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妻不当家 卷四》 第一章 【正文开始】 珊娘醒来时,帐外的红烛正爆出一个烛花。她原以为是那点声响惊醒了她,可紧接着她就意识到,不是…… 绣着百子千孙的大红锦被下,一副炙热的身躯正紧紧贴着她;一只肆无忌惮的大手,在她身上慢条斯理地巡游着;那灼热的唇舌,则在她的脊沟处留下一道湿热的印记,令她无法自抑地轻颤了一下…… ——这,是她的新婚之夜呢。 「醒了?」 感觉到她的轻颤,袁长卿抬起头,半压着她的背,低头在她光裸的肩上轻咬了一口。 「嗯,」珊娘带着睡意应了一声,又抬手推着他搁在她肩上的下巴,喃喃抱怨道:「别闹,让我再睡会儿……」 只是,若是会听人劝,那就不是袁长卿了。他轻笑一声,顺势捉住她的手,咬着她的指尖一阵厮磨,又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她的掌心……于是,才刚合拢的睡意,就这么被某人撕开了一条难以弥补的缝隙。 「讨厌!」 有着下床气的某人愤然转身,恰正对上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眸。 「珊儿……」 袁长卿叫着她的名字,那带着魅惑的低哑声调,一如羽毛般柔软,顿时令珊娘想起她入睡前,某人那令人脸红的颠狂…… 再想不到,竟是连这种事情也跟前世是那么显着的不同。虽然她这里仍一如前世那般别扭放不开,却不知道为什么,袁长卿那里竟跟变了个人似的,虽仍是青涩着,却又是那么的热情,那么地……热力十足…… 而,更叫珊娘没想到的是,当他紧紧拥着她,在她耳旁一声又一声地低唤着她的名字时,什么尴尬、什么别扭,什么不自在,竟统统被他的热情挤出了脑海……于是,莫名的,便是身体上仍不适应着他的存在,于心里,他那忘情的模样却是勾起她一种前世不曾有过的、奇怪的满足感…… 而于袁长卿来说,珊娘也是个奇怪的存在。明明看着那么干脆透明的一个人,有时候又叫人感觉那么地捉摸不定。他能感觉得到,她似乎总想跟他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可每一回他勾得她动了情时,她又很难坚持住那种距离……一如他的热情点燃她之后,他明明能感觉到她的不适,她却仍顺从着他,甚至是宠溺着他,令他不自觉地沉沦于她的温柔……偏她清醒后,便又会像现在这样,想要推开他。 「珊儿……」 他再次低喃着她的名字,指尖轻描过她的眉眼,然后以唇代替了指尖,一点一点地亲吻着她…… 她累极而眠后,他却一直无法入眠。他一向认为自己是个理智的人,便是再怎么去喜欢一个人、一件物,也从来不会说是放不下的。小时候便是被人抢了再怎么心爱的东西,他说放手就能放手,偏珊娘于他,竟是那么地不同。不过看着她丢开他先一步睡着了而已,他心里竟会一下子生出那么多的不平之气,气她不如他那般在乎他,气她用完了他,竟转眼就丢开了他…… 于是,他只容忍她睡了半个时辰,便不甘心地又把她闹醒了——夫妻本该同甘共苦,便是受了喜婆婆的教导,知道这一夜他再不能做什么,至少他可以闹得她陪着他一起睡不着…… 于是乎,第二天,奶娘和三和五福进来侍候时,便看到了自家姑娘前所未有的一张黑脸…… 而直到被珊娘当着人呛了他好几声,袁长卿才头一次知道,原来他媳妇儿竟有着如此吓人的下床气……当然,吃了半夜豆腐的他自是无怨无悔。 一般来说,只要喂饱了珊娘(喂,想哪儿去啦?!正经的喂饱啦!)——总之,在珊娘吃了早饭后,一般来说,她的下床气至少就能消掉大半的,偏她昨晚被袁长卿骚扰着,前前后后不过才睡了一个半时辰,眼下没出来青影,已经是她天生丽质的缘故了,因此,当袁老太太那里的妈妈来收元帕时,珊娘的脸色很有些臭。 若是换作前世,她便是再怎么有着下床气,心里再怎么烦躁,也要硬撑着一张笑脸迎人的,偏换了一世,她很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味道,总不愿意逆着心愿做好人,所以她才会放任着自己,何况昨晚袁长卿跟她嘀嘀咕咕聊了半宿,所有的意思,不过是为了叫她安心,叫她知道,她尽可以靠着他任性胡闹,便是她把天捅出个漏洞来,他也能替她补上…… 而不管是前世还是这一世,袁家人对于袁长卿都有一种很奇怪的忌惮,既不想他好,又怕别人说他被家里怠慢了;不愿意看到他,可又怕他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茁壮成长,所以,前世袁长卿提出要搬出去时曾很是折腾了一回,老太太和他四叔那里坚决不同意,最后还是袁长卿借着袁昶兴施了个苦肉计,才叫老太太那里不得不松了口。至于这一世,昨晚袁长卿也跟她交待了,他大概还会那么做的。 心里有了底,珊娘也就知道自己的底线在哪里了。所以,当那两个婆子和前世一样,仗着是老太太院子里的人,又欺着珊娘是脸薄的新媳妇,依老卖老地打趣着她时,她立时就冷了脸,甩手就出了卧室,直把那两个婆子丢在那里好一阵下不来台。 两个婆子打趣珊娘时,袁长卿并不在屋内,他正在廊下问着炎风祭祖的安排。见珊娘出来,他便转身迎了上去,扶着她的手道:「祠堂那里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先去祭祖,然后再去前院认亲。」 珊娘抿了抿唇角,没有吱声。 袁长卿看看她的脸色,又道:「你且放心,万事有我。」 对于那个时代的人来说,祭祖是件大事,故而倒没人敢在祖宗面前闹事。顺利的祭完祖,袁长卿亲笔将珊娘的名字记上族谱之后,二人便相携着来到了前院。 虽说袁家直系死得光剩下了袁四老爷和袁长卿这两房,那旁系的亲戚却是很多,再加上为国捐躯的袁家二郎三郎留下的遗孀和女儿女婿,以及袁长卿外祖家的亲戚,那偌大的前厅竟被挤了个满满当当。 袁老太太和侯家老太太果然是系出同门,都好讲究个阖家和美的,便是人后藏着种种算计,当着人前都爱粉饰个太平。因此,珊娘和袁长卿敬茶时,老太太很是和蔼可亲地受了他们的礼,还又给了珊娘一份很重的见面礼。 按照辈份,拜完老太太后,下一个该轮到袁家远房的一个叔婆了。前世时那个叔婆曾有意把自己娘家的一个什么人塞给袁长卿的,却叫袁长卿拒绝了,偏他后来娶的珊娘身份地位明显不如她娘家的那个侄孙女,因此老太太心里颇有些不忿。当年珊娘敬茶时,她故意装着耳朵背没听到的,很是怠慢了她一把。谁知这一世她依旧如此,装着没看到珊娘过来,在那里跟她的儿媳一阵嘀嘀咕咕。 珊娘屈膝蹲在老太太的面前,心里正想着,数到十,老太太那里不叫起她就自己站起来时,袁长卿忽然弯腰过来,一只手从她的手上接过那只茶盏,另一只手托着她的手肘将她扶起来,然后他端着茶盏亲自过去,将那茶盏递到老太太跟前,恭恭敬敬地弯腰道了声:「叔婆请用茶。」 第二章 他那么大一个块头堵在眼前,便是老太太还想装着看不见也不行了,只得接了茶,又横了袁长卿一眼,嘲着他道:「没想到大郎倒是个多情的。」 袁长卿一如既往地沉静不语,于是,堂上便有点冷场了。 叔婆的儿媳妇见了,忙解着围笑道:「娘,人家新婚燕尔,这是自然的了。」又扭头打趣着珊娘道:「大郎媳妇好福气,这才刚进门,就叫大郎这么护着了。」说着,她拿袖子遮了嘴,一阵公鸭似的乱笑。 新媳妇脸面薄,一般最怕人说夫妻恩爱之类的话。她那里算准了珊娘听她一说,定然会露出新娘子的窘态来,偏珊娘竟一点儿都不配合着她,被她以那样暧昧的眼打量着,她只正而八经地一垂头,冲着那婆媳二人行了个福礼——竟直接把她的揶揄当恭维听了。 叔婆婆媳两对了个眼,顿时觉得这小媳妇没有她们想像的那般简单了。 袁长卿这里坦然做着维护媳妇的举动,加上珊娘一脸的淡定从容,看着一点都不像新嫁娘,于是乎,原打算借着「新婚三日无大小」闹一闹他们的那些人,精明点的,便收敛了主意,笨一点的,在他们夫妻默契地不肯配合下,也只得草草收了场。 拜见完了老祖宗一辈的,下面就该轮到袁四老爷这一辈了。那袁四老爷是在官面上混的人物,比谁都爱个脸面,偏还喜欢装个大尾巴狼,让珊娘和袁长卿两个垂手站了半天,只听他在那里说教着什么「夫妻之道,夫唱妇随」,直说得珊娘心头一阵火起,便从眼尾处扫了一眼袁长卿,趁着四老爷喝茶之际,只当他是说完了,转身从三和托着的茶盘里拿过茶盏,直接捧到四夫人的面前。 那四老爷原只是喝口茶润润嗓子的,却再没想到珊娘竟「以为」他的训话已经结束了,又开始往下一个那里奉茶。四老爷顿时噎在那里,一口茶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好在四夫人看出来他的尴尬,忙不迭地接了珊娘的茶,又说了一通喜庆的话,才叫众人转移了视线。 袁长卿的二叔三叔五叔战死后,留下一门的寡妇。除了五婶因不曾生育后来改了嫁之外,二婶三婶全都带着年幼的女儿依附着四老爷度日。因此,便是出于私心,她们也不肯怎么跟袁长卿亲近的,不过,也不会故意去刁难于他,所以小俩口平平安安地向那二位敬了茶,收了红包,也就过去了。 再接下来,便是平辈了。 袁长卿虽然是他这一辈中的长男,却并不是最大的一个。在他的前面,除了他早夭的亲姐姐外,还有两个堂姐。因她们是女儿家,和袁四老爷一家没什么利益冲突,所以比起袁长卿来,她们在娘家的日子过得倒还算是滋润。只是,在袁长卿和袁四老爷之间,二堂姐袁咏兰明显是向着四老爷的,三堂姐袁咏竹则悄悄向着袁长卿。 二堂姐袁咏兰是袁长卿二叔的女儿,她出生时,袁四老爷才刚刚新婚,偏她父亲在前线,母亲又体弱,因此,她可算是由四老爷和四夫人看着长大的,所以她对四老爷一家感情非同一般。认了亲,改了称呼后,她便不客气地教训着珊娘道:「四叔四婶拉扯长卿长大不容易,你以后要多孝敬着他们。」 珊娘抬眼看看她,忽地扯着嘴角一笑,道:「叫二姐姐操心了。」 她这句话说得明明一点毛病都没有,偏那看过来的眼神,怎么看怎么叫二姑娘觉得一阵不舒服。 袁二姑娘,如今的陈大奶奶张了张嘴,有心想要挑刺,却发现她竟找不着什么能明显指责珊娘的话。 她那里瞪着眼的时候,袁长卿已经领着珊娘去介绍袁三姑娘了。 袁三姑娘袁咏竹是袁长卿三叔家的孤女。袁咏竹比袁长卿不过大了几个月而已,许是二人年纪相仿,感情自是比别的兄弟姐妹都要更深厚一些。 这位三姑娘自小便耿直跳脱,如今虽然已经嫁了人了,说话行事仍像未出嫁前那般不爱拐弯。袁老太太和袁四老爷为什么给袁长卿结下这样一门亲,外人不知究竟,到底瞒不住自家人,所以袁咏竹心里很是替袁长卿打抱不平了一回,她甚至曾写信劝袁长卿退了这门亲,偏他没听她的。袁长卿这里介绍了她,珊娘那里才刚叫了声「三姐姐」,她就不客气地扭头对袁长卿道:「我看她还像个孩子呢,别照顾不到你,还要你反过来照顾她吧!」 其实要说起来,这一年里,珊娘比之前长高了足有一掌有余,如今她跟袁长卿站在一处,已经能够及到他的下巴了。 袁长卿微一皱眉,看着他三姐姐道:「照顾家人原是我的本分。」 三姑娘一愣,看看袁长卿,又用心把珊娘上下一阵打量,不吱声了。 比起三姑娘袁咏竹来,四姑娘袁咏梅承了她祖母的衣钵,是个再刁滑不过的人了。这种场合,她自然不会叫自己惹上什么闲话,便只亲亲热热地拉着珊娘的手,连声叫着「大嫂子」,竟真跟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一般——虽然其实论起来,她还要比珊娘大了半岁。 等轮到袁昶兴时,珊娘不禁暗暗吃了一惊。她再想不到,那年他不仅叫马踩断了一条腿,脸上竟也落了一道疤。 偏破了相的袁昶兴似乎仍是不改风流本性,若不是袁长卿在一旁挡着,他就要学着他姐姐的模样往珊娘身上贴了。 袁长卿不着痕迹地往旁挪了一下,便把珊娘隔在了他的身后,然后他那双清冷的眼,便那么刻意地看向袁昶兴下巴上的那道疤。 袁昶兴一惊,闪着眼默默退开,略一低头后,再抬起头来时,他又是那个吃喝玩乐的二世祖了。 认完了袁家人后,便是袁长卿的外家,方家人了。 如今忠肃伯方志带着他的三个儿子驻守北疆,在京城的只有袁长卿的大舅母刘氏,以及刘氏两个在书院读书的儿子方经方纬。 珊娘过来见礼时,刘氏很是热情地一把将她扶了起来,又回头对袁长卿笑道:「照规矩,初二是要回娘家的,偏你媳妇的娘家不在京里,我看那天你干脆带着你媳妇来联胜桥吧。」又拍着珊娘的手道,「尽管把我家当作你家便好。」 认完了亲,众人聚在一处闲话说笑,等着酒宴开席时,珊娘便找着借口回了院子里更衣。 她这里才刚解了大红斗篷,那袁长卿便从外面进来了。命人退下后,他从后面抱住珊娘,将下巴搁在她的头上,抱着她一阵沉默不语。 珊娘抬头看向他,他这才低语道:「辛苦你了。」说着,竟是不顾外面还守着丫鬟,在她的唇上啄了一下,又道:「原说过,不会叫我身边的人麻烦到你的,偏……」 珊娘叹了口气,伸出一根手指贴在他的唇上,道:「再别这么说了,你我现在哪还能分得清你我。」 珊娘换好了衣裳,才刚要从屋里出去,忽然就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说笑声,紧接着,六安就进来禀报道:「四姑娘和本家的几位太太姑娘们过来了。」 珊娘一阵诧异,此时离开席已经没多久了,却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巴巴地赶过来。 第三章 说话间,六安打起帘子,四姑娘袁咏梅陪着几个本家的太太姑娘们进来了。那为首的,是一个约五旬左右的老妇;后面跟着一高一矮两个年纪在三旬四旬左右的妇人。三个妇人后面还跟着三个年纪从十三四岁到十七八岁不等的女孩。 除了那几个孩子打扮得还像个出门做客的鲜亮模样外,三个妇人全都是衣着素雅,且头上也不见什么首饰。 才刚认过人,加上还有一点前世残留的记忆,珊娘自是识得,那为首的老妇是袁长卿一个隔房婶娘,另外两个妇人跟袁长卿同辈。这三人之所以如此打扮,却是因为她们都是寡妇。她们的亡夫当年和袁长卿的父亲祖父一同捐躯于漠洛河一役。 双方见礼毕,那婶子先是和珊娘客套了一番,也不好明说她们是受身份限制没能来观礼,只说是家里有事才没能来,又道:「可惜了前儿没能来。听人说,大郎媳妇从南方带过来一套新款的苏式家具?在哪里?今儿我们可得开开眼了。」 珊娘笑道:「这屋里有一些,还有些放在别的屋里了。」这是她嫁过来的头一天,她的嫁妆她都还没来得及收拾,具体那些东西放在哪里,她自己都不知道。于是她回头叫了李妈妈过来,领着婶娘和几个嫂子姑娘们过去了。 珊娘相让着几位客人出了门,她走在最后,那袁咏梅也走在最后。 袁咏梅靠过来,挽住珊娘的手臂,对她笑道:「嫂子不要怪我,这都要开席了,偏不知道哪个多嘴,跟九婶娘说嫂子的嫁妆好,九婶娘就说非要来看看不可,我是被缠得没法子了,才来给嫂子添麻烦的。」 珊娘不由侧目看了袁咏梅一眼。若不是她前世就知道,这九婶娘不是那种不知礼的人,不定就真以为九婶娘像袁咏梅言下暗示的那样,这是来查她嫁妆的。 于是她微笑着「哦」了一声。 她这不咸不淡的一声「哦」,显然叫袁咏梅很是不满意。她状似无心地又抱怨道:「九婶娘也真是的,过嫁妆那天她不来看,偏这前面都要开席了,又巴巴地跑来给人添麻烦……」 若不是早知道九婶娘是寡妇身份,不定珊娘这会儿心里又得添了疙瘩了。 珊娘斜眼看看她,微一抿唇,眯缝着一双媚丝眼儿笑道:「看四妹妹说的,才刚九婶娘不是说了吗?她是有事走不开。再说了,不过是看一眼家具,怎么倒叫妹妹说得跟婶娘要查我嫁妆一样?」 她说这话时故意控制着音量,正好能叫走在她前面的那三个姑娘听到,却又叫再前面正在说着话的九婶娘等听不到。于是,三个姑娘中的一个忽地回头冲着珊娘笑了一下。 那袁咏梅则再想不到珊娘会这样当面把话说透,不由呆了一呆,忙装着痴憨,摇着珊娘的手臂道:「什么呀,我哪里是那个意思,大嫂子误会了!」 她这里一着急,声音倒比珊娘的声音还要大了,便叫九婶娘几人听到了。九婶娘回头问道:「你们说什么呢?」 袁咏梅怕珊娘再说出什么不好的来,忙放开珊娘,跑到前面,揽着九婶娘的胳膊道:「婶娘你知道吗?人都说那‘玉绣’有价无市,偏嫂子竟一共陪嫁过来三幅‘玉绣’,最小的一幅都有三尺来宽,最大的一幅竟是一具一丈开外的大屏风……」 说起嫁妆,其实珊娘自己都没有全部查看过她的那些陪嫁——要知道,从订下婚期到他们完婚,前后不过才二十天的时间。除了春深苑里她惯用的东西,还有老爷太太特别交待的贵重之物外,嫁妆单上大多数的物件她都没有来得及一一过目。 于是在婚后的第三天,原该回门的珊娘才终于得出空来收拾她的嫁妆——虽说「三朝回门」,可珊娘的娘家远着呢,所以两家早已商量定,等来年早春二月时,再由袁长卿带着珊娘对月回门。 要说珊娘原是畏寒之人,如今嫁来北方,屋子里被地龙烧得热热的,感觉起来竟比娘家要舒适。因此她只穿着件薄薄的大红小袄,斜靠在那窗边的热炕上,一边拿手撑着额头,一边翻看着她的嫁妆册子。 袁长卿进屋时,看到的便是她这样一副慵懒模样。他凑过去看了一眼她手里的册子,抬头笑道:「盘点你的家私呢?」 珊娘印象里,袁长卿可不是个爱跟人说笑的。因此她不禁诧异地一挑眉,看着他道:「你居然也会跟人开玩笑?」 袁长卿回头看看那门上挂着的门帘,见外面丫鬟小厮们全都很谨慎地没有跟进来,便笑眯着眼儿靠着珊娘坐了,又撑着胳膊向着她探过头去,俯在她的耳侧低声道:「我只跟你说笑。」 那气息喷在耳朵上的感觉,令珊娘心头一颤,顿时便红了脸。她伸手盖住他的脸,一边推开他,一边也飞快地看了一眼低垂的门帘,压低声音道:「说话就说话,靠过来做什么。」 「你不知道吗?」袁长卿顺势捉住她的手,在她的掌缘处轻咬了一口,「你身上有股香气,可好闻了。」 「是吗?」珊娘一边抽着手一边道:「应该没有吧,我不爱熏香的。」 袁长卿哪肯放开她,翻过她的手,咬着她的指节道:「有的,一股奶香味儿。」 珊娘一怔,这才意识到他又在打趣她了,便抽着手恼道:「你才乳臭未干呢!」偏她抵不过他的力道,便又恼道:「你是属狗的吗?干嘛老咬我!」——这会儿她肩上还有他昨晚留下的牙印呢! 袁长卿忽然抬眉看她一眼,低头在她的指节上重重咬了一口,又看着她道:「你竟不知道我属狗?」 他那受伤的小眼神,莫名叫她一阵心虚。珊娘忙辩解道:「我知道啊!不过是顺口那么一说嘛……平常大家不都这么说嘛,‘你属狗的吗?竟咬人!’都这么说的……」 她这急着解释的模样,顿时取悦了袁长卿。他又看她一眼,然后放开她的手,伸手便要去解她衣领上的扣子。 珊娘吓了一跳,忙护着衣领,推着他的手道:「你……做什么?!」 「我看看,」他捉住她的手,硬是去解着她领口的盘扣,一边低声道:「我看看是不是还青着。」 昨晚他一时大意,在她肩上留下好几个青青紫紫的印子。早晨起来看到自己的「杰作」时,他吓了一跳。 「你!」珊娘红着脸拍开他的手,恼道:「那你不能轻点……」 「我……」袁长卿也红了脸,将额抵在她的额上,低声道:「我那时候早不是我了……」 小俩口额头抵着额头地温存了一会儿,直到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然后那脚步声似被人警告了一般忽然又变得蹑手蹑脚,这新婚燕尔的小俩口才意识到,他们独处的时间有点长了。 袁长卿坐直身子,清了清嗓子,拿手指一弹那本被他扔到一边的嫁妆册子,道:「这些东西,你只捡着眼下要用的收拾出来便好,其他的且先放着吧,不定过两个月还得再搬呢。」又道,「这事不急,倒是我们这院子里的人,你也该见一见才是。」 第四章 京城寸土寸金,袁府虽说是公爵府邸,那占地却还不如珊娘娘家老太君的一个西园。袁府中最大的一进院落「萱宜堂」,自然是老太太住着的。萱宜堂后面的两进院落则分别住了寡居的二婶钱氏和三婶孙氏。袁礼袁四老爷住了前面的正房上院;四姑娘袁咏梅住在正房的西跨院里,她给自己的院子起了个名儿叫「秋水阁」;二爷袁昶兴住在东跨院里,四老爷给提的院名叫「伏麟居」——可想而知四老爷的望子成龙。 至于袁长卿。袁家人在吃穿用度上从来不会克扣于他,他住的仍是他父母生前所住的那个院子,竟比四老爷的院子还要大些。因院子有棵大青松,所以这院子名叫「含翠轩」。 含翠轩共五间上房,两边两间耳室,左右各一排三间厢房,前有倒厦后有罩院,竟是再齐整不过的一个北方式样的四合院。这偌大的庭院,自然不可能少配了人手,便是袁长卿常年不在家,当家的四夫人仍然照例给含翠轩配足了人手。 新婚头一晚起,珊娘就一直是她自己的丫鬟侍候着,而且进进出出时,她只看到了前世时常跟着袁长卿的那几个小厮和婆子,多余的人竟一个都没看到。如今从袁长卿手里接过花名册她才知道,除了她知道的那些人外,这院子里还有七八个丫鬟。 「我怎么没见过这些人?」珊娘抬头问着袁长卿。前世时袁长卿可没给她看过这花名册,所以她一直以为他是不用丫鬟的呢…… 「哦,」和她并肩坐着的袁长卿正侧头看着她的耳朵,带着三分心不在焉道:「那是老太太和四婶拨过来的人。不过我不爱那些人在眼前转悠,就让花妈妈把人管束了起来。」又道,「你耳朵上有颗小痣,你知道吗?」 「我哪知道,我又看不到。」珊娘揉揉耳朵,假装不知道那个花妈妈是谁,又问道:「那个花妈妈,是你这院子里的管事妈妈吗?」 「我们的院子。」袁长卿纠正着她,又拿指甲好奇地抠了一下她耳廓上的那颗小黑痣,道:「一开始我老以为这是你写字时不小心蹭上去的墨点……」 「啧!」珊娘猛地一合花名册,扭头瞪着一直在捣乱的袁长卿,「能不能先做正事?!」 袁长卿看着她,那眼眸微微一沉。夜幕降临时,他总能在她最热情时感觉到她的回应,偏天一亮,她便又变回那个跟他保持着距离的侯十三了。 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只是,他也知道,这事急不来。十三儿从一开始就对他抱着戒心,他若急躁了,只会把她赶得越来越远…… 于是他坐直身体,拿过那花名册道:「等一会儿吧,我叫花叔出去办了点事,等花叔回来后,再全部把人叫过来让你认识。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这里面哪些人可靠,哪些人不可靠。」他把几个可靠之人点出来给珊娘看了,又道:「除了这几个外,这几个是我外祖和我舅舅那边给的。有些事,能不告诉他们的尽量别告诉他们。」 珊娘一惊,「他们……」——她再想不到,他连他舅舅和外祖也不是像她所想像的那般信任的! 「不是你想的那样。」袁长卿一眼就明白了她的想法,摇着头笑道:「不过是因为我外祖和我舅舅总拿我当孩子,什么事都爱替我做主……所以端午的时候他们才会派人去你那里。所以,一般来说,我的事情能不让他们知道的,我会尽量瞒着他们。」顿了顿,他又道,「大舅母是个随和的,我舅舅和我外祖父外祖母就不是那样的了。他们都有点固执,等他们回京时,我怕他们大概会为难你一阵子。」 珊娘一阵沉默,心里则暗道,大不了像上一世一样,老死不相往来而已…… 于是,等晚间时,袁长卿把人全都召集了过来。珊娘原想去院子里把所有人都见过一遍的,袁长卿却不肯放她出去受冻,只把他点过名的那几个要紧管事叫了进来,其他人则跟走马观花似的,叫人一个个地在玻璃窗外站了站,让珊娘粗粗认了个脸熟,就把人全都撵了出去。 其实袁长卿点出的这些人,前世时珊娘就认识的。 比如那个花叔,看着一副未老先衰体弱无力的模样,其实骨子里极是精明。珊娘甚至觉得,袁长卿小小年纪就一肚子坏水儿,不定就是那个花叔教的——后来珊娘才从袁长卿那里得知,这花叔还真是个人物,以前是他父亲手下的斥候,因伤退伍后就一直跟着他了……当然,这些隐情前世时那人可从没告诉过她。 再比如花妈妈。花妈妈原不姓花,嫁给花叔后才姓的花,她娘家姓范。花妈妈原是袁长卿外祖母的贴身丫鬟,年青时跟着他外祖母遭遇围城,突围时被箭射瞎了一只眼,之后就一直没有出嫁。直到袁长卿的父母双亡,奶娘也去世后,她才被袁长卿的外祖母许氏送到袁长卿的身边,然后才跟花叔看对了眼。然后俩人便一同跟着袁长卿做事了,可算得是袁长卿的心腹。 花叔夫妇没孩子,便一直把袁长卿当他们的孩子般照应着。花叔管着袁长卿母亲的嫁妆以及一切外部的事,花妈妈则替袁长卿管着内宅。前世时,花妈妈很有些瞧不上珊娘,觉得她配不上袁长卿,因此,虽然珊娘是主母,其实她最多只能当她那个院子里的主,内宅里的大事,袁长卿仍是更愿意交给花妈妈去管。而花妈妈也确实有两把刷子,之所以这么多年,袁老夫人和袁四夫人的手没能伸到袁长卿的身上,那功劳大半都得归于花妈妈。不说别的,只那些受着指使而来的莺莺燕燕们,单被花妈妈那伤痕累累的一只独眼瞪着,便先吓软了腿。 和前世一样,花妈妈来见珊娘时,也故意没有戴平常的眼罩。和前世不一样的是,这一回珊娘可没有被她脸上的伤痕吓着,她甚至还故意好奇地问着花妈妈,眼睛上的伤是怎么来的——重活一世的她自然知道,花妈妈虽然因为那突围之战丢了一只眼,可她也曾亲手杀过好几个辫子军的。这是花妈妈一辈子最为骄傲自豪的事。 花妈妈那里难掩亢奋地描述一番她受伤的经过,又暗含着一点小心思,给珊娘详细讲述了她如何杀敌的过程,直到袁长卿那里实在看不下去轻咳了一声,她这才住了嘴,然后吃惊地看了听得意犹未尽的珊娘一眼,便默默退了下去。 花妈妈拿她的伤眼「试练」珊娘的小心思,又岂能瞒得过袁长卿,见花妈妈退出去,他也掀着帘子跟了出去,把花妈妈小声责备了一通。 花妈妈翻着一只独眼道:「大爷叫我以后听大奶奶的吩咐,那我总得先试试,看大奶奶能不能配得上大爷啊!」 花叔在一旁探着头笑道,「你眼里可有谁是能配得上我们大爷的?」 花妈妈沉默了一下,不太情愿地道:「虽然没有,不过大奶奶倒是个有胆气的。」 隔着窗户,听着花妈妈那一声「大奶奶」,珊娘抿唇一笑。前世时她很是恼火于花妈妈的专权,如今她则巴不得花妈妈能把家事全都管了,好由着她做个甩手大掌柜呢。 第五章 第二天,当花妈妈抱来一摞账册时,珊娘忍不住又拿手去扶额了——前世时她为了显示自己的能干,明里暗地跟花妈妈要账册而不得,偏这一世她有心想要做个甩手大掌柜,这位竟主动把账册给搬来了…… 见她一脸的犯难,花妈妈以为她是以前在家时没接触过这些,便安慰着她道:「大奶奶别急,一回生两回熟,慢慢学也就会了。」 珊娘抬眸看看她,心道,我可以不学吗? 她心里正嘀咕着,袁长卿进来了,看着桌上的帐册一皱眉,道:「妈妈怎么把账册都搬过来了?」 珊娘顿时诧异地看向花妈妈。她还以为花妈妈是遵了袁长卿的指示呢。 花妈妈则正色道:「都说男主外女主内,以前大爷只一个人也就罢了,如今有了大奶奶,这些自该由大奶奶管起来才是。」又看着珊娘道:「奶奶不会也没什么,慢慢学便是。」 于是珊娘也就明白了。比起上一世,这一世的花妈妈显然觉得她便是「还配不上大爷」,至少也是「孺子可教」的。 她忍不住又是一揉额,可怜巴巴地看着袁长卿道:「我连家里谁是谁还都没认得清呢。」 之前五老爷也曾跟袁长卿吹嘘过珊娘帮着太太管家的事,可老爷心里藏了鬼,只说是家里凡事都是太太管着,珊娘不过在一旁打个酱油。他那里抬高着太太,袁长卿这里却是不知道,还真当珊娘就那个「打酱油」的水平,且他比谁都知道,他家十三儿就是个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的懒主儿,于是他看着珊娘微笑道:「妈妈说得对,这些你迟早是要学起来的。不过……」到底新婚燕尔,他也心疼媳妇的,于是他又转向花妈妈,替珊娘求情道:「眼看就要过年了,这些帐册还是先由妈妈管着吧,一切等年后再说。」 花妈妈那里收拾着账册,袁长卿则走到珊娘身旁,从袖袋里掏出一扎礼单递给她,又道:「那些都不急,倒是给你家的年礼,你且看看,可还要再添些什么。明天你哥哥就要回去了,正好给他顺路带回去。」 这年礼原该是内宅里管着的事——也就是说,该归花妈妈管才是。偏从刚才到现在,花妈妈都没有提及。珊娘看了一眼花妈妈,花妈妈忙道:「大爷说,这是大奶奶嫁过来后头一次往娘家送年礼,需得隆重些,大爷就自己拿过去办了。」 于是珊娘又看了袁长卿一眼,见他虽然没说话,那晶亮的眼神却跟只讨表扬的小狗似的,她忍不住抿唇一笑,故意学着京片子道了声「您费心了」,然后才翻开那礼单。 只见礼单上面林林总总列了许多的物品,不仅有给老爷太太、老太太的年礼,甚至还有给她不满周岁的弟弟全哥儿准备的小玩具。她抬头道:「这么多?是不是太隆重了些?」 袁长卿靠着她的椅背,俯身凑到她耳旁低声笑道:「你人都被我拐回来了,多孝敬点东西给岳父岳母又算得什么。」 珊娘脸一红,睇了一眼花妈妈,右手悄悄背到后面去在袁长卿的腿上拧了一把。如今她越来越觉得,袁长卿其实就是个闷骚,外人面前一副清冷如冰的模样,背着人时,竟跟她什么大胆的话都敢讲! 袁长卿小声倒抽着气,握紧她拧着他的手,又道:「外面天寒地冻的,你又怕冷,明天你就别去了,我去送行就好。」 珊娘摇头道:「这怎么行?不仅仅是我哥哥,还有我大堂嫂呢。而且……」她又看了袁长卿一眼。 袁长卿便知道,她这是闷在家里难受了。 也是,新嫁娘,原有着诸多忌讳,不好往别处跑。她每天也就早晚去老太太那里装一回孝子贤孙,其他时间便全都闷在屋里了。 他和珊娘靠在一起低声说着话,那花妈妈看了,心里不禁一阵五味杂陈。 花妈妈被方老夫人派来时,袁长卿已经五六岁了。从那个年纪起,他就不是个爱跟人亲近的。虽然他对谁都是礼貌周到,却也明显叫人感觉到他对人的疏离,像这样笑眯眯地主动逗着人说话,竟还是花妈妈头一次见到。 算起来,袁长卿也可说是由花妈妈一手带大的。而从小他就是个沉默内敛的孩子,心里有什么事都不肯让人知道,甚至连喜怒哀乐都很少表现在脸上,所以花妈妈总担心他那样会憋闷坏自己。如今见他竟能主动逗着新大奶奶说笑,花妈妈是既像那些做婆婆的一样有点吃味,又打心底里替她家大爷感到高兴。 只是,对于这个新大奶奶,花妈妈心里还存着疑。从好的一方面说,新嫁进来的大奶奶是有点胆气的;可不太好的是,新大奶奶好像不怎么会当家理事,连个账本都看不懂的模样……大爷整天在外奔波,若是大奶奶撑不起内宅,最后苦的还是大爷…… 偷偷从眼角瞅着那卿卿我我的小俩口,花妈妈暗自一握拳——她决定了,年后起就给大奶奶「上课」,一定要把大奶奶调教得配得上她家聪明能干的大爷! ——可怜前世享誉京城的侯家十三娘,竟就这么,因一时的惰性而被花妈妈贴了个不够能干的标签。且花妈妈那里还踌躇满志地计划着,要怎么给她来个全面的「岗位技能再教育」…… 所谓「新人送进房,媒人撂过墙」。被撂过墙的,又岂只是媒人,作为送嫁的大舅哥,自珊娘小俩口拜完天地后,就再没侯瑞什么事了。于是他整天由袁长卿的小厮领着在京城内外一阵晃荡。若不是转眼就该过年了,他甚至都不想回梅山镇去。只是,事不由他。便是他不想回,送嫁太太赵大奶奶还急着要回家过年呢!于是乎,这天一早,侯瑞就和赵大奶奶由珊娘陪着,来给袁老太太辞行了。 袁老太太很是情真意切地挽留着赵氏和侯瑞一番,直到赵氏说着年关将至,家里走不开,老太太才颇为遗憾地感叹了一番年底的忙碌,又嘱咐着赵氏和侯瑞,「往后就是亲戚了,得闲来玩。」听说珊娘也要跟着一同把他们送到码头上去,老太太忙又嘱咐着珊娘,「小心受了冻。」再叫人拿了一件新做的大毛斗篷给了珊娘,又再三交待着赵氏和侯瑞路上小心,这才殷切地将人送出了萱宜堂。 回头上马车时,赵氏便对珊娘感慨道:「你是个有福的,家里老太君是个和善人,对你竟比对她亲孙女都要好。」 珊娘只笑而不语。 大概是顾忌着珊娘怕冷,袁长卿叫人备了一辆大马车,却不是那种如今京城正时兴的西洋式样大马车,而是老式的、板壁很厚的那种厢式马车。 袁长卿拉开车门时,车内一股白茫茫的热气溢了出来。他笑道:「我命人在车座下面装了两个炭盆,这一路过去应该不会冷了。」 珊娘又有点脸红了,嗔着他道:「哪里就能冷死我了。」 袁长卿看她一眼,扶着她的手臂将她送上马车,然后自己也一猫腰,钻了进去。跟着珊娘出门的三和则上了后面的马车。 见珊娘坐好了,袁长卿从座位旁的暗格里拿出一条毛毯盖在她的腿上,垂着眼道:「我知道你是觉得害羞,可我那么做,其实也是想要听你夸我一句好的。」他盖好毛毯,手压在她的腿上,抬眼看着她又道:「可你每次都不肯给我一句好话。」 第六章 珊娘默默看着他,忽然发现自己又犯了前世时的毛病。前世时便是如此,哪怕别人做得再好,她心里认同,嘴上却总挑着别人的毛病,最后竟是叫谁都害怕再跟她亲近了…… 于是她柔柔一笑,从善如流地对着他道了声,「你费心了。」 袁长卿的印象里,珊娘一向是个嘴硬得要命的,他再想不到他不过嘀咕了一句,她竟就改了。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笑着应了一声,「应该的。」 马车到达码头时,那码头边正热闹非凡。 珊娘扶着袁长卿的手才刚要下马车,抬头间,忽然看到那码头边靠着一排三艘造型很是独特的船,她顿时一阵兴奋,摇着袁长卿的手道:「看,西洋的船!」 袁长卿回头看了一眼,笑道:「那是经过水师改良的西洋船,叫双飞燕,是如今世上航速最快的船了。」又道,「想就近看看吗?」 珊娘正点着头,就见她哥哥侯瑞一脸兴奋地跑了过来,也指着那船对珊娘道:「珊儿,快看,跟画上的一样呢!」又看着那船,满带憧憬地道:「看着吧,总有一天我要上船去!」 「好志向!」忽然,有个人在他们身后大声说道。那人不仅很是冒昧地插话进来,还极不客气地一巴掌拍在侯瑞的肩上。 那侯瑞原是打架能手,身体壮实得跟头小牛犊似的,谁知竟经不住那人的一巴掌。侯瑞被拍了个趔趄,顿时不高兴地回头瞪向来人。 侯瑞和袁长卿都算是高的,偏来人竟比他俩还要高出半个头去,且生得膀大腰圆。虽说今年是个暖冬,京城未见下过几场雪,可到底是冬天,此人身上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黑色短衫,下面的裤管还高挽着,露出两截毛茸茸的粗腿。最叫珊娘惊讶的是,此人竟还光着脚! 「怎么,大郎终于决定要投笔从戎了?」那人看着袁长卿瓮声瓮气地嚷嚷道,「我就说你骨子里流着老令公的血,不可能做个文弱书生……」 「便是投笔从戎,大郎也不可能跟你去海上当海匪去!」忽然,那壮汉身后又冒出一个细瘦的汉子。那汉子约四旬左右的年纪,他倒是打扮得整整齐齐,身上穿着套正规的军服号衣。自圣元革新后,军队里各个级别的服饰各有不同,珊娘不懂,故而也不知道此人到底是什么级别,但可以肯定的是,绝不是个小兵。 那中年人看着袁长卿道:「听说你要娶媳妇了?哪天?我们也好上门道贺去。」 袁长卿抿唇一笑,将被侯瑞挡住的珊娘拉过来,对那二人道:「两位叔叔消息滞后了,这是内人。」又对珊娘道:「这二位叔叔是我祖父生前的部下。朱三叔如今在海军,刘叔在兵部任职。」 说着,他又问着那壮汉道:「朱三叔怎么回来了?」 「述职。」朱三粗声粗气说着,又好奇地把珊娘打量了一番,然后拉着袁长卿道:「我才刚听人说,说是你不跟你老师去编什么书了,既这样,不如跟我上船呗,我保你建功立业……」 他话音未落,就叫那刘叔一巴掌拍了过来,道:「你个猪脑子!大郎才刚新婚,你拉他上船去做什么?!」他扭头对袁长卿道,「大郎有什么打算?这些年你的武艺应该没丢开吧?正好明年是大比年,不如你考武科吧,我保举你来兵部任职,凭着老令公的威名,你定然……」 没容他把话说完,袁长卿便摆着手笑道:「二位叔叔误会了,家里没有叫我弃文从武的意思,只是因为我要娶亲,这才暂时跟老师分开而已。等年后,我还是要帮着老师去编书的。」见那二人似还想说什么的模样,袁长卿忙岔开话题,指着侯瑞向那二人介绍道:「这是我大舅哥,一直对海船很有兴趣,不知道二位叔叔能不能领我们上船看看?」 那二人大概也是知道袁长卿的性情的,看他态度坚决,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哈哈笑着应承了。 珊娘悄悄拉了袁长卿一下。袁长卿看着她轻摇了一下头。别人不知其意,他二人却心中自有默契。 跟着朱三上了海船,侯瑞早兴奋得一阵奔前跑后,还硬拉着那朱三一阵问长问短。 袁长卿则趁机和珊娘走在最后面,一边悄悄跟她说道:「这两个以前都是袁家军。只是朱三叔从袁家军里脱离出来后就入了海军,刘叔则进了兵部。他们都是被四叔从袁家军里排挤出来的,所以总想抬着我去跟四叔打擂台。」 珊娘抬头看着他。 他微微一笑,道:「我又不笨,我几斤几两自己能不知道?就算被他们抬上去,怕我也只是个傀儡。」 看得出来,那个朱三叔是个直爽的军汉,上了船后就再没跟袁长卿提及从军的事。且他见侯瑞是真心喜欢船,顿时也来了兴致,便带着侯瑞在军舰上上下下一阵转悠。那刘叔则显然是个政客,时不时地找着机会过来撺掇着袁长卿。便是袁长卿那里沉默不语,他仍是喋喋不休地不肯放弃。 珊娘抬头看看袁长卿,心里一阵难过。为他,也为自己。前世时,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这些,所以当那些人找到她时,珊娘以为这对于他来说是件好事,便帮着当了一回说客,结果自然是惹他厌弃了……而在外人眼里,都说袁家军的旧人如何顾念着他,谁又知道其中内情…… 她默默叹了口气,不再像之前那样和他保持着距离,而是故意紧走两步贴在他身旁,且再不离他的左右半步了。 那刘叔原还想凑过来再说些什么的,却没有料到珊娘忽然贴了过来,叫他倒不好再凑过去,只得呵呵笑了两声,转身走开了。 袁长卿垂眸看着珊娘微微一翘唇角,借着衣袖的遮掩,悄悄抓住了珊娘的手。 原本袁长卿计划在送走侯瑞他们之后,带珊娘在城里逛逛的,可因在船上耽搁了那么一会儿,时间也就不够了。 回去的路上,他见珊娘隔着车窗看着街景,便道:「除夕晚上,我带你去天宁寺听祈愿钟去。」 珊娘立时回过头来,「可以吗?」顿了顿,又道:「就我们吗?」就她所知,袁家人过除夕似乎没这个习惯的。 「嗯。」袁长卿微笑着点头。 珊娘则一偏头。老太太那么讲究个「合家欢」,大概不会同意放他们单独出门吧。「老太太那里大概不会同意吧?」她道。 袁长卿斜她一眼,道:「我既然提出来了,自然有办法做到。」 他沉默了一下,忽地伸长手臂,将她缩在毛毯下的手拉出来,握住她的手又道:「你要学会信我。我知道你嫌我话少,你嫌我总不跟你说我的想法,可我正在改。倒是你,自我们订亲后,就再没见你跟我说过你的想法。你甚至叫我觉得,你好像随时准备着转身走开一样。我不喜欢这样,我希望我们之间能开诚布公,彼此有什么想法都说出来。」 珊娘一震。直到他这么说时她才意识到,原来她心底深处一直在不安着,一直下意识地等着他再次露出那种她所痛恨的冷漠…… 「为什么我感觉你在怕我?」袁长卿的手捧着她的脸,身体向着她微微倾斜过去,盯着她的眼眸道:「你在怕什么?你怕我会伤害你吗?」 第七章 他盯着她的眼显得乌黑而深邃。冬天的夜总是来得很早,窗外店铺中闪烁而过的灯光,在他的眼中投下跳跃着的光芒,然后一闪而没。 看着他眼中跳动着的光芒,珊娘竟有种沉沦的感觉,以至于那一刻,连心神都渐渐迷失了,于是她喃喃说道:「我……我不知道,我就是害怕,怕你现在对我好,以后等你发现我其实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好后,你就不愿意再对我好了。」 「我不会的。」袁长卿道。 「会的。」珊娘固执道。她盯着他的眼,缓缓道出她心底最深的恐惧。「我比你想像的更了解你。你其实是个绝情的人。你用情时会用情至深,可你无情时也是最冷酷无情。你喜欢的,你会捧在手心里;你不喜欢了,你转眼就能抛开。你问我怕什么,我怕等哪一天你看不上我了,会连一个眼尾都不肯给我。我怕我掉进你的陷阱里,你出去了,我却陷在里面动弹不得……」 忽地,袁长卿伸手勾住她的脖子,一把将她的头揽进他的怀里,带着小小的慌乱道:「你、你别哭,我向你保证不会那样的,你要信我!别哭……」 直到这时,珊娘才感觉到她鼻子正在发堵,眼睛里也跟蒙了层水雾似的。她一眨眼,那眼泪便从眼眶中滚落下来,掉在袁长卿的衣襟上。 而掉了第一滴泪后,那眼泪竟跟冲破了闸门一般,争先恐后地从她那自前世起就被堵塞住的胸臆间奔腾而出。她先还努力压抑着,可等她感觉到背上那人的手臂正用力箍紧着她,太阳穴旁那人的唇正安慰地亲吻着她时,那前世的委屈顿时泛滥开来,于是她伸手揪住他的衣襟,把脸埋在他的怀里无声地哭了起来。 袁长卿再想不到,看起来干脆利落得不带一丝拖泥带水的侯十三儿,内心竟是这样的……多愁善感——他自是不可能知道她这是在感怀前世,只当她是杞人忧天,不禁一阵无奈。可除了紧抱着她安慰她,任由她将堵在心里的情绪宣泄出来外,他一时也没有更好的主意了,只能不断地贴在她的耳旁小声安抚着她、亲吻着她的发际。 「十三儿、十三儿,」他摇着她感慨道,「你竟还感觉不出来吗?我若真能对你无情,你我哪还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不想嫁我,可我却想要你想得要命,甚至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我做了那么多的事,只为了能够如愿娶到你。你竟还说我可能会有后悔的一天。是,我天性里确实是有凉薄的那一面,可你是我苦苦求来的啊,我费了那么多的心力,你觉得我还会放手吗?」他沉沉叹了口气,将唇贴在她的额上,无奈道:「我该怎么做才能叫你信我呢?要我把心挖出来给你看吗?」 这么一通大哭,终于叫珊娘疏解了心头淤积了两世的痛。她吸了吸鼻子,推开他,从袖袋里掏出帕子擦着眼泪道:「我要看你的心做什么?其实我早想通了,人之所以会不快乐,就是因要求太多。所谓无欲者无求,我不要求你任何东西,你给的任何东西都会是礼物,而是若有一天你不想再给了,我也不会因此感觉受到伤害。」 她用了一世才明白,爱一个人,没必要用尽全力。你爱得愈多,想要得到的就愈多。而如果对方的给予达不到你的期望,你便会感觉失落,感觉不甘,感觉受到了辜负。然后你会不停地去苛求对方,逼迫他回应你更多……于是,渐渐的,你的爱就变成了一种束缚。他想逃,你想绑。他若挣脱你的束缚,痛的是你;他若挣不脱,死的是他…… 与其如此,倒不如一开始就少爱一点,给对方留点空间,也给自己留下余地…… 拥着珊娘,袁长卿一阵沉默。其实就他的本性来说,也是极怕被人紧缠着的,偏珊娘这样放任着他,不来缠他,倒叫他满身心的不痛快起来。而理智的那一部分又叫他赞同着珊娘的说法……只是,他也不过是个俗人,给予的,终究还是想要得到回报……一时间,他只觉得一阵左右为难,感觉怀里的人儿竟是他此生最大的一个难题一般。 不过,好在蛤蜊似的十三儿终于肯对他开口了。 许是因为她的保留,叫他当晚又颠狂了一夜。珊娘原不想顺着他的,可那人有着颗百变玲珑心,竟是每一回都能挑动她的心弦。而每每被他逼到忘情处时,除了任他为所欲为外,她竟是什么都做不了……而,也只有这个时候,袁长卿才能肯定着,自己在她心里的位置,并不如她肯承认的那般「只一点点」。 为了证明那种感觉不是自己的虚妄,袁长卿袁大爷不辞辛苦地耕耘了大半夜,直到外面珊娘陪嫁来的那口西洋钟敲过凌晨三下,他这才不甘不愿地任她坠入黑甜梦乡。 累极而眠的她,甚至在他因睡不着而轻抚着她的眉眼时,都没能被惊醒。 睡不着的袁大爷一边描摩着她的眉眼一边微笑着——「无欲无求」。她若真对他无欲无求,怕也不会把他的背挠成一幅地舆图了…… 纵欲过度的下场,便是俩口子都起晚了。 许是因为喂饱了(咳,这回,那啥,是真喂饱了),总之,珊娘虽然起晚了,却难得的没有下床气。和袁长卿一同去老太太的院子里给老太太请安时,四夫人、袁咏梅,还有袁昶兴,都已经在老太太那里奉承说笑了好一会儿了。 见他们小俩口进来,老太太立时笑眯了眼,冲着珊娘招手道:「快过来,快过来!别站在帘子底下,那边有穿堂风,小心别冻着。」 话说袁老太君和侯老太君虽说是同族姐妹,二人的风格却迥然不同。侯老太君待人偏于刚强,该狠戾时也肯叫人看到她狠戾的一面;袁老太君却更喜欢装个和善人,把所有的狠事狠话丢给别人去说去做。从珊娘进门那天起,她对珊娘就再没有过一句不中听的话。每每珊娘来请安,她更是一副慈祥长者的模样,拉着珊娘的手一阵嘘寒问暖。 若不是有前世的经验撑着,珊娘不定还真就被老太太的怀柔给搞定了。不过老太太那里爱装个贤慧人儿,她也不肯做那失礼之人,便也调动着她的戏剧细胞,配和着老太太一同演出着这上慈下孝的一幅五好家庭美好画卷。 袁咏梅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珊娘和老太太的腻乎,便起身过去拉着她母亲的衣袖,假意抱怨道:「母亲你看,大嫂子嫁过来后,祖母眼里就再没我和二哥了。」 老太太听了一阵呵呵地笑,道:「你嫂子刚来家里,我自然要偏疼她一些。」 比起老太太,袁咏梅的手段心计都生嫩了许多。老太太那里从不肯轻易露出獠牙,袁咏梅却总想在珊娘面前立威,因此,如那天九婶娘来看家具时一样,她已经好几次给珊娘挖坑了。如今珊娘也算是总结出对付袁咏梅的一套办法了——这姑娘人前北后两张脸,既这样,当面揭出她不肯给人看的那张脸就是。 就目前的效果来说,珊娘表示很满意,至少她在袁咏梅手上还没吃到亏,倒是袁咏梅在她手里吃了几回闷亏。 第八章 而许是因为之前吃的那些闷亏,叫袁咏梅越来越想叫珊娘也吃个闷亏,便装着一副天真的模样,看着珊娘拍手道:「我知道大哥哥大嫂子今儿为什么起晚了。听说昨儿大嫂子回来时连眼睛都哭肿了,可是因为这个才晚了?」 她那里暗示众人注意着珊娘的迟到,珊娘却诧异于她竟会知道她昨晚哭肿了眼——要知道,昨晚他们回来时,天色已经黑透了。且她从头到脚都笼在斗篷里,直到她进了正屋才除了斗篷。也就是说,除非是他们近身侍候之人,不该有人会看到她哭红了的眼才对。 而显然,在袁长卿给她的不可靠之人名单外,还有不可靠之人。 她看了袁长卿一眼,回头打趣着袁咏梅道:「四姑娘先别忙着笑话我,等明儿你出嫁离了娘家门的时候不哭,那我才服了你呢。」 她一个已婚的,要打趣一个未婚的简直太容易了。便是四姑娘再厚的脸皮,装着清纯也得红一下脸,于是她跺着脚,拉着老太太又是一阵不依的乱扭。 老太太那里又一阵宽容的笑,对珊娘道:「叫什么四姑娘,也忒生疏了,该叫四妹妹才是。还有你四叔四婶,你也跟着长卿叫四叔四婶就好,偏你叫得那么生疏,竟叫什么老爷太太。」 珊娘回头笑道:「老太太有所不知,这是我家乡的习惯。便是我父亲母亲,我也是习惯了叫他们老爷太太的。再比如我大伯,我也习惯了叫大老爷的。要叫我改口叫大伯,我倒是不习惯呢。」——其实主要是她不乐意。便是她愿意配合着他们演出天伦和谐的大戏,也不乐意叫得那么亲近!没见袁长卿也很少主动开口叫声「四叔四婶」的嘛! 她话音刚落,就听得袁昶兴在那里笑道:「怪不得!那年在你家时我就觉得奇怪了,你们怎么都称呼自己的父母是‘老爷太太’呢?原来这是乡俗啊。」 珊娘一回头,就和袁昶兴那黏腻的眼神撞在一处。她顿感一阵恶心。 虽然袁长卿从来没有跟她明说过,但从他的信里,她隐约猜出来,他原是打算要叫袁昶兴瘸一辈子腿的,偏天不从人愿,竟叫袁家人找了个好大夫把他的腿接好了,最后只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不疼不痒的疤痕而已。 珊娘从来就不是个宽容的性情,当初他算计着她的仇还没报,偏如今他还敢拿那样不洁的眼神看她,她顿时就怒了,心里筹划着该怎么给他个教训,脸上却装着一副心无城府的模样,看着他笑道:「原来你也注意到了。外乡人都觉得我们那里的风俗很奇怪呢。」 ——她这里默默算计着袁昶兴,却是忘了如今她早已经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了。而她的战友袁长卿同学,在看到她竟冲着袁昶兴笑脸相迎时,心里早打翻了醋坛子。 老太太那里更是不可能知道这几个看似笑谈风声的人心里各有盘算,只笑道:「果然是十里不同音,各乡各风俗呢。」说着,又扭头问着袁长卿道:「你原说要帮着你老师完成什么书,这才放下学业的。既然如今不打算再去外面奔波了,且正好明年又是大比之年,你是不是该下场一试了?」 袁长卿十岁时正式师从林仲海,十三岁中秀才,第二年便考取了举人的功名。十四岁的举人老爷,在当时的京畿直隶曾轰动一时,只是他的老师林仲海不愿意拔苗助长,才一直压制着不许他下场。而至于说袁家人,当初都不乐意叫他读书识字,哪里能真心盼着他去科举。老太太这么问,不过是试探袁长卿接下来的动向罢了。 袁长卿垂手道:「我已经给老师去信了,看老师的意见如何。如果老师认为我可以一试,我也想下场一试。」又道,「至于老师的书,老师的意思是,也该有个人在后面把我们收集来的资料汇编一下了,省得到最后再发现有什么纰漏,那时候再想补全就难了。」 着书之事,袁长卿早跟珊娘交待过的,可显然袁家人是头一次听说。 袁家人忌惮着袁长卿,原就是怕他的名声太过响亮之后会阻了袁昶兴的袭爵之路,偏他小小年纪就有了举人的功名不说,如今竟还要借着林二先生的东风着书立传——这对于读书人来说,是天大的荣誉。袁家人岂能叫他攀上这东风?所以他们才左一封信又一封信地催着他赶紧回来完婚。他们却是谁都没有想到,这竟正中了袁长卿的下怀。而叫他们更想不到的是,他们以为把袁长卿拉回来后,这着书之事就该作罢了,不想林仲海竟这么看中这个弟子,把最重要的汇编工作交给他来做…… 袁家人相互默默对着眼色时,珊娘则诧异着袁长卿要下场一事。她记得很清楚,袁长卿下场是在太子得势之后,离着如今该还有个两三年的时间才对。而若是他打算明年下场,却是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是当年的那个「袁探花」了…… 她这里正胡思乱想之际,忽然就听得四夫人对袁长卿说道:「你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不如叫兴哥儿也去帮你吧,反正他闲着淘气也是白淘气。」 珊娘的眼顿时便是一眯,心里一阵冷笑。这些人,看不得袁长卿的好,一心想要把他拉下来。如今眼看着拉不下他,便又想着借他的势了。 袁长卿那里还尚未答话,就听珊娘笑道:「就怕兴哥儿吃不得那个苦。这书我也知道,每一个字都要核对了出处的,且核对之人还得在下面署了名,稍有疏忽,那可就是遗臭万年的事。更别说为了查一个出处,有时候得把藏书阁的书统统翻上一遍呢。就这样,都未必能找得到想找的。」 她这里吓唬着袁昶兴,却是再想不到,她的话听在别人的耳朵里,竟是各有各的意思。 袁长卿那里是忽地就扶正了醋坛子,觉得他媳妇儿心里到底还是向着他的。 而袁昶兴那里,则是觉得珊娘这是在向着他——他断腿前就一直注意着袁长卿的动向,断腿后,便也开始注意起珊娘的动向来。因此,围绕着珊娘的那些闲言碎语他竟是一个不落全都知道。且他还得出一个结论,认为珊娘也是个有着花花肠子的人……最妙的是,他发现袁长卿似乎是真喜欢上了这侯十三,偏十三娘看他只那么淡淡的……刚才他故意接着珊娘的话向她示好。她不仅接了他的话,且还冲他微笑了……这让一向自恋的袁昶兴忍不住觉得:有门儿! 且不说袁昶兴那里转着什么龌龊心思,只说袁咏梅,见袁昶兴饧着眼看着珊娘,哪还能不知道她二哥这是又犯了风流病。于是她眼珠一转,看着袁昶兴笑道:「还是大嫂子懂得心疼人。」 珊娘看她一眼,默默在心里的小黑本上给四姑娘记了一笔。 他们这里小一辈各逞机锋,四夫人那里则和老夫人在讨论着过年的事。老太太看着珊娘道:「这大过的年,家里事多,虽说你才嫁过来,也不能偷懒,得帮着你四婶才是。」 珊娘看向四夫人。四夫人脸上虽然笑着,那笑容却跟摆了半个月的馒头似的僵硬。 于是珊娘笑道:「我哪里懂得这些,怕是连帮着太太打下手都不能。」 第九章 这一回,四夫人脸上的笑顿时便如回锅的馒头般暄软的起来。 闲聊了一阵后,老太太那里便找着借口把袁长卿兄弟和袁咏梅打发了出去,然后拉着珊娘的手,一阵低声问她和袁长卿如何,又道:「我的孙儿我岂能不知道他的禀性?自小就是个不懂得照顾人的。你们是新婚燕尔,他那里又正新鲜着,偏你这里还腼腆着,竟不敢跟他说一个‘不’字。他如了愿,却苦了你。今儿你们起晚了,知道的说他的不是,不知道的,怕都要笑话你呢。下次你可再不能这样顺着他了。」 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便是隔了一世第二次听到,珊娘仍免不了一阵感动——老太太演得真好,便是她知道真相,都差一点就觉得,老太太这才是真心在为她打算,偏那袁长卿不是个东西,只顾着自己快活,不懂得体恤她,竟带累得她被人看了笑话! 果然是无欲无求的人最可怕。 人只要有要求,便有了缝隙,便能给别人以可乘之机。珊娘原以为,袁长卿想要在除夕夜带她出门是件极为难的事,可袁长卿只一句话,就叫老太太点头放了行,且还特特命人给他俩备下各色上等的贡品。 袁长卿说,他想带着珊娘去天宁寺上香,为逝去的先人们祈福——后来珊娘才知道,原来天宁寺里有一块朝廷为表彰历代为国捐躯的死难将士们而立的功德碑。漠洛河一役死难将士们的名字也在那块碑上。 老太太最是好个贤名,岂能阻了孙儿孙媳的孝心,就是心里有别的计较,此时也不便明着阻碍,也就点头应了。 袁昶兴在一旁听到了,便道:「我也要跟大哥大嫂一起去。」 他话音刚落,就叫四夫人给驳了回去,「外面天寒地冻的,且去天宁寺听祈福钟的人肯定也多,你大哥哥要忙着照顾你嫂子,哪还能再照顾得到你?你少去给你哥哥添乱!」 袁咏梅却转着眼珠帮腔着袁昶兴道:「娘,这是二哥哥的孝心,且二哥哥这么大的人了,哪里用得到大哥哥来照顾,不定还能帮着大哥哥照顾嫂子呢。」 袁长卿微一皱眉,瞄了袁咏梅一眼,才刚要开口,便听珊娘抢着笑道:「既这样,不如四妹妹也跟着一起去吧,人多热闹不说,也算是我们小一辈对先人们的孝心了。」 那袁咏梅只要想着这黑咕隆咚的大晚上,去祭奠那块刻满死者姓名的功德碑,她的汗毛就先竖了起来,忙摇手道:「我就算了,去了也是给哥哥嫂子添乱。」 「去吧去吧,」珊娘走过去拉起袁咏梅的手,对她热情笑道:「我们是去给先辈祈福上香的,若是单留下你一个倒不好了。」她降低了一点声音,一副关切的模样看着袁咏梅又道:「别人若是只看到我们看不到你,会不会说你什么闲话啊?」 ——她算是把准了这一家人的命脉了。这一家人,和她前世一个模样,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那一类人,凡是有关脸面名声的事,打落牙齿也会和血吞的。 果然如她所料的那样,袁咏梅听了,顿时踌躇起来。可她又害怕,便回头求救地看向她母亲。 四夫人岂能看不懂她的眼色,忙对珊娘笑道:「他们就算了,什么时候不能去?这是你嫁进我们家后头一次去上香,叫他们跟着倒拖累了你俩。」又回头喝着袁昶兴,「再不许胡闹!」 老太太那里也道:「山上人多,你哥哥一个人哪里照顾得过来你们这么些人?都省省吧,叫你哥哥嫂子替你们上一柱香也就全了心意了。」然后又千叮咛万嘱咐着袁长卿,「照顾好你媳妇儿,她一个南方姑娘,又是头一次在京城过冬,千万别冻着了。」然后特特叫人拿过一个錾金填彩的白铜梅花手炉塞给珊娘,笑道:「这还是我的嫁妆,他们几个小的眼馋了好些年我都没肯给,如今给你了。」 珊娘知道,那东西是名家所制,且还是陈年的古物,如今很是值些钱的。她再想不到老太太会这么大手笔,心里诧异了一下,可转眼就只当不知道它的价值的,笑眯眯地接了那手炉,又向着老太太亲亲热热地道了声谢。 于是,吃了团圆饭后,袁长卿便带着珊娘出了门。 上了马车,珊娘斜眼看看袁长卿,忽地将抱在怀里的那只白铜手炉塞进他的怀里,笑道:「你也暖暖。这张脸,再沉下去,就该结冰了。」 「你看出我不高兴了?」袁长卿斜睨着她。 珊娘笑着凑过去,拿手指捅了捅他的脸,道:「都要掉冰渣子了,能瞧不出来?」 「那你……」 珊娘摇了摇头,止住他没说完的话,又从他怀里拿过那只手炉,就着车窗外挂着的马灯灯光晃了晃,笑道:「这可是陈年的古物,还是名家所制,很值点钱的。老太太愿意给,我傻了才不要。」又一边欣赏着那只手炉一边道:「看着吧,年后他们肯定要请客的。这只手炉,就是老太太在向世人展示,她如何厚待于我的证据。没了这个,光口头上的亲热,到底肤浅了些。」 袁长卿不禁一阵皱眉,「你都知道竟还收下?」 「干嘛不收?」珊娘狡猾一笑,「她愿意装个慈祥,我自乐意受用着。只是她别来踩我,她若要踩我,我该硌她脚的时候照硌不误,我可不是这点小恩小惠就能收买的。」说着,她拿肩头一撞他,笑道:「你是怕我上当吗?你放心,我还分得清真情还是假义。」——可惜,前世一开始时她却没能分清,直到吃了几次亏后才渐渐明白过来。不过,要说起来,这还得怪袁长卿什么都不肯跟她说! 这么想着,珊娘恨恨瞪了袁长卿一眼。 袁长卿正沉思着,便没注意到她这一眼,又道:「兴哥儿和四丫头要跟着,你干嘛也跟着起哄?」 珊娘睇着他道:「我不跟着起哄,这会儿他们就得跟上我们了。」又冷笑一声,「这位四姑娘,到底该说她聪明呢,还该说她笨?她心里打着什么主意还当人看不出来呢!」 若叫袁昶兴跟上他们,两男一女,且那一个还是小叔子,加上去天宁寺听祈愿钟声的人还多,中间有个什么挨挨擦擦的,便是珊娘自己没被恶心到,袁长卿怕是也要心生忌讳的。若是再被什么人看到,不定还要生出什么闲话——这便是袁咏梅心里的盘算了。 「她若肯去,我自是自始至终会都跟她在一起,她心里的那点盘算自然也就行不通了。而她若不肯去,单我们几个去,我就顺势给她按个图安逸不肯孝顺先人的名声,看她还敢算计我!」珊娘得意洋洋道。 袁长卿扭头默默看着她。 车窗外晃着的马灯映在她的脸上,使她那双细长的狐狸眼一阵忽明忽暗,闪得他心头一阵发痒。 「珊儿,」他忽地伸手抚住她的脸,将她的脸向他拨了过来,「我得夸你一声,你真狡猾!」说着,他的唇便落了下来。 第十章 袁长卿此人平常看着总是清清冷冷,极不好接近的模样,可如今珊娘却知道,那冰层的下面,其实燃着一把烈火,稍不留意,便能燎原。他落下的唇霸道而热烈,都没个过渡,只在她的唇上舔了一下,便钻进她的唇内一阵肆无忌惮地耀武扬威。只要她敢稍有反抗,他便会连手带身子地一同压过来,直压到她顺服为止……不,应该说,直压到他心满意足为止。 将她按在车座上,袁长卿稍稍抬头,看着她迷离恍惚的眼神,只恨不能整个都化为柔波,将她紧紧包裹起来。 「珊儿……」 他沙哑着声音又叫了她一声,然后再次低下头去。这一回,他没再那么强硬地攻城掠地,而是缓缓地,一点点地以唇舌描绘着她的唇舌,直勾得她忍不住给予他一点回应,他这才一点点地深入,然后,每每都要她再主动一点,他才会再一点一点地加深,等珊娘忍不住伸手去抱住他的脖颈时,他这才全然地、没有保留地深吻着她……直到他体内的骚动渐渐激烈起来,直到他的手忍耐不住,从她的衣摆下方伸进她的衣内,触摸着她腰际的柔软。 「珊儿……」他低吟着,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渴求,嘴唇沿着她的下颏亲吻至她的脖颈,然后解开她衣襟处的扣子,一点一点地啃咬着她的锁骨,「珊儿……」 他果然是属狗的,很爱咬她。偏她如今竟渐渐喜欢上了他这忽轻忽重的啮咬。她唇间溢出一声叹息,手指探入他的衣领,抚着他温热的脖颈,抚着他柔软的耳垂,抚得原本只想解一解饥渴的他差点就没能忍耐住。于是他忽地抓住她的手,在她的指尖上重重咬了一口。 「啊!」吃了一痛的珊娘蓦地收手,却叫他捉住一阵不放。 「是你撩我的。」他紧紧压着她,叫她体会着他此刻无法平息的激动,又哑着声音凑到她的耳旁,咬着她的耳朵道:「你最好别再撩我,若不是怕冻着你,我此刻就想要了你……」 珊娘被他说得红了脸,推着他道:「谁撩谁了?明明是你先开始的!」——这家伙,总是这样,每回勾得她忘了情,他转眼就能把「罪名」栽到她的头上! 那嫁祸之人低声笑着,伸手替她扣回衣襟,又拉好她的衣裳下摆,却仍是耍着赖压着她不肯起身,又垂眼看着她道:「那也还是得怪你,我这么沉稳内敛的一个人,若不是你勾的我,我能做出这样唐突的事来吗?」 珊娘气结,一双细长的媚丝眼儿险些瞪成了一双溜圆的杏眼,却是越瞪,越瞪得他唇边的微笑往两边扩展开来。于是她一勾他的脖子,将他的头拉下来,一口咬在他的脖侧。 「嘶……」 袁长卿倒抽了一口气,先还轻声笑着,可在感觉到她不仅咬着她,且那唇舌还在他的肌肤上蠕动吸吮着时,他的呼吸忽地便颤抖了起来。 「珊儿……」他低喘着,轻轻挣脱她,然后学着她的动作,也在她的脖子上吸吮舔吻了起来。 对于情事,袁长卿是个初哥儿,珊娘却是二世为人的。但前世时她哪里遭遇过这种待遇,随着他一点点的沉迷,她也渐渐迷离了神志,跟着他一同低吟蠕动着…… 袁长卿却忽地放开她,紧紧抱着她,用力呼吸着。半晌,他才抬起头来,笑道:「要玩火自焚了。」 话虽如此,他却仍不肯放开她,抱着她一会儿一声地叫着她的名字,「珊儿……」 珊娘被他叫得一阵恍惚,眯离着眼道:「怎么不叫我十三儿了?我喜欢听你叫我十三儿。」 袁长卿诧异抬头,「是吗?」顿了顿,又道,「叫你十三儿的人很多,叫你珊儿的,除了父母外,就只有我了。」 珊娘微笑道:「可你叫的味道跟别人不一样。」 「是吗?」袁长卿试着又叫了一回「十三儿」,笑道:「没感觉跟别人有什么不一样啊。倒是你,每回都连名带姓地叫我,好像我俩是陌生人一样。」又道,「老师给我起的字是‘君泰’……」 「君子泰而不骄。」珊娘替他说出这个字的出处,又抚着他的脸道:「别人瞧你是一个模样,我怎么瞧你是另一个模样?当着人话少得像哑巴,怎么……」怎么到了床上话就多了?! 虽然她没把话说完,袁长卿却一下子就明白了她没说出口的话,俯在她的耳侧一阵轻声的笑,道:「因是你啊。」 再甜的情话,都莫过于这一句。便是袁长卿那里把二人都收拾得妥妥的,不叫人看出一点痕迹地下了车,珊娘那因他这句情话而璀璨着的双眸,仍是叫精明入骨的桂叔看出了一点端倪,不禁和那相见恨晚的花叔二人对眼一笑。 他们原说要从天宁寺的后山上山的,却不想后山的路叫禁军给封了。袁长卿便给珊娘解释道:「太后是将门出身,其父兄的名字也在那块功德碑上,这大概是宫里派了人来。」又沉思道,「不知道派的哪位皇子。」 珊娘道:「那我们还能上去吗?」 袁长卿笑道:「没事。早年间太后就下过旨,凡是碑上有名字的人家,便是宫里来人封了寺,也不会拦着我们的。所以禁军才只封了后山的路而不是前山。」 等他们转到前山时,只见那山道上早已经汇成了一条灯光的河流。那些进香之人都是全家出行,看着扶老携幼,呼朋唤友,煞是热闹。 袁长卿回头从炎风手里接了一只白色莲花灯,另一只手则握了珊娘的手,拉着她笑道:「走吧。」 而上山之人看到袁长卿手里的白色莲花灯后,竟都纷纷让开了道路,让他们先行过去。 珊娘好奇地左右一看,只见前后都有那提着白色莲花灯的人家。而这些人家每到一处,那些香客们都会礼让先行。于是她拉了一下袁长卿的手。 袁长卿不待她问,便答着她道:「这是约定俗成的惯例。也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的,只要是功德碑上有名字的人家,都可以提着莲花灯来祭奠先人。莲花灯所到之处,香客们也会主动避让。」 他那里肆无忌惮地拉着珊娘的手,珊娘原还有点不好意思,可转眼她就看到,似乎有不少小夫妻都利用这夜色的掩护像他们这样。想着京城风气向来开放,她便释然了。 袁长卿悄悄看她一眼,见她好奇地东张西望着,便放慢了脚步,拉着她随着人流缓缓往山上过去。 打算上山听新年祈愿钟的人很多,珊娘跟着袁长卿不过才转过一道山弯,再回头看时,就已经看不到跟着的三和等人了。 珊娘想要站住等一等他们,偏后面的人依着秩序往上走着,拥得她也不得不跟着往前走。袁长卿见状,便安慰她道:「放心,有花叔桂叔和炎风他们几个照应着,你奶娘和你那几个丫鬟不会走丢的。」 临出门时,听说要去寺里上香,三和五福就争了起来,都想要跟着。奶娘则借口说她们贪玩,也要求跟着,于是几人就争了起来。袁长卿听见后便拍板道:「一起去。」李妈妈、三和五福等人全都大喜,只六安乖顺地笑道:「总要留人看家的,我留下吧。」喜得三和五福把六安好一阵夸,五福甚至信誓旦旦地说要给六安带好吃的回来。 第十一章 走到下一个弯道时,珊娘不放心地又回头看了一眼,果然看到隔着好远,桂叔正扶着她奶娘。在他们后面又隔了一段距离,是炎风凉风等几个小厮簇拥着三和五福。几人正边走边说笑着。 袁长卿向四周看了一眼,见没人注意他们,便恶作剧地伸手扯了一下珊娘的耳环,道:「别管他们了,我们先走。等到了寺里,他们自然知道该去哪里找我们。」 他自以为他动作做得隐秘,不想正好也有一家人提着白莲灯上来了。偏那为首的老妇人一抬头,就正好给看到了。见袁长卿的手里也提着白莲灯,又见珊娘作新妇打扮,那个一身农妇装扮的老妇人不禁善意一笑,拿手冲着袁长卿点了两下。 顿时,袁长卿红了脸,拉着珊娘快步往前走去。珊娘则半天都没能回得过神来——她如今早被袁长卿调教得习惯了他背着人时的动手动脚,以至于他拉她耳环时,她一时都没能反应得过来。等反应过来时,她忍不住也红了脸,看着仓皇逃离那老妇人的袁长卿捂着嘴一阵偷笑。 袁长卿被她笑得耳根更红了,便用力攥了一下她的手,捏得她倒抽了一口气,这才止住笑。 等到得寺内,袁长卿并没有先去大殿上进香,而是带着珊娘绕过大雄宝殿,又穿过几道回廊,去了后面的功德碑林。 那功德碑立在放生池的一侧。珊娘看到那里已经有了许多人在敬香磕头了,还有人在放生池里放着手里提着的白莲灯。 袁长卿看了看那边放灯的人,见那边一时没有空位,便拉着珊娘来到功德碑前,指着碑上他祖父父亲伯父叔父的名字,悄悄跟珊娘说着那场战役。二人正窃窃私语着,忽然就听到身后一个声音笑道:「呦,小伙子,又遇到你们了。」 珊娘和袁长卿回头一看,却原来是之前笑话过袁长卿的那个农妇。许是见袁长卿指点着那碑,老妇人笑道:「这是带你媳妇儿来认先人的?」 袁长卿忙回身向着那老妇行了一礼,恭敬道了声:「是。」 老妇人笑道:「我是来看我儿子的,顺便告诉他一声,他就要当爷爷了。」说着,招手叫过旁边的一对小夫妻,又指着那个大肚子的孕妇笑道:「这是我孙媳妇儿,快五个月的身子了。」又抬头看着那碑感慨道:「当年我儿子跟着老令公走的时候,柱子还不到三岁,如今竟也要当爹了。唉……」老妇叹了口气,似不想提及那些伤心事一般,又问着袁长卿道:「你是来看你家谁的?」 袁长卿沉默了一下才道:「父亲和祖父。」顿了顿,又道:「伯父叔叔。」 见他家竟死了这么多人,老妇人一时也沉默了,然后叹了口气,道:「看你这岁数,你家长辈怕也是在漠洛河一役没的吧?唉,如今天下承平,我们大家都能活得好好的,也算是他们没有白死了。」说着,老妇人还是没能忍住泪,便抬着衣袖抹了一下眼。 袁长卿一向不擅长应对这种场面,此时不禁又变成了那个沉默寡言的袁长卿了。 珊娘见状,便挤开他,上前扶着老妇的手臂,安慰着老妇道:「婆婆说的是,先人们抛头颅洒热血,为的就是我们能活得更好。您儿子的在天之灵看到您都要有重孙辈了,一定也会感到很欣慰的。」 她话音一落,就听得身后一个人赞道:「说得好!」 珊娘一回头,只见身后竟不知何时围了一群人。且不说四周那些衣着华丽的侍者们,只当中站着的那个老太太,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老太君。 那贵妇年约七旬左右,却依旧腰板挺直。旁边扶着老妇手臂的,是个约四旬左右的妇人。这两个妇人一看便知道是一家子,生得极是想像,都是容长的脸型,长眉凤目。只年轻些的那位个子略矮一些,眉眼看着也更加柔和一点,不像那七旬老妇,似天生带着威仪一般。 珊娘扭过头来时,那七旬贵妇也暗吃了一惊,不由把珊娘一阵上下打量。 只见珊娘身上披着件大红织金缎的白狐斗篷。因她正扶着那个农妇,便露出了里面一身上下都是大红色的艳丽衣着——这世间除了新娘子,再不可能有人这么打扮了。因此那七旬贵妇一下子就知道了,眼前劝人的,竟是个新妇。 而在世人的印象里,便是新嫁娘再是个天生活泼的性情,在新婚的头一个月里,怎么也要装出个腼腆模样来。偏珊娘一副落落大方的模样,竟还主动站出来去安慰一个老妇。那贵妇不禁又往珊娘脸上仔细瞅了一眼。 这会儿珊娘头上正盘着个挑心髻,发心里压着朵嵌宝贴翠的牡丹花,左右还各簪着一根双喜金簪。她虽作着个成年人的打扮,那扎成一束拢上去的刘海,以及那仍带着稚嫩的面容,则明显地昭示着她如今不过才十五六岁年纪。 贵妇打量着珊娘的时候,珊娘也在看着她以及她的那些随从。然后,她就在贵妇身后的人群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五皇子周崇。 周崇见她看过来,忙冲着她悄悄指了指那贵妇,又是一阵杀鸡抹脖子地乱比划。于是珊娘便猜到了这贵妇的身份,顿时后背的汗毛都炸了一炸。 话说前世时珊娘并没有什么机会跟后宫诸人打交道。一开始,是因为袁长卿的官位不够她入宫觐见贵人,等后来随着他的地位一步步抬升,她的身体却一步步地衰弱了,竟是少有机会进宫。且太后之为人,全天下人都知道,那是个刚硬严厉得连当今圣上都畏惧的性情。因此,便是难得的几回觐见,她也没敢怎么仔细打量太后。 偏如今那位吓人的老太后竟就站在她的面前,且还跟她搭着话! 她该怎么回话?! 珊娘不禁回头看向袁长卿。 袁长卿接到她的眼风,立时上前一步,一边向着太后叉手行礼,一边抬眼瞅向太后,却并没有开口称呼。 果然,太后冲他一挥手,道了声:「大郎免礼。」——显然她不想露了身份。 于是袁长卿便又行了一礼,这才后退了一步。珊娘也匆匆忙忙地跟着他行了一礼,悄悄把自己遮在他的身后。 老太后看了珊娘一眼,却是暂时没搭理她,回头跟那农妇搭起话来。 那老农妇显然也是见过世面的,虽然不知道太后的身份,只当她是富贵人家的老太君,却也没表现得畏手缩脚的模样,竟就这么和太后拉起了家常——也是,袁长卿和珊娘虽说没刻意打扮,可那穿着一看便知道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偏这老太太还敢笑话着袁长卿,可见是个风趣又有胆识的老人家。 老太后跟老妇人说了几句话后,回头见袁长卿小俩口乖乖站在一旁没敢动,便恩赐地一挥手,「且先去上香吧,回头再过来说话。」 顿时,珊娘的后背又刷过一阵寒流。 袁长卿和珊娘退开后,周崇偷眼往太后那里瞅了瞅,见她跟那个老妇聊得甚是投入的模样,便蹑着手脚一转身,偷偷跑过去一拍袁长卿的肩。他才刚带着一脸歉意跟珊娘道了句「对不起」,忽然就听到身后传来太后的叫声。 第十二章 「小五人呢?怎么又跑开了?!」 周崇一缩脖子,冲着袁长卿做了个鬼脸,忙不迭地转身跑了回去。直到离了袁长卿和珊娘,他这才扬声答道:「我在这儿呢。」 太后看看他,一边仍和那个农妇说着话,一边又不着痕迹地扫了珊娘的背影一眼。 珊娘对这一眼却是一无所知,她正跟着袁长卿在放生池边准备放莲花灯。见他双掌合什闭眼祷告,她便也学着他的模样垂眼合什。等她抬起头来时,就只见袁长卿正低头冲她微笑着。他执起她的手,然后二人合力将那盏灯放进放生池中。 看着那灯和其他莲花灯汇成一片灯海,袁长卿低声道:「我一点都不记得他们的模样了,包括我母亲。」 珊娘心头一柔,悄悄靠近他,那一直被他握着的手,则下意识地回握了他一下。 感觉到手指上的回握,袁长卿低头看看她,然后温柔一笑。他早知道,十三儿是个心软的,且还总那么口是心非。 「第一次看到你时我就知道,你总不肯叫人看到你心软的一面。」他道。 「什么?」珊娘没能明白他的意思。顿了顿,却是由他提及的「第一次」想到他偷窥她的事,顿时一扯他的手,斜眼睇着他道:「你那时候是不是躲在木器行的楼上偷看我来着?」 袁长卿自是不会承认的。他拉着她离开池边,好让出地方给后面的人放灯,一边从容笑道:「我岂能是那种小人?不过是你不知道我在楼上罢了。」 「狡辩!」珊娘不屑地一撇嘴,「君子非礼勿视。我不知道你在楼上,你就更不应该偷窥我了!」 「可我偷窥你什么了呢?」袁长卿忽然冲她俯过身子,歪头坏笑道,「当时你做什么了?那么怕我看到?」 当时她正恃强凌弱,欺负着她家那几个不到十岁的熊孩子呢……珊娘看着他张了张嘴,忽地无语了。她总不能主动向他承认这一点吧。 袁长卿得意一笑,护着她避开来来往往的香客,又低声道:「太后那里你不用担心。」 珊娘一怔。她心里是在不安着的,但她刻意掩饰了,却不想还是叫他看出来了。 袁长卿又道:「太后是将门之后,脾气一向刚直,你……」他顿了顿,似怕吓到珊娘一般,把到了嘴边的话又临时改了一种说辞,道:「太后母仪天下,万众之尊,说话自是不会婉转,有时候听起来还很是吓人。但你不用害怕,太后虽然性情直,却不是那种不分是非之人,且她最看不得的就是那种畏首缩尾的人,你在她面前越是胆怯,她就越是要欺压于你,你表现得越有胆气,越敢在她面前说真心话,她倒反而能看重于你。」 珊娘抬头看看袁长卿,忽地一阵苦笑,道:「原来不是我的错觉。我就觉得太后看我的眼神不对。」 袁长卿一怔。他只顾着安慰她,劝她放心了,却不想竟从另一方面证实了她的不安。他想了想,用力握了握她的手,道:「太后不过是因为之前的流言迁怒于你罢了。且,太后并不认识你,对你有误解也是有的。你放心,以我对她的了解,只要你把你真实的一面表现出来,我向你保证,她不会怪你的。」 「你的意思是说,她若说话难听,我可以跟她翻脸?!」珊娘嘲他一眼,撇着嘴道:「你说得轻松!我若跟那位顶撞起来,都不用她老人家开口,看见没?」她悄悄一指夹杂在人群中的那些禁军,「只他们就能送我去见公公婆婆了。」 袁长卿一皱眉,不满地捏了捏她的手指,道:「你信我。」 珊娘叹了口气,「不是我不信你,我是不信太后。」都说每个熊孩子后面必定有个熊家长,显然把五皇子惯成这样的人,只有那位老太后了。 袁长卿沉默了一阵子,忽然咬牙道:「得给老五一个教训!」 「是得给他个教训!」珊娘立时附和。那熊孩子,害她这么惨,不给他点教训她自己都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顿了顿,她忽然一拉袁长卿的手,问着她道:「太后叫你‘大郎’,你跟太后很熟吗?」 袁长卿又沉默了一下,才道:「太后于我有恩。」 却原来,袁四老爷和袁老夫人做手脚得了爵位一事,太后原是不同意的,可架不住当今圣上已经下了旨,太后也不好驳回,只能私下里关注着小小年纪的袁长卿。虽然别人都说袁老太太和袁四老爷对袁长卿视若己出,老太后却因为不喜欢孟贵妃的虚伪,而连着也不信任袁孟氏。因此,等五皇子到了该进学的年纪时,太后便特特命人把袁长卿带过去,叫他给五皇子做伴读。那一年,周崇五岁,袁长卿六岁。 只是,他只给周崇做了半年的伴读,就忽然生了一场重病——便是在那时,他的奶娘也染病亡故了。他虽被救回一命,却因体弱而再没能进宫伴读了。再之后,忠肃伯方志便把他接到关外去调养了几年,等他再次回到京城时,已经是十岁了,五皇子名下早有了别的伴读之人。再然后,他就自己找着机会拜在了林仲海的门下。 两世里,珊娘竟是头一次知道他小时候差点一病死了的事。她低头一阵沉默。前世时她总觉得自己很了解他,其实现在看来,她了解的只是她有意去了解的那一部分,这并不能算是真正的了解他——或者说,像书中所形容的那样,当时她爱慕的,其实并不是真正的袁长卿,而是她所想像出来的那个袁长卿……不然也不至于她连这一点事情都打听不到。 此时袁长卿已经带着她来到前面的大雄宝殿前。一只脚踩上台阶,珊娘忽地一怔,脚下一顿,险些绊在台阶上。 袁长卿及时一把抱住她,「小心。」 珊娘抬头看他一眼,又飞快地垂了眼——那一刻,她忽地有点心虚。若说前一世她喜欢的只不过是个虚幻的影子,那眼前的这个袁长卿又是什么?!为什么仍叫她有前世的那种感觉?! 进完了香,袁长卿凑到她耳旁笑道:「带你去个好地方。」 珊娘忙道:「太后那里不是说……」 「你想去?」袁长卿看着她。 珊娘诚实摇头。 袁长卿微微一笑,便拉着她往寺外走去。 「零点时,寺里塔楼上的钟会被敲响一百零八下。」袁长卿道,「不过,不是皇家之人,或者是寺里方丈特邀的嘉宾,一般人是不让上塔观看敲钟仪式的。可百姓有百姓的智慧。」 说话间,他们已经绕着寺墙从一旁的岔道上拐往对面的一片缓坡之上。 那缓坡上,处处站满了人。袁长卿带着珊娘往山坡上过去,找了一处人少的地方站定,便将她拥在胸前,指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天宁寺道:「瞧,站在这里,可以把钟楼,还有放生池看得一清二楚。且这左右全是山壁,钟声传到这里时,四周回响,听起来竟比在寺里听到的钟声还要恢弘。」 此时也不知道已经是什么时辰了,但那过年的气氛已经渐渐浓了起来。山脚下、山坡上,淘气的孩子们早从挂鞭上拆了小炮仗下来取乐。于是,那远远近近的地方,时不时便会传来一两声爆竹声。 第十三章 而便不是钟声,只这爆竹声,借着回音一荡,竟也比平常似多了一份空灵之感。 山坡上,一棵大树下,袁长卿站在珊娘的背后替她挡着风,又借着夜色悄悄揽着她的腰,将她拥在胸前。他原想要将下巴搁在珊娘头顶上的,却被她头上的首饰戳了一下,这才不满地咕哝着放弃了这个念头。 珊娘则一阵轻笑。她原是个利爽的性情,能叫她纠结的原因,不过是她还没想通。如今既然发现她对他仍有好感,她只惊愕了一下,也就顺利接受了这个事实——这一世的他,不是上一世的他;她也不是上一世的她,这一次,不定他们能有个好结果呢。 随遇而安吧。她想着,便从斗篷下伸出手,摸了摸袁长卿的手背,抬头看着他笑问道:「你的手怎么还是热的?我的手缩在斗篷里面,还捂着手炉呢,都没你的热乎。」 对于袁长卿来说,早习惯了她这忽冷忽热的态度,倒也不曾意识到她此刻心里的变化,只反手捂着她的手,道:「我师父说,等过了正月他就要进京了,到时候叫他给你看看吧。你睡眠不好,且还手脚冰凉,该是体虚的症状。」 这么说着时,他不禁想起刚才在碑下遇到的那一户农家。想着那个媳妇隆起的腹部,想着将来珊娘也会替他生儿育女,他心中一片温暖,便又拥紧了她一些,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按在她的腹部。 只可惜,她还太小,今年不过才十六。他师父说,女人家至少得到十七八岁以后生养才不会伤人。 珊娘哪能知道他此刻的想法,若是知道,不定早吓得一把将他推下山坡去了。她这会儿正想着老太后的话呢。 太后说,「回头再过来说话。」——就是说,可以许他们晚去,却不许他们不去。便是她更乐意在这里听钟声,怕也逃不开这场觐见的…… 此时,四周忽然有人叫了声,「快到零点了。」 珊娘正想抬头跟袁长卿说,是不是要去太后那里看看,忽然就看到几个禁军衣饰的士兵往他们这边过来了。 袁长卿也看到了,顿时拧起了眉头。 于是,趁着四周没人注意到他们,珊娘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悄声道:「明年吧。明年你再带我来这里听钟声。」说着,拉着他向那几个禁军迎了过去。 跟着那几个禁军重新回到功德碑林时,珊娘忽然就看到,她的奶娘和丫鬟们正坐在长廊的栏杆上,袁长卿的小厮和花叔、桂叔几个簇拥在她们周围,似正在劝解着她们。 忽然,凉风最是眼尖,先看到了他们,便指着他们对李妈妈等人说了句什么。 李妈妈忙站起来向珊娘他们迎了过去。 珊娘心里不禁一阵愧疚。她竟把她们全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她只来得及吩咐李妈妈她们在原地等他们,那禁军便礼貌而强硬地对她和袁长卿又道了一声「请」。 见是禁军随行,李妈妈等人不知究竟,花叔却是老江湖,忙把人拉到了一旁。 珊娘再想不到,太后竟叫她和袁长卿上钟楼去陪她看着敲零点钟声的。 太后是信佛的,跪在那里听着方丈大师领着一队和尚位做着法事,珊娘和袁长卿忙在队伍的最后面也跪了下来。法事结束,正好钟楼上的沙漏到了时刻,四个膀大腰圆的和尚便过来抱了那巨木制的钟搥。钟搥后面拖着一条粗绳,粗绳上结着数条细彩绳。方丈亲自执了一根彩绳递给太后,又有和尚过来把其他彩绳一一分发给钟楼上的诸人,连珊娘和袁长卿都被分到了一根,然后只听方丈那里长宣一声佛号,一挥拂尘,那四个和尚便推动巨木,撞响了大钟…… 一百零八声祈愿钟敲过,珊娘只觉得耳朵里一阵嗡嗡作响,脑子里一片空白。被袁长卿扶下钟塔时,她的眼神都还没能恢复清明,老太后那里就冲她一招手,叫了声:「你过来。」 珊娘都没感觉到袁长卿攥紧她的手,只推开他,听话地走了过去。以前她跟在她家老太太身后时,总爱装个贤惠人,扶着老太太的手臂,许是习惯使然,看着眼前这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脑袋还不甚清明的珊娘忽地也伸出手去扶住了太后的手臂。 太后意外地看她一眼。 这一眼,顿时令珊娘的头脑清醒了过来,忙不迭地缩了手。 老太后冷哼一声,道:「我还没老到要人来扶!」说着,便带着珊娘进了一间禅室。 袁长卿原想跟着的,不想却叫禁军拦住了去路。 禅室里温暖如春。虽说前世时珊娘已经习惯了北方的冬天,可这一世她精神上习惯了,身体却仍还没习惯,忍不住悄悄地长舒了一口气。 等她意识到室内的沉寂时,便悄悄从眉底往四周溜了一眼。她这才注意到,室内竟只有她和太后两个人。 「抬起头来。」太后忽然道。 珊娘一惊,赶紧抬起头。想着袁长卿说的话,她便大着胆子和太后对了一个眼。 果然,太后并没有因为她大胆的一眼而喝斥她,只皱着眉头把她一阵上下打量,然后道:「你在家排行十三?」 「是。」 太后沉默了一下,忽然又道:「既然如今嫁了人,且嫁的还是袁大,以后就好好守着你的妇道,少搞出那些风言风语。」 珊娘一听心里就恼了。她一恼,脸上也就带出了神色。 于是太后盯着她道:「怎么,你不满?!」 珊娘垂首道:「太后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太后却没接她的话茬,只撇着嘴冷笑了一声。 珊娘也不管她有没有答话,又道:「我若不怕死,自然回您一声‘我是不满’,可我怕死,又不敢欺上,只能闭口什么都不说了。」 太后眯缝起眼,看着她一阵冷笑,「难怪你会把小五迷得五神六道的,果然能说会道,且胆子还很不小!」 珊娘忽地拧了眉,道:「胆量和能说会道我都可以承认,只您说我把五皇子迷得五神六道,我是死也不承认。」 「你不承认你勾了小五?!」太后低喝道。 珊娘顿时就怒了。怎么每回传出这种传闻,人们总是不加思索地把罪名全都推到女孩子的身上?! 于是她板着脸道:「绝无此事!」 「哼,」太后又冷哼一声,「绝无此事?!若不是你勾着小五,他能滞留在梅山镇不肯回来?!」 珊娘心道,又不是我不让他走的,嘴里回道:「五皇子在镇上呆着,我并不常见到他。」 「撒谎!」太后又是一声低喝,走到她的面前,逼视着她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借着大郎的鹰勾着小五往你家跑,难道没有此事?!」 珊娘忍着怒气道:「鹰确实是袁长卿寄放在我家的,五皇子也确实曾借口看鹰来过我家,但我一个女孩子,自是在内宅呆着,无事不会出去和五皇子相见的。」 「还嘴硬!」太后冷声道,「你若自省自爱,怎么会被人传出那样的闲话?!因着你,小五受人攻讦,大郎被人嘲笑,你竟还装着一切与你无关?!」 第十四章 珊娘只觉得一阵怒火冲顶。她的名声明明是被皇家自己内部的倾轧所带累坏的,偏在太后眼里,竟认为她才是那个「祸根」,竟还说什么袁长卿也因她而被人耻笑……珊娘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是一阵灼痛。既为自己委屈,也心疼袁长卿。偏他俩不像周崇,上面有个护短的长辈守望着。于激愤之下,她一时忘了眼前之人的身份,抬头怒道:「谁在传这种闲话,想来我不说您心里也有数。明明是我受五皇子的拖累,怎么在您这里就成了是我行为不检点了?!我一个女孩子清清白白地在家里坐着,是他五皇子非要跑来的,您叫我怎么办?赶他出门?!他是皇子,我是平民,拿什么去赶他?!是,他确实对我说过他喜欢我,可这是我叫他喜欢我的吗?!我当时就明确跟他说了,不可能,我是已经订了亲的人。便是我没订亲,我也看不上他!偏如今我受他连累,差点连女人一辈子最宝贵的清白名声都没了,袁长卿他都知道不是我的错,您却把什么错都怪在我的身上!」 她越说越气,「为什么每每遭遇这种事,明明我们女孩子才是受害的一方,你们这些人不指责那个给我们制造麻烦的人,却非要说是我们行为不检点,才惹祸上身的?!可我们到底又做了什么了?!是我叫他喜欢我的吗?!是我叫他围着我转的吗?您也别说什么苍蝇不抱无缝的蛋,是苍蝇就爱到处乱飞,不管那只蛋有缝没缝!凭什么你们一个个不去指责苍蝇,倒来指责我们?!」 凭着一股激愤,珊娘噼哩啪啦地发泄了一通久积的怨气。可等怨气发完了,她人也呆住了……她才想起来,眼前之人不仅是周崇那个熊孩子的熊家长,还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太后老佛爷…… 珊娘咬住唇,心里不禁有些迁怒袁长卿——就是他,鼓动她说什么在太后面前可以做她自己,不然她也不会这样放肆…… 她这里心慌意乱地替自己找着理由,却是没发现,太后那里已经沉默很长时间了。 半晌,直到她感觉到异样,抬头悄悄看向太后,才只见太后正在审视着她,眼里却是没了当初的那种轻蔑,而带上了一丝慎重。 「就胆气来说,倒还配得上大郎。只你这冲动易怒的性子还需要好好磨练一番。」太后道,「从明儿起,你给我每天写一篇心经,好好静一静你的心。大郎是个好孩子,可不能因为你的无知冲动就毁了他的前程!」 太后训斥完珊娘后,便一掀帘子,出去了。 等袁长卿进来时,珊娘仍呆呆地站在那里回不过神来。 「怎么了?」袁长卿抓住她吓得冰冷的手,连声问道。 珊娘这才回过神来,看着他「啊」了一声,苦着脸道:「我好像顶撞太后了……」这会儿再叫她重复她刚才的激愤之词,她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了…… 「不怕。」袁长卿一把将她拉进怀里,低声道:「太后都没大声说话,可见并没有真的生你的气。」 回手抱着他的腰,珊娘这才感觉到自己在轻轻打着颤,便闷声问道:「太后呢?」 「回宫去了。」 等花叔看到禁军退走,掀帘子进来时,一抬头,便看到那小夫妻俩正抱在一起温存着,他忙不迭地一缩脖子,又退了出去。 珊娘和袁长卿回到袁府时,已是近卯时了。袁四老爷一家正在老太太的院子里守着岁。袁昶兴和袁咏梅兄妹在投壶赌钱取乐,四夫人笑眯眯地围观;四老爷则带着几个妾在陪老太太抹牌,一家人看起来其乐融融。 袁长卿和珊娘进来时,满屋子的欢声笑语顿时极微妙地滞了一滞。手里拿着牌的老太太抬起头,那眼眸中瞬间闪过一丝不耐,但她很快就掩去眼中的神色,笑眯眯地对袁长卿道:「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又问着旁边的丫头,「什么时辰了?」 丫头答道:「卯初了。」 于是老太太便回头嘱咐袁长卿,「都这时辰了,你赶紧带你媳妇回去换身衣裳再来吧。卯正还要祭祖呢。」 今天是大年初一,按规矩一早自是要祭祖的。袁长卿应了,便带着珊娘转身出来。 出了萱宜堂,珊娘侧头看看他,然后主动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手。 袁长卿惊讶地看向她,见她在仔细地打量他,便知道她这是又心软了,于是微一抿唇角,回握了一下她的手,道:「没事。」 珊娘默了默,靠近他问道:「我们什么时候搬出去?」 袁长卿道:「过了元宵我就跟他们提。」顿了顿,又道,「他们定不会答应,所以之后大概还需要一番布置。我算着,最晚二月底三月初吧,应该就能搬出去了。」 前世时的「布置」,是袁长卿借着机会叫袁昶兴当众抽了他的马,害他从马上摔下来,险些摔断了胳膊。正好袁长卿的小舅舅回京述职,便把袁昶兴绑了,逼着袁家人同意让袁长卿夫妇搬了出来。而这一世,袁长卿却是计划要参加四月里的春闱的…… 「你不是说,你要参加今年的科举吗?」珊娘问。 「是。」袁长卿应着,忽然又问她,「你还记得玉佛寺的事吗?」 「那个什么账本吗?」 「是。还有那些算计岳母的人。」袁长卿微笑道,「这几件事凑在一处,经人一查,竟查出许多违法之事和不法之人,且还件件都牵涉到了后宫。上面那位便是再有心偏袒,也一下子捂不住这么多的事,所以如今不得不向朝臣们做了妥协。今年的科举,应该会比较公正的。」又道,「老师的书,因太子那里帮着联系了众多书院的学子们帮忙,进度比我们想像的要快,现在资料都收集得都差不多了,所以老师大概会在三月份的时候进京,如亭、如轩,还有我,我们大概都会下场一试吧。」 珊娘听了,不由垂下头,咬着唇一阵沉思。 此时正好到了含翠轩的门前。因李妈妈带着三和先回了院子,所以花妈妈也知道他们回来了,这会儿正在院子门口候着他们。见他们过来,她便迎上去,笑眯眯地说了两句过年的吉祥话。 珊娘也应了几句吉祥话,抬头间,忽地就看到花妈妈那独眼在她和袁长卿握在一处的手上打着转。她脸一红,忙不迭地甩开袁长卿的手,抢先一步进了院子。 身后,传来花妈妈那没能忍住的笑声,以及袁长卿略带尴尬的叫声:「妈妈!」 「怎的?!」花妈妈的独眼儿一翻,看着袁长卿笑道:「妈妈这是替你高兴呢!」 且不说门外的袁长卿和花妈妈。只说珊娘匆匆穿过院子来到正屋门前,却不想屋里的六安听到外面的动静,正要掀帘子出来查看,于是两厢里险些撞在一处。 六安忙后退一步,撑着帘子让珊娘进屋,一边笑道:「姑娘回来了。」又探头看看她身后,问道:「怎么就姑娘一个?姑爷呢?」 珊娘正害着羞,便色厉内荏地叫了声:「腿长在他身上,问我做什么!」 六安听了,顿时以为她家姑娘这是和姑爷吵架了,不禁暗自着急起来——这可是大过年的呢!她忙掀着帘子就要往外跑,不想帘子外面又有人要进来,于是这一回,她竟险些跟袁长卿又撞在了一处。 第十五章 那袁长卿是练武之人,岂能叫她个小丫头撞到?大手习惯性地一挥,就把六安拨到了一边。 也亏得五福正跟在袁长卿的身后,忙眼疾手快地拉了六安一把,这才没叫她摔倒。 袁长卿也被六安吓了一跳,便回头看了她们一眼。见六安没事,他冲着五福做了个手势。 五福会意,便拉着六安从屋里出来,一边笑话着她道:「你毛手毛脚的做什么?是怕我忘了给你带好吃的回来还是怎的?」又笑道:「放心吧,我记得呢,给你买了草莓果子……」 六安先是替珊娘一急,这会儿又被袁长卿一吓,原本就木讷的她顿时更有些反应不过来了。见她呆呆的,五福便伸着五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不过差点撞上姑爷而已,竟就真吓着了?」 六安眨眨眼,忽地抓下她的手,压低声音道,「姑娘跟姑爷吵架了?」 五福顿时一飞眉,「说什么浑话呢?大过年的!」 「才刚我看姑娘脸色不好呢,」六安小声道,「我问姑娘姑爷在哪里,还被姑娘说了一句,显见着是我们姑娘又跟姑爷使性子了!」 「瞎……说!」五福拉长了音调,「他们好着呢!」她凑到六安跟前,才刚要跟她细说姑娘和姑爷怎么「好着」,却忽地又斜眼把六安上下打量了一遍。 便是过了年,六安才不过十三岁而已。自觉已是成年人的五福抿着嘴儿一乐,拿手在六安的脑门上戳了一指头,笑话着她道:「你个小毛丫头,说了你也不懂!」 正说着,三和端着个水盆从屋里出来了,冲她二人叫道:「唉唉唉,大过年的,叫我一个人忙着,你俩歇着呢!」 五福回头一看,忙从三和手里接了盆,又向她一屈膝,装腔作势地道了声「姐姐辛苦」。 三和五福正笑着,忽然就看到六安回身就要往屋里去。二人吓了一跳,五福险些把水盆给摔了,三和则一把抓住六安的衣领把她拉了回去,低喝道:「你做什么去?!」 六安茫然道:「姐姐出来了,屋里没人侍候呢。」 五福顿时对着三和笑道:「看吧看吧,就说她是个毛丫头嘛,什么都不懂!」又作势拿脚踢着六安的小腿道:「你还当这是姑娘在家里的时候呢,我们如今要进屋,得先通报一声才行!且才刚姑爷的眼色你没看到?不让我们进去呢。」 三和忽然问着五福道:「我们是不是该改口叫‘奶奶’了?怎么姑娘也没个交待?」 「哎呦,是呢,你不提都忘了,上一次妈妈还问来着,姑娘也没个说法。」五福道,「不过姑爷也没提醒姑娘。若要叫我们改口,那我可得好好习惯一阵子呢。」 几个丫鬟在窗外嘀嘀咕咕,叫窗边站着的珊娘听了个一清二楚。她正暗恼着,想着是不是咳嗽一声,忽然就感觉到耳朵上一凉,原来是袁长卿靠了过来,故意在她耳旁吹了口气,看着她笑道:「奶奶,什么时候叫你的丫鬟改口啊?」 「这……这不是忘了嘛……」 与其说是忘了,倒不如说她是留念着她的少女时代,想着能拖就拖…… 「撒谎。」袁长卿说着,向她逼过来一步,逼得她不得不后退,偏背后就是墙,她只得被迫抬头看向他。袁长卿便趁势托住她的脸颊,逼着她的嘴迎向她,一边在她唇边低喃道:「我知道,你心里其实是想再多做几年姑娘的。偏我等不及想娶你,倒是我欠了你的。」 说着,他的唇暖暖地落了下来,一点点地在她的唇上慢慢厮磨着…… 一墙之隔外,三和五福还有六安的笑声仿佛就在耳边,叫珊娘很是没有安全感,她依着袁长卿和他厮磨了一会儿,便伸手去推袁长卿。 偏他不依,忽地捉住她的两只手,将她的双手推到背后以一只手禁锢住,另一只手托高她的头,便这么一下霸占了她的唇…… 等感觉到锁骨上熟悉的微痛时,珊娘那四散的神智才渐渐回拢过来。此刻,窗外那三个丫鬟早走开了。一屋寂静中,她只能听到耳旁袁长卿那有些粗重的呼吸。 「嗯?」忽然,袁长卿哼了一声,从她的胸前抬起头来,皱眉看着她。 「怎么了?」她问。 「这里,怎么紫了?」袁长卿的手指抚过她的锁骨。直到这时珊娘才意识到,这家伙竟不知什么时候又解了她衣领的盘扣。 珊娘低头看了一眼,却什么都没看到,便推开他,跑到梳妆台边往脖子上看了一眼,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捂着散开的领口,回身拿眼横着他道:「还好意思问,定是你咬的!」 「不对,」袁长卿过来拨开她的手,一边低头研究着那块印记一边摇头道:「我有数的,以前也没咬成这样。」 珊娘:「……」——他竟还计算着力道咬她的不成?! 「我太用力了吗?」很有钻研精神的袁长卿又低下头去,在那点印记旁又咬了口。这一口的力道,果然比之前要大,痛得珊娘倒抽了口气,「啪」地就在他肩上捶了一拳,怒道:「你真属狗的!」 「是啊。」袁长卿笑眯眯地应她一句,然后又低头在她的脖颈上「钻研」起来,且越「钻研」,解开的衣襟盘扣就越多,直到「钻研」到珊娘的敏感之处,她这才头一次真地反抗着他,羞红着脸怒道:「等一下要祭祖呢!」 袁长卿愣了愣,才叹息一声,结束了「科研」,却是并没有替她扣好扣子,而是干脆直接帮她把衣裳脱了,笑道:「反正你要换衣裳的。」 「我自己有手!」珊娘拍打着他的手,将他赶开,才刚要开口叫三和五福进来侍候,却又叫袁长卿圈住她的脖子,凑到她的脸上亲了一口,死皮赖脸地笑道:「叫她们做什么,我侍候你更衣还不行?」 「你会帮女人穿衣裳?」珊娘睇他一眼。 「啊,我很有钻研精神的,一定能学会。」袁长卿赖皮地笑道。 珊娘不禁又是一阵无语,「你背着人,怎么是这样的?」她无力道。 「许这才是真的我。」袁长卿拿鼻子蹭着她的耳朵,低声又道:「要不,你钻研钻研我,先帮我更衣?」 这个倒是可以的。珊娘觉得,与其叫他「钻研」她,倒不如她来「钻研」他更能叫她有安全感。于是她在他怀里转了个身,抬手便去解他衣襟的扣子。然后…… 「咦?」 她忍不住「咦」了一声。 「怎么?」袁长卿问道。 「你这里怎么也青了一块?」她拿手戳戳他的肩。 袁长卿生得很是白净,那一身肌肤,甚至可以说,比珊娘还要白皙。如今那白皙的肩头,正印着一枚玫红色的印记,比着那大小形状,珊娘的脸忽地就红了——她终于知道,他俩身上这红一块紫一块的印记是怎么回事了…… 珊娘和袁长卿再次来到老太太的院子时,守寡的二婶三婶也已经来了。于是老太太吩咐一声,众人便一同往正堂过去。 正堂上,早设了香案纸马等物。作为长房长孙,便是袁老太太和袁礼再怎么想要扶袁昶兴上位,此时却也不得不让袁长卿排在前面。 第十六章 老太太上完香后,是袁礼夫妇和二婶三婶。再他们之后,便是袁长卿和珊娘上香了。等他们上完了香,才轮到袁昶兴和袁咏梅。 虽然年年都是如此的一套流程,却因为今年多了个珊娘,叫袁咏梅忽然就感觉到,原来袁长卿跟她的家人果然还是有区别的——以前她就感觉到,她和父母正说笑时,只要袁长卿一进来,那气氛总有些不对,只是她总说不出哪里不对。如今多了个珊娘,才叫她意识到,原来那种感觉,就像是家里闯进个陌生人般叫人别扭。 果然,袁长卿只是她隔房的堂兄。 袁咏梅在那里胡思乱想时,珊娘也在默默打量着眼前的诸人。 此时就能看出袁家果然人丁单薄了。珊娘在娘家时,开年的祭祖,一个个排着上香总要排很久,袁家却是到袁咏梅之后就再没人了。 看着空旷的大堂上就这么几个人,老太太也是叹息一声,回头对袁长卿道:「如今你也成亲了,家里开枝散叶就指望你们了。」说着,拉过珊娘的手慈祥地拍了拍。 珊娘低垂下头,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惴惴。前世时她就不是个好母亲,便是这一世她和袁长卿之间不同了,她却是没把握自己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母亲。 她这里垂下头去,老太太却当她是害羞了,便笑了起来。 老太太吩咐一声收了香案,便又领着一家人回到暖阁里。 才刚一进门,众人还没坐定,袁昶兴就和袁咏梅相互使了个眼色,双双抢出来,上前给老太太磕了头,嘴里喊着各种过年的吉祥话儿。老太太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一手一个地拉起那二人,笑道:「怕是从昨儿起就盼着这一刻了吧?」说着,回头刚要命丫鬟拿过压岁红包,却是忽然就看到并肩站在一旁的袁长卿小俩口。 老太太一顿,这才想起来,按照规矩,该长幼有序的。于是她忙又笑着拿手一戳袁昶兴的额头,道:「两个猴儿,因着压岁钱竟忘了礼数了?你哥哥嫂子还没来拜年呢,哪就轮到你们了?」 这话,往好处听,是说袁昶兴和袁咏梅两个人淘气;往坏处听,便是袁长卿和珊娘两个怠慢了。 珊娘看看袁长卿,知道他人前习惯做个闷嘴葫芦,便一拉他的衣袖,和他双双上前给老太太拜了年,又抬头笑道:「老太太别怪弟弟妹妹们,谁小时候不是这样过来的?小孩子盼过年,不就盼着个压岁钱嘛。」 老太太那里说是「小孩子淘气」,珊娘便顺着她干脆把那二位真个儿往小处说。虽说如今袁昶兴已经十七了,袁咏梅也已经十六了,早不能算是「孩子」了。 这个年纪的人,都怕被人当作小孩,袁咏梅一听就不高兴了,却又不好说什么——先说他们是孩子的,是她亲祖母呢! 袁咏梅不高兴,袁昶兴心里却是有别的想法,看着珊娘笑弯起眼,一边行礼作揖一边道:「嫂子新年好……」 他语音未落,珊娘已经闪身避开了他的礼,笑道:「二弟又糊涂了不是?便是拜完老太太,还有几个长辈呢,哪里就轮到我们了?」——她故意没提他只拜她而没拜袁长卿的话。 便是她不提,袁长卿也注意到了,因此心里很是一阵不爽。 其实不仅袁咏梅觉得袁长卿夹在一家人当中叫人别扭,若是没有外人在时,老太太也不愿意这个孙儿在眼前转悠的。小辈们各自拜完了年,袁咏梅和袁昶兴都从袁长卿那里拿了压岁钱,袁昶兴还想腻乎着珊娘说话时,老太太那里忽然就道:「昨晚守岁都熬了一夜,赶紧都各自回去补个觉吧,」又问着袁长卿,「明儿你是不是要去你外祖家?」 袁长卿应了声,「是。」 老太太便扭头问着四夫人,「明儿我们家里是请谁?」 四夫人笑道:「除了两个姑娘姑爷外,就本家几位约好了来拜年的婶娘嫂子们。倒是外院请了外客。」说着,看向袁礼。 袁礼看了一眼袁长卿,才道:「外院请几家至交还有同僚,另外就是常来往的那些老人儿。」——所谓「老人儿」,便是指袁家军的那些老人儿。 老太太扭头看向袁长卿,等着袁长卿接话,偏袁长卿沉默着,于是老太太便笑道:「你是晚些去你外祖家呢?还是早些回来?那些老人儿每年都要来给你拜年的,今年是你新婚的头一年,倒不好不见。」 袁长卿这才答道:「我是小辈,他们都是长辈,原是来给四叔和老太太拜年的,见不见我也没什么要紧。」 老太太和袁礼之所以这么安排,原就是不想让袁长卿见那些人的,如今见他终于接了口,顿时都满意地点了点头。 转身出来,袁长卿拉着珊娘回到含翠轩,才一进门,他就对珊娘道:「以后你离袁昶兴远点,我看他看你的眼神不对。」 「你也注意到了?」珊娘冷笑一声,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作势往空气中戳了一下,愤愤道:「断腿之仇我还没报呢!下次他若是再敢拿那样的眼神看我,我非戳他一下不可!」 袁长卿愕了愕,忽地就笑了起来,上前一把抱起她,凌空转了个圈儿,凑到她耳边笑道:「倒忘了,我家十三儿是再不肯吃亏的。」 珊娘原是拿这句话当玩笑说的,却再想不到,到了晚上,她竟真的差点就拿簪子戳了袁昶兴。 且说这是大年初一,晚宴极是正规,老太太还命人在院子里放起了烟花。珊娘更衣回来时,才转过后廊,忽地从斜刺里就钻出一个人来,把珊娘吓了一跳。再抬眼看去时,却是袁昶兴。 「嫂子去哪儿了?」袁昶兴嬉皮笑脸地凑过来,「那么好看的烟花都不看?」 珊娘回头找着五福,却发现原本跟在身后的五福不知怎么竟不见了。她眉头一皱,忽地想到上一世袁长卿利用袁昶兴搬出去的事。而这一世,四月份袁长卿可是要参加科举的,可再不能叫他施那个苦肉计了。于是眨眼间,珊娘心里有了个计谋,便改了笑脸,问着袁昶兴道:「你怎么也没看烟花?」 见她跟他搭了话,袁昶兴喜得无可无不可,差点就要抓耳挠腮了,又凑上前一步,笑道:「不是没看到嫂子,担心嫂子嘛。」 珊娘握了握拳,才忍住拔簪子去戳他的冲动,然后笑着侧开一步,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头也不回地跟袁昶兴说着话,「几年不见,你的嘴还是那么甜。京里的小姑娘没少被你忽悠吧?」说着,她歪头睨了他一眼。 那袁昶兴心头一动,顿时觉得这珊娘果然上道,也是个风流的,便赶紧又上前一步,凑到珊娘耳旁道:「嫂子笑话我,其实要说起来,这些年我遇到的姑娘,再没一个比嫂子……」 「十三儿!」 忽然,前方传来一声低喝。 袁昶兴吓了一跳,忙后退一步。 珊娘则快走几步,冲到袁长卿的身旁,看着他笑道:「来接我的?」 袁长卿没吱声,只冷眼看向袁昶兴。 袁昶兴赶紧嘻笑道:「巧了,正好半路上跟嫂子遇上。」又忽地一挑眉,看着袁长卿道,「大哥你可真是一刻也不放心嫂子呢。」 第十七章 他转身走后,袁长卿拧着眉,才刚要责备珊娘,就只见珊娘忽然伸手扶住他的胳膊,站在那里干呕了一声。 「怎么了?!」袁长卿吓了一跳。 珊娘摇摇头,扶着他的手臂长出了一口气,抚着胸口道:「恶心死我了!世上怎么有这种浑蛋!」 看着她,袁长卿一阵无语。顿了顿,才道:「那你还搭理他?」 珊娘横他一眼,「还不是为了你。」又问,「前面散了?」 「没有,」袁长卿摇头,「我跟老太太说,明天要去舅母家。」顿了顿,他又道,「其实没有我,他们更像一家人。」 珊娘一默,然后伸手一捏他那肌肉坚实的手臂,道:「他们原不是你的家人,我才是。」 袁长卿忽地扭头看向珊娘。虽然珊娘早答应了要跟他好好过一辈子,但那时候的她,总叫他觉得她答应得不情不愿,而这一句话,却显然是说得心甘情愿。 「珊儿……」 他向她迈近一步,尚未接着开口,忽然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哎呦」。 袁长卿和珊娘同时扭头看过去,就只见五福忽地背过身去,还拿手捂着眼。 珊娘一阵哭笑不得,冲五福叫道:「五福,才刚去哪了?眨眼就不见了人!」 五福这才转身过来,向着袁长卿吐舌一笑,冲珊娘抱怨道:「别提了,才刚不知道哪个冒失鬼踩了我的鞋,我提个鞋的功夫,一抬头,竟不见了姑娘。我问一个婆子,那婆子竟乱给我指方向,亏得这几天我把府里转得差不多了,不然怕是就要被指到外院去了呢。」 珊娘和袁长卿对了个眼儿,顿时心里明白,十有八九是袁昶兴的手笔。 二人回到房中,袁长卿再次正色警告着珊娘道:「你离他远点。」 珊娘则背着手笑眯眯地凑到他的面前,「你担心我?」 「当然了!」 袁长卿的直言不讳顿叫珊娘的脸一热,忙后退一步,看着拿巾子擦着手的袁长卿道:「我发现了一件事。」 袁长卿将巾子递给三和,又冲几个丫鬟挥了挥手,然后站在那里看着丫鬟们全都出去,李妈妈还贴心地带上了门,他这才回过头来,一边缓步向她走过去,一边闪着眼问道:「什么?」 虽然新婚尚未足一个月,他眼里闪动着的光芒代表什么意思,珊娘却早有了足够的了解。她不禁随着他的前进一步步后退着,一边道:「我发现你在人前叫我‘十三儿’,背后只叫我‘珊儿’……」 「是吗?还当你没注意到呢!」 袁长卿一步步逼过来,那时而凌厉时而柔软的目光令珊娘一阵警觉又是一阵心头麻痒,于是她笑着,一步步地后退着,却在她的脚跟碰到床头的脚榻时,被袁长卿扑过来一把抱住。转眼他就把她抛上了床,然后如饿虎扑食般压过来,制着她的双手道:「你不明白吗?你是我的妻子,我的!只是我的。」——所以连名字都是他的…… 半晌,当他觉得惩罚够了,从珊娘的唇上抬起头来时,却又被她那艳红的唇色勾得心神闪了闪,才抚着她的唇道:「说吧,你在打什么坏主意?」 珊娘一怔,「你怎么知道?」 他拿手指一勾她的下巴,垂着眼笑道:「你说你了解我,难道我就不了解你了?说吧,你想做什么?」又忽地抱怨道,「你说的话我都记着,偏我发现你自己竟不肯照着做。」 「我怎么了?」珊娘不服地在他身下扭动了一下,却激得他蓦地打了个颤儿。那颤抖延伸到她的身上,令她的眼波跟着一柔,便抬起头用唇碰了碰他下巴上的那道浅沟,又道:「以前我都不知道你这里有道沟……」 「哪里?」袁长卿吻着她的脖子,然后忽地抬起头来,压着她道:「等等,别打岔,我俩还能不能好好说一回话了?」 珊娘想了想,这才发现,他俩似乎只顾着腻乎了,那话题竟老是跑偏。「好吧,你说。」她笑道。 袁长卿怔了怔,摇头笑道:「我才刚要问你什么来着?」又问,「之前我们说什么了?」 「你下巴上有道沟。」珊娘笑道。 「这是道疤,不是沟。」袁长卿笑道,「是小时候被袁昶兴从台阶上推下去摔的。」 珊娘沉默了一下,才故意学着家乡老妇人们的口头禅「喔哟」了一声,摸着他的下巴笑道:「好好一个俊哥儿,破相了呢。」又道,「亏得不深,不然怕是没人会点你做探花郎了。」 「怎么,这是看不起我吗?」袁长卿笑道,「我竟只能中个探花?我觉得我怎么也该是个状元郎才对。」 珊娘一眨眼。前世时他是探花,可这一世他连参加的科举都不是同一场,还真未必就不能得个状元呢。 「啊,」她忽地笑道:「又跑题了。」 袁长卿顶着她的额也是一阵默默的笑。然后他忽地一抬头,正色道:「我想起来我要说什么了。第一,你不许我对你有隐瞒,偏你自己想什么从不肯告诉我……」 「你这是在抱怨吗?」 珊娘很是冷艳地一挑眉梢。那俏生生的模样,惹得袁长卿又是一阵心痒,便低头在她高挑的眉上啄了一下,道:「别打岔。第二,你想怎么处置袁昶兴?」 珊娘冲着他又是一抬眉,从他的禁锢下抽出一只手,掰着手指道:「第一,因为你有张石板脸,心里想什么,不说别人是猜不到的。而我心里想什么,你一眼就能看出来,所以我不说你也知道,我就偷懒不说了……」 「狡辩!」 袁长卿在她鼻子上咬了一口,却叫她一巴掌推开他的脸,又掰起第二根手指,道:「第二,搬出去的事,你说你有办法,可你是要参加春闱的人,跟他们相比,你就是只玉瓶,为了打老鼠伤了玉瓶可不划算,所以我想这件事得我来。那袁昶兴不是想作死吗?老太太不是好脸面吗?我就找着机会在老太太面前闹那么一场,不是我们搬出去,就是他们把袁昶兴赶出去。想来两下里比较,他们更宁愿把我们赶出去……」 她话还没说完,便叫袁长卿按下她的手,皱眉道:「不行!你这是拿你的清白冒险!」 「切,清白!」珊娘想到太后的那些话,忍不住就是一阵激愤,「我怕是早没了清白名声了……」 「不行……」 「你听我说完!」珊娘抬手捂住他的嘴,「我不会傻到在众目睽睽之下败坏自己的名声的,我只要在老太太和四老爷面前闹开就好。事关着袁昶兴,晾他们也不敢把事情闹大……」 「不行!」袁长卿再次拨开她的手,按着她道:「你别胡来!我早有计划……」 「借着袁昶兴对你的嫉妒,想让他害你受一回伤?!」珊娘眯缝起眼,瞪着他道:「你怎么知道你不会真受伤?!你可是要参加春闱的,伤了一星半点都不妥当……」 「那也不能由你出头!」袁长卿正色道,「我是你的丈夫,你的难题该我来解决,我的难题更不能麻烦到你,当时我们不是这么约定的吗?!」 第十八章 珊娘怔了怔,心头忽地一柔,伸手环住他的腰,道:「可我也说过,我们现在哪还能分得清什么彼此呢?有问题,就该我们一起解决。」她知道他不是个会轻易妥协的人,便叹了口气,道:「再看看吧,总有其他法子的。」 袁长卿也叹了口气,抱着她一阵沉默。二人相互依偎着,袁长卿以为他已经说服了珊娘,珊娘心里却正在暗暗盘算着,怎么不伤了自己又报复了袁昶兴,顺带还叫老太太和袁礼吃个哑巴亏,同意他们搬出去…… ——所以说,其实聪明人都有短板,特别是他以为他比怀中之人更聪明的时候,就更容易被忽悠了。 忠肃伯方志长年驻守北疆,京里的老宅平常只有大儿媳刘氏带着两个在书院读书的幼子方经方纬住着。袁长卿和珊娘到得联胜桥时,只见方府门口竟停满了装着行李箱笼的车马,一时把府门都给堵了。 守门的阍者原正指挥着人在卸车,回头看到袁长卿的马车,忙吩咐人把路让开,一边命人进去报信,一边急急跑过来,隔着车窗对袁长卿笑道:「大少爷大少奶奶来得正巧,老夫人前脚才刚到家,正吩咐人要给大少爷那里送信呢,可巧二位就到了。」说着,带着好奇飞快瞅了一眼珊娘,便指挥着车夫将车赶进了府门。 珊娘心里不禁一阵诧异。前世时,她和袁长卿的婚礼是在一年之后的秋天。那时候,正好他的小舅舅要回京述职,便把老太太和方家几个太太也一并带回了京里。这一世,她和袁长卿的婚事定得仓促,故而远在塞北的方家人竟一个都没能赶得回来。 袁长卿坐在那里愣了愣,然后一阵摇头苦笑,对珊娘道:「这下罪过大了,姥姥定是接到我的信后就赶着回京的,怕是连新年都是在路上过的。」 此时马车已经进了车马院。袁长卿边说着这句话,边要伸手去开车门,不想那车门忽地被人从外面拉开,一个洪亮的声音大声说道:「你小子竟还知道罪过二字!」 珊娘吃惊抬头,就只见车门旁站着个穿着身骑马男装,手里还拿着根马鞭的少妇——而一般来说,「洪亮」二字多是用来形容男人声音的,偏这妇人的声音竟似跟她这一身男装搭配一般,洪亮而高亢,且极具穿透力。珊娘甚至觉得,怕是离着两条街外都能听到她的这一嗓子。 「大姐姐?!」袁长卿叫了一声,忙不迭地跳下车去。 那飒爽英姿的少妇哈哈笑着拿马鞭一捅袁长卿的肩,将他上下一阵打量,说了声:「瘦了!」 「您哪回不这么说?」袁长卿回头扶着珊娘下了马车,又对她介绍那妇人道:「这是大舅舅家的大姐姐。」 其实就算袁长卿不介绍,珊娘也认识的,这是大舅母刘氏的大女儿英姑。英姑比袁长卿整整大了十岁,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袁长卿可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因此她和袁长卿之间的感情极为亲厚。 不过,前世时珊娘和方家人并不怎么来往,所以对这个「大姑子」其实不熟。 见英姑仍是一身旅行的装束,显然是人才刚进去就接到通报,便又接了出来,袁长卿便问着她道:「大姐姐怎么接出来了?」 「还说!」英姑横他一眼,然后扭头盯着珊娘一阵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嘴里则如炒豆子般不停地抱怨着:「你说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做事还这么没个谱?!说结婚就结婚,叫家里连点准备都没有,你差点把老太太气出个好歹来!等着吧,老太太那里憋着气呢,等一下有你好瞧的!」 话说完了,她也把珊娘打量完了。如今珊娘虽说已经开始长个儿了,可比起北方女孩来,她仍然算是矮的。且她这会儿正在心里踌躇着,是要装个腼腆的新娘呢,还是干脆就做自己。她那里一犹豫,看着英姑的眼神便有些闪烁,于是英姑立时在心里给她下了定义——果然袁家人给大郎挑的媳妇不咋样! 英姑暗暗一撇嘴,故意忽略过珊娘,直接拉着袁长卿的胳膊道:「快点,老太太那里怕是要等急了。」 和袁长卿的母亲一样,英姑也是方家这一辈中唯一的一个姑娘。且大舅舅子嗣不旺,直到英姑十四岁,下面才添了一对双胞胎弟弟——便是方经方纬兄弟俩——因此她自小就被大舅舅大舅母当男孩教养着。如今虽然已为人母,她仍是不改本性,行动都像个男儿般的干脆利落。 袁长卿却忽闪了一下眼,避开英姑抓向他的手,回身扶住珊娘的手臂,对她笑道:「你别听大姐姐瞎说,姥姥最是和蔼的一个人。」 珊娘不置可否的一笑——老太太是什么样的人,其实她心里很清楚。 那英姑则是一阵诧异。她一是没想到袁长卿会躲开她,二是更没想到他那样清冷的禀性竟会开口安抚珊娘,她顿时瞪大了眼看向袁长卿。 而虽说她举手投足间看似像男孩般的粗犷,其实骨子里还是挺仔细的一个人。于是英姑便明白了,至少对于袁长卿来说,是挺满意袁家人替他挑的这个媳妇的。 英姑领着袁长卿和珊娘往正房过去时,袁长卿一边走,一边不时给珊娘介绍着方府的布局,又回头问着英姑:「还有谁一同回来了?」 英姑立时又抱怨道:「年关节下的,谁有空往京城跑啊!偏老太太铁了心要回来,他们一个个又都走不开,就只得我跟着了。」 「那大妞和小宝呢?」袁长卿问的是英姑的两个孩子。 「能怎么办?我带着呗!」英姑道,「正好也有好几年没回来了,顺便也叫他爷爷奶奶看一看孙儿孙女。」说着,她歪头看着珊娘,对袁长卿道:「你这媳妇是哑巴吗?怎么到现在也没听她吱个声儿?」 学里原有个笑话,说是有个学生在被先生问到这句话时,那学生曾淘气地真应了先生一声「吱」。珊娘听了这同样的问话,险些就想恶作剧地也学着那淘气学生「吱」上一声儿了,可她今儿是头一次登门,且前世方家人都不待见她,她倒不好表现得太过油滑,便挤了个笑脸,才刚要开口表示自己不是哑巴,不想竟叫袁长卿抢去了话头。 「大姐姐当谁都跟你一样呢!」袁长卿抢着道:「十三儿腼腆着呢。」 珊娘顿时睨了袁长卿一眼。且不说她腼腆不腼腆的问题,只从他这句话里,她便看出了这位「大姐姐」在袁长卿心目中的分量——如今相处日久,她差不多也算是看明白了,袁长卿此人恰如林如稚当初所说的那样,只会在他愿意亲近的人面前暴露本性。而只冲他在英姑面前也是如此多话,便能得知他对这位「大姐姐」的态度…… ——珊娘暗戳戳地表示:有点小吃醋…… 而袁长卿这么说时,英姑也愣了一愣。袁长卿的禀性脾气不仅珊娘了解,英姑自然也是知道的。若他心里不是亲近着这新娘子,他定然也不会在她面前如此话多。于是英姑认真地又看了珊娘一眼,却仍是有所保留地没有主动跟珊娘搭话,而是忽地掂起脚尖伸手一拧袁长卿的耳朵,冲他笑骂道:「果然是娶了媳妇的人了,胆子肥了,竟敢取笑你大姐姐了!」 第十九章 笑闹间,他们来到正房上院。一个小丫环看到他们过来,远远地就跑进院子里去通报了。珊娘等才刚进院门,就只见那正屋的门帘一响,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太太都等不及丫环们打起门帘,就这么自己掀着帘子从屋里冲了出来。 「大郎!」老太太看着袁长卿喊了一嗓子。 「姥姥!」 袁长卿也立时应了一声,几步抢上前去,冲着老太太跪倒在地,才刚要磕头,就被老太太一把从地上拉了起来。 祖孙俩互握着对方的手臂,彼此一阵上下用心打量,却是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前世时珊娘就知道,老太太的性情其实跟袁长卿如出一辙,都是那种沉默内敛不易亲近的。且许是因为她是袁老太太替袁长卿做主娶的人,老太太对她始终抱着戒备与隔阂,不管她怎么笑脸相迎,老太太那里一直都是爱搭不理的态度,以至于整个方家都受着老太太的影响,只当她不存在一般。如今即便隔了一世,再看到这不苟言笑的老太太,珊娘心里仍是一阵犯怵。 而虽说袁长卿遗传了老太太的沉默内敛,显然英姑不是的。那久不曾见过见的祖孙二人看着倒还算是平静,这一旁旁观着的英姑却忍不住掏帕子抹起了眼泪。 此时大舅母刘氏也跟着老太太从屋里出来了,见英姑抹泪,便看了一眼有些不安的珊娘,对众人笑道:「有话进屋慢慢说吧,外头冷。」 袁长卿这才回过神来,忙松开老太太,回头拉过珊娘,对老太太笑道:「姥姥,这是您外孙媳妇,闺名叫珊娘,在家排行十三,您也可以叫她珊儿。」 珊娘忙上前跪下,才刚要行礼,便叫老太太一把给拉了起来。 直到这时珊娘才知道,为什么武艺不弱的袁长卿能一下子被老太太给拽起来。别看许老太君如今已是六旬之人了,那手上的力气竟大得出奇。 「起来,」老太太一把拉起珊娘,又飞快地将她上下扫了一眼,只简洁地说了句,「进屋说话。」便放开她,转身拉过袁长卿,脚下飞快地进了屋。 袁长卿扶着老太太上台阶的同时,扭头看了珊娘一眼。 这一眼,顿时落进了老太太的眼里,于是她也看了袁长卿一眼。 其实才刚袁长卿如此详尽地介绍珊娘时,老太太心里便知道,她这一向内敛的外孙,若不是对这媳妇儿特别满意,怕是不可能这么多话的。只是,和所有的长辈一样,便是小辈们再怎么精明干练,在长辈眼里他们都是孩子,甚至是没有行为能力的孩子。因此,老太太宁愿通过自己的眼去观察珊娘的行事为人,而不是根据袁长卿的喜好做出判断。 当然,老太太这一眼的意思袁长卿也充分理会到了。于是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珊娘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不明显的担忧。 珊娘却一直默默低着头,都不知道他连看了她两眼。前世时她曾刻意想要讨老太太的欢心来着,可碰了无数回的壁后,她对老太太也就近而远之了。虽说如今换了一世,她仍觉得最安全的办法还是继续保持近而远之的好,于是她才一直垂着头装乖顺。 进了屋后,袁长卿将老太太送到上首坐了,然后回头招呼过珊娘,二人正式给老太太见了礼,又敬了茶。老太太略带冷淡地点了点头,对袁长卿道:「我们才刚到,所有行李都还没打开,见面礼后补吧。」 一般来说,便是这种猝不及防的场合下,若是真心想给见面礼,随便身上掏件什么东西也是个意思,若是不给,不是不愿意给新娘子这个脸面,就是对这桩婚事表示不满。 老太太说这话时,刻意观察着珊娘的反应。偏珊娘那里早知道她不会得到什么好待遇,因此只装着乖顺垂着眼。而老太太见她脸上既没有露出什么不满,也没有什么忐忑的神情时,心里不禁一阵惊讶,想着这孙媳妇要不就是心大,要不就是城府深,便扭头问着袁长卿道:「你媳妇儿多大了?」 珊娘抬头看向老太太,见她是看着袁长卿在发问,便又垂下头去。 袁长卿道:「十六了。」又道,「八月里的生辰。」 他这里问着一句答两句,显然是在暗示老太太不要刁难了他媳妇儿。老太太看他一眼,,然后又扭头看向珊娘。才刚她故意看着袁长卿问珊娘的年纪,就是想看看她的反应,见珊娘便是面对她的故意怠慢,都没有急着在她面前卖好,老太太倒忍不住一阵暗自点头——至少这丫头是个稳得住的。 于是老太太看着珊娘又道:「可有读过书?」 珊娘再次抬头看向老太太,见老太太这一回是看着她在问话,她这才开口回道:「在梅山女学里读过几年。」 「是女学里连着好几年的魁首。」袁长卿忙抢着道。 他话音一落,刘氏和英娘就都笑了起来,连珊娘都忍不住红了脸。英姑上前在袁长卿的背上拍了一巴掌,笑道:「这么急着护住你媳妇做什么?怕我们吃了她怎的?」 袁长卿不禁也红了脸。 老太太则看看英姑,道:「你先去换了这身衣裳再来吧,一身的土。」 袁长卿他们过来时,英姑他们也才刚到。听到下人的禀报,她都没来得及进屋换衣裳就转身接了出去。英姑低头看看身上的衣裳,见果然已经不能见人了,便忙答应着出去了。 而便是接到袁长卿的暗示,老太太仍没打算给珊娘什么优待,依旧把她丢在一边,只一句又一句地问着袁长卿婚礼的过程,然后又言简意赅地表达了一通他们老俩口对这桩婚事如此仓促的不满,「虽说你姓袁,你的婚事由不得我们插手,可你身上好歹还有我方家一半的血脉,明儿我倒要去问一问你家老太太,连个婚礼都不让我们参与是个什么道理。」 「那个,」袁长卿抬手一抹鼻尖,带着几分赫然道:「因京里出了点事,那个……婚期,是我定的。」 老太太看看他,忽地不吱声了。 袁长卿知道,老太太应该是生气了。偏他从来不是个会哄人的,便求救地看向珊娘。珊娘心里怵着老太太都来不及,哪有什么主意帮他,便只垂着眼装乖。 正僵持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孩子的说笑声,紧接着,方经方纬兄弟俩领着两个孩子进来了。 方经方纬都是十四岁,手里牵着的两个孩子,大点的女孩大约七八岁左右,头上扎着两条羊角小辫,小的男孩约五六岁,刚掉了颗门牙,却是不由就叫珊娘想起她家里的弟弟来——虽然如今侯玦的牙早长出来了。 老太太忽然意味不明地看了珊娘一眼,指着袁长卿对两个小不点儿道:「可还记得你们舅舅了?」 大的女孩歪头看看袁长卿,笑道:「我记得的。」 小的男孩也不甘示弱地叫道:「我也记得的。」 刘氏便逗着他道:「你真记得他?」 大的女孩撇着嘴道:「他是跟我学的!」又看着小男孩道:「你才不可能记得呢!舅舅来家里时,你还在吃奶呢!」 「我记得的我记得的!」小的急了,揪着他姐姐就是一阵不依,嚷了两嗓子后,眼一红,便「哇」地一下哭了起来。 第二十章 女孩也急了,推开她弟弟,喝道:「你个哭包儿,下次再不带你玩了!」 珊娘最是看不得孩子的眼泪的,顿时拉了拉袁长卿的衣袖,向着那个男孩示意了一下。 袁长卿先是不解,然后忽然明白过来,便上前抱起那个男孩,一转身,却是将他塞进了珊娘的怀里。 珊娘一阵愕然。因这两个孩子是为了他在争宠,她的意思原是叫袁长卿做个好人,说两句好听的哄一哄小孩的,偏这人竟会错了意,直接把孩子塞给了她…… 可她这会儿又不能不接。于是她赶紧接过那孩子,哄着他笑道:「谁说我们不记得舅舅了,明明记得的,是吧?这是舅舅。」 「是、是的。」小男孩抽噎着应了一声,然后忽地反应过来,抱着他的是个陌生人。他放下揉着眼睛的手,好奇地把珊娘打量了一眼,又伸手摸着她那大红的衣裳道:「我也认得你,你是新娘子。」 珊娘忍不住又红了脸。 袁长卿这时倒凑了过来,教着男孩道:「要叫舅母。」又拉过女孩,给珊娘介绍道:「这是大妞,那是小宝……」 其实只要不是她自己生的,珊娘倒不怕跟孩子打交道——反正教坏了也不用她负责任,所以她很是没负担地哄着男孩说话。小男孩一看就是个容易害羞的,可也经不住珊娘的哄诱,便奶声奶气地跟珊娘一问一答起来。而大妞显然性情更像她亲娘,是个活泼有余的,见弟弟跟珊娘聊上了,且她对新娘子原就抱着好奇心,便也围着长一声短一声地问个不停。那方经方纬虽然已经十四岁了,其实仍是个半大小子,珊娘许对年纪小的孩子没经验,对付半大小子却有家里一堆的兄弟们做参考,于是这堆孩子倒跟珊娘聊得开心起来。 珊娘这边哄着孩子时,袁长卿则在那边细细问着老太太路上的事,然后又被老太太不客气地抓住狠训了一通。袁长卿「认罪」态度极好,凑在老太太身边一阵嘀嘀咕咕。珊娘被孩子围着,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老太太时不时落在她身上的眼,却是叫她能感觉得出来,至少,她是他们谈话的内容之一。 她这里分神时,大妞正好问着她什么,见她扭头看着那边,便伸手推了她一下。方家的孩子都是打小就练武的,便是她如今年纪还小,手劲儿却是不小,珊娘又是没提防,竟险些被大妞直接从椅子上推下去。而珊娘的腿上还坐着小宝呢,顿时惊得她小小叫了一声。方经方纬看到了,便哈哈笑了起来。大妞知道自己闯祸了,只捂着嘴,眨着眼看着珊娘装无辜。珊娘见她这模样,顿时笑了起来,伸手过去拧了一下她的脸。等她忽然注意到旁边没了说话声时,一扭头,便只见老太太正在看着她。那眼神儿,忽地就叫珊娘一怔,于是她心里忽然就明白了过来——原来袁长卿不是会错了意才硬把孩子塞给她的,原来他早有算计,这是在替老太太制造机会观察她呢! 老太太一行人是长途跋涉才刚到家的,等英姑换了衣裳过来,几人又略说了几句闲话,袁长卿和珊娘便告辞了出来,只约了明儿再来。 而叫珊娘没想到的是,临走之前,老太太忽然把她叫过去,从手上褪下一只紫金镯子塞给了她。 「拿着吧。」老太太一贯地言简意赅。 坐在马车上,珊娘握着那镯子一阵沉默。袁长卿则靠过来,拿唇碰着她的耳根道:「老太太这是接受你了。」 珊娘却忽地往旁一闪,竟是自新婚后,头一次明显地抗拒着他的亲近。 「怎么了?」袁长卿一阵诧异。 「没什么。」珊娘板着脸应了一声,将那紫金镯子套上手腕,扭头看向车窗外——她怎么了?!她心里不平衡了!如今她才明白过来,前世时怕不是方家人不好相处,而是袁长卿根本就没打算叫她跟方家人好好相处。若是他能像这一世这样,时不时在方家人面前表现出他对她的在意,方家人也不至于那么轻视甚至是无视于她! 见她如此,袁长卿不禁一皱眉,硬是将她拉了过来。二人一阵拉扯后,珊娘无奈地被他强势地抱在了腿上。 「你答应过我的,有什么话我们都说开的。」袁长卿将她的脑袋按在怀里,皱眉道:「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因为老太太的故意怠慢吗?这是因为……」 这番「争斗」,渐渐也叫珊娘熄了心里的无名火。不管怎么说,那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为了这一世他没做过的事怪他,倒显得她有点无理取闹了。于是她叹息一声,窝在他的怀里道:「不是因为这个。我只是在想……如果你是迫不得已才娶的我,你还会这样处处为我着想吗?我想你肯定不会。只是,那样我就太可怜了。」 袁长卿默了默,忽然一摇头,抬起她的脸道:「你这叫不叫杞人忧天?」 珊娘看着他道:「我常常在想,若是我们在春赏宴之前没有见过面,若是我头一次见到你,是在春赏宴的时候,你跟我还会是现在这种模样吗?若是我在嫁给你之前,你我不是已经有了一些了解,而是盲婚哑嫁,偏我还依着老太太教我的那一套伪装成一个贤惠人,你能发现我的本性吗?还是说,你会懒得了解我,只依着你以前跟林如轩所说的那样,你过你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我们各不相干?若是那样,今天你又会怎么做?你会希望你外祖母了解真正的我吗?你会希望我们能友好相处吗?还是说,你根本不在乎?」 这么说着时,她的眼睛竟又灼痛了起来。于是她垂下头,将头靠在他的胸前,不希望他看到她又红了眼。 袁长卿抱着她沉默了半晌,然后低沉道:「当初我那么说时,是多么的无知啊。若是那样,娶妻和不娶妻又有何区别?我现在只庆幸我娶了你,若是依着我以前的主意娶了别人,我怕是会真如你说的那样,不希望她跟我外祖一家多来往的,更不会去想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叹了口气,吻着她的额头道,「我现在真是越想越庆幸。」 而,他这么说时,珊娘心里忽地就释然了——原来,他一直还是那个他……原来既不是他变了,也不是她变了,而是当初他们相遇的时机就不对,然后,防备心甚重的他不曾给过她机会,她也不曾抓对机会,于是,那一世,他们注定错过了彼此…… 「是啊,真是庆幸。」她低喃着,靠在他的胸前,头一次感觉到心里真的踏实了。 珊娘和袁长卿回到袁府时,府里的客人们都还没有散。老太太的院子里,四夫人和袁咏梅正做着主人,招待着一些珊娘认识或不认识的客人们。老太太则和族里的两个婶娘,还有一个年纪和她相仿的老封君坐在一处抹牌说着闲话。 见他们进来,那老妇瞥了一眼袁长卿,然后便盯着珊娘一阵上下审视。 这老妇生得和袁长卿有着三分相似,特别是那一双垂着眼皮的鹰眼,盯着人看时,竟叫人有种皮肤灼痛的错觉。 第二十一章 珊娘心里一阵暗暗诧异。老太太一早说了,今儿只招待一些家里的亲戚晚辈,而这位鹰眼老妇若是亲戚,珊娘却不记得曾在会亲时有见过她。便是对照着前世的记忆,她一时也想不起来此人是谁。 直到袁长卿带着她上前见礼,称呼那老妇人「姑祖母」,珊娘这才记起来,原来这是袁长卿祖父唯一还在世的妹妹,夫家姓施。那孟氏一向会做人,偏袁长卿是个不擅言辞的,故而这位姑老太太跟孟氏关系不错,跟袁长卿关系则是淡淡的,所以前世时珊娘跟她也不曾有过什么过深的交往。但珊娘却知道,这位姑老太太的儿子施远山是个人物,如今任着兵部尚书,便是后来太子登基后,他仍受着新帝的重用。 至于说施远山和袁长卿的关系,珊娘就不知道了。 但从袁老太太看到他们进来时,那眼中忽然闪过的一丝阴霾,珊娘便猜到,老太太故意没告诉他们今天家里有这么个长辈要过来,显然就是怕袁长卿会跟施远山遇上。 姑老太太冷眼瞅瞅珊娘,回头看了身后的丫鬟一眼,那丫鬟便托着个托盘过来,蹲在珊娘的身旁。老太太冷声道:「总不能白听你叫我一声‘姑祖母’,拿着吧,一点小小的见面礼,别嫌我薄待了你就好。」又道,「我原想着,你俩会亲那天我没能来,想来今天定能见到你俩的,偏你们竟去见你们舅母了,险些叫我扑了个空。」 ——说是别嫌她薄待了她,珊娘却听得出来,姑老太太这是在抱怨自己被人给「薄待」了。 此时袁老太太那里早敛去了眼里的阴霾,只当没听明白姑老太太话里的骨头一般,带笑问着珊娘道:「以为你舅母要多留你们一些时辰呢,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这里话音才刚落,外面就进来了一个外院管事,说是外面施远山等人听说袁长卿回来了,要请他出去叙话。顿时,老太太眼中才刚按捺下去的阴霾又浮了上来。 袁长卿向着管事点了一下头,便回身把他外祖母回来的消息禀说了一遍。 袁老太太不禁一愕。她再想不到,方家老太君竟宁愿不过个团圆年,也要赶回来看一眼外孙和外孙媳妇。 她这里还尚未来得及开口,袁长卿的姑祖母施袁氏已经抢着开了口,看着袁长卿道:「你外祖母竟这时候回来了?你怎么不早说?!我还当你是嫌我每次见着你就要说你,你这是故意带着你媳妇避开我呢!我们老姐妹多年不曾得见了,你外祖母可还好?原不知道她回来便罢了,既然知道了,倒要去拜个年的。」 袁长卿忙向着老太太行了一礼,婉拒道:「不敢惊动姑祖母。只是外祖母才刚回来,车马劳顿,一时也不便见客。等缓些时日,舅母那里应该会请诸位过去吃年酒的。」 姑老太太听了,便笑道:「那我更得往方家门上递个帖子了,省得你舅母事多,到时候竟忘了叫我。」说得众人跟着一阵凑趣的笑,纷纷附和着命人拿了拜帖去方家。 袁老太太只笑眯眯地看着众人起哄,心里却早窝了一把火。等袁长卿被外院管事带走后,她便扭头问着珊娘,「你外祖母什么时候到的?路上走了多久?可还好走?还有谁跟着一起回来的?」 她心里打量着珊娘是新媳妇,又是她做主替袁长卿娶的,以那方家老太太的禀性,定然不会给珊娘好脸色看,她这般问着珊娘时,珊娘定然会有大半问题都答不上来。就算能答上来,不定也叫珊娘想起在方家受的那些委屈,便是她嘴上不说,怕是心里也要从此跟方家人生了隔阂的……只是,她算计得周全,却没算计到珊娘这是第二回做新娘,早没了那种腼腆。 珊娘那里大大方方地回着老太太的话,且老太太问得详尽她就答得详尽,竟是没一点生涩之处——至少,她给人留下的印象,是方家老太太对她挺满意的,不然不会叫她打听到那么多一行人在路上的详细情况。 当然,这些人自是不可能知道,这些内容其实大半是她偷听袁长卿跟方老太太的对话时听来的,小一部分是她根据想像瞎编的。 袁老太太看着珊娘心里不禁一阵暗暗吃惊。当初她之所以挑中珊娘,一则是因为她得到的消息都说珊娘不待见袁长卿,偏袁长卿看中了她;二则,她也是看到珊娘在侯老太太眼里不得宠,只道这不是个出色的,所以才放心定下她的。却再想不到,珊娘竟不是她想像的那种眼高手低之人。 老太太这里对珊娘心里生了警觉,姑老太太那里却是看着这侄孙媳妇越看越觉得她有趣起来——至少要比她那个没嘴葫芦似的侄孙袁长卿要讨她的欢喜。 施老太太在家做姑娘时就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可算是备受宠爱,出嫁后也是一帆风顺。如今虽然丈夫早死,儿孙却个个都有出息。她这顺风顺水的一生,养成了她只爱听好话的毛病,且她对人黑白分明,喜欢的便无条件地给予信任,不喜欢的便处处都看不顺眼。偏那孟氏是个性情柔软爱说好话的,而袁长卿却是个话不多的,所以老太太对袁长卿的印象,其实倒有大半是通过袁老太太得到的。袁老太太虽然从来不曾直接说过袁长卿一句不是,可时不时在姑老太太面前流露出来的为难表情,便能叫这位热心得有点过了头的老太太在脑海里脑补出一个为人继祖母的无奈来。因此,老太太眼里不曾看到袁家人对袁长卿的暗地里打压,却只看到了袁长卿的「不懂事」。每回见到袁长卿,她十回里倒有九回是要教训着他的,偏袁长卿从来只沉默地听着,事后仍是该如何就如何,这不禁叫老太太更加觉得这孩子只是表面装着乖顺,骨子里是个桀骜不逊难以管教的。 至于珊娘,一个新媳妇而已,老太太倒还没形成什么印象。之前之所以拿话压着珊娘,其实更多的是冲着袁长卿去的。老太太是个利爽的人,自然也喜欢利爽的性情,如今见珊娘说话条理分明,不像一般的新嫁娘那般畏手缩脚,她心里便带了三分喜欢,冲着珊娘招手笑道:「过来,叫我看看你外祖母给了你什么好东西。」 珊娘便把手腕伸了过去,给老太太看方老太太给的那只紫金镯子,又对姑老太太笑道:「大郎原还跟我说,等出了月后要去给姑祖母请安的,实是不知道今天姑祖母竟也要来,是我们失礼了。」 姑老太太不免把珊娘又上下看了一眼,笑道:「你倒是个大方的。如今那些新媳妇们也不知道都怎么了,不过就是嫁了人而已,一个个倒金尊玉贵起来,全都端着架子不肯开口,看着就叫人腻歪,还是你这样爽利的好。」又道,「我来的时候不见你们,还当大郎是怕我说他又躲开了呢,原来你们竟不知道我要来?」她扭头看向袁老夫人,「嫂子竟没告诉他们我要来吗?」 袁老太太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袁咏梅见了,忙亲自提了茶壶过来,对两个老太太笑道:「两个老祖宗都只顾着说话了,也喝口茶吃点点心吧。」 袁老太太忙连声应着,借着拿糕点的机会将话题岔开了。 第二十二章 姑老太太又岂能看不出来袁咏梅是在替她祖母解围,便看了袁咏梅一眼,对袁老太太道:「不过,显见着嫂子对大郎的婚事是上了心的,大郎那样的闷嘴葫芦,若是再配个腼腆不开口的,他那屋里怕是一整天都听不到一个声儿了。」说着,又扭头打趣着袁咏梅道:「你如今也十六了吧?你祖母眼光这么好,赶明儿肯定也能替你找个好女婿!」 袁咏梅到底未嫁,顿时就红了脸,跺着脚叫了声「姑祖母」,一转眼,拉住珊娘嚷了一句「不跟你们说了」,便拖着珊娘一同跑开了。 珊娘自觉跟袁咏梅并没那么亲近,但袁咏梅那里要装个跟她亲近的模样,她倒也不反对配合一下,反正她也有点烦那个姑祖母,于是便笑着任由她把她拖走了。 到得一边,袁咏梅撇着嘴小声道:「姑祖母最烦人了,总以为全天下的人都该奉承着她!」又扭头一脸关切地看着珊娘道:「嫂子在方家真遇到老太君了?」说着,作势打了个寒颤,道:「方家祖母那么严厉的一个人,看着就挺吓人的,嫂子没被吓着?」 珊娘笑了笑,没接她的茬,只道:「外祖母挺和蔼的。」——这点小伎俩,当年她也用过。她这里只要敢稍微说一下方老太太的坏话,转眼袁咏梅就能告诉人去,不定最后还要装个同情的模样对人说句,「我嫂子真可怜,被方家祖母吓得够呛」之类的话。 见珊娘不肯说方老太太的坏话,袁咏梅便转着眼珠又道:「你才刚说,方家的大姐姐也一同回来了?她嗓门还是那么大吗?」 ——只要珊娘敢承认,转眼她就能告诉人去,说她嫂子觉得方家大姑娘的嗓门真大,跟个男人似的。 珊娘微微一笑,避左右而言他道:「大姐姐对人很热情,我们到的时候他们也才刚到家,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出来接我们了。」 见珊娘连着避开两个坑,袁咏梅有点泄气了,将珊娘拉到二姑娘袁咏菊和三姑娘袁咏竹的面前,笑道:「我把嫂子带过来了。」 和总爱主动挑衅的袁咏梅不同,袁咏菊和袁咏竹年纪大些,为人也更沉稳一些,且如今跟珊娘又没有什么切身利益冲突,她们自是不会没事找着珊娘的不痛快,于是几人便是一阵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寒暄。 因刚才那边姑老太太问着袁咏梅的婚事,姐妹几人便都说起京里几家来往的人家的婚嫁之事来,一会儿是谁家相看了谁家,一会儿又是谁家有意于谁家,却是叫前世记忆全都已经模糊了的珊娘听了个云里雾里。几个来拜年的妯娌们听到她们这边议论得热闹,便也都凑了过来。 这边正说得热闹,那边姑老太太便问道:「你们说什么呢,说得这么热闹?」 袁咏竹笑道:「说今年的春闱呢。怕是等春闱过后,京里又有一批人家要抢新郎了。」又看着珊娘笑道,「我家大郎总算是安全了。」说得众人一阵笑。 姑老太太则又在那里发起议论来,「如今的姑娘们,一个个怎么都那么急着嫁?想我们年轻的时候,连公主都是二十出头才出嫁的,偏如今一个结婚比一个早。早年间,只有家里不受宠的姑娘才会早早地嫁出去,越是受宠的,家里越不肯轻易许嫁呢。」 袁咏梅立时就取笑着珊娘道:「姑祖母这么说我嫂子可要伤心了。嫂子跟我同岁呢。」 袁咏竹看了袁咏梅一眼,道:「还不是大郎急吼吼地想娶?我可听花叔说,大郎去议婚期时,差点叫亲家老爷拿棒子给打出来呢。」 许是说到珊娘,叫一旁的九婶娘又想到珊娘的那些嫁妆,便问着珊娘,「你那具猫趣图的屏风,听说是‘玉绣’?哪里得的?那好大一幅,得值不少钱吧?」 珊娘尚未答话,便有个婶娘又道:「说到‘玉绣’,你们知道吗?听说五皇子找到的那个‘玉绣’传人,叫个什么权贵人家给盯上了,因着那点手艺竟差点被人给灭了门呢!哎哟,真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哟!」 珊娘:「……」她怎么不知道他们家险些被灭门?! 另一个婶娘挥着手道:「哎呦呦,快别说了,大过年的!」 姑老太太却接着道,「你们放心,善恶终有报,年前江南不是被抓了一批人吗?里头就有那些为非作歹的。」又扭头好奇看着珊娘:「你的陪嫁里竟有玉绣?果然还是你们侯家有钱。对了,你家也在江阴府,那自是那个‘玉绣’传人所出的了。那人你可认识?」 珊娘一阵眨眼。她还以为全天下都已经知道她家太太的玉绣了呢,再想不到京城里竟没几个知道这「玉绣」是五太太的作品。 她一时拿不准该不该暴露五太太时,老太太那里已经先一步替她答话了。老太太笑道:「她哪里能知道,那些嫁妆自是她爹娘替她备下的,难道还要叫她自己去挑不成?便是自己挑,也不过是人把绣品拿到她的面前任她选而已,哪里会去认得什么绣娘。」 于是珊娘眼一闪,便闭了嘴,笑道:「老太太说的是。」如今局势不明,她觉得还是稳妥些,暂时不要露了富的好,反正她家里好像并不缺钱。 说到这个,她竟是在老爷替她备嫁妆时才知道,老爷的画竟不比太太的玉绣价钱更便宜。加上老爷鉴画也极有一套,她的嫁妆不过是老爷随便卖了一幅他收藏的小画就给备足了(且不说老爷还擅长制假画),总之,她家里还真不愁钱。 她这里思想开了小差,也就没注意到别人都在议论些什么,直到她听到袁咏梅那里又腻着嗓子开始叫「嫂子」。 她一抬头,这才发现,袁咏梅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过去腻在了袁老太太的身上,一边摇着袁老太太一边看着姑老太太笑道:「姑祖母都不知道,自嫂子家来后,我在这家里都快没人疼了,我祖母疼嫂子竟比疼我还厉害。姑祖母可还记得我祖母最心爱的那个名家制的梅花手炉吗?我和哥哥姐姐们都眼馋了半天,祖母谁都没给,竟就只给了我嫂子。」 珊娘心里一阵冷笑,脸上则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站起来捏着衣袖不安道:「那竟是祖母的心头之物?倒是我冒昧了,早知道不该接的。」一边说着,一边作势要叫三和去把那手炉拿来。 袁咏梅再没料到珊娘是这样的反应,顿时呆在了那里。她原不过是顺着老太太的意思要向姑老太太表示一下,老太太如何看重珊娘而已,却再想不到珊娘给她来这么一手,倒一下子显得她很小家子气似的…… 老太太也不知道珊娘竟这么不「上道」,顿时也愣了一愣,忙对她笑道:「你听四丫头乱说!我给你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且又不是什么贵重之物,手炉而已。」又装作责备的模样拍了袁咏梅一记,笑道:「多大的人了,还故意挑着刺跟你嫂子争宠,看把你嫂子吓的!」 「咯……」 忽然,珊娘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闷笑。珊娘扭头一看,却原来是九婶娘家的小孙女,小名叫雨儿的。上一次九婶娘去看她的嫁妆,珊娘故意当着人拆穿袁咏梅时,那个回头看着她笑的,便是这姑娘。 第二十三章 等袁长卿在外院送走了客人,回到内院里,听说珊娘已经先回了院子,便也赶了回去。 他进来时,只见珊娘正懒洋洋地斜靠在窗下的炕上,怀里抱着一团漆黑的白爪,一人一猫都眯缝着眼,一副随时会睡着了的模样。他忍不住微笑着,走过去坐在她的身旁,将白爪抱了过来。 珊娘抬头,见他的脸红红的,便知道他是喝了酒了,她微一皱眉,又把白爪抢了过去,道:「人都送走了?」 「嗯。」袁长卿简洁地应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低垂的门帘,侧过身去,将一只手撑在她的另一侧,整个人向她靠了过去。 珊娘岂能不明白他这是想偷香窃玉,忽地抱起白爪遮在脸前。顿时,袁长卿和白爪一阵大眼瞪小眼。珊娘则弯着眉眼笑道:「除了一个‘嗯’,你就不能多说几个字了吗?今儿姑祖母还说,亏得我不是个腼腆的,不然我们这屋里怕是整天都听不到一点动静呢。」 袁长卿眼一闪,忽地按下白爪的脑袋,凑到她耳边说了句什么,说得珊娘顿时就红了脸,伸手捶了他一记。袁长卿则趁势过去揽住珊娘,二人正在腻乎着,袁长卿却忽然倒抽着气闪到一旁,原来是他压着白爪了,叫白爪不客气地挠了他一把。白爪一下子从炕上蹿下去,回头嫌弃地瞅了这小夫妻俩一眼,竖着尾巴扬长而去。 看看猫的傲娇之态,再看看袁长卿手上的三道红痕,珊娘忍不住又是一阵笑。袁长卿则一侧身,往她的腿上一躺,问着珊娘,「你在后面都陪他们说了些什么?」 于是珊娘便把听来的八卦说了一遍,又道:「京里没人知道玉绣是太太的手艺吗?」 袁长卿道:「岳母又不靠这个为生,要那个名声做甚?反倒容易受累。」 「那姚家……」 珊娘话还没说完,袁长卿便拉过她的手放在他的额上,道:「放心,那边已经解决了,谅他们不敢往外说。」又道,「我头痛,帮我揉揉。」 「怎么了?」珊娘知道袁长卿的酒量,这会他显然不是醉酒头疼,于是她一边问着,一边真个帮他按摩起来。 而其实她也只是那么随口一问,她知道,正事他是从来不会告诉她的,却不想袁长卿叹息了一声,道:「姑祖母的儿子,就是我的是表叔,是兵部尚书。四叔想再往上走,所以希望能借着表叔的力,表叔却并不看好他。」 「他也想你从军?」珊娘问。 袁长卿摇摇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祖父和父亲的死,其实是当今失策所致。我研究过祖父留下的那些书信,当时祖父并不同意上面订的战策,但他没办法违抗君命,只得以死相搏。结果死的不仅是他,整个袁家军都险些全军覆没。」他捉住珊娘的手,叹了口气又道:「上次我说过,太后于我家有救命之恩。那时候有人曾有意把这黑锅栽到我祖父的身上,是太后坚决不肯,可也不能叫那位背了这罪名,后来便由兵部领了罪,罢了一个兵部尚书和一个次辅,至于真相……」他冷笑一声,渐渐捏紧珊娘的手,「为军者,不过是朝廷的利器。朝廷指东,便不能往西。而若是上面的人瞎指挥,自己却是连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所以我不会去从军,我要……」他的眼迷茫了一下,似一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才好。 珊娘抚着他的额道:「知道我觉得你做什么最好?你善思考,心又细,其实与其叫你到前边去带兵打仗,我觉得你倒更合适在背后出谋划策。」 袁长卿一愣,忽地抬头看向她。 「怎么?」珊娘被他看得一阵莫名。 「你竟跟太子说的一样。他也这么说。」 这倒是珊娘不知道的。她诧异了一下,然后点着头道:「难怪说那是位明君。」 袁长卿的长眉一动,「这话可不能说。那位如今还没坐上那个位置呢。」说着,他一翻身,支着额又问着珊娘,「你呢?你跟着老太太还做了些什么?」 珊娘一阵撇嘴,「能做什么?无非议论一些家长里短八卦闲篇,然后就是挖坑陷害争锋算计。」又皱眉道,「真是的,那一家子像防贼一样防着我们,生怕被我们占了一点便宜,一个个也不嫌累的慌!当谁都稀罕他们那点东西似的!」 「啊,」袁长卿笑道:「庄子的一个故事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说,一只乌鸦找到一只快腐烂的老鼠,这时候一只凤凰从天上飞过,乌鸦以为凤凰是要跟它抢那只腐烂的老鼠,便冲着凤凰‘呱’地叫了一嗓子。」 珊娘看着他,忽地揪着他的耳垂扽了一下,笑道:「该叫姑祖母来看看这时候的你,看她还以为你是个不爱说话的!」 正月初三,是约好的去方家看望方老太太的日子。只是,袁长卿和珊娘只在方家坐了半天就回府了,因为今天府里请年酒,请的是族里的长辈们,他俩得回去现一现身,省得被人说失礼。 临走时,刘氏告诉他们,方家决定在初六请年酒,叫他们到时候一定来。 初四袁府还是请客,请的是孟老太太娘家的那些亲戚,包括四皇子的母家承恩侯夫人及世子夫人。袁长卿被四老爷带着,在外院陪了一天的客,珊娘则被老夫人抓着表演了一天的祖孙情。晚间,回到房里,夫妻二人累得连话都没说几句就囫囵睡了。 初五,府里依旧还是请客,只是今儿的年酒分了好几处。内院里,四夫人请着娘家的亲戚和一些平常来往的内眷;外院,袁长卿和袁昶兴则各自在各自的外书房里宴请着各自的同窗好友。至于珊娘,今儿她被袁咏梅给抓住了。 有时候珊娘都觉得自己该佩服袁咏梅才是,这丫头很有一股百折不挠的毅力,她借着珊娘显示她的友善大度也就罢了,珊娘也很乐意配合她的,偏这丫头还时不时想给她挖坑,误导她去做一些不合适的事,珊娘对付她的办法便只万用万灵的一招:当面拆穿。 四夫人今儿在内院请的客人,除了她娘家的亲戚外,还有些京城有头脸的人家。珊娘是新媳妇,众人对她格外好奇,袁咏梅便拉着她到处一阵转悠,看似把她介绍给京城的这些人家,其实不过是利用珊娘表现她的温柔大度和蔼可亲罢了。珊娘也不在意被她用来装点门面,只微笑着和前世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人们点头行礼致意。 展示过一圈后,忽然过来一个小丫鬟对袁咏梅笑道:「永宁侯夫人到了,老太太叫姑娘和大奶奶过去呢。」 袁咏梅一听,忙拉着珊娘往老太太那里过去,一边给珊娘科普道:「永宁侯夫人是安国公的亲姐姐,太后的娘家侄女,人都说她和太后最是相像。」又切切嘱咐着珊娘,「嫂子不用怕,大不了等一下你别开口,我来替嫂子应酬她。」 她这么说,珊娘也就那么笑盈盈地应着,心里却微微有些诧异。她知道太后只一个侄女,应该就是除夕那天在天宁寺里扶着太后的那一位。虽然那位跟太后长得很像,但前世时她听说那位的性情却跟袁咏梅所说的全然两样呢……只一转念,珊娘便明白了,袁咏梅只说永宁侯夫人跟太后像,却并没有说是禀性像还是相貌相。她忍不住抿唇一笑。 第二十四章 等她们到得老太太那里时,不仅永宁侯夫人在,九婶娘和她孙女雨儿也在,另外,便是跟在永宁侯夫人身后的一个二十不到的小媳妇。单看那身和她一样的艳丽大红衣衫,珊娘便知道,这位怕也是新嫁人不久的新媳妇。 而那位永宁侯夫人,恰正是珊娘在天宁寺见过的那位。 进了门,袁咏梅便丢开珊娘,急急上前向着永宁侯夫人屈膝一礼,笑道:「表舅母恕罪,我才刚领着我嫂子去见客人了,竟没能来迎接表舅母,表舅母勿怪。」 永宁侯夫人笑着冲她伸手虚虚一扶,道:「这孩子,还是这么客套。」又抬头看着珊娘道:「这是大郎媳妇。」 那语气,听着像是问句,珊娘却知道,她也认出了她。 于是珊娘忙上前见礼。她还没开口称呼,老太太那里就笑道:「你也跟着四丫头叫声‘舅母’吧。」 珊娘这才知道,原来那已经故去的老永宁侯夫人和四夫人的母亲是表姊妹,所以袁咏梅才称呼着永宁侯夫人「舅母」。 她依着老太太的意思上前叫了声「舅母」,抬眼间,却正看到袁咏梅眼中闪过的一丝鄙夷,心里顿时了然她的想法——显然,袁咏梅认为,她这是沾着她母亲的光攀上了贵人。 永宁侯夫人也笑盈盈地虚扶了珊娘一把,然后回身叫过她儿媳妇沈氏,笑道:「这是我家的大郎媳妇,两个大郎媳妇,又都还是新人,倒正好有话可以说了。」 九婶娘指着沈氏道:「她哪里算得新,」又一指珊娘,「人家这才是新的,她那里都出了月了,早就旧了。」说得众人一阵哄堂大笑。 沈氏则红了脸,扭着九婶娘的衣袖嗔了她一声,「姨妈!」 珊娘不禁一阵惊奇,这才知道,原来那沈氏竟是九婶娘的外甥女。难怪老太太会把九婶娘请来做陪客了。 许是见珊娘盯着沈氏和九婶娘看,九婶娘的孙女雨儿过来对她笑道:「京城看着大,其实算算一点都不大,感觉好像谁跟谁都能攀上点亲戚关系似的。」 珊娘早看出来了,这雨儿对她挺有好感的,便回头冲雨儿一笑。 那袁咏梅见了,忙凑头过来问道:「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呢?」 雨儿落落大方地道:「我跟婶婶说,我们京城也就看着大,算算不定每个人都能攀上点亲戚关系呢。」 「还真是这样,」永宁侯夫人笑道:「我想着我家里都是武人,再不可能跟那些文人墨客有什么来往的,偏我家老大娶亲时,我竟看到杏林书院的前掌院,就是你家大郎的老师林二先生夫妇,竟也在送嫁的人当中。细一问才知道,原来我那大儿媳妇得叫掌院夫人一声姨母的。」又看着珊娘道,「偏林二先生又是你家大郎的老师,可见京城果然处处都是熟人了。」 珊娘微笑着微一敛袖,并没有接话。 永宁侯夫人见她装着腼腆,也不曾多想,便扭头继续和九婶娘、老太太说笑着。只是,每回她故意逗着珊娘说话时,珊娘总不开口,她就不免有些疑惑了——明明都敢顶着太后的人。于是她忍不住看着珊娘道:「你怎么都不说话?」 袁咏梅见状,忙笑着上前一步,对永宁侯夫人道:「舅母就别逗我嫂子了,我嫂子腼腆着呢。」 永宁侯夫人一阵诧异,「你说她腼腆?!」又看着珊娘笑道:「你当着太后的面都能侃侃而谈,怎么在你太婆婆面前就腼腆了?」 老太太一听,顿时脸上就变了色,探头问道:「什么?」 永宁侯夫人看看老太太,诧异道:「这两个孩子,回来时竟都没说吗?除夕夜我陪太后去天宁寺敬香时遇到他们了,太后还跟大郎媳妇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呢。」又对珊娘笑道,「太后还夸你来着,说你是个有胆识的,偏这会儿在我面前倒装起腼腆来!」 珊娘这才开口笑道:「不是到现在还在后悔着,那时太莽撞了嘛,所以就没敢怎么开口了。」 永宁侯夫人哈哈一笑,道:「你那个算得什么莽撞,原是太后试你呢,你若畏手缩脚,太后反而要不喜了。」又道,「不过你那天说得极是。你没那么说的时候,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你那么一说我才觉得,世人果然是太过偏颇了,凭什么一有风吹草动就怪我们女人的不是?再看史书上那些所谓的‘红颜祸水’……」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对珊娘笑道:「大过年的,不说这些了,等过了年我再请你去我家里,到时候我们再细细聊。」 珊娘垂头应了,再抬头时,只见袁咏梅脸色一阵不对。她抿唇一笑,扭头和沈氏搭起话来。 见她们说话,雨儿跑过来,伏在椅背上对沈氏笑道:「姑姑您不知道,我这个大婶婶可是个有趣的人呢,我四姑姑那人吧,」她拿眼尾一扫闷坐在角落里的袁咏梅,「人前就爱装个乖,背着人却最爱挑三拨四的,我最不爱跟她说话了。偏头一次见到她的人都以为她是个好的,只我这新婶婶好眼光,竟不曾上过当。」又歪头凑到珊娘面前问着她,「看她那个样子,婶婶是不是又叫她吃了排头了?」又摇着珊娘的胳膊道:「婶婶教教我,下次我也好照葫芦画飘,看她还敢再算计我!」 珊娘被她摇得头上的首饰一阵乱响,笑道:「没有的事。」 「定是有的!」雨儿不信,又伏到她的椅背上,凑到她的耳旁小声道:「婶婶别误会,我不是像她那样总藏着些见不得人的小心思,我是真烦了她那个模样,偏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是姑姑,我是侄女,我连躲都躲不开她。婶婶只当疼我一回,教教我吧。」 珊娘笑着端起茶盏抿了口茶,道:「我哪能教你什么,我又不懂。我不过想着,之所以说那些小心思见不得人,就是因为它是不能在人前摊开了说的。既这样,索性就把它们在人前摊开了,倒省得自己落了谁的算计,便是有什么不对,好歹也只剩下了摆在明处的麻烦。」她放下茶盏,微笑着又道:「其实我这人最怕麻烦了。」 就像珊娘所说,她把袁咏梅算计她的小心计摆在明处,反过来算计了袁咏梅一把后,剩下的也就不是暗地里的算计,而是摆在明处的麻烦了。 送走了客人,那袁咏梅当着珊娘的面一甩帘子,跑进屋去拉着老太太的手就哭了起来。 珊娘略一思索就明白了——那永宁侯家里还有个尚未婚配、论年纪跟袁咏梅相仿的小儿子呢。 她站在门帘外笑了一下,然后敛去脸上的笑意,示意三和替她打起帘子。 珊娘进屋时,老太太正安抚着四姑娘。见她进来,老太太那总是笑眯眯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不悦,看着珊娘道:「除夕那天,你跟大郎遇到太后了?你们回来时怎么都没说?!」 珊娘「诚惶诚恐」道:「原想说的,可我怕我说了,倒像是在炫耀什么一般,所以就想着,等家里有谁问起来的时候再说。只是,我没想到家里人竟对我们晚上出门的事一点兴趣都没有,竟始终都不曾有人问过我们一句,所以之后我们也就没机会说了。」 第二十五章 老太太被她说得一噎。确实,换作别人家里的子侄大半夜出门,回来后,家里人总要问一声此行的见闻,哪怕随便扯点闲篇,偏那天是除夕,他们一家子那会儿正嫌袁长卿夫妇在跟前碍眼,只想早早把他们打发开去,却再没想到这二人竟会遇到太后! 老太太这里不吱声了,袁咏梅却怒了,从老太太的膝上抬起泪眼,「才刚我好心提醒你的时候,你好歹也该告诉我一声,你是认识舅母的,倒叫我出了这么大一个丑!」 珊娘装着一副过意不去的模样,掏出帕子递过去——虽然被袁咏梅一巴掌打开了,又道:「妹妹误会我了,我哪里知道这位就是长宁侯夫人。那天在寺里遇到时,她原站在太后身后,且我们都没说过一句话的。才刚四妹妹又把她形容得那么厉害,我吓都吓死了,哪还记得告诉妹妹一声,她认得我?再说了,我也没觉得妹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丢脸面的事啊?这出丑二字,妹妹又从何说起?」 话虽如此,她心里却是一阵冷笑。所谓「出丑」,不过是袁咏梅自己知道,她的算计早落进了珊娘的眼里,叫珊娘看了她的笑话罢了。 袁咏梅抬头怒瞪着珊娘,珊娘却继续装着好人,把那块被她推开的帕子又递过去,殷殷关切道:「妹妹快别哭了,大过年的呢!」 等到了晚间,珊娘和袁长卿从老太太的院子里退出去后,老太太忍不住咬着牙对袁礼道:「看样子,竟替他娶错媳妇了。」 一旁的袁昶兴听到了,那眼眸不禁一阵闪烁,道:「这有什么,人有七灾八难,大不了到时候替大哥重新挑个好的就是。」 初六,是方家请客。 便是袁方两家实际已同仇人一般,但表面上仍是要维持着相应的礼数的,所以老太太带着袁咏梅袁昶兴兄妹也跟着袁长卿他们一同过去了。 而由于方家的成年男丁们都不在京里,袁长卿便作了方家的男主人,领着两个才十四岁的双胞胎表弟接待着来拜年的男客们。 至于珊娘,如今袁老太太对她甚是忌惮,只是,便是她想要拘着珊娘不让她跟外人接触也不行,方家大姑娘英姑早抓了珊娘去帮她迎宾了。 这一天,虽然袁长卿和珊娘都挺累的,但和袁家请客时的累不同,此时不过是累身不累心而已。因初七那一天是别人家请年酒,老太太和袁礼一家都要出门做客,偏袁长卿和珊娘是还有两天才能满月的新人,也不好到非至亲的人家去串门,便被留在了家里。于是,当晚,袁长卿借口明儿不用早起,缠着珊娘胡天海地闹了一番,害得二人竟都起晚了。 虽然醒了,珊娘却按照老习惯依旧赖着床。袁长卿巴不得把她困在床上,便盖着被子又是一阵胡作非为。喘息初定,珊娘便笑道:「你这算不算是白日宣淫?」 这会儿日头早透过玻璃窗照了进来。 「夫妻敦伦,人生大理,淫在何处?」袁长卿一本正经地说着,逗得珊娘伏在他怀里一阵笑。 笑完后,珊娘扒着手指算了算,叹着气道:「非要到月底才能回门吗?」 「想家了?」袁长卿一阵诧异。 珊娘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道:「不仅仅是想家了。」 袁长卿自然知道她的意思。自初五那天永宁侯夫人来过后,老太太对珊娘的态度就起了明显的变化,虽然人前还是装着和蔼,可背后的审视则更深了一层。 「我会尽快想办法搬出去的。」袁长卿吻着她的额头道。 珊娘则又扒起了手指,「春闱是在四月里。我算了一下,我们若要搬出去,就需得在二月里搬家,这样好歹可以留一个月的时间给你温书。但我们原是计划二月初要回我娘家的,这样的话,时间上就不够了……」 「积一时之跬步,臻千里之遥程。」袁长卿截着她的话道:「读书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且我从没有放下……」 「别打岔!」珊娘抬手一推他的下巴,又道:「我是说,家里已经知道你要参加今年的春闱了,他们原就怕你会有出息,我们若是这时候提出来要搬出去,他们定会利用这件事来叫你分神,所以,」她在他怀里翻了个身,看着他道:「明天我们就出月了,我们能不能早些回梅山镇?那样也就能早点回来了。」等回来后,她盘算了许多的计划也就可以早点实施了。 「说实话,我腻烦透了这些人的虚情假意。」她道。 袁长卿却是一阵沉默。半晌,他才道:「我一直觉得不管是老太太也好,还是我四叔四婶也罢,都把心思藏得很好,偏你怎么就看出来了?」 珊娘呆了呆。她总不能说,是前世的经验吧。她眼珠一转,拿手指一戳他光裸的胸,道:「是真情还是假意,说出来的话可以骗人,但这里骗不了人。」 袁长卿看着她的眼眸略一深,忽地翻身压住她,又抚着她的胸口道:「我知道你这里藏着的意思,可我还是更愿意听你亲口说出来。珊儿,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你喜欢我,我想听你说。」 珊娘一窘,脸上顿时一片发烧,推着他道:「不要脸,大白天的……」 「晚上你就肯说了?」袁长卿的手得寸进尺地往下挪去,惹得珊娘一阵惊喘,按着他的手皱眉道:「别胡闹了,外面该来人了……」 她话音未落,果然就听到门外传来花妈妈的声音。 花妈妈在责备着李妈妈,「哎哟哟,我的妈妈哎,你也太会惯孩子了,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叫起?!」 珊娘立时咬着唇看着袁长卿做了一个怪模样。 袁长卿则沉着眼看着她,显然有点不高兴了。 珊娘红着脸将他的手从身上拿开,然后凑到他的耳旁承认道:「我现在说不出来,你等等我。」 袁长卿的眼一亮,忽地低头在她唇上咬了一口,道:「行,我等你。」 吃完早饭后,袁长卿出去了一趟。等回来时,便得意洋洋地告诉珊娘,他弄到船了,等过了初九他就带她回门。 珊娘一阵惊奇,「这才在年节里呢,哪来的船的?」 袁长卿神秘兮兮地抬手指了指上面。 珊娘先还傻乎乎地抬头看了一眼房梁,然后才反应过来,他竟是找太子去弄船了。「那,老太太那里……」 「这你就不用管了。」袁长卿道。 而袁长卿的解决之道,竟是如此的简单粗暴。 当晚,一家人聚在一处吃完晚饭后,袁家人照例聚在一处说笑着消食,袁长卿和珊娘则照例如外人般坐在一旁旁观着。吃完了一盏茶,老太太笑道:「散了吧。」于是袁长卿便扶着珊娘的手臂将她送出了门,却是在他的一只脚临迈出门前,似忽然想起来般,回头对老太太道了句:「明儿初九了。」 这时袁昶兴正和老太太说着句什么笑话,逗得众人一前仰后合的笑,袁长卿的话如按了个暂停键一般,叫袁家那几位的动作表情全都僵在了那里。 珊娘掀着一条门缝看着,不禁抿唇一笑。 老太太也僵了一僵才回过神来,对袁长卿笑道:「哎呦,看这个年过的,都忘了今儿初几了。原来明儿就初九了,这才眨眼的功夫,你和十三儿就满了月份,家里得设小宴庆祝一下才是。」 第二十六章 袁长卿一摇头,道:「设宴就罢了。我打算初十带十三儿回娘家住对月,船期已经订好了,大概要到月底才能回来。」说着,不等众人有所反应,便向着众人垂首一礼,转身退了出来。却是险些和站在门帘外偷听的珊娘撞在一处。 他冲着珊娘一挑眉,从斗篷下伸手握了她的手,拉着她快速离开了老太太的院子。 珊娘还忍不住回头往身后看了一眼,袁长卿却是连头都不曾回过。不过,那院子里也没人追出来就是。 「就这样?」珊娘忍不住道。 「你想怎样?」袁长卿道,「原就是不关心的事,不过通报一声,还能怎样?」 珊娘一阵沉默。她忽然发现,原来对付爱装腔作势的老太太,简单粗暴简直就是不二法门,反正她也拉不下脸来教训人——便于她拉得下脸,袁长卿也可以回她一句,「你们长辈不上心安排,我只能自己安排了。」 于是,初十这一天,花叔便送着袁长卿夫妇去了京郊码头。 这一回,李妈妈留了下来,反正她在家乡也没有亲人了,倒是花妈妈好奇着主母成长的环境,非跟李妈妈换了差事要跟去。珊娘兴奋着要回家,自是无可无不可,也就应了。几个丫鬟因为家都在梅山镇上,便也都跟着了。倒是桂叔,说是老爷吩咐要买京郊庄子的事还没着落,暂时就不回去了。于是一行人加上方家派的一队护院家丁,以及方家、袁家,还有袁长卿给五老爷五太太备的礼,竟满满装了三艘船,然后一同奔梅山镇而去。 船上闲着无事,花妈妈就又想起要教珊娘看账本的事来。当她那么嘀咕着时,三和五福一阵面面相觑,五福忍不住泄露了天机,道:「我们姑娘哪还用人教啊,在家时,家里太太都不怎么问事的,都是我们姑娘管着呢。」 花妈妈这才知道上了当。 三和忙拉开五福,安抚着花妈妈道:「我们姑娘常说,安排了人做事,就要信得过人,除非那些人做不好事,不然并不需要她亲自动手的。以前在家时我们姑娘就是那样,看着好像什么都不管,其实家里的事姑娘心里都清楚着呢。说起来,我们姑娘……」 「就一个字:懒。」五福笑道。 「呸!」三和打了她一下,又回头对花妈妈笑道:「上次妈妈拿账本过来时,其实我们姑娘已经粗粗看了一遍那些账本了。姑娘私下里还跟我说,妈妈是个精通内务的。姑娘说,她可以放心了。」又笑道:「妈妈还不太了解我们姑娘,其实五福说的也算对,我们姑娘确实是个省事的。妈妈且放心,我们姑娘虽然省事,但也不怕事,妈妈那里若有什么决断不下来的事,我们姑娘再不会推脱的,至于平常的小事,还得劳妈妈多担待了。」 花妈妈忍不住把三和一阵上下打量,笑道:「只冲着你这份伶俐,我就信了大奶奶了。」又道,「倒是我小瞧了大奶奶,不知道有没有惹大奶奶生气。」 五福又笑着插话道:「妈妈果然是不知道我们姑娘的,我们姑娘活泼着呢,没事就爱捉弄人。妈妈跟我们姑娘处久了也就知道了。」 花妈妈道:「这都满月了,大奶奶怎么还没叫你们改口?」 「说了,」三和笑道,「叫我们回京前一定要改过来,就是我跟五福还不习惯,老是‘姑娘’‘姑爷’的,说顺嘴了。倒是六安,到底年纪小,头一个就改过口来了。 几个正闲聊着,六安忽然探头进来叫着三和,「奶奶让我来问姐姐,那个斑竹杆子的紫毫笔,姐姐收到哪里了。」 花妈妈等人对视一眼,顿时就笑了起来,直把六安笑得一头雾水。 三和过来一拍六安头上的丫髻,笑道:「这会子奶奶找那个做什么?」 六安笑道:「奶奶看到大爷在画画,奶奶也手痒痒了。」 「呸!」五福隔着门笑骂道:「你才手痒痒了呢。」 六安一阵委屈,「是大爷这么说的,我不过学话而已,姐姐倒骂我。」说得花妈妈等人又是一阵笑。 一路无话。 珊娘等人到得梅山镇时,正是正月十四,元宵节的前一天。 袁长卿原跟五老爷约好是二月初回门的,如今提前回来,又想着通信的功夫人差不多就该到了,也就没有特意写信回来。因此,五老爷五太太接到门房报上来的信时,差点以为守门的严伯是喝多了。 老爷太太忙忙接出来,一家子相见,自是一阵欢声笑语。 自珊娘出嫁后,有方妈妈和五老爷相帮着,如今太太渐渐也担起了家事。珊娘夫妇被老爷太太接进府门时,太太一边走一边连连吩咐着人去收拾院落安排下人等等,珊娘便知道,太太算是真正立住了。于是她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太太看到珊娘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道:「若是你还在家,我定要赖着你管这些事的,如今没了你,我也就偷不得懒了,只好自己操劳起来。」又道,「只盼着瑞哥儿早点娶亲我就又能解脱了。」 花妈妈在后面听了太太的话,这才知道,原来这懒病,竟是五老爷家的「家传之宝」。 珊娘则笑着问起侯瑞的亲事来。 侯瑞和袁长卿同年,如今袁长卿都娶了,他却连一点着落都还没有。老爷立时嫌弃地道:「他功不成名不就的,谁能看得上他呀!」 太太横老爷一眼,对珊娘笑道:「原相看了两家,偏你哥哥看不上人家,嫌人家小家子气。」又道,「闲了你叫长生问一问他,到底中意什么样的,你们年轻人好说话。」 珊娘笑道:「瞧太太说的,好像您多老似的。」 太太故意瞅了她的腹部一眼,笑道:「不定转眼就是做阿婆的人了,能不老吗?」 珊娘微僵了僵,一阵打着哈哈,又问着侯瑞侯玦,将这话题一笔带过。 老爷道:「今儿是你四伯家里请年酒,我跟你太太不爱那个虚热闹,略坐了坐就回来了,那两个小子在那里听戏呢。」 果然,隔着夹巷就能听到隔壁四伯家里的锣鼓暄天。 方妈妈凑过来笑道:「已经命人去送信了。」 把珊娘和太太送回房后,五老爷就把袁长卿带去了他的外书房。太太拉着珊娘的手把她看了一圈,道:「怎么感觉你俩都瘦了?」 珊娘抱怨道:「能不瘦吗?!府中天天请人吃酒,偏要拉着我俩做陪客,偏那席上又叫人吃不安生,吃更多也长不得肉啊。」说着,拉着太太往窗下的榻上一躺,叹着气道:「还是家里舒服。」 她这惫懒模样叫太太一阵笑,伸手拉起她,道:「亏得你上面没正经婆婆,不然得嫌弃死你!」 珊娘有心想跟她抱怨抱怨袁家老太太,可太太这人单纯,她不愿意叫她操心,便咽下了这个话题,问道:「全哥儿呢?」 「在里间午睡呢。」太太又道,「还当你们月底才回来呢,虽说你那小楼有人打扫着,可也不好就这么直接住过去,你且先在我这里歇着,方妈妈已经领人去收拾了。」 第二十七章 珊娘答应着,又起身在熏笼上搓了搓手,道:「都说北方冷,如今回来我才发现,其实还是我们南方更冷些。北方好歹烧着炕,在屋里都穿不住棉袄的,我们南方却是外面什么样,坐在屋里还是什么样。」 太太没去过北方,忍不住向着珊娘一阵好奇打听。二人正说话间,里面传来一阵咿咿哑哑的稚语。珊娘便知道,是全哥儿醒了,忙掀着帘子进了里间。 里间燃着两个熏炉,虽比不得北方的地龙温暖,终究比外间要暖和许多。珊娘的小弟弟全哥儿这会儿午睡刚醒,正坐在床上任由奶娘替他穿着衣裳。那呆萌萌的小模样,和珊娘初醒时简直一模一样。珊娘看了只觉得心头一柔,过去逗着全哥儿道:「全哥儿,可还记得姐姐了?」 到四月里,全哥儿就实两岁了,虽说珊娘离家不过才不到两个月,可她知道孩子的忘性大,倒没把握全哥儿还能认得她。 不想全哥儿呆呆看她两眼,竟立时就叫了她一声「姐姐」——竟是还认得她。 哎呦,珊娘的心顿时都化作了一团糨糊,忙不迭地挤开奶娘,亲自过去替小家伙穿好了鞋袜,又将全哥儿抱在怀里好一阵腻乎。 全哥儿似乎跟珊娘一个毛病,初醒时都有点迷糊。但显然他的脾气要比珊娘好多了,被珊娘搓揉了好一会儿都没见他发作。直到珊娘抱着他喂了一回水,小家伙才似刚醒过神来一般,抬头看看珊娘,然后猛地挣扎着从她腿上站起来,搂着珊娘的脖子就是一阵大声嚷嚷:「姐姐,姐姐,姐姐你去哪了?」 她出嫁时,全哥儿话还说不利索呢,如今竟能连着说句子了。珊娘一阵惊喜,看着一直站在门边上笑着的太太道:「全哥儿会说话了?」 太太笑道:「是呢。你才刚出嫁的那几天,他天天在家里找你,找不着就哭。」又半含酸地笑道,「也没见他这么找过我,可见还是跟你亲。」 珊娘听了鼻头一酸,竟险些掉下眼泪来。姐弟俩脸贴脸地一阵嘟嘟囔囔说着小话,偏这小不点儿才刚学会说话,口齿又算不得清楚,珊娘和他简直是鸡同鸭讲,听得太太忍不住一阵笑。等老爷带着袁长卿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温馨的画面。 老爷心里一动,立时想着怎么把这幅画面画下来,这时就听得外面一阵脚步响,转眼间,侯瑞侯玦就双双冲了进来。 侯瑞还好,到底已经是个大人了,侯玦一看到珊娘就向她扑了过去,一边直着嗓子喊着「姐姐」。全哥儿正坐在珊娘的怀里,见侯玦扑过来,顿时跟只护食的小狗似的,猛地抱住珊娘,又回身拿一只小胖爪子推着他二哥嚷嚷道:「我的!」逗得众人一阵大笑。 侯玦过了年就九岁了,如今早已经减了那一身婴儿肥,看着竟越来越有种飘逸的正太风情。珊娘伸手过去摸摸侯玦的头,感慨道:「不过才一两个月不见,怎么好像长高了?」 其实侯玦的性情更像太太一些,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孩子,被珊娘一夸,他顿时就喜笑颜开起来,踮着脚尖横他哥哥一眼,得意洋洋道:「是呢是呢,老爷太太都说我长高了,偏哥哥说我没有。」 「说你胖,你就喘,」侯瑞笑话着他道,「我再递根绳子过去,你还不得顺着爬到天上去?」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这时,田大进来回禀,说是船上的行李都卸了下来。 珊娘便拉着太太去看他们带回来的礼物,又指着一个黄铜火锅对老爷笑道:「这个锅子是大郎从舅母家里淘腾来的,说是上回跟老爷说起过关外的事,老爷对这锅子……」 「等等,」老爷一抬手,止住珊娘的话,问着她道:「你叫长生什么?」 珊娘一怔,「怎么了?」 「你叫他大郎?真难听。」老爷撇嘴道,「至少也该叫他的字才是。」又问着袁长卿,「你的字叫什么来着?君泰?」 珊娘也是一撇嘴,心道,他还叫我十三儿呢。 袁长卿则笑着替她解围道:「当着人她才那么叫我的。」 「那背着人呢?」侯瑞挤眉弄眼地笑道。 珊娘的脸忽地就红了。背着人,特别是在他逼她的时候,连「哥哥」她都叫过的…… 显然袁长卿也想到了这一点,那耳根也有点红,偏脸上装个一本正经的模样道:「自然是叫我‘君泰''的。」其实更多的时候,她都是连名带姓叫他袁长卿。 小俩口对了个眼,虽然彼此间没有说话,但其中的默契却是叫人一目了然。 原多少还有点担心的老爷见了,便也和太太对了个眼儿,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晚间,一家人便坐在一处吃起袁长卿带来的那个关外锅子了。 方家还送了一些关外的烈酒,叫老爷和好酒的侯瑞一阵惊喜。因是回到了娘家,珊娘也放开了量,陪着老爷和袁长卿也喝了两杯。但比起这辣喉的烧酒,她仍是更喜欢蜜酒,便和太太左一杯右一杯地喝了起来。 别看太太生得细细弱弱的,那酒量却是一点都不比男人差,没一会儿就把珊娘灌了个东倒西歪。太太原是高兴着,也就没注意到,等注意到时,珊娘已经醉了。太太一阵顿足后悔,道:「看我,竟忘了你们车马劳顿才刚回来,这可怎么好?」 袁长卿忙放了筷子过来,打横抱起珊娘,对太太笑道:「原是大家高兴,她才会多喝了几口。」又道,「没事,她喝多了挺乖的,睡一觉也就没事了。」 见他就这么不避嫌地当众抱起珊娘,侯瑞立时伸手盖住了侯玦的眼。 老爷则也和太太对了个眼儿,知道袁长卿喝得怕也不少,不然以他那样内敛的性情,定不会这样当着人的面秀恩爱。不过老爷自己原就是个不羁的,巴不得看到他们小俩口和和美美的才好,也就没有点醒袁长卿,只叫人打了灯笼给袁长卿照着,由着他抱着珊娘招摇过市,直接把人抱回了小楼。 六安打着灯笼在前面引着路,无意间一回头,就只见明亮的月光下,姑爷正低头凝视着沉睡中的姑娘,那清冷的眉眼里满溢着一种不相衬的温柔。 珊娘朦胧醒来时,只觉得一阵口渴,便咕哝了一句「水」,然后翻身又继续睡了。 只是,那睡意才刚合拢,便有只手将她拉了起来,一个声音在耳旁低声道:「水来了。」 「嗯。」珊娘哼了一声,仍朦胧着的意识在醒来喝口水和继续睡觉间来回挣扎了两趟,到底还是没能抵得住困意,便推开那只手,放弃了喝水。 于是她听到耳边响起一声轻笑,有一只手抓住她的下巴,托起她的头……然后,她便真的喝到水了…… 「喝」完了水,珊娘的睡意连同酒意也就消退得差不多了。看着俯在她的上方,笑得坏眉坏眼的袁长卿,珊娘一皱眉,微微侧头确认了一下,见这里果然是她的小绣楼,便皱眉瞪着袁长卿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照规矩,新婚夫妻回娘家住对月时是不能同房的,且太太也早在前院给袁长卿另收拾了客房的。 第二十八章 「一会儿就走。」袁长卿虽这么说着,却是又一次俯下身去,与她一阵热切厮缠。偏珊娘此时仍带着几分未消的酒意,被他那又磨又舔又咬又吮的唇舌勾得一时失了把持,便抱着他的脖颈扬起头,一阵密密回应…… 直到他颤抖着呼吸,逼着自己从她的唇中退出去,她仍痴迷晕眩着,那带着渴求的手指抚着他脖颈后的敏感肌肤,激得他几乎也跟着失了把持…… 「珊儿,」他困难地吞咽了一下,将她的手从脖颈后拿下来牢牢握住,又抚着她那被他吻得微微肿起的唇,问道:「你可后悔嫁了我?」 「什么?」仍迷失在半空中的珊娘一时没能回过神来。 「你……」袁长卿抚着她手腕处细腻的肌肤,犹豫了一下才道:「自嫁了我后,我就没见你像今天这样开心过。你……我甚至在想,若不是我,你是不是会过得更好一些。」 珊娘一阵意外。她抬眼看向他,只见他那比常人都要深浓的眼眸里满满地只倒映着她一个人的影子,那一瞬,她忽地便是一阵感慨——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人?前世时那样绝情,这一世,又变得这样的深情。一切,只在于他给了她一个机会。而她,也还了他一个机会…… 「不是打击你,」她忽地伸手一弹他的鼻尖,「便是换了别人,我相信,我,或者你,我们也一样能过得很好。大不了像以前你所期望的那样,你过你的,我过我的。只是,」她看向他,「如今若叫你退回去,你可还愿意?」 「不。」袁长卿答得甚是斩钉截铁,「那天你那么说之后,其实我也有想过。打小,我就觉得我这里空落落的,」他拉起她的手,按在他的胸口,「若是像你所说的那样,我们彼此错过了,许如你所说,我俩仍能过得很好,但我怕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有现在的这种感觉,这里满满的感觉。」 嗯,珊娘表示,圆满了。 珊娘他们回来的第二天,恰是元宵节。 一早,珊娘还在赖床,就听到楼下传来袁长卿和侯瑞侯玦说话的声音。叫来三和一问才知道,却原来是侯瑞侯玦竟想到了一处去,拿着前些日子淘换到的花灯来讨好珊娘。偏正好袁长卿过来叫珊娘起床,兄弟二人便拉着袁长卿在楼下赏起灯来。 等珊娘下了楼,就只见地上一地的纸屑,她哥哥侯瑞正在撕着一只花灯上贴着的彩纸,她弟弟侯玦则撅着屁股跪在书案旁的一张椅子里,看着袁长卿伏案画着什么东西。 「这是怎么了?」珊娘绕开那一地的纸屑,凑到侯瑞面前看了一眼他手里已经成了一副骨架的花灯,笑道:「好好的灯,你把它撕了做什么?」 「还不是你家那口子说的,这灯画得太难看了。」侯瑞笑道。 珊娘脸一红,回头看了一眼袁长卿,见他正认真作画,没在看着这边,便飞快地在侯瑞脑袋上拍了一巴掌,直打得侯瑞冲她一阵瞪眼儿,偏不敢发作,揉着鼻子小声道:「都嫁了人的人了,也不端庄些,竟还动手!」 珊娘也是一瞪眼儿,作势又要打他,低喝道:「什么时候你都是我哥哥!」 侯瑞本能地往后一躲,嘀咕道:「还知道我是你哥哥呢,竟欺负我!」 珊娘收回手,又回头看了一眼仍在画画的袁长卿,便问着侯瑞:「听说家里替你相看着,你没中意?」 侯瑞的脸红了,翻着眼道:「你们女人家,除了这点事,还能不能想点其他事了?!」 珊娘道:「好啊,那我问你,你以后打算做什么?也不能在书院里读一辈子书啊!」 这话题侯瑞愿意讲,便丢开手里撕得七零八落的灯笼,对珊娘道:「我还真想过。我想出海去。」 「啊?!」珊娘吓了一跳,那声音忽地就大了起来。 「嘘!」侯瑞赶紧竖起一根手指,道:「不过你得替我保密。」 珊娘忙道:「你怎么竟真打起这个主意来了?!可是那时候在那个双燕船上兴起的念头?!」 「也不是那个时候,」侯瑞道,「以前我就有这样的想法,只是看到真正的船,我才确定,我真想上船。」又皱眉道,「怎么?你以前不是挺赞同我的嘛!」 以前那只是说说而已,他又没有真要上船去!珊娘也皱了眉,道:「以前你只说要出去看看,那我自是赞同的。但如今你是真要出海!那海上风大浪大的,上了船,你的命就全不由你了,别说老爷太太,就是我也不会同意!你上了船,你快活了,再没人管你了,可你叫我们怎么办?整天替你提着个心,吊着个胆?!」 侯瑞看着她,张了张嘴,道:「人在家里坐,还祸从天上来呢,且又不是所有出海的人都回不来了……」 「还说!」珊娘恼火地又拍他一巴掌,「大过年的,就不能说点吉利话?!」又道,「你趁早歇了这心事吧,老爷那里再不可能应的!」 「我知道……」侯瑞泄气道。 见他没有坚持,珊娘松了口气,道:「你好武,要不,明儿去考个武举吧?」 「再说。」侯瑞烦恼地挥挥手,一抬头,见那边袁长卿正提着笔看着他们这边,便扬声笑道:「画好了?」 见他不再提这件事,珊娘也转了话题,过去看着袁长卿的画道:「你们做什么呢?」 侯玦抢着道:「姐夫嫌我那个跑马灯画得太拙了,要重新画一个呢。」又抬头看着珊娘道:「想不到姐夫画得这么好。」 珊娘早知道袁长卿琴棋书画都有一手的,倒也不觉得惊讶,只低头看向书案上的画纸。她还没看出个所以然,就叫袁长卿伸手蒙了她的眼,笑道:「等我们做好了你再看。」说着,推着她转开身,「快去收拾一下,我们出去吃早茶。」 「我也要去!」侯玦立时叫道。 等珊娘换了大衣裳回来时,那走马灯已经糊了起来。见她从楼上下来,袁长卿便笑道:「好了,可以了。」 于是侯玦从椅子上跳下来,指挥着六安等人把门窗都给关了,袁长卿那里则点了那盏重新糊了画的走马灯。 随着蜡烛点燃,那灯芯渐渐转了起来。珊娘这才看到,原来袁长卿画的是一匹奔马,马后时不时飞过来一只雀儿啄着马的耳朵,那奔马不堪其扰地摇着头。而随着灯笼里蜡烛燃烧的温度越升越高,那马则越跑越快,雀儿也越啄越快,倒像是马儿在拼命要逃开那只雀儿的捉弄一般。珊娘忍不住笑了起来,抬头对袁长卿道:「你可真促狭!」 正笑着,忽然听得外面传来老爷的声音,「这大白天的,关什么门啊?」 「老爷来了。」侯玦笑着扑过去开了门,见老爷太太都在院子里,连全哥儿也被他奶娘抱着过来了,他便过去拉着全哥儿的手,对老爷太太道:「快来看姐夫画的跑马灯。」 老爷进来一看,顿时一阵赞叹,又习惯性地拍着桌子道:「我怎么就没想到?往年都嫌外面做的灯糙,其实我们改一改也就成了雅物的。」 侯瑞笑道:「要不老爷也给画一个吧,我这灯还裸着呢。」说着,他提起他那盏只剩下一个框架的跑马灯。 第二十九章 「行!」老爷来了劲头,忙回头命田大上街再去买几盏回来改造,太太赶紧阻止着他道:「做两盏玩一玩也就罢了,多了就没那个趣味了。」 老爷听了忙道:「有理有理。」又回头看着袁长卿笑道:「原当你是个书呆子,原来还挺有情趣的,比你老师强。」 袁长卿笑道:「老爷不是说要出去吃早茶的吗?回来再画吧。」说着,看了一眼珊娘。 珊娘此时手里正拿着块糕要往嘴里送——她确实也饿了,不然也不会一大早就劈头盖脸地教训了她哥哥一通——偏袁长卿那么一看她,叫所有人都调转视线看向她。顿时,她拿着那块糕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便恼羞成怒地瞪了袁长卿一眼。 偏这一眼又叫老爷看到了,笑话着她道:「对对对,去吃早茶!再晚些,我们珊儿就该饿得要吃人了!」说得众人又是一阵笑。 在镇子上有名的馆子里吃了顿早茶后,一家子又去老太爷老太太那里打了个转儿。老太爷向来是个只管自己的,连面儿都没见就把一家子给打发了。老太太则是明里暗里把五老爷又给敲打了一通。珊娘后来才知道,老太太一直在质疑着五老爷手里哪来的闲钱给珊娘备下那么一份嫁妆。五老爷也不瞒老太太,偏老太太不信他能靠卖画嫁女儿,只当他是有什么财路不肯告诉她,母子二人的关系竟因此又更僵了一层。 元宵节,是灯的节日。对于成人来说,许更喜欢猜灯谜,但对于孩子来说,则更喜欢提着灯笼招摇过市,何况如今侯玦还得了一盏全天下独一无二的跑马灯。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侯玦急急点亮那盏袁长卿改造过的奔马灯就跑出了府门,站在台阶上回头冲着门内跳着脚地叫道:「老爷太太,姐姐姐夫,快点啊。」 老爷扶着太太出了府门,却是根本就不去管那跳着脚大喊大叫的侯玦,只低声安抚着仍有些不安的太太。太太则回头看着骑在侯瑞脖子上的全哥儿,问着老爷:「真的不要紧吗?」——每年灯会上都有走丢孩子的事,全哥儿如今话还说不周全呢,太太实在有些担心。 侯瑞脖子上架着全哥儿,手里则提着老爷画的那盏童趣十足的青蛙扑蚂蚱的走马灯,冲太太咧嘴笑道:「太太放心,有我呢,定不会叫全哥儿有闪失。」 老爷也道:「还有家人们跟着呢,放心吧,我们只转一圈,走走百病就回来。」 见老爷太太和哥哥弟弟都出来了,偏珊娘和袁长卿还没出来,侯玦便性急地又冲着门内跳起脚来,大声叫着:」姐姐姐夫,快点啊!」 「来了来了,」珊娘连声应着,又道:「倒是你,别乱跑,看栽了牙!」说话间,她扶着袁长卿的手从门里出来。 众人回头一看,顿时全都是一愕。 只见门口高悬的大红灯笼下,正并肩站着一对璧人。女子身上裹着件遍地繁花金丝彩绣的大红斗篷,那翻起的斗篷边缘处镶着圈雪白的狐皮,生生衬得那张藏在风帽下的小脸一片莹润白皙。她的身旁,男子则是一身简单素雅的玄色衣衫,那利落的箭袖配着紧束的腰身,更显得他身长玉立,猿背蜂腰。 这一大红一玄黑,一高大一娇小,竟是相映成趣,也实是养着人眼。老爷忍不住赞叹道:「回头这一身且先别急着换下来。」 「为什么?」珊娘扶着袁长卿的手下了台阶,疑惑问道。 「得画下来啊!」老爷笑道,「不然可惜了的。」 珊娘这才意识到,原来老爷是在打趣她和袁长卿,不由红了脸。谁知袁长卿却顺水推舟地应道:「那就辛苦岳父了。」她顿时不客气地指下用力,拧了他一把。偏袁长卿是个练武的,真要绷紧了胳膊,她竟怎么也拧不动他。 二人手里做着小动作,却并不妨碍袁长卿和五老爷说着话。 这翁婿二人从画说到字,从字说到文坛画坛上的人物风流,再说到每年春天京里的各种文人雅集,老爷忍不住感慨道:「我也就是那年应着你老师之邀去过一趟京城,可只那一回,便叫我受用无穷。说起来,到底是这梅山镇上太小了,便是想找一两个同道交流,到底进益有限。」 袁长卿笑道:「岂止是岳父您受用无穷,您当年在文汇苑泼墨挥毫的那幅画,至今仍挂在苑中任人评点呢。有无数人想学着您的画风,终究不如您的洒脱。」 「唉,不提了,」五老爷遗憾地挥挥手,「若不是老太太左一封信右一封信的催,我就留在京城不回来了。若有机会叫我跟着那些大家多学一学,许我的技法也不会这么多年都没个长进了。」 袁长卿忽地看了一眼正和太太说着话的珊娘,回头对五老爷笑道:「如今珊儿嫁到京里,老爷倒是有理由和京里常来常往了。」 五老爷心里一动,顿时看了袁长卿一眼。翁婿对了个眼儿,不由心照不宣地笑了一下,五老爷拍着袁长卿的肩道:「你很好。」 「什么?」珊娘正好听到这句话,便回头问着老爷。 老爷立时大言不惭道:「如今我越来越觉得,我替你挑的这个女婿不错。」——他这会儿倒是忘了,当初哪一个咬牙切齿坚决不肯点头同意的了。 而袁长卿那里竟也看着珊娘用力一点头…… 珊娘不由一阵无语,一回身,拉着太太便快步离了这两个厚脸皮的男人。 两个厚脸皮的男人相互对视一眼,老爷压低声音道:「难得今儿元宵,你带着珊儿去走走吧。」 作为一个懂事的女婿,袁长卿顿时秒懂,老爷这是嫌珊娘霸占着太太呢。于是他赶紧过去,找了个借口哄着珊娘离了众人,等珊娘回过味来时,五老爷一行人早走远了。珊娘忍不住横了袁长卿一眼。 袁长卿则微弯着眼角,握了她藏在斗篷下的手,二人在人流中一阵缓步慢行。渐渐的,二人竟越走越慢,等走到某条暗巷时,袁长卿的眼飞快地往左右一看,蓦地地挟着她,将她推进了暗处。珊娘正待要叫,他的头已经低了下来,狠狠咬住她的唇。 珊娘吃了一疼,微一张嘴,便叫他的舌溜了进去。明明平常总是四平八稳的一个人,偏偏在这种事上总像个急色鬼,竟是怎么喂都喂不饱的模样。他急切地咬着她,吻着她,吮着她,弄得她又是疼又是麻又是痒的,只觉得浑身发热,双脚虚软,她紧紧贴附着他,生怕他一松手,她便会丢脸地脱力跌倒。偏她的贴近,令他越想贴近于她,于是那唇舌渐渐便失了分寸,吻得愈发的深了……直到某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二人一惊,这才从激情中回过神来。袁长卿猛地抱紧她,脚下一旋,便带着她上了树。看着一对同样看灯的小夫妻躲进他俩才刚躲过的地方,做着他们才刚做过的事,珊娘蓦地就红了脸,才刚要闪开眼,却叫袁长卿掰过她的脸,将她按在树干上又是一阵热吻…… 等神智再次恢复清明时,树下的那对小夫妻已经走开了。袁长卿抵着她的额,哑着声音道:「还有八天。」 回娘家住对月的日子是有规矩的,最长只能住九天。袁长卿这是在算着他们分开的日子…… 第三十章 「你!」珊娘一阵羞恼,伸手在他腰间狠拧了一把,怒道:「色鬼!」 袁长卿痛得哼哼着,却依旧不肯放开她,凑到她的耳旁无赖道:「可我就是想你,想要你……」 等夫妻二人重新回到人流中时,珊娘的脸仍是红红的。她正庆幸着天黑没人看到,忽然就听到身后有人叫着她的名字:「十三,十三!」 珊娘一回头,蓦地窘了。她再想不到,在她最不想遇到人的时候,竟遇到了人,且还都是她闺中的密友。 林如稚和赵香儿、游慧三个手拉着手地跑过来,林如稚一脸得意地道:「看吧,我就说我没看错!」又问着珊娘:「你不是说月底才会回来的吗?早间接到你的贴子时吓了一跳。」 说话间,那三个人便以理所应当的架式,直接将袁长卿挤到一边,围着珊娘一阵叽叽喳喳,「你是什么时候到的?什么时候走?京城怎么样?」活泼的赵香儿更是直接凑到珊娘的耳旁逗着她,「做新娘子的感觉如何?」 珊娘顿时又红了脸。 堵在袁长卿和珊娘中间的游慧却忽地感觉到脖子后面一阵生寒,扭头看去,只见袁长卿正目光清冷的看着她们。她打了个哆嗦,立时反应过来,忙伸手拉开另两个好友,笑道:「瞧你们两个,看到十三高兴得昏了头了?!今儿是什么日子?这又是什么地方?有话我们明天再说,走了走了!」说着,一阵风似地拉着林如稚和赵香儿慧跑了。 远远的,珊娘还听到林如稚茫然答着游慧,「今儿是元宵啊,这里是百子桥,怎么了?」 林如稚自小不是在梅山镇上长大的,自是不知道梅山镇的风俗,珊娘却是深知的。她蓦地的一怔,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桥,又飞快地看了一眼袁长卿——他,懂得这桥的意思吗? 显然,向来擅长观察的袁长卿是知道的。 「来,我们也数数。」他笑着拉起珊娘的手,带着她往百子桥过去——当地的风俗,元宵节时夫妻走百子桥,是求子的意思。数着过桥的脚步,若是成双,便是女儿,若是成单,便是儿子…… 珊娘僵在桥边,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袁长卿拉着她跨出一步,见她没动,不由一阵诧异,扭头看向她,「怎么了?」他问。 「我……我……」珊娘说不出口她心里的不安,只慌乱地闪着眼。 袁长卿却自以为明白她的担忧,上前一步,低头看着她柔声笑道:「不过求个吉利而已,又不是现在就生。」又道,「你还小着呢。」 这是他俩头一次说到孩子的事。珊娘忽然意识到。同时她也意识到,便是她再怎么没有信心做一个合格的母亲,这件事便如她要嫁他一样,是逃不开的事…… 既然逃不开,最简单的解决办法,便是去面对这件事……既然她的婚姻已不同前世,许她面对儿女时,也能做个不一样的母亲呢? 珊娘紧紧攥着袁长卿的手,和他一起默默数着脚步。 「双数。」她松了口气,抬头看着袁长卿微笑道。 双数,预示着是个女儿。而前世时,她头一胎生的是儿子。一点不同,许也预示着许多的不同…… 之前五老爷都不知道袁长卿擅画,因着这走马灯的事,才叫老爷突然发现,袁长卿竟还带有这样的技能,于是第二天,当林如稚等人跑来找珊娘时,老爷便拉着无所事事的袁长卿去会他的那几个画友了——其实是把他带出去炫耀了。 因聚会的茶楼离着不远,五老爷和袁长卿就安步当车走了过去。二人才刚出了长巷,迎头就看到大老爷和他新请的一个师爷说笑着从桥上过来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托了亲家次辅的福,或者是袁家老太太依着约定往宫里吹了风,如今大老爷终于如了愿,在礼部得了个小小的差使。虽然官位品级没变,好歹是挤进了京官的行列,大老爷表示很是满足。这不,人还没走马上任呢,就特特聘了个京畿出身的老道师爷。 大老爷和五老爷虽说是同母兄弟,其实关系一点都不好,甚至还不如那些血脉淡了一层的庶兄弟们。大老爷这里看不起混吃等死的弟弟,五老爷那里也看不上仕途经济的大老爷,因此兄弟二人见了面,只相互略点了个头,便打算各自走开。偏那新来的师爷忽然认出,袁长卿是就是那京里有名的「高岭之花」,知道他是今年春闱夺魁的热门人选,立时凑到大老爷耳旁一阵低声耳语。 大老爷的眼一闪,顿时改了态度,笑着问袁长卿:「听说你今年也要下场?可有把握?」 叫五老爷惊奇的是,能跟他谈诗论画的袁长卿,居然也能跟大老爷有模有样地聊起经济学问,且还说得大老爷一阵连连点头。五老爷忍不住就把他这女婿又是一阵上下打量——他好像又发现了袁长卿的另一个新技能了。 老爷正打量着,忽然就听到大老爷问着袁长卿:「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办酒请客?得提前跟我说一声儿……」 五老爷立时不客气地拒绝道:「叫孩子们歇歇吧!他们前前后后能在家里住个几天?再抽空招待你们一天,累也不累?!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照理说,珊娘夫妇回来后,五老爷就该主动替他们办桌酒席宴请一下众亲友的,偏五老爷不是个可以以常理来论的人。大老爷叫他这亲弟弟给顶得一阵干瞪眼儿,却也拿他无可奈何,只得和袁长卿又说了两句闲话,便就此一别两过了。 五老爷回头把袁长卿一阵上下打量,道:「你要下场?这么大的事,怎么也没听你说一声儿?」 「也没什么,不过是考个功名而已。」袁长卿的眼角微微一弯,浅笑道:「当初我答应过老爷要照顾好十三儿的,只如今我能力有限,便是为了她,我也该好好替我俩挣个前程才是。」 老爷听了不禁一阵沉默,叹道:「可惜我已经多年不曾碰过四书五经了。」 袁长卿便知道,老爷也动了心想要替太太挣一个前程。于是他劝慰着老爷道:「老爷和我不同,老爷终究是已经有了成就之人,偏我什么都不是。」——五老爷心高气傲,当年在京城闯出名号后,回到镇上竟是谁都没言语,所以除了他那几个画友,镇上竟少有人知道,他就是当年曾名动京师的那个疏仪先生——「我从没瞒过老爷我家里的情况,家里是不可能给我什么的,偏我又年轻,容易招人挟制。我若想要给十三儿一个安稳的家,就得自己立起来。」 老爷不由又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感慨道:「之前我不放心把珊儿给你,就是觉得你这人心机太重,如今看来,心机重也未必就是件坏事,至少你比你的同龄人更懂得怎么替自己和家人去谋划将来。」顿了顿,他忽地又冲袁长卿一瞪眼儿,威胁着他道:「不过你且记住了,你这份心机用在别处就好,不许用在我珊儿身上!若叫我知道你算计她,便是你再诡计多端,我也有法子整死你!」 袁长卿连连应喏着,心里却是一阵默默偷笑,他若不算计着,十三儿哪能就成为他的人了…… 第三十一章 想到「他的人」这三个字,袁长卿只觉得心头一阵热乎乎的。正如他之前曾跟珊娘说过的那样,他自己也知道,他打小就是个清冷寡淡的性子,便是外祖父一家那么对他,他也亲近着外祖一家,但心底深处,他对他们仍抱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距离感。偏面对这色厉内荏的五老爷、懦弱没主见的五太太,包括那动手比动脑子快的侯瑞,和单纯不知世事的侯玦,还有十三儿,这一家子别人眼里的「奇葩」,竟叫他感觉格外的温暖,也格外地设不起心防。 因知道了袁长卿要参加今年的春闱,等珊娘在家住满了九日,老爷那里就急吼吼地把这小俩口往京城赶了。临别时,珊娘和太太一阵眼泪汪汪,老爷和袁长卿却凑在一处一阵嘀嘀咕咕,看起来一点离愁别绪都没有。珊娘好歹也算是比较了解五老爷的,见一向感情丰富的五老爷竟这么淡定,心里不免存了疑。那船才刚一起锚,老爷太太还在岸上挥着手,珊娘就扭头问着袁长卿:「你跟老爷在嘀咕什么?」 袁长卿一本正经道:「没什么,不过是老爷叫我帮着给桂叔带封信。」说着,还真拿出一封五老爷给桂叔的信来。 「是吗?」珊娘半信半疑地睇着他,那斜眼看人的风情,顿时勾得袁长卿一阵心痒,回手关了舱门,将那信往桌上一抛,抱住珊娘就欲一阵「白日暄淫」,窘得珊娘狠捶了他几拳,又高声叫着花妈妈,惹得花妈妈在外面一阵猛咳嗽,这才叫袁长卿老实起来,可到底按着珊娘啃了一通,过了过嘴瘾。 这么一闹,倒叫珊娘忘了问他和五老爷之间到底在玩着什么猫腻了。 等珊娘他们回到京城时,已是正月底了。他们不在京城时,京里下了一场大雪,只是,今年是个暖冬,那雪下是下了,却依旧没能积得下来,倒把路边人家门上新贴的春联给泡得显了旧,于是,一夜之间,年的气氛就这么淡了下去。 袁长卿夫妇的归来,老太太自然仍是要依例做作一番的,一个接风洗尘宴,竟叫老太太遍洒请帖,将京城上下数得着的人物都统统请了一遍。此时正好才刚过完年,该找着理由请客的都请过了,大家正闲着没个乐事,接到帖子的人家,除了那实在有事来不了的,竟来了九成有余,直把原就不大的袁府挤了个满满当当,简直是热闹非凡。而也因此,袁老太太对那没有血缘关系的孤孙的慈爱之名,一时间更是甚嚣尘上。 晚间,终于回了房,珊娘倒在炕上便不肯动弹了,嘴里抱怨道:「老太太这是打什么主意?请那么多人来做什么?我竟有大半都是不认得的。」 「叫你认得做什么?」袁长卿脱了靴子上了炕,替珊娘按摩着肩头道:「你没发现吗?老太太请的都是什么人。他们不过是借着我们的名头行他们自己的事罢了,原根我们无关。」又道,「看样子,朝里好像发生了什么事。」、袁长卿还真猜对了。开年后,朝中还真发生了一件大事。之前袁长卿曾参与调查的江阴府的那个案子,作为重要人证,那个被收监的前江阴知府竟被发现「自缢」在了监牢里,被拿下大牢的那些人也纷纷反口,将罪名全都按在了死人的身上。上面那位糊涂的主儿竟借此要求大理寺赶紧结案。那大理寺还顶着压力尚未结案呢,那位竟已经连下了好几道旨,将原本受此案牵连被罢免了官职的首辅等人又给重新扶上了位。于是,一时间朝中暗潮涌动,袁长卿的四叔原本看好的位置如今人家官复原职,也就落了空,他只好重新再谋划别的位置,偏这时再借着年节请客就太打眼了,所以他们才会借着袁长卿夫妻的名义大肆拉人联络感情。 见袁长卿紧锁着眉头沉思着,珊娘便翻身坐起,将他按在炕上,再把他的头搬到膝上,替他按着眉心道:「那今年的春闱,可还能公正的举行?」 袁长卿摇摇头,「倒无大碍。今年的主考官是礼部尚书洪大人,那是个有名的硬骨头,又是两朝元老,只要主考官还是他,就没人敢动什么手脚。怕只怕……」上面那位又昏了头,听人忽悠把这位主考大人也给换了。 许是怕珊娘担心,他抬头又道:「不急,我才十八而已,便是今年落了榜,大不了明年再来。」 大周的科举制度是经由世祖皇帝改制过的,和前朝不同,不是每三年一回,而是年年都有。开考日期也不是在二月初,而是每年固定于四月初八开考,且不是连考九天,而是只考三天。考中进士后,也不会立时委派官职,而是需得入各级衙门做三年的小吏,三年中全部得到上评的,经吏部最终考核,才会正式成为朝廷命官。 他叹了口气,拉过珊娘的手在手心里搓揉着,又道:「我担心的不是那个,今天老太太这么大张旗鼓地一闹,若是我再提搬出去的话,便是为了他们的面子,老太太也再不肯点头了。可能需得我们再忍耐些日子了。」 他这么叹着气时,却是没看到,珊娘的眉梢微微一动,细长的媚丝眼里闪过一抹冷笑。 吃了珊娘几记排头后,袁咏梅轻易不敢再来招惹珊娘了。只那袁昶兴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只要袁长卿错眼不见,他就冒出来黏在珊娘左右一阵献殷勤。便是这接风宴上,家里到处都有外人在,他依旧如此这般地毫无顾忌。偏老太太见了,竟当众夸说珊娘性情好,跟小姑小叔相处和睦,叫珊娘一阵哑巴吃黄连。 珊娘原就是受侯家老太太悉心教养长大的,内宅的那些手段如今她只是不屑用,却并不是不懂,见袁昶兴人前规矩背后不老实,老太太又有意拿话替他遮掩,她便敏感地感觉到,这祖孙俩是在算计着什么。 其实算计什么,珊娘不用想都能明白——无非是算计着袁长卿呢! 袁长卿是要参加今年科举的,不管是袁礼还是袁老太太,都没有立场不许他下场。既这样,叫他分心考不好,便成了上上之策。而,有什么比后院失火更能叫一个男人分心的事呢?珊娘都可以想像得到,袁昶兴大概会怎么借机沾她的便宜。而如果她向袁长卿抱怨,那便会分了袁长卿的心。袁长卿若是去质问袁昶兴,老太太那里定然会说,「你媳妇误会了,兴哥儿只是活泼了些」,不定还要隐约说两句以前五皇子的传闻来污一污珊娘。而如果她不跟袁长卿抱怨,怕是老太太也会找着机会叫袁长卿知道此事的。有之前老太太打的伏笔,老太太都不需要怎么添油加醋,只需轻描淡写笑说一句「他们叔嫂两个感情真好」,就能叫袁长卿心里生了膈应。叫他就此分心考不好还是其一,其二,以老太太所知道的那个沉默多疑的袁大,不定还能算计得他们夫妻就此离了心。 这么想着,珊娘的眼神不禁更冷了。既然袁长卿不方便出手,那就她来吧。 回府后的第二天起,袁长卿就忙碌了起来。除了应酬以前杏林书院的同窗外,他还需得应酬那些慕他的名而来的学子们,还得经常和人出门拜客,有时候忙到晚间回来,便倒在珊娘身边再懒得开口了。 第三十二章 见他都快没空看书温书了,珊娘不禁一阵心疼,劝着他干脆谢绝那些访客,袁长卿却是笑得一阵古怪,道:「难得四叔替我扬名,我岂能白瞎了他的心意。」说着,又凑到珊娘耳旁一阵小声嘀咕。 珊娘这才知道,袁礼那里算计着他,他倒正好借着这个机会联络了那些学子们,私下里替太子做着一些事。「放心,我心里有数。」他道,「那些书便是不看我也能背得,功夫原在书外。」 见他这么说,珊娘也就不再拦着他了。只是,自去年他病倒后,人就明显消瘦了,后来又是他俩的婚事、回门等等诸事,竟是直到现在他身上的肉也不曾养得回来。珊娘有心想要替他补补,偏府里除了老太太院子里设了个小厨房外,只有那大灶上可以起火,便是她想替他熬个粥都很是不方便。这样一来,珊娘就更想搬出去了。 二月初二龙抬头,方家大姑娘英姑那里给珊娘递了个帖子,约着她一同出城踏青。袁长卿一听,立时推了应酬,陪着珊娘出了京。英姑和珊娘原就是约在城门口见面的,等珊娘坐着马车过去时,就只见英姑又是一身男儿装扮,手里拿着根马鞭,正在那里等得不耐烦。旁边的一匹小马上,七岁的大妞和四岁的小宝竟也稳稳地骑在马上。 见珊娘坐着车,英姑一阵挑眉,道:「你不会骑马?」 珊娘还真没学过,便从车窗里探出脑袋,笑道:「你教我呀。」 袁长卿立时凑到她的耳旁低声道:「你想学,我教你。」 偏英姑耳朵尖,竟给听到了,顿时一阵哈哈大笑。 她正笑着,那特有的洪亮笑声便吸引了一支正待出城的人马。为首的一个头戴幂篱的女子拨转马头,冲着这边扬声叫道:「那边可是方大?」 英姑回头一看,只见那黑马上坐着个一身黑衣的女子。 见她回头看过来,那女子撩起幂篱,露出一张粉白的脸儿来,竟是个约三旬左右的妇人。看那身装扮,应该是个寡妇身份,偏那唇上精心描绘着一抹寡妇不该有的殷红唇彩。 珊娘正猜着此人的身份,英姑那里已经笑道:「原来是大公主。」 珊娘顿时便知道,这位是当今膝下最大的女儿,叫周岭,封号德安公主的。只是这位公主命不好,自幼丧母,出嫁后没两年又丧了附马,偏她是个爱打扮的,不像一般寡妇那般不施脂粉,且还特别爱个唇妆。为此,前世时她的风评颇有些不好,甚至有好事者传闻,她的公主府里养了无数的面首。 大公主像个男人似地拿马鞭一捅方英的肩,笑道:「早听说你回来了,我不请你,你竟也不来看我。」 方英哈哈笑着回手一指旁边小马上,那好奇瞪着眼的一儿一女,道:「如今我有拖累呢,哪里也去不了。这不,想出城跑一趟马也不行,这两个小尾巴非要跟着不可。」 大公主的眼微微一沉,看着两个小不点儿笑道:「这才多大的小人儿,竟能骑得稳马?你也不怕摔着他们。」她丧偶,偏偏还无子。 方英看似粗犷,其实也有心细的一面,见大公主如此,便知道她是在感怀身世,只故作不知道的模样,指着她的两个孩子又笑道:「公主且放心,关外的孩子都是这样长大的,还不会走路就先学了骑马。论起来,别看小宝才四岁,竟是自会骑马后就再没摔下来过,比我这当娘的都强。」说着,又引着两个孩子给大公主见了礼,再回头一指已经被袁长卿扶下马车的珊娘道:「我弟弟你是认得的,那是我弟媳妇,公主应该还没见过。」 那大公主出生时,先皇后还没有孩子,她丧母后,便由先皇后抱养了过去。先皇后在生五皇子难产去世后,这五皇子便等于是大公主照看着长大的,她和五皇子的感情说是姐弟,其实情同母子。而袁长卿跟五皇子又是自幼交好,更别说他原还生着那样一张妖孽的脸,大公主又是个爱看美色的,自幼就爱捉弄着老成的袁长卿,偏如今见了袁长卿,她竟难得没把注意力放在袁长卿的身上,而是看着珊娘一阵扬眉。 「就是你吗?」她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珊娘道:「那个说世人不怪苍蝇怪鸡蛋的,可是你?」 珊娘一怔。她再想不到,她气极了说的话,竟叫太后拿着到处宣扬了。 「那个……」 袁长卿不知究竟,见大公主严肃着面容,只当出了什么事,才刚要开口,就叫大公主挥着马鞭撵到一旁。 珊娘也是个伶俐人儿,见大公主虽然严肃着一张脸,但对照着她说的话,以及大公主那常常被人说三道四的处境,她顿时便知道,这位应该是赞同她的观点的,于是便抬头大大方方地冲着大公主一点头,道:「原就是这个理。」——可见,她也是个会看人下菜的。 大公主看看她,忽地一收严肃的表情,露出笑容来,冲她点头道:「你不错,果然跟老祖宗说的一样,是个有胆识的。」又补了一句,「且还挺有见识。」 说着,大公主又回头问着方英:「你们也是要出城踏青的吗?不如我们一道吧。」 于是,两帮人马便混作了一帮。 袁长卿正问着珊娘,那天她到底跟太后说了些什么时,身后骑在马上的小宝和大妞忽然闹了起来。原来之前珊娘一直坐在车上,这两个小布丁儿没看到她,这会儿看到了他们最喜欢的舅母,骑马也就没那么有趣了,两个小人儿都闹着要跟着珊娘一同坐车。 却原来,自打珊娘他们从梅山镇回到京城后,方家人三天两头便把他们招过去共进个午餐晚餐什么的,这原是大人们用来联络感情的,却叫两个小的得了益。那两个小人儿,自小见惯了家里动不动就挥鞭子的母亲,竟还是头一次见识到珊娘这种温情款的,且珊娘自恃着这两个不是自家的孩子,宠坏了也是别人家的事,更是处处无原则地宠着两个孩子。都说孩子是全天下最有眼色的人,什么人可欺什么人可近,鬼灵精们心里有数着呢,因此,只要有珊娘在的地方,这两个孩子便谁都不要,尽黏着这个舅母了,更因此,叫他们舅舅心里醋了不是一点两点。 两个小人儿钻进马车,便缠着珊娘一阵要吃要喝要讲故事,直把袁长卿一个人给冷落在了一边。等到了城外的驰道上,马车停下,袁长卿从车上下来时,那原就显得清冷的面容,看着更如一朵高岭之花般「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大公主倚着马欣赏了一会儿少年的美色,拿肩一撞方英,两个过来人免不了偷偷笑话了一阵这少年人不能与人分说的小醋意。 袁长卿自是不会败给两个小不点儿的,任由他们缠着珊娘玩了一会儿,便过去以骑马引开了珊娘的注意。可珊娘原也没打算出来骑马,那身衣裳自是不合适的。大公主听了,便笑道:「我倒是备了一身,你若不嫌弃,先拿去用吧。」 大公主长得娇小,如今珊娘又尚未完全长大,倒正好合适。在马车上换了衣裳下来,袁长卿便再没给那两个小布丁儿机会,只牵着马,带着珊娘走得远远的。显见着珊娘挺有运动天赋的,一天下来,竟能独自骑在马上小溜一圈了,直看得袁长卿心里既是骄傲,又有点小小遗憾——没能显出他的能耐来。 第三十三章 下午时分,袁长卿早早就带着珊娘辞了众人。珊娘原以为他是有事急着回府,却不想等她注意时,发现他们走的竟不是回袁府的路,便回头看向袁长卿。 袁长卿只笑而不答。等看到那巷口处挂着的木牌时,珊娘这才知道,他竟是带她来了他之前曾说过的,那位于福寿坊仁德巷里的三进小宅院。 大周承平百年,京城的土地早已是寸土寸金,何况这福寿坊又紧临着皇城,且那金水河正傍着仁德巷而过。便是只看了这外部的环境,珊娘就不免一阵诧异。如今虽然她偷懒不肯接了花妈妈的帐册,可其实袁长卿的那点身家,她早一眼掸进了心里,她甚至还注意到他在海船行里都有参股,可以说,这是个不差钱的主儿。可便是再不差钱,以他手里的那点东西,想要置办下这仁德巷的房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见她疑惑,袁长卿也不给她解惑,只命炎风上前拍门。立时,门里传出一个粗喉咙大嗓音,「谁啊?」 随着话音,那看着朴实无华的黑漆木门「吱呀」一声开启,从门里探出个乱蓬蓬的脑袋。那人一抬头,看到拍门的是炎风,立时笑着拉开了门,道:「炎小哥,可是我们爷到了?」说着,那人拉开门,从门里挤了出来。 珊娘正由袁长卿扶着下车,她站在车踏板上顺势一抬头,不禁叫门里挤出来的那人吓了一跳。 那袁长卿算是个子高的了,此人竟比袁长卿还要再高出一个头有余,且生得又粗又壮,足有两个珊娘的宽度,偏还断了一条腿,那衣袍下摆处露出的一截细溜溜的木头假肢,看得人直替他担心,生怕那假肢支撑不住他这硕大的块头。 那人看着不到四旬的年纪,虽残了一条腿,走起路来却是健步如飞,见袁长卿扶着珊娘下了马车,他跟着健全人似的,几步便「咚咚咚」地冲下台阶,跑到马车旁,向着袁长卿和珊娘行了一礼,咧着大嘴叫了声「爷,奶奶」。那声音,跟云间滚过的闷雷似的。 见珊娘好奇看着那人,袁长卿忙替她介绍道:「这是大毛叔,以前是我祖父的亲随。」珊娘便知道,他也是漠洛河一役的幸存者了。 前世时珊娘就知道,袁长卿的名下其实养着许多这样的伤残袁家军,包括花叔,只是那时候除了花叔,她并没有见过其他人,袁长卿也没有安排人在家里当差。 既是袁老令公的手下,珊娘自不会拿他们当下人待,忙以晚辈之礼向着大毛叔行了一礼,倒叫大毛叔一阵不自在,手忙脚乱地重又跑回门房去,冲着门内瓮声瓮气地高喊了一声,「大爷大奶奶来了!」 「叫什么叫?!还有没有个规矩了?!」忽然,门里传来花妈妈的喝骂。看到罩着一只绣花眼罩的花妈妈笑眯眯地从门里迎出来,珊娘这才知道,原来袁长卿早安排好了这一切。 袁长卿心情很是不错,从领着珊娘进门起,他就一直在珊娘耳旁细细给她介绍着这座宅子。珊娘这才知道,这宅子竟是太子私下里送他的新婚贺礼——想来也是,袁长卿又非那大富大贵之人,怎么可能置办得起这里的宅院。 便是珊娘的奚落,也依旧没有坏了袁长卿的好心情,只和她手拉着手地逛起了新宅院。 「我头一眼就看中了这宅子,」袁长卿得意洋洋道,「看到没,迎门处那个青砖水磨墙,除了图案人你家里的影壁不同外,是不是很像?赶明儿我们也在前面种些爬山虎,等爬山虎爬满影壁后,看着就更像了。」 珊娘倒不知道,袁长卿竟那么喜欢她的家,忍不住斜睨了他一眼。 这宅院果然如袁长卿所说的那样,虽说是北方的四合院,却处处融合了南方的特色,什么高高的女儿墙,水磨青砖影壁,以及鹅卵石砌成吉祥图案的小径,竟处处透着江南的风情。特别是那三进正院的后面,那和她娘家一样并不大的小花园里,依旧是在那东北角上,立着座小小的两层小木楼。 带着珊娘站在木楼下,袁长卿笑道:「这会儿天寒地冻的开不了工,我已经叫人把那些栏杆也换成美人靠式样的,那样就真跟你的小绣楼一样了。」 珊娘抿唇一笑,看看四周没人,便压低声音调侃着他道:「难道你还想爬墙怎的?」 袁长卿立时凑到她的耳旁回嘴道:「都已经爬上床了,还要爬什么墙。」 珊娘:「……」 果然,比不要脸,她怎么也比不过他…… 二人回到袁府里时,珊娘身上仍穿着大公主送她的那套骑马装,她正对袁长卿说着大公主要带她去订制骑马装的事,桂叔忽然过来了。 自接到老爷的信后,桂叔就忙碌了起来,竟是整天都看不到人影。珊娘好奇问了两回,桂叔只说在四处打听置办庄子的事,珊娘也就没再多问了。倒是袁长卿,因为是地头蛇,经常被桂叔请去帮着拿主意。此时他过来,怕是又看中了哪里的产业,想要找袁长卿商议的。 珊娘知道如今袁长卿事多,便对桂叔道:「这些小事不要烦劳大爷了,跟我说也一样。」 接到桂叔的眼风,袁长卿忙道:「你对京城又不熟,哪里知道其中的猫腻,且也不费我什么功夫。」说着,把珊娘撺掇回了内院,他则和桂叔去了前院。 珊娘被他哄进了二门,又想着他应该去不久,便在二门处等着袁长卿。却不想,她没等到袁长卿,倒等来了袁昶兴。 那袁昶兴不是从门外进来的,而是从二门里出来的,可见是有人特意去向他通风报信的。珊娘的眼顿时便眯了一眯。 一看到珊娘,袁昶兴便一脸体贴地凑过来道:「大哥也真是,就这几步路,难道不能把大嫂送回院子里再出去?」说着,殷勤地伸手过来,要扶珊娘的胳膊。 三和一见,赶紧横出一步,隔开了他的手。 袁昶兴沉着眼看看三和,然后又换了笑脸,殷殷问着珊娘今儿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累不累之类的过于亲密的话语。 珊娘竟跟没听出什么不对一样,也笑盈盈地答着他的话,倒叫三和忍不住一阵诧异,悄悄看了珊娘好几眼。 二人边走边说着话,直到了含翠轩门口时,珊娘才站住脚,回头对袁昶兴道:「谢谢你送我回来,我就不请你进去了,你知道的,你哥哥他……比较讲究。」她嫣然一笑,又拿眼尾一睨袁昶兴,道了声:「你果然比你哥哥体贴多了。」便头也不回地进了院门。 她身后,袁昶兴弯起眼,一阵得意地贼笑。 而进了院门的珊娘,那俏脸却是立时一沉,咬牙骂了句:「不知死的下作东西。」 三和眨了好一会儿的眼才回过神来,忙看看左右,凑过去压低声音道:「原来奶奶心里有数啊!」又咬牙道:「我早看着他看奶奶的眼神不对了,原还当是我多心了……」又愤愤道:「该告诉大爷去……」 珊娘忙一摆手,道:「大爷事多,别叫他再分了神。」又冷哼道,「这种上不得台盘的东西,我不信我还治不了他了!」说着,俯身在三和耳旁一阵低语,道:「这事需得你配合着我。五福六安都别叫他们知道,一个老实一个急躁,搞不好倒坏了我的事。」 第三十四章 因之前太后曾要求珊娘每天写一篇心经的,而含翠轩里没有佛堂,自珊娘从梅山镇回来后,她就以此为借口,跟老太太借了她的佛堂,于每日午后老太太午睡时,去那小佛堂里抄经。 袁长卿对珊娘道:「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心诚则灵,哪里都能抄的。」 珊娘却正色道:「怎么能一样?心诚更要意诚,何况你今年还要下场,只当我这是替你祈福了。」 她知道,袁长卿其实是怕她在老太太那里吃了亏,可她原就是冲着那个「亏」去的。袁长卿却是不知道她心里的盘算,只当她真如她所说的那样,不禁一阵感动,心下又一阵暗恨自己能力不济,暗暗发誓一定要护珊娘一个周全。 因此,最近袁长卿竟变得更加忙碌了,不仅他自己的事,他四叔那里有意无意加到他身上的事,似乎还有桂叔那里也时不时地找他,且二人还常常一同出门。 袁长卿这里忙得脚不沾地,自然也就不会天天盯着珊娘了,这倒更方便了珊娘做手脚。 自珊娘每天午后在老太太的佛堂里抄经后,袁昶兴差不多也总看着时辰来佛堂门前堵着她。 头一次堵她时,他差点就要闯进佛堂了,幸亏三和及时出来阻止了他。等珊娘抄完经出来,笑盈盈地向他一阵致歉,只说佛堂乃是清净之地,她又是奉命抄经,不可怠慢。 于是袁昶兴眼珠一转,转头就缠着老太太说,「大嫂抄经辛苦,把东阁开了给大嫂做休息之处吧。」 老太太心里哪能不知道她这风流的孙子在打什么主意,她是巴不得珊娘出了事才好的,便只作被袁昶兴磨得受不住的模样,顺势应了。 珊娘假意感激不尽,心里却不由一阵冷笑。 那袁昶兴也是色令智昏,见珊娘对他嬉笑怒骂,一副将上手不上手的模样,早忘了谨慎二字,只心痒痒地一心想把人弄到手。于是某个午后,珊娘抄完经回到东阁休息时,便发现袁昶兴早已经在东阁里坐着了,且那桌上早放置了一堆精致的茶点,以及一壶好茶。 珊娘的眼轻轻打那只造型古朴的紫砂壶上一带而过,便笑盈盈地和袁昶兴打着招呼道:「二弟怎么又来了?都说了我这里不用人陪。」 袁昶兴殷勤地过去要扶珊娘的手臂,却被她斜睨着的媚丝眼儿给瞪得又缩回了手,涎着脸笑道:「大嫂跟我客气什么。说起来原该大哥陪着大嫂的,偏大哥忙成那样,倒冷落了大嫂。我是大哥的兄弟,大哥不到的地方,自该我给补上才是。」说着,亲自提了那壶,斟了一杯茶给珊娘递了过来,又笑道:「这是铁观音,我特意从二表哥那里要来的贡茶,大嫂尝尝。」——他所谓的「二表哥」,是贵妃娘家的侄儿,和他甚是交好。那也是京城有名的一个纨绔。 珊娘又斜睇他一眼,却是没接那茶,倒一把夺过那只紫砂壶把玩了起来。 袁昶兴顿时一阵紧张。 见状,珊娘心里更是有数了。 要说这壶,看似个普通的古物,其实却是一把分心壶,一个壶嘴里能倒出两种不同的茶水。前世时,袁昶兴就没少用这壶配合着加料的茶水干坏事,她就曾中过一次招。 前世的那时候,袁长卿已经得计带着她搬出了大宅。只是那时候的她,一是受惑于老太太对人的亲切,二是自己功利心重,只觉得袁长卿清高迂腐,竟放着袁府现成的大树不肯依附,于是她便背着袁长卿处处巴结讨好着袁家诸人。袁长卿发现后,曾正色警告过她一次,却叫她奚落了一通。偏他什么话也没跟她解释,只拿看陌生人似的眼看了她一眼后,便再不管她了。直到袁长卿发现袁昶兴在有意接近她,这才第二次又警告了她。而那时候她却以为袁长卿这是嫉妒心作怪,并没有把他的警告放在心上。 虽然袁长卿不喜欢她跟老太太来往,她自己却一心想挤进那个圈子里去,因此常回老宅应酬着老太太。就是在那个时候,袁昶兴曾用这把壶请她喝了好几回的茶,可每回都叫袁长卿及时打断了。直到最后一回,袁长卿来晚了一步,到底叫她喝了一杯加料的茶水。当时她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四肢无力,还当自己是空腹喝了酽茶,这是醉茶了。亏得袁长卿及时赶到,把浑身无力的她给带了回去。回去后,袁长卿命人请来郎中,却因突然诊出她有了喜脉,而叫她渐渐淡忘了当时心里曾兴起过的一丝疑惑。袁长卿那里更是对她下了禁令,不许她再去大宅,却始终不曾给过她一句解释。直到多年后,袁昶兴的事情败露,人们从他的屋里搜出那只壶,珊娘才后知后觉地得知当年的真相…… 所以,这一世,珊娘算着他十有八九还会故技重施。 「这壶看着像是古物。」她把玩着那壶,看着袁昶兴一阵似笑非笑。 袁昶兴赶紧从她的手里接过那壶,道:「确实是古物,花了我好大一笔钱呢。」又道,「这壶泡雨前茶最好了,大嫂尝尝,冷了就不好喝了。」 珊娘看看他面前的空茶盏,笑道:「哪能只我喝,你也喝啊。」 袁昶兴便笑着也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珊娘见了,便看了三和一眼。三和会意,忽然上前一步,对袁昶兴笑道:「二爷之前是去了哪里?这衣摆后面怎么沾了一片灰?让奴婢替您收拾一下吧。」说着,不容分说,便拉着袁昶兴到门口处,又作势拍了拍他的衣裳下摆。珊娘那里则飞快地将两杯茶换了个个儿。三和从眼角看到珊娘换茶完毕,这才放开袁昶兴,笑道:「好了。」 袁昶兴却是对身后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回头看看衣裳下摆,笑道:「大概是翻找茶叶的时候不小心沾到的。」说着,便过来又请珊娘喝茶。 珊娘假意和他推辞了一会儿,直到看着他先饮了茶,她这才慢慢地抿了自己的那杯茶。 二人一阵闲聊。又过了半盏茶的时候,珊娘忽然回头吩咐着三和,「我怎么感觉有点冷?你回去替我拿件衣裳过来。」 袁昶兴原已安排好人来支开三和的,如今见珊娘主动打发了人,他立时一阵高兴,正待要开口,忽然感觉一阵手脚虚软,连手里的茶盏都掉在了桌子上,然后滚到了地上。 珊娘冷眼看着那茶盏在地上滚着,回头看着袁昶兴一阵冷笑,却故意扬着声音叫了两声:「来人啊,来人!」 回应她的,是一片寂静。 珊娘早猜到,老太太这院子里的人定是被袁昶兴给收买了,或者更甚,老太太亲自给袁昶兴行了方便。 看着袁昶兴一阵摇摇欲坠,连坐都坐不住的模样,珊娘捧着茶盏一阵装腔作势,又故作惊慌地嚷嚷了一嗓子,「哎呀,这是怎么了?怎么连坐都坐不住了?」 偏她这样嚷嚷,仍是没人来。于是她便笑眯眯地放下茶盏,站了起来。 此时的袁昶兴若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就该是个傻子了。 「你……」他瞪着她,偏手脚无力,连说话的声音都像蚊子哼哼一般。 「哎哟哟,二弟这是怎么了?」珊娘走过去,伸手一推袁昶兴的肩,看着他从椅子上一咕碌滚到地上,这才蹲在他的身旁笑道:「不会是你这茶泡得太浓了,你又空着肚子,这是醉茶了吧?」 第三十五章 「你……」除了这一个字,袁昶兴似再说不出其他话来了一般。 「你什么你,」珊娘一瞪眼,「啪」地便给了他一耳光,道:「还有没有个上下尊卑了?叫大嫂!」 长这么大,袁昶兴什么时候被人打过耳光,顿时气得一阵眼冒红光,怒道:「你敢打我?!」 「哎呦,我不敢。」珊娘说着,又狠狠抽了他一耳光,然后甩着抽麻了的手道:「知道这叫什么?这叫‘请君入瓮’。你打量你那点龌龊心思谁都看不出来?还是你以为,这种事闹开了,反正吃亏的只会是我?告诉你,姑奶奶我还真就不怕闹开了。打从两三年前起,你姑奶奶我身边就没断过类似的流言蜚语,袁长卿他若是计较这些,当初他就不会娶我了。当然,如果如今他计较了,大不了我们一拍两散,我继续回去做我的十三姑娘去。可你若是想要用这种事来膈应我,晚了,姑奶奶我早过了会被这种事膈应到的时候了,如今我只会以牙还牙。啊……」 说着,她又狠狠甩了他一耳光,道:「都忘了,我的断腿之仇还没报呢。」看着他忽然瞪大的眼,她弯眼一笑,拔下头上的簪子,比在他的腿上,道:「你不会以为我不知道那件事幕后的黑手是你吧?」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显然是不相信她真敢拿那簪子戳他。 「你是不是在想,我是在吓唬你。我一个女人家,连鸡都不敢杀,哪敢给人放血,是吧?」珊娘笑盈盈地说着,又一咂嘴,叹气道:「你还真说对了,我这人也算是个心狠的,偏就是见不得血。不过我有办法。」 说着,她偏过头去,将全身的力量都往手上的簪子上一压,于是那簪子就这么戳进了袁昶兴的腿肉里。 袁昶兴哪里想得到她会这么凶残,顿时「嗷」地一嗓子就嚎了起来。偏他中了迷药,他自以为很大的声音,听上去都比不得一只小猫的嚎叫。 「哎呀呀,我可真见不得血。」戳了人后,珊娘就赶紧收回了手,又把头扭到一边,生怕看到他腿上的血的模样。 那袁昶兴自幼娇生惯养,他要做坏事时,都是指挥着人去做的,他自己从来没亲眼见过血的,更没见过哪个女人会像珊娘这样说给人放血就给人放血。他又是痛又是恨,偏还色厉内荏地威胁着珊娘:「有种你杀了我……」 「啊,好主意!」珊娘一拍巴掌,又嫌弃地瞥了一眼那明晃晃戳在他腿上的喜字簪,然后撩起他的衣摆盖住那片血迹,重又拔下头上另一根喜字簪,抵在他的喉间道:「听说这里戳下去只会漏气不会出血,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你……」袁昶兴才叫了一嗓子,就感觉到那簪子果然往下捅了一点。他原以为她只是吓唬她,再想不到她竟似真敢,忙吓得尖着嗓门叫道:「你疯了!你杀了我,你也要给我抵命的!」 珊娘一脸恍然状,道:「是哦,我还可以说我疯了。疯子杀人都不用抵命的。」说着,那簪子又往他喉间压了压,然后脸色一正,喝问着他:「说,你灌我迷药要做什么?!」 「你疯了,明明是你灌了我迷药……」 「哟,原来还可以这样倒打一耙的!受教受教。」珊娘笑盈盈地撤回簪子,却是拿满怀恶意的眼又往他身下瞄去,又有点可惜地掂了掂手里的簪子,道:「其实我挺喜欢这对簪子的……既然那只沾了血要不得了,这只也不要了吧。」说着,便拿簪子对着他下面就要扎过去。 袁昶兴哪见过这样泼辣的女人,见她一脸真敢扎他命根子的模样,顿时哭喊着求起饶来,「大嫂饶命,大嫂饶命,弟弟再不敢了……」 「你算我什么弟弟!」珊娘的手早打麻了,便站起来,一脚踹在他的脸上,又在他的肚子上狠踢了一脚,道:「说,你到底想干什么?!不老实交待……」说着,拿簪子往他肉厚的屁股上又扎了一下。 「嗷!」袁昶兴又痛呼了一声,岔着声儿叫道:「别、别扎我了,我说,我说……」 珊娘原以为,袁昶兴只不过是要败坏她的名节而已,她也只想着利用他的荒唐来拿捏老太太同意他们搬出去,却再想不到,袁昶兴竟交待出一段隐情。直到这时她才知道,袁家人的心肝竟黑着呢! 却原来,袁家如今之所以穷得只剩下了个爵位,是因为当初袁四老爷刚得到爵位时,叫方家人打上门来闹了一场。那忠肃伯方志见不能替外孙讨回爵位,便逼着袁家人把大半家产都划到了袁长卿的名下。加上袁长卿母亲当年的十里红妆,他如今可算得是富甲一方了。若不是他这些年一向谨慎,他身边的人护他又紧,不定冲着那笔财产,他的小命都难保到今日。 而袁昶兴之所以勾引珊娘,却不仅仅是要坏珊娘的名节。原来他早和老太太订了计谋,若是他能勾得珊娘上钩,那自是最好,到时候他们会引着珊娘去毒害袁长卿。到那时,袁长卿名下的产业便能名正言顺地归他们所有了。而若是珊娘不从,他们便拿她的名节做要挟…… 他们若只是算计着她,珊娘倒还能忍受,如今听着这些人竟狠毒地要谋害袁长卿的性命,她心头的火苗立时一窜三丈高,回身拿起那只壶就狠狠往袁昶兴的脑袋上砸去,偏袁昶兴的脑袋硬着,壶碎了,他的头脸竟没事。若说之前珊娘只是在袁昶兴身上泄着愤,那么此刻她则真是有心想要要了袁昶兴的命的。见那壶砸不死他,她只得退而求其次,拿着那簪子便一阵没头没脑地在他身上乱扎,扎得袁昶兴一阵长嚎。而他的嚎叫则更加激起了珊娘的凶性,她嫌那簪子扎不死人,便站起身,开始拿脚往袁昶兴的脸上和下身一阵乱踹。只是,她毕竟只是一个女儿家,力气有限,竟除了把袁昶兴踹了个鼻青脸肿外,都没办法把人打个半身不遂。 她那里正疯了似地在袁昶兴身上泄着愤,那门帘忽然被人从外撩起,她都没听到脚步声,就只见一个人影扑进来,一把抱住了她。 珊娘原以为是老太太的人进来了,正挣扎着,只听耳旁响起一声低喝:「十三儿!」 她一愣,抬头看去,这才发现,抱着她的人生着一双清冷的眼。 而袁长卿的那双眼,此时却早已不能算是清冷了,而是冰冷。充满杀气的冰冷。 偏那躺在地上的袁昶兴还不知死,见袁长卿进来,以为得了个救命菩萨,竟伸着手冲袁长卿求救道:「大哥救我,大嫂疯了……」 袁长卿的眼中厉色一闪,飞起一脚,将躺在地上的袁昶兴踢飞出去撞在墙上,人顿时便没了声儿。他则一转身,蓦地扯下身上的大氅,转眼就把呆愣在那里的珊娘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 「袁……」 珊娘只说了一个字,就听到袁长卿冷声喝道:「闭嘴!」 紧接着,她还没缓过神来,便只觉双腿一空,她的腹部重重撞上袁长卿的肩头,竟是就这样,被他头下脚上的扛在肩上出去了。 第三十六章 等三和火急火燎地拉着老太太赶过来时,老太太却故意慢吞吞地拖着脚步,一边装腔作势地教训着三和道:「你这丫头,平常看着倒像是个稳重人,怎么这会儿竟这样慌手慌脚起来?什么贼人?这青天白日的,府里又人来人往,怎么可能闯进个贼人来?定是你看花了眼!」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东阁门外。老太太见门外竟没一个人守着,心里猜着袁昶兴差不多是得手了。此时她倒一改刚才的拖沓,怕三和跑了似的,反手一把抓住三和的手腕,嘴里说着:「怎么都没个伺候的人?」脚下已经抢在众人之前,拉着三和进了东阁。 三和以为,她会看到她和珊娘早设计好的场景,老太太也以为她会看到她所以为的场景,却不想阁内竟空空如也,除了地上一滩醒目的鲜血外,竟是看不到半个人影。 顿时,三和的假惊慌就变成了真惊慌。「人呢?!」老太太更是抢在她的前面慌乱喝问。 看着地上的那一摊血,老太太也慌了神,拿住珊娘的短处是一回事,真逼出人命就是另一回事了。 三和不知道其中出了什么变故,慌得连声叫着「奶奶」,把东阁里里外外一阵翻找。 老太太则是一阵疑神疑鬼。她不知道这摊血是不是袁昶兴闯的祸,有心想要叫人也跟着找袁昶兴,又怕这果然是他做下了什么不可挽回之事,生怕叫破了倒不好遮掩,只得闭了嘴,暗暗在心里藏了焦急。 屋里的二人正各怀心事地着急着,忽然就听到外面传来花妈妈的声音。花妈妈远远冲着屋内骂道:「三和,要死了,玩疯了你了?竟叫奶奶等你还怎的?气得奶奶都先回去了,你还在这里野着!」随着话音,花妈妈掀着帘子进来了。她仿佛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老太太一般,先是意外地「哟」了一声,然后才向着老太太行了一礼,道歉道:「不知道老太太也在,还当只有三和在呢。」又扭头看着脸上仍挂着泪珠的三和骂道:「你死哪去了?气得奶奶都没等你,直接先回去了,叫我来骂你呢!」 老太太忙问道:「你们奶奶呢?」 花妈妈敛袖道:「我们奶奶先回去了。」又道,「大爷那里要件急的东西,偏只有奶奶知道东西放在哪里,就叫我来请了我们奶奶回去。如今我们奶奶和大爷都在含翠轩里呢。」 老太太的眼顿时一闪,「你们大爷回来了?」 「是。」花妈妈答话的语气虽恭敬着,那瞟向老太太的独眼里,却带着一抹明显的讥嘲。 老太太心头顿时一沉,也顾不得矜持了,才刚要问袁昶兴,就听得外面又是一阵乱,一个小丫鬟跌跌撞撞地跑进来禀道:「不好了不好了,二爷掉进池塘里了。」 「什么?!」老太太一听就急了。如今虽然已经是二月了,却是乍暖还寒,掉进水里可不是闹得着玩的。 老太太也再顾不得这头了,忙带着一队人「忽啦」一下全跑了。 三和则快步跑到花妈妈跟前,拉着花妈妈问道:「奶奶真回去了?奶奶没事吧?」 花妈妈看看她,又恨恨地拿手指一戳三和的脑门,道:「你先担心你自个儿吧!我还从没见大爷这么生气过呢。」 按下这边不表,且说珊娘那边。 袁长卿扛了珊娘,避着人蹑进含翠轩,一进屋,就看到李妈妈正带着六安在窗前的炕上做着针线。二人看到袁长卿肩上扛着团黑乎乎的东西进来,正惊讶着,袁长卿已经沉着脸喝道:「出去。」 那生冷模样,竟是前所未见的。 李妈妈和六安原就是珊娘身边最胆小的,顿时慌得连针线笸箩都没收拾,眨眼间就跑了出去。 袁长卿用脚踢上门,回手加了门栓,然后扛着珊娘进了里屋,将珊娘像扔死狗似地往那床上一扔。 珊娘没个防备,被硬硬的床板撞得闷哼一声。等了两息,见袁长卿没有下一步动作的意思,她这才挣扎着从那裹着她的大氅里钻了出来。 这一路,袁长卿始终沉默着。便是他不出声,珊娘也能从他那紧绷的肩背,以及毫不留情勒在她腿上的力道中,感觉到他那快要没顶的怒火。于是她乖觉地没有出声。 直到好不容易从那件大氅里挣脱出来,她抬起头,还没看到袁长卿的人,便已经先开口说道:「我是……」 忽的,她的解释卡在了喉咙里。她再想不到,袁长卿这会儿在做什么…… 他,在脱衣裳! 直到露出精壮的身躯,身上只留下一条雪白的中裤,袁长卿才转过身来。 这竟是她头一次在光天化日下见到半裸的他。那并不算健硕,却分外有型的肌肉线条,令珊娘忍不住吞咽了一下,蓦地往后退了一步。偏她的腿弯处撞在床沿上,整个人忽地往床上一坐。「你……」 「闭嘴!」袁长卿紧绷着一张脸,忽地一扽手里的东西,珊娘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他的腰带。 「你……你要做什么……」她紧张地看着他的手。 「不许出声儿!」 袁长卿低喝着,忽地如饿虎扑食般扑上来,一把将她按倒在床上,然后整个人都压在她的身上,三下五除二地将她的双手捆了起来,又将另一端系在床里侧的栏柱上。他按着她的手,低头愤怒地逼视着她,又道:「不许说话,不许出一点儿声,我现在很生气,听你说话,我只会更生气!」说着,他便开始解她的衣裳。 珊娘被他那生冷的目光吓住了。便是前世两人吵架时,她都没见过他这杀气腾腾的眼神。她忍不住抖了一抖。 「害怕了?」袁长卿低压着声音,那嗓音显得低沉而危险,令珊娘的脊骨又爬过一阵颤栗,而紧跟着那颤栗爬过她脊珠的,是他那略显粗糙的指尖。 他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手指一颗一颗地搓揉过她的脊珠,那带着阴鸷的目光,那一言不发紧绷着的脸,忍不住叫她一阵紧张。偏她才刚要张嘴,他便截着她的话又威胁道:「你再出一声儿试试。」那另一只覆在她腰际的手,忽地往下一沉,找到她身体最敏感之处,在那里重重地揉了她一下。 珊娘惊得整个身体蓦然绷紧,拼命咬住牙,才没叫出声儿来。 见她真个儿忍着没发出声音,他满意地微眯了眯眼,那仍一颗颗数着她脊珠的手,却是把她的背猛地往上一抬,勃发着的身体则忽地往下一压,直压得她险些一口气上不来,他这才紧绷着那越发显得低沉的声音,在她唇边低低地说道:「你可知道,当我猜到你要做什么的时候,我有多害怕?!」那只在她敏感处游移的手,忽地侵入她,且带着怒意故意弄痛了她。 珊娘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痛?!」他问着,一偏头,重重咬在她的肩上,却到底没舍得咬破了皮,只在她的肩上一阵厮磨啃吮,直到在那洁白的肌肤上制造出一块明显的青紫,他这才抬起头来,一脸平静地凝视着她,偏一双眼眸亮得吓人,「你不知道你对我意味着什么吗?你怎么还能这么不顾自己去涉险?你若出了事,你叫我怎么办?再一次变成孤家寡人?!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你有把我当成你的家人过吗?你有在乎过我吗?!」 第三十七章 这么说着时,他的眼眶竟渐渐红了起来。他不想让她看到他的失控,便埋下头去,在她身上一阵泄愤地啃吮咬吻…… 珊娘咬住牙,任由他在她的身上胡来着,哪怕他弄痛了她。她再没有想到,她在他心里竟是这样的重要。那一刻,别说他的粗鲁弄痛了她,便是叫她给予他全世界,她都是愿意的。 「长生……」 「不许出声!」袁长卿低吼着,猛地将她拽下床沿,一把托起她的腰,随着一个长而有力的冲刺,便这么一下子贯穿了她,然后,就是一阵不管不顾地、生猛地披荆斩棘…… 毫无准备的珊娘被他冲撞得险些背过气去。偏他的粗鲁,他给她制造的痛楚,却又在那一刻,奇妙地叫她意识到,他对她的在乎;意识到他在报复着她的同时,其实也是在借由她的身体,安抚着他所受到的惊吓。他这么失去理智似地用着蛮力,叫她忍不住觉得,他其实也是在向他自己证明着,她还在,她没事…… 意识到这一点,她便越发地放柔了身子,任由他施为着。而她的柔顺,则愈加激发了他的凶性,若不是她的双手被固定在那里,他几乎将她整个人都拖下床去。于是他不耐烦地抓住那根腰带,一用力,竟扯断了床侧的那根栏杆,然后拦腰抱起她,狠狠地向他自己证明着她的安全…… 珊娘抬起仍被捆在一起的手,沉默地揽住他的脖颈,默默回应着他的需求。随着身体被他那毫无顾忌的热烈所点燃,她也头一次认识到,原来这一个多月里,甚至可以说,包括上一世,他对她一直都是有所克制的。这一刻,被各种情绪激得失了控的他,才头一次全然剥离了他所有的伪装,赤裸裸地将自己袒露于她的面前。直到这时,她才认识到,他所有的疏离,他所有的清冷,其实都是他的自我保护。褪除那一层他刻意与人保持的距离,他其实是一团火,一团能焚尽世间万物的烈火。他野蛮、任性,霸道,他或是不许你靠近他,或是逼着你随他一同燃烧,却绝不许你漠视于他…… 情到浓烈处,珊娘忍不住发出一声细碎的低吟,却惹得他似急了眼般,猛地吻住她的唇,更加用力地挞伐起她来,一边急切地低吼着,「不许出声,不许出声!不许……不许你这样对我……」 他的刚猛,叫珊娘有些承受不住了。她圈在他脖颈处的手指,带着细细的电流轻轻划过他汗湿而敏感的颈背,叫他浑身蓦然一颤,便这么崩溃在了她的身上…… 他压着她喘息了一会儿,却是忽地支起手臂,心有不甘地瞪着她。那乌沉沉的眼,几乎令她不敢呼吸。「不许再碰我」。他低喃着,从脖子上摘下她的手,又将她的手再次捆回到床柱上,然后身体忽地往下一沉,竟又开始了第二轮的挞伐…… 连续两次毫不留情的挞伐,直摧残得珊娘一阵神思昏乱。且这第二次,他禁锢着她的手,只许他自己尽兴,却是一点儿也不允许她的参与。他恶劣地厮磨着她,冲撞着她,不上不下地吊着她;她则被他催逼着翻越过一重又一重的峻岭,直到被他逼到那最接近太阳的位置,逼到所有的星辰都在她的眼后爆出繁花,逼得她险些晕死过去……两辈子为人,她竟是第一次有这样的体验。而这样的体验,许对于他来说,也是头一次。因此,当她缓缓降回人间,缓缓睁开眼时,发现年轻的他竟又再一次变得生龙活虎起来。珊娘蓦地倒抽了一口气,身体忍不住往后缩了缩,却叫他一把按住,以吻封堵住她那想要拒绝的唇,「别说话,我还在生着气呢!」他呢喃着,偏那声音里明明已经没了怒气,有的明明只是…… 欲望。 如食髓知味一般,他要了她一回又一回。情到深浓处时,他会忘了她的「错」,可等神智恢复时,不免又气恨起来,于是一回又一回地在她身上找着存在感,竟是从床上折腾到床下,又从床下折腾到椅上,甚至抱着她在外间的榻上,以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各种姿势,竟是逼得珊娘迷失了一回又一回……直到二人精疲力竭,他这才抱着她回到床上,拉过被子盖住二人…… 等二人醒来时,窗外已经全黑了。外间的那座自鸣钟,带着亘古不变的节奏,正一声声地敲过整整十下。 珊娘心里正默默数着他们睡着前,袁长卿到底发了几回疯,忽地便感觉到肩上,某人又在咬着她了。 「别……」 此时她的声音竟已全然地沙哑了。炸了毛的袁长卿竟比白爪还难伺候,一会儿不许她出声,一会儿又逼着她出声,且声音高了不行,低了也不行…… 「再来。」 她正想着袁长卿的阴晴不定,便听到背后的他,那声音忽地又生冷了起来。她知道,他又想起了她的「错处」,这是又生气了…… 不等她回头,他一把按倒她,又拉过枕头垫在她的腰下,然后以极磨人的速度,极缓慢的、一点一点地攻进她的城堡。那缓慢的厮磨,磨得她忍不住一阵低吟,他却蓦地揽紧她的腰,带着怒气道:「许你出声了吗?!」他压在她的背上,忽而用力,忽而又轻忽得叫她以为他就要就此远离,那般折磨着她,逼得她忍不住发了火,扭头怒道:「你到底要怎样?!」 「怎样?!」他冷笑一声,抓住她的胳膊,用力将她抵向他,用力挤进她的身体,一边俯在她的耳旁急促道:「你说我要怎样?!别以为你这会儿顺从了我,就能叫我不生气了,我只要想到你那样儿,想到你……我就控制不住想要撕了你,想要把你吞进肚子里……」他重重撞着她,叫她忍不住痛呼出声,「痛吗?痛吗?」他一声声地问着她,又忽地拉起她,紧紧按着她的小腹,一边一下下用力攻陷着她,一边在她耳旁低喃道:「想想吧,想想我知道你要做什么的时候,我有多害怕,我多怕我来不及救你,偏我去救你,你竟已经摆平了他,就好像你一点儿都不需要我一样!你知道我有什么感觉?我感觉你真的一点儿都不需要我,从头到尾都只是我在需要你,所以你才一点儿都不在乎我,你随时都可以抛下我,你……」 他咬住她的肩,拼命地往她身体里面挤压着自己,像是要将自己融进她的血肉里去一般。 珊娘被他厮磨得几乎失去了理智,却只能仰着脖子一个劲地低吟着。偏她的声音,激得他更加癫狂起来,他扳过她的脸,狠狠吻着她的唇,用力咬着她的脖子,蛮横地摇摆着她,推搡着她,狠狠地逼着她,压着她,携着她,将她再次送上高峰,直到整个人瘫软在他的怀里,他却仍意犹未尽,咬着她的颈后愤愤道:「看你可还敢了!」 精疲力竭的珊娘似迷迷糊糊睡着了,直到被他的动静所惊醒,她这才意识到,她结束了,他却还没有…… 体内难忍的酸胀,终于令她怕了,忍不住求饶道:「别……」 袁长卿却舔着她的耳朵冷笑道:「你饱了,就不管我了?」他蓦地翻过她,再次压住她,低头凝视着她的眼,又狠狠地将她折腾了一回,直到看到她眼神涣散,整个人都似散了架一般,他这才释放了自己,却依旧不肯从她体内退出来,压着她逼问着她,「可还敢了?!」 第三十八章 虽然那帐幔不曾放下,可因为室内没有点灯,除了他那双于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的眼外,珊娘竟再看不清他的五官了,「不敢了。」她抬手遮住眼,真心觉得自己不敢了。她哑声抱怨道:「你要弄死我吗?」 「真想弄死你,可我舍不得。」他拿开她的手,在她的眼睛上吻了一下,「记得你的承诺。」又道:「以前总是你要求我这个要求我那个,我之所以没有要求你,是因为我觉得你是个聪明人,有些话我不说你也能知道。可如今我却发现,你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既这样,从今儿起,我也要要求你,你要求我怎样,我就同样也要求你也要怎样。你若再不乖,你若再这样吓我,我就整得你一个月都下不来床!」 感觉到他仍深埋在她体内的「怒气」似又要再次勃发了,珊娘吓坏了,忙抱住他的脖颈,凑过去吻着他道:「不了不了不了,我再不行了……」顿了顿,又向他保证道「下次再不敢……」 「还有下次?!」既然已经触发了「怒气」,袁长卿便顺势享受着这「怒气」的福利,又开始厮磨于她了,一边道:「我是你的丈夫,我就该替你撑起一片天的,你这样逞了强,置我于何地?」 珊娘被他厮磨得受不住了,忍不住带着哭腔道:「我还不是为了你?!要是你从马上摔下来时真摔断了胳膊该怎么办?」 「从马上摔下来?!」袁长卿蓦地停住动作,「谁告诉你,我打算从马上摔下来的?」虽然他确实是那么盘算的。 「还用人说?」珊娘这会儿被他吊得四边不靠,忍不住抽着气紧抱了他,嘴里一时竟没了把门的,「难道你不是打算诱他来抽你的马?可就算你骑术再好,马是个活物,万一有什么意外,你还怎么下场应试……」说到这里,她已经忍不住带了喘息,抬头在他肩上也咬了一口,默默催促着他继续。 袁长卿垂眼看看她,便依从了她…… 结束了又一轮的「征战」,他倚在床头处,手指抚着她的长发,抚得她一阵昏昏欲睡,却忽然又问着她道:「你怎么知道袁昶兴有个分心壶的?」 珊娘原本都已经快要迷糊了,却被他这问题激得后背蓦地一僵,精神顿时间恢复了抖擞,「那个,好像……不记得了。」她一时词穷,干脆耍起了无赖,眨着眼道:「应该是听谁说的吧。」 袁长卿的眼微微一眯。顿了顿,又问道:「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的打算的?」 好吧,这会儿珊娘全然清醒了。「猜……的。」她赶紧岔着话题道:「倒是你,不是说今天要跟桂叔下乡的吗?怎么忽然回来了?」 袁长卿倒也不瞒她,将鼻子埋在她的发心处,道:「半路闲聊时,听炎风说,老太太开了东阁,给你做了临时歇脚之处。」顿了顿,又道:「老太太从不会无缘无故做好事,所以我猜她一定是有所图谋。然后我就想起你之前说的那些话,还有你特意借老太太佛堂的事。加上凉风也说,三和最近看起来有点心神不宁,几下里连在一起,我自然也就猜到了你想要做什么……」说到这里,他的怒气竟又升了起来——真正的怒气。这会儿便是他,也是有心无力了。 「知道我这赶回来的一路是什么样的心情吗?!」 「知道。」珊娘闷闷道,「刻骨铭心。」——可不,这会儿她难受得都要睡不着了。 「活该!」感觉到她难受地扭着腰,他伸手过去替她按着腰,又小声道:「我是不是太狠了点?要不要点灯看一看?!」 「呸!」珊娘顿时红着脸呸了他一口,骂道:「这会儿知道装个好人了,才刚我怎么叫你都不理我!」 「我不是气疯了嘛!」他说着,忽地轻声一笑,道:「早知道你彪悍,却再想不到你会彪悍成这样。」 「彪悍个鬼!」珊娘忍不住抱怨道,「都没能把他打出个好歹来!」说着,她把袁昶兴交待的事告诉了袁长卿,又恨声道:「好歹该先打断他的子孙根的!看他还敢那般龌龊!」 袁长卿的眸中冷色一闪,道:「你总要留些事给我做。」又道,「下次再不可这么以身涉险了。如今你不是一个人,你得替我想想,我罚你也很累的。」 珊娘:「……」 「不要脸!」她啐着他。 袁长卿闷声又是一笑,道:「好吧,我不怪你了,不过你所有的小心思都到此为止,以后你可不许再瞒我骗我了。你可答应我?」 珊娘抬头看看他,笑着点了点头。 袁长卿却伸出小指,道:「我们拉勾。」 于是二人孩子气地拉了勾。 珊娘才刚要收回手,他又勾住她的小指,盯着她道:「从现在开始,你不能再对我说谎了。可是?」 「啊?」珊娘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袁长卿勾着她的小指道:「你知道吗?你有个很好的习惯,你不想说实话的时候,你会一个劲地眨眼睛。比如,才刚我问你怎么知道袁昶兴有那么个壶的时候,你就一个劲儿地眨眼了,还有后来我问你,怎么知道我的打算时,你也拼命眨眼了。那么,现在你可以说实话了吗?!」 珊娘:「……」 她一直知道他精明,知道他擅长见微知着,却再没想到,他把他的这点聪明才智全都用在了她的身上。 「那个……」 珊娘正想着怎么打个马虎眼蒙混过去,袁长卿立时如提醒她一般,晃了晃仍和她勾在一处的小指。 她盯着他的手看了一会儿,心里暗道:只怕我说了你也不信。 可若要她现编一个说辞,且不说以那家伙的敏锐定然能够看穿,就她自己,也懒怠那么折腾。所谓百谎遮一谎,最省事的办法,当然是说实话了…… 她咬着唇沉思了一会儿,抬头问着袁长卿:「你信人有未知之能吗?」 「未知之能?」袁长卿的眉一挑,那表情就显然是不信的。 珊娘认真地点了一下头,看着他道:「许也不能叫未知之能,就是……有时候我会梦到以后会发生的事,比如……」 她叹了口气,「比如,在你来梅山镇之前,我就梦到过你,且我还梦到我嫁给了你,只是……」她又叹了口气,「只是结局不是很好。所以那时候我才不愿意嫁给你。」 袁长卿一阵沉默。 珊娘又抬头看他一眼,见他仍蹙着眉,便又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你不会信的。算了,睡吧。」 袁长卿却轻轻一握她的手,拨过她的脸,看着她道:「说说看。」 「什么?」 「你的那个梦。你都没说,怎么知道我信不信?」袁长卿道。 珊娘又认真看他一眼,见他看着她的眼波于平静中带着温柔,便知道,他至少是愿意听她讲的。于是她伏在他的胸前,将「梦」里的一切一一向他道来…… 第三十九章 那个从小被教导着以现实处世,却终究因迷恋上海棠花下的美貌少年,而误了终身的她……那个于婚前就设了重重心防,婚后也从来没放下过的,从不肯叫她越雷池一步的他……那个一心求着往上爬,却误以为她所想的便是他所要的那个她……那个冷眼看着她越走越偏,却始终冷漠旁观的他……那个以错误的方式教育着子女的她……那个捡着她的漏,在子女面前扮演着慈父的他……那个越活越偏执的她……那个越来越封闭的他……那个心里想要悔改,却已经找不到回头路的她……那个最终于自我厌弃中离世的她…… 如今再提及往事,珊娘的心情已极是平静,就如她真在说着一个梦一般。只是偶尔提到伤心处,提到不甘时,心里才会泛起一阵感慨。 前一世,她的眼睛总是盯着前方,总是贪婪地想要拥有那些不属于她的东西,而忽略了去珍惜她已经拥有的。她那么积极地追逐着,甚至踩着别人往上爬,甚至罔顾他人的意愿,最终她确实得到了她一直在追求的名和利,而她心里真正想要的那些,亲情、爱情,却始终不曾得到……这一世,她学会了珍惜眼前,学会怎么去做自己,却不想,竟于不知不觉中,轻轻松松地就得到了前世求而不得的东西,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她的朋友,甚至是……袁长卿。 直到他的手指抹过她的眼下,珊娘才意识到,她竟又落泪了。 她推开他的手,抹着眼泪笑道:「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那个梦的。」 「可你的那个梦,跟我们现在一点都不像。」袁长卿道。 「那是因为,我已经不是梦里的那个我了。你见到我时,我已经搬出了西园。」珊娘道,「我奇怪的倒是,你居然也不是我梦里的那个你了。有时候我想,若真如那个梦一样,若是我没有从西园里搬出去,若是你在春赏宴之前没有见过我,可你又娶了我,你会怎样?」 她抬头看向他。 黑暗中,袁长卿的眼眸沉静,偏眉宇间紧蹙着。 他信她的那个梦吗? 不信。 但显然她信。 而,平心而论,若不是之前就跟十三儿有过这样那样的瓜葛,若是他们真如她梦里那样,是被家长安排在一起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也微微叹了口气,侧头过去吻了吻她的额,客观道:「若真如你梦里那样,我若不是在娶你之前就已经认识了你,许我真会对你一直存着心防吧。许真如你梦里梦到的那样,我一辈子都不会去靠近你,也不会许你靠近我。你的靠近,怕只会叫我觉得你是别有用心,从而更加躲得你远远的。若真是那样……」他又叹了口气,将唇贴在她的额上,心里有点难过,为了他们差点成为怨偶;也很是庆幸,庆幸着他俩到底不是她梦里梦到的模样。「亏得只是个梦……」 「若这不是梦,我死后你会怎样?」前世于珊娘来说,便如是个梦了,她不想再纠结那些过去,但她仍对她死后,他的反应有些好奇。于是她把玩着他的手指,也很是客观地分析道:「我一直记得你在大讲堂里跟林如轩讲的那些话,所以我猜,我病死以后,你许都不会觉得怎么难过,许你还会觉得有点轻松……」 说到「病死」二字时,袁长卿的手臂蓦地一紧。虽然他不信她的那个梦,但潜意识里仍是不愿意听到这个不祥的字眼儿。 珊娘抬头看看他,然后伸手一抹他眉间隆起的小丘,安抚地道了一句,「只是个梦,说说而已。」又道,「我猜,娶妻于你,原就只是个任务,我死与不死,于你来说,都已经完成了一项任务,何况我还给你生了两个孩子。你有儿有女了,所以我死后,你大概不会再娶的。不定外人还得夸你一句长情,觉得你对你的这位贤良妻子如何情深意重……」 袁长卿抱着她蓦地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皱眉道:「别说了。」 珊娘却一点儿也不怕他的不快,伸手又抹了一下他眉间的隆起,笑道:「但你不得不说,以你的性情,十有八九真如我说的那样。你认是不认?」 他凝视着她,沉默良久,才不情愿地点了一下头,将头埋在她的颈弯里,闷闷道:「我早告诉过你的,我这人天性凉薄。」 「啊……」珊娘平着音调「啊」了一声,却故意抬起腿在他身上轻蹭了一下,暗示着他这凉薄之人才刚做过什么凉薄之事。 袁长卿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按住她作怪的腿,凑到她耳旁道:「不酸了?」 珊娘红了脸,一扭头,就在他的脖子上轻咬了一口。 「嘶,」袁长卿故意倒抽着气,大手顺着她的腿往上一探,挑着眉道:「这是还没吃饱?」 「要死了!」珊娘狠狠地捶了他两拳,到底不敢再戏弄于他,一边任由他替她揉着那酸痛之处,一边道:「我原也以为你是凉薄之人,如今才算看明白,你不是凉薄,你只是很小心。」 小心翼翼地守着自己。想着他才十八岁而已,竟就有如此重的心防,想着他的成长过程一定很艰辛,珊娘忍不住一阵心疼,便伸出手臂环住他,将脸贴在他的胸前。 袁长卿也低叹一声,道:「我也奇怪着,你怎么就住进我心里去的呢?是你做了什么?还是我做了什么?你又是怎么进去的?我怎么竟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偏你一住下就霸着不肯走了,我没法子了,只好把你娶回来了。」 「说得你多委屈一般!」珊娘嗔他一眼,手指在他腰间轻轻一拧。 少年人火气旺,且这会儿二人还紧紧贴在一处。被她那么一拧,明明已经耗得油尽灯枯了,偏这轻轻的一点碰触,顿时又从那死灰里拱出了一点火花来。他再次翻身压住她,一番厮磨后,到底也知道今天他实在是做得太过了,便放了手,将她重又抱进怀里,叹息着道:「幸得只是个梦。若是真的,不仅你可怜,我也可怜……」 「你可怜什么?」珊娘睇他一眼。 「怎么不可怜?今儿之前,我都从来没有想过,原来我一直在压抑着自己的。我都不知道,全然放开自己,把自己毫无保留地袒露在人前是什么滋味。直到今儿我才知道,原来我早习惯了处处计算着别人的反应,什么时候都藏着掖着,偏今儿叫你激得我失了控……长这么大,我怕还是头一次这么不管不顾地去做一件事。珊儿,便是你恨我,我也要说,今儿你给我的,简直快活死我了。原来,不用去刻意控制自己,是这么快活的一件事。珊儿,」他一个翻身,「你受得住吗?你受得住我吗?」 他低下头,乌黑的眼眸热烈地凝视着她。 她知道,他问的不仅是这床上之事,还有他这人,他这精于算计且还有些凉薄的天性,他问着她,是不是能全然接受这样的他…… 她没有回答他,只伸手抱住他的脖颈,又抬腿环上他的腰际…… 袁长卿蓦地一颤,然后深吸一口气,低头在她的唇上啄了一下,将她的腿按了回去,道:「今天够了,我怕你明天得下不了床了……」 第四十章 袁长卿披着衣裳出来时,外面的自鸣钟「咣咣」地直敲过十一下钟点才罢休。 他回头看了一眼条案上的钟,这才过去拉开紧拴着的门。 顿时,一个黑影跌进门内。 袁长卿的长眉微微抬起,借着廊下的灯光看着那个匍匐在他脚下的人影。 原来是三和。 早春二月的夜仍是很凉,三和被冻得鼻头通红,眼睛也是通红——看着便知道是哭过了。 「大、大爷……」三和怯怯叫道。 袁长卿却一皱眉,弯腰拎着她的肩,将她从屋里丢了出去,又回身小心关了门,这才压低声音道:「小声些,你们奶奶睡觉轻。」 见他还知道关心着自家姑娘,三和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忍不住以衣袖遮着脸就哭了起来。 袁长卿的眉又拧了一下,推着她的肩,将她推进一旁的厢房里。 这会儿,那厢房里,花妈妈、李妈妈、五福六安都在。见他推着三和进来,几人全都站了起来。 袁长卿挥挥手,示意众人全都下去,又留下花妈妈问道:「如何?」 花妈妈撇着嘴道:「那里至少打发了二十来趟人,都叫我给打发走了。」 「人呢?」袁长卿又问。 「照着爷的吩咐,丢到荷花池里去了。」花妈妈道,「可惜了,爷不许弄死他。」 「若没有后续的麻烦,弄死也就弄死了。」袁长卿冷冷道,又问着花妈妈:「大夫呢?」 花妈妈一听就笑了,道:「正好小王太医在。」又道:「说是腿断了,肋骨也断了两根,还有点内伤。」又夸着袁长卿道:「爷那一脚够准的,偏踢在他旧年断过腿的地方。小王太医悄悄跟我说,这一回就算接上了,怕好了后也要落下点后遗症的。」 袁长卿眯着眼儿冷哼一声。若不是怕把他们逼红了眼,牵连到珊娘身上,他原想一脚踢断袁昶兴的脊梁骨的。 见花妈妈没什么要说的了,他便挥手让花妈妈下去了,然后才回头看着局促不安的三和道:「说吧,你们奶奶是怎么谋划的。」 三和一愣。她以为大爷和奶奶关在屋里那么久,定然已经逼着她们姑娘把该交待的都交待了……却再想不到,她们大爷大奶奶尽忙着其他更重要的事去了…… 而,便是头一次这么放开自己,袁长卿却是依旧死性不改,该算计的地方仍是精确算计着。比如,这种能从三和嘴里问到答案的问题,他就不会去问珊娘。一则是节省时间;二则,从三和嘴里许倒更能听到实话。至于那被他折腾得不轻的珊娘……如今他早熟悉了她的性情,知道她其实内心里极为害羞,越是她所在意之人,她越是没办法从容应对,倒越是她看不顺眼的,她倒越能放开了嬉笑怒骂…… 三和揪着衣袖上的绣花,不安地把珊娘的打算都说了一遍。却原来,珊娘早计划好了要狠狠教训袁昶兴一通,然后再由三和借口有贼人闯入把老太太引来,只说是珊娘看错了,误把袁昶兴当贼人伤了,叫老太太和袁昶兴吃个哑巴亏。私下里,她则会拿袁昶兴私闯内宅做文章,逼着老太太让步…… 所谓「狠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老太太那里想要拿捏珊娘,原是拿准了她作为新媳妇,该是最害怕被人说三道四的,偏珊娘明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倒是老太太,看起来比她更在意个名声……不得不说,若按着珊娘的剧本走,老太太怕还真就会投鼠忌器…… 袁长卿听了不禁一阵默默咬牙。之前他就有些疑惑,为什么十三儿从西园出来后,竟和他所查到的那个十三儿不尽相同,如今他才知道,显然她是把那个「梦」当真了,所以她才处处警醒着自己。而许是因为「梦」里的她太过执着于追逐名利,以至于如今的她竟有些矫枉过正,全然不把自己的名声当一回事…… 难怪当初不管外面传着她和林如亭的花边新闻,还是她和五皇子的不实传闻,她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淡定模样…… 袁长卿默默心痛着她的同时,也暗暗恼怒于她,于是那脸上的冰寒,竟是忍不住愈凝愈重,直冻得三和一阵瑟瑟发抖。她不敢看向他那张带着煞气的脸,偏有话又不能不说,便垂眼不看他,硬着头皮道:「大爷息怒,奶奶那么算计着,其实都是为了大爷啊。奶奶说,如今大爷身上的事已经很多了,奶奶只是想要替大爷分忧而已……」 「行了!」袁长卿一抬手,止住她的喋喋不休,又侧目看着她冷哼道:「忠心是好事,却也不能愚忠。万事不怕个一万,就怕个万一,万一你们奶奶失手了呢?」 想着东阁里的那摊血,三和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雪白。 见她害怕了,袁长卿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这事到此为止,以后对谁也不许再提。明儿若是有人问你,你只按着我教你的话回,咬死了看到一个陌生人在老太太的院子里就好,其他的事你别管。」 三和屈膝一礼,待抬起头来时,便只见袁长卿的衣袍下摆正消失于门帘外。 半晌,五福六安探头进来,就看到三和瘫坐在地上,正一个劲地抹着眼泪在哭着。 见大爷不在屋内,五福这才跑进屋来,把三和从地上拽起来,一边掸着她的衣裳一边责备着她道:「你也真是,平常还知道说我呢,怎么今儿自个儿倒毛手毛脚起来了?便是看到什么可疑的人,随便叫个丫鬟去喊人就是了,偏你放下奶奶自个儿跑了,还叫大爷逮个正着,被大爷骂也是活该!」 却原来,竟是连五福六安等人都不知道今儿下午东阁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 李妈妈则担忧道:「便是三和有错,大爷也不该迁怒于我们姑娘啊!」——几人里,唯有她始终改不过口来。 而这一下午,她始终守在门外,若不是屋里传出来的是那种暧昧的动静,不定她就要冲进去解救她家姑娘了…… 「许是……奶奶做了什么惹大爷不高兴的事了吧?」早早被赶开的六安犹豫道,「大爷进门时,那脸色真是吓死人了……」又道,「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奶奶?偏大爷还拴了门,也不知道把奶奶怎么了……」 她说着无心,那已通人事的五福三和两个大丫鬟,包括李妈妈在内,几人顿时全都红了脸。五福过去就拍了她一下,骂着她道:「你个小毛丫头,不该你知道的,瞎打听什么?!」 且说袁长卿出了门后,便去了老太太的院子。 此时已经半夜时分了,老太太的院子里竟仍是灯火辉煌,众丫鬟仆役们来来往往,且一个个脸色惊慌。看到袁长卿过来,一个机灵的婆子赶紧往院内报了信,其他人则全都规规矩矩垂手叫着「大爷」,偏一个个低垂的眼,却又都不规矩地从眉梢眼底偷偷窥向袁长卿。 家里最受宠的二爷被人扔进荷花池里,捞起来时,那鼻青脸肿的模样显然是被痛揍了一通的。请来的太医说二爷只是断了一条腿和两根肋骨,加上些皮外伤,将养些时日就会好的,偏二爷竟是到这会儿了还昏迷不醒着。 第四十一章 而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老太太那里心急火燎地找着大爷,大爷明明人在家里,却始终避而不见。 一个家里的诸事,可瞒得外人,却是万万不可能瞒得住下人的。所以老太太和老爷与大爷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怕是再没人比这些人更清楚内情了,因此,那些心思活络些的难免将两件事往里一凑,在心里演绎出了一套「豪门恩怨记」来…… 袁长卿仿佛没有注意到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一般,只那么沉着眼,撩着衣袍上了台阶。他早看到有人把他过来的消息报了进去,偏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显然老太太想要拿捏他一下。而这会儿他可没那个心情再跟这些人周旋了,便拿眼扫向门帘旁站着的丫鬟。 丫鬟被他的鹰眸一扫,蓦地抖了一抖,不等里面出声儿,便忙不迭地替他打了帘子。 袁长卿进了屋,差点被屋子里的脂粉香气又给熏了出去。他抬眼看去,只见一屋子的女人中,竟只有四老爷一个男人。上首的罗汉榻上,老太太和四夫人正对坐着垂泪;袁咏梅坐在四夫人的背后,将头靠在四夫人的肩上。那下首处,守寡的二婶三婶各盘踞着一张玫瑰椅,正以一模一样的姿势闭目数着手里的佛珠。 除了这些主人外,便是三三两两各自站在自家主子后面侍候着的丫鬟婆子们。 满室寂寂中,竟只听到二婶三婶那念珠相碰的声响。 见袁长卿不听招呼就进来了,正来回踱着步的袁礼那脚步顿时一停,沉着脸喝道:「老太太叫你半晌,你怎么这才来?」 袁长卿一脸平静地看着他,道:「有事?」 「你二弟掉进荷花池了!」袁礼道。 「爬上来就是,他又不是三岁小孩儿。」袁长卿道。 「你!」袁礼脸色一变。 袁长卿却忽地勾起嘴角微微一笑,抬手摸摸下巴上的那道浅沟,道:「四叔是不是觉得这话耳熟?」他挑眉看向四夫人,「这是当年四婶跟我奶娘说过的话。」 他不摸下巴,袁礼原还没想得起来。见他摸着下巴上的疤,他才忽地记起。当年袁长卿被袁昶兴推到台阶上磕出这道疤的时候,四夫人确实曾说过类似的话。 老太太的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挤着笑道:「你这孩子,竟还记仇了怎的?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 袁长卿的唇角又弯了一弯,看着老太太道:「老太太怕是不知道,其实我这人一直都挺记仇的。」 这些年,他之所以一直容忍着他们,一则是他还尚未成年,还没到能跟他们决裂的时候;二则,也是他们还没碰触到他的底线。而现如今,已然成婚的他再不是一个人了,他有了需要守护的东西,偏这些人竟将黑手伸向了他的逆鳞!所以他不打算再容忍他们了。 以往袁长卿面对他们时,多少总带着点无所谓的态度,甚至可以说,他经常会刻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以至于很多时候,袁家人都想不起来家里还有个他。偏如今他竟忽然变得尖锐了起来。老太太不由就和袁礼交换了个眼色。 「兴哥儿的事你可知道了?」老太太问着袁长卿。 袁长卿道:「不知道。」 他话音刚落,四夫人就跳了起来,尖着嗓门叫道:「你怎么会不知道?我兴哥儿怎么碍着你了?你把他打成那样,还扔进水里,你……」她有心想骂他「贱种」,可看着他那清冷的眼,以及老太太皱起的眉,只得把这一声儿按捺了下去,怒道:「你这是存心要害死我兴哥儿!」想着袁昶兴直到这会儿仍昏迷着,四夫人忍不住哭出声儿来,拉着音调道:「我可怜的兴哥儿,这是受了多大的罪啊,天可怜见,不过是碍了人的眼,人就要你的命啊……」 袁长卿一皱眉,看着老太太道:「四婶的话我怎么听不懂了?什么叫我害了兴哥儿?我又什么时候打了他?我连他怎么了都不知道,四婶这盆脏水我可不敢领受。」 「你有胆子做,竟没胆子认?!」四夫人忽然收了哭声,拍着桌子问着袁长卿。 袁长卿却仍是不去看她,只看着老夫人道:「老太太也是这样想的?老太太也以为是我下的手?」 老太太那松驰的脸颊微颤了颤,看着袁长卿道:「真不是你做的?」 袁长卿默默盯着老太太,半晌,忽地一声冷笑,回头看着袁礼道:「四叔,报官吧。」 「什么?」袁礼一怔。 「报官。」袁长卿道,「看来这家里都认定了我是凶手。既这样,报官吧。」 他这坚决的态度,倒叫老太太一阵疑惑,道:「不是你,那就是你媳妇儿!」 袁长卿的眼一眯,回头冷冷看向老夫人,道:「老太太不觉得自己说的话太奇怪了?十三儿有什么本事能打伤袁昶兴?兴哥儿他是三岁孩子吗?竟能被十三儿这么个弱不禁风的女人打伤?!且不说十三儿在内宅都没出去过,袁昶兴他青天白日地跑进内宅做什么?!」 「他……」 老太太尚未答话,四夫人抢着道:「他进来给老太太请安的。」 「他给老太太请安,人自是只在老太太跟前呆着,这又关着十三儿什么事?」袁长卿道。 「你媳妇也在。」老太太道。 袁长卿挑起眉,「老太太的意思是说,十三儿在老太太跟前打了兴哥儿?!」 「自然不是……」老太太顿了顿,又道:「可她下午都在我这佛堂里抄经来着。」 「那么,您的意思是说,十三儿是在佛堂里打伤了袁昶兴的?」袁长卿又道,「这就怪了,你们说兴哥儿是来给老太太请安的,可十三儿是应着太后的旨意在佛堂抄经,好好的,兴哥儿跑去佛堂净地做什么?!」 老太太一愕。这事儿若说出去,还真得问袁昶兴一个不是。她忙道:「不是在佛堂,是在东阁。我见你媳妇抄经辛苦,特意命人开了东阁给她做歇息之处……」 「那就更不对了,」袁长卿截着她的话道,「那里既然是老太太安排给十三儿的歇息之处,叔嫂避嫌,他袁昶兴跑去做甚?!再说,今儿下午我来老太太这里接十三儿的时候,可没看到袁昶兴的人。他出了事,不问他做了什么才出的事,怎么倒问起我们夫妇来了?!还是说,老太太和四叔四婶对我们两个有什么意见,如今不问青红皂白,就往我们二人身上泼脏水?若是我们有什么不到之处,自该几位长辈教训着,我们做小辈的原也只有听着的份儿,可如今这么着可不行,便是几位长辈要善罢此事,为了我和十三儿的清誉,我们也不能善了。四叔还请报官吧!」 一直以来,袁长卿给人的印象都是沉默寡言的,袁家几乎都没有人听他说过十个字以上的话,偏如今这么一番不带打顿儿的长篇大论,且还字字句句带着针刺,倒惊得老太太和四老爷夫妇一阵呆怔,连一直装着木头人的二婶三婶也都忘了拨弄手里的念珠。 半晌,袁礼才忽地反应过来,一拂衣袖,喝着袁长卿道:「胡闹!这点小事报什么官……」 第四十二章 「小事吗?」袁长卿冷笑道:「四月里我就要下场了,若是这时候传出我打伤自己堂弟的事,四叔以为我还能顺利下场吗?若是四叔不肯报官,那由我自己出面去报……」 「报!」忽地,老太太那里一拍桌子,对袁礼道:「既然大郎要报官,就报官吧。大郎说得对,总不好白害了他的清名。再者,兴哥儿和大郎媳妇原都在我的院子里,大郎都不在乎他媳妇被问官,我们在乎什么?」——却是拿珊娘来威胁着袁长卿了。 袁长卿冷笑道:「老太太这话可就说得不对了。兴哥儿出事时,十三儿早叫我接回家去了,怎么又在老太太的院子里了?」 「你什么时候接你媳妇回去的?可有人见着?」老太太道。 「老太太问我吗?」袁长卿冷笑道,「我原留着话还没来得及说呢。我来接十三儿时,且不说这东阁里竟没个伺候的人,十三儿的丫鬟还说看到一个陌生人进了老太太的院子。因那是老太太的院子,我们不好擅自做主,十三儿就叫她去禀报老太太一声。偏我们二人在东阁等了半天都没等到老太太过来,也没见到原该在东阁这边伺候的人。想着老太太那里既然没动静,怕是丫鬟看错了,应该是没事的,所以我们二人也就先回去了。偏我们才刚一回去,这里就说兴哥儿出了事。老太太问有没有人看到我,我们是小辈,原没资格使唤老太太这里的人,所以我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人看到我,我却是谁都没看到的。只是有句话我想问问,我们家到底不是那种没规矩的人家,若没人吩咐,怕是下人们也不敢偷那个懒,至于说为什么我来竟都没遇到一个下人,人又被谁安排去了哪里,还是说因怕被人撞破了什么,而故意把人全都支开了,就更不是我们这些做小辈的敢胡乱猜测的了。兴哥儿不出事倒也罢了,大家都闷着盒子摇,如今兴哥儿出了事,老太太又疑心是我和十三儿做的手脚,我就不得不问一声,先前丫鬟看到的那个可疑之人到底是谁了。偏老太太这里一句都不曾提到过那个人,且听着倒像是急着要把罪名栽到我们二人头上一样。作为晚辈,我们自是不敢去置疑长辈,更不敢抱怨长辈心里到底藏了什么样的私情,可就算这样,也不能平白无故就担了这害人的罪名的!」——老太太要拿珊娘的清白说事,袁长卿就拿老太太的清白说事。 一个字都不点题,只于字里行间句句隐射着让人浮想联翩的内容,这原是老太太的拿手好戏,偏如今被袁长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老太太直气得浑身一阵哆嗦,拿手指着袁长卿,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袁二婶和袁三婶则忍不住相互对了个眼——原来她们这侄儿不是个不会说的,只是平常不屑于跟人逞口舌之利罢了,真要说起来,简直就是个诸葛亮再世,舌战个群儒,气死个周瑜,完全不在话下! 因这二位都是受过朝廷册封的寡妇,袁礼一家倒不会怎么怠慢于她们,但她们都是寡妇失业的,两家人都依附着袁礼和老太太过活,所以她们不得不谨言慎行。这些年,她们虽然也知道袁长卿的委屈,却一直都明哲保身地没有发表过任何意见。如今见袁长卿忽然强硬起来,这二人看得心惊肉跳之余,也莫名有一种说不清的兴奋之感。于是,平常隐忍着的两双眼,今儿竟如探照灯一般,带着别样的深意看向老太太。 老太太见了,不禁更是气上加气。这两个媳妇的亡夫原就不是她亲生的,一直以来,二人都是小心翼翼看着她的脸色行事,今儿她之所以把她们扣在这里不放,原是想着借她们的在场,给袁长卿施压的,却再想不到,她这里还没算计到珊娘,倒叫袁长卿兜头泼了她一身的脏水……偏在她面前一向装着乖顺的两个儿媳妇,此时还那样看着她……老太太险些没气得背过气去。 见老太太扶着额头装晕,袁礼这才回过神来,转身冲袁长卿喝道:「这就是你对长辈的态度吗?!」 袁长卿向着他恭敬一礼,道:「这确实不是对长辈该有的态度,但万事总有成因,有些事做晚辈的可以忍,有些却不能。若是长辈不慈,非要往我们小辈身上泼脏水,我们小辈若真不管不顾地应了,那才是真正的不孝。」又道,「四叔也莫恼,才刚我说的那些话,我自是认的,四叔若是觉得我忤逆不孝,尽管把我送去官府,或者送去族里。那些话当着四叔能说,当着族里或是官府,我也照样会那么说的,绝不会叫四叔担了诬告之名。」——竟是一副不怕台高,就怕事儿不大的架式! 袁礼顿时一噎。他打死也不敢叫袁长卿把这些话传出去的!见他强硬着不肯屈服,袁礼只好放柔了声音道:「大郎误会了,你四婶和老太太不过是急昏了头,兴哥儿到现在还没清醒呢。」 袁长卿一声冷笑,「他还没清醒,长辈们就想着把罪名往我们身上按了,他若清醒了,再顺着谁的话胡乱一咬,我和十三儿哪还有活路?!四叔还是报官吧!」 ——得,他一句话,把袁昶兴醒来后咬出珊娘的后患也给断了。 袁礼和老太太对了个眼儿。知道若是再闹下去,不管袁长卿和珊娘会如何,怕是整个袁家和老太太都得给他俩陪葬……想到这里,袁礼猛地一咬牙,干脆拉下脸来,以长辈之尊压着袁长卿道:「不过长辈的几句气话,就叫你如此不依不饶,这像什么话?!报官之事休要再提!」 袁长卿默了默,似屈服了一般。顿了顿,他又冷笑道:「既然长辈不让报官,不报便是。但今日这事,却不能就这样罢了。便如我之前所说,我这人记仇,且我也从不信人性本善那一套,有人能污蔑我们一次,便能再污蔑我们第二次!我不知道我和十三儿到底哪里做得不对,竟叫几位长辈这么不能见容。既这样,我们搬出去便是,也省得让各位长辈看着我们碍眼,倒是我们的不孝了!」说着,他一转身,摔着帘子拂袖而去。 老太太和袁礼又对了半天的眼,才忽然双双明白过来,原来袁长卿闹这么一出,竟是想要搬出去的…… 若早知道,只要老太太漏一个口风,便会叫人指责袁长卿不孝——祖母仍在,竟闹着分家——偏如今他们被他拿住了那么大个把柄,倒闹得好像是他们夫妇受了多大的委屈,硬是被袁家人从家里逼出去的一样…… 「怎么办?」袁礼问着老太太。 所谓「蔫人出豹子」,因袁长卿在这个家里一向没什么存在感,难免叫老太太和袁礼都轻视于他,偏如今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他如换了个人似的,竟变得如此锋芒毕露…… 老太太的眼狠狠一眯,道:「翅膀还没硬呢,就想着高飞,若真硬了,还不知要怎么兴风作浪呢!」 母子二人一对眼,袁礼便知道,老太太这是要他想法子阻止袁长卿参加科举的意思。他点了点头,又道:「明儿怎么办?若是他非要搬出去……」 「他敢!叫人堵了门……」 老太太喝了一声,却忽地一抬手,止住转身就要去吩咐人的袁礼。 第四十三章 袁长卿临走前,曾最后放了一句话,他记仇……想着兴哥儿那一身的伤,想着他到现在还昏迷不醒,想着袁长卿那带着杀气的眼,老太太蓦地打了个寒战,生怕若真不许他搬出去,倒叫如今变得像个陌生人一般的袁长卿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老太太叹了口气,摇着手道:「算了,也不急在这一时,我们且从长计议……」 第二天,珊娘被外面的动静吵醒时,只觉得两眼发饧,竟是怎么都睁不开的模样。偏从窗外透进来的天光告诉她,此时已经日上三竿了。 她撑着手臂想要起身,谁知才刚一动,体内体外,各处各种滋味的酸麻涨痛,立时叫她又趴了回去。 果然,如袁长卿预言的那样,她怕是真要下不去床了…… 伏在枕头上,想起昨晚他对她的连番「惩罚」,珊娘忍不住一阵脸红。可与此同时,被他的激烈所带来的,那种从不曾有过的快感,又叫她一阵心跳加速,且隐隐还有种意犹未尽的酥麻…… 她羞臊地裹紧了被子,却发现,被被子蹭到的肌肤竟也叫她感觉一阵隐隐生痛。她抬起手臂,顿时便看到,手臂上竟是一片大大小小的青紫淤痕,那手腕处,甚至还有两排清晰的牙印……而至于身上其他地方,她都不敢揭被子去看,反正那家伙没少往她身上那些能看见不能看见的地方下功夫…… 想到两人从昨天下午起,就一直荒唐到入夜,想到李妈妈她们必定早猜到了他俩关起门来是在做些什么,珊娘不禁一阵羞窘,忍不住蹬了两下腿,却顿时扯动酸痛处,叫她细细倒抽了一口气。伸手摸过去时,她这才发现,那里早被袁长卿清理过了,且似乎还上了药。再仔细一看,竟是连她身上盖的被子,以及身下的床单,都已经不是原先的那一套了……可见一向睡眠不好的她累成了什么模样,竟都没有被这些动静给惊醒…… 想到有人来清理过这一切,想到竟有人看到她如今这副见不得人的模样,珊娘蓦地一惊,猛地撑起手臂,却是又扯动那酸胀之处,顿时轻哼了一声,又倒回枕上。 她这里才刚发出这一点声响,那卧室的门忽然就被人推开了。袁长卿探头往卧室里一看,见她醒了,便脚跟一旋,进了卧室,又反手关了门,然后走到床头处坐下,侧身看着她问道:「你醒了?可要起床?还是想要再睡一会儿?」 便是二人已经做了近两个月的新婚夫妻(其实还包括了一个袁长卿不知道的前世),可像昨晚那样没个节制,这竟是头一次。如今珊娘看着袁长卿,心里只觉得一阵慌慌的,有种说不上来的害羞,便将脸埋进被子里,道:「你出去,叫丫鬟进来。」 袁长卿坐在床头没动。 见他不动,珊娘将头探出被子,看着房门才刚要扬声叫人,却叫袁长卿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你……」他顿了顿,「你这个样子……还是别叫人了吧。」 珊娘抬起眼,这才注意到,他的耳根处竟也是一片通红——原来,觉得羞臊不好意思见人的,不只她一个。 「你……」珊娘裹着被子,红着脸道,「谁叫你那么……」她低头看看被子,忽然抬头问着袁长卿,「谁换的被褥?」 「我。」袁长卿顿了顿,又扭捏道:「总不好叫人看到……」又问着她,「你现在身上感觉如何?我不好去问人,就配了当初我才刚学武时,师父给我配的药。你用着感觉如何?可还肿了?我看看。」说着,伸手就要来揭被子。 珊娘「啪」地一下拍开他的手,按着被子,那脸早红得要滴血了一般,偏想要说他两句,见他也是一脸的抹不开,倒一时找不到话来说他了,只得「呸」了他一声儿,又忍着不适坐起身来,指着床头的衣裳道:「帮我拿一下。」 见她没生气,袁长卿顿时涎着脸儿笑道:「我伺候奶奶更衣。」又殷勤地拿过衣裳帮珊娘穿起衣裳来。 看到她那一身的青青紫紫,袁长卿也有点吓住了,在她身后小声嘀咕道:「我也没怎么用劲儿啊……」 「还说!」珊娘扣好衣裳,回身将手腕上的咬痕递到他的鼻尖前,「看看,你咬的!没用劲儿能这么深?!」 袁长卿握着她的手腕一阵呆怔。他记得他咬过她许多地方,却还真就不记得他有咬过她的手腕了…… 「真是我咬的?」 「难道还是我自己咬的?!」珊娘夺回手腕,才刚要步下脚榻坐到梳妆台前去梳头,却只觉得腰肢一酸,又腿一软,竟险些摔了。她忙一把袁长卿的手,忍不住「嘶」了一声。 袁长卿赶紧扶住她,担心地道:「还是该给我看看的。」 「你!」珊娘羞恼地捶了他两下。 这不轻不重的两下,倒忽地勾得袁长卿一阵心猿意马起来。想着昨天的放纵,想着那放纵带给他的,那从来没有过的酣畅淋漓,他顿时一阵忍不住地心痒,那手臂一带,便将珊娘整个儿拉进怀里,捧起她的脸就是一阵深吻……吻到情动处时,那才扣好的衣裳,竟又叫他脱了一半…… 直到外面传来有人搬东西的声音,陷在情欲漩涡中的二人才清醒过来。珊娘涨红了脸,对着他又是一阵拳打脚踢,怒道:「你再这样,我可真生气了!」 袁长卿心道,好像才刚你没配合着我一样,脸上只嬉皮笑脸地道着歉:「我错了。」又抱着她叹道:「这一下我可安心了。」 珊娘一阵不解。 袁长卿微笑道:「你没发现吗?你对人有两种不同的态度,一种是彬彬有礼,一种是恶言相向。跟你没什么关系的人,你对人可有礼貌了,可只要是被你放在心里的人,比如侯瑞侯玦,你会一个不对就扑上去动手。阿弥陀佛,如今我终于修成正果了。」 珊娘一愣,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她果然是很喜欢跟亲近之人动手的……她一斜眼,瞅着将下巴搁在她肩上的袁大,冷笑道:「别忘了,昨天我也揍了袁二的!」 提到袁二,袁大眼里的迤逦春色立时消退千里,变成一片北国冰寒。 珊娘顿时一阵后悔。昨天才因为她自作主张冒险打了袁二,叫这人发了那么一通火的……她求和似地伸手摸摸袁长卿的下巴。比起他这一脸的疏离,她更愿意看到他在她面前放松的模样…… 袁长卿垂眸看着她,见她眸中带着求和之色,这才渐渐放松了神情,又捧起她的脸,恨恨地在她唇上咬一下,道:「若再有下次……」 「不敢了不敢了!」珊娘赶紧连连保证,又拉起他的手放在她的腰上,半撒娇半抱怨道:「腰都要断了。」 一句话,竟又险些勾上袁长卿的火来。见他眸色发暗,珊娘心头顿时警觉起来,赶紧推开他,转身坐到梳妆台前。 袁长卿默默做了个深呼吸,回头对她笑道:「你怎么不问问你把袁二打成什么样了?」 珊娘立时两眼一亮,回头道:「踢断他的子孙根了?!」 「啧!」袁长卿一咂嘴,摇着头道:「正经女儿家,谁把这种话放在嘴边说的!」 第四十四章 珊娘瞪他一眼,撇着嘴道:「假正经!」又道,「他怎样?我那花拳绣腿,应该伤不了他什么的。」 「确实没怎么伤到他,除了断了两根肋骨和一根腿骨外,内脏也有点大大小小的伤。」袁长卿道。 珊娘吓了一跳,「我打的?!」 袁长卿立时一声嗤笑,「就你那花拳绣腿?」又道,「等明儿搬回去后,每天早起我带你一同打拳吧,好歹也是强身健体……」他忽地凑到她的耳旁,低声笑道:「至少下一次你就不会这么受不住了。」 珊娘的脸「刷」地一下红了,扑过去就是一阵「花拳绣腿」,打得袁长卿一阵闷声发笑。他得意洋洋又道:「我还有个妙招儿没告诉你呢。」他把他偷梁换柱给袁昶兴换了个太医的事也告诉了珊娘,又冷笑道:「上一次是我要赶着回去,给疏漏了,这一回我倒要看他还能好得那么快!」 珊娘看看他,蓦地学着他一咂嘴,摇了摇头,装模作样地转过身去,才刚要出声奚落他,却忽地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脖子上竟是一片姹紫嫣红。她赶紧凑近了镜子,这才发现,那竟全都是袁长卿的杰作。她顿时真恼了,回手就在他身上乱拧了几把,指着脖子怒道:「你看看你看看,你叫我怎么见人?!」 袁长卿盯着她的脖子看了一会儿,心里满满的尽是些成就感,偏这会儿珊娘两眼冒着火,他不敢再撩拨于她,忙装出一脸的歉意,道:「我记得你有一件领口处镶毛边的高领小袄的。」一转身,便跑去翻珊娘的衣箱了。 珊娘再想不到,他一个大男人竟会记得她有什么衣裳!只是,此时再怎么跟他生气也是于事无补,她只得重重呼了口气,回头凑到镜子前,一边查看着脖子上的吻痕一边嘟囔道:「那领口的毛没有出好,戳得慌。」 「临时救一救急罢了。」袁长卿说着,翻出那件领口处镶着一圈雪白狐皮的大红绣西番草纹样的小袄来。他摸摸那圈毛,道:「狐毛是有些硬,该镶兔毛的才好。兔毛软乎,回头我拿去给你改。」 说话间,外面又传来李妈妈压着嗓门指挥人搬东西的声音。 珊娘一阵疑惑,问着袁长卿,「外面怎么了?」 袁长卿这才想起那件大事来,道,「搬家。」 「搬家?!」珊娘一阵诧异,回头看着他,「这就搬?老太太那里……」 袁长卿过来拿手指一刮她的鼻尖,一边拉起她,替她解着身上小袄的扣子一边道:「昨晚你睡着后,我去找了他们一趟。」说罢,便把昨天跟老太太他们的一番唇枪舌剑简略地跟珊娘学了一遍。又道,「搬家的事你别管了,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你且慢慢收拾你自己就好。」 他推开珊娘想要自己扣盘扣的手,亲自替她扣着衣领处的扣子。 珊娘也就趁机偷了懒,又笑道:「亏得我之前叫三和嚷嚷着说是看到了人,倒正好叫你利用上了。」 袁长卿不满地横她一眼,看得珊娘默默一吐舌,不敢再提那事儿了。 换好了衣裳,珊娘重又坐回妆台前,就着那镜子看了看,见那一圈毛领正好遮住她的脖子,她满意地点点头,才刚要抬头对袁长卿说句什么,就忽然从镜子里看到,双手按在她肩上的袁长卿,那双看着她的眼,又跟狼似的了。 「真好看。」袁长卿喃喃说着,喉结处一上一下地艰难滑动着。 镜子里的她,被领口处一圈雪白的毛皮衬得肌肤莹润粉嫩,一双眼水汪汪的似能勾人魂魄一般。这也罢了,偏那微肿的唇,因才刚被他吻过咬过而那么红艳艳地诱惑着人去采撷…… 袁长卿有心想要自控,却只觉得原本牢固如泰山般的自制力,在她面前竟如细砂堆就的一般,经不起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他做了两个深呼吸,又用力吞咽了两次,却是越想阻止,心底的那股欲念便愈是强烈。忍无可忍之际,他忽地一弯腰,便这么不管不顾地吻了下去…… 珊娘先是顺从着他,安抚着他,直到他将她抱起来,动作开始越来越不规矩,她这才认真地抗拒起来。她挣扎了两下,才叫他终于控制住自己,抵着她的额一阵急促呼吸。 半晌,他叹息一声,以拇指抚过他在她唇上留下的湿痕,似在说服自己一般,抵着她的额低喃道:「我们不贪这一刻,我们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珊娘不禁带着讥嘲又看他一眼。 袁长卿的耳根一红,却抬起头来,一本正经地看着她道:「以后不能这么荒唐了,你得节制着些。」 珊娘:「……」 ——这个不要脸的,倒会倒打一耙! 「你说什么?!」她竖起眉。 「我说,你得节制着我些。」 不要脸的装着傻,惹得珊娘抬手就又捶了他两记。 袁长卿却忽地一把攥住了手,且还皱起了眉头,将他的额又抵到珊娘的额上。珊娘想要往后撤,却叫他兜着后脑勺按住,道了声:「别动。」 「怎么了?」盯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珊娘不解问道。 袁长卿抬起头,又以手代替了他的额,覆在她的额上,皱眉道:「你在发热。」 「是吗?」珊娘拨开他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儿,却是一点儿都没感觉到有什么异常。 袁长卿翻过她的手腕,替她号了一会儿的脉息,道:「有点快。是不是昨儿晚上冻到了?还是累的?或者……是我伤到你哪里了?」 珊娘的脸又红了。她猛地抽回手,「没有的事!你什么时候又懂得给人看病了?!」 袁长卿却再次拉过她的手腕,一边按着她的脉门一边皱眉道:「当初只跟我师父学了一点皮毛。现在倒有点后悔没能坚持下来了。」 在她的那个「梦」里,她就是病死的。虽然理智的一面令他并不怎么信她的那个梦,可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承认,若他俩真是在那样一种情况下成的亲,他和十三儿很有可能就是那样的一个结局。因此,虽然嘴上说着不信,他心里却隐隐有种说不清道不明地感觉,总觉得他似乎真欠了她,负了她一般,甚至连带着也忌讳起「梦」里她那叫人心痛的结局来…… 他再次以额抵着她的额试了试她的温度,心里暗暗做了个决定,等考完科举后,得把当初放下的那些医书再重新捡起来。 「不行,」他将她从梳妆台前抱起来,重又送到床边上,一边道:「我叫李妈妈去熬些姜汤,你去上床捂着……」 「什么?!」珊娘大惊,忙揪着他的衣襟挣扎道:「别胡闹了,不是说今儿搬家吗?这可是我们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不趁着这时候赶紧搬出去,万一中间出点什么差错,我俩不都白忙活了?!」 「你正病着……」 「一点发热而已,且我自己都没感觉!」珊娘挣扎着从他怀里跳下来,「大不了我穿得厚实一些,路上再多加个炭盆,难道还能冻着我。」又道:「总之,我在这里是一天也不想多呆的!」 第四十五章 袁长卿看看她,忽地弯唇一笑,摸着她的脸道:「到现在你还不知道我?我是那种没算计的人吗?我说你可以去床上捂着,你就尽可以去捂着。」又道:「搬家自然是要搬家,且还要正大光明的搬。」顿了顿,又笑道:「只是我没料到你竟会病了。这倒正好了。」说着,凑到珊娘耳旁,将他已经做下的安排,以及要她怎么做,全都小声说了一遍。 珊娘一侧头,眯缝着那双媚丝眼儿把袁长卿一阵上下打量,撇着嘴道:「我刚才就想说了,亏你被人叫作‘高岭之花’,多清冷高洁的一个人模样!偏扒了那层皮,背后尽冒坏水儿!」 袁长卿一抬眉,「不喜欢我这主意?」这主意确实不怎么正大光明。 「嗯,我得说……」珊娘先是拉长了音调,忽地又掂起脚尖,在他的唇上飞快吻了一下,笑道:「我爱死你这一肚子坏水儿了!」 且说那袁二在子正时分人就已经清醒了,可袁老夫人和袁礼这对母子却仍是一夜没能合眼。 天亮时分,袁四老爷坐不住了,便派人去含翠轩打探动静。不一会儿,下人来报,说是袁长卿昨晚回去后发作了一通,把含翠轩里伺候的人全都撵了出去,如今含翠轩院门紧闭,一时竟打探不到里面的动静。 袁四老爷回头看向老太太。 老太太冷哼一声,闭着眼道:「便是没叫他把人撵了,那院子里你几时能伸进手去过?」 袁长卿怎么说都是住在袁府里的,且他还是个男孩,插手不到内院的事,所以一开始时,老太太和四夫人都没少往含翠轩里伸手。可从那年他大病一场后,方家来闹了一气,硬是把个花妈妈给塞进了含翠轩。从那以后,虽然含翠轩里照样用着袁家的下人,可要紧的地方,那些下人却是再靠近不了的。以前老太太总以为这是花妈妈的手段,如今对照着昨天袁长卿的表现,她倒疑心起那时就已经是袁长卿的手段了。 只是现在明白过来也已经晚了。 想了想,老太太又冷笑一声,道:「吩咐大门上,把门看好了。他若想要从大门里搬出去,便堵了他回来,叫他来见我回话。若是他不吱声儿,从旁门悄悄地搬走,叫下人们全都当作没看到的。」 袁礼一时没能悟得过来,便探头看向老太太。 老太太睁眼看看这全然没学到自己半分机智的小儿子,忍不住想起那战死疆场的大儿子来。京城的勋贵圈里向来是非多,八卦多,蜚短流长多。当年老令公折戟沙场后,袁礼以幼子的身份袭爵一事,直到至今仍有人在背后说着小话,似乎大家都觉得,是袁礼抢了袁长卿这长子长孙的爵位,偏一个个都忘了,她也是折进去一个亲生儿子的! 偏留下来的这个小儿子,自小就不是个有天资的。 老太太叹了口气,看着袁礼道:「若叫他从正门出去,那就是明晃晃在打我们的脸了。他若真敢那样,到时候也只有闹开了。最好他能悄悄地走,到时候我们只装不知道的,事后就说他打伤了兴哥儿,被我责怪了几句,竟就这么闹起小性儿,没跟家里说一声儿就悄悄跑了。等这话传开了,你再把这话往学里一递,我看他还怎么参加今年的科举!」 袁礼想了想,笑道:「是这个理儿……」 正说着,忽然有下人来报,说是大爷派小厮来要东侧门的钥匙,问给是不给。 那含翠轩位于袁府的东头,离着东侧门不远。 老太太的眼立时一闪,忙吩咐道:「明着别给,最好能叫他抢了去……」 她话音未落,又有下人急急来报,说是那小厮等不急了,竟真动手抢了钥匙去。 四老爷听了立时一拍巴掌,对老太太笑道:「果然那小子还是太嫩了!」 老太太却忽地一阵不踏实,问着袁礼道:「大郎平常用的人,你可清楚?」 四老爷道:「四个小厮里,除了那个叫巨风的是方家给的之外,其他三个都是袁家军的遗孤。除此之外,就是花家两口子了,还有以前跟过老太爷和他老子的那几个从战场上下来的半残废。老太太问这做什么?」 老太太一阵皱眉,道:「凭这几个人,他怎么搬家?」 四老爷一惊,「老太太的意思……他要把这事儿捅到方家去?!」 「应该……不会。」老太太缓慢地摇着头,沉思道:「他若肯动到方家人,就该闹着从正门堂堂正正出去了,偏如今他抢了侧门的钥匙,可见他心里还是有些顾忌的,这是不敢跟我们彻底撕破了脸。」 「这就好。」四老爷松了口气,方家人除了个忠肃伯夫妇是不屑于跟人动手的之外,连方家大姑娘在内,一个个都是爆炭脾气,十几年前他就领教过方家人的厉害了,如今能避开方家,他自是巴不得的。想着昨晚袁长卿言词犀利的模样,袁礼忍不住又是一拍桌子,骂了一声「小兔崽子」,恨恨道:「等回头我就跟人说,他这是‘畏罪潜逃’!打了他弟弟,又顶撞了老太太,竟把老太太都给气病了,这么个不孝不悌之人,怎么还有资格下场去科举……」 母子二人一边商议着,一边听着含翠轩那边的动静。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在侧门守着的人来回报,说是大爷的小厮领着十来个健壮的婆子去了含翠轩,看那衣饰像是方家的下人。 袁四老爷一愣,倒有些糊涂了,问着老太太道:「这是……」 老太太也是一阵疑惑,便摆了摆手,问着下人:「只来了方家的下人?」 下人点头应着,老太太便眯着眼儿心里一阵琢磨,吩咐着来人道:「看紧了那边!」 不一会儿,下人又来报,说是那些健妇抬着箱笼行李从侧门出去了。 老太太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声,「果真只有下人,没有方家的主子们?」 见下人又肯定地点了头,老太太这才放了心。可她也没放心多久,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听着下人来报,说是含翠轩里搬得差不多了时,门上的人忽然匆匆跑来禀道:「方家大姑奶奶来了,说是要见大爷大奶奶。」 袁礼立时扭头看向老太太。 老太太皱了眉,一时摸不清袁长卿这是在玩什么花样,正沉思间,只听门上期期艾艾又道:「方、方家大姑奶奶还带了个人来……」 德安大公主! 老太太再想不到,方英姑竟会带着大公主一同过来,顿时吓了一跳,忙骂着那门上的道:「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先回?!」又叫袁礼亲自去迎,她也忙不迭地换了衣裳迎出去,心里则忍不住一阵打鼓,不明白一向没有来往的大公主怎么会突然登门,且还是和方家大姑娘方英一块儿来的。 等她迎出去时,德安公主周岭和方英已经双双被袁礼迎进了二门。 老太太脸上堆了笑,迎着公主道:「不知大公主光临,怠慢了。」 周岭笑眯眯地挥着手道:「老夫人客气,我这是做了不速之客的,老夫人不怪我唐突失礼,就已经是我的福气了。」又往左右看了看,问道:「十三儿人呢?」 第四十六章 老太太一愣。她竟不知道,十三儿除了见过太后外,竟还又交结上了一个大公主。她才刚要发问,忽然又听得大公主接着问道:「不是说她今儿搬家的吗?」 老太太立时一阵大惊。她再想不到,大公主竟也知道了这件事,顿时结巴了起来,「公、公主……」措手不及之下,她竟一时词穷了,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大公主则抿着唇儿,笑眯眯地欣赏了一会儿老太太那变了色的脸,只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似的又道:「说来也巧,那天我原跟十三儿约好了,要带她去做骑马装的,偏我在家等了她这几日她都没来。我想着,要不就是她新媳妇不好意思见人,要不就是她以为我说的是客气话。正好今儿我要去恒天祥,就约了英姑一同来找她。偏在英姑那里又听说她今儿忙着搬家,这不,我就来凑个热闹了。」又装出好奇地模样向四周一阵张望,嘴里问着,「她人呢?」 周岭这话其实是半真半假了。而那前半段的话,倒确实是真的,她确实是在家里等了珊娘好几天的,只是那会儿珊娘正忙着算计袁昶兴,就把她跟大公主的约定给忘到了脑后。大公主因为珊娘那句「苍蝇抱鸡蛋」的话而对她兴了好感,所以也没觉得她是被怠慢了,倒以为珊娘认为她说的是客气话,所以趁着今儿有空,她便去找了英姑,想要拉着她和珊娘陪她一同去恒天祥看衣裳的,却不想到了方家,就看到方英正在那里发着火。细问之下才知道,袁长卿小俩口竟在袁府受了天大的冤屈,如今不敢跟长辈顶牛,只好先搬出去避一避风头,偏小夫妻俩手底下没人,要找方家借人手一用。 「欺人太甚!」方英气得拿马鞭把院子里那株百年老青松抽得一阵掉松针,对大公主愤愤道:「你们都当袁家老太太是个慈善人,偏我一直看着她那张笑脸跟个假面具似的,偏你们一个个不信!」 说着,便一阵巴啦巴啦,把袁长卿遣小厮送来的那封信里的内容大概给大公主讲了一遍。大公主这才知道,袁家老太太因为袁昶兴掉进荷花池的事,莫名冤枉了袁长卿两口子,非逼着他们认下是他们设计要害袁昶兴性命。小俩口不好跟长辈硬顶,没法子了,只得被逼着要从袁家搬出去。 「一早接到信时我就要赶过去的,」方英怒道,「偏我们家老祖宗说我毛躁,竟不许我这么去,还非要等派去帮着搬家的人带回确实的消息才许我去。这不,消息回来了,竟说不仅如此,连十三儿都被那妖婆给搓磨病了!我这才要走,你竟又来了。」 方英长年在关外,并不知道如今长大后的袁长卿是个什么模样,而跟五皇子很是亲近的大公主却是常常听到五皇子夸说袁长卿的厉害之处的。如今听着方英这么说,大公主心里只觉得一阵蹊跷:袁长卿那个小狐狸,他不算计着人就好的了,竟会生生吃这样一个大亏?说实话,打死她也不信的。 话说这德安大公主,年轻青青就守了寡,又不想改嫁,如今她唯一的乐趣就是京城里各处的八卦了。且不说袁长卿这里的诸多疑点,只这新出炉的八卦就这么自动送到她的鼻尖下,她也没有放过的道理,便忙不迭地自告奋勇要求同往,还假惺惺地劝着英姑道:「你是个急脾气的,府上的老太君又是个老实人,你们这么直接跟袁家人对上不好,只会叫长卿更难做。倒不如我跟你们过去,看在我的面子上,袁家人也不敢过份不是。」 原本正准备上马车的方老太太听说大公主要跟着去,便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竟是一转身,交待英姑过去看着点,别叫袁长卿吃了亏,然后……她竟不去了! 方英哪里知道,袁长卿其实同时送来了两封信。方英看的是一个版本的,老太太那里看的则是另一个版本。给老太太的信里,袁长卿倒是直言不讳地把他的安排全都跟老太太说了一遍,包括叫老太太压后半个时辰再过袁府来,以便他先给袁家人造成一个他在示弱的错误印象。 只是,袁长卿和老太太都没料到,大公主会在半中间主动插进一脚。老太太掐指一算,觉得大公主过去的效果要明显好于她这个长辈出面,于是便干脆地放手不管了,任由几个小辈去胡闹。 那英姑原就怕被老太太制约着,如今见老太太主动不去了,她巴不得这一声儿,忙拉着看热闹不怕台高的大公主,骑着马儿就向着了袁府冲了过去。 至于说方老太太回屋后怎么给袁长卿写便条,又怎么派人送过去,这二位自是不可能知道的。 ——所以说,其实袁长卿不仅性情像方老太太,连这一肚子的坏水儿,都是出自这同样人前不爱言语的方老太太的真传! 一个是不明就里、怒火冲顶的方英;一个是从小在宫闱里长大,听着蚊子哼哼都能听出个曲谱来的大公主,这二人联手闯进袁家,直把老太太和袁礼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觉得自己原算得好好的,算准了袁长卿应该不敢惊动了人的,偏这会儿不仅是惊动了人,还惊动了京城里最爱看人笑话的大公主殿下…… 母子二人对了个眼,老太太心一横,掏出帕子抹着眼,委屈道:「我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怎么好好的,这就闹着要搬出去了呢?也不知道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称了他们的心……」 她这里话音还未落,就听得袁长卿的声音在门外道:「不是长辈们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实在是我们做小辈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若是听从长辈的意思认了不曾做过的事,我们做小辈的心里委屈。可若是不认,倒又是我们的不孝了。」 随着话音,袁长卿撩着帘子进来,向大公主见了一礼,道:「家里的事,实不敢惊动大公主殿下……」 见他言下之意竟是要大公主避嫌,老太太心念一转,猜到他应该是顾忌着珊娘的名声,便看了袁礼一眼。 接到老太太的眼风,袁礼顿时上前一步,道:「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大公主身份在这里,当着大公主的面,今儿倒正好可以分辨个清楚,也省得叫人疑心我们真苛待了你俩一般。」 老太太也捏着帕子叹息道:「你这孩子,怎么娶了亲后,脾气倒见涨了?不过是昨儿兴哥儿被人伤了,我们心里着急,白问你一句,你竟就这么白眉赤眼起来……」 袁长卿立时截着她的话道:「若只是问一句,再委屈我们也只得受了。可昨儿半夜里老太太和四叔是怎么问我的?如今当着大公主的面,我可以再说一遍。老太太问我有没有跟兴哥儿打过架,我说没有。」——确实没有,他只单方面踢了袁二一脚而已,袁二连个还手的机会都没有——「老太太还问我,兴哥儿出事的时候,我跟十三儿都在哪里。我说我们都在老太太的东阁里。」——确实都在。连袁二都在——「老太太还问我,可有人证明我们在那里。我说没有。因为那时候老太太的东阁里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这倒是实情。 第四十七章 他转身又对大公主解释道:「十三儿如今受着太后之命,每天都要借老太太的佛堂抄一篇心经的,那东阁是老太太给十三儿安排的歇息之处,至于说为什么东阁里竟没个伺候的人,我们就不知道了。但因着那里没人,家里长辈就怎么也不信我们的清白,非要我们认下我们没做过的事,我们不敢觉得委屈,可更不敢认下这害人的大罪,如今唯一之计,也只有先避出去了。」 见他寻求着大公主的认同,老太太忙道:「你这孩子就是心重,不过是兴哥儿被人害了,家里人都要问一遍的,又不是特特指着你问的,便是你媳妇儿,今儿我们也要问上一遍的。」又道,「你媳妇儿呢?昨儿晚了,倒没有问她。」——她这言下,其实是在暗暗威胁着袁长卿的意思。 袁长卿的眉眼一沉,只拱手道:「怕是十三儿没办法出来了,她病了。」 「病了?」老太太立时装出一副关心的模样,道:「怎么病了也没听你们说一声儿?家里也好叫个大夫来替她诊上一诊。」 「十三儿不肯。」袁长卿道。 老太太心里立时一阵冷笑,偏还装着关切的模样问道:「病了就是病了,讳疾忌医可不好。」 袁礼顿时冷哼道:「别是另有隐情吧。」 袁长卿看了他四叔一眼,道:「倒确实是另有隐情。」顿了顿,又带着一股激愤之气,道:「她是怕人说老太太的是非,这才忍着不肯看大夫的。」 「我?!」老太太一愕,忍不住道:「关我什么事?!」 方英和大公主也同声道:「十三儿怎么了?」 「受了寒凉。」袁长卿道。 大公主笑道:「她一个南方妮子,这是不适应我们北方的气候吧。」 方英却是早接到袁长卿信里的暗示了,便冷笑道:「她一个新媳妇儿,整天在屋里呆着,这时候只要家里还没撤了采暖,哪里有可能冻着她!」又对袁长卿道:「你才刚说,老太太安置十三儿的东阁里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怕是更没个采暖了吧!」说着,拿眼狠狠瞪着老太太。 老太太再没想到,袁长卿在这里又泼了她一身水,顿时那个气啊!一气之下,她便没能忍住脾气,威胁着袁长卿道:「你媳妇儿是真病假病还不知道呢,怎么就说是我故意冻着她了?!我们叫她出来,不过是问一问她跟兴哥儿受伤有什么关系没有,偏你这么护着她,竟不许她出来,倒难免叫人疑心这里面是不是另有隐情了!」 袁长卿立时反击道:「若说隐情,倒确实是有些隐情的。东阁里找不着下人时,十三儿的丫鬟倒正好看到有人进了老……」 「住嘴!」 忽地,袁礼一声厉喝,倒把听戏听得正入迷的大公主吓了一跳。 「哎呦,这是怎么了?」大公主抚着胸口,看着袁礼笑道,「爵爷越是不让他说,我倒越是好奇起来了。那丫鬟看到什么了?」又故意看着老太太笑道:「不定这就是关键之处呢。」 「这个……」老太太和袁礼同时一阵语塞。 方英也拿马鞭拍着掌心道:「对!这定是个关键之处,所以你们才不敢叫大郎说出来!」又推着袁长卿的肩道,「说,你只管放心大胆的说!万事有你姐姐我替你做主呢!」 袁长卿看看老太太,唇角微微一抿,回头对大公主行了一礼,道:「十三儿听说大公主来了,还跟我说,定是因为她爽约之事叫大公主不痛快了,叫我替她向大公主致歉呢。」 大公主看看他,心里立时便明白了,这家伙是不想再叫她旁听了。不过,浸淫八卦多年的她,如今虽然没听到个十全十的八卦,但就冲着已经听到的那些,也够她拼成一幅图了。于是她看着袁长卿一飞眉梢,笑道:「是呢,我今儿原就是来看她的,偏她还病了,我倒要亲眼看一看才能放心。」说着,便叫人领她去了珊娘那里。 等她来到含翠轩时,就只见那含翠轩里早已搬了个空,这会儿竟只有几个丫鬟婆子留守在那院子里。至于那病人珊娘,正抱着只黑猫,蜷在一张圈椅上,身上裹着厚厚斗篷不说,脚下面还搁着个熏炉。就这样,她还缩着个肩膀,一副怕冷畏寒的模样。 听见帘子响,珊娘以为是袁长卿回来了,顿时直起身子,装出一副她没有在发烧畏寒的模样。等看到进来的是大公主,她立时一缩脖子,将身上围着的大氅又往脖子里拉了拉,冲大公主摇着手道:「快别过来,看过了病气给你。」 见她小脸儿烧得通红,大公主不禁一怔,「怎么竟还真病了?!」她还以为这两口子是在演戏呢。说着,她过去摸了摸珊娘的脸,同情道:「可怜见的,这小脸儿都烧红了。」又道,「可看过大夫了?」 珊娘一吸鼻子,闷闷道:「早看过了。」 袁长卿到底不放心她,便悄悄从后门接了个太医进来给她把了脉,又给她开了药。而不吃药还好,这一吃药,倒把她体内的寒气全都激发了出来。她原还没感觉怎样,袁长卿这里才刚一走,她的热度就噌噌噌地上去了。她不想叫他在前面分了心,便没跟任何人言语,却不想,倒正好叫大公主撞了个正着。 大公主看看她,见她虽然烧得小脸通红,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可那精神头儿不错,便笑眯眯地拿手一推她的胳膊,道:「老实交待,那袁二是不是被你给打的?」 珊娘一怔,「你怎么猜到的?」——她一不小心,竟漏了馅儿。 大公主立时拍着巴掌哈哈一笑,道:「我就猜着肯定是这样!」又拿胳膊肘一推珊娘,「这是鸡蛋把苍蝇给打了。」又道,「打得好!若不是没个理由,我也早想打他一顿的!」 珊娘顿时便知道,原来大公主也是被袁二拿眼睛「视奸」过的人之一。 「等你病好了,我请你去我那里,我再介绍些朋友给你认识,她们定会喜欢你的。」大公主笑道。 不知道袁长卿和方英姑在外面跟袁家人怎么打的这场口舌官司,总之,袁长卿带着暖轿过来把珊娘接出去时,夫妻二人果然如袁长卿所说的那样,是堂堂正正地从袁府正门里出去的。 见袁长卿回头看向袁府大门上悬着的门匾,珊娘猜到他心里大概还是有些难受的,便伸手过去抱了抱他。 袁长卿长叹一声,道:「其实我心里一直对他们抱着点期望的,期望他们早晚能明白,我不想跟他们争什么。偏……」 顿了顿,他伸手抚过她的脸颊,道:「我从没在意过那个爵位,偏他们防狼似的防着我,倒害得你生着病还要被撵出来。如今我倒改主意了。我们争一争,可好?」 珊娘:「……」 ——袁大,你入戏太深了吧!所谓「生着病还被撵出来」,这明明是你自己安排的戏码好吧! 袁府位于城西,福寿坊却在皇城边上,中间隔着挺远。倒是大公主的府邸也在福寿坊里。 马车到得福寿坊,大公主骑着马赶上来,隔着车窗对袁长卿笑道:「今儿你们要忙着搬家,我就不去府上凑那个热闹了。」又弯腰对珊娘道:「如今我们既成了街坊,倒正好走动。等你病好了,我给你下帖子,你可不许不来。」 第四十八章 说完,大公主拨转马头,从岔道上走了。却是没回公主府,而是按照原计划,直接奔了那贵勋女眷们闲暇时最爱逛的制衣坊恒天祥——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今儿这场热闹,作为第一现场报道人,她怎么都得找个听众说道说道。 方英则是直把这小夫妻俩送到仁德巷的宅门前,才回去找方老太太交差。 虽然搬家是临时决定的事,可袁长卿此人做事向来思虑周全,他那边跟袁家人打着口舌官司时,这边早已经派了花叔过去收拾宅子。虽因一时仓促,还不能处处尽如人意,可好歹也是能够住人了。 那看门的毛大自接到消息,得知今儿大爷大奶奶要正式搬过来后,便派了他儿子小毛头在巷口处守着。远远看到袁长卿的马车过来,小毛头脚打后脑勺地抢在前头跑回去报信。得到信的毛大立时撑着那细零零的假肢,扯着副打雷似的嗓子朝着门里喊了一嗓子,不等花叔迎出来,他就性急地点燃了炮仗,倒险些没惊了袁长卿的马,恨得从门里赶出来的花叔跳起来就在毛大的脑袋上揍了一拳头。 直到听到鞭炮声,珊娘这才想起来,搬家还得有一套相应的进宅仪式。 而袁长卿当初派花叔过来准备时,可没算到珊娘会生病,如今听到鞭炮响,想着那套进宅仪式,他不禁一阵踌躇,便对珊娘道:「这些你别管了。想来我们的屋子应该已经收拾出来了,你且先去休息。」 说话间,花叔已经亲自牵着缰绳,将马车带进了车马院里。 珊娘皱眉道:「这怎么行?!好歹我可是这家里的女主人,难道你要替我点灶火怎的?!」说着,推开袁长卿,抢在他的前面下了马车。 坐在后面车上的李妈妈和三和五福赶紧跟了上来。 因珊娘只来过一次,带着李妈妈等人走到车马院门口时她才想起来,她竟不记得厨房在哪个方向了。于是她回头找着花妈妈,却发现不仅花妈妈跟着她,连袁长卿竟也跟着。她忙冲他挥着手道:「你跟着我做什么?该你忙什么赶紧忙什么去吧。你可是男主人呢。」 「你……」袁长卿一阵犹豫。 她知道,他是不放心她,便回身过去,放柔了声音笑道:「这里以后就是咱们的家了,该讨的吉利还是要讨的。再说,赶紧做完了,我也好赶紧歇着去不是?」又悄悄碰了碰他的手,「你赶紧去忙你的吧。」 进宅时,男主人要做的事可要比女主人多多了。 袁长卿深深看她一眼,知道她说的是正理,便回身叫过花妈妈小声嘱咐了几句,这才去忙该他忙的那些事了。 花妈妈回头看看他的背影,又扭头看看珊娘,然后嘿嘿一笑,直笑得珊娘忍不住红了脸。 「这有什么好害臊的,」花妈妈直爽笑道,「奶奶和爷感情好,我们看着才高兴呢。」又叹了口气,感慨道:「自小我们大爷看着就是那么个清清冷冷的人儿,倒没想到竟也是个会疼人的。」 珊娘心头一动,忍不住放缓了脚步,问起花妈妈袁长卿小时候的事来。 花妈妈是在袁长卿六岁时才到得他身边的,那时候的袁长卿就已经养成了如今这种不爱主动跟人说话的性情,整天只严肃着张小脸。「才五六岁的小人儿,看人的眼神就跟个大人似的……」 听着花妈妈的叹息,珊娘眼前仿佛看到了一个眸色深浓的小男孩,以沉默的戒备,默默观察着所有意图靠近他的人…… 花妈妈领着珊娘来到厨房时,厨房里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妇人正领着一个丫鬟一个婆子在灶上忙碌着。见珊娘进来,几人忙放下手里的事过来叫着「奶奶」。 花妈妈介绍道:「这是管灶上的田妈妈。」又道,「她男人也是袁家军。」 珊娘便知道,这田妈妈应该也是烈士遗属了。她便笑道:「可真巧了,我娘家管灶上的妈妈也姓田。」 其实这宅子自从给了袁长卿后,里面就一直住着人的,只是那正房上院空着而已。因此,所谓女主人起灶,不过是叫珊娘在那小灶上点个火,取个吉利的意思罢了。 珊娘在厨房里忙活时,袁长卿则由花叔领着,在那正院里又是洒水净地,又是四角安宅,又是燃香焚纸的,手续可谓比珊娘那边繁琐了不知凡几。等珊娘那边完事过来时,袁长卿这里的才将将做完了一半。夫妻二人一同拜了所有该拜的各路神灵,又安置好袁长卿父母双亲的神位,这才算是最终完成了所有安宅的仪式。 从那专门辟出来的小佛堂里退出来,袁长卿看看珊娘,见她虽然脸色苍白,精神倒是很好,便微笑着牵了她的手。珊娘眼前则忽地闪过花妈妈所形容的、那个孤单警觉的小男孩来。于是她也默默握了一下他的手。 二人来到上房,相互对视一眼,双双伸手推开那正院的大门。这里,以后就是他们的家了。 许是搬新家的新奇兴奋,珊娘这一回的风寒来得急,去的也快,晚间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退了热的她便感觉自己又是那个生龙活虎的侯十三儿了。她打算好好巡视一下她的新领地,却不想遭遇到「新领主」袁长卿的坚决反对。 「才刚好一点就又胡来,给我老实在屋里呆着!」袁长卿义正辞严地将她拉回屋,又叫来最老实的六安,吩咐她:「看牢你家奶奶,不许她出房门半步。」说着,他便出去忙他的了。 这次搬家原不在袁长卿的计算之内,因此他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去善后、去处理。且昨儿那般匆忙搬家,便是他预先派了花叔过来,也不过是临时收拾出一个可以住人的地方而已,那些箱笼家什什么的,都还乱糟糟地堆在一边等着人去收拾归拢呢——当然,这些活儿原该是女主人做的,可谁叫男主人自作孽,把女主人给折腾病了呢,如今也就只有他自个儿顶着上了…… 袁长卿走后,珊娘自恃她是这家里的女主人,六安又是她的丫鬟,便想着罔顾袁长卿的命令,她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谁知前世时的六安就有点儿死心眼,如今竟变得更加死心眼儿了,家里大爷说了,不放大奶奶出屋,六安就把袁长卿的话当作纶音佛语一般,竟死死抱住珊娘,真个儿不许她出房门半步,倒弄得珊娘一阵哭笑不得,拿手指戳着她的脑门恨声道:「你到底是谁的丫头?!」 三和正好端着药进来,听到珊娘的怨言,不禁一阵幸灾乐祸地笑,道:「大爷可真是慧眼识英才,竟一下子就挑中了六安。要说我们这几个里头,怕也只有这死心眼儿的丫头才能看得住奶奶了。」说着,将药碗给珊娘递了过去。 珊娘嫌弃地看看那碗药,又皱着眉头一阵嘀嘀咕咕,到底她也不想病情重复,便乖乖喝了药。 既然不许出去,她又想着阳奉阴违,找花妈妈问一问这新家里的人员配置,不想原还追在她的身后想要她接下管家大权的花妈妈,竟只笑嘻嘻说了句「不急,等奶奶病好了再说」,就指着袁长卿的吩咐说事儿,脚底抹油,溜了。 珊娘无奈了,只得在屋里来回打着转。这一转,倒真给她找着事情做了! 第四十九章 因他们搬得急,如今他们的屋子里除了必用的物什外,竟是连个装饰的花瓶都还没来得及布置。而前世时,珊娘就喜欢随着她的心情变化折腾布置自己的屋子。没出嫁前,她的小绣楼就没少被她折腾。看着光秃秃的条案,想着五老爷五太太给她备下的那些丰厚嫁妆,珊娘顿时一阵手痒。花妈妈她指挥不动,叫来李妈妈还是很容易的。于是她跟李妈妈要了她的嫁妆单子,指挥着三和五福六安几个去开她的嫁妆箱子。 等袁长卿安排好外间的事,进来看珊娘时,就只见她精神抖擞地指挥着李妈妈和几个被珊娘抓住的丫鬟婆子,正爬高上梯地布置着他们的屋子。 「你来得正好。」见他进来,珊娘迎过去笑道:「你偏爱什么颜色?」袁长卿还未作答,她就堵着他的话道:「黑色除外。」 袁长卿的嘴才又张开了一点,她赶紧又道:「蓝色也除外。」 袁长卿顿时就笑了,「要不要灰色也除外?」 珊娘白他一眼,道:「那我不问你了,等布置好了,你不喜欢我也不管了。」 袁长卿看着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呆着吗?」说着,也不管李妈妈她们还在跟前,拉起珊娘的手将她带出屋去,又命人拿了把椅子放在院子当中,将珊娘按在椅子上,道:「你就坐着晒晒太阳不行吗?」 今儿的日头正好,终于叫人体会了一把春日融融的感觉。珊娘抬头看看太阳,再回头看看袁长卿,忽然就想起她才刚重生时,曾经发誓要做个混吃等死之人的。偏如今袁长卿不再如前世那样,她倒又变成前世那样什么都想管的人了…… 「好吧,我听你的。」她笑着,回头叫六安搬了张小几过来,又捉了蜷在廊下睡懒觉的白爪抱在怀里抚弄着,抬头对袁长卿笑道:「这样你满意了吧?」——其实是她该布置的都已经布置下去了,下面的事自有三和她们看着,本就不需要她再出手了而已。 袁长卿也不点破她,只飞快往左右看了一眼,见没人注意着他们,便伸手捏了捏珊娘的下巴,然后才转身出了院子,又去忙他的了。 珊娘微笑着看着他出了院门,一回头,就只见六安也呆呆地看着袁长卿的背影。 「看什么呢?」她道。 六安的小脸儿一红,讷讷道:「大爷对奶奶真好。」 珊娘的脸忍不住也红了,嗔着她道:「你个小屁孩儿,知道什么好啊不好的!」 六安一噘嘴,「这都过了年了,我十四了!」 五福正好出来,听到六安的话,便取笑着她道:「哎呦,可真是个大姑娘了呢,都十四了!」 珊娘也跟着一阵笑,却是看着五福心头一动——三和五福都比她大一岁,如今都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呢,她是不是也该替她们操操心了? 前世时五福是嫁了炎风的,偏这一世,五福简直像是跟炎风结了仇似的。自她知道玉佛寺那时候是炎风装神弄鬼地暗地里跟踪她们后,五福对炎风就再没有过一个好脸色,偏炎风也从不肯让她,二人只要一遇上,就跟针尖对上了麦芒一般,相互都没个好声气儿。至于三和,那个货郎怕是今生跟她再无缘了…… 想着两个丫鬟的终身大事,珊娘一时走了神,所以当方老太太和刘氏一前一后进了院子时,她一时都没注意到,还是六安轻轻推了她一下,她这才反应过来。 说实话,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有点怕这不苟言笑的老太君,便忙规规矩矩站了起来。 老太太倒先她一步过来,将她按回椅子上,又伸手搭着她的脑门试了试她的温度,道:「怎么不在屋里呆着?也不怕吹了风再发热。」 许是看出了她的拘谨,和老太太一同过来的大舅母刘氏笑着替她解围道:「难得今儿天气好,又没个风,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倒比闷在屋子里强。」 跟在二人身后进来的袁长卿也道:「已经叫人去搬屏风了,只是昨儿才搬的家,东西还乱着,一时还没理得出来。」 虽说老太太把她按回了椅子上,可珊娘自己心里发着虚,也不敢真就那么大咧咧坐着,便又站了起来。想着丫鬟婆子们还在收拾着屋子,里面不好待客,她回头吩咐三和六安搬了套桌椅出来,又对老太太笑道:「屋里还在收拾着,只好怠慢老夫人在这里晒会儿太阳了。」 老太太一挑眉,扶着袁长卿的手在椅子里坐了,然后才抬头看着仍规规矩矩站着的珊娘道:「你叫我什么?」 珊娘一愣,这才意识到,她一时紧张,竟又跟前世一样那般称呼老太太了,便忙改口叫了声「姥姥」。 前一世时,她一直跟外人一样,称呼忠肃伯老两口「老爵爷、老夫人」的。这一世,袁长卿却要求她和他一样,称呼老太太「姥姥」……一直以来,老太太都只是被动地听着她这么称呼着她,且从老太太的脸上,珊娘也看不出来她对这有点过于亲昵的称呼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态度…… 好吧,老太太这一问,才终于叫珊娘心里有了点底,至少老太太不讨厌她这么称呼她的…… 此时六安正好端着茶盘过来了。珊娘便借着敬茶的机会,装着个温柔含蓄的大家闺秀模样,给老太太和刘氏上了茶,又浅笑盈盈地说了声:「姥姥舅母请用茶。」 她这里装着文静,不由引得袁长卿看她一眼。 老太太也不置可否地看她一眼,然后伸手接过茶盏。 直到老太太接了茶盏,珊娘这才悄悄松了口气,然后也下意识地看了袁长卿一眼。 这一眼,却是忽然就叫她发现,原来袁长卿的眼竟生得和老太太一模一样!只是老太太看人时,那乌黑的眼里比袁长卿更多了一份岁月的积淀,显得更加深沉而不易懂…… 珊娘默了默。以前她也一直觉得袁长卿的眼叫人看不懂的,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忽然就看懂了他的眼神了?! 她这里微微走神之际,只听袁长卿问着老太太道:「我猜着姥姥今儿可能会来,所以才一早就派人送了信去,姥姥怎么还是来了?」又问,「大姐姐怎么没一起来?」 刘氏笑道:「你大姐姐和两个小的在他们祖父家呢。」又道,「老太太不放心你们,非要亲眼来看一看。」再道,「你们都别忙,知道你们这里乱着,我们也不给你们添乱,只看看就走。」 这宅子还是老太太头一次来,便放下茶盏,抬眼把这院子里里外外看了一遍。 福寿坊的这座宅子前后只三进院落,占地并不大,却可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虽说宅子里到处装饰着具有南方风情的水磨墙、花砖地,可整个宅邸的架构仍是传统的北方四合院式样。从前院进来,穿过垂花门,便是珊娘他们住着的正院了。 正院里,迎面是三间北房正屋,左右配着两间耳室。耳室两旁又各接着一排三间的东西厢房,四周合着抄手游廊。东耳室和东厢房的中间,开有一道通往后院小花园的角门。抬头越过正房的屋脊往那后院看去,还能看到后院里有着一座精致的两层小木楼。 第五十章 「那里不错。」老太太指着小楼道。 袁长卿道:「楼下院墙外就是金水河了。」又看着珊娘笑道:「赶明儿再在楼后面种上一株玉兰树,就跟十三儿在娘家时住的绣楼一个模样了。」 别人听不明白袁长卿的所指,珊娘岂有不明白的,不由红了脸,悄悄瞪了袁长卿一眼。 她自以为她瞪得隐密,却是不知道,她这一眼早叫一直不动声色观察着她的老太太看在眼底了。见这小俩口一切都好,老太太放下茶盏,看着珊娘道了一声,「好好过日子。」便站起身,如来时一样,一阵风儿地又走了。 袁长卿一边送着老太太出去一边道:「等收拾好了,再下帖子请姥姥舅母过来吃杯酒……」 送走老太太,袁长卿重新回来时,只见珊娘坐在那里仍有些怔怔的回不过神来,便挑了挑眉头,凑过去笑道:「以为你胆子挺大的,怎么看着像是有点怕老太太的样子?」 珊娘倒也没瞒他,抚着胸口道:「不知道怎么,老爵爷都没有老夫人那么吓人。」 袁长卿的长眉又是一动,道:「又叫错了。」 珊娘心里暗暗做了个鬼脸。前世时他可没这么要求过她…… 「……说得好像你见过我姥爷一样。」只听袁长卿又道。 「是见过的。」珊娘抬头看向他。 袁长卿顿时一默。子不语怪力乱神。便是冲着珊娘那不好的结局,他就不愿意相信她的那个「梦」。偏他越是不愿意去相信,竟就越是在意那个「梦」,在意她那个不好的结局…… 他握住珊娘的手,「好在我师傅也要跟你……」他忽地一顿。 珊娘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便歪头问道:「什么?」 「没什么。」袁长卿微微一笑,又道:「我是说,我师傅就快回来了,到时候叫他替你看看。你这身子,果然还是太弱了,三天两头的生病。」 珊娘立时从他手里夺回自己的手,竖着眉道:「又来了!真不知道你从哪里得出来的结论,非要说我身子弱。若不是你……」她看看左右,抬脚悄悄踩在袁长卿的脚上,一边压低声音恨恨道:「明明是你带累的我,倒说是我体弱多病!」 袁长卿倒抽着气缩回脚,看着珊娘一阵闷笑。刚才他竟险些在她面前说漏了嘴,幸好如今珊娘对他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充满戒心了,不然要叫那不讲理的五老爷知道他漏了口风,可再没他的好日子过了。 也亏得方老太太临走之前给袁长卿和珊娘留下一些人手,不然,仅凭着花叔毛大这几个身上多少都带有一些残疾的老兵,和李妈妈等内宅的妇人,便是福寿坊的新宅子面积不大,想要在一天之内收拾妥当,也还是有点难度的。 晚间,袁长卿带着一身灰尘回到上房,才刚一进门,他就呆愣了一下。有那么一瞬,他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虽说因为担心着珊娘,这一天里他时不时就会回内院来看她一眼,却是始终不曾进过主屋。如今进来,他才发现,里面早叫珊娘收拾成了另一番模样。帐幔帘笼、精致摆玩等物就不说了,只那正面墙壁上挂着的大幅中堂,那泼墨淋漓的画风,一看便知道是五老爷的亲笔。 他正眯眼看着那幅中堂,听到他脚步声的珊娘从卧室里迎出来,见他这一身的灰,便笑道:「怎么弄得这么一身的狼狈?你去钻了老鼠洞了?」说着,上前来替他解着腰带,又头也不回地吩咐李妈妈去备洗澡水。 袁长卿跟着大爷似地伸着手臂,一边任由珊娘服侍着他脱掉身上的脏衣裳,一边低头冲她笑道:「有东西给你。」 「什么好东西?」珊娘抬头笑问。 袁长卿的眼往左右飞快一瞅,见这会儿屋里没人,便弯腰在她唇上啄了一下,不等珊娘反应过来,又扬声叫了声「炎风」。 炎风在门外答应一声,便抱着一叠厚厚的帐册进来了。他向着珊娘和袁长卿躬身一礼,将怀里的帐册往一旁的茶几上一放,转身又退了下去。 珊娘不禁不解地一扬眉。家里的帐册不是早交给她了吗? 袁长卿道:「这是我的私帐,你且收着。」又解释道:「这些都是当年四叔承袭爵位时,我姥爷替我争取来的东西。许多都是袁家祖上传下来的东西,所以那边才一直算计着想要拿回去。之前因为我年纪小,且又在那府里住着,姥爷怕他们使手段把东西弄回去,便替我收了。如今我们既然搬了出来,姥姥就让人把东西给送了过来。那些箱子都有十几年没人动过了,所以才弄得一身的灰。」又道,「其中还有一部分是我娘的嫁妆。」 珊娘一愕,「你娘的嫁妆怎么也让我收着?」 袁长卿忽地一转身,弯腰凑到她的鼻尖前笑道:「你不是说,如今我们早已经分不清你我了吗?」 如今珊娘也算是知道了,人背后的袁长卿可以要多不要脸就有多不要脸。所以她只睇了他一眼,连脸都没有红一下,便回身进卧室去替他拿换洗的衣裳了。 袁长卿的眼追着她,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卧室门前挂着的门帘后,他才微笑着收回目光。可顿了一顿,他的视线又再次移到了那挂门帘之上。 虽然他和珊娘新婚早已经满月了,搬家过来时,花叔还是命人把他们的屋子布置得跟个新房似的里外一片通红,连这卧室门上挂着的门帘原也是大红色的,如今珊娘则是将这门帘也换了,换成了一挂浅灰色底纹上绣着粉色桃花的门帘。那桃花在门楣处热烈地开着,然后潇洒地自枝头飘落,那花瓣一路飘飘洒洒荡向帘底……不说这如水墨画一般的构图,只那灵动的绣功,便叫袁长卿疑心着这门帘该是出自五太太之手。 想着千金难求的「玉绣」竟奢侈地做了他家卧室的门帘,袁长卿一阵不知该如何作想。 珊娘抱着衣裳出来时,见袁长卿背着个手,正站在那幅中堂面前欣赏着五老爷的画,便撇着嘴抱怨道:「真是不明白,你所有的衣裳竟都是同一款的,且还就这几种颜色。你竟都穿不腻吗?」 袁长卿忽闪了一下眼,凑到她耳旁道:「这说明,我这人长情。」 珊娘:「……」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这是岳父大人的墨宝吧?」袁长卿忽然指着那中堂问道。 「是啊。」珊娘答着,却忽地从他眼中捕捉到一道异样的闪光,便扬眉问道:「你又想打什么坏主意?」 她的话,顿时令袁长卿惊讶了一下。一般来说,他若不主动跟人说他的想法,很少有人能够猜到他的打算的。 「你为什么这么想?」他反问道。 「因为你看起来就像是在打什么坏主意的模样。」珊娘道。 「那你可冤枉我了。」袁长卿一本正经道——他可没说谎,至少这会儿他还没开始打坏主意呢,只是有那么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而已…… 听着李妈妈在外面禀报已经备好了洗澡水,袁长卿的大手一伸,抓住珊娘的肩道:「来,替我擦背。」不等珊娘抗议拒绝,他接着又道:「我准备明儿请外祖母还有舅母大姐姐他们过来吃顿便饭,顺便也算是替咱们暖宅了。你要不要给你七姐姐也下张帖子?」 第五十一章 「要。」珊娘立时被分了神,想着那暖宅的事,便忘了这擦背的事,追着袁长卿道:「可家里什么都还没有准备呢,明天怕是来不及吧。」 「没关系,」袁长卿说着,伸手支住耳室的门,放珊娘进来后,又随手拴了门,回身对一时没能搞清状况的珊娘笑道:「明儿我叫花叔去福满楼订几桌的酒菜送过来就成。」又道,「等一下你给你七姐姐写帖子的时候得注意了,可别说我们是搬出来了,要说我们只是临时搬出来住一阵子。」 他揽住珊娘的腰,将她拉进怀里。 如今珊娘早已经习惯了他背着人的动手动脚,且她的注意力也被他那古怪的说法给吸引了过去,倒没注意到他手底下的小动作,只歪头问着他道:「怎么了?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大了。」袁长卿的手不规矩地悄悄解着她的腰带,那声音听上去却是再正经不过了,「你该也知道,他们其实一直忌讳着我的,若不是我两岁那年,姥爷逼着他们把袁家许多东西都划归到我的名下,我怕早就被他们逼着分出去了。如今则是因为他们舍不下我名下的那些财物,这些年才死也不肯让我分出去的。现在我们搬出来了,用脚跟头也能猜到,老太太会怎么跟人说这件事,怕得说是我不孝,明里暗里闹着要跟家里分家了。」 「所以,得让人知道,我们是被逼着搬出来的,我们想搬回去,是他们不许我们搬回去。」也不管那松了的腰带,珊娘伸手环住他的脖子,笑道:「你还能更坏一些吗?」 「能。」袁长卿抱起她,忽地将她抵在墙上,低头吻了下去。 第二天,接到帖子的七姑娘二话没说,便准时来赴宴了。 而珊娘他们若是早个几天请客,七娘家里的长辈都未必肯放她出门。 却原来,开年后朝廷因江阴前知府「被自杀」一事而引起的一番动荡,如今又因那位知府的妻子突然拿出一套行贿受贿的帐册,重又将那眼看着就要翻盘的四皇子一系打压了下去。甚至,一向以小心谨慎着称的次辅大人还因此捡了个漏,顶替那再次被弹劾下台的首辅做上了内阁第一人的位置。 一进门,七姑娘就扯住珊娘的手臂,将她上下一阵打量,道:「不是说你病了吗?看着气色倒还好。」 珊娘笑道:「不过是感了风寒,吃了药,发了一身汗也就好了。」顿了顿,又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我病了?」 七姑娘撇着嘴,一边随着珊娘往内院过去,一边道:「如今京城不知道你病了的人,怕还真没几个。」 珊娘一怔,「什么意思?」 她却是不知道,袁家的这点事,早叫大公主当个大热闹,给宣得满京城都知道了。 「正想问你呢!」七姑娘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拿手戳着珊娘的脑门道:「原来在家时多厉害的一个人,怎么嫁了人后就变成纸糊的了?!竟还被人欺负病了!她还不是你正经的太婆婆呢,你又是奉着太后之命抄的经,她那般搓磨着你,便是你不好去太后那里说什么,好歹可以跟我说一声儿啊!我们都是一家子的姐妹,难道我还能看着你被人欺负不成?!」 却原来,大公主也是个妙人儿,最是懂得八卦的精髓所在。她在向人叙述袁家的八卦时,只删繁就简地说出几个要点,却是绝不加一星半点有偏向的评论。偏这几个要点,又叫人浮想联翩…… 其一:袁大媳妇借老太太的佛堂替太后抄经。 其二:袁大媳妇被冻病了。 其三:袁二被人打了。 其四:袁家老太太在家里盘问众人,到底是谁打了袁二。 其五:袁二被人打了的时候,袁大夫妇跟前竟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所以没人能证明他们夫妇的清白。 其六:袁大带着他发着高烧的新媳妇从袁家搬出去了…… 虽然大公主的说法极是中立,可架不住听众们的脑洞是无穷的,各自在心里演绎出一个什么样的故事,那就不是大公主所能控制的了…… 恰正如袁长卿所猜测的那样,袁老太太和袁礼那里都声称袁长卿这是想要分家,找着借口跟长辈呕气,才从袁府里搬出去的。偏袁长卿这里便是搬了家,也没有怎么大宴宾客,只请了至亲的两家人来认了认门,完全不是那种要分家另起灶的模样。这袁家的爵位传承原就曾在京城引起过一番风波的,加上人心险恶,比起善意的猜测,一个个都更愿意把人往黑化处想,因此,京里勋贵中,信袁家人说法的倒不多,那暗地里加了想像,认为袁长卿夫妇受了大委屈的人倒比比皆是。 而至于这些八卦,珊娘和袁长卿只听了一耳朵便都不再关注了。如今袁长卿只静心备考,珊娘则默默打理归整着她的新家。 连日来,先是算计着袁二,后又跟袁家人闹了那么一场,再来又是搬家又是安宅的,珊娘忙个不亦乐乎,竟一时都没注意到,家里少了一个人。 此时已是二月中旬了,便是北方的春天来得比南方晚,也已经能够看到枝头蒙着一层茸茸的新绿。收拾装扮妥当屋内的布置后,珊娘便看着那光秃秃的庭院一阵不满意起来。她是南方人,总习惯了身边有花草相伴,便想着遣人去买些花草树木,可如今才刚搬过来,家里可谓是「万事待兴」,花叔和花妈妈都忙得快要分身无术了,袁长卿那里又要备考,整天跟一些学子论文论道的,她不愿意打扰于他。于是忽然间,珊娘就想起一个好像已经有日子没看到的人——桂叔。 在她算计袁昶兴的那一天,袁长卿原是跟桂叔约好了要去什么地方看庄子的,可后来他听到几个小厮的闲谈,突然猜到珊娘的动作后,就于半途中折了回来,桂叔却并没有跟着回来,似乎是依旧去了那个什么地方。如今算算,她都已经有七八天没看到过桂叔了。 见她问着桂叔,李妈妈脸上忽地一阵不自在,道:「是我忘告诉姑娘了。我们搬过来的第二天,桂爷那里就来过一封信的,说是已经看好了庄子,要在那里逗留一阵子,怕是要看着春耕结束后才会回来。」 其实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是否有特别的好感,外人只要稍加注意就能看出来的。何况珊娘心里待李妈妈就和亲生母亲一样,当初桂叔才把李妈妈接回来时,她怕李妈妈想不开,故而极是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那时候她就注意到,似乎桂叔对李妈妈抱有不同一般的好感。偏桂叔那里总找着理由来找李妈妈,李妈妈却总是对他避而不见。曾有好几次,珊娘都想问一问李妈妈对桂叔有什么看法,可她也知道李妈妈那守旧的性子,倒不好冒失了。 与此同时,其实她也注意到了,李妈妈怕是多少也知道桂叔对她的心思的。 所以,如今见李妈妈提到桂叔时神色有点古怪,珊娘也没往别处想,只当她是因为桂叔对她的好感才感到别扭放不开的。 所以,当又过了几天,正拿着花锄指挥着三和五福种花的珊娘,看到桂叔在前面笑盈盈地引着路,后面跟着意气风发的五老爷五太太时,整个人都傻了。 第五十二章 见珊娘瞪大着眼,手里的花锄掉了都不知道,五老爷不禁一阵得意大笑,指着珊娘对五太太道:「看吧,我猜得一点都没错,果然呆住了!」 五太太抿着唇对珊娘笑道:「老爷非说要给你个惊喜。」 却原来,他们还在梅山镇省亲时,五老爷和袁长卿就已经在悄悄计划着这件事了。 珊娘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迎上去见礼,一边问着「什么时候到的」,又责怪着五老爷没提前说一声,「也好去码头接你们」,再回头吩咐着李妈妈去准备客房,竟欢喜得一时都乱了手脚。 那被五老爷逼着走在后面的袁长卿,这才带着侯瑞侯玦还有全哥儿兄弟三个进了院门。 全哥儿一见珊娘就直着嗓子喊了声「姐姐」,一边从奶娘怀里要往地上蹦。袁长卿见奶娘差点没吃住劲儿,忙伸手将全哥儿接了过去,回头见珊娘迎了过来,转手又把全哥递给了珊娘。 全哥儿记得珊娘,倒是不太记得袁长卿了,便安静下来,在珊娘的怀里瞪着双乌黑的眼,一个劲地瞅着袁长卿。 五老爷则笑眯眯地对珊娘道:「客房就不用备了,如今我们可是要在京里常住的。」 才把全哥儿抱在手里的珊娘一愣,忙回头看向五老爷。 五太太笑着解释道:「其实我们前天就到了,昨天休息了一天,今天才来看你们的。」又道,「我们那宅子离你这里也不算远,过了桥往东,再过去两个街口就是了。」 珊娘这才知道,原来五老爷叫袁长卿带给桂叔的信里说的并不是什么买庄子的事,而是叫桂叔在京城买个宅子。后来袁长卿常跟桂叔往外跑,也不是去乡下看庄子,而是去帮着给五老爷挑宅子的。那天袁长卿半中间折回来时,也不是从乡下回来的,而是在五老爷的新宅子里突然想通了珊娘的古怪,这才急忙忙赶回去的。至于说桂叔好几天不见人,那是在新宅子那边忙着收拾布置,等老爷太太一进京就能入住的。 珊娘不好责怪五老爷淘气,便拿袁长卿开刀,在那里拿话刺着袁长卿。袁长卿只一脸憨厚地笑着,倒惹得五太太一阵心软,帮着他说了一回话。 几人这里说话时,五老爷则背着个手,把他们的院子里里外外打量了一通,又进得房内,不满意地摇着头道:「你们这院子也忒小了,还不如我们那宅院敞亮。」 虽说京里寸土寸金,可五老爷不愁钱,便在离福寿坊仅两条街区外的如意坊里置办了个跟家里差不多大小的五进大宅院。 侯瑞自恃他之前送妹妹出嫁时曾来过京城,便装着是个京城老熟人的腔调,对五老爷卖弄道:「这里可是福寿坊,离皇城最近的地界。这里的宅院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的。」 五老爷立时冲他一瞪眼,「就你能耐,什么都知道!」 侯瑞早被五老爷教训疲了,只冲着珊娘不在乎地一咧嘴。 珊娘便问着五老爷,「哥哥弟弟他们上学怎么办?」 五老爷养孩子一向都是放羊吃草式的,便笑道:「他们有本事就考那个什么杏林书院去,没本事请个先生在家里教着也一样。」又挑剔地看看侯瑞侯玦,「反正我看他们两个都不是读书的材料。」 说到这里,老爷又想起一件事,扭头问着袁长卿,「可去看过你师母了?」 「什么?」正逗着全哥哥儿的珊娘忙抬头看向五老爷。 五老爷这才想起来,为了给珊娘一个惊喜,连林家人的消息他们也一同瞒了她,便笑道:「你女婿信里说,他老师又要回杏林书院去做掌院了,叫我顺路把他师母和阿如一同带上京城来。」 珊娘一阵惊喜,「阿如也进京了?」又道,「那我得递个帖子过去问候一声……」 袁长卿微笑道:「其实昨儿我就以我俩的名义往师母那里递过帖子了,已经约好了明儿过去看望她们。」 珊娘听了,便责怪地斜睨了他一眼。 五老爷笑眯眯地看着两人的眉来眼去,又回头问着袁长卿,「你老师他们大概什么时候能到京城?」 袁长卿道:「已经往回赶了,三月初的时候应该能到。」 如同亚马逊的蝴蝶扇了一下翅膀,这里的一点小小变化,谁也不知道最后会对什么地方的什么事情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前世时,林二先生的书要到明年才能完成初期的勘舆工作,如今却因为袁长卿怕夜长梦多,想要尽快迎娶珊娘,而给太子出了个主意。于是太子殿下号召天下书院的学子们走出教室,教学相长。这不仅替太子赢得天下学子的赞誉,也节省下林二先生大笔的时间。如今勘舆工作早已提前完成,剩下的便是些案牍编撰的工作了。所以林二先生也就带着林家子侄们回了京城。 「林家小子们也要参加今年的科举吗?」五老爷又问。 袁长卿道:「是有这个意思的。」又道,「前几年时局不好,便是下场也很难得个公正的好成绩。今年的主考官洪大人是两朝元老,且一向以刚正着称,所以老师的意思,叫我们全都下场一试。」 他这里多解释了几句,便叫五太太多看了他几眼,回头对珊娘悄声笑道:「以前长生在人前都不爱开口的,如今看起来倒似比以前开朗了许多。」 珊娘顺着五太太的眼也看了看袁长卿,撇着嘴道:「他也就在人前装个高冷模样罢了,人后那张嘴可能说了。」 五太太便知道,这小俩口相处得不错。她抿着唇看着珊娘一阵笑,直笑得珊娘红了脸,又扭头过去逗弄着全哥儿。 五老爷跟袁长卿说了一会儿林仲海的事,回头间,忽然看到那中堂上挂着的是他画的雪景图,便站起来凑近看了一会儿,又挑剔地摇摇头,对袁长卿道:「当初看着还行,如今看着倒觉得不够好了。赶明儿重给你们画一幅好的。」 他们这边说着字画时,五太太那里正问珊娘,「家里怎么许你们搬出来的?」 五老爷他们是前天才刚到京城的,所以还没听人说起过如今满京城流传的「袁大搬家记」,只当袁长卿他们是以和平的方式搬出来的。 珊娘扭头看看袁长卿。她原就是活泼俏皮的性情,见五老爷五太太都还不知究竟的模样,便故意苦着脸,学着大公主的手法,把那天发生的事挑挑捡捡地跟五太太说了一遍。 珊娘这里话音刚落,五老爷那里已暴跳如雷,反手一把揪住袁长卿的衣领,喝道:「当初你是怎么答应我的?!偏如今你竟没能护住珊儿……」 珊娘再想不到,她一句玩笑话,竟叫五老爷炸开了。她忙扑过去把五老爷拉开,又将袁长卿护在身后。她看着五老爷张开嘴,才刚要解释,忽地又听得旁边传来一声椅子倒地的巨响。扭头看去,却原来是侯瑞慢了一拍也跳将起来,且还暴躁地一脚踢翻了椅子,一边还嚷嚷着,「敢欺负我妹妹妹夫,我去揍死他们!」一边撸着衣袖就要往外走。 「站住!」珊娘赶紧喝了一声,这才把小俩口那一肚子的算计跟家里人说了一遍,又惭愧道:「我原是逗着你们玩的。」说着,歉意地回头看看袁长卿。 第五十三章 袁长卿冲她安抚一笑,将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抬头对五老爷道:「就是珊儿不说,我也要告诉一声岳父岳母的,省得到时候你们在别人那里听到,倒真以为是我们吃了亏。」 「哼!」五老爷愤愤地一拍桌子,「听你这口气,你还当你们是占了便宜怎的?!你是那袁家的长房长孙,那又是你们袁家的老宅,原就该是长房的东西,要搬也该是他们搬才是!如今你俩被人挤到这都转不开身的小宅子里来,叫他们占了大宅子,竟还当你俩讨了什么大便宜不成?!」 珊娘忍不住抬起头,和袁长卿对了个眼。那边的大宅是袁家的老宅不错,袁长卿是长房长孙也不错,可如今袭了爵的是袁四老爷,那大宅该归袁长卿还是该归袁四老爷,这原就是两可之事…… 可,谁叫不讲理的五老爷护短成性呢…… 五老爷和侯瑞这父子二人,一人一声儿地愤愤骂着袁家老太太和袁礼,倒好像真是袁长卿他们吃了多大的亏没能找补回来一样。这会儿侯瑞再怎么喊打喊杀,五老爷也不拦着了,甚至还怂恿着他,「对,就该这么护着你妹妹!」 珊娘:「……」 她只得过去拖住那被五老爷鼓舞着,真想往袁家去闯门的侯瑞,回头对五老爷喊了声:「老爷!」又道,「长生他四月份可就要下场科举了,若不是为了这个,我们也不会想着法子搬出来。您这时候这么一闹,不是叫长生难做吗?」 五老爷才刚一时激动,就给忘了这个茬了,此时只得忍耐下来,到底意难平地冷哼道:「我临来京城时,收到京里一个老友的托请,说是那袁礼想要求我的一幅字画。我原想着,看在亲戚的份上给也就给了,如今,哼,屁!」 袁长卿的眼里蓦地闪过一道精光。他对五老爷笑道:「这事儿我也听说了。我四叔如今正在求着兵部的一个职位,那新上任的吏部尚书据说极爱您的字画,偏您的字画市面上极少见,想来我四叔这是要投其所好。」 五老爷听了,忽地一眯那细长的柳叶眼儿,捏着下巴道:「哦?是要讨好上司的?」 珊娘心头一动,抬头看向袁长卿。 便只见袁长卿似随口问着话一般,问着五老爷:「老爷是想……」 五老爷眯着眼想了一会儿,抬头笑道:「别人都只当我擅画,其实我更擅长制假画。我想着,我若给他一幅假画,到时候再找人戳穿他送给他上司的是幅假画……你觉得如何?」他抬头问着袁长卿。 袁长卿想了想,道:「便是戳穿了,也不过是他眼力不济。」 五老爷又想了想,到底没想到一个能解气的法子,便暴躁了,又是一拍桌子,冲袁长卿吼道:「你不是一向鬼主意挺多的吗?就不能替我想个解气的法子?!」 珊娘顿时一阵豁然。她抬头看向袁长卿。便只见袁长卿那修长的睫羽忽地一闪,飞快地掩去眸中的笑意,装模作样地扶着珊娘的肩垂眸想了想,对五老爷道:「我倒想到一个主意,就是有点儿……」 「什么?快说!」五老爷忙催促道。 「可,这个法子……」袁长卿故意推脱着,惹得五老爷又拍了一下桌子,他这才道:「老爷给珊儿的陪嫁里有好几幅新作的画作,想来从来没人见过。不如我们就拿了其中一幅过去,我找人想法子把那画卖给四叔,然后再想法子叫人置疑那幅画的真假。如今老爷在京里,若要辨别疏仪先生画作的真伪,还有谁比疏仪先生自己更有说服力?到时候老爷只要问着四叔,您给珊儿的嫁妆怎么会到得他的手里,想来这黑锅他不背也不成了……」 「好!」袁长卿的话还没说完,五老爷就先拍着桌子叫起好来。 袁长卿那里却一脸为难地道:「就是这主意有点不够……磊落。」 顿时,珊娘又抬头看了他一眼。 五老爷则挥着手道:「这有什么,难道只许他们算计人?!」又催着珊娘,「快快快,去把我给你的画拿一幅来。」顿了顿,又一挥手,指着那幅中堂道:「别拿了,就它了。反正画得也不怎么样,以后不要也就不要了。」 送走了五老爷,珊娘回过头来,冲着袁长卿盈盈一笑,招着手道:「我有话问你。」 袁长卿知道,珊娘这是要跟他算总账了,便摸摸鼻子,把人全都遣了下去,他独自跟着珊娘进了屋。 才刚一进屋,珊娘就一回身,掂着脚尖去拧他的耳朵,笑骂道:「好你个袁大,都算计到我爹头上来了!」 袁长卿乖顺地弯下腰,将耳朵凑过去任由珊娘拧着,一边冲她讨好笑道:「你爹心里积着气,不让他撒出来,最后倒霉的还是我。」又抓住她拧在他耳朵上的手,贴着她的掌心道:「你也知道我原就是这样一个睚眦必报的人。亏得你没事。只要一想到老太太打的那些龌龊主意,我就恨得不行。」 珊娘丢他一对白眼,「可你也没必要暗地里这么算计老爷啊!跟他明说,难道他还会不帮你?」 袁长卿却微笑道:「只你一个知道我的坏就好,别人就没必要知道了。」 第二天,珊娘和袁长卿去林家看望师母时,五太太和五老爷也来了——两家原是通家之好,如今林二先生还在路上,五老爷夫妇自然是要过来帮衬一把的。 他们过来时,林师母才刚接到林二先生的信,说是三月初的时候能到京城。 长辈们说着话,林如稚便把珊娘拉到一旁,一个劲地上下打量着她,直把珊娘看得一头雾水,笑着问她:「干嘛这么看着我?」 林如稚撇着嘴道:「满京城的人都把你传得跟个受气小媳妇儿似的,我只不信。我认识的那个十三姐姐可厉害着呢,怎么可能这么被人欺负着!如今见你气色不错,便知道,定又是那些传言瞎说了。」 珊娘看看她,叹了口气,道:「这是我的,换作别人,怕真就成了受气小媳妇了。」 京里人多事多八卦也多,前两天一个个还在热热闹闹地议论着袁家的八卦,这两天却因新出了个小媳妇一根绳儿把自己吊死在恶婆婆的床前的新闻,顿时叫大家的注意力从袁家身上转移开了——当然,也有人因着那个恶婆婆,而把一向名声很好的袁家老太太也给标上了个「恶婆婆」的标签。 林如稚也想到了那条新闻,便跟着一叹,道:「女人家真是可怜,在家里养得如珍似宝一般,一旦嫁了人,做了人家的媳妇,竟就变得连根草都不如了。这嫁人竟跟重新投胎一般,遇到个慈善的长辈是你运气好,若是遇到个刁蛮不讲理的,连死了都要被人说不孝。」又问着珊娘,「你可还记得柳眉柳学长?」 珊娘哪能忘了这个给她编排绯闻的始作俑者,便道:「记得的。怎么了?」 林如稚摇头叹道:「柳学长也是没投个好胎。以前她是多活脱的一个人啊,偏她婆婆是个守旧的。她笑,她婆婆说她不懂得庄重;她不笑,她婆婆又说她是故意摆脸色给她看。这才嫁过去半年,生生被搓磨得跟变了个人似的,人前都呆呆的,不戳不动,看得人心里真难受。」 第五十四章 珊娘一阵沉默。其实直到这一世她才明白,前一世时虽然袁长卿不问她,可该替她遮风避雨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往后缩过。所以前一世时,袁老太太他们的手竟少有能伸到她身边的时候,至少她从来没有体会过被长辈压制的苦恼……倒是曾经以长辈的身份压制过别人…… 珊娘叹了口气,「大概婆媳天生就是冤家吧。你嫁到别人家里觉得不习惯,婆婆也还不习惯她和她儿子中间多了你这么个陌生人呢。且不说,便是你是个天仙,在婆婆眼里,总也不可能比得上她精心栽培了十几年的亲儿子。她看你,大概就跟看一头拱了她一地好白菜的猪一样,心里不说带着厌恶,多少总带着挑剔和嫌弃的。」 因林如亭也要参加今年的科举,陈丽娟也带着已经快三岁的儿子,跟着婆婆小姑一同进了京。此时她正看着下人们在上茶水点心,听到珊娘的感慨,便回头调侃着她道:「听着倒像你给人做过婆婆似的。」 珊娘默默一眨眼。其实到她死之前,她儿子仍还是不肯娶亲的,但那种做婆婆的心情,她却早已经以一条人命的代价,深深体会了一把…… 陈丽娟走过来,扶着林如稚的椅背对二人笑道:「人都是将心比心的。我在没做母亲之前,也不明白那些做婆婆的想法,如今虽然我儿子还小着,可一想到将来他要娶妻生子,以后我在他的心里就再也不是那个最重要的人了,我这心里也别扭着的。想来全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想法吧。只是,我倒不觉得婆媳就必定是冤家,关键只在于你怎么看待你的媳妇。比如母亲和祖母,她们始终待我如家人一般,我也自是待她们如家人一般。若是你心里先把媳妇当了外人,媳妇又岂会当你是家人?这原就是相互的。」 林二夫人在一旁听到了,便对五太太笑话着她们几个道:「听听听听,现在的丫头们,一个个都没羞没臊的。这三个,一个儿子还小着,一个儿子还不知道在哪里,另一个更好,都还没嫁人呢,如今竟凑在一处讨论起该怎么给人做婆婆来了。」又对那三人笑道:「要讨论也该是我和五太太讨论,我们可是一个已经做了婆婆,一个快要做婆婆的人。」说着,又问起侯瑞的亲事来。 五太太笑道:「这就要请你帮忙了,你京里人头熟,帮我们瑞哥儿看着些。」 林二夫人答应着,又道:「怎么没见你家三个哥儿?」 老爷太太并没有带着侯瑞侯玦和全哥儿一同来。太太解释道:「自从上次瑞哥儿上过一回海船后,回家就整天跟他两个弟弟念叨着海船上的事,勾得两个小的都是心痒痒的。这不,听说码头那边今儿有海船靠岸,瑞哥儿就带着两个弟弟去看热闹了。」又道,「瑞哥儿是真喜欢船,都说了好几回要跟船出海的事了,气得老爷狠罚了他两回,他这才不说了。」 珊娘在一旁听了也没怎么把这件事往心里放,只悄悄问着林如稚,「你家梅欢歌今年也要下场吗?」 林如稚脸一红,拉着珊娘到得窗边,悄声道:「他连个举人都还不是呢,哪里能下场。」又道,「我爹说,让他今年先回去考个举人,然后再把他的学籍弄来京里,以后他怕是也要来京里读书的。」 珊娘笑问:「你爹是要收他做弟子吗?」 「什么弟子不弟子的,不就是那样嘛。」林如稚红着脸道。 珊娘便调侃着她道:「也是,一个女婿半个儿,原也不差的。」羞得林如稚拧着她的胳膊就是一阵泄愤。珊娘又道:「你娘如今的意思呢?」 林仲海是同意这门亲事的,林二夫人却不看好梅欢歌一个孤儿出身,怕林如稚嫁过去吃苦。 林如稚斜眼瞅瞅她娘,凑到珊娘耳旁低声笑道:「再没想到,你的事倒叫我娘想通了。昨儿我娘还背着我跟我嫂子说,至少将来我上面没婆婆,不会受人辖制。」说着,咬着唇一阵偷乐。 许是顺风顺水的缘故,林二先生踩着二月的尾巴进了京城,竟比大家预计的要早了好几日。 老师回来了,袁长卿便一下子被林仲海给管制了起来,以前那些却不过情面的文会,如今也都由林二先生出面给挡了回去。且林二先生还不客气地给他和林如轩、林如亭几个布置了许多的功课。看着终于摆脱那些应酬,像个考生般埋头书堆里的袁长卿,珊娘也悄悄松了口气。 对于一个即将踏入仕途的人来说,名声极其重要,何况袁长卿原就是才名在外的。那些所谓的文会,许多都是别人为了攀附他的名气而起的,其中更有一些,原就是袁家人为了分散他的精力而在暗地里使的坏。只要袁长卿有一个不肯去,便会被人灌以「恃才傲物」的名声。而他若全都去,必定会影响到他的备考。如今由老师林二先生出面替他拒了,至少可以叫那些有心人的算计全都落了空。 袁长卿这里终于可以安心备考了,珊娘便默默做了那后勤支援总指挥,连大公主那里下了帖子给她,她都给婉拒了,只说家有考生,万事不便。大公主倒也不曾怪罪于她,和方家、五老爷一样,也给珊娘送来了许多提神醒脑的补品。珊娘便跟着她的那些药一起,将那些补品全都炖给了袁长卿进补。 话说,被五老爷一路带回京来的,除了林家女眷们之外,还有一个德慧大和尚。袁长卿老觉得珊娘身子虚,便拉着老和尚过来给珊娘诊了一回脉,竟是除了一般女子多少都会有的气血不足之症外,珊娘的身体果然挺好的。诊完了脉,珊娘不禁一阵得意洋洋。袁长卿则睨着她道:「你睡觉轻,容易惊醒。」这是气血不足之症状。珊娘顿时不吱声儿了。 进入三月后,天气渐渐暖和了起来。珊娘见袁长卿很是怀念她原先的那座小楼,便把后院里的小木楼按照她那春深苑的格局重新布置了一番,又把楼下辟作了袁长卿的读书之处。 袁长卿对此表示甚是满意。 只是,叫袁长卿有点哭笑不得的是,他对自己的学习进度极有把握,偏珊娘总不放心他,总时不时过来查看着他是不是有什么需要,倒叫他看着她进进出出地分了神。 见珊娘进来亲自给他添了一回茶,袁长卿大手一伸,捉住珊娘的腰将她带过来,又按着她在腿上坐了,偏两只眼睛只自顾自地看着书。 珊娘掰着他的手挣扎了一回,只挣扎不脱,便无奈道:「你倒是好好看书啊。」 袁长卿一本正经地皱着眉道:「我倒想好好看书来着,偏你这么进进出出老引着我去看你,我哪还有心思看书。你且老实坐着,我倒还能安静看一会儿书。」 珊娘:「……」 ——好吧,是她理亏。 于是她把该小厮做的活计还给炎风后,便避开小楼,只安静地在前院折腾着原该她做的那些事。 之前珊娘就有些嫌弃他们的院子里没个绿色,如今趁着三月春光,又想着这里离后面小楼挺远,应该不会影响到袁长卿,她便叫花叔买来许多花木,在前院里折腾了起来。 第五十五章 前院的地上原是以青砖配着鹅卵石铺了一地精致花纹的,珊娘舍不得破坏掉,便叫人把新买来的垂丝海棠种在花缸里,放在那廊下的台阶旁。又叫人烧了些大大小小高矮不一的花盆,再计算着开花的季节,沿着那抄手游廊种了一圈的各色花草,务必保证哪个时节院子里都有花开。 袁长卿拿着书从角门处进来时,珊娘正跟花叔讨论着,是再买几只大花缸种上几株蜡梅,还是干脆狠狠心,把东南角的地砖给撬了,直接种在地上。两人都背对着角门,谁也没看到袁长卿进来,直到袁长卿的声音忽然在他们背后响起。 「这不是那只捡回来的笔洗吗?」 珊娘一回头,便只见袁长卿手里拿着那只青釉裂纹笔洗,正低头看着她才刚种进笔洗里的一丛铜钱草。 「竟还可以这样玩儿?」袁长卿抬头看向她。这只笔洗是他们在收拾小木楼时从角落里找出来的,许是前一个主人遗落在那里的,看着灰扑扑的很不好看。如今种上一丛碧绿的铜钱草,倒衬得那灰青色一下子亮眼起来了。 珊娘看着他眨了眨眼,回头问着正好从屋里出来的六安:「什么时辰了?」 六安挑着帘子往那条案上看了看,回头笑道:「巳初三刻。」如今她不用在心里把钟上的西洋时间和大周通用的时辰来回倒算着,也能一口报出时辰了。 珊娘顿时冲着袁长卿一阵挑眉,「你怎么回来了?」算算他进书房前后都还不到两刻钟呢! 袁长卿也不答话,拿着那只种着铜钱草的笔洗,转身又从角门出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珊娘忍不住摇了摇头。如今她是不去后面打扰袁长卿了,偏袁长卿倒跟坐不住似的,隔三岔五便要往前院跑一回。 捡起被袁长卿打断的话题,珊娘跟花叔才刚商量定,一回身,便看到袁长卿握着那卷书又踱了过来。 「这回又怎么了?」珊娘迎过去问道。 「哦,我想跟你说,比起蜡梅,我倒更想要个花架子。」袁长卿一指院子中央那只从花园里移过来的石圆桌,「就搭在这上面,正好配这张石桌。」 珊娘叹气道:「你好好看你的书行不?这些哪用得着你操心!」 「可我想要一个花架子,然后种一架子的紫藤……」 「行行行,我替你弄个花架子,再种上紫藤!」珊娘推着他,「我在你那里,你说我扰得你不能安静看书,如今我不去打扰你,你怎么倒老往外跑了!」 袁长卿故意拖着脚,扭头凑到她耳旁小声道:「我才发现,你不在我那里,我反而更不容易专心。要不,你还是过来吧。」 珊娘:「……」 袁长卿原就有博闻强记的本事,且他老师给他打下的基础也极是扎实,如今不过是按照林二先生的布置把那些功课再加强一遍而已。他心里对自己极有把握,加上想要在珊娘面前显摆他的举重若轻,便故意装出一副淡定从容的模样,看一遍书,倒要出去溜上两圈…… 若说别人家的考生就差要头悬梁锥刺骨了,珊娘看自家的这个考生,却是怎么看怎么觉得他是在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偏她所知道的那个「未来」如今又早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作为一个负责任的考生家……属,珊娘心里好一阵为难,她既怕催着他去看书,是给了他太多的压力,又怕他自信心过了头,倒自己把自己给绊一跤…… 如此这般的纠结中,下场的日子渐渐临近了。 终于,转眼便是四月初八了。一早,五老爷就带着五太太侯瑞侯玦小全哥儿全都杀了过来。一家人忙忙碌碌地替袁长卿收拾着考箱等物。五老爷生怕出什么纰漏,早早就找林二先生打听了,且还特特列了一张长长的备物清单,叫侯瑞念着,他则一样样地仔细核对着。五太太和珊娘挤不过去,便替袁长卿收拾着各种吃食。 圣元革新后,大周的科举制度也革新了。原本前后共要考九天的春闱,如今只需要考三天时间。但这三天里,人仍是要被关在贡院里苦熬的。珊娘做了许多新鲜的吃食,正在仔细嘱咐着袁长卿注意饮食起居时,毛大忽然跑进来禀报,说是来了个客人,是来给大爷送考的。 珊娘一阵皱眉,她以为是袁家人假惺惺地过来作态的,毛大却说不是。 袁长卿迎出去时,珊娘不放心,便匿在二门后悄悄往前厅看了看。就只见前厅门前站着好几个带刀的侍卫。廊下一个年约二十七八岁的青年,正侧头跟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说着话。 那青年珊娘不认识,那少年倒是老熟人——五皇子周崇。 珊娘顿时一眨眼,悄悄退了回去。她若没猜错,来人应该就是当今的太子,后来的昭文皇帝周峻了! 想着太子竟亲自来给袁长卿送考,珊娘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事儿很是奇妙。前世时,便是袁长卿后来得了重用,一开始时他也并没有入太子的眼。这一世却不知道又是哪里起了变化,倒叫袁长卿这么早就得了太子的青眼…… 她自是不知道,前世时袁长卿一直把自己伪装得好好的,这一世却是因为替她报复那些算计她家的人,而提前叫太子注意到了他的精于谋算。 太子在前厅并没有呆多久,只一会儿就走了。五老爷才刚问着珊娘「谁来了」,袁长卿便带着五皇子周崇进来了。 周崇是个不拘小节的,五老爷也是个不讲规矩的,二人早在梅山镇时就成了忘年之交。这会儿五老爷一时也忘了五皇子给珊娘惹的那些麻烦,只对周崇笑道:「原来五殿下也来替长生送考了。」 周崇嘿嘿一笑,闪着眼道:「今儿赶考的人多,我怕路上人挤人不太平,就想着好歹凭我的车驾,什么魑魅魍魉都不敢靠前,所以就自告奋勇来给袁大做车夫了。」 五老爷当周崇是在说笑,珊娘听了心里却是「咯噔」了一下,蓦地扭头看向袁长卿。 见她脸上微微变色,袁长卿过去轻轻一握她的手,带着她进了里屋,又对她道:「没事的,你放心,殿下都安排好了,不会有事。」又道,「等一下你们谁都不要去送我,有小五送我过去就好。还有,等贡院那里锁了门之后,你再跟老爷太太回去住着,等我考完了再去接你。」 因袁长卿要连考三天,他们原就说好了,这三天珊娘回五老爷那里住着,等袁长卿考完出来后再去接她。 珊娘一阵沉默,抬头看着袁长卿道:「他们竟这么大的胆子?」 袁长卿唇角一扯,道:「不过是路上制造一点事端,叫我赶不上进考场而已。我早猜到了。」又道,「我只担心他们会借着你们生事。不过没关系,只要我进了考场,他们也就没理由算计你们了。而且我也跟太子殿下要了些人手,会有人在暗处护着你们的,你不用担心。」 珊娘默默看着他,忽地伸手用力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胸前道:「我不在乎你考成什么样,但为了气死他们,你也要考好一些!」 「这是自然。」袁长卿微笑着,低头在她的发心里轻吻了一下。想了想,忽地抬手拔了她一根头发。 「嘶,」珊娘倒抽着气,抬头看向他,「你这是做什么?」 第五十六章 袁长卿将她的那根头发卷在手指上,笑道:「有三天看不到你,这个就当是你在陪着我了。」 今儿是赶考的日子,往贡院的路上人一定很多,所以五老爷原也没打算让珊娘和五太太去送考,只计划着由他和侯瑞两个人去送袁长卿的。如今有五皇子的车驾替袁长卿保驾护航,袁长卿便劝着五老爷也不要去了,老爷想想也就应了,只叫侯瑞跟着一同去送他。 一家人送着袁长卿出了门,老爷一回头,突然发现门房里坐着几个带刀侍卫,不禁一阵好奇。 珊娘赶紧冲五老爷打着马虎眼儿道:「应该是跟着五皇子的人。」又道,「才刚不是说,等五殿下回来后还要送我们去如意坊的吗?怕是他嫌人多带着不方便,才把人留下的吧。」 老爷也没多想,便点着头,被珊娘忽悠进了二门,一边还道:「我们又不要赶考,还怕被人冲撞了怎的……」说到这里,老爷忽地一顿。直到这时他才想起来,他还有一笔旧帐没跟五皇子清算呢! 于是他闭了嘴,心里默默筹划着等五皇子回来,要怎么教训这险些带累了珊娘的小王八犊子! 珊娘却是不知道他心里所想,只牢记着袁长卿的吩咐,拉着老爷太太去看她新种下的那一院子花花草草。 以那后世的话来说,五老爷夫妇就是一对文艺夫妻。而艺术都是相通的,在梅山镇时,便是家里只有那么一个小小的花园,都没能挡住老爷一颗热爱造园布景之心,如今看着珊娘那几乎是胡乱堆砌在一起的花花草草,老爷立时技痒起来,指点着那些花草,一会儿说这里太密了,一会儿又说那里太疏了,一会说这里可以借着地势造个小景,一会儿又说那里种丛山石菖蒲更有风韵。 老爷原就是说风便是雨的性子,说到兴致起处,干脆越过珊娘,指挥着丫鬟婆子们就要去撬珊娘一直没舍得破坏掉的那一地鹅卵石拼花。 珊娘心里藏了事,可以说原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五老爷说话,直到这时她才反应过来,忙不迭阻止了五老爷。 父女二人正说着话,花叔忽然亲自从外院进来了,对珊娘禀道:「袁家派人来了。」 说到那个「人」字时,花叔略顿了一顿。等珊娘出去,看到来的竟是十来个健仆壮妇时,才明白花叔为什么会那么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珊娘好歹也在那府里住了一段时日,因此倒也认识,那为首之人是老太太跟前很是得用的一个郑姓婆子。 见她出来,郑妈妈上前向她请了安,又带着丝高傲对珊娘道:「之前的事其实都是一场误会,老太太是心疼二爷,才一时急躁,误会了大爷。偏大爷气性大,竟这么不管不顾地从家里搬了出去,倒惹得老太太气上加气。不过到底老太太心慈,只记恨了大爷几天就后悔了,原想着立时叫大爷大奶奶搬回来的,偏又想起来大爷今年是要下场的,怕这时候搬家倒闹得大爷不能静心读书,所以老太太那里才忍耐了下来,想着等大爷考完了再说。不过老太太心里始终记挂着大爷的,知道今儿是大爷下场的日子,老太太早早就打发了我们过来给大爷送考,只是谁也没想到,路上竟堵成了那样,倒耽搁了时间,叫我们没能碰上大爷。临来时老太太还说,这三天怕是就大奶奶一个在家里,担心大奶奶害怕,叫我们务必把大奶奶请回去呢。」 又挤着笑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老太太这里都已经摆明了态度了,大奶奶和大爷也不好老是这么跟长辈倔着。且怕是大爷这会儿心里也悔着呢,怎么说这时候闹出跟家里长辈不和的传闻,对大爷的名声也不好。倒不如大奶奶今儿就趁势跟我搬回去吧,等大爷考完了出来,见奶奶都已经搬回去了,也算是给大爷一个台阶了不是?」说着殷勤地上来要搀扶珊娘,嘴里又笑道:「奶奶这就跟我走吧。」 珊娘顿时细眯起眼,飞快看了五福一眼。 五福立时横出一步,「啪」地一巴掌拍开郑妈妈那快要碰到珊娘衣袖的手,竖着眉喝道:「放肆!奶奶也是你能碰得的?!」 郑妈妈一怔。要说之前袁长卿闹着要搬家时,在前面打头阵的一直是袁长卿自己,珊娘一直隐在人后,倒少有人知道她算计袁二的手段。且袁二醒后,也没好意思告诉人他挨珊娘打的事,所以袁家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小瞧了珊娘,只当她是个身娇体弱好推倒、脸皮还薄的新媳妇,只要稍微骗上一骗,再吓唬两句就能乖顺了。郑妈妈便是这么想的。 于是她默默冷笑一声,揉着手背看着珊娘道:「大奶奶这是不肯搬回去吗?大奶奶就不怕这时候闹出大爷顶撞家里长辈的事,对大爷的名声有什么不妥?」 珊娘懒得跟她说,便又扭头看向三和。 三和上前一步,冲郑妈妈微笑道:「瞧这位妈妈说的,天下人的眼睛可都睁着呢,要不妈妈去街头上打听打听,看看大家都是怎么说的?」 郑妈妈一滞。这正是老太太气得要死的地方。老太太活了七十多岁,还是头一次在舆论上吃这样一个大亏。活成人精的老太太一向比谁都知道,比起真善美,人心反而更愿意相信假恶丑。之前她就没少利用人的这种阴暗心理来兴风作浪,偏这一回竟轮到她自己摊上了这样的事。传言里说的许多事,她明明都没有做过,偏不管她怎么声嘶力竭地替自己辩驳,都架不住人心更愿意往阴暗处想,连她之前积累下的好名声,都被人说成是「沽名钓誉」,直把老太太气得险些吐了血。 想着临来之前老太太的交待,想着她在老太太面前拍着胸脯表的态,郑妈妈不禁冷笑了一下,看着珊娘又道:「老太太请大奶奶搬回去,原也是为大奶奶着想。大奶奶是新媳妇,家里大爷不在,一个人住在外面难免会被人说三道四,对大奶奶的名声也不好,我劝大奶奶……」 她的话音未落,就只见眼前黑影一闪,紧接着,耳旁响起「啪」的一声脆响,竟是被人当面甩了一耳光。郑妈妈还没能反应得过来,肚子上又挨了一脚,顿时人往后一倒,竟就这么坐在了地上。 她愕然抬头,便只见从后面上来一个中年文士。那文士穿着打扮都甚是文质彬彬,偏那细长的眉眼间带着股戾气。 见她抬头看着自己,五老爷又是一阵气不打一处来。他原是不屑于打女人的,刚才那一巴掌带一脚,是听着这婆子污言秽语竟暗地里别有所指,他一时气狠了才动的手,如今醒过神来,倒不好再对个女人动手了。他一回头,恰正好看到五福的衣袖正撸到一半,显见着也是想要过来揍那个婆子的,不过是叫他抢了个先手,便冲着五福一挥手,「打!」 五福答应一声,提着裙摆上去就踹了那婆子好几脚,骂道:「狗仗人势!我们奶奶不言语,不过是不屑于跟你们这些混账东西说话,偏一个个还蹬鼻子上脸了,竟敢指着奶奶说话!打死你个没有上下尊卑的东西!」 第五十七章 老太太之所以叫郑妈妈带着好些健仆壮妇来,原是打量着袁长卿这里没什么人手,若是能诳得珊娘搬回去更好,若是不行,来硬的也未免不可以。如今那些人见郑妈妈被人打翻在地,顿时呼喝一声便要上前。 五老爷竖着个眉才刚要发威,眼前忽地又是人影闪动,被袁长卿留在家里的四个小厮如一排屏风般,将五老爷和珊娘等人全都护在了身后。在他们的前方,原本站在廊下的花叔手里跟变戏法一般,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两尺长的短剑来。 「谁敢上前?!」花叔沉声大喝。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和那四个风一前一后,竟形成一个包围之势,将郑妈妈和她带来的人全都围了起来。 虽说花叔是在漠洛河之前就因伤退伍了,并没有经过那尸山血海的一役,可他到底曾是一名斥候,在战场上真正见过血的,举起短剑时,那一身抑不住的血腥气,顿时镇得郑妈妈等人不敢有任何轻举妄动了。 此时,守着大门的毛大听到影壁后花叔的呼喝,知道事情不对,便拿了门后那碗口粗的门杠就冲了进来。在他的身后,他的儿子,今年八岁,看着却像个十二三岁小小少年的毛头见状,忙也拎着根哨棒跟了上来。 再说那几个在门房里喝着茶的带刀侍卫。当初太子命他们留下时,原早说过是防着有人来闹事的。且这几个也曾跟着袁长卿出门办过差,都知道袁长卿的能耐,所以一个个心里设想会来闹事的人,应该都是些被收买的打手杀手之类的人物,却再想不到,竟会是袁府那边过来送考的下人们在里面喊打喊杀了起来……几人赶紧也提着刀冲了过去。 要说袁府派来的人,虽看着一个个五大三粗的甚是强壮,其实早已经不是老令公在世时,那种拉上战场就是兵的家丁了。且如今袁府当家的主人袁礼袁四老爷,因老令公惯着小儿子,从小对他就没个学业要求,以至于把他养成个文不能提笔武不能动刀的废材。偏世事无常,最后竟叫这废材承了爵。而一般没本事的人坐上高位,若那心胸再狭隘一点,通常都是武大郎开店——看不得比自己高的。袁礼自己从来没上过战场,便也不喜欢家里那些上过战场的老人们,总觉得他们的强悍是在时时碾压着自己,所以,经过他和老太太这十几年来的清洗梳理,如今袁府里早已经没有一个曾真正曾见识过沙场血腥的老家人了。而便是没有了那些老人,那些杀人的故事仍在府里流传着。如今面对真正的战士——且不说其中还有几个真是穿着御林军的制服的——这些家丁们早吓软了腿。 正僵持着,门外又进来了一个人。 「哟,这是怎么了?」五皇子周崇背着手从门外进来,他自然不会认识袁家的这些下人,倒是早就认识花叔的,就问着花叔,「这是怎么了?」 花叔冷哼一声,道:「这几个下人真是胆子肥得没边了,见我们爷不在家,竟想来劫持我们奶奶!」 ——呃,好吧,删删减减,差不多也可以说郑妈妈他们是想劫持珊娘回袁府的…… 郑妈妈常跟着老太太出门,所以可以不认识五老爷,却不会不认识五皇子。加上世人对皇族原就怀有一种不可遏制的畏惧之心,如今见花叔告黑状,郑妈妈立时跪倒在周崇的面前一阵喊冤,道:「我们是老太太派来请大奶奶回府的。」 五老爷气得险些又想上去踢人了,怒道:「都快上手绑人了,这叫‘请’?!」又道,「我还有事儿没找你家老爷老太太算帐呢,我给我女儿的嫁妆,怎么就成了你们老爷随手送人的东西了?!」 却原来,虽然袁长卿那里忙着科举下场应试,可该安排的事他仍是安排了下去(反正又不用他自己亲自动手去做)。经过一个月的时间,他的布局如今已经慢慢开始发酵了,五老爷前几天才从老友那里得知,吏部尚书得了他近年新画的一幅雪景图,且还想请他去做个鉴定。因为老爷记挂着袁长卿要下场的事,便暂时把那件事搁置到了一边,却是再没想到,今儿偏遇到袁家人又来算计珊娘,他一时气愤加嘴快,竟给说了出来。 袁长卿原就没瞒着珊娘,珊娘也知道她爹和袁长卿的那些算计,且也知道事情的进展到了哪一步,此时见五老爷差点说漏了嘴,忙上前一拉五老爷的衣袖,道:「老爷别急,那件事还要再求证一下,省得到时候说我们冤枉了好人。倒是今天的事很有些可疑之处。」她扭头对五皇子道:「虽然这些人口口声声说是老太太派来的,可我却怀疑他们根本就是冒用老太太的名义,想要来我家趁火打劫的。也亏得殿下应着大爷所请,留了几位兵爷在我家里,不然还不知道我们家会遭遇什么样的灾祸呢!」又喊着花叔去找巡捕过来。 郑妈妈等人顿时一阵喊冤。五皇子偷偷看看珊娘,然后一转身,对郑妈妈等人皱眉道:「冤不冤的,到堂上跟大人们说去,在这里吵吵什么?!」说着,叫花叔拿着他的名帖去报官,又命那些侍卫们把人全都押了下去。 珊娘这才回头对五皇子笑道:「今儿多亏你了。」又问着袁长卿进场的情况。 五皇子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最后,他顿了顿,不自在地看看仍在一旁默默运着气的五老爷,拿手指抠着脸颊,尴尬道:「那个,十三……不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了……那个,总之,对不住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就传起那样的流言的……」 他不提这个话茬,五老爷一时都还没想到,如今他这里一提起来,老爷那憋了一肚子的无名火顿时就找着了出口,跟对侯瑞似的,上来就在五皇子的脑勺后面拍了一巴掌,骂道:「你个小王……」 他有心想骂他「小王八犊子」的,可等周崇一回头,忽地看到他那一身装扮——为了减少路上的麻烦,周崇特意按照规制,把皇子的服饰和车驾全都搬了出来。 而……若是五皇子是小王八犊子,那当今上面坐着的那一位,又该是什么了?! 何况,五老爷刚才一时激愤,竟还没轻没重地拍了一颗皇族的头颅…… 老爷的手抖了抖,忽地没了底气,悄悄往珊娘身后匿了匿。 珊娘岂有不知道老爷这是色厉内荏了,只偷偷一笑,又借着花叔说事,把五老爷支开,然后掉过头来,一脸正色地看着周崇道:「我记得我之前就警告过你,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的,你却没当一回事。你许是觉得你那样是潇洒,是不羁,是豪放,可你心里应该有数的,你能那么做,是因为你这身份。以你的身份,你自是做什么都可以,你却从来没有想一想,你的举止会对别人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之前就常听人说你花心,说你见一个爱一个,可每回撩拨得别人动了心之后,你自己又躲开了……」 「没有,」周崇赶紧摇手道,「我没有撩拨她们,就是……就是,就是……她们不是我想要的……」 第五十八章 「那你在想清楚你到底要什么之前,可以先忍着不动手啊!」珊娘严厉道,「便是别人撩拨于你,你不接招,难道牛不喝水还强摁头?!明明是你自己根本没把别人放在眼里,在你眼里,一切都以你的喜好为先,你喜欢,或你不喜欢,才是你唯一考虑的事情,你从来就没有想过,你的行为会给别人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世人原就爱把错处推往容易责怪的那一方,没人敢惹你五皇子殿下,便只有那些撩拨过你,或者被你撩拨过的女孩子们倒霉了。亏得袁长卿是知道我的,若换了别人,你以为我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周崇看看她,渐渐垂下头去。从小到大,太后、大公主,包括太子殿下,他们一个个都怜惜他自幼丧母,只要他不是太过分,一个个都多是放纵于他,却是少有人会说教于他,更少有人跟他提到别人的感受…… 「你……」他从睫毛下方偷偷瞄了一眼珊娘,又不自在避开眼,道:「你跟袁大,可还好?」 「挺好。怎么?」 「那个……」周崇又是一阵不自在,「那个,当初我跟你说那些话,是因为袁大跟你都说,你们那个婚约只是个权宜之计的……所以我才……」 珊娘一皱眉,「权宜不权宜的,那是我跟袁大之间的事,怎样都和你无关。所谓朋友妻不可戏,不管我们怎么看待我们的婚约,这是我们的事,对于你来说,我当时就是袁长卿的未婚妻,你若心里真敬重袁长卿,就不会干出那样的事!知道我当时为什么那么生你的气?我就是气这个!袁长卿拿你当朋友,你心里却拿他当笑话!」 「不是的!」周崇赶紧摇头,「之前也有过的,喜欢他的人,他不喜欢,我就去……」 他顿了顿,忽然感觉自己简直渣得不行,不禁一阵自惭形秽,蔫蔫地垂下头去,讷讷又道了一句:「对不起……」 他这模样,顿叫珊娘有种错觉,以为眼前站着的是是犯了错的侯玦了。那一刻,她不禁有些心软。可想着前世时他那不佳的名声,想着他身边全都是些惯着他的人,她那好管闲事的毛病又发作起来,对周崇道:「我原都不想跟你讲话的,不过是见你还知道道歉,可见你本性不坏。既这样,那我干脆逾越再多说两句好了。之前我跟袁大确实是有些问题,可如今我却是心甘情愿嫁给他的。和你相比,他或许不是那种善解人意的人,但他绝对是个有担当的人。他从不轻易做决定,可一旦做了决定,他轻易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绝不会说今天喜欢了,明天感觉不喜欢了就随意丢开手。和他比起来,你其实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珊娘知道她这话说得有点重。但响鼓用重锤,以袁长卿的性情,他既然愿意照顾周崇,那周崇在他心里一定有不一样的地位——她甚至觉得,或许周崇是袁长卿那寂寞的童年里唯一曾有过的玩伴——总之,既然袁长卿愿意照顾他,珊娘也愿意去照顾他,哪怕稍稍刺激着他一二,只要能把这长歪了的孩子拨正过来…… 当然,珊娘原也没指望她这一句话就能叫周崇改了那纨绔禀性,但后来她却发现,至少在对待女孩子的态度上,周崇简直有着天差地别的变化——好吧,看来她的话果然是起了点作用的。 三天的时间,说慢也慢,该发生的事情都在一件件按部就班地发生着;说快也快,转眼便到了会试结束的那一天。 这天一早,侯瑞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和炎风等四个小厮在人群中一阵劈风斩浪,终于护着珊娘主仆挤到人群的最前方时,贡院大门贴着的封条上,那颗鲜红的玉玺印章仍是完好无损着,去宫里领旨的钦差大人也还未到。 隔着由衙役和御林军们组成的人墙,珊娘和其他的考生家长家属们一样,全都踮着个脚尖,一副恨不能变成苍蝇,从紧闭着的门缝间飞进去看个究竟的模样。 如今她的个头已经窜了起来,竟是比五福都要高出两指了,偏这会儿她的周围全都是些北方老爷们,生生压得她和三和五福三人比旁人全都矮了一截。 侯瑞一边稳扎着下盘,不让后面的人推挤上来,一边喋喋不休地抱怨着:「都说了,叫你跟老爷太太一同在茶楼上等着,偏不肯,偏要过来。老爷竟也惯着你,都不说你一声儿!这人挤人,万一有什么事,回头老爷不会骂你,肯定还是我倒霉!」 珊娘懒得听他唠叨,只一个劲地踮着脚尖,往那贡院的台阶上张望着。 不一会儿,由远及近,人群里响起一阵喧哗。珊娘还没能听得真大家都在说些什么,便已经看到远远过来了一骑人马。只看那仪仗便叫人知道,这是宣旨的钦差大人到了。 叫珊娘感到意外的是,来宣旨的「钦差大人」,竟是太子殿下。 一阵鼓乐过后,太子由司仪官领着,上了贡院门前的台阶,又扬声向着众人宣读了旨意,无非是说些什么天降英才保佑大周之类的官话套话,然后,太子殿下从容一挥手,那司仪官便走到门前,扬声唱了句:「揭封!」 有小太监上前来郑重揭下门上的封条,放在托盘里,呈给太子验看过后,司仪官又唱了声「开门」,那紧闭了三日的贡院大门,这才被人缓缓推开。 门里最先出来的,自然是那各路的考官。太子上前和众考官一阵应答,珊娘远远的也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抓心挠肺地踮了踮脚。她心里正默默腹诽着太子话多,就听到不远处也不知是谁家的楞头小子,竟没压着个音量,在那里抱怨道:「有话不能回头说吗?先放我哥哥出来啊!」 这会儿正好是鼓乐奏鸣的间隙里,这突兀的一声便叫许多人都听到了。太子殿下许也听到了,便回头看着声音的方向哈哈一笑,向主考官洪大人拱手道:「众位连日辛苦,倒是孤不通人情世故了。」又邀请着洪大人一同回宫交旨。 直等到主考官和太子殿下以及司仪鼓乐全都走了,贡院的衙役们才从门前撤开。那门前略安静了片刻,便忽地如水流泻闸一般,从那门里泻出一众举子们来。 见举子们出来了,贡院门前等候的人群顿时一阵骚动。有看到亲人的,叫嚷着亲人的名字,一边回身往外挤着;那些还没有接到亲人的,则又心急地想要往里挤……一片混乱中,也亏得侯瑞打小就爱打架,身体素质比一般人要强,袁长卿的四个小厮又是受过方老爵爷亲手打磨的,五个人护住珊娘主仆三个倒也不算吃力。 被哥哥和小厮们护着的珊娘也在人墙后面拼命地踮着脚尖。她以为她不会那么快就看到袁长卿的,偏只一眼扫过去,袁长卿就这么明晃晃地撞进了她的眼里。 虽说如今的会试前后一共只考三天,那应试的举子们从门里出来时,一个个看起来仍是一副备受摧残的模样,不是青着眼,便是黑着脸,就是那些自觉考得不错的,看着也不过是精神略佳,脸色仍是不好,可见这会试的压力。 偏袁长卿从门里出来时,那一直隐在云层后的朝阳正巧破云而出,突然洒下的阳光一时晃了他的眼,他抬手略遮了遮阳光,等他放下手来时,众人便只见,那高高的台阶上,竟站着个唇红齿白的美少年…… 第五十九章 袁长卿的眉眼发色原就生得黑浓,如今被阳光一照,竟更显得他目如点漆,发似乌木一般。偏这黑眸乌发,又将他更加反衬得肌肤白净,薄唇红润……和四周那些眼青唇白的举子们站在一处,此时的袁长卿想不醒目都不可能…… 且,和旁边那些三三两两凑在一处议论着考题的举子们不同,此时的他并没有跟任何人说话,只单手提着考篮,那么孤单单地一个人步下台阶。那踽踽独行的颀长身姿,那优雅从容的轻缓步态,一下子叫人想起他的浑名来——那开放在高山之巅,清冷而孤独的花……可远观,却无法靠近…… 珊娘默默看了他好一会儿,耳边才又渐渐听到了四周的声响。等她注意到「高岭之花」四个字时,才知道,原来袁长卿并不是只引起了她一个人的注意。她扭头往左右看了看,发现那些发出赞叹之声的人里,竟有许多是眼冒星光的大姑娘小媳妇们…… 于是,看着那如踏月归来般从容走来的袁长卿,珊娘止不住心头一阵砰砰乱跳的同时,也止不住一阵自豪:我家的美少年! 当然,隐隐的,她还有些醋意。特别是当她听到旁边某个花痴大姐说着,「嫁郎要嫁袁大郎」时,她突然又很想找个什么东西把袁长卿给盖上……她家的! 而,更叫她觉得惊讶的是,她以为袁长卿不可能像她一眼就看到他那样地看到她,偏那家伙从台阶上下来后,便一直牢牢盯着她的这个方向,直到他真的走到她的面前,她才意识到,他果然是早就看到了她…… 所以说,人长得漂亮,有时候极是讨巧。根据贡院里的规矩,便是举子们在贡院门前就已经看到了人群里的亲人,也是不被允许越过御林军和衙役们所组成的人墙的,他们必须沿着人墙绕过贡院正门,从那边的牌坊下面出去才能与亲人汇合。 偏袁长卿走过来后,只冲着那两个堵在珊娘前方的衙役略一点头,两个衙役竟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放开了拉在手里的水火棍,竟让袁长卿走了捷径,直接从这里出去了…… 偏这么不合规矩的事,叫四周的人看到,竟都没一个提抗议的。周围的人全都好奇地看着袁长卿,想要看看这京城有名的「高岭之花」,到底是因为什么,竟连绕过人墙的时间都不愿意耽搁,就这么直接越过了人墙。 于是,众人便看到,袁长卿站在一个身材窈窕的女郎面前,那唇边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 顿时,看到这抹微笑的人群里又发出一阵赞叹。 便有人猜到,能叫人前一向清冷的「高岭之花」露出这样的微笑,那女郎一定就是他新娶的妻子了。更有那知道袁长卿身世的,再联想着这几天的新闻,立时连自家赶考的亲人都不去注意了,只单单拿眼追寻着这对小夫妻。 因此,当袁长卿夫妇二人对视了一会儿,双双沉默转身,想要从人群里挤出去时,便发现,他们早成了四周百姓们围观的对象。便是侯瑞和四个风的战斗力再强,夫妻俩仍是叫人挤得一阵东倒西歪。 自二人汇合后,袁长卿和珊娘就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这会儿,借着被人挤得几乎叠了罗汉的机会,袁长卿伸手过去握住珊娘的手。珊娘默默张开五指,和他十指交扣着。袁长卿护着她,费了一番功夫二人才从人群里挤了出去。等他们回头再去寻找侯瑞和四个小厮两个丫鬟时,这才发现,他们早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给冲散了。 袁长卿无声一笑,利用珊娘那略长的衣袖遮住二人仍握在一起的手,和她并肩缓缓而行。 「倒没想到你竟会真来。」他道。 珊娘没吱声,只和他一样抿唇微笑着。 二人又静默着走了一会儿,袁长卿问道:「单你们来的?」 珊娘摇摇头,这才道:「老爷太太也来了。」又道,「林二先生一家也在。」她指了指街尾处的一座茶坊,又歪头看看袁长卿,道:「大概不用我问你考得如何吧?」 「还行。」袁长卿微笑道,「中榜不是问题,不过是名次的问题。」又道,「如今上面争得厉害,想把我刷下榜去不太可能,许就是名次不太好。」 「无所谓,」珊娘握着他的手摇了摇,「反正你还年轻。」 袁长卿心里很想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一些,听她这么说,便微微一笑,道:「只争朝夕。」 珊娘看看他,沉默着没有言语。前世时,她一心希望他能往上爬,偏袁长卿从来不肯跟她分说朝廷里的利害,以至于好几回她都是自作主张,险些坏了他的事……偏这一世,她看开了,他倒变得热心仕途起来……果然是风水轮流转。 这会儿贡院门前的街上早已经是人满为患,袁长卿护着珊娘避着人流,互握在一起的手一直不曾松开。等走到人少一些的地方,珊娘才问着袁长卿,「你怎么没跟林家兄弟俩一同出来?」 林如亭和林如轩今年也一同下了场了。 「我们不在一个考棚里。」袁长卿说着,忽地看她一眼,问道:「这几天,家里可还好?」 「啊……」 珊娘平着声音应了一声,袁长卿便知道,大概是有什么事了。 「怎么?」他问。 「也……没什么……」就是他们袁家又上头条了。 却原来,那天五老爷说漏了嘴后,干脆便趁热打铁,在袁长卿进贡院的当天下午,他就拉着他的老友去了吏部尚书的家里。从尚书家里出来后,他又带着一帮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闲帮们冲了袁家的大门。第二天,整个京城的人就都知道了,那袁礼袁四老爷竟为了自己的前途,盗取侄儿媳妇的嫁妆充当敲门砖……至于说被当作抢劫犯送到官府去的郑妈妈等人,袁家老太君在这种形势下,是打死也不敢认他们是自己派去的,所以如今那些下人们,仍作为抢劫嫌犯被关押在大牢里…… 二人悠闲地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缓慢走着,袁长卿那里细细问着珊娘他不在家时,家里的大事小情,珊娘猜到他是不愿意错失家里的点点滴滴,便也细细地答着他。二人肩并着肩地细语着,便没有注意到,五老爷和林二先生订的茶楼就在眼前了。若不是林如稚在楼上看到他们叫了一声,两人差点就要走过头了。 袁长卿和珊娘上得茶楼的二楼时,只见他俩的丫鬟小厮竟都已经先一步回来了。侯瑞没在雅间里呆着,倒气呼呼地坐在一张茶桌边牛饮着一壶茶。见他俩上来,侯瑞立时窜了过去,冲袁长卿一瞪眼,压着声音吼道:「你俩跑哪去了?害我被老爷教训一通!」 正说着,那雅间的门被人拉开了,林如轩的脑袋忽地伸出来,对袁长卿笑道:「你那个考棚不是头一个被放出来的吗?怎么倒走在我们后面了?」 说话间,林如亭也迎了出来。三个考生相互略问了一遍考得如何,便一同进了雅间。 珊娘去接人时,雅间里只有五老爷一家和林二先生一家,如今则多了几位白胡子的老先生。珊娘不认得人,显然袁长卿是认得的,便赶紧上前给众人见了礼。珊娘这才知道,原来这些人都是杏林书院的教授,且还都是才名在外的大儒。 第六十章 几个老头儿不客气地拉着他一阵询问,林二先生更是指着一旁早备好的笔墨对袁长卿三人道:「把你们的答题默出来吧。」 袁长卿等人去那边窗下默写着考卷时,林如稚早过来将珊娘拉到了一边,又悄声笑话着她道:「接个人接到哪里去了?」 珊娘的脸微红了红。还是林二夫人厚道,知道她和袁长卿还在新婚燕尔,便拉开珊娘,问着太子充当钦差过来宣旨的事。 二夫人关心的不过是些普通百姓会关心的那种皇家八卦,旁边几位老先生听到二夫人提及太子,想到的则是朝政。 一位老先生道:「自江阴一案后,那位就极力想要打压下太子去,凡是重要的事情都不肯再叫东宫沾边,今儿怎么忽然转了风向,倒指了太子做钦差?还是说,朝上又生了什么变故?」 想着袁长卿进考场前,太子曾亲自过来的那一趟,珊娘心里忽地一动。照理说,那位昭文帝也是个城府极深之人,便是再怎么看中袁长卿,也不会这么给他面子,竟亲自来给他送考……何况,拔苗助长未必是件好事。所以珊娘觉得,不定里面还有其他什么事…… 其实上一世时,珊娘对时政就不感兴趣,但「为了袁长卿好」,她仍是逼着自己关注过一阵子,直到袁长卿几乎是明着告诉她,他的世界不欢迎她,她才没再继续做那些白费蜡的功夫。 如今,那在珊娘心头积压了一世的怨气终于散尽之后,平静下来的她重新回头去客观地审视那个前世的自己,珊娘才突然发现,其实她那些所谓的「付出」,那些所谓「为了袁长卿好」,更多的时候其实还是为了她自己。那时候她一直艳羡着勋贵圈子里的女眷们,总盼着有朝一日她也能成为那样的人上人。所以她关心这些事,与其说是希望能够帮助袁长卿更进一步,倒不如说,是希望袁长卿的更进一步,能给她带来一个更好的前程。只有袁长卿有个好前程,她才能靠着夫荣妻贵,成为她一直希望自己能够成为的,那勋贵圈中的一员…… 珊娘默默听了一会儿老先生们的议论,又和二夫人五太太说了一回闲话,袁长卿他们才默完三天的考卷。林二先生看了一回考卷,又和几个老头儿评点了一会,回头笑眯眯地对袁长卿等人道:「你们三个应该没什么问题,只看最后的殿试了。」又道,「累了三天了,都回去好好歇息几日,松快松快。可也不能太过松懈,下面还有殿试的。」又道,「特别是长卿,我看很有机会。」 言下之意,竟是一个传胪唱名没跑了…… 太子为什么来找袁长卿,珊娘觉得,那应该是个不该她知道的秘密,所以她一点儿都不好奇。袁长卿见她不好奇,倒有些抓心挠肺地不自在起来。 此时他们正在自己的家中——袁长卿都考完了,珊娘自然也就回家了。然后…… 地点,卧室。 具体一点……床上。 老师说了,考完了,要松快松快,要好好放松一下…… 师母也说了,新婚燕尔的小俩口…… 所以,袁长卿便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怎么荒唐都在情理之中。加上之前珊娘怕他分了神,总节制着他,叫他都没个尽兴的时候,如今她是没了理由,他则多的是借口。于是,还尚未做成那金榜题名的文状元,这位考生便先提枪上马,做了回勇猛的武魁首。 荒唐了大半宿,小俩口靠在一处温存着,互握在一起的手指相互把玩着对方的指尖。 叫珊娘有些嫉妒的是,虽然她的手生得也算是不错的,可袁长卿一个大男人的手,竟生得比她的手还要好看。袁长卿的手瘦而修长,指尖不像珊娘的指尖那般似个小铲子,指甲圆而饱满。且摸上去极硬,不像珊娘的指甲,软软的,很容易折断。所以珊娘从不留长指甲。 「人都说,指甲软的人心也软,指甲硬的人,心也硬。」珊娘摸着他的指尖嘀咕着,「你这人狠起来,一定心肠极硬。」 不知怎的,她的话忽地叫他想到她的那个「梦」来。在她的那个「梦」里,他便是那样的一个人…… 虽说早已经习惯了自己那寡淡凉薄的天性,袁长卿却并不愿意叫珊娘真认为他是那样的人。可他的指甲硬是事实,他心肠硬更是事实……一阵不适意中,他赶紧转移了话题,问着珊娘,「太子殿下亲自来给我送考,你就没觉得这有些奇怪吗?」 「觉得啊。」珊娘懒懒应着。 「那你怎么不问我?」袁长卿道。 「我为什么要问你?」珊娘奇道,「这又不关我的事……」许是觉得这话听上去有点冷漠,她又补充道:「该我知道的你自会告诉我。再说,我又不入朝为官,要知道那么多做什么?!」 袁长卿:「……」 虽说就算她问了,他也只会挑挑捡捡告诉她那些能告诉她的,可…… 为什么她越是明理大度,他倒反而越是不舒服了?! 袁长卿沉默垂眼,看着她的目光里,带着无声的不满。 珊娘抬眼看看他,暗暗叹了口气,好吧。「那,太子殿下跟你说什么了?」她问。 袁长卿张了张嘴。珊娘这像敷衍小孩一般将就着他的神情,他岂能看不懂?于是忽然间,他才意识到,似乎只有在她的面前,他的情绪才会特别的多,还特别的……幼稚。 「那个,」他不自在地一摸鼻尖,「其实也没什么,殿下有其他事要办,不过是借我掩人耳目而已。」又道,「之前我私下里帮殿下做的那些事,好像被人捅了出去。如今上面很是忌惮着殿下,所以他担心,我可能会受他拖累。老师那里大概觉得我很有希望金殿传胪的,我倒是不指望。也亏得今年是洪大人做主考,便是我真进了前十,便是皇上真要拿下我,以洪大人的禀性,大概也会争一争的。不过,为了顾及皇上的脸面,我的名次应该不会很高。但不管怎么说,一个前程还是有的。」 至于说,太子殿下悄悄跟他商议他的前程,希望他能入东宫替他主管起来的那些事,就没必要告诉珊娘了。 不过,他高估了珊娘对他前程的关心度。珊娘只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便又玩着他的手指,思绪早不知道开小差跑到哪里去了。 袁长卿不禁微皱了眉,拨过她的脸,看着她道:「你竟都不担心吗?我若真没了前程。」 珊娘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前世她早担心过了,如今她才不高兴替他白出那个工呢!自个儿烦累不说,还不一定能得到他的一声儿好! 「便是没考上又如何?又不是人人都做官的。且家里的账册我也在看,就算你什么都不做,难道还能饿着你我?」顿了顿,她又道,「再不济,我如今正跟太太学着玉绣,等学成了,总能养活你的。」 袁长卿看看她,忽地一咬牙,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恨恨道:「在你眼里,我就那么没用,竟要你来养着?」又道,「你且放心,养你我总还是能做得到的。」 珊娘却笑道:「便是你能养我,我也不会叫你养着。所谓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万事靠自己才最牢靠。」 第六十一章 妻子依靠丈夫,这原是世间常理,偏她竟这么说…… 袁长卿默了默,看着她道:「你心里是不是一直都没信过我?」 珊娘一眨眼。若说之前,她确实是不信他的,可如今……她仔细审视了一遍自己的内心,发现她对袁长卿,应该还是挺信任的。只是,再怎么信任他,她也不可能像前一世那样,将自己的一切全都寄托在别人身上了。 于是她看着他摇了摇头,「我不是不信你,只是觉得,靠人终究不如靠自己。你有能力养我是你的事,但我不会也不想依附于你。是你的妻子之外,我还应该先是我自己。」 前一世时,她满心满眼想要成为别人眼里的优秀,却不是因为她自己想要做到最优秀,而是她从小受到的教育叫她觉得,她若不够优秀,便不会有人爱她,也不会有人关心她。她那般努力争取着,以自己的想法去揣摩着别人的需求,甚至不用对方开口,她就主动去给予对方她以为对方需要的,她以为,这样她就能得到她想要的,结果却只是将她想要的一切推得离她更远而已……重活一世,她才发现,虽然前一世活得那么辛苦,她却从来没有真正做过一回自己。 人,总希望别人都能爱自己。可一个连自己都不爱的人,又怎么能让别人也来爱她?若连怎么爱自己都不知道,又怎么会知道如何正确地去爱别人? 所以,这一世,比起去争取别人的爱,她更宁愿先学会怎么爱自己,怎么做自己。 放榜这一天,天才刚蒙蒙亮,五老爷就带着妻儿杀了过来。 五老爷原就是不羁的性情,且在这府里也是常来常往的,见毛大一条假腿不利索,他便冲毛大随意一摆手,都没等五太太带着全哥儿跟上,就这么极不见外地先一步闯了进去。 进得正院时,五老爷一抬头,就只见庭院中央新搭起的花架子下,袁长卿站在那张石桌旁,左手端着只小茶盅,右手拿着支毛笔,正拿毛笔沾着茶盅里的水,极认真地刷着石桌上一盆月季花的叶片。 老爷一阵惊奇,凑过来问道:「你在做什么?」 袁长卿这才看到闯进来的五老爷,忙放下手里的茶盅毛笔,对老爷行了一礼。他一个揖还尚未揖下去,就叫五老爷一把拉了起来,又指着那盆月季问着袁长卿,「你这是在做什么?」 袁长卿笑道:「珊儿养的月季,生了蚜虫。她怕这东西,不敢碰,只好我帮她了。」 此时五太太也进来了,便问着袁长卿,「珊儿呢?」 正说着,珊娘从一旁的角门里过来了。五福托着个托盘跟在她的身后。 看到五老爷,珊娘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天边刚刚升起的太阳,对老爷太太笑道:「老爷太太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全哥儿一看到他最喜欢的姐姐,立时挣脱奶娘的手,一下子扑到珊娘的身上。 珊娘拉了他的手,一边问着他话,一边将他带到花架子下面,又对袁长卿笑道:「等一下再弄吧,我煮了汤圆。」——这是南方的风俗,求个圆圆满满的吉利。 五老爷一听就亮了两眼,道:「这个好。」说着,便在桌边坐了下来,叫珊娘也给他来一碗。 五太太忍不住睨着五老爷道:「在家里不是吃过早饭来的吗?」 「这个意头好啊。」五老爷笑道,又扭头对袁长卿道:「你们北方人不爱吃这甜的,不过今儿不同,今儿你怎么都得吃一口。」 其实五老爷这话是白嘱咐了,便是袁长卿不爱吃甜食,只冲着这些汤圆是珊娘亲手包的,他就再没有不吃的道理。 全哥儿却是纯南方人的口味,最是嗜个甜食,一听说有汤圆,立时嚷嚷着也要吃。侯玦原就是个吃货,不然也不会长那么胖了,便是如今因为抽条瘦了下来,听说有汤圆,忍不住也跟着吞咽了一下,抬头眼巴巴地望着珊娘。 最近侯玦心里不太好过。他姨娘因为那年险些害珊娘身败名裂,把五老爷气狠了,将她送去山上的一个尼姑庵里。原想着看在侯玦的份上,关她个一两年再放回庄子上养着的,偏马姨娘不知怎么的,跟个常进山收货的行商好上了,最后丑事败露,叫庵主抓了个正着,直把马妈妈气得当时就中了风,都没能熬到五老爷上山,马妈妈就这么没了。见五老爷过来,马姨娘以为自己小命休矣,却不想五老爷问了问那个行商,见他是真喜欢上了马姨娘,竟做主放了马姨娘的自由…… 虽说五老爷被戴了绿帽子,其实他心里多少也松了口气的。当初他以为他跟五太太再不可能近一步了,才收下五太太塞来的那些丫鬟。如今他跟太太好了,中间再容不下别人,偏他又不是个真无情的,便难免对马姨娘抱了愧疚。如今马姨娘自己找了条出路,虽然气死了马妈妈,于五老爷来说,倒不失为一种解决之道……只可怜了小侯玦,因这个亲生母亲而很不好受了一阵子。 也亏得太太是个心善的。当初把马姨娘给五老爷时,五太太是一种想法,如今她跟五老爷好了,自然又是另一种想法,因此,不仅五老爷,其实五太太心里对马姨娘也是觉得有愧的。如今马姨娘有了着落,太太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禁对侯玦又抱了一份亏欠,因此,太太待他比以前更用心了。 侯玦是个明理的,见老爷太太这样,他倒不好把心里的那些难受表现出来了。好在珊娘比较懂他,知道这件事后,便拉着他避了人,让他痛快地哭了一场。因此,虽然如今他已经十一岁,却仍像珊娘才刚从西园回来时那样,特别爱粘着她。 珊娘见这俩兄弟跟两只馋嘴猫似地看着她,便笑道:「都有。」又特特吩咐着侯玦,「去跟三和说一声,再拿几个碗过来。」 太太哪里知道侯玦这时候那种微妙的心理,立时替他抗议道:「不是有旁人嘛,干嘛专指使你兄弟。」 珊娘斜眼看着侯玦笑道:「太太问问他,可是最爱被我指使?」 侯玦用力一点头,连声道「我去我去」,便一溜烟地从角门奔去了厨房。 见他这样,太太倒愣了愣,然后忽地一阵似有所悟。 珊娘看看老爷太太,笑道:「怎么少了一个?大哥呢?」 老爷那里正跟袁长卿说着月季花的虫害问题,故而没听到珊娘的问话,太太便答道:「去看榜了。」 「这时候?」珊娘抬头看看天色,「那大哥不得在贡院那边等上一个时辰了?」 「一早老爷就支使人去看榜,你哥哥说他去,就抢了这差事。」太太斜睨老爷一眼,笑话着他道:「亏得不是半夜出榜,不然老爷就该派人连夜守在那里了。」说得珊娘跟着一阵笑。 珊娘道:「不急,长生说了,京里有专门的闲帮就靠着报榜发财呢,便是家里不派人去,也有人能早早地把消息报过来的。」 这是京里的风俗,每回放榜前,都有那闲帮早早看好了今年那些热门举子们的住处,图的就是头一个来报喜,好得主家一个大大的封赏。 太太也听林二夫人提起过的,便问道:「我正要问你,红封可准备好了?我听说,京里今年的赌榜,长生可是在榜单的头几名呢,来报喜的人定然多。」 第六十二章 珊娘笑道:「多也不碍,图个喜庆嘛。」 太太却道:「知道你们两个不差钱,可也不能这么不懂当家。我特特跟你师母打听过了,说是头三个报喜的需得给个大红封,后面来的,只需要打发个脚钱就好。所谓男主外女主内,长生他管不到这些小事,你就得替他撑起来,可不能再像在家时那般懒散了。」 珊娘:「……」 ——您还好意思说人?!明明不管事的人是太太您自个儿好吧…… 珊娘和太太这里闲聊着,袁长卿却是一边跟老爷说着花上的蚜虫,一边支着半个耳朵听着珊娘和太太的话。听太太在那里教导着珊娘,袁长卿便回头笑道:「太太放心,珊儿做得好着呢。再说,她是嫁给我的,又不是来替我管家的,这些小事有花叔花妈妈会管着的,不用她操心。」 一旁被点了名的花妈妈听了不禁一阵和泪暗吞——遇上一个懒主妇也就罢了,偏自家大爷还宠着纵着,看来她是别想要什么荣养退休了…… 别说,袁长卿和珊娘这两口子,还真是心大,从头到尾就没安排过人去看榜,还是花叔早早就派了四个小厮里身手最好的巨风去贡院外的墙边上守着。只是,虽然巨风功夫不错,可到底不够专业,他看了榜急急往回赶时,早有那专业看榜人往袁长卿家里报了喜报。 当然,袁长卿毫无意外地中了。 被袁长卿打过那么多的预防针,珊娘以为袁长卿的名次不会很高,却不想,报喜人远远地就放着鞭炮过来,嘴里喊的是「头名会元」。吃惊之下,大喜过望的珊娘竟忘了五太太才交待过的规矩,连着给七八个报喜的全都塞了那上等的红封,直到袁长卿含笑将她拉进门去,她仍有些迷迷糊糊。 「不是说你名次不会好吗?」她问着袁长卿。 袁长卿微笑道:「我说的是殿试。」 珊娘这才想起来,三日后还有殿试。 珊娘两口子进去了,五老爷则依旧站在大门口,乐吱吱地等着报喜人过来。五太太担心袁长卿小俩口年轻,不懂理财,五老爷却仗着自己来钱快,随手几笔就是钱,他不怕花钱,故而来一个,他给个大红封,来一个,他给个大红封,那嘴都快笑得裂到耳朵根后面回不来了。最后还是珊娘实在看不下去了,叫赶回来的侯瑞把五老爷拉了进来,老爷这才消停下来,回头拍着袁长卿的肩道:「争取考个状元回来!」 这是老爷的说法,当晚,新出炉的袁会元趁着喜气,抱着还没怎么旧的新娘子求了一回欢后,新娘子揉着会元的耳朵道:「一个会元足以证明你的实力了,殿试上面你尽心就好,状元不状元的,无所谓。」 感动之下,会元郎又向新娘子证明了一回他的实力…… 虽然大周改了科举制度,但殿试的日期还是沿用了前朝的惯例。 四月二十一日,正是春光最明媚的时节。黎明时分,宫门依次打开,一列新晋的贡士们,带着平生夙愿,在今科主考洪大人的带领下,缓缓入了宫门。 宫门外,送考的人们远远看着未来进士们的背影消失在雄壮的宫墙后,新一轮赌局便又开盘了。 这一回,赌袁长卿会中状元之人极多。林如稚开玩笑地对珊娘道:「我们也该去下一注的。」珊娘却摇头拒绝了。这方面,她还是很信服袁长卿的判断的。因此,和会试那会儿一样,她并没有对此事有什么过高的期望——当然,受了意料之外的那个「会元」的冲击,其实她心里多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期盼的…… 殿试只一日便结束了。三日后,殿试结果填榜,皇帝于太和殿宣布殿试结果。 结果是…… 袁长卿得了个第三,探花! 这一回,又叫珊娘意外了…… 后来她才知道,袁长卿的这个探花得来极是不易。 按照惯例,读卷官呈上今科贡士的前十名以供御览,再由老皇帝定夺前三名。 历来所谓点状元,其实不过是从皇帝手里过一过程序而已,偏老皇帝展开奏折,头一眼就看到了排在前面的袁长卿的名字。老皇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想都没想,便将奏折往地上一扔,只说袁长卿这等不孝不悌之人竟也在榜,竟果然如袁长卿所料的那样,预备将他一撸到底,甚至革去功名——却原来,袁家老太太在袁长卿夫妇那里吃了那么多的闷亏后,便进宫去找宫里的贵妃娘娘哭诉了一番。贵妃娘娘正好也才刚刚知道,她在江阴的人马几乎全是折在这不声不响的袁大手里的。于是两恨并一恨,贵妃娘娘便在老皇帝耳旁狠吹了一阵枕边软风。 若是换作别的主考官,不定袁长卿的功名真就不保了,偏这一任主考官是个有名的「强项令」,直着脖子和老皇帝一阵争辩,从袁长卿的「不孝不悌之罪」扯到最近坊间的传闻,又从坊间传闻扯到袁家孟氏的不慈,再从孟氏的不慈扯到孟家的教女无方,就差直指后宫的贵妃娘娘也一样品性不良了……若是别人,不定老皇帝就要下令砍人了,偏洪大人除了是两朝元老外,还曾做过老皇帝的帝师。老皇帝打小就怕这老师,且他原就不是个有魄力的,于是词穷之下,竟拂袖而去。 皇帝这一任性,顿时惊动了宫里的老太后。太后沉着脸把任性的皇帝押回殿上重新理事后,顺势就在一旁坐了下来。 皇帝没办法了,只说要将袁长卿的名字从前十里抹去,倒没再提除去功名的话了。 洪大人听了,顿时又跟皇帝理论起来——怎么说袁长卿都是今科的会元,堂堂一个会元竟没能被点进前十,且不说他的殿试文章还写得一片花团锦簇,说出去,只怕要被人说他们这些考官眼神儿不济了! 两边正吵着,太后发了话。 一般来说,太后都很顾着自己这个没出息儿子的脸面的,可如今见他越来越不像话,太后怕他把大周的江山给折腾没了,便笑眯眯地道:「你们说的是袁老令公家的那个孩子吗?那孩子倒生得实是俊俏,看着就是个探花郎的胚子。」 正因着太后的这句话,袁长卿的排名才得以叫珊娘意外了一下。 只是,明明可以靠才学的,偏因颜值才得了个探花郎,珊娘想想都替袁长卿委屈得慌。 皇帝之所以要打压袁长卿,不仅仅是因为听了后宫里吹来的耳边风,也因为皇帝知道,袁长卿如今正为太子所用。昌元帝自己无能,却很是忌惮着他那个受先帝看重的能干儿子,因此,便是没有后宫,他也不会去扶植袁长卿的。 只是,皇帝没想到的是,那洪大人竟梗着脖子跟他倔了起来。他一时气极任性退朝,不想又把太后给引了来……虽然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昌元帝不待见太子,但他却不敢当着他亲娘的面表露出自己的半点心思,只好就着太后的坡下了驴,违心地点了袁长卿做探花。 至于状元,因为被袁长卿的事闹得头痛,皇帝就有点破罐子破摔地随手点了那个名字排在袁长卿后面的人。 第六十三章 皇帝的想法有点小幼稚,觉得点了排在袁长卿之后的人做状元,对于袁长卿来说也是一种羞辱。他却是不知道,他这无心一点,竟点了个比袁长卿这多少带着点自我功利的「太子党」,更加纯粹、更加铁杆的「太子党」——林如亭。 林如亭是林二先生的长子,幼年时一直随父亲在京城读书。袁长卿拜在林二先生门下后,他因着袁长卿的关系而认识了太子。比起袁长卿和周崇,林如亭和太子的年纪更为接近,因此二人相交也更为契合。便是后来家里安排林如亭回梅山书院读书,他和太子之间的书信往来也从不曾断过。而也正是因为他常年不在京城,京里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更少有人知道他和太子之间的交情。 虽然珊娘觉得他只得个探花有点委屈,袁长卿自个儿倒是挺满意这个名次的。之前他就算计着,皇帝把他一撸到底的可能性不大,最坏的结果便是被刷到三甲去,如今能得个探花,对于他来说已经是个意外之喜了。 而且,比起万众瞩目的状元郎,袁长卿倒觉得这第三名的探花正正好,不高不低,可以给他带来他想要的仕途名声,却也不至于叫他在人前太过于显眼——袁长卿对自己一向有着很清醒的认识,他知道自己精于谋算,擅长背后策划,却并不擅长面对人群,而林如亭则正好跟他相反,温文儒雅的他八面玲珑,几乎没有他搞不定的人。甚至是昌元帝。 金殿传胪的第二天,便是万众瞩目的琼林宴了,所有的新科进士们都去了宫里领宴——当然,这「琼林宴」只是民间俗称,于官府的说法,则叫「恩荣宴」。 那袁长卿是探花,第三名,按规矩自然是要坐在上首第三席的,离昌元帝和陪宴的太子、四皇子五皇子都很近。 昌元帝在袁长卿的身上吃了个闷亏,对他自是没个好脸色,可今儿这是「恩荣宴」,体现着皇家的恩宠,他再怎么是个糊涂皇帝,这点分寸还是有的,倒不好当众给袁长卿难看,便扭过头去,一味只和他钦点的状元郎林如亭说着话。说话间,问及到状元郎林如亭的身世来历时,皇帝忽地不吱声儿了。 却原来,在皇帝心里,林如亭的父亲林二先生可一点儿都不比袁长卿更讨人欢喜。林二先生虽然从未入过仕,却因他才学出众而被世人公认为是大儒。这位大儒和大周其他的大儒一样,都有个爱「指点江山激昂」文字的毛病。偏当今这位又不是个贤明的君主,可以让人置喙之处简直不胜枚举。皇帝那里每做一件错事,林二先生就和其他大儒们一唱一和地撰写文章抨击时政,屡屡叫皇帝失了颜面,偏又拿他无可奈何——那杏林书院虽是皇家书院,当年世祖皇帝却有遗命,禁止皇家插手书院事务,且还特特在书院门前勒石为记。叫他想找着借口把林二先生踢出京城都不成。 所以说,这位昌元帝真是个无能之人,他恼林二先生多年都一直无计可施,谁知那才刚刚成年的四皇子只用了三年的时间,就替他办到了几十年没能办到的事。四皇子用渗透的方式,渐渐掌控了近百年来一直保持着独立姿态的杏林书院后,便揣摩着圣意,将林二先生排挤出了杏林书院。只是,杏林书院能以独立姿态在京城屹立百年,却也不是谁说拿下就能拿下的。都说「文人气节」,文人虽然提不动刀,拿不稳枪,却是全天上下最不容易低头服软之人。四皇子可以得势一时,终究难以嚣张一世,不过才两年时间,书院里的先生和学子们便在太子暗地里的相助下,把四皇子的势力驱逐了出去。于是,两年后,林二先生带着他那本尚未完成的《地舆志》,重又入了杏林书院执教…… 虽说皇帝还不知道眼前这位谈吐文雅的青年是他所忌惮的太子的铁杆党徒,但只冲着他是林二先生的儿子,皇帝就后悔得恨不能立时收回他的金口玉言。 而林如亭看着和袁长卿似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其实就心眼儿来说,他一点儿都不比袁长卿差。且他打小就帮着祖父伯父管着书院里那些调皮捣蛋的小子们,最是擅于揣摩人心,见昌元帝突然改了态度,他便知道,十有八九是为了他的父亲。他只作不知情的模样,处处顺着昌元帝的意思说着模棱两可的话,偏那话又叫人听了极舒服,等琼林宴上酒过三巡时,昌元帝早忘了林如亭是林仲海之子了,直觉得自己那神来一笔,果然给大周挑了个栋梁之材。于是,当场下令,叫林如亭入内书房行走。 而,和得了皇帝青眼的状元郎相比,袁长卿这个探花郎则立时就成了一道背影——也是,虽然皇帝受他亲娘的挟制,不得不违心给了袁大一个他不想给的出身,可怎么说人家都是顶级大boss,便是明着不好把袁长卿怎样,暗地底给他穿个小鞋什么的,简直不要太容易哟! 于是,虽然袁大探花和状元榜眼一样,依惯例被皇帝赐予进士及第的出身,且也被授予了翰林编修之职,可同样是入翰林院,林如亭一入仕途就能出入皇帝的书房,袁长卿却得了个修书的差事——不是修史书的那种修书,而是修补藏书的那种真正的修书! 以后世的话来说,其实他就是个图书管理员……当然,这是琼林宴过后,袁长卿要面临的现实。此时则还在琼林宴上。 袁长卿的座位靠着皇帝,叫昌元帝一抬眼就能看到他。一看到他,就叫昌元帝想起前两天的憋屈来,于是越看他心里火越大,偏还当众发作不得,便想着主意刁难起袁长卿来。对他皮笑肉不笑道:「难怪连太后都说爱卿天生是个探花郎的胚子。这相貌,便是在唐朝,也妥妥的是个‘探花使’。如今正是春光最好之时,加上卿这等人品相貌,倒叫朕来了兴致,索性就委你做个‘探花使’,去御花园里挑一朵天下最美的花来。你若找到了,朕自然有赏,若找不到,或者找来的花不是天下最美的花,可别怪朕罚你。」 昌元帝点状元那天发生的事,外人自是不知内情,宴上新晋的进士们听皇帝这么说,都只当皇帝是突然来了兴致,便纷纷起身拍着马屁,附和说这个点子雅致,倒逗得昌元帝一阵开心——他们哪里知道昌元帝这是在给袁长卿挖坑,只当便是罚,也不过是罚酒罚诗罚文章而已,哪里知道袁长卿所面临的危险。 他们不知道,太子、四皇子,还有五皇子却是早知道袁长卿这探花郎是怎么来的。于是,三双或担忧或幸灾乐祸的眼,全都看向袁长卿。 只见袁长卿从容起身,也不找借口推辞,只向着皇帝道了声「领旨」,转身便出了大殿。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四皇子回头对皇帝笑道:「父皇休要说我挑剔,所谓众口难调,他觉得美的,我可未必就觉得美。」 那些原正笑着的新晋进士们听了,顿时愣了愣,心头忽地有种不好的感觉,便悄悄看向上首的昌元帝。 昌元帝笑道:「找不到也没什么,不过是受罚而已。」 第六十四章 ——果然,纯粹就是想找理由罚一罚袁长卿的。那些机灵的人立时听明白了昌元帝的话外音,心里顿时调整了对袁长卿的态度。 而在昌元帝和众人都没注意到的地方,林如亭则和太子飞快地交换了个眼色,二人脸色不禁一阵凝重。 五皇子原就和袁长卿交好,此时更是凑到太子耳旁低声道:「要不要我偷偷去趟慈宁宫?」上一次皇帝闹脾气时,就是太子暗地里派人去通知太后的。 太子摇摇头。皇帝打的什么主意,他大概也能猜得到。这样的场合里,且袁长卿不曾有任何的过错,便是他找来的花不合昌元帝的要求,皇帝也不可能因此就伤及他的性命,或者罢了他的前程——若真那样,此时列席两边陪宴的各部大臣们也会上来劝阻。这样一来,袁长卿倒很容易就能脱身了——太子担心的倒是,皇帝只是想要借此由头来羞辱袁长卿一通。 上一次他之所以能请动太后,是因为那是国事。这一次,若皇帝只是想要羞辱一个才刚刚踏上仕途的臣子,别说太后,便是列席两边的大臣们,大概都不会站出来替袁长卿说一句话。最多在事后给皇帝上两道折子,指责一下皇帝的荒唐,也就算是给新科探花一个交待了。 袁长卿在宫里面临困境时,珊娘则正和她的父母一同在林二先生家里作着客。 这一科,竟是再没有人比林二先生更为风光得意了。他的至亲子侄,包括亲传弟子,三人下场,三人全都高中,且不说其中还有一个状元一个探花郎,便是因为毛躁而于殿试时略有失手的林如轩,也是会试第六殿试第十三的好成绩。一时间,林二先生高兴得几乎无可无不可了。 也因此,便是林如亭袁长卿等人仍在宫里领着宴,林二先生依旧命家人摆起了酒宴,请着书院同僚和京城里常与他诗文应对的那些文坛巨匠、名师大儒们,一同过来吃酒庆贺。 而作为探花郎的岳父,五老爷也想请客来着,一来他才到京里,就那么几个老友,还全叫林仲海给请了去;二则,是他打赌输于林仲海了,只得把这头一天的宴客让于了林二先生——他和林二先生赌着袁长卿的名次,林二先生心里多少知道一点朝局的,故而猜着袁长卿定然不可能是状元,五老爷却并不关心政治,对朝局更可谓一无所知,只盲目地信任着袁长卿的才学,非说他是状元之才…… 男人们在外院谈古论今,一个个于酒酣耳热之际恨不能立时一展自己那「治国平天下」的手段;女眷们于内宅,则更乐意探讨些「修身齐家」的本事。 二夫人便问着珊娘:「大郎得中,袁家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珊娘摇摇头,笑道:「昨儿花叔也往那边府里报了信的,那边只说老太太和四夫人染了时症病倒了,都没见花叔。」 「那你呢?」五太太担心道,「四夫人那里倒罢了,老太太那里,怕是你要去侍疾吧?」 珊娘倒想装个样子的,袁长卿却直接把她拦了回来,只叫花妈妈过去看了一趟,且还告诉那边府里的人说,珊娘身子也有不适,怕把病气过给那两个已经病倒的人,只好遣了花妈妈来代为看望…… 这里正说着话,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二夫人抬头看看天色,站起来笑道:「定然是他们回来了!」 二夫人还真说对了,还真是袁长卿他们回来了。三人只进来内院行了个礼,便叫外面的那些名师大儒们给拉走了。那林如稚原就是个活泼的,此时更是对那琼林宴好奇得不行,便硬是拉了珊娘背着人跑到前厅的后窗下,听着林如轩像说书般,绘声绘色地说着琼林宴上的事。 她们到时,林如轩正说着袁长卿这个探花郎的来历。 虽说他这探花来得如同儿戏一般,可宫里放出的消息却是另一个模样的。宫里只说,那前三名的文章都一样好,叫皇帝一时犯了难,跟太后说起此事时,太后只认得三人里的袁长卿,便说他长得最好,是探花郎的胚子……不管事实真相如何,市井百姓倒是挺喜欢这个说法的,甚至一时传为佳话。 众人正议论着,林如轩那里又绘声绘色地说起昌元帝委袁长卿为「探花使」,叫他去御花园里挑选一朵天下最美的花的事来。 「你们再猜不着,袁大,不,探花郎他找来的是什么花……」 话说,当年世祖皇帝曾效仿唐太宗,在御花园的一角也建了个凌烟阁,里面挂着当初为创立大周基业立下汗马功劳的一批文臣武将的画像。那阁前有一株世祖皇帝亲手栽种的木棉。当年世祖皇帝曾说过,那红红的木棉花里藏着先人为后人所流的血,所以是这世间最美的花…… 所以,袁长卿带回去的,便是这株木棉树上的花。 回家的马车上,见珊娘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袁长卿便逗着她道:「其实我认为,天下最美的花在我家里。」 珊娘怔了怔,忽地拿手指头捅了他一下,睇着他道:「人前你倒也这样油嘴滑舌一次啊!」 袁长卿笑着抓住她的手指,道:「真的,我真觉得我们家那株月季花是天下最美的花。你种的,我给除的虫,开的花岂能不美?」 珊娘这才意识到,他又在捉弄她了,于是扑过去又动起手来。 袁长卿闷声一笑,对她道:「这样多好,不愁眉苦脸了。」又道,「你别替我担心,我好着呢,他们最好是能把我选官选到外地去,我就带着你,还有老爷太太,我们一路游山玩水地过去,正好也看看这美好的春色。」 可惜的是,天不从人愿,袁长卿并没有能够如他所希望的那样被人踢出京城,而是被人塞进了翰林院,做了个一个月里都没一本书可修的修书匠…… 不过对于袁长卿来说,这样的安排倒正好便利了他。之前他就答应了太子,要替他担下一摊子事的,若是他如林如亭那样受着重用,就只能一个人当两个人使着了。如今他得的是个闲差,且上司还是太子那一系的,他简直可以说是爱去不去,工作之余,竟叫他得了许多的空闲,整天带着珊娘城里城外的溜达。 自古以来大周这片土地上便有那「光宗耀祖」一说,袁长卿中了探花,自是要把这个喜讯告诉祖先一声儿的,偏他们两口子只是从袁府里搬出来住而已,名义上跟四老爷一家并未分家,所以,他们还需得回袁府去祭祖。 而金殿传胪后,袁老太太得知袁长卿高中探花,险些没把自己憋出个好歹来。偏珊娘这时候派人来报喜,她一时气恼,便对外称了病,干脆连人都没见。第二天,老太太想着他们俩口子如今已是不同往夕,应该更要珍惜名声才是,便是惺惺作态,怕也要来探病的。却不想那二位,一个说要去宫里赴琼林宴,一个干脆也学着她称起了病,只派了个花妈妈过来探病,把老太太气得也没见人就把人打发了。第三天,她原还想着若是今儿再看不到人,她要怎么把探花郎夫妇这不孝名声传出去,不想袁氏族里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头老太太们先登了门。 第六十五章 几人一递一声儿地奉承着老太太,直说袁长卿这个探花,有一半该归功于老太太的教养,又夸她待袁长卿如己出,还说她深明大义,知道家里人多事乱会影响到袁长卿的科举,竟不顾别人的闲言碎语,同意叫他们俩口子搬出去清静读书,这才有了袁长卿如此好的成绩……如此这般,不要钱的好话说了一箩筐。最后,几人才吭吭哧哧说了今日的来意。 却原来,如之前所有的朝代一样,大周建国初期,是武贵文贱,随着世间承平日久,朝廷上渐渐又变成了文贵武贱。加上漠洛河一役,叫袁家军精锐尽丧,如今袁家各房虽说都有子侄在朝为官,却是除了四老爷算得是个高官外,其他或在基层,或在地方,且还都是任着武职,家里子侄中少有从文的。因此,当得知袁长卿高中后,平常总当他是个隐形人的族人们才仿佛突然看到了他的存在一般,开始拐着弯地劝说老太太赶紧把他接回来。 「……如今他已经考完了,自是再没那个必要住在外头。再说,他们小俩口年纪轻轻的,又懂得什么生活,不过是被下人们糊弄着罢了,总要老太君帮着坐镇才行。」 老太太跟这些人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岂能不知道这些人心里的小算盘。说起来,人都有趋利之心,之前袁长卿在家族里跟个隐形人一般,除了因他自己的沉闷个性使然外,其实也因为这些亲戚们看着他不过是个孤儿,远没有四老爷有利用价值而已。如今他这一登科,才叫族人发现,原来袁长卿身上还有他们所不知道的利用价值,所以才跑来暗示着老太太和袁长卿和解。 至于说老太太和四老爷所担心的,袁长卿翅膀长硬后会不会把爵位夺回去,族人才不关心呢,反正这爵位又落不到他们的头上。 而就老太太来说,其实她也巴不得把袁长卿俩口子给弄回来的——放在眼前总比不知道他们在外面做什么强。于是老太太长叹一声,道:「我们做长辈的,有哪个不盼着儿孙都在身边?偏那孩子是个闷的,心里有什么想法都不爱跟人说,我就只怕他搬出去这些日子,在外面自由惯了,再懒得回来被人管束。你们说接他们回来,我们自然是肯的,就只怕他们不肯呢。」 众人立时笑道:「这有何难,到时候我们一同劝着他便是。怎么说他都是袁家的儿郎,还能不听长辈的话?」 于是,等袁长卿从琼林宴上领了圣旨回来后,早有族人在家里等着,问他何时回袁府祭祖。 袁长卿又是何等人?人家是听锣听音,他是还没开锣就能推测出锣音的人,此时岂能不知道族里众人打的什么算盘,便微笑着回了族里,「明儿一早便回府去。」回头他就交待了珊娘,「明儿回府后,你就装个哑巴,若有人跟你说什么,万事只往我身上推就好。」 听他那么说,珊娘便知道,他心里是有了对策的。偏她不问,他也不主动说,直把珊娘气得一阵咬牙。如今她真是有点恨袁长卿这哑巴似的性情,除了想要哄着她做些什么「不合时宜」的事时,他才会变得那么嘴甜,且什么能说不能说的话都敢往外说之外,平常尽装着个高冷范儿!于是她干脆也赌气不问了。 等次日一早,二人回到袁府时,袁府里一改那日珊娘派人来报信时的冷冷清清,竟是门前张灯,庭内结彩,族长早领着族里一众老少爷们在门前迎候着他们了。 如今四老爷身上还担着个「偷盗侄儿媳妇嫁妆」的嫌疑呢,哪里肯见他们两口子,便只说部里公务繁忙而避了出去。要说当初袁氏一族的族长之位,原是老令公担着的,后来虽说四老爷走了宫里的后门得了他父亲的爵位,这族长之位却不是外人能够左右的,所以叫他的一个堂叔得了去。而虽说族长之位不在四老爷手上了,那袁氏祠堂却仍在袁府里的,今儿袁府里张灯结彩,可以说,不过是族人借用着袁府的地方而已,甚至于,四老爷在不在,族里都没个真关心的人。 袁长卿扶着珊娘下了马车,二人立时便被族人给围了。将二人送到正厅上时,老太太正端坐在上首等着受礼呢。见他们进来,两个丫鬟上前,在老太太的面前摆了拜垫。珊娘从眼角看看袁长卿,见他唇角微微翘出一个讥诮的弧度,便也翘了翘唇角。袁长卿那里毫不犹豫地向着老太太作了一揖,她则跟着行了个屈膝礼——竟不是老太太那里正等着的磕头大礼。 顿时,老太太的脸色就不好看了,连族长的脸色都变得微妙了起来。 袁长卿仍维持着他一贯的高冷沉默,珊娘却扭头看看四周,回头问着四夫人:「四叔没在家?」 立时,四周为之一静,直静得老太太的脸色又变了变。正好外面有司仪进来提醒着吉时快到了,老太太便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招手将珊娘叫过去,又拉了珊娘的手,一边笑眯眯地说着「你四叔有公务在身」,一边回头催着众人不要误了吉时,竟是一副长慈幼孝其乐融融的「合家欢」模样。 虽然她对珊娘装着个亲切的模样,珊娘那里也装着个柔顺的姿态,却是一点儿也没能阻止旁观的袁家众人,以及受邀请前来观礼的亲朋至友们,那带了别样意味的眼。 如今京里谁不知道五老爷打上门来,追问着袁礼将他给女儿备的嫁妆送人一事?这可算得是今年的头条丑闻了。便是四老爷那里辩驳着他并不知情,又暗示着这是袁长卿的栽赃陷害——当然,这确实是事实——可架不住爆脾气的五老爷嗓门大,质问着袁家,为什么他健健康康的女儿嫁过来没两个月就得了重病?为什么他女儿带着一身重病被袁家扫地出门?为什么小俩口才刚一搬出去,他女儿的病就又好了…… 早说过,群众的脑洞是无穷的,原本众人都没注意到的细节,叫五老爷那么夸张地一嚷嚷,顿时又演绎出无数版本的新故事来。再被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们借鉴着深入一发挥,最后叫那故事走样得连「原作者」五老爷都没能认得出来,甚至还跟着其他听众一起激动地呼唤着包公包青天,请包大人快点请出狗头铡来,铡了那个靠着侵占孤儿侄子家产才变得有钱有势,却给怀着身孕的侄儿媳妇下毒,又把生着重病的侄儿赶出家门的、丧尽天良的叔叔——好吧,五老爷能认出来才有鬼! 虽然五老爷没能认得出来,袁家老太太和袁礼却总疑心说书先生们嘴里那个夺了孤侄家产的叔叔就是指他们,因此心里深恨着五老爷。老太太和四老爷当初考虑给袁长卿订下珊娘时,也是看着那侯家的五老爷是个混吃混喝没出息的,却再想不到,没出息的五老爷在家乡时默默无闻,到了京里,竟忽然摇身一变,成了个名士…… 祭祖完毕,自然是要有一场家宴的。袁长卿被男人们拉去了外院,女人们则围着珊娘在内院坐了席。便有好事的问着珊娘,五老爷是不是就是那神龙不见首尾的疏仪先生。珊娘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便又有人隐讳地问起那幅画的事来。这一回,珊娘沉默了。 第六十六章 她沉默了,袁咏梅却不干了,拍着桌子站起来,指着珊娘的鼻子怒道:「那画明明是我父亲花钱买来的,怎么就成了你的嫁妆了?!之前怎么从来没见你拿出来过?!便真是你的嫁妆,谁又知道那画是不是你偷着卖给别人,回头栽赃我父亲的?!今儿你得把话说清楚了!」 珊娘的眼微眯了眯。要顶得袁咏梅下不了台,她多的是话。可看看周围那些人,她却不想显得多强势的模样。要知道,今天这里不止只有袁家人,还有好些被炫耀的袁家人请来的外人——关起门了,她们怎么闹都可以,当着外人的面,她却不能过分,不然不说那些客人会觉得她欺负未嫁的小姑,便是袁氏族人,怕也要说袁长卿才刚发达就目中无人了。于是,她看着鼻尖前的手指道:「妹妹这话问得我很是委屈,我什么时候说过是四叔偷了我的东西了?那画你们没见过原也不稀奇,我父亲送了我许多画,我都不曾挂出来过。且因着我们住的地方小,我的嫁妆摆不开,所以有很多东西都一直按原样锁着,连大郎都不曾见过那些画。不过是我们搬出去的时候才动了一回那个箱子而已,却也没打开看过……」 得,袁府占地面积最大的含翠轩,在她嘴里竟小得连她的嫁妆都摆不下。知道内情的袁家人还好说,那被邀来观礼的,又不知道要脑补出什么来了…… 「……若不是我父亲在尚书大人的家里看到,连我都不知道丢了东西的。」珊娘又道:「我父亲的脾气比较急,见了那画,便想过府里来问个清楚,偏府里的家丁不讲理,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推搡我父亲。我父亲恼了,这才当众嚷嚷了出来,却也从头到尾不曾说过是四叔偷盗了我的东西,不过问着那东西怎么到了四叔手上而已。」 又「语重心长」地劝诫着袁咏梅,「妹妹气恼,我还气恼着呢!丢嫁妆原就是极丢脸面的事,如今还叫京城的人全都知道了。我只深恨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在哪里弄丢了那幅画的,也从来没敢说什么怀疑四叔的话,偏妹妹这么嚷嚷着,叫人听到,便是没什么事也要当作有什么事了。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姓袁,为了家族的体面,为了四叔的名声,妹妹也不该这么口没遮拦的。」 珊娘这话说得要大义有大义,要亲情有亲情,直叫族里的长辈们一阵点头,倒拿不满的眼看着袁咏梅,更有个依老卖老的教训着袁咏梅道:「看你小时候倒是个通情达理的孩子,怎么如今越长大倒越不知道个城府进退了?你嫂子说得对,外头那些浑话,不说当作没听到的,竟还拿来怪你嫂子,实在是你太失礼了。」说着,立逼着袁咏梅向珊娘道歉。 珊娘则装着个大度,对那位奶奶辈的老太太笑道:「这倒不必,四妹妹这也是孝心使然。当初知道我父亲被府里家丁冒犯时,我也气过一场的,后来想想,不过是误会而已,也就没放在心上了。」 ——她这个大度装得好!倒反衬出袁府的无礼来。要知道,直到这会儿,老太太和四夫人都对五老爷之事没有表示过一句歉意呢。 坐在上首的老太太,那丰润的脸颊默默抖了抖。袁咏梅站起来时,她就猜到她大概要说什么了。老太太原打着主意,是想借由袁咏梅的话替四老爷当众洗白的,且她以为珊娘会咬住四老爷不放,却再没想到,珊娘竟替四老爷说着话,偏她那些话细究起来,又实在说不清四老爷在这件事里到底是不是清白的,倒叫人觉得袁府无礼,珊娘是个深明大义的…… 老太太只好瞪起眼,也跟着喝令袁咏梅向珊娘道歉,然后亲自就五老爷「被家丁推搡」一事,向珊娘郑重道了歉。珊娘自是一阵惺惺作态,二人又当众表演了一番长慈幼孝的戏码。 不管老太太怎么样,珊娘倒是跟着装佯扮像扮出了乐趣。 至于袁咏梅,深觉丢了脸面的她哪里还坐得住,不一会儿就借着更衣离席再不回来了。 酒过三巡后,许是前面开始跟袁长卿「讨论」起他搬回来的事了,因四老爷不在,四夫人不好出面,前面便来人请了老太君出去。 老夫人这里才刚一走,那边就又有个好事的凑到珊娘身边,低声问着她,「怎么好好的,你们小俩口竟从府里搬出去了?」 珊娘「委屈」地扁扁嘴,也压着声音道:「我也不知个究竟呢!偏大郎还不许我问。」 这话顿时引得周围人全都竖起了耳朵。 珊娘又道,「那天我抄完经,在老太太临时借我歇脚的东阁里歇着时,一不小心感了风寒,正头昏脑胀着,大郎就找了过来。因大郎见东阁里竟没个侍候的人,就发了火,遣我的丫鬟去叫人。可我们在东阁里等了半天也没见有人来,偏我又发起烧来,大郎不放心,就先把我送了回去。后来我们才知道,说是二郎被人打了。老太太很是生气,派人把大郎叫了过去,问了大郎什么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病得昏昏沉沉的,只知道大郎黑着一张脸回来后,就命人收拾行李,带着我搬了出去。」 虽说这个故事众人早在外面听过传闻了,如今由当事人再叙述一回,顿时满足了众人的猎奇之心——至于真相,谁管! 珊娘这里尽情地表演着,直说得喉咙都快哑了,才停下来喝了口酒润润嗓子。可等她润完嗓子,一抬头,忽然就看到不远处几个妇人正看着她小声说着什么。然后,其中一个妇人又走到别的桌旁,显然是在传着什么话的样子。珊娘一时也没在意,只回头继续应酬着那些过来跟她套近乎的人。直到她发现,再过来的人,脸上明显少了那种讨好之意,倒多了一股八卦之情,她这才悄悄纳闷起来。 她心里正疑惑着,九婶带着她的小孙女雨儿两个过来了。九婶担忧地问着珊娘:「你和长卿都没事吧?」 珊娘被她问得一阵茫然。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前面传来消息,说袁长卿直言不讳地把他新得的差事告诉了袁家人,且还毫不隐瞒地把昨儿琼林宴上皇帝刁难他的事也给交待了。袁家怎么说也算得是京城的世家,那政治嗅觉极是敏锐,只从蛛丝马迹中众人便都看出来了,虽然袁长卿被昌元帝点了探花,可显然他并不得圣心,且甚至还被皇帝嫌弃着……于是,原本那股套热乎的劲儿,立时就变成了对八卦故事里的八卦主角的好奇。 坐上回家的马车,珊娘不用问也知道,他们大概是不用搬回去了。且不说老太太终于放了心,知道袁长卿是个没什么前途的,便是想要借着袁长卿取利的袁家族人们,也都觉得袁长卿大概也就这样了,自然全都放了手。 【卷四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嫡妻不当家 卷一》作者:元音 2、《嫡妻不当家 卷二》作者:元音 3、《嫡妻不当家 卷三》作者:元音 4、《嫡妻不当家 卷四》作者:元音 5、《嫡妻不当家 卷五》作者:元音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