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神与金》 楔子一 【楔子 一夜】 他第一次见她,印象不大好。 正确来说,无论第几次见她,印象向来不大好。 或许因为彼此立场,本就分属对峙;或许因为自小被教导,敌视她家族一支血脉;更或许是她那一身……毕生家当,全数露白的夸张装扮。 金黄色鲜艳的霓裳天纱里身,纹金长裙曳地,红似烈火,各式纯金小饰物,玲珑精致,悬满纤不盈握的腰带间,白皙手腕挂着三圈金铃铛,哪怕仅仅怕冷地细细一抖,铃铛声清脆响亮,不只手上有,耳上也勾挂铃铛耳坠,长长晃荡,带出一波金炫光芒。 随长裙拂动,隐隐露出的脚踝,雪白如玉,套着几圈细金环,金环上,同样有铃铛。 除了牛,他没见过如此偏好铃铛之辈。 当耳朵听见叮当声飘入,毋须回头确认,便知来者是谁,这也算是一项挺不容易的特色。铃铛之外,她还喜爱另一物,同样大剌剌往身上挂。 铜钱。但非廉价铜制品,那太寒酸,环绕纤腰上的纯金小饰物——就是金子打造的铜钱。 她有多爱? 发髻上有,额饰上有,脖子上有,兴许衣裳底下,看不见的部分,也有。 把她往人间一摆,不用半个时辰,她就会被贪婪盗匪盯上,专抢这只肥羊,足抵十年营收。 嫌弃完她的奢华打扮,再来便是嫌弃她的长相。 她太艳丽,完毕。 他不喜这一类型,总觉得女孩子干干净净便够,不用过多脂粉涂抹遮盖。 五官模样与生俱来,无从选择,有人生而清纯,有人生而浓艳,她是属于后者,那无妨,但还不断在已经很俗艳的脸蛋上下工夫,便是她的业障了。 唇脂太红,眼妆太重,香粉太过,浓睫太长……真要他挑剔,他还能挑出一百项不顺眼处,然而此时此刻,他没那等闲暇,更没那种好心情—— 他忙于对抗落在唇上的吻,如细雨绵绵,如小鸡啄米,如猫儿舔水,恁般轻柔、恁般挠痒。 情况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 向来刺耳的铃铛声,在他耳际轻响,惹他蹙眉。 她皓腕上的铃,随着她扯开他衣襟的动作,不住地玎玎作响,再至她探手抚上他赤裸胸膛,又是一阵清脆,足见她有多忙碌。 她,坐在他腿间最坚硬又最脆弱之处,丝毫不顾忌男女有别、授受不亲、仁义道德,艳丽红裙用以最顶级的星光丝料织就,轻软如云,淡淡沁凉,此时因她的跪坐姿势,裙摆堆叠于彼此身下,像朵怒放牡丹花,开得嚣张跋扈。 铃声顺其手势,滑过他鬓侧一绺长发,她握入掌心把玩,娇美笑道: 「我喜欢你的发色,等会儿办完正事,让我剪一截带走,我要把它缠在我发上,比任何金饰都好看。」听起来像询问,但彼此心知肚明,无论他允或不允,她都会这么做。 他发色特殊,像浓郁的金,更像璀璨日芒,泼散在枕面,每一丝,犹胜最细腻的金线,如何不美? 她居然有脸说办正事?她所行之事,哪一项称得上?! 他赌气咬牙,想斥责拒绝,唇却先一步遭她堵上,辗转碾弄、摩挲挠戏,吻去他的发语权。 她在他唇间逸笑,顽皮探舌去撩拨他,双手沿着他的臂膀往下摸,直至滑入他掌心,与他十指交扣。 他使不出力气挣扎,只能瞠着金眸瞪她,恨不能将她瞪穿。 「别急,我会很快掌握诀窍,不会折腾你太久……」她抵向他耳边吐息,顺势下挪几寸,便在脖颈处吮咬出齿印,一圈鲜红醒目。 强烈的啮痛,让他绷紧肌理,喉间滚动几声沉狺,鼻息渐剧。 她像获得重大发现,颇觉新奇:「原来,你喜欢痛呀?越痛,越有反应呢……」 「……」你也被咬咬试试!你被咬时看你会不会也抖一抖?! 她很认真求证,往脖子另一边再咬一圈,十分笃定他的反应不像讨厌,若讨厌,现在抵着她的硬物,又是什么? 霉神给她药时说过,痛快痛快,有些人就好这一味,伴随爽快而来的,得先是一波波痛楚,所谓先苦后乐,四字精辟。 早知如此,霉神提议的软鞭呀蜡油,应该要一块带上。 没关系,下回补给他。 「下去!」他牙关硬挤出这两字,额上微微沁汗,金灿发色相衬,折射淡淡光辉。 「我都还没开始哩,到这地步了,我怎可能放过你?你不知道向霉神讨药多贵呀,你喝的那一口,值几块金砖呢。」她低首,亲吻他的额心,吮去些许汗珠。 他浑身燥热,感觉她的唇特别冰冷,一贴上来,他又是略略一震。 比起痛,这种爱昵相贴,更教人难以忍受,意识难忍,身体……更难忍。 她靠得好近,近到他能细数她的长睫数目,近到他仔细打量这张艳容,仍旧觉得太过。 她眼尾晕染的红脂,勾勒一双媚眸加倍妖娆,眯眼瞧人的神态,瞳波徐徐,似挑逗,又像无意间流露的迷蒙引诱。 铃声持续揺曳,她也伏在他身上挪动,未曾稍停,她轻轻呵笑,他耳里已分辨不清,此刻挠人的回荡,是铃铛,抑或她的笑声。 她的手,亦带些凉意,触及他赤裸胸膛,如火炭遇冰,滋地迸发出阵阵白烟,当然,他非火炭,她也不是冰,自然没真碰撞出烟雾,那是一种比拟、一种虚构、一种……情欲高涨下,饥渴至极的幻想。 幻想她纤手游移,抚遍他全身,好似知道他热极了,体贴替他脱去衣物,却又顽皮贪玩,在燠热之际,硬是贴靠过来,煨出他一身汗涔,再一点一点,以舌尖卷去汗珠,舔一舔,吮一吮,再咬一咬…… 这不是幻想,而是她正做着的事。 他觉得她疯了,也觉得自己疯了。 两人怎会扯入这样的纠缠,他完全没能想透,在此之前,他与她……半点关系也说不上。 至少,在这一夜,在她将他困于身下之前,确确实实关系浅薄。 真要硬扯,也不过是开天祭那回,不忍回顾的冤孽往事,如此而已。 「我若没记错……你名唤鎏金?」 她软声间话的同时,身体的一部分,被吞容进温暖紧致间,困里得彻底,他闷哼,而她声音有短暂止歇,细眉轻蹙,似乎也在忍耐着不适,但没有静止太久,又试图将他更纳入深处。坚实与温润,刚强与柔软,揉合在一块,再无半点空隙。 楔子二 他喉间发出沉吟,她像温热糖蜜,又像上好丝绸,里着他,缠着他,吮着他,他可以感觉到她每一口呼吸、每一记颤动,由相连之处传来。 她停下动作,微微轻喘,努力习惯身体里,那不属于自己的火烫侵入,难以想像,这么困难的事情,她也能办成了,纤手爬上他脸腮,轻轻抚摸。 「……是不是,鎏金?」她吁着笑,暖且炽热,贴在他耳鬓厮磨,再问了一次,这回,声嗓带些鼻音,乍听下,软嫩嫩的,像撒娇。 连他的名字都还不确定,却对他下猛药,与他做这种事,这女人—— 他咬牙,清晰听见铃铛声再度清脆,她已在他身上起伏,极致娇媚,揺曳如春风间绽放的妖花,魅惑心魂,流溢芬芳。 火红长裙仍完好穿妥,遮掩彼此交缠的羞秘,仅剩些微无可避免的泽润声响,幽幽传出,又被铃声巧妙掩饰。 进退之间,起伏之际,玎玎声由缓而疾、由疾而乱,接着是她的喘息声加入,些些娇,些些慌,些些失控,细喘间,低低喊他的名…… 他早已失却冷静,金瞳染墨,转为深浓,似有炽焰熊熊燃烧,金发凌乱披散,交杂她垂落而下的墨亮黑发,两者混在一块,颜色突兀对峙,又融合得极好,一丝一绺,缠着,绕着。 然而,即便失控,他却动弹不得,受制于人,手脚沉若千斤重,任凭如何想使劲,也不过勉强抬动指尖,无法将这个乱来的女人给—— 给什么? 一把掐死? 推开她? 或是,狠狠把居高临下的她按抵身下,以牙还牙,她如何折腾他,他便加倍奉还,将此刻脑子里所能想像的手段,全在她身上使一回? 紧扣她细瘦皓腕,禁锢在她头顶上方,迫使她抬高双臂,酥胸因而更加柔软贴紧他,纤腰再无从遮掩,玉体一览无遗。 他会用嘴好好品尝,那一身粉色肌肤,是否如他想像的娇嫩甜美,也会仿效她方才咬人的力道,在她脖颈处烙下牙痕,看她多么能忍,再逼她为他张开雪嫩双腿,任他侵略进犯,那袭碍事的红裙,会在他手中撕毁殆尽,不容它为她遮蔽无限春光。 他绝不会用这么温吞磨人的速度,拖累愉悦堆叠的脚步,他会强势进袭,怎么痛快怎么来,蛮横箍紧不盈一握的腰肢,要她为他媚娇款摆,承受他、迎合他、取悦他…… 脑际的景况太淫美,但毕竟不切实际,他想做尽的那些,依然只是空想,掌控权明显在她,而非他。 她太喜欢他的眸色,爱怜地在他眼尾吻了一下,蜻蜓点水般,他没法闪避,没法拒绝,任她吻完眼尾,又得寸进尺吻了眼睫、眼角…… 铃、铃、铃…… 皓腕上的铃铛,随她妖娆轻摆而震,每一声,都忠实呈现两人身躯交缠的激烈火烫,一进一出,一晃一响,持续不绝…… 第一次觉得这铃铛声,非但不刺耳,竟夹带无尽暧昧,像一抹呢喃、一场嬉戏、一阵女子娇俏好听的格格媚笑,极度魅人,惑人心智…… 鎏金——他确实名叫鎏金,人如其名,宛若金一般融塑而成的青年,光华灼灼,澄辉耀耀,本就生得极俊的五官,因稀罕的浓金发色衬托,增添一股出尘灵气,独一无二——抑止不了滚喉低吟,额际隐忍的青筋,一跃一跃地贡动。 当快意,变成一种施舍,她不愿给,你便得不到,受制于人的滋味很不好,尤其他这么一个天之骄子,何曾如此难堪?! 更难堪的是,他几乎要开口央求她,求她给个痛快。 难堪带来恼火,不餍满带来怒火,而她带来的,则是强烈焚身的欲火。 于是,当她软得像遇热糖饴,双臂支撑不住过多酥麻快意,虚软地益发往他这儿偎近,喘吁吁的气息,拂过他面颊,发丝微动,挠人心痒,红唇近在咫尺,他突生力量,吻住轻逸喘息的唇瓣,凶狠肆虐,倾泄不满之情。 「咬这般重千么,好疼,轻点……」她在他嘴中含糊说着,似笑似嗔,只稍抬头便能逃开,偏偏她不想那么做,任他啃咬。 「乖,我在这儿不走,你温柔点,不然我不给你亲了……」她轻轻说话,很是哄诱。 不知他听进多少,唇上肆虐力道渐轻,转而绵密柔软,吸吮着,舔弄着,仍旧纠缠不放,贪婪索讨。 她伸出软唇,舔了他嘴角,立即被他紧紧缠吮。 「你、你,动……动一动。」他吐纳浓烈,声嗓粗哑,全然听不出原有的玉润天籁,逐字艰难脱口,已是满头热汗。 言毕,连他自身都惊愕不已。 一时失神,竟说出这般无耻之言,见她弯唇一笑,更是羞惭得怒不可遏,气她,更气自己。 「……你喜欢我这样动呢?还是那样动?」她抵着他的唇低笑,嬉玩一般含吮他下唇,一副忒有求知欲望的好学模样,什么都尝试,不知羞怯害臊,全凭玩心,驱使娇躯妖娆摆动。 怎样都行!快点让我满足便好!这几声吼,他死死咬在嘴里,若再失言脱口,他岂有颜面苟活于世? 清晰感觉男人的紧绷,她喘中带笑,银铃玎玎:「原来,你喜欢这样呀?鎏金。」 她不吊他胃口,就着他身躯最诚实的反应,温润缠吮他,将他留在深处,与自己密不可分,即便短暂退离,下一次的缠绵,却更深、更嵌合,不留缝隙,难分彼此。 一定是药效的关系。 眼前向来不甚讨喜的容颜,这一刻,朦朦胧胧,如真似幻,犹若笼罩一层薄透雪纱,竟益发顺眼可爱,眉宇柔媚,眸光带娇,有女人的艳娆,女孩的纯真,双腮红彤未退,花也不及的绝丽色泽,对着他笑。 黑绸青丝铺散一身,随玲珑曲线起伏,又随亲密动作晃荡,发上光泽炫目灿亮,如银光洒落流泉,蜿蜒一泓璀灿。 略为恢复知觉的十指,使劲去抓握,掌心溢满她花瓣般裙摆的滑腻,微微冷凉,却不足以舒缓身上燥热,他再向前探,几寸之后,终于触及更柔软的物事。 是她的腿侧。 隐藏在花裙之中,玉润赛雪的女子肌肤,细致无比,一沾手,如何能撤收? 他本能牢握,失控的力道,惹来她一声痛呼,肤上几乎被他握出红痕,正欲低头察看,便先听见沉闷男嗓道: 「再、再快些……」如兽般粗狺,眸色浓金,夹带风雨欲来之势,鸷狂猛烈。 她笑,遵从了他的命令。 第一章 【第一章 开天祭】 无数七彩祥鸟吟唱,展翅翱翔彩云之颠,规律绕行成圆,鸟尾长似披帛,迎风揺曳如彩烟,在云际挥舞艳彩,不胜绮丽。 仙岚轻卷片片金煌花瓣,飘飘飞旋不休,初见以为是流萤,却无比清香,漫天花雨,点点碎光。 清泠之声乍响,祥鸟忝于献丑歌唱,自知啼声远远失色而闭口,仍旧盘旋天际,为清泠之声伴翔。 清泠之声由缓入急,指腹拨动间,仙曲流溢,犹若冷泉飞倾而下,沁人心脾。 转瞬,冷泉击打玉石,气势磅礴,水光迸散,激起蒙蒙雾岚氤氲,笼周遭以缥缈,罩天地以虚幕,迷离迷幻,如梦一场。 祥鸟盘旋的下方,冰晶白玉石台,巨大水箜篌竖立,通体水透,时而见是金色,时而转为七彩,水本无色无形,全随天界灵光变化。 白衣男子修长十指挑弄,悦耳音律不绝。 撇开箜篌清灵绕梁不提,光是白衣男子慵懒盘腿一坐,雪色衣摆在周身荡漾一圈白,似水涟轻漪, 他浓睫轻敛,浅乎其浅的淡笑,便是一幅极美光景,笔墨难以临摹。 「能请动龙骸城大龙子奏上一曲,也只有仙界开天祭此等大事。」 围观仙僚庆幸自己抢了好位置,占得如此前头,聆听难得一闻之天籁,不但耳朵舒服了,胸臆间漫流的仙息,似乎也更平稳沉着,有助修为提升。 开天祭,每五百年的天界一大盛事。 远古之初,天地未分,放眼望去一片混纯,无规矩、无分际、无日与月交替,高山时不时喷发炙热融岩,足下之地处于频繁震动,「人」这样的弱小物种,甚至尚未出现,荒芜野岭中,妖混乱共存。 那时的生存法则很简单,战。 战赢了,领地便多抢一分;战败了,被驱逐退一寸——前提是,还有命能逃。 这片无边大地,争地、争赢、争灵气,不知纷乱几万年,才逐渐有了明显分野,神据于东,魔占于北,妖领于西,再为了肥沃南境大打出手。 彼时,最强盛是魔,因无边大地充斥着混冲气息,它们最是喜欢,得以迅速坐大,妖则为第二,神几乎是被压着打,沦为魔与妖猎杀吞食的进补之物。 并非神不济事,着实是神们娇贵,仰赖至纯灵息修炼,越纯净无瑕越好,偏偏无边大地最缺乏这个,神族像被丢上岸的鲨,即便本质不弱,摆错了位置,就是死路一条,任人宰割分食。 若无劈开天地那一刀,怕是神族早已殆绝。 天地在一道重光挥来后分隔,阳清为天,阴油为地,神族随清气奔天,妖魔因浊气太重,飞腾不起,只能留于下界。 而后,神族获阳清调息,逐渐取回绝对优势,定天律、表善恶、掌日月晴雨、管年岁更迭,创亿万凡世,才有了如今祥和规律,一路走来,着实大大不易。 为免新一辈小神只们忘却前人之苦,数不清由哪个十万年开始,开天祭,便成为天界必行之庆典。 说是庆典,对老神仙而言,自当如此,然之于新神仙,开天祭可不是大伙围坐酒筵,你敬一杯我干一碗,吃吃仙茶尝尝仙果,道几句「仙兄好久不见一切可好」的轻松乐事。 每五百年一次的开天祭,举凡成年神族,皆不可幸免或逃避,为期十五日,须进入神力所建构的虚境,重现遥远混沌之初,无边大地的种种困境,领受先辈辛苦,有了体牾,才明白珍惜。 简单来说,小神仙们被丢进一个仿造远古之境,给予十五日时间磨练,直到天地劈开,虚境才能圆满破解。 「劈开」,有两种层面意思,一是第十五天期满,虚境重现当年开天劈地之震撼;一是进入虚境的小神仙们,有人成功劈开天地,则无须待足十五日。 当然,比起远古严苛情况,虚境不及其千之一二。 虽有妖魔幻相肆虐,倒都不是刻意为难,若十五日到,虚境仍未破,小神仙同样能平安送回来,只不过颜面无存,能力备受质疑,留下神生一道污点。 倘若不幸殒于虚境中,亦非大事,仙体由虚境被送出,无丧命之虞,充其量,实际仙体受些创伤,养个十来年也就没事了。 提及开天祭,不能不提创下最快离开虚境的记录者,此时此刻,怡然自得,风雅一如其踏出虚境时轻松,便是台上撩弄水箜篌的那位。 据说,当日老神仙的酒尚未温透,虚境已遭破解,大龙子为首,款款步出片片碎尽的镜面,身后,跟着一列同时入内的软脚小神仙们,边哭哭啼啼,边庆幸战友之中出了只龙子,让他们沾光,速离可怕的浑沌之境。 近期三次的开天祭,无人得以在十五日前踏出虚境,皆是等待虚境自行解开,教老神仙们揺头叹息,叹一代不如一代,代代势微。 「听说是龙子妃想上来见识见识,大龙子才肯接下帖子,否则先前多少次开天祭去邀,龙骸城何曾卖过面子?」 「我怎好像听闻过……众仙恨不能亲眼目睹的一大盛事,在龙骸城中,须做签来抽,谁手气不好中签,便要跑一趟?」仙僚们无事可做,自是闲嗑牙,胡乱聊起别人家务事。 「只有龙骸城胆敢如此嚣张吧。姑且不提龙骸城,今年,连劣神榜上前几位也来了?」 「瘟神喝了杯茶就走,没多停留,霉神倒是坐定了,至于穷神……这几百年里,究竟换了几任?」 「若小仙没记错,已经三任了。」 一旁某年轻仙僚伸长了颈子,探耳听见,插嘴:「三任?怎会如此快速?瘟神与霉神可自始至终皆是同一位,穷神是式不济事,抑或太容易犯错遭谪?」 「仙友有所不知,穷神这一脉,算是特例中的特特例。」 「哦?还请仙兄赐教。」年轻仙僚拱手,诚心一问。「按理来说,司掌财运之事,自有财神负责,何须还来个穷神插手?」 年轻仙僚点头:「也是,一人财运多寡,财神一指,便可增可减,穷神之职大可不必。」 「仙友可知,穷神是如何提到天上来的?」 年轻仙僚揺头,一脸求解。 「穷神一脉本是凡人,在世为人时,受豪绅逼迫致死,他心有不甘,死后到地府告状,一告财神渎职,为虎作怅,明知豪绅性恶,竟让那厮一生享财不尽,荼害弱势百姓;二告上天不仁,善恶不分,纵容是非颠倒,放任恶徒一世顺遂猖狂,未受天谴……据说闹腾得太厉害,冥城那儿各种手段出尽,依然摆不平,即便允他三世投胎皇家,享受荣华富贵,他亦不肯,软的不成,改来硬的,打算强灌他忘川水,忘却那世冤屈不甘,哪知他硬气倔强,一口灌下油锅里的沸油,烧糊了嘴巴喉咙,再无法吞咽。」 年轻仙僚听了惊呼:「这性子……烈!忒烈了!」 「总之,此事喧闹不休,止息不了,闹得天启敕令一道,应允冤死那一家子上天,司掌穷神一职,日后无论财神赐财多少,那人此生财气多旺,只要心不端、行不正,穷神随时得以出手,将财运拍散,免去为富不仁、为祸乡里之事再发生。」 「原来如此。」年轻仙僚恍然大悟,然悟了这一顶,尚有前一项困惑未解,继续求知探问:「方才听仙友说,穷神已换三任,又是为何?」 第二章 这问题,由另一位浓眉仙僚回答:「毕竟是破例硬提上来的神仙,不代表具有仙缘仙资,自是无法比拟真神或修仙。」无论法力或仙寿,皆不知略逊多少筹。 旁个老仙僚笑笑捻胡,补充道:「那是原由之一,其二……穷神是个得罪人的活,仙友们想想,谁喜欢被穷神一拍,拍掉满身财气?若是这穷神法力无边,打不赢、吵不过,也只能摸摸鼻子,自认倒霉,偏偏穷神既弱小又好欺负,谁吃了他的亏,不会狠狠反击回去?」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扯上身家财产这等大事,别说是人,妖都豁出性命拼了。 若没记错,第一任穷神,是被嗜金银如命的墨鸦妖给啄死。 第二任穷神,步上其爹后尘,被酷爱收藏鲛人泪珠的三足鳖咬伤,伤口溃烂而殒。 新上任的第三任,是那一族的孙儿辈吧,大伙等着看,能撑多久? 说不准……穷神一职,很快要后继无人啰。 几名仙僚闲言之间,箜篌一曲已毕,徒留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此届准备进入虚境的稚嫩神仙,逐一集合于镜台前,包含前三次试炼中,未能凭己之身脱困者,此次亦能入内,给予洗脱数百年前不济事的机会。 曾入虚境的小神,毕竟神龄高些,又有过历练,面上多出几分自信,容光焕发。 首次踏入的小神则不然,个个惶恐不安,几位胆子小的,不停左右张望,希望此届仙群里,也能出个大龙子等级的佼佼者,用不到一盏茶工夫,就将大家都带出来…… 左边一排看过去,全是生嫩面孔,就属白衣那位气场强大了些,腰际配剑银光闪闪,颇有一剑定江山之资。 右边一排瞧过去,咦,那个满头金发的谁谁谁,哪家徒孙辈? 金发青年,生得极俊俏,黑裳纹以精细金绣,暗沉中乍见些些奢华,却不猖狂,点缀得恰到好处。 风一撩,金色发丝微微飞扬,每一根皆似金丝搓揉而成,细腻柔软,贵气十足,衬着一张玉瓷面容清冷无瑕,虽无神器在手,平静无波的神色,看不见一丝惧意,竟教人倍感信赖安心。 再过去一些,又是一堆废柴……不,是术力稚嫩之辈,不值一书,倒是有个小丫头,打扮太过华美,旁侧几人全穿上战甲备战,即便嫌战甲累赘,起码换袭轻便束装上场,她当是来跳舞赏花扑仙蝶吗? 一头珠光宝气不说,娇躯微微一动,浑身金铃声脆响,玎玎好听,鲜贡纱帛拖地三尺不止,红色裙摆更夸张,一路由她足下拖曳十来阶长,若有人从后方误踩,她不是当场裙子掉了,就是整个人狼狈仆平吧? 等会儿一入虚境,定要闪离她远些,金铃声招来虚境妖魔可就愁屈了,还是跟在白衣仙者或金发青年的背后,安全些——几名小神不约而同,默默打完主意。 「原来这次财神之孙也会入虚境?有好戏瞧了。」远方闲话仙僚群中,有人开口笑道。 「哪一位是财神之孙?……莫不是那装扮夸张的小丫头?」看起来确实很暴发户模样。 「不不不,金发那位才是。」 「那她是哪家小神女一一」 没人来得及回他,凭空一阵鸣响,似雷声,隐于云际般低沉,又似星光,坠跌银河般轰烈,敛去众仙交谈声。 镜台的通天云壁光芒万丈,灼热之息铺天盖地,白光一闪而逝,当眼前恢复清明,镜台前,数百名试炼小神们身影,早已不在原地。 老一辈神只见识过太多回,个个不动如山,眸光有志一同投往通天云壁,此时壁面呈现的影像,不正浮现小辈们被抛入虚境的身影—— 虚境。 方才周身弥漫的天界清气,半丝不存。 取而代之,是浓重得化不开、夹带一股腥味的混浊灰霾,几个仙术不精的小神辈,甚至产生吸不上气的痛苦窒息感。 身躯也像灌足了铅,无法轻灵腾空,天际好生沉重,压得背部隐隐泛痛,乍入之际,每人都跌下数尺,除几名早作准备的小神能稳稳驻定,泰半皆是狼狈惊叫,极为失态。 坠得越低,越觉一股燠热扑面而至,逼出满身大汗,足下大地,似乎正熊熊沸腾,远远不时传来地鸣隆隆的恐怖声响,仿佛无名巨兽,正仰天咆哮。 地动之后,山顶喷发炙烫岩浆,烟尘蔽空,红色火河奔腾流下,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灰岩烧融,漫天火星乱舞,几乎要烧及小神辈衣摆。 一对双生小神女吓得哭出声来,抽抽噎噎。 天界一向平和清宁,无扰无波,放眼所及,无不是祥云飞花,嗅的是至清灵气,何曾见过如此狰狞可怕的炼狱乱状? 况且,这尚不及远古的千之一二。 开天祭并未区分小神辈战力,试炼一视同仁,理由很简单,无论神力强弱,一遇类似艰困战役,可不会因为谁弱小,便能屏除于外,在任何环境中,强者突危扶倾,弱者自保不死,都是一门重要课业。 醉心剑术的神将也好,专司植种仙卉的天女亦然,皆须入虚境一趟,哪怕成不了破境之辈,起码要学会,在虚境中全身而退。 谁也无暇去安抚受惊吓的小神女,眼前情况瞬息万变,分不了心在旁枝末节上。 果不其然,远方半空涌现黑雾,扩大速度奇快,几乎每眨眼一次,黑雾便放大一倍。 小神辈尚处怔忡,便听白衣仙友喝道: 「是妖鸟居鸮!快散开!」声甫出,大群居鸮群,已逼近面前,羽色漆黑如浓夜,利爪与尖喙呈现血般的红,其上淬着烈火,冲撞小神辈。 来不及闪避的,被居鸮爪上红火抓伤,灼热剧痛,让他们忍不住放声哀号。 居鸮之火虽不及天火凶狠,却会在伤处持续燃烧,直至全身鲜血烧干,法术无法轻易扑灭,须佐以天池池水,远古时当然还没有天池存在,所以一被居鸮抓伤,便得耗费更多心力去治愈,而虚境中,同样并无天池,受伤的小神辈只能自求多福。 尚有余力的,例如白衣仙友,一手扯过双生小神女,迅速翻身飞跃,悧落避开居鸮攻击;又例如金发男子,在最危险之际,将邻近触手可及的仙僚拉开,免去伤亡再添一名。 救人与攻击,动作一气呵成,毫无赘招。 白衣仙友腰际长剑出鞘,真言策动,银白剑芒呼啸,似冷霜乍破,剑光化为蛇形,俐落穿梭居鸮群中,立即击落数只,沉沉坠入岩浆红河;金发男子不遑多让,左掌心凝聚炫目金光,亮如旭阳,居鸮触及光辉,轰然碎散,化为飞灰。 然而居鸮数量太多,密密麻麻,杀之不尽,一波波涌上,意图消耗众人神力,与其浪费时间对峙,不如暂且分开闪避,居鸮视力不好,只要敛去声息,它们感受不到灵气,徘徊一阵便会自动离开。 铃、铃…… 翻腾的风,带来一阵阵清泠悦耳,居鸮锁定了这突兀之音,群起攻之,扑向金发男子与他随手榜在臂膀内……那个浑身宝气金光的古怪丫头。 铃声来自于她,扑鼻香气也来自于她,恼人的丝帛纠缠,更来自于她。 前两者,吸引居鸮追逐,末了那个,则是拖累金发男子的行动,丝帛时不时在眼前翻飞,阻碍视线,另一端更是卷绕在他腰侧,恼人地摩挲,束手缠脚。 第三章 金发男子清晰感受仙僚投来的同情目光,感恩他俩舍身捐躯,为众小神辈引走居鸮攻势,其功累累、其恩浩浩,感激不尽,双生小神女甚至玉荑合十,泪光闪闪,朝他们这方向一拜…… 居鸮凶猛冲至,羽翅拍拂狂风,将小神辈冲散,它们只追逐那铃铃清脆声,他一时的顺手搭救,居然把麻烦也搭上身来。 他欲脱手把人扯开,她察觉他意图,哪里肯放?一记反手,更将他的纹金墨袖绞得更牢。 「不可以抛下我!我不懂打架,会被居鸮咬死——」 极艳的一张脸,眉如画、眸似水,唇脂色泽堪比天界最火红的丝绒牡丹,此时开合说话,微微哪噘不满,面庞映照下方火光,镶染一层淡淡彤彩。 可惜这张芙蓉面庞,入不了他金石色瞳眸。 「在虚境中,不会死。」金发衬着冷冷淡淡一张凛容,口吻同样霜雪般寒冽,清冷间,如刀剑铿锵,亦如鸣玉玎玲,却说来毫无同僚温暖。 反正虚境一切,皆不会真正危及性命安全,既然连踏入虚境的事前准备都未作好,也许在此时暂时死去,直接送出虚境,对大家皆好。 所以马上放开他。 「不会死,但一样会痛呀!我也不耐痛的。」她揪得更紧,完全往他身后缩,双手还略为施力,将他往前推了推,让他成为居鸮的首要目标,想咬她,就先踏过他的尸体! 那他就耐痛吗?还推?! 没空闲与她口头争执,第一批居鸮已逼近眼前,鲜红利爪嗜血锋利,他掌心金光迸现,灼融冲最前头的几只性急居鸮,刺眼金光以他指掌为中心,划出半弧之圆,皎若新月,却更胜月之光华,不容居鸮前进半步。 居鸮撞击金光,飓风呼啸张扬,拂乱两人长发,她躲在他身后,被他大片金发扑面挠弄,鼻头发痒,打了个喷嘻,紧接着,又一个。 她边揉鼻,边去梳拢他的金发,不让飞舞发丝再挠得她喷嚏连连。 掌心一触及夹带凉意的发,忍不住赞叹:「你发色好美,这么软、这么滑顺……你用什么洗头?抹什么泥膏护发?」 前有居鸮呱呱蜂拥,哪有闲情逸致话家常?! 他理都不理,又击碎一波妖鸟攻势,碎散的居鸮化为点点黑砂,满天弥漫。 「我应该也来学习染发术,把头发变成你这般好看。」身后又传来悠哉品评,甚至替他编起辫子,视眼前凶险如无物。 你应该先学好的,是护身术,而非是危及时分救不了你小命的染发术! 正欲冷冷敲打她几句,居鸮群身后那片浓灰色半空,突然裂开一道缝,仿佛一张巨大嘴巴,越咧越大,足足占据半片天空,强劲气流,将居鸮一只只全吸卷进去。 她正在编玩的金色发辫、两人的衣袖长袍,同样往霸道气流吸绞方向逆飞,耳畔只闻彼此衣袂啪啪腾舞声。 那裂口,似乎加重抽息,风势嚣狂蛮横,她受不住狂风力道,整个人撞向他背脊,身躯几乎要被卷走,她牢牢抱紧他,菟丝般的纠缠,十指绞在他腰际,以他为浮木。 他凝神,与气劲抗衡,彼此呈现拉锯,裂口卷不走他,他却也受制于原地,若擅动,稍有差池,便会破坏此时微妙平衡,玄墨色衣袖猎猎翻飞,他仍不动如山。 「我快抓不住了……你你怎么不跑?!呆呆站着会被吃进去呀!」她在他身后嚷,声音被风啸掩去,变得虚软缥缈,没剩多少气势。 他没听见她说话,专注寻找裂口破绽,裂口浓黑深处,一点小巧红光乍闪又逝,速度快如星坠,若不细瞧,定会忽略。 须臾,红光又出现,他算准它乍现时间,指尖拈凝一点金光,准备一击中的。 来了。 「呀——」她像片风中颤叶,被拉扯、被撼动,衣袖和裙摆成为最大阻力,风灌入其中,袖子及长裙蓬如花苞,她身子轻,哪敌这般凶狠吹刮? 她双手逐渐虚软脱力,他又无施予援手之意,一声惨叫后,就见她遭裂缝吸去,他依旧无动于衷,眼中,只有微小如微尘的诡异红光。 何必浪费时间去救她?红光一中,裂缝自然消失,他有这等自信。 怎知她在慌乱当中,胡乱挥舞抓挠的双手,居然揪住他那绺草草梳编的金辫子,一握住,就是牢牢不松放。 头皮一阵扯痛,凝神中断,他与气劲的对峙失去平衡,他在她惨叫声中,一同被巨大裂缝一口吞入开天祭的试炼中,他预想过,会遭遇各式各样的上古妖魔、种种天地动荡之惊险,甚至是油气侵体的最坏打算。 千算万算,独独漏算了最可怕的一顶——猪一般的仙僚。 裂缝之中,反常的宁静详和,雪一般的银白世界。 没有震耳欲聋的轰隆地鸣,没有灼热噬人的岩浆喷发,更没有窒碍难行的滚滚浊气,只有鹅毛般的雪白飞絮,柔软飘坠,无声无息,覆盖大地,一片苍茫。 一株光秃秃的树下,金发男子调息打坐,景况犹似精致墨绘,绘一方寂静长安,更绘寂静长安之间,专属于他的悠然沉着。 相较他,抱膝缩在一颗大石后的她,瑟瑟发抖,牙关止不住卡卡直颤,无比狼狈。冷,真的好好好好好好冷…… 「你你你你还、还要气,气气气多久……」她不想结巴,可是两排牙齿已像不属于她所有,迳自打颤。 丝帛将她里住,勉强抵御风雪,可丝帛薄若蝉翼,着实起不了太大作用,无边无际的冷,冻得她唇色发紫,鲜红胭脂亦遮掩不掉,肤上发上已见一层冰白,连睫毛上也有。 他毋须张眸,她那副不济事模样,仍能轻易在脑中勾勒成形。区区雪冻,居然承受不住,怕冷的神,说出去都是耻辱。 「我我我我能……能不能靠过去取取取、取个暧?」她败给源源不绝的寒意,此时自尊傲骨什么的,全是浮云,只求谁给她一点温暖。 他不说话,她就当他同意了。 挪着快要冻僵的手脚,她艰巨地朝树下移动,他一身薄薄金光,好诱人,看起来好暖和,像只暖乎乎的金乌。 暖乎乎又孤零零,独自散发光与亮,谁也近不了身的寂寞神鸟。 她在他身边蜷成一团,渐渐感觉一股神息扑面,虽然泰半的知觉还是冷,但有丝丝暖热,慢慢渗透而来,她又挪近几寸,吃力摩挲双手,将他当成火堆烘烤。 「你有没有带吃的?我有点饿了……」牙关总算不再卡卡作响,逐字说话间,不像嗑了冰块似的含糊。 「……」懒得理她的意思。 「你也冷得开不了口吧?我们再坐近一点,互相取取暖好了……」她不请自来,展开行动。 臂膀偎近一具冰棍似的身躯,嘴里呵着白雾,吁出满足叹息,见他没反应,又挪了挪,偎得更多一寸,他不吭声,再一寸,他没反对,又一寸…… 等他掀抬浓金色长睫,垂眸望向她,她早已在他怀中寻到舒适好位置,当他是暖炕躺了。察觉他在看她,她身子渐暖,没先前冷得难受,心情自然也大好,红唇一勾,赏了他一抹春风微笑。 美人一笑倾城,笑靥灿胜艳花,笑容底下,别有意图:「我还有点冷,你身上的金光,能不能再释放多一点?」 第四章 「……你以为开天祭是什么?」他嗓音冷然道。淡嘲她轻视开天祭的试炼至此,只顾浓妆艳抹、衣着华美,丝毫不知该作何事前准备。 她想了想,坦言不讳:「你问倒我了,我真不知道开天祭是什么,天界送来邀帖,我便收,收了便来了。」 无知得这般坦荡光明,倒教他无言以对。 他也不想浪费唇舌,去教导一个无知之辈,干脆抿嘴不回。 「早知道这儿如此冷,我就多里两袭狐毛裘,再带个汤婆子,呀,还有肉包,才不至于饿肚子。」 怪天界送帖子时也不顺便列张清单,提醒进入虚境的众小辈们,须自备哪些物品。 「有空做些废事,不如好好修炼更实际。」希望她听出他口气中的嗤之以鼻。 「修炼哪有你说得容易,又不是努力就会有收获。」她很不思进取地回嘴。 像你这般不努力,想收获,得靠老天瞎眼。 也难怪废到连自行驱寒都不会。 仙泽护体,是所有神族首修之法,并不高深困难,一如天冷添衣般自若,用以御寒防雨、阻绝浊气,再往上层修,便是天罡正气,万法不侵,刀枪不入,最至极则为无法无相,超脱执着、弃虚妄,天地再无旁物能伤。 「你一定修得不错吧?我看你在雪里打坐许久,抖也没抖一下,雪花也碰不着你,果真英雄出少年,佩服佩服……」草草夸奖完,自然而然导入正题:「那,你外袍脱下来,借我披披?」 她觊觎他身上那件衣服很久了,反正他说得一嘴厉害,多一件衣少一件衣,应当没差。 娇媚说完的美人儿,下一个瞬间,被推出温暖怀抱,啪地正面扑进积雪中,印出一个人形窟窿…… 【第二章 无水湖】 依旧是银白雪世界。 两人依旧受困于此,已不知过了多久时间,这里不见日月轮替,永如白昼。 不是没尝试过离开此境,可她太冷走不动,他撇下她自行寻找出路,向东而去,良久之后,金发微亮的男人,缓缓打西方回来,换来她「哈哈抛下我的下场还不是又走回来哈哈哈」的风凉取笑,笑完,她连打三个喷嚏,狼狈吸着鼻涕,窝囊蜷回原位,继续冷打哆嗦。 并非他担心她安危才折返,而是此境自成一圆,无论从哪处走,绕行一圈总是要回归原点。 最坏的打算,了不起等待十五日过去,或是外头仙僚有个拔尖儿的强者,提早通过试炼,将大伙一块带出去。 只是她一想到仍要再冻十五天,她脑门就麻了,再则她还很饿,这里除了雪之外,连片树叶也没得啃…… 又冷又饿又出不去,她撕了过长的裙摆,当成第二件衣裳里身,料子太轻薄,仍是冻得直发抖。 自从被他推去埋入积雪堆之后,他吝于分享金光供她取暖,大抵看不上她的无能,丢尽神族颜面,可这么废柴又不是她的过错,与生俱来的天分她就是缺三落四,该学的,学不会;不该学的,也不她在一波波寒意中睡睡醒醒,每回迷蒙睁眼望去,他都坐于树下没走,永远是同一姿势,也不知有没有动过。 冷到最后,竟也渐渐习惯了,一边抖抖抖,一边还能入梦乡。这一次的小憩,睡得全然不觉雪冻,好似她是躺在家中的床铺,暖暖蓬蓬的被子罩在身上,有阳光晒过的香味…… 数不出是第几次的惺忪睡醒,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绣金玄袍,源源不绝的热暖,正是来自于它,树下那人姿势没变,只是衣着更轻简,徒剩一身内袍,同样是浓墨颜色,未曾绣上任何纹绣,不过他金发披落其上,已经够好看了。 她本想豪气起身,将玄袍揉成一团,狠狠丢回他脚边,彰显她尊严高傲,不屑他施舍。 玄袍才稍稍离身,一股料峭寒风,蚀骨透肤而来,她忍住喷嚏,默默把宽大玄袍穿上身,腰绳多绕几圈再打上死结,省得他反悔,逼她归还玄袍,再哀悼自己的高傲尊严原来一文不值。 ……等离开这鬼地方,再来讲什么高傲什么尊严好了。 一踏出这里,她定会把玄袍丢他脸上,哼哼等着瞧,之前向他借衣裳不给,还把她推开,害她仆进雪堆,这老鼠冤,别以为事后补救就有用。 她心底打着盘算,一面思忖,该要坐起发呆,或是躺回去继续睡,倏地,远处某物踩在雪地上,蹑足轻巧声,小心翼翼,刻意藏去浓重吐息,突兀落入耳内。 「那是什么声音?!」她惊觉坐起,臂上泛起无数疙瘩。 他缓缓张眸,对于她反应如此灵敏,颇感意外。 他还以为她驽钝无比,就算敌人已到面前,她也不会察觉。 没错,有东西靠过来了。 踩雪声灵巧,近乎全无,善于蛰伏偷袭,风雪中,飘来淡淡血腥气味,嗜血狩猎的窥视目光灼灼,由呼吸研判,来者数量并非单一。 她本能往他身边躲,恐怖氛围太熟悉,教她寒毛直竖,不同于寒雪冻骨的冷意,即便里着他的温暖玄袍,依然由身躯漫出。 银白的无垠大地,本就鲜有遮蔽物,仅有冰雾轻弥,朦胧着视野。 白茫冰雾间,隐约看见数条身影匍匐,随其距离越近,那种滚动于喉间的狰狞,低沉肃杀。 她眯眼,努力想看清,声音微颤:「……那是狗吗?」 「猲狙。」不意外她对妖魔类的无知,虽然《万物诸相史》是课堂必修,修得不好大有人在,她应该亦属其一。 猲狙外型似犬,却大上不知多少倍,有一说它是狗族先祖,凡界诸犬多属这一脉。 差别在于留至下界的后代,不具食人野性,大多温驯亲人,随漫长光阴演化、血统混杂,体型益发娇小,适合豢养。 眼前的猲狙,完全是远古之初的模样,最原始的兽性,赤首鼠目,似犬如狼,性喜群聚,共同猎食,往往遇见一只,定会有同伴在后。 果不其然,前三只的模样刚看清楚,两只小些的猲狙便从后方探出头来。 「那明明就是狗!」她惊叫,尾音破碎,以致于「狗」字说不齐全。 「再怎么看也更像狼吧。」他神色自若,几丝金发随风拂过脸庞,犹有一丝闲逸懒散。 《万物诸相史》并未将猲狙列入极恶凶兽,想来不足为惧。 可有人抖如秋风落叶,一身金铃颤得叮当乱响。 「你不要让它们靠近我——」她惊叫中夹带哭腔,直往他身后躲,十指绞得他衣领一紧,盘扣似要绷开一般。见猲狙龇牙逼近,其中一只发出恫吓吼声之际,她甚至不顾仪容,扑跳到他背上,双手双脚死死纠缠他,甩也甩不开。 有没有这么夸张?几只大一些的野兽罢了,值得她怕成这窝囊样?! 「放开!」他要被她勒死了!猲狙的攻击未起,反倒险些命丧她之手! 「不要让它们靠近我——不要让它们靠近我——」她只剩这一句的表达能力,边喊,边把他攀更紧,全然不顾形象,两条纤腿盘过他腰际,死命扣牢。 「你才不要在我耳边鬼吼鬼叫!」他耳朵被她叫得泛出了疼痛! 和她相较,淌着腥唾扑过来的猲狙还可爱许多,一只只屁颠颠吐舌飞奔貌,活脱脱就是狗。 他迁怒地对着这几只「狗」痛下毒手,掌中金光凝聚剑形,虽无冷冽剑锋削铁如泥,灼灼剑气却强势霸道。 第五章 第一只大步虎跃过来,直接祭刀,品尝剑光凛厉程度,如霜雪遇烈阳,消融得一干二净。 第二只稍有停顿,仍是勇猛且无脑地扑来,他反手一挥扬,金光自指掌延伸,由剑成鞭,亮澄炫目,攻势亦如光似电,瞬间闪扑,足足数尺,猲狙不及更靠近,咽喉已遭刺穿。 猲狙喉头滚出痛苦呜咽,类似的沉吟,居然也会由发动攻击的他喉间逸出,元凶自然是她,她锁他喉的力道,拿去对付猲狙岂不是更好?! 「松手!」他一手去扳她绞在他脖上的双臂,一手怒极地解决第三只猲狙,猲狙撞上他这波怒气,也算倒霉。 「不要!你快点解决它们!快点!」她埋首在他肩后,失声嚷嚷。 我比较想快点解决你! 扳不开,他索性狠狠震痛她的麻穴,没料到这样都逼迫不了她放手,只是手劲略略软化,松了一松,双腿倒是盘锁得更紧,生怕被他成功甩下。 第四第五只见状,脚步顿了顿,尾巴一缩夹,退了两步,不敢躁进,远远龇牙咧咧,拱起背上硬毛,喉间滚出几声兽狺,强撑场面。 「你砍完了没?!我好像听见它们在喘气呀!你是不是打不赢呀?你不是说就几只狗吗?狗你都打不赢还说什么修炼!」自始至终双目紧闭的她,看不见半丝实况,也不敢张开眼,全凭感官瞎猜。因为恐惧,声嗓不由得抬扬,乍听下,极似尖锐的质疑,虽然她并无这等心思。 「……」他额侧青筋跃了跃。 明明听出她的颤抖、她的哭腔,那一瞬间,却还是心火骤升,赌气的念头来势汹汹,有些幼稚,有些任性,他难得想使一回坏脾气。 再一次狠震她麻穴,这回力道加得更重,在她惊呼一声痛,双臂仍微微抽搐之际,他拉开她的手,又听她闷吭一声,麻穴正发作时,被这般重重握住,是疼得连心都会为之一颤,那是有别于刀砍剑刺的俐落肉痛,像千万只蚂蚁密密啃咬,一下一下抽疼。 连缠在他腰际的腿部麻筋都不放过,凶狠拂手点去,她终于从他身上落下,摔进雪中,臀上的疼,远不及手脚既麻且刺的痛。 她这时才终于张眼,先望向他,他一脸惯常的面无表情,后又瞟到两只残存的猲狙,眼光飞快挪开,多看一眼都不敢。 不解的眸子迅速移回他脸上,余光不敢乱飘。她以为他方才同猲狙缠斗太累,暂且中场稍作休息,等会儿再开战局。 ……可他脸没红、气没喘,不似疲惫劳动过手脚的清爽样。 「五只猲狙,我三你二——」看她一脸废柴,罢了,手中金光一劈,猲狙之一呜呼倒地,他修正原句:「我四你一,很公平。」言毕,他居然真的掉头走人,修颀身影消失于雪白天地。苍茫雪地,寒风刺骨,徒剩她与一只最稚小的猲狙,愕然相望。 她惊忿于自己被抛下,独对远古野兽,而且,还是她最惧怕的犬状生物…… 它惊惧于自己同伴眨眼间灰飞烟灭,或许再一眨眼,下个倒下的便轮到它,它嗷呜一声,软脚瘫坐,吓得一动不敢动。 无声雪花飘忽纷跌,宛若漫天撒下了片片梅瓣,逐渐在一神一兽的脑门上堆积,冰得脑袋冻僵,丧失思考功能。 敌不动,我不动,两方真的没人敢动。 她怕它兽性大发,兴起了为同伴报仇雪恨的雄心,朝她扑咬上来,于是匆匆爬到枯树上便僵硬石化,喘气也只敢小口小口。 它呢,则怕她身上那袭玄色外袍,袍子弥漫金发男人的淡淡仙息,更怕衣袍宽袖深处,会不会突然杀出金光一道,断它咽喉、捅它胸口、削它脑袋……它藏身岩石后,探出半颗脑袋,也保持此一动作,与岩石融为一体。 内心怕成一团的两方,维持着如此对峙,良久,良久,再良久…… 无法离开此境的金发男子,作势消失一刻再折返,就见她与它,如此滑稽的遥遥相望,气势同样蔫蔫的,不分轩轾。 不知怎地,心情突然好转,有些哭笑不得,方才自己的赌气,似乎太过孩子心性,颇为幼稚可笑,跟她这种废柴计较,有损自己格调。 自觉大度走过去,金眸睨了猲狙一眼,冷淡道:「还不滚?」 僵化许久的猲狙受惊一嗷,如噩梦乍醒,爪子在雪地上打滑了两下,转身又跌一跤,甫站稳脚,飞快拔腿逃了。 他微微仰首,朝枝桠间的她望去。 枯枝无残叶,徒有雪相依,暗沉色的凌乱枝桠添上雪白,萧索冬景。 她抱着树,脸也是一片惨白,身上黄裳红裙里玄袍,衬得苍白更明显些,她闭紧眼,睫毛都在打颤,不知是太冷还是太怕。 「猲狙跑走了,你还要在树上待多久?」自省玩过头,他态度稍软,语调也轻柔些。 泪水在两排睫毛间凝成了冰,泛白的双腮挂有两条冰泪痕,清晰可见,她一时半会儿无法顺利张眼,拿手背去揉,动作竟有几分娃儿稚气。 何止动作稚气,她连行径也幼稚得很,听见他的声音,倔强撇过头,不答腔就是不答腔,只有鼻腔哼气时,蒙蒙的白烟,笼罩在她面容之前。 「跳下来,我接住你。」 「……现在才示好没有用了!」她声音哭哑,吼人气势全无。 「不跳算了。」他转身要走,脚步踩在雪地上,故意弄出声响。 她急得喊声:「我眼睛张不开!被冰糊住了啦!」 天寒地冻里哭鼻子,下场一点也不美。 「只管跳下来,我能接得住。」他还是有点想笑,但见她可怜兮兮的狼狈,终究忍住了。 「你这么坏心肝,诓我往下跳,正好再仆进雪坑——」她耳朵尖,听见他笑了一下。可恶,被她说中了呴? 「保证不摔了你。」 哼!她才不要轻易相倌他! 「呀,原来猲狙会飞,要停到树上了。」他语气平淡地瞎扯。 她一声尖叫,与其说是跳下来,不如说跌下来更合适些,稳稳落入一个温暖怀抱之中,确实没掉进雪堆。 面庞感受一阵热暖吁息,拂过她眼周,睫上凝冰渐融,冰晶恢复成泪,由眼角滑落,她成功张眸,长睫还有些颤意,朦胧眼界中,隐约看见他朝她眼睛缓缓呵气,暖融沾睫的冰。 靠得太近,近到她可以看见他发丝与睫毛的独特色泽,金亮美丽,就连眼珠也是黑中带金,仿佛日芒映入一泓清澈仙湖,辉光烁烁。 烁金的眸,与她的对上,掺了不知是嘲笑或取笑或耻笑的笑,总之笑意在其中,微微荡漾,笑得她想起方才的恩怨未了,他抛弃她的这项事实,搧他两巴掌都算客气了!她重重哼了哼:「走了就走了,折回来是想看我被猲狙吃了没?!」说到「吃」,她明显抖了一下。 「折回来是因为我出不去。」这当然也是理由之一,但并非全部。 也许,是突然反省弃人不顾,非君子行径;也许,是觉得她一定打不赢猲狙;也兴许,还是担心她真打不过…… 「哼!」她只能以此字表达最强烈的不满。本想豪气挣开他怀抱,奈何树上坐太久,腿冻僵了,下来也站不稳,于是作罢。 「你儿时被狗追咬过?这么怕狗,猲狙才该怕你。」当神当成她这窝囊德性,也算稀罕了。 「说了你也不懂!」她仍是从鼻子哼气,喷出两管白白热雾。 第六章 「我确实不懂,不懂你这类司花天女遇上战事如何自保,以及不拖人后腿。」他由她衣着及……不济,迳自猜测她的身分。 她抬了抬眼,神情有些懵:「咦?我不是……」一瞬想起自己还在跟他生气,干么闲话家常起来,立刻抿起嘴,又哼他。 哼完,挣扎从他臂膀间下来,腿虽还有些软,她凭着硬气,勉勉强强站稳,沉默不了多久,她忍不住埋怨:「你为什么要放走那只猲狙?!等一下它又回来怎么办?!你忘了这里是圆的,它往东边逃,最后会从西边再出现呀——」 本来确实应该如她所言,猲狙打那边逃,下一刻,便会由另一端出现,不过两人定睛瞧去,等待片刻,猲狙的身影,迟迟没有出现。 「它去了哪儿?这儿有其他出口?」她咽咽唾问。 他没答,举步朝猲狙留下的足印走,她忘了仍同他赌气中,不想被抛在原地,自然急忙跟上他,中途脚还绊了一绊。 足迹烙在雪地间,凌凌乱乱,踩得又急又重,落雪掩盖不去,两人跟着走了一阵,足迹渐渐没了,前方却仍是一片雪色大地,空无赘景,像是猲狙在此凭空消失。 它是虚境衍生之物,来去本就难以预料,然而生生灭灭,本有一套规律,何生何灭,何归何来,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消失,它到此失去踪迹,代表它也是由此地骤生。 他单手结印,低吟一道术咒,周身金光如涟漪震荡扩散,却在半空中一小处,约莫男人手臂长的虚无间,金光被反弹回来,迸散开些许星晨碎尘。 他拉住她,不待她反应过来,足下巧劲略施,冲进半空间那道肉眼看不见的裂缝,两人身影消失其中。 终于离开那片白茫茫、雪漫漫、冷飕飕的无边大地,扑面而来,清风温暖,绿茵萋萋,不知名的淡蓝色野花,开满坡陵,风中夹带淡淡芬芳。 看似是个普通之地,抬头去看,天际是浅浅紫色,好几颗金乌高挂,但距离颇远,远得只剩小小一丁点,于是也没那么热烘。 「这又是哪儿?我们怎么还没能出去?」她开始解身上玄袍,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教人好不舒坦,回去准会生病。 「……」要不是有人碍事,他何以沦落至此。 她脱完衣,塞回去给他,这儿很温暖,衣袍变成累赘,她嫌麻烦,不想要。 真是势利的家伙,冷时,觊觎他衣裳如宝;暖时,弃他衣裳如草芥,他已懒得嘲讽她。 「喂,你再试试方才那招,看半空中是不是又藏了道缝。」她使唤人使唤得颇顺口。 他默默穿回玄袍,温吞理理衣襟,恍若未闻。 衣上沾染她的芬馥,一股不属于男人阳刚气味,如糖似蜜的甜香,淡淡萦绕,久久不散。「你不试吗?又要浪费时间往前走哦?你别走那么快——万一再跑出什么妖魔鬼怪,哪来得及逃?你等、等等我呀——」最后只能跺脚,无奈嘟嘴追上去。 追没几步,她已碎碎念叨了许多,大意不高为什么还出不去、你赶快想想办法呀、我脚好酸哦、肚子好饿、好累、我不想走了、你到底知不知道怎么出去……诸如此类,继续重复两遍三遍第四遍。 「我倒有一个最快送你回去的办法,想听吗?」他淡道,头也没回,步伐持续一贯速度。 「有办法干么不早说!居然藏私!」害她受这么多不必要的折腾,太坏心了! 他停步,一声招呼都没打,她险些撞上他背脊……实际上,也确实撞上去了,额痛鼻子塌,自然怒目横眉瞪他。 那双浓金瞳哞,用着比她更深沉的情绪,凝望她,忽而弯眸笑了笑,眼瞳颜色变得有些亮,原来他笑起来是这模样,她瞧了有些出神,耳边听他说话: 「我一剑了结你性命,你在虚境一死,便会被送回天界,虽然仙躯不免受创,养养便好。旁仙大约十来年痊愈,你的话嘛,多花个三四倍时间也差不多了。」 作势还真准备凝出满掌金光,助她一臂之力,早日解脱。 她闻言炸毛跺脚,指着他骂:「你是哪家教出来的坏胚子?!心眼忒歹毒!居然想出这等缺德办法!」边说,边退几大步,怕他动口更动手,教她措手不及。 居鸮群攻那次,他也动过让她去送死的念头!她竟然因为他借过她一次衣裳保暖、还有刚刚那一笑很倾城,就误当他是好东西! 「既然不釆用此法,就别一路唠叨,很吵。」他收起掌心金光,又瞟她一眼,笑意敛藏,说完转身继续走。 她乖乖闭上嘴,好半晌没听见她再嘀咕,只有她身上金铃玎玎,紧随他身后,没有走散。 某人虽然沉默无语,他却好似能听见,她在肚子将他骂臭骂烂骂个狗血淋头的声音……让他有些发噱,这一段枯燥的路,倒也不觉漫长。 此处与雪色大地不同,不会困在同一处鬼打墙,走出无垠草茵,一大片银灿灿的湖泊,映入眼帘,湖里,树木枝桠交错,因水色而带些梦幻紫蓝,仙气十足,湖周遭却不见半片树林。她正觉得渴,上前要掬水喝。 湖水冷凉,圈进她嫩白掌心,她正要凑嘴上前,手背居然挨他一记拍拂,啪声响亮,险些溅她一脸水湿,她不及反应就要叉腰开骂,他倒显冷然,道:「没弄清楚水有毒没有,就敢往嘴里送,你也是条汉子。」汉子有两种,智勇双全和四肢发达,她属于后者,没脑的那一种。 还没发作便消气,她胡乱甩干双手的水,嗫嚅问:「……这水有毒?!」 仔细去看,湖水七彩渐层,清澈见底,美则美矣,却诡异不见半尾活鱼悠游,而本该倒映在湖面上的几只悬空金乌,此刻竟成了缺月,鲜血赤红。 她双手一阵灼热,像被火烫着,忍不住甩手嚷疼,他拉过她的手细看,肤上已见赤红水泡,他唤出雨泉替她清洗干净,她痛到直抽息,额上浮出大颗汗水,他问她:「会不会治愈术?」 她揺头,揺得很理所当然。好吧,他一点也不意外,她若点头说会,他才该震惊。 雨泉源源不断淌下,舒缓她肤上的刺痛,由火烫变成了涂上辣椒般的微微热疼。 「打架不行,治疗术也不会,你会什么?你真该重新背起书包,去跟小仙童重修入门课。」 他施予简单的治疗术,再以雨泉碍成水球状,将她双手包入水球里,一手包一个,她手掌瞬间变成两颗水形大包子。 他那一句话,自然夹带些许嘲弄,手上动作却相反轻柔。 「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嘲讽我和那群仙童小奶娃一样,不中用!」仙童长得慢,七八十年仍是凡人两三岁模样,神识须养很久才会成熟,竟然拿她和流涕小屁孩相提并论! 「不。」他确定她双手包妥妥,无法从水包子里跑出来,拨冗抬眸觑她:「仙童小奶娃年妃小、神识浅,情有可原,你嘛……」此时截断语尾,不往下说,才是最高竿的狠话,损人不动一刀一枪。 她真想挥舞两球水包子打他! 看在他替她疗伤的分上,懒得与他较真,她扭过头不看他,只觑那池色彩绚烂、清澈见底的宽阔湖水。 「欸,我怎觉得……这湖,看起来怪怪的?」一时又说不上哪怪,她皱眉认真瞧。 第七章 湖中枝繁叶茂,没入水中而不腐不朽,一片生气盎然,连倒映的叶,翠绿中,泛出湖蓝的鲜艳颜色,好似还能感觉它受微风嬉撩,妖娆招揺,发出沙沙声响。 慢! 她左前方瞧去,以一种很僵硬的龟速,迟缓挪向右前方,将大湖看完一遍,眼中之景,有一抹违和感——咦!湖畔明明没有树,怎可能倒出树之影?! 正想提问,便听他淡道:「小仙童入门课,《论山川百岳千湖万池志》,第六十三册,第一百零四章,回去翻翻。」语调依然很奚落。 「……」她右手水包子很痛快挥出去,可惜半途遭他拦截,他握着她腕后三寸,没把水包子碰坏。 「在湖底的,恐怕是我们。」他又说。 「咦?」她一脸呆。 「《论山川百岳千湖万池志》,第六十三册,第一百零四章。」 「说人话!」她大翻白眼。左手水包子蠢蠢欲动。 「无水湖。」那章节,便是介绍此一奇处,他简洁跟她解释—— 无水湖,顾名思义,全湖无水,既无水何以称湖?传言数十万年前远古,还是有的,兴许是被地热蒸腾了,更兴许是首有几场恶战,在此处发生,打坏泉眼,渐渐地,湖水便干涸了。 既然如此,此时眼前所见的波粼银光,又是何物? 浮在无水湖上方,仿佛清泉之物,似水非水,方才她以身相试,双手便遭灼伤,想来便是书册提及的焚仙水。 焚仙水,不单针对神族,连妖魇类亦惧怕,它能瞬间溶毁各类仙术妖术,腐蚀仙躯妖身,泡进焚仙水中,不用半盏茶工夫,一个神也能轻易溶为一摊水。 「为什么说我们在湖底?我们头顶上方明明有天空呀!」虽然那片天……颜色看起来相当不正常,不像晴天,也不像阴霾日,一种很难言明的诡谲。 「那不是天空,假的,你眼睛业障重。」 「……你非得用这种讨人厌的口气吗?有话不能好好说吗?怪腔怪调酸讽人,你是能得到多少乐趣?!多少成就?!多少喜悦?!」 他并不想回答她的咄咄逼问,只挑拣上一个回道:「方才那片草茵,是仅生长在水中的泉歇萆,一由水中摘起便枯萎。」 「光凭几株草就判定这是湖底?」她哼他。没留意自己也正用着怪腔怪调在酸他。 「《神衣论草》第三百三十册,第六百九十九页。」他懒得睨她半眼,矮身观察湖面。 「书呆子。」居然连哪一页都背下来,考试成绩应该坐落前三位,哼,不过谁知你是不是随口胡说,反正我又不会去査证。 课堂上教至无水湖章节,曾听老师戏言,焚仙水一阻隔,湖底自成一处囚牢,任凭哪类也逃不出来,当日觉得是异想天开,现在定神细量,确有几分可行。 将湖翻转,上下颠倒,不让人轻易发现此一安排,隔以焚仙水,这一道似水银波的后方,藏着什么?或者说,锁着什么? 「喂,你在想啥?发什么呆呀。」她又出声吵他了,安静不了太久。 「想着跳下湖去看看。」他一脸认真。 「你傻了呀!你看我的手,不过是沾了些水就烧成这样,跳下去还不溶得只剩骨架?!」见他没有半分被劝退的表情,她后退一步,警备道:「要跳你自己跳,我打算坐在这里,等开天祭结束。」简言之,别想叫她陪他冒险犯难做儍事! 「把你独留在此,我不放心。」他说来诚恳,神情却不是那么回事,一副有难要同当的脸。 「这种事,你已经做过了,把我留给猲狙吃!」这事她记恨一辈子! 「所以我深刻反省,不会再犯第二次。」他又是那副心口不一的表情。 她晬了声「屁」,摆明打死也不信。 「你何必自找苦吃?我们并肩坐在这儿歇歇脚、聊聊彼此神生抱负,凉凉等外头仙僚闯过开天祭,不是很好吗?」她拍拍柔软草茵,直接躺下,示意他也别客气,一块来。 「满足好奇是其一。」 很想回嘴一句「你看起来也不是充满好奇心的仁兄呀」,话到唇边顿住,改口问:「哦?还有其二其三其四其五?」管他其六七八九十,她都不打算爬起身,立志与草茵抵死缠绵,谁也别想将她从地上挖起来。 「其二,泉歇草是食肉的。」他不轻不重,口吻依旧淡然,扫了她一眼。 她一开始没细听,当他声音不过春风拂耳,直至她躺了舒服些,伸伸懒腰,方有闲暇思量,泉歇草……好熟的名,对,他刚提过,这一大片草的名字,就叫这个,他又说了什么?哦,泉歇草是食肉的……她也爱吃肉,菜类多少也吃,新鲜水果就很喜欢,基本上,她不挑食一一思绪卡住,字句倒退好几句。 泉歇草,是食肉的?! 她激灵灵弹起,直接往他身上扑跳,不敢沾着半枝草。 想了想,觉得他定是诓她的:「草怎会食肉?!它又没长嘴!」 他正要重复,不厌其烦:「《神衣论草》第三百一一」 她插嘴:「三十册,第六百九十九页。」她都会背了! 他投来淡睐一眼,无关激赏夸赞,眸间清楚写着「背起这个有何用?内容半字不知,一样废柴一根,烧了还嫌烟太熏」,嘴上倒爽快回道: 「泉歇草,全株含麻痹剧毒,但凡接触时间过长……所谓过长,约莫刚才有人躺上去,翻一翻,滚一滚,再伸两回懒腰,打一回呵欠,不用数到十,毒性开始侵蚀神智,无色无味,无声无息,不知不觉间让人意识全失,一日后,草茎便能将人缠成草茧,草上分泌露珠般的腐蚀毒汁,等肤肉骨全蚀成汤汁,再以草根吸食得干干净净。」他背诵课文一般,抑扬顿挫也无。 她抖了一下,想像景况有些……鲜明,她想吐。 脚下那片翠绿,此时看来,多像长了嘴巴的恐怖妖物,正朝她龇牙咧嘴。 挂在他腰际的纤腿儿又往上挪了挪,怕极了会滑下去,手牢牢圈紧他脖子,这动作,做来已经很是熟练。 她却忘了,把自己悬挂他身上,是件多蠢笨的事。 避开了泉歇草,没能避开他该死的好奇心,她来不及深思是食肉的草可怕些,还是他欲跃下的焚仙水恐怖点,又或者,这两者根本没有差异,都是将人溶成尸水的一等一高手。 他搂紧她的腰,半声招呼也不打,往那片银鳞灼灼的湖面飞跃而去。 噗通。 甭说遗言,她连惨叫,都来不及。 【第三章 归返】 蚀溶的声音,一阵一阵从耳边传来,像一锅沸滚热油,蓦然被倒入清水,滋地发出油爆,确实也能听见什么东西爆开,她不敢张眼去察看,只知道蚀溶声与爆破声,不断反复交替。 过了很久很久……或许也没有那么久,是她心态度日如年,觉得时间漫漫难熬,蚀溶与爆破终于不再响起,周遭安静了下来。 「到了,下去。」 那句下去,当然是叫她从他身上滚下去。 她张开眼,本能往头顶上看,本该为苍穹的部分,正是他们跃下的焚仙水,银光依旧耀目,水波徐徐荡漾,罩满整片天幕。 她收回目光,转向他,正要开口数落他几句,却见他面庞有些发白,额上满满是汗,眉宇间倒是平常的淡然。 第八章 现在才回想起来,刚他吐出的少少四字,似乎有些沉、有些吃力,仿佛费力硬挤而出。 她滑下他的身体,眸儿直盯着他,见一颗汗沿他鬓边淌下,她本能替他揩去。手上两团水包子在方才穿越焚仙水时,太过紧张害怕,搂着他脖子时给弄破了,湿了他一身。 「你怎么了?刚刚那哔哗剥剥声是什么?我们怎没被焚仙水给蚀了?看来焚仙水也没啥可怕的嘛。」顺便拿丝帛把他额头抹一遍,消灭所有汗珠。 他睨她,为某人与死亡擦肩而过,居然还如此天真无知,感到无言。 若非他以护术为圆墙,一道又一道里护两人,在焚仙水蚀破前一道,便立刻再铸出下一道,足足用了二十三道,才勉强穿过焚仙水。 这些,他并不打算说,说了也不过换来她「你看看你,叫你不要来你偏要!活该!」之类的奚落,他现在没太多精神与她斗嘴。 他闭眸调息,胸臆淡淡疼痛,一阵一阵传来,时而浅,时而重,喉间尝到些许血腥气味。护身仙术被强硬破坏的反噬,虽不至于无法忍耐,却不能说毫无影响,尤其第二十道护术,已达极限,要不是考量怀里还有个无法自保的废柴,他几乎也快支撑不住。 他太看轻焚仙水的威力,就连他习得最好的护术,在它侵蚀下,竟也只能短短相抗。幸好,回程不需要再穿越焚仙水,他暂时也没有施展二十三道护术的气力,若在此境受困,便如她所言,乖乖等开天祭自行结束,再被送出虚境。 此处,又与先前芳草萋萋之景迥异。 相隔一片焚仙水,绿毯般的广阔草原,消失无踪,取而代之,是高耸参天的巨木林,郁郁葱葱,每一株巨树,皆须数十人牵手相围才能抱拢,树干爬上藤蔓,缀点老树一抹青翠生机蜿蜒。 因有薄雨山岚,泥地碧苔湿滑,满地落叶糊烂,一股浓重腥草气味。 「你是不是很不舒服?你看看你,叫你不要来你偏要!活该!」她一边骂,一边扶他在树根坐下。 他居然完全料中她的话语,只字不差,明明彼此姓名皆不知,心思倒一个猜一个准,他险些笑赞自己,他确实也笑了,换来胸口一阵痛。 「你先别四处乱跑,给我半个时辰安宁。」他专注运起仙息,修复略有受创的仙体,在此之前,不忘交代她,总感觉不叮咛两句,转眼间,她就能替他惹是生非。 她听了嗤之以鼻。 谁会乱跑呀?说得好像她很会生事似的,这次分明是他自找的麻烦,又不是她推他下湖,哼哼,严格来说,她才是被他拖累的倒霉鬼耶。 腹诽归腹诽,见他已再度闭眸,周身金光微漾,进入调息状态,最忌分神,她没敢吵他,干脆在附近拾些柴,看能不能生个火堆,烤烤暖,这样也不算乱跑吧。 毕竟不熟悉此处,她没敢走太远,保持在一抬眸便能瞧见他的距离,匆匆拾了些枯枝回来,见他脸色尚未恢复血色,又看见水包子破裂,弄湿他衣裳,想来必定很冷。 她将枯枝堆得离他近些,准备生火,思量了一下下,仍是觉得不够近,他取不到暖,再挪了挪,约莫一臂远,又挪了挪,这还差不多。 费了好一番工夫,施了数次法术才勉强成功,为了维持小小火苗不灭,她还蜷着身子,挡风遮雨。 火生完,她边添柴枝,忙碌好一阵后,才觉得倦意慢慢涌上,她自个儿挑了处干爽的树根坐下,这树根方位,还能顺便帮他堵堵风。 也不知他要调缓多久,她不好开口吵他,只能坐等,怎知等着等着,等来了睡意召唤,她脑袋一点一点地直捣动,竟逐渐靠着树干,睡得越沉…… 他调息完毕,张眸就见一个睡翻过去的女人。 她斜卧巨大树根上,以手臂为枕,浓黑长发散在微蜷身侧,柔柔泛光,与她娇艳红裙掺在一块,神态像只晒日光的猫儿,慵懒至极,于一片荒山野林里,睡出一幅芙蓉春景。 可惜,这芙蓉,妆有些糊花,双聪沾了点脏,先前与猲狙对峙,大概哭了很久,把眼都哭肿了,鼻头也揉得发红,很是狼狈,却又狠狈得挺…… 他脑子刚闪过了两个字,被自己立马掐断。那两字,她扛不起,是他伤糊涂了,一时脑热,思绪乱七八槽。 「脸怎么那般红?」他未察自己注视她良久,发觉她面庞泛有不寻常红晕。 伸手去探她额温,果不其然,是烫的。 在雪地里折腾许久,又突然落到温暖的泉歇草原,一冷一热的交替,体弱些的人自然支撑不住,况且是她这类不济事的神。 正因她如此不济事,独留泉歇草原也是死路一条,虽说在虚境死去,立刻会被送回仙界,但遭泉歇草吸干之前,她得受多少折腾? 与其都是身陷险境,不如把她带进无水湖……毕竟,他渐渐觉得,与她同行,见她种种惊慌失措、鼓着腮帮子瞪人、吵嘴吵不赢时的憋屈,倒也有趣,很是疗愈。 许是他的掌温让她感觉舒适,她轻轻蹭了一下,唇角勾起一道淡淡笑痕,颇似满足,又迷迷糊糊再蹭一下。 他挣扎该不该抽回手,似乎又觉得撒了手,就像认输了一般。 掌间有她发烫的温度,还有,她脸肤的凝脂细腻,指腹无意识地浅浅摩挲她眉宇,她唇角再弯了弯,发出餍足吁叹。 刚硬生生掐断思绪的那两字,再度浮了上来,这次,没来得及自我驳斥—— 可爱。 「……我应该是伤到脑了。」他另只手揉上额际,很认真却失礼地喃喃补上:「焚仙水灌进脑袋了吧。」只好再度费神调息一遍,治治这莫须有的脑伤。 她睡足后,已不知过了多少次「半个时辰」,揉眼醒来,浑身僵得又酸又痛,树根睡起来太硬,她这身细皮嫩肉受不住呀。 本能往身旁一看,他依旧维持她睡前的打坐姿势。 「你还没调缓呀?都多久了呀……看来,你治愈术也修得不怎么样嘛。」她见他气色转好,唇瓣恢复健康血色,冷汗也不发了,才敢动口讥他,在言语上拿拿乔、占占便宜。 「你睡够了?睡够就走吧。」他睨完她,口吻冷淡道。 若不是见她病了,想着让她多睡片刻,他至于吗?! 「走?走去哪?我们在这儿烤烤火、聊聊天不好吗?你好奇心能不能消灭一些,况且,这儿看来没啥能好奇的呀,除了树就是树还是树——」话才说一半,一阵歌声在巨木林间响起。随嗓音轻送,巨木底下的雪白色花苞同时绽放,花粉如烟,氤氲升腾,漫于林间似山岚,又似天女手中一缕缥渺仙纱,蜿蜒朦胧。 此情此景,美虽美矣,可发生得太突兀,突兀得万分怪异,她没有好心情欣赏。 「又、又是妖怪吗?!」她本能往他身畔缩,很习惯以他为盾,依赖他保护。 「好奇了吧。」他挑眉觑她,拿她的话打趣她。 「没!我没好奇!我一点都不想弄清楚这种鬼地方谁会哼歌!你拉我干么——要去你自己去——我只想烤烤火——」奈何力不如人,她被半拖半拉半拎,循着歌声前进。 那歌声,属男人所有。 低低吟唱间,透露着一股清亮悦耳,周身草木似感染曲中生息,吐露清洌芬芳,揺曳碧玉枝叶,歌曲内容唱些什么,倒听得不甚明白,像相当古老的语言。 第九章 她觉得歌声来自四面八方,并不打同一处来,好像一会儿在叶梢迎风,一会儿在远林缈缈,一会儿又在树洞呢喃,可他好似笃定方向,不受任何迷惑干扰,步伐坚定不移。 「我、我听说……唱歌越好听的妖,吃人越凶狠——你听这歌声,这妖是得多恐怖?!我们自己送上去当食物,要不要这么傻!喂——」想骂他,又不知他姓啥名啥,气势直接对半砍,吼人也没那股辣劲。 他不吭声,继续走,她使劲立定原地,却不敌他力气。 她突地反应过来,扬声喊:「呀!难道……你被歌声迷惑了,身不由己?!」 越想,越觉得这可能性极大! 哪有人明知前方有危险,还硬要往前冲,要嘛呆,要嘛笨,要嘛又呆又笨,再不然,就是受制于人!这容易,她有办法破解:「你松手先,我找块石头砸醒你!」 「你再叽叽喳喳,我会先找块石头砸昏你。」威胁的话不用说重,口吻轻轻浅浅也能做到。 她一时岔气,回不了嘴,被他拎着走。 这次很明显,歌声距离益发靠近,如私密情话,密密贴在耳畔喃唱,轻得像柔柔吐纳。 她满脑子充塞妖物模样,一会儿是残暴虎形巨兽,一会儿又是阴狠千年巨蟒精……所有能想像出来的恐怖生物,宛若走马灯一般,迅速在她脑中转了一圈—— 被蛇吃还是强过虎,兽形类的獠牙太锋利,撕肉断骨,血雾喷溅,死相要多凄惨有多凄惨,蛇好多了,吃相优雅,完完整整吞下,不轻易教人看见它肚中消食的景况,若真要去喂妖,拜托是蛇妖,蛇妖才好…… 他听见她碎碎叨念,嘴里嘀咕着「非死不可就给蛇妖吃」的荒谬祈祷,方想调侃她几句,本近在咫尺的歌声乍停,巨木林沉静无声,悄无飞鸟虫鸣,连叶片沙沙声亦听闻不到。 歌声一止,唱歌之人的方向,自然无法追踪。 良久,唱歌的嗓不再唱歌,倒是浅浅轻语起来: 「居然有人来到这儿?还是……又有罪大恶极的犯人,永囚于此?」那嗓,哼起歌来悦耳,说起话来舒心,比拂戏叶梢的清风柔;比细碎洒落枝桠的薄光暖,问话间,隐隐含笑。不待两人回答,那嗓又说:「到我这儿来,让我瞧瞧,我已忘记有多久没见过其余人了。」嗓音充满无法违逆的笑意,像邀请人坐下来,饮杯茶、听首曲儿,恁般的诚恳温柔。 巨林间,一道小径明亮,透着玉似的水泽光芒,引导两人踏上。 她又想将双脚钉在地上,可身旁那人,好奇心未死,仍旧该死的蓬勃旺盛,当真往明亮小径走去,她扯不开他的箝制,呜呼哀哉被带上不归路。 她身不由己,唯一能控制的,只有自己的嘴巴,要死,也给她一个痛快解答,别让她提心吊胆:「你、你是不是蛇妖?!」 「我不是蛇妖。」那嗓,笑笑回她。她抖了抖,仍作垂死挣扎:「那、那你是虎狼熊豹哪一种?!」 「都不是。」回答依然笑意不减。 「那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笑嗓略顿,停了有些久,才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东西。」 此句话语声尚存,小径最末端,一株乌沉巨木,比林中任何一颗树更庞大参天,耸立眼前。 即便仰头去看,树的至高处也瞧不尽,不知它究竟多高多长,单是一边的分枝散桠,足以遮盖半片天空,如墨绿轻纱笼罩,只容微弱光芒由缝隙落下。 除登天建木外,没见过这般庞然耸天的巨树。 微弱光芒像金色粉末,一点一点地纷撒枝桠,树下有一人,正噙着淡笑,望向他们。 说「望」也不似,毕竟那人双眼闭合,并未因他们靠近而张开。 那人确实不是蛇妖,什么虎狼熊豹那类野蛮兽类的,更不是。 那是一名青年,一名极其美丽的男子。 面庞姣好且漂亮,玉般细细雕琢而成,一泓水腻黑发极长极长,溢过他双边肩胛而下,直至他脚边仍未休止,蜿蜒如一道浓墨色流泉,发间淬着叶缝洒落的光,披散在两人面前。 这般赏心悦目的美男情景,仙姿无双,信手摆在哪一处风光中,自成一幅绝丽景致。 可除却青年美丽男色之外的一切一切,都太违和、太诡异、太不合情合理…… 绝色青年的右后肩,一只雪白羽翼半展,受伤似地垂折一旁,白得不见半点污瑕,左后肩却不是相称的白羽翼……漆黑色的宽大蝠翅,占据在那儿,翅上还长了支锋利如弯刀的尖刺。若说白翼是世间最纯净之物也无法比拟,黑翅便是淬以世间最阴暗的颜色。 青年状似被缚在巨大树身上,树藤牢牢缠紧他,看似已与巨木相融为一,无法分离,宝玉色枝桠缀于周身,像是由他肋间突出。 除树藤外,他身上数不清的冰晶长针,透着寒气,将他钉死原地。 偏偏这么可怕恐怖的对待,绝色青年的面上,没有丝毫痛楚。 一袭白衣胜雪干净,姑且不论他被钉在那儿多少年,衣裳也不该呈现此时无垢,不染尘土。 半敞开的衣襟,露出底下肌肤,她隐约看见鳞片似的东西,布满其上,再定睛去看,又像复上一层薄细绒毛…… 「真是许久许久没人与我说话,两位年轻神族……咦,你是由凡人提上来的吧,仙气相当淡薄。」 绝色青年开口,和刚才唱歌时同样好听。 瞧青年被钉牢的模样,想突然扑上来吃人亦做不到,她一安心,胆也大了,上前两步,提出疑惑:「你是谁?为何被钉在这儿?我看不出来你是哪一类妖物耶。」光是妖物两字,就与他千百个不般配呀。 绝色青年不答反问:「你们呢?又是如何来到此地?寻常小神辈不可能抵达焚仙水彼端。」 「我们在历开天祭的试炼,误打误撞闯进来。」她瞪身旁祸首一眼,拜某人好奇心旺盛,才有此一遭遇。 「……开天祭?」绝色青年面庞流露不解,对这三字无比陌生。 「你不是开天祭试炼中,虚境的产物吗?」她以为他和猲狙、居鸮,属于同一类。 「或许是,或许不是……时间太漫长,长得我也分不清,自己早已殒灭,徒剩元神游荡,还是依旧苟延残喘……」绝色青年声嗓浅然,幽幽说道。 她身旁许久没开过尊口的祸首,插上了嘴:「你是劣神榜上,始终留白的那一位远古神只?」虽是问句,却又问得不带困惑。 会作此猜测,一是被釆用如此繁复方法禁锢之人,必非寻常妖魔;二是绝色青年周身仙息丰沛,绝非区区千年能修得;三是绝色青年身上的长针,大有来头,若他记得不错,那是神族仙物「寒冰钉」,用以禁锁犯错神族,封仙脉、绝仙术,动用这般数之不尽的寒冰钉,代表绝色青年来头惊人。 第四,也是最让他笃定九成猜测的一点,那远古神只,消失得太莫名,既无巨大浩劫,亦无迹象,突然而然,天界再不见他身影,长辈仙者封口不提,仿佛自始至终,本无这一号尊神。 「劣神榜?又是什么?」绝色青年对种种大小事似乎都颇感兴趣,眉梢扬了扬。 「就神仙们闲得无聊发慌,做了个没用的排名,评比哪个神仙顾人怨嘛。」她哼地回道,对所谓「劣神榜」嗤之以鼻,谁叫她也榜上留名,很有权表达意见。 第十章 「榜首是?」绝色青年好奇心也不小。 「以前是瘟神夭厉,后来霉神顶上去了。」她回道。 「那两个孩子呀……」绝色青年陷入短暂沉吟,似在回忆往事,唇畔淡淡有笑。 「明明跟他们相比,你看起来才像孩子吧。」她犯起嘀咕。 平心而论,从外貌来看,瘟神及霉神约莫凡人男子三十出头模样,绝色青年则年轻许多,五官带点青涩,由他口中说那两位是孩子,何止不伦不类。 绝色青年轻笑:「在我眼中,他们确实是孩子没错。」 她很顺口接话:「那你得多老呀……」她都不忍去算瘟神霉神的实际神龄。 听见她这般直率,绝色青年笑声更轻、更绵长,未张眸,仍让人清楚知道,他视线转向了她身旁的金发男人: 「你方才的问题,我无法回答,我并不知劣神榜,更不明白自己之名是否留白,倘若无人愿意提及,希望将之消抹,就任由他们吧。」 金发男子不说话,心中已有答案,倒是她,仍有一肚子话想问: 「你犯了什么不敕之罪吗?被钉成这德性,你看起来不像坏人呀,还有,你怎么一边白羽一边黑翅呀?你到底是鸟还是蝙蝠?」疑惑一个接一个抛出来。 「不敕之罪……或许,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天地难容之罪吧。」绝色青年一句话越说声音越浅,到最后,仅存几声唏嘘。至于她其余的间题,着实没有回答必要,他是好是坏,是鸟是蝠,皆非他说了作数,如何能答? 「钉这样……不痛吗?」她瞧了,有些于心不忍。 鲜少被柔软关心过,她的怜悯倒教青年很受用、很欢喜,脸庞笑意清晰绽放:「痛倒不痛,不过,胸口中央那处,是有些不舒坦。」 她仔细看去,他所指的那处,与其他部分扎穿着长针不同,贯穿胸口中央,是柄极似木钗之物,像一截树木枝桠,却通体半透,呈现琥珀色泽,钗身最前方一朵粉晶雕琢的小巧蔷薇,粉晶蔷薇下,曳着长长冰穗,穗末一颗粉珠,犹似花之泪。 「这东西似乎扎破我心肺,虽不痛,然唱歌时总觉鲠阻,今日既遇见你们,想来许是缘分,不知是否愿意替我取下它?」绝色青年提出要求。 她还没应允,身旁的金发男人给了她明显眼神,示意她拒绝。 可惜,两人在虚境相处数日,实则与陌生人无异,眼波交流传心意这档事,未能奇迹生效。 「好呀。」她答,正要上前,被他逮了回来。 「你答应人倒答应得爽快。」爽快到脑子都没空使吧。 「拔枝木钗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被那样扎着,确实很不舒服呀,换成是我,我也巴不得有人能帮帮我,再说,他又没要我替他拔光全部长针,要是提了这种过分要求,我就会认真考虑考虑了。」太麻烦的事她嫌累,她也没有那种好耐心。 「你不怕取下钗,误解某类禁锢封印,他力气爆发,自行震开寒冰钉,再翻脸收拾你我。」 「哇你想像力好丰富!你很喜欢看话本子呴!」 恫吓被她当戏谑,他金眸一冷,决定不管她死活,等会儿她若惨叫扑上来,他定要恶狠狠推开她,绝对! 「你放心,那钗并非禁锢之物,我也不会因为取了钗,力气大爆发,震开寒冰钉,再翻脸收拾你们。」绝色青年莞尔插话,抱歉自己听力过佳,将两人那几句私语听得清楚,无奈他手脚遭钉,无法很君子地捂耳蔽之。 笑笑替自己澄清完,言毕,又觉得该展现些许诚意,意念甫动,一抹绿意由脚下延伸,在她面前生长成一株花丛,徐徐综开一朵洁白夜光花赠她。 「送花不如送根能吃的甘蔗……」不能怪她煞风景,花美则美矣,对于饥肠辘辘数日的她来说,能吃的甘蔗,远比只能看的花来得更实用。 夜光花丛旁,窜出一根紫玉色甘蔗,如其所愿,很得她欢心,尤其甘蔗还贴心自断三截、自行削皮,让她对青年的好感瞬间飙升九分,自然更坚定替他拔钗的念头。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对方诚意满满,她理当礼尚往来。 她上前数步,一手拿甘蔗,一手前探,握住钗头微微出力,将木钗慢慢抽出,一面怕他痛,准备随时收敛手劲力道。 仔细观察青年的神色,真如他所言,仿佛无痛无感,眉头都没动一下,好似她从他身上不过拈根落发般,无关痛痒。 本以为抽出钗子的瞬间,会见大量鲜血猛暴喷出的景致,她甚至作好了闪避的预防准备,歪着脑袋,怕被血溅满脸…… 没料到,什么都没发生,钗子也拔得颇轻易,青年胸口那小小窟窿,未见腥红血肉,一眨眼间,竟逐渐愈合。 绝色青年正欲道谢,谢字尚未离口,更来不及请求她把木钗放置在他掌心,微抬头,却见眼前两名年轻神族,转瞬消失无踪。 绝色青年或许不知始末,她与金发男子却很明了,开天祭试炼,被外头某个人成功突破,连带将他们一并带离,由虚境中归返。 绝色青年张开了双眼,右眸浓红如血,火焰般燃烧;左眸碧蓝清澈,海天般纯湛,遥望带走年轻神族的远际苍穹,幽幽逸了声叹。 即便记忆渐衰,日日年年,能记牢之事,淡化得快变成无色虚空,然而本能依然清楚,小神族带走的木钗,应该是极其重要之物。 重要到失去它,胸口那处虽不痛,却空空洞洞,透着冷风。 本未曾动过离开此地的念头,只因心无他求,对现况、对遭遇、对天命,处之泰然,永世不改变亦不妨事,如今…… 「那木钗,得拿回来才行。」复又一叹。 叹这一念,兴许,将惊天动地。 回来了? 虚境中一切光怪陆离、连吐纳都窒碍难行的混沌无边大地、各式突袭攻击的奇物妖兽,全数消失不见,眼前是熟稔至极的清幽天庭,仙息灵泽漫漫,云岚轻烟缈渺,七彩祥光如薄纱笼罩半空。 长达十五日的开天祭宴会,尚未结束,老一辈神族杯觥交错,仙酒一坛一坛干,仙乐一曲一曲听,仙舞一支一支赏,参与虚境试炼的年轻小神辈,重新返回镜台前,有人软脚瘫坐,有人喜极而泣,有人浑身带伤,有人傲然挺立,当然,更有人一脸状况外,手里还握了根甘蔗。 按理说,无论从虚境中取得何物,一旦离境,那些本为幻相之物,自当消失无踪,不可能悄悄携回,她手中甘蔗却还在,不只甘蔗,另只掌心握着的钗,也在。 意思是,无水湖里所遇之人,并非虚构,而是真真切切存在? 「此次试炼辛苦了,表现得相当好,仅用了十一日便提前出来,佑圣真君的徒儿果真青出于蓝,出类拔萃。」 佑圣真君之徒,无意外是那名白衣神君,拜他之赐,众小神辈才得以提早脱困。 「太靠谱了,早知如此,最开始我就该死死跟紧白衣神君,吃香喝辣,怎偏偏眼拙,挑了玄衣金发那位,倒霉随他折腾那么久!」她一点都不打算收敛叹息音量,故意说给旁人听,边将木钗收进袖里,再咬一口甘蔗解恨兼解渴。 玄衣金发那位旁人,虽未叹息,但同样颇有感触:「我也很后悔那时随手一抓,怎就抓了个废柴累赘,叹我雄心壮志,意图成为闯过试炼第一人,这算盘,亦被你狠狠折了,不是吗?」要说狠话,谁不会? 第十一章 「下一次你看准了再抓。」哼哼。 「希望下一回开天祭,不会再有机会见你参加。」他冷睨她。 「我记得开天祭是五百年一轮吧,那时,我还在不在都是个问题哩。」她哧地一笑:「就算在,八人大轿外加铺上红丝地毯来迎我,也别妄想我再踏进虚境半步!」 她生无野心,后无壮志,不想靠开天祭试炼获取半分成就满足,再有下轮,他自个儿去!恕不奉陪! 「如此甚好。」他以四字冷笑作结,而她回以撇头一哼。 数名老神辈上前,皆围着白衣神君道喜,足见成功闯过开天祭,是何等光荣长脸,倒是沾光出来的小神族们遭受冷落,没赏来半句「辛苦了」,更遑论还有什劳子关爱眼神,除了自家亲朋上前关切两句,替自家小神族疗个伤之类。 她自知无亲无戚无朋无友,鼻子摸摸,便要走下镜台玉砌长阶。 迎面而至,仙界向来最受欢迎、最具爱戴、最有人缘,年岁一大把了仍获选天界前三名「邀宴必恭请」的大大人物——财神爷爷,往她这儿走过来。 一掌搭向她……身旁玄衣金发青年,但没同他多说什么,反倒对着她简单一揖,老脸堆满盈盈笑意:「穷神天尊,此次你也参加开天祭试炼?真巧,我孙儿鎏金也是,不知你们在虚境中可有相互帮衬、相互照顾?」 财神应了「长袖善舞,多财善贾」八字,客套话说来流利不打草稿,哪管暗地里对穷神一脉诸多怨怼,表面上亦不露喜怒,在仙僚面前很是大度,给足彼此颜面,腹中有多少粗话想骂,也会烂在肚子遥想当年的当年,第一代穷神冥城告阴状,告的就是他这一位财神,要说两家无恩无怨,真是睁眼说瞎话! 此时此刻,这位穷神第三代,年岁比自己不知小了多少,当孙女都嫌太嫩,偏偏在神阶上,她与自己平起平坐,想来自然很呕,可呕又如何?对外,礼数该做还是得做,否则失了是自己的脸面及器度。 「原来是您老的孙儿呀……我说是哪家好本领,教出这等级的混……好崽子呀。」她以甘蔗敲打着掌心,发出几声啪啪,配合她一字带一哼的语调,瞟向一脸颇震惊的财神孙儿,很有几分长辈架势,哼哼之后,又勾唇笑道:「在虚境里,真是受他诸多『照顾』呐……」 照顾两字,轻而易举听出浓浓酸意,嘲弄得毫不遮掩,加之美眸扫去的一睨,无关崇拜或钦慕或感激或真诚或其余乱七八糟的好目光,倒是加诸许多戏谑或挑衅这类的情绪。 玄衣金发,财神之孙,名唤「鎏金」那一位,对于其敌意,听得很是清楚明白。 他惊讶她的身分,前两代的穷神,打扮规规矩矩,穷神该是什么模样,一眼就能看出来,虽不至于衣衫褴褛,起码没她这般完全崩坏,名不副实,哪点看得出她竟是新任穷神?! 「鎏金这孩子,对穷神天尊可有失礼之处?还望天尊海涵,他本就是闷葫芦性情,向来不善言辞,不会说好听话讨人欢心,不过倒是个善良孩子,天尊算算是他长辈,别与他太计较……若他有不是,改明儿个,我让他亲自登门,向天尊致歉,以表诚意。」财神替自家儿孙说情,一番话情理义兼具,就等听者大度回句「不用麻烦,小事小事」,便能简单掀过,谁知—— 手上甘蔗又敲了两记,她颔首说:「如此甚好。」学鎏金刚才的口吻和冷调,把这四字甩回他脸上,方觉得爽快解气,转向财神,也挂上一脸假兮兮甜笑,继续刁难人:「您老就叫他递上拜帖,我得空且心情好时,再拨冗见他一见。」 财神错估这位生嫩穷神的任性及脾气,更错估了自家孙儿在虚境中,可不是一般般随便对她的「照顾」。 骑虎难下,正是财神天尊此刻写照,话都说了,覆水难收,收不回,只好继续演下去:「鎏金,穷神天尊的交代,你可听清楚了?这赔礼,你定得好好思量,断不可再失礼。」财神貌似不护短,公公正正朝孙儿叮咛。 鎏金整袖揖身,算是回复,她瞧了满意,边嚼甘蔗,边吐渣,边走远了。 待周遭再无旁人,只剩爷孙俩,财神敛起笑,重重啐了声: 「若不是她站在你旁侧,我不能假装没看见她,逼不得已才攀谈两句,她真以为自己神阶很稀罕?!」财神擅长做人,人前和蔼,笑容可亲,但是否真心喜欢某人,得视他转身后方见分晓。 很显然地,他对穷神那一脉,很有怨言,鎏金算是听着爷爷臭骂穷神一家长大,对于爷爷翻脸如翻书的迥异态度,并不意外。 真正教他意外的,还是她的身分。 ……那么废柴的家伙,年纪比他小,位阶比他高,他见着她,居然还须向她行大礼,想想忒不甘心。 「还有你说你,谁不招惹,去招惹上她?!」财神这句,明摆是迁怒,迁怒孙儿连累他自降神格,被迫与穷神一脉打交道。 「我并不识得她,以为她不过是寻常司花天女之类。」 「那一家子全是怪人,脑子里摆些什么乱七八槽鬼想法,正常神族都猜不透!拜帖一事,敷衍敷衍过去便好,别较真,还傻傻上门供她糟蹋?!她想得美!我们财神也不是软柿子,任她掐扁搓圆!」 鎏金没应声,静默随着爷爷身后走,财神身形福态,步履些微笨重缓慢,走前两步又顿下,转头问他:「在虚境里,你不会同那古怪丫头暗生情愫了吧?!」 通天云壁可以映照出虚境景况,自然也映照出他孙儿与穷神独处的片段,直至由银白大地转至泉歇草原,财神与众仙皆见他们两人在一块,自然有此一问。 「没有。」鎏金直觉脱口否认,这两字,连经过脑门思索的时间亦无。 「没有最好!那一家子神格不纯,本连修仙机缘都没有,是他们大吵大闹,才破例提上来,可成了神仙,也不见努力思进取,仙术仙寿只修了半吊子,一塌糊涂,哪有半点神仙样?」财神又叨叨絮絮了许多,自然全无好话。 关于穷神一族种种,在鎏金思绪间,迅速转了一遍。 那一家三代,生于贫户,爷爷是奴,爹爹是奴,注定孙儿也是奴,卑贱地在富豪府邸谋得施肥铲粪仆役一职,赚取少得可怜的薪俸,以及一小处勉强容身的小破房,供家人遮风蔽雨。 他们注定无财,命薄上载明一生劳累工作,却摸不到钱财,日子虽苦,一家倒携手相扶,不怨天、不怨命,安分做着仅供糊口的差事,人生无贪无求,只希望家人身体康健,平安和乐。 然,「贫贱夫妻百世哀」这句话,并非挂在嘴上的信口胡言,它是太多同类人的亲身经历,血淋淋记着,如此简短的七个字,何等椎心刺骨。 因为穷,他们被主人视为牲畜,毫无尊严,动辄奚落打骂,无论差事办得妥善与否,倘若主人存心刁难,他们只能默默吞忍。 因为穷,没有权利选择携家带眷逃离这一切不公。 因为穷,就连自己的妻子,都没能好好保护,眼看主人端起高高在上的嘴脸,夹带权势及命令,逼迫妻子就范,还当着幼小孩子面前,奸淫得逞。 第十二章 受此奇耻大辱,丈夫本欲找主人理论,却被父亲拦下,揺头叹息地喃喃说:「没有用的,奈何不了他们……去了,不过自讨苦吃。」 丈夫忿恨不已,淌了满脸泪,槌打墙壁哭吼,妻子虽萌生死意,思及孩子还小,怎忍弃之不顾,只能苟且偷生。 他们的隐忍,并未换来平静,食髓知味的富豪主人变本加厉,总在兴头一来时,横蛮地命家仆闯入小破房,将妻子拖至自己房内,供其淫乐,他妻妾众多,却更好这一味,看女人从挣扎到认命的折辱过程,获取乐趣,并于完事之后,随手几枚铜钱朝她脸上丢,贱买她的清白与羞愤泪水。 一日,丈夫返家,撞见富豪主人故技重施,此次更加恶质,居然在他家小破房的木桌上欺负他妻子,孩子蜷缩墙角,哭得满脸通红,丈夫怒极攻心,早顾不得主仆之别,操起手上挑粪棍,便往主人后脑勺打。 若能直接将主人打死,或许只是一命赔一命的事,偏偏富豪命不该绝,天赐予他此生寿命八十九,尽管伤重,最后仍是能安然无恙,度过生死大关。 富豪没死,死的却是那一家三代,丈夫一时激动伤人,便是他们的死因,伤愈的富豪怎可能轻易放过他们? 故事没有发生奇迹,也未能有福星降临拯救,那一家子的性命,断送在富豪手上。 穷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最后还死于非命,满腹冤屈难申,才有了冥城告状之情事。 若鎏金没记错,她死时,不过是两三岁的稚嫩年纪。 大概这年纪还记不了事,未能懂得太多世间丑陋,她脸上才瞧不出半丝悲愤怨怼,仍能那样笑…… 那样废柴得很欢快、不思进取也无妨的笑。 他心底,生起一股暗暗庆幸,庆幸她没尝太多辛苦而死。 思绪到此中断,穷神一家的往事,在神族眼里,短暂得不值一提,亿万人世中,更苦之人不是没有。 拜帖他一定会送,但不为赔罪,他不认为自己何错之有,然而有件更紧要之事,须与她私下商谈——关于虚境所遇的绝色青年,以及,她错手带回的木钗。 【第四章 纠缠】 第一张拜帖,石沉大海。 第二张拜帖,杳无回音。 第三张拜帖,投递无门。 第四张拜帖,直接给退了回来。 第五张拜帖,揉在他掌心,皱成一团。 给她面子,她倒端起架子来,逼他直捣虎穴,硬闯进门,她才肯拨空一见便是了。 行,这招省事省时,不用浪费彼此时间相约,他心里也颇乐意照办。 择期不如撞日,鎏金做事向来俐落,曾被他爷爷评为财神一族难得的好苗子,这株好苗子一脚踢开她府上那两片揺揺欲坠的门板,再无遇任何阻碍,第六张拜帖同时同刻,随大掌拍桌,啪地摆在她面前。 那时,她正落坐一张老旧破桌前,盯着眼前一壶凉茶发呆,他隐约记得踹门进屋前,听见她在屋里喃喃自语,很挣扎、很为难、很天人交战道:「用?不用?用?不用?金子都砸下去了,不用有些浪费……」 不是他小人偷听,而是她家门板破洞有些大,里头动静全泄了出来。 破桌受不住他一拍,桌脚果断迸裂,灰飞烟灭,她只来得及双手去捧护那壶茶,其余桌上零嘴瓜果全散落一地。 「财神长孙鎏金,求见穷神天尊一面。」他淡淡补上来意,为时已晚,而且晚了非常非常非常多,加之表情冷然,半点恭敬无存,哪里横得着「求见」一词? 「……」她瞪他,瞪了好久才说:「你砸坏我家唯一一张桌,赔我!」 她没有扯谎,那是她府上唯一一张桌,应该说……是这家徒四壁间,唯一一项摆设家具。 他目光终于由她身上挪开,环视穷神之居,她一身华丽金贵,所住之处居然不如柴房,是把银两全花在衣着装扮上,腾不出半分来釆买家具? 破的窗、破的门、破的桌、破的屋瓦,独独她,身穿极其珍稀的天女羽衣,妆点金煌耀眼的黄金饰物,腕上的金铃,轻轻曳动,发出响脆之音,于此一陋室里,成为最格格不入的存在。 一张桌子,赔她有何难? 他墨袖微扬,全新的、坚固的、雕工精巧,镂刻一圈百鸟献寿图,鸟羽镊嵌东海稀罕的雪白贝壳,洁净中七彩光辉隐隐流动,黑漆木制的六角桌,摆在她面前。 她一脸嫌弃,看不上眼:「我不要这张,我要原先的破桌子。」 「……」墨袖再次拂动,黑漆木桌骤然消失,在原地,又是一张揺揺欲坠的破桌。 她伸手去试,桌脚确实会揺动,相当不稳固,与原先家中那张一模一样,面露满意神色,手里捧的茶壶才重新搁回去,眼神示意他坐,下颏努努那壶茶:「要喝吗?」 他落坐,木椅揺了一下,发出微微咿呀声。 「来者是客,喝杯茶怎么了?天尊还吝啬吗?」居然让客人自行选择喝不喝,他说不要,她就真打算省下一杯茶水? 「是你自己要喝的……」她后头还嘀咕了什么,由于含糊在嘴里,没发出声,恁是听力再好如他,也听不清半字。 她拣了个缺角的破杯,替他斟满一大杯,险些要溢出来。 他抿了一口,茶味很淡很淡,淡到像是一整壶茶里只摆了片粗劣茶叶,倒是水质喝来清甜润喉,他又喝了一口,这一口,直接饮去半杯。 「你求见我做什么?当真听话来赔罪?」论神阶辈分,她与他爷爷平起平坐,自然可以摆高姿态对他,口吻也带些以上待下的倨傲。 「那日在虚境……」他甫开口,被她抢话: 「那日在虚境,你对本天尊多有无礼,本天尊大度,可以不用跟你计较,不过得先看看你赔罪的诚意……你不会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来吧?」 他静默,由袖里掏出什么,推至她面前,她定睛细看,蓝皮书封上端正书写着——《神衣论草》第三百三十册。 「……」讥讽她得好好重修这门小仙童必修课本吗? 「还有。」他又补上一本红皮书,豪无意外,必修课之二,《万物诸相史》也给她带来了。 「你是来赔罪还是来吵架的?!」她真想把书甩回他脸上,奈何《万物诸相史》太厚实,她光要扛起来就相当耗力,当凶器太不顺手。 他端起茶杯再啜,金色长睫半掩双眸:「我是来与你提提虚境之事。」 有一瞬间,她被他略垂金睫的模样所迷惑,觉得他这面容、这身姿,甚至是抿茶的动作,无一不赏心悦目,然再回想虚境旧事,桩桩件件,血泪交织,再美再好的景致,她也无心欣赏。 她冷冷哼他:「有什么好提的?提你把我抛在猲狙面前,任我自生自灭,还是提你不顾我意愿,强行拉我跳焚仙水那档恨事?!」每一个字,都说得忒酸、式嘲讽。 「巨木林里遇见的那名青年。」她的咬牙切齿,他听而不闻,半点歉疚也无,微抬眸觑她,问道:「那枝木钗,你还收着?」 「……又不是什么值钱之物,怎了,讨着要我分你一半?!」 「遇见青年之事,你谁也别提,就当是虚境试炼的一场幻相,那枝木钗交我保管。」留在你身边太危险——这句,他并未说出口。 第十三章 「原来,连一半都不想分我呀。」她闻言嗤笑,红唇勾起一道美丽扬弧,眼神却挑衅。 「下一回开天祭,我自会将木钗送回青年手中。」 「怎么送?再去跳一次焚仙水?!你真以为自己本领高强?!」都不记得自己那时脸色多死白,气息多不稳,要不是她在旁边守着、看着,还替他生火取暖,他哪能安心调息?! 「留着那东西麻烦,有关他的所有东西,全部不碰最好。」 「我瞧他人挺不错的呀,还送我甘蔗,而且甘蔗可甜得呢。」比起某人在虚境所作所为,她宁愿相信青年是善类。 他不意外她对远古神只的无知,也不打算替她上这门课,对于成为驽钝之徒的师父,他没兴趣,尤其是一个拿到甘蔗,便以为对方是善徒的傻家伙。 无知有无知的幸福。 「这个,跟你换木钗,足够了吧。」他右手一翻,掌心一锭金元宝闪闪发光,亮得扎眼。 摆阔呀?财神之孙身上随便抠抠,就有金屑掉下来是吧? 虽然扎眼,但他这本领,她还挺羡慕的,可惜穷神学不来这招,另一招倒练得很好。 她纤指点点金元宝,沉甸甸的亮澄小东西消失无踪。 「金银财宝对我没什么诱惑力,经我之手也不过一瞬,我非贪财之辈,和你们财神一脉不、一、样。」 他作势环视她住居一眼,淡淡扫去,唇角扬也未扬,嗓音平浅:「天尊有多高风亮节,鎏金已亲眼见识。」话说罢,坏了一边的窗扇被风吹得卡卡作响。 她变出一柄香扇,作态地凉凉搧风:「哼哼,我们这叫不忘本,即便提升飞天,亦绝不改初衷,在世为人时,住的用的睡的是什么,当神了也继续使用。」 「原来天尊在世为人时,便是这副奢华装扮。」 「我在世为人时还是个包尿巾的……关你什么事?!」差点掀了自己的底,她冷哼闭口,脸腮微微红了。 「在世为人时,住的用的睡的是什么,当神了,也继续使用……」他一边覆诵,一边受教颔首,一边怜悯又不失恍然地看着她的火红沙裙。 「我现在没有包尿巾了!」她严正声明,桌下的脚抬起来踹他,他避开了,她踢中桌脚,破桌重重揺晃两下,险些散架。 他逸出几丝笑,借由喝茶之势,将笑声咽回。 真是个好招惹的家伙,三言两语便能丧失理智,哪有个天尊模样?根本就是、女娃一只。确实与他相较,她算是极生嫩的小神辈。 正因她太生嫩,绝色青年的木钗,她更留不得,同样地,也决计不可将遇见青年之事外传,一丁点都不行,对她才是最佳措置。 否则被知道了他俩闯进无水湖,见过那位早由仙界消抹踪迹之神,更擅自作主抽出木钗,不知会惹上什么祸事。 她是因他牵扯才进入无水湖,他有义务……保护她。 脑门突然闪入的这三字,令他眉心抽了抽,淡淡蹙痕形成。 他刚刚想了什么?怎么一时间思绪中断? 他定神欲细想,脑袋竟益发昏懵,他不禁探手揉上额侧,那儿渐生一股醉酒般的醺然。 「……你怎么了?」她的声音,此刻听来也有些遥远,不切实际。 他没有回答,兀自与这股不适对抗。 她说得很惊奇,眉飞色舞:「还真的有效耶,霉神没有诓我。」她很认真在打量他,观察他的反应,他瞠大金眸瞪她,瞬间也明白了。 茶水! 「我有问你要不要喝,你自己说要的!」她撇清关系。当初她那么挣扎,觉得用这招似乎有些小人,良心痛痛的,才将选择权交给他,他是怎么说的? 来者是客,喝杯茶怎么了?天尊还吝啬吗? 既然客人要求,她当然很有礼数地倒给他呀! 虽然本来就是打算要用在他身上啦,但起码她曾天人交战过,迟迟不收他拜帖,考虑了数日数夜,再说,茶水也不是她硬扳开他的嘴强灌嘛,现在瞪她哪有道理? 她以歪理说服自己,面露问心无愧的天地正气,勇敢回视他。 你却没问加了料的茶水要不要!他内心吠吼。 「里面加了什么?!」他咬紧牙关,一字一字由牙缝迸出。 「……你不要知道比较好。」她衷心建议。见他眉心紧蹙,神色痛苦,金发凌乱散落在泌汗的脸腮边,她一时没忍住,动手替他把发丝拢向耳后。 手指触及他耳廓时,明显感觉他重重一震,梳理完他澄金发丝,她故意徘徊不走,再度碰碰他逐渐泛红的耳朵,这一次,听见他沉吟。 「霉神说,这不伤身的,别怕,不过我事先跟他提,你有些难搞,他可能药量掺重了些。」她手指滑过他耳垂,再爬下他颈际,顽皮得像只虫子,挠在那儿,激生痒意。 身躯渐烫,他不会蠢到不明白茶水里加的是什么鬼东西,只是更不解她何以选择他,对一个男人下这种药,会有怎生下场,她该死的不懂吗?! 小仙童该修的学业没修好,就连成年人该具备的常识,她也没学好?! 他抢在完全受制于药性之前,拍桌起身欲走,破桌二度毁于他力道之下,他身势踉跄,正好跌进她张开的怀抱中,她那身芬馥气味,扑鼻而至,丝丝侵蚀肺叶,无法躲开。 方才那记拍桌,仿佛是回光返照的最后一丝力气,若无那一拍,他也无法顺利站起身,而如今,竟使不出半分挣扎,被她柔软环抱。 她忍不住笑,摸顺他披散后背的金发,宛如抚摸一头美丽且危险的兽:「这么猴急?去我房里,在右手边。」 开玩笑,谁要去你房里?! 可意识不听使唤,双脚听从她的娇音哄诱,一步一步踩入她的香闺——颇破旧的寒酸香闺。 「躺上去会舒服点。」她再道,声音嫩软贴在他耳边,像一首曲儿,也像一块糖,酥麻了听觉,又甜腻了胸臆。 别想!躺上去还有命下得来吗?! 背脊却顺从地平躺,触及竹席,一阵舒爽凉意袭上,令他喉间滚出一声喟叹,逐渐脱力的手脚,得以获得支撑。 她倾身伏上,软嫩地压在他胸口,起初还能感觉她跪坐他腿间,缓慢挪移身躯,探索彼此都舒服的姿势,到后来,只记得纱裙之下,紧贴着他的肌肤温度…… 明艳笑颜在他眼前逼近,双眸淬着星尘般的晶亮,唇落于他嘴角,绵密啄下…… 她腕上的金铃声,吉玎玎地脆响,清泠悠扬,拂过他耳畔,一声一声,像她的娇笑。 至此,一切脱离他掌控,再也无法导回正途。 头一回,是她跨坐在他身上结束的。 像驯服一只强悍凶兽的过程,彼此汗涔交融,气息凌乱,发梢甚至是指尖,全沉浸在战栗之中。这是一场甜美却危险的战役,求的不是生死胜负,而是谁能掌控谁的欲望。 她腮色极艳,浑身染上一抹妖娆粉色,可惜身上衣着完整,只显略略皱乱,香肩微露,遮掩掉太多美景风光,看不清那颗晶莹汗珠没入的肚兜底下,雪嫩肌肤是否同样粉嫩诱人。 她软软枕卧,在他肩窝喘气,香息吁吁,像是耗尽气力的顽童,再也使不了坏、作不了乱,浑身软如糖饴。 暖烫的吐纳,短而急促,贴着他的颈脉轻吁,撩弄每根寒毛直竖。 第十四章 她仍紧紧圈里着他的一部分,湿润且温暖,随其喘着息,娇躯无法避免轻颤,连带牵动他的沉狺。 他闭着眼,感官加倍敏锐,属于她的气息和甜香、唇间呵出的嘤咛,变得清晰且明显,难以忽视,就连她铺散在他胸口,更胜墨缎细柔的长发,重量极其轻微,更像是沉压胸臆的石,无法当作不存在。 这一刻,天地俱静,似乎仅剩两人呼吸声,响彻许久的金铃,也终于止歇了下来。 突然金铃又响了响,她抬起手,忙碌了好一阵,比起他金发遭人撩动,梳成一束,唰地给俐落铰下,他更清楚感觉她与他相贴的肌肤,爱呢且磨人的摩挲。 她一脸欢快,把铰下的金发系在自己青丝间,十指梳戏好几回,恋恋不舍,直到满意了,才躺回原位,赖在他身上不走。 她餍足合眼,倦得昏昏欲睡,换那对金灿沉眸缓缓打开。 气力逐渐回来了,不再只能受人摆布,可血脉间流窜的热意与贪婪,丝毫未曾消减,依旧汹涌,依旧澎湃,依旧饥渴叫嚣着。 他在她体内重新复苏,微疼的撑胀感引来她惊喘,不及瞠眸询问,一阵天翻地覆,她已被压进竹席上,薄软衣裳惨遭扯毁,玲珑曲线无从遮掩,才记起该要挣扎抵抗,但也为时已晚。 伏在她身上的男人,单掌箝制她的双腕,唇吮在她纤白颈际,牙齿甚至加诸啃咬力道,为雪嫩肌肤染上鲜红咂痕,毫无怜香惜玉之意,抚弄她身躯的手劲也称不上温柔,遑论身下交缠的攻势,同样不管不顾她能否承受。 当他睚眦必报,在她肩颈处咬得狠了,她嚷着疼,却将深处的他,绞得更紧。 此时此刻,他顺从渴望,耽溺贪欢,脑中想对她做尽的那些荒唐,全数实现,迫使她为他敞开,吐露晶莹芬芳,滋润他蛮横的侵略。 方才她如何在他身上探索嬉戏,他加倍奉还;方才只能等候她给予赏赐,现在他重夺主权,以他痛快的方式对待她。 药性仍在,阻不了男人力气,脑子或许是昏懵的,却无比清楚索求身下娇躯的柔媚回应,她还想念叨的嘴,被牢牢封住,哺喂唇舌的纠缠,不允许她啰嗦妨碍。 缠绵的金铃声,再度连串玎玎,相较前次,更加凌乱躁动,一如他给予的、掠夺的,那般强势、那般不容她逃避。 是她先招惹他,是她将他变成这样,她玩的火,要由她来灭。 她被他吻得昏沉,更在他撼动之下,不能自已,随其浮沉,脑袋像锅糊粥,早就无法思考,也毋须思考,他做的这件事,本是她对他的算计,多一回少一回都无妨,她只是有些意外,他竟也会主动…… 看来霉神下的药量,很强呀。 他长发溢漫而下,美丽炫目,教人无法直视,那样纯粹的金,辉映他鬓边晶莹汗珠,在他脸庞镶上一层淡淡金煌,而他的眉与眼,渲染浓烈情欲,不似以往冷淡,望向她时,眸中蕴火,熊熊燃烧。 在虚境中的他;挑眉冷嘲人的他;呵着热息,替她融去睫上泪冰的他;此时此刻的他……失控的、难耐的、癫狂的……种种面貌,每一样都清晰。 每一样,都不讨厌。 「鎏金……」喘息之际,她失神轻喃他的名,很快吞没在他唇间,密密封锁,仅剩偶尔几声嘤咛悄溢,似泣似喃、若隐若现的绵细呻吟,更显暧昧,落入他耳内,变成撩火的油,助长焚心烈焰,紧锁她腰际的手劲,强横地又增添几分,在白玉雪肤间,烙下指掌痕迹。 一遍又一遍,迫使她妖娆迎合,为他,极尽艳媚,纤腰款摆。 她侧着颜,半张脸埋进柔软枕面,枕上两人的发,犹如两匹丝绸交缠披散,他的金发,她的黑发,掺和在一块,她红艳的芙颊,衬托其间,媚眸如丝,浸润于汪汪清泉一般,贝齿咬唇,唇心带些绯红湿润,是他吻红吻肿,而她自己情动之际,又不自觉地折腾出来的成果。 他拇指抚过她红唇,要她松开牙齿对下唇的凌虐,她似乎瞧懂他的意思,乖乖启唇,任他以指腹摩挲她唇间的红印子。 他眸光仍带迷蒙,不甚清醒,她却很明白,他知道自己拥抱的人,是谁,他看着她的眼神,与虚境时并无差异,恨铁不成钢里,又有些……纵容。 她无声娇笑,双臂环过他颈后,柔媚且轻喘,问他:「鎏金,你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想。」这声回答,伴随身下一记沉入,再撒出,复又沉入:「很想。」 她微喘,气息无法平稳,抱他抱得更紧,他声音很沉,贴在她耳鬓徘徊:「名字。」边问,动作却未曾止下,有一种「我想听你说,但又不想让你好好说」的恶意趣味。 她无法回答,等待这场推折身心的狂风暴雨停歇,等待他的索求餍满。 在此之前,只能紧紧搂着他,随他沉沦。 等到她能回答那个问题,时间、地点、氛围,全都汰换了一轮又一轮。 要爱呢没爱呢,要心情没心情,要甜蜜没甜蜜,感觉好像告诉了他姓名,他也不屑一顾。 俗话说,穿上衣裳不认人,应该就是此时此景此刻此家伙了吧。 显然地,比起她不值一提的名字,他更想问的,是另外一件事—— 「为什么对我下药?!」 着毕衣物的男人,药性已退,恢复成踢坏她家门板、拍坏她家旧桌,那副冷颜冷眸的讨债模样…… 明明下床之前,两人还缠在一块,彼此浑身上下都沾满对方的气息和体温。 她里着被,仍觉得有些冷,将被子拢得更密实,才慵懒回道: 「也没什么,你知道我们穷神一脉单传,到我就绝后了,我爹早几十年便催着我生第四代,我觉得,有个财神本领的穷神挺不错、挺独特的,刚好你是财神一脉,长相又顺了我的眼,孩子有你一半模样,想想不算差,重点是我喜欢你的发色,第四代穷神若也有头金发,站出去多威风凛凛。」 她一番回答,真心诚意,并无半句虚言。 穷神一脉得靠她延续,她老爹在世时,天天念叨,那时她总是敷衍,也只能敷衍。 一方面,没半个合眼缘的男人出现,另一方面,穷神这种家世,谁想娶呀?娶了也不光彩,她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与其努力求人娶自己,不如找个顺眼的,一夜风流,看看能否珠胎暗结,才叫省事。 哪知「顺眼」两字,可遇不可求,成仙许多年,满意的没撞见半个。 直到老爹殒灭,留下她孤独一个,这念头,才又时不时萌发出来。 可到了真有付诸行动的念头,是他第一张拜帖送上门的那一日,悄悄地,宛如豆苗生长,无声无息,冒出了嫩软绿芽。 如果是他……顺眼,真的顺眼,特别顺眼,甚至假想一个娇小版的他,冲着她喊娘亲抱抱,她满意得连连点头。 第二张拜帖退回去时还想:这次再放过你,你若不来第三张便算你我无缘,老天不同意我对你下毒手,反之,就你自找的—— 然后,第三张拜帖没多久就来了,不是天意是什么? 她自然欢欢喜喜跑一趟霉神那处,砸家当买药。 药入手了,都还心存一点点挣扎,硬再等到第四张、第五张拜帖,太有良知就是这点不好,妇人之仁,优柔寡断,做坏事也婆婆妈妈的,不够爽快俐落。 第十五章 她的坦白,没得到从宽处理,倒换来他的冲天怒焰。 她很明白看见,蕴酿在浓金眼眸间,熊熊欲烧的不悦,看见了,却不代表知道如何安抚,她又拢拢被子,果然实话实说也非免死金牌,偶尔还须佐以些许无伤大雅的小谎,例如—— 「你看起来是个多子多孙多福气的,说不准,就只要设计你这么一次……呜哇!」她吓得往床角缩,原因无他,在他抛来的冷睨间,还极为顺手地扬掌,床沿立马多出一只犬状生物,金光闪闪,喉间滚动粗狺声,朝她龇牙咧嘴。 他居然还记得她怕狗!记得也罢,更掐着这死穴恫吓她! 呃,看来谎要扯大一点,人都听不得实话呐。 她在内心抹抹汗,努力无视床边犬状生物,挤出僵笑:「当然最重要的理由是……我爱你?」她说得自己一脸很心虚,这一心虚,替她换来了五只金光犬,伙同前一只,一块包围床榻,只只狂吠猛叫,将她逼困到动弹不得,紧紧贴牢墙面,大气也不敢喘,明明觉得冷,额上却涌出一整排汗珠。 见他欲拂袖而去,她想出声喊他,手甫探出,一只金光犬挺身一吠,身势跃得半天高,险些咬住她,她惊恐缩手,将自己蜷成小小虾米,生怕它们跳上床来伤害她。 「你、你别走呀!走前也把这些东西带走呀呀呀呀呀——」惨叫声混杂哭腔,湮没在群吠之中,显得无助可怜,只可惜,激发不了怒火中烧的男人善心,他头也不回,弃她而去。 直至犬声与她凄厉嚷嚷声,都远得听不见了,他仍忿忿不平,腾云驾雾飞驰回府,满脑子充塞她先前戏弄人的恶劣笑颜,以及玩世不恭的嬉闹话语。 迎面扑来的仙岚沁冷,熄灭不了胸臆之火,他逼迫自己冷静,别受她任何行径操控。 然思及她那一派无谓,说着只是想要延续血脉而找上他,仿佛换成另一个顺眼的男人,她也无妨,他就—— 重点是喜欢他发色?! 换个金毛的,谁都行是吗?!他记得有只貔貅好巧不巧就是金毛! 还一脸不诚恳加不肯定加很心虚说:当然最重要的理由是……我爱你? 谁信呀?! 真是越想越气……都考虑折返回去,再多变五只狗吓她!六只实在是对她太客气了! 那些以术力凝形的金光犬,也不可能真正咬伤她,充其量是借她畏惧之物,惩罚她的任意妄为,着实泄不了恨,折返回去不过一场白忙,万一心软,还在她哭求下撒回金光犬,反倒更显不济,不如让她尝尝苦头,等待十二个时辰过去,术力自行消散,六只金光犬归于虚无。 这,竟然是他唯一能做的反击…… 窝囊。 这两字,一时之间无从反驳。 雪色仙岚中,他止下脚步,任凛冽风势拂面,吹乱一头金烁长发,一如那时她柔荑的穿梭探索,十指梳弄其间,轻柔地、如沐地,带些嬉闹及调戏的意味,将他极须淡定的心绪,撩拨得更加凌乱…… 【第五章 伤痕】 思绪纷乱之际,最不想遇见的,除了始作俑者外,连带卖药给始作俑者的那一位无良医者,迁怒地一并教鎏金记恨上了。 偏偏他在寒风中驻足,等待冷静时,那一位无良医者抱着爱徒,恰巧路过,自然换不来鎏金的好脸色,他甚至本欲打算无视无良医者,转身走人。 「鎏金小弟,你在发呆吗?愣到都没看见我。」霉神梅无尽驭风而至,清风翻腾他藏青色衣袍,如海潮滔滔,怀里爱徒睡得正沉,被牢牢搂紧,枕靠在他胸口,未遭吵醒。 虽然喊他一声小弟,两人辈分神岁,相差得可不只兄与弟这般的少。 「……」是故意不想理你!可惜神阶低人一等,加之财神一族的家教,使他无法如此爽快且失礼地回答,可他又没心情应付人,只淡淡投来一睨。 「你身上这股药味,很是熟悉呀。」梅无尽故作吸鼻状,薄美嘴角微扬,镶嵌坏笑:「好似哪儿闻过……呀,不会是我日前卖出,药价供我与爱徒到凡间大吃大喝了三天三夜还有剩的……那瓶?」 那一睨,更加冰冷。 「原来是用在你身上了,她看中的,居然是你?我还以为,你们财穷两家誓不两立,没料到……感情不错嘛。」梅无尽不为所动,任凭被瞪、被冷睐,仍能眸带戏谑,姿态悠闲。 鎏金没开口,是不想,也是无话可说。 此时此刻责怪无良医者贩售无良之药,于事无补,只是浪费唇舌。 鎏金不说话,梅无尽也不在意,迳自说得很欢:「那药,倒是不伤身,你回去多灌几壶水便好,她可是千叮咛万嘱咐,价钱不重要,但绝不能残留后遗之症,最好还能顺道替你补补,可谓用心良苦。」 「……」闻言,鎏金皱了皱眉心,一点也不受感动。 「她来买药时,神情颇为欢畅,反观此刻,鎏金小弟的面色很是不情不愿?」 「谁被下药会下得心情愉悦?!」鎏金吼道,他鲜少大声说话,这次是真的怒了。 「嘘嘘嘘,我家徒儿睡着呢,嗓门放轻柔些。」梅无尽顾着怀中爱徒,舍不得她没睡足就遭扰醒,动手拍拍,又将略显苏醒之势的徒儿给拍睡了。 「……」怕被吵醒就快点回自己家里睡,少缠着人啰唆! 「看来鎏金小弟气得不轻呀,你不会完事后杀人灭口了吧?」 「……」若可以,他是很想这么做! 对于没对她痛下杀手的自己,他心生鄙夷! 「她为人那一世已然够凄惨,千万别当了神还再历一回,那时为了替她养出一身血肉,耗费我不少珍贵仙药呐。」同为劣神榜上的排行同伴,梅无尽自是乐于出手相助,是以当年接手医治她,他并未刁难拒绝,甚至能说是尽心尽力—— 一则,那时他颇闲;再则,眼见一个稚嫩娃儿,被咬得像块破布,稀罕的恻隐之心也会动上一动;三则,他联想起自家爱徒的往昔,当时没救爱徒,越想越遗憾,于是补偿在她身上,聊以安慰。 「养出一身血肉?」这一句描述,鎏金感到困惑。 梅无尽微挑眉:「穷神那一族的故事,你不知情?」 鎏金微颔:「略有耳闻,只知他们一家死于非命。」 梅无尽默了一默,面上笑容犹存,却无几分真心实意,嗓放得极轻,是不愿扰醒爱徒,亦不想让太过残酷的话语,落入爱徒耳里。 那些凡尘之恶,他不要爱徒再沾染半点,浅声道:「死于非命……也是,这四字,粗略言毕他们那一世的命运,说得何其轻巧,可它如何能道尽穷神一代遭殴打濒死,丢弃茅坑内,没顶于恶臭之间;穷神二代因伤及富豪,受到报复凌虐,十指分次被绞烂,伤口浸泡盐水,再三反复,直至伤口渍烂,分寸尽腐,腐肉生了蛆,啃食其余肤肉,却连让他咬舌自尽都无法如愿。」 鎏金沉默良久,梅无尽似乎也没有接续下去的打算,死于非命,四字恍惚浮光掠影,凡人的一生来去,在神只眼中,不过道出四字的转瞬时间。 「她呢?」 她的死于非命,又是怎生情况? 有她爷爷爹爹为先例,鎏金知道,大抵不会是多轻快的过程,他挣扎过该问不该问,问了,明白了,心里定会产生动揺,不如打一开始便不知情…… 第十六章 然而,这个疑问,脱口得理所当然,胜过了内心挣扎,比理智更快一步。 梅无尽顿了半晌,吊人胃口般,并未马上回答,薄唇一勾,眼眸缓缓落向鎏金,道:「那富豪,生平好酒、爱美人,还有一个兴趣,搜罗天底下珍稀猎犬,越凶猛、越威武、越擅长猎捕猎物,越得他喜爱,不惜万金。」 「这与她何关——」话才说了一半,鎏金瞬间明白,金眸瞠大,一时难以相信,世间有如此丧心病狂的残杀行径。 所以她那般惧狗,怕到光是感觉狗儿靠近,便会浑身颤抖…… 所以她面对猲狙,只能躲在树上,被满脸眼泪凝冰,糊住了双眼…… 所以巨木林中,她会喃喃说着非死不可就给蛇妖吃,不要是兽类…… 「对,正如你脑中猜测,不满三岁的她,被抛进豢养猎犬的园子……死于非命。这四字真好用,再残忍血腥的可怕景况,皆能一言蔽之,说得云淡风轻。」 把一个孩子丢进性嗜猎捕的狗圈,她会有什么下场?她能有什么下场?! 而他,将她留在床榻上,六只金光幻犬包围她,自以为不过恫吓尔尔,对她来说,却是重温死前的痛苦光景,每一时刻,皆是惧怕煎熬—— 漫漫神寿中,偶遇后悔之事并非没有,却无任何一件,胜过此刻切骨椎心。 鎏金急迫掉头奔回,往来时之路折返,化为金光一道,划过天际。 归心似箭,他只恨不能更快。 即便再快,他返回到那间小破屋,也已是一个时辰后的事。 全怪他耗费太多时间吹风冷静,又太晚遇见梅无尽,才…… 未踏入小破屋,远远便先扬袖,击碎床榻边的金光幻犬,任一室充塞点点金色残芒,恍似流萤飞舞,炫目美丽,他无心欣赏,眼中只有蜷缩床角那一人。 她一动不动,双臂抱胸,缩成一团,黑发凌乱铺散,里着纤细的赤裸身躯,也覆盖她面容,瞧不见神色,只有双肩偶随抽泣起伏,可又听不见半点哭声,静得太诡谲。 他缓步靠近,胸臆竟觉沉窒微疼,步履似有千斤重,想飞奔过去,却心存内疚,知她定是又气又怕,说不定不想看见他。 细微一叹,已见自己伸出手,抱她入怀里。 她惊惧一震,泪水湿糊的脸蛋全是狼狈,不敢睁眼,只是死命挣扎,已经哭到沙哑的嗓,颤抖且失控地说:「不要咬我——不要咬我——爹爹救我——不要——」 他复又再叹,将她环得更紧:「没有狗了,只有我,你冷静下来。」想喊喊她的名,安抚于她,竟不知她是何姓名。 她仍是挣动,浑身不住颤抖,两鬓青丝全被冷汗及泪水打湿,眼泪源源不绝,湿濡了他的衣襟,既滚烫,又冰冷。 他不知在她耳边呢喃了多少遍,才终于让她听进混沌耳里。 怀中娇躯颤抖逐渐驱缓,喘息却变得浓重,下一瞬,犹挂泪痕的面容轰然抬起,哭到水汪汪的眼怒瞪他,咬出伤口的唇抿颤着,下唇淌有鲜红血丝,脱口就是朝他一顿骂,可骂些什么,全变成含糊。 他也知道自己该骂,自是随她发泄,虽听不懂她骂了哪些,但九成九不是好话。 骂吧,越是畅快淋漓,越是解气,他越是觉得好。 她一边哭泣,一边动手捏他掐他打他,骂他之余还动口咬他,泪流满面。 打颤的牙关咬不出多大疼痛,即便疼,他亦不挣不动,好似她咬住的,并不是他的肩胛,面上神情极其淡然,半点痛楚都看不见。 她咬得越狠,他顺着她脑后发丝轻抚的动作,益发轻柔,一遍又一遍,指掌力劲温柔,像安抚一只失控小兽。 不知是咬累了或牙酸了,她终于颤颤松开,号啕声再无阻碍,放声大哭。 哭得撕心裂肺,哭得万般委屈,控诉他让她忆及那场噩梦,逼她变回那时无助害怕的小娃,无人能助、无人来救,独对群犬逼近,只能等死。 沿着肩胛落下的眼泪、近在耳畔的响亮哭泣,竟比起方才被她使劲咬住的肩,更痛。 肩上被烙下牙痕,他脸上纹丝未变,可她哭得太可怜,教他深深蹙眉,益发痛恨自己。 哭声渐歇,她累得枕在他肩上,缓缓睡去。 他耐心待她睡更沉之后,才替她打理满脸狼藉涕泪,凭空拧了条温热湿帕子,为她拭面,为她消抹掉下唇咬出的伤口,并替她穿上干净衣裳。 她累到全无反应,由着他擦干净脸庞、梳理长发,他没有将她放平榻间,仍旧抱住她。 她偶有惊惧呻吟,微弱逸喉而出,他便轻拍她背脊,直至她再无噩梦干扰。 迷迷糊糊间,她知道是他,心里仍有气恼,可倦意和睡意太强烈,胜过其他。 她昏昏沉沉想着,等她睡足了精神,再同他好好算帐……现在,他的怀抱太舒适,暂且让她依赖先。 星子高悬天际,比起凡间遥遥相望,加倍贴近清晰,光辉柔和。 夜幕是纯粹的黑,繁星点点铺撒其间,光辉与浓暗相辅相衬,透过一棂破窗望去,无损丝毫光芒。 天创万物最公平的一点,便属于此,无论贫富美丑,眼中能看见的景致,皆是相同,日升月落,晴雨雷雪,不因谁富有,头顶那片星空就多璀璨几分。 小破屋看见的星河,似乎比他自家仙居望出去的,多了分纯粹干净……还是,因为怀里添了个人之故? 怀里那人,已然苏醒,却仍佯装沉睡,大抵还在想着如何报复他,将这口恶气原原本本还给他,他不急于打扰她思索复仇大计,微仰首,眺望窗外点点繁星。 她毕竟不是耐得住脾气的性子,越躺越觉得气势不对、氛围不对、道理不对。 眼下该是吵架的时候,赖在人家怀里,被人拍背顺发,比摸猫摸狗更温柔,只会错失脱口骂人的气焰。 正准备要弹坐起身,指尖戳抵他鼻尖,痛快赏他一顿臭骂,甫有一丁点动静,又被他朝背后轻拍两下,一阵酥麻由她身后窜起,别说起身了,连抬抬手指都做不到。 气焰像火苗,轻轻松松两下就给灭了。 「不想再睡了?」他声音自她头顶上方飘下,她还在赌气,一边气他,一边气自己,于是故意不答腔。 「的确也睡了满久,再不醒,我都考虑带你去求诊霉神。」 本想甩个冷哼回他,可没能藏住话,哼确实也哼了,哼完很顺口回嘴:「你不是冷漠无情残忍穿完衣服就掉头走人嘛,走了还回来干么?!」回嘴完,又很想咬断自己的舌,不是才刚在心里打定主意,绝不跟他多说半字,让他尝尝被冷待的滋味吗?! 想起虚境那回,他抛下她独自面对猲狙,随后折返,她也是这样质疑他,神情与口吻如出一辙,都带着委屈和强撑起来的骄气。 那时,不懂她这样的神情为何,只当是小姑娘赌气,现在却明白了,她是在逞强,借以包里自己的脆弱和恐惧。 「我冷漠无情残忍穿完衣服掉头走人之后,又觉得应该回来把宠物带走。」 他不提宠物倒好,提了就给足她发火的理由,她由他怀中挪离,一脸愤恨怨念:「你明知道我怕——」此时此刻要说出「狗」字,着实太为难她,她激灵灵一颤,索性略过那个字,继续冲他吠:「你还一次变出六只!你你你你……你好可恶!」临时想不出更恶毒的字眼,只能气虚总结。 第十七章 他颔首,金发随其拂动,发间光泽如日芒耀眼,道:「嗯,这事是我的错。」 「咦?」太快获得坦白道歉,没狡辩、没争论、没几句啰嗦,她一时愣住,木木呆呆作不来任何反应。 基本上,他会认错这件事,就让她万分吃惊。 他将她一绺散发勾回耳后,流溢金光的眸,有些深幽,有些复杂,凝觑她好一会儿,又缓缓重复一遍:「我的错。」 「呃……」她还没找到如何责备一个诚实认错好孩子的用语,只能支吾。 「下药强了我,你的错。一人错一件,两两抵销。」金眸间微有笑意闪过,但隐藏得很好。 「啧!」她重重啐声,神色由愣呆转白眼,果然不能相信他从良了,嘴一样很狠! 也因为被激起了气恼,她脸聪渐有鲜红色泽恢复,不再如雪惨白。 「还是你想细算,谁错得多一些?也行,那么我们重头算起,嗯……就由你心术不正,拐骗无辜后辈喝下加料茶水——」 她一惊,立马打断他说话:「一人错一件没什么好计较的!一笔勾销!本天尊大度,跟你一笔勾销不用谢恩哈哈哈哈!此事不用再议!」顺势朝他肩膀拍两下,颇有哥儿俩好之姿。 开玩笑!真要列出两方罪状,是她觊觎他鲜美肉体在前,惹他发怒在后,导致后续种种,加加减减计较起来,她的错比他大了一点点。 若站出去找人评理,她一句「我强了他,他放六只狗包围我」,十个有九个会骂她「你活该死好」,另外那一个,自动自发把家里养的狗借他,让他再多凑几只,处置始作俑者。 简言之,她是自找的,关门放狗的报复真的算客气了! 只是他也忒不要脸,神岁比她虚长多少,居然敢自称无辜后辈,好意思呀?! 「好。」不再议也是他的本意,自然很好商量。 绝口不提自己已知晓她的往昔,不揭伤痕,她好面子,自当不乐见他的同情,他亦不将那些表现于外,只希望她在他面前,保持这般坚强却脆弱的傲骨。 至于那伤痕累累,体无完肤的小小娃儿,藏起来也罢,让她成为内心深处的秘密,毋须抛弃她、遗忘她,即便她会使人变得软弱,也别抹消她的存在。 她该被怜惜,生前得不到的,飞升仙籍后,更要加倍获得。 两人坐在凌乱榻上,一时无语,很是安静,她知道他正在看她,用着她不是很了解的目光,瞧得她有些别扭,默默收回搭在他肩上的手。 不经意看见露在微敞衣襟外,他肩胛处,靠近锁骨部分,一个带血牙印清晰,有别于欢好吻痕,这玩意儿,她记得他穿衣前还没瞧见…… 呀,她忆起自己怒极气极怕极之际,好像使劲咬了什么,想来苦主是他,别无第二人。 结果,她没让狗咬着半根寒毛,他倒是被她咬得狠了。 不过,既然达成不再议的共识,她也直接略过不提,他疼了会自个儿上药吧。 鎏金注意到她盯着他身上牙印看,索性静默做出一个探掌捂覆的小动作,再衬以金眉淡蹙,似在忍着痛,果不其然见她咬了咬唇,一脸歉疚样,伴随金铃声轻作,她下床去替他找药膏搽。 她长长睫羽微敛,不甚明亮的房里,仍能看见她的双眼水光,还有哭红的鼻头,取回药,她指腹揩了药泥,冰凉凉的,往他肩上牙印抹。 他眼底笑意加深,纯金眸色亮了些许,佩服自己越来越摸透她的脾性和软肋。 与其直言控诉她咬伤他,不如安静捂伤皱眉,能换来她更多的补偿,前者说不定还会被她回嘴几句,反驳是他自己凑上来给她咬、她咬他是他的荣幸、他又没多好咬,她没嫌他肉硬,咬了牙疼,他有啥好啰唆……诸如此类歪理。 后者呢,获得她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小心翼翼,将药膏涂抹均匀的对待。 吃软不吃硬,指的便是她这一类。 她说过,孩子有他一半模样不差,他却觉得,若像她……也不太糟糕。 不对,他在想什么?!鎏金迅速掐断脑中方才闪过的乱七八糟。 什么孩子不孩子?两人孽缘没必要再多此一层纠葛……至少,目前不是适宜之时。 目前? 这字眼,太模棱两可,充满无数可能性。 「会痛?」她看见他皱眉,就打算收回正轻轻涂药的食指。 怎么可能会痛,她既无利齿尖牙,也不嗜好杀戮,咬起人能多疼? 比起她遭猎犬群攻、扑咬、撕裂,区区牙痕,不值一提。 他揺头,忍下想反问她「那时痛吗?」的冲动,按着她的手,示意她继续。 她嘴坏,嘀咕了一句:「才浅浅一道牙印就耐不住……看你也没多英勇嘛。」 鎏金看见他的一束金发系在她发间,黑与金,两相纠缠,有种缠绵不分的意味,他觉得她系着金发的模样,不难看,甚至是相当合衬的,他瞧了好半晌,道:「我记得在床榻上,你说要告诉我你的名字。」他突然很想知道,非常地想。 「……我以为你不会有兴趣知道。」想起说那句话时,两人正在做些什么,她双颊一下子烧得更红艳。 「闲着也闲着,你边搽药,边讲讲,我边听听。」他一派悠哉道。 「……」哼,她正忙着,没空!手指故意施加力道,在牙印上进行报复,他没吭声,由着她玩,反正她玩腻了,就会乖乖回答他。 没多久,她手劲放轻,声调同样转为低浅:「怀财。」 「怀才不遇?」 「是钱财的财!……不过你说得不算错,我家向来也是怀财不遇,才会穷到摸不了钱。」比起怀才不遇,她家遇不到的,是「财」。 「穷神取名怀财,倒是名不符实,我本以为你会叫破财之类……」 「怀财是在世为人时取的,哪家父母会叫孩子破财呀!」爹娘总希望借由名字,替孩子求来种种平安健康美满,或是家族中最欠缺之物,她家缺财,自然期望能补补财库。 只可惜,事与愿违,最后还不是沦为穷神,学不来点石成金的技能,把别人家财气拍掉倒是一等一的高明。 她笑嘻嘻又道:「不过,我真打算替我家息子取名『破财』,堂堂第四代穷神,破财天尊,名号响叮当!」 「……哪来的崽子?」恕他泼她冷水。 「说不定九个月后就有。」她拍拍肚皮,一脸很自信。 神怀胎,起码也要三年好吗?甚至普有长达十数年记录,基本常识都没有,还想养崽子?!有这种娘亲,真让人替她家崽子捏把冷汗。 再者,他并无感知,所以应该不会令她受孕,神族孕子是天命,神子有其必备任务而降世,不似凡人,单纯繁衍子嗣,延续血脉,神的岁寿太长,有些乃至殒灭羽化亦未曾有后——这事,以她的无知,大概也不知晓吧。 「就算九个月后没有,我也会继续想办法有。」她嘀咕道,忽略掉他耳力过人,听得只字不漏,额际青筋倏地跃了跃动,金眸淬了冷意,向她瞟去。 继续想办法有? 找谁想办法去?! 「向霉神买的药,应该还有剩?」他口吻很平淡,闲话家常那般,只是青筋又跳了两跳。 「还剩半瓶。」她本能诚实道,回完才记起来要警戒:「你问这个干么?!」 第十八章 「斩草除根。拿出来。」省得你寻找下一名无辜后辈! 「我砸了家当才买到的!」凭什么要她拿出来? 「我认真思考着,该不该将穷神天尊这辣手推花的恶质行径,向上禀报……」 他故作沉吟,话甫说完,她乖乖双手奉上半瓶药水,只求封他之口。 「我有传宗接代的压力耶……」她忍不住咕哝埋怨,他装作没听到,无情没收药瓶。 「神寿漫漫,想办法活长久些,还怕传不了宗、接不了代?与其对着你不真心喜欢的人下毒手,不如好好锻炼自己,别步上前两代穷神殒灭命运。」 我没有不喜欢你呀……话,险些冲喉说出,索性她理智尚存,及时拦住嘴巴。 这句话,绝对不合适现在说。 现在这种连她都还未能弄明白,对他,纯属顺眼,抑或其余情愫作祟的当下…… 「说得倒容易,我们这种没有仙缘的凡人飞升,再怎么锻炼,也是徒劳。」她很早就认清了自身的有限才能,若无富豪逼死她一家的破事,她应该如所有凡间人类一样,碌碌一生结束,重入轮回,换了身分、模样、姓名,继续一轮新生。 她们破例被提升上来,仙骨没有,仙缘没有,仙资没有,勉强挂了个仙阶,真正看得起她们的,又有谁呢? 「我没要你修炼多强大的仙术,你只要安安分分,少惹是非,多在家读书,还能遇上多少危险?」 别学她爷爹那般热血,见到为富不仁便急乎乎出手,不管不顾自身能力极限在哪,才遭致非命。 明知道自己是软柿子,就做些软柿子能做的事,强出头,只是让人一掌拍扁。 「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暗讽我书读得少!哼,送上门的书还全是仙童入门基础。」故意羞辱人嘛! 「原来你没我想像中的笨。」他低笑。 她回他一个龇牙咧嘴的凶样,表情很到位,可惜同一时间,肚子不争气,传来响亮咕噜声。 经过一场火热缠绵在前,又被六犬围困床上,费尽气力大哭在后,体力与精神严重消耗,她当然饿坏了。 况且,她不像纯正神族耐饿,光吸吸清风雨露便能饱,她与爷爷、爹爹,仍与在世为人时相仿,饥饿饱食、避暑畏寒,那些本能,全都没有丧失。 「看来无论九个月后有无动静,现在倒是反应激烈。」他调侃道。 她斜眸睨他:「你别想我留你下来吃饭!」附带重重一个哼,准备下床觅食去,裸足尚未沾地,遭他拉住纤臂,又给扯回床上。 「有什么东西不吃?」他间。 她没弄懂他何以有此一问,但仍答:「……狗。」 他笑了一声,不意外得此答案,将她留在榻上,转身出去了。 没过多久,他再折返,手里端着烤饼,饼中央划了一刀,夹入一颗热呼呼的酱油煎蛋,酱汁遇热,散发一股浓香。 饼是她自家的储粮,他只是烘热过,蛋也是她家的,他煎了半熟,一咬下,蛋黄浓稠溢流,被略干的厚饼吸收,口感变得湿润,酱汁咸香拿捏恰好,很是对味。 一定是太饿了,才觉得真是好吃。 她迅速吃完一块饼,舔着手指,意犹味尽,他递来第二块。 「那不是你自己要吃的?」她舔完手指,继续伸舌舔唇角残留的蛋液,动作明明很单纯,竟在他心口挠了一挠。 他声音些些沉:「你不是不许我吃?」他原本就没准备自己的分,他幷不饿,嘴上却说得像是她亏待了他。 「最好你那么听话!」她把饼塞他手中:「吃吧,省得又埋怨我以大欺小。」她压根忘了,他与她神级不同,神族进食,不是因为饿不饿,纯粹只是想不想。 鎏金没推拒,慢慢吃着饼,滋味一般般,他并无高超厨艺,简单将饼和蛋弄热而已,可她方才吃得津津有味,仿佛尝到多稀罕的美食,教人看了很有胃口。 「吃饼就吃饼,一直盯着我干么?拿本天尊当配菜吗?!」她被金眸瞧了发窘,口不择言,自以为这样说很具威严。 他又是将她自头到脚扫视一遍,淬着金光的眸,浅笑荡漾:「你当配菜太辣口,有碍食欲。」 让人食不知味,忘了咬在嘴中食物,是何滋味,只专注于她……这对进食是一大劣事。 她眯眸:「……吃完就快滚。」 【第六章 下凡】 最后,他非但没吃完就滚,还在她家喝了壶热茶——茶,当然由他亲手泡,谁教某人素行不良,有往茶水中下药的恶例,活该不被信任。 鎏金悠悠哉哉温火煮水、置茶、温壶,她家茶叶一般般,称不了上品,他仍耐心待之,步骤并不马虎,看他动作俐落间,不失风雅,为彼此分茶,再端至鼻前细细品香,金眸轻敛,侧颜弧线完美,从眉眼,到鼻梁,再至抵在杯缘的唇形,无一不美,她眼里瞧着的这番光景,远比嘴里尝到的茶香更浓韵。 茶嘛,毕竟不是好物,泡得再专注,仍然只是一口粗茶。 喝完茶,他还不走,硬拉着她遍观她家小破屋环境。 小破屋有啥好逛? 一间老屋子,风吹雨淋便揺揺欲坠,几十步路就逛遍了,倒是她最喜欢躺平午睡的小草圃,那方独享的秘密天地,被他染指,当他听闻她闲来无事最爱往上头躺躺、晒日光,他竟也有了兴致仿效。 他躺在上头,金发铺敞绿茵间,但因夜色深浓,不若白日清楚,可月光柔柔,落在他发间,衬得每一缕金丝淡淡泛光。 他闭眼小憩,同色长睫覆盖双眸,模样慵懒,教人不舍打扰,只好放任他睡,途中她还拿了被子替他盖盖。 分辨不清他真睡假睡,她只能一旁干坐,等他自行开口说躺够了。 等呀等,等不到他张眼,她坐累了,索性跟着躺下。 躺草地数星星能有什么下场,数着数着,当然就被睡意给侵袭了。 意识渐迷糊间,谁人梳了梳她鬓边散发,朝她耳后勾,隐约听见一道好轻好低的嗓,问了她什么,她又含含糊糊答了什么。 那嗓,特别迷人,带了些喑哑,贴在她耳边,好听得让人无法招架,就算那嗓音叫她去替他摘粒星子下来玩玩,她可能都扛不住这种酥麻请求…… 等她睡醒,小草圃只剩下她和被子,还有笼罩满身的温暖阳光,鎏金早已不见踪影。 一个本能驱使,她探手去摸袖里的秘藏之物,却遍寻不着。 鎏金走人就走人,临走前,竟还拿走她自虚境带出来的木钗!到底是有多想要呀! 好吧……疑似是她自己拿给他的,可他也忒卑鄙!趁她半睡半醒半昏沉之际,使出迷魅嗓音攻势,勾引了她,让她糊里糊涂掏出木钗,双手奉上…… 人家放轻声,随口哄诱两句,什么都掏给他了!幸好肚兜还在!(结果人家要木钗也不要你的肚兜!〕 那木钗,不是贵重之物,先前还血淋淋插在别人胸口上,此类凶器,她半点都不想拿来盘发妆点,失去它不痛,痛的是她对自己意志力薄弱的苛责呀! 苛责之后,一抹淡淡的失落,慢慢地,溢漫上来。 打一开始,他就是为取木钗而来,现在到手了,也不需要再勤送拜帖,只求见她一见…… 想通了这件事,那股失落,越发汹涌,没法子压抑下去。 第十九章 日光那么温暖、那么明亮,竟无法消融心底渐升的空洞冰凉…… 她软软躺回草圃间,浑身倦懒,没有半点气力,费劲抬起手,覆盖在眼前,阻挡阳光刺痛双眸,也阻挡眼眶渐起的酸涩及迷蒙。 她没有料错。 从那一日之后的数个月,她与他,不曾再见。 本是意料中的事,真正发生了,不免仍有些唏嘘。 也只能唏嘘。 那一夜,是她贪来的,于他,不代表什么。 有时她发呆时会想,那一夜,会不会只是她在作梦? 事实上,她和他,压根没有过缠绵纠葛,全是她妄想出来的……不然,怎么会说断就断,一干二净,没有半分藕断丝连? 可若真是妄想,她能勾勒出那么火烫烫的男欢女爱,到底是有多垂涎他年轻的肉体呀? 穷神怀财在落寞中思起淫欲,一面觉得恍然若梦,一面又觉得,既然是梦,为什么不让她多梦几场才够本…… 发间缠系的那绺金丝,一再提醒她,彼非梦耶。 她也不是很纠结的个性,夜阑人静时,偶尔觉得有些感叹,除此之外,该过的日子,还是得过,两人短暂交集,又各自错开,这不是多了不起的大事。 她与他的缘分,大抵只有一丁点,财神和穷神,本来就是死对头,妄想相亲相爱什么的,才是不切头际。 只是扳指算算日期,肚皮没有动静,看来想有个璨璨金发的穷神第四代,也是件不切实际的事儿呀…… 若改找别人当破财的爹……不行,她完全提不起干劲,没有顺眼的家伙出现。 不是很纠结的穷神,闲着也是闲着,就继续纠结了一下下。 心情明明不欢乐,嘴角却不由得使劲上扬,仿佛被一股无形之力,刻意用手指给硬顶上去,形成她此时双眼死气沉沉,唇角挑高高的诡异样。 「你少烦我,我现在没有心思笑!」她凭空拂手,作势拨开什么脏东西,与某人对呛。 「怎么可能没有心思笑?每一日,明明都是如此幸福美好呀!」几声轻灵咭笑相随,像清风中的悦耳营鸣,尔后才见彩云间跃下来一道身影,纤纤娉婷。 围绕在身影周遭数尺的仙泽,洁白胜锦,泛有一股糖饴甜香,异常温暖,比春风柔软,比甘霖泌凉,几乎在触及仙泽的一瞬间,任何不悦的心境,都自动被驱逐,徒留满心悦乐…… 去他的满心悦乐! 连心情想恶劣一下的自由都不行吗?! 劣神榜上,有一个最微妙的名单,乍见此神名上榜,无人不为之震惊,可是静下来细想,又觉得这榜上有名,真是天经地义,老天有眼,缺她一个就没有公信力了! 此为何神?喜神是也。 喜神明明是讨人喜欢的神只,谁不盼望喜神入门来,怎会排上了劣神榜?瞧她容貌秀丽,和蔼可亲,永远笑脸迎人,谁见了无不欢喜,加之她嘴甜,从不口出恶言—— 简单提提两个血淋淋实例,大家就懂了。 西海龙王当年丧子,悲痛欲绝,喜神一身粉嫩,如娇花初绽,上门致意,开口就是一阵银铃轻笑,悦耳好听,加之一脸容光焕发,拍拍西海龙王,好意送他几分喜气,振作颓靡精神,又补上一句:「死就死了,也不是坏事呀,他不过是比您早了一点点,以后您也会死,大家便重逢了呀,哈哈哈哈——」还没哈完,西海龙王爆怒,命虾兵蟹将乱根打出龙宫去。 又一次,土德真君的婚事告吹,起因是未过门媳妇儿爱上自家好兄弟,求土德真君成全,这双重背叛,尝过之人才懂得多痛。 土德真君大醉一场,恨不能就此醉死,永不清醒。 喜神听闻此事,抱持着要替土德真君打气、送些好心情的高尚情操,急匆匆到来,土德真君醉醉醒醒,已经有些神智不清,落下珍贵汉子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此时此刻,他一颗心被至爱恋人捅一刀,又遭兄弟再补一刀,痛得想号啕大哭,畅快宣泄,在大雨倾盆中放声嘶吼—— 喜神天尊一到,喜鹊缭绕,伴随粉色喜泽弥漫,暖风徐徐,虹彩熠熠,哪来的倾盆?!哪来的大雨?! 低沉阴霾被破坏光光,就连欲滚出眼眶的泪,也让喜神一掌拍回去。 「眼前大好风光,哭泣掉泪什么的,多浪费生命呀!听!喜鹊报喜声如此悦耳,看!七色虹光如此炫目,来,把泪水擦千,与我一起仰天长笑呀哈哈哈哈哈——」 这次喜神很欢畅哈完,没被打断,倒是土德真君一口浓血憋不住,噗地喷呕而出。 当一个欢快乐观的神只没关系,当一个欢快乐观到影响周遭旁人,不管人家死了儿子、跑了娘子,迳自散播欢乐散播爱的白目神只,就不能怨大家不顾情面,在劣神榜的排名上,狠狠投她一票。 对于自己上榜一事,喜神则是这样看待的——若因我舍身牺牲,占住一个名额,将一位仙友挤出榜外,少掉一个伤心人,功德圆满,甚好!甚好! 土德真君呕那口血的心境,怀财深深体会,此情、此景、此个只想蹲在墙边领牾高深仙道的自闭时分,最最不想看见的家伙排行,喜神稳坐榜首。 喜神一整尊亮灿灿,不是鎏金那种因金发而辉煌的光芒,是源自于她真诚的笑靥、明媚的欢腾,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耀眼,同怀财说道:「我给你一些喜乐仙泽,包你马上开怀大笑,烦恼忘光光!」喜神之所以上榜的原由,继续在此时发扬光大。 「我赏你一些穷酸仙泽要不要?!」来呀!来互相伤害呀! 「我是看见这处漫天黑鸦鸦,阴沉得像要打雷下雨,才下来看看需不需要我相助嘛。」喜神出自一片好意,她向来最见不得旁人凄风苦雨。 「我很需要你相助。」怀财懒懒瞟她一眼,神情有些蔫蔫的。 「对吧!对吧!穷神天尊请说!千万别同我客气!」喜神一脸光彩绚丽,乐意之致,不怕被麻烦,只怕没人要麻烦她。 「滚得越远越好。」怀财冷冷道。 狠话一撂,喜神听完也没露半点沮丧,依旧粲笑嘻嘻,翻手变出两杯热茶,凑热闹地坐了下来,一杯递给怀财,一杯给自己,只当穷神是不好意思,没关系,她懂的,她乐于在一旁静静陪伴,等待穷神心情好转,再朝她吐尽心事。 怀财觉得喜神误会颇大,但眼下实在没多余力气吼她。 既然赶不走喜神,索性废物利用,拿她来吐吐苦水,问些颇苦恼自个儿的大难题。 怀财接过茶,抿了一口,又沉默一阵,喜神在身旁放光明、溢喜泽,怀财再喝一口,才作势不经意开口闲聊:「……若有个人,与你一夜风流,之后长达数月像仙界蒸发,碰也没能碰上一面……咳,我这是听友人抱怨,我当然并非当事人哈哈……」最后这句,绝不能忘了补充,撇清关系。 「挺好呀,不,是特别好呀!一夜风流后,断得干净俐落,谁都不拖泥带水、啰哩叭唆,最好路上碰见也装作不相识,看来对方是个懂事上道的!哈哈哈哈——」喜神没怀财笑得那般僵硬不自然,她天性爱笑,一笑天下无难事,满面春光。 怀财一愣:「……所以不懂事不上道的,是我……呃朋友?」 第二十章 「一夜风流四字,不就是这么回事嘛,你要好好开导你朋友,放宽心胸,目光放远,不管那夜多荡气回肠,就应该要遵守游戏规则,下了床,穿回衣裳,彼此不能死缠烂打,看开点,必要时,我乐意送些喜泽给她,助她早日走出阴霾。」喜神弯着眸,搭搭怀财的肩,一脸「你朋友就是我朋友,本天尊一块帮!」的古道热肠。 许是喜神这一拍,拍散怀财些些茫然,神识清明不少,很多日前纠结的小地方,豁然开朗:「开导倒不用,我……呃朋友自己也知道,只是脑子空闲下来时,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你说的对,一夜风流就是这么回事,而且他是被强迫的,这辈子不想见我……呃朋友,的心情都有了吧。」 喜神嘻嘻笑:「那就别让脑子空闲,学学我,去做些有意义的事呀,哈哈哈哈——」 喜神向来乐癫癫的,十句有八句废言,不值得参考,不过这两句话,怀财颇受用,不禁频频点头。 好主意,忙到没闲工夫去想,自然不觉得这几个月……甚至接下来的几年、几十年再与他见不着面,能有多煎熬。 一夜风流,他做得到,她当然也可以。 怀财精神为之大振,双手抡拳,给自己打气,这还不够,她需要更多干劲、热忱以及旺盛的乐观,好干出一番大事业:「喜神,赏我满满一掌喜泽,我要重振穷神声威!」 「咦?不是你朋友吗?」喜神柳眉挑扬,真心求解。 穷神声威弱了一弱,怀财心虚道:「……我再转手赠给呃……我朋友。」 领了喜神的仙泽,改变心情,穷神威风凛凛下凡。 穷神的天命很简单,不涉及命盘施予的一生财富多寡,看见仗富欺贫之辈,出手把那家伙的财气拍散,收工。 哪里的富人最多?当「帝城」莫属。 帝城又称孔方城,起因是此城鸟瞰下,似极了一个铜钱造型。 城正中央圈出一方内城,四条主要大道铺设高价玫瑰石砖,颜色似鲜花绽放,长道两端以玉珠为炼,形成栅栏,寻常城民是不敢踏上玫瑰石砖,生怕碰坏道上一砖一石,只能绕道其余小街行走,四条大道俨然成为富家马车专驶之用。 帝城的内城地价高、屋价高,物价也高,钱囊没几斤重还真住不起。 自古以来,有富必有贫,有主必有奴,富人很难不靠人服侍而独活,帝城当然也有提供劳务之人,而且为数还不少,可他们不被允许留在内城,全数安排于帝城最外圈,那儿没豪奢园林、没有金贵饭楼、没有丝绸布庄,有的只是遮风蔽雨的简单瓦房,以及极其便宜亲民的小摊小贩。 内城最富丽堂皇的饭楼,楼高五层,朱红漆柱雕刻凤鸟,花草纹饰镶嵌螺钿,楼瓦以金泊增添奢华,楼内桌椅皆是最好实木订作,所用青瓷碗盘或为莲叶形状、或为荷盏模样、或为蚌壳外形,生动似真,盛起佳肴美食,多出七分雅致。 象牙箸,银制匙,夜光杯,连吐瓜子壳的漆木容器,都拿了玉石嵌缀几朵兰花。 穷神怀财正坐在五楼靠窗处,窗扇雕工何等精细略过不提,系来当窗幔的绸纱料子,可不输她一身羽衣柔软,楼高风大,窗幔轻柔翻腾,带出一波浅蓝纱浪。 她本没打算在凡间现形,无奈看见邻桌所点糕物太诱人,她若不显出真身,就没法子点上一盘好好品尝,思索了两个眨眼光阴,她立马决定冒充凡人。 说冒充也不算,她当神的时间,远比当人的两三年更长,可她老觉得,自己身上「人性」强过于「神性」,凡胎血统根深柢固。 手持香扇揺揺搧搧,另只手拈糕往嘴里塞,她一连吃掉两盘,边吃边往街景上瞟。 内城算来颇冷清,并无太多闲杂人等穿梭,偶有人马经过,也是富家排场,马车镶金嵌银,悬挂玛瑙珠玉,行驶间,翠玉交击,玉响玎珀,不难听出每一颗珠玉,皆要价不菲。 帝城富人重外表,鲜有低调内敛之人,家有多少财富,也得穿戴在外,供人欣羡一番,一如她过度奢华的精致打扮,在此处喝茶吃糕,全然无违和感。 凡人眼中的她,正吻合内城居住的基本要求——贵气逼人。活脱脱就是个无所事事,上华丽饭楼,撒大笔银钱,尝一顿高价甜品的有钱人千金,谁能从她身上察觉半点穷神气息? 很显然,她真被误认成富家千金,获某人青睐,命饭楼伙计送上几盘赏心悦目、精巧玲珑的甜品,讨她欢心。 随伙计手指方向望去,一名公子哥打扮的青年,冲她颔首微笑,手中茶杯微举,作势相敬。 甜品是好甜品,色香味俱全,平盘里,捏了两条白白嫩嫩的小鱼,带些半透明感,糕身似乎以花汁染色,仿效鱼鳞纹样,下方一朵莲花糕绽放,盘内浇淋着糖浆,仿效一泓池水荡漾。 另一碟是兔状糕,在盘中的竹林里赏月,绿竹与月皆是可食的饼。 又一碟,数朵富贵牡丹糕,花瓣仿真,有红有粉有黄有紫,于青玉盘中争妍绽放。 她也没客气,银匙舀了小鱼糕往粉唇里送,这动作,千娇百媚,振奋了公子哥,好比你在街上拿饵食喂猫,猫儿肯吃上一口,你便会得寸进尺,把手探出去摸一把…… 公子哥行径如出一辙,喂完她,要来摸……不,是来更进一步攀关系。 她没碰过这类事,只在戏本子上瞧过,她记得是叫……搭讪。 在人间,她死得太早;在仙界,也不会有谁傻傻想搭讪一尊穷神,她略觉新奇,美目微敛,等着看他下一步。 「姑娘应该不是帝城本地人,否则魏某定当识得姑娘。呀,失礼了,在下魏倾城。」 报上姓名,没获得预料中的反应,一抹淡淡失望,浮现公子哥眼底,想来应该是个一亮出名号,便会得到「您是魏倾城!久仰久仰」之类的泰承,可惜穷神孤陋寡闻,当真不知「魏倾城」是什么货色。 怀财解决第二块小鱼糕,糕体沾满糖浆,甜得颇得她喜欢,她微微一笑,算是给魏倾城良好回应,他不请自坐,自然熟的手段颇高,挺有交际本领。 「好吃吗?这是富贵楼的新菜色,隐藏版菜谱,非熟客想点还点不到。」短短几句,抬了抬自己身价,能与富贵楼是熟客,身分绝非等闲。 「还行。」她并非唱反调,只是她先吃了两盘糕,又灌了茶,饱食感自然会降低美味感。 魏倾城轻笑,仿佛认定贵气美人自有其骄气,不以为忤:「姑娘吃惯了更好的,才会觉得富贵楼糕品一般般,不知能否请教,姑娘是哪户人家的明珠,魏某斗胆,改日登门拜访?」 「要见我得送拜帖,接不接,看我心情。」说完,想起自己曾经连退某人五张拜帖的丰功伟业,不由得又笑了一下,艳且美丽。 「哦?姑娘好大的面子。」魏倾城欣赏美人一笑。 「还行。」又是同一句回答。 「接不接是姑娘决定,送不送则是魏某诚意,还望告知拜帖当往何处送?」 「……你这是调戏吗?」人龄不及三岁的穷神,接缺的世间之物太少,目光浅短,眼里难得存有一抹单纯天真,充满兴味。 她问得太直白,不拐弯抹角,饶是魏倾城这类火里来浪里去的巨商公子,也难免一呆。 第二十一章 「呃,不能算是吧……在下绝无轻薄之意,只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同蝶儿恋花,在下这行为应该称之为,追求。」 「追求?这个词儿也新鲜,好,你继续。」她吃着兔状糕,赏给了他这等殊荣。 魏倾城越瞧她越有趣,哪户人家的娇千金,一副高傲模样,骨子里却像孩子,不解世事。 「你出门没带丫鬟或护卫?独自一人,不怕遇到危险?」 「危险?这里有狗?!」她银匙一顿,艳颜镶嵌警戒,左右张望。 危险只让她联想到狗?这世道,比狗还要可怕的危险,不知多上多少。魏倾城失笑。 「你怕狗?狗是人类最忠诚的朋友,比起我一帮属下,还要更教人信任,我养了不少,外人看它们凶悍,一玩熟了,只只乖巧可爱得很!」魏倾城诸多兴趣之一,就是养狗,一论起狗经,神情明亮发光。 「……你可以滚回去你那桌坐吗?」她毫不客气赶人。 可惜有人听不懂,依旧乐呵呵地说:「你若怕大狗,我家还有初生狗崽,小小的,软软的,咬人像在挠痒痒。」双手比画着狗崽大小,说到「软软的」时,十指作势捏了捏,仿佛掌心真的捧了只蓬松嫩犬,怀财激灵灵打了个哆嗦。 「……」她决定不给他调戏和追求了,彼此兴趣天差地别,谢谢甭联络。 魏倾城终于发现美人对狗话题多无趣,因为她百无聊赖,拿银匙去戳碎碟里的牡丹糕,好好一朵精致花形戳得不成样。 他干笑,想着要快些转移话题,说说姑娘会感兴趣的玩意儿……嗯,对街的金饰铺近来好似有些新货色,没有姑娘不爱金银珠宝,从这儿着手好了—— 他启唇正要说,她停下辣手推花的动作,慵懒掀起长长羽睫觑他,先行开口:「这帝城算是你地盘吗?有没有听说哪个富豪素行不良,老爱欺负穷人、强抢民女、苛待下人之类的?」 魏倾城沉吟:「帝城我相当熟稔,但这类劣行,我还真没听过……」 「那你呢?你曾放狗咬人不?」她手中银匙指向他鼻尖,凛冽逼问。 「我怎会做这种事,呃,我家的狗……是咬过偷儿没借,但平时没我命令,不会胡乱伤人。你问这做什么?」 「随便问问。」她收回银匙,继续戳花糕。 「若真要吻合你提及之人,倒也不能算没有,金老爷对待下人就挺严厉,若办事不合心意,动辄打骂是常事,冰天雪地里将奴仆剥个半光,罚跪门前更是家常便饭……」 怀财来了精神,抬眼的神色掺杂了兴趣,又听魏倾城笑笑说:「教训几个劣等奴仆,也不是多大的事啦……习奴欺主,太惯宠只会让下人骑到头上,难以使唤,我府上也立有数条严规,若有违反,总要教他们尝些苦头,得了教训才晓得乖嘛。」 乍听下是个道理,无规不成矩,管理家业与治国一样,要维持正常运作,自然须有准则,用以规范人之劣性。 天底下,没有不教训奴仆的主子,不过「教训」两字,挺微妙的,教训到哪种程度算恰好,也是门学问,太过则严苛,太浅则无法杀鸡儆猴。 「说说你都怎么教训下人?」她对魏倾城那句「教训几个劣等奴仆,也不是多大的事」很有深究欲望,尤其他口吻惩般风轻云淡,说得一派恬淡。 就她所知,对于处罚人一事上,态度越闲散,越不会去在意旁人死活,下的手也更重……魏倾城是这类的人吗?看他此时诚恳笑脸,倒不太像。 管束下人这种闲杂事,魏倾城向来不管的,于是招手唤来随身小厮,要小厮回复她的疑惑。 小厮恭敬揖完身,眸光不敢飘移,定定落在自个儿脚尖,连站姿都直挺挺,细数道:「府里规矩甚为严明,最忌奴仆手脚不干净,若人赃俱获,绝对不容续留府里,大概就是杖打一顿再扭送官府;二忌奴仆顶嘴,没得主人命令,不能随意插嘴,当然更不可私下评论是非,若犯,重打一百掴耳光,再赶出府邸;三忌奴仆自作聪明,耍些手段伎俩,讨主人欢心……」 她喊了声停:「三这个不太合理,讨主人欢心怎么了?」她倒觉得如此忠仆该赏,大大的、用力的、好好的赏。 替她解惑的是魏倾城,他啜饮香茗,笑道:「我讨厌太有心机的下人,忠心不该掺杂算计,计较今天做这事,能得多少收获、多少赏赐,意图太不单纯,想了就烦。」 她打量他好一会儿,颇有心得:「你虽然满脸笑意,实际上很是严厉嘛。」 「严厉是对下人严厉,但对于我心爱的人,我一点也不严厉哦。」魏倾城又是唇角一勾,平时这么一笑,帝城多少芳心唾手可得,偏用在她身上,半点用处也无。 「若是今日心爱,明日不爱了,你是严厉还是不严厉?」 「这个嘛……」他笑了一笑,似乎觉得颇难回答,答个不好,倒沦为变心后郎心如铁之辈,可他方才的答案,确实存此矛盾。一时答不了,自然想随意揭过,他顺势挑开话语:「姑娘倒真有趣,不似一般富家小姐,只谈衣裳首饰香粉,更像个明察暗访的女差爷,真被你査到哪人为富不仁,你打算惩治他吗?」 「这你都看得出来?」太神了这男人,将她的来意看透透? 魏倾城当她这惊讶反应是作戏,给足了面子笑出声:「若是如此,魏某欢迎姑娘来査我。」 「被我査上的人,下场不会太好哦。」 「魏某愿为姑娘所擒。」 「……」我不想擒你,我只想拍散你的财大气粗。不过前提是,魏倾城得踩中她的底线,否则他也不值她浪费时间。 美丽杏眸往魏倾城身后的小厮瞟去,小厮战战兢兢的模样,绝非一日两日养成,他态度很恭敬,恭敬间,隐隐充满惧意,很深沉、很违和,僵硬如木头,颤抖如筛子。 按理来说,魏倾城笑脸迎人,言谈中颇带风趣,不应该让随身小厮散发这种恐惧,就连呼吸声也刻意压抑,像是担心扰了主子安宁。 怀财玩味观察,托腮,瞟回魏倾城,这男人,没那么简单。 再者,他身上财气满溢,相较其余凡人,似乎多了过头,若不是他累世积福惊人,便是另有蹊跷。 受财神如此眷顾之人,被穷神盯上,也不过是刚刚好而已。 纤指在桌缘敲了敲,不多不少恰恰六下,代替嘴里没吐出的一句话——就决定是你了! 挑上魏倾城,理由不算充足,怀财只是闲得慌,想尽快找些事做。 若事后发现魏倾城构不上「恶富」等级,了不起拍拍屁股走人,改去找什么金老爷银老爷,她又不用负责任,算算不吃亏。 这也正是她谢绝魏倾城送她回家的提议(仙界他也送不到),一转身又拈诀隐身,跟上魏家马车,一路回到巍巍魏府。 此时,她坐在巍巍魏府的凉亭飞檐上,红裙摆下露出白玉裸足,迎空晃荡,踝上金铃玎珰作响,清风拂撩,铃声悦耳舒心。 魏府占地惊人宽广,几园几院几厅几轩省略不提,她也没想逛遍,邸园多碧水山石、葱郁常绿,俯拾皆具诗意,处处自成美画。 至于魏倾城为自家爱犬圈画一大块草地,供它们奔跑活动,那一区域,远远就能听见狗吠,狗每叫一声,她胸口都跟着重震一分,她死也不会靠近半步。 第二十二章 此处凉亭临水而立,亭前一片池塘,塘上石桥倒映,小小一隅植满芙蕖点缀,风平时,水面如镜;风起时,银邻如鳞,一侧又有翠玉杨柳起舞,横看竖看趴着看躺着看,都能看出一番风雅情趣。 怀财试过各式看法,日景夜景无一遗漏,观察了几日,除了赞魏家好财力之外,倒没瞧出其余端倪。 魏府里平平静静,仆众各司其职,扫地的乖乖扫地、除草的认真除草、洗衣的用力洗衣,没看见争执或陷害,虽偶有管事责骂下人,声量不会太大,言词也不算恶毒习难,句句在理,下人颇受管教,频频颔首应诺。 她盯了魏倾城数日,只看见一个勤奋工作好青年,大早出门谈生意,夜深才返家,回家还得进书房忙一阵,看看帐、批批文书、听听管事覃报府内琐事什么的。 魏倾城尚未娶妻,美丽侍妾倒已纳两名,各自安置院落,相距颇远,相安无事。 什么深宅内斗,什么算计心机,什么茶里下毒,什么你肚里怀的那块肉绝不能让他出世……全是浮云,魏府安逸得毫无波澜。 怀财深觉自己看走眼,打定主意改找金老爷去,还未自飞檐起身,另侧的山石后方,传来几句逼问,夹带哭腔,引她瞥眸而去。 说话那女子她识得,是魏倾城侍妾之一,她不知姓名,姑且称之侍妾甲,正哭得梨花带雨,好不楚楚可怜,咬唇模样柔弱,教谁能不怜惜。 显然她这旁观者多事,当事人魏倾城倒真的心狠,平淡面庞挂着笑,双眸却极冷,睨向美人落泪,文风不动,连抬抬手为她拭泪也没有。 原来魏倾城也有这副表情,似笑,非笑,眼中一片森寒。 怀财来了些精神,坐挺身姿,右手托着下颏朝下看,她这处地理位置好,全无浓荫枝叶阻碍视线,瞧得很是完整,听得又清楚,最佳观赏座位,可惜没摸包瓜子上来嗑,真真失策。 惹哭侍妾甲之事,莫过于失去男人的爱情,在这世道,豢养深闺的女子,所盼所求,也仅仅男人宠爱,或许一辈子难成正妻,然受宠的妾,受男人羽翼保护,获取一世安稳倒非难事,若再生个儿子,母凭子贵,地位便更稳固了。 可惜,男人的宠爱——多不安稳的玩意儿——无法取决女人自己,得赌赌运气,看所托是良人或狼人,侍妾甲遇上的,属于后者。 「别哭哭啼啼了,你知道我讨厌听女人哭,以前我最喜欢你明媚笑颜,以及动人舞姿,这副狼狈模样,太破坏我曾爱过的你。」魏倾城眸里除了冰冷,更有嫌恶。 「为、为什么现在不爱了?……是我哪儿做得不够好?你、你说,我愿意改……不,我一定改,你希望我变成哪种模样,我就变成哪种模样……求求你,别不要我,倾城,失去你,我活不下去呀……」 侍妾甲揪着他衣袖,泪珠成串,落在他衣料上,晕开点点泪花,恍若墨梅。 美人如泣如诉,怀财听了都心软,心想魏倾城应该也快扛不住了,侍妾甲再嘤嘤哭两声,八成就能得逞…… 原来女人哭起来能这么美,她得好好学习学习,下回有机会,也在鎏金身上用用—— 她啐了自己一声,哪还有机会?!这几个月的教训,还不能让她清醒点吗?! 老是鎏金鎏金的,人家连你姓啥名啥都懒得去记,你还想为他学习怎么撒娇哭泣才美丽吗?!你的穷神尊严呢!你的天尊高度呢! 她在心里回答自己的逼问:就算不能用在鎏金身上,学起来也算个好经验,难保下一个(交往)物件用不着,哼哼! 可惜,怀财好学可嘉,然而正欲偷师的美人儿,下一个眨眼瞬间,被男人冷冷推开,几步踉跄不稳,跌坐在地,她与怀财全傻住了。 魏倾城敛笑,脸上依然没多大情绪变化,原来他不笑的时候,神情判若两人,与怀财在饭楼所遇见的那位,天差地别,根本是双胞胎兄弟吧!叫什么魏祸国之类的?! 「我说了,我讨厌女人哭,更讨厌女人死缠烂打,我并不是与你商量,而是命令,我给你三天,让你离开魏府,你若做不到,就由我派人帮你做,你不要考验我的耐心。」缺了笑意浸润的嗓,也能恁般冰冷。 他那时同怀财说——对于我心爱的人,我一点也不严厉哦——就是这么回事吧。 想当初,他必定也爱过侍妾甲,为她摘月折星亦不觉辛苦,当他心底有你时,要多少呵护都行,甜言蜜语说再多也不嫌腻,一旦爱逝,他愿意给的,只剩这般冷冷言词。 侍妾甲仍旧落泪,却当真不敢再开口央求,纤纤双肩哭得颤动,强忍啜泣声溢喉。 魏倾城未再多言,转身离去。 怀财飞下凉亭飞檐,跟在他两步左右的距离,身形自然仍是隐蔽,说出来的话语不会被他听见,可她太有感缺,不发不爽快:「看不出来你是这样的人,有些狠呐……我要是被你追到手,几年过后,你八成也是这样待我吧,啧啧啧啧……」配上连连揺头,感叹人心隔肚皮,人狠隔脸皮,人前彬彬公子哥,人后冰冰铁心郎。 魏府管事迎面而至,躬身静候吩咐,魏倾城步伐未停,丢下几句简洁,仿佛说着一件芝麻缘豆大的小事:「给她一笔安身费,送离帝城,我不想再见到她。」 「是。」管事一揖,立马去收拾善后,看来是个伶俐人,不知见识过主子如此处置失宠侍妾几次,早练就一身淡定。 她又瞅了魏倾城几眼,继续有感:「比起你先爱后狠,倒不如鎏金从头到尾的冷脸相对,起码他态度如一,女孩子心情也不至于一会儿天庭一会儿地狱……呃,都在地狱好像也没什么好,算了算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真真是人面兽心,若没有隐起身,我可能还看不到你的真面目。」 虽说魏倾城这样,着实构不上「恶富」之流,但怀财认为,给负心汉些些小惩,倒也无妨,他这般对待旧爱,分毫情面不讲,教他受些小挫折,以示天谴。 穷神的功用,此时不发挥,更待何时? 她撩袖抬手,决定一掌落下,拍断他一整个月的财气,让他走路掉钱、买东西被坑,谈生意桩桩失利,财库入不敷出,嘿嘿。 玉荑举高高,指甲上的花红色泽鲜艳好看,这一只柔弱无骨的纤手,教人直想握进掌心,好好呵疼厮磨,谁能料想到,它杀伤力如此之大,一起一落间,就是几张银票灰飞烟灭的威猛—— 威猛的手掌欲挥下,腕际遭人牢牢扣住。 她惊讶,明明她是隐身,凡间无人能看见她行凶才是呀! 猛然往身后瞧,看看哪个不长眼的,胆敢坏她好事—— 视线转过一半,先看见迎风飞扬的金色发丝,阳光照射下,炫目程度多了十分不止,她记忆中,这样奢丽的发色、这样柔软的发瀑,漫在肌肤上挠人发笑,深埋其间还能嗅着淡淡的、好闻的香气……只属一人所有。 视线再偏后一些些,顺着金丝挪去,鎏金那张冰雕出来的俊颜,落入眼底。 【第七章 重见】 真的是许久许久未见,这一眼,才知道自己有多怀念他这号神情。 金丝长睫,微微敛覆同样金色眼瞳,高挺的鼻梁,几无瑕疵的面庞,她得强掐住大腿,凭借一丝疼痛,好忍下伸手摸上去摩挲的冲动。 第二十三章 她身影倒映在那片金煌波光中,他却不见久违的喜色,眸光甚至有些冷,似乎对她正欲朝魏倾城下手一事,颇不认可。 他的淡漠眼神,让她灭了重逢的喜焰,燃起另一股文文闷火。 本要脱口几句「好久不见,近来可好」的客套问话,到了喉间立马变调,一离唇,全变成冷哼夹杂的嗤语:「原来是财神天尊之孙……叫什么来着?我一时想不起来了,金块?金砖?金鱼?本天尊贵人多忘事,名字这等小事,懒得费神记。」每个字,像从鼻腔重重哼出来,故意要惹他不快,他才会知道她多不快。 使劲想抽手,他竟不放,怎了?是担心她一个反手,偷袭魏倾城吗?! 早在两人一拉一扯的对峙中,魏倾城不知走了多远好吗?! 她力不如人,声量倒赢过他许多:「无礼小辈,还不松手?!」她挣扎力道加大,急于由他手中挣脱,似乎是怕她动作过激,他终于松开五指,任她抽离。 松开之前,他定睛看她,眼神是她不懂的深邃,像最深的海,看似平静,却隐藏危险。 她一边揉着手腕,一边瞪回去,要比眼睛大是吗?她才不会输! 「我不是叫你好好在家读书?那些书册全看完了?」他问。口吻活似个老夫子在盯顽劣小童课业。 「谁要乖乖听你的?!那些破书我才不要看!」她行径完全吻合顽劣小童,顶嘴顶得好顺溜。嘴上说不看,她倒真的读了好几本,每一册间,都有他的字迹着墨,他看起来冷厉,字却很端正秀丽,一笔一勒工整仔细,偶有行云流水,也不显草率,人如其字,一板一眼、一丝不苟。 那些书册,应该是他就学所用,批注皆是些课堂补充,不曾出现少年唠叼或风花雪月的随笔闲事,当然,更不会有课堂上画画小鸡小鸭的挥毫神作,想想他读这些书时,神岁不过六七岁小童,便写了一手好字,童年该有多贫瘠呀! 与其说她是看书,不如说她只看他的批注补充,看得入了迷——正因为太入迷,她才逼自己不准再看,把那些书册锁进破柜子深处,省得扰她思绪。 询问课业未果,他也不奢望废柴上进,改口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本天尊办正事,需要向你一个小辈交代?」哼两声,才道:「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他以下问上,于礼不合,她不想答自然可以不答;她以上问下,降贵纡尊,是给他面子,他若不答,是为不敬,大大的不敬。 他果真很不敬,对她的问句恍若未闻,只淡道:「魏倾城不是你能动之人,离他远点。」 「……本天尊还真不知道,财神除赐财之外,更得负责派孙子来保护凡人?你没瞧见他是什么货色吗?!这种人,干么如此善待他?!」 许是受他模然表情所激,又或许对他命令般的口气不满,当然,更多是为了久违重逢,竟只换来他这般不冷不热的对待,她一时怒到脑袋发胀,生不出理智,口不择言:「你们财神助纣为虐的劣根性,怎么千百年了也不改一改?!」挑衅得太得意忘形,她欲罢不能,再说:「魏倾城凭靠财力,看中哪家姑娘就去沾一沾、惹一惹,兴头没了,又像处理破衣破鞋,随手一扔,不管不顾女人的伤心眼泪,你们还保佑他财运亨通,岂有天理?!要不是本天尊老僧入定,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你」这个字险些说出口,所幸她机灵一顿,直接略过,急促续道:「日前他调戏我时,我若脑子犯傻,被他人模人样糊弄,扛不住哄诱,呆呆信了他的甜言蜜语,明日也许哭倒在他脚边,求他别抛弃的苦旦角儿,换成我担纲了——」 「他调戏你?!」鎏金声音一沉。 「他、他说那是追求啦!但我觉得,追求和调戏本就只有一线之隔,差别在于我若也有意,便是追求,我对他不感兴趣,他所做的一切自然便沦为调戏。」怀财一开始还缩了缩肩,一想不对,她又没做错事,他瞪什么瞪?!于是,后头几句也益发理直气壮、抬头挺胸。 所以她用了「调戏」,代表她对魏倾城毫无在意,凝在鎏金面上的些微暗沉,稍稍捎散,声嗓不若方才瘩哑沉重:「既可以隐身,为何让他看见你的模样?」她一副艳容无双,招几只蜂、引几只蝶能有多困难,要避开凡人觊觎,自然该将自己藏好,如此简单的道理,她蠢到都不懂? 「不显形,怎么上饭楼吃糕点?」她反问,赏他一脸「如此简单的道理,你蠢到都不懂」的回马枪,很是鄙视。 「……」面对她的坦然,他完全无言,而且这番凛然回答,居然无从反驳。 「你还是没告诉我,凭什么对魏倾城另眼相看?你是真的在保护他?」 「这件事,你不知晓得好。魏倾城为人处事如何,皆与你无关,你速速回去,若闲得发慌,把这些也读一读。」他反手变出五六本书册,比起《万物诸相史》薄许多,算得上客气了。 「谁理你呀!」她甩手拨开那些书,才不接下烫手山芋:「本天尊是你能指使或命令的吗?!魏倾城这件事,本天尊管定了!你越是想保护他,我就越寻他麻烦!」 算来魏倾城何辜,本来只是富公子抛弃旧爱的微罪,却因为鎏金为其出头,反倒惹怒穷神,受到牵累,这下子,穷神非拿他出气才能罢休。 怀财当然知道自己理亏,但站在颜面及气势前方,什么理亏全是浮云!她就跟他杠上了! 「你打也打不赢我,如何从我眼皮子下对魏倾城动手?」他此话虽贬损,却是实话实说。 论仙术,她岂能如他?论剑法,他不知狠甩她几条仙街,缚绑双手让她百余招,她妥妥一根废柴,也碰不到他半根寒毛。 怀财想回嘴两句,偏偏找不到着墨点,只能磨牙瞪他,瞪他之余,眼角余光瞟见一片水蓝色衣角晃过,原来是方才走远的魏倾城,竟又折返回来。 她突然灵智大开,神思请明,思绪飞快翻动,而与思绪同样飞快运转的,便是她立即釆取的动作,一整套行云流水,就从他眼皮子下迅速腾向魏倾城。 鎏金只顿了一瞬,随即出手要阻她,岂料她一个飞跃,舍弃隐身,莲足轻点,落在魏倾城身后,出声唤他:「魏公子,真教人好找。」 魏倾城吃惊回身,见来者是她,一脸莫名且诧异,望了望自家高耸围墙,又瞧了瞧相距颇远的魏府朱红大门,对于她出现于此,很是惊奇:「姑娘怎么在此?魏某没听闻下人通报——」 她微弯身,抚平裙摆皱折,身势却佯装没站稳,如风中柳絮揺曳,不胜娇弱,在魏倾城一声「姑娘当心!」的惊呼声中,被魏倾城托腰稳住,她目光先是往鎏金所驻方向流转一圈,笑容得逞,如猫儿偷腥成功,不忘回眸挑衅一笑: 本天尊就这么动手呀,有胆你现形阻止我呀,哼哼! 凭你那头金发,还怕不被当成金毛妖怪给乱棍打出去! 「多谢魏公子,幸好魏公子声名远播,要寻着你住居倒是一点也不难,只是府里偌大,要找到你,费了人家好一番工夫。」她胡说八道起来,取出丝软帕子,指揩莫须有的额汗。 第二十四章 「姑娘是特地来寻魏某?」魏倾城面露乍喜,一时之间脑热,也顾不得深究,她是如何闯进府邸深处,那等小事,哪比得上美人儿亲自登门重要。 「可不是。人家跑得好累,也好渴,有没有茶水喝?」她娇媚一笑,瞟见鎏金的脸色,笑容更似花儿盛绽。 「有有有,我马上吩咐下去,我先领你去听雨轩坐坐,歇歇脚。」魏倾城把握机会献殷勤,握着她柔软小手不放,怀财也没打算抽回,她不介意让他多摸两把,自个儿取些穷运回去。 趁魏倾城起身,去唤小婢备妥茶水点心,怀财入坐听雨轩,揺香扇搧风,姿势舒适风凉,对着一旁隐身的鎏金道:「你眼皮子底下没也那么难钻嘛。」她故意说来激他,自然专挑难听话讲。 「你这般胡作非为,可想过如何善后?!」他声音冷若冰霜,夹带怒意。不知是气她使了小人伎俩,抑或恼她竟然任凭魏倾城吃尽豆腐,一路牵进听雨轩。 「善后?嗯……没想过。」她答得好顺口,也很诚实。 这种时候,谁还管善后呀!当然是怎么爽快怎么玩。 「同我回去!」他探手过来抓她。 「你是本天尊的谁呀?!我们无亲无故,连朋友都不算!」她拿香扇打他的手。 恰巧魏倾城吩咐完小婢,正转身折回,见她朝半空中使劲挥舞着扇子。 「姑娘怎么了?」魏倾城眨眨眸,不解问道。 「蚊子,这季节,讨厌的蚊子好多!」她弯唇笑,挥扇的手又朝鎏金多搧两下。 「姑娘细皮嫩肉,咬伤了可就不好,我派人送一炉驱蚊薰香过来。」魏倾城很是体贴。 「甚好甚好。」她打够本了,满足收扇。 收扇之前,趁扇面掩藏住面目,挤眉弄眼送鎏金一记大鬼脸,看鎏金那副不甚好的表情,她乐得直呵呵。 鎏金岂止不甚好?他是大大的不好! 没料到她这般胡来,在凡人面前现形,还被凡人明目张胆觊觎,她与越多凡人接触,越难走得干净俐落,到时她在凡间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桩桩件件无法轻易揭过,万一又生事……不,她是一定会生事,届时违反仙规,后果她绝对也没想过。 再加上她…… 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麻烦精,果然妄想她能乖乖在家用功,是他太贪心的奢望。 他身负任务而来,没办法如她一般任性妄为,说现形就现形,否则他真想将她捆了捆,一把扛肩上带走。 瞧她此刻与魏倾城有说有笑,接受魏倾城的喂食,吃糕吃得欢快,丝毫不担心茶水或食物里会不会被下了药……好吧,这等下流事,不是人人都会做,她自个儿首为凶手,经验丰富老到,倒是真的不用替她优心,但鎏金的不悦,依旧表现在面庞间。 「这是冰镇山楂酸梅汤,最最解热消暑,姑娘尝尝。」魏倾城为她舀一碗。 听到消暑她就来精神了,正要接过,鎏金却出手了,弹出一颗米粒大小的金光,击中魏倾城手腕,震得他一麻,山楂酸梅汤全洒了。 她瞪过去,眼神逼问:你在干么?! 鎏金看也不看她,她自行解读他的神情,明摆着不让她喝这道消暑圣品。 「抱歉,一时手滑,我再给你舀一碗呀呀——」一阵钉铃铛锒,一锅冰镇仙楂酸梅汤不知怎地打翻,全倒向魏倾城,喂了华贵衣裳一身,所幸是凉汤,不会烫伤人,只是模样很是狼狈。 魏倾城向来俊儒温雅,怎容在心仪美人儿面前失态,匆匆道完歉,神速回房更衣。 魏倾城或许瞧不明始末,不懂自己怎如此笨拙,打翻汤碗在前,打翻汤锅在后,可怀财看得一清二楚——那锅汤,是鎏金一指挑翻的! 她捏碎手里白糖糕,没空去拂满掌糕屑,轰然转向鎏金:「你到底多不想让我喝汤消暑?!」 鎏金脸上毫无愧色,答:「仙楂你少碰。」 「连我喝什么你也管?!」 「这个也别喝。」他倒掉她手边那杯浓茶,继续一脸无愧色。 「那我能喝什么?!」她怒声问。 好问题,他给了她一杯清水,大热天的,水还是烫的。怀财:「……」 忍住把水泼他脸上的冲动,也觉得他若顶着满脸水湿、晶莹水珠顺沿金发滴淌……情景太过撩人,有碍她朝他发脾气的威力,这杯水,泼不得。怀财深吸口气,道:「你是故意来惹我上火的对吧?!不,光是看见你,我整把火都烧上来了!」 吠完,彼此之间静默充塞,只剩两两相望,良久,他开口:「原来,你不想看见我?」他先是挑眉,后则皱眉,一脸恍然大悟,而这恍然大悟之后,似乎又掺杂了深感受伤的情绪,加上他问出那句话,声音放太轻,乍听下,有气无力,竟生出些许可怜意味—— 当然,以上,纯属怀财的解读,鎏金不过是恰好不想扬声说话。 她误解得太及时,也太过头,反省了自己方才话说太重,很是不妥,很是伤人,不,是特别不妥! 特别伤人! 她暗骂自己几句,急于想作补救,一个没留神,心底话麻利地溜了出口:「谁说我不想看见你,这几个月里,跑得不见踪影、音讯全无的人,明明是你!还有,刚刚久别重逢,没露出开心表情的,也是你嘛——」神智瞬间归位,她激灵灵惊醒,已来不及掐断语尾。这张嘴这张嘴!你到底都说了什么呀呀呀呀呀呀—— 鎏金面上淡笑微露,与数月前的那一日,询问她有什么不吃,她本能答了「狗」时,他所呈现的神情相仿,有些柔软、有些温和,不再冷冷硬硬,她很喜欢他这副模样…… 那笑容像在说,他对于她的答案,颇为满意。 然而他只听不答,探过手来,似要触碰她的脸颊…… 怀财瞠着眸,见他渐渐倾靠过来,彤云缓缓飘上她粉腮,染开迷人红晕,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手势倏地下挪,取走桌上那盘木瓜:「这个你也别吃。」 「……」她再度上火了!吼! 打前几日胡诌借口,说她与爹娘置气,离家出走中,魏倾城二话不收,大方收留她,承诺她爱住多久住多久,更立马命人收拾一处小院落,供她暂居,派两名小婢侍候。 这院落很清幽,四周植满荷花,正逢花期,开得正盛,就取名「眷荷院」。 魏倾城以赏荷为名,天天勤跑眷荷院,为她带来各式新奇好玩之物,有时是吃食、有时是华裳、有时是脂粉,更多时候是珍贵珠宝首饰,怀财大都无动于衷,她心情不美丽,见什么都神色恹恹,提不起劲,起因自然是金色头发的某人。 据她几日观察下来,鎏金根本是报复她现形于魏倾城面前,时不时拍散魏倾城财气,坏鎏金大事,于是,当魏倾城兴匆匆布置满桌菜肴,邀她共用,他那幼稚的复仇行径便开始了。 不许她吃这个、喝那个,举凡他不让她吃的,一筷子夹下去,切块的甲鱼都会飞——当然不是真的飞,而是由筷间落下,在桌面弹两下,直接往桌下掉。 她眼睁睁看他很顺畅地动用两指,将她筷间甲鱼往下拨,一口气憋在胸臆,燃烧旺盛,要不是魏倾城坐在对面,她真想拍桌丢筷朝鎏金大吼。 有没有这么幼稚呀?! 茶不给喝,酒不给碰,人参茶也不行是怎样?! 第二十五章 她夹一块姜葱蒸鲫鱼,他大爷没反对,她顺利吃下肚,再夹一块家常小炒鸡,他大爷眉峰未挑,她又成功吃下肚,附带扒两口饭,夹青菜是绝对不会受阻,她边吃边偷瞄他,趁其不备,快手去抢药膳甲鱼,那两只过度修长好看的指头,比她更快一步,半途拦下甲鱼肉。 甲鱼肉咚咚弹两下,掉落她脚边,连死了煮熟了也难以暝目。 她瞪着空空如也的筷子,说不上来是怒气多一点,还是哀怨多一点了。 只准她夹青菜豆腐,鸡肉鱼肉牛肉……好吧,准她吃的东西还不少,至少不是存心饿死她。 「原来,怀财姑娘爱吃这几道青菜,不吃甲鱼及辛辣之物,下回我叫厨子按你口味来做。」魏倾城留意她的偏好,发现青菜豆腐类她吃得最多,自然要贴心记下。 我哪是不吃?!是有人明摆着不给我吃呀!怀财满腹冤屈无人可诉,只能怒暗始作俑者。 「魏公子不是很忙吗?不必每餐都特别拨空来陪我一块用。」她干笑,真正想说的是——你不来陪我吃饭,旁边那位保护你的财神之孙,就不会有机会坐在桌侧,夺我甲鱼!坏我食欲! 「再忙,也要陪你好好吃顿饭。」魏倾城一笑,自以为说来贴心温柔,殊不知听进她耳里,半点不领情,只想呕血回他一句你何必! 有心讨好女人时,就算忙得像条狗,也会爬着过来嘘寒问暖,倘若无心,即便大老爷闲到无聊打蚊子,亦不会有空来看人一眼。魏倾城现在待她的态度,当属前者无误,而且,在夺得她芳心相许之前,他都没打算改变战略,怀财只好继续忍耐这种被限制饮食的日子。 她当然大可拍拍屁股走人,去一个鎏金管不着的地方,大口喝酒啃甲鱼(甲鱼何辜……),但她这股硬脾气,不容她示弱,在这情况下,谁先高开谁就输了! 她死守她的傲气,情愿每餐与鎏金进行攻防,不知怎地,饿是没饿着啦,吃得顿顿皆饱,精神也益发的好,先前大概是下凡不适应,又正逢夏季,她热得有些反胃作呕,节制了饮食后,倒改善些许。 最可恶的是,她竟然越来越觉得,喝清水最解渴。 鎏金不给她碰魏倾城,发泄发泄她颇憋屈的闷气,行,她只好去碰别人。 帝城地广人稠,总能找到几个供她解气,果不其然,她才踏出魏府,行经巷道,一名扒手由她身后窜出,重重撞了她一下,她腰际间圈绕的金饰腰炼,便被硬生生扯断抢走。 怀财没急着喊抓贼,只是悠哉地用香扇敲打掌心,默数一二三。 三字数完,扒手在玫瑰石道滑一跤,竟飞出了玉珠炼栅栏的另一端,掉进城河,扒手在河里载浮载沉,高喊救命,可今天收获太丰盛,怀里全是偷来的钱囊,银子沉重,拖累他泅游姿势,在性命垂危之际,他不得不丢弃所有战利品,任其沉入河底,才终于被河畔几人给捞救上来。 怀财哼哼想:「我穷神在天界虽不济,对付凡人可绰绰有余,你当我能在劣神榜占上一位,凭得是什么?鎏金摸走我的木钗可以,你摸走我的腰饰就不行。」这是迁怒,将鎏金那一份,也算到扒手头上。 她再度继续闲晃,短短半个时辰,三组人马上前调戏她,客气一点就追在她屁股后头追问芳名,不客气一点的,甚至企图对她用强抢的,妄想拉她上马车,就地正法。 她当然更不客气地将对方就地正法。 强抢民女的绮襦纨裤,就让我代替月亮惩罚你! 当那男人与家仆动手欲拉扯她,怀财打算赏他们十年挥散不掉的穷息,正要动手,那男人被人狠狠丢出去,几名凶神恶煞般的家仆,亦遭一一击昏,凡人肉眼瞧得不明白,怀财倒看得很清楚,金发的那一位,神情寒似冰,虽未于凡间现身,却出手把富恶少一伙击溃。 明明是财神一脉,处置起人来也是心狠手辣,而且她好像看见他……在生气? 气什么呢?气她胡乱跑,还是气她欺负弱小?但他看起来欺负得更使劲呀。 「喂,你这样打他们,不是把他们财运越打越满吗?」怀财见富恶少一伙全晕了,才开口问鎏金。 本想问他怎凑巧在此,心里又自有答案,八成是魏倾城也在附近谈生意,他随护在旁。 「谁告诉你,财神一族只会赐财?」他睨她。他甫说完,远远看见五户宅子冒出熊熊烈火,吆喝声响到连这儿都能听见,宅里人一面喊救火,一面有人哀号曹家几处生意铺子怎会同时同日火灾。凡人不知所以然,怀财倒是相当明白,那几家铺子,当然非恶少家的产业莫属。 「你是在炫耀你连没收凡人财气,也比我高段吗?」她又忍不住哼他。不得不承认,他惩治恶少的手段,是比她的痛快许多,胆敢欺负到她头顶上,活该死好,看你日后还怎么强抢民女! 她随即又想到:「你们财神不是受限天命,不能胡乱改变凡人财运,小改无妨,大动不行,你烧了他们的铺子,不会受罚吗?」财神不若穷神自由,他们赏赐的每一笔财,都是天注定赐予该凡人的,增减不得。穷神则不然,路见不平,拍散恶人财气相助,全凭两字,爽快!他不会同她提及受罚之事,他既出手,自是作好了领受的准备,觊觎她美貌的恶少,仅拍散些许财气,怎能解他之气! 「你别只身乱闯,凡间诸如此类的劣徒数之不尽,快些回去。」 「我在府里很闷呀!出来行侠仗义,凡间劣徒能把我怎样?我堂堂穷神——」 堂堂穷神,被区区一个财神之孙,提着领子,捉回魏府,结束这一回合的穷神之乱。 这一夜,热得有些难入眠,荷塘里蛙鸣响亮,她好几回正要睡去,又被呱呱扰醒。 床榻间铺着玉石凉席,刚躺下去舒爽,可体温煨久了,又显得太暖,她隐约感觉自己踢掉被子,迷迷糊糊被蛙叫吵醒,被子却妥妥盖回腰际……她恍忆儿时,老爱踢被子,娘亲便把小被被折成一圈,绕在她腰上固定,笑说千万别露出肚脐,才不会染上风寒。 她那时还小,不太记事,连娘亲的模样也记不全,只记得娘身上香香的气味、轻拍她胸口的温柔力道,以及浅笑叮咛的声音…… 窗外月光并不亮,照不全屋内,微微银白的光华,仅镶在窗扇周遭一小部分,床帐这端仍处于黑蒙,然当了神之后,夜里识物已非难事,无关乎废柴与否。 她这根废柴再度醒来,是因为窗外蛙鸣声乍止,瞬间静悄悄,她方感奇怪,一翻身要听得仔细,竟滚进了一个怀抱之中。 床幔里,仍圈住一夜浓黑,但眼前披散而下的金发光芒灿灿,丝毫不受暗夜影响。 「……你怎么在我床上?」因刚醒,她嗓音有些哑,夹带浓浓睡意的鼻音,一时忘了该从他怀里滚出去,悝忪看着白日里,很无礼、很僭越、很不留情面把她拎回魏府,关她禁闭的男人。 「不然我该在哪?」睡她的床,躺她的枕,盖她的被,鎏金不见半点扭捏,更无挣扎或良心不安,行径理所当然。 「你不是应该日夜守着魏倾城,保他毫毛无损?」她声音渐渐恢复,少去刚睡醒的迷糊,变回他熟稔的微扬嗓子,像在质问人,却无质问的咄咄逼迫。 第二十六章 她卸去多余脂粉,一张脸蛋素净白皙,比起平时浓妆艳抹,看上去要年轻许多,长发未加梳盘,宛若泼墨,铺于精绣枕面,光泽如水光流溢,整个人显得好娇小清纯,仰头觑他的模样,没半点劣神榜上穷神的风姿,单单纯纯,就是个漂亮女娃儿。 鎏金就着夜色看她,竟看得有些痴了,直至忆起该要回答她,已是停顿好半晌。 「他今夜不太方便。」况且,他也没兴趣去替魏倾城守夜。 「保护人还得管他方不方便?他有什么不方便的?」她又问。 「……他召了侍妾。」「呃,那的确是不太方便……」她真笨,男人的不方便还能是什么?她早前两句就该打住,何必追问下去,自掘坟墓,讨尴尬。 说完,她又觉得不对:「但你也不该夜闯我香闺呀!被别人看到,我清白怎办?!」 「天尊记忆力真不好,容我提醒,你的清白已经自毁在我手上。」他眸中掠过一丝浅笑,见她脸庞转为滟红,那丝浅笑,又加深了些:「再者,全魏府谁能看见我?我不像天尊鲁莽,做事从不顾后果。」语尾还要人身攻击个两句才甘心。 「睡过一次就代表能随便你睡第二次第三次吗?!」她话全然不经大脑,自以为义正词严,这次总算没忘了由他怀里挪走,红木床相当大,足以拉开一段距离,方便她瞪他。 「不能吗?」他好笑地问她,故意挑她会反应激烈的答案说。 近来察觉,撩拨她气呼呼的模样,是件颇舒心悦乐之事,增添此趟枯燥任务的乐趣。 怀财没料到他有此一答,还答得忒无耻,一时愣呆,回不上嘴。 大骂他畜生当然很解气,可她自己不是没动过这等畜生念头,尤其穷神第四代做人失败,还没有着落,她便曾默默思忖,要不要二度对他下毒手,再睡他个一次两次…… 骂他畜生等同于骂自己畜生,这种自打嘴巴的事,她做不出来。 「这、这要看情况啦……」她她她她她胡乱回答什么鬼呀呀呀,想替自己留后路也不是这么没节操吧?!这答案,听起来就像她欢迎他继续睡几回。 果然她一说完,他倾身靠过来,她立即准备伸出双掌推拒,做做样子是一定要的,总不能马上举臂环抱他,那太饥渴,也太猴急了,对吧,呃?呃呃?——他帮她将薄被盖回腰际,似乎由她神情看懂她心里所思,薄美唇线微扬:「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只是挤同一张床,这几日,我也都是睡这里,是你睡得太熟,浑然不察,若真要对你出手,早就出手了。」凭她,又怎能阻拦他? 她双掌扑空,人家根本没打算压过来,又很君子地躺回原位去。 她僵硬收回手,突然觉得很生气:「我知道你对我多没兴趣了!你不用再三重复!」 都不知该先气他没问过她意愿,偷偷摸摸溜上床榻睡了好几日,还是气他偷偷摸摸溜上床榻睡了好几日,竟没对她胡来?! 想想真是忒悲惨,要他出手,只能凭靠霉神药物,否则他对自己全然没有遐思,她身为女性的尊严,被重重击碎,荡然无存,渣也没留下,她万念俱灰,此生无望,随便他爱正睡仰睡趴着睡,她都没力气反对了。 反正在他眼中,她跟一床被子有何差别呢? 她翻身背对他,决定独自拼凑破碎的尊严,以及接受自己沦为被子的现实,领悟被子人生。 「快睡,别胡思乱想,熬夜不好。」他顺势由她身后搂住她,让她从被子晋升为抱枕,无益于恢复女性尊严。 「哪睡得着?热死了……你还贴过来。」她生无可恋,嘴上埋怨。 「这样还热?」一阵沁凉,从他贴熨的肤上传来,像徐徐秋风,阵阵凉爽舒服,虽然隔着衣物,仍能清晰感受。 她本想挣开他,却贪图凉意而无法行动,明知这样太没原则,还是忍不住想着再赖一下下。 一下下就好…… 感觉怀中之人的呼吸,随时光寸寸流逝而趋于平缓,双肩紧绷的防备渐松,身躯软若甜蜜糖饴,全然偎填在他胸口。 确定她已然熟睡,鎏金将她更往怀里带,自然未遇半分矫揉挣扎,随其搂抱,她这般乖顺温驯,大抵只有此番时刻。 「到底还能多迟钝?自己的身子,自己都没留意?要让人多不省心。」他的唇抵在她发漩,低低吁叹。 本可直接趁她熟睡,拿被子把她里了捆了,强行带回小破屋,省得她人间闯祸闹事,但放她回去,自己无法拨冗盯着看着,又怕她不知闹腾出多少事。 她说错了一件事,在魏府再见她,他并非不高兴,只是太诧异,诧异自己看见她时,胸中沸腾的喜悦。 自己竟是那般想看见她。 他觉得莫名,觉得不可思议,觉得失去了控制,于是强逼自己淡定,他淡定时,向来面无表情,瞧不清喜怒。 可她,从来都是他仙途中的脱序、搅乱春水的一颗顽石,在他淡定之后,又给他重重一惊。 当他握住她手腕时,无意间探得的脉象,让他更不知该作何反应,要淡定已是绝无可能。有人毫无自觉,代表有人只能默默一肩承担更多责任,前者睡得正沉,无意识地翻面踢被,脑袋瓜朝沁凉的来源又钻了钻近,后者帮忙把下滑的被子重新拢妥。 就着不甚亮的月光,他手里凭空变出一卷书,接续昨天读到的段落,进补博大深远的学问。 书皮上,《肓儿宝鉴》四个大字,龙飞凤舞。 厨房里,热气蒸腾,灶窝里不中断的柴火,将忙碌不休的斗室,烘得更加燠热。 专司洗菜切菜的丫头俏娃,正满身大汗,与整篓萝卜奋战,掌勺的福婶熬着一锅什锦鸡粥,刀工俐落的大牛嫂子则将鸡肉切块,准备腌渍入味。 服侍侍妾乙的小婢青儿,手提裙摆入内,灶火热气扑面而至,让她不住地以手为扇,企图招些凉风驱热,奈何成效不大,不如尽快办完主子吩咐,快快离开厨房才实际。 「福婢,虹姑娘嫌天气热,派我过来问问,今天有没有凉汤?前几日的仙楂酸梅汤就很不错——」 青儿挨到福婶身旁,稚气鹅蛋脸儿堆满笑,讨好地问。 厨房仆役虽不如府中高阶管事们需要巴结,然她们司掌一日三餐,外加各顿小零嘴呀消夜等等,与她们打好关系,有百利而无一害,熟稔后,一些珍贵食材也能私底下讨着。 「那个呀……少爷特地吩咐过,近期都别再煮了。」福婶搅动汤勺,锅里水米交融,鸡汤香浓,色泽漂亮。 「为什么?虹姑娘对那凉汤很是喜欢耶。」 「但财姑娘好似不青睐呀。」福婶回道。 青儿眨眨眼,问:「你是说,那位来路不明,被少爷安排于眷荷院里的姑娘?」 青儿对少爷新宠的女子一事,本就有心探问,只是苦于无从开口,此时福婶先提了,她不错放机会,打蛇随根上,故作闲话家常,替自家主子探探口风,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 「可不是,举凡财姑娘不爱的,少爷皆命不许上餐桌,一切全依财姑娘的口味来置办,听说管事还特地上眷荷院询问过。」 那日,管事洋洋洒洒誊抄了一份菜谱,递到福婶手上,两人闲聊了会儿,管事言中提及,他上眷荷院时,财姑娘恰巧午睡,是侍女莲儿回答管事提问。 第二十七章 莲儿向来伶俐听话,见到管事时也相当乖巧恭敬,可不知那日怎地,莲儿神情很冷,脸上并无惯常笑容,回复财姑娘爱好的口味时,犹若背诵经文一般,很是流利,却相当违和,管事心中虽疑,但因手边尚有诸多事项待办,得到答案后,也便未加深究。 「财姑娘饮食清淡,也不算麻烦,就是有些小地方不能忽略,例如少油腻,避生食,盐得拿捏,酒也尽可能不添加,人参、桂圆甘温火热,财姑娘吃多易上火,血热妄行,慎用,少爷最爱的甲鱼她也不吃……薏仁呀山楂呀黑木耳呀木瓜呀荔枝呀蟹爪……咦?怎么越说越像女子妊娠的禁忌呀?」福婶自个儿边说,边有此感觉,随口一笑。 福婶的儿子皆已娶妻,二媳妇上个月刚生产完,她对媳妇的吃食很上心,特别是二媳妇初期孕吐严重,每吃饭食必吐,加上时有出血症状,薏仁和山楂,更是碰都不能碰。 管事菜谙上所书,有泰半的食材,她媳妇儿也都吃不得呢。 福婶言者无心,纯粹突发奇想,然青儿听者有意,妊娠两字,如雷贯耳。 如此天大之事,青儿哪还顾得上凉汤,匆匆一福身,抛下一句「我突然想起来虹姑娘另有交代」,便飞快奔回主子身旁禀报。 侍妾乙,人称虹姑娘,普为帝城第一琴伎,拥有「琴仙」美名,一曲千金,多少王公富豪争相竞逐,散财博美人十指一舞,后她倾心魏倾城,愿为他封琴,今生仅为一人奏。 虹姑娘非为绝色,容貌仅列清秀之流,一手琴技为其增添风姿,独一无二。 魏倾城爱她的琴声,胜过于她的外貌,许多时候皆会唤她抚琴相伴,偶有贵客拜访,定也让虹姑娘演奏,为宴筵增色,这些年来,倒无人能撼动她在府中地位。 即便如此,她终究是女人,渴求绝对的专宠,不容与谁分享爱情。 天晴日暖,虹姑娘在亭间抚琴,檐沿系挂的粉色轻纱随风飞舞,翻腾似浪,琴声悠悠,奏的是思君盼君爱君之调,青儿在一旁转述厨房所闻,虹姑娘面色平淡,却极难得地错了一个音。 这一曲,潦草结束,虹姑娘不满意犯此失误,更不满意青儿带回的消息,蛾眉微蹙,接过青儿递来的茶杯,浅浅抿一口,而后才开口问: 「你是说……那女人,可能怀了少爷孩子?」 「光凭少爷待她的诸多重视及呵护,青儿认为……这消息,怕是真的。」 虹姑娘一默,眼底浮上些些倦意,叹了声:「走了个霁月,又来了个财姑娘,这辈子,还得重复多少回相争……」很快地,倦意被寒意取代,眸光转为凛冽。 她已太习惯争宠,早明白失落、嫉妒或哭哭啼啼,于事无补,与其浪费时间自怨自艾,不如尽快思忖下一步,应该做些什么。 当初她与霁月(怀财口中的侍妾甲),之所以相安无事,道理很简单,魏倾城不允许在正室入门前,任何一名侍妾怀上身孕,不愿扰乱血脉正统顺序,两名侍妾无论谁受宠些,这一点上头一视同仁,谁也破坏不了严规。 虹姑娘不以色侍人,琴技日日精进,从不敢懈怠,与霁月大不相同。 霁月善舞,舞姿名震帝城,也曾获魏倾城好一段时日的喜爱,但霁月以为攀附上魏家,此生荣华享受不尽,理所当然舍弃习舞,只知整日梳妆打扮,想吸引魏倾城眷恋,可惜她料错了良人的喜新厌旧,更料错了年华难以强留,终沦为弃妇。 虹姑娘乐见霁月的失败,本还庆幸自己变成唯一,怎知这般舒心的好日子,如此短暂。 府里不仅仅多了个来路不明的新宠,魏倾城更纵容新宠怀胎,而她,熬了许多年,魏倾城却从不给她这个恩惠…… 虹姑娘缓缓搁下茶杯,这茶温,泡出一壶苦涩茶水,难以下咽。 素手重返琴弦上,轻挑拨,纤指动,弦音震,新曲再启,平时她若心情好,随琴唱和,共诉衷情,然此刻,她檀唇轻启,低诉的却非漫漫情思,一字一字,既沉且重,犹若风雨欲来之势: 「看来,是该找个机会,好好拜见拜见我的新『妹妹』了。」 【第八章 野火】 穷神何许人也,你想拜见就拜见?所谓的福祸穷财,是要讲讲机缘的。 当初怀财如何刁难送拜帖的鎏金,今日,她对待虹姑娘一双主仆,更是不留余地,管她们爽快不爽快,她自己爽快了才重要。 魏倾城的家眷族亲,她一点也不感兴趣,更不可能有所瓜葛,何须相见? 既是半点轻重皆无的凡人,怀财连应酬都懒,迳自过着半悠哉半糜烂,吃饱睡、睡饱吃,餐餐与某人对峙的吃货人生。 今天,是头一次晚膳没魏倾城作陪,自然也看不见鎏金在桌边动手动脚,据说是有个推不掉的喜筵,非到场露露脸不可。 难得满桌菜肴随她吃,爱吃哪道夹哪道,明明菜肴味道不变,她吃着,却总感觉少了一味,几次食物夹在筷间,美眸不由得往身旁瞄,等待某人探指过来,阻碍她吃太咸太辣太油腻…… 她这是怎么了?!没被管东管西好不习惯呀呀呀呀! 正当她百般无趣,拿筷子戳肉丸,小婢莲儿来报,脸蛋镊嵌着为难与无奈,近来,莲儿都是这副神情,想来此次理由也相同,果不其然,苦脸莲儿一开口,又是那档事—— 「财姑娘,虹姑娘派人在院外求见,莲儿虽已言明姑娘不喜受叨扰,可她们仍不放弃,下午回绝一次,现在又来……」 怀财托腮,懒懒抬眸:「她们是有什么毛病?干么非见我不可?我同她们没啥好聊,继续赶回去,烦。」戳肉丸还有趣些。 话才刚说完,另一名小婢等儿已扛不住不速之客的硬闯。 不速之客,自然是虹姑娘与她的贴身小婢。 来者倒也非不善,至少虹姑娘笑容可掬,身后婢女青儿更是双手托盘,盘间盛有一白玉盅,盅里五颜六色,摆放切妥的各式新鲜水果、甜品,除白玉盅外,数碟精心小菜看来可口开胃,两人身后另名男仆则恭敬捧来虹姑娘的爱琴。 过门拜见,不忘带些见面礼,想来是个明理懂事之人。 这明理懂事之人略略一福,身姿娉婷,举止优雅,虽无绝艳面容,倒也清丽顺眼,只可惜笑颜不单纯,一双细长乌眸紧紧打量怀财,意图明显。 「扰了妹妹用膳,姊姊先行赔不是,请原谅姊姊太想见见爷摆在心尖上的人儿,不知有怎生的模样,能教爷百般爱怜,今日一见,姊姊错得离谱,妹妹远比姊姊所能想像得更加美丽,姊姊真的完全能明白,明白爷何以如此眷宠妹妹,妹妹这天仙美貌,连姊姊也瞧痴了呢。」 一番姊姊妹妹妹妹姊姊铺天盖地而来,怀财听了头疼,认真考虑把手中肉丸子塞她嘴里。 「姊姊不知妹妹口味,做了一些拿手菜让妹妹尝尝,全是姊姊亲自下厨,若妹妹不嫌弃,可愿与姊姊共进晚膳?」虹姑娘边说,边示意青儿把托盘里的吃食摆上桌,不给她反对机会。 怀财没答腔,只是美目微眯,看这对主仆忙碌。 她不开口,莲儿和苓儿也不好替主子作回应,眼看虹姑娘不请自坐,连碗筷都自个儿带妥,果然是有备而来。 第二十八章 虹姑娘甫坐定,纤手执银箸,夹了块肉到怀财碗中,笑容可亲:「妹妹,尝尝这个,炖得软烂不?」 怀财可以清楚感觉虹姑娘散发的敌意,倒不是她仙法卓然,能看穿人心,而是虹姑娘未能掩盖藏好,尽管笑靥再亲切、软嗓再甜美,眼神却把她的内心想法吐露光光了。 「你为什么喊我妹妹?我看起来比你小吗?」怀财问她。 在仙界,她神龄只比一般小仙童年长,但与凡人相较,这位虹姑娘喊她一声祖奶奶都嫌失了礼数。 虹姑娘不愧普为第一琴伎,进退应对很是得宜,愣也愣得不着痕迹,轻浅一笑:「你我一同服待爷,确实是一家人,以姊妹相称并无不妥,先不论妹妹漂亮貌美,一看便比姊姊年轻许多许多,毕竟姊姊入魏府在前,以先来后到的顺序,喊你一声妹妹,应该不算占了妹妹便宜。」语句中,颇带心机,抬了抬自己先她而到的排行。 怀财想了想,才知道虹姑娘口中的「爷」,是指魏倾城。 原来是误会她为魏倾城新宠,示威来着了,她就说嘛,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双方,怎有人急巴巴地硬想见她。 身为穷神,被这般挂念着想见一面,真是稀罕。 宅院深深深几许,怀财前几日才读过的书册,写的是大户人家的妻妾厮杀史,最终被一名小婢女诈赌通杀……有趣,她还没经历过此等情节,深感好玩新奇,容许虹姑娘继续唱戏给她听。 怀财吃掉肉丸,也很给面子吃下虹姑娘夹来的肉块,相当嫩,入口即化,咸香滋味也很好,她微微点头,算是赞许。 「妹妹喜欢?真是太好了,试试小菜,全是我拿手自豪的。」虹姑娘又是一连夹了数筷子。怀财倒不反对她的「服侍」,享用得很理所当然,几样小菜也确实可口,分量不多,全进了怀财肚子。 席间,虹姑娘言谈中屡次探问她的来历、家世、如何与魏倾城结识,怀财应答多有含糊,一心只想虹姑娘快快掏出刀呀药呀暗器呀,朝自己动手。 宅斗第一卷,有菜必有毒,吃了就中毒。于是她爽爽快快吃了,却迟迟没等到毒发,失败! 宅斗第二卷,言语锋利如刀,句句伤人于无形,诸如老爷爱的是我不是你、你不过是个新鲜玩物、你没发现你仅是眼睛眉毛鼻孔长得像我,云云之类…… 虹姑娘却很失职,只会用「姊姊妹妹」来荼毒她双耳,失败中的失败。 宅斗第三卷,亮凶器,杀过来。怀财愉悦地期待着。 结果饭吃完,虹姑娘提议赏月抚琴,赏月是她,抚琴这门绝活儿,自然由琴仙美名的虹姑娘担纲。 怀财并不懂乐理,对牛弹琴这四字,妥妥说得便是她这类庸俗家伙,任凭虹姑娘努力卖弄琴技,边低诉魏倾城多欣赏她的琴艺,怀财只觉得肚子饱饱,又听着傕眠琴音,夜风微凉,流萤悠舞,教人昏昏欲睡,眼皮越发沉重之际,脑子迷糊浮上一桥段—— 宅斗第四卷,苦主一昏睡,再醒来,衣衫不整,身旁一定睡着假奸夫,来不及作出反应,老爷紧接着破门而入…… 睡是还没睡,老爷倒是真的回来了。 对虹姑娘而言,老爷是魏倾城;对怀财来说,金发的那一位才比较像大老爷。 魏倾城今夜虽有重要邀宴,人也确实去了,酒过三巡,全了礼数后便起身告辞,坐马车回府途中,酒气有些发作,导致于步伐微颠,脸色潮红。 即便如此,他仍一心想来眷荷院看看怀财,见虹姑娘在亭间抚琴,一时间还以为自己醉酒,跑错了院落,忍不住退回月门,眯眼细瞧了匾额,红木金漆,的的确确书写着「眷荷院」无误。 「祈虹,你怎会在眷荷院?」魏倾城入了凉亭。 虹姑娘停下动作,忙起身一福,笑答:「爷,您回来了。我与财妹妹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她留我一块用膳,见今夜月色怡人,我一时技痒,献丑了,财妹妹可别笑话姊姊。」 这胡说八道的本领,忒高!是个人才! 谁跟她一见如故,谁又跟她相谈甚欢?!怀财白眼险些翻到后脑杓。 「爷,您饮酒了?这可不好,爷每回酒醉,隔日早上定是要犯头疼的,祈虹为您熬壶醒酒汤可好?」虹姑娘嗅到他身上酒味,无比贴心道。 魏倾城内心是想留在眷荷院,与怀财多赏赏月景,他总是想待在她身边……可酒气冲脑,醺得意识不甚清明,脑袋又昏又胀,脑海里更有道陌生声音,属一个男人所有,说得很轻,却不温柔,近乎命令:随她去喝醒酒汤。反复了两三次。 魏倾城口齿略带不清,说道:「确实多喝了几杯,头有点晕……也好,劳你费心。」 虹姑娘大喜:「青儿,有武,扶爷回锁琴院。」 一行人开开心心得逞离去,怀财勾勾指,将莲儿苓儿勾至身边,说:「以后,虹姑娘来,别阻止她,放她进来。」她还没看见有哪些宅斗的招式哩,不过瘾! 「姑娘……」这道命令,莲儿与苓儿皆不表赞成。 「下去下去。」勾人过来的柔荑,又将人挥挥赶走。 莲儿与苓儿无奈,只得收拾一桌残杯冷炙,送往小厨房清洗,亭子里仅剩下美眸半合,虽清醒,但看着像又要睡了的怀财,以及在桌侧落坐的鎏金。 「你喝酒了?」 她反应迟钝,伸出手,在颊畔比了个二:「两杯吧,她带来的,味道甜甜的,不错喝。」 「陌生人拿来的,你也敢喝?」他拉下她的手,但没松开,直接诊了她脉象,所幸并无任何影响。 「这个你也会呀?」她没头没脑问一句,他知道她指的是诊脉。 「学过一点。」很皮毛,皮毛到仅此而已。因为想到未来某一日,他承继财神之位,等着治病兼领财气的人,会从天庭第一天绕行三百圈不止……他立马决定放弃习医,不愿再学。 「……你还有什么不会?」害她觉得自己超废,和他一比较,没半点专长。 他慢慢收回手指,替她拢妥衣袖,既然她诚心诚意地发问了,他就不厌其烦回答她: 「很多。」这两字,够自谦,她来不及回他一句「你大爷太客气了」,他已接续说:「我不会蠢到在人间显形,不会住进一个对自己有所图谋的男人府中,不会与他家妻妾瓜葛纠缠。」 最前头那两字,原来是发动训话前的发语词! 「……烦耶!说没两句又酸我!」她很不受教,起身离席走人,身躯却晃了一下,他及时伸手去扶,她赌气拨开他,又走一步,再度一晃,这回险要撞上柱子。 见她微显醉态,索性直接打横抱起她,往她房间挪步。 「明明让人烦的,是你。」 既烦恼,又烦心。 他说得很轻,和在凉凉夜风间,并不清晰,然两人靠得太近,就算她耳不聪目不清,也妥妥听到了呴! 「嫌我烦还抱着我干么?!我下去自己走——」边被骂烦边被数落,这种窝囊事,她才不干! 「安分点。」他低斥,阻止她胡乱挥舞手足,她哪肯乖乖听话,折腾了好一段路,直至被他抱回房,安稳摆上床榻,才稍稍消停,不过腿儿仍时不时踢踏一下,妄想直接踢飞鞋子。 脚丫子落入他掌间,轻轻扯下鞋袜,让她舒适躺平,她才完全静止下来。 第二十九章 温热的湿面巾贴捂在她脸庞,鎏金的声音传来,不急不缓:「酒以后别喝了。」 「你怕她下毒哦?凡人的毒,对仙人哪有效。」温面巾捂得她颇舒服,长长吁口气。 「我怕你伤身。」 她按住他擦拭的手,挪开,眼眸睁大大地看着他,微睡害她脑子不太好使,笨拙地把他那一句话、他现在的神情,反复思索了好几遍,得出一个结论,不过,这结论,她也不是很笃定,于是,脱口时,语气充满困惑。 「……你担心我?你怎么可能担心我?你又不喜欢我,对,谁会担心一个不喜欢的人?一定是我解读错了,你那句话……大概不是我以为的那个意思——」她鬼打墙说着,口齿不清。那个意思的「思」字,刚离口,就给堵了回来。 她讶然到发不出声,唇也忘了闭紧,被他轻易侵略攻占,吻得既深又猛,气息为之豪夺。金发因他俯低身势,如飞瀑泄下,又似两匹金锻丝绸的发幔,将她围困,挣脱不得。 他的唇很热,而她嘴里泛有淡淡酒香,两相缠绵不休,酒气充塞脑门,她无法静心思考,只凭本能去环抱他,启唇迎合他,随他唇舌撩拨,渐渐失控…… 当两唇分离,她仍眷恋不舍地轻啄他唇角,感觉他沉喘间笑了一笑,他屈起指节,抚摸她额际,她本就因酒酣而微感困意,他这样一摸,手劲温柔,难以抵抗,只消再多摸两下,便会沉入黑甜深眠中将睡未睡之际,听见他在身旁躺下,手臂环了过来,圈住她,开口说:「若能不喜欢,岂不是更好,不用替谁牵肠挂肚。」他这句,说得轻浅,近乎自喃,她好似听见了,又恍然梦里,倒是他下一句,清晰明白:「别与魏倾城的侍妾见面,她心存不良,不是好人。」 话本子里曾出现过此一段子,怀财记得忒牢。 那是两名将军的故事,奉王命联手攻下敌城,关键的那一夜,将军甲与将军乙相约,一队夜袭,一队接应,彼此订下时辰,相互支援…… 错只错在将军甲当夜困意正浓,约定时辰之际,竟发生左耳进右耳出的失误,导致后续落花流水的惨败,以及将军乙受困敌阵中,仰天呜呼:「娘的咧,俺怎就信了你呀!」 这话本子,并非旷世巨作,文笔普普,剧情松散,然最大的借鉴,怀财很有感触,以醒目红字在一旁批注: 千万别在人家半昏半醒时,交代重要大事,否则你就是下个将军乙! 会提及这话本,全因怀财妥妥同属将军甲那一类,一觉睡醒,别人睡前提点了什么、叮咛了什么、教训了什么,于她,全是浮云,过耳不入,入了也忘。 有一件,睡醒的她却牢牢没忘。 昨夜那个吻。 虽然她有一些些醉,但不至于不省人事,应该……不是她凭空捏造的回忆。 他那样缠绵地吻了她,不靠药物,无关酒醉,更不是她粗鲁强了他,而是由他主动,吻得好激烈、好渴求,像想从她口中需索什么,纠缠不放。 如此冷然的一个神只,竟也有炽烫如斯之时…… 她回味那个吻,回味唇上他的气息热度,抚着嘴傻笑,他金发挠过她脸腮的痒意,仿佛也挠于她心上,痒得让人发笑。 她就这样一路傻笑地盥洗梳妆、傻笑地用膳喝粥、傻笑地偎在亭栏赏荷,傻笑地被夏阳晒出一脸赤红。 于是乎,当虹姑娘派人相邀她游湖,心情正愉快、加之睡醒便忘了鎏金叮嘱的怀财,自然挂着那副傻笑允了、去了。 穷神天尊今儿个凤心大悦,瞧啥都顺眼,湖景虽一般般,青青杨柳垂挂湖面,畔旁怪石嶙峋特殊,水上日光刺眼扎人,在她面前,无一不好。 宅斗第五卷,有湖必有阴谋,要嘛,我推你下水,要嘛,我自己跳下去再污蔑是你下毒手! 怀财心情甚好,等着看虹姑娘要当前者还是后者,也相当配合给了无数次机会,挑选最合适被推下去的位置,虹姑娘却迟迟什么也不做,净问些私人八卦,刚见她让阳光晒得恹恹困倦,没啥胃口吃零食,居然突发奇想,以绢子掩口,故作惊讶问她:「妹妹你不会是有孕了吧?」。 她有孕?!你爹你叔叔伯伯爷爷才有孕哩! 她了不起只是时不时拍魏倾城两下,渡些穷息给他,增添他谈生意时的不顺畅,这样若能有孕,还真是旷古奇谭。 比起回答这种浪费时间的蠢问题,她更想问:这位姊姊,你何时才要动手? 怀财甚至认真思忖过,你再不推我下水,换我推你下去好了……但魏倾城不值得她假扮争宠一角,若今日,虹姑娘与她相争的是鎏金,她应该就会推人推得豪不手软哼哼。 「爷这般宠爱妹妹,妹妹有孕是迟早之事,姊姊只是瞧着妹妹的神情,似极了害喜模样,若姊姊猜错,妹妹也别在意。」虹姑娘见怀财不回答,迳自给了自己台阶下。 害喜?你眼瞎了吧,怎不快去治治。怀财腹诽,手里香扇揺揺,很君子地不脱口直言。 「魏府上下妹妹全逛遍了吗?爷挺忙碌的,应该是抽不出空闲,陪妹妹认识这么大的宅子,姊姊住了好些年,当个半吊子向导大概还行,府后有片绿茵,是姊姊觉得魏府最美的景致,妹妹要不要去那儿走走?」 湖畔事件就这样结束了?没有要推个我呀你的下水去? 宅斗之卷没提过绿茵呀……缘茵能有什么下手机会?挖坑等她吗?一踩上草地,直达地府十八层? 「行。」她继续看看虹姑娘玩啥招。 「你们去取竹席及凉茶糕点过来,我要与财姑娘在绿茵上悠哉享用。」虹姑娘吩咐青儿和莲儿,莲儿不想被支开,正想着如何婉拒,怀财心中乐道终于呀终于,独处正是杀机,哪容莲儿坏事,挥挥香扇,打发莲儿:「你去替我打壶清水。」不,打清水太容易,拖延不了时间,怀财又补上:「要山泉水,煮过放冷再加冰块,加了冰块但不能太冰,摆个半个时辰,那时喝最好。」这样够麻烦了吧。 莲儿还想开口,却被青儿拉走了,青儿果然是个有眼色的好婢,莲儿太不合格了,都不懂得顺遂主子心愿。 「来,妹妹,往这儿走。」虹姑娘执纸伞,纳两人于伞下,明明挡住了阳光,可虹姑娘站得靠近她一些,她却感觉热气扑面,像身旁拄了个火炉那般。 魏府确实很大,光步行前往绿茵处,就耗费了一盏茶工夫不只。 尚未抵达绿茵,怀财脚步一顿,双臂瞬间爬满鸡皮疙瘩,背脊窜上一股强烈凉意。 微热的清风中,夹带青草气味,还有一种她死也忘不掉的味道——狗。 很多很多狗。 她怎么就给忘了,魏倾城好犬,在魏府开辟了几甲缘地,供爱犬嬉玩! 虹姑娘口中的缘茵,除了那儿,还能有哪?! 「妹妹怎么了?额上全是汗呐。」虹姑娘掏绢要替她擦拭,怀财连闪都忘了要闪。 「我要回去了……」她听见自己声音在颤抖,想强忍,却做不到,脸色瞬间惨白,只要遇上犬类,她便像丧失所有行为能力,除了发抖、除了哭泣,什么也不会。 「咱们还没到呀。」虹姑娘拉着不让她走,力道霸道,不似一名女子该有,且掌心极烫,像握着火。 第三十章 如果怀财不是因为惧怕过了头,她自然会发现,虹姑娘眼瞳流溢的嗜血红光,是被妖邪附体导致。 可她现在太慌,一心只想远离此地,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好不容易才让我找到下手机会,怎能放你走?」虹姑娘声音突然一变,变成完全男人的粗嗓,面容阴沉,笑起来像兽狺:「特地派人来保护姓魏的,坏我大事,我还在苦恼怎么赶跑那金发小子,这几天观察,终于发现他的软肋,我就不信,我没法子将他由魏倾城身边支开。」 怀财惊觉自己竟挣不开虹姑娘的手劲,连想隐身都无法,远方犬群奔近的声音,教她毛骨悚然,不知应该要先怕哪一边。 「你得帮我好好牵制金发小子,千万别让我失望了。」 伴随男嗓一记冷笑,面如霜雪凛冽的虹姑娘手一抬,怀财整个人被抛飞出去,轻得仿佛没有重量,更像是一块甜美饵馅,落入身后争相扑咬上来的犬群。 明明惧怕到脑子发白,手脚僵硬,无法使出半点力气,竟然在身躯落地之前,一句话闪过脑门—— 宅斗哪有其中一方突然被妖物附身的神展开啦! 咽喉一痛,猛犬尖锐的牙,已狠狠深陷肤肉。 魏倾城一介凡人,何德何能让天界派下天人保护? 怀财曾问过鎏金,却没得到解答。 实际上,魏倾城的前生身分特殊,与当时霉神犯罪受罚,判入世历劫情况相仿,皆是天人遭谪,这一世,身负偿罪及天命而来,完成后,方可重归神职。 是的,魏倾城不过凡俗之名,他真实神号为「封释」,太极天皇大帝第四玄孙,因屡犯不忠色戒,欺骗诸多女仙感情,被联名上奏告发,进而判其入世受劫两轮,各七十年。 投身帝城至富,锦衣玉食,富可敌国,要人才有人才,要钱财有钱财,打呱呱落地就不知吃苦为何物的天之骄子,哪算受劫? 然那个「劫」字,所指乃是魏倾城此世天命。 且说封释此辈,他不只沾惹众女仙,连女妖女魔女鬼都没放过,妥妥一个品性恶劣、既风流更下流的神孙,因擅长甜言蜜语灌迷汤,受不知情的女仙们盲目爱戴,劣神榜上始终无名。 他招惹的各式莺莺燕燕,其中又以炎火族公主那一件,迄今仍在天界不时被提起,成为茶余饭后的嗑牙消遣。 当年,炎火族公主受封释哄诱,沉沦情海,为心爱男人交付身心,对他迷恋得无法自拔,甚至不惜与父兄反目,只愿随他比翼双飞。 炎火族属魔,生于浑沌厉息,在纯净天界中生存本就辛苦,公主凭靠爱情与毅力,虽得以如愿留下,却已耗损大半魔力,一朵魔境之花,在天界逐渐枯萎,面庞清晰显现削瘦病态。 封释是恋色之徒,当初招惹公主,正是喜爱她极其妖魅的艳容,如今面对她离水般凋零的花颜,又岂有耐心包容守护?自是再度寻花问柳,在另一张美丽芳容间,卖弄多情。 仙魔岁寿漫长,她仅得他二十年不到的眷恋,于人间,等同是数日尔尔的宠爱。 炎火族一向性烈如火,付出全心全意换来虚妄一场,公主怎堪吞忍原谅,见封释手挽另名女仙出现眼前,状似爱呢恩爱,竟引燃炎火族魔焰,意与两人同归于尽。 那场火,烧得天界宛陷火海,奇花异草、神树仙鸟毁灭泰半,公主亦在魔焰中化为灰烬,封释仙术护体,勉强保住一命,那名小女仙便没这么幸运,烧得连渣都没刺下。 未普见过火势的仙族后辈,无法想像那是多猛烈的绝望之火。 炎火族为火魔一系,王族人的胸口深处不似凡人是跃动的心脏一颗,而是一簇火苗,火不灭而命不休,非到危急或至险时分,他们不会动用心火力量,可一旦发动,心火燃烧,以宿主身躯为引,每根发、每寸肤、每颗眼泪,甚至是呼吸,皆能僚原烧毁。 那一日,公主哭尽了熔岩般的泪水,泪珠坠地,在她脚边绽出一朵朵熊熊火莲,火莲丛生之中,女子身影渐渐模糊,吞噬她的火焰,烧红半边天际,血色铺天盖地,妖艳又悲哀。 此事,本该随公主殒灭而结束,给炎火族的交代和道歉,也已试图补偿奉上,却不曾想到,公主的族兄野火不愿善罢干休。 野火爱慕公主的时间,已漫长不可考,许是从她一出世,生得特别粉嫩可爱,又或者是梳着童髻的她,全然不怕他貌丑,愿意同他一块玩耍…… 野火自知面貌狰狞丑陋,配不上他心中最艳美的花儿,他愿意祝福她觅得真爱,只要那人可以细心呵护她……当她告诉他,她爱上了仙孙,但父兄并不允,她哭求他助她逃家,让她得以和心爱男人双宿双飞,她会一辈子感谢他。 野火帮了,他亲手将此生的最爱,送到封释手中,痛如剜心,看着她幸福美丽的笑,他告诉自己,今日的割舍,他不后悔,只要她快乐。 可是,他捧在掌心的珍爱女子、他希望永远笑容无忧的女子,竟落得自焚一途死去,野火看着漫天晕染的无情血红,火泪淌了满脸,胸口间的心火,几欲烧灭他。 悔极,恨极,怒极,野火立誓追杀封释,将其碎尸万段,至死方休。 也才有了封释入世历劫,投胎为魏倾城后,野火仍寻找机会,杀之而后快。 魏倾城的前一世,正是死于野火手上,被火焰活活烧死,岂知人类的死亡,不代表神族的殒灭。 野火哪里甘心,这一世,当然不容封释善终,他得知要完全灭去仙魄,最快的方法,是将神族吞食入腹,遭魔族食下的神,化为魔族血肉,永不超生。 财神泰太极天皇大帝所托,派孙子鎏金前来,保封释不受野火所噬。 这世的魏倾城不能死,他所背负的天命,是以自身万贯家财相助,拥戴废王之子登基,若不然,在暴政阴影之下,君王一怒便下令屠城,千千万万生灵的惨死哀号,将无人能挽救。 近期,鎏金隐约感觉到野火的出现,魏府远较帝城任一处都更加燠热,便是其中小小征兆,炎火族的带火体质,虽可靠术法隐匿,却无法完全藏住。 越是这种紧要时分,越不可大意,不该离魏倾城太远,偏偏这几日,魏倾城出府谈生意的机会,变得太过频繁,像是有人刻意安排,要支开魏倾城,或说,是要支开他。 果不其然,他今天就在魏倾城合作(交往)物件的后颈处,发现了一块烧完的星火灰烬,上头泛有炎火族的气息。 鎏金动手解去那人所中的驱使术,并将「速速返回魏府」的命令,灌注于魏倾城意识中,让魏倾城匆匆结束这场聚会,急速返家。 怎也料想不到,一切情况竟演变至此,全然失控! 【第九章 池畔】 早知道,用尽一切强硬手段,绑了、捆了、扛了、敲昏了,也该将她赶回家去,不放任她置身险境而不自知。 早知道,就不该轻易被旁人察觉他对她的重视,宁教她误解他冷漠无情,因而伤心难过,也好过让她沦落此时此刻…… 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像只被扯坏绞烂的布娃娃,喉间伤势最重,犬牙先贯穿后撕扯,鲜血淋漓,妇妇流出,将她的衣发染得湿稠通红,相较下,破损的衣物半揭半露,手臂与腿肚那些大大小小撕裂伤,显得微不足道。 第三十一章 而见血发狂的犬,仍争相扯咬嘴边猎物,犬眸倒映血腥,闪烁着狰狞可怖的红光。 鎏金不顾任何天界禁令,在人界严忌擅动仙法,他周身一圈炫目金光乍闪,如剑芒般震散而去,金光所触及的凡间众生,皆难敌强烈仙威震撼,纷纷倒地,包含失控的犬群、行径诡异的虹姑娘,以及同样目瞪口呆的魏倾城,全在一瞬间失去意识,不省人事。 鎏金步伐未曾止歇,奔向怀财,所有动作皆在眨眼间进行,明明已经够快了,这一刻,他仍觉难熬得宛如冗长神岁,流动得太慢太慢。 野火的气味方离不远,若此时追踪而去,要擒获野火应非难事,但他不可能、也绝对无法抛下她。 怀财静静仰躺,胸口平静,近乎毫无呼吸起伏,侧颜合眸,一如她枕在他身畔沉睡时,恬然乖巧,可面庞双唇雪白,不见血色,那些代表生命力的红润,正一地蜿蜒,汇聚成血河。 她躺在那条河中,娇小脆弱,可怜孱羸,几乎要被血河吞噬,沉入河底。 鎏金不加思索,对她施以治愈术,细碎金光笼罩她一身,发肤间镶染薄薄光晕,朦胧得不甚真切,如虚如幻,教人害怕她下一瞬,便会消失无踪。 大概冥冥天意注定遇上她,须为她劳心劳力、悬念操烦,才会学得一手极好治愈术,而他无法不感激当年勤奋好学的自己,否则此刻如何能及时救她?! 若眼见她在面前殒灭,他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她身上的伤,逐渐愈合,狰狞伤口全数消失,连最严重的咽喉牙洞亦半处不存,徒剩血迹濡染衣裳。 明明已无伤势,雪白肤上再寻不到丁点血口,可是她迟迟未转醒,他轻拍她面庞唤她,嗓音竟有一丝颤抖,她虽有呼吸,却仍一动不动。 他开始心急,治愈术不敢停下,源源不绝在她身上施行,然除此之外,他必须尽快再做些什么,绝不能只是傻等…… 她身子不同往常,容不得半点闪失,对,找个能治疗她的人……找大夫…… 找梅无尽! 梅无尽偕同爱徒,正在厨房里捏饺子——徒儿捏的是饺子,他捏的是爱徒纤腰,然后爱徒边捏饺子、还得拨冗捏他的手背,阻止他动手动脚——其乐融融,既羡鸳鸯更羡仙,霉神的人生,也能过得很舒心畅快。 当鎏金抱着怀财闯入,坏他调戏爱徒的雅兴,梅无尽是颇有怨言的,但看见怀财一身血迹未干,亦知出大事了。 他示意鎏金随他而来,找了客房安置怀财。 「可以收起你的治愈术,我看她已无外伤。」梅无尽粗略检査完毕,见鎏金仍耗费仙力在施术,便开口说道。 鎏金急道:「她有孕在身,又受到群犬攻击——」 前一句,倒真教梅无尽吃惊挑眉,相较之下,后一句变得全然不重要。 他取来药瓶,喂她吃了几颗药丸子,又替她诊脉,医者面容很平静,想来病患情况一点也不紧急,梅无尽收回按在她腕上的指,道:「你处理得很及时,她并无大碍,堂堂一个穷神,被凡犬咬死,说出去只会让人笑话。」 见鎏金金眉紧蹙,颇有每每上门求医,却总爱恫吓医者两句「救不活她,我要你陪葬」的脑残家属模样,梅无尽安抚:「她吃了护胎药,孩子也没事。」 认识鎏金小弟没有千年也有百年,何普见过这等慌乱焦急,出现在他冷然面容上? 一副天崩地裂的手足无措,一脸悔不当初的自责。 「你们相亲相爱到这程度,连孩子都有了,我也是挺惊讶。」对于财穷两家的恩怨,不知该算好事或坏事。 据他方才一诊,算算日期,孩子应该是怀财对鎏金下药那回怀上的,当时他于半途撞见刚被睡完的鎏金,鎏金脸色全然说不上好,甚至有种想将怀财击毙掌下的狠样,再对照此时一看,鎏金这个被害者,似乎没多不甘不愿嘛…… 鎏金无心与他讨论私事,他只想知道一事:「既然无碍,她为何不醒?」 「躲起来了吧。别看她一副嚣张跋扈,成日本天尊本天尊挂嘴边,实际上,她妥妥是个胆小鬼,长年纪不长心智。」梅无尽走到桌边,倒了杯水,再折返床沿,一手捏住她脸颊就要强灌,鎏金动作极快,夺杯卡位,抢走了水杯,由他来喂她喝水。 鎏金自己一定没察觉,他的一举一动有多温柔,扶她微仰首,杯缘抵在她唇心,慢慢喂水,小心翼翼,如护珍宝。 梅无尽乐于有人代劳,挑了个能晒着窗外阳光的位置坐下,又说: 「遇到与儿时相仿的可怕记忆,怕得缩进了她感觉安全的壳里。」 「壳?」鎏金以衣袖拭去她唇角溢出的茶水,再喂她喝些,才扶她躺回床上。 「也许是一段记忆,也许是一场梦境,哪儿令她觉得安心,她便躲进去,自以为能逃离伤害……算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梅无尽见多这类病患,俗称心病,药石罔效。 爱徒端了两盘饺子进来,盘子搁上桌面的轻微喀响,是这短暂沉默中的唯一声音。 她本准备再去下些饺子,之前没预料有客来访,数量仅捏了师徒俩的分,让客人看主人吃,似乎很不妥,才转身,又被梅无尽逮回来,按在椅子上,叫她趁热吃,她只能从命。 「她得躲多久?」鎏金微皱眉心。 「这我怎么说?可能是咱们吃盘饺子的工夫,可能是十天半个月,可能……就不醒了,这要看她够不够勇敢,不过,按我对这丫头的了解,大概是醒不来了。」 鎏金眉间那道痕,蹙得更深:「醒不来会如何?」 「人类的话,肉身不吃不喝,死路一条,神的话……没那么容易殒灭,就是陷入永眠……但孩子麻烦了些。」梅无尽示意要爱徒也喂他吃颗饺子先,别浪费说话的时间。 「要怎么唤醒她?」鎏金又问。 「说难也不难,入她意识,找到她,把她带出来就好。」梅无尽说得比吃饺子容易。 「好,我去将她带出去。」鎏金急欲立即行动。 「慢,这事急不得——」梅无尽神情肃穆,语调严谨,颇有指责后辈行事太冲动,不先听完前辈教诲,着实太不可取的恨铁不成钢。 鎏金自觉确实太冲动,一遇到她,什么冷静什么自持,全都无法掌控。他逼自己乖乖听完梅无尽的后话,许是相当重要的注意事项,攸关她与孩子的性命安全…… 梅无尽依旧维持那派肃穆表情,一手端起饺子:「我们吃完饺子再来做。」 鎏金脸一冷,眼一狠,手一抬,翻了那盘饺子,豪不啰嗦。 梅无尽:「……」一旁爱徒见状,只是继续吃自己那一份饺子,甚至悄悄把盘子挪旁边些,省得遭受波及,也没有要分一半给他的意思,让梅无尽又是一阵哀怨的「……」。 现在的小孩都怎么了?!懂不懂敬老尊贤、疼师爱夫了?! 梅无尽看破看开,长长吁了口气: 「行,先送你进去……」饺子我自己再慢慢找爱徒吃,哼。梅无尽面上懂事,内心幼稚,腹诽哼完,脸庞不动声色,仍能正气凛然续道:「你自己挑个舒适的位置躺,我捏个诀,将你送入她意识里,要记住,若她躲在梦中,倒还好办,百无禁忌;若她躲的是过往记忆,你千万别擅动任何人事物,否则会造成她清醒后的错乱。」 第三十二章 「是梦或过往记忆,我如何分辨?」 「凭感觉呀。」这还要人教?!亏鎏金一脸聪明模样,这种傻问题也问? 鎏金:「……」问了等于白问,浪费唇舌。 他已不想再把时间耗费在梅无尽身上,只想尽快找到怀财,将她唤醒。 思及她是为何躲进自己的意识中,逃避巨大恐惧……他一刻也不愿等! 鎏金很自然躺在她身旁,侧过身,揽她入怀,动作流畅老练,一点也不陌生,想来一起睡的次数多得数不清,才在这些小小举止间流露习惯,骗不过旁人。 梅无尽本来觉得不太急,现在倒认为,赶快把这事儿办办,要耍甜蜜恩爱,回家耍去! 他俐落捏诀,指尖落向鎏金额心,只见一道金光漫出,宛若烟雾,钻往怀财体内。 鎏金识得此处。 天池水源远流长,范围广阔无垠,行经天界各处,诸多分支纵横交错,难以细数,加上形态不局限为水,时为细细涓流如银针;时为蒙蒙氤氲如烟岚;时为滔滔奔腾如嚣尘;时为柔柔细雪如飞絮。 而这一处,天池水化为薄薄雨丝,绵绵飘坠,轻巧得无声无息,终年不止。 雨水仅落在一泓浅浅池内,池形似极一弯月,隐没雨烟弥漫间。 池里生长着雨莲,其性好雨,在雨中绽于冰晶莲瓣,莲叶如盘,盛接雨露,颗颗晶莹胜东海贝珠,据说取雨莲莲叶上的水珠泡茶,极为甘甜润喉。 不过这儿的雨莲数量不多,寻常仙婢若要集水珠,都会往另一处的莲池去,那儿取的量才足够,加之天界奇景众多,显得此处并不特殊,也未首有人为其命名,仅因池畔形状随兴称其「弯月池」。 有一年,他被顽皮弟弟带回来的火蛇所伤,脚踝处留下火蛇缠绕的烧痕,治愈术也无法消除干净,霉神提议他到池里泡泡脚,对于火蛇烧伤应该有效。 他喜欢这里安静,接连几日,都带着书册前来,一边泡脚,一边看书。 池水冰凉,舒缓烧伤很是受用,有时读书读倦了,靠在池畔石头上,也能睡场宁静午觉。他没有忘记此刻应该是怀财的意识深处,原来她也到过这儿,可他放眼望去,并未看见其余身影,他循着弯月池走,顾盼寻找。 既是她的意识,她定当也在。 可是绕行池畔一整圈,都没有她的踪迹。 「……不会是饺子没吃成,术法就出差错了吧?」鎏金低语。不,应该说,是某人饺子没吃成,故意出了差错吧?! 早该知道这霉神,不是吃素的。 鎏金忍住想脱口的粗鲁咒骂,一是财神一族教养好,粗话骂人只会自毁高度,二则任凭在这里喊破了喉咙,外头也听不到,不如省省力气,思索接下来怎么办才好。 池面一圈圈雨涟,争相成形,雨丝一如他记忆中,不曾中止,他坐在老地方,褪去鞋袜,双足浸入池里,冷却冷却脑袋,好好闭目沉思,离开这儿后该赏霉神几拳…… 虽是合着双眼,然一道阴影,遮蔽了他上方,他仍是能清晰感受到。 张眼望去,一片雨莲缘叶,就挡在那儿,托着叶梗的手儿小小的,好似莲叶太沉重,快支撑不住地发着颤。 顺着小小手儿望去,一个娃娃的脸蛋跃入视线,熟悉的眉眼,瞧惯的五官,全都缩小了许多许多,由一个大姑娘变回两三岁小奶娃,倒是一对乌眸未变,仍旧水灿漂亮。 这是她的意识世界,除了她,还能是谁? 他不敢惊吓她,因为她瞧起来像只受惊兔儿,光是见他张眼,她便往后弹缩了好几步,拿手上的莲叶想挡住自己。 面对一个不牙尖嘴利的怀财,他真不知该如何对待她,向来都是她叽叽喳喳,这般安静怕生的她,他很陌生,虽然他想做的,是扎扎实实给她一个狠抱,但此时绝对不是时机。 正当他苦思如何对一个小孩释出善意,可惜身上没带糖,有糖还能拐拐娃,她大抵忍不住孩子的好奇心,嗫嚅先开口:「……你眼睛是金色的。」她半张脸蛋缩藏在莲叶后头,又怕,又想看。 「是呀,我眼睛是金色的,头发也是。」 「很漂亮……」小孩子藏不了真心话,那般耀眼的金,是一种很迷惑人的颜色。 「你要不要靠近一点看?」既然没带糖,只好拿男色当饵了。「我可以让你摸摸我的发。」 她很明显陷入挣扎,小脸蛋上天人交战,似乎拿不定主意,他浅叹一口气,动手将一侧金发梳拢至脑后,五指再松开,金色发丝瞬间在脸侧边飞扬,此景极美,果不其然帮她作成了决定。 他料得没错,卖弄自身男色,无论是大是小的她,都扛不住。 小娃娃捉着莲叶,终于朝他靠过来。 他垂着颈,柔软长发曳地,感觉她怯怯伸出手,轻轻摸了一摸,被柔腻触感迷住,没能忍住地再摸了一摸,看灿金色发丝在小小掌心发光,她双眸也亮亮的。 他看清她瘦小的手掌,虽有肤肉,却是薄薄一层,带点半透明氤氲,底下的纤细骨骼,隐约可见。 霉神曾提及「替她养出一身血肉」那一句话,霎时跃入思绪。 这个梦境,或是过往回忆,发生在她们一家惨死,被提升上天,成为第一代穷神之后。 面对这般稚嫩的她,他不能直道来意、不能拉着她就走,更不能明说你不跟我回去,肚子里的孩子有危险……所有简洁俐落的手段都不能使,只好放慢脚步,静观其变。 「你也是来这儿泡池水疗伤?」先从闲话家常下手,聊着聊着就能熟了。 「你怎么知道?」她有些惊奇,张大眼儿。 原来她小时候说起话来,是这副嫩软样,有点……可爱,不,会不会太可爱了。 「这里隐密,不常有人造访,同属天池支流,池水有治疗奇效,霉神天尊最常叫病患往这儿浸浸。」他此话倒属实情,当年他就是被霉神嘱咐来浸浸。 她听见他提及霉神,是她在仙界少数认识的神只,想来他也同她一样,是求诊于霉神的病患之一,对他更生出些些同伴感,点点头,毫无防备心眼说:「梅哥哥说,我多泡泡,对身体有好无坏,而且水凉凉的,泡着很舒服,都不觉得痛了。」 梅哥哥?这霉神,能无耻到何等田地?!毁坏小娃娃的三观至此! 「我今天也听话要来泡,就见你躺在池边……我以为你昏倒了。」才折来莲叶,替他遮遮。 「我脚踝有烧伤,梅……先生让我也泡泡,不介意的话,我们一块泡?」这番话,对一个小娃娃说出来,真有股犯罪意味,他未经斟酌,脱口得太顺畅,细细反复思量一遍,有种自己化身怪叔叔,正欲伸魔爪、推嫩花的错觉,不由得面露懊恼。 「不、不行……」她果真被吓住了,死死揪紧襟口,扞护乳臭未干的小小身躯,却不是因为害羞。 孩子哪懂男女有别,更不懂他为何懊恼,她理由很是单纯:「我、我身子还没长肉,只、只有骨头,很丑很丑……我怕吓着你……」 鎏金眸里流溢着心疼,轻轻抚过她的手,包覆她细微的颤抖,声音很温暖,眼中的金芒,像她曾在人间见过最耀眼的日光,让她回想起和爷爷、爹爹、娘亲,并肩平躺草茵上,分食着小小一块饼,阳光暖暖,饼香香,风凉凉,无论嘴上或心上的滋味,都是那么的好…… 第三十三章 他柔声说:「你只要遵从梅先生吩咐,乖乖吃药、乖乖养肉,以后,你一定会变得很漂亮、很漂亮……」 「……真的吗?」她听他说得好笃定,好似他能预知未来,他口中说出「很漂亮」三字,全然没有迟疑、没有撒谎心虚。 「真的。」他颔首。 小孩好哄,被这么一说,立刻眉开眼笑,对他防心全无,虽然一开始仍有些扭捏,但兴许是养肉中的身躯迟迟未受池水浸泡,逐渐传来刺痛,娃儿挨不住疼,还是剥了外衣下水。 池水仅及他腿肚,她躺下却能整个没入,她一时躺得太急太快,险些遭池水淹住口鼻,他及时探掌一助,托扶她后脑勺,轻轻支撑她,方便她自颈子以下全浸泡入水。 她有些宭,觉得刚刚灭顶的模样一定很蠢,但他没有丝毫嘲笑,只挂着微笑安抚,垂眸凝觑着她的样子很好看,托在脑后的掌心好宽大、好有力,教她心安,小脸蛋粉扑扑地红了。 「谢、谢谢……」她本以为他只是短暂相助,很快便会收回手,她很识相要坐起身,被他阻止,轻声道:「躺着无妨。」 「可是……」她怕他手酸。 他看穿她的心思,轻道:「你这么一丁点重量,我托着完全不费劲。梅先生应该交代过,要整个人都泡进水里,是吧?」 她点点头,咧嘴,给他一个怯怯笑靥。 水清见底,她身上只刺一件红色小肚兜和亵裤,露在衣裤外的部分,除了手掌到手肘、脚背到小腿、脖子以上这几截长有肤肉,其余臂膀、肩头、大腿,以及小肚兜半掩的锁骨,全维持森森白骨模样。 别人穿肚兜,是为了遮掩私密;她则是为了挡住一身骸骨…… 那么纤细、那么脆碎,仿佛一折便断,如不小心呵护,就无法让这小小身躯安然无恙。 即便心里清楚,这已是遥远的景况,无论梦或回忆,全是发生过的往昔,他无从插手、亦无须插手,她都能平安变成穷神,恣意胡来、嚣张蛮横、任性骄傲……却也美丽自信,如牡丹艳丽盛开。 然面对娃模娃样的她,他无法不涌现怜惜。 怜惜,多么示弱的两个字。 难怪野火看穿他这个弱点,以她为诱饵,设下歹毒陷阱,借以达成目的。 他对她的在意,已经完全掩饰不住了。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长得这么奇怪?」她对于自身模样很自卑,不时用小手捂盖锁骨,但浑身白骨的部分太多,凭两只手掌也遮不全。 「你想说吗?」他不想逼她回忆那些痛苦记忆。 光是思及那日点滴,她止不住发颤,使劲揺揺头,仅及肩膀的嫩发,在他掌间蹭了蹭,给他一种宠物撒娇的错觉。 「那就不用说,我不觉得你哪里奇怪。」 「……你是神吗?」她记得爷爷说过,住在这儿的,全是神仙。 「你也是。」 「他们说,我们本来是凡人,因为遇到不公平的事,才把我们接到这里来,是一种恩泽、一种天赐、一种补偿。」什么叫恩泽,什么叫天赐,什么叫补偿,她不是很懂。 他没答腔,听她用童稚的声音继续说: 「可是我娘亲不愿来,她宁可在那个黑黑暗暗的地方,等待下一次轮回投胎,把我们都忘光光,以后就算见到我们,她也认不出来……她说,她想重新开始,所以只有爷爷爹爹和我,被带到这里来了。」 孩子对轮回两字一知半解,她只知道,所谓轮回,就要先忘掉以前所有人、所有事。 「你呢?你是自愿想来吗?」 「我想在娘身边……可是,我不想以后认不得爷爷爹爹和娘亲……」她说得像要哭了。 他伸出食指,替她将眉心堆起的小蹙痕推散:「既已来之,便该安之,你现在经历的种种,皆是替未来的你铺路,你就这般勇敢走下去,随心悦乐、昂首阔步,日后好好当一个天尊,去遇见每一个你将遇见的人。」 「哥哥你会算命吗?总觉得……你好像能看见我以后变成什么样子?被吃掉的肉,我真的可以养出来吗?会不会梅哥哥骗我,我根本只能一辈子当一具骨头娃娃?」 「我不会算命,但我确实能看见你的以后。」 「我以后……是个什么模样的?」她睁着圆圆大眼,好奇看向他。 「我刚说过了,很漂亮……应该说,太漂亮了,让人有些苦恼。」 她听出这是夸奖,小脸涨红,即便泡入凉凉池水中,面上热意不减反增:「……我爹说我是丑小鸭。」唇角压抑不住飞扬,孩子的情绪,很难藏得太深。 「你爹若看见你那模样,就不会再叫你丑小鸭了。」 她将两只小手举高高,水光覆在她肌肤上,浅浅发亮:「所以,总有一天,我能把肉都养回来,不再是具小骨头,不用藏着怕别人看见,会笑话我……」 「还是要藏着别让人看见。」他忍不住纠正她错误观念。衣裳不仅只能用来藏骨头,更重要的,是遮蔽绝美春光,不教旁人占去便宜,显然他此语纯属咕哝,她没能听进去,以至于那个未来的她,妆扮可丝毫不吝惜卖弄妖娆。 罢了,未来那个她,越来越顺他的眼,何须强迫她更改? 看着举高的嫩小手掌,水光下,骨骼形状清晰,尚有好长一段时日得养,他突然觉得哪儿不太对……是了,缺了她最喜爱配戴的金铃,难怪瞧着不习惯。 他碍了一圈金光,绕过她腕际,金光退去,三圈金铃松松垂挂成形。 她惊呼,没见过比它更炫目漂亮的东西,手一揺,金铃声清脆好听。 「现在还有些宽松,等你养了肉,再长大一些,戴起来就好看了。」他暂且替她把三圈金铃绕成四圈,才不至于一路滑到臂膀去。 她一脸欢喜,拿到新玩具的孩子,总是同样的面容,水眸亮灿灿,粉唇弯高高,揺响金铃在玩,听它一遍一遍发出声音。 铃铃玎玎,回荡在弯月池畔,她开心地跟着笑了,笑声比铃声更悦耳。 这一景,他恍惚相识,原先模糊不清的记忆,由一小点开始清晰。 在池边浸泡脚伤的少年,一个白骨森森的小娃,那串金铃……他初初太专注于怀财身上,忽略这份熟悉感,直至此刻,金铃揺曳,带出一波迷眩金芒,如深夜乍现的光,穿破黑暗。 是呀,熟悉感。 他想起来了,他曾经在弯月池畔,遇见一个古怪娃儿。 两人之间的对话,他早已遗忘干净,从以前迄今,他对小娃儿总是没辄,自然不可能主动攀谈,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给娃儿好脸色。 那串金铃,他忆起它的来由了,那日爷爷座下两名服侍仙童起了争执,别人家是抛石头丢木块,他们倒土豪,丢的是金铜钱、金元宝、金铃、金叶子…… 他当然不可能介入小仙童的幼稚争吵,迳自穿过争执现场,似乎随手接住几个四处乱飞的「凶器」,未加留意是什么,一时握在手里也没丢,而后遇见她,为了让她不打扰他、离他远些,他将金铃、金铜钱、金元宝随手送给她…… 原来此境不是梦,是真实过往,是他曾与她相遇的往昔片段。 一段他不曾记挂于心的偶遇,却是她遭受危险时,本能缩逃进来的安心之境,徘徊于此,流连不醒。 第三十四章 他不明白,这里为何让她安心? 是为弯月池的池水,能舒缓她一身不适? 还是此处清幽,不受外界干扰,能得片刻安宁自在? 抑或单纯因为这里不会出现狗? 还是,因为他? 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深深悬念了多少年? 而她,又是何时察觉,他是弯月池畔的金发少年? 这些问题,他想知道,而也只有怀财能回答他,那一个骄纵高傲、从不听人劝、教人操碎了心的穷神怀财。 他必须把她带回去。 不能任她一直孤单地躲在这儿。 鎏金探手,握住正在揺晃金铃的纤细手腕,她乌黑圆亮的眸儿落向他,眨巴眨巴地动。 「我没能在那时赶回魏府,及时把你救下,让你身陷险境,是我不好。」 鎏金低首,望着掌间轻捧的稚气脸蛋,她迷惘地回视他,似乎有些怔忡,仿佛全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可鎏金没有停止,继续低语道: 「我应该在你一踏进魏府,就强行将你捆回小破屋,于屋外施上五道禁锢术,让你再也逃不出去,只能乖乖待在里头,等我处理完正务,再回去处理你。」 「……」小娃目瞪口呆,难以想像明明是这般浅浅柔情的神情,出口的话,居然那么凶残,不由得听着听着,随之抖了几抖。 「总好过见你浑身是血,躺在那,一动不动;总好过我以为你残灭,再也不能对着我龇牙咧嘴、不能与我斗嘴闹脾气……再也不能对我笑。」他金眉蹙紧,向来平静无波的声嗓,竟清楚能听出颤意。 她由池间缓缓坐起身,发梢滴着水,朝他缓慢挪来,小脸仰抬,双眸眨也不眨,凝觑他。从一开始不解他所言为何的懵懂,再至静默良久的打量,最后,她像是看懂了他的焦急及惧意,伸出细瘦手臂,将他环紧拥抱。 他几乎是立刻地、不加思索地,将她回搂,不忘控制力道,怕抱碎了她。 这么孱弱,这么稚小的她。 「我知道这里安全,没有烦恼、没有危险,让你不愿高开,可是这里已经是过去,你不再是等着养肉的小丫头,我也不是那个未将你搁心上的陌路少年,你与我,早非偶然交集的关系,我们两人纠葛太深,无法再厘清彼此。」他贴着她的发漩,大掌轻抚她脑后嫩发,低叹道。 她好久不说话,只有眼泪,湿濡他的肩颈,灼烫他的胸臆。 啜泣中,慢慢逸出她说话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颤得太严重。 「……我好害怕,那些狗,像发了狂似的,我没法子动,只知道哭……想喊你来救我,可是喉咙好痛,喊不出声……又好怕喊了你不肯来……」童嫩的嗓,随一字一字哭诉,逐渐变化,退去了孩子稚声,变成他更熟悉的少女呜咽。 怀里的娃儿,不再是两三岁稚儿身形,雨丝轻蒙间,他那任性又骄恣、美丽又脆碎的穷神天尊,哭得比娃儿更可怜,挨在他胸前,将她的恐惧及委屈,全数向他倾倒,索讨他的扞护…… 【第十章 思念】 怀财张开双眼,醒了过来。 蓄在眼眶的泪,顺沿眼角淌下,滑成一道银亮小泉。 望向身旁,鎏金仍闭着金烁漂亮的长睫,似乎未醒,闪闪泪光里,他有些朦胧,有些虚幻,像一场美丽的梦。 想抬手抹泪,发现他牢牢握住她的手,十指交扣。 她傻气看着两人缠握在一块的手掌,不由得也想起在过往回忆中,他那么爱呢、爱怜地吻去她的泪水,没有多说任何蜜语甜言,却让她无比心安。 当她的惧怕已然消失,自然也没有躲藏在意识中的必要。 另一只没受他箝制的手,轻轻爬上他面庞,指腹梳弄他的眉、他的鬓发……同一时间,他睁开了眸,极致金灿明亮的瞳,拥有比星辰更美、比明月皎洁的眸光,定定看着她。 就仅是看着她,她的脸便红了。 「还痛吗?」他抚上她的咽喉,她一颤,却不是因为疼痛或恐惧,而是他指尖带来的酥麻。 「不会了……」确实身体已无半点痛楚,全被他的治愈术消抹,只是他这样轻轻抚摸,好似担心留下任何伤痕,力道极柔,让她吞咽唾液都有些小心翼翼。 「那就好。」他说,修长指尖挪开,唇瓣取而代之,落向她喉间。 她吓了一跳,喊出小小惊呼,感觉滚动的咽喉上,传来他热暖的含吮,鼻息拂在她肤上,烫得惊人。他给她的惊吓还嫌不够,嘴一张,牙一咬,咬着她细嫩的颈子,介于微微疼痛与麻痒,她抽气,手掌本能攀上他肩膀,要把他推开,可竟然生不出太多力气。 这男人……属狗的吗? 要是真属狗,她就得好好考虑一下别喜欢他了,再不然,只能克服内心障碍…… 他终于放过对她脖子的啃咬,见白皙肤上烙有他的专属吻痕,颇为满意,眼里笑意荡漾。「记得这个,其余的,全都忘了也不要紧。」 只要记得他留于她颈上的轻咬力道,忘却在犬牙底下曾遭受的伤害,希望她每回触及喉间那处,都是红着脸蛋回忆,无关惧怕。 「……你是哪只犬妖附身的吗?哎哟!」她又被重重咬了一口,咬得还颇痛。这次她不甘示弱,翻身叠到他身上,用力咬回来,加倍奉送! 正当两人缠闹在一块,一声响亮的「嗯哼」清喉声,打断相亲相咬的光景,极度不识相。 不识相的那一位,自然是借床给他们躺躺的霉神天尊,梅无尽,而跟在他身边,已经在吃第二盘饺子的,除他家爱徒外,不做第二人想。 「这么快就带回来了?我也不过去重下一盘饺子,鎏金小弟倒是好本领。」还以为至少得被叨扰个三天三夜。「不过,我没料到你们回来得这么快,饺子没准备你们的分。」 「……」鎏金与怀财无言,有志一同翻了白眼。 「你们两个,默契真好,果然是一对的。」梅无尽赞赏道。真想瞧瞧财神老人家看见此情此景,那一口血要呕得多迅,哈哈。 「她既已无事,便不打扰霉神天尊了。」鎏金俐落将人抱起,就要离开。 「慢。」梅无尽唤住他。 鎏金呆也只会呆一次,上回被唤住脚步,换来一句「我们吃完饺子再来做」,这次又想再玩同一招?! 他当然不会停步,继续走。 「一日三餐,饭后一颗。」梅无尽在他身后凉凉说,一支白玉药瓶,拎于半空中揺晃。 鎏金折返回来,抢了药瓶、道了声谢、弹了颗金元宝当诊金、掉头就走,四者一气呵成,毫无累赘动作。 梅无尽在后头奉送医者叮咛:「这几个月,你且忍忍。」后头补上几声风凉的笑。 离开霉神之居,鎏金腾上云雾间,怀财急乎乎问:「你生病了吗?」 看霉神拿药给他,又交代要他忍,定是很严重的病呀! 莫不是为了救她,他掏了心挖了肺或是割了肠呀?! 「是给你的。」他垂眸,淡淡道,衣袖随风猎猎翻飞。 一听药不是给鎏金吃的,她瞬间安下心,吁了气之后又说:「我?我已经没事啦,哦,我知道了,补血用的。」她看自己衣上沾满了血,八成失血过多,她才觉得身子虚虚的、累累的,要他抱着走。 「迟钝。」他真想叹气。 「我哪里迟钝了?!」被冠上莫须有罪名,她很不满。 第三十五章 你现在这样不叫迟钝,什么才叫迟钝? 罢了,带她离开弯月池意识时,他甫暗暗决定,往后要待她好一点,哪能一眨眼就打破这雄心壮志,于是闭口不顶嘴,回以沉默。 他的让步,她理所当然视为自己占上风,小赢了一回,不禁露出得意的笑。 不过,他不跟她斗嘴争胜负,她好不自在! 她太习惯他冷言冷语嘲讽人的神情,也太习惯被他气到无话可回的落败,此时赢了,居然没能开心太久。 「你不应该是这样呀……这种时候,你早就唇枪舌战堵回来,怎么让我听了不痛快,你就痛快了呀……你实际上,还是病了吧?」而且,是重病。她再度流露一脸忧心忡忡。 「……难得我想让让你,你还硬逼我伤害你?」这是什么受虐癖好? 「因为你这样……我很不习惯呀!明明知道你会捅我刀,我都作好接刀准备了,结果你刀没捅,我很失落呀!」她满嘴歪理,还说得理直气壮。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让他的孩子有这样一个蠢娘亲,真的没问题吗?! 以为他沉默过后的下一句,就是狠狠捅刀了,她预备完毕,随时迎战,岂料,他只是苦笑了一下,心想我到底把你怎么了,让你如此期待我下毒手? 可惜,要教她失望了,他下个举动,是把她抱更稳、更牢,往她小破屋驰近。 她识得这条路,是通往她自个儿家,于是,她又有新疑问了:「我们不回魏府吗?」 此时不回魏府,当然是好事,她暂时也不想再踏进去,不,她巴不得永远别踏进去!光想起一屋子的猛犬疯狗……她毛骨悚然,哆嗦打不完。 「让你回家梳洗更衣,吃完药,好好睡一觉,魏府你不要再去了。」鎏金替她作好安排。 「可是,你不是奉命保护魏倾城?」 「这个你不用烦恼。」 「对了,魏府里有妖怪!虹姑娘和那些……狗,都是突然性情大变,虹姑娘把我丢进狗群里时,力气变好大,还说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话——」她猛地忆起这件要事,赶紧跟鎏金说。难怪她老觉得脑子里记挂着什么,但先前太害怕又太混乱,把这事儿给掩盖了。 「我知道,我应该先告诉你,有关野火一事,让你有所提防。」他神情有些懊悔。 本以为她涉入得越少,对她越是安全,怎知,还是令她受了伤害…… 「野火?那只妖怪的名字?」 「以后我再详述。」她的小破屋已在眼前,鎏金不认为此时合适闲聊,于是一语带过。 当他足尖轻点落地,抱她入屋,为她变出一桶温水,供她净身,洗去残留身上的血迹。 她在泡澡过程中睡着了,连何时被刷洗干诤、穿妥衣物,又给抱回床榻,她都无甚感觉。 只知睡足醒来,桌上温粥锅下压着字笺,他写道:我去去就回。 然后十分了解她的不听话,知他前脚刚走,她后脚又会追上来,于是妥妥五道禁锢术,将她关在小破屋内,插翅难飞。 吃一盘饺子的工夫,能发生多大事? 例如:鎏金将怀财平安带出弯月池意识。 又例如:野火如愿吃掉魏倾城。 鎏金再返魏府时,一切早已无法挽回,野火支开了他,用意明显,而他,明知会有此后果,仍选择先救怀财。 他加诸在魏倾城身上的护术,被野火蛮力毁去,想来野火定也遭术力反噬重创,不可能全身而退,即便知道会受伤,也非得把魏倾城撕吃入腹,这份执念,确实惊人。 鎏金驻足一片死寂的魏府之中,虽未满门遭屠,然此时所有人畜皆陷入昏迷,林梢里,连声蝉鸣虫叫亦无。 接下来,该要先追査野火踪迹,将其缉获,再来好好思考如何收拾善后,魏倾城此世的天命……鎏金正敛眸忖度,他爷爷与武罗天尊却先在他面前现形。 前者神情焦急,带着恨铁不成钢的优心,后者向来面庞都是千篇一律的不好,瞧不出喜怒。 「你这孩子……怎犯如此大的失误?!区区炎火族妖魔,你也敌不过吗?!」财神天尊脚步都还没站稳,便急急斥道。 这孩子,向来最让他放心,凭他的能力,炎火族妖魔还得惧他几分,本以为此事交由他办,万无一失,岂料,竟演变成最糟情况! 鎏金无言辩驳,等待爷爷手中金杖落在身上。 「现在不是教训孩子的时候,先让鎏金将野火捕捉回来,看看封释仙魄可还有抢救机会。」武罗天尊开口了,沉嗓低哑,不说重话时仍显威严。 「以前派你去办的事,不是桩桩件件都办得极好,爷爷还老是说,日后让你接任财神,真真埋没了你,你就给爷爷捅这么大的娄子——」财神天尊仍止不住数落,一方面当然存有私心,做爷爷把孙子骂一顿,总好过等别人开口骂,来得更懂拿捏分寸。 「魏倾城此世天命,若无他相助,人间暴政无法推翻,枉死之人无法避免,此事,是否该优先于捕获野火?」鎏金没想置身于事外,所以善后工作,他责无旁贷。 「此事由我来处理,你全心面对野火便好。」武罗摊掌制止他说道。 武罗见多大风大浪,已然淡定,不动如山——起码,在小神辈面前,老友们惯常看见的心浮气躁,自是要好好收敛不外露——收拾善后嘛,他做的还会少吗? 武罗本有意扶植鎏金成材,强大到足够委以重任,财神天尊所言无误,让鎏金接任财神,确实埋没了他,这孩子,该有更重、更大的责任。 况且,武罗物色能接他肩上重担的小神辈,已物色许久,好不容易有几个堪能托付的替死神……呀不,是后浪出来,未来,总得由年轻小辈来扛。 月读天尊留下的空缺,武罗暂且替代,也替代了太多年,找齐金木水火土五方神司的工作,他一直持续在进行中,火有了,银貅家姓方的那小子跑不掉;水也勉强算有了,龙骸城里抽抽生死签,哪只倒霉哪只上;土暂缺;木呢,他瞧佑圣真君之徒就挺好的,开天祭的表现可圈可点;至于金,自然挑中了财神之孙鎏金。 虽然此次鎏金办事不力,出了差错,武罗倒不认为是坏事。 孩子总是在犯过错、品尝挫折、解决问题之中,加快成长速度,绝对好过顺风顺水,一生不普面临波折,养尊处优,来得进步。 孩子不用怕撞墙,怕只怕,撞了墙却不知错在哪里,不知改进。 「给天尊添麻烦了。」鎏金揖身道。 武罗大掌拍向他肩头,颇有长辈对晚辈的慰藉之意,嘴上没说,心里哼哼想着:没关系,以后轮到你,你就会知道个中酸甜苦辣,深深理解「给天尊添麻烦了」这七字,何等逆耳? 遥想当年,武罗第一次听人跟他说这七个字,挥拳揍人的心都有了。 外头流传那句「上武罗,下文判」,跟文判那劳碌鬼摆在同一秤上,相提并论,他冤得无处可申,也只能在爱妻面前叨念埋怨,如今有机会摆脱,说什么也得好好保护鎏金这根小苗子,将他培养茁壮。 「太极天皇大帝那儿,就由爷爷去替你赔罪了……孙儿被妖魔吃掉,我得赔多少才够抵?!」财神嘴上埋怨,倒也是会全力替孙儿解决太极天皇的怒气,叨念完,忍不住又数落两句:「你究竟是怎了?保护一个凡人能是多难的事?有你在旁看守,炎火族哪有机会下手,你不会是跑哪去偷懒了吧?!」 第三十六章 财神自己说完,又立马揺头否认,鎏金是什么个性,当爷爷的最是清楚,偷懒呀贪玩呀这类字眼,无法套用在孙子身上,他会离开魏倾城,定是有他的理由,若是不得不为的好理由,就在武罗天尊面前说出来,替自己辩驳一两句也好! 偏偏鎏金此时不愿扯出怀财,爷爷对穷神一脉向来无甚好感,若知他为了救她而抛下正事,又要把罪名全往她头上堆,于是依然闭口无语,任凭责骂。 「暂且不追究这事,速速去寻野火。」武罗插嘴,打断爷训孙的场面。 人不轻狂枉少年,鎏金那一脸摆明为情误事的神情,财神老眼昏花,又距离风花雪月的年轻时代太过遥远,以致于苦苦逼问。武罗倒是看得很透澈,谁没有这一段癫狂的傻小子年妃?鎏金领命欲走,武罗又唤住他:「野火吞食封释仙魄,魔力恐已加乘,自己当心些。」做长辈的,总得叮嘱叮嘱晚辈,重点是,这晚辈,将来得扛他肩上的担子,出了事还须另找一只,麻烦。 「是。」鎏金再应道。 野火的踪迹并不难寻,遭他吞噬的魏倾城身上,留有鎏金的护术痕迹,费些工夫追踪,手到擒来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鎏金是在两个时辰后,于一处洞窟之中寻获野火。 熊熊烈焰中,野火疼痛翻滚,模样狰狞可怕,不知情者会以为,他正受火焚之苦,知晓炎火一族天性者便会明了,他周身之火,却是他情绪失控所引发。 让他如此痛苦的原因,恐是吞食仙魄的魔性冲突,抑或,强行破坏鎏金护术所遭受的反噬。 炎火族雌性生来异常妖艳,胜过任一族妖魔,雄性外貌则通常粗犷蛮野,体型似熊巨大,双臂肌理累累偾张,五官野性十足。 野火又生得更加丑陋一些,左半脸布满火色瞵片,因此刻莫大的痛楚,加倍扭曲。 鎏金不急于出手擒下野火,冷目儿他在火中打滚,面庞冷似冰山,只在思及野火为达目的,将怀财抛入犬群一事,金眸淬入冷肃杀意。 野火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似乎神智不清,陷入疯癫,哭着在笑的神情凶狞可怖,笑完又呜呜哭号的声音,回荡窟中,一声凄厉过一声,听着,让人心里泛起悲哀可怜。 「我把他吃掉了,连人带骨……咬破他的脑壳,掏出他的脑浆,想看他是如何思念折乐……我挖了他的心,将它撕开,想看看在那里头,炘乐占了多少位置……没有、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脑里没有!心里没有!炘乐全都不在——」野火双掌染满鲜血,掌心却空空荡荡,流着眼泪,泪化成火,烧灼他面庞,火光与阴影,在哭哭笑笑的脸上,纵横交错。 面对野火的自言自语,鎏金只字不答,也知道此时的野火,听不进任何旁人声音。 野火哭了一阵,哀号过后却是震天仰笑,笑毕,又如兽般嘤嘤啜泣起来。 壮似巨熊的男人,宛若无助茫然的孩子,蜷着身,抱着头,像痛失心爱珍宝一样哭着:「炘乐不见了……她明明笑得那么美,笑说她是被深深爱着的,可是我哪儿都找不到她,她去了哪里……他把她摆哪儿去了……为什么不在他心里、不在他脑里……炘乐……你说过一定会幸福呀……我找不到你……呜呜……」 已经疯了吗?炎火族公主炘乐,芳魂早渺,化为灰烬,此事野火不可能不知。 知道,不代表接受。 不愿接受,不愿相信佳人永逝于烈焰中,于是盲目寻找。 「随我回去,兴许还能对你从宽处理。」鎏金不赘言,直道来意。 闻声,野火极缓慢抬头,被火烧红的眼,终于落向鎏金方向:「……你谁?」 问完,又瞧着鎏金许久许久,野火眼底浮上嘲讽狞笑,替自己解答:「我知道你是谁,妨碍我的神族同伙,你那女人帮了我不少忙,长得也美,与忻乐的艳丽些许神似,抛她去喂狗时,真有些舍不得,可惜,再美的女人,被撕咬成破布一块也——」 鎏金眯眸,右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探入炽火间,重重袭向野火脸颊,将他的笑声连同颊骨,狠狠打碎。 突如其来的重击,野火连人带火被打飞出去,撞上石窟壁,一阵天摇地动,轰隆声大作,熊熊火势稍弱,野火头昏眼花,一时晕眩到站不起身。 鎏金面无表情,俊颜似寒冰雕琢而成,右手缠烧着火苗,也不以为意,更不急于拂灭它,任凭燃烧。 他缓步走向野火,揪住野火衣领,将熊般高大的男人提起。 「若她今日有何闪失,可就不是一拳便宜你。」鎏金沉且好听的嗓,用尽多大自制力才能平稳吐出。 野火口中不住渗血,脸上却不见半丝惊惧,又是一系列的笑,刺耳难听,和着滚烫的血腥气味:「原来,你这么喜欢她……你们神族,也懂什么叫喜欢吗?也懂心爱之人受伤濒死,那种心如刀割的滋味?!」 「并非人人皆如封释。」鎏金松开他领子,任野火滑落在地,冷颜道。 「并非人人皆如封释……并非人人皆如封释……为何你独独就爱上了封释?」野火眼眸又见混浊,似再度犯起疯疖,喃喃重复最末那句叹问,无数无数次。 能回答他这问题之人已不在,化为随风消散的烟尘,成为永永远远无解之谜。 与一个疯癫之辈交谈,已属多余,鎏金欲直接动手逮人回去,节省彼此麻烦,收拾完野火,正好赶回去叮怀财吃药…… 也不过一瞬间的分心,状似疯傻的野火,蓦然偷袭一掌,落在鎏金胸口。 掌心带火,炙人热烫,点点火星随掌风迸散,鎏金退了数步,野火如火苗般窜出洞窟,鎏金虽立刻追上,甫出洞窟,却已看不见野火踪迹,一丝气息也未留下。 鎏金拂灭胸前掌形火印子,寻着微弱的护术残痕,再追逐而去…… 最后自是空手而归,野火仿佛世间蒸发,竟无半点蛛丝马迹。 鎏金暂且返回小破屋,迎面而来当然是被他限制进出、足足几个时辰如笼中小鸡、满肚子怒火的穷神怀财,别奢望她能给予多好脸色,没先挥来一拳都算客气了。 不过见她全力奔跑过来,不为热络拥抱,只为叉腰数落,途中还被裙摆一绊,鎏金及时上前捞人,免去她扑捽憾事发生。 捞进怀里的那一只,岂懂他用心良苦,纤指带爪地直戬他胸口。 「你居然把我关起来!还说去去就回,你的『去去』就是两三个时辰吗?!」 「野火有些棘手,本以为能更快解决……你戳上面点,你爪子尖,正好蹂躏在我伤口。」 她闻言一惊,马上缩手:「你受伤了?!」定睛细看,真瞧见他胸前衣上那道掌形烧痕,急乎乎由他怀里退开,检视他的伤势。 墨袍烧了个手掌形状,里头同色的黑裳倒还完好,就不知底下的胸膛是否留有伤口,她直接动手去剥他衣裳,果然他胸口一道烧灼的黑掌印,醒目刺眼。 「你怎么让一只小妖魔打成这样?!我废柴、我不济事、我被他逮住跑不掉,没唉好埋怨的,但你呢?!不是老说自己棒?!」 她正连珠炮说,鎏金却突然吐出一口血,虽然他及时伸手掩口,血仍由他指缝间溢出,溅了些些在她掌心,鲜红骇人。 第三十七章 怀财吓到哪还记得骂人,见他又呕了些许,她眼泪跟着要飙出来了。 「我我我……我就随口说两句嘛……你犯不着气到吐血呀……」怀财想替他拍胸口顺气,又担心误碰他伤口,急得手足无措,心里直骂自己真是又坏又蠢,明明看见他受伤了,还口不择言激他,她想搧自己一顿的心都有了! 鎏金简单调息,确定再不会呕血才淡道:「不,只是单纯的内伤,积瘀呕血,与你无关。」凭她几句嫩话,不足以气到教人吐血,野火那一掌,伤及心肺,但不算严重,他任她用袖子为他拭去嘴边血迹时说:「所以,别哭。」他一指探来,揩去她眼角甫成形的泪珠子。 「谁、谁哭了,那才不是眼泪……你还不赶紧上药?!快进去啦!我拿药给你搽!」她欲盖弥彰地揉揉眼睛,又自觉被看穿地宭红了脸,索性绕到他身后,将他推赶进屋,不教他看见她太多失态。 一阵手忙脚乱后,她终于把他的伤势处置好。 被她胡乱缠里伤势的过程中,鎏金也粗略说完了野火、炘乐与封释之间的纠葛始末。 她听罢有感:「这野火,也是个痴的……他是真心喜爱炘乐,你说,若当初他将心意告诉炘乐,会不会情况就不一样?」 「假设性的话语,于现在,都没有意义。」他道。因为谁也给不了答案,若当初如何如何,是否就能如何如何,可那个「当初」,早已不可能回去。 「封释真是太坏了,活该被野火吃掉,你还浪费时间保护他!怎样,是支持他花心大萝卜的无耻行径吗?!」她要是早知道三人渊源,在魏府时,就替野火教训教训魏倾城! 他睨她。这个听完故事的家伙,怕是忘记野火对她做过的事了?居然颇有同情野火之意? 「那是两回事,魏倾城此世是身负重任,野火这一插手,你可知影响的是多少无辜性命?」 她当然知道,只是她向来顾前不顾后,眼光放得不长远,仅仅在意眼前事:「……你说野火跑得不见踪影,半点气息也寻不到?他现在这种情况,是能躲哪里去?」没待鎏金回她,她自顾自又说得头头是道:「我这样猜纯属个人想法,我要是野火,即便是疯了、神智不清楚了,我一定还会想去最怀念的地方,也许是第一次遇见炘乐的那处,也许是两人惯常嬉游的美景,也许是曾经听她唱歌、看她跳舞的地方……当然更有可能是他不小心撞见她洗澡的温泉池畔,你也知道嘛,看见心爱的人光溜溜在眼前,半夜作梦都会偷笑了,绝对是要回味个两百遍,才够本。」 「瞎说什么呢你。」刚笑斥完,鎏金又觉得她说的不无道理,毕竟在他眼前,就有个活生生的实例,即便身陷昏迷,意识也将她带往她最觉心安的那段记忆…… 像野火那般耿直的性子,说不定真被怀财猜中了心思。 「我哪有瞎说?!这不是再正常不过吗?哪处让他最最思念、最最想回去、最最想永远停在那一刻,就算变成疯子,意念深处绝对还会留着眷恋,牵引他千里迢迢再寻去,然后在那里勾勒出美景,假装一切都没变过……」 「就像你留在弯月池的理由?」鎏金替她接话,若她句子里的「他」全取代成「我」,丝毫没有违和。 「……」怀财瞬间没了声响,什么舌头被猫叼去了,不足形容她此刻模样,根本是舌头被自己嚼断了更贴切好不好! 「你何时认出我是当日那少年?」 不是在聊野火吗?!好端端的……干么突然把话题转到这上头啦!她拒绝作答,保持缄默。 「我明明对你也不好,记忆中亦无与你谈上几句,为何让你如此记挂?……你当真,只在意脸长得好不好看?」 「你也没长得多好看!比起文判差远了!」她宭到胡言乱语,根本不知自己脱口说了什么。 从自己女人口中听到对另一个男人的赞赏,这滋味有多难受,鎏金倒是贴贴切切尝到了。 他眯着眸,不发一语,只是直勾勾瞪她。 她被瞪了心虚,反刍自己那句混帐话,觉得那样说太太太不好了,若他也当她的面,夸某某天女长得比她好千倍万倍,她不知要沮丧几百年哩。 「……我意思是说,长得好不好不重要啦……若我只管脸皮,那我就去挑文判了嘛。」她补充兼补救道。 当年一家老小枉死,入了冥城,在那一片阒暗之境,见到文判时全都惊呆了。 不曾想过,所谓鬼差,也能不青脸、不獠牙、不面目狰狞,他温雅得像一壶清香暖茶、一株翠缘玉竹,或是一泓皎洁明月,教小小年妃的她看痴了。 而文判待她多有照顾,许是同情她被咬得仅存白骨,死样凄惨,给予适度关怀。 「你起码顾及一下文判的意愿,以及……你是否挑得起他。」鎏金神色极冷淡回道,她方才那句「比起文判差远了」,真教人气得想再吐她一脸血,此时他佯装不了大度,端不出无关痛痒的虚伪模样,他确实动了怒。 怀财敏锐察觉他一定在生气,她一面疑惑着他为什么生气,一面又思索着如何让他消气。 文判长得好不好,有目共睹,她绝对不是唯一一个这么说的家伙,事实胜于雄辩嘛,有什么好气难道他认为自己俊得过文判?哇,自我感觉这么良好? 明明他也不是个太在意外貌的神仙呀,比输文判很难释怀吗? 那天界有多少神仙得介意个半死? 她倒觉得,他现在这模样就很好呀…… 怀财胡乱想了很多,突然两个字闪过,她一时没捕捉到,任其一晃而过,她又继续胡思乱想了许久,看着他金眉微蹙,一脸朕龙心不悦的狞样,那两字,终于乖乖停住不动。 吃醋。 这就是传言中的……吃醋? 不是气自己帅不及文判,而是气她夸文判却不夸他? 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想说自我感觉太良好的,会不会是她自己? 心里又抱持一丝雀跃、一丝期待,半试探、半说了实话道: 「我对文判只有敬畏,没存不良心思,觉得他长得好,也仅仅出自纯欣赏……你方才不是问我,何时认出是你?没有哦,我没有确定是你,至少,在你把我从过往意识带回来之前,我都没办法确定是你,但内心深处不只一次曾经猜测,会不会是你……」 话一旦脱口,就变得毫无困难,在他金眸注视下,无尽包容,像是什么都能说,她只顿了一瞬,又说: 「你给我的感觉,和那时太像,一开始,都冷冷绷着脸不理人,可是绝不会真正弃人于不顾……那时的事,我不太能记清,毕竟当时小,又一直生病吃药,常常浑身犯疼痛,梅先生为了替我止痛,喂我吃了不少药丸子,那药能让我不那么疼,但记事也越发浑噩,总是断断续续,可我就是记得你美丽的金发,忘不掉它在弯月池畔,那么微弱的阳光下,仍然闪闪发亮的模样……」 鎏金神情稍霁,醋意收敛,虽然同样面庞微冷,眼神却柔软许多,漾在里头的金芒,亦暖暖如初阳,静静听见她又说:「我不是没有怀疑自己认错人了……我看你好似不识得我腕上的铃铛,好几次,我故意在你眼前晃荡它,你没半点反应,像是对它好陌生……我又觉得我猜错了。」 第三十八章 「我没有认出它,我也没有认出你。」鎏金很坦白,这一点,他编不出谎话。 「也是,弯月池畔遇见的小骷髅,你怎会放在心上,不认得很正常嘛……」她故作大方说,心里却有一些些酸楚泛起。 她如此珍惜的回忆,他淡淡一句没认出,两相落差,她觉得那样的自己,好傻,好蠢,也好可笑。 儿时吃药过后,意识总是模模糊糊,可关于弯月池畔的金发少年,她一直舍不得忘。 她那么努力想记住,即便他面容五官逐渐瞧不清楚,泰半的点滴亦被药性蚀去,可她还是告诉自己,能记多少是多少,绝对不能让他消失在自己的记忆之中…… 她垂着颈,长睫掩饰眼眸间的失落,盯着自己揪在红裙上的十指……缓缓,复上一只修长且美丽的手掌。 那手掌,指节带有薄茧,鲜少看见它握住刀剑兵器,可是凝聚金光,自成另类法器时,结印的动作俐落好看;还有,顽皮拦劫她筷间食物时,又有些讨厌……拇指抚过她丰盈双唇,带来的热意,又教人浑身滚烫。 那只手,将她包覆轻握,她瞧着交叠的双手,好半晌挪不开眼,只闻他低沉的声嗓,近在耳畔,轻道:「我真的没想过,我被小骷髅放在心上,记挂了如此多年,我更没想到,现世报来得极快,当年,我何等的漫不经心,如今总归要加倍奉还,还小骷髅一个公平。」 她慢慢抬睫,与他眸光交缠在一块,她讷讷重复,神情有些憨傻:「公平?」 「以后,换我记挂你,换我将你摆心上,一如你曾待我的那般认真。」 怀财只觉得脑子一白,什么伶牙俐齿、什么骄纵任性、什么天尊高傲,她半点也找不回来,木木呆呆听他浅声说话,好似被他催眠着,心跳全然不受自己控制,跳得好急、好快、好凶猛,重重撞击胸口,几乎要发出微微疼痛。 可那疼痛,是里着蜜糖的,又甜孜孜地叫人牙疼。 好久好久,她才找回声音:「你这是……觊觎本天尊的意思?」她是真心求解。 鎏金:「……」 「你怎么又捂胸口了?内伤又痛了吗?!」 【第十一章 了悟】 到底是谁说「女人心,海底针」? 怀财真想甩那人一脸穷息,教他好好修正修正这句千古谬论! 明明是「男人心,比针头还小的蜉蝣」,好吗? 明明前一句说得满口深情,神色柔得要滴出蜜汁,金眸看来多像甜甜糖蜜,荡漾浓郁光芒,下一句,说翻脸就翻脸,翻脸便罢了,还小人拧她脸腮,算什么铁铮铮的英雄好汉? 睡一觉起来,她双颊还隐隐带痛,足见他下手多狠,一心想毁她容貌就是了,那可是她浑身上下唯一的优点耶—— 她那句求解话语,只是想更确认他的意思,不想自行胡乱解读、自作多情,他若点头说是,她就会嘿嘿直接拉他滚床铺,好好见识一下他对她有多觊觎。 哪知道他不点头,只动手,而且,还不是动手剥她衣裳,啧。 她嘀嘀咕咕,欲去打盆冷水敷脸颊,舒缓舒缓被拧红的狼狈,才出房门,就看见鎏金整装待发,准备出门。 她追了上去:「你要去找野火了吗?」她的喊声没有唤住他的步伐,他并未止步转身,倒是淡淡应了声「嗯」。 「我也要同你一块去!你别想又把我关在这儿几个时辰!」而且他还有内伤,只休息一晚哪够?她岂能放心。 鎏金终于回过首,睐她一眼,眼神不冷不热,昨天那糖蜜般的眸光,已然不见,仅剩下原有的漂亮金色,有些淡漠,有些教她受伤,殊不知,她自己昨天才是捅他一刀的那方。 有人冤得无处可申,还遭她用眼神控诉他脾气古怪、爱生气、难讨好、谁家养出来的坏崽子呀…… 「不行。」他简短且直接。 「凭什么不行?」 「人废没关系,起码废得要有自知之明。」 「……」这是人身攻击呴!别以为用天籁般的嗓门说出来,杀伤力就能减少一点! 「你目标太大,我若是野火,直接对你下杀手。」 对!这就是他怒的点。 连野火都看出来,他有多重视她,她却还问他是不是觊觎她——非得用「觊觎」这般直白的字眼吗?!在她脑子里,就没摆些「喜欢」呀「爱」呀,之类的柔情玩意儿? 好吧,看来她是当真没有,一夜过去,她一脸完全没反省。 「我哪里目标太大?他要打,当然也是打挡在前方的你呀!」她很有信心,遇到危险,鎏金定是站在她面前,护她周全。 「因为他知道,打你我才会痛!」他被怒到说了真心话。 「……」怀财又沉默了,两颗眼珠子瞠大大的,眨也没眨。 他低叹,忍下抹脸的无奈冲动,声音听来倦倦的:「不要再补上任何一句让我内伤的话,乖乖待在家里,等我回来。」 她摇了揺双手:「……不是,我好像听明白了耶,你刚刚那句话……打我,你才会痛?」 换鎏金保持搣默,脸上淡淡发起窘红,难得见他加此柔情,看起来真有些像毛躁少年。 「那句听起来就像告白呀。」她恍悟出来的道理。 「……」不然还能是什么?罢了,他也不期待她听得懂,只当一切是报应,全是他遗忘当年弯月池点滴的报应。 「那句听起来像我是你的心肝宝贝耶!」她更深一层解读。 「那句听起来还很像你爱惨了我耶。」她又更深深一层理解。 「那句……是那个意思吗?」一直没得到他严词否认,她只能不断脑补。 「……你有长脑子吗?」 「你、你这人很奇怪耶!老是前一句甜蜜蜜,后头就补一句恶狠狠!你人格分裂哦!白天叫鎏金晚上叫鎏黑是不是呀!我长不长脑子关你屁事呀?你要是想说我解读错误,那句话没那些意思,你直接否认就好了呀!干么人身攻击呀——」 「我怕我孩子遗传你的没长脑!」还有笨蛋、迟钝、不省心、爱顶嘴! 怀财被这句话惹怒,心火旺盛,叉腰回嘴:「你越说越过分!我还怕孩子遗传你的坏脾气!臭脸!面瘫!不敬老尊贤!嘴巴坏——」她使劲扳手指数落,很不能多找几十项缺点,可报完了右五根,正准备祭出左五根加入战局,便察觉不対,说道:「我们吵架顺序好像怪怪的……连孩子的影儿都没有,还能吵成这样?」也真是奇葩两株了。 「哪没有?」他瞟她小腹,再瞒下去,她到生孩子那天,恐怕还以为是吃坏肚子。 她面露同情,同情他的无知,果然他也非万事诵,知晓世间万万物。 她清清喉,好竟教导教导他正确知识:「我知道你一个大男人,妇人家的事大抵是不懂的,若我们那一夜生猛,珠胎暗结,算算日子,我应该快生了,肚子起码圆滚滚一大圈,可你看我这儿,平平坦坦……呃,最近吃得好些,是有胖了点,但也绝不像装了只崽子的孕妇吧。」说到后来,她哈晗大笑,作势要槌肚子证明,半途遭他拦下。 换他面露同情:「我知道你虽一介女仙,向来无知惯了,决计不知道凡人怀胎十月没错,神族则不然,你至少还得揣着他两年。」 第三十九章 怀财满脸又惊又诧又吓,不知该先惊于她一个女人的仙界常识居然不如他,还是诧于他从哪里知晓那么多,或是吓到她竟然还要揣肚子两年! 「真、真的假的……这玩笑,不要乱开,我会当真的……」她声音仍充满不确定,定定望向他,只看见他面庞认真,不像故意骗她。 「不然,我为何要阻止你喝酒、饮浓茶,避开一切对孕症不妥的食材,难道你以为我只是单纯幼稚无聊恶作剧?」 「……到刚刚为止,我确实以为你只是单纯幼稚无聊恶作剧。」她诚实说。 鎏金无言了。他的漫长神生,这一刻最觉黑暗,日月无光。 「所以,你早就知道我有孕的事?」她慢慢回想,他在魏府种种反常行径,那些他不给她吃的东西,想来全是孕妇尽量避免多食之物。 他漠淡颔首,神情很厌世。 她仍觉不可思议,双手交叠在尚未见隆起的腹上,眉宇间,先是有慌张失措闪过,慢慢地,又添上些些新奇、些些喜悦,最后,全融合为一种母性光辉。 她居然也能有这般的神情,慈爱温暖、柔软娴静,鎏金目不转睛看着,无法由如此美丽的脸庞挪开眼。 这个如此美丽的穷神天尊,越笑越咧嘴,越笑越开怀,越笑……越猖狂: 「我居然成功了!穷神后继有人啦!爹爹!爷爷!咱们家破财就在这儿呀!」她先是双手合十,禀报长辈天大好消息,后又啪啪拍肚皮,拍得鎏金胆战心惊。 「……孩子的名字,你不用跟我商量商量?」财神一族的血脉,取名「破财」,他爷爷那关第一个过不了。 她一脸理所当然,又一脸觉得他问题好蠢:「我的孩子干么要跟你商量?我记得我提过,无论男女,孩子早就确定叫破财呀。」 「……」孩子的爹,有被用完即丢的错觉。 「你放心,我不会要你负责,你也别妄想我会对你负责。」她狠话立马补上。 他听见额侧青筋爆断的声音,金眸轻眯:「这就是你听完我告白后,给我的回应?」 她呃了一声,又去摸肚子,模样因垂着眼眸,而显得有些落寞,唇角却还能挂着笑: 「……听到当然很开心呀,但是我也知道,我们没什么可能,财神跟穷神搀和在一块,不用旁人不看好,连我都觉得后续麻烦一堆,什么阻止呀拆散呀断绝爷孙关系啦,想想就可怕。」 她抬眼颇他,两人相视良久,也沉默良久,她才又弯了弯唇,笑道: 「以后,我可以跟破财说,他爹是喜爱他娘的,他是在备受期待下出生,爹娘没能在一起,只是想省麻烦嘛……」这一次,她的笑容很逞强,多少听得出些佯装的释怀。 「你未曾努力试过,就一口断定我们会被阻碍?」 「你爷爷那么讨厌我们一家,我才不想傻傻送上门,委屈自己被他欺负。」真当她傻呀!凌虐媳妇儿一百零八招的杂文,她看多了! 说完,她又咕哝补了一句自言自语,还以为谁都听不见:「我也不想你为难……我们这样就好,现在这样,我很满足了……」 鎏金一时无从反驳,那样的将来,完全不难预料,而且深深明白,她存着的细腻心思,泰半是不愿他夹在家人与她之间苦恼。 为他打算,替他思量,哪怕委屈自己,把自己说得忒狼心狗肺,她也毫不在意。 这就是她,高傲骄恣的外衣包裹下,贴心温柔的一个小小丫头。 「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说吧。我不让你涉险的理由,你已一清二楚,知道自己须以孩子安危为优先了吧,不能再鲁莽行事,什么也不管不顾地任性妄为。」他深知,要说服她绝非短时间能成事,倒也不心急,反正两人时间漫长,够他好好搞定她。 此时此刻,野火一事,得更快处置妥当。 「我知道了……」她难得温驯听话,果然当了娘,孩子气的脾性也略懂收敛,他甚感欣慰。 「霉神天尊给的药,记得按时服用,我或许会迟些时日回来,照顾好自己。」他轻声叮嘱,见她又是乖乖点头,他赞许地摸摸她的发,给予她懂事的奖励。 她一脸不餍足,嘟着嘴,他低首吻上她。 相信如此懂事的她,即便不施以禁锢术,限制她行动,她也必然清楚,有孕在身的自己,有所为,有所不能为——鎏金对她,很具信心。 数日之后,鎏金就会知晓,那时很具信心的自己,多蠢。 他家这位孕妇,不能按常理视之。 她是个奇葩,妥妥的、不听话的、该狠打一顿屁股的奇葩。 当鎏金只身前往炎火族领域,向族长道明来意,获得族长谅解,告知几处野火与炘乐旧时最常驻留之地,族长看着两人长大,对侄女炘乐的悲剧惋惜,对野火亦是抱持无限感慨。 「无人能劝得动野火,眼睁睁见他疯癫,犯下桩桩错事,我们却无能为力,那孩子,勘不破情关呐……」族长的幽幽叹息,犹在耳边徘徊。 鎏金颇意外,怀财猜得神准,野火确实停留在一处温泉畔,至于理由,是否因为此泉是他偷窥炘乐沐浴的美好回忆,姑且不予深究。 两日后,鎏金出现在野火面前,野火朝他喊「封释」的同时,发了狂地展开攻势。 冲天的火柱,几欲沸干泉水,如此惊人的高烫,饶是鎏金,也无法轻易近身,别说靠近野火数尺,光是站在原地,都仿佛要被烤焦。 原因只有一个,野火引燃了心火,不惜与他同归于尽。 鎏金迅速架开护术,半圆金芒形成屏障,阻绝铺天盖地的烈焰,却仍能感受魔焰威力,霸道蛮横,周遭景物皆陷火海。 野火忿恨咬牙,嘴里几乎要嚼碎的两字,除「封释」外,再无其他。 心火之力,加上封释遭噬的仙魄,野火释出的火焰呈现青蓝色泽,火舌具体凝聚成兽状,化身为半空高的火熊,面牙咆哮,疯狂挥舞着掌,狂妄焚燃草木,巨石亦不敌高温而融化。 火熊举起巨掌,往鎏金护术屏障击去,屏障应声碎裂,他疾速再幻出第二道,挡住火噬,火熊发起狠,又是一连数十记的猛槌重击。 比起焚仙水,火熊的攻势倒显软弱,护术尚能持续一段时间,但只守不攻,非长久之计,炎火族的心火力量几乎能媲美天火,对神族颇具威胁,不容等闲小视。 鎏金凝神观察,野火胸臆的缺口处,正是心火最炽的起源,若能灭其威力,火熊自然溃散,只是此刻野火难以近身,冒然突进,仅仅将自己当成食材送上去烤熟罢了。 不能近取,只能远攻。 鎏金左手握拳,金光化成弓,右手做拉弓状,一枝金灿光箭成形,指一松,光箭朝野火胸口疾射,破空声凛冽,穿透护术屏障,笔直驰去。 光箭所及之处,冷啸破空,飞速难以捕捉,火熊巨掌不及阻挡,划开一道冷冽痕迹,犹若银霜电驰,直抵野火胸前—— 光箭击中那簇颜色最特殊的火苗,将之灭尽,火熊瞬间溃不成形,嚣狂烈焰霎时完全消失,仿佛方才的火光连天,不过一场幻梦。 野火瘫软跪了下去,周身青焰变得微弱,似风一吹,便会熄灭。 一片焦黑中,周遭毫无生息存在,空气里弥漫呛鼻焦味,鎏金举步,走向野火。 第四十章 青焰未熄,代表野火仍活着,只是气息孱弱,鎏金自然不会冒然靠近,维持一定距离,避免突发状况发生。 等待良久,野火都没有动静,鎏金长指在半空画了一圈,光芒化为仙索,将野火束缚。 「收拾了?刚才好烫,我还以为衣裳要烧起来了。」声音离得有些远,随着一字一句,逐渐走近,除了怀财,又能是谁? 她手里拿着扇子狂搧,即便躲得远,双腮仍被烫得热红,泛起艳丽色泽。 鎏金一时无言,惊讶于她居然胆敢跟过来! 不用等他开口骂她,她很有自知之明,吐吐舌,早就想好最佳脱罪之词: 「破财说,他不放心他爹,要来瞧瞧。」罪孽全推给孩子扛。 不提孩子还好,提了等于火上浇油,让鎏金脑门一把火势熊熊闪燃。 「破财说,他爹摆臭脸,他会怕。」她作势摸着肚子。 「……」他找不到字眼,不知该先吼她一个孕妇,不乖乖待在家,竟然不听话往危险里凑;还是叫她敢作敢当,何苦把业障挂在孩子头上;抑或他尚未同意孩子要叫破财! 想骂的东西太多,决定不了先后顺序,他索性不骂了,默默咽回这一口气。 错不在她,错在他自己,他怎么就信了她会听话呢? 没将她禁锢在家,任她四处乱跑,是他的错,骂她没有用,要骂就骂自己。 「药吃了没?」算算时辰,这一顿的用药时间差不多该到了,他叹口气问。 以为他会先骂人,没料到却是问她吃过保胎药没,怀财呆了呆,点头:「刚刚吃了。」 「乖。」瞧,她至少还有一件事做得到,他能再贪求什么?再贪心就是他不对了! 怀财有些摸不透他的脾气,猜想是孩子力量大,让他父爱满溢,不忍苛责,以后破财这张金脾,要常常祭出来用用。 「野火死掉了吗?」她瞟眸去察看野火,野火一动也没动,脑袋垂到胸前,凌乱发丝覆住面庞,微弱火势在发肤间忽明忽灭。 「还没,你别靠过去。」他挡在她身前,但她仍在他身后探头探脑,一点谨慎惧怕也无。 「……他好像在说什么耶。」她看见野火的嘴,一张一合,可动作太细微,几乎只是小小蠕动,发出气音。 她想听更仔细些,倾身挪向前,再度被鎏金抓回来。 鎏金早已听出他含糊在嘴里的字,百般珍惜,用着粗哑撕裂的微弱声音,如待珍宝,轻轻呢喃——炘乐。 怀财倒是听了许久,才听懂野火口中低吐了什么,而听懂的同时,不免同情他一片痴心。 他对炘乐用情至深,本以为放手,赠予真诚祝福,只要她能幸福,他自己的情伤自己舔舐,不值一提,可她却死了,死得如此绝望、如此痛苦,化为虚无灰烬,将他的心也撕个粉碎。 与其说他恨极封释,不如说,他更恨自己。 是他,亲手将炘乐送到封释面前,自以为给了成全,殊不知,却成为替她掘坟的帮凶,该有多悔恨,于是无法原谅自己,毫不留情地折磨自己。 这样的野火,她实在无法害怕,只觉得他可怜。 「你都这副模样了,还心心念念着炘乐不忘吗?」怀财不由唏嘘,与失去意识的野火说道。 「他应该已经听不见你的声音,你别老往前头钻,我试试将封释仙魄取出。」 「哦。」她替野火合掌,闭眸祷念,喃喃道:「愿你来世能再遇见炘乐,圆此生遗憾,请一定要勇敢些,去争取她的爱情,别再傻傻退让。」又是一连三拜,恍惚间,她似见野火一动,定睛去看,应该只是周身火苗的跃动而已,无须太多心。三拜过后,她才准备退至鎏金身畔。 「……炘……乐……」 这一声粗吟,在短暂沉默的片刻中,显得清晰。 「怀财!」鎏金警觉,要将她护回胸前,速度却不及闪燃的火光,一个眨眼瞬间,她已被火圈围困,把他与怀财阻隔开来。 鎏金不顾炽烫,伸手至火圈内,火舌沿衣袖窜起,然此次的焰火,徒具火形,却没有烤焦人的高温,似冰冷至极的焰,不将万物燃尽烧融,只想用深沉的绝望,冻结一切。 不好!野火以封释的仙魄为引,强行点燃早该熄灭的炎火族心火!青蓝火焰转为银白色,正是最好证明。 有别于炎火族心火的猛烈毁灭,燃烧的天人仙魄,凛凛寒冷,无穷无尽,来自于神族殒灭之哀怆,天地同悲,万物共泣。 「炘乐……别留在他身边,他会伤害你,别去……你别去……」野火凭借仙魄燃烧之力,挣断束缚,重新站起身,揺揺晃晃,踉踉跄跄,来到怀财身后,将她错认为最心爱的公主,想拥抱却不敢,想放手又不舍,干是双臂圈环在她胞前,但没碰触她一分一毫。 冰冷火焰包围下,怀财觉得好冷,也看见鎏金周身凝结了一层冰霜,由火焰燃烧之外开始,带来的并非焚毁,而是冰晶凝固,他若不尽快扑灭火势,怕是整个人都将被冻住。 这般冻意,不同于凡间严冬,它更冷、更冰,似亿万年不化的皑皑天雪、似不见天日的极深之海,更似冥幽黄泉,将人由内心深处、呼吸、思绪,变得逐一失去温度、失去暖意。 她虽未被冰焰所伤,但也冷到直哆嗦。 野火在她身后,声音沙哑,重复说着,要她别走,走了她就会痛苦死去,那一声声,都是说给他心爱的公主听闻,听来让人伤心,眼眶酸涩。 怀财冷得声音打颤,却仍坚定回答野火:「他不会的,他宁可自己涉险,也不会伤害我。」她知道野火口中的「他」,是封释,可在她眼前,只有鎏金,没有其余人存在。 鎏金与封释怎可能会一样? 鎏金非受她美色所诱,甚至一开始还讨厌她,他见过她太多狼狈的一面,可笑的邋遢、任性的哭闹、撒泼的坏脾气,甚至,一身难看的瘦骨嶙峋…… 她在他面前一点都不美好,他却仍一步步走到她身边,与单纯受炘乐艳丽所诱,短暂如烟花迷恋的封释,怎能相提并论? 「他全是骗你的!他只想引诱你交付身心,他的爱不过短短十几年,他给不了你一生一世!我不能眼睁睁见你步上自焚一途——我带你走!我一定要带你走!」野火拉着她要逃,远远逃离那个男人,不容许她再度选择错误。 怀财根本无法挣扎,她光要对抗那些冰焰寒意已很吃力,何况是野火的强大力气。 「放开她!她不是炘乐!」鎏金本欲发动攻势,又担心误伤怀财,若无法对野火一击毙命,就怕他会与怀财玉石俱焚。 怀财在野火手中,鎏金半点侥幸都不敢赌。 听见鎏金的喝斥,野火面露狰狞,裂眦嚼齿吼道:「你闭嘴!你这个骗子!你答应我会照顾她!一辈子保护她!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 愤怒使得火势更加焚燃,越发冷厉,原先野火烧毁的一切焦残,覆盖雪色寒息,苍白死寂。 野火吼完,拖着怀财没放,疯狂向鎏金攻来,冷焰灼灼,化为根根锋利尖椎,疾射而去。 明明是将死之人,胸臆一把欲灭之火,居然还能有此霸道力量,攻势不停,招招狠快。 第四十一章 鎏金一心急于把怀财平安夺下,一边面临冰椎骤至,划破面腮,鲜血飞溅,他无意展开护术护身,反将术法收凝在指掌间,冷静寻找唯一时机出手。 冰椎及冻意,未能逼退鎏金,他逐步缩短距离,野火左手牢箝怀财,他作好断野火左臂的打算,怀财或许会因骤失这股拉扯力道而甩飞出去,届时他倾全力驰去,应能及时捉住她……只是如此一来,他背后全然无防备,若野火右掌扫来,势必造成重创——不过,紧急时分,不容他更进一步深思,一切全凭借本能。 金光在瞬间化为锋刃,挥出冽芒,刷地斩断野火手臂,野火连吭声都无,仿佛早已不知疼痛为何物,他只是迷惑看着,看怀财闭眸惊叫,随自己的断臂一道抛甩,飞离他好远好远……一如那日,他送她到封释身边,两人紧紧拥抱的依偎身影,明明仅有一臂之距,却仿佛相隔千里万里,一条世间永难跨过的可怕鸿沟。 又是一道金光晃过眼前,万千金色发丝随风抚过野火面庞,封释不是这发色,封释那头黑亮亮的长发,一垂首,发如瀑,便会落向炘乐笑颜旁侧,挠得她益发银铃娇笑,艳似鲜花盛放,那时的她,极美…… 野火思绪呆驻不动,然动作却脱离控制,那道金光太耀眼,刺痛他眼眸,逼出颗颗火泪,他的人生早已阴暗,何来光明?他生命中最美的那道光,永永远远,消失不见了…… 野火本能挥向金光,使尽全力,欲毁掉这世间所有灿灿明亮。 怀财本是紧闭双眸,等待身躯重重坠落,她蜷身,尽可能护住肚子,即便粉身碎骨,也不要孩子有事。 抛甩的力道瞬间被缓冲,一双臂膀紧紧抱住她,以身相护,她几乎没感觉疼痛便落地,熟悉的气息灌入肺叶,尚不及安心,似有雨点倾下,淌在她脸庞,一点一滴,颗颗温热。 怀财张眸一看,哪里是雨?是鎏金遭野火重击,本就内伤未愈,背部又受重创,不停沿嘴角溢下的鲜血。 她吓坏了,伸手替他抹血,却越抹越多,鎏金意识尚存,想出声安慰她别怕,他并无大碍,可唇一动,满喉鲜血逼锁不住,涌冒而出,染红一丝一绺的金发。 野火迷惘看着两人,不知由他眼中所见,究竟是炘乐与封释,抑或怀财与鎏金…… 他拖着脚步而来,断臂处淌下的不是血,而是火燃的灰烬,一步一步,溅开一朵火花,又熄灭,花开花谢,只在流光瞬息…… 熊般高大的阴影,笼罩怀财两人,野火居高临下,眼眸眨也不眨,一边掉泪,一边直勾勾盯着她,她紧紧抱住鎏金,毫无畏惧回瞪他,眼神倔强写着:想动他,先踏过我的尸体! 反正穷神向来短命,她早有准备,此时此刻,有他有孩子相伴,又有什么好害怕? 野火蠕唇,似乎开口欲言,朝她探出手…… 天际一道冷光,如最沉默的闪电,划破虚空,贯穿而下,穿透野火脑门,直抵他胸口,冷光尖端将心火处燃烧的仙魄刺破,仙魄瞬间碎散。 野火周身火光完全消失,巨躯一震,溃然而倒。 怀财愕视这一切,羽翼声拂空清亮,由上方缓缓而下,宛若一片素洁祥云。 虚境的巨木林里,偶遇的绝色青年,敛起左蝠翅右羽翼,足尖点地,落在她面前。 【第十二章 杀神】 青年面庞精致,映着周遭冰焰带来的雪色,显得特别白晳无垢,少掉巨木林荫的蔽掩,特殊的双色瞳,更加清晰,几无杂色,最纯粹的蓝与红,汪洋与火焰。 手刃野火,轻巧得犹若践碎一块石、踩断一截枝桠,不见半点狠狞。 他甚至,瞧也未瞧过野火一眼。 「……你,怎么会在这?你不是被困在虚境里吗?」怀财很意外见到他。当日明明见他遭钉缚在一株巨木上,动弹不得,而且无水湖上方有焚仙水覆盖,他如何逃脱? 青年神情友善,弯唇扬眸的模标,全然无害,哪像是一击杀害野火的冷厉家伙,嗓首如吟唱歌曲,仍旧清悦: 「我来拿回我的木钗,那对我很重要,可以还我吗?」他客气询问。 即便客气,然而瞧过他方才处置野火的冷厉,谁又能知晓,若答了「不可以」,下一个被断颈之人,会不会沦为自己? 「木钗在他手上,可他现在这样,也没法子还你呀。」怀财搂着鎏金,声音一哽。 「……我还活着。」鎏金出声提醒。不但活着,人也没晕,倒是被她紧紧搂进胸前,因怀孕而胸脯颇见成长,压在汹涌乳波中,呼吸有些困难。 「你别动!你的背脊——」都被打断了!这几字,她哽咽得无法说全。 「小事,不足以致命。」这等小伤,神族哪会视为绝症?只消养养,数日就能接回去了。 「我带你去找梅先生……」 「……可以换一个吗?」他已不难预见,梅无尽见他惨状,表情会有多风凉,光想像,他就觉得病情加重了。 怀财思索着该怎么搬动他,才能不触痛他伤势,法术用时方恨少,若当年勤奋好学,将挪移术学得专精,此时就能不苦恼了。 「我来吧。」绝年青年施予援手,右手凌空轻托,她怀里的鎏金像根羽毛,轻飘飘浮起。 「你轻一点呀!不要弄痛他了!」她赶忙叮嘱,边要腾空带路,甫走了两步,裙摆突地被握住,她低头看去。 只剩一口气的野火,扯着她裙角,他半截身躯已然炭化,正逐渐崩解。 野火神情迷惑茫然,透着死亡前的浑浊,眼中仅存怀财一人。 不,他看见的,也并非怀财,而是早已缥缈的幽幽芳魂。 「……炘乐……若那时……我跟你说……爱你……你会不会……不介怀我长得……丑……给我一……一个机会……接受我……」野火断断续续,很吃力说着。 虽然野火将鎏金伤得那么重,更曾为达目的,残忍把她抛进犬群,怀财却无法真心恨他。 即便是方才,野火意识混乱之际,他周身的火焰,也不曾真正伤她。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野火只是个绝望的可怜人,情伤太甚,将他逼疯,进而步步犯错,最终,连自己性命也赔上。 「我会,你那时若勇敢些,或许今日情况就不一样了……」她不是炘乐,无法代炘乐发言,她只是站在旁观者立场,觉得许多的「可能」,往往是一念间的差错。 野火若早知今日的绝望后悔,是否会更义无反顾,去争取炘乐。 他不该问炘乐「会不会」,而该问自己,敢不敢? 野火听见她的回答,牵扬嘴角,笑了笑,满足合眸,身体像燃烧殆尽的炭,化为灰白粉末,风轻扬,吹散得无影无踪。 野火,炘乐,封释,三人的恩怨情仇,伴随这一阵清风,归于虚无,徒留叹息。 怀财一心只记挂鎏金伤势,其余的,着实无法上心。 况且,她与鎏金,从来不在那场纠葛之中。 「走吧。」怀财朝绝色青年道。 大概真的是太不严重的伤势,鎏金被送到梅无尽府上迄今,大夫都还没空搭理他,将伤患晾在一旁床上,怀财急到看不过去,数次跑来打断梅无尽与绝色青年的交谈。 第四十二章 「你先把他治好,要闲话家常就随便你了!快一点!」怀财拉着人过来,不管这一拉,招惹多少霉运上身,她对霉神可是没有半点抵御能力,儿时在梅无尽身边养血肉,那阵子,她大概把凡人一辈子的霉运全历光光了,惨况不忍回顾,斑斑血泪史。 「那么一丁点小伤,延误个把时辰也无碍。」梅无尽仍沉得在乍见绝色青年的震惊中,其余闲杂事,不过尔尔。 「先治人吧,我看小姑娘急坏了。」最后还是绝色青年开口,才让梅无尽甘愿挪抬尊手,把鎏金被打断的背脊骨,一段一段接回去,过程还相当潦草敷衍、粗率残暴,一副恨不能快快了事的样子。 怀财又不满了,看了心疼,动手制止大夫粗暴的疗程,最后更直接夺走梅无尽手中布帛,自行替鎏金缚缠伤势,中途不断碎念其人的医德瑕疵。 梅无尽乐得轻松,折返回桌边落坐,与绝色青年喝茶、话当年。 一改方才漫不经心的神情,面对绝色青年,梅无尽面庞明显充满敬意,连惯常的慵懒笑意也不见,变得认真,活似课堂学生遇见老师那般,实属罕见。 「尊神既然离开那处,应该不打算回去了吧?」梅无尽问。 绝色青年对于杯中所盛的茶水,颇感新奇,瞧了瞧,举杯微晃,抿了一口,细细品味,又饮一口,才回道:「……我只是过来取钗,拿到之后,回去也无妨。」 梅无尽闻言皱眉,道:「放眼天界,已无人能再囚禁尊神,您何苦——」 「那儿安静,无人干扰,前几百年觉得孤单,后来倒也习惯了,如今的外界,我全然陌生,往日战友几乎羽化殆尽,我寻不到留下的理由,再说,我若留下,怕仙界又要翻腾许久了。」 「当年囚禁您的理由,您如何甘心?」梅无尽很替他抱不平,然当时自己力量微薄,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眼睁睁…… 「无所谓甘不甘心,他们畏惧我,希望我永世不出虚境,情有可原。这茶……真好喝。」绝色青年作了品评,挑动眉峰的神色,竟有些单纯。 「尊神——」明明在讨论正事,还有心情管茶? 绝色青年见梅无尽恼怒,微微一笑,口吻很似长辈教导晚辈,充满坚定且耐心:「无尽,我对自己的宿命毫无怨言,天造神只自有理由,如同你是霉神,夭厉是瘟神,皆是天赋重责,我亦然。只是,我职责已了,天地间,再不需要我,我本该在一切结束后羽化,回归虚无,我也不明白为何我依在,这非我所愿。」 「您怎能毫无怨言?!天地未开之初,魔族吃神族像在进补一样,那时若不是您,神族早已灭绝,神们却在您平定所有战役后,将您囚禁虚境,完全抹杀您的付出和功迹——」 绝色青年揺首,一泓长发光泽荡漾,轻笑道: 「我没有功迹,那是我该做的本分,我的出世,就是为了杀戮,如今这般难得的平和,杀神自当无用。」即无用,被弃之,又何必追问原由呢? 鎏金被怀财包扎之余,耳朵听着两人对话,虽早已猜测过青年身分,然而言谈间获得证实,他仍不免惊讶。 远古之际,天地浑沌,最蛮荒的战场,最困难的生存,神族曾沦为势弱之辈,处处受尽欺凌猎杀。 老一辈神族提及,总免不了几声唏嘘,叹当时熬过来的神只,个个风里来浪里去,全是吃过苦头的,哪似新辈神族,未曾见识往昔壮烈,都是绣花枕头,软绵绵。 犹记彼时,为抢生存之地、为争脸负输赢、为残酷玩乐、为噬神增进功力,魔族争相猎神,越发疯狂…… 长辈口中的那一日,漫天浓云,如一匹铺天盖地的巨大黑幕,遮蔽微弱天光,闷雷电烁穿梭交杂,下方神族鲜血蜿蜒成川,魔族群聚,啃咬着手臂,吸食着骨髓,正不亦乐乎。 一名无名神只,在暗阒浓云间降下,仿佛天落星子,光辉逼人。 当时,他还不该被称之「神只」,他面庞似神族清俊,一尘不染,背后一半的乌翅又宛似妖魔,谁都无法肯定他隶属何方,然他手持利剑,沉默间,屠尽在场魔族,乌墨色的魔血,与神血相融为一,血川源源不绝…… 他只杀妖魔,不曾伤及神族,神族自然视他为同类,即便他来历不明,在神们急欲需要战友及强大援兵之际,谁还有心顾及其他。 神们依附于他羽翼之下,寻求他保护,神们敬称他一声尊神,私下则喊他「杀神」,奉他为尊,直至天地劈开,神族归天,这位杀神却从此失去音讯。 原来,他竟是被自己守护的神族所弃,成为禁忌之名,囚禁于谁也无法抵达之境。 原来,教魔族闻之色变的「杀神」,竟是如此美丽温雅的绝色青年,生有一副任谁见之,都忍不住把他推到战事后方,叫他赶快先逃,这儿我顶着先的无害面容。 绝色青年眸光悠远,遥望窗外景致,目中空无一物,仿佛风再柔软、花再芬芳、天再湛蓝,全与他无关,淡淡补上一句: 「这里,没有我存在的理由。」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没有惋惜,没有感叹,没有不平,像在说着一件理所当然之事。 「存在需要什么理由?别人说你能活,你才活吗?你自己呢?想不想活、想怎么活,是你自己决定的吧?连存在也要问理由,那吃饱要不要理由?喝水要不要理由?欸欸,干么掐我手臂,很痛耶,我说两句不行呴?!」此番高谈阔论,当然来自于口不择言又没弄清始末的怀财,她正被鎏金捏手,要她闭嘴。 她神族资历太浅,连杀神名号都没听过,又岂会知道眼前这名男子,曾教魔族闻风丧胆,冷剑一出,取命千百,脚踩鲜血而面不改色,若要摘下她脑袋,比从桌上取杯茶更容易万倍。 初生之犊不畏虎,虎前嚣张继续训,怀财什么没有,一颗蠢胆很肥大:「之前为别人忙活,既然对方不需要你了,正好,你乐得爽快轻松,真真正正地,想想你要怎么好好过生活,不为谁,只为你自己。」 她说得畅快淋漓,鎏金听得心惊胆战,生怕她误触逆鳞,随口一句惹怒杀神,他决计无法由杀神手中保她无虞,于是不顾自身伤势,硬要由床上起身,挡在她面前。 绝色青年倒未露半点不悦,悠然撩袖,伸出手来。 纤长如玉的手,完美无瑕,不染一丝血腥嗜杀,难以想像其握剑时的冷冽狠厉。 「孩子,能把木钗还我吗?」他对鎏金道。 鎏金手一翻,木钗安躺掌心,递了上前。 绝色青年取过钗,上头垂缀的粉色蔷薇,真花般艳美,冰穗下,粉珠微微揺电,晃荡着谁笑靥似的弧线,他一时回想不起,却瞧得出神,良久无语。 「我不知我能做什么,在这个全然陌生的地方……」绝色青年口吻迷惑,脸庞充满惘然,竟有些许向她讨教的意味。 第四十三章 他的模样太年轻,怀财压裉无法拿他当长辈看,加之井底之蛙,不知晓他往昔丰功伟业,语气一如平辈,还带点教导意味,听得鎏金又是一惊,她道:「你是仙界的囚犯,想在仙界蹓跶是不可能,凡间倒没问题吧。不然,你先立志当个吃货,吃偏四方美食,边吃边找,看看你能做些什么。」这是她临时能想到的建议,乍听下,是个毫无建树的废言,不过她又补了几句,勉勉强强倒捡得出几分歪理:「这一路,遇见的人、遇见的事,说不定会让你产生欲望,也许是……心血来潮,想开一间『杀神豆腐铺』啦『杀神饭馆』啦,或是哪家店的西施惹你注意,你刚好找她历历情爱、尝尝七情六欲,一年找不到,你就找两年,两年找不到,你就找二十年,二十年找不到,活个两百年对你又非难事,总有一天,你会找到,你想怎么活下去的方法。」 梅无尽和鎏金都来不及堵她的嘴,尤其是鎏金,完全不相信她能提出多好意见,还是少说为妙,拿她那套人生歪理去教坏杀神,再说,杀神也不可能轻易信她,听她那番胡说八道—— 「好,就听你的。」绝色青年居然认同她的教导,附带一记「受教了」的浅笑,梅无尽与鎏金,一个险失手砸了茶杯,一个差点自床没摔下。 尊神果然只会杀戮、只懂杀戮,其余部分等于是个无知稚儿吧?! 梅无尽跳出来圆场:「尊神,您不如在我这儿住下,我与福佑可以领着您四处走走看看。」 「不了,我想自己一人试试。」绝色青年笑笑婉拒。 不透过谁人的引导,不循着谁人的脚步,不顺着谁人的目光,就只单纯由着他自己,究竟能看见何种风光、遇见怎生际遇,他突然……有些心生期待。 他为杀戮而生,除杀之外,未曾领受过其他,神生空白了太长太久,回首顾盼,只知脚下蜿蜒无尽血河,方才怀财一席话,或许听来平淡容易,对他,却是崭新体验。 「你擅自从虚境出来,仙界会派天兵追捕你吗?」怀财突然想到这件事,他钉在巨木上的景况,她记忆犹新,他像个重刑囚犯被对待,如今大剌剌逃出,难保不会有人来逮他回去…… 不待青年回答,梅无尽笑出声:「追捕杀神?谁处置谁还不知道呢,尊神他就尽情地随心所欲吧,一则,现今的仙界,比之往昔,并未成材进步,无人能是您的对手;二则,劣神榜上既已挂了名,不劣他一劣,哪对得起此榜?」 绝色青年淡淡一笑,颔首算是同意了,又喝了一杯茶,吃了几块糕点后,青年踏上了未知旅程,去寻己身存在意义。 望着消失的雪色身影,一屋四人竟极有默契地同时想:这杀神尊君,会不会一踩上凡间,就被拐去卖掉呀?瞧他这副不解世事、不懂人间险恶的模样,嗯……有可能。 「刚是不是忘了提醒他,去凡间要带银两?」梅无尽的爱徒一句话,突破盲点。 「……」另外三人无言。 罢了,让杀神自己去摸索吧……因为白吃白喝被扭送官府,也算人间历练的一种。 送走杀神,梅无尽显然对「轻伤」病患懒得上心,随手拎走爱徒,仅留一句狼心狗肺:「你们请自便,差不多能动的话,就自己走了,诊金摆桌上,不送。」 紧接着,忙带爱徒赶赴一场凡间庙会,庙会人潮多,有人潮的地方,自有小吃摊贩,他与爱徒要从第一摊吃到最末摊,再由最末摊吃回第一摊,行程紧凑。 怀财来不及找他开药单,霉神早走远,连衣角都看不见,她朝天际吠:「他伤那么重,你好歹开帖养筋骨的补汤,要滚再滚呀!」可惜,无人理睬她。 没汤药能喂他,她只好倒杯清水过来,小口小口要他喝,聊胜于无。 「我真没事,霉神天尊才能如此放心走人。」鎏金见她眉头皱皱,一脸担忧,这担忧是为他而生,他竟有丝欢喜。 「我的理解是这样,梅先生单纯就是医德有缺失,治病治一半,不负责任。」她哼声。 在人家的地盘上,这样道人家是非,真的没问题吗你? 况且那位人家,还帮你把这身细皮嫩肉养回来,造福了他,他着实不好发表任何附和之语。 「别惹我笑,背好痛。」 「你快躺下,别管梅先生说什么,我们在这里养好养全了才走。|她搀他侧身躺下,替他拢盖棉被,把他金色长发梳理拨齐,让他能躺舒适些:「有什么要我做的,擦汗倒水之类?」 「陪我躺躺。」他按住她在鬓边忙碌的柔荑。 「床有点小耶……」她嘴上虽这么说,足下绣鞋倒褪得麻利,爬了上榻:「我怕我碰到你伤口,保持一点距离好了——」 话还没说完,人被捞进他怀里,什么保持距离,全是浮云,很显然她方才的用心,他一点也不受用。 她正想挪挪,做做无谓抵抗,环在纤细腰际的手掌,更紧了紧,听见他声音飘下:「好困,这几天,都没能安安稳稳睡一觉……」果然一呢喃,怀中的她不敢再动。 他闭眸轻笑。 原来,真的有一种感情,是当珍视之人静躺臂弯中,柔软依偎,他的女人、他的孩子,全都安然无恙,在他身边,给他安心及餍足,没有任何言辞能表达,哪怕自己浑身伤痕累累,亦微不足道。 「破财有没有说什么?」他打趣问。先前有人老爱拿孩子当借口,说得理直气壮,时不时祭出来说两句,现怎不说了?他还挺喜欢她这玩法……嗯,连他也觉得,孩子叫破财又何妨。 「……破财叫你赶紧睡。」不是说困了,还嘀嘀咕咕什么呀。 「你替我问问他,他娘要怎样才肯负责?」 「……破财睡了。我也睡了。」所以恕不回答这种难题。 他将她搂得更紧,笑声在她鬓边轻荡,听见她咕哝「还笑,不怕背伤又痛哦……」,不是说睡了?在讲梦话吗? 相拥的温度好暖,尝过冰焰苦头之后,这样的温暖,更显珍贵。 鎏金在冰焰间,奋不顾身,向她奔来的焦急模样,于闭上双眸的此刻,清晰重现,她在他脸上看见了太多太多,多到恁是她迟钝,也无法再蠢下去的程度。 她悄悄仰头,觑他金睫闭合的好看模样,因为浅笑,他唇角微微勾扬,带一点少年稚气,虽未睡下,却也维持着闭眼的悠然,她觉得他这样真漂亮,每一根睫毛都在发着光。 这个男人,喜欢她,无庸置疑。 说不爱,能骗得了谁? 正因为,她很清楚自己的内心想法,于是更加明白,这责任,自己是绝对不能负的。 喜欢他,希望他未来的路,走得更顺遂、更轻松些,若不是真心爱他,她才不替他考虑那么多,拖他一块下水,她还能乐呵呵见他受难。 爱情这玩意儿,让人变得优柔寡断、变得傻不隆咚,宁可自己痛,也不要他痛。 他值得更好的,是哪家天女都好,至少,别是穷神。 穷神在仙界的地位,大概如同她们一家在人世的情况,最低下的奴仆、污泥一般的存在,空领神尊之名,谁肯给予真正的敬重?就连凡人也不欢迎穷神。 她不会是他最好的选择,这点自知之明,她有。 她不要他的家人变成他的敌人,为了她,不值得。 第四十四章 她一直都很清楚,自己不是不肯负责,而是不敢负责,她同情过野火,认为野火败在他的「不敢」,然而立场互换,野火的「不敢」,她比谁都明白。 炘乐是野火心上最美的花,他不敢随意采摘,生怕自己丑陋,没资格拥有她。 而鎏金,是她拥有的最美太阳,炫目明亮,光芒四射,远望深深迷恋,靠近却只照出她一身寒酸,尽管将自己打扮得艳丽贵气,仍配不上这般耀眼的他。 野火不敢倾诉情意,怕是说了爱,得不到炘乐同等的回应;她的不敢,却是因为知道他的心意,不忍心拖累他…… 她真是标准的有嘴教训别人,没胆说服自己的窝囊废。 她这个窝囊废,这一刻,只想暂时抛开糟心的烦事,不管不顾,享受他的体温,独占他的温柔,听他拂在耳畔的吐纳,相拥而眠…… 明日的事,明日醒来再烦恼吧。 至少现在,还能拥抱。 鎏金在梅无尽府中养了两日,伤势无碍便离开了。 独自一个人。 至于怀财,早在他睡醒前半个时辰,溜了。 该说他毫不意外吗? 她不跑,他才觉得奇怪,昨日一整天的殷勤,喂汤喂饭全部亲自来,乖巧不顶嘴,他说什么都只会应好好好,一副圣光慈晖的反常样,他在她脸上清楚看见: 本天尊心虚,本天尊只剩今天能对你好了,本天尊要逃了,别想逼本天尊负责! 而且,他若没料错,她躲回小破屋后,立马施术将屋门封死,不让外人踏入。 凭她那一丁点的破仙术,岂能阻他? 闯门容易,闯她固执的脑门,才难。 一提前方危险别跟来,她硬要凑热闹;一听见要她负责,她转身逃得飞快。 他倒不急着逮人回来,让她逃个几日,冷静冷静,顺便受些心灵煎熬也好,他就不信,割舍他,她会不痛。 让她痛,她才知道逃避的作为,多蠢。 而她冷静的这些时日,他着手处理他自家的事,排除任何阻碍声音,家族的反对,是他的战斗,与她无关,她只须坐等他战斗胜利,享受果实……或是,战斗失败,他转而投奔敌营。 当他抛出那句「我要娶穷神天尊为妻」,确实将家族搅得天翻地覆。 财神誓死反对,果不出怀财所料,断绝爷孙关系都搬出来用了。 不仅尔尔,连打断他狗腿这类的恫吓、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的幼稚耍赖,财神也说出口。 「为何不行?」鎏金面庞不见畏惧,回视怒气冲冲的爷爷,口吻同样平静。 「因为她是穷神!」光是那两字,一切免谈! 「穷神如何?同为天界神只,既非敌,又非妖魔人异族,我找不出不行的正当理由。」 「……但、但穷神就是不行,传出去,我们财神家颜面何存?!」 「我还是不明白,这与颜面何关?」 「她爹和爷爷参过咱家一本,还是好大一本!」这世仇,他对子孙耳提面命了几百遍,难道鎏金给忘了吗? 「那件旧事,我不认为我们全然无错,他们一家经此遭遇,没把我们狠狠恨上,已属宽宏大量,我们有何立场控诉他们?没补偿他们都该于心有愧了,何来轻视权利?」鎏金不否认自己对她偏颇,因为心疼,因为怜惜,因为爱。 「这……」财神一时语塞。 「我打算把自己当补偿送上去,了结财穷两家这份恩怨。」 鎏金说得全无委屈,但听入财神耳内,又是另外一回事: 「咦?你干么这么委曲求全——是不是她逼你?!她无耻开出这等条件?!我就知道一定是她!穷神那一家全不是好东西——」财神手仗咚咚敲地,表达强烈气愤。 「与她无关,她怕是连我这补偿都不想收。」不过,就算她不收,他也已打定主意,硬送上门,绝不准她推辞,态度不容更改:「今天只是告知长辈们,并不是寻求同意,无论你们允或不允,我都会与她在一起。」 差别不过是,财神家多了一名穷神媳妇,抑或,穷神家多了个财神孙儿的女婿。 言罢,鎏金在长辈的斥责声中,准备退出去,总算想到一件不挺重要的事,脚步略停:「对了,她腹中的孩子,就决定叫破财。」 一句话,说明了两件事,她怀孕了,那孩子将有个颇威风的名字。 财神一口气来不及提上来,眼一翻,昏了过去。 【第十三章 谎】 相较于财神那一家的腥风血雨、子孙忤逆,穷神这处,倒很静悄。 毕竟人数相差悬殊,穷神家左算右算,就她一只,再加肚里还没养大的崽子,想做到吵吵闹闹也颇有难度。 这些天,本猜想会有些不得安宁,也作好了鎏金随时上门逼问,猛揺她肩头,诸如你这小坏蛋为什么要逃?!你还要折磨我到哪种地步?!你这个残忍无情的小东西之类准备——以上,话本子一捞就是一大把,本本都要揺两回,搭配男角儿撕心裂肺、龇牙咧嘴的经典神色,她以为自己有机会在鎏金脸上看到……结果,没有。 鎏金根本没有上门。 难道是她仙术太强大,他闯不进来,才会半丝动静也无? 根据她躲在窗后,观察了一日一夜,瞟见一只仙鹤误入她家上空,拉了泡鸟屎,鸟屎啪搭掉落眼前,畅行无阻,怀财一脸冏,终于悟了自己不济到何种田她。 鸟屎都闯得进来,没道理鎏金不及鸟屎强,他并非受限术法限制,而是他确实未来。 她松口气,其中夹杂几分叹息,她自己也没能察觉。 没吵没乱是好事,若碰上鎏金上门揺肩戏码,她还真难以应对。 大概他同她一样,那一夜,突然茅塞顿开,选择她等于选择了困难荆棘路,不如另寻一条康庄大道,只是不知道怎么跟她断干净,如今她自己识趣跑了,他索性顺其自然、顺理成章、顺风顺水、顺顺便便……成全她了。 心里很想将他当成负心坏人,可又很明白,真正坏的,是自己,是一点都不勇敢的自己。 她的心情,就像是小婢女突然得到大少爷的爱情,一方面受宠若惊,一方面又真的很惊,话本子里总一贯写着,大少爷为爱,与家族断舍离,宁随小婢女同甘共苦,两人收拾包袱去种田养鸡鸭,接下来长达五章回的富家公子吃苦记,外加贫贱夫妻争执的鬼打墙…… 她还记得,她在那故事的旁侧批注:白痴,不值得同情,爱情又不能当饭吃。 对照此番的自己,字字都敲在她脑门上,痛得像针扎。 求不了天长地久,只好狂灌老酒,偏偏有孕在身,严禁饮酒,她只好黯然久久。 怀财倚窗,手抚肚子,哀哀感伤:「怀个神胎得怀两、三年,亏大了……」她好想借酒浇浇莫须有(自找的)的愁呀…… 又过了约莫三日,她等到了第一个闯进她薄弱阻隔术的家伙。 鸟屎都进得来,喜神能大方踏入,又有什么好惊讶呢? 不愧是劣神榜上,响当当的一员大将,知道哪时最碍人眼,专挑哪时出现。 一上门,肩扛两大坛烈酒,笑说要找她畅饮,小指还勾了一包三杯甲鱼当下酒菜。 怀财眸冷心死:「……」下一次劣神榜票选,她一票绝对投给喜神,至死不跑! 第四十五章 喜神依旧喜孜孜,一脸容光焕发,迅速说明来意: 「有人送了我一块三足鳖肉,我拿来跟你分享!我记得二代穷神是给三足瞥咬死的,我一拿到鳖肉,第一个想到给你报仇雪恨,让你狠狠吃回来!虽然可能不是同一只,意思到就好,我是不是很够义气!是不是有乐同享!是不是很开心看到我!还有酒哦!来喝个痛快吧!」 怀财死命掐大腿,才能忍住把喜神脑袋压进酒坛的恶念,什么伸手不打笑脸人,太白目的笑脸人,还是让人很想一掌挥过去。 吃鳖报仇雪恨?她被狗咬死也从没想过要吃狗肉报仇雪恨呀! 「我最近不能喝酒,你找别人吧。」怀财声音木然,心里忒佩服自己,居然还能平心静气说话,当娘的人果然不一样,面对死小孩仍能充满耐心,棒! 「不能喝酒?你怎么了?」喜神面露关怀,太过真诚,倒教人不忍下毒手。 「我最近在吃药,忌酒,禁甲鱼。」怀财一说完,立马回想了一下,这几天,她过得浑浑噩噩,好似有几餐的药丸子忘了吃?她没什么吞药的记忆了…… 上一次吃,是今早?还是昨天? 罢了,吃不吃药也没关系,她身强体壮,早不觉有何不适,吞药不过求心安。 「你好没有人生乐趣呀!」喜神替她惋惜。 被指控没有人生乐趣的怀财心想:你这么有人生乐趣,我也是非常非常钦佩你呀! 怀财忽而有感而发,浅声叹:「唉,我若是喜神,就不用纠结了……」财神也不会反对她和鎏金吧…… 娶喜神,听起来多福气欢乐,娶尊穷神,她都想大喊两声不妥呀很不妥呀! 正忙着开坛的喜神没听清楚,抬头问:「你刚说了什么?」 「……我说,你真打算在一个忌酒禁甲鱼的人面前,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良心何在? 喜神当真良心何在,一脸理所当然,毫无半点歉疚:「对呀,甲鱼要趁热吃,不然冷掉很黏嘴巴的,我帮你报仇!」油纸包拆开,她马上狠啃两大块,别人家的父仇,她倒报得很欢快。 怀财哑口无言。面对喜神这般不识时务,她完全哑口无言啦! 「对了,你上回说那一夜风流的朋友,情况怎样了?」喜神手油嘴腻,唇角还沾了坨酱,拨空端起酒杯喝一口。 劳喜神仍记挂此事,怀财有一丝丝感动,本以为喜神是个缺心少肺的家伙,只是来喝酒吃肉的,没料到还关心她……朋友的后续。 这几天,她只能对着破财说话,确实有些心闷,既然喜神自己送上门了,姑且利用利用,拿来吐吐苦水也好。 加之喜神是少数不嫌恶她穷神身分的仙僚,硕果仅存,万分珍稀,她实在不该给予坏脸色。怀财修正了颜面神情,试图和善一笑: 「不太好……她一夜风流的(交往)物件,爱上她了——」怀财话没说完,被喜神噗地喷了一脸酒,酒渍里还有鳖肉屑。 喜神用衣袖抹抹嘴,粉撄色料子印了些酒渍和油腻,她不以为意,当然对于喷了别人一脸,同样不以为意,重新添满酒,嘴也没停: 「弄出人命了吧。一夜风流,蓝田种玉了,一定是。」 「你怎知道?!」怀财心虚捂肚,脸上酒湿都没空擦。 喜神忙着从油纸包中挑大块的甲鱼肉,没留意怀财这等小动作:「不然由一夜跳到爱,只可能是话本子中间脱页了。」得漏掉几十页,才来上这么一段神展开,呀,再不然,作者骗稿酬! 喜神与穷神都爱读杂文话本,偶尔还会交换书单心得,在这项兴趣上,算是同一挂的。 「是啦……是不小心怀上了,不过她家那一位也确实有爱她啦……」她家那一位,这五字怎么讲出来……怪甜美的。 「屁!」喜神一字铿锵有力,打破怀财脑门里乍现的甜美感。「绝绝对对只是为了孩子!故事若没有冒出那孩子,你看看还会有发展下去的可能吗?!」 「呃……」怀财居然找不到半个字回嘴。回想自打魏府遇见他,鎏金件件举止……确实都建立在「孩子」这项事实之上。 因为孩子,他紧盯她吃食,他不允她涉险,她受伤时,他急于救她…… 他说过唯一那句甜言蜜语「因为他知道,打你我才会痛」,她自行理解太超过,硬扯了爱不爱这一类问题,会不会他意思很单纯,只是担心伤了母体,连带影响孩子安全,一时情急脱口? 怀财咬得下唇发白,脑子里嗡嗡作响,逐渐在额侧堆积起疼痛,越来越清晰。 她强忍住,故作大方无谓道:「没关系,我……朋友也不稀罕他的爱,她只想要一个孩子来传宗接代——」 「那多好呀,孩子有了,一夜风流的(交往)物件也不是真爱她,她岂不是一石二鸟,有了小的,又撇了大的,你朋友应该很爽快呀!」喜神自有一套独门解读法。 是呀,这么一想,有什么不好呢,她自己的杞人忧天,全数变成可笑的多余,觉得自己是抛弃人的一方,罪恶感深重,殊不知,被抛弃的是谁。 原来没有弄懂的,是她。 「……万一他来抢孩子呢?」她打不过鎏金,若他动起手来,她是绝对没有胜算。 喜神边吮手指,边想,给了主意:「骗他孩子没了呗,包准他掉头就走,这辈子你朋友想再看见他都难。」 「这种谎……不太好吧?」拿自己宝贝孩子的存在来骗人,怀财心里卡卡的。 「抄个佛经八百遍就没事啦。」喜神乐观道。(佛经:我不是这种功用……〕 「作假」这档事,有时需要撞撞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 今天风和日丽,万里无云,满天湛蓝不见一丝阴霾,是谓天时。 她因喜神一番开导,大彻大悟,思若涌泉,刚好手边有笔有纸有磨墨,是谓地利。 至于人和嘛 喜神灌光两大坛酒,醉倒在地,正呼呼大睡,完全没空再干扰自己,妥妥就是人和。 综合以上三点,怀财认为择期不如撞日,决定修书一封,告诉鎏金这个假的「坏消息」。 鎏金收到之后,会作何反应,是怒,是喜,是庆幸,她倒无法想像得出来…… 若孩子,是她与他唯一的羁绊,让他误以为羁绊已断,结清两人纠葛,从此,他不再花费心思在她身上,不正顺了她的心、如了她的愿? 她竟没料到,所谓天时地利人和,与她所想的,大大不同。 老天给的天时,是突来的一阵大风,吹开老旧破窗扇,将她写了半张的纸,全拂到地上。她起身欲拾,「地利」却紧接在后——喜神喝光的酒坛,倾倒在地,没喝干净的酒液撒了出来,还混杂几块咬了半口的甲鱼肉,怀财一没留神,踩到一块甲鱼肉,肉块油亮滑腻,竟害她脚步一踉跄,重重跌坐。 她脑子有半晌空白停顿,方才发生的一切,快得来不及细想,待她回神想站起来,却发现疼痛夺走了所有力气。 她非但无法起身,甚至光是坐着,都很是吃力。 「喂……喂!」她试图向喜神求援,也以为自己是大声吼出来的,可实际上,仅是细若幼猫嘤咛,那般微弱无力。 老天爷的「人和」——当唯一能救你的人,和猪一样睡死,你还有何指望?! 很快的,她连喊人的力气也没了,肚子一波一波地抽痛起来,一阵强烈过一阵。 第四十六章 她蜷身,与疼痛抗衡。 冷汗迅速打湿她面庞,鬓发湿漉漉,糊在血色褪去的脸颊,只剩苍白如雪。 ……我只是骗、骗你爹……不是真的……破财乖,娘没有不要你……你、你别跟娘生气……别让娘这么疼…… 她在心底不断、不断跟腹中孩子说话,祈求老天爷别这么残忍,别因为她的谎话带走孩子,她愿意抄佛经八千遍、八万遍,来赎她犯的错—— 可是,腹痛一点也没减缓,她眼泪失控直掉、冷汗直流。 泪水混着汗水,濡湿她脸庞一片水亮,衣裳更是几乎湿透,带来透骨凉意。 她快失去他了……她知道,孩子要离开她了……为她不负责任的恶质玩笑,给予惩罚。 不要!不要!不要!连她在魏府遭受犬噬,那般巨大的惊吓及伤害,孩子都能平安无事,现在她只是跌了一跤,不严重的,破财很坚强,一定也能好好的…… 她死命抱住肚子,以为这样,就能阻止一切发生,哪管如此的力道,会让疼痛加剧,她只想牢牢护妥孩子! 她抗拒被疼痛俘虏,她怕自己若是一昏过去,就再也无法挽回悲剧。 她不能蜷在这儿,坐以待毙,她必须、必须找人求救,救救她的孩子…… 她不敢让肚子触地,怕多伤孩子一分一毫,只能以手肘支撑所有重量,每匍匐爬行一寸,痛楚皆是加倍袭来。 她眼前徒剩一片的黑,耳边是自己浓重的呼吸声,或许还有哭泣声、哀号声,但她听得不甚真切,周遭变得太静、太寒冷、太死寂,像那一日,虚境里的苍茫雪地…… 虚境雪地极冷,她唯一的温暖,只有他。 她当时为避猲狙,躲在枯树上头,浑身发抖,在内心用尽全力,骂他的同时,又祈求着他。 求他折返回来救她,若他回来了,她什么都能不计较,她会好好感谢他(虽然后来她丝毫没做到〕,此刻,她一样求着,愿意拿自己的所有去换,她的生命、她的神只身分、她的容貌,什么都可以……去换老天让他来得及救破财。 救他们的孩子。 她不断不断求着。 她的祈求成真了。 即将吞噬她的晕眩黑幕中,透出了一丝金光,金光渐成人形,颀长高瘦,向她走来…… 怀财是被满嘴苦药味给呛醒的,而且,还在持续不停灌入。 她试图挣了挣动,发现双腕遭牢牢箝制,她使不出力气挣开,加上这股力道太熟悉,让她由心底认定毋须太过挣扎。 人也是被抱坐而起,背靠着一具温热胸膛,几丝金发溢下,落在她颊边,轻轻挠痒,清晰表明那金发主人身分,化解她最后一丁点防备,嘴前好大一盅药汤,汤色浓黑,味道恐怖钻鼻,不用调羹小口小口慢喂,直接以碗就口,强行灌食。 她呛得一咳,灌食动作稍停,待她略为顺气,又故态复萌。 药极苦,再浑噩的神智也给苦得瞬间清明,灵识顿开。 怀财完全清醒,醒来头一件事,自然是慌张摸肚子,那儿依泛有些微疼痛。 「破财呢?!我的孩子呢?!」她慌张问他。 「……」身后一阵冗长沉默,并未给予回应,哼也没哼一声。 她心急转身,要得一个答案,可看见衬在金发之下,鎏金那张严肃面容,强烈的不安,竟教她开不了口再问。 她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午后雷阵雨一般,越落越凶,他仍是一字未吐。 不用多言,她知道答案是什么了……她由呜咽转号啕,放声大哭,像个刚出世的婴娃,那般倾尽全力、那般不知节制,可她的孩子……再也没有机会哭了。 「明知自己有身孕,保胎药也不吃,还与喜神放纵,饮酒作乐,你有什么好哭的?」鎏金声音冷冷的,在她哭泣声中介入。 虽然他向来大多是这调调,但此次,淬了冰雪似的,冻得人发颤。 在怀财昏睡期间,酒退了的喜神醒来,向来最不会看人脸色的她,竟也能察觉一屋子氛围不对,早早脚底抹油,溜了。 怀财本想辩解,她滴酒未沾,然她漫不经心,未按时吃保胎药,又轻忽安全,摔了一跤,是她的错,她甚至还拿孩子安危当谎言……她何来立场反驳? 他骂得对,骂得太对了,她是最没有权利哭的人—— 可是眼泪停不下来,大颗大颗往外掉,她恨死自己,恨不能自己代替孩子死去。 她对自己的怨恨太满太多,无从发泄,抡起拳,要赏自己一顿好打。 她虽虚弱,但真心实意要处罚自己,于是耗上了全力—— 鎏金阻下她发狠的槌打。 他仍是同一张面瘫脸,天知道他才是最想楱她的人,他想将她整个人翻过来,按在膝头,狠狠打她屁股。 「好不容易保住破财,你还想再添乱?!」他低斥。 怀财呆住。 发白的脑子,要理解他那番话,着实费力。 她怔忡了良久,直至第五遍反刍,才真正明白他的意思! 「破财他……没事?」她脸上犹挂着眼泪。 「我何时说他有事?」金眸冷冷睨她,忍住替她抹泪的冲动。 「那你干么一脸死了孩子的模样?!我问你孩子情况时,你又不说话?!这样吓人很好玩吗?!」她紧绷的情绪一获得舒缓,心安了,脾气亦跟着上来了,方才哭得多狠,现在也怒得多狠,骂起人来一气呵成。 「……」我都还没发火,你倒好,恶人先告状?这样吓人很好玩吗?!是呀,你就该知道,当我踏入小破屋里,映入眼前的这一切,多教人肝胆俱裂?! 她就躺在那片可怕狼藉中,脸上血色尽失,神情痛苦难当,蜷身抱肚,泪与汗,交错纵横,气若游丝。 他几乎以为,他失去她了。 鎏金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吼她,她情绪还不稳,禁不起骂,他只能闭口忍下。 岂料她得理不饶人,得寸进尺,持续迁怒骂他,借以平复她受惊吓的恐慌,指控他故意撒谎骗她,行径令人不齿,她真是错看他,云云之类…… 看她挂着泪骂人的模样,他竟有几分想笑。 还能骂人,代表她精神足。 近日来,鎏金真觉自身修养层级提升不少,打从遇上她开始,日日精进,若再与她多相处几年,怕他都能直达佛尊的无我境界了。 「拿破财的安危当玩笑?这种恶劣的谎,我决计不会撒。」他自怀中取出一张纸,她看了眼熟,是她写一半的信,信上开宗明义,简单扼要,只说明了一件事——孩子没了,节哀顺变。 一见他掏信,她气焰全灭,心虚到无话可说。 信中字字句句,全出自她之手,正是她方才骂得畅快淋漓、教人不齿的「撒谎骗人」。 「……我突然觉得头好晕,哎哟……」她动作僵硬,倒回床上,蒙头将自己密密盖牢,没脸见他。 「刚骂人骂得太出力了,会头晕不奇怪。」他还替她找借口,只是,这借口听来颇酸。 她知道,此时最好别出声,缄默为上,她方才骂他的话,句句都狂打自己的脸。 「这封信,若送到我手上,你可知,我会多难受?」鎏金的声音,在被子外低低传来,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却听得见他语调间,淡淡似叹的提问。 当她自己也尝到那种难受,她完全能理解他这一句问话,夹带着怎生的心境。 第四十七章 他若狠狠骂她,她心里还好过些,偏偏他说来淡定,淡定中,又无比委屈,在在鞭笞着她。 鎏金没再多言,替她拢妥被子,盖得更密实些,收拾了空碗要出房门。 身后一句「对不起」,闷在被中,声音不大不小,恰巧落入他耳里。 他虽未回复,唇角却有微笑,轻浅勾扬。 「你说什么?」 怀财益发有痴呆的征兆,俗话说,怀孕使人变笨,套用在她身上,很是中肯。 变笨的这位孕妇,手里端着热粥,正一小匙一小匙吹凉,送入嘴里,喂养自己和肚里崽子,吃到第三口时,替她夹菜的鎏金开口说了话。 说些什么,她有听见,但很不确定,于是向他再作确认。 「孩子生下来之前,我要住在这。」鎏金敛眸,温雅喝粥,他沐浴于大好晨光下,外头艳阳万丈,屋里他不遑多让,本就金灿的发丝,今早更是闪闪发光,扎了她眼疼。 粥熬得不错,看来他厨艺也开始突飞猛进了。 在她身边,他什么都要学,她真是一股让人想上进的动力——因为她什么都不会,他只好发愤图强,样样皆会。 「为什么?!」 你还有脸问为什么?前两天发生的事,你这么快全忘光光了?! 心里很想腹诽,顶她几句,不过话离了口,自动修正成人话:「我不放心。」 「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她才说完,就见他哧了声淡笑,没多加解释他在哧什么哧。 光是那样的「哧」,已经够伤人自尊! 「孤男寡女,会被人说闲话!」她又搬出一套歪理。 这寡女肚里还有孤男的种,人家说说闲话过分吗?哪一句不是实情?敢情她以为他们两人多清白? 不过,他既来之,自是作好准备。 她不想负责任,行,他也不逼她,反正人是逃不掉,以何种身分在一起,他并不介意,只要能将她留在身边,让他时时看顾她,他皆愿屈就。 「鎏金仰慕天尊才能,欲拜天尊为师,在此以粥代茶,谢天尊收我为徒。」他面庞认真,一番胡说八道,早在心里演绎十来遍,并不给她拒绝机会,将粥饮尽。 「咦?」她措手不及,被拜师拜得莫名其妙,更因太过茫然,手里的粥让他接过,一匙一口喂个精光。 才能?这两字,她哪里有?! 这种谎话,说出去谁信?!她自己听了都想呸! 「既是师徒,又有谁能说嘴?」他说道。 「……还有这种贱招?」假师徒之名,行私情之实?呃,隔壁某两家好像也这么玩……现在拜师收徒都不纯洁了吗?这世道呀—— 「贱招能让天尊容我留下,就是好招。」他稍顿:「又或者,天尊愿意降尊纡贵,反过来拜我为师?」这一招,他也可以配合,不介意收个资质驽钝的徒儿。 她立马拒绝,铿锵有力:「你想都别想!本天尊才不要!| 当他师尊都不一定能得到他的尊敬,沦为低他一阶的「徒儿」,哪还有立场忤逆他?!岂不是只能等着被他欺负? 话本子里,夜黑风高,师尊嘿嘿淫笑,将徒儿压上床榻,说要传授课业,教教「做人」大道理,窗外一朵娇弱花儿,不堪凌辱,就着昏黄月光,飘然坠落…… 想起来似乎……颇可期待,呃,不不不,她堂堂一名穷神天尊,去拜个同辈的孙子为师,自降格局,还是连三降!办不到! 依她好强的个性,鎏金深知她定会拒绝,他不过随口提提罢了,不会强迫她——反正对他而言,是师,是徒,都不影响他的地位和态度。 他是徒,照顾她三餐起居、母子均安,自是理所当然;他是师,该熬的安胎汤药,又岂能任性不熬? 「我还没答应收你为徒。」她仍在拿乔,人生第一次被强迫收徒,不刁难刁难,哪能显现她的穷神高度。 「你可以先试用,合意再收。」他相当好商量,一副全凭处理的口吻。 怀财听了顺耳顺心,也挑不出刺,空碗递给他,只消一记眼神,他将空碗添满又吹凉,重新置放她手上,很是乖巧好用。 这么乖巧好用的鎏金,加上肉粥香糯美味,于情于理于私心,她找不出拒绝理由。 于是,收徒试用期,从今天起算。 【第十四章 师徒】 有个徒儿使唤的滋味,严格来说,不差。 不严格来说,岂止不差,简直好得不能再更好! 鎏金是心细如发之人,与她的懒散大不相同,不仅仅是互补,他根本填满了她九成九的人生残缺。(你也太废了……) 他盯她吃饭喝药、领她饱后散步消食、她读杂文闲书时,他埋首研究《育儿宝鉴》,夏去秋至,天温渐透凉意,她虽畏冷,但非到必要时分,不愿舍弃轻薄美丽的夏裳,宁可露出两条臂膀抖抖抖,他不厌其烦,时时替她添衣。 她越来越嗜睡,哪儿待上半个时辰都能睡,草地上、破桌前,就连泡个澡,意识都会自动中断,可每每醒来,人皆是安安稳稳摆平在床中央,脱了鞋祙,盖了被子,燃了安神薰香,照料得妥妥当当,半夜连声蚊子嗡嗡响都没听见。 师徒不过是幌子,她与他都知道,她哪有什么能教导给他?只是偶尔闲来无事,她还是会故意端端「师尊」架子,调戏调戏「爱徒」,话本里,师尊如何如何对待爱徒,她也照本宣科,玩上一遍。 例如,师尊突然想吃水煮凤凰蛋,脚丫子踢踢爱徒的大腿,赏给爱徒一个表现机会,请好好把握。 又例如,师尊觉得破桌上,应该摆盆梵心龙胆花,妆点妆点,这梵心龙胆,花形似曼陀罗,生得天蓝通透,更胜万里晴空,离土千日不凋,维持艳妍颜色,不过,它生长在魔境至西的雪不融山,不甚好取,但师尊任性提了要求,爱徒自当使命必达,圆了师尊心愿,才算一枚好徒儿。 再例如,师尊先前在内心默允,要抄写佛经八百遍,以消当日扯谎业障,抄到第一百八十遍时,着实眼酸手麻,瞟了一眼旁徒,虽没多说什么,隔日另外那六百二十遍,稳稳摆她桌边。 水煮凤凰蛋取了,梵心龙胆摘了,字迹工整的罚抄有了,小破桌上,热闹非凡,他这个试用期徒儿,有求必应,不收真是暴殓天物。 这一日,天气晴朗,她心情也晴朗,喝着他熬的鸡汤道:「好吧,本天尊见你孺子可教,破例收你为徒了,以后喊我声师尊,出了什么事,师尊罩你。」 何谓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当真开起染坊,眼前这便是活生生实例。 「谢师尊。」他口吻敷衍,还真没几分谢意,连师尊两字都听不出尊敬,专注剥他手中的桃子。 桃子气味芳馥,弥漫一室甜香,引人食欲。 「……师尊也差不多该教你些东西,来,你先学这一招。」怀财变出一锭金元宝,手一翻,金元宝消失。「这招有点难,为师当年练三年才练纯熟,你若失败,不用觉得难堪。」 鎏金学都不用学,这一招,他出生三个时辰就会了,而且他练得更进阶,手一翻,金元宝一锭,再翻,两锭,三翻,金元宝大三锭。 他放下剥好的桃子,照她的教法演练一遍,已收敛了会伤她尊严的后几手,只将金元宝变不见。 第四十八章 「……你被逐出师门了!」理由是,本领比师尊高,不给师尊颜面!她本还期待他会失败个六七八次,她哈哈哈笑完他后,再重复示范一遍给他学。 鎏金浅笑,把气呼呼的她拉回来,往自己腿上抱,喂她吃桃子,说道:「我不想学这个,师尊不妨教教我,如何把这颗桃子吃干净。」 「……」她被看扁了!被看得比薄薄一张纸更扁!吃桃子这有啥好教的?!羞辱人不带脏字的呀他! 她抢过桃子,忿忿咬上好几口,嘀咕兼磨牙,想看「师尊级」的吃桃子法?行!吃吃吃,吃到你赞叹!吃到你佩服!吃到你喊一声「师尊慢一点,徒儿跟不上」! 就在她一心一意消灭桃子之际,他倒是双手得了空闲,环过她腰侧,稳住她的坐姿,护着不让她有磕磕撞撞的机会,掌下触感柔软侬旧,却似乎有了些微变化:「好像开始长肚子了?」 他动作太自然而然,一如他每回的加衣添饭,做来毫无恶念,她一时忘了去拂开他的手,任他在渐见隆起的腹上,轻轻摸摸,力道温柔。 「最近又胖了一些,腰带紧紧的……」她自己也很有感,小肚肚都勒出淡淡一道系带痕。 「不是胖,是孩子长大了,算算也差不多该看得出妊娠模样。」《育儿宝鉴》有云,神孕胎一年,应当约有凡胎四、五月左右大小。 得跑一趟织仙府,替她裁制些宽松柔软的新裳,腰腹处避免紧绷束缚,让她穿得舒适些,加上秋冬将至,仙族虽不惧寒,她独独例外,厚实保暖的也须订制十来套以上……鎏金已默默作完整套盘算。 「我本来还以为,熬过十个月,噗的一声,孩子就生下来了,没料到严重失算,居然得揣两年……」早知如此,朝他下毒手之前,她会再认真思索一阵子。 再怎么容易也不可能噗一声就生下来。他默忖,但此刻氛围幸福祥和,不是顶嘴时机。 肚上又是一阵轻轻抚摸,如摸猫摸狗的宠溺细柔,她总算察觉腹间熨贴的那只大手,已经占了很久很久的便宜,她腾出手,狠拍他手背。 他明明能轻易闪开,但他一闪,她那一掌就会拍到肚皮,自讨苦吃又惊动破财,他自然不能挪走,任她打中,手背上全是桃子汁液。 「放肆,哪个徒儿能胡乱摸师尊的肚子?!」孽徒! 「……」你新收的这个徒儿做过之事,又岂止摸摸肚皮而已?大惊小怪什么。 「喏,桃子吃完了,够快了吧,学着点!」吃剩的桃核,直接塞他掌心,丢核这种琐事,徒儿去做! 「徒儿受教了,日后自当勤加练习……徒儿还有其他想学,盼师尊赐教。」 「哦?说来听听。」她边忙着舔手指上的桃子汁,边想:原来还有你不会的东西呀?我以为除了生孩子这事儿,你天生做不到,其余无事能难倒你。 他将坐在腿上的她扳正,她正舔到食指,粉唇还恰恰抵在指腹,没来得及收回,他眸色沉了一沉,仿佛金墨里落入一滴至浓的黑,虽仍带灿灿金色,又多出些些的深邃。 他倾身,向她逼近,嗓音沉哑好听:「这件事,徒儿一直没机会熟练,甚感棘手。」 她平时迟钝归迟钝,本能这两字,她还是具备的。此刻,她笼罩在他形成的阴影下,察觉无形压迫,本能告诉她,最好闪避一些、谦虚一些:「你棘手的事,可能师尊我也不一定会——」 身子想滑下他的腿,拉开两人距离,却被守在腰后的两只大掌堵住退路,她一触及他的手,身躯不自觉挺直想闪躲,这一挺,两人面庞又靠近数寸。 很近,他吐息的热度,拂在她鼻尖,两人之间,弥漫着桃子的香甜气味。 「会,你一定会……」他的声音,消失在她嘴里。 大大大大大胆孽徒,竟、竟敢袭击师尊,还袭击得这么得心应手,将她翻转成更适宜下手的姿势,方便他怎么痛快怎么吻,怎么深入怎么来。 她不记得自己是否曾强烈抵抗,或许有,但被轻易箝制化解,又或许没有,全随他胡来…… 意识早在他吸吮她唇舌时,糊成一锅稠粥,丧失思考能力。 何止肚皮被摸,孽徒放肆至极,双手沿着玲珑起伏挪移,能摸的,不能摸的,通通摸遍遍。 充满桃子香的吻,带些甜腻,尝起来既美味、又诱人,舌尖似染了蜜般的滋味,被吮得微微发麻,她在他掌间颤抖,在他舌间融化。 她何时被抱回榻上,已然不知,袭击师尊的孽徒,将人困在身下,用亲吻迷惑她,用愉悦的爱抚撩拨她,甚至,以他炫目的浅笑引读她,她招架不住,节节败退,像一摊稠软甜香的蜂蜜,任他掬饮,遭孽徒鲸吞蚕食个彻底…… 不,还不够彻底。当他再次触及她微隆的肚子,神智归位,他停下了深吻,气息明显凌乱,枕在她肩窝平缓呼吸。 遇上她,果然别太相信自己的自制力,她总有本领惹他失控,无论是理智上,抑或身体上。 《育儿宝鉴》有云,一年半之前,胎象未稳,不建议出手。 破财你放心,爹不会轻举妄动。他轻轻抚摸她肚子,默默与孩子保证道。 待气息平静下来,他指腹揩了她双腮浮上的薄红,颜色自然无法被取下,可那抹艳红,极其美丽,胜过彩霞朝旭,没有任何彤彩足以比拟,他很是喜爱。 「多谢师尊倾力相授,徒儿获益匪浅,明日,再向师尊讨教。」他笑声微沉,仍能听见强忍的欲望未餍。 她迷蒙着眸儿看他,他故意做了个舔唇的动作,旁人做来或许下流,偏他模样生得好,倒做出几分调情意味,眉眼笑意浓浓。 怀财脸炸红:「……」 某话本说得好——把人吻得七荤八素后,直接下手,这叫禽兽;把人吻得七荤八素后,直接收手,这叫禽兽不如! 被他几次「禽兽不如」对付过,怀财越发觉得,这徒儿,是收来折腾自己的。 好些回,她被撩拨至失控,几乎要脱口命令他继续下去,若非还死死掐紧一丝理智,开口哭着求他都不无可能。 孽徒呀孽徒,故意生来考验她定力的魔障。 偏偏这魔障,赏心悦目,坐在窗边拣豆,拣得那么耀眼,阳光丝丝落下的光,远不及他发梢间流溢的金灿,修长手上的豆子都高贵了起来…… 可惜豆子再高贵,今日也没空闲料理它,半个时辰后,一张请柬来得匆忙,上头字迹娟秀清丽,纸笺淬以点点金桂,散发清雅幽香,出自百花天女手笔,说是难得一见的千年仙昙,即将绽放了,敬邀有缘仙侪同赏。 仙人们的岁寿太漫长,迢迢千百年如白驹过隙,日日景致的变化显得太过渺小、枯燥,一成不变,他们惯常自找乐子,自娱,也娱人。 满园幡桃结果,甚好,办场吃桃宴同乐;天际虹龙乍现,七彩美丽,便来个虹彩宴聚聚欣赏;就连狂风暴雨袭来,漫天狞乱,也有人喜欢挑那时刻,办办磋武宴,比比谁在风雨中立于不败之地。 千年仙昙,比起前头几个例子,又更特别了一些些,很大的一些些。 昙花这类花卉,本就是出了名的快开快谢,冠上一个「仙」字,刁难人的程度,自然也是仙字辈等级。 第四十九章 千年仙昙,千年开花一次,一次仅仅瞬间,也不知这花急什么,花开花谢全赶一口气。 千年开花,开花一瞬,这理由,值不值得为它摆筵设席?值,当然值! 请柬与花开一样匆匆而至,邀的是有缘之人,若今日无暇观花,下一回,又是一个千年。 怀财不但有闲又有缘,此等千年一遇之事,哪有道理不参它一脚? 况且,她有没有下一个千年好活,谁都不知道,她不属正统仙族,寿命怕比他们短上许多,抱持过了这个村,没了这个店的心态,孽徒也绝对阻止不了她。 鎏金确实曾想阻止她。 仙昙开花难遇,愿意放下手中诸事,赶赴此宴的仙侪只会多不会少,将她带去人多的她方,总得顾及所有碰碰撞撞和突发意外。 但这阵子,把她闷坏了,尤其是她摔跤后的那几日,他连床都不允许她下,近来好不容易养得红润了点,气色看上去倒很好,双腮粉嫩嫩,精神也不错,带她出去走走、赏赏花、透透气,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育儿宝鉴》有云,孕妇保持心情愉悦,有益母子健康。 于是,他收拾了些她爱吃的零嘴,备上一壶温热养胎茶,再加一袭保暖雪狐裘,赶着花开之前,领她往赴盛宴。 何处不受花期局限,任一花种皆能随心绽放,恣意美丽? 冬梅冷,夏荷媚,春樱娇,金桂香,牡丹艳,兰花幽,秋菊傲,百花天女的缥雾花园,四季同存,万花妖娆,各花仙无不精心妆点,为主人今日筵席增添数分艳色。 赏昙筵不设食,作供水酒,佐之各式花蜜,香气自有不同,盛于新鲜花盏中,掬捧间很具风情雅致。 千年仙昙果真名不虚传,一瞬之名响当当,怀财与鎏金前脚刚到,来不及与任何仙友寒暄两句,后脚它就开了! 能长至千年的奇株,体型自然不是小家子气的细瘦,仙昙生得巨大,叶丛媲美松树粗宽,只发了一花苞,偌大如岩,颜色冰晶无瑕,透着淡淡白皙,苞尖一抹脂红晕染。 绽开瞬息,如美人张口吁吐,粉唇轻启,先是一股淡雅清香,和入徐徐凉风中,带些舒心沁爽,昙瓣缓缓舒展,彷似张开羽翼的蝶,更像迎风欲舞的少女,衣袂飘飘,舞裙叠叠,无曲仍能自舞。 昙瓣绽放,无数雪白光点由花心飞出,几名花仙急忙以玉瓶盛之,千年仙昙全株皆可入药,又以初绽时的「昙光」最是珍稀,极为难得的滋补圣品。 未能及时捕捉的昙光,漫天飞舞,似小巧流萤,缀亮满园缤纷,有些落在草茵上,有些飘至湖面,有些则停驻各仙侪的发梢衣裳间,闪烁着辉光,极美,却消失得飞快。 怀财的鼻前也停了一颗,她动手去拂,他比她更快些,将那颗昙光射入术力间,形成拇指大小的宝石,浑圆可爱,他手里早已凝了数颗,全数摆进她掌心,浅声低笑: 「留给破财当弹珠玩。」 这弹珠,未免太贵重了些。不过,等她玩腻了才给破财,哼哼。 当昙光吐尽,昙瓣舞毕,它的千年一绽便到了尽头,由绽放到枯萎,全在吐纳之间完成,有些来得迟的仙侪,只赶上了仙昙凋零,空余一段香息未散,不由得呜呼哀哉,槌胸顿足,失之交臂,又要再等漫长千年。 百花天女命人将昙瓣泡入新鲜花蜜间,制成蜜昙花,馈赠到场仙友,送及怀财手中时,百花天女略有停顿,笑了笑道: 「这蜜昙花近期别吃,松柏类的花木,尽量别靠近。」怀财一头雾水,倒是一旁鎏金听明白了,颔首致谢。 待百花天女走远,怀财追问他是何意,他但笑不语。 两人不急着回去,在园子里闲晃赏花,缥雾花园万紫千红,处处皆仙景,腹地宽敞无垠,据说真想逛透,耗时一年也不够。 途间,花仙递上盛酒花盏,怀财手还没碰着,就被鎏金阻下,讨了个空花盏,别人吃酒,她吃保胎药。 花盏再美,内容物喝来是苦,她心情自然也很苦。 「我去向百花天女问问,哪一类花蜜可以配着药吃。」鎏金还有些问题欲求教百花天女,她对花草树木熟稔,深知孕妇该远离哪几类。 「快点去!」她想吃甜的! 鎏金刚走,怀财连忙招来小花仙,拿了个盛酒花盏,就算喝不得,闻一闻她也解渴。 正当她一手美酒,一手苦药,坐在园圃玉阶上等花蜜归来(鎏金:……),却先盼来了某人的爷爷。 以神阶来说,怀财不需要起身相迎,随兴颔个首就不算失礼,但以神龄而言,她嫩得太多太多,加之他毕竟是她家孽徒的爷爷,勉强攀得上几分关系。 是的,来者正是鎏金的爷爷,财神天尊。 她不是没动过坏心思,想着干脆装眼瞎,直接无视财神,偏偏财神一反常态,以往远远瞥见她,都直接绕路走,这回笔直向她走来,定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怀财忖度再三,决定卖孽徒一个面子,善待善待他家老头子。 「财神天尊,你也来赏仙昙呀?可有赶上?」她笑脸迎人,做做表面工夫,她也是专门的。 财神向来是笑面虎,无论喜怒哀乐、酸甜苦辣,脸上基本就是一号标准表情,笑容镶嵌,牢不可破,笑得教人瞧不清虚实。 然此时,他面色凝重,两道白眉纠结,看不到半丝笑意,直勾勾盯了她良久,明显将她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全部打量完一遍,这恐怕是他头一回把她看进眼睛里吧。 「财神天尊?」她又是一唤,终于把财神唤回了神智,他清清喉,以解方才失态的尴尬,正了正神色,回以一揖。 「我家鎏金忒不懂事,还请穷神天尊大量,放过他,别毁他光明前程!」财神开门见山,姿态放得低,但语气很重,很不客气。 怀财啜了口花盏,察觉错饮酒盏,赶忙换手再喝,又被保胎药给苦得一脸憋屈,索性两杯花盏都摆一旁,把玩起鎏金封存的昙光弹珠,边回道: 「财神天尊言重了,鎏金确实不太懂事,耳根子又硬,脾气也差,只有长相还行……但你请我放过他?本天尊不记得,自己何时为难于他?」她一脸真心求解。明明是他不管好自家孙儿,任孙儿与她纠缠,别欺负她家里没大人,无法替她讨公道,就胡乱颠倒事实耶。 财神睨来一记冷视,缓缓挪向她肚子,这暗示,够明显了吧? 怀财真没弄懂,侧着脑袋瓜等财神给明示。 财神只好再把话挑得更明:「孩子的事,我已知晓,恕本天尊直言,我们不会认他,若穷神天尊以为,凭孩子就能进我财神家门,那么——」 「哦——」她恍然大悟,明白了财神来意,尾音长长拖电,打断财神未毕话语,笑了出来:「我还真没要你们认,孩子是穷神家的,与财神家一丁点关系都没有呀。」 「孩子明明是鎏金的一一」 「这孩子,是本天尊不小心感受灼灼天光圣辉照耀,兼误踩地上巨人足印而孕上的。」她胡说八道起来,撒起谎一派手到檎来。 虽然面对鎏金,她总讨不了好处,时常处于惨败一方,但那是她对鎏金存有私心,自然忍不住让让他,不会非要争个输赢,可在外人面前,她,穷神天尊,不容谁来欺负,像财神这般摆明来桃衅,她绝不会手软客气,姿态比他高傲三倍不只。 第五十章 「明明是鎏金的孩子!我的曾孙!」财神反驳她。 「那你得自己去问他,你的曾孙流落何方,我肚里这个,是我家的,说不定以后会跟你平起平坐,穷神第四代。」她摸摸肚,替孩子露出一抹「请多指教」的甜笑。 反正她死不认帐,不承认睡过他家孙儿,财神还能怎么逼她?滴血认亲吗,哼哼哼。 财神争不赢她,正结结巴巴想再站稳立场,与她辩上一辩,在此时,鎏金带着花蜜回来了。 看见这场对峙,鎏金心里大概也有底了,不会是场愉悦的相会。 他选择先忽视爷爷铁青的脸色,打开盛蜜罐,里头浓金色花蜜泛有独特香息。 「百花天女说,这金藤蜜温和,适合搭配苦药汤,既不妨药性,又不会过甜,先加一小匙试试。」鎏金替她将花蜜调入杯盏内,轻轻搅拌。 她接过,抿了一口,脸蛋一皱:「还是苦,再多个两匙……两大匙。」 「两大匙都半罐了,太甜也不好,再一些些。」他又添了些花蜜,终于哄她喝光药汤,不忘最后赏她一颗酸梅,去去嘴里苦味。 财神总算看出端倪,找着了攻破处,驳斥她方才那番胡言乱语:「你还敢不承认!孩子若不是鎏余的,他干么待你如此之好,细心呵护,温柔休贴?!」 「你没跟你爷爷说,你拜了我这穷神天尊当师父的事?」怀财很故意刺激财神老人家,果不其然,看见老人家像生吞鹅蛋似的脸,她心情超好。「徒儿孝顺师尊,天经地义,合情合理。」 「不是太重要的事,我没提。」鎏金这句话,才是真正补了老人家致命一刀。 「你你你……拜这种废柴……她是能教你什么?!……你你你你……」「你」不下去了,财神猛烈喘气,得将这口震惊给咽下肚里去。 「有些事,只有她能教,我也只想向她学。」鎏金谈淡说,望向她的眸光,益发深浓。 怀财竟然一眼就看懂了,懂他话中隐喻,她整张脸窜上红晕,想狠狠瞪他,殊不知自己咬唇微嗔的模样,有多可口,尤其刚尝了花蜜,甜香味加倍美味。 「胡说八道什么呀你!拿着!」她把花盏塞回给他,起身要跑,被他唤住,问了一句「师尊去哪?」,她头也不回,抛下答案:「解手!」孕妇很频尿知不知道呀! 她借尿遁之名,找地方去消除脸上狼狈泛红,身为天尊,可不容许旁人看笑话。 原地徒留爷孙俩,一个望着她背影,生怕她走得太急,会被裙角绊倒;一个紧盯孙儿面庞,从孙儿眸中看见眷恋。 「爷爷,你同她说了什么吧?不然,她不会显摆穷神天尊的高傲姿态,与你争起口头上的胜负。」鎏金太了解她,吃软不吃硬,吃硬就生气,是她的标准性格,她虽常惹祸,但鲜少主动生事,往往先有人招惹她,踩中她痛处,她才会亮爪子反击。 财神「呃」了声,满脸心虚藏不住,死命捻白胡,故作无事貌,却败在孙儿金澄却凛冽的眸光下,不得不将早前与她的对话,乖乖全说了一遍。 鎏金听罢,连叹息都嫌懒,该说他爷爷帮倒忙这回事,他早在预料之中了吗? 他有不祥预感,拜爷爷插手捣乱之赐,这个「徒儿」身分,他得扛很久很久,扶正不了。 「你既已告诉她,孩子你不认,又何须与她争执?」鎏金问。提到不认孩子,完全合了她心意,她定是难得和爷爷意见相同,一不认,一不给认,达成共识,可喜可贺。 「我不认孩子,跟她不让我认孩子,是两码子事!」财神振振有词,前者,是他占上风;后者,是她叉腰笑,怎能一样? 这番满口歪理,听得鎏金点点点。 财神还没发表完高见,又接续道:「而且,我说不认孩子,只、只是想气气她,杀一杀她的威风,听她服服软,哀求个几句,我就不刁难她了嘛,我哪可能真不认宝贝曾孙,可是她她她她——她死不承认孩子是财神家的血脉耶!你说说!你说说!你怎就看上她了呢?!仙界天女仙娥多如繁星,蒙着眼挑也没这般神准!你……头被南天门夹了,还是遭她下迷药了?!」 最后一句猜得真准,那确实是两人纠葛加深的主因。 鎏金不愿她在爷爷心目中「恶行」又追加一项,自是沉默揭过,仅以劝服为主:「爷爷,别对她有偏见,你将她当成一只虚张声势的小猫,你待她宠溺,她亦会回你撒娇,可你一见面就欺负她,自然别妄想她给你好脸色,耙你一爪子都算客气了。」那是她自我保护的方式,揣着气势,不想被看轻,于是张牙舞爪,藏住高傲面貌下,弱小的胆怯。 他对这样的她,只有心疼。 「我哪有欺负她……她那恶劣性子,容得谁欺负吗?」财神觉得孙儿眼睛业障太重,明明整段对峙下来,是他爷爷被人欺负好不?说话都不凭良心,偏心也偏太多了! 「下回得空,我同爷爷讲讲,穷神一家的故事,不带两家私人恩怨,或许你听完了,会对她生出几分纵容或怜爱。」 兴许,说完了她的故事,无法改变爷爷根深柢固的偏见,那也无妨,纵容或怜爱,旁人不用给她,他来就好,他只是想让爷爷明白,自己的意念有多坚持,不容被撼动。 下回得空,意指此刻无暇多说,算算时间,也该去把尿遁师尊找回来,没见她乖乖待在眼皮子底下,真是一刻无法安心。 拜辞了爷爷,中途偶遇武罗,被问及当日开天祭试炼,他与怀财于虚境中,可曾遇见奇人异事,鎏金知晓武罗在试探杀神之事,鎏金自然微笑否认,也顺口替她否认了。 反正通天云镜照不出无水湖结界,看不见他们在里头的点点滴滴,傻子才承认杀神的离开与他们有关。 武罗询问未果,加之鎏金面容太正直,不似胡说八道(但他真的就是胡说八道),武罗扬扬手,放鎏金离开,被武罗稍稍耽搁了几句话时间,鎏金没费太多工夫,便在池畔边找到她。那时,她正望着池里悠游鱼群,神情还算平静,不知想些什么。 他走上前,静伫她身畔,正想开口问她,是否因他爷爷的缘故在生气,她却先说话了。 「你说,这池里的仙鱼,烤起来是什么滋味?」 池里鱼儿只只通灵过,本在嬉水戏游,瞬间同时停顿,鱼尾一甩,飞快逃远,水面好一阵撩乱水光。 「……」你这么不纠结,让我的纠结显得忒纠结。鎏金自然不会这般坏她兴致,笑笑道:「我去向百花天女讨两只,回家烤给你尝尝。」 「吾徒乖,真懂事,要挑肥点的。」她赏他肩膀啪啪两拍,不吝夸奖。 「嗯。」好徒儿时间到此结束,鎏金细细观察她脸色,探问:「我爷爷方才的话,令你不开心了?」 她正在物色池中哪条鱼儿好,眼神没空瞟向他:「不开心?为啥?我和财神相谈甚欢呀,欢得不得了,你爷爷挺上道的,他不认曾孙,我也不给认,彼此目标一致,刚好省事。」左前方黑色那尾不错,体型硕大肥美,一鱼三吃没问题! 思绪摆在鱼群上,怀财脑子里没想太多,话,出乎本能与真心实意说:「我还比较担心他来抢孩子,你家人畜兴旺,我一人单打独斗,哪里抢得过。」 第五十一章 怀财猛然一顿,把自己刚刚离口的那几句,重新咀嚼一遍,越咀嚼,越觉不无可能,美眸瞠圆,戒心大发,双手圈抱肚子,往旁侧挪了一步,眼底充满质疑,冷声问他: 「你硬要待在我身边,不是想等我生下孩子当日,气虚体力弱,直接抱走破财吧?!」她现在才想到这等恶毒的可能性!先前完完全全被他的好徒儿假相迷惑,没往深处钻研! 她的瞎想,鎏金尚未来得及否决,如此短暂的须臾,已足够让她警戒地又退一步。 「你若真的动手抢,我打不过你,但我会跟你拼命,我不是说笑,我真会拿命跟你拼——」她神情严肃,语调甚至能听出咬牙切齿。 他知道她会。 失去孩子的痛,她承受不了,为了保护孩子,她抵上一条命也无所畏惧。 「我发誓我不抢,也不容许谁跟你抢,破财只会是穷神的血脉。」比起孩子该归属哪一族,他更在意孩子是否健康平安,况且,她怀上破财,他未能事先感知,代表破财的天命是落在穷神那方,而非财神,但她生性迟钝,即便胎梦降临,她八成也以为是自己太想要孩子所致。 再者,财神子孙如何,穷神子孙又如何? 穷神怎不好了?当个自信满满的穷神后嗣,也挺不错的。 只是,待孩子再大些,他会开始教他法术及武艺,一洗穷神向来很废柴的命运,要让孩子在开罪人之后,完完全全有能力自保,这一点,可千千万万不能像他娘,只懂惹事,不懂善后。 怀财眼中质疑稍退,看他说得一脸正气,半丝心虚也无,那一字一句行云流水,自然而然,搭配上他纯亮眸色,若再怀疑一分,罪恶感都激升两分。 他答应了不抢孩子,她没道理不信他,从认识迄今,他不曾言而无信过。 她放松了环在腹上的手劲,面上神情也逐渐恢复懒散,那一副誓死扞卫崽子的兽娘模样,终于不再复见,继续往粼粼银池里挑肥鱼。 倒是他,举止太过习惯自然,这些时日,他很常这么做,长臂轻轻环向她腰际,将她揽进怀中,大掌罩在她柔软小腹。 前方水面因鱼跃而淬满碎光,一池银灿,宛若天女误撒了漫天星子,点点辉煌。 她说:「徒儿可以这样对师尊动手动脚,想搂就搂吗?」意思意思挣扎了一下下,语气中,倒没多少责备。 他答:「我看梅先生和他家爱徒,时常这样,师徒情深,教人欣羡。」 她略翻白眼:「你拿他当榜样?」不能挑一对正常点儿的师徒吗? 他笑了出声,以下颏轻蹭她发梢,一股撒娇意味,油然而生。 她被蹭得发痒,喉间逸了声笑,虽然强行忍下,搀入暖意的嗓音,却骗不了人:「这招,也是跟梅先生学的?」这种蹭人法,太犯规了,谁扛得住? 梅无尽那神,向来没个正经,这类撒娇做来得心应手,怎么恶心怎么玩,次数一多,他家爱徒司空见惯,自有一套抵御法,可鎏金这种正经人,打出生以来,撒娇次数五根指头就能数完,突然使上一回,真真是压箱底的大绝招了。 金色发丝柔软地挠在她面庞间,很痒,但比痒更多一些的,是爱呢,好似挠弄的不是肌肤,而是心房。 他没答,微敛眸,享受她填满胸臆的温暖,半晌,听她又道: 「……你爷爷拜托我放过你,别毁你光明前程耶。」 「他老糊涂了,别理他。」 「真不孝,坏榜样,破财别听。」她手捂肚,权当在捂孩子耳朵,聊胜于无。心里颇有不甘地说道:「我才想跟你爷爷说,叫他管好自家孙儿,别来毁我穷神的悠哉生活哩。」这句也颇不孝,多少带点和他爷爷较劲的赌气意味,破财还是不能听。 鎏金静默了会儿,心里哼哼答她:你的悠哉生活,我毁定了,绝不放你独自轻松快活。嘴上却问得委屈温驯,勾挠她的同情心:「你的悠哉生活,多添我一个也没有差别吧?」 她转向他,仰着颈:「哪里没差别?我老觉得,我收的不是徒儿,是爹,管东管西,这个不行那个不准,我爹以前也没这么啰嗦。」 「……」因为我没想当你爹。 久久没听见他吭声,怀财反省自己方才话不经大脑,似乎说得狠了些,加上他那句问话,夹带的鼻音可怜兮兮,她还那样无情回他,实在是很不妥,有失师尊风范,她及时补救: 「我不是嫌弃你啦,你就是管得多了一些些,真的就一些些嘛,要是改掉就很好呀,有你陪着还不错,饭有人盛,菜有人夹,夜里蚊子有人打,自从我爹也走了,我都是自己一个,几乎快忘了有人同我一块抢菜,是什么滋味——」 「我没有同你抢过菜,我每回都让你。」他插上嘴。 「我是师尊,你是徒儿,让我本来就是你分内事,好意思拿出来说嘴邀功?」她斜眼睨他。 「……」她回嘴得太铿锵有力,他立场全无,只能默默听训。 「再说了,我一人吃两人补,你饿我可以,饿破财行吗?」这也是她肉都挑大块吃、饭都挖大匙的盛,最理直气壮的原由。 「饿谁都不行,饿我就好。」鎏金立答。面对这种疑似「我和某某一块落水,你救我还是救他?」的困难陷阱题,最好的答案绝对是自我牺牲,两无争议。 「哼,神又不会饿。」她皱皱鼻,戳破他谎言。 他裹以甜言蜜语的那句话,乍听下,真是大义凛然、舍我其谁,说穿了,他不吃不喝个三年五载,压根也不妨事——不过,他说了,饿谁都不行,代表她与孩子同等要紧,她听了仍是颇受用,笑容很猖狂得意。 猖狂得意后,又夹带些些娇羞喜色。 刚被他岔了话题,明明正打算修正她的狠话,竟绕到谁饿谁不饿上头,她清了清喉,回归正题:「总而言之,你唠叨的个性改改,听话一点、讨喜一点、嘴甜一点,留你在身边倒挺舒心好用,光瞧你坐在窗边拣豆子,也赏心悦目。」 他金眉微挑:「只有赏心悦目?我时常看见师尊觑着我,偷抹嘴角口水。」 她脸红透:「我、我哪有?!胡说八道!」 有也不能承认! 他又道:「成为师尊眼中的一道美食,我并不讨厌。」 最好,只想尝他,只对他有食欲,其他人全都不屑看、不屑吃。 怀财最害怕他这样直勾勾盯着她,金眸微微发亮的模样,那会令她手足无措,好似在他注视下,自己伪装的高傲、任性、坚强,全部无所遁形,教他看个透透彻彻,半点底细也隐藏不了。 会被他看见她脸红,会被他看见她羞怯,会被他看见她心跳加速,会被他看见她根本是颗软柿子,而且,这颗软柿子面对他时,脑子里总浮上许许多多、乱七八糟的甜蜜片段。 特别是他又凝觑她,又低声说话,视觉与听觉同时袭来,杀伤力甚大,此时若他还伸手碰触她,她双腿发软都是可能的…… 他果然很懂她,知道怎么做,会让她无法招架,他轻轻梳弄她的鬓发,绕在他指间卷戏,状似随手把玩。 近来她嫌金饰沉重,压得她头疼,索性卸去所有累赘,长发扎成单辫,简单又清爽,两绺云鬓散在脸腮旁,衬着脸蛋粉嫩精致,使她看起来更稚龄许多。 第五十二章 她头上唯一的饰物,是他的一束金发。 长指卷绕她的黑发,发色如墨,指节若玉,她恍惚感觉,自己已化身为那绺发,柔腻缱绻,与他纠葛缠绵,难以相离。 他看着她,眸里倒映她的身影,虽没开口说话,笑声却隐隐逸喉,卷着发的修长指节,若有似无,触及她耳廓和鬓边,每一回不小心刮过,她就会轻轻一颤…… 三管齐下,她终究失守,原形毕露。 「……师尊,你口水流下来了。」 【终章 新生】 破财出生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时节。 早在几日前,怀财千交代万叮咛,命徒儿去抓一百零八只祥鸟喜鹊什么的,等孩子一落地,祥鸟放飞,满天际吉庆瑞兆,环绕小破屋足足七十二圈,替穷神第四代的诞生长长脸。 谁叫仙界老爱玩这套,谁家崽子落地时三十六只凤凰盘旋不走,谁家女儿出世时满屋莲花清香,谁家宝贝哇地哭出来时,天空白云染以十色缤纷…… 好像孩子出生没飞来几只鸟、飘下几朵花,代表他将来很没出息似的,搞得现在生孩子前,爹娘还得想破脑袋,思索如何拼过隔壁仙友产子盛况。 结果一百零八只没抓齐,破财崽子便猴急到来,初为父母的新手,哪有工夫记得去放鸟,逮回来的五十五只祥鸟最终仍关在笼子里,忘了放出来绕屋七十二圈,制造祥瑞假象,让崽子他娘日后扼腕久久,每提及这事,就要埋怨徒儿办事不力。 穷神第四代,是个男娃,白白胖胖,毛发尚未长出,瞧不清有没有他娘最想要的金发金眉金眼珠,倒是嫩嫩肤上隐隐一层金光,不确定是胎毛还是错觉。 话且说回破财出世那一天,已折腾了他娘亲一日一夜,耗尽所有力气,除了痛,泰半过程她几乎记不清楚,只隐约记得,疼得晕过去,又痛到清醒,反复交替…… 怀财再醒来,却是因为一屋子过度的静寂,悄无声息。 有时太嘈杂会扰人清梦,有时,突兀的安静,也能将人自疲惫的睡梦中唤醒。 她睁开眼,吃力望着破屋梁瓦时,还迷迷糊糊在想,怎没听见半声孩子啼哭?孩子睡了吗? 神智益发清楚,虽仍带些浑噩,却已经完全自睡梦中醒来,床侧窗扇虚掩,不知详细时辰,但可分辩是朗朗白日。 她觉得饿,又觉得犯困,然而这两件事,远不及她想看一看孩子模样的心急。 「鎏金……」她想扬声喊人,离口的声音无比虚弱,比蚊鸣大不了多少,连她自身都惊讶,怎会无力成这样? 她稍作休息,轻喘几口气,自觉精神回来了些些,尝试再喊一遍,终于将门扉喊开,有人跨了进来。 却不是鎏金。 怀财很意外看见梅无尽的面瘫爱徒,她记得他爱徒名唤「福佑」,其余的,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呆了良久。 「醒了?刚好吃药。」福佑走出去,没多久再折返,手里多出一碗热汤药,苦味浓浓,离远远就能闻到。 「……我徒儿呢?」怀财这才觉得喉头好生疼痛,像是用尽气力嘶叫过后,字字沙哑难听。 「忙。」福佑扶她坐起,舀起热汤吹凉,送到她嘴边,她饮下一匙,苦到整个精神大振,想狠狠问候开出这款药方子的大夫祖宗八代。 「忙着揺孩子吗?你帮我把他找来,我也想看看破财……」提及孩子,怀财身体再有不适,全能抛诸脑后,极倦的脸上绽开浅笑,药再苦,喝了也无怨无悔。 福佑舀汤动作未顿,倒是面容略显困惑,答道:「孩子不在这,刚生下来,就送去财神天尊那儿了。」 「什么?」怀财怔忡。她当然有听明白,只是难以置信。「他们凭什么带走我的孩子?鎏金没有阻止吗?!」话一问出口,她自觉可笑,又觉可悲。 我发誓我不抢,也不容许谁跟你抢,破财只会是穷神的血脉。 言犹在耳,她信了呀!她完全相信他了!可事实摆在眼前,他甚至没让她看过孩子一眼,便将孩子从她身边带走! 怀财怒极了,气得浑身直发抖,想大声尖叫,想哭喊咒骂,甚至想满床打滚,嚷嚷把孩子还我……可那些,无济于事,做了也是白做。 她虽气愤,也明白比起生气,还有更要紧的事,等着她做。 庆幸这把怒火,烧出了她的脾气和傲骨,教她忘掉身体种种不适,生出一股倔强气力,轰然揭了被子便下床,身势却踉跄,险与福佑撞成一团。 「我师尊说,你还不能乱跑。」福佑扶住她,可怀财没等站稳,又急着去抄家伙,哪里肯管福佑阻挠。 怀财喘吁吁跄至门口,拿了外头墙边一根老扁担,凭借怒火燃烧的支撑,招来一朵云彩,杀至财神居去讨孩子—— 财神居,居财神,此地财气汹涌澎湃,已呈现金灿闪烁的云雾,缭绕在此座高楼华宅。 透过金雾望去,一砖一瓦、一石一砾,皆染上富贵颜色,就连一旁几丛平凡朝阳花,也绽出了黄金般的花朵。 待怀财驻立财神家大门口,已是一头汗湿,颗颗冰冷,发丝糊在双鬓,脸上没有半点血色,连唇都是雪白的。 手上的扁担是传家宝,昔年在人世,伴爷爷爹爹挑粪担家计,亦曾被爹爹取来怒打恶主,上了仙界,不下十来次担任她爹的教子棍,追着她要打。 如今,她要拿这柄穷神传家宝,抢回自己的孩子! 「把破财还来!」她已经用尽最大力气在吼,可是一点也没有震天价响的狮吼气势,尤其「还来」那两字,虚得徒剩气音。 传家宝沦为支撑她走路的拐杖,若没了扁担,她连站稳都成问题。 气虚的吼声,喊不来纯金大门的开启,她不死心,吃力步上金阶,使劲拍起门板。 所谓使劲,不过是怀财自以为,怒火仍在,此时却烧不成气力,门板文风不动,连拍出「啪啪」声也无。 「把我的孩子还来!还来!」她在心里吼得响,唇瓣开开合合,竟发不出半点声音,可她完全没有停止,双掌依旧持续拍门,用着软绵绵的手劲。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引来屋里人开门察看,却不是因为她拍门呐喊,而是扁担落地时弄出的响声。 怀财听见有人嚷着「快去禀报主人」,有人靠过来要搀她,她一面对抗头晕目眩,一面摸索要拿扁担壮声势,即便手脚知觉徒剩发麻,勉强握住了扁担就是一阵胡乱挥舞,嘴里依旧喃喃重复同样一句——还我孩子! 财神一家闻讯鱼贯而出,还没跨出门槛,看见一个几乎抬不动扁担,却仍企图恫吓守门小金童的女人,一脸分不出是汗是泪。 眼前那景况,小金童们毫无危险,倒是穷神,一副快要倒下的残烛模样。 「霉神天尊,这……」财神转向身后,那缓缓步来的藏青色身影,向之求援。 「醒了就闹事,真是个麻烦丫头。」霉神浅吁,似乎也不意外撞见此番情景,他唯一料错的是,怀财醒得太早。 至于他家爱徒没能拦住怀财,他倒算得很准,从不把爱徒当成战力。 基于医者仁心〔还有,再闹腾下去,最后拖累的,也只是负责医病的大夫〕,霉神不再只是看戏,迈步上前,先是轻易夺下扁担,一指抵向怀财额心,毋须加注半分力道,稍稍一推,怀财便直接被放倒,霉神藏青衣袖舒卷,把人妥妥护稳,又能阻止她胡乱妄动。 第五十三章 「你呀,冷静先,体谅体谅我这两边奔波辛苦的大夫,可好?」霉神苦笑一叹。 怀财像是找到了能替她讨公道的长辈,哇的一声哭出来,涕泪纵横,并且哽咽哭诉:「他、他们抢走我的孩子——梅先生你帮、帮我把孩子抢回来啦——」泪水大颗大颗掉,委屈得宛若一个抢输玩具的毛娃儿。 「你现在自顾性命都不及了,哪有办法分神去照顾孩子?暂交金玥夫人看护,她带孩子经验丰富,你大可安心,与鎏金好好休养才是。」霉神不确定她能听进去多少,该说的话还是得说。 金玥夫人,财神的长媳,也是鎏金他亲娘,自打丈夫羽化,她独力扶养孩子,一个个拉拔长大成材,将孩子交给她,大可放心。 怀财确实听得七零八落,但霉神那句「与鎏会好好休养才是」,不知怎地,却特别清晰。 「鎏金……他怎么了?」哭泣声渐弱,她眼泪还挂满脸颊,吸吸鼻,感觉身子一轻,被霉神打横抱起,带进了财神居。 「你亲眼去瞧瞧就知道了。」霉神回答她。 他一路走了许久,穿廊越桥,分花拂柳,周遭景致如何变化,怀财无心留意,方才乍现的力量有多惊人,此刻反噬的状况便有多加倍,她整个人提不起半分气力。 想问霉神,她这是怎么了?可是好似连开口,都万分艰难。 霉神却仿佛具有读心术,自然而然回答她:「早知道你废柴,可庞柴到这等程度,我也是始料未及,本以为,能用药丸子补补你的先天不足,谁晓得你肚子那崽子神力惊人,险些夺去母体精气性命,若非鎏金输以一半仙气予你,你大概会成为众仙界中,第一个难产而亡的神仙。」 她蠕了蠕唇,想问的话仍无法离口,霉神又道: 「他无事,就是心太急,全心只想护住你们母子,过度耗损仙气,加上你血流不止,他注了不少血给你,我认为暂时把他带回财神居,分隔你们两人比较合适,他每每短暂清醒,便急着要见你,再这般不好好调养,你没难产身亡,他都要陪产暴毙了。」 这两种死因,在仙界,皆属奇葩,足以立碑传世的。 「我……」我想见他!我想见鎏金!她说不全话,但眼神如是说着。 「急什么?这不正要带你去?把你们两个摆一块,我一起诊治也省事省劲。」 言方毕,霉神踏入一院落。 此处,同样漫满淡淡金雾,如薄透轻纱撩动,覆盖眼帘,可越是前行,金雾自动散开,徐徐揭帘拨纱,更有辉光随行,照亮前行之路。 他抱她进了一处阔房,屋里摆设十分简单幽静,一室敞亮,玉石铺地,房梁高耸,墙面巨大字画笔锋锐利、走势流畅,似以利剑为笔,书一段凛冽剑诀。 书架摆放大量书卷,彰显此房主人的勤学好读,与书架同列一隅,却是数柄神兵利剑。 六角窗并列,引入光线,几上一盆洒金冷玉梅,孤傲挺直,枝桠间独独一朵绽花,低低吐露清香,成为房中唯一柔软景致。 怀财同样无暇细细观赏,她一眼就看见内室大床,金钩玉带玄墨床幔,仙泽氤氲四周,正中央,闭眸沉睡的金发青年,美得像一幅画作,画中人面庞精致,俊美无俦。 霉神察觉到她的急躁,低低笑了声,如她所愿地加快步伐,将她摆上了床的一角。 怀财一沾床,便急着往鎏会身畔滚去,要看他的情况。 鎏金向来是个浅眠之人,身旁稍有动静便会醒来,她这般的挪动都没能扰醒他,怀财不由担心起来。 霉神倒是一派轻松,说道: 「你后期妊娠能如此安稳,好吃好睡,你以为是你体质好吗?全是鎏金替你扛着,你欠缺的底气,他帮你补,当你睡得正香甜,可知他耗损多少仙息?他只差没替你生孩子。」 一如凡人孕育仙胎,本就是赌命之举,而且赌的,是七分的必死,怀财虽是提上来的神,本质比凡人好不了多少,仙资稀薄得惨不忍睹,怀上仙胎自然危险。 尤其,还怀上……这么一个仙胎,未出世,已比母体强大数百……不,数千倍,胎儿自母体获取养分,初孕时期影响不明显,她仙力尚能支撑,后期,孩子越大,负担越大,光凭她,如何能应付? 每一日,对母体都是一场劫。 她的劫,全是鎏金默默替她渡化,渡得她浑然不觉。 「他什么都没说……」她喃喃道,抬手抚上鎏金的脸庞,他睡得极沉,面色看上去倒很好,眉宇间亦无任何痛苦。 「为了让他好好休养,我下了颇重的手,他应该还会睡上三日,他若不昏,仍一心想着替你渡气,劝都劝不住。」这重手,霉神下得毫无歉意,不听话的病人,就须采不听话的手段治疗。 光算算次数,她产下孩子已有六日,鎏金却不下六十次想返回小破屋,忒不安分,霉神没工夫和他好好说,直接动手比较快,一了百了。 知道鎏金情况无恙,她松口气的同时,自责与心疼,也涌了上来。 他为她做的事,太多太多,而他,只字不提。 她一直以为他很聪明,结果,也是个傻的。 傻傻拿命去保护她与孩子,不计后果;傻傻地默默付出,不求她偿还,不索讨回报…… 怀财枕在他胸口,低低骂了他一声笨蛋,睫上却带薄薄泪光。 忽而,门扉传来几声轻扣,一名美丽妇人步入未掩的房内,手里怀抱熟睡的婴娃,步伐放得既轻且缓,就听见霉神颔首后道了句:「金玥夫人。」 「我想,她一定很想见孩子,赶紧抱来给他娘亲看看。」金玥夫人微微一福,举止十分端庄温雅,不带女子惯常娇嗲,倒显当家主母威仪,可她面庞慈祥,浅笑悬挂,和煦若月光,毫不见距离感,高髻云鬓间,仅添了一支金花玉步揺,高雅又不失贵气,一身洁白云裳,因染上金雾而泛有月晕色光芒。 鎏金的眉宇神韵,与金玥夫人最相似,不过金玥夫人并无一头金发,青丝黑若浓墨,怀财曾经远远见过她一面,在某个筵席上,未有机会交谈过。 听见孩子两字,怀财强撑精神坐起,顾不得该向金玥夫人道谢,急于要看破财。 「这两只我诊完了,皆无大碍,我去将自家徒儿领过来。」霉神起身告退,金玥夫人回之以礼,命婢女送霉神离去。 体恤怀财尚未恢复休力,金玥夫人矮身,将孩子安稳置于他爹娘之间的床中,方便怀财能触碰到他。 肚里揣着孩子多年,这却是母子第一眼相见。 怀财难掩激动欢喜,小心翼翼轻触奶嫩的粉颊,视线将孩子模样瞧了又瞧,舍不得眨眼。 「孩子很乖,几乎不吵不闹,鎏金刚出生时也是这模样,从不让爹娘操心。」金玥夫人微微笑道,她对这孙子很是喜爱,这几日全是她贴身亲带,几乎没片刻分开。 而对于怀财,鎏金先前拨了空,将穷神一家的故事告知长辈,虽说穷财两家恩怨已久,并非对彼此一无所知,但财神一族所知道的,与鎏金口中道来的,又有那么一些些不同。 那些不同,既细微,又残酷,道来一段贫苦人的悲伤和无助。 若易地而处,换他们成为穷神一家,都觉得一纸阴状,怒告财神渎职,算是客气了。 既然别人都对你们客气了,你们又有何资格把对方当成仇敌? 第五十四章 金玥夫人对这位穷神三代,已经毫无恶感,昔年知晓的种种恩怨是非,有太多是听从公公单方面说法,迳自视穷神一家为敌对,如今越是明白实情,越该对怀财心生补偿才是。 怀财想抱孩子又不敢,怕自己此刻力气不够,而且也没人教过她怎么抱,孩子看起来软绵绵的,好小,好柔弱,她连多摸两下都担心会刮伤了他。 「不心急,等养好了身子,养足了体力,有的是机会抱他。」金玥夫人明白她的渴望,轻声安抚道。 「我不知道怎么抱孩子……」怀财声音仍有些虚。 「我一点一滴,慢慢教你,不困难的。」 金玥夫人给怀财一股「娘亲」的熟悉感,以前,她娘亲也是这样弯着眸说话,很有耐心、很包容……虽然她不记得娘亲的声音,但或许……亦像这样,暖如春风,教人舒心吧。 见孩子安好,睡颜香甜,颊色也红润,怀财放了心,才记起该向金玥夫人致谢兼致歉。 虽然她一介天尊地位,高于金玥夫人,可她是鎏金的娘亲,而又是自己儿子的奶奶,整个辈分大错乱,怀财完全端不出什么天尊气势〔面对财神时,倒完全没想到这层关系〕,甚至面露初见婆婆时的忐忑难安。 「那个……谢谢你帮我带孩子,还有……连累你儿子变成这副病奄奄模样,对不起……」 当了娘亲,才知道何谓「伤在儿身,痛在娘心」,鎏金也是人家的儿子,她当娘会疼,别人家的娘也会。 金玥夫人阻止她说下去,眸光仿佛望向一个极疼爱的晚辈: 「傻孩子,说什么连不连累,他保护自己的妻儿,天经地义,鎏金已经不是孩子,有他自己的责任要扛,他能将你和孩子保护好,我很欣慰,倒是你,真真辛苦了,你安心在这儿住下,我帮你好好调养身子,定要把你养得健健康康。」 太久太久没能尝过娘亲疼的滋味,怀财很不习惯,可又清晰领受到金玥夫人的关怀,有些感动、有些喜欢。 「同你说件趣事,我公公不喜『破财』这名字,总觉得他既有财神血脉,应该叫叫招财进宝之类,也很任性要喊他招财,可这孩子多聪明,我公公抱着他叫招财,他理都不理,一叫破财他就笑,我公公不信,隔日又喊他进宝,孩子同样不理,非得要听见破财这名儿,才肯咯咯笑,我公公没法子,终于肯用『破财』喊他。」金玥夫人倒不是很在意孩子姓名,平安健康远比那些重要。 「……这坏小子,已经知道怎么整治人啦?」怀财听完,笑了出来,几乎可以想见,财神吃瘪的模样。 「我公公固执,可对孩子没辙,他以前可惯坏了鎏金他们。」 怀财还想多听些故事,然而脸上浓浓疲倦藏不住,加上抄着扁担杀至财神居,已榨干最后一丝爆发力,金玥夫人倒是瞧得清楚,轻手拍了拍她手背:「梅先生交代过了,你们得多休息,趁孩子没吵没醒,你也躺下来睡睡,要听鎏金儿时的故事,我改明儿个说给你听。我让婢女笺笺留守房外,有何需要,唤她一声便好,若孩子醒了,吵你了,就让人把他抱过来。」 怀财确实也困了,没拒绝金玥夫人的安排,虽然躺下,仍侧过身看孩子。 「万一我睡沉了……会不会压坏他?」怀财自知睡相不好,平时身边躺个鎏金,睡太熟了,偶尔踢他踹他也不会真正弄伤他,可孩子太娇嫩,哪经得住? 「别担心,有法术护着呢!」金玥夫人设想周到,在孩子周身裹了层薄薄护术,一旦磕着碰着,或是外力撞击,护术便会启动,保孩子无虞。 金玥夫人退出房去,赶往厨房走一趟,吩咐些产后滋补药膳,将一室宁馨留给他们。 褥垫软,丝被凉,屋中仙泽裹绕,带来通体舒畅,最重要的是,探手就能碰独到珍爱之人,怀财伸长手臂,环过鎏金腰侧,而孩子安稳睡在臂弯间,一家三口皆在。 心满意足。 鎏金是被怀里的重量压醒的。 重倒是不重,微微沉窒感并不算什么,身上似有大匹丝缎覆盖,冰凉且柔腻,泛有熟悉的香气,他脑中思绪转了一转,呀,他记得这香味,是怀财采晨露花泡水成泥,用之润发,味道有些像桂花,但更甜蜜一些…… 手指探去,果然披覆在身上的,是她一泓墨色长发,而枕靠胸口的重量,正徐徐缓缓轻送吐纳,温暖的鼻息,就拂在他心窝处。 他尚未张眸,枕畔突有几声猫儿嘤咛,由缓渐急,再变为号啕,他胸口重量霍然一轻,紧接着响起了女子慌手慌脚的笨拙哄声,很努力压低音量:「不要哭不要哭,会吵醒你爹的……你怎么这样呀?!你奶奶不是夸你乖吗?你就故意在奶奶面前装乖,在我面前原形毕露呴!你这样欺负娘,等你金醒,我跟你爹告状叫他给你咕叽咕叽咕叽——就这样咕叽咕叽咕叽,翻过来咕叽咕叽咕叽——」 到底是什么咕叽咕叽,他一心求解,张眸望去,看见她撩着系在鬓边的那束金发,用发丝去挠孩子痒,将孩子逗笑。 而她自己,笑得更开心,艳似芙蓉初绽,更像个单纯无忧的娃儿。 他看她与孩子闹了一阵,又安妥地抱着孩子拍拍哄哄,当娘的架势全有了。 眼前景况温馨悦目,他不想破坏,于是静静凝望,若要选择光阴在哪一刻停驻,他会毫不考虎,留住此时此分。 怀财料理完小只的,本能要跟大只的告状,这几日她都是这样,学习照顾孩子,再与他分享酸甜苦辣,就算他沉睡未醒,她也能滔滔不绝说上好久。 视线瞟过去,正好对上金眸的凝觑。 她眼里有惊喜、有高兴、有如释重负,更有泪光含蕴。 「醒了干么不出声?醒多久了?」她口气似有埋怨,但细细去听,更能听见哽咽。 「从咕叽咕叽那里醒的。」 结果吵醒他的元凶,不是孩子哇哇哭声,反倒是她,这让当娘的,颜面挂不住。 「孩子抱过来些,我还没能好好看清楚他。」他轻道。她生产时太危急,他全心只顾及她,确实未能分心在孩子身上。 她跪坐地挪过来,眉开眼笑,献宝般把孩子递过去。 「我还有些使不上力,怕摔了他,你抱他,我抱着你就好。」说着自己还有些使不上力的家伙,却能好端端坐起,再把她连人带孩子揽进怀里,妥妥环牢,顺便柔若无骨地贴在她颈肩,一副气虚体弱样。 她不疑有他,完全信了他的说词,恁凭他依偎。 「幸好孩子像我。」鎏金打量完孩子,说道。 「……你什么意思呀你。」她睨他,眼神很不满。 像他漂亮,像她就丑吗?!用「幸好」这两字,简直太失礼! 「像我才好,日后,盯他习术读书,我就不会心软。」若孩子像她,他怕是难以严厉教导,觉得孩子废柴一点又何妨。 襁褓中的破财,激灵灵一抖,不知是撒了泡尿,还是对未来命运的瞬间感悟。 「……你对自己,真的是很不心软,完全不知道该善待自己。」她低声咕哝,语调间,难掩埋怨。 「我觉得我挺善待自己了呀。」他最想守护的,全都在他怀中,这还不够善待自己? 「梅先生把你做的那些蠢事,全告诉我了。」 「蠢事?」这两字,鲜少与他连在一块出现。 第五十五章 「你干么不说你夜里偷渡仙气给我?」提及此事她就来气,不是气他,是气自己。 生平头一回,感觉自己废得连自己都讨厌! 「说了你又帮不上忙。」恕他直言,这件事,他自己忙就好,旁人使不上力,尤其是她。 「至、至少白日里,我就尽量不找你麻烦呀!」若她早知道他夜里所作所为,她才不会端着师尊架子,害他额外增加徒儿工作嘛。 她虽然帮不上忙,但也不该扯后腿呀!如果乖巧听话是她唯一做得到的事,起码她会努力做好。 「我不觉得你找麻烦呀。」 「我让你去取梵心龙胆,要你去找凤凰蛋,还让你去抓一百零八只祥鸟!」她越说越生自己的气,若非手里抱着破财,她都打算掴自己两记了。 「区区那些,能是多大的事?」瞧她怒成这样,着实有处喜感,很是娱乐他。「不过一百零八只祥鸟还没凑满,来不及替破财壮声势,要不要补办一回?」 「这事哪里能补?过了就过了,没有祥兆便没有祥兆,咱们家破财好与不好,我们自己说了算,不关旁人的事。」逮来的五十五只祥鸟,早托霉神师徒全给放掉了。 「谁说没有祥兆?他一出生,就把穷财两家恩怨一笔了结,这远比空中有多少祥鸟盘旋,不知要强上多少。」这几日,他虽不省人事,但她能安然坐在他房里,气色红润精神足,陪孩子嬉戏,其中涵义,显而易见。 这对爹娘殊不知,所谓祥兆,早在孩子诞下之时发生。 当日,散布四方的神兽貔貅,用以最恭敬之姿,四肢伏地,仰天长啸,久久不休;仙池里,三足咬财蟾蜍,只只向东方鸣叫,此乃天地间首次发生的景象,无人联想到代表着哪种隐意。 「你身体好些了吗?」这句话,问得太晚,也问得太迟,单就她现在的好气色来看,他知道这句多余,但他必须听见她亲口说,才能安心。 她在分娩中失血过多,仙力不足以支撑下去,最后一丝气息微弱欲断,那一幕,几乎将他也撕扯粉碎。 「早好了,才短短几天,我好像被你娘喂养了大半个月份的饭菜,瞧,我都胖了……」她腾出左手,捏捏颊边肉,呜,好扎实。 然而,比起哀悼扎实颊边肉,她更在意、也一直很想问出口的那一句,刚被他抢先提了,她虽迟了些许,可心里好挂念,尤其见他始终靠躺在她身上,怕仍是相当虚弱,左掌搭在他手背,问: 「你身体才好些了吗?梅先生说,你全然不听劝,在自己手上划了道很深的伤口,死命帮我注血,也不管不顾自己是否能承受,一边还渡仙息给我……比起我,你伤得更重。」 霉神当然没说得这么浅淡。他用了四个字——鎏金疯了。 鎏金疯了,手上那一刀,几已见骨,涌出的鲜血透过法术倾注,源源不绝,注入她体内,又在大量失血的情况下,策动仙元,分耗神力修为,替她续留一口气,完全是连命也不要的举止。 她没亲眼看见,但她可以想像,想像在那当下,他是怎生的焦急、怎生的决绝、怎生的不顾一切,救她。 「哪有什么伤?睡一觉醒来,全好了。」 见骨的伤,只消霉神术法一抹,干干净净,连条痕都没留。 流失的血,在她身体中奔流,成为她的一部分,延续她的生命。 耗损的神力修为,短期内补不齐全,何妨,慢慢重练,总能练得回来。 全都是值得的,看见她好,孩子好,他便也很好。 「你只会嘴硬逞强。」她才不信他说词,什么睡一觉醒来全好了,当她是三岁娃儿好骗? 「别担心我,你和孩子没事,比什么都重要。」 「……」她手揽破财,不发一语,略显沉默,倒是破财,嗯嗯呀呀在吐口水泡泡,自己玩得很欢。 「怎不说话了?」 「我觉得,有点感动,可是,又觉得……不晓得如何是好。」她很认真在苦恼,眉心形成一道浅浅蹙痕。 「为何?」 她想了想,该怎么表达心里的复杂感,思虑了许久,也没能归纳出一个好说法,只能零零乱乱说: 「……现在这样很好,不,是太好了,让我想留在这一刻,我喜欢你娘亲,她好温柔,和我记忆中的娘好相似,你家人也好,总之,什么都好,就是因为什么都好,我以后回到小破屋,一定会很舍不得。」 他默了一会儿,道:「你喜欢就留下来,别走。」 「住在财神家的穷神?不好,说出去会害你们被笑话的,你爷爷那么好面子,仙友多问他两句,他不呕死才怪。」长留于此处,本就不在她计划中,虽拜意外之赐,教她误打误撞住下来,但她,终归是要走的。 未曾抱持停留之心,却得到这般多的美好,她觉得开心,开心之余,又有失落,这便是她的复杂感受。 「你若不愿留下,尽管随心所欲去做,我绝不逼你,偶尔想带孩子来小住,我娘亲也定是欢迎,不要苦恼这种小事。」听见她说「会害你们被笑话」,他便知晓,她是在替他们思量考虑,心思细腻体贴。 「那你呢?」他也完全列入她「舍不得」的名单之中,而且,还排在最前头。 她那小眼神,恐怕连自身都未察,泄露了她多少女儿家心事。 眼波流转间,不想被他弃下的楚楚可怜,全化成了眸光,快要满溢出来了。 「徒儿当然是跟随师尊左右,师尊住哪,我也住哪。」鎏金作势要起身收拾行囊,随她天涯海角,可又一副力不从心、弱不禁风,轻抚胸口,沉重喘气,换来她的惊慌失措,拿他当破财在照顾,连忙道: 「躺好躺好!财神居合适你调养,你多住些时日,我和破财也在这里陪你。」她很清楚,小破屋里仙气不足,虽僻静,能不受干扰地放心养病,可终究不如财神居地灵。 她又不擅长照顾人,这儿有他娘亲金玥夫人在,定能给他最好的一切所需。 攸关他的性命安危,她才不要马马虎虎,没有什么比他安妥养伤更要紧。 「躺久了,浑身都酸疼起来,实在很不想再躺……但若师尊肯陪我一块,躺躺还行。」鎏金难得再次使出杀手锏——撒娇。声嗓之软,字字宛若低笑吐息、又似细语呢喃,杀伤力不可谓不强大。 「孩子在看着呢,还撒娇,也不害臊……」她嘴上虽训斥,行止却顺从,就着他轻拍的床位躺下,脸色微红道:「我看着你睡,管好破财,不许他吵你。」 言犹在耳,半刻后,嘴上说要看着他睡的其人,枕在他臂膀间,睡得特别沉,尤其见他平安醒来,心一宽,烦恼全无,睡眠自然很香甜,最后变成是他管好破财,不许吵她。 小崽子是个懂事的,知道吵娘只会被咕叽咕吼,吵爹可能会被劈啪劈啦,倒是相当安分,吮着拇指,吸啜得滋滋有声。 「你爹辈分与你一样,全是『儿』字辈,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升一级?」梳弄完她长发的掌,拨了空闲,去抚孩子光秀秃的小脑袋瓜子。 破财啊噗啊噗地回他,口水泡泡冒了一颗又一颗。 鎏金低笑,自己跟个奶娃认真对什么话呀,又揉揉孩子脑袋,揉完,那只手重新稳稳回到怀财腰际,虽轻却牢,环紧不放,金眸闭上,餍足地与她依偎。 若鎏金当时仔细去数口水泡泡的数目,一颗一百年,破财吐了五颗,不多不少…… 番外篇一 【番外篇:醋】 五百年后,再一次迎来开天祭。 上回鎏金拜猪仙友拖累,未能发挥实力,错失突破虚境之首位,心中不无扼腕。 五百年后,自是不愿再错过机会。 此次,猪仙友窝坐天尊筵上,剥仙桔喂破财,边啜饮香醇仙酒,一派慵懒自得的看戏神色,没想加入试炼第二遍。 她颇懂仙界老一辈何以爱看开天祭,瞧那些嫩生生小神仙们,惊慌失措、纤细脚儿直打颤,倒真是有趣,用来配酒刚刚好。 瞟了眼欲参加的小仙群,果然还是自家爱徒最醒目、最沉稳、最胸有成竹,也最闪闪发亮。 她朝爱徒遥送眼波,见爱徒唇畔轻扬,形容一道美好弧线,勾惹她无数回忆。 想起那日自己站上镜台,就由诸多背影中看见他,因为他金发太特殊、太漂亮,教人忍不住想偷摸两把…… 她正是被他迷惑,才会不自觉往他那儿靠近,进而有了居鸮突袭,他一把捞住手边最短距离的她,此次他再入虚境,她千叮咛万交代,不许他随手搭救弱小,步上与她纠缠的相似后尘,否则她马上将他逐出师门! 虚境往事点点滴滴,哪怕当时经历是酸的苦的,也成就了今时今日的甜。 怀财噙着这抹甜,笑容益发灿烂,对身旁儿子说:「等你资格符合,就算你不想参加,他们也会把你架进去,急什么?」 她剥了片桔瓣,递过去,破财正为了不能参加开天祭闹脾气,自然不肯接,若他爹看见他对娘亲这态度,可有他好受了。 她不以为意,桔瓣往自个儿嘴里送,真甜呐。 正值脱稚期与少年期交叉的孩子,个性也是一整个差,偏偏这时期的破财,只长脾气没长身高,样子比起同龄仙童小了许多,寻常五百岁的仙子多是十四、五岁少年貌〔当然有些仙会更显老〕,鲜少像破财,稚儿期特别长,长得又特别慢,迄今看上去也不过七八岁大。 为此,她曾与爱徒讨论这事,怕孩子是生了病才生长迟滞。 鎏金听罢她的烦恼,莞尔回她:「长得快或慢,不是看年纪,而是仙资。」 她当时一惊,担忧问:「意思是……破财比较笨?」 鎏金倒是笑了,揉揉她的脸,简单道:「相反。」仙资越高,长得越慢。 她没弄懂,只讪讪说:「你们神仙真麻烦,看长相都看不出真实年纪。」反正既然不是孩子生病,她也懒得深究什么仙资不仙资,长得慢便长得慢,健康快乐就好。 破财活脱脱是稚嫩版的鎏金,被她打扮得像尊玉雕娃娃,坐在身旁鼓腮帮子:「明明娘说虚境里有很多好玩的,凭什么是大人去玩不带我?!」嗓音童嫩,依旧忿忿难平。 当日诓孩子的一番言论,他娘亲立马作修正:「诶,事实上也没那么好玩啦,妖魔鬼怪一大堆,还像迷宫似的东绕西拐,待在里面想找颗果子吃都没有,你不是最容易迷路,又最讨厌饿肚子?十五天没吃没喝,你受得住?」 破财略显挣扎,听见没东西能吃,贪玩的心就松了一松动,这时娘亲再递来桔瓣,他乖乖张嘴接下,只是腮帮子仍气得鼓鼓的。 一道白光晃眼,镜台前的小仙群被送入虚境,开天祭试炼于焉展开。 怀财这才发现,虚境里的状况,居然由外头的通天云壁中也瞧得一清二楚,那她当年与鎏金在里头的闹腾,岂不是早被看个精光? 她抱着枯树直哭直发抖的窝囊样,外头仙友全看见啦?! 才正浮现丢脸懊恼的念头,镜面里飞腾的小仙辈们,遭一阵大浪吞噬,相互冲散,通天云壁分割出数十面小镜,各自映照每名小仙辈之历程。 若哪一位在虚境中受创致死,属于他的那一块小镜便粉碎消失,真身也送回镜台前。 她越瞧越心虚,觉得在仙界真是一点隐私也没有,一方面又觉得没有隐私真好,可以让她清楚看见徒儿乖乖,没在虚境中招蜂引蝶,一心一意寻找突破虚境的办法,认真的面庞很是俊俏,百看不厌。 她正啜了口酒,听见身旁破财恭敬道了声:「曾爷爷。」她眸光跟着飘过去。 姗姗来迟的财神回一声「乖」,迳自坐入她娘儿俩的左侧空筵。 她在孩子面前得作个好榜样,敬老尊贤这档事,不能只是空口说白话,孩子都是看着娘爹背影成长的。 她举杯,敬了敬,附带一笑,软声说:「财神天尊。」好榜样就此结束。 财神一哼,重重摆了盅鸡汤到她面前,熟悉的香味,出自金玥夫人手艺,怀财接手成自然,每回有什么仙宴,金玥夫人都会托她公公带些吃食,喂养她与破财,她和金玥夫人还常相约赏花逛仙市,一整个忘年闺蜜样,有聊不尽的话题。 「你儿子都喊我曾爷爷了,你还叫我财神天尊?!」财神吹胡子瞪眼,然声量压很低,家丑不外扬,不想被无关旁人听去两家恩怨,当年是为冤仇难解,现在则是为亲家难结。 怀财没答腔,财神继续数落: 「你说你,在财神居陪鎏金养伤,也住了两三年,我们待你不好吗?我媳妇拿你当女儿看,你还有哪里不满足?你究竟何时才给我孙子一个正经名分?孩子这么大了,旁人明眼一看,那妥妥就是鎏金的种,你赖得掉吗你?!你家里长辈是这样教你,睡过了不用负责任吗?!」 老调重强,每见她一面就弹一次,财神热爱对牛弹琴,起码也问问牛爱不爱听。 怀财就是那头牛,已做到淡定超凡,你在我左耳念念念,我右耳马上出出出,不动如山,越发具有神仙架势,神色自若将鸡汤分成两份,一份给破财,一份自己补。 番外篇二 不待怀财回答,财神这回拉拢破财成友军,强挤出眼角一颗泪:「这孩子真可怜,明明有爹有娘,在外头还得叫亲爹大师兄,你考虑过他心情没?孩子心里会受伤呀!」 「曾爷爷,这点小事,我不是很在意。」破财想开口表达自己的宽大,以及心态健全。 「小孩子不懂事,别说话。」财神立马打断他。这不重视他发言权的行径,才令孩子心里很受伤。 怀财喝着鸡汤,边思索怎么敷衍财神,打发他结束此次劝服,果然爱徒见不得师尊苦恼,在她沉吟之际,鎏金突破虚境试炼,带出一大群小仙辈,梳束整齐的金发,微微迎风飘逸,瞬间解了师尊的窘境。 全场一阵静默后,又是一阵惊呼掌声。 「与龙骸城大龙子相比,这次快还是上次快?」 「我瞧好像差不多,酒还是温热的,这次财神天尊长脸了,定是乐开怀。」 「可我记得,他是穷神的徒儿?前一次没能闯过开天祭,拜了师尊,才得此好成绩,看来是师尊会教呀。」此话一出,多少仙友心里默默暗嗤,那位穷神,是能教出朵什么花吗? 然,再多的交头接耳,说些什么倒不重要,在怀财耳畔不过一阵清风,此刻最要紧的,是赶忙迎向镜台,给徒儿嘉许。 怀财领着儿子起身,财神声音在后头轻响: 「当师尊的,只能上前拍拍徒儿的肩,道声『爱徒表现不错,师尊以你为荣』,可没法子像夜烁星君的小媳妇儿,痛痛快快扑上去。」财神故意凉凉捻胡子说。 夜烁星君同列此轮试炼名单,一出虚境,他新娶不满三个月的妻子,便急巴巴拎着裙摆,步履若蝶,一路翩翩飞奔上去,给丈去一记搂抱,唇儿在丈夫脸上连啄好几下。 不是才进虚境没半刻?要不要这么如胶似漆,不知情的还以为你们分离八百年哩!怀财颇不屑地哼哼。 更想哼哼的是,财神说得对极了,她没法子学那小媳妇,给爱徒如糖似蜜的大拥抱,不能扑跳到他身上,拼命亲吻他…… 怀财心里有些不悦,故作镇定,抚平儿子袍子后头的皱析,又听财神一贯语气的风凉: 「我孙儿表现如此出色,大概从明日起,提亲的行伍得从南天门一路排到财神居,乘龙快婿可是很抢手的,某人不要,抢着想要的人还多着哩。」 怀财只消一眼扫去,确实接收到无数觊觎她徒儿的水亮目光,有多少仙娥捧着粉腮,恨不能掏出那颗钦慕之心,送给鎏金蹂躏践踏。 鎏金想不想蹂、要不要践,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那些如狼似虎的饥渴目光,自己倒是很想踩个粉碎。 「儿子,等会儿跟着你曾爷爷回去,陪奶奶住上半个月!」她交代破财。 破财越来越有经验,随口应了声「哦」。 每回爹娘将他支往曾爷爷家,就是有大人们的事要谈,以前他还会天真追问谈什么,现在他早过了问那蠢问题的年纪。 他只是长得小,不代表脑袋瓜子也小。 众目睽睽之下,穷神名不符实的艳丽身影,神上了镜台,夜烁星君的小媳妇若比拟为粉蝶翩翩,她则像是见着肥兔的猎鹰,以快狠准之姿,扑杀而至。 鎏金看她面色凝重,未见半分欣喜,大步迈来,他正欲迎上前,问她发生何事,她下一动作却是朝他扑来,双臂一攀,逼他俯身,丰唇狠狠吻上去。 她的唇又热又软,带有仙酒气味,幽幽醉人,淡淡欲醺,十指在他脑后抓挠,故意弄乱他的金发,舌尖蛮横使劲,逼迫他张开唇瓣,接受她的无理侵占。 他没有丝毫不愿,张口,将她吞容得更深。 管他在场有多少双眼睛瞪大看着,管他大庭广众下,此等行径惊世骇俗。 仙界并不严禁情爱,一切顺应缘与分、因与果,有时也可说是业与偿,仙人虽跳脱轮回,却不代表他们身上无负累、无牵系,有些神只淡情寡爱,目中一片缥缈虚无,众生如一,七情之于神们,除劫之外,便无其他意义;也有神只以情爱为修炼,修智慧、修领略、修世间苦甜经历,先懂情,再尝情,后悟情,亦属仙修一种。 情,从来无法可禁,仙、魔、妖、人,谁真能全然例外? 不过鎏金没想让更多人看见她的媚态,他比谁都清楚,她被吻过之后,眸迷蒙,唇红嫩,双腮粉艳,怎生地魅人,那些仅属他所有,不许旁人窥视。 鎏金拈了诀,金光笼罩间,两人身影缓缓没去,徒留仙侪众说纷纭。 两人瞬间回到小破屋,鎏金抵在她唇边,沉声问: 「你在众人面前,如此对待徒儿,是已经做好了豁出去的打算?」 「少啰嗦,脱衣裳……」她重新堵住他的唇,一点也不想和他讨论自己横生的醋意,嫌他动作太慢,还动手帮他一把。 扯开他衣襟,露出美丽锁骨,那处,起伏着刀削般的俐落弧线,似山峦盘踞于大地,浑然天成的壮丽,又像天池蜿蜒于仙界,池面映着天辉,泛有炫目的光芒。 她膜拜般吻上他的锁骨,他微微一震,解她腰带的手劲变得强势且急躁,须夷,彼此光赤肌肤密密相贴,体温相偎,气息相融…… 她甜得似蜜,他烈得如酒;她因他而迷醉,他因她而嗜甜,于是益发贪心,在对方身躯索求餍足。 她像藤蔓,攀附在他身上,纤细腿儿勾缠于他腰际,吐纳间的拂动,挪移间的厮磨,寸寸皆是撩拨,他并未为难自己,毋须压抑欲望,此刻,只求畅快欢愉,其余不顾。 「别急。」他喉间的沉声,在她耳畔低低荡漾,仿佛笑她猴急,实际上,却是对他自己的制止,制止太过躁进而弄伤她。 番外篇三 然而,制止显然无用,他已在她身体深处,甜蜜吞容。 她不要他的温柔对待,她知道怎么让他失控,也喜欢他为她失控。 她极度坏心地调戏他,用迷人的呻吟蛊惑他,用腻人的亲吻引诱他,当他入至最深处时缚紧他,当他缓缓退出时又纠缠他。 他最喜爱的金铃声,缠绵响起,急促欲狂,夹带她悦乐娇吟,共谱一场云雨妙曲。 十指陷在他背脊,留下小小甲印,状似弯月,有时抓得太深,印子变成数道红痕,她手劲越重,他的动作也越鸷猛,烙在背上的微疼,是最甜美的鞭子,策动一场痛快的淋漓欢愉。 她的嚣张没能持续太久,恶师自有恶徒欺,他比她更熟知她的身体,哪处最禁不起折腾,哪处最耐不住啃吮,哪处被狠狠碾磨时,会令她失声颤抖,他逐一收拾她。 她很快沦为败将,割地赔款,被他鲸吞蚕食,为他流下愉悦泪水,又让他低头吮去,他尚未餍足,她还得再陪他玩上大半个时辰,床第旖旎,鱼水同欢…… 她被摆弄得晕晕乎乎,只能随他起伏耽溺。 恍惚间,竟回想起她生下破财数月后的那一次欢好,他因顾及她的恢复情况,迟迟没对她出手,天天与她躺床讨论育儿注意事项。 他能忍,她却不能,当夜翻到他身上,拙劣把人撩拨发狂,然后被翻回来压至身下,为她的行径狠狠付出代价。 此一时,彼一时,何其相仿,她率先招惹他,后又遭他吃干抹净,用最简单的字句为横批,叫——活该死好。 天光渐消,丝绸般的浓夜铺天盖地,星群在上头镶起长长银川,比之人间仰头远眺,不知硕大多少,似乎伸手便可撷取。 床上狼藉凌乱,甜美的酣战告终,两人交颈而枕,她倦懒闭眸,却并未睡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玩他的鬓发,带点轻倦鼻音的声音,向他说道: 「我喜欢金玥夫人,本想认她当干娘,但那样太麻烦了,辈分也搞得太乱,最省事点的办法我想了很久,你听听看有没有道理,就是我直接嫁你……」 她迂回辗转,又辗转迂回,最后一句才把目的掀开来提。 「……你若是为这理由嫁我,我不会娶你。」反正无名无分的窝囊,他吞了五百年,也不差下一个五百年。 她翻了翻动,往他胸口叠上:「也不是这么说嘛,那只是理由之一……」 「理由二呢?」他亦张开眼,望向她,将她身影映入金色眸光中。 「你爷爷很想带破财去显摆显摆,向仙友们晒晒宝贝曾孙。」 「师尊早歇。」他复又闭眼。那四字翻译:懒得听你多讲废话。 「欸欸欸……」她动指要去撑开他眼睑,被他先一步箝制手腕,阻止这幼稚行径,见他再度睁眼睨她,她扁扁嘴,有些气他的驽钝不开窍,忍不住哼声:「你不想娶我,是因为你打算等提亲行伍从南天门一路排到财神居,再从中挑选新鲜漂亮的嫩仙娥吧!」 这番话,怎么听怎么酸溜溜。 嫩仙草他吃过,嫩仙娥他从没有留意半眼。 他就知道,她今日反常,敢在众目睽睽下亲吻他,定是其来有自。 她仍在嘀咕,皱眉不满道:「开天祭表现那么好做什么?!招揺给谁看呀,故意让人中意你这条乘龙快婿吗?也不想想,比起那群小仙辈,你神龄年长那么多,赢了光彩吗?」 明明是你搭着我的肩,教我好好给师尊争口气,我听话拼命,哪错了?鎏金真是哑口无言。 好徒儿难为,尤其你家师尊阴晴不定,甚难讨好。 她甚难讨好无妨,老夫老妻了(或者该说老师老徒),他早有一套治她的办法,她是什么个性、什么德性,他还摸不透彻吗? 堵住那张凑近他面前的嫩唇,封了她喋喋不休的念叨,将她吻得气喘吁吁,忘了还想骂他什么。 她说了再多,听在他耳里,不过是「吃醋」两字。 「我只听最后一个理由,真心的、无从反驳的、全然拒绝不了的。」他在她唇间低吐轻语。 怀财一阵瘪嘴,模样百般委屈,好似被逼着说出违心话,与其说是逼,不如用「别扭」,更加贴切。 「……我不喜欢别人觊觎你,那些眼光好讨厌!」她声音闷闷的。 「嗯?」鎏金挑眉,那声嗯,轻且质疑,又适度传达对这理由,不甚满意。 怀财呃了声,又抿了抿唇,说:「你明明是我的……徒儿,还是破财他爹,就算有人向你提亲,你也应该要严词拒绝——」 他依旧挑眉,连「嗯」字都省略了。 她面色渐呈朱赤,别扭至极的模样,与破财闹孩子脾气时,如出一辙,破财虽外貌像他,但诸多可爱小动作,却更像她,她抿得双唇泛上一层艳红色。 他喉间逸了声浅叹,似要放弃听她废言,她心一急,豁出去掏心挖肺说真心话: 「我爱你,我不准你娶别人啦——」吼到后来,都吼出了哭音。 这答案,如了他的愿。 他柔柔地抚摸她的脑后长发,轻轻梳弄着,像在溺爱一只宠极的猫儿,嘴角扬起优美笑弧,不吝给予赞赏。 五百年漫漫徒儿路,终于来到尽头。 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穷神徒儿,而是穷神夫君。 徒儿熬成夫。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