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官女高嫁 卷二》 第一章 【第二十一章 夫君是个香饽饽】 思考许久,金盏依旧没有答案,却灵光乍现,似是发现了什麽,过了一会才犹豫着道:「奴婢同少夫人说实话吧,其实奴婢觉得少夫人待六少爷的态度总有些说不出来的冷淡,可能是奴婢看岔了,又或者是奴婢想多了,所以才一直有些着急,少夫人不要嫌奴婢多事。」 贺霜娘心底一跳。 从昨天到今天,虽然她一直都在尽力掩饰、调整自己复杂的心态,但金盏作为自己最贴身的丫头,终究还是瞒不过她,叫她看出了一点形迹。 第三回合,因为金盏忽然的一针见血,贺霜娘败。 「我、我没觉得我冷淡呀。」贺霜娘转头端起茶喝了一口,润了下忽然变得乾涩的嗓子,「我只是一开始不知道怎麽跟爷相处——他回来得太突然了,我不知他是什麽性子,也不知他心里怎麽看我,有点害怕。」 这句假话说过以後她就理直气壮起来,因为下面就是真话了,「过一会功夫就好了,爷脾气挺好的,也照顾我,长得还好看,我冷淡他做什麽呀,我只怕他冷淡我呢。」 金盏吞了口口水,有点磕巴地道:「那,那确实是奴婢想多了,少夫人别怪奴婢。」 贺霜娘意识到自己後半截说的虽然是真话,但为了打消她的疑虑,用力过猛,导致金盏脑袋转不过这个弯,卡住了。 这时再改口也不可能了,贺霜娘只好当做事情确实就是那麽一回事、她一点都没有夸张的样子,继续对金盏说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怎麽会怪你。你放心,我想得明白呢,我虽不愿意把人都当贼防,但也没打算把门敞开着任由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来来去去,我怎麽可能会愿意爷心上有别的人呢。」 金盏这回听得连连点头,「对,那奴婢先不管别人了,就只叫人盯住芳翠。」 「嗯。」贺霜娘同意,「她是应该要留心一下。」 两人在这个重要问题上达成共识,又回过头来商量丫头的事。 贺霜娘道:「三个翠都不行,那就只能选院里的小丫头们了。我看她们都差不多,没特别淘气的,也没很出挑的,你和叠翠商量着办吧,看平时哪些你们使着顺手,就带到前头去。我这里横竖事少,怎麽都能凑合。」 金盏正要应话,只听帘子微微一响。 春雨探进身来,轻声道:「少夫人,陈大娘来了,说有事要求少夫人,少夫人现在可得空见她?」 贺霜娘在脑海里搜寻了一下,一时没想起来这是哪号人物,便问道:「哪个陈大娘?」 春雨回答,「陈大管家的娘子,半栀的娘。」 金盏从旁补了两字,「後娘。」 「哦。」贺霜娘想起了,心下疑惑,不知陈大娘能有什麽事求到她头上,坐正了身姿道:「叫她进来吧。」 春雨即返身出去,很快地领了个年约三十五岁上下的妇人进来。 陈大娘穿着绦紫色褙子,头发梳得齐整,白净面皮、高高颧骨,进得门来,未语先带三分笑。 金盏早已站起,上前迎了两步笑道:「大娘好。」 贺霜娘抬手示意对面,让她坐下,「大娘今儿空闲,想到来我这里走走,快请坐。」 陈大娘站着没坐,满脸堆笑道:「少夫人太客气了,奴婢哪敢和少夫人面对面坐着。」 金盏搬了个雕花凳来,安在炕前。 陈大娘方坐了。 金盏又倒了茶捧与她,「大娘喝茶。」 陈大娘接了,笑着向贺霜娘道:「六少爷刚回来,奴婢原以为少夫人这几天都忙,白来问一问,没承望少夫人倒见了奴婢,可是打搅着少夫人了?」 贺霜娘笑回,「并没有,我这会正好闲着,大娘有事只管说。」面上这麽说,心下却琢磨着她的来意。做到陈大娘这个等级的仆妇,贺霜娘真想不出她有什麽能来求着自己,自己幸而混得好点,不然反过来求她也有可能呢。 陈大娘笑道:「那奴婢就不耽搁少夫人的功夫直说了。半栀那丫头在少夫人这里伺候了三年,算算今年已经十九岁了,她爹前几日同奴婢说,想叫她出去,和人家相看。奴婢劝她爹再过两年,现在来求早了些,主子不放怎麽办?可她爹不肯,心里惯着闺女,说少夫人极好说话,十分体恤下人,只要来求,再没有不准的,奴婢拗不过他,这不,只好厚着脸皮来了。」 听是来求放半栀出去,贺霜娘意外了一下。十九岁搁在有差事、尤其是在主子身边伺候的大丫头身上,真不算大龄,拖到二十五岁还没出嫁的都有,比如梅沅娘身边的金桔就是,只是她娃娃脸显嫩,看着还是个十七、八岁的样子。 但陈大娘既来了,她这个高级仆妇的身分,又把正话、反话一个人全说了,贺霜娘不好不给她这个面子,加上对半栀的感情也平平,有她没她都差不多,就没留难,爽快地应了。 「半栀一向老实本分,我原打算再留她几年才放出去的,」场面话说完,贺霜娘跟着就道:「但大娘既开了口,我不舍得也只好舍得了,就叫她同大娘回家去吧。」 陈大娘听了欢喜笑道:「多谢少夫人,少夫人放心,回头奴婢亲自掌眼,给少夫人再挑个好使的来,必叫少夫人满意。少夫人,不知半栀现在在哪里,叫了来奴婢就带走。」 贺霜娘一愣,「现在?」 陈大娘道:「一趟完事便罢了,省得再来烦扰一遍少夫人。」 贺霜娘下意识和金盏对了一下眼神,嘴上道:「这有什麽烦扰的,半栀在我这里待了三年,如今要出去配人家,我岂能叫她空手出去,总要给她添妆,做个留念。再者,她在院里也有些相处得好的姊妹,这乍一别离,也要一一打个招呼,说些话告别,或再互赠些信物之类的。大娘且先回去,明天或後天再来接人吧。」 陈大娘前倾了身子,笑道:「少夫人太会体恤人,肯放半栀回去就是少夫人大量了,哪里还好意思要少夫人的添妆。她们那些小丫头片子也没个什麽告别不告别的,郑重其事倒不像她们了,还是少夫人的时间要紧,奴婢今天就带她出去吧。」 这是来求人呢,还是来逼人? 贺霜娘确定她不对劲了,笑了笑,轻声慢语地道:「不是这麽说,半栀在我身边伺候这麽久,一下出去得这麽突然,不像是放出去,倒像是被撵出去一样。虽则我们知道这中间清清白白,什麽事故也没有,可落到别人眼里,如何不疑惑呢。我又管不住那些闲人的嘴,不知她们要编排出多少闲话来,好事倒变了坏事,大娘说,可是这个理?」 陈大娘的眼角抽动了一下,一直挂着的笑容显得有点僵,「少夫人多虑了,父母亲来领回去的,哪有什麽可编排的,要是真有人乱说,奴婢听见了必替少夫人撕了她的嘴。」 贺霜娘笑道:「大娘说得也在理,只是既能避开这个嫌疑,又何乐而不为呢?也就一、两天的功夫,劳大娘回去同陈大管家说一声,再心疼闺女,也不至於这都等不得吧?就当担待我吧。」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陈大娘不能不妥协,她就是脸面再大,贺霜娘不把人叫出来,她也不能挨个屋子搜了硬抢,只好勉强笑道:「少夫人言重了,那就听少夫人做主,奴婢明天再过来接人。」说着起身告辞去了,背影透出十二分的不甘愿来。 贺霜娘扭头,透过窗纱见她一出院门,便转身向春雨道:「半栀呢?叫她过来。」 春雨匆匆忙忙地出去,不一会便拉着半栀来了。 因公主随时可能会来,贺霜娘没什麽时间和她打机锋,直接道:「半栀,刚才你娘来了,说要接你出去,家里和你说过没有,你知道有这事麽?」 半栀低着头,低声道:「奴婢知道。」然後她就扑通一声跪下。 那一声闷响,听得贺霜娘的膝盖都跟着痛了。 「你!」这麽个反应,把贺霜娘弄得有点傻眼,下意识地伸出手构了构她,才反应过来,把手掌翻面向上抬了抬,道,「你起来,我知道你有话要说,你坐在那凳子上好好说。」 春雨和金盏合力把她搀了起来,按到陈大娘刚才坐过的凳子上坐下。 半栀还是埋着头,叫人看不到她的表情,两腿并着,手放在大腿上,抓着衣摆,因为用力,手指都显出了青白之色来。 第二章 贺霜娘原先见她闷不吭声,冒了点火气出来,再一见她这样,又觉得可怜,叹了口气,又问一遍,「你有什麽委屈就说吧,你现在不说,明天你娘来接你,你不再是我这院里的人,我就是想管也管不到你了。」 春雨从旁劝道:「趁着少夫人还能给你做主,你有什麽心事,快求了少夫人。」 半栀听着,这才抬起头,露出一张秀丽而苍白的脸庞来,嘴唇蠕动着道:「少夫人……奴婢不出去。」说完就又把头低下去了。 她声音太轻,贺霜娘只听着了前面那个称呼,後面压根没听着,正有点不耐地想叫她再说一遍,半栀自己又开口了。 「奴婢不出去。」半栀说着,大颗的眼泪就砸到手背上。 「奴婢不出去。」她说了第三遍,声音一遍比一遍大,眼泪流得更凶,往下砸的速度快连成了一条线,嗓门也更大了。 「凭什麽她叫奴婢进来奴婢就得进来,叫奴婢出去奴婢就出去,奴婢偏不出去!」她这一句,完全是喊出来的了。 这满含怨气的一句喊出来之後,半栀下面的话就顺畅起来了。她抽抽噎噎地道:「上午她来过一趟,悄悄把奴婢喊出去,叫奴婢把东西归置起来,说得空就来求少夫人放奴婢出去——奴婢何曾应承了她,她就那麽自说自话起来!」 贺霜娘蹙眉道:「上午才来和你说?之前完全没和你透过这个意思?」 半栀摇头,「奴婢四、五天前告假回过一次家,家里上下都见了的,没一个人说有这件事。」 「要给你相看人家的事呢?你也不知道?」贺霜娘猜着,「还是你知道了,只是相看的人家不中你的意,所以你不愿意回家去?」 「没有,都没有。」半栀哭道:「少夫人想,本来奴婢进来得就比别人都晚,哪有才三年就又出去了的。当年奴婢进来时,爹就再三和奴婢说了,叫奴婢不要急躁,总要在少夫人跟前伺候个五、六年才是进府服侍主子一场的理,也才好提放出去的事。」 贺霜娘不由按住额角,她原想速战速决,但半栀这口气吞吞吐吐的,她不得不一一问起,先道:「那你当初为什麽进来晚了?你家若舍不得你,不叫你来也就罢了,怎麽忽然又把你送进来?」 半栀抹着眼泪,「原来确实没打算叫奴婢进来,因奴婢哥哥已经在府里了,他是跟着世子爷读书的书僮,爹心疼奴婢是女孩儿,说也不指望奴婢有什麽大造化,就在家里养着吧,但奴婢哥哥命不好,三年前病死了,家里要再出一个人来顶缺,下头两个弟弟年纪都太小,只能是奴婢和二妹。 「二妹的年纪比奴婢更合适,爹想叫二妹进来,娘却不许,二妹是她亲生的,她舍不得,在家里天天闹,爹被闹得当差都没心思。奴婢在家里日子也难过,一家子都是被她收服了,处处给奴婢不自在,奴婢待不下去,只得去和爹说,叫奴婢进府来算了。」 贺霜娘总算明白了其中的缘故,又往下问:「那现在好好的又叫你出去,你知道是为什麽吗?」她问这话就是顺口一句,并没承望半栀能回答出来,谁知半栀居然还真知道。 「是因为六少爷。」 半栀一句话把屋里的三人都说得愣神。 她本人倒无知觉,刚才说了那麽一长篇,她的情绪平复下来,话说得更顺了,「她就是看六少爷回来了,想叫二妹来奔这个前程。」她面孔略略扭曲了一下,惯常不大有表情的人,忽然这样,竟显出两分可怖来。 「她把奴婢当傻子哄,说什麽人家不人家,她来得那麽突然,奴婢当时心里就明白了,她是想叫奴婢出去,把位置腾给二妹。奴婢和她同一个屋檐下住了好几年,她是个什麽样的人,奴婢再清楚不过。」 贺霜娘忍不住抬手,再次按住了额角。 一个芳翠都还没弄清楚,马上又来了个「二妹」。她不怀疑半栀说谎,因为从逻辑上来说,这个谎言毫无意义,半栀本来就不是伺候人的料,她也没心思学怎麽伺候人,要是能正常的出去许配人家,她顺其自然地正好出去就是了,闹这麽一出做什麽? 周六少爷简直是块唐僧肉啊,甫一入境,八方小妖闻香而动,磨刀霍霍就预备来开饭了。贺霜娘感觉压力有点大,先把自己往孙悟空身上套了一回,想想又觉得自己更像是守护着宝藏的恶龙。 这不是乱琢磨的时候,她很快就把发散的思维收回来,想了想,既然已经知道有人别有用心,趁着还能把苗头掐死在萌芽时,务必要把握住。而此事的关键,主要是在一个人身上。 贺霜娘放下手,抬头问她,「你爹呢?你可能把他的意思劝回来?」 半栀道:「不用劝——奴婢的爹应该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别的奴婢不敢说,但奴婢的爹不是这样行事没规矩的人,这麽忽然叫奴婢出去,算什麽呢?」 听了这话,金盏忍不住在旁说她,「既然这样,你先哭得那样做什麽?我以为你有多大难处,既然这样,你回去和你爹说就是了。」 贺霜娘摆摆手,「她受了薄待,心里委屈,哭一哭是难免的事。」接着向半栀道:「这事不宜拖下去,你出去想法子找到你爹,和他说你的想法——你可是决定了不想出去?」 半栀红肿着眼睛,坚定地道:「奴婢不出去,奴婢就不想叫她如意。」 贺霜娘点头,「那你现在就去,别拖到明天,看你娘心急的样子,说不定明天一早就来了。」 半栀应了声,胡乱抹了把脸,站起来就出去了。 金盏不由摇头,「这麽个规矩,三年了都没学好,唉。」 「由她去吧。」贺霜娘笑道:「面上的规矩再不好,总比心里不规矩的要强。」 她原来对半栀的去留持无所谓的态度,但这麽一来,却必须留她下来了。今天这事幸亏半栀被逼急了吐出实情,若不然,她安安静静地去了,隔几天陈大娘再寻个由头把「二妹」塞进来,她还真没什麽可以回绝掉的理由。 这一句话说完,便听外头响起小丫头的请安声,「六少爷回来了。」 贺霜娘听了,忙从炕上下来。 金盏正俯身替她穿着鞋,周连营已经掀帘子进来了。 来得太快,贺霜娘还有一只鞋未曾穿起,要起身又不好起身,心里一慌。 周连营一眼扫过,似没看见般,坐到她对面道:「我见一个丫头双目通红地出去了,可是发生了什麽事?」 她定了定神,「没什麽事,她家里想叫她出去,她不大乐意,来求我,还想再留几年。我见她哭得可怜,应了她,她回家去和家里人说了。」她解释完,穿好了鞋,站起身给他倒了杯茶,问道:「爷这个时辰回来,可用过午饭了?」 周连营点了点头,「用过了。」 金盏和春雨见他们两个说话,都悄悄出去了。 屋里静了一会,贺霜娘慢慢开始觉得手足无措。 这算是她和周连营第一次真正独处——先前也有过短暂的相处,但那时她杂念太多,光是控制自己的心绪就耗费掉大半精力了,分不出多余的心思来起什麽遐思。 此刻却不同,她脑子里的三个小人基本上实现了和谐的大统一,能够以正常的心态面对周连营,所以她就开始变得不正常了。 她可怜呀,已经十多年没和适龄男性独处一屋了,这名男性要是长相安全还好些,偏偏并非如此,从样貌到气质都很合她胃口,她不由得别扭起来,心跳没来由地加快,心里知道自己应该搭话,也想要搭话,但又警醒自己此刻状态有异,恐怕一出口就说出蠢话来,只得牢牢闭紧了嘴不敢开腔。 但一不说话,屋里继续静下去,气氛就让她更古怪、更不自在了。 周连营抬眼,见她木桩子似地站在面前,他都喝两口茶了她还站着,不知在想什麽,只好主动叫她,「你坐下吧,不用站着。」 「……哦。」贺霜娘红了脸,发现她虽忍着没说蠢话,却直接干了蠢事,略显狼狈地应了一声,退去对面坐回去。 「外书房收拾得怎麽样了?」 「差不多了。」周连营主动抛了问题过来,还是个很好回答的问题,她略松口气道:「我和母亲看着收拾了一上午,大体上都归置好了,还有些边角,再有一下午就可以了,爷今天晚上就能住进去。」 周连营点点头,「辛苦你了。」 「我不辛苦,都是母亲吩咐的,」她笑着道:「我就是陪着站了站。」 第三章 两句话下来,她自然一点了,感觉自己的智商重新回归,主动搭话道:「爷见过太子了?太子忽然见到爷,想必激动得很。」她问这句带着些试探的意思,因为不确定周连营乐不乐意和她说外头的事,要是就一个「嗯」字打发她,她就得识趣点,下回别再提起,嘘寒问暖一下就得了。 「嗯。」 她心底微凉,却看到他闷笑着,令她甚是莫名其妙。她说什麽笑话了? 周连营是想到了太子那泪涟涟的样子才忍俊不禁的,笑了两声,见贺霜娘傻看着他,便笑道:「没什麽,忽然想起个笑话。」 她无言以对,开始回忆自己的话究竟可以连到什麽笑话上去,想了几秒,忽然反应过来——她犯什麽傻?就是被敷衍了呀!忍不住悄悄瞪他一眼。 谁知周连营话出了口,也觉得自己的话语招人不解,便看向她,正要说些别的弥补一下,结果把她那瞪眼接收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他镇定地问道:「你瞪我做什麽?」 贺霜娘想撞墙,什麽人呀,这麽尴尬的场景,他居然不肯当做没看见! 她却不知他也有难处——他接收那个瞪视接收得太完整了,以至於完全没法无视。要是硬憋了不问,反倒显得太刻意,问一声,她随便给个理由带过去就好。 贺霜娘如坐针毡,给不出随便的理由来,越想智商越停摆,脑中空白,一不小心就把实话说出来了,「你敷衍人!」说完她就要捂脸。她这是什麽话!本来三分尴尬,这麽直通通地说出来,硬是变成十分,简直无力回天。 「没有,」周连营却笑着道:「我说真的,今天看见个人把生姜弄进眼睛里去了,我忽然想起他的样子,所以觉得好笑。」 他的态度太和缓自然,以至於这虽然是句听上去好不了多少的升级版敷衍,却成功把贺霜娘从坑里带了出来。 贺霜娘脸上的热度慢慢下去,正想赶紧把话题换掉,说些别的,便听金盏在帘外道—— 「六少爷、少夫人,夫人那里来了人,说公主和驸马的车驾就快到了,随行的还有楚王殿下。」 楚王?贺霜娘知道他是三皇子,当今皇上也就三个儿子,这很好记。她下意识地看向周连营,见他面上的笑意微微收敛起来,眼中快速闪过的好像是一丝不耐? 「我出去见客。」周连营站起身来,向她道:「你先在这里,等楚王走了,我使人来告诉你一声,你再往正院去。」 她忙站起点头,「我知道了。」 他听完她的话便走了,留她一肚子疑问—— 楚王既同公主一路,那肯定是知道周连营回来的消息了,可公主和驸马回来探亲,楚王跟着凑什麽热闹? 【第二十二章 公主的姻缘】 周连营很不喜欢楚王,原因有二,其一,楚王是个蠢货;其二,这个蠢货很热衷於把永甯侯府往他那条破船上拽。 真是烦人极了,也令人无语极了。 永甯侯府好些年前就已亮明立场,是旗帜鲜明的太子一派,府中还曾想送世子到太子身边做伴读——虽然没成,但这麽一表示,落在有心人眼里,已可明白永甯侯府心向何处,楚王也断然没有看不懂的道理。 但神奇的是,他在明知永甯侯府「名花」有主的情况下,居然还想把这朵花拉到自己家的後花园种植。 在周连营的想法里,永甯侯府支持太子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太子出身正统,这一条是没错的——应该说,绝大部分支持太子的人都是因为这一点。那麽接下来,按照正常人,比如说齐王殿下的想法来说,既然无论如何也拚不过这个嫡长的出身,那就不要跟这些死脑筋的太子派浪费时间,赶紧去拉拢那些不重出身、重贤德的臣子们才是。 可楚王殿下则不。他逆常人而行,认为既然如此,那麽他也可以争取一下。 乍一看很离奇,但楚王是有自己的一番道理的。他生母是个普通宫嫔,在他八岁那年早逝,当时第二任皇后姓方,膝下惟有一女,他便到了方皇后宫中,从此由方皇后抚养,所以楚王认为,他长於皇后膝下,也可以算作正统,永甯侯府能支持太子,那就也有支持他的可能。 可实际上根本不是如此!不说原配发妻和继妻的承续关系,也不说长子和以下诸子继承权的差别,即便这两个条件统统拉平,生养和抚养一字之差,那就差到天边去了! 哪怕楚王襁褓时就到了方皇后宫中,他也仍然不能算是方皇后所出,头上套不得一个「嫡」字,他该是谁生的,还是谁生的。被方皇后抚养对他有利,但这个利仅可以和卫贵妃生养的齐王殿下比一比,想和太子相提并论,那是想太多。 周家人弄明白楚王的思路之後,着实无言以对,谁知道他得了点金箔,就敢往自己脸上贴上那麽大块的真金,还没法和他说明白,当时的楚王还未封王,只是皇子,皇子作作梦无妨,你去揭穿他,就是结仇了。 无奈之下,只好尽力疏远再疏远。 然後,就疏远出事来了。 因为楚王不但敢想,更加敢做。 事情的起因源自於方皇后所出的静乐公主,公主殿下到了十八岁,是该择婿的年纪了。方皇后只此一个爱女,视若掌中明珠,向皇帝请旨选婿之前,特意先徵询了爱女的意见,私下问她心中可有什麽偏好,到时最後的人选到了方皇后面前,方皇后才好照着女儿的意思选个更贴近她心意的,叫她过得顺心些。 静乐公主先低了头不说话,方皇后问了一遍又一遍,她就直接报出了永甯侯府二郎周连深的名字。 方皇后傻了,她希望女儿给出的条件能越详细越好,找起来才越容易,可再详细也没想详细到具体人名啊! 方皇后的第一个反应是,太子一派的人在搞鬼,顾不得先审问公主,因为在方皇后心中,公主这个长在深宫里的小女孩儿懂得什麽?一定是被人哄骗了,问她铁定问不出真相来,遂撒出人手去,命他们彻查此事。 消息回来得非常快,因为永甯侯府也许很复杂,但周连深这个人实在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以至於根本查不出什麽花样来。 周连深生来体弱,自十一、二岁之後就连家门都少出了,偶有出门也是往亲戚家坐一坐就回,京里所有的宴席都看不到他,因为他的身体负荷不起,只能在家默默度日。 正因为他太低调,所以方皇后先前没想起永甯侯府有他这麽个人来,才需要叫人去查。 查回来的结果很明显,一个一年到头门都不出几回的人,如何能有勾引公主的机会?再换个角度想,即便太子那边心怀叵测,也不会叫个病秧子出头干这等事啊,一个不好,人没勾到,他先把命送了。 而假如太子是打着要拉拢皇后这边势力的主意的话,就更不会用周连深了。给公主介绍个病秧子当驸马,这不是招方皇后讨厌嘛,她以为太子再蠢也不至於蠢到不知这个道理。所以绕了一圈,最後她不得不承认,问题出在她女儿身上,因而回去审问公主。 公主已经把心上人的名号交代出来,下面也没什麽可害羞的了,直接把缘由倒了个乾净。 事情要追溯到十来年前,那时公主才七、八岁,荣昌长公主有一回进宫来,说起自家驸马府为了预备元宵灯会,紮了许多极大又极漂亮的花灯。公主听了羡慕不已,求着方皇后想去灯会上玩耍,有荣昌长公主作保,方皇后宠爱女儿,就答应她跟着荣昌长公主去了。 长公主家的灯棚,按说守卫无数,出不了事,谁知世上最难保的就是意外二字。 灯会上人山人海,卖灯摊子的一架灯被人不留神撞倒砸到了隔壁摊上,冬夜乾燥有风,两个摊子当时就哔哔剥剥地燃烧起来,很快烧到了再隔壁的摊位,如瘟疫一样一路蔓延开。 周围的人们尖叫着,争先恐後地往外挤,惊恐的情绪比火势传得还快,还没被火势覆盖的地方都跟着乱起来了。 静乐公主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落单的,抱着她奋力向外撤的护卫被人群冲倒在地上,纷乱的脚步就快踩上静乐公主身上的时候,一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小小少年及时发现她,於千钧一发之际拉起她,拽着她在混乱的人群夹缝里求生。 第四章 静乐公主年纪小,又养尊处优,哪里应付得来如此近乎修罗场的残酷场面,几回险险扑地。是那少年死死拽住她,到後来直接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终於挣扎着逃到了一个高台下的角落才得以逃生。 公主失踪是件要掉脑袋的大事,护卫很快就寻来了,静乐公主当时吓傻了,被护卫抱着就走,竟没想起来要问一问那少年的名姓。 直到八年之後,静乐公主在去荣昌长公主驸马府做客的路上,见到了和驸马府同在一条街上的靖国公府里出来的周连深,一眼就认出了他。 靖国公府是永甯侯夫人安氏的娘家,周连深因为常年患病,外貌显得病弱,很好描述,公主随意在驸马府里找个人打听就打听出来了。 「他原来身体不像现在这样弱的,都是为了救我,在灯会上受到推挤,才把底子伤了,再养不回来了。」 静乐公主抹着眼泪说的这段话,方皇后是相信的,因为当年静乐公主回来缓过神後,曾和她说过被一个少年救了的事,当时她还曾遗憾不知那少年名姓,不能赏赐他些财物以示感谢。 如今知道了周连深的身分,方皇后一样非常感激他,不管他的家族是否是太子一派,他救了女儿是真真切切的事——但再感激也不能把好好的女儿赔进去啊! 方皇后苦口婆心,告诉女儿感激救命恩人和要与他做夫妻是两回事,但是静乐公主心意非常坚定,表示道:「我没有再次见到他之前,确实是两件事,但我见到他之後,这就是一件事。除了他做我的驸马,别人我谁也不要。」 方皇后险些呕得吐血,只得把请旨的事押後,一心一意地试图先扭转女儿的想法。 楚王就是在这个时候出场的。 他这时虽然已经分了单独的宫室居住,但还是常来往於方皇后宫中,知道此事後,琢磨了几天就想出了个主意。 他悄悄去找了卫贵妃,把这件事透露给她。 在楚王的想法里,姊姊静乐公主嫁给周连深很好啊,这不就把周家拉拢到方皇后这一边了麽?方皇后的势力就是他的势力嘛。当然他和卫贵妃不是这麽说的,他只说这样就可以把永甯侯府从太子那边分化出来,太子的势力削弱了,对卫贵妃和二皇子当然是有好处的。 不知卫贵妃信没信他这番说辞,总之事情的结果是,卫贵妃给皇帝吹了枕头风,於是隔天赐婚的旨意就下来了。 对方皇后来说简直晴天霹雳,对永甯侯府也是。 周进惊呆了,立刻穿戴整齐进宫去推辞婚事,明言次子生来体弱,及长後更加多病,不敢欺瞒,无以匹配公主。为了证实自己非虚言搪塞,他把周连深的药方子厚厚揣了一摞子带来,并告知皇帝可招来常给周连深看病的太医询问。 皇帝也有些傻了,他虽然肯听卫贵妃的枕头风,可真没存心想坑女儿——卫贵妃只和他说了周家的次子身体稍微弱了一点,家里惯他,不预备叫他出来补缺当差,这麽个不入仕途的豪门贵子正好匹配公主,谁知他原来不是弱一点,而是弱很多,当下就想要收回圣旨。 楚王听说了,飞奔去告诉静乐公主,於是静乐公主气喘吁吁地跑来,闯进御书房表示非周连深不可的决心。 卫贵妃时时刻刻关注此事,也冒了头,方皇后则怒气冲冲地过来阻止。 几方势力掺和进来,水越搅越浑,事情传扬的范围越来越大,最终闹出来的结果皇帝维持了最初的圣旨——永甯侯府周连深尚静乐公主,择日成婚。 尘埃落定後,楚王以为自己干了件好事,既成全了姊姊,又成全了自己,却不知道事实上他把所有人都给得罪了。 方皇后固然不想女儿招个病秧子当驸马,永甯侯府又何尝想尚这个主?宫里一共两位公主,分别由方皇后和卫贵妃所出,都与太子不是一边,永甯侯府本是全心全意辅佐太子要做个纯臣的,被这麽一搅,同方皇后那边牵扯上,好端端一块白璧平白多了点瑕。 楚王毫无知觉,还觉得已经把永甯侯府往自己的羽翼底下拉过来一半了,这次去找姊姊静乐公主,听说周连营死而复生归家的消息後,他就跟着一道来了。 因为他的到来,周连营和兄嫂本可以在後院团聚的,现在只能在前院见面了。 亲人相见,正是分外激动叙着别情之时,楚王在旁嗓门响亮地插话道:「连营,你回来这麽大件事,怎麽不叫人告诉本王一声?」 周连营笑了笑,道:「我才回来,并不知道殿下人在京城。」他说话时的表情温厚,叫人半点看不出其中的敷衍,更想像不到他昨天才在太子面前嘲笑楚王「脸皮厚」。 楚王恍然大悟道:「不错,本王心里正疑惑,你如何同本王生分起来,这麽说就对了。」 周连营笑笑,回头和兄长继续说起话来。 周连深本是个相貌俊秀的青年,但因常年疾病缠身,面色微微蜡黄,此刻情绪激越,於蜡黄里又泛出潮红来,总之不是个常人该有的面相。 周连营看着心中酸涩,问道:「二哥,你现在身体好些了麽?」 「好多了。」周连深笑答。 周连营知道这是多年不变的答案,不管什麽时候问他,总是这一句,为着不想令亲人担心之故,不忍多加追问,便转了话题,说些自己在外时发生的趣事。 周连深和静乐公主都含笑听着,本来气氛应当很好,偏偏楚王不甘寂寞,动不动要进来插话。 几回之後,静乐公主不好意思了,她知道因身分限制,楚王可以做不速之客,周家兄弟却不好出言赶走他,只能自己出面,「三弟,他们兄弟相见,肯定要多聚一会,你忙你的事去吧,不用在这里陪我耽搁。」 「我没什麽事,」楚王大剌剌地道:「本王和连营也好几年没见,该要留下来聚一聚。」 他这一留就直留到了晚饭後。 弯月高悬,周连营在月色下疾走。 他才从西府那里过来,因为楚王待的时间太久,导致他这个时辰才能去看望三婶,并给三叔上香叩首。 他脚下生风,直到快走到迎晖院,隔着一段距离见到院子里隐隐透出的灯光时,方放慢了脚步。 站在院门前,他吁了口气,感觉心头的闷气随着一路奔走消散得差不多了,抬手推开门走进去。 贺霜娘听到外面传来「六少爷来了」的请安时,吓了一跳。 一直没人来传话叫她去见公主,眼看着都到了晚饭的时辰,她料定没自己什麽事了,便放宽心去厨房点了几样菜来,饭毕後连洗浴都一并做了,如今正半歪在炕上,由春雨给她擦着头发,她则把一大把丝线排在炕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琢磨着配色。 听得这动静,她忙把丝线丢下,跳起来趿拉着鞋要出去。 因她头发将将半乾,春雨恐她出去吹了风着凉,追着给她披了件外衣。 於是,等周连营走到正房门前时,就见贺霜娘如风一般卷了出来。对上她没有掩饰的诧异眼神时,他一下子醒过神来——他来错地方了,一路心烦意乱,竟忘了从今天起他要住回外院去。 「你休息吧——」 「爷进来坐——」 两人异口同声,互相望着对方,忍不住都笑了。 贺霜娘忍了两分笑意,又说了一遍,「爷来歇一歇,喝杯茶吧。」 周连营知道自己被看穿了,这时坚持转身就走未免刻意,也辜负了贺霜娘给他解围的好意,便跟着进了屋。 两人进去分左右坐下,春雨上了茶就掀帘子立到外间去了。 屋内暖意遍布,暗香浮动,周连营不由得看了坐在对面的人一眼。她披散着柔顺如乌缎一般的头发,这香味,应该是因为她才洗了头? 「爷这会才忙完?」 听得问句,周连营收回了目光,也定住了微微摇曳的心神,道:「楚王殿下吃了晚饭才走,一直陪他,所以晚了。对了,我该叫人来告诉你一声,忙得忘了。」 「没关系。」贺霜娘笑道:「我都在屋里,等着无妨的。」 不知道是一回生二回熟,还是因为他刚才闹出的小笑话,贺霜娘觉得她现在不如下午时那麽紧张了,面对他的心态轻松些了。 他端起茶盅,见到炕桌上摊了一大堆各色丝线,问了句,「这麽粗的线,做什麽使?」 第五章 「打络子用的。」她说着,把自己刚才匆忙丢下、有些弄乱了的丝线重新理了理,然後眼角余光瞄到了周连营腰间挂着微微向一侧袍角滑落的玉佩,她灵机一动,接着道:「爷若不嫌弃我手艺粗陋,我打几个络子给你缀在玉佩上如何?你才回来,这些小挂饰一定不多。」 「这些活何必你做,交给丫头们就好了。」 贺霜娘听他的话音不是坚决拒绝,就笑道:「丫头们做的和我做的怎麽一样。」 她这三年给侯爷夫人做惯了东西,偶尔侯爷夫人也会说她,叫她歇着,丫头们多得是,交给她们做就是,而她一心要抱大腿,就是这麽回侯爷夫人的。这时周连营也说这话,她下意识照着一样的话回了,说出口後才觉得好像有点……暧昧。 周连营修长的手指摩挲着茶盅,他本来确实没打算使唤贺霜娘,真心觉得交给丫头们做就可以,没想过有什麽不一样,但她这句话一出口,他忽然觉得,好像,确实是不一样的。 她的殷勤和那些丫头们的殷勤怎麽能是一回事呢! 贺霜娘已经陷入无尽的後悔中,深怨自己嘴快。她对侯爷夫人厚颜点无妨,还可以当成是小辈对长辈的撒娇,可对着周连营冒这麽一句,那就是厚脸皮了。她谁呀?人家连她的脸都不一定记得清楚呢,她就敢放话说自己与众不同了。想着想着,她一张脸慢慢就红透了。 「其实、其实我手艺一般,丫头们做的都比我好,所以不大一样,回头还是叫她们做吧……」她亡羊补牢地小声道。 周连营低头琢磨心事,没注意到她脸红,突然听到这麽一句,诧异她忽然反悔,一转头就看见了她晚霞一样的脸庞。 他心中那种「不一样」,没来由地就更加具体了。 他捏着茶盅的手紧了紧,控制住自己想去捏、去掐一把她脸颊的冲动——可是他真的觉得她看上去很好捏啊,他不只手痒,心都跟着有些发痒。 咳,力气轻一点的话,捏一下应该没事吧? 脑中臆想着,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到炕桌上摆着的丝线上,伸手拨了拨,「你觉得什麽颜色合适?」 失言被若无其事地带过去,贺霜娘如释重负,忙趴上去认真选起色来,过了一刻,选出玄青、绦紫等好几种颜色深重的丝线来,一一举起给他看,「爷,你看这几种如何?还是你喜欢亮一点的?」 周连营点头,「这些很好,不过不用这许多,劳你替我打两个就好了。」 贺霜娘笑道:「爷别客气,我天天闲着,本来也就是做做针线。等明天络子打好了,我再替你做些荷包呀,你有什麽喜欢的花样麽?」 她望过来的眼睛亮晶晶的,笑出一排细白的牙齿来,竭力要献殷勤的样子很讨喜。 周连营觉得,比起先前她脸红时,现下他更想捏她了,且因为趴在桌上的姿势,她变得离他更近,他没有再忍,放在桌上的手抬起,真的捏了她一把,轻轻的。 贺霜娘瞪大了眼。 「你晚饭吃什麽?」周连营心愿得偿,态度很和缓地问着,「脸上沾了粒芝麻。」 「我、我没吃芝麻,」贺霜娘呆呆地道:「而且我还洗过澡了……」说完後她猛然反应过来,她她她脸上黏了粒芝麻和他说了半天的话?! 贺霜娘本来不是个好骗的人,她之所以一点都没有怀疑周连营在戏弄她,是因为他看上去真的太像个正经的好人了,帅都是很阳光的那种帅,所以被这麽说的当下,她只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周连营见她羞愧得快哭出来,心中不由後悔。他和女人打交道的时候少,不懂怎麽脸上沾粒芝麻是这麽严重的事,就改口道:「我看错了,想帮你拿掉时才发现什麽都没有。」 贺霜娘不是个好骗的人,嗯,但是阴错阳差,她把假话信了,这时真话听上去就像假的了,「那就好。」回是这麽回了,可她整个脸都往下垮着,一看就知没有相信。 周连营微有歉疚不安,可同时又不由自主地觉得把她欺负成这样好像是件很有趣的事。 沉默了一会,还是她自己振奋起来,道:「爷,你还没说你喜欢荷包上有什麽花样。」不振奋不行呀,话题一直停在芝麻那里,她才会陷在尴尬的坑里出不来,周连营教养好,已经装没事改口一回,她不能一直指望他救她吧。 周连营顺着她转了话题,「你看着挑吧,我不大讲究这些。」 「那我回头自己想想。」贺霜娘说着想起什麽,忙跟他道:「爷,我这里拨了几个丫头去外院了,领头的两个叫金盏和叠翠,你有什麽事都可以使唤她们做。」 周连营对丫头向来不留心,顺口应了。 又有的没的找了几句话说,他因戏弄了她一回,这时就只是顺着她的话头往下说,慢慢把她重新带得自然起来。 虽然只是些闲言,但听着她说倒也不觉得无聊,又坐一会,估摸着时辰不早了,他才起身道:「你歇着吧,我往前头去了。」 贺霜娘答应着,跟着起身送他出门。 到屋门前,周连营略缓了下脚步叫她回去。 她没依,还是跟了出去,一直把他送到了院门外才转身回去。 【第二十三章 作客前先恶补关系图】 翌日清早,贺霜娘刚要出门往正院请安,正院便先来了个丫头,进来向她行礼道—— 「六少夫人好,夫人吩咐奴婢来说一声,今天六少爷要往靖国公府去,请六少夫人准备一下,收拾好了往正院去,陪着一道去国公府。」 这个做客的任务发布得太突然,迎晖院里一下子忙乱了起来。 春雨赶着叫人往厨房去提早饭,不拘什麽乾的、稀的,有就都先提来。再检视贺霜娘的妆扮,贺霜娘今天穿的是件丁香色宝瓶纹样的褙子,幸而还在服孝,倒是素净得恰到好处,不用更换。 再看发髻,绾得太家常了,贺霜娘平时不爱上发油,一则洗起来麻烦,二则不大喜欢那些香喷喷的味道,因此好些需要固定的发髻梳不起来,横竖她常年居丧,没有机会出门做客,在家简单些也没人管她,她就一直照着自己舒服的方式来了。 但此刻要去靖国公府就不成。她坐去妆台前,由春雨替她抹上发油,快速重梳了个单螺髻,选了钗环戴好。 早饭这时提了来,也讲究不得什麽,主仆两个一坐一立,匆匆填了个半饱就算完事。 春雨见桌上的小菜、点心都没怎麽动,劝贺霜娘道:「奴婢收拾东西去,少夫人不要着急,再吃些吧。」 贺霜娘摆手,「我心里存着事,吃不下了。」 春雨见劝不动,只好去收拾包袱。出门在外不比在家,衣裳什麽的至少要多带一套好替换,防着有意外。 正收拾着,忽地来了个眼生的小丫头来求见贺霜娘,说她是陈大娘家里的,来给半栀告假,半栀昨天回家後生了病,今天不能赶回来当差了。 贺霜娘问道:「什麽病?她昨天从我这里走时还好好的。」 那小丫头道:「奴婢也不知道,只见半栀姊姊一直拉肚子,好像是吃坏了东西,大娘已经使人去请大夫了。」 贺霜娘听见已经请了大夫,就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叫你半栀姊姊放心养病,我这里不缺人使,她好了再回来。」 那小丫头行礼去了。 贺霜娘满腹心思都在她将要第一次出门做客上,很快便把这事抛到脑後,回去继续和春雨收拾东西。 折腾了一顿饭的功夫,主仆两个互相看看,感觉应该没什麽疏漏了,急忙地往正院赶。 赶到时,周连营已经在了,背脊笔直地坐在下首,在和安氏说话。 贺霜娘上前行礼。 安氏上下打量了她一遍,满意地点头道:「这样很好。」又道:「因我们家里有孝,连营回来的事不便宴客,只打算散帖子告知一下亲朋好友们就罢了,不过有些至亲却该上门去亲自拜见。靖国公府是我娘家,我原想叫你们明日去,只是我母亲一早便打发人来,逼着叫你们今天就去,若不去,她老人家就亲自上门来见外孙,只好仓促些了。」 怪不得通知得这麽急。贺霜娘恍然大悟,想要跟安氏探问些国公府的情况,话未出口,安氏已接着道—— 「好了,你们这就去吧。」她再向周连营道:「你媳妇头回出门,你多提点照顾些,别叫人欺负了。」 周连营笑着起身应了。 贺霜娘眼见插不进话,只得跟着告退。 第六章 马车已在门外等候,跟车的婆子放了脚凳,贺霜娘踩在凳子上,由春雨搀扶着上车,让她意外的是,春雨跟着上来後,周连营也上来了。 「爷,你不骑马?」她看到旁边等着的小厮牵了匹看上去很神骏的大红马。 周连营在她对面坐下,道:「不了。」 贺霜娘听了不由欢喜。她对靖国公府知道的实在是少,忽然就要去做客,急需找个人求教一番,而周连营当然是很好的人选。 他给出的解说也许简单,但绝对准确,她如今正需要这样的讯息——不是详细版诸如八卦之类的对她没用,而是时间太赶,她要是听得太多,反而容易记混,平添麻烦。 靖国公府安家是京里老牌的世家豪门,封袭五世,如今正正传到第五代,在位的是安二老爷。这位安二老爷有些特别,同众多爵位继承人不大一样的是,他是庶子承爵。 贺霜娘不由问道:「母亲就没别的亲兄弟麽?」她知道安氏是家中嫡出长女,但往下有几个兄弟之类的,她就不清楚了。 周连营道:「我有个大舅舅,他去得早,刚刚十岁,还没来得及请封世子就去了。」 贺霜娘点了点头,下面就不用她问了,因为周连营通过前面的一两个问题已看出她对靖国公府的一无所知来,直接挨个把各房的情况都介绍了一下。 老国公夫人安老夫人膝下长成的惟有一女,就是安氏。府里如今承继下去的四房人口全是庶支——贺霜娘刚听到这里就忍不住头皮一麻,感觉将要打的是一场硬仗,而糟糕的是,她没来得及准备任何装备,手无寸铁地就来了。 她进入备战状态的瞬间有点明显,周连营被逗笑了,感觉像看到只刷一下炸毛的猫,眼睛瞪大了不说,连瞳孔都跟着放大了一下。他笑道:「别害怕,你要是怕见生人,见过外祖母之後,跟在她身边就是了,旁人叫你你都别去。外祖母人极好的,她老人家就喜欢可爱的小姑娘。」 可爱的小姑娘! 六个字在贺霜娘脑子里循环播放,她一下被顺了毛,整个人都飘飘然起来,使劲控制着想绷住脸,可还是没绷住,只好低了头掩饰,道:「我知道了。」 真的忍不住呀,多少年没有听过这种正常的夸赞了?形容她最多的辞汇就是「可怜」,虽然是事实,可是她要那麽多的同情干麽?她也不想一直把自己陷在一个可怜人的心态里。相比之下,像「可爱」这种形容词,听了心情立刻飞扬起来。 虽然从心理层面上来说,她早已经脱离了小姑娘的行列,但从生理层面来说,她仍然还是嘛,这个赞美完全可以照单全收。 从周连营的角度看去,只可以看到她唇边的嫣然笑意,甜得像今早他吃的汤圆里流淌出的糖馅一般,但她自己似乎觉得不该笑,贝齿微露,咬住了下唇,阻止那个笑意进一步扩散开来。 早知道昨晚就不捏她,把藉口留着现在用了。 周连营颇为遗憾地转开了目光,继续往下解说。 国公府的四房人口里,二房就是现任国公安二老爷,生养了两个儿子,没有女儿。此时风俗,平常做客男女客通常是分开会面,所以这一房贺霜娘只要记一个国公夫人和她两个儿媳妇就行。 三房的安三夫人是孀妇,安三老爷去世已有十五年了,安三夫人盛年守寡,领着一子一女过活这许多年,在安家很受敬重。她一般不出来见客,但周连营和贺霜娘是至亲,这一番上门又不是寻常拜见——不提周连营死而复生的事,单是贺霜娘就是头一回进国公府的大门,所以不出意外的话,安三夫人应该会带着女儿安大姑娘出面相见。 四房和五房的两位老爷是双胞胎,不过这两位老爷长得倒并不怎麽相像,大约也就有个三四分,同普通兄弟的相似程度差不多。 这种叫什麽来着,好像是异卵双生?贺霜娘走神。 周连营察觉了,停下来问道:「怎麽了?」 贺霜娘忙摇头,「没事,我没听过双胞胎呢,有点惊讶。」 这也是实话,到这世以来,这是她听过的头一对双胞胎,见就更没见过了。不像後世,不说新闻上报导的,她生活的那个小城街上都见过好几对打扮得像照镜子一样的双胞宝宝,可爱极了。 周连营沉默片刻,声音低沉地道:「其实我大舅舅出生时也是双胞,还是祥瑞的龙凤胎,只是外祖母生产时不顺,只活了大舅舅一个,另一个刚生出来就夭折了。」 周连营说话一直都很沉稳客观,他介绍国公府的各房情况时,基本上没有掺杂什麽个人情绪进去,到这一句时才流露了一点感伤,而也就是这一句,给了她巨大的资讯,她一下子明白过来国公府为什麽会是庶支遮天的状况了。 安老夫人在那次生产中,多半是伤了身体,此後生育上就艰难起来——周连营为长者讳,把这下文隐了是很正常的。安老夫人因此不得不放开对姨娘、通房们的管束,由着庶子一个接一个蹦出来,後又因长子未成年便夭折,最後连爵位都落到了庶子头上。 周连营跟着往下介绍起四房的情况来。 贺霜娘忙集中了精神,听他讲述。 四房下一辈中有两子两女,两子不用见,忽略过去,安三姑娘和安四姑娘今年一个十二岁,一个六岁,贺霜娘肯定会见面的是安四夫人和三姑娘,四姑娘年纪小,不一定会叫她出来会客。 五房人口最简单,现在只有一个二姑娘,但这一房需要留心的是,安五老爷原配过世,现在这一房是续弦,新任安五夫人将将十八岁,只比安二姑娘大两岁。 贺霜娘忍不住问:「五老爷多大年岁了?」 周连营道:「五舅今年应该是三十八岁。我也是才听娘说的,当年我走时,新五舅母还没进门。」 那还凑合,嫩草虽然嫩,牛倒也不能算老,八十娶十八的还有呢。 周连营的讲解到此为此,贺霜娘扔掉杂念,在车轮的吱呀声中默默强记着。因见周连营一路说来,一点都没有烦躁不爱理她的样子,她也就大了胆子,时不时再问他一声,对照着确定自己的记忆。 周连营看她双手放在膝上,细长白皙的手指交叉着在手背上点来点去,眉头微微拧着,眼眸半垂,偶尔会突然抬起来,专注又紧张地望过来,问他三姑娘是不是三房所出之类的事,真心觉得她有趣极了。 「别紧张。」他答完又一个问题後,见她又把眉头拧回去默记,忍笑道:「外祖母不会叫人挑剔你的。」 贺霜娘觉得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略哀怨地看他一眼,「这种临上科场才发现四书都崭新着的心情,你不懂啦。」 周连营这下没忍住,朗笑起来。 因为一路都在临时抱佛脚,贺霜娘都没有空闲掀车帘看一看外面的街景,马车到达靖国公府时,还是赶车的车夫和国公府门前的小厮对答了两句,她才知道已经到了,可这时也不好再掀帘,她只得安静地坐着。 马车从西角门直接驶了进去,又行一会功夫,马车停下来,一个三十来岁的仆妇来掀了车帘,满面笑容道:「六少爷和六少夫人来了。」 周连营先下车,春雨跟着拿着包袱跳下去。 轮到贺霜娘时,她半探身出去,却发现车下站着的不是春雨,而是周连营,正伸手等着扶她下去。 她愣了一下,对上他微笑的眼神,忙把手搭上去,在他的协助下踩着脚凳下车,她站稳之後他就松了手。 那仆妇和另两个丫头在前头引路,一面说些「老夫人一早就等着了」等语,一路过游廊、进穿堂。 而那两个丫头则招呼春雨,「姊姊随我们到那边坐。」 春雨看一眼贺霜娘。 贺霜娘知道应该是要引她去耳房暂歇,就点点头道:「你去吧。」 春雨遂去了。 周连营和贺霜娘继续往里走,再过小厅,後面就是国公府的正房大院了。 他们刚进去,台阶上站着的丫头们有的忙迎上来,有的忙进去回话。 待进了房里,只见两边椅子上已坐了好些人,当中一张紫檀雕花罗汉榻,榻前站着个年近古稀的老夫人,鬓发全银,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由一个丫头搀扶,正向门口处翘首以盼。 贺霜娘一见就知道这是老国公夫人安老夫人,同周连营双双上前去,早有丫头往地上放了锦垫,两人刚跪下去,安老夫人已连连叫起。 第七章 周连营不顾丫头的搀扶,硬是磕下一个头才站起,迎着安老夫人笑道:「外祖母,孙儿回来了。」 「回来了好,回来了好!」安老夫人连声道,拉着周连营回榻上坐着,上下不住端详着他,嘴里不断说着话,一时嗔怪他狠心,险叫他娘伤心得跟着去了,一时又满目慈祥地心疼他不知吃了多少苦。 周连营也不分辩,一一笑着全应了。 好一会,见安老夫人情绪平复了些,他就笑着指了立在一旁的贺霜娘道:「外祖母,这是孙儿的媳妇,外祖母还没见过吧,今天一起来给外祖母请个安。」 安老夫人「哎」了一声,「瞧我,年纪大了,人不周全,顾着外孙,就把外孙媳妇冷落了。」说完就招手叫贺霜娘到近前来,拉了她在另一边坐下,略眯起了眼睛,往後仰了仰打量着她。 贺霜娘知道这个年纪的老人家多半都有老花眼,便不吭声,也不躲不避,微含笑意由着安老夫人看了一遍。 「是个齐全孩子,」安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也是个好孩子,难为你守了三年,往後小六要是欺负你,你莫脸薄忍着,来和我说,我教训他。」 贺霜娘笑道:「爷脾气极好,没有欺负过我。」 听着像是客套话,不过事实上还真不是,因为周连营给她讲述了一路国公府内情都没有丝毫不耐,她现在看他的评分又上升了,真心觉得他人好好,而且还帅,简直没得挑剔呀。 安老夫人却笑了,转头和周连营道:「这是个老实孩子,恐怕被你欺负了都不知道,你把那些淘气的心眼收收,少欺负些你媳妇。」 周连营笑道:「外祖母记错了,我们家里淘气的是四哥,我也是个老实人,从不惹是生非的。」 「这就不是老实话。」安老夫人板着脸点了下他的额头,转瞬就撑不住笑了,「还拉你四哥出来挡,他那是犯蠢,和你如何一样。莫在这里哄我了,和你媳妇拜见了你几个舅母,就去见你外祖父去。」 周连营站起身来,贺霜娘忙跟上去。两人先向左手边第一个满头首饰的妇人拜见道:「二舅母好。」 国公夫人含笑颔首,她身後的丫头递上一个荷包来。 贺霜娘知道是见面礼,忙谢过接了。 转去对面坐着的是安三夫人,虽然也是陌生人,但她太好认了,一身与其他人打扮迥异到有些格格不入的朴素衣饰,从头到脚一丝亮色都寻不出,整个人灰沉沉的。 贺霜娘心里一突——这真是个太典型的寡妇形象了,若没对比还好,但被四周富丽堂皇的景象一衬,越显得她如枯木死灰一般。若是周连营没有回来,她再三年、十年地守下去,会不会有一天寻不到有意义可为精神支柱的事,也会变成这样呢? 因这瞬间的触人伤情,贺霜娘没敢多看安三夫人,只一瞥间记住了她两条下垂得如刀刻一样深沉的法令纹,接了递过来的一个荷包,就继续转回去拜见下一位安四夫人了。 再得一个荷包後,下一位是安五夫人。安五夫人今年才十八岁,比贺霜娘还小一岁,头上插了一支极闪耀的多宝流光步摇,珠光摇曳生辉,是个楚楚动人的美人。她与安三夫人比邻而坐,如果不是周连营事先有提醒过,贺霜娘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两个人居然是同辈。 安五夫人没准备荷包,直接从手上捋了个白玉绞丝纹玉镯下来,塞给贺霜娘笑道:「外甥媳妇拿着玩吧。」 贺霜娘有点窘迫,要是前面几位从手上捋个什麽给她,她肯定直接收了,可比她还小的姑娘做这个举动,再配上那句话,怎麽样都有点怪。她硬撑着笑容不变,谢过收下。 再下去是两位表嫂和姑娘们,平辈间周连营就不一一见了,转去当中道:「外祖母,我去见外祖父了,他老人家可是在书房?」 安老夫人点头道:「正是,你去吧,媳妇就留在这里我看着,你也不许去久了,中饭还回来我这里吃。」 周连营笑道:「都依外祖母的意思。」说完躬身一礼,转身向外走了。同贺霜娘错身而过时,还向她露出个鼓励安抚的笑来。 贺霜娘定定神,继续依次与安大少夫人和安二少夫人见礼,都不过福身而已,并无别话。 再下去就是姑娘们,贺霜娘从周连营的排行,比她们都长,该由姑娘们向她见礼,安大姑娘礼毕坐下,轮到下一个五房的安二姑娘时,她福身後,却笑着说了句话出来—— 「表嫂应该多和母亲亲近亲近,都是麻雀上枝头,一定很有话聊。」 贺霜娘听了,先不可思议地看她一眼,还未及想出回话,隔了一个位子的安五夫人拿帕子捂了娇花似的脸,猛然发出一声极大的呜咽声。 行了,贺霜娘默默地想,这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原来安二姑娘声音不大,安老夫人隔了一段距离未必能听清她讲了什麽,若是有人打个圆场,这事含糊着也就过去了,可安五夫人这一哭,想息事宁人也办不到了。 果然,上首的安老夫人目光看过来问道:「老五媳妇怎麽了?」 安五夫人起身向中间去,放下了帕子,露出一双娇柔又含泪的眼眸来,「论理,这样的好日子我不该惹母亲不高兴,可二丫头也太过分了,她平常瞧不起我这个做继母的就罢了,我出身低,原怨不得她眼睛里没我,只是如今连亲戚都嘲笑起来了,外甥媳妇好好的,她却说什麽——」就把安二姑娘那句话原封不动地说了出来。 安老夫人沉下脸来,向安二姑娘道:「你还站着?还要人教你怎麽做?」 安二姑娘红了脸,不情不愿地同贺霜娘再次行礼,「表嫂,我失言了。」她膝盖刚弯下去就又站起来。 贺霜娘淡淡让开,忍了没有说话。 安老夫人又训安五夫人,「这点子小事,哭什麽!二丫头不懂事没礼数,就怨你这个做母亲的面慈心软,当管教的不管教,看看把她纵成什麽样子了。我一把年岁了,你不管,难道还叫我亲自耗费心神烦这些事?」 这话里的意思傻子也能听明白,安五夫人大喜,立刻吩咐左右立着的丫头,「请二姑娘下去,禁足一个——」她一边说,一边觑着安老夫人的脸色,见她眉头微微皱了皱,立刻大胆地翻了一倍,「禁足两个月!每天抄一份女诫,好好反省一下。」 安二姑娘傻了,这下不再是那副「我就是要你不痛快」的桀骜脸面,冲出来要说些什麽。 这堂里的丫头多半都是安老夫人的,哪给会她这个机会,她只来得及喊出一声「祖母」就被拉出去了。 安五夫人心怀大畅,上前赔笑道:「母亲,我从今往後一定严加约束着二丫头,不叫她再在亲戚面前丢人了。」 安老夫人皱着眉头挥了挥手,「你们那些事,我如今精神短了,也没有心思问了,自己看着办吧。行了,客也见过了,都去吧,忙你们的去,中午也不必过来了,我跟外孙媳妇安安静静说一会话。」 众人鱼贯起身,向安老夫人依次行礼後,接连退出。 等人都去尽了,安老夫人才向贺霜娘招手,「过来。」 待她过去,安老夫人便拉了她坐到身边,笑道:「你这孩子未免老实得太过了,二丫头当面这麽说你,你都不会回她两句?有什麽好怕的,她还能怎麽着你不成。」 贺霜娘听她话音,这会的「老实」可没有夸人的意思了,倒像是有些说她太呆了。 她想了想,安老夫人怎麽也不会看庶房比亲生女儿家的亲眷强,就实话说道:「我并不怕,只是五舅母先说话了,我就觉得我不说话比说话要好。我不说话,人就只当是她们母女两个生出矛盾起了争执,我一说话,反倒把事招回我身上来了,二妹妹的话不好听,却也是事实,我能避就避,硬顶上去,我也难落得什麽好。」 「唔,」安老夫人眼神一亮,这会的笑意真切多了,「好孩子,难为你心里明白,倒是我看岔了。」而後扭头向身後站着的一个丫头伸出手来,「昨天叫你准备的见面礼呢?再不拿出来,孙媳妇面上装憨,心里不知要怎麽埋怨我这个做外祖母的小气了。」 贺霜娘忙笑道:「不敢。」 那丫头也笑着,双手奉上一个描金雕花的红木小匣子来。 贺霜娘接了要起身道谢,安老夫人却拉着不叫她起来。 「坐着吧,没外人在,哪里这麽多礼。你收起来,回家去悄悄看,别叫小六知道。」 贺霜娘知道那是玩笑话,也带两分玩笑的意思应了,「多谢外祖母,我一准背着爷做私房收起来。」 安老夫人见她风趣,更添欢喜,拉着她同她叙起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