能像在西园里那么高高在上。」 第三十六章 珊娘的眉梢又是一跳。她想起来了,就在不久之前,大家族聚在一处吃年夜饭时,她还曾当着人,一本正经地把她这喜欢嬉戏甚于喜欢读书的哥哥好好说教了一通,引得老太太也跟着教训了侯瑞一句「你该好好学一学你妹妹」。 而当时珊娘那么说,虽然也有两分为了侯瑞好的意思,以及一分恨铁不成钢,更多的七分,其实是她借着这不成器的哥哥替自己竖一竖规劝的贤名罢了——不然她完全可以背着人说教的。 所以,既然当时踩着侯瑞的脸面替她赢得赞誉时,她没觉得心里有愧,这会儿被侯瑞看了笑话,她自然也没那资格觉得委屈。 「好吧,亏得你没‘好好学一学’我。」她笑道。 而她这毫不介意的笑容,顿时就惊着了侯瑞。便是他们兄妹相互并不怎么了解,至少有一点他知之甚深,那就是侯珊娘这个人——好面子。 却是没想到,她会这般不介意地这自我解嘲。 「你是何方妖孽,竟敢占据我妹妹的躯壳?!」侯瑞并着食指中指的左手指向珊娘,右手则拿着铜尺当剑,在窄小的车厢内拉出个架式。 「白痴!」珊娘白他一眼,伸手将小胖墩拉过来,把他当盾牌一般,硬是塞在她和那个中二少年的中间。 马车从侧门驶进车马院时,院子里已经候着一地的丫鬟婆子了。 珊娘不会那般自恋,以为她们是来迎自己的,便扭头看了一眼她的大哥和小弟。 车还尚未停稳,性急的侯瑞侯大少爷就头一个窜下了马车。 而那满院子候着的丫鬟婆子中,竟只过来了一个丫鬟和一个婆子。 只见那个生得颇为艳丽的丫鬟凑到侯瑞身边,才刚屈膝娇滴滴地叫了声「大爷」,就被一个干瘦的妈妈挤到了一边。 那妈妈一把拉住侯瑞的胳膊,瞪着双微微鼓起的大眼,先是把侯瑞上下一阵打量,见他身上不像带伤的样子,这才指着他肩上绽了线的衣裳皱眉道:「大爷这是又跟谁打架去了?!竟又弄破了衣裳。再这样,大爷可没几身好衣裳了。」 那丫鬟则扭着脖子翻了个白眼儿,对那个妈妈道:「妈妈也真是的,怎见得我们大爷就打架了?!便是妈妈是大爷的奶娘,也没得这么当众指责大爷的道理!」说着,一边娇嗲着声音问候着侯瑞,一边拉着他往车马院外走去。 那妈妈张了张嘴,却是笨嘴拙舌地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反驳的话,只得用力一跺脚,忙不迭地追了上去。 扶着珊娘下车的方妈妈见她一直看着那边,便笑道:「那是大爷的奶娘黄妈妈和他屋里的大丫鬟,翠衣。」——只听着这名字,便能猜到那丫鬟的来历了。 而显然,这丫鬟不可能是那不管事的五太太派过去的。 曾做过一世主母的珊娘忍不住皱起眉心。前世时袁长卿无心后宅,内院里除了她这个妻子外,便只有六安这么一个妾室,且更没有什么庶子庶女。但这却并不妨碍曾受过孟老太太全套教育的珊娘知道那些种种上不得台盘的手段。 她再次看向侯瑞。 只见她大哥先是不耐烦地甩开那个翠衣的纠缠,然后又推开想要跟他说话的奶娘,就那么一个人自顾自地出了车马院,只把他那相互对瞪着眼儿的丫鬟和奶娘全都抛到一边。 珊娘看着侯瑞时,小胖墩侯玦下了车。 侯玦抬起头,才刚要跟珊娘说话,忽地就被一阵七嘴八舌的问候声给打断了:「二爷,二爷您回来啦,二爷您辛苦……」 珊娘回头,就只见那满院子的丫鬟婆子们竟呼啦一下全都冲着那小胖墩涌了过来。若不是三和五福动作快,不定她都要被那些人给冲倒了。 而紧接着,那些围上来的丫鬟婆子们又是一阵争先恐后地惊叫:「哎呦我的二爷哎,您这是怎么了?怎么脸上带着伤?谁欺负您了?您怎么……」 却原来,是众人看到了侯玦头上那块被几个熊孩子撞出来的青紫。甚至有那么几个过于忠心的,竟都心疼得眼含热泪了。 差点被人冲撞了的珊娘倒是没有五福那么生气,两世为人的她自然知道,比起她这刚被从西园里「撵」回来的大姑娘,以及那没了生母依靠的大少爷,这生母得宠的二少爷侯玦的大腿明显更为粗壮。更何况如今这管家大权,大半都落在那马妈妈的手中。 她隔着人群看向小胖墩。 就只见小胖墩也隔着众人在看着她,却似乎并没有觉得她差点被那些丫鬟婆子撞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显然,这小子虽然心性不错,有些地方却已经被养歪了。 珊娘的眉蓦地一皱,悄悄捏紧了手心。因为她忽然意识到,她竟忍不住又想要去插手管事了…… 而前一世时,也正是因为她总是忍不住要去管一些她看不惯的事,最后才……那时候,她以为她在做一些正确的事,又岂知在别人眼里,她只是在多管闲事,在耍威风,在为自己竖贤名…… 珊娘深吸一口气,压抑下满腔的委屈,抿着唇儿自嘲地笑了笑,又伸手拍拍仍愤愤不平的五福,一转身,领着她的人离开了这乱哄哄的车马房。 所谓「巧者劳而智者忧,无为者无所求」。今生的她,只想做那「终日不系之舟」,这些闲事,不管也罢。没见那五老爷五太太都没管吗?她一个做姑娘的,多什么事?! 谁知她才刚走出车马房,迎头就看到六安从旁边的一个偏院里走了出来。 珊娘一阵惊奇,「你在这里做什么?」 六安忙上前屈膝笑道:「我回房里拿点东西。」又道,「我和妈妈姐姐们都分在这个院子里住着呢。」 侯府的规矩,为了不扰了主子们的清静,除了当夜值守的下人外,仆妇们下了差后,全都是要住到下人院里的。珊娘回来的头一天晚上,因着忙乱,五福她们几个才临时在春深苑里挤了一宿,第二天傍晚才被马妈妈安排了别的住处。当时珊娘倒是曾问过她们住得如何,李妈妈只说「一切都好」,她便再没在意了。 她却是忘了李妈妈的性情,便是真有什么不好,她的奶娘也只会报喜不报忧…… 回头看看不远处散发着种种怪味的马房,珊娘那细长的眼儿微微一眯,笑道:「正好,我也瞧瞧你们住的地方。」 而这一瞧,却是叫珊娘的眼儿眯得更细了。 这院子,一看便不像是给人住的,竟是处处堆满了草料工具等物,只有那最里面的一间屋子被收拾出来——且看着就是专门为了李妈妈她们才临时收拾出来的。 李妈妈她们几个,全都挤在这间虽然挺大却很破旧的屋里。而照着府里的规矩,作为奶娘,李妈妈原该有资格独享一室的;便是三和五福这两个二等丫鬟,也该有资格住那两个人的房间才是。 这样的刁难,不由就叫珊娘唇边噙了冷笑。她以为马妈妈便是根棒槌,能在家里得势这么久,多少总是个拎得清的,不想竟又欺到她的头上来了! 她却是不知道,这件事马妈妈根本就不知情。 第三十七章 那马妈妈虽然心里不服气,可她也知道,仅凭着她的身份地位,以及她背后那个软弱的主子,若真要跟大姑娘抗衡起来,她怕是也只有落败的份儿。所以她早就决定暂时收敛起来,一切单等五老爷回来再说。只是,暂时服软归暂时服软,却不代表着她就愿意替春深苑的人行什么便利,所以她把安置李妈妈她们的事随手交给了别人。却不想,她那里没有存着刁难之心,底下却多的是会看人眼色的,何况正如珊娘所说,她又是被「贬」回来的,便是马妈妈无心,却是逃不过底下人的有意,这才发生了这样的事。 加上李妈妈又是个谨慎怕事的,生怕她们才刚回来就闹出什么事,叫珊娘为难,这才压制着五福她们几个,不许她们抱怨。若不是今儿凑巧遇到,连珊娘带方妈妈竟都不知道会有这等事。 这会儿都不用珊娘发火,方妈妈先就怒不可遏了,当即命人把管着下人院的管事叫过来,又再三向珊娘保证,她一定会为春深苑的众人讨回公道。 珊娘微微一笑,颔首收下了方妈妈的「投诚」——她才不管那马妈妈到底知道不知道这件事呢,便是不知道,作为总管内务的妈妈,总也脱不得一个「错」字。至于方妈妈要怎么跟马妈妈打擂台,她更是不管了,此时的她只要做那「狐假虎威」后面的老虎就好。 于是她也懒得留下来看戏,只看着那个虽低着头,却能看出满肚子不服气的管事不痛不痒地刺了两句,便带着三和五福六安回去了。 出了东角门,她的脸才渐渐沉了下来,一边头也不回地问着三和五福:「这种事,怎么都没人跟我说一声?!还是说,你们都以为我是那种护不住你们的主子?!」 三和六安全都低了头,只有五福噘着个嘴儿道:「我原想说的,是妈妈不许。妈妈说,我们才刚回来,万事忍耐为先……」 「忍?!」珊娘脚下一顿,回头看着五福道:「在西园里一个个还没忍够吗?!我之所以回来,便是不想再忍那些不想忍的事了。你们是我的人,你们以为他们那么做,是在打你们的脸吗?!」 三和忙垂手应道:「是我们错了。」 珊娘看着几人,叹了口气,又拍拍一脸不安的六安的肩,道:「记住了,只要占着一个‘理’字,便是你们张狂一些也无妨,万事总还有我。我虽不想惹麻烦,可也不怕麻烦。」 而想着她奶娘的那个性情,珊娘却是无奈地摸了一下额头,叹了口气。 穿过前院,等珊娘一行人来到西角门处时,远远就看到那小胖墩扒着门框,在探头往这边看。看到她过来,小胖墩咧开嘴,抛开那些跟着他的丫鬟婆子,颠颠地跑过来,一边抬头看着她,一边伸出爪子握住她的手。 被那只胖胖软软的小爪子握住,珊娘心头再次升起一股意外的柔软。她低头看看他,见他换了衣裳,便知道这小子是回过院子了。于是她默默叹息一声,只任由那小子就这么握着她的手,牵着他进了西角门。 二人虽牵着手,却是谁都没开口说话,只那么默默走在这狭长的防火巷内。却不想,才刚走出不远,前方忽地传来一声尖叫:「我的二爷,我可怜的二爷,你怎么又被人打了?!」 珊娘抬头看去,就只见一身桃红的马姨娘也不知道是打哪个角门里窜了出来,就这么哭嚎着向她和小胖墩扑了过来。 有了之前差点被人冲撞到的事,五福忙不迭地将珊娘护在身后,于是小胖墩便这么叫马姨娘一把抢了过去。 马姨娘跪在那里,抱着小胖墩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 珊娘忍不住就扭头看了一眼防火巷那高高的青砖墙。她敢打赌,这会儿墙的那边,她四伯家里,定然已经有人站住了脚,竖着耳朵听着这边的热闹呢。 小胖墩一个没防备,被他姨娘抱了个正着,不由眨着眼,抬头看向珊娘。 就只见他姐姐默默后退一步,却是并没有说什么,只微挑着眉,那么冷眼看着挡住去路的马姨娘。 而就在这时,旁边通往他哥哥侯瑞院子的那个角门开了。 换了身干净衣裳的侯瑞大步走出来,看着好像又要出去的模样。在他身后,他的奶娘正徒劳地说着什么,翠衣则殷勤地替他整理着腰间的饰物。三人谁都没想到,一出门就撞见嚎哭着的马姨娘,不由全都住了脚。 那马姨娘是接到消息,听说侯玦是跟大少爷大姑娘同车而回的,且脸上还带着伤,她忙不迭地跑来看儿子。这会儿看到当事人都在,那婆娑的泪眼儿往那二位脸上一扫,马姨娘心里便有了决断——显然,比起珊娘来,这脾气暴戾的侯瑞更有可能是那动手之人。 于是她抱着小胖墩,冲着侯瑞哭道:「大爷,便是我们二爷有什么错处,您教导便是,何必动手打人?还下这么狠的手。他好歹是您的兄弟!」 侯瑞身后,黄妈妈气愤地上前一步,才刚要开口分辩,却被翠衣一把拽了回去。 至于侯瑞…… 珊娘看过去时,就只见侯瑞先是愣了愣,然后那神色微微一凝,便高傲地抬起一边眉梢,唇边挂着抹冷笑。 ——这强装着不在乎的神情,蓦地就叫珊娘打了个寒战。 这神情,她太熟悉了……不仅从镜子里见过,也在…… ……在那前世的儿女脸上看到过…… 那种明明受了委屈,却偏要强装着无所谓的神情…… 珊娘蓦地闭上眼。 直到一口气呼尽,她这才缓缓睁开,然后头一次那么认真地看向侯瑞。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原来她跟侯瑞长得很像。一样修长的眉,一样细长的眼,只是十六岁的侯瑞,那脸型轮廓要比才十四岁的她显得更为棱角分明。 前一世时,她这大哥最后怎么了?她这胖弟弟后来又怎样了?她的父亲和嫡母呢?后来又怎么了?她竟全然不知…… 前一世她不关心他们,却不仅仅是因为袁长卿不喜欢她和娘家人来往,也因为五老爷不同意这门亲事,而她却执拗地一心想嫁。所以她出嫁后,五老爷便和她断了联系…… 而老太太…… 老太太曾当面指责她是个「白眼儿狼」,借着家里的势力嫁了个好夫婿,却不肯替娘家谋利……那时的她,却是有苦难言。人人都知道,他们夫妻恩爱;人人都知道,他们相敬如宾……却是人人都不知道,他们仅仅只是「相敬如宾」…… 作为一个宾客,是没有权利要求主人替她做任何事的;作为主人,也不会刻意为了讨客人的欢心,而去做一些他不想做的事…… 珊娘的唇角再次弯出一抹苦涩的笑。前世的事固然叫她觉得委屈,可更多的,却是种种悔恨和遗憾…… 她深吸一口气,忽地一旋裙摆,居高临下地看着马姨娘:「姨娘可哭够了?!」 马姨娘一怔,那哭声不由一滞。 于是珊娘又弯了弯眉眼,笑道:「我听着姨娘的意思,好像是在说,二爷头上的伤,是我哥哥弄出来的?」 马姨娘一惊。才刚她一时性急,竟忘了这珊娘还在一旁,只习惯性地冲着侯瑞去了。这大少爷在府里一向没什么存在感,她语出无心,得罪也就得罪了,偏这大姑娘…… 第三十八章 于是她转了转眼珠,却是一把抱紧了小胖墩,又小声呜咽起来,却是一副她有满腹委屈也不敢说的模样。 偏那小胖墩看到他亲娘落泪,也忍不住跟着眼里含了泪,嘴里说着「姨娘别哭了」,便伸手去替他姨娘抹泪。 那马姨娘原只是装着委屈,如今见儿子如此体贴,那委屈顿时得到实质升华,只抱着小胖墩哭得一阵上气不接下气,就如同他们母子俩果然被人欺负狠了一般。 看着这哭成一团的母子两个,珊娘抬头朝天冷笑一声,干脆也不问着马姨娘了,而是眯眼问着小胖墩,「侯玦,既然你姨娘怀疑你头上的伤是大哥打的,那么你来告诉她,你这伤是怎么来的?」 之前老九老十要小胖墩去偷他姨娘的钱时,他没敢说,其实他身上的钱,就已经是他从他姨娘屋子里偷拿的了。此刻做贼心虚的他哪敢再提此事,只懦弱地低了头,不敢抬眼。 珊娘原看着小胖墩还有几分纯良,可这会儿却是发现,这孩子已经被惯得唯我独尊,眼里竟再看不到别人,忍不住冷笑一声,低喝道:「我原当你只是懦弱,如今看来,你竟是自私自利!难怪你有难时别人不愿插手帮你,你就是那扶不上墙的烂泥!男子汉大丈夫,原该有所担当才是,便是你姨娘不知真相,只冲着她把你受伤的原因推到哥哥身上,你作为弟弟就该跳出来维护哥哥,偏你竟一句话不说,由着那不相干的人来污蔑你大哥。可有你这样做人弟弟的?!」 小胖墩自被她教训了一顿,又被她维护了一场后,心里待珊娘早有不同。这会儿见珊娘竟那么鄙夷地看着他,他一时受不住,忍不住就哭了起来。 马姨娘见了,忙抱着小胖墩向珊娘请罪道:「姑娘息怒,都是我的不是,请姑娘莫要迁怒于二爷……」 「哈,迁怒?!」珊娘一声嗤笑,「姨娘还是快打住吧,这可是姨娘第三次来惹我了!我这里不说姨娘,不过是替侯玦存些体面,姨娘就该知道自重才是!姨娘不过是老爷的屋里人,便是我和哥哥哪里做得不对,也轮不到姨娘来教训我们!就是侯玦他有什么不是,我骂得,哥哥打得,偏就不关姨娘的事,你在这里替他抱什么不平?!说好听了,以为你是真心为了侯玦,说不好听,你不过是在这里挑拨我们兄弟姐妹间的感情!再退一万步说,便是我和哥哥都教训错了,上面总还有老爷太太管着,又关你个姨娘什么事?!」 这会儿,马妈妈也得了消息匆匆跑了过来。 看着马妈妈,珊娘的媚丝眼儿眯成了两道弯弯的月牙儿,只又是一声冷笑。这才是她回来的第三天而已。她原还想着能躲懒就躲懒的,却不想似乎谁都看不得她清闲!她是怕麻烦,可正如她跟五福她们所说,麻烦来了她也不会躲麻烦!何况如今看来,这五房上上下下的一片混乱,便是她再不想去管,怕是迟早仍会成为她的麻烦! 这么想着,她便再不给马妈妈母女存体面,扭头冲着马妈妈发火道:「妈妈来得正好!太太把内宅托给妈妈,是信得过妈妈的,不想妈妈竟懈怠了!前儿吴妈妈才刚说过,不该放任个姨娘满院子乱跑的,谁知今儿姨娘竟又犯了这毛病,还直指着我和大爷来问话了!妈妈说,该怎么处置?!」 马妈妈早就跟马姨娘说过,叫她暂时忍耐的,不想才刚方妈妈过来一通抱怨,她才知道下面的人竟借着她的名又惹了那个「煞星」,偏这会儿自个儿的女儿竟也出了纰漏。她这里还没想到什么替马姨娘辩解的话,就听到马姨娘在那里又哭嚎了起来。 「姑娘可委屈死我了,我不过是心疼二爷……」 「住嘴!」珊娘扭头就是一声低喝,「我跟妈妈说话,哪有姨娘插嘴的份儿?!」 又调头冲着马妈妈冷笑道:「妈妈是办老了事的,自然应该知道这府里的规矩。妈妈且瞧瞧别人家,哪一家的姨娘不是乖乖守在自己院子里不敢乱说乱动?!偏我们家的姨娘脸比别人家都要大,整天满宅子乱逛不说,还到处挑三拨四,竟连两位小爷和我都不放在眼里,也敢随意指责教训起来了!我知道妈妈这是事多,还要管着分派下人们住院子的事,可事情再多,也该分个主次出来,便是妈妈力有不逮之处,好歹也该知道放一放权,把您没时间管或者不想管的事分给有时间的人去管,没得为了你们的懈怠,倒要我和哥哥弟弟们受委屈的道理!」 马妈妈自掌家以来,还没当众这般受过辱,偏又被大姑娘抓住了明面上的短处,她只涨红了脸,在那里一阵期期艾艾,辩说着分院子的事自己并不知情。 珊娘冷笑一声,「西洋有句谚语,‘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妈妈既管着这家事,就该处处警醒着,没得一句不知情就能免了错的!妈妈与其在这里跟我争辩什么是非对错,倒不如先想想该怎么处置这乱糟糟的一团吧!」 马妈妈被她堵得一阵哑口无言,抬头看看挑着眉梢一副高高在上模样的大姑娘,低头看看仍被马姨娘抱在怀里,却早就忘了哭,只知道瞪着一双眼的二少爷,以及那斜靠在墙上,一脸看热闹模样的大少爷,她忍不住就是一阵烦躁。扭头又见马姨娘只知道抽噎哭泣,心下更是烦躁,便冲着跟着姨娘的两个小丫鬟一声低喝:「还不把姨娘扶回去!青天白日的,你们带着姨娘出来瞎逛什么?!没事全都给我老实呆在自己的院子里!」 说着,挤着僵硬的笑脸,向着珊娘兄妹三人嘀咕了一句谁都没听清的话,转身跟在马姨娘的身后就要离开。 那边,只听侯瑞低笑了一声,抬手冲着珊娘一竖拇指,「果然是西园里教养出来的,厉害。」——却是听不出这句话的意思到底是褒是贬。 他一转身,便要抬脚出那西角门。不想身后又传来珊娘的声音。 「我才刚回来,还认不全家里的人。你叫什么?在我哥哥院子里当着什么差?!」 侯瑞一愣,回头看去,就只见珊娘正问着他屋里的大丫鬟翠衣的话。 翠衣一阵慌乱,抬眼看向侯瑞。 侯瑞那和珊娘甚是相似的眉梢一挑,却并没有帮着自己的丫鬟,只仍那么抱着手臂往西角门的门框上一靠,竟又继续看起热闹来了。 自家主子的性情,翠衣多少还是知道的,此时见他如此,只得敛了手脚无奈上前,小心回话道:「奴婢翠衣,现管着大爷屋子里的差事。」 原已经转身准备离开的马妈妈也听到了珊娘的问话,忙回身过来禀道:「这是太太给大爷的一等大丫鬟。」 「哦?太太给的?」珊娘笑了,看着翠衣又道:「是叫翠衣吗?听名字,跟那什么翠翘翠羽的倒真是像。」她回头对着马妈妈一笑,「只瞧着这翠衣,便能猜到那个翠羽的模样了。难怪妈妈想着把那个翠羽分给我做大丫鬟呢,多谢妈妈费心了。」 她彬彬有礼地向着马妈妈微一颔首,转过头来,却是冲着翠衣一个冷脸儿,「不管你之前是伺候谁的,既然太太把你给了哥哥,你便该一切以哥哥为先。才刚姨娘说那些话时,黄妈妈那里尚且知道要过来替哥哥辩解,你为什么要拦着黄妈妈?!」 第三十九章 那「费心」二字,早叫翠衣心里发了毛。马妈妈为什么把她调到大爷身边,原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如今被大姑娘暗地里点着,由不得她后背不生寒,只捏着手讷讷道:「奴、奴婢只是……奴婢是怕妈妈跟姨娘顶撞起来,叫、叫大爷难做……」 「怕大爷难做,便宁愿委屈了大爷,默认下大爷没做过的事?!」珊娘冷笑一声,「好个忠心的丫头!」 她扭头转向看热闹的侯瑞,「这原是哥哥院子里的事,不该我多嘴的,只是,哥哥终究是我哥哥,哥哥这里有什么不好,便是不关我事,看着也叫人别扭。正如哥哥所说,我是西园里出来的,对规矩什么的,自然看得比较重,所以还请哥哥多担待了。」 她向着侯瑞福了福,冲着三和等人招呼一声「我们走」,便领着她的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身后,侯瑞看看马妈妈,从靠着的门框上站直身子,又拍了拍衣袖,转身才刚要抬脚,忽然似想到了什么,回头冲他的奶娘道了声:「别给我等门,今儿我未必会回来。」 黄妈妈一怔。她家大少爷一向我行我素,便是整晚不归,也从想不到跟人主动招呼一声的,这竟是头一次…… 等大少爷的身影消失在西角门外,黄妈妈这才扭回头来,看向马妈妈。 只见马妈妈仍死死盯着远去的大姑娘的背影,那张马脸黑得似能滴下墨来一般。 晚间,泡着澡的珊娘忍不住把自个儿全都埋在洗澡水中。她食言而肥了。明明说好不管这府里的闲事的,她终究还是没能忍住…… 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叫她不去管那些她看不顺眼的事,果然真的很难…… 算了,管便管了,不然这乱糟糟的一团,也难以叫她平安度日。 至于…… 那个突然冒出来的林如稚……那个她前世并不知道其存在的木器行……这一切,又代表了什么呢?! 虽然珊娘总盼着这一世不会再重复上一世的可悲,可真正发现事情真的和她所知道的上一世不同时,她却忍不住又有些心慌。 林如稚的出现不同于上一世,那么袁长卿呢?他还会跟上一世一样吗? 但愿不一样。 也……但愿一样。 珊娘把湿漉漉的脑袋探出她那半人高的柏木大浴桶时,李妈妈正拿着条毛巾过来。见状,忙不迭地将那条毛巾盖在她的头上,嗔着她道:「姑娘不是说只泡一泡的吗?竟又淘气。瞧瞧,头发都湿了,当心冻着!」 珊娘笑了笑,并没有答话。 此时她们正在春深苑二楼的起居室里。 珊娘不仅改造了她这绣楼的一楼,也把二楼作了改造。 二楼和一楼一样,也是一排三间屋。从西侧的楼梯上来,便是一排有着美人靠式栏杆的前廊。原本那三间屋的门全都是对着这前廊开着的,珊娘让人在屋内又开了相通的内门,将三间屋子从内部联成一体,然后把那西间作了茶室,中间仍做卧室,而把角落里的东间,改成了她的起居之处。 这起居室并不大,珊娘的梳妆台就放在南窗下,东墙下则设了一张软榻,北窗下,便是她辛辛苦苦从西园里带出来的柏木大浴桶——此刻,她便泡在那只大浴桶里。 至于那面将要做成玻璃屏风的猫趣图,珊娘早已计划好,将来就放在这浴桶的前面。 只是,此时屏风还尚未做成,李妈妈怕冻着她,便在起居室里燃了好几个熏炉,又叫六安把那茶炉也给搬了进来,一边替屋子里加着温,一边给珊娘烹着茶。 这会儿,原正看着茶炉的六安被五福赶到了一边,只捏着手,无措地看着五福。 五福则板着一张脸,以不必要的大力用力扇着茶炉,一副「快问问我为什么生气」的模样。 三和倒是一贯的心平气和,见六安站在那里没了主意,便把她叫过来,教着她怎么就着熏笼给珊娘的衣裳熏香,她则过去将另一只熏炉搬近浴桶,好便于李妈妈替珊娘烘干那头湿发。 一时间,起居室里除了炭火时不时发出细微的「哔剥」之声,便只有五福手里那把扇子「呼啦啦」的声响。 珊娘舒服地泡在大浴桶里,一边任由奶娘擦拭着她的湿发,一边闭着眼笑道:「五福,便是你扇的风刮不到我这里,光听着你这扇子的声音,就叫人觉得冷呢。」 五福的动作一滞,抬头看着珊娘才刚要说什么,却正对上奶娘警告的眼。她只好吞了吞气,生硬改过话头,问着珊娘:「姑娘这会儿可要喝茶?」 李妈妈忙道:「等姑娘出来再喝吧。」又对珊娘道:「姑娘还是别泡了,这才二月,天气寒凉着呢,姑娘的头发又湿了,当心可别着了凉。」 「不碍事,水还热着呢。」 珊娘把肩又往水里沉了沉,心里却暗暗筹划着明天要做的事。 家里这混乱的一团,叫当家做主多年(至少感觉上是如此)的她实在忍耐不下去了。而既然决定伸手了,那么跟马妈妈对上也就成了必然。从马妈妈那强硬的眼神里,她就能看得出来,那位跟她之间,怕是没个善局……若是前世,她不定也就狠狠心,想着法子直接把人撵了,可这一世…… 许是前一世的她也是那么个强硬的人,不懂得沟通,凡事只知道强逼着别人去顺从自己,所以这一世,便是面对马妈妈的恶意,她的心里也生不出多大的恶感来,只除了觉得麻烦和不耐烦……许正是这点移情作用,叫她忍不住想着,许她能找到什么方法和马妈妈和平共处。至少,她也该试着给马妈妈一个机会,试着改变她的强势……便如前世的自己,其实一直希望着能有人给她一个改正的机会…… 当然,愿望是美好的,现实却未必。便是她想要改造马妈妈,也得看看马妈妈希望不希望被人改造。既如此,她还是需要小心提防着马妈妈才是…… ——那一刻,珊娘却是并没有意识到,果然一个人的「本性难移」,她便是口口声声说着要改变自己,却仍是忍不住想要去改造她看不顺眼的事物……如她前世一般无二…… 此时的珊娘只默默分析着她的对手,分析着她将要面对的方方面面。 那马妈妈对于珊娘来说,其实并不难对付。难的,是马妈妈背后的人。马妈妈背后依靠的,无非是老爷和太太。偏五太太一看就是个靠不住的,所以她能依靠的——不,确切来说,是马姨娘能够依靠的——就只有她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的爹了。 既如此,她傻了才会放弃眼下这个可以叫自己占据上风的机会。明儿头一件事,她便是要去说服太太,从太太那里争取到插手家事的权利。想来太太那里早巴不得有人能站出来替她管事,这应该没什么难度。有难度的,是珊娘其实也不愿意陷进那些烦琐的家事里去…… 前一世时,是迫不得已,此生她却不会再那么傻了,为了别人,全然放弃自己,所以她得好好筹划一番,该怎么利用眼下家里的一切,既要让这乱糟糟的家顺当起来,也要能保证自个儿的舒心小日子……当然,还得顾着太太的脸面,不能跟马妈妈彻底撕破脸……还有,她还得顾虑着那个爹可能会有的反应…… 第四十章 只可惜,暂时她还不了解她的那个爹。 前一世时袁长卿就曾说过,只有知己知彼,才能占据先机…… 蓦地,珊娘抖了一下,以至于浴桶里的水波都跟着荡漾了起来。 想到袁长卿,不由就叫她想到那家前世不知其存在的木器行。她忽然有种毛骨悚然之感——是不是说,前世时,袁长卿对于他们侯家,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一无所知?! 在被她逼急时,他曾说过,当初之所以选择她,是因为她「最合适」——那是不是说,其实在参加春赏宴之前,袁长卿就已经全盘考查过她和她的姐妹们了?!因为他知道,她是家里最温驯、最听话、最循规蹈矩,最不可能给人惹麻烦的,所以他才选择了她?! 因为她……「最合适」?! 珊娘蓦地又颤抖了一下。 「看看,就说会冻着!」帮她擦着湿发的李妈妈感觉到她的颤抖,忙把手伸进水里试了试水温,又劝了一句,「姑娘,随便泡泡就好啦,起吧。」 珊娘没有答话,只仍那么闭着眼。 前世时想不通的事,如今隔了一世,淡了对那人的心思后,才叫她感悟到,原来一直不是她想不通,而是她不愿意去承认——那袁长卿,自始至终要的就只是「相敬如宾」,而她要的却从来不是…… 所以他才会说「适可而止」,所以他才会说:「你要求得太多。」 …… 角落里,五福仍在摔盆打碗。 珊娘仍是没有搭理她,只闭着眼又问道:「给你们换的新屋子可还好?」 李妈妈叹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倒叫人说姑娘张狂……」 珊娘的眉头微微一皱,三和见了,忙笑道:「倒是离我们春深苑不远,只要过一道角门就能过来了。巧的是,那边正好有四间空屋,竟叫我们一人落了一间。这原不合规矩的,只是那几间屋子都不大,原也住不下第二个人,方妈妈也说,只当是陪罪的,故而倒也没人说闲话。」 李妈妈叹息一声,又道:「这又何必,不过是忍一忍的事……」 一个「忍」字,叫珊娘的眉头再次皱了起来。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得那边五福跳将起来,嚷嚷道:「忍忍忍,妈妈总是这样,便是我们忍得,别人哪里就肯忍了?!」 「咦?」珊娘睁开眼,「她这是怎么了?」 「我生气!」五福气呼呼地道:「我替姑娘生气!」 既然开了口,珊娘便不再逗她了,笑着问道:「好吧,你生气。你替我生什么气?」 「五福!」奶娘忍不住再次拿眼逼住五福。 五福噘起嘴儿,告状道:「妈妈不让说呢!」 其实,便是李妈妈不让说,珊娘也能猜得到,定是她们在外面听到了什么不好听的话。 她叹了口气,抬头看着李妈妈道:「不管外面传了什么话,我看你们最好还是先告诉我一声儿,也省得将来谁问到我这里,我竟什么都不知道。」 得了珊娘的话,五福当即把那扇子一扔,愤愤不平道:「是姑娘说的,咱们不惹麻烦,可也不怕麻烦!才刚轮到我跟六安去大厨房里用晚膳时,我们在大厨房里听到,也不知道是哪个房里的丫头在那里嚼蛆,说姑娘欺负二爷不说,竟还管到大爷的院子里去了什么什么的,我一听就火了,想要拉着那丫头理论,偏那厨房里的人竟好几个都偏帮着那丫头,居然放跑了人!我回来告诉妈妈,妈妈却又叫我们忍,还说我不该在外面惹是生非。这哪里是我惹是生非?!明明都被人欺负到鼻尖上来了,我再不说话,岂不被人当作缩头乌龟了?!」 珊娘看看李奶娘,忍不住抬手撑住额,默默长叹了一声。 她的奶娘人好心好,偏偏就是为人过于……相信美德。相信人性本善,相信只要她万事忍一步,别人便也会君子地跟着退让一步。却是不知道,当君子对上小人时,君子越是君子,小人便会越是小人…… 恰正是因为奶娘这样的品性,偏偏遇到她丈夫那样一家子小人,才叫她最后遭遇到那些不幸……而正是因为奶娘的善良,才会被家里逼得走投无路时,怕牵连上她而选择了自辞出去……偏她竟以为奶娘是出去享福了…… 因着一个「忍」字,奶娘便是被人逼得走头无路,也从没想过向人求助,只被动地选择着忍让,一忍再忍,直到无处可忍,生生被人逼死…… 偏那时候,她竟仍是什么都不知道,还给了丧尽天良的那一家子很厚的馈赠…… 奶娘的忍,不仅害了她一生,也叫珊娘终身负疚…… 对于前世,珊娘已经有了深刻的反省,也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走回老路,可奶娘却是没有她这样的奇遇,自然不会知道,她这种禀性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厄运,也自然不可能有那种自救的觉悟…… 想着奶娘的家事,珊娘的眼眸微微一闪,忽地一阵冷笑。这一世,有她护着,奶娘自然不会再吃那样的亏。但若是奶娘始终不改她那烂好人的脾气,怕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奶娘依旧还是会说…… 「吃亏是福吧。」 只听奶娘叹了口气,看着五福道,「当初你在西园时,脾气看着也没这么火爆,怎么这才回来两三天,就变成这样了?倒没的给姑娘招祸……」 珊娘的媚丝眼儿一眯,忽地在浴桶里翻了个身,伏着浴桶边缘问着奶娘道:「五福哪里替我招祸了?」 见她整个手臂全露在外面,奶娘赶紧将她往水里按去,摇着头道:「咱们才刚回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也不是别人说什么,大家就信什么的,公道自在人心。」 「公道自在人心吗?」珊娘一阵冷笑,「何谓公道?何又谓人心?任何事都可以有两种说法,便如昨儿的事,在我们看来,是那小屁孩儿找事,可为什么厨房里竟传出那样的话来?何况我确实是打了他,他也确实是在我这院子里跪着的。人们传话,往往并不会考虑全部的事实,只传着自己听到的说法。而若是我们不辩驳,别人便只会知道那小屁孩儿挨打罚跪的事。这样‘事实’传多了,信的人自然就多,自然也就成了所谓的‘人心’。人心向背,自然就成了‘公道’。奶娘所谓的‘公道自在人心’,其实说白了,是可以由人随意掌控的。奶娘若是一心把所谓的‘公道’放在别人的‘人心’身上,我只怕奶娘终究是会失望的。」 「就是就是!」五福连连点头道,「便是今儿的事,若不是姑娘出来说一句,可不就叫大爷受委屈了?!所以我才气不过,在大厨房里闹了那么一场……」 「哦?你闹事了?」珊娘扭头看向五福。 五福一扭嘴儿,「姑娘也太小瞧我了,‘有理有节’这四个字,可还是姑娘教的呢!我只是按照府里的规矩,把那些人都教训了一通而已。」 三和笑道:「我也觉得五福闹上一闹也好。便像姑娘所言,事情总有两种说法,若是只能听到一种说法,可不就叫人生了偏颇?总要叫人也听一听我们这边的说法才是。」 第四十一章 奶娘看看这「狼狈为奸」的主仆三人,又叹息一声,摇着头道:「我是说不过你们三个。可有一条,姑娘家家的,总该谦和温顺些才是,不然怕是要被人说闲话的。」说着,她叫过五福替她继续为珊娘烘着头发,她则转身进了卧室,不知去拿什么东西了。 于是五福过来接了手,一边冲着珊娘一阵挤眉弄眼。她们都是深知奶娘禀性的,一来怕给人添麻烦,二来怕引人说闲话,三来嘛…… 「……走路都怕踩死蚂蚁。」五福凑到珊娘耳旁,低声道:「妈妈要是知道姑娘打了九爷十爷的事,还不得吓破了胆?」 珊娘笑着睇她一眼。 五福又道,「我只担心九爷十爷回去乱说呢。」 「若是你,你会说你被个女孩打了的事吗?何况还是在抢别人钱的时候。」珊娘笑道。 五福顿时释然,冲着珊娘弯眼一笑,又扭头看看仍在卧室里翻找着的李妈妈,低声道,「我跟姑娘打赌,便是妈妈知道姑娘打了人,怕也只会说对方不是。」 「是啊,然后私下里教训我:吃亏是福。」 她学着奶娘的腔调,不想奶娘拿着一叠干净毛巾出来,正好听到了,便叹道:「是呢,吃亏是福。姑娘便是受了委屈,总还有太太老爷做主,姑娘不该自个儿和姨娘对上的。」 于是,五福看着珊娘做了个鬼脸。 偏这鬼脸也叫李妈妈看到了,伸手过来拍了她一记,责备她道:「便是你一心护主,好歹也该有个分寸,怎么还跟厨房的人撕扯上了?倒叫我们有理变无理了。」 五福不服道:「我才没跟她们撕扯呢,我只是在跟她们讲府规!说起来,府里的规矩真乱,若是在西园,哪容得人说主子半点闲话?!早撕了她们的嘴了!」 珊娘从浴桶里站起身,一边让奶娘拿大巾子裹了她,扶着五福的手出了浴桶,一边故意跟奶娘唱对台戏似的对五福道:「下次你直接撕她们的嘴好了。」 奶娘听了顿足道:「姑娘竟还蛊惑着她!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为什么要饶?!」珊娘伸直手臂,让三和替她穿了衣裳,对五福笑道:「咱们要的就是得理不饶人。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光讲理不够时你只管拿住了打。便是打出了什么问题,有你姑娘我替你兜着呢!」 「哎!」五福干脆答应一声。 李妈妈又是一阵顿足叹息,偏又舍不得指责珊娘半句。 珊娘看看她,忽地反身勾住她的脖子,笑道:「奶娘,倒是我要劝一劝你,便是要做个君子,好歹也要看一看对方是不是君子。你若只顾着做君子,偏对方是像我这样‘得理不饶人’的小人,便是你退让一步,我就要强占你三步,你待要如何?若是你一步步退让,我一步步紧逼,最后逼得你退无可退,你又待要如何?」 奶娘无奈地摇着头,从六安手里拿过大氅裹住珊娘,「姑娘也太过偏激了,我却是相信,这世间总存着一个公道的。事情总能分辨出个是非曲直,便是一时不能,终有一日是可以的。」 终有一日?!等着别人给机会澄清自己?! 珊娘懒懒一笑,拢着大氅道:「说句让人绝望的话,有时候,便是事实摆在眼前,只要不是合乎自个儿的需要,便不会有人愿意相信呢。」 因此,当次日侯十四娘亲自过来「探病」,以状似无意的口吻问及她罚侯玦的事时,珊娘只笑了笑,心里暗道了一声:果然,错的是奶娘,不是她。 第二天一早,珊娘就去太太院子里给太太请安了。 珊娘原以为,马妈妈那里怎么也该把这几天的事报给太太的,甚至可能还会说上她的几句坏话,不想太太一看到她便笑盈盈地道:「可是又看中我这里什么了?」——竟是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珊娘笑道:「不是的,我是来向太太请罪的。」 那姚氏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不自在。 于是珊娘便猜着,不定是马妈妈那里虽给太太说了,这五太太却因嫌那些事惹人心烦,而故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呢——好吧,她真相了。 于是她笑着又道:「我来向太太请罪,请太太原谅我最近的偷懒呢。」 姚氏一阵诧异。虽说她不愿意管事,可到底仍是一家主母,且最近家里的动静闹得都挺大。所以她以为珊娘指的,一定是那些事她不想听的事,却不想…… 只见珊娘站起身,向着她屈了个膝,笑道:「先前我不在家,家里一切都辛苦着太太一个人,如今我回来了,便是出于孝道,也该主动站出来帮太太才是,偏我看着太太慈祥,竟趁势偷起懒来了,想想真是惭愧之极。故而今儿我来向太太请罪,并向太太请缨,家里但凡有能用到我的地方,请太太尽管吩咐。好歹这些年我在西园也跟着老太太学过管家的,必能帮着太太把这家里管得妥妥当当,叫太太省心省力。」 其实在珊娘才刚回来的那一晚,为了压制马妈妈,她就已经隐隐约约跟太太透露了那么一点意思了。太太也觉得,虽然马妈妈能替她省了不少麻烦,可马妈妈到底只是个奶妈妈,关键时刻总没有一个主子顶用,所以她也试探着跟马妈妈略提了一提,偏她才稍微露了那么一点意思,马妈妈那里就沉了脸,于是太太习惯性地服了软,再没提起此事。也因此,便是马妈妈那里屡屡抱怨着大姑娘什么,她也只当是因为之前她提的那件事,倒也没觉得马妈妈心里有什么别的想法。 而这时珊娘跑来主动请缨,太太心里哪有不乐意的,可又担心马妈妈会给她脸色看,便回头看向一旁站着的马妈妈。 果然,马妈妈拉长着一张马脸,不悦道:「姑娘的意思,可是觉得太太管家有哪里不到的地方,竟需要姑娘的指正?!」 珊娘眨眨眼,惊讶道:「妈妈何出此言?我只是想要尽一个为人儿女的孝道而已,总不能由着太太一个人辛苦,我却只顾着逍遥自在吧?何况我都十四了,哪家这么大的女儿竟是只顾着玩乐,不帮着家里做事的?哦……」 她忽地抬手掩住唇,像是才刚反应过来一样,一脸歉意地对马妈妈又道:「妈妈误会了。这些年,也多亏了有妈妈帮衬太太呢,我说的帮忙,真的只是帮忙而已,并不是要夺了妈妈的管家之责。而且,既便妈妈想要躲清闲,太太和我也不肯叫妈妈卸下差使呢。我只是想着,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便是太太和妈妈都生着三头六臂,也总有照应不到的地方,我只想帮着拾遗补缺罢了。」 她转向姚氏,「实话不瞒太太,回来这几天,我冷眼看下来,家里多数人还是好的,就是有些人,许是差事当久了,渐渐有些懈怠了。我想着,便是日常管事不需要我,我总能在一旁帮着太太和妈妈敲一敲边鼓,给那些不肯上进的紧一紧弦子,一来省得太太在人前做了恶人,二来,」她看向马妈妈,「说句让妈妈不高兴的话,妈妈到底只是妈妈,有时候,该说的话便是说了,也总没有太太或我说起来更管用。」 第四十二章 她再次转向太太,「这都是些小事,实在不需太太去费神,倒不如由我揽下来,也是我对太太的一片孝心了。」 太太姚氏看看被说得哑口无言的马妈妈,再看看珊娘,心下忽地一阵感慨。她像珊娘这么大年纪时,见了人手都会抖,哪还敢跟人争辩?!何况她的奶娘更是个强势了一辈子的人,便是面对她这个主子,也轻易不肯低头的,这珊娘竟敢跟她硬脾气的奶娘对上,且还一套一套的大道理,说得她奶娘都开不了口…… 太太原以为,珊娘不定是像马妈妈所说的那样,是想要夺了她奶娘的管事之权,若真是那样,太太倒不得不向着她奶娘一二了,可如今听着,这大姑娘要的只是个监管之责,跟奶娘的差事倒不冲突……这倒好办了。 于是姚氏松了口气,看着马妈妈笑道:「珊娘说的正是呢,前儿妈妈不还跟我抱怨,说家里有人不服管教吗?偏我疏懒惯了,如今既然珊娘愿意主动担下这些事,倒是解决了我的一桩大麻烦。」 她看向珊娘,「那就辛苦你和妈妈了,」又看向马妈妈,「以后有什么事,你只管跟姑娘商量着办,我这里没什么不可以的。」——竟是趁势干脆完全放手不管的意思了! 马妈妈一怔,才刚要张嘴反驳,姚氏早跟逃也似的,随口应付了两句,便拉着明兰头也不回地躲进绣房了。 珊娘敛袖送走太太,然后直起身,冲着马妈妈一个礼貌颔首,笑道:「以后请妈妈多多指教了。」 马妈妈默默咽下一声冷哼,盯着珊娘冷笑道:「姑娘还年轻,管家的事多而烦杂,只愿姑娘莫要半路打了退堂鼓才好。」 珊娘摇手笑道:「我就知道妈妈要误会我。事实上,我真不是有心要挑妈妈的刺,也不想插手妈妈管家,妈妈尽可以放心。我跟太太说了,我只要担起这监督之责……」 「姑娘果然不愧有才女之名,说起什么都是一套一套的,」马妈妈再次冷笑一声,「所谓‘监督’,便是我做什么,姑娘都有权挑剔而已!」 「错了错了,」珊娘笑道,「妈妈当家日久,怕是忘了,我们府如今虽没了爵衔,可到底曾承袭百年,家里早有一套相应的规矩,便是个守门人,也有相应一套完整的制度,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意指手画脚的。相信只要人人都按照府规来做,怕就算我再怎么有意挑剔,也没地方给我挑剔呢。若是人人都守着规矩来,想来妈妈管起家来也会更轻松一些。这便是我的职责所在。」 说着,珊娘笑盈盈地向着马妈妈颔首一礼,带着她的丫鬟们出了太太的院子。 马妈妈站在廊下,看着珊娘远去,那马眼儿狠狠瞪着,心里却拿不出什么对策来——便如珊娘所说,家里早有一套成熟的规章制度,甚至原还有个监督处,只是她一向强硬惯了,最是受不得别人的约束,所以早悄悄架空了那些监督之人。而如今听着大姑娘的意思,显然是想要从这监督处着手。 偏这珊娘字字句句都踩在一个「理」字上,叫她有心想要反对,也找不着一个正当的理由。 这丫头,果真才十四?!还是说,老太太的西园里果真如此厉害,把个尚未成年的孩子都教得如此滴水不漏?! 就在家下人等都瞪着双眼,想要看看这西园教养出来的大姑娘如何大逞雌威时,珊娘那里却并没有着手管家之事,而是先做起主人,接待了一位不请而至的客人。 按照那时的规矩习俗,便是有人要来拜访,事前也该先递个帖子,看主人是否有空接待,除非是那特别亲近之人才会免了这套俗礼。珊娘自忖她跟十四娘还不至于亲近至此,可偏人家就是没递帖子,竟直接亲自过来了。 「倒是没想到妹妹会来。」 春深苑里,珊娘从三和奉上的茶盘里端过茶盏,抬眼飞快扫过十四娘那带着难掩得意的脸庞,笑盈盈地将茶盏递到她的面前。 十四娘微笑接过茶盏,抬眼打量着这春深苑,道:「姐姐住的地方好小。」 珊娘抿唇一笑,「叫妹妹笑话了。」又道,「还没收拾好呢。」 看着中堂空空无也的墙壁,十四娘点头笑道,「看来也是,那边还缺一幅中堂呢。」又道:「早听说五叔擅长丹青,姐姐留着这中堂,不会是等五叔回来吧?」 五老爷虽擅长丹青,却从不肯轻易示人以墨宝,便是老太爷亲自跟五老爷要,还要看五老爷高兴不高兴呢。 珊娘又是抿唇一笑,道:「倒不是等父亲的画,我已经得了个更好的东西,正在外面装裱着呢。」 「是什么宝贝?」十四娘感兴趣地探身问道。 珊娘却故作神秘地在唇上竖了根手指,「保密。」 十四娘暗含不屑地微翘了一下唇,又看着十三娘道:「都忘问了,姐姐回来后,病可好些了?应该好多了吧?我可听说昨儿姐姐都上街逛去了呢。老太太也听说了,还跟我们感慨,说姐姐之前的病,一定是想家想的,这不,才刚回去就好了。老太太还说,既这样,叫姐姐在家里多住些时日呢。」 ——这便是十四娘今儿不请自来的目的了。 珊娘的眼儿微微一眯,心里暗暗猜测着十四娘此次来,到底是她自个儿想要看人笑话,还是受了老太太之命来敲打她的,面上却是什么都不显,只殷勤相让着桌上的茶点,又道:「倒叫老太太记挂了。说也奇怪,回来后果然精神立马就好了,不定就是老太太说的那样,是想家了呢。」 说着,她看着十四一阵微笑,又问着十四娘,「最近你们在忙什么?」 于是十四娘轻易便被她引开了心思,只眉飞色舞地给侯十三讲起春赏宴的准备过程来。 「今年不同于往常,往常都是我们在画舫上取乐,今年我们计划着反过来,把酒宴设在落梅湖边上,而把那些戏班子全都挪到画舫上去……」 珊娘含笑听着,心下却是一阵叹息。这主意还是她在去年春赏宴后玩笑着提出来的,她以为今年没了她的参与,这春赏宴应该会和记忆中的有所不同,却不想老太太竟是记住了她的那个主意,还是这么布置了……看来,便是这一世有些事变了,有些事,终究还是没变。 「……不知道到时候你能不能参加呢,」十四娘带着审视看向她,「老太太昨儿还说,湖边风大,如今你才刚有起色,若是年纪轻轻竟落下什么大症候就不好了。」 威胁! 珊娘抿唇一笑。可惜的是,她对那个春赏宴,正是避之不及呢! 许是珊娘那笑意看着实在怪异,不由就叫十四收敛起那些小家子气的心思,忙又道:「不过也未必,如今才二月中,春赏宴要到三月三呢。姐姐加紧调养身子,到时候咱们一起去热闹热闹。」 珊娘笑着应了,又道:「是了,今儿不是该上学的日子吗?你怎么竟来了?」 十四笑道:「因着这春赏宴,老太太特意给我们几个都请了假呢。倒是姐姐,快些好起来吧,学里的先生们都问着姐姐呢。」 珊娘笑了笑,没有答话。她正等着五老爷回来,好替她办休学手续呢。有林家人和袁长卿在的梅山书院,她是再不会去的。 第四十三章 而此时,她以为一个月后才会入梅山书院就读的袁长卿,却正在梅山书院的一间客院里,从木器行老掌柜的手中接过侯家诸人的族系图谱。 袁长卿的外祖忠肃伯方志虽是军旅中人,却素以老谋深算着称。忠肃伯有三儿一女,偏诸儿孙中,唯有这唯一的外孙袁长卿,小小年纪便如他一般心思慎密。 此时,心思慎密的袁长卿正在书案后,仔细端详着面前那偌大一张谱系图。 木器行的老掌柜在一旁偷窥他半晌,到底没忍住,上前问道:「不知大爷要这侯氏族谱做什么,可有什么事是要报知老伯爷的?」 袁长卿摆摆手,言简意赅道:「不用。」 虽说他那执掌一方兵力的外祖有能力庇护于他,可眼下朝局复杂,上面坐着的又不是一个贤明君主,何况之前因着他四叔袭爵一事,外祖和宫里那位已经闹了一场,如今正颇受猜忌,倒不好再为了这些小事,在这种敏感时刻,叫外祖一家跟那些人对上。 再者,他一向不愿意叫人看到自己的短处,哪怕那是至亲之人。便是遭遇什么难题,他也宁愿自己寻找解决之道。 他低头看着那谱系图,却是不知道,老掌柜正偷眼在打量着他。 眼前的少年,高高瘦瘦、眉目幽冷。偏那白皙的肤色,衬得一双乌黑的眼眸更显深沉,不由就叫老掌柜想起这位爷在京城里的浑名:高岭之花。 那开在高山之巅,只能远观,却无法靠近的…… 「嗯?」 忽地,那「高岭之花」抬起头来,乌黑平直的眉锋骤然扬起。 老掌柜一惊,这才意识到,他盯着这位小爷看了太长时间了。他赶紧掩饰地轻咳一声,恭身上前,指着桌上的族系图,将侯家的情况一一道来:「这侯家也算是人丁兴旺了,那最后一代老侯爷有七八个儿子,偏唯一的嫡子只有一个孙子——便是如今的侯老太爷。侯老太爷娶妻原阳孟氏……」 他顿了顿,悄悄看向袁长卿。袁长卿那位人前总爱装出一副慈祥模样的继祖母,便也是出身原阳孟氏。 他的停顿,令袁长卿又抬了抬眉。 于是老掌柜赶紧低下头,接着又道:「老太爷膝下育有七子八女,其中只有大老爷和五老爷为孟老太君嫡出,其他皆为庶出……」 袁长卿一边专心听着老掌柜的讲述,一边状似无意地时不时问着一些叫老掌柜觉得奇怪的细节问题。而若是老掌柜有忠肃伯那样见微知着的本事,这会儿怕早就已经注意到,自家少爷关注的重点,竟不是侯家顶门立户的爷们,而是那些待嫁的姑娘们。 至于袁长卿,虽说他也可以直接从老掌柜那里打听侯家姑娘们的消息,可他不愿意叫人看破他的心思,更不愿意叫人知道,他的婚事正岌岌可危地受人算计着。 老掌柜走后,袁长卿盯着那族谱又看了半晌,一边在心里默默消化着那些信息。 侯家果然人口众多,那待字闺中的女儿里,仅未出五服的便有十几位之多。 这诸多尚未出嫁的姑娘中,以年龄身份排序,最为年长的,是嫡出长房的嫡次女,族中排行第七的七姑娘。 这位七姑娘今年十六,据传闻称,似乎正在跟次辅家里议着亲……当然,只要一日未下定,便一切皆有可能。 七姑娘之下,是庶三房的嫡女,十一姑娘了 十一姑娘如今十五,品性端庄,为人温和,是个轻易不肯开口的。 再往下,便是嫡五老爷府上的庶十三娘。 这十三娘今年十四,一向才名在外,据说是府里老太君的掌上明珠,极是受宠…… 忽地,袁长卿眼前闪过一道浅紫色的身影,以及那抹似含着笑意的唇角。 此时,若是书案上放着面镜子,袁长卿便会惊讶地发现,他的唇角,正随着记忆中的那抹弯弧,而翘起一道相似的弧线。 意识到走了神,袁长卿摇了摇头,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那族谱之上。 侯十三往下,便是庶出二老爷膝下的庶女十四姑娘了。 这位十四姑娘跟十三同年,只比那位小了一个月,是个活泼开朗的,据说也颇得老太太的宠爱。 其他的,不是年纪不符,便是旁系的姑娘,想来两个孟氏都不会予以考虑。 书案后,袁长卿背在身后的手指微微捻动着,那平直的眉锋蹙起。思索半晌,他才伸出手指,指尖轻轻抹过嫡五房老爷侯枫的名字。 之前老掌柜曾当笑话说着:「这五老爷算是侯家最为独特的一个了,不擅经营,也不爱交际,整日只沉迷于笔墨丹青。人都说,若不是有老太太私下补贴着,不定五房早被五老爷败了家。」 侯氏诸多姑娘中,固然身份地位最为尊贵的,是那嫡房嫡出的七姑娘,只是,家里那位老太君和他四叔,怕是觉得他「配不上」那一位。所以,依他之见,倒是这位闲云野鹤的五老爷,以及他家里那位十三姑娘,更有可能入了他们的法眼。 不过,稍稍令人遗憾的是,这侯十三为庶出,他那爱面子的继祖母便是心里乐意,怕也会因为担心招人非议而踌躇不定吧。 至于十一姑娘,本身倒是嫡出,可她的父亲是庶出,只怕侯府的那位孟老太君不会乐意。 袁长卿在心里默默衡量半晌,觉得终究还是可能五老爷府上会雀屏中选。 想着五老爷,他的眼前蓦然又跳出那抹含着笑意的唇角来。 那个侯十三,明明那么软软糯糯娇娇小小的一个人,偏行动举止竟如此乖张,张嘴说着一套,手下做的又是另一套…… 好个表里不一的人儿! 而明明给这侯十三下着很不好的定义,袁长卿却发现,偏偏他竟没法子对她心生恶感…… ……其实,如果他愿意,只要稍加暗示,想来他四叔和老太太也很乐意顺水推舟——他甚至都能想像得到,他的「祖母」会怎么宠溺而又无奈地告诉宫里的孟贵妃,她这长孙如何只钟情于侯十三一个,叫她这做长辈的也拿他没辙,不过只要孩子喜欢,便是对方身份差了些……等等等等。 手指再次划过五老爷的名字,袁长卿的唇角微微一提,却是没意识到,他竟又一次学着某人的标志性表情。 正这时,小厮巨风在门外禀道:「林二爷来了。」 袁长卿从沉思中回神,一边卷起书案上的族谱图,一边道了声「请」。 那林如亭进来时,见他站在书案后,便笑道:「没打扰你吧?」 「哪里。」袁长卿说着,过去将林如亭引到一旁的桌边坐了,又问道:「师兄怎么来了?这时候不是该在学里的吗?」 林如亭笑道:「还不是为了你。昨儿祖父考较功课时,你把我和如轩都比了下去,祖父起了爱才之心,叫我来问问你,可愿意来梅山书院读书?」 这林如亭正是林仲海的长子,林如稚的亲兄长。虽说他父亲在京城杏林书院任职,他却是自幼就被留在梅山书院里读书,顺便也帮着大堂兄和伯父祖父做些书院的日常事务。 另一个小厮景风奉上茶水。袁长卿顿了顿,才带着几分肯定道:「这怕是老师的意思。」 第四十四章 林如亭从茶盏上抬眉看看袁长卿,放下茶盏叹道:「正是父亲的意思。祖父也觉得,这几年你还是避开京城的好。至少在梅山书院,你可以安心精进学业。」 二人交换了个眼色后,不由一时默默。十九岁的林如亭一向有心仕途,何况年初朝堂上的那出闹剧原也不瞒人。 且说后宫的孟贵妃多年独宠,那日渐长大的四皇子便生了别样的心思,加上上面那一位的有心偏袒,以至于东宫处境艰难,竟是动辄得咎。年初时,便有人因着五皇子周崇在皇家杏林书院就读一事,竟硬是参了一本,说五皇子这是在替太子招兵买马,建立所谓的「太子党」。明眼人谁都知道,五皇子不过才十四五岁年纪,交往的也都是些才十几岁的孩子。于是朝堂之上又是一场混战。虽说最后内阁驳回了那道奏章,可只冲着上面那位没有喝斥没有谪贬,便能知道那位心里怕是有了动摇。 袁长卿叹息一声,对林如亭道:「只怕这几年师兄也不宜出师呢。」 「是啊。」林如亭跟着叹了口气,伸手过来拍了拍他的肩,道:「好在我们都还年轻,来日方长,且隐忍得一时,终有守得云开的一日。」顿了顿,又道:「那位的意思也是如此。」 虽然林如亭语蔫不详,袁长卿却是心知肚明,他所指的「那位」,是如今不得不闭门自守的太子殿下。 而确实,前途一事不急,他如今才十六,总有守得云开的一日。只是这娶妻之事,怕是由不得他自个儿做主……好在只是娶个女人,只要仔细些,挑个懂事的,娶也就娶了,只当给内宅找个管家…… 陪着林如亭喝着茶,袁长卿一阵沉默。 正这时,忽然远远传来一阵喧哗,仔细一听,恰正是周崇和林如稚的声音。 「凭什么?!」周崇一边走一边大声嚷嚷着。 「就凭你们一个个失了礼数!」林如稚也不依不饶地叫着。 随着争执声,不待小厮通禀,那原本半掩着的门扉就被人大力推开了。走在最前方的,便是那相互对瞪着眼儿的周崇和林如稚。林如轩一脸无奈地跟在他们身后。 「怎么了?」林如亭抢在袁长卿之前问道。 林如稚却只匆匆向她哥哥行了一礼,便过去拉住袁长卿的衣袖,将他拉到书案边,一边从一旁的拜帖匣子里拿出一张空白拜帖往书案上一拍,一边推着袁长卿道:「师兄也要写!」 「写什么?」 「道歉的帖子!」林如稚瞪着双杏眼,「昨儿我们都太失礼了,怎么着也得给十三姐姐好好道个歉。快,写!」 小姑娘不客气地将一只毛笔塞进袁长卿的手中。 袁长卿抬眉,一头雾水地看向周崇和林如轩。 林如轩上前笑道:「我们写也就罢了,你叫袁老大写又是个什么道理?他都没有露面。」 那袁长卿其实比林如轩还要小上一岁,却因他是个腹内深沉有主意的,便是比他年长的林如轩也忍不住心甘情愿地跟着周崇他们几个称他一声「老大」。 周崇不服道:「多大的事!还专门写帖子上门道歉。何况昨儿她也没吃什么亏啊!」 「我不管,」林如稚跺脚道,「她是我要交的朋友,偏被你们给得罪了,除非你们一个个给我认真道歉,不然我可没脸跟她做朋友!」又催促着袁长卿:「写啊!」 袁长卿低头看看书案上的贴子,抬头道:「可正如你三哥所言,我都没有露面,若是叫那位十三姑娘知道我在暗处看着……不定会更生气吧。」 「那……」林如稚一阵犹豫。 袁长卿又道:「不过,到底是在我家店里出的事,我便以掌柜的名义写个道歉的帖子吧。」他坐下提笔写了那帖子,又问着林如稚,「你打算登门?」 「是啊,」林如稚道,「你们不写,我可没脸去。」说着,从那帖盒里又拿出一个空白帖子,死活塞给周崇,「看看,袁师兄都写了,你有什么理由不写?!」 袁长卿写完了帖子,搁下笔,看着周崇笑道:「你不是想问那绣品的来历吗?我看你还是乖乖写吧。总之,昨儿也是你莽撞了。」 「男子汉大丈夫,向个女人道歉……」周崇撇着嘴,心里十分不乐意。可既然袁老大发了话,且他也想着那看着很像是「玉绣」的绣品,到底嘀嘀咕咕地坐到书案后去道歉了。 一旁,林如亭一直笑眯眯地听着,直到此时才问道:「你们谁能给我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于是林如稚就把昨儿的事说了一遍。她有意要替珊娘遮掩,便没提那巷子里的事,偏那一段是周崇的最爱,此时赶紧胡乱写好了帖子,过来接着话头,把林如稚不肯说的「十三姑娘变身记」也给补上了。 林如亭一阵惊讶,「你们说的……真是侯十三娘?!」 和才刚回来不久的林如轩不同,林如亭一直在梅山书院里读着书,所以他对侯珊娘比在座诸人都要熟悉,却又觉得他们所描述的那个十三娘,跟他记忆中的简直是判若两人。 袁长卿的眼眸微微一闪,却并不自己发问,只看向林如稚。 于是林如稚果然如他所愿,巴巴问道:「二哥快说说,你所认识的那个十三姐姐,又是个什么模样?」 于是,林如亭便给众人描述了一个知进退、懂眼色,人前人后分外守礼的十三姑娘,「怎么也想像不到,她那样的人,会做出什么不合礼仪体统的事。」他摇头笑道。 袁长卿听了,背在身后的指尖不觉又捻动了一下。 若他真逃不开家里的算计,这十三姑娘原该是最合适的人选——一个知进退懂眼色又安分守礼的人,想来也应该是个知道彼此心里的分寸余地,不会叫他在不该花费精力的地方浪费精力的人。只可惜,这十三姑娘人后还藏着另一副面孔…… 虽然看着似乎也并不怎么讨厌,但袁长卿不喜欢意外,更不喜欢无法掌控的意外,所以,他觉得,也许还是那个谨慎沉默的十一娘更合适。 于是,这一天近午时分,原本计划着要好好料理一下家事的珊娘,一下子接到了一摞道歉的帖子。除此之外,还有林如稚林大姑娘约着下午要来拜访她的拜帖。 照着珊娘的意思,是很不想跟林如稚有任何瓜葛的,可这一摞道歉的帖子,倒叫她不好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的姿态。 想着不过随便应酬一二,她只要装出一副懒洋洋无精打采的模样,想来那小姑娘应该也就能够明白她没那交结之心了,定下主意的珊娘便没把这件事太过于放在心上。 谁知她是这么想,却也要对方是她这样一个「知进退懂眼色」的人才行。偏偏那位林如稚林大姑娘,虽然跟她有着一样的才名,却是远没有她的……呃,眼色。小姑娘竟是一片赤诚,便是注意到珊娘这里懒懒的不爱搭理人,那位也只当是先前被家里的师兄堂哥得罪狠了的缘故,倒一个劲儿地冲着珊娘赔不是,闹得珊娘忍不住拿手撑着额头,一阵无可奈何。 「之前我爹问我要不要转来梅山书院读书时,我还想着,这里我又没个认识的人,如今终于认识了姐姐,这下可好了,便是转来这里读书我也不怕孤单了。」林如稚笑道。 第四十五章 珊娘忽地一抬眉,「你要转来梅山女学?」 「嗯,」林如稚点头,「我原是不同意的,可今儿听我父亲说,袁师兄也要转过来,加上还有姐姐在,我也就同意了。」 「袁……」珊娘脊背一僵,「袁师兄?!」 「嗯,是我父亲的学生。」林如稚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呵呵一笑,道:「和你一样,我袁师兄在杏林书院里也是年年的魁首呢。等你病好了,倒是可以跟我袁师兄切磋一二。不过我袁师兄可厉害了,音律书画对弈,样样精通,便是骑马射箭,也从不输人的。」 看着林如稚那一脸的崇拜,珊娘默默垂了垂眼,忽地一挑唇角,笑道:「我倒有一样肯定比你袁师兄强。」 「哪样?」 「厨艺。」珊娘歪头笑道,「你袁师兄的厨艺功课肯定不如我。」 女学里要学琴棋书画外,也要学厨艺刺绣的。这两样倒是男学里没有的功课。 那林如稚瞪圆着杏眼,张着嘴一阵发愣,然后忽地鼓掌大笑起来。虽笑得很没有女孩子该有的温婉优雅,却别有一番直爽利落的风情,叫侯珊娘看了忍不住也跟着将唇角处抿出两个微微的凹陷。 「下次我就拿这个跟袁师兄比去!」林如稚拍着手笑道,「虽然我厨艺也不怎么样,但肯定比袁师兄强。还是姐姐有主意!」 又道,「姐姐什么时候能回学里?姐姐如今到底是哪里不舒服?不如说给我听听。我祖父常说,不为良相就为良医,他那里收着好多外面没有的方子呢,不定其中就有跟姐姐对症的。」 眼前的小姑娘,仍是一身春装打扮。只是嫩嫩的绿,换成了一身水汪汪的蓝。那明亮的眉眼,那直爽的性情,若不是中间隔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珊娘真的很愿意跟这姑娘交结。 她默默叹息一声,摇头笑道:「原也没什么……」顿了顿,忽然又是调皮一笑,歪头道:「实话告诉你吧,我没病,只是懒待去上学而已。」 林如稚一呆,那杏眼再次瞪得溜圆,半晌,才张口结舌道:「姐、姐姐是说……」 「逃学。」珊娘一本正经道。 她等着林如稚的反应。 而林如稚的反应却是大出她的意料。那孩子的大眼睛眨巴了一下,跟做贼似的回头看了一眼堂下跟着她的丫鬟婆子,凑到珊娘面前,压低声音小声问道:「姐姐是怎么做到的?快教教我。我每回装病逃学都能被我爹娘发现,竟是一次都没能逃成。姐姐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且我看都没人怀疑姐姐是在装病呢,姐姐真厉害!」 珊娘:「……」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叽叽喳喳小麻雀似的林如稚,珊娘站在花厅门前一阵垂眼沉思。 这林如稚不是十四娘,她自然不会把她往自己的小院里领,便只在这花厅上待了客。此时送走了客人,她却忍不住想着林如稚所透露的信息。 原来,早在袁长卿参加春赏宴之前,他就已经决定要入梅山书院读书了。 那时候的她是怎么想来着?竟以为他是为了她,才特意转的学……那时候的她,得有多自作多情啊…… 可惜,她到底还是胆小了,没敢问那袁长卿这会儿人在哪里。不过听那意思,怕是人应该还在京城…… 林如稚说:「……袁师兄也要转过来,我也就同意了……」 听这意思,便知道,果然这二人的交情不同一般。 只是,为什么上一世时,那林如稚并没有像这一世这样,决定转来梅山女学呢?! 「姑娘。」 堂下,一个路过的仆役向着珊娘殷勤一礼,然后才转身走开。 珊娘抬起头,蓦地深吸一口气,将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全都抛到一边。前世也好,今生也罢,林如稚和袁长卿怎么都好,已经跟她无关。眼下她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五福,」她叫道,「去跟马妈妈说,明儿一早,辰时初刻吧,叫家里的管事们在这个花厅里等我,我有话要说。还有,不许迟到。」 次日一早,难得珊娘没有睡个懒觉,而是准时在辰时初刻出现在二门外的花厅上。 花厅里,显然马妈妈也怕被珊娘打了脸,早早便领着人候在那里了。 珊娘目不斜视地在上首坐了,然后微抿了唇,笑意盈盈道:「我才刚回来没几天,也认不清谁是谁,烦请各位先报一下各自的姓名职守吧。」 那些人中,有不少人都拿眼看着马妈妈。 马妈妈先是瞪着双马眼看了珊娘一会儿,见珊娘只笑眯眯地看着她,心里知道这位随时会拿她立威,便暂时忍下屈辱,上前一步,才刚要开口,就听得珊娘笑道:「妈妈就算了。」 马妈妈一窒。 只听珊娘又道:「那我们从方妈妈开始吧。」 方妈妈乖觉,忙站出来,屈膝道:「奴婢夫家姓方,现管着对外的送礼来往和各处人手调派等事。」 珊娘点点头,笑道:「妈妈手下现管着哪些管事?请妈妈替我一一引见。」 于是方妈妈便把她手下的二级管事们一个个叫上来介绍给珊娘。 珊娘对着那些管事笑道:「还请各位细细说一说,各位各自又分管着哪里,手下各有多少人,分作几组……」 在方妈妈之后,是外院管事田管家,然后是管厨房的田妈妈…… 管事们都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么一句俗语,不管是哪一体系的人,都不愿意替大姑娘垫了台阶,一个个倒也十分乖顺,没给珊娘惹来什么麻烦。 珊娘表示:满意。 这里一处处说着,那里三和五福各拿着一本花名册一处处地勾对着。等各处的管事们一一过了堂,那二人便将手里的名册交到珊娘手中。 珊娘翻了翻那两套名册,笑道:「我原是个懒人,从太太那里要了这个差事,是因为这家里如今实在有些乱,乱得叫我看着很不顺心。其实要说起来,我觉得家里应该没那么多事才是,不过是各人马马虎虎对付完了各自的差使也就差不多了,我要求并不高,可偏偏……」 她叹息一声,合上那两套名册:「各位都是家里的老人,应该都知道,家里自来就有一套现成的规矩,哪里该用多少人手,什么人手做什么差事,原都有个定数的,若是大家都按着规矩来,应该谁都乱不了谁。可我怎么看着,家里竟是有些地方多了人手,有些地方又少了人手呢?那多了人手的地方,怕是难免要人浮于事。少了人手的地方,若是没耽误了差使,可见便是之前人浮于事;若是耽误了差使,只怕就要怪你们这些管事的不上心,没及时补上人手的缘故了。」 她抬眼看看马妈妈,见她垂眼不语,便看向堂下屏息静气的众人,那纤细的手指在名册上轻点了两下,笑道:「我大概能猜到各位心里在想什么。实话告诉各位,虽说我是才刚接手家里的事,可想来你们也都听说过我。在西园里那么多年,跟着老太太便是看,也能看到不少东西,倒真不像你们有些人以为的那样好糊弄呢。」——西园老太太的名义,此时不借,更待何时?! 第四十六章 「咱们府里进人,头一条,便是要熟背府规以及各处的章程。想来各位管事们应该也不会忘了各自该守的规矩。既这样,我给各位三天时间,好好对照着章程,理一理手下各处的事务,看看哪里不合规矩的,赶紧改了。这三天之内,我会暂时忍耐,便是看到什么不规矩的地方,我也不会处罚谁,但三天之后,我可不希望再看到,两位小爷同时回来,一位小爷那里竟没人伺候着,一位小爷那里又人山人海这种没规矩的事。还有,以后我也再不希望看到有下人违规,在背后乱说主子闲话,偏还有人胆子大得竟敢跳出来包庇的事。之前的也就罢了,三日之后,我会对照着府规一条一条地去跟各位讲规矩。不过,便是下面有人犯了事,我也不会直接找那犯事之人,我只会找你们这些管事。不管是谁犯了什么错,在我看来,那只代表了一件事,便是你们这些管事的无能,不称职。既然不能担起身上的差事,那就请各位自个儿回去好好修炼修炼再来,也省得耽误了差使。」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希望三天后,各位能给自己挑一个合格的副手出来。如果各位被我发现不合适眼下这职位,我希望能由副手替你们担当起这个差事来。没得说你们当不好差,倒叫主子忍耐你们的道理,可是?当然,若是副手也不合适,便表示,你不仅自个儿能力不够,眼神儿也不济。这样的人,想来真是能力不足,还是赶紧去找一找自个儿力所能及的活计吧。我这里会给大家三次机会,头一次做不好事没什么,改了就好。第二次也可以算作是无心之失,可若是有第三次,那就是屡教不改了。人生苦短,谁也别来浪费谁的时间吧。各位可听明白了?」 她看看众人,笑盈盈又道:「还有最后一句话,我这人很怕麻烦,真的很怕麻烦。可为了以后不麻烦,所以我宁愿现在麻烦一点。所以我希望,能有谁出来当一当那出头的榫子,好叫我一次麻烦到底,也省得以后零敲碎打的麻烦。借我们家五福的话来说,那就是神烦。」 「我拭目以待。」 十三姑娘飞了飞眉,笑得甚是温婉和善。 一场春雨过后,落梅河两岸的绿色不禁更深浓了三分,染得那清澈的落梅河水看着也如同一块漂丝的碧玉一般。 这碧玉般的春水中,悠悠荡来一只乌篷船。船头处,一个白衣文士迎风而立;那船尾处,一个垂髫小僮则撅着个屁股,查看着茶炉上的动静——这一幕,落在岸边行人的眼里,恰似一幅惬意的水墨画卷。只除了…… 那画中的白衣文士,此时正仰着头,一脸痴呆地盯着天空中的一个小小墨点。 才刚刚放了晴的瓦蓝天空下,蓦然响起一声长唳,翱翔着的小墨点忽地一个回旋,向着乌篷船的后方飞去。 船上的白衣文士此时已全然忘了他正在船上,忍不住跟着那墨点转身,竟险些撞上乌篷船的篷顶。 也亏得一个中年家人及时从乌篷下伸手扶住了他。 「老爷当心!」家人无奈地摇了摇头,便又把手缩回了乌篷舱内。 撑船的船家见了,忍不住也回头看了一眼那墨点,笑道:「是老鹰啊。有些年没见山里的鹰飞出来了。」 「那不是……」文士张嘴刚要答话,忽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忽哨。 随着忽哨声,已经飞远的老鹰忽地一个回旋,然后一收翅膀,竟如箭般从空中扎了下来。 文士吃惊地扶住乌篷船的篷顶,扭头看向忽哨声处。 便只见岸边,一截为了便于妇人洗濯而伸入水中的木制栈板上,一个少年正抬头看着那只俯冲而下的大鸟。 那只鹰将临近时,少年哈哈一笑,将手中的小鱼往空中一抛。大鸟一个翻身,抓住小鱼,便落到不远处的一棵树梢上,低头啄食起来。 白衣文士见了,忽地用力拍着篷顶,指着那少年向船家无声示意。 已经跟着老爷出门小半个月的船家当即明白老爷的意思,船舵一转,小船便向着少年划了过去。 而船上的文士,则一直目不转睛地观察着树梢上的那只鹰隼。 那只鹰隼看着似乎还尚未成年,白灰色的羽毛中夹杂着点点横行斑纹,虽体形不大,却已处处透着一股彪悍之气。 文士只顾着看鹰,竟没注意到他们的船已经靠近了那个放鹰少年。 放鹰少年原也在看着那鹰,听到身后水响,一回头,见一只船冲着自己划了过来,顿时吓得一阵大叫:「喂喂喂!」 文士这才从那小鹰身上收回视线,看向岸边的少年。 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那少年并不是什么鹰奴,仅从他身上那件绣着松鹤延年团纹图样的深紫色丝袍便可看出,这应该还是位世家公子。 船稳稳地在离着少年三尺之外停了下来。文士冲那被吓到的少年拱手笑道:「啊,抱歉抱歉,」然后又指着树顶的鹰问道:「敢问公子,那可是海东青?」 少年惊讶扬眉,将那文士上下打量一番,一抬下巴,高傲道:「你倒是识货。」 「那,」文士顿时一阵激动,「不知公子可愿割爱?」 谁知少年一听竟火了,猛地一叉腰,喝道:「你竟敢觊觎小爷的海东青?!」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得身后一个颇为清冷的声音道:「我倒不知道,我的鹰,什么时候竟成了五爷的东西。」 那叉腰少年一窒,滑稽地缩了缩脖子,又背着来人一阵呲牙咧嘴,然后才缓慢转过头去,冲着来人一阵憨笑道:「咱俩不是兄弟嘛,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嘿嘿,自然我也有份儿……」 「是吗?」 随着这短短两个字,那河岸边的垂柳下,一匹黑色骏马的旁边,缓缓走出一个高瘦少年。 少年生得肤色白皙,目如点漆。那白皙的肤色衬着乌黑的眉眼,使得一双原已幽深的眼眸看着更显清冷。 而少年目光中某种坚硬的东西,别说是这放鹰少年只是个少年,便是船上的白衣文士见了,都忍不住下意识振了振精神。 高瘦少年缓步上前,静静看了那华衣少年一眼,便伸手过去,解下华衣少年手臂上的黑皮护臂,戴在自己的左臂上,然后回身冲着树梢上的小鹰打了个忽哨。 小鹰听到招呼,应和地长唳一声,只眨眼间,便扑闪着翅膀,稳稳落在那少年平举着的手臂之上。少年这才举步向着岸边过去。 被抛在身后的华衣少年呆了一呆,直到携着鹰的少年走回大柳树下,将那只小鹰放置在马鞍前的鹰架上,又伸手去解那系在柳树上的缰绳时,华衣少年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转身追了上去。 「诶,师兄师兄,原谅我这一回吧,我这不是看阿灰闷的吗?你整天把阿灰关着,阿灰也会不高兴的。」 那高瘦少年忽地停住解缰绳的动作,站在那里想了想,回头道:「说的也是,不如送它回我外祖那里,倒也自在。」 「诶?啊?!不要啊!」华衣少年惨叫一声,「算我错了行不?我向你道歉,你别送阿灰走……」 第四十七章 就在这两个少年纠缠不清时,船上的白衣文士早已示意船家靠上栈板,又扶着那船家的手下了船,急急追了过来。 「二位公子请了。」文士向着仍纠缠不清的两个少年拱了拱手。 华衣少年回头,见又是这白衣文士,先是一皱眉,忽地眼珠一转,拉着那高瘦少年,指着文士祸水东引道:「袁老大,他想买你的海东青!」又道,「我就是替你放了一回鹰而已,我可没有觊觎你的宝贝,真个儿觊觎你的宝贝的,是他!」 文士看着少年指到鼻尖前的手指,却也不恼,伸手推开那少年的手指,向着鹰的主人笑道:「倒也算不得是觊觎。我只是想请问一下,这可是那大名鼎鼎的海东青?」 见文士文质彬彬,有礼相问,高瘦少年从华衣少年的手中挣回手臂,也冲着文士还了一礼,道:「正是。」 「这应该还是幼鹰吧?」文士巴巴看着鹰架上的小鹰,忍不住上前一步,却被那华衣少年警惕地横步拦下。 文士歉意一笑,后退一步,偏那两只眼仍牢牢贴在那只小鹰的身上,一边还虚虚举着个右手作握笔状,道:「我只在衡安先生的画稿里看到过海东青,这活物竟还是头一次见。原来海东青是这样一种神韵……」 说着,文士看着小鹰的眼神渐渐又痴了。 这痴痴的目光,不由就叫那华衣少年心头一毛,后退了一步,凑到高瘦少年身旁,低声道:「老大,这老头儿,脑子有问题吧?」 而其实,那文士看着不过才三十来岁年纪,且眉目生得甚是俊朗。 这样的人品禀性,忽地就叫那袁老大袁长卿有种熟悉之感。他的眼眸微微一闪,状似无意地叫了声:「五爷。」 「啊?」 那华衣丽服的五皇子周崇和五老爷侯枫侯疏仪同时应了一声。 答应着的二人,不由全都诧异地看向对方,然后又齐齐扭头看向叫人的袁长卿。 那袁长卿的脸上,却正而八经摆着副惊诧的神情,且一副因着惊诧而忘了要说什么的模样。 于是周崇一扭头,瞪着五老爷道:「他在叫我,你答应个什么?!」 五老爷愣了愣,笑着解释道:「误会误会,我在家也是行五。」说着,又笑了笑,冲着两个少年拱手道:「冒昧了。只是我们这南方,很少能看到这样的鹰,二位公子见谅。」 想了想,许终究是觉得放手可惜,那五老爷便试探着又问了一声:「不知这鹰……」 周崇不客气道:「这是我师兄家里长辈所赐之物,怎么可能卖给你?!何况这是海东青,有价无市的宝贝!」 「啊,」五老爷又是礼貌地一欠身,「果然是我冒昧了。」说着,他后退一步,便要转身离开。 这时,却忽听得那袁老大问道:「先生也爱鹰?」 周崇一阵诧异,他再没想到袁长卿会主动出声搭话。 袁长卿却连个眼尾都不曾给他,只含笑看着侯五老爷。 五老爷笑道:「只是眼下正在画鹰,想着就近观摩一二罢了。」 袁长卿略一沉吟,道:「这鹰真是家里长辈所赐,不能相让于先生。不过既然先生只是为了画鹰,我倒有一个法子……」 「诶?!」周崇吃惊回头。他所知道的袁长卿,可从来都不是个热心之人! 只听袁长卿又道:「我最近会入梅山书院就读,先生若想要看鹰,可去梅山书院寻我。我叫袁长卿。」 其实,不仅周崇吃惊,五老爷也很是吃惊。 这一年,五老爷侯枫侯疏仪正好三十五岁。作为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哪怕再不务正业,到底已是个心智成熟的男子。何况他一向擅画。擅画者,都擅长观察。这少年清冷的眉眼,叫五老爷觉得,此人应该是个心性凉薄之人。偏生着这样一副眉目的少年,竟主动热心示好……五老爷面上虽不显,心里早打了个问号。 「这……实在太冒昧了。」五老爷笑着婉拒道,「我原也只是头一次看到海东青,才一时激动失了礼数,倒叫公子费心了。既然公子在梅山书院就读,这梅山镇也就这么大,想来将来总还有缘一见的。」说着,五老爷拱了拱手,便转身走了。 身后,一脸惊讶地周崇伸手去摸袁长卿的脑门:「你怎么了?病了?」 袁长卿拨开他的手,只语蔫不详地道了句「与人为善而已」,便冲着已经重新回到船上的五老爷行了一礼。 于是,船上岸边,双方就这么彬彬有礼地相互别过了。 且说那五老爷侯枫侯疏仪,虽已是心智成熟的三十五岁成年男子,却仍是个我行我素,行动洒脱的艺术流(当然,此乃后世的说法)。当日离家时,便是他一时兴起,只随意叫了路边的一个闲帮回家送信,如今回来了,他也是什么人都不曾通知。 故而等五老爷带着桂叔和僮儿阿福到得府门前时,府里竟没一个知道今儿老爷要回来。 那守门的严伯正指导着新来的门僮拿着个大竹扫帚清扫着门前,忽然就听到身后有人叫了一声:「严伯。」 严伯回头,见是老爷的贴身小厮阿福唤他,那眼儿顿时瞪得溜圆。再一抬头,他便看到了随在阿福身后的五老爷和府里的大总管桂叔。 偏那五老爷一向是个性急的,竟等不及他去开正门,就这么从开着的侧门进了府。 而那被老爷强带出门去的大总管桂叔,则一脸无奈地跟在五老爷身后。 直到这时,严伯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踢了新来的门僮一脚,示意他去二门上报信,他则追上去给老爷一阵请安,又打头将老爷一行人送至正厅,然后就回去继续守他的大门了。 桂叔见了,忍不住回头看了这严老头儿一眼,却并没有多话。 正厅上,早有管着此处的婆子从严伯手里接了老爷,然后引着老爷绕过花厅往二门去。 二门处,那暂代了桂叔职责的田管事虽是匆匆得到消息,总算赶在老爷进门前到了院子门口。而老爷院子里的一众丫鬟小厮们,则早已经在那里候着了。 五老爷被众人簇拥进他的院子,才刚在正房上首落了座,便有丫鬟及时送上热茶和热手巾等物,又有丫鬟殷勤上前,替老爷解了外面的大衣裳,换了家常的衣裳…… 看着众人如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桂叔忍不住就抬眼看向那垂手恭立在门边上的田大。 往常老爷回来时,从守门的严伯起,到前厅的婆子,再到这院子里各处的丫鬟小厮们,一个个总是那么急切地跟前跟后表着忠心,一副恨不能亲手替老爷按肩揉背的模样。那场景虽说看着挺亲切热闹的,可也难免叫人觉得闹心。若是遇上五老爷心气儿不顺的时候,更是天下大乱。 如今这各处人等的行事作派,却恰是府里已经多年不曾见过的那套老规矩。跟之前的混乱一比,桂叔忽然就觉得,府里当初设了那么多繁杂的规矩,好像也并非没有其存在的道理。 只是,那套规矩家里早已经没人看重了,如今却是不知道叫谁又给搬了出来。想来不可能是马妈妈,那婆子本身可就不是个爱守规矩之人。 所以桂叔才那么看向田管事。 第四十八章 「不错,」见老爷被伺候得舒舒服服,桂叔便走到门边,笑眯眯地拍拍田大的肩头,夸着他道:「看得出来,这些日子果然辛苦你了。」 田大却是一阵苦笑。这些日子,还真是辛苦他了。也辛苦了府里的众人。 人总是这样,一根弦一旦松下来,想要再紧起来,便没那么容易了。偏家里的大姑娘还真不是个好糊弄的,对家里的各种规矩章程,竟是比他们这些整日盘弄着具体事务的还要熟悉。哪里稍有犯规,姑娘身边的丫鬟便会站出来,把那条例一条条背得滚瓜烂熟,竟是当面寒碜着人。 且姑娘还说到做到,便是看到下人扫地没扫干净,她也只笑眯眯地对那扫地之人道声「辛苦」,从不指责半句,回头却把马妈妈叫过来,叫她自己来看看哪里不对。于是,自觉丢了脸面的马妈妈回头就把那管打扫的管事给臭骂了一通。管打扫的管事丢了脸面,回头便把管那一片的婆子给骂了……等骂到具体没做好活计的那个人时,不定那人正沾沾自喜着,才刚她偷懒姑娘都没说她,还跟她道了「辛苦」…… 人,总爱个脸面。如今大家伙儿被大姑娘这么一层一级地打着脸,也由不得人不收敛一二。于是,才不到十日,府里竟真的处处都上紧了弦子。虽然如今再没人敢当着人说主子什么是非了,可大姑娘那「笑面狐」的外号,仍是悄悄流传了开来。 而此时那「笑面狐」侯珊娘,却是还不知道她爹回来了。她正在她的小院里,心满意足地欣赏着木器行送来的那三件器物。 猫趣图的屏风,已经立在她二楼的起居室里了;墨竹图,也立在了她的大书案上;此刻她正看着人把那用色清雅的洛神图挂在中堂的墙壁之上。 「如何?」 五福扶着那洛神图,回头问珊娘。 珊娘尚未答话,三和已道:「左边再高些。」 那帮着挂画的婆子赶紧往上提了提。珊娘笑道:「错了,你那边是右边。」 婆子一阵讪笑,忙放低了角度。 众人正忙着时,一个小丫鬟跑进来禀道:「老爷回来了。」 李奶娘听了,忙拉过珊娘将她往楼上拖去,「快快快,老爷回来了,姑娘快收拾收拾,赶紧去请安。这里交给五福她们就好。」 珊娘好笑地挣脱奶娘,低头看看自己,「我这样也可以了。」说着,招呼了六安一声,便要出去。 奶娘急了,拦住她道:「那是老爷!怎么着姑娘也该换身衣裳才是尊重。」 站在椅子上的五福不由冲着珊娘做了个鬼脸。 珊娘笑了笑,忽地凑到奶娘耳旁,低声道:「我怕我换了衣裳,叫马姨娘抢了先呢。」 奶娘一呆,「哎呦」了一声,立时推着珊娘道:「姑娘这样就可以了,赶紧的,别晚了,叫人挑了礼数。」 珊娘含笑冲着五福三和挑了挑眉梢,招手叫过那一脸呆萌的小六安,便转身出了春深苑。 来报信的小丫鬟是在二门上当差的,不等姑娘相问,小丫鬟便已经机灵禀道:「老爷才刚进门,这会儿应该已经在自个儿的院子里了。」 珊娘倒是没问太太有没有过去迎老爷,因为她已经看到了,太太的院子里看着仍是一片详和,她便猜到,那位应该没有过去。 两世为人、曾也做过某人妻子的她,忍不住就又动了动眉——她的那个爹,到底有多凶残,才吓得胆小的五太太连这等表面功夫都不敢去做?! 而当珊娘来到老爷的院子里,远远看到五老爷正好从正房里出来时,她忽地就眨了一下眼。 虽然不过才两个月不见——除夕夜团拜时她曾上前给这亲爹磕过头,也亲手接过亲爹递来的压岁钱——可她却似乎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五老爷。如今这么一看,她才发现,原来她也好,她大哥也好,还有她那个胖墩弟弟,全都长得像五老爷,都生着两道略淡的笼烟眉,一双细长的柳叶眼。唯一的不同,大概也就是各自的脸型稍有变化而已。 看着五老爷,不知怎么,珊娘忽地又想起上一世最后一次见她爹时的情景来。 那时,五老爷在老太太屋里正看着墙上的一幅画,却是从头到尾连个正眼都没给她。 「实话告诉你,这婚事我不同意。可老太太说你自个儿乐意。既这样,你便自个儿做主吧。只是,以后哭也好笑也好,总和他人无关,你也不要回来哭诉,路总是你自个儿选的。」 珊娘一直不知道五老爷反对那桩婚事的理由,不过,五老爷和老太太一向都是拧着来的,老太太同意什么,五老爷就要反对什么,所以那时珊娘也没有多想,便这么高高兴兴地嫁了…… 见五老爷从正屋里出来,珊娘也不上台阶,只在阶下屈膝行了一礼,叫了声:「老爷。」 这声「老爷」,叫正打算去书房的五老爷脚下一顿。 五老爷看着她愣了愣,竟似一时没认出她来一般。半晌,他才拿手指点着她,带着种叫珊娘疑惑的犹疑问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女儿回来了。」珊娘直起身,笑盈盈地答道。 「回来?」五老爷一副没听懂的模样。顿了顿,才恍然道:「哦,对,才刚听说了。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大概不回去了吧。」珊娘笑道。 五老爷那两道并不怎么浓密的眉忽地就拧了起来,一双细长的柳叶眼儿微微眯起,以之前看向袁长卿时那种充满狐疑的眼,把珊娘上下一阵打量。见她脸上的笑意并不像是强颜欢笑,便道:「你……不会是被赶出来的吧?」 珊娘微一扬眉,笑道:「女儿不记得做过什么要被人赶出来的错事。不过是最近有些犯懒,大夫说,怕是时节不对。老太太那里觉得西园不养人,就放我回来休养了。」说着,她伸手摸了摸脸,笑着又道:「我也觉得家里比较养人。」 五老爷看着女儿歪了歪头,像是遇到了什么难题一样——也确实。在五老爷的记忆里,自己这个女儿深得他母亲的真传,不管是心机也好,还是手段也罢,简直和他母亲一模一样。而自很小的时候,因为各个方面都不能如母亲所愿拔尖后,不仅老太太放弃了五老爷,五老爷也放弃了去讨母亲的欢心,如今连带着他看着这行事作派越来越像老太太的女儿也是浑身不自在。 只是,叫他疑惑的是,除夕时看到女儿时,还觉得这女儿越长越像老太太了,如今看到,却忽然又叫他觉得,女儿还是像自己多些……总之,似乎哪里有了点微妙的变化。 只是,原本已经妥妥的又一个「孟氏」,如今忽然间笑意盈盈地站在他的院子里,以一副毫不在意的口吻告诉他,她不再回西园了…… 一向颇为多疑的五老爷忍不住就是一阵困惑——这女儿,没中邪吧?!她一向不是追求成为「人上人」的吗?! 不过五老爷早就知道,这世间的事谁都管不了谁,人能管的,唯有自己而已。所以五老爷只困惑了片刻,也不想去寻求什么答案,便挥了挥手,嘀咕了一句:「随你吧。」便钻进了他的书房。 第四十九章 珊娘屈膝恭送五老爷进了书房,然后站在院子当中,看着一个小厮推开书房的窗户,又隔着窗户看着那神秘的桂叔在那里替五老爷铺纸磨墨,忍不住再次挑动了一下眉梢。 原以为这五老爷五太太各有痴迷是被人夸大了的说辞,如今亲眼所见,才叫她知道,果然是「无穴不来风」呢。 她抿着唇角笑了笑,扭头的瞬间,忽然就看到,那正房挂着的竹帘微微晃动了一下。 竹帘下,一抹艳丽的桃红一闪而过——正是马姨娘最爱的颜色。 于是,珊娘唇角的小小凹陷,不禁又凹得更深了一些。 显然,马姨娘果然抢在第一时间过来了。只是,看样子,不是没告状成功,便是告了状,五老爷也和五太太一样,觉得事不关己。 很好。珊娘想。有这样一个爹,其实也挺省心。 之后的一段日子,珊娘觉得,她的生活可用四个字来概括,那便是:岁月静好。 府里各处的下人们,经由她前一阵子的吓唬,如今一个个都乖觉得很,便是有什么错处,也不敢犯在她的面前。 五太太那里,只恨不得全世界都忘了她的存在才好;而据说五老爷最近正痴迷于练习某种新画法,也是恨不能闭关修炼,命令谁都不许打扰他;大爷侯瑞整天忙着上学,放了学就抢抢地盘打打架,小日子过得也颇为自得;至于小胖墩侯玦,所以说孩子没有隔夜仇,最近居然跟老九老十老十四这几个才刚打劫过他的小子们交好上了,只除了看到珊娘时一副被踢过屁股的小狗模样——就是那种既想讨好又害怕挨揍的神情,那种「你虽然虐我千万遍,我对你依旧如初恋」的雏鸟式渴望巴望眼神。 当然,珊娘只当什么都没看到的。 如今的她日子过得可真是「岁月静好」,每天吃得好睡得好,闲暇时光趁着春色,莳莳花,弄弄草,折腾折腾她的小院子,布置布置她的小绣楼,竟是两世以来都没有过的自在逍遥…… 如果那林如稚能够忘了她,不是三天两头跑来献殷勤的话。 看着换了身海棠红春衫的林如稚,珊娘不由就想到那句「好女怕缠郎」。这小姑娘虽不是儿郎,可缠功十分厉害了得,偏偏她又是那么个活泼爽直的性情,叫珊娘想要对她摆冷脸,终究还是狠不下心肠。 于是,那没脸没皮的林如稚就这么一步步地挤压着珊娘对她的戒心,扩张着她在珊娘心中的存在感。等珊娘留意到时,她接待林如稚的地方,已经从二门外的花厅移到了后花园里的八风阁。这会儿又因说到栽花种草,叫小姑娘又缠上来,只说想去看看珊娘之前曾说过的花盆架子。珊娘一个没忍住,差点就要邀请这跟她其实一点都不熟的小姑娘去她的春深苑了…… 果然好女怕缠郎——女郎更可怕! 「你不是说你要转来梅山女学的吗?怎么没见你去上课?」珊娘赶紧转移话题。 「啊,说到这个,都忘告诉姐姐了。」小姑娘忽地将半个身子探过茶几,看着珊娘笑道:「我跟家里都说好了,下月初再入学。姐姐的病假是休到这个月底吧?到时候正好咱俩一起去上课。」 珊娘顿了顿,借由端起茶盏,避着小姑娘的眼喝了一口茶,这才从茶盏上方看着她笑道:「其实,我正打算申请休学呢。」 林如稚一呆。 「咦?诶?啊?!休学?!姐姐要休学?为什么?!」 「我身体不好……」 「少来!姐姐明明是在装病!」小姑娘急了,蓦地跳起身,「姐姐不带这样的!我可是特意为了姐姐才转来梅山女学的,没道理我来了,姐姐倒不上学了!姐姐若真要休学,我……我……我就去告发姐姐!」 看着林如稚这急切跳脚的模样,珊娘忍不住以手支着额,心下一阵后悔。当时怎么就出于一时的恶趣味,竟告诉了这孩子,她是在装病逃学呢?! 「我不管,」小姑娘扑过来,一把缠住珊娘的手臂,「总之,不许姐姐逃学!不然我告诉你爹去!」 她爹?!五老爷回来后,跟她说过的话都掰不到五根手指。她甚至怀疑,她若换身下人的衣裳,不定五老爷都认不出她来。 「好啊,你去告诉呀。」 珊娘笑着,挣脱林如稚的手臂。这林如稚也不知道是什么怪癖,动不动就爱缠在人的身上。偏偏珊娘虽然看着一副笑模样,却并不爱跟人亲近,对于这等肢体接触,更是有种本能的戒备和别扭。 「诶?!」小姑娘又是一呆,愣愣地看着笑模笑样的珊娘,忽然眼带羡慕地道:「你爹知道你逃学,都不会骂你吗?!你爹可真宠你,哪像我爹……」 说到这里,林如稚一噘嘴,手臂再次缠上珊娘,「我不管,我是因为姐姐才答应转来梅山女学的。原本在京城我只有我爹一个看着,想逃学就已经很难了,如今转来这里,有我伯父祖父祖母三个看着,我更是没法活了!我原为了姐姐牺牲这么多,偏姐姐竟告诉我,我来了,姐姐倒不想去上学了,我不干我不干!」 小姑娘扭股糖似地纠缠着珊娘,叫珊娘一阵哭笑不得。便是她前世的儿女,都不曾这样冲她撒过娇。 偏这样娇憨的一个小丫头,竟缠得她心头一阵酸软。前世时,她深信「慈母多败儿」,便是有这样的心软时刻,也不得不逼着自己硬起心肠。而眼前的这孩子,只是别人家的孩子,便是她宠了溺了教坏了,也不是她家的…… 于是,珊娘自个儿都没意识到,她的笑容里带着怎样的宠溺,一边从林如稚的怀里挣脱手臂一边笑道:「好了好了,这事再说吧。瞧你,缠得我的衣裳都皱了。」 林如稚抬头看看她,见她虽然笑着,可眼里的坚决依旧,便知道这十三姐姐心里应该是拿定了主意不会变的,忍不住失望道:「我说怎么看着姐姐特别亲切,现在我才明白,原来姐姐跟我袁师兄真是很像。」 珊娘一愕。 林如稚噘着嘴道:「我袁师兄也是这样,心里拿定了主意,谁说也不会改的。」顿了顿,可怜巴巴望着珊娘道:「姐姐就不能为了我改一改主意吗?我可是为了姐姐牺牲了自己的。」 珊娘眨眨眼,忽地叹了口气,连她自个儿都没想到的,答道:「不过是不去女学而已,你不是还能来找我吗?我又没有说,不愿意交你这个朋友。」 看着小姑娘重新变得晶亮的眼神,珊娘再次默默叹了口气。 前世时,袁长卿是不是和现在的她一样,也是被这小姑娘的热情率真给迷住了,所以才会违了他一向的清冷,在心里默默地、隐忍却坚持地,喜欢了她一辈子? 而,正如林如稚无心所言,其实就本质来说,她和袁长卿很像,都是那种习惯于把本性藏于暗处的人。许正是因为如此,眼前这一身光明的小姑娘,才会对他们这样的人存着莫大的吸引力吧…… 「对了,」重新变得活泼起来的林如稚忽然又道:「前儿我祖母收到你家春赏宴的帖子了。祖母问我要不要去,我想着姐姐肯定是要去的,就答应了。听说你家的春赏宴很有名,姐姐给我说说,这春赏宴可有什么规矩?省得到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叫人笑话了。」 第五十章 珊娘一怔。这竟又是一个和前世不同的地方。虽然家里每年都会给林家去帖子,可林家却很少会有人来。至少她的印象里,那一年的春赏宴,林家并没有人来。 所以,这一年的主宾,是京城忠毅公府的袁家。 那袁长卿…… 想着日益临近的春赏宴,珊娘心头一阵烦躁,笑道:「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规矩,不过是吃吃喝喝玩玩笑笑罢了。」顿了顿,她微笑道:「不过,今年我大概不会去的,我还‘病’着呢。」 于是,林如稚小姑娘十分不满地冲着装病的珊娘噘嘴抱怨道:「十三姐姐真不够意思!」 作为赔罪,珊娘亲自将林如稚送出大门,回身时,却忽然看到她奶娘的身影消失在下人院的角门处。 她一时好奇,且也想看看奶娘他们新换的院子,便跟了过去。 谁知她奶娘并不是回自己的屋子,而是匆匆走到后门处,一闪身,进了后门的门房。 门房内,早候着一个人了。 那是个痨病鬼似瘦削的中年汉子。那汉子一见奶娘过来,就急急把人拉到角落处一阵嘀嘀咕咕。 珊娘过去时,就只见奶娘正摇着头,一脸为难道:「钱已经全给了家里,我身上并没有多少。」 「你想作死吗?!」那汉子冲着奶娘挥了挥拳。 奶娘被他吓得后退一步,又小心看看四周,低声恳求道:「小声些,看被人听到笑话!」 只这么一句,便又触怒了那个汉子。汉子用力一推奶娘,大声嚷嚷道:「你怕人笑话,我却是不怕!个作死的,竟还敢嫌我说话声音大!我看你是三天不打皮痒痒了,竟是忘了自个儿是谁……」 「哦?那就请你说说,她是谁吧。」 忽然,门外传来一个绵软细糯的声音。 汉子一惊,赶紧收手抬头。 就只见那门房外,亭亭玉立着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年纪在十三四岁左右,那身高比起同龄人来,略显矮小。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弯成两道月牙儿的眼眸看似全然无害,微翘的唇角处更是抿着两个盛满笑意的小小凹陷,一看就是一副脾气很好的模样。 李妈妈呆了呆,反应过来后,赶紧上前躬身行了个礼,抖着声音道了声:「姑娘。」 汉子听了,不禁在那里兀自眨着眼,也不知转起了什么心思。顿了顿,忽地挤开李妈妈,冲着珊娘挤着笑道:「原来竟是大姐儿……」 那「大姐儿」却忽地后退一步,拿帕子嫌弃地捂了鼻子,头也不回地问着她奶娘,「这是谁?」 李妈妈忐忑道:「这、这是……我家里……那口子……」 汉子讨好地又上前一步,还尚未开口,就只见一个生着双大眼睛的小丫鬟忽地横插过来,冲着他的鼻尖一舞手里的帕子,喝了声:「咄!」 汉子吓了一跳,只得讪讪地退了回去。 奶娘脸上也是一阵尴尬。 珊娘那里以挑剔的眼将那汉子上下打量了一圈,这才开口道:「奶娘既然签到我府里,便是我的人,就算你是她家‘那口子’,怕也没有擅自打杀的权利。」 那汉子缩了缩脖子,却是暗地里拿眼狠狠瞪了奶娘一眼。 奶娘一惊,赶紧过来向珊娘又行了一礼,挤着笑道:「他、他就是个粗人,姑娘、姑娘见谅……」 说着,向着珊娘又是一个屈膝,急急走到那汉子身边,背身对着珊娘,将一个荷包塞进那汉子的手里,低声恳求道:「只有这些了,快走吧。」 汉子捏捏那荷包,不满兼威胁地瞪了奶娘一眼,又冲着那一脸高傲的十三姑娘卑微地一躬腰,将那荷包往怀里一揣,转身走了。 这边,珊娘看着那人的背影不禁眯起眼眸,心里好一阵不是滋味。 前世时她并没见过奶娘家的「那口子」,但依旧知道那不是个良善之辈。她原想着装腔作势吓唬一下那人的,不想奶娘终究还是奶娘,竟不等她发威,就急急遣走了那人,且还是如那人所愿,拿钱打发了人…… 回头看看一脸小心翼翼看着自己的李妈妈,珊娘默默咽回一口血,手指再次撑上额角。 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下手改造这一身「传统美德」的奶娘才好。 珊娘虽能言善辩,却偏偏不擅长劝解别人,看着奶娘一脸恳求地望着她,一副希望她赶紧忘掉才刚那一幕的神情,她不由叹了口气,实在不忍心伤了奶娘的自尊,只得咽下到了唇边的那些话。 她这里才刚一转身,却忽地倒抽了一口气。只见身后的墙角处,她爹的那个伴当桂叔,正背着手笑眯眯地站在那里,也不知已经偷窥了多久。 珊娘不由眨巴了一下眼。 这桂叔,在五房简直是个神秘存在。珊娘才刚回来时就听方妈妈提过此人,但方妈妈也只是说了个语蔫不详,只说这桂叔经常陪着她父亲出门,身上虽挂着个总管的衔儿,却并不负责府上的什么具体事务……那时她还以为,所谓的「总管」,是五老爷给这位伴当挂的一个头衔,人家负责的,大概也就是陪着五老爷胡闹…… 桂叔看着比五老爷略年长几岁,生得细眉细眼,脸上的某种神情看着简直像个老鼠精,偏一双眼眸又贼亮贼亮的,叫珊娘忍不住怀疑,那双眼在晚上会不会自己发光。 见珊娘看过来,桂叔向着这位大姑娘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然后抬头笑眯眯地看着她,却是并没有开口说话。 珊娘也没有开口,只沉默着回了个礼,便领着她的人回了院子。 五福一边走,一边好奇回头,却是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紧走几步追上珊娘,在她耳旁笑道:「姑娘可知道,这桂叔叫什么名字?」 「只知道姓桂。」珊娘道。 五福呵呵一笑,「他就叫桂叔。姓桂名叔。呵呵,姑娘觉得好笑不?」 三和忽然道:「管着老太爷东园的那个桂老总管,桂伯,是他亲哥哥。俩兄弟相差了整整二十岁呢。」 三和一家子都是侯府老仆,仆役间错综复杂的亲戚故旧关系,问她最没错了。 这却是珊娘头一次听说,便也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桂叔,恰正好和桂叔回头看来的眼撞到一处。 二人相互对眨了一下眼,便只当都没有回头的,又各自走开了。 「咱们对花名册时,家里的管事也都见全了,可也没听说这桂叔到底管着什么差事啊……」看着桂叔的背影,五福和三和一阵小声嘀咕。 珊娘却微抿了抿唇。 许是受了前世时袁长卿的影响,如今珊娘也很是注重消息的收集,所以,一向大咧咧的五福许不知道,珊娘却是深知,这桂叔在府里到底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正如三和所说,桂叔是老太爷在五老爷还小的时候给他的伴当。而若说如今五老爷府上仆役们分了老爷一系和太太一系,那么这桂叔则可算是自成一系。身为老爷的伴当,他跟老爷那一系的关系自然不同一般,偏他跟太太那一系的关系也很不错。而经由珊娘暗戳戳地一番调查,她才发现,原来这不声不响,看似游手好闲的桂叔,才是府里仆役中暗藏的老大。便是那人前耀武扬威的马妈妈想要做成什么事,没有桂叔点头,其实她基本很难成事。 第五十一章 所以,看着桂叔那老鼠般晶亮的眼神,珊娘总觉得,这主子统统不管事的五房,之所以能支撑到现在没有坍塌,不定就是这位长得跟个老鼠精似的桂叔在后面功不可没呢! 而,很不幸的是,之前曾珊娘放出豪言要修理那「出头榫子」时,头一个出头的「榫子」,竟是这位桂叔的一个侄儿——比叔叔年长近十岁的侄儿。 于是,东院相遇时,桂叔扭头看向珊娘的那个玩味眼神,就颇值得玩味了。 做当家主母这么多年,珊娘早看惯了仆役们带着谦卑的眼,像桂叔这样不卑不亢的眼神,倒是很少在下人们中间看到。当然,也不是没见过,当年袁长卿的那几个长随,包括后来娶了五福的那个炎风,看她时便都是这样的眼神,那种带着衡量的眼神…… 所幸的是,珊娘原也不想跟谁争权夺利,只要那桂叔不来扰了她的清静,她便只当家里没这么个神秘人的。 只是,世间的事终究难以叫人如愿,便是桂叔不来扰她清静,总有其他事要来打扰于她。何况,正如之前五太太所说的那样,仆役们再怎么能干,有些场合,却是只能主子出面的。 而偏偏家里那两个大家长,又都是油瓶倒了也不肯伸一伸手的。 前世虽做惯了大家长,此生却发誓再不插手别人事务的珊娘,看着她哥哥的小厮跪在她的面前瑟瑟发着抖,忍不住就伸手撑住了额头。 「为什么找我?」 她郁闷了。学里叫家长,不是该通知老爷太太吗?便是因为害怕,不敢去惊动老爷太太,所谓长兄为父、长姐如母,可没听说过叫个妹妹去冒充家长管哥哥的事的! 小厮南山抖抖嗦嗦道:「学、学里说,若、若是府里不去人领、领回大爷,大爷明儿、就不许再去学里了……」 若是以前,学里不让去也就不去了,可如今家里各处规矩管得严,大爷若是不去上学,那板子最终还是要落在他们这些侍候着的人身上!便是大爷屁股不痛,他们痛啊! 「这种事,不是应该去告诉老爷太太吗?」 南山抬头,可怜兮兮地看向珊娘:「……」 好吧。珊娘伸手抚了抚额。闭关修炼的那二位,怕是不到她大哥打死人命不会露面……甚至便是打死了,只要死的不是大哥,那二位不定也不会露面…… 珊娘叹息一声,兀自挣扎道:「府里不是有桂大总管吗?听说以前这种事,都是他出面的。」 于是南山回头看向春深苑门外。 直到这时,那老鼠精似的桂叔才从门外逛进春深苑的小院内,站在花砖铺就的庭院中央,冲着大堂上的珊娘行了一礼,笑道:「姑娘说的是。只是,小人终究只是家仆,家里总得有个主子出面才是。若是姑娘不愿意,也只能叫上二爷了。」 笑话!叫个七岁的毛孩子去保他兄长?!学里的先生非气歪鼻子不可! 珊娘看着堂下的桂叔眯了眯眼,很想拿个什么东西砸开这老鼠精的脑壳,看看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偏那位笑得那么……猥琐,就是看不明白他的打算。 珊娘叹了口气,站起身道:「我人是可以去,话却要你桂叔去说。再说,我还‘病’着呢。」 总之,时隔近一个月,原本发誓再不靠近梅山书院的珊娘,又来到了梅山书院的山门之下。 看着那巍峨的石雕山门,以及山门上古朴的「梅山书院」四个大字,珊娘忽然就发现,自重生后她似乎屡立誓屡破誓…… 真可悲。 而更可悲的是,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原已打定主意,便是见了先生,她也只装作一尊有心无口的泥塑菩萨,全然由着桂叔去对付那些先生和挨打学生的家长们,她只要起个泰山石敢当的作用就好。谁知才刚一进门,她迎头就看到她哥哥侯瑞看过来的眼神——那种掩饰起不安,故意装作不可一世的高傲神情。 忽的,珊娘就只觉心里一阵不得劲…… 侯瑞的旁边,是另外三个鼻青脸肿的孩子。 那几个孩子的家长似乎正在等着五老爷,可等来的却只是五老爷府上的管家,还有一个看着就不顶事的稚嫩小姑娘。几个家长顿时就怒了,当即就跳起一个胖妇人,指着桂叔一阵大骂。至于那什么「有养不教」之类的话,听得珊娘和她哥哥不约而同就翻了个白眼儿——太没新意了。全梅山镇谁不知道五老爷对孩子就是放养的,有养不教原就是事实,实在没必要再特意举例出来骂人! 珊娘看向桂叔,就只见他只知道站在那里一个劲儿地打拱作揖陪不是,却是连句辩驳的话都没有,她不由就不满地眯起了眼。 三个挨打少年的家长中,那个胖胖的妇人声音最是高亢,此时她的手指几乎都要戳上桂叔的额头了。 「这光天化日之下,在书院里就敢行凶,将来还不知道是怎样一个杀人放火的凶徒呢!你家老爷太太再不管束你家大爷,我看他迟早是吃牢饭的命!」 胖妇人骂了半天,许是觉得骂个总管终究只是白费口舌,偏那主家出面的,又是个娇娇弱弱看着就不顶事的小姑娘,于是胖妇人一扭头,冲着书案后的先生怒道:「这样一个整日惹是生非的害群之马,」她一指侯瑞,「书院为何还要留着?还不赶紧开除了!我们送孩子来书院,是来读书的,可不是来挨打的!」 那大书案后坐着的先生,脸色也很是不好看。他抬眼看看四个打架少年,只见其他三个全都乖乖低着头,只有那侯瑞高抬着下巴,一副唯我独尊的模样,看着就叫人气不打一处来。 于是先生沉声喝道:「侯瑞,你可有话要说?!」 侯瑞一扭脖子,却是不看向先生,且还站得一副歪肩扭胯的模样,就差学着街上的小流氓们点着脚尖了。 先生看了更是气得不行。扭头看看五老爷府上派来的管家,以及那躲在门口,一看就是被强拉来凑数的小姑娘,再对比着其他三家家长全都是夫妻一并同来的,先生更觉闹心,把脸一沉,道:「既然你没话说,就先过去给被你打伤的三个同学道个歉吧,然后我们再……」 「等等。」忽然,屋内响起一个绵软细弱的声音。 先生一怔,抬头往四下里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开口的居然是那个「凑数」的小姑娘。 而直到这时,那位先生才认出珊娘来,不由吃了一惊——侯家子弟众多,在梅山书院就读的也多,以至于谁和谁是一家子兄妹,先生还真搞不清。 珊娘原不想开口的,可那该死的桂叔竟只知道唯唯喏喏,叫珊娘越看她哥哥脸上的那一片青青紫紫越是不爽,于是一个冲动之下,她便开了口。 只听珊娘细声细气道:「先生要我哥哥道歉也没什么,若我哥哥真有什么不是,原也应该道歉。只是,我们来了都这么一会儿了,却是除了一片谩骂之声外,竟没一个人告诉我们到底出了什么事,是非曲直我们全都不知道,便是这会儿哥哥听了先生的话,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去道了歉,我哥哥服,我却是不服!」 第五十二章 原本高抬着下巴一脸鄙夷的侯瑞听了,不由就扭头看了珊娘一眼。 而先生那里尚未答话,那胖妇人就已经先是尖声叫道:「还用说吗?!看看我儿子的脸,全是你哥哥打的!」 珊娘的眉梢一动,真个儿过去看了看那个少年的脸,然后又看向其他两个少年,问着他们的家长道:「这二位也是我哥哥打的?」 「当然!」那两家家长也是一脸的气愤。 珊娘点点头,忽然不解道:「我哥哥一个,打你们三个?!我哥哥是不是脑壳坏掉了?!还是说,他以为他学了什么三头六臂的神通,竟能以一敌三?可我怎么看也不像啊,我哥哥自己也带着伤的。这么看来,倒是三个打一个的解释才更为合理,可是?」 她扭头看向先生。 先生一窒。事实上,到底是谁打了谁,以及为什么打起来,先生到现在也没弄清楚。若不是这四个全都死硬着不肯开口,先生也不会气得叫家长。 而先生之所以会把矛头对准侯瑞,却不仅仅因为侯瑞的态度和五老爷的不配合,也因为这侯瑞原就是学里有名的捣蛋鬼——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那种——所以先生已经本能地在心里认定,那挑事之人一定是侯瑞。 如今被珊娘这么指着鼻子一问,先生才发现自己的偏颇之处,顿时哑了。 直到逼着先生避开她的视线,珊娘这才移开眼,看着她哥哥道:「到底怎么回事?」 谁知她那中二哥哥竟一扭脖儿,十分欠揍地回了她一句:「他们欠揍!」 珊娘的眼不由就眯了眯。若不是此刻算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她差点忍不住就想伸手去揍她这才是真正欠揍的大哥了! 果然,侯瑞话音一落,那边的胖妇人就又跳了起来,「听听听听,打了人还振振有词,便是你们侯家家大业大,也没这么欺负人的……」 珊娘忽地一个转身,看向那个胖妇人。 「这位太太有礼了。」她先是彬彬有礼地行了个屈膝礼,然后才抬头道:「从我一进来,就只听到太太不断指责我哥哥的不是,我父母的不是,如今竟连我侯氏一族都指责进来了。这么大的罪名,我和哥哥却是不敢胡乱承担。请问太太,我哥哥到底怎么欺负人了?以一个打三个?!我侯家又怎么欺负人了?!打砸抢了贵府?!如今事实如何我们都还不知道,便叫太太这么一口一声的罪名往下扣,知道的,只说是太太心疼儿子,不知道的,还当太太是那不讲道理的泼妇呢!」 垂手而立的桂叔,忽地就飞快抬头看了珊娘一眼,唇角处诡异地抽动了一下。 那边,那个胖妇人却是被珊娘的话激得炸了毛,卷着衣袖就向着珊娘冲了过去,口里嚷着:「你骂谁是泼妇?!」 珊娘眯起眼,才刚要再激这妇人几句,不想忽然有人用力拉了她一把,下一刻,她便被人护在了身后。 看着眼前这虽不宽厚却挺得笔直的脊背,珊娘不由眨了眨眼,直到这时她才反应过来,这竟是她哥哥侯瑞的后背。 而她,却是再没想到,那一脸唯我独尊的侯瑞会挺身出来护着她…… 两辈子都不曾被人这么守护过的珊娘,眼圈忽地就有些莫名发热。 她这里被侯瑞拉开,那胖妇人却是一时刹不住脚,直直撞在了侯瑞的身上。 侯瑞顺手推开那妇人,不想那妇人竟尖叫了起来,捂着肥硕的胸便回头冲着先生一阵跺脚大叫:「非礼啊!先生快看,这还是在先生面前呢,这小崽子就敢占我便宜,这种品性低下之人,书院岂能留他?!」 珊娘的眼儿狠狠一眯,却是用力将侯瑞往她身后一拉,抬着下巴冲那妇人连珠炮似地说道:「太太这话真有意思。这会儿大家可都睁着眼睛在看呢!太太原是站在那里的,我和我哥哥却是一直都站在这里没有动。这到底是谁对谁投怀送抱,不说自明。太太那里不知自重,偏倒来坏我家哥哥的名节!便如太太所说,我侯家家大业大,可我家家门也不是那么容易进的,何况如今这大周又不是前朝,不是太太那里叫一声‘非礼’,我哥哥就必得为太太的贞操担下责任的。而且太太就算生了什么别样心思,好歹也该看看场合,贵府上的老爷公子可都还在这里呢!」 这话说的……够恶毒的! 先生望着这请了近一个月病假不曾得见的女学魁首,忍不住一阵瞠目结舌。书院里谁不知道侯十三娘的贤名?又有谁不知道,那最是个温柔和善的,从不肯跟人红一红脸。如今这十三姑娘,竟毫不害臊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着什么「投怀送抱」,什么「贞操名节」……平常小姑娘听到这些词儿,不是都要捂着耳朵装脸红的吗?!怎么这位竟还一口一个地往外蹦…… 于是,先生竟和那闭关修炼的五老爷忽然心意相通起来,忍不住也在心里怀疑着:这十三姑娘,中邪了吧?! 而显然,胖妇人在家里也是蛮横惯了的,便是那家的老爷被珊娘如此打着脸,那缩在人后的汉子也只是低了头闷不吱声,倒是那鼻青脸肿的儿子尚有几分血性,怒吼一声就要冲过来。 侯瑞自然不肯看到妹妹吃亏,也跟着冲上去顶住那个少年。 于是,一时间,屋里混乱成一片。妇人的哭嚎,少年的怒骂,几个成年人拉开两个斗鸡少年时的呼喝,以及先生那镇纸拍在桌上的「嘭嘭」乱响,直震得早已避到门边的珊娘忍不住就伸手掏了掏耳朵。 「果然还是需得大姑娘出面。」 忽然,她的耳旁响起一个声音。 珊娘诧异回头,这才发现,那老鼠精似的桂叔不知何时也学着她退到了门边上。 珊娘不满地一瞪眼,「才刚你怎么竟都不辩驳一句?!」 「还请姑娘见谅,」桂叔冲着珊娘微一欠身,然后抄起两手,唇角含笑道:「怎么着小人也只是个管事,便是和那几位冲突起来,也只会叫人说是下人无礼,怕是不仅帮不上大爷,连小人不定都得搭进去。」 那老鼠精似的眼往珊娘身上看了看,桂叔又笑道:「也亏得有姑娘出面,不然大爷就得吃亏了。」 珊娘虽皱着眉,心里却也明白,桂叔说的是实情。 正如桂叔所说,怎么着他都只是个下人,身份上就没办法跟那几位家长抗衡,便是有心想要辩驳,怕也没人肯听他说话。更糟的,不定就如桂叔所暗示的那样,若是哪个家长耍横动手打了人,怕他也只是白挨一顿打而已…… 世人都要求下人一个「忠」字,两世为人的珊娘却并不觉得谁必须忠于谁。她连三和五福都不要求一个忠心,又何况这桂叔?!她只要求各人当好各人的差事而已——而严格说来,冒充家长这种事,原就不是桂叔职责范围内的差使。 珊娘默默横了一眼那明明没那么卑躬屈膝,却偏偏装出一副卑躬屈膝模样的桂叔。直到看着那边几个成年人分开她大哥和那个少年,想着她应该不会遭遇池鱼之殃莫名挨了拳脚,她这才走过去,将她那仍激动着的哥哥拉到一旁,道:「哥哥稍安勿躁,先生还在呢,必不会叫哥哥的名节白白被人污蔑了去!」 第五十三章 那胖妇人一听,当即盘腿往地上一坐,拍着地面就哭嚎了起来,「哎呦,这可真没天理了,明明是这俩小崽子污了我的名节,倒反过来说我的不是……」 不等她哭诉完,珊娘嗓音一提,冷笑道:「可是太太自个儿喊着‘非礼’的,太太自个儿都不把自个儿的名节当一回事,又关我和哥哥什么事?!」 妇人一窒,回头看看那两家作壁上观的家长们,再看看她家老爷。她家老爷这会儿不仅自个儿缩着个脖子,还硬拉着儿子不许他过去动手,妇人顿时恼了。她不能拿珊娘兄妹如何,总能拿自家丈夫出气,便爬起来,过去就哭嚎着撕扯起她丈夫来,一边嘴里还骂骂咧咧地骂着她丈夫是个「缩头乌龟」。 这屋里正闹得欢实,以至于门上响起敲门声时,竟只除了仍站在门边上看热闹的桂叔,谁都没有注意到。 于是桂叔也不问此间屋子主人的意思,竟就这么直接开了门。 门外,五皇子周崇拎着一个瘦小学子的衣领,才刚要进屋,忽然看到屋里这一团乱,不由站在门边上一阵发愣。 他的身旁,林如轩也是一副愣愣的模样。 而屋里的珊娘见了这两张熟面孔,不由就心虚地把身形往她哥哥背后藏了藏。 林如轩看看周崇,想了想,在那已经被打开的门上又敲了两下,扬声对着书案后的先生道:「先生,学生有事禀报。」 先生这会儿正一个头两个大,巴不得能来个人打一打岔,忙道:「进来。」 于是,周崇威胁地晃了晃手中拎着的那个瘦小学子,便跟在林如轩后面进来了。 这林如轩是书院的学生,先生自然认识,周崇却只是跟着林仲海来梅山书院「游学」的,先生并不认识。但被周崇拎在手上的那个小小少年,先生倒是认识的,也是他的学生。于是先生不解地指着那二人问着林如轩:「这是……」 林如轩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这才道:「知道先生这里正审着案子,学生怕先生这里需要人证,就把当事的另一个人给带来了。」 却原来,事情的最初,是那三个少年敲诈被周崇提在手中的那个瘦弱少年的零用钱,却不巧被侯瑞看到了。侯瑞一向以侠客自居,岂能容得眼前有这等不平之事,便伸手管了闲事。偏那小个子胆子小,看到那四个人打成一团,他竟一缩脖子,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溜了…… 而三个少年,自然不肯说自己是敲诈别人才被侯瑞收拾的;侯瑞这中二少年正中二着,就更不肯说了,于是事情才闹成这样…… 好在这件事不是什么撕扯不清的事,先生便按着学里的规矩处罚了那敲诈三人组,同时,以侠客自居的侯瑞也没能逃掉一个打架斗殴的罪名,也被罚了课业。 至少在先生看来,他已经处罚得很是公正了,不想那十三姑娘竟仍不满意,又道了声:「等等。」 珊娘上前向着先生屈膝一礼,抬头又道:「先生处罚得很是公正,只是还有两件事,望先生再主持一下公道。头一件,正所谓‘君子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虽说我大哥行事冲动了些,不该在书院里动手打人,可到底是为了维护忠信道义,没给我父母丢了脸面。偏才刚我过来时,就听到这里几位长辈竟那么不辩是非黑白,口口声声指责我父母的不是,还说什么‘教而不养’。我大周律法明文规定,无故辱人父母者,便是为人子女的动手打杀了对方,那也是可减等之罪。如今我和哥哥就在这里亲耳听着人辱及我父母,若是不能替父母讨回个公道,难为人子!还望先生替我兄妹主持公道!」 先生忍不住就是一阵头痛。这十三娘,竟还得理不饶人了! 谁知他这里手指尚未撑上抽痛的额头,珊娘礼毕起身,竟又说道:「这第二件事的性质,则更为恶劣。先生自然知道,才刚那句话后面还有一句:君子所惜者名节。偏偏如今我兄长竟被人蔑以那等说不出口的污名!而事情整个经过先生是亲眼目睹的,其中的是非曲直想来我兄妹不说,先生心里自是明镜一般。学生别无所求,只望先生能替我兄长主持公道,还我兄长一个清白!也省得将来这件事被有心人利用,传出什么有污我兄长名节的话来。偏我兄长又是那种‘君子不言人恶’的禀性——不然也不会有今日被冤枉之事——日后若是再被人泼以这样的脏水,先生叫我兄长是辩解好还是不辩解好?所以恳请先生替我兄长做主,以正我兄长的清名!」 说着,这珊娘再次盈盈拜了下去。 ——得,这侯十三娘果然没白得那么多年的女魁首,引经据典不说,还硬生生把侯瑞的中二病给「发扬光大」成了「君子禀性」…… 先生好一阵无语。且不说这十三娘在那里颠倒黑白,只这所谓的「名节」……便是真传出什么不好的话,怎么看吃亏的都只会是那个胖妇人吧…… 好吧,这才是真正的得理不饶人! 看着蹲在那里不肯起身的珊娘,先生揉着额好一阵为难。他可以管得学生,却管不得学生的家长啊…… 先生正为难着,忽然又听到一个声音轻声慢气道:「我们姑娘说的是。我们大爷虽是男子,可也不是可以随便被污了名节的。别的不说,要是叫人说我们大爷竟不长眼看中……呃,总之,还是请先生替我们大爷正一正名的好。」 ——好吧,这话也够恶毒的。 珊娘回头,却是看着那开口之人忍不住一阵眨眼。这说话之人,居然是那明哲保身的桂叔。 见她看过来,桂叔冲她悄悄抬了一下眉。 这小动作,顿时令珊娘皱起眉头。两世为人的她,忽然发现她居然看不懂这桂叔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而那明哲保身的桂叔,这会儿则已化身为最忠诚的奴仆,站在那里板着张脸,义愤填膺地又道:「还有,正如我们姑娘所言,各位也欠我们老爷太太一个道歉。侯家虽家大业大,不愿意仗势欺人,可也由不得人那么信口指责辱谩。」 所以说,成年人就是成年人,哪怕只是个下人。珊娘那么言辞犀利时,三家家长看她的眼神里多少仍带着种说不出的轻视,偏桂叔这么一加注解,一个个当家人顿时就神色凝重了起来,却是看得珊娘一阵默默呕血。 好在那其他两家也算是明白人,听着珊娘他们的意思,便知道,他们主要并不是针对自己,加上先生在一旁敲着边鼓,这两家家长只略一踌躇,也就领着孩子过来给珊娘兄妹,以及那「因事务缠身而不能前来」的五老爷夫妇道了歉。便是那第三家胖妇人还想要闹事,她家汉子又压制不住,好歹那儿子仍是学里的学生,被先生那么一施压,也不得不偃旗息鼓,过来勉强道了歉,然后一家子以衣袖蒙了脸,灰头土脸地走了。 终于,世界又恢复了清明。先生坐在书案后长叹一声,抬眼看看桂管家和侯瑞,再看看垂眉顺眼装乖的珊娘,忍不住一阵摇头,苦笑道:「竟想不到,十三姑娘词锋如此犀利。」 第五十四章 珊娘又是一个屈膝,一脸「惭愧」地道:「先生见谅,若不是我父母兄长无故遭人辱骂,珊娘也不会如此生气。倒是有违书院一向的教导,欠缺了女儿家该有的修养忍让。」 那被折腾了一通的老先生,便是听出十三娘话里暗藏的机锋,此时也早已心力憔悴,只无力地挥了挥手,道:「看来你的病好得也差不多了,想来不久就可以回来上课了。」 珊娘的眼一眨,摇头「苦笑」道:「哪里,怕是我这病更重了,不然哪能这么压不住火气。想来还是没能调养好的缘故,不定还要再多请些假呢。」 ——好吧,这人人都知道贤良淑德的十三姑娘会变得这么……暴躁,是因为她病了。 得治! 一行人从先生那里退出来,侯瑞打头里走着,珊娘和随侍的五福其次,后面跟着侯瑞的两个小厮南山北海,桂叔则袖着两手,悠然走在最后面。 桂叔那里正抬眼看着前面的两个小主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就被人从后面撞了上来。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人就已经挤开那几个丫鬟小厮,凑到他家姑娘面前笑道:「我说,还没谢过我们就走,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周崇横步拦住珊娘的去路。 珊娘一怔,看着周崇不禁一阵眨眼。 走在前面的侯瑞听到声音,忙也回身过来,一把将珊娘拉过去护在身后。许多少还记着周崇是替他解围之人,他倒也没有恶言相向,只带着警惕瞪着周崇。 珊娘又眨巴了一下眼,这才拉了拉侯瑞,双双冲着周崇和才刚赶过来的林如轩行了一礼,抬头笑道:「亏得二位仗义直言,才叫我哥哥没受了一场冤屈。多谢了。」 周崇挥手笑道:「客气客气,其实原也不是我们……」 他顿了顿,见珊娘那双虽不大,却分外明亮的眼正带着探究望着他,便忽地一转话风,歪头笑道:「你们兄妹长得可真像。」又道:「其实今儿我帮你哥哥,是有事找你……」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侯瑞就警觉地将珊娘又往身后塞了一点,竟是一副拿他当登徒子防备的模样。 周崇不由就打了个愣神儿——要知道,在京城时,不知道多少世家小姐们巴不得他凑上来跟她们说笑玩闹呢!何况,他这里多少也算是有恩于这侯七的吧?! 他暗含不满地看看侯瑞,然后抬头看向被他遮在身后的珊娘。 就只见那小丫头虽然被她哥哥挡着,却是探着脑袋看着他,那似睡非睡般细长的眼,以及那似笑非笑般微翘的唇,蓦地就叫他心头一热,险些忍不住就想上前去调笑一二…… 偏侯瑞正死死盯着他,叫周崇便有贼心也不好造次,只得揉了揉鼻子,向着侯瑞身后的珊娘一本正经道:「其实吧,我就是想向姑娘打听一下那个绣品的事。那东西便不是‘玉绣’,看着也很是不凡,所以我想要买一幅回去,作为给家里长上的寿礼。可偏打听了这些日子,竟没人知道这东西。姑娘若是知道话,还请告诉一二,我这里感激不尽。」说着,冲着珊娘一躬到底。 珊娘这里还没答话,她哥哥侯瑞就先以一种「你不守妇道」的眼谴责地看着她了。 珊娘默默翻了个白眼,挣脱他的手,向侯瑞介绍着周崇道:「这是经常来我们家的那个林姑娘的师兄。」 「鄙姓周。」周崇赶紧自我介绍。 侯瑞其实很想问问,他这妹妹只是跟那个林姑娘交好,怎么就认识了这么个不知其来由的「师兄」的,可他妹妹却没给他一个做合格兄长的机会,竟自顾自地从他身后出来,对那姓周的还礼笑道:「这件事我一时也没法子回答公子,等我回去问问,然后再派人去通知公子,可好?」——到底那绣画之人是五太太,五太太未必希望有人知道她擅绣。 「好好好,」周崇连连点着头,又道:「三月初五之前,我都住在林山长的家里,你可以随时往那里给我送信。不过初五之后,我怕是就要跟老师回京去了。」 那周崇看着珊娘微翘的唇角只觉得心头一阵发痒,忍不住就找着话题,和侯氏兄妹搭着话,几人一同往书院门口过去。 虽说周崇替自己解了围,可他看向珊娘的眼神却叫侯瑞心头各种不爽,便故意将他和林如轩拦在身后,而让珊娘主仆走在最前方。 此时,对面匆匆过来一个青衣小厮。因这天的早些时候曾下过一场小雨,道路有些湿滑,小厮便主动退到路旁的泥地上,将青砖铺砌的小径让了出来。 被侯瑞故意阻着的周崇抬头看向珊娘时,正好看到了那个小厮,忙扬声叫道:「炎风,你怎么在这里?」 而与此同时,珊娘恰正好走过那个小厮的身旁,不想脚下一滑,竟差点摔倒,惊得那个原本垂手而立的小厮本能地就向她伸出手去。 也亏得五福反应快,及时一把扶住了珊娘,「姑娘当心。」一边扭头瞪向那个鲁莽的小厮。 小厮被她瞪得一阵不好意思,抬手摸摸脖子,只当自个儿根本就没伸手的,转身冲着刚才问话的周崇行了一礼,口中叫着:「五爷,三爷。」 直到这时,珊娘像是才刚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忽地往那小厮脸上看了一眼,扭头向四下里一阵张望。 「姑娘?」五福不解地叫了一声。 珊娘又向四周看了一圈,然后却是忽地又扭头看向周崇。 那奇怪的眼神,直叫周崇一阵莫名其妙。他想了想,当她是因为之前差点滑倒而感觉尴尬,便笑着才刚打算上前安慰她两句,不想那珊娘猛地一个转身,竟拉着她的丫鬟逃也似的快步走了。 不管珊娘为什么仓皇逃走,侯瑞看了表示甚是满意,便回身冲着周林二人一抱拳,道了声「别过」,转身追了上去。 他们的身后,桂叔看看那一头雾水的两位公子,再抬头看看已经走远的两个主子,不解地一偏头,也快步跟了上去。 兄妹二人上了马车,还没坐稳,侯瑞就问道:「才刚你回头看那个姓周的做什么?」 珊娘一顿,笑道:「哦,没什么,就是正好听到那个小厮叫他五爷。」 「那又如何?」侯瑞皱眉。 珊娘沉默了一下,才笑道:「也没什么,正好跟父亲排行一样而已。」 而她若是告诉她大哥,她才刚刚认出来,这所谓的「五爷」竟是那五皇子,后来的端王殿下,哥哥肯定会问她:你怎么知道的。 此生的她自然不可能知道。那前世时和袁长卿交好的端王殿下,此时也还尚年幼,且还没有留起那把着名的美髯。若不是那一声「炎风」,以及那声「五爷」,她根本就不会认出他来。 也不会这么快认出炎风…… 珊娘一阵默然。 袁长卿身边有四个小厮,为首的那个,就是这个炎风。才刚她从炎风身旁经过时,心里原正想着,这小厮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她还没想到人,就忽地听到周崇在那里叫了炎风的名字…… 那时她被吓了一跳,一时慌乱,才险些滑倒…… 万幸的是,似乎那前世的冤家并不在附近。 珊娘将手肘搁在车窗的边缘上,以手背遮住唇,心下却是一阵烦躁。 ——那炎风都已经在这里了,袁长卿还会离得远吗?! 第五十五章 半晌,直到做了好几个深呼吸,珊娘这才慢慢压抑下心头的慌乱,然后抬起头来。 她的对面,五福双手放在膝上,正规规矩矩坐在桂叔的旁边。 看着她,珊娘忽地又是一阵感慨——那炎风,恰正是五福后来的夫婿。如今这前世甚是和美的「夫妇二人」,却是相见不相识…… 想着「相见不相识」这五个字,珊娘眼前蓦然一亮。 ——对啊!她心虚个什么劲儿?!那袁长卿便是此刻就站在她的面前,对于他来说,她也只不过是个陌生人,他又岂能知道,前一世他们之间有过什么瓜葛?!所以她完全可以拿他当个陌生人看待啊! 这么想着,那不安突跳着的心忽地就落进了肚子里。看着窗外不知何时飘起的牛毛细雨,珊娘的唇角忍不住就往上提了一提。 只是…… 她忽地又是一阵皱眉。 那个袁长卿,竟这时候就已经在梅山镇了吗?! 这是上一世就是如此,还是和那林如稚一样,是这一世才有的变化?! 「今儿几号了?」她扭头问五福。 「二十四。二月二十四。」五福道。 二十四…… 前一世,袁长卿和袁孟氏住进西园时,是春赏宴的前一天,三月初二。 那时候,她们都还不知道,袁家拿来结亲之人是袁长卿,所以,连已经在议着亲的七姑娘在内,所有数得上的姑娘们都对袁家人的来访表现出莫大的兴趣。而因珊娘看老太太那里差不多已经认定了七姐姐的婚事,便暗自觉得,在老太太的心里,她应该才是袁侯两家联姻的最佳人选。所以那会儿她多少有点得意过了头,竟一时大意,不小心中了也不知是哪个姑娘做下的手脚,总之,袁孟氏带着袁长卿来拜访老太太的那一天,她竟被杂事缠住,没能在第一时间见到袁家人…… 不过,如今想来,那一天只是袁长卿跟着袁孟氏住进西园的日子,却并不代表他也是那一天才到梅山镇的。 虽然前世时袁长卿没有提过,但以他那么心思慎密的一个人,怕早就已经猜到袁孟氏的打算了。而以他的个性,若是已经猜到联姻之事,且还提前来到梅山镇上,他应该会早作防备。加上这镇上还有那么一家曲矩木器行,只怕这会儿他早已经摸透了侯氏一族的情况,而且应该也把她们这些待嫁姑娘们的禀性人品打听得一清二楚了…… 忽地,珊娘只觉得脖颈后的汗毛蓦然一竖。因为她忽然想到,春赏宴的那天,她是主事之人,原该忙得脚不沾地的,却在那种情况下,依然还是和袁长卿在僻静之处的海棠花下遇到了…… 别说她是以小人之心度人,这会儿她忽然就觉得,这件事不定是袁长卿早有预谋的。因为那时的她,怎么说也是侯家所有姑娘里最为温柔贤淑,最是规矩本分,最懂眼色、也最知进退的一个人。 她所知道的那个袁长卿,便是遭遇无法拆解的困局,便是他手里没有多少赢面,他也会尽一切力量去减少他的损失。所以,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想办法避开这桩联姻(或者是想了法子却没能避开),总之,如果前世的这个时候袁长卿就已经在梅山镇上了,那么很有可能,在他住进西园之前,心里就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他一定会在两个孟氏随便把个什么人塞给他之前,替自己找一个他最满意的……不,以袁长卿的话来说,是「最合适」他的人选。 而很不幸,这个人选正是她。特别懂眼色、知进退,顺从听话又不会给人添麻烦的侯家十三姑娘…… 所以,当两个孟老太太撮合他们时,他才没有反对……许不定这种双方家长都有意的撮合,原就是他暗箱操作的结果。 只是,怕是袁长卿也没想到,终日打雁的他居然会被雁啄了眼。那时的她,确实如他所需要的那般听话、顺从,知进退懂眼色,偏偏他竟少提了一个要求:心不能太大。 所以嫁给他之后,他才后悔地说:「你要求的太多……」 珊娘低下头,以手背遮在鼻尖前,一阵默默发笑。这竟是她重生以来,头一次想起那些「往事」而不心生怨尤——前一世她固然是自作自受,可要说起来,袁长卿也没占到便宜,他也同样被他自己愚弄了一生,不是吗?! 这么想着,珊娘忽地就是一阵愉悦。再想到袁长卿时,她发现她竟没了之前那种心慌气短的压迫感,甚至隐隐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微妙的、看热闹似的……稍有些变态的……窃喜。 ——如今对于袁长卿来说,她只是个陌生人。可她对袁长卿的一切却并不陌生。所以,如果她愿意,她可以站在一边偷偷看看他的热闹,看他怎么跟精明的侯家姑娘们周旋,看他怎么挑选他的新娘,看那个雀屏中选的新娘,会不会也像当年的她那样愚蠢,竟想着从这桩交易婚姻里得到一些不该存在的东西…… 手肘支着车窗,以手背遮着半张脸的珊娘忽而微笑忽而皱眉,却是不知道,她这变幻不定的神情,看在她那中二哥哥眼里竟是另一种解释。 想着自家妹妹一向是个假正经的书呆子,想着那眉目油滑的周崇偏又生得甚是人模狗样,想着他对妹妹献的殷勤,想着这「不谙世事」的妹妹不定这会儿已经被那油滑小子勾动了春心,中二哥哥侯瑞心里顿时就是一阵不爽。 于是,中二少年不爽地冲着妹妹喝道:「瞧你那样儿!不过是被人献了几句殷勤,就找不着北了?!」 「什么?」珊娘一愣。 「别以为人家是真对你有意思,人家不过是拿你寻开心罢了!」侯瑞撇着嘴道。 有那么一刻,珊娘差点就以为她这哥哥也是重生过来的了。可顿了顿,她忽然明白过来,不由一阵大怒,抬手就往她那中二哥哥的脑袋上拍出一记铁砂掌。 「你胡说什么?!还有脸说我!我说你脑壳坏掉了,你脑壳还真坏掉了?!便是看到别人欺负同学,你告诉先生就是,偏你自个儿逞能,竟还一个打三个!你还真以为你是什么侠客不成?!先生问你为什么打架,为什么还死撑着面子不说?!倒白白被人污蔑了一场,最后竟还劳动我费口舌来救你!你有本事在外面打架,倒有本事自个儿擦干净屁股啊!」 侯瑞当下被她打得愣在了那里,竟半天都没能回得过神来。直到他妹妹连珠炮似地轰了他一大堆的抱怨,他这才醒过神来。 而,别说侯珊娘动手打人这件事,便只那两个不雅字眼儿,就给了他不小的冲激——这样粗俗的字眼儿,不可能出自他那最讲究个礼仪风范的妹妹之口! 「你、你到底是何方妖孽?!」他作势往后一缩。 「白痴!」于是,珊娘的巴掌毫不客气地再次呼上他的脑袋,「下次再麻烦到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侯瑞又呆了一呆,忽地只觉一股气息直冲脑门。长这么大,这还是头一次有人敢打他——啊,更正,应该说,是头一次有家里人敢打他。要知道,连他最淘气的时候,五老爷也只是罚他跪祠堂,却是从来没动过他一根手指头。 第五十六章 其实此时的中二少年侯瑞,正满心不自在着。珊娘对他的维护,叫他心里盘桓着一种陌生而别扭的情绪,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别扭,所以才拿话去刺珊娘。如今挨了妹妹两下,倒叫他一下子摆脱了那种无所适从的窘迫,只捂着脑袋,冲他妹妹瞪眼怒道:「你敢打我?!」 「打不得你吗?!在先生那里就想打你了!」珊娘怒道,「三个人打一个,还是你自个儿冲上去找打的!这么没脑子的事,别说你是我哥哥,我嫌你丢人!」 「你!」侯瑞一阵气恼,偏他擅长打架却不擅长吵架,因怒道:「你嫌我丢人,那你干嘛还来?!我也没求着你来,是你自个儿跑来的!」 「你要不是我哥哥,我才懒得来!」 「下次你不管就是!」侯瑞吼道。 「下次你别叫先生喊家长,我就不管你!」珊娘也毫不示弱地吼了回去。 「你又不是家长!你只是我妹妹!」 「你还知道我是你妹妹,我差点就以为我是你家长了!都十六岁的人了,能不能成人一点?!」 「你……」 「你……」 俩兄妹跟乌眼鸡似地相互对瞪着眼,忽然就听到对面那老鼠眼的桂叔轻声一笑,冲着五福说了句:「大爷和大姑娘的感情真好。」 顿时,俩乌眼鸡冲他同声吼道:「你哪只眼睛看到的?!」 兄妹俩吵着架时,周崇和林如轩已经跟着炎风回到袁长卿那里。 见袁长卿正在给他的画收着尾,二人也不过去打扰他,且坐到一边,就着才刚十三姑娘的泼辣,又进行了一番颇为热烈的探讨。二人一致认为,这侯十三是他们遇到过的最有趣的姑娘。 「还说别人是泼妇,我看她也差不了多少了。」周崇笑道,「若不是我要回京了,真想留下来逗逗她……」 袁长卿手中的笔一顿,原该细描的鹰羽处,忽地就多了一道丑陋的疤痕。 他皱了皱眉,干脆放下笔,命景风收了那幅画,又从炎风手里接过帕子,一边擦着手一边向着周崇他们走过去,嘴里说道:「背后莫论人是非。何况那还是个女孩子。」 周崇不以为意地笑道,「你是不知道,那小十三儿太有意思了……」 「你叫她什么?!」袁长卿的浓眉一扬。 直到这时,一向随性惯了的周崇才注意到袁长卿那比平常都要清冷了几分的脸色,顿时缩了缩脖子。 虽说他是皇子,却是打小就特别憷袁长卿的冷脸,此时忙不迭地转过话头,看着袁长卿笑道:「说起来,人原是你找到的,可你干嘛把这个人情让给我和林三来做?」 那逃跑的瘦小学子,正是袁长卿叫人找回来的。 袁长卿把帕子丢给炎风,头也不回地道:「你不是说,想要知道十三姑娘手里的绣品是哪来的吗?我这里又没什么事求到她那里,倒不如把这人情给了你。」顿了顿,又道:「你不会傻到告诉她,人是我找到的吧?」 「怎么会?」周崇笑道,「你愿意做好事不留名,我哪能不成全你。只是她说她暂时还不能告诉我,得回去问一问。我就担心时间上面不凑手,她那里还没打听到,我这里却要回京……对了!」 说到这,他忽地一个转身,看着袁长卿又道:「不如我也转来梅山书院吧!你们都走了,我一个人多无聊!对,就这样,我回去就跟老爷子说!」又冷哼一声,「不是有人担心我在那世家子弟成堆的杏林书院里替我大哥招兵买马吗?那我转来梅山书院,总没人再说我什么了吧!」 袁长卿眼眸一闪,皱眉道:「你快老实在京里呆着吧,少来祸害梅山书院。」 且说珊娘一行人到家,才刚下马车,就有人过来叫桂叔,说是老爷那里有找。 珊娘原还想着要不要去老爷太太那里禀报一声她哥哥的事,可看看桂叔似乎没这个意思,她也就不多那个事了。 正好侯瑞那里的中二病又犯了,明知她也生着爪子会还手,偏不依不饶地用一些小动作来惹她;明明他的奶娘撑着伞来接他,他却偏要挤在珊娘的伞下面。于是这兄妹二人就跟俩学龄前儿童似的,一边斗着嘴一边推推搡搡地回了内院。 至于桂叔,则匆匆忙忙去了老爷的书房。 书房里,就只见五老爷双手撑着那张大案,正不满地瞪着案头他才刚画好的一张画。而桂叔离开前还很是整洁的书房,这会儿已经到处都扔着一团团画坏了的纸团。 老爷的贴身小厮阿宝背着老爷冲着桂叔呶嘴做了个鬼脸儿,便提着茶壶退了出去。 桂叔上前一步,才刚要开口,五老爷那里忽地一抬头,皱眉道:「那小子又闯什么祸了?!」 此时若是珊娘在,定然会惊得目瞪口呆——传闻中不问家事的五老爷,居然会主动开口问事。 桂叔却似乎见怪不怪,躬身笑道:「也没什么,是大爷又跟人打架了。不过还好,只是些皮肉伤。」 「哦。」五老爷点点头,便盯着大案上失败了的画作不再搭理桂叔了。 等他意识到,桂叔并没有退出去时,不由抬头看着他抬了抬眉。 桂叔垂手又道:「那个,小的是请大姑娘跟小的一同去的。」 「什么?!」五老爷惊讶地一伸脖子,「她去干嘛?!」 桂叔抬起老鼠般晶亮的小眼瞅了老爷一眼,又垂手道:「小的早跟老爷说过,主子总是主子,有些事小的能替得,有些事却是小的做不得主的,偏老爷偷懒,什么事都往小的身上推。如今大爷闯了祸,二爷年纪又小,小的也只有找大姑娘了。」 说着,他抬眼看看五老爷,见他皱着个眉没吱声,便把今儿大姑娘的行为举止一五一十全都学了一遍。学着学着,那双老鼠眼忍不住就变得贼亮贼亮的,又摇头笑道:「再没想到我们家大姑娘能那么厉害。」 他那里是越说越兴奋,五老爷这里却是越听眉头皱得越紧。等桂叔几乎是手舞足蹈地说完事情始末后,就只见五老爷一脸凝重地道:「你去问问,那丫头是怎么被撵出西园的,犯了什么事。」——之前老爷对这事可不感兴趣。 桂叔眯着那晶亮的小眼笑道:「不瞒老爷说,小的已经打听过了……」说着,便把珊娘最近的懈怠和「病假」全都说了一遍,又道:「老太太那里认为咱家姑娘是恃宠生骄,要冷一冷我们姑娘,这才把人放回来的。小的却瞧着,我们姑娘不定真是不想再在西园呆下去了呢。至于为什么,倒还不知道。」 五老爷皱眉一阵沉思,却又忽地一歪头,看着桂叔道:「你口口声声‘咱家姑娘’、‘我们姑娘’的,似乎挺欣赏那丫头?」 「的确,」桂叔互握着手腕笑道,「老爷是不知道,小的盼着这样一个主子盼了有多久。老爷和太太都是那云端上的人,不肯下凡来理这些俗务,小的也没法子逼着老爷理事,可这偌大一家子,光靠着我们这些下人终究不成个体统。如今大姑娘回来了,且还是个能顶事的,小的能不高兴嘛!」 第五十七章 话说这侯家老太爷年轻时生就一副叛逆的禀性,后来被他祖母(就是那最后一任侯夫人)逼着娶了孟氏后,老太爷就变得更加放荡形骸了,对子女简直就是懒农夫种田——只管撒种不管收。所以可以说,侯家其实从根源上就已经歪掉了,以至于把个五老爷也跟着养歪了,打小就是一副古怪脾气,跟谁都不亲近,也就跟从小一起长大的伴当桂叔还能偶尔说上两句真心话。因此,自恃着这点情分,桂叔倒常常在五老爷面前有些放肆之举。 看着桂叔一副心愿得偿的模样,五老爷气不打一处来,拿起桌上一个纸团就冲着桂叔砸了过去,「我怎么不肯下凡了?」五老爷恼道,「你就是那属算盘珠子的,我不拨你就不动,竟还有脸说我把事情都推到你的身上!」 若是珊娘在,怕又要吓一跳了。她以为那桂叔才是府里幕后的大boss,却是不知道,其实真正的大boss,仍是她爹。 不过,她爹那性情就在这里,要他管那些家务俗事肯定是不可能的,所以其实五老爷每每都是被桂叔翻着花样连逼带骗的。而且,就算问事,他也只过问一些大事,日常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才懒得搭理。且就算那些大事,他也只是给出个章程,然后具体怎么安排怎么做,还是桂叔的差事——所以珊娘才会有那种疑惑,觉得桂叔看着不像是个主事之人,却偏偏似乎又是背后的大boss。 至于桂叔,珊娘曾评论说,他们家里最奸滑之辈,非桂叔莫属——总管的好处他落着,可所有的职责却是由那「默默无闻的、在人后作着贡献」的五老爷担了。桂叔则一本正经说自个儿是「忠于职守」,该自个儿做的事做,不该做的事,绝不越权……当然,这些都是珊娘得知真相后的闲话。 且说当时,桂叔嬉皮笑脸地躲开五老爷砸过来的纸团,道:「老爷放心,大姑娘绝对能担得起事。老爷没发现吗?咱们回来后,家里变清爽了不少呢。」 却原来,府上那些荒废了的规矩,固然有马妈妈的原因,跟五老爷的放纵也有关系。何况桂叔也认为,那些都是小节,所以谁都不想管,才导致珊娘回来时的一团混乱。 不过,事情都是这样,有了对比才能知道差异,如今家里经由大姑娘那么一整顿,桂叔立马就发现,原来那些烦琐的规矩还是有些用处的。而也因此,他才常常拿那种叫珊娘寒毛倒竖的晶亮眼神看着她——那种水鬼找替身的眼神,怕是谁看了都会不舒服。 「你的意思,那丫头竟向太太要了管家的权?」五老爷道,「马婆子没吃了她?!」 桂叔笑道:「所以大姑娘厉害呢,竟没要那管家的权,只要了监管之责。马婆子又不是什么聪明人,如今天天被大姑娘当枪使着,还自得其乐呢。」顿了顿,却是拿眼斜睨着五老爷又道,「仅凭着这一点,便能知道,大姑娘是老爷的女儿。」 五老爷那里却像是没听到他的褒贬一样,忽然问道:「太太庄子上的事,查清了没?」 见说到正事,桂叔神色一敛,禀道:「正要告诉老爷,查出来了。背后做手脚的……」他顿了顿,看向五老爷。 五老爷顿时明白了,叹了口气,道:「这马婆子怎么突然胆子大起来了?!以前只是零打碎敲,看在她对太太还算忠心的份上,不问也就不问了,这一回的款项却是大了许多。」 桂叔道:「小的原也不解,可回来看到大姑娘的动静,就多少有点明白了。怕是她在大姑娘那里吃了亏,又看着太太不管她,老爷这里又看似什么都不知道的,那颗心渐渐就养大了。」顿了顿,又道:「可要处置了她?」 五老爷皱了皱眉,忽地一声冷笑,道:「怎么处置?!怕是我这里才刚有动作,太太那里就快吓死了,不定以为……」 他默了默,忽地团起桌上那幅失败了的放鹰图,用力往桌上一砸,怒道:「跟老赵说,想法子跟马婆子的兄弟接上线,把太太的钱抠回来!」 桂叔看看脸色阴沉的五老爷,答应一声,便机灵地退出了书房。 站在书房门口,想着这些年老爷虽然没说,其实心底对太太一直都没变过,偏太太那里仍是一如既往地只愿意守着她的绣房……桂叔长叹一声。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一个在天涯一个在海角,而是我有心亲近你,你却避我如蛇蝎…… 望着天空中飘下的丝丝细雨,明明是鳏夫的桂叔把手往袖笼里一抄,忍不住就文艺了一把。 这场春雨直下了一夜,到第二天天光大亮时分,才渐渐止住。 见雨停了,珊娘便缓缓往太太的院子里过去。 此时已近三月,天气渐渐暖和了起来,那枝头树梢都蒙着一层喜人的新绿。也不知道是因为想明白彻底摆脱了心结,还是因为这吹面不寒的春风,这会儿珊娘只觉得浑身都是轻松的,对未来也充满了某种……某种看戏似的喜悦。 那五皇子要她问一问五太太,能不能让出一幅绣品,珊娘也就老老实实地跟五太太这么说了。 五太太原以为是她想要,都快答应了,可又听着珊娘说明白,想要的是个不相干的外人,太太吓了一跳,忙连连摆手道:「这怎么行,这原是我绣着玩的,哪能正经当寿礼送人?!万一出了什么问题怎么办?快别说了。」 马妈妈在一旁听了,则冷哼着嘀咕道:「真不知道大姑娘把我们太太当什么了,绣娘吗?」 「妈妈!」太太那里忙横了马妈妈一眼。 珊娘却不以为意地笑道:「是呢,把我们太太当什么了?!我这就去回了他。」又很有心机地学着林如稚的模样,扶着太太的手臂笑道:「太太可别怪我莽撞,我是太喜欢太太绣的画了,只恨不能叫全天下的人都跟我一样喜欢才好。」 她正说笑着,忽然就看到外面跑进来一个小丫鬟,慌慌张张道:「出事了,二爷叫人推进河里了!」 珊娘和姚氏一边匆匆往府门处赶,一边听着小丫鬟交待事情始末。 却原来,今儿这事,还是昨儿那件事的后续。因那胖妇人在珊娘这里受了辱,便叫她儿子记恨上了侯瑞。那儿子原也是个浑不吝,巧的是今儿正好沐休,他知道侯瑞是个在家里坐不住的,便带着人把侯瑞给堵在了河堤上。偏那时候侯瑞才刚从家里出来,身边还没有召集起他的那些「小弟」。眼看着就要吃亏时,不巧小胖墩正好路过。也不知道这一向胆小懦弱的小胖墩是怎么了,见人围攻他哥哥,他居然不是跑开,竟就这么一头冲了上去。偏那都是些半大的小子,小胖墩再胖,他仍只是个才七岁的孩子,只被人那么随手一掀,就把他掀进了落梅河…… 跟着小丫鬟跑到大门口时,府门外正停着一辆篷式马车。珊娘那浑身滴着水的大哥侯瑞站在马车旁,正高高撩着车帘。他的身旁,另一个背对着珊娘的男子则冲着车厢内伸着手,似要抱什么人下车的模样。 看到门外竟有陌生人,姚氏忽地就站住了脚。见太太胆怯地缩回影壁后,珊娘也不强求于她,便一个人带着丫鬟仆妇们出了府门。 第五十八章 而这会儿,马车里果然又钻出来一个人。那人猫着腰,把同样也是一身透湿的侯玦递给那个伸着手的青年,然后直起身,抬手将贴在额上的湿发全都撸至脑后…… 于是,隔了一世,那张差点成为珊娘心魔的脸,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撞进了她的眼里。 十六岁的袁长卿,仍是一如记忆中那般高瘦,看着竟似比她哥哥侯瑞还要略高一些。那清雅的脸庞,那宽阔的额头,那乌黑浓密的直眉,以及那轮廓清晰,却显得分外固执的薄唇,竟和记忆中海棠花下的少年一模一样…… 前世时,珊娘经常会梦到第一次看到袁长卿时的情景。每次梦醒后,她总觉得是记忆美化了梦中的少年,可如今隔着一世再看到他,珊娘才发现,原来不是记忆美化了他,而是这个年纪的他,便是如今她已经对他再没有任何想法,却仍觉得他…… 秀色可餐。 守门的严伯见姑娘出来,忙过去见礼,又道:「姑娘莫急,大爷二爷都没什么大事,就只是落了水。」 珊娘眨眨眼,从那前世冤家的身上移开视线,一边急急步下台阶,一边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叫人拿些干净毛巾来,还有斗篷。让厨房里备下热水和姜汤,再叫个人去请大夫。」 她这里吩咐一声,身后就有丫鬟或婆子相应地答应一声,然后急急分头去办差了。 等珊娘来到马车旁时,连袁长卿都已经跳下了马车。 「怎么回事?」她刻意不看向那边,只看向她大哥,却是不等她大哥回话,忽然意识到她问的不是时候,忙又摆着手道:「回头再说吧,现在先赶紧进去。这天儿还凉着呢,可别冻着。」 说着,她伸手想去拉侯玦。 一旁那个将侯玦抱下马车的男子忽地笑道:「我抱他进去吧,他受了不小的惊吓。」 珊娘这才想起,马车旁还有一人。抬眼看去,就只见那人约十八九岁年纪,笑容甚是温暖和煦,一双圆圆的杏眼看着叫她有种莫名的熟悉之感。 她愣了一下,略一扬眉,忽然认出了此人。此人正是梅山书院的学长,书院风云人物,林如亭——而此时所谓的「学长」,却不是后世那种对高年级同学的尊称,而是指那些帮助先生们管理学院的学生,便如后世的学生会会长一般。 珊娘之所以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不仅因为林如亭常来女学传话,也因那双圆圆的杏眼——这位林学长,恰正是林如稚的亲兄长! 珊娘这里才刚叫了一声「学长」,都还没来得及见礼,她弟弟侯玦却忽地用力抓住她的手,一边打着寒战一边道:「不、不用,我、我大了,不要人抱。」 感觉到他手指的冰凉,珊娘顿时也顾不得客套多话,忙匆匆招呼一声,拉着侯玦,领着众人齐齐进了府门。 好在他们才刚转过影壁,就看到几个丫鬟婆子拿着斗篷毛巾等物飞奔了过来。几人中,只有林如亭没有下水,身上是干的。珊娘放开小胖墩,让他奶娘拿斗篷裹严了他,又退到一旁,默默看着众人围着落水狗似的侯瑞和袁长卿一阵打转。 她再想不到,这一世跟袁长卿会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相遇。 也亏得之前已有种种迹象,叫她对他的出现早有心理准备;也亏得如今她已对他全然没了任何想法,对前世的事也已经想通看开了,才能叫她便如这般突然相遇,也能做到平静淡定,宠辱不惊…… 借着以毛巾擦拭湿发的动作,袁长卿悄悄抬眼,从手腕下方偷看向那个侯十三。 他也没想到,不过是随手救了个落水的孩子,居然就救了这侯十三的弟弟! 他的印象里,这小十三儿有些赖皮,有些活泼,甚至多少还有些玩世不恭,却没想到,从门里跑出来的她,居然还能这么冷静从容。遇上这样的突发事件,便是那些已经成年的下人们都慌了手脚,偏她这半大的孩子竟能跟个军中大将一样,处乱而不惊,且井井有条。 一个下人带着一脸忐忑过来回话,大概是哪里有什么事情没做好。那十三儿虽微蹙了眉,偏那天生微翘的唇角,叫人感觉不到她的不悦。她柔声安慰的那人几句,于是那人松了口气,转身继续做事去了。 袁长卿看着,手里的毛巾渐渐竟停了动作。他原早就注意到,这十三儿便是不说话时,唇角也是那么弯弯翘翘的似含着笑意。但他却没有料到,她的眼竟也生得那么好。她看着人时,爱眯着眼,于是那细细长长的狐狸眼,便变成了两道弯弯的月牙儿,看着甚是…… 迷人。 忽地,那双细长的狐狸眼向他看了过来。袁长卿一惊,蓦地一侧身,却莫名就是一阵心头突跳。 而这样不淡定的自己,不由就叫他一阵暗暗皱眉——只是她看过来而已,便是两人对实了眼,他也完全可以平静淡定地移开视线,却是不明白,那一刻他怎么突然就有种说不清的心虚…… 且说珊娘这里又看了一眼袁长卿,见这几条「落水狗」一个个都被裹严实了,才刚要继续发号施令,却忽然想起太太来,忙扭头看过去,这才发现,姚氏站着的地方早就没了人。 她往四周看了一眼,一时没找着姚氏,便也顾不上她了,回头对侯瑞道:「事出突然,客院那边一时来不及收拾,还请哥哥先带林学长和这位公子去哥哥的院子里坐坐,好歹换件衣裳喝点姜汤,可别冻着了。」 又叫过她哥哥的奶娘小声嘱咐着:「我瞧那二位跟哥哥的身高差不多,你把哥哥的衣裳找两身出来,给他们替换一下。」然后冲众人拍拍手,「动作都快些。」 于是众人答应一声,便簇拥着那几人往后院过去。 这时,被奶娘裹成个小粽子的侯玦却忽地挣脱他奶娘,跑过来拉住珊娘的手,抬头看着她叫了一声:「姐姐……」 珊娘垂头,就只见那孩子冲着她笑弯起眉眼,「我帮哥哥打架了。我没有逃。」 珊娘一怔,心头蓦地一震。她再没想到,小胖墩今儿护着侯瑞的举动,竟是因着她那天随口骂他的话…… 她这里尚未开口,那里侯瑞就裹着斗篷过来了,拿拳头往侯玦的头顶心上一转,笑骂道:「竟还好意思说是帮我打架!要不是你,我和袁兄哪能变成落汤鸡!」 哟,这都已经通报过姓名了?! 珊娘忍不住往袁长卿那里看去,却恰好和他看过来的眼对在一处。 珊娘一怔,正打算礼貌地避开眼,却忽然发现,那袁长卿的眼眸闪了一下,竟没有主动避开眼的意思。她的眼忽地就是一眯。 就只见他那里只淡定地跟她对视了一会儿,然后才从容移开视线。 顿时,他的从容淡定就叫珊娘感觉一阵不爽。她暗暗咬了牙,一巴掌拍开侯瑞的手,又将侯玦拉过去护在身后,皱眉道:「在这里磨什么牙?!还不快回去换衣裳,冻病了可没人伺候你!」 侯瑞冲着珊娘示威地呲呲牙,这才转身招呼着袁林二人走了。 于是珊娘便听到林如亭对侯瑞笑道:「你们兄妹的感情可真好。」 侯玦也听到了,便再次握住珊娘的手,抬头冲她笑得跟只讨好的小狗似的。 第五十九章 珊娘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那盖在他头上的毛巾,然后把他推给他奶娘,道:「还不赶紧回去?回头我再找你算账!哥哥打架关你什么事?!君子不立危墙的道理,你竟不懂?!」 侯玦抬头看看她,见她只是说得严厉,并不是真心骂他,便冲着她又是一弯眼,这才拉着奶娘的手走了。 而在珊娘处置着这些事时,这府里的正经主人五老爷五太太竟全都连个面都没有露。好在这会儿正乱着,倒也暂时不会被人挑了礼数。 看着那几只「落水狗」被人簇拥进二门,珊娘忍不住伸手抚了抚额,叹了口气,这才转身去寻那失踪了的五太太。 影壁后,到前厅正堂间,是一个小小的庭院。她站在庭院中间往四周看了一圈也没能看到太太,便往那光线幽暗的大堂上瞅了一眼。 这一眼,却是把她吓了一跳。 今儿阴天,原本光线就不好的正厅大堂上此刻更显幽暗。在这一片幽暗中,珊娘那么远远看去,就只见上首的八仙桌两旁,正一左一右坐着两个雕像般一动不动的人。 她走过去,就近一看,却又是一眨眼。 只见她父亲正襟危坐在东侧的太师椅里,是一脸的严肃凝重;五太太则敛袖垂首坐在西侧——便是隔着那空旷的大厅,站在门边上的珊娘都能看到,太太那衣袖都抖出明显的水波纹了。 珊娘默默一叹。这夫妻二人间的僵硬气氛,原叫她不想过去的,可太太那模样太可怜了,何况比起不爱搭理人的老爷,珊娘觉得胆小的太太更可爱些。 于是她顶着五老爷严肃的眼,走进那空无一人的前厅,向着堂上的老爷太太行了个礼,看着老爷道:「老爷什么时候来的?我都没注意到。」 老爷沉默了一下,才道:「看你处置得不错,也就没出声。」 珊娘暗嘲地笑了笑,又敛袖道:「这会儿暂时也不好问什么,等哥哥和弟弟都换好了衣裳,大夫看过了,老爷太太再过去细问缘由吧。」 顿时,不仅太太瑟缩了一下,老爷也很是明显地皱起了眉。然后,五老爷很不负责任地道:「你处置得就不错,这件事继续你管着吧。你兄弟若是谁有了不是,要打要罚,你做主就是。」——得,甩手了! 珊娘忍不住就想拿手指去撑额头。她这父母也太不负责任了…… 就在这时,她忽然注意到,太太姚氏的手正悄悄按压着胃部。前世胃也不太好的她抬头看向姚氏,见她额头都冒了冷汗,忙问道:「太太怎么了?病了吗?可是胃痛?」 太太那里尚未答话,就见五老爷忽地站了起来,看着太太皱眉道:「有病你还出来做什么?!」 珊娘一怔,抬头看向老爷,一时无语了。 俗话说得好:强扭的瓜不甜。偏那个时代的婚姻大多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女基本没有发言权,所以夫妻间感情不好,简直就是件很正常的事。前世时珊娘便是吃着这样的苦楚,如今她看着这连相敬如宾都做不到的五老爷夫妇,更加感同身受。 五太太那里被五老爷这么凶巴巴地问了一句,顿时慌成一团,站起身,讷讷地抖着个声音,都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珊娘甚至怀疑,若是五老爷再多说上一个字,五太太能当场就昏过去给他看! 前世时珊娘便总爱指手画脚主持公道,如今换了一世,似乎她这脾性也没能有多大的改观,于是这会儿她忍不住就跳了出来,一把扶住太太的手臂,又转身叫着太太身边的丫鬟,「明兰,翠羽,太太不舒服,快来扶太太回屋歇着。」又扬声吩咐人,「再去多请个大夫来。」一边说着,她一边扶着太太出了前厅。 太太姚氏的手心里全是冷汗。珊娘忍不住就带着谴责回头看向老爷。 然而,这一眼,却是叫她打了个愣神儿。这会儿老爷正看着太太的背影,那眼神…… 珊娘忽然就觉得,老爷果然是她兄弟们的亲爹。且不说老爷之前吼太太时的神经大条,简直就跟她那中二哥哥一模一样;便是如今盯着太太背影的这个落寞小眼神儿,也跟小胖墩的眼神一模一样——那种「纵你虐我千万遍,我待你依旧如初恋」的缠绵悱恻…… 五老爷那里正神情复杂地看着五太太,却不想忽地就跟珊娘回头看来的眼对在了一处。 那一瞬,五老爷顿时就窘了。 而人在发窘时,常常会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于是五老爷以一种不耐烦的口吻又对五太太说道:「你身子不好,家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就别管了,好在珊丫头回来了,就都交给她吧。」 五太太虽站在那里没动,但珊娘明显感觉到她的手臂僵硬了一下。然后,姚氏低低应了声「是」,便挣开珊娘的手,扶着明兰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五太太远去的背影,珊娘一阵发怔——五老爷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剥夺了五太太管家的权利吗?!虽说太太也不愿意管事,可自己弃权和被人罢免,那可是两回事! 她不是那不敢发问的五太太,便回头问着老爷,「老爷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才多大年纪,哪里就管得家了?」 五老爷一皱眉,「你都十四了,怎么管不得家?难道还要什么事情都劳动太太?!太太身子原就不好……」 说到这,五老爷忽地一噎,就跟他不小心说错了什么话一样。珊娘还没明白他到底哪里说错了,五老爷却已经恼羞成怒,用力一拍桌子,怒道:「叫你管,你管着就是,哪来那么多废话!」说完,竟拂袖而去。 看着老爷的背影,珊娘又是好一阵眨眼。然后,忽然间,她明白了。原来,不是五老爷不喜欢五太太,而是五老爷喜欢五太太,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再一次,她深刻意识到,五老爷果然不愧是他们兄妹的亲爹。且不说她那中二哥哥,越是亲近之人,说话时口气就越冲;便是前世的她,想要表达关心,也往往是不得要领……归根究底,不过是他们都不懂得该如何正确表达自己而已。 偏五太太又是那样一个不经吓的…… 独自站在幽暗的前厅里,珊娘越想越是叹气——为了这对父母,也为了前世的自己。 而想着老爷之前说话时的声气儿,珊娘更是一阵叹气。连她都觉得老爷是在指责,又何况太太。她敢打赌,这会儿太太铁定以为,老爷这是不满已久,以至于竟故意在她的面前打她的脸! 抚着额的珊娘却是没发现,早就已经发誓不插手别人闲事的她,这会儿正替她那对不靠谱的爹娘操着闲心…… 而只要一想到她爹不仅对太太做下这种蠢事,居然还想叫她替他管家,珊娘顿时就是一阵皱眉——她逃出西园,可是奔着游手好闲的日子去的,才不要替她这不负责任的爹娘卖命呢! 于是,珊娘一旋裙摆,转身就追着她爹去了后院。 至于那个此刻正在她大哥的院子里换着衣裳的前世夫婿袁长卿…… 他谁啊?珊娘表示:不认识! 珊娘追到老爷的院子里时,老爷早已经进了书房。 第六十章 小厮阿福见大姑娘不知忌讳,竟要往书房里闯,赶紧过来想要阻拦,不想中途被桂叔拉了一把。 阿福只当桂叔要说什么,便站住脚,扭头看向桂叔。桂叔却是笑眯眯地松了手,闹得阿福一头雾水。 而等桂叔悠哉游哉地走开,阿福重新想起他的差事时,珊娘早已经闯进老爷的书房了。 进到书房,珊娘一抬头,就只见她爹正背对着她站在一扇屏风前。那屏风上,挂着一幅画,她爹正背着手盯着那幅画看得出神。 那是一幅仅用墨色勾勒的杨柳观音立像。画中的观音菩萨长衣飘飘,低垂的观音兜几乎遮住整个脸庞,只叫人隐约看到一点下巴的轮廓。那画画之人极是吝啬笔墨,只在雪白的宣纸上,以极简练的几条墨线,勾勒出观音大士的大概衣纹体态,对五官相貌竟是连一点笔墨都不肯施舍,偏又对那只半掩于衣袖下、执着杨柳枝的手,极具精描细绘之能事。 而虽说整幅画都只用了深浅枯润不同的墨色,若要仔细分辨,还是能看得出来,那只捏成兰花指形状的手上,被上了一层极浅淡的粉色。 于是,也就难怪珊娘看向那幅画的第一眼,先是看向那只手了。 她这里正看着那幅画,老爷那里已经察觉到了她的存在,忽地一回头,见是他,老爷吓了一跳,几乎是手忙脚乱地过去收了那画,然后扭头瞪着珊娘,低吼道:「不知道家里的规矩吗?!我这书房可不是谁都能进来的。」 珊娘怔了怔,忽地一阵苦笑。若说妇人的绣房是妇人躲避男人的地方,那么男人的书房,便是男人躲避妇人的地方。前一世时,袁长卿的书房也是连丫鬟都不许进的。 于是珊娘微一抿唇,向着五老爷盈盈一屈膝,然后抬头笑得甚是天真,「老爷见谅,女儿还真不知道这个规矩。」 五老爷早习惯了他一发火,别人全都瑟缩着躲避他,如今珊娘这么一嬉皮笑脸,倒叫五老爷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珊娘只当没看到五老爷一脸僵硬表情的,站起身,一本正经道:「我来,是跟老爷说一件很重要的事的。老爷才刚在前厅那么跟太太说话,怕是吓坏太太了呢。老爷常在外面走动,偏太太整日只守在后宅,原就不擅长跟人打交道,胆子难免有点小。才刚太太那里不舒服,我知道老爷是心里替太太着急,话才说得有些急,偏太太那里见老爷急了,难免以为自个儿给老爷添麻烦了,所以才变得那么惴惴不安……」 五老爷一阵皱眉。他原正在郁闷着,他不知道他出于关心的那句话,怎么竟又吓着了五太太,直到听着珊娘的解释,他才明白,原来五太太竟误会了他的意思…… 只听珊娘又道:「太太是妇人,难免心思细密。虽说老爷是好心,可对着胆小的太太,还请老爷多些耐心,把话尽量往和软处讲才是。还有,您叫太太歇着,原该是不愿意太太操劳的意思,偏老爷您自始至终只那么一句话,竟没给太太一个解释,只怕太太那里还以为老爷是嫌她管家不利呢。这会儿太太那里还不知道怎么伤心呢……」 看着自个儿这虽然已经十四了,身量却仍像个孩童的女儿,书案后的五老爷不由就是一阵醍醐灌顶。 事实上,这么多年来,他也很是苦恼,不明白五太太为什么那么怕他。可以说,当初五老爷第一眼就看中了五太太,偏五太太对他好像只有畏惧,甚至自嫁过来的头一天起,就没见她敢拿正眼看过他。刚新婚的那一段时间里,五老爷也曾热情地想要拉近他们夫妻间的距离,可叫他难过的是,似乎他做什么都是错的,他越是想要亲近五太太,五太太那里就离他越远,甚至在床笫间,他都曾有吓晕她的黑暗历史…… 五老爷生性高傲,想来想去想不明白缘由后,便觉得,定然是五太太怎么也不可能喜欢他了。于是,跟当年放弃和母亲沟通一样,五老爷也放弃了五太太。而叫他没想到的是,他不再去要求五太太,他们夫妻反而能够偶尔平静地在同一屋檐下坐上片刻了。于是,五房才有了老爷太太各行其事的格局。 后世有种说法,「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不仅五老爷那里不明白五太太为什么怕他,连五老爷的智囊团,一向自诩人精的桂叔也不明白。而如今被虽然年幼,却好歹是来自同一星球的珊娘那么一点醒,五老爷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他一直用错了方法……人家五太太是江南的娇花,不是那草原上的劲草,哪能经得住五老爷这狂风暴雨般没头没脑的热情,人家需要的,是「润物细无声」的呵护…… 于是,五老爷看着珊娘道:「好,我知道了。」 珊娘却是一怔。五老爷知道什么了?!她那里才不过说了个开场白,才把话题引到老爷不能就这样罢了太太的管家之权,还没说到她不能接下这差事的理由呢,五老爷就明白了?! 珊娘眨眨眼,忽然觉得,她爹果然很聪明,一点就透。于是没了心事的她笑盈盈地拍了句马屁:「还是老爷英明。那我这就去跟太太说,管家的事还得烦劳太太辛苦。」说着,她转身走了。 她的身后,五老爷这才明白她说那些话的真正用意。老爷张了张嘴,到底没有叫回她来——能由珊娘去解了这句话的误会也好。 走到门口处的珊娘却忽地一回身,笑道:「对了,太太胆子小,不惯见外人,救了弟弟的那两位公子,怕是还得烦劳老爷去应酬一二。」 珊娘觉得,以她爹那种不好交际的性情,定然只会依礼打发了袁长卿,想来以后她应该不会再在家里看到那个人了。 而她若知道,她爹之前就已经跟袁长卿有过一面之缘,且还觊觎着袁长卿的那只鹰,她一定不会撺掇她那懒爹出面! 再说珊娘来到太太的院子里,果然那太太如她所料的那样,又躲进了绣房。 如今珊娘在太太院子里也是常来常往的——比起她那俩兄弟,她可不就算是常客了?!总之,虽然有丫鬟阻着,可珊娘脸皮厚,仍是就这么被她硬闯了进去。 太太正坐在绣架后面专注地绣着花。见珊娘闯进来,她抬起头,捏成兰花状的手指拈着根绣花针,就那么一脸惊讶地看着珊娘。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太捏着兰花指的姿势,跟老爷那里观音大士执着杨柳枝的姿势很像的缘故,珊娘忽然就觉得,这两只手简直一模一样。 她忍不住眨巴了一下眼。直到太太笑着问她,「怎么了?」她这才回过神来。 于是珊娘笑道:「老爷叫我来看看太太呢。」 五太太明显被吓了一跳,连话都说不利索了,「看、看、看我?!」 珊娘只作没看到,笑着又道:「是呢。老爷见太太不舒服,心里记挂着,叫我过来看看太太。太太的胃可好些了?」 五太太一阵不好意思,笑道:「原也没什么,是老毛病了。」 那明兰正好送茶水进来,便替太太解释道:「太太不能紧张,一紧张便会胃疼。」 第六十一章 「是吗?」珊娘一阵惊奇,当初她跟袁长卿的关系才闹僵时,她也是如此的。于是她笑道:「我以前也有这毛病,不过痛起来的时候,喝杯羊奶也就好了。」 五太太比她更惊奇,「你小小年纪,怎么也会落下这毛病?」 珊娘一眨眼,这才意识到她说溜了嘴,忙打着岔,回头问明兰:「大夫可来过了?」 明兰尚未答话,姚氏那里就已经笑道:「也没什么好看的,原也不是什么大毛病。我也是喝了羊奶也就好了,如今已经不痛了。倒是你,这会儿过来做什么?可去看过你哥哥弟弟们了?他们可还好?」 珊娘笑道:「要我去看他们做什么?太太才是管家的人,该太太去才是。」 太太眉头一皱。她不明白珊娘这话的意思,不禁带着几分警觉,打量着她道:「才刚老爷可不是这么说的……」 珊娘摇头笑道,「太太不会真以为老爷要把管家的事交给我吧?我才多大年纪!再说,」她忽地凑过去,冲着太太轻佻地一挑眉,「老爷那么说,太太真没听出来?我瞧着,老爷这是心疼太太呢,看太太胃痛,怕太太操劳,这才说了什么叫我担下差事的话。事实上,老爷也知道我担不下这件事的,太太那里才刚走,老爷就后悔了,直说话还没说清楚,偏太太竟走了。然后老爷就骂了我,说肯定是我平常偷懒,不肯帮太太,才叫太太累病了。可我早就主动向太太请缨了不是?太太您说,我冤不冤啊!」 这半真半假的话,如泉水般从珊娘口中沽沽而出,偏她竟没一点心虚的模样。 太太不辩真假,却是被她这些话闹成了个大红脸,嗔着她道:「胡说什么!」 「真的,我可一点儿都没有胡说!」巧舌如簧的珊娘一本正经说着谎话,「老爷那人爱面子,自是不好意思亲自来给太太赔罪,这不,就把我给骂过来了。虽然骂了我,不过我明白老爷的意思,老爷这是叫我替他向太太道歉呢。太太看在我无缘无故挨骂的份上,千万原谅老爷吧!」 又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以一副久经世事的模样逗着太太道:「太太也不必气老爷不会说话,大老爷们嘛,都那个样儿,到了多大的年纪都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总叫人跟着操心。咱们也只能装着大度些,让着他们了,唉。」 太太一听就笑了,伸手拧着珊娘道:「胡说什么呢?!你才多大点的小人儿,竟敢笑话起你爹来了,看你爹知道不骂你。」 珊娘笑道:「可不就是挨了骂,我不服气才这么说的。」 经她这么一阵胡搅蛮缠,到底开解了太太的心结,于是那管家之事也跟着不了了之了。然后珊娘以太太才是当家主母为由,死拖活拽地把太太拉出了绣房,硬是拉着她去看那落水的小侯玦——因侯瑞那里有外男,且他年纪也大了,她们便只派了丫鬟婆子过去问了问情况。 只是,等她们到得侯玦那里时才发现,不仅老爷在,侯瑞在,连那两个救了侯玦的「外男」,也一个不落地都在…… 不得不说,珊娘真的把自己调适得很好,便是如今跟那前世的冤家处于同一屋檐下,她仍能保持着镇定,乖顺地扮演着不肯轻易抬头看人的、略带羞涩的未成年少女形象。 要说,这也就是经过「圣元革新」后的大周,且还是在侯家最不守传统礼教规矩的五老爷府上,珊娘才能跟袁长卿这么个「外男」共处一室。若是还在西园,这种事她想都别想……当然,这会儿她其实是巴不得五老爷能传统一点。 可惜的是,五老爷才一看到五太太,那眼里连客人都没了,哪还能看到他们这些无关紧要的儿女。 而五太太那里,原就是被珊娘忽悠着过来的。太太心里觉得,庶子遭了罪,她这个嫡母怎么也得表示一下关心,这才同意过来的,却是没想到竟这么倒霉,顶头就遇到了那个吓人的冤家……这会儿五太太没有再次把那衣袖抖出个水波纹,还多亏了之前珊娘在绣房里替五老爷说了无数好话的功劳。 总之,两方人马这么一遇上,加上主夫主母都不给力,顿时一个个全都对瞪着眼儿不吱声了——啊,也不能说是「全都对瞪着眼儿」,至少珊娘「母女」这会儿是垂着头不看人的。当然,她俩一个是真害羞,一个只是假装的。 所以说,人的脾气禀性一旦形成,真的很难改呢。便是转了一世,前世时就以懂眼色着称的珊娘,这会儿仍是有点积习难改,明明低头装着乖顺,可发现屋内弥漫着一片不太得体的沉默时,她忍不住就想跳出去做那缓和气氛的「全乎人儿」了。 好在她终于还是忍住了。 不过,便是没了她,在场的几人中也不都全是五老爷那样不通人情世故或是袁长卿这样不爱主动开口的。就只见林如亭越众而出,冲着刚进门的五太太和十三姑娘拱手见礼,道了声:「五太太安好,十三姑娘安好,打扰府上了。」 话说这梅山镇也就这么一点点大,且侯五老爷当年跟林如亭的父亲林仲海都是梅山书院的学生,五太太倒也认识林如亭,便腼腆地回了个礼。 那里林如亭则拉过袁长卿介绍道:「这是我师弟袁长卿,自京城来的。」 五太太虽不是个称职的主母,可待客的基本礼貌好歹还算周全,便半掩在珊娘身后,对那二人讷讷地说了几句「承蒙高义搭救小儿」之类的客套话。 这林如亭果然不亏是梅山书院的学长,对人的体贴照顾那可不是一星两点的亮处。何况五太太的为人禀性,梅山镇上可谓是无人不知,故而跟五太太讲话时,他的声音不自觉就又放柔了三分。 珊娘看了,不由一阵暗自点头。 前世时,她跟林如亭并没有什么接触,只知道他是「落梅三君子」中声名最为不显的一个,虽然最后他官居翰林学士兼知制诰(换个后世所周知的职称,便是秘书,皇帝的秘书)。如今这么仔细一看,才叫她明白,他声名不显的原因。 「落梅三君子」中,那林如轩是个开朗活泼的,一举一动都很容易招人侧目;袁长卿虽沉默寡言,但他有着一张杀伤力极大的脸,以及一种难以描述的、极强的存在感,便是他站在那里不说不动,也不容人轻忽。跟这样强烈的二人一比,这待人和煦如春雨般「润物细无声」的林学长,自然也就吃亏很多了。 才刚重生时,珊娘如从一场恶梦中惊醒的人儿一般,对前世的一切都抱着怀疑和否定。直到如今经过这一个月来的休养调整,才叫她渐渐从那种种迷乱的情绪中走了出来。沉淀下所有情绪的她,如今再想起那些前尘往事,却是除了批判否定外,又更多了一份理性的思考和感悟。于是,她渐渐明白了很多前世执着不肯去明白的道理。比如…… 比如,不是说她喜欢谁,谁就一定也必须要喜欢她的。 再比如,一个人的相貌气质其实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还是一个人的脾气禀性。 看着这温暖如春水的林学长,珊娘忍不住就偷窥了一眼那不言不语站在一旁的袁长卿,心下不禁一阵自问:前世时,她为什么会喜欢上他?!她到底喜欢他哪里?! 第六十二章 如今细想起来,这人几乎都没什么优点……为人清高傲慢,不喜欢的就是不喜欢,便是出于礼貌没把不喜欢摆在脸上,也总忍不住落实在行动上,绝不肯委屈自己半点,也绝不肯低头跟人虚与委蛇……心里有什么想法从不肯跟人明说,总爱拐着弯让人自己去猜。便是猜不到,他也绝不会给予一点提示,简直就是那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又难沟通……一身龟毛,轻易不让人近身,他的东西更是谁都不能动,被动过的东西宁愿扔了,也绝不肯相让于人…… 这么想着,珊娘忽然就觉得,除了那张脸,他竟是没一点能让她看得上的地方。 可当年她怎么就那么鬼迷了心窍,对这样一个人痴迷了一辈子呢?! 啊,不,许不能说是她「痴迷」于他……如今细细想来,不定前世时她那般执着于他,更多的只是出于三个字:不甘心! 就跟她其实不喜欢西园一样,因为她曾付出了很多,不愿意自己的付出一无所获,所以就算这鞋再夹脚,她也固执地想要把鞋撑到合脚…… 于是,最终磨破了脚。 此生重来,她自然不会再去自讨苦吃。若是可以,她甚至觉得没有男人的生活才是最惬意的——不需要为男人生儿育女,不需要替男人管理家事,只需用心做自己就好…… 只是,这怕是奢望。便是五老爷五太太不管她,便是如今她已经出了西园,在老太太眼里,她怕仍还有利用价值……哪怕像六堂姐那样,嫁个半老鳏夫为继室。 而,如果此生非得嫁人不可,她却是死也不要再嫁袁长卿这样的人了。便是要嫁,也要嫁林如亭这样的。至少,这样一个会注意到太太的不安,且还愿意将就太太的胆小放柔声音的人,定然是个温柔体贴之人…… 珊娘这里默默看着林如亭的体贴温柔,五老爷侯枫侯疏仪也在默默看着,且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 珊娘关注的重点在林如亭身上,五老爷关注的重点,则在五太太身上。 在五老爷的印象里,五太太不仅是不擅交际,甚至是畏惧交际。不管是在家里主场待客,还是在外面客场作客,五太太总是一副恨不能谁都看不到她的模样。便是有人为了表示友好主动跟她搭话,她看上去也是一副胆颤心惊想喊救命的样子,那唇边挤着笑,更是颤巍巍地令人心生不忍,渐渐的,也就谁都不去招惹于她了。而一般直到那个时候,五太太才能稍稍放松下来。 偏今儿林如亭那里主动跟太太搭上话时,一开始太太也跟先前一样,一副恨不能把脑袋缩进肚子里去的模样,可渐渐的,随着林如亭轻声慢语地说着袁长卿和侯瑞怎么跳到河里,怎么把侯玦从河里捞上来,侯玦又怎么胆子大得居然从头到尾都没有哭过一声……太太竟很快就放松了下来,虽没有主动出声,听着林如亭说到有趣之处时,她也曾真心实意地抿唇微笑过…… 看着那微笑,五老爷顿时就是一阵不得劲。他带着挑剔看向林如亭。 他和林如亭的父亲林仲海常有书信往来,所以他对林如亭其实并不陌生,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儿他看林如亭竟是格外地不入眼。 这林如亭今年十九岁,身长玉立如一竿修竹,可比起侯瑞袁长卿这两个才十六岁的少年来,他这身高就不能算高了。且那白白净净的小白脸模样,看着哪像个爷们?!眼睛倒是生得挺大,可一个大男人,生着双杏眼又算怎么回事?娘娘腔! 五老爷那里虽心里泛着酸,其实自己也不是不明白,五太太为什么会不怕这林如亭。之前他是没留意到,如今经由他闺女一提醒,他才发现,以前十次里有九次竟是他的急脾气吓着了五太太。像林如亭这样细声慢气地说话,他……嗯,其实细想想,他应该也不是做不到…… 五老爷这里正悄没声儿地观摩学习着,林如亭那里却已经快要词穷了。 此时他已经说完了袁长卿和侯瑞救人的全过程,偏那五老爷夫妇竟一个垂眼一个瞪眼,都一副事不关己不打算接过话头的模样,林如亭顿了顿,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活跃气氛,扭头问着珊娘:「十三姑娘如今可大好了?准备什么时候回书院上课?」 五老爷这才知道,珊娘最近都没去上学。 见五老爷瞪着她,珊娘也才想起来,先前是五老爷「闭关」不见客,这两天又因着她哥哥的事,竟闹得她把这么重要的一件事都给忘了。于是她只装作没看到五老爷瞪来的眼,语焉不详地支吾了两声,便拉着小胖墩过去再次给那二人道了谢,把话题重又扯回救人道谢的事上。 林如亭却是往旁一闪,笑道:「我是无功不受禄,要谢也只该谢我这袁师弟,我不会水,原就没出什么力。」 珊娘以为,以她所了解的那个袁长卿,一定只会默默还她一礼,然后依旧站在那里扮演着不出声的石柱。却不想袁长卿还礼是还礼了,却是出人意料地开口说道:「原也只是凑巧,林师兄想看我放鹰,我们才会从那河边经过。」 珊娘的眼忽地就是一眨。别人或许不知,珊娘却是深知,这袁长卿从不说没用的废话,如今忽然多了这么一句解释,叫她不禁怀疑起他的企图来…… 果然,袁长卿话音一落,五老爷那里就站起来惊呼道:「我说怎么看着你有些眼熟呢,原来袁小相公竟就是那只海东青的主人!那天我原说,有缘我们定然会相见,却是再没想到会这么遇上了,且你还救了犬子……」 珊娘的眼顿时一眯——她就知道事出有因! 且说袁长卿和林如亭在侯瑞的院子里各自收拾妥当,又有请来的大夫问过脉后,见大夫还要去看小侯玦,三人就决定一起过去看看那熊孩子。不想才刚走出院门,他们就和那经由珊娘提醒才想起自己乃是一家之主的侯五老爷撞了个面对面。 五老爷听说三人的意思,便也跟着他们一同去了侯玦的院子。等大夫那里问完了脉,知道众人全都无大碍后,大家这才落座闲话。只是还没说上两句,那边珊娘和五太太就过来了。 这会儿五老爷才刚认出袁长卿,不由笑道:「那天还说有缘再见,再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缘分。」又道,「原来你是京城来的,难怪你有那只鹰,这鹰好像是产自关外的吧?」 自认为看透了袁长卿把戏的珊娘,忍不住扭头又看了一眼袁长卿,且一阵默默冷笑。 他的那只海东青,她再知道不过了。当年才刚嫁给他时,许是因为新婚,二人多少都收敛着一些本性,那袁长卿也很难得地愿意配合着她,故而那时叫她误会了,以为他们之间果然存在着些不一样的情义。而后来之所以袁长卿渐渐开始冷落她,便可以说,正是从她以各种手段明示暗示地表示,她想跟他去放鹰开始的…… 自然,珊娘目的并不在放鹰上,她只是想要更加了解自己的丈夫而已。而直到过了很久,珊娘才渐渐明白,袁长卿那没有任何解释的无声拒绝后面所隐藏的含义——原来,一切都不关那只鹰的事,袁长卿才不在乎她或者那只鹰,他在乎的,只是她越了界,是她想要染指他不想对她开放的那一部分自己。 第六十三章 且还是颇为强势的各种明示暗示! 珊娘对着前世的自己一阵冷笑,然后抬眼瞄向袁长卿,却是不想,就这么跟袁长卿的眼对了个正着。 她一眨眼,忙飞快地垂了头,继续装着她的乖顺少女,心下却是一阵疑窦重重。袁长卿那句话,显然是要钓五老爷上钩的,可他这么做,到底有何企图?! 只一瞬间她就明白了——离春赏宴可没几天了! 看来果然像她猜的那样,这袁长卿早一步就到了镇子上,且还把侯家的情况打探了个底儿掉。显然,和上一世一样,她是他的目标!所以他才会下饵去钓五老爷。 这是打算先一步沟通翁婿感情吗?!垂着头的珊娘又是一阵冷笑。 而,说实话,她还真冤枉了袁长卿——至少冤枉了这一世的袁长卿。这会儿她侯十三娘可不是袁长卿的首选目标,人家看中的可是十一姑娘! 不过,也没多冤枉他……袁长卿之所以突然多这么一句嘴,却是跟他在河边发现五老爷就是十三娘的亲爹时,多那句嘴是同样的原因——虽说他看中的是十一娘,可他更知道世事无常的道理,宁愿在事前多做几手准备。便是这叫他感觉无法掌控的十三娘并不是最合适的人选,只出于理性的思量,他也须得跟五老爷搞好关系。 放下饵钩后,袁长卿装作无心的模样,抬眼向珊娘看去。却是再没想到,正好就跟她看过来的眼撞在了一处。他这里端着张平静的脸孔,还尚未做出任何反应,就只见那小丫头的眼微微一眯,便又垂下头去了。 虽然只是稍纵即逝的一瞬,袁长卿仍能十分肯定,刚才那丫头眼里的神色,是嘲讽! 忽地,袁长卿只觉得眉心一阵发痒——这种感觉他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他舅舅就常说他有一种近乎野兽的直觉,每当他感觉受到威胁或者有危险时,他的眉心便会这般发着痒。 见那小丫头一本正经地垂下头去装乖顺,袁长卿默默忍下眉心处的刺痒,向着五老爷施礼回话,道:「先生说的是,这海东青正是产于关外。说起来,也是学生运道好。那年学生去关外看望我外祖时,跟几个舅舅上山打猎,无意中在山林里捡到一只雏鸟,带回去给人一看才知道,竟是只海东青。」 袁长卿这么说时,林如亭忍不住就拿眼看着他。虽然他在梅山书院上学,可每年逢着春秋两假,他也会去京城看望父母,所以他对他这师弟的沉默内敛也算是有着足够的认识。他再想不到,袁长卿这么个不爱跟人多话的性情,居然会主动跟五老爷讲起这海东青的来历——这很不科学啊!若他是后世来人,此刻定然已经如此大叫。 五老爷却是不知袁长卿的性情,听了哈哈笑道:「果然是你好运道。」 一旁,珊娘忍不住就冷笑着又往袁长卿那里瞥了一眼。不想这一眼,居然再次跟那个冤家的眼对在了一处。 若说第一眼是意外,这第二眼,便不可能是意外了。于是,珊娘看向袁长卿的第三眼,就多少带上几分挑衅。 顿时,袁长卿的眉心又是一阵刺痒——这一回他终于可以肯定了,这小丫头,竟对他怀有一种莫名的敌意…… 袁长卿终于还是没忍住,伸手蹭了一下眉心,对五老爷笑道:「其实那天在河边,学生猜到先生可能就是疏仪先生了,却没敢冒昧相问……」 「咦?」他的话还没说完,五老爷就一阵惊奇:「你竟认识我?」 侯五老爷姓侯名枫字子贤,自号疏仪散人(取意疏于礼仪之散人)。才刚袁长卿称呼的便是他的号。而他的号,却是一向只在画友间使用,外间知道的并不多。 袁长卿垂手笑道:「学生曾听老师提过先生贤名……」 「你老师?」再一次,侯五老爷性急地打断他的话。 林如亭忙站出来笑道:「先生有所不知,他是家父的学生。」又打趣着袁长卿道,「就目前看来,不定就是那关门弟子了。」 虽说书院的学子都可自称是先生的学生,可只有那正经行过拜师礼的,才能算是老师的正式门生。这林仲海和其父其兄并称「三林」,是大周颇具才名的大儒导师,想列入他门下的学生不知凡几,但他收徒的规矩却是和他父兄「有教无类」不同,他是「宁缺勿滥」,对徒弟的资质要求极为严苛,便是宫中太后亲自出面,想要他收下五皇子周崇,都被林仲海不客气地一口回绝了。因此,自袁长卿十岁那年拜在他门下后,如今已过去六年有余,林先生竟是再没看上过一人,所以林如亭才打趣他有可能就是那关门弟子了。 别人不知道,林如亭自然知道,五老爷和他父亲的私交甚厚,于是他笑着又道:「其实父亲才刚一回来就给先生递过帖子的,可惜先生出门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父亲原还感慨,说是这一次怕是不得见面了,却再没想到,我竟赶在父亲之前遇到了先生。父亲若是知道,大概要叹气了。」 五老爷听了哈哈一笑,看着天色还早,便想要拉着那二人出门去回访老友。 林如亭赶紧笑道:「今儿不巧,城里有个什么文会,非要父亲去,父亲拗不过,只得去了,怕是要到晚间才能回来。不如我现在就替父亲约了先生,明儿父亲必来拜访。」 听着这句,珊娘蓦地一抬头,冲着袁长卿就是一瞪眼,却是瞪得袁长卿一阵莫名其妙。 却原来,听林如亭那么说,珊娘本能地就觉得,便是这件事不是袁长卿亲自开的口,也一定是他在背后悄悄策划的,为的就是明天能借着他老师的东风再次登门! ——好吧,袁长卿躺枪了。至少这会儿他还没想到这一点。 总之,宾主一番愉快攀谈后,林袁二人就此别过。 等送走了客人,主母姚氏头一个转身打算要回院子,五老爷忍不住就冲着她「哎」了一声。 五太太停下脚步,回身站定,却是没敢抬头看向五老爷,只那么乖顺地垂着脑袋。 五老爷看着眼前那低垂的脑袋,一时怔怔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倒想试着学林如亭那样去说话,可半天都没能张得开嘴——那到底不是他的风格…… 这俩家主,一个垂着头,一个瞪着眼,竟相互一阵对立无语,搞得底下三小只也是一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个个就跟演默剧似的,一会儿看看爹,一会儿看看娘,一会儿又相互挤眉弄眼,却是谁都搞不清,这般不言不语的对峙到底是为了哪般。 五老爷盯着五太太不言不语,珊娘多少还能理解一二,她不理解的,倒是五太太的反应。她原以为,五太太定然怕五老爷怕得要死要活的,可这会儿明明五太太只要一转身就能摆脱五老爷,她却仍那么乖乖地站在五老爷的面前——关键是,衣袖上竟平静无波,没一点儿水波纹! 珊娘这里正疑惑着,低垂着脑袋和五老爷对峙的五太太却像是忽然回过神来了,抬眼飞快地看了一眼五老爷,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向着五老爷屈膝一礼,转身准备走开。 第六十四章 见五太太转身,五老爷默默一叹,也跟着往相反的方向一转身。 看着这二位打算各自解散,那前世做惯了大家长的珊娘顿时一个没忍住,上前一手拉住一个,道:「老爷太太就这么走了?!」 太太一阵眨眼——不这么走,难道还要行个什么道别仪式?! 老爷却想着,果然人都说女儿是贴身小棉袄,这珊娘就是明白他的心!他心里虽窃喜着,嘴上却一本正经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珊娘一撇嘴,拿下巴指着她那俩宝货兄弟侯瑞侯玦,「今儿是这俩货……是他们运气好,才没摊上什么大事,可老爷太太不觉得,他们都该受点教训吗?!」 侯瑞一听就蹦了起来,「关我什么事?!我可是头一个就跳下去救他的……」 侯玦也不满地道:「又不是我自己要掉进河里的……」 珊娘听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放开老爷太太,过去就给了她哥哥一个脑蹦儿,「还有理了你!若不是你整天惹是生非,能被人堵在河堤上?!这小笨蛋能为了救你,被人掀下河去?!」 又回手一弹小胖墩的脑门儿,「你还自以为你这是勇敢?!我看你这是愚蠢!君子不立危墙懂不懂?!几个大孩子打架,不说躲远点,你竟还往上凑!你帮忙?你添乱还差不多!要帮忙也得动动你的猪脑子想点有用的法子,跑回来叫人也比你自己冲上去强,偏还被人扔进河里去,丢不丢人?!」 珊娘嚷嚷完,忽地一顿,不禁拿手抚着额,偷偷从腕下窥着那被她的凶悍怔在当场的五老爷和五太太——得,露馅了! 话说,前世时珊娘原也没这么牙尖嘴利,未嫁之前,她可是有名的温柔贤淑人。之所以后来变得这么尖酸刻薄、脾气暴躁,还是在她发现她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拉近她和袁长卿之间的距离以后。袁长卿那里对她越是冷淡,她这里脾气就越是暴躁;她越是暴躁,就把袁长卿推得越远……一番恶性循环后,连她的儿女都受不了她的强势霸道,又何况袁长卿。再然后,她还没回过神来,就这么从人人称道的贤淑十三娘,变成了对外人圆通玲珑,对家人却格外犀利刻薄的袁侯氏…… 珊娘抚着额,从手腕下方偷偷窥向五老爷和五太太。 五太太看着她一阵眨眼,一时看不出那脸表情是震惊还是什么。 五老爷则冲着珊娘一阵瞪眼儿,半晌,才轻咳一声,回头对五太太道:「珊儿说得有理,该怎么罚,我们……我和太太,得好好商议一下。」 说着,他一转身,竟破天荒地过去拉住五太太的手腕,带着半强迫性质地,将五太太拉进了一旁的侧花厅。 五太太怔怔看着五老爷,似一时没回过神来一般,就这么被五老爷拖走了。 五太太那里虽没有什么过激反应,五太太的丫鬟明兰却似乎吓得不轻,忽地一转身,竟不顾上下尊卑,伸手就抓住了珊娘的胳膊,「姑娘,求您救救我们太太……」 珊娘顿时被她那苍白的脸色和泛红的眼眶给吓了一跳,忙也扭头看向五太太。 就只见五太太那里自始至终低垂着头,叫人看不清她的眉眼,只能看到一截掩于衣袖下的葱白指尖——蓦地,珊娘又想起老爷书房里的那幅观音像了。 而再看看五太太的步伐。虽然她看似是被五老爷强架着,可那迈出去的每一步都踩得很稳,莫名就叫珊娘觉得,太太这会儿怕还没有明兰慌张呢。 「放心。」 虽嘴里说着「放心」二字,她到底也没那么放心,便安慰地拍拍明兰的手,挣脱她,向着五老爷和五太太追了过去。 其实要说起来,珊娘和五老爷全都误会了五太太。五太太虽然禀性弱了点,也不爱跟人交际,却并不像他们以为的那么胆小怕见人——不然才刚回来的珊娘也不会那么容易就接近于她了。 五太太的性情,说白了,不过是较为敏感自卑,且又十分不擅长应对那种强势的人物,和有冲突的场面而已。偏五老爷强势不说,还脾气急,一着急就爱拍个桌子。他这里一拍桌子,五太太那里本能地就以为肯定是她做错了什么事,因此下意识就畏惧地退缩开来。而她这里越是退缩,五老爷那里就越是觉得自己失败,脾气也变得愈加急躁;他越是急躁,五太太就越是退缩…… 便如前世时的袁长卿和珊娘那般,久而久之,这对夫妻间也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以至于老爷那里只要一拍桌子,太太这里直接就能把衣袖抖出道水波纹来…… 侧花厅里,这会儿老爷还没有拍桌子,所以五太太倒还能强撑着。 而显然五老爷果然不是袁长卿那种不可雕的朽木,珊娘这里才稍稍提醒了一下他注意说话时的语气,如今五老爷再跟五太太讲话时,只恨不能学一学那后世的气声唱法,生怕出气儿的动静大了,不小心再把五太太给吓着。 偏他这样的轻声慢语,却是看得五太太一阵心惊,不明白五老爷这突然变化的由来。 不过误会归误会,太太胆小这一点,五老爷倒也没误会,因此,他虽嘴里说着要「跟太太商议一下」,倒也不是真要逼着太太开口。何况旁边还有个前世做惯了「全乎人儿」的珊娘,在老爷太太间做着缓冲,那堂上一时倒也算得和谐融洽。 虽然五老爷不想那么快就结束这场融洽的「家庭会议」,可俗语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何况会议的议题原就只有那么一点点。再不情愿,「会议」也终有结束之时。 于是,老爷太太「商议」的结果是: 侯瑞关三个月禁闭,每天车接车送,放学后就回家呆着,不许出门! 侯玦每天多写五十张大字,不写完不许睡觉! 监督人:珊娘。 「……」早就表示不会多管闲事,却不小心仍是多管了闲事的珊娘表示:她就知道会这样! 见「商议」完毕,始终在苦思着老爷变化由来的五太太立马就站了起来,一副恨不能拔脚逃命的模样。 五老爷那里顿时就本能地叫了声:「且住。」 只是,拿话拖住了人,他却又一时想不到该说什么了。 而作为一个有眼色的庶女,见嫡母站起身要走人,珊娘早殷勤过去,扶住了太太的手臂。 看着原先还算挺懂事的女儿这会儿竟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了,五老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么一生气,他忽然想起来一件大事,猛地一拍桌子,瞪着珊娘道:「你竟敢给我逃学?!」 ——得,又拍桌子了! 于是,被老爷喝斥着的珊娘没被吓到,五太太又被吓到了。 看到五太太又瑟缩起脖子,五老爷恨不能那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他强逼着自己和软下声气儿,貌似对珊娘,其实是对五太太柔声解释道:「你也别怪我生气,你们兄妹三个,原就只有你是最不需要人操心的,偏你竟也学着你兄弟逃学,我和太太怎么能不生气?!」 太太:「……」——真没天理了,拍桌子生气的人明明是你,拖上我做什么?! 第六十五章 珊娘看看太太,再看看老爷,忽然一阵眨眼。之所以逃避去书院,不过是她对袁长卿仍存着些心结,如今人都当面遇上了,那些逃避自然也就变得毫无意义。只是,前世的她把太多时间花在学习上了,此生有机会重来,便是没了袁长卿,她仍是不想去上学。而老爷这口气,显然是不同意的…… 珊娘这机灵鬼儿眼珠一转,学着林如稚,回身就抱住了太太的胳臂,刷着绿漆装着嫩,叫了声:「太太……」 这女人吧,哪怕再柔弱,只要旁边有个比自己更柔弱、更需要保护的,便算原本是棵菟丝花,也能临时撑直了脊梁。何况五太太从来不曾有过这种被人依赖的感觉,如今忽然被珊娘作小女儿状地抱住手臂,太太心里那隐藏着的母性忍不住就冒了头,虽仍是不敢明着顶撞五老爷,到底还是含着不满偷横了五老爷一眼。 五老爷那里分分钟都盯着五太太呢,岂能看不到这一眼,顿时被五太太看得骨头一阵发软。 五太太却是再没想到,她偷偷看向五老爷的眼,竟叫五老爷逮个正着,且五老爷看着不仅不像生气,竟还一副骨头都轻了三分的模样,五太太不由又是一怔——今儿老爷这是怎么了?!中邪了?! 且不管这五老爷到底是中邪还是中了美人计,总之,五太太实在想不明白五老爷这是怎么了,便先丢开那个人,侧身问着珊娘,「你是个好孩子,应该不会无缘无故不去上学,若有什么缘故,便跟老爷直说,想来老爷也不会强逼于你。」 于是,五老爷心里当即决定,不管珊娘的理由正当不正当,只冲着五太太这句话,他就准了珊娘的逃学。 珊娘那里却是吭哧了半天,也没能替她那休学的要求编出一套合理的借口。 偏就这样,五老爷居然还点着头道:「嗯,你既然不想去,不去也罢。」 五太太:「……」 她忍不住又横了五老爷一眼。 接到眼风的五老爷愣了愣,顿时秒懂了太太眼里的不赞同,当下话风一转,改口又道:「不过你年纪轻轻的,不去上学在家做什么?!」 珊娘立马抱着五太太的手臂又是一阵刷绿漆:「我可以帮太太管家啊,省得劳累着太太。」 五老爷忽然就是一默。因为他觉得,这主意好像还不错。 只听得五太太难得地开了口,轻声道:「家里的事,哪里烦劳得到你,你该好好学你的才是。」说着,默默叹息一声——二三十年前,五太太可是一心盼着可以去女学上学的,只可惜她家里不愿意替她出那份学费。 而五老爷在娶五太太之前,就已经知道她小时候被继母苛待的境遇,如今看着五太太那带着遗憾的眼,便是不知道当年的详情,作为一个想像力颇为丰富的艺术家,他也能生生给脑补出一出《求学记》来。顿时,那看向五太太的眼带着多少心疼,回头看向珊娘的眼里就带着多少谴责。 于是,五老爷很没原则地一拍桌子,冲珊娘喝道:「你明儿就给我上学去!」 ——得,好不容易壮着胆子开了一次口的五太太,那衣袖终于还是被吓出了一道水波纹…… 晚饭前,老爷那里突然给春深苑里送来好多玩器面料首饰什么的,叫珊娘看了好一阵纳闷。桂叔细眯着老鼠眼多了一句嘴,「不仅姑娘有,太太那里也有。」 好吧,珊娘表示,应该收下,好歹她不能白客串一回红娘不是?!虽然其实她一点都不看好五老爷和五太太。 然后,晚间,泡在柏木大浴桶里的她又听到一个消息,马姨娘挨了老爷一顿训斥后,被迁到偏院里关着不让出来了…… 作为一个待字闺中的未成年少女,其实有些事是不该珊娘知道的。可这家里就这么一点点大,何况她身边不仅有个爱嚼舌头的五福,还有个「侯府万事通」三和,以及,从那做惯了当家主母的前世带来的种种「恶习」,以至于有些事便是她没有刻意去打听,仍是这么自然而然地就知道了。 比如,老爷回来后就没进过马姨娘的院子。当然,也没进过太太的院子。 再比如,虽然老爷没去看过马姨娘,马姨娘倒是三天两头主动去探望老爷,还给老爷送去一些什么奇奇怪怪的汤汤水水……嗯,那个,那些奇奇怪怪的,有着奇怪功效的汤汤水水,好像最后也没能派上作用…… 当然,这条原不该珊娘知道,但她还是不小心就知道了。且她还听说,厨房里田妈妈那一系的人,背后没少嘲笑这没能得逞的马姨娘…… 话说,随着她对五房情况越了解,珊娘就越觉得,那些传闻……怎么说呢?不能说传闻全是错的,可在某些细节方面,却是有着极微妙的差别……便如,人人都说五房老爷太太不问事,可她接手家事后才发现,那些关键的位置其实还是牢牢把握在老爷手里的,至少也是由老爷所信赖之人掌控着,便如这叫人无法定义的桂叔。 而至于马姨娘这所谓的「宠妾」,至少就珊娘观察下来,也没觉得五老爷怎么「宠」着这位马姨娘。 这一回马姨娘之所以挨老爷训斥,却还是她自个儿「作」的。所以后世才说,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战友——虽然这句话很委屈猪。总之,也不知道这马姨娘怎么就蠢到这种地步,才会在老爷面前哭诉,说二爷之所以被人扔进河里,全都是大姑娘挑唆的,是大姑娘说二爷对大爷没有兄弟情分,二爷才会……嘚吧嘚吧…… 这蠢马姨娘竟把那天珊娘当众喝斥小胖墩的事跟老爷搬弄了一番。可老爷也不是个蠢的,三两下一追问,竟叫马姨娘把之前侯玦闯珊娘的院子,被珊娘罚跪的事也交待了。 老爷的脸色当时就很不好看,骂着马姨娘道:「我道珊儿在西园里都没有学坏,偏养在跟前的两个儿子竟都长歪了,原来是被你们这些无知妇人给教坏的!」——得,五老爷竟把自个儿的责任一推三二五。 泡在浴桶里的珊娘忍不住就是一阵冷笑。至少这一点上,袁长卿要比她爹强,他从不推诿责任,便是不常进内宅,他对儿女的管教却仍是很上心,以至于为了儿女之事,常常和她起争执。 那时候的她,怎么就那么坚信,自己是对的?!也难怪儿女不亲近她,而亲近袁长卿了…… 诶!珊娘用力一拍水面。已经注定是跟自己无关的人了,想他作甚! 【卷一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嫡妻不当家 卷一》作者:元音 2、《嫡妻不当家 卷二》作者:元音 3、《嫡妻不当家 卷三》作者:元音 4、《嫡妻不当家 卷四》作者:元音 5、《嫡妻不当家 卷五》作者:元音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