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窕贵女 卷一》 第1章 【正文开始】 邺城昨日刚下了一场大雪。清早,屋檐上错落有致地挂满了冰凌子,到了中午太阳一晒滴滴答答满院子落水。 今日是老太君六十大寿,宣平侯府门前车马碌碌,其中一辆马车分外打眼,明黄的垂穗和挂有东宫标识的牌子无一不显示着马车主人的身份。 「太子也来了?」一个年轻官员有些诧异地问身边的同僚。 同僚闻言见怪不怪道:「这两年太子年岁稍长才换了太子,以前还是陛下亲至呢!」 「嚯!」年轻官员惊叹一声。 「行了,别大惊小怪的了,也不看看过寿的是谁……」同僚指指宣平侯府,又指指紧挨着宣平侯府的安远侯府,咂咂舌。 一门双侯,在大奕也就阮家了。 阮老太君年轻之时乃是先帝麾下一女将,一柄红缨银枪使得出神入化,随先帝自西北一路杀到邺城,为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可谓战功赫赫。 除去战功不说,当年先帝起事的时候,成帝还是个牙牙学语的稚童,先太后又早早过世,满军营的汉子哪里有会照顾孩子的,还不是这位老太君时不时照拂着? 对成帝来说,老太君亦姐亦母,二人之间情谊非同一般。 因着成帝的缘故,每逢老太君寿辰,满朝文武齐齐道贺的场景已成邺城一年一度的盛况。更遑论今年乃是老太君六十整寿,更要大贺。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响起,阮蓁翻了个身,好一会儿才慢慢睁开眼,看着趴在炕沿上歪着小脑袋,眼睛一瞬不瞬的瞧着自己的常乐公主刘思若。 「阮蓁,你醒啦!」 见她醒了,常乐公主脸上露出一抹大大的笑,两只小胳膊奋力一撑,小腿一蹬,青蛙一样跪在炕沿上,拿起一旁的小衣服就要给阮蓁穿。 可她自己还是个需要别人照顾的小女娃,哪里会给别人穿衣服,半天.衣服没穿上不说,还把阮蓁弄得东倒西歪。 阮蓁模样生得精致,额间天生一颗红痣,乖乖坐在那里像极了常乐公主最爱的陶瓷娃娃。 常乐公主越看越觉得阮蓁好看,第一万遍在心里惋惜,阮蓁怎么就不是她的亲妹妹呢? 如果阮蓁是她的亲妹妹,她一定把所有的好吃的和好玩的都让给她,当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姐姐! 不过,现在她也可以对阮蓁好! 嗯! 常乐公主心里想着,也不坚持要给阮蓁穿衣服了,双手一张把阮蓁扑倒在被褥里,四肢隔着小锦被紧紧扒着阮蓁,「吧唧」在她脸上大大亲了一口,然后趴在阮蓁身上咯咯直笑。 阮蓁自幼身子弱,明明初春已过了第六个生辰,可瞧着却还像是个五岁出头的孩子。这般瘦弱的身子哪里受得住常乐公主这样压着,没一会儿呼吸就有些不顺。 「公主,你、你……」阮蓁使出吃奶的劲儿才把常乐公主从自己身上推开,坐直身子双手攥紧领口,大口大口的喘气。 常乐公主一瞧就知道自己压着她了,不由懊恼地拍了下自己的脑袋。 母后说过好多次了,阮蓁身体不好,让她不要莽撞,她怎么就记不住呢! 「阮蓁,你没事吧?」常乐公主小心翼翼地看向阮蓁,却见她脸色苍白,好像很不舒服的样子。 糟了!阮蓁不会被自己压坏了吧! 常乐公主想到前几天才被自己一屁股坐坏的小蹴鞠,脸色唰的一下白了,不管不顾地张开嘴就要喊:「来唔!唔唔……」 阮蓁连忙捂住她的嘴,皱着眉头跟她说:「别喊!」 要是叫了御医,祖母不知道要怎么担心呢!今天是祖母的寿辰,她想要祖母开开心心的。 再说了…… 阮蓁嫌弃地看了一眼常乐公主。 自己又不是头一回被她这样压了,都快习惯了。 常乐公主挣扎了两下,扒开阮蓁的手,凑上前左看右看,见阮蓁脸色没那么难看了,这才放下心,问道:「你没事啦?」 阮蓁点点头,对常乐公主说:「帮我叫方嬷嬷。」 她在这里睡觉,方嬷嬷守在外面不可能让别人进来的。现在常乐公主进来了,这就说明方嬷嬷可能不在外面。 「好!」常乐公主拍拍胸脯,眼睛一闭,扯开嗓子,「方——嬷——嬷——」 「诶!来了来了!嬷嬷来了!」方嬷嬷小跑着进了里间儿,掀开厚重的帘子,登时一愣。 「哎哟!我的六公主!我的小祖宗哟!您什么时候进来的?」 她刚才不过是算着五姑娘该醒了,去小厨房取了点吃食,好让五姑娘垫一垫,这才不过一会儿的功夫,这位小祖宗怎么就进来了! 方嬷嬷把阮蓁从炕上抱起,左看右看,见自家五姑娘没什么大碍,这才放下心来,给阮蓁穿衣。 「我是刚才和四哥一起到的,他去喝酒了,我就跑来找阮蓁了……」常乐公主自知理亏,语气都弱了下来。 「姑娘昨日受了凉,本就不大舒服,这才在暖阁里小睡,公主……」 阮蓁乖巧地张开手臂方便方嬷嬷给自己穿衣,见状戳了戳常乐公主鼓起的脸颊,拦住方嬷嬷的话头:「嬷嬷,我没事。」 方嬷嬷自知失言,忙停嘴,可又心疼阮蓁,心里忍不住埋怨。 自家五姑娘打小儿就不好过,全家人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才长到这么大点儿,偏偏跟六公主这个不知轻重的小霸王玩到一块儿去了,不知道多遭了多少罪。 方嬷嬷给阮蓁穿好衣裳,又为她梳了个花苞头,两个小小的花苞上分别缠着条细细的金碧莲花链子,链子垂在发间的部分尾端分缀着两颗翠玉玲珑坠角儿,小小的坠角儿坠在头两侧,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可爱极了。 最后方嬷嬷把阮蓁睡觉时取下的赤金嵌宝石八珍项圈给她戴上,理了理项圈下方挂着的长命锁儿,锁上的小银铃泠泠作响,方嬷嬷的心情也好了许多,笑着把阮蓁抱下炕,「姑娘饿吗?奴婢方才去取了些吃食,有姑娘最喜欢吃的山药糕呢!」 第2章 阮蓁摇摇头,问方嬷嬷:「嬷嬷,阿娘呢?」 方嬷嬷道:「三夫人在东府陪着老太君呢,吩咐奴婢等姑娘醒了就带姑娘过去。」 当年先帝登基,对一众有功之臣论功行赏,轮到老太君时,这个满朝文武中唯一的一名女将什么也不要,只要一道赐婚的圣旨。 一道让她嫁给当时刚刚晋封为安远侯的阮老侯爷的圣旨。 彼时,阮老侯爷已年过而立,原配早逝,还留有一个六岁的嫡长子阮渊。谁都没想到老太君的心上人竟是他! 一个是自己的心腹重臣,一个是随自己戎马征战近十年,视若亲妹的女将,二人有情,先帝自然乐得撮合,当即下了两道圣旨。 一道是赐婚圣旨。 而另一道,则是一道封侯旨意。这道圣旨直到五年后老太君诞下麟儿才生效—— 封当时尚在襁褓中的安远侯府嫡次子阮泽为宣平侯。 后老侯爷过世,其嫡长子阮渊承袭了安远侯之位。 这便是阮府的一门两侯。当年为了方便,先帝特地命人将两座府邸建在一处,仅一墙之隔,中有小门可供进出,是以虽是两府却似一家。两府之人为了方便,便以东府西府称之。 方嬷嬷口中的东府便是大老爷阮渊的安远侯府。 路过一片竹林时,蹦蹦跳跳走在前面的常乐公主突然停下了脚步。 「公主,怎么了?」 方嬷嬷牵着阮蓁上前,却见一人从竹林里走出。 是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身穿玄色素面直裰,剑眉星目,高鼻薄唇,轮廓分明,单看五官只觉得是个俊朗男儿,可他周身却萦绕着一股与他的年岁极不相符的嗜血杀气,整个人便如一把出鞘利剑,杀气四溢,叫人胆寒心惊。 「大、大表哥……」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常乐公主似是见到了什么洪水猛兽,面露惧意,两股战战。 看她怕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了,那少年脚下一顿,远远站在了原地,常乐公主如蒙大敕,撒腿跑了几步,回身对着阮蓁不停招手,示意她快走。 阮蓁看了一眼常乐公主,却没动,转而对少年道:「寿宴要开始了,你再不去就没地方坐了。」 少年没说话。 阮蓁知道他听到了,又等了等,见他没有要回应她的意思,她抿了抿唇,仰头对方嬷嬷道:「嬷嬷,咱们走吧。」 方嬷嬷也觉得这少年身上杀气太重,很是古怪,于是牵着阮蓁快步离开。 过垂花门时,阮蓁回头看向那片竹林,那人还站在原地。 再一打眼,竹林边已空无一人。 阮蓁皱眉。 好奇怪的人。 「你不怕他吗?还跟他说话……」走出好远,常乐公主仍是心有余悸。 为什么要怕?阮蓁问:「他不是你表哥吗?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过?」她还以为常乐公主只有霍明旭、霍明熙那两个讨厌鬼表哥呢。 霍明旭、霍明熙是卢阳伯的孙儿,从小就仗着卢阳伯府是霍皇后的母家,到处欺负人,还在私底下叫阮蓁「病秧子」。阮蓁很讨厌他们。 「哦,这个呀,他不是才回来嘛。」常乐公主一边想一边说:「嗯……听母后说,大表哥好像一直在北疆,从小就去了,就连我也是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大表哥呢!」 「哦……」阮蓁似懂非懂。 常乐公主看了看阮蓁,又看看方嬷嬷,拧着手纠结了好一会儿,「哎呀」一声似是终于做了决定,她把阮蓁拉到一边,凑到她耳边悄悄说:「我跟你说呀,他……我是说大表哥,他就是那个拎着两个头给父皇贺寿的人!」 她想了想还是得告诉阮蓁,不然阮蓁傻乎乎的,不小心惹到大表哥被他杀了怎么办! 阮蓁点点头,她想起来了。 原来他就是那个单枪匹马屠了羌戎王庭,杀了羌戎国主隗炎和其子隗罡的人。 好像……是叫霍成? 「他就是霍成?」阮蓁眼睛亮了亮,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 咦?怎么跟她想的不一样?阮蓁怎么一点也没被吓到,反而、反而好像觉得很有意思的样子?常乐公主有点跟不上阮蓁的思维,愣愣地点头:「是呀,大表哥是叫霍成来着……」 「诶不是!」常乐公主还没忘了自己的目的,她焦急地跺脚,抓着阮蓁的胳膊跟她强调:「反正你离大表哥远一点,他、他可是会杀人的!」她现在一看到大表哥就想起那两颗睁着眼睛的人头,真是吓死人了! 谁知她越这么说,阮蓁的眼睛越亮。 阮蓁的眼睛本就生得极好,高兴的时候更是又黑又亮,比宫里最好看的黑宝石还要漂亮,常乐公主平日里就很喜欢看阮蓁的眼睛。 可现在常乐公主看着阮蓁亮晶晶的眼睛,不知为何有种凉飕飕的感觉…… 她忍不住抖了抖,回过神来,还是没忘了自己要干什么,不住地问阮蓁:「我跟你说的你都听到了吗?可别忘了!离大表哥远一点……」 说话间就到了老太君的荣安院正堂前,阮蓁一边胡乱点头应着,一边进了正堂。 「孙女儿祝祖母长命百岁!」阮蓁像模像样地跪下磕头,脖子上的长命锁随着她的动作发出一声清脆铃响。 常乐公主不必跪,她不伦不类地揖了揖手,也学着阮蓁说:「老太君长命百岁!」 两个小姑娘一个聪慧懂事,一个精怪活泼,却是一样的可爱。 「诶!快起来快起来!」老太君笑着把两人一左一右抱入怀里,两人就跟商量好了似的,齐齐在老太君脸上亲了一下。 「祖母高兴吗?」阮蓁偎在老太君怀里,软软地问。 老太君自然高兴,可她又想逗一逗小孙女儿,就绷着脸反问她:「囡囡觉得呢?」 第3章 阮蓁歪着头想了想,点了点头,两只小胳膊圈住老太君的脖子,白嫩嫩的小脸儿在老太君脸上亲昵地蹭了蹭,说:「高兴……」 「哦?」被小孙女儿这么一蹭,老太君的心软得哟!差点没绷住,泄出几分笑意。 「因为祖母今天瞧着年轻了好多。」阮蓁转了转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道:「不是有句话叫‘笑一笑十年少’吗?祖母一定笑了好多!」 童言稚语叫人心头暖烘烘的,忍不住露出几分笑意,偏偏常乐公主还在一旁应和,头点得跟个小鸡崽儿似的:「对对对!阮蓁说的对!」 憨态可掬的样子惹得众人纷纷发笑,老太君更是笑得合不拢嘴,「你们两个小灵精哟!」 好容易敛住笑意,老太君突然想起什么,对方嬷嬷说:「方箬啊,把我新得的那几对手钏拿来。」 方嬷嬷很快拿了个方方正正的檀木盒子来,老太君打开瞧了瞧,宠溺地捏了捏怀里两个小姑娘的小鼻子,说:「想要哪对?自己挑。」 两个小姑娘低头一瞧,咦?盒子里一对儿碧玺石的佛珠手串,一对儿碎镶祖母绿银手钏,这两对稍大点儿。另有两对小点儿的,分别是一对儿粉色珍珠手钏和一对儿珊瑚手钏。 阮蓁拿了那对珍珠手钏,常乐公主则拿了那对珊瑚手钏,往腕上一套,正好! 底下的人一看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那送礼的人分明是知道老太君最是疼爱这位五姑娘,才着意送了两对儿小点儿的,刚巧今儿六公主在,可不就一人一对了吗? 阮蓁今日恰好穿了件玫红刻丝海棠小袄,配上粉色的珍珠手钏,一抹莹润的粉白在腕间若隐若现,好看极了。 一个穿着鹅黄衫裙、瞧着比阮蓁大上两岁的小姑娘坐在下面,看得眼热,手使劲的揪着衣角,巴巴地看着阮蓁。 「你个不争气的!」说话的妇人是阮蓁的二婶婶王氏,见女儿想要又不敢自己去争,低声骂了一句,转头却是笑着对老太君说:「娘,您瞧,婉怡也想给您老人家拜个寿呢!」 阮婉怡刚要说不,却被王氏在背后推了一把,当即踉跄了几步,待回过神来已经站了出来。 这么多人看着自己,阮婉怡脚底发软,不知所措地看向王氏:「阿娘……」 「瞧这孩子!还不好意思了!」王氏讪讪一笑,催促阮婉怡,「快说啊!」 阮婉怡紧张极了,她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结结巴巴半晌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急得两眼通红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常乐公主平时就不喜欢阮蓁这个二婶婶,说话总是阴阳怪气的,教出来的两个女儿阮婉然和阮婉怡,一个虚伪,一个不讲理,都是讨厌的家伙! 现下她冷眼瞧着阮婉怡的窘态,忍不住幸灾乐祸,「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她不笑还好,一笑,阮婉怡「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堂中众人面面相觑,有几个爱嚼舌根的当即交头接耳。 「哎哟,你说,这庶出的就是跟嫡出的不一样,瞧瞧人家五姑娘,再看看这个……」 「可不是!差太多了!你看啊,大房是安远侯,三房是宣平侯,就这个二房啊,什么都不是……」 「这能怪谁,谁让二房是庶出呢!要不是老太君仁义,他们还能住在侯府里?」 「……」 王氏听着耳边的窃窃声,心中又恼又恨,偏偏面上还不能显出来,一把将阮婉怡拽了回来,赔笑道:「婉怡还小,难免紧张,难免……」 她心里暗恨女儿不争气,手上就失了力道,把阮婉怡捏疼了,顿时哭得更加歇斯底里。 老太君下首左侧坐着的身穿樱草底素面妆花褙子、面容姣好神色温柔的年轻妇人正是老太君的三子宣平侯阮泽的夫人刘氏。 刘氏素来心软,平日里虽也是不喜王氏诸多算计,但到底见不得孩子哭得这样心酸。再者,今日是老太君的寿辰,王氏这样放任阮婉怡当着众人的面哭,岂不落人口舌? 刘氏起身走到阮婉怡面前,褪了手上的琥珀连青金石手串,弯下腰哄她:「婉怡别哭,你瞧,三婶婶把这个给你好不好?」 「我不要!」阮婉怡看也不看,手一挥,刘氏手上的青金石手串就飞了出去,阮婉怡还嫌不解气,狠狠推了刘氏一把,口中大叫:「你走开!谁要你假好心!」她嫉恨阮蓁,顺带着把刘氏也恨上了。 刘氏被她推得踉跄着后退了几步,阮蓁一看,连忙上前拉住刘氏的手,关切地看她:「阿娘。」 「阿娘没事。」刘氏微微一笑,摸了摸阮蓁的头,牵着阮蓁回了自己的座位。 她该做的都做了,阮婉怡既然不领情,那她又何必再自讨没趣。 「行了!」 老太君一拍桌子,对着王氏摆摆手道:「带着孩子下去吧,闹得我头疼……」 王氏虽心有不甘,却也只能咽下这口气,拉着阮婉怡出去了。 老太君看着母女二人的身影摇了摇头,她心里知道王氏暗地里总埋怨自己偏心,可她自己也不看看自己教出来的女儿是个什么样子!要是怡姐儿有囡囡一半乖巧懂事,自己岂会不疼她? 说来说去还是王氏这个做娘的错,好的不教,净会撺掇着两个女儿争啊抢啊的,还自以为别人都不知道。 老太君叹了口气,当年若不是滔儿执意要娶她,自己怎么会同意她一介商户之女入门?滔儿虽说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又是庶出,到底也要喊自己一声娘的…… 想到阮滔这几年沉迷花街柳巷,镇日无所事事,愈发不成样子,老太君不由心中犯愁。 陪着老太君用过膳,常乐公主终于坐不住了,颠颠儿地跑了出去。 阮蓁也不管她,这府里她哪里没去过?早就熟门熟路了,总不会走丢就是了。 第4章 又说了几句俏皮话哄得老太君忘了方才的糟心事,阮蓁悄悄对着刘氏眨眨眼,正想问哥哥去哪儿了?便见常乐公主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 「阮蓁,阮蓁!走!」一进来就拉着阮蓁要往外走,「四哥他们在演武场比射箭呢!我们也去看!」 阮蓁一边跟着她往外走,一边回头道:「祖母,阿娘……」 老太君乐呵呵地点头:「去吧去吧!多玩会儿!」 小孩子就该这样嘛!老太君心道,自己这个小孙女儿什么都好,就是太乖巧了些,还好有六公主这个小泼猴儿在,时常拉着她动一动,否则总在屋里坐着可怎么好! 得了老太君的许可,常乐公主劲头儿更足了,使劲拽着阮蓁往外走,「快点快点!你哥哥也在呢!」 安远侯府的演武场是当初建府的时候就有的,这些年也一直没荒废。 两人到的时候正逢太子上场,常乐公主远远看见了就连喊带跳地给太子鼓劲儿:「四哥!四哥!」 太子与常乐公主一母同胞,素来对这个妹妹极为疼宠,几乎是有求必应,是以常乐公主与他感情极好。 太子回头对她笑了笑,转过去箭就射了出去。 直中红心! 常乐公主晃晃阮蓁的手,示意她看太子,得意洋洋道:「我四哥厉害吧!」 阮蓁点头,「嗯,很厉害。」 她扫视了一圈,总算找到了自家哥哥,穿过人群,「哥哥!」 阮成钰年长阮蓁七岁,今日着了一身靛青暗纹圆领长袍,更衬得他气质清华出众,肃肃如松下风。 见到阮蓁,阮成钰本略显清冷的面上冰融雪化,露出一抹笑意,温润柔和,「囡囡怎么来了?」 阮蓁指指他手上的弓箭:「来看你们比赛呀!哥哥能赢吗?」 阮成钰捏捏她软乎乎的小手,道:「这可有些难。」 他蹲下身半抱着阮蓁,伸手指了指太子:「太子的箭法近来进益不小,还有……」 「还有谁?」阮蓁追问。 身后传来脚步声,阮成钰似是知道是谁,头也不回地问来人:「挑到趁手的了?」 「嗯。」那人低低应了一声。 阮成钰起身,来人恰好到了他面前,他对阮蓁道:「喏,还有他。」 阮蓁抬眼一看,轻轻「咦」了一声。 「囡囡认识他?」阮成钰问。 阮蓁点头,正要开口,便听见霍成说:「见过。」 他声音不知为何有些低哑,倒是意外的好听。 阮成钰心知霍成说见过,那就真的只是「见过」,便向他介绍道:「这是舍妹,阮蓁。」 又低头对阮蓁道:「囡囡,这是霍成,你要叫哥哥。」 「大哥哥。」阮蓁仰头,甜甜脆脆地叫了一声。 她好像真的不怕他,还对他笑得这样甜。 霍成握着弓的手无意识的紧了紧,不知为何,竟问了一句:「‘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阮蓁愣了一愣,随即笑着点头,「对!」 蓁,草木茂盛。可她明明像个雪团子。 那厢,太子把弓扔给侍箭小厮,大步朝这边走来,问道:「成钰,怎么样?本宫的箭法是不是长进了不少?」 太子和阮成钰自小就玩得好,后来阮成钰又做了太子伴读,二人关系自是不一般。 阮成钰点头:「嗯。」 他性子素来如此,太子见惯不怪,朗笑几声,低头瞧了瞧一旁的阮蓁,道:「囡囡近来气色好了许多,脸上都长肉了。」 「太子哥哥说的是真的吗?」阮蓁眼睛亮了亮,小手捧着自己的脸颊,惊喜不已。 她知道自己身体弱,比同岁的孩子都要瘦小上许多,所以她平日里都会尽量多吃些,盼望着自己能再高些胖些,可一直没有成效。如今听到太子说自己胖了,自然是欢喜不已。 阮蓁的一双眼本就生得极好,现下多了几分雀跃,更显灵气逼人,被这么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这么看着,任谁都会觉得心头一软。 太子弯腰抱起她,亲昵道:「当然是真的,本宫可曾骗过你?」 「唔……」阮蓁歪着头,仔细想了想,摇头,「没有。」 她又兴冲冲地转头问阮成钰:「哥哥也觉得我胖了吗?」 阮成钰与她朝夕相处,哪里看得出来,不过为了妹妹开心,他还是温声道:「是胖了些。」 得到阮成钰的肯定,阮蓁更是开心,眉间的红痣都仿佛嫣红了许多,脆声道:「祖母和阿娘一定很开心!」 「成钰,本宫真是羡慕你,有这样一个乖巧懂事的妹妹。」想想常乐公主,太子只觉得心中酸涩,怎么别人家的妹妹就这样好,自家那个却只会撒泼耍赖。 颠颠儿跑来找太子的常乐公主正巧听到这句话,立刻气鼓鼓地嚷道:「四哥!」 常乐公主手上还拿着一柄适合她这个年纪的幼童用的小弓,气势汹汹的。 对比出真章,太子更不想放下怀里软软的小身子了。 从小一道长大,阮成钰哪里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当即上前从太子怀里抢走自家妹妹,犹嫌不够,对常乐公主说道:「太子殿下常在我们面前说六公主你是个泼猴儿,一点不像个女儿家。」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嗯,还有小蹴鞠。」说完抱着阮蓁默默站远了些。 常乐公主前几日和宫人玩闹的时候不慎把她最爱的小蹴鞠一屁股给坐坏了,她觉得很丢面子,所以勒令宫人不许说出去,没想到却被她最相信的四哥给「出卖」了。 常乐公主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恶狠狠地盯着太子,要他给自己个说法。 第5章 太子觉得好笑不已,心里却明白如果自己当真笑出声,妹妹只怕是真要恼了,只得强忍着笑意和常乐公主周旋。 眼见着那边已经开始第二轮比试,太子这才急了,忙对霍成道:「要轮到本宫了,表弟快帮我把常乐制住。」 其实不必霍成出手,太子轻轻松松便能制住常乐公主,再不然,厉声呵斥一声,常乐公主必然就会停下。可太子没有这样做,反倒是向霍成求助。 熟料霍成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口中淡淡吐出两个字:「不帮。」 太子无奈,只得许了常乐公主许多好处,比如给她买上一个月的如意斋的点心,再比如上元节要带她出宫看花灯…… 常乐公主这才心满意足地放过太子。 不一会儿,轮到霍成上场,他张弓取箭,须臾之间,连发三支连珠箭,且后一箭精准无误地将前一支箭从当中劈成两截。 准头之精准、力道之遒劲都是当世罕有,且霍成如今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可以想见待他及冠,会是何等的风采。只怕到时满朝武将无人能出其左右。 毫无疑问,这场比赛自然是霍成拔得头筹。 在场的都是些十四五岁的年轻公子,正是崇尚力量的年纪,见霍成有这般了不得的本事,顿时心生敬畏,连带着看霍成的眼神都火热了不少。 可他们又惧于霍成身上的嗜血杀气,不敢上前讨教,于是便形成了一圈人把霍成围在中央,却又每一个人敢上前搭话的诡异局面。 霍成可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这样被一圈陌生人围着,他心中渐生不虞,正要动手,便见阮成钰拨开人群走了进来。 「宋兄,你们这是做什么?」阮成钰方才在人群外看出霍成的不耐,为防他出手伤人这才站了出来。 阮成钰左手边一个穿宝蓝色净面杭绸直裰,生得一张娃娃脸的少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一笑,道:「我们是想向霍成请教……」可是又不敢开口。 这位娃娃脸的年轻公子是兵部尚书宋大人的小儿子宋志昂,平日里性子最是直率,胆子也大,无奈现下遇到的是霍成。 霍成闻言淡淡扫了他一眼,宋志昂被他看得背后一凉,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霍成不欲继续浪费时间,正要走,便觉衣袍一角被轻轻拽了拽,他低头,便见不知何时也挤进来的阮蓁正仰头看着他,见他看过来,那小小的雪团子扬起一抹笑靥,脆生生地对他说:「恭喜大哥哥!大哥哥真厉害!」 霍成的目光从她拽着他衣角的手上掠过,略微颔首,「嗯。」面上却是柔和许多。 宋志昂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心中暗自惊叹,不愧是老太君的孙女,果真是胆大,竟然怕也不怕霍成一下。 这样想着,他突然觉得脸上烧得慌——人家一个六岁的小姑娘都不怕,他一个男子汉竟然畏首畏尾的,可耻! 显然,其余的人跟他的想法也差不多,一个个蠢蠢欲动的往前挤了挤,阮蓁背后的人被后面的人挤得狠了,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往前扑倒。 面前的小姑娘笑盈盈地还欲跟他说什么,全然没察觉到将要到来的危险。 千钧一发之际,霍成长臂一伸,把阮蓁捞进怀里,闪身避开。 「咦?」阮蓁伏在霍成肩上,犹有些没弄清发生了何事。 她怎么突然就到了大哥哥怀里?阮蓁茫然环顾四周,眨着眼懵懵懂懂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大哥哥?」 霍成僵硬地抱着怀里娇娇软软的小身子,对上那双墨瞳,见她清澈见底的眼里满是不解。 霍成喉咙动了动,正要开口,便听一旁的阮成钰道:「刚才真是多谢霍兄了。」 阮成钰方才也看到了阮蓁的险境,只是他和阮蓁之间还隔着一个霍成,根本来不及。 阮成钰从霍成怀里接过阮蓁,对她道:「囡囡,快谢谢霍兄,方才多亏他出手你才无事。」 阮蓁似懂非懂地点头,对霍成道:「谢谢大哥哥。」 怀里一下子空了,霍成收回手,背到身后,道:「没事。」 阮成钰抱着阮蓁走出人群,见阮蓁面露疲色,心知妹妹今日玩得有些久了,恐怕已经累了,便同太子和常乐公主说了一声,抱着阮蓁回后院。 「霍、霍兄,我想请你指教箭术……」 霍成收回目光,看了一眼面前的人,道:「射一箭。」 「好好好!」那人喜不自禁。 热气氤氲的净室中,刘氏把阮蓁从浴桶中抱起,擦净身上的水,裹上小毯子,柔声问道:「冷吗?」 阮蓁摇摇头,依恋地在刘氏颈间蹭了蹭,湿漉漉的头发沾湿了刘氏的衣裳,罪魁祸首抿着唇不好意思地笑。 「顽皮。」刘氏嗔了她一眼,抱着她走出净室。 因着不放心女儿独住,阮蓁如今一直住在刘氏和阮泽的竹肃斋的西捎间儿里,地龙整日整日地烧着,屋子里暖烘烘的。 刘氏为小女儿换上干净的寝衣,把她放在早已暖好的锦被里。 阮蓁乖乖探出头,刘氏散开她细细软软的头发让熏笼的热气慢慢蒸干发丝上的水。 刚沐浴完毕,小女儿小脸红彤彤的,格外可爱,枕在自己腿上,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刘氏只觉得心都要化了,空出一只手点点她的小鼻子,问道:「怎么了?」 阮蓁往外拱了拱,把整张脸露出来,「阿娘,你瞧我是不是胖了些?」 「让娘看看。」刘氏稍稍偏过头,仔细打量女儿的小脸,须臾,露出一抹笑,「是胖了些,脸上都长肉了。」 待烘干头发,刘氏为阮蓁掖了掖被角,轻轻在她额上亲了亲,摸摸她的头,道:「睡吧。」 阮蓁便闭上眼。 没一会儿却又睁开,直勾勾地看着刘氏,问她:「阿娘,等我长高了,也胖了,是不是病就好了?」 第6章 对上女儿满怀希翼的眼睛,刘氏心头微涩,半晌,微笑着点点头,承诺道:「会的,会好的。」 阮蓁这才心满意足的闭上眼,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囡囡睡了?」阮泽靠在床头拿着本书看,听到脚步声,抬头问道。 刘氏点头。 同床十余载,阮泽立时察觉到刘氏心情低落,直起身子伸手把她拉到怀里,抬起她的脸,只见那双素来含着温柔笑意的桃花眼里雾气氤氲,姣好的面庞上犹挂着几滴泪珠。 「怎么哭了?」阮泽心疼不已。 刘氏便将方才阮蓁问她的话同阮泽说了,末了,又涌出两行泪,伏在阮泽肩上哭道:「三郎,我好怕……」 她怕女儿当真如御医当年所说活不过十岁。她的女儿,还这么小…… 提及阮蓁的身体,阮泽心中也很是不好受,他就这么一个宝贝囡囡。可怀里的妻子还等着他安慰,他不能在她面前表现出软弱的一面。 「柔儿,你不是都说了吗?囡囡长胖了些,近些日子气色也好了许多。」阮泽慢慢跟刘氏说着,「只要我们悉心照看,囡囡的身子会一日日好起来的。」 「再者……」 阮泽斟酌一二还是将新得来的消息跟刘氏说了:「你还记得老太君曾提过的那位苏神医吗?咱们不是一直寻不到他的踪迹?前些日子大哥偶然从一位昔年好友口中得知了他的消息,听闻他十月曾在苏杭一带出现,我已经着人去打探了……」 刘氏果然神情一振,「当真?」 当年定国公的独女患有心疾,幸有那位苏神医为她调养了几年,这才安然无恙地嫁了人,后来她产子之时难产,险些一尸两命,亦是那位苏神医匆匆赶到,这才保住了腹中胎儿。那孩子便是霍成。 「当真。」阮泽道。 刘氏这才破涕为笑。 她要等着她的囡囡长大,看着她嫁人生子,看着她福寿康宁的过一生。 她的囡囡,一定会好起来。 一定。 这一日,阮蓁刚从老太君的荣安院里出来,便见一个小少年炮弹似的从一旁冲了出来。 方嬷嬷忙护着阮蓁后退几步,心道,这三少爷转过年就十一了,怎么还是这样横冲直撞的。 方嬷嬷所说的三少爷是大老爷安远侯阮渊的次子阮成轩。 阮成轩的母亲是大理寺卿温文钊的妹妹温文芜,最是端庄大方。父亲阮渊更是个沉稳寡言的性子,偏偏生出个性格大大咧咧又带着些莽直的阮成轩来,时常做出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来,也不知这性子是随了谁。 阮成轩将将在阮蓁面前刹住脚,喊道:「囡囡!」 「三哥哥。」阮蓁心情极好的弯了弯眸子。 从前阮蓁身子孱弱,成日待在屋里不能出去的时候,阮成轩隔上几日就会跑来陪阮蓁说话,还会给她带他新发现的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因此阮蓁很喜欢这个三哥哥。 因在家中,阮蓁今日穿了件细棉面子的浅粉撒花小袄,玉色褶裙,头上的小花苞仅绑了条一指宽的粉白绸带子,长长的尾端垂在两侧,时不时扫过面颊。 阮蓁这些日子气色好了许多,脸色比之前粉嫩了不少,加上这一身装扮,更是显得粉雕玉琢,玉雪可爱。 阮成轩忍不住上前轻轻捏了捏阮蓁脸上的肉,又紧赶着在方嬷嬷表示不满前迅速收回手,食指和拇指在身后悄悄摩挲几下。 好软,好想咬一口。 实在不行,亲一下也行呀。打定主意,阮成轩转了转眼珠,指着方嬷嬷身后佯装惊讶道:「方嬷嬷,你看那是什么!」 趁着方嬷嬷转身,阮成轩快速在阮蓁脸上亲了一口,然后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一本正经地对阮蓁说:「囡囡,和三哥一起去花园玩吧?」 说着还悄悄对阮蓁挤挤眼,示意她保密。 三哥哥还是那么好玩。阮蓁对着阮成轩甜甜一笑,答应了:「好。」 「走!」 阮成轩兴高采烈地走在前面给妹妹开路,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想了想,退后几步拉住阮蓁的手。 嗯,五妹妹的手和她的脸一样,软软的,滑滑的,真好! 正值严冬,花园里百花凋零,一派灰败之景。 阮成轩拉着阮蓁在花园里左右找了一圈,嘟囔道:「人呢?」 府里和阮成轩年纪相仿又时玩在一块的也就只有二房的阮成辉了。阮蓁一边跟着阮成轩到处找人,一边问:「三哥哥是在找四哥哥吗?」 阮成轩从灌木丛里钻出来,抖了抖浑身的枯叶子,点点头,不满道:「说好在这里等我,我就晚了这么一小会,他就走了,真是不讲义气!」 花园里到处光秃秃灰蒙蒙的,对阮蓁来说着实没有一点吸引力,她的目光全落在不远处的梅林上。 寒冬腊月,万物沉寂,梅花却是越开越好,团团簇簇的挤在枝头,热闹极了。 「真好看。」阮蓁低声道。 阮成轩没听清,还以为她是在跟自己说话,矮着身子凑到她面前问道:「什么?」 「三哥你看,梅花。」阮蓁从袖中伸出一根小指头。 阮成轩看了一眼梅林,不以为然,年年都有,没啥好看的。 转念又一想,五妹妹是个姑娘家,不就是最喜欢这些花呀草呀的? 「走!三哥带你去摘花!不管阮成辉了,爱来不来!」 又拉着阮蓁一头扎进了梅林,方嬷嬷忙跟上,心道三少爷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风风火火的,不过也亏了他这性子,没见五姑娘的脚步都轻快不少?怨不得老太君总喜欢让三少爷带着五姑娘玩。 在梅林里转了一圈,阮成轩指着最粗的那棵梅树对阮蓁道:「这颗怎么样?」 第7章 阮蓁眨眨眼,奋力地仰着脖子看了看树上的花,这才点头:「好。」 方嬷嬷在一旁听得暗自好笑,三少爷和五姑娘的话听着怎么跟街边卖大白菜的似的。 阮成轩似模似样的一甩锦袍下摆,指着最高处的一枝对阮蓁道:「看好了!三哥给你摘最好的!」 莫名的豪气干云。 阮蓁弯唇,笑眯眯道:「好,三哥哥小心点。」 阮成轩爬树的本事是在阮渊手底下练出来的,他自小就皮,和阮成辉一起不知气走了多少教书先生,阮渊一打他,他就往树上窜,久而久之练成了一手爬树的好本事,爬一个小小的梅树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阮蓁话音未落,就见阮成轩抱着树干一溜烟窜了上去,从满树的花枝中探出半截身子,得意洋洋地对阮蓁招了招手。 花瓣随着他的动作纷纷扬扬落下,如下了一场花雨,阮蓁仰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显然是喜欢极了。 阮成轩见状,更加用力的晃动树干,一时间落英缤纷,成朵的梅花打着旋儿从空中落下,落在阮蓁的发间、身上,她又穿了一身粉白,神情天真懵懂,远远瞧去仿佛不慎闯入人间的小花仙一般。 眼看着再摇下去,梅树就要秃了,方嬷嬷赶忙制止,「三少爷不是要给五姑娘折花枝吗?再摇下去,花都落完了。」 阮成轩一看,还真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憨笑两声,探手折了最高处的梅枝,动作熟稔地滑下树,刚要把梅枝递给阮蓁,便听一旁传来一道低低的声音:「三哥,我也想要梅花。」 原来是阮成辉到了,却不知怎么的把阮婉怡也带来了。要知道阮成辉和阮婉怡虽然是龙凤胎,可两人极为不对头,三天两头的大吵小闹。 阮成辉见阮成轩面露不满,连忙解释道:「是她自己跟来的,可不是我带她来的。」 说着站到了阮成轩那一边,忙不迭地和阮婉怡拉开距离。 阮婉怡那日在老太君寿宴上让王氏丢了面子,被关在屋里寻了好几日,昨日王氏解了气,才放她出来。 阮婉怡这几日被关在屋子里,还挨了王氏几下手板子,夜里一个人边哭边想,就把这些都算在了阮蓁身上,她觉得如果不是阮蓁,她也不会想要手钏,阿娘就不会让她给老太君拜寿…… 她方才站在树后面,看着阮成轩为了阮蓁使劲儿地摇树,而阮蓁站在树下周围都是粉白的花瓣,漂亮的不像话。 阮婉怡心里嫉妒极了,她阿娘长得不如三婶婶,生下她,自小就比阮蓁差一截。 还好阮蓁身子不好,阿娘说阮蓁这个病秧子活不过十岁的。阮婉怡就常常拿这一点安慰自己,阮蓁再讨人喜欢又有什么用?她迟早要死的,等阮蓁死了,老太君自然就会喜欢自己了。 可是现在,阮婉怡看着面前的三个人,阮成轩不喜欢她,她一直都知道,为什么阮成辉也要跟她对着干?明明她才是他的亲妹妹呀! 阮婉怡上前一步,趁阮成轩不防备,从他手中拿过花枝,学着她姐姐阮婉然的样子低头嗅了嗅,笑着跟阮成轩说:「三哥把这花给我吧。」 又对阮蓁说:「五妹妹你那么懂事,肯定不会跟我争的对不对?」 阮蓁当然不愿意,这是三哥哥特意为她摘的,为什么四姐姐一句话她就得让给她。 「四姐姐如果也想要梅花,就让四哥哥给你摘。」阮蓁走到阮婉怡面前,伸手,「这是我的花,四姐姐给我吧。」 阮蓁本来就不喜欢阮婉怡,因为她不讲理。上次老太君寿宴她打落了刘氏的手串,还推了刘氏,阮蓁就更不喜欢她了。 阮蓁话音刚落,阮成辉就话赶话的嚷道:「我才不给她摘花!」 阮婉怡的脸有一瞬的扭曲,她咬紧了牙,对阮成辉说:「你放心,我不会麻烦你。」 转过头来对着阮蓁却是笑了,问道:「五妹妹想要花?」 她当然想要。阮蓁点头,伸着手巴巴儿的看着阮婉怡。 谁知下一瞬阮婉怡竟是把手上的花直接扔在了地上,疯了似地踩了又踩,直把花枝踩得七零八落残破不堪,她这才满意地后退一步,挑衅地看着阮蓁:「你不是想要吗?来拿啊!」 「四姑娘怎么能这么对五姑娘?她可是你妹妹。」方嬷嬷看不下去了。 阮婉怡挑着眉看方嬷嬷,「你闭嘴!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我指指点点!」 方嬷嬷原本是老太君身边的嬷嬷,因为擅长膳食,被老太君派去阮蓁身边伺候。阮婉怡每每看到她寸步不离地跟着阮蓁心里就是一阵阵的嫉恨。 明明她也是老太君的孙女儿,也要叫老太君一声「祖母」,为什么老太君只喜欢阮蓁这个迟早要死的病秧子? 「你是不是疯了?」阮成辉满脸的不可思议,他觉得阮婉怡可能是被阿娘关了几天关出失心疯了,从前她虽然不讨人喜欢,可也没有这样不可理喻过。 他上前拽住阮婉怡的胳膊,要带她走。 阮婉怡再在这里待下去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老太君那么疼五妹妹,到时候定然不会轻易放过阮婉怡。 阮成辉想,他虽然不喜欢阮婉怡,可她到底是他的亲生妹妹呀。 「你要干什么?放开我!」阮婉怡根本不领他的情,用力甩开他的手,「你不是从来没拿我当亲生妹妹吗?你去和那个病秧子做兄妹吧!我的事才不用你管!」 他们都只喜欢阮蓁,老太君是,大伯父大伯母也是,阮成辉也是,就连她那一个月见不上几面的爹爹也是疼阮蓁胜过疼她。不管她多努力讨好他们,在他们心里她就是比不上阮蓁,哪里都比不上。 想到从前的一幕幕,阮婉怡心中一阵戾气上涌。 为什么阮蓁还要活着?她早早去死不就好了吗? 第8章 她转向正被方嬷嬷和阮成轩围起来低声安慰的阮蓁,面目狰狞地看她,「病秧子你别得意!你以为自己还有几年好活?我告诉你……唔唔唔!」 阮成辉一阵心惊肉跳,赶忙上前捂住她的嘴,连拖带拽地把她拽出了梅林。 「五姑娘你别听四姑娘胡说,她都是胡说的,她是疯了才会口不择言……」这个时候方嬷嬷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主仆之别,心中早把阮婉怡骂了千遍万遍。 她算是看出来了,四姑娘这是豁出去了。可她自己不想活了,做什么还要拉上她家五姑娘?五姑娘已经够可怜了。 「对对对!」阮成轩急得围着阮蓁直转圈,「五妹妹你别哭,你可千万别哭!」 阮成轩天不怕地不怕,连他爹追着他打他都不怕,可就怕这个五妹妹哭,她一哭他就抓心挠肺。 「要不、要不我再给你折一枝梅花?」 阮成轩撩开袍子二话不说就要上树,袖子却被轻轻拽住,阮蓁红着眼圈对他笑,「三哥哥,我没事,我知道,四姐姐都是胡说的,我们回去吧,我不想要梅花了……」 六岁的小小团子,强忍着泪装作自己没事那样子,可怜极了。阮成轩看着阮蓁脸上强扯出的笑,只恨不得去掐死阮婉怡算了!这个惹事精! 他小心翼翼地牵住阮蓁的手,「好,不要梅花了,梅花有什么好的,我们回去,三哥哥给你看好玩的……」 方嬷嬷看着前面乖乖牵着阮成轩的手,不哭也不闹的阮蓁,心中真是又怜又急。 从前她觉得五姑娘小小年纪就乖巧懂事,真是好的不得了,现在却宁愿她任性些,哭也好,闹也好,撒泼打滚也好,总好过现在这样,面上看着是没什么,可她知道,五姑娘这是都藏在心里了。 六岁的小身子能藏住什么事?五姑娘身子又弱,这么一来只怕是要大病一场了。 方嬷嬷叹了口气,小心看护着前面的小主子。 刚走出花园,便见青石小径上走来一人,身穿苍蓝裰衣,看身形还是个少年,却是步履稳健。 方嬷嬷眯了眯眼,待那人再走得近了些,她才看清,竟是那日寿宴上竹林边的怪异少年! 方嬷嬷当时其实没太看清他的样子,却对他那一身远超年龄的杀气印象深刻。 「这……」 方嬷嬷想着要不让三少爷换条路,却见五姑娘放开三少爷的手朝那少年跑去。 雪团子?霍成今日是奉外祖定国公之命来探望老太君,没想到会碰上阮蓁。 这是条岔路口,霍成本是要往另一边走的,可不知为何,他停下脚步,站在青石小径上看着那个小姑娘朝自己跑来。 阮蓁跑得又快又急,一到霍成面前就迫不及待地抱住他,她身量小,伸长了胳膊也只能堪堪抱住他的腰,脸埋在他肚子上,两只小手像是怕他走开一样紧紧地抓着他的腰带。 「大哥哥……」她像是受了什么委屈,软绵绵的声音里带着哽咽。 霍成想看看她是不是哭了,手上控制着用了点力道,把她从自己身上扒开,后退一步低头看她。 果然是哭了,两只眼圈红红的,黑宝石一样的眼里全是泪水,雾蒙蒙湿漉漉的,好不可怜。 他后退一步,她紧跟着上前一步,仰着头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张开双臂,「大哥哥,抱。」 见他站在原地不动,她抬了抬双臂,更委屈了,「大哥哥,抱抱囡囡好不好?」 软软糯糯的嗓音发着颤,眼圈里的泪不停地打着转,沾湿了浓密的睫毛,小鼻子都红了。 霍成毫不怀疑,如果不如她所愿,她怕是下一息就能哭出来。 他带着满满的无奈,或许还有一丝浅浅的莫名而来的欣喜,弯腰抱起她。 这具小小软软的身子又一次被他抱进怀里,霍成的身体僵了僵,回忆着那天看到阮成钰抱她的样子慢慢调整着姿势,让她坐在他的手臂上。 阮蓁的手臂立刻就缠上了他的脖子,脸埋在他的颈间,大滴大滴的泪往外溢,落在他的脖子上,湿湿的热热的。 霍成在这一瞬明白了什么叫心软,她的泪好像滴进了他心里,泡得他的心起了皱。 因着幼时经历所致,他素来感情淡薄,杀人是他唯一精通也愿意去做的事。 可现在,抱着怀里的雪团子,霍成第一次,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想要去安慰她。 突如其来的陌生冲动让他皱了皱眉,僵硬地抱着阮蓁,慢慢的适应这实在陌生的情感。 方嬷嬷紧赶慢赶到了跟前,见到的就是他抱着阮蓁眉头紧皱,面色冷淡的样子,当即心上一颤,试探着开口,「这位公子,把五姑娘给奴婢抱吧……」 她看得出来,这少年身上的杀气不是杀十人百人就能有的,这样好像从骨子里发出的嗜血杀气,非得是打小就接触血腥之事,至少夺过上万条人命才能凝聚而成的。 方嬷嬷胆战心惊的看着霍成放在阮蓁后颈上的手,真怕他一个不高兴就拧断自家五姑娘那细细的脖子。 霍成淡淡扫了一眼面前的妇人,抱着阮蓁,避开她兀自往荣安院而去,「跟上。」 从青石小径到荣安院,走了一路怀里的小姑娘就哭了一路,把霍成那一块的衣领湿的彻彻底底。 冬日里热气散的快,更别说是眼泪的热气。霍成换了只手让阮蓁坐着,好让她继续趴在他另一边肩膀上哭,那块的衣领还干着。 进了荣安院,之前已有人通报过定国公的外孙、卢阳伯府的大公子要来,院里的丫鬟看着他面生,自然知道他就是那位霍大公子。 这位霍公子好生可怕。丫鬟腿软脚软,还得强忍着迎上前去,身子抖得跟个筛子似的,声音也打颤:「霍、霍公子,老太君在正堂等、等您呢……」 第9章 怕得要命偏偏还多往霍成身上看了两眼,她实在好奇,五姑娘怎么在霍公子怀里? 她们五姑娘那娇娇软软的小姑娘,怎么就在这位看一眼就要吓死人的霍公子怀里? 阮蓁哭了一路,听到良儿的声音才恍然意识到霍成已经抱着自己到了祖母院子里了。 不能让祖母看到她哭。阮蓁两只小手忙个不停,可那眼泪就是止不住。 眼泪越擦越多,阮蓁抽噎着向霍成求助:「大哥哥……」 她还没说想要什么,霍成径直把她按回怀里,冷声道:「没事。」 只看他身后跟着的不知是侯府几少爷的小少年的脸色,霍成就猜到雪团子是受了委屈了。 她是堂堂侯府嫡女,被一家人捧在手心宠,哪个下人敢欺负她?定是她的哪个兄弟姐妹。 想到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小姑娘乖巧懂事的样子,再看看现在小姑娘眼儿红红,鼻子红红,眼泪止也止不住的可怜儿样,霍成没来由的生出一股怒气。 他倒要看看是哪个人让她委屈成这样。 阮蓁哭了一路,刚进了正堂就开始打嗝,小身子一颤一颤的,老太君一看就知道小孙女儿是哭了,她赶忙上前要从霍成怀里抱过她。 阮蓁搂着霍成的脖子不放手,抽哒哒的直道:「祖母别看,祖母别看……」 到底还小,以为这样老太君就不知道她哭了。 老太君心疼极了,又不敢逼她,只能先让霍成坐下,慢慢哄着问阮蓁到底是怎么了。 阮蓁却不肯说,脸埋在霍成怀里,嘴里一个劲儿地说:「囡囡没哭,囡囡没哭……」 老太君急的哟! 恰在此时,方嬷嬷和阮成轩进来了,老太君可算是找到能问的人了,遏着怒气问:「方箬,囡囡这是怎么了?」 方嬷嬷这一路上早就理好了思绪,当即眼圈一红跪在地上把方才发生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诉老太君。 方嬷嬷边说,阮成轩气鼓鼓地在一旁补充。 「反了反了!真是反了!」老太君听罢,怒火中烧,狠狠一拍桌子,「去!把四姑娘给我带来!我倒要看看她是不是要反了天去!」 转过头却是慈蔼的哄着阮蓁,「囡囡到祖母这里,让祖母看看囡囡好不好?不然祖母可要担心死了……」 阮蓁这才从霍成怀里扭过身,探着身子朝老太君张开手。 老太君忙把小孙女儿抱进怀里,看着她一边哭一边打嗝,小身子一颤一颤的,老太君愈发心疼,拿着帕子给她擦泪,轻哄道:「囡囡不哭,祖母这就给你出气。」 阮蓁点点头,想到阮婉怡的话,又是一连串的泪珠,抱着老太君的脖子,委委屈屈地问:「祖母,四姐姐说我要死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祖母,我不想死……」她细细地抽噎,眼泪扑簌簌地直落,「我要是死了,祖母会伤心的,还有阿娘,她会哭的……」 「还有爹爹,大伯父二伯父,大婶婶……」 她没数王氏,想来是知道这个二婶婶不会为了她难过。 她什么都知道。 老太君心如刀绞,连连亲着她的额头,低声道:「囡囡不会死,你四姐姐是胡说的,你二婶婶打她手板子,她自己不高兴就想让你哭……」 「我知道……」阮蓁哭着点头,「四姐姐讨厌我。」 她抽搭了一下,紧接着说:「我也不喜欢她。」 「可是……」她又问:「我不高兴的时候没有欺负过她,她不高兴为什么要说我快死了?」 她还小,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没有去招惹别人,别人还要反过来欺负她。 明明极为简单的问题,却让老太君默然,她不知道该怎么跟小孙女儿说。 难道说你四姐姐她生性恶毒? 难道说你四姐姐一直嫉恨你? 难道告诉她,这世上就是有这么一类人,别说你没招惹过他,即便是你对他掏心掏肺,他也能随时反咬你一口? 王氏一进正堂就按着阮婉怡跪在老太君面前。 她早从阮成辉口中得知阮婉怡做的蠢事,可即便再怎么恨这个女儿不争气,不长进,她还是得护着她。 只是这一回,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替阮婉怡求情,只能反复说:「老太君就饶了怡姐儿吧,她还小,不懂事……」 又按着阮婉怡给老太君磕头,给阮蓁赔罪,「快给你五妹妹赔罪,说你知道错了,让老太君饶了你。」 阮婉怡在梅林里发了一阵疯,回去看到王氏登时就清醒了,哭着求王氏帮她,连让王氏带自己走这种浑话都说了出来。 她又怕又后悔,赖在院子里不愿意来老太君这里,她也知道老太君定然不会轻易放过她。 这个时候阮婉怡倒是听话的很,连连给老太君磕头,「祖母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我以后一定好好听话……」 王氏也一起求饶,到底是自己的女儿,自己心疼。 她心知老太君这次一定是气狠了,别看老太君这两年脾气好了许多,还信了佛,可一旦气急了动起手来,连大老爷阮渊都比不过她的手劲。 上一回二老爷阮滔定是要纳一个青楼女子为贵妾,被老太君拿着手腕粗的棍子打得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才下得了床。 想想老太君有多疼阮蓁,而自己这不争气的女儿竟然当着阮蓁的面说她活不久了…… 王氏心里一阵发憷,也不管什么面子里子了,当着霍成这个外人的面把头磕得咣咣响,「老太君看在媳妇儿的面上绕过怡姐儿吧,她是昏了头才会做出那种事……」 眼看着母女二人把头都磕红了,老太君这才开口,淡淡道:「你说怡姐儿还小,不懂事,你有没有想过,囡囡比怡姐儿还小两岁!她是做错了什么事让怡姐儿这么恨她?恨不得她去死?嗯?」 第10章 「这……」王氏平日里纵然是能观舌灿莲花,此刻也当真是无话可说。 阮婉怡倒是一个激灵,膝行上前扒着老太君的膝盖,哭道:「祖母,我也是您的孙女儿呀!您饶了我,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哼。」 一旁的霍成一声冷哼。 阮婉怡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一人,她偷偷抬眼瞧了瞧霍成,登时腿一软跌坐在地。 霍成起身,慢慢朝她走去,他身上的气势本就极为骇人,现下怒气上涌更是叫人心惊胆寒。 「你、你是谁?」阮婉怡想要往后躲,可她背后就是老太君的罗汉床,无处可躲。 霍成在她面前站定,低着头如看蝼蚁一般看着她,许久,才道:「饶了你?」 他的声音如冬日里的泉水,带着彻骨的寒意,「饶了你,阮蓁岂不是白哭了?」 雪团子哭得那样可怜,她这罪魁祸首轻轻松松求个饶就能过去,哪有这么好的事。 阮婉怡吓得涕泗横流,连声道:「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她反身拽着老太君的衣摆,「祖母救救我!」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可怕的人,赤手空拳往那一站,她就觉得自己好像是见到了十殿阎罗,来索她的命了。 老太君理也不理她,冷眼旁观。老太君真是气极了。 「你知道,上一个对我说他再也不敢了的人现在怎么样了?」霍成反问她。 阮婉怡连连摇头。 「死了。」霍成道:「我把他的头割了下来,献给陛下了。」 「他死的时候眼睛还睁着,像是在问我为什么不绕过他。」 「啊——」阮婉怡捂着耳朵歇斯底里地尖叫一声,彻底昏厥过去。 淡黄色的水迹从她裙摆处流出,竟是被吓得失禁了。 霍成眼见着阮婉怡被他吓得昏厥失禁,心中的怒气这才平息了些。 得亏了阮婉怡是个小姑娘,否则霍成就不是吓吓她这么简单了。 王氏扑身上前,抱住阮婉怡,「婉怡,婉怡!你别吓娘!」 从进来到现在,她终于强硬起来,抱着阮婉怡对霍成怒目而视,厉声质问他:「你是什么人?竟敢在侯府撒野!」 又向老太君哭诉:「老太君,您要为怡姐儿做主啊!要是怡姐儿被吓出什么好歹来,妾身也不想活了!」 霍成坐在梨木圈椅上,字正腔圆毫不含糊地回答她的质问:「霍成。」 王氏消息素来灵通,早知道成帝寿宴上霍成的所作所为,更是知道成帝对他极为欣赏,将他从一个小小的珍虏护军连越四级提至四品振威将军。 而霍成,他是霍皇后的侄儿,定国公唯一的外孙,卢阳伯府的嫡长孙。 老太君摆明了是不会饶过怡姐儿。 这些念头在王氏脑中转了一圈,她只觉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抱着晕厥过去的阮婉怡瘫坐在地上不住流泪。 「行了。」老太君终于开口,「别坐着了,去找个大夫看看怡姐儿。」 王氏如蒙大敕,口中连连道谢,抱着阮婉怡刚要走,却听老太君又道:「怡姐儿醒后立即去祠堂领二十竹藤,我会让人去看着。」 王氏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老太君。 二十竹藤结结实实打下来,阮婉怡这年前的一个多月都得在床上趴着养伤。 老太君看向王氏,道:「别怪我心狠,你自己的女儿你心里清楚,小小年纪心思如此歹毒,现在不好生调.教,日后真惹出了祸事才是你后悔的时候。」 王氏垂眸,低声告退。 她心中再恨也知道老太君的话不是危言耸听,可她不怪女儿心思歹毒。 没人疼的人如果心不狠,日后只有被人欺凌的份儿。 她只恨小女儿不长进,若她能像她姐姐那样藏住心思,一点点谋划着来,何至于落到如此田地。 不过,女儿才八岁,一切都不晚。 吃一堑长一智,疼得狠了,她才能记住。 阮蓁哭累了便被方嬷嬷抱去了碧纱橱里睡觉,老太君看着小孙女儿走了这才腾出空来同霍成说话。 「你外祖身子可还好?」 提起定国公,霍成眼中有了些微变化,如古井微澜,微微颔首道:「外祖身体一直很好。」 岂止是好,一得空就抓着他比武,输了便耍赖不认。 「那便好。」 老太君一时又想起当年之事,不由长叹一声。 如今大奕尚且在世的几位国公爷大都是当年随着先帝打天下时的功臣,并肩作战近十年,情同手足。只是后来先帝登基后,听信谗言疑心信国公有不臣之心,为证清白,信国公冲动之下自刎。 虽然先帝不久后查明真相,还下了罪己诏,以示悔恨之心,可是斯人已去,定国公为此与先帝割袍断义,并一怒之下去了北疆,赌咒发誓此生绝不再踏进邺城一步。 此后数十年,定国公果真再没回过邺城。 只是,他守住了自己的誓言,却对不起自己那早逝的女儿和这唯一的外孙。 老太君怜爱地看着霍成,问道:「我记得,你转过年就该十五岁了?」 「是。」霍成道。 「过得可真快……」老太君感慨。 早在霍成回邺城之初,定国公便着人送来一封信,嘱托老太君为霍成的婚事费心。 若单论霍成的出身,邺城恐怕没有女子不想嫁他的,只是他身上还背着个「不详之人」的传言—— 当年霍成的母亲怀他的时候便曾有道士上门,为他批命,短短八字「天煞孤星,孤鸾寡宿」,他父亲自然不信,当即命人将那道士打了出去,随后更是查清那道士乃是被人买通,那八字批言自然也是一派胡言。 第11章 然而几月之后,霍成出生之时母亲难产而亡,未及满月父亲战死沙场…… 接连发生的事让霍成在世人眼中当真成了天煞孤星,可笑卢阳伯刀山剑雨里走过来的,竟会被一个小小的传言吓住,对这个孙儿不闻不问,任由下人苛待欺凌,一直到霍成六岁被定国公派人接走…… 老太君细细打量着霍成,见他铁面剑眉,目若朗星,端坐在梨木圈椅上身姿挺拔,仿若一把出鞘的利剑,老太君暗暗点头,随即又皱眉。 这孩子身上杀气太重,情缘太薄,一般的姑娘家怕是连看他一眼都不敢,更遑论谈婚论嫁? 只能是慢慢相看着了。 打定主意,老太君问道:「何时回北疆?」 「下月中旬。」 霍成来邺城前,定国公勒令他要在邺城待够三个月,如今算来满打满算不过两个月,是以他还要再留上一个月。 老太君闻言略微拧眉,「竟是连年都过不了……」 随即又舒展了眉头,道:「也是应该的,恰能赶在年前回去陪你外祖过年。」 阮婉怡趴在床上,隔着四扇黑漆牙雕走百病屏风将王氏和阮滔的争执听得清清楚楚。她听到阮滔一进门就怒气冲冲地骂她不懂事,王氏在一旁求他小声些,他便开始骂王氏,什么难听的话都往她身上骂,骂她尖酸刻薄,教出来的女儿和她一样……王氏平日即便再难缠,在阮滔面前也只是个女人,被他骂了几句就开始哭,一边哭一边低声为阮婉怡开脱…… 背上火辣辣的疼,阮婉怡疼得呛出了眼泪,又不敢哭出声来,就把头埋在被子里咬着手呜咽,耳边是阮滔带着怒气的指责、王氏隐忍的哭泣…… 阮婉怡慢慢有些累了,她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最后听到的动静是阮滔摔上门的声音。 她那十天没回过家的爹爹,十天来第一次露面就是把她和阿娘狠狠地骂了一顿…… 阮婉怡醒来的时候才是傍晚。 王氏坐在她床边哭,她的姐姐阮婉然扶着王氏的胳膊跟她说话:「阿娘,我以前就跟你说过,妹妹心思太浅,让你好好教教她,你不听,如今哭又有什么用?倒不如打起精神来往前看,日子还长着呢……」 阮婉然穿着浅杏底子折枝辛夷花刺绣交领长袄,粉紫下裙,梳垂鬟分髾髻,斜插一只茉莉白玉钗,端的是弱柳扶风,我见犹怜。 王氏前半生最骄傲的便是生了这个大女儿,阮婉然自小就争气,琴棋书画女工仪态,都是拔尖儿的,只碍于父亲是庶出,母亲又是个商户之女,当初没少被人明里暗里的耻笑排挤,可没两年,阮婉然就为自己谋了个好名声,如今说起这位阮府三姑娘,那些夫人们大都是要称赞一句「温婉秀美」的。 阮婉怡跟这个姐姐感情深厚,睁眼看见她,一时间委屈又涌上心头,流着眼泪叫她:「姐姐……」 当年王氏怀阮婉怡和阮成辉的时候,阮婉然已经五岁,她时常贴着王氏的肚子听里面的动静,满心欢喜地猜测着阿娘肚子里的是个弟弟还是妹妹,后来王氏产下一对龙凤胎,阮婉然一下子有了弟弟又有了妹妹,别提有多高兴了。 阮婉然一直很疼这一对弟弟妹妹,知道阮婉怡受了委屈,她自然是心疼的,摸了摸阮婉怡的发顶,柔声细语地安慰她:「姐姐知道你受了委屈,没事,都过去了……背上还疼不疼?」 自然是疼的。阮婉怡点头。 「疼就对了。」阮婉然摸着妹妹的脸,为她抹去眼角的泪珠,「你记住,这一次被老太君责罚,谁也怨不得,要怨就怨你自己太蠢……」 「婉然!」王氏叫她:「你妹妹还受着伤呢……」 阮婉然看了眼王氏,「阿娘你别说话。」 若这件事让她来做,她有不下十种法子可以让阮蓁难过,而妹妹偏偏选了最蠢的法子,没把阮蓁怎么样反倒是自己得了一顿罚。 刁蛮任性又没有心机,在阮婉然看来,这就是蠢。 「现在姐姐问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 阮婉怡想起老太君寿宴上的窘迫难堪,想起梅林里的歇斯底里,想起阮滔骂王氏的话,还有背上一动就撕心裂肺的疼…… 阮婉怡低着头笑了,「姐姐说的对,是我太蠢……」 王氏看着小女儿的笑,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当晚,阮蓁发起了热,来势汹汹,整张脸都烧得通红。老太君命人拿着她的腰牌连夜进宫请了御医,忙活了一晚上,临到天明阮蓁才退了烧,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守了一晚上,刘氏双眼熬得通红,阮泽看了心疼,亲了亲她姣好的侧脸,温声道:「柔儿,去睡一会儿吧,囡囡这有我守着。」 临近年关,府衙就要停印,这几日事务便格外多些,阮泽时常忙到灯烛初上才回府,只是昨晚阮蓁都烧迷糊了,阮泽哪里能放下心去府衙办事,便命人替他告了假,与刘氏一道守着小女儿。 天色大亮的时候,刘氏到底是撑不住了,趴在阮蓁床边睡去。阮泽打横抱起妻子,将她轻轻安置在床上,和女儿并排躺着。 刚直起身,刘氏身边的大丫鬟念夏轻手轻脚的走进来,不情不愿道:「三爷,二夫人带着四姑娘来了,说是来赔罪的。」 念夏心里不忿的很,虽说昨天的事四姑娘也挨了一顿打,身上的伤没有一个月是好不全的,可是那到底是皮外伤,搽上药便没什么大碍了,可她们五姑娘呢? 五姑娘身子孱弱是阖府皆知的事,老太君和几位爷都小心翼翼地捧着疼着,至于御医当年说的「五姑娘只怕是活不过十岁」,这句话更是瞒得紧紧的,生怕五姑娘知道了再出什么差错。这位四姑娘可倒好,一个不高兴把阖府上下瞒了五六年的事一股脑儿全倒给五姑娘听了。 这下好了,她自个儿倒是高兴了,只可怜了她们五姑娘,这一年好容易养出了点底子,气血也好了些,这一折腾,又全没了…… 第12章 亏得五姑娘还要叫她一声「四姐姐」呢,她就这么恨不得五姑娘去死! 阮泽听了念夏的话面上亦有些不虞,只是到底还是要顾念着阮滔,沉声应了,转头往外走,和正进门的阮成钰打了个照面。 阮成钰昨晚等到御医走了才睡下,这一清醒立即又到竹肃斋来了,路上遇到王氏她们,一路上都没给好脸色。 事实上,若不是顾忌着王氏是长辈,阮成钰打人的心都有了。 「看着点囡囡,醒了就叫人。」阮泽嘱咐了两句。 阮成钰应下,快步走到床前,搓热了手才在阮蓁额头上轻轻一贴。 他来时已从丫鬟口中得知妹妹已经退烧,可到底还是自己亲手感知才能放心。 阮婉怡就跪在廊庑下,她身上还带着伤,唇色有些苍白,摇摇欲坠地跪着,瞧着可怜极了。 阮泽淡淡扫她一眼就别过眼,也不请王氏进去,就站在门前问她:「二嫂这是干什么?」 王氏语气中带着讨好,小心地看着他的脸色道:「囡囡可好些了?」 阮府之中,老太君最受人敬重,大老爷阮渊最有威慑力,但王氏最顾忌也最不敢招惹的却是这位三老爷阮泽,他瞧着温文尔雅,是个翩翩君子,可实际上他像极了当年的老侯爷,不动声色间就能致人死地。 王氏想起前些年阮泽奉旨南下巡查,各地的官员都卯足了劲儿讨好他,阮泽也是来者不拒,和他们称兄道弟和睦非常。回到邺城却是一封奏折上呈天听,把哪个官员贪墨,哪个徇私舞弊,哪个草菅人命,哪个狎.妓,说得清清楚楚,从那时候起,才没人敢小瞧了这位年纪轻轻的侯爷。 王氏不怕阮泽迁怒自己母子三人,她知道阮泽到底还是要顾念着和阮滔的兄弟之情的,她只怕阮泽把怒火发到她娘家人身上。王氏一族这两年才凭着她和侯府的关系做了皇商,将将起步,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她不知要如何面对家中的老父老母和兄长。 「劳二嫂费心,已经退烧了。」阮泽道。 王氏松了一口气,又听他道:「既然如此,二嫂就带怡姐儿回去吧。」 「这哪能?」王氏忙不迭摆手。 阮婉怡接着王氏的话,说:「什么时候五妹妹醒了,我就什么时候起,三叔不必管我。」 阮泽深深看了王氏一眼,冷声道:「该罚的娘昨天已经罚过,二嫂放心,我不会再多做什么,对王家,对你,都是。」 王氏没想到阮泽竟看出来她的想法,话已至此,再多说便是她不识好歹了,便扶起阮婉怡,母女俩灰溜溜的走了。 这一年的冬至来的格外晚,钦天监的汉白玉土圭的日影十一月二十七这天达到了最长,冬至,就来了。 刘氏带着念夏进来的时候,阮蓁已经醒了,迷迷蒙蒙地睁着眼对着粉白洒金线双绣花卉蝶鸟的帐子发呆,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好一会儿才拖着长长的尾音,慢吞吞地叫了声:「阿娘。」 白嫩的小脸上还带着显而易见的茫然,黑又亮的眼睛泛着朦胧,刘氏一看就知道她这是还没彻底醒呢,上前怜爱的把她从锦被里抱了出来,轻轻拍着她的背。 许是身子不好的缘由,阮蓁打小就是这样,每天睁眼之后总要缓上小半盏茶的时间才能彻底清醒,若不然那一整天都会神情恹恹。 好一会儿,阮蓁脸上的迷茫才褪去,看着抱着自己的刘氏,她眨眨眼,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绽开一抹笑意,「阿娘,冬节好!」 刘氏一边给她穿衣一边温柔地亲了亲她眉间嫣红的红痣,「囡囡也冬节好。」 「冬节要吃饺子。」阮蓁伸出暖烘烘的小手摸了摸刘氏的耳朵,「不然会冻耳朵。」 「好,阿娘吃,囡囡也吃。」刘氏亲昵地捏了捏她的小耳垂。 松软的衣袖扫到她的脖子,阮蓁怕痒地缩了缩脖子,转向一旁的念夏,认真道:「念夏姐姐也要吃饺子。」 念夏正为她调净面的水的温度,闻言转头笑了笑,说:「谢姑娘提醒,奴婢今儿一定多吃几个!」 在大奕,冬至算是小年,也是要隆重地过的节日,刘氏便给阮蓁穿了水红底子绣折枝海棠通袖袄,下配大红素面褶裙,再穿上金丝线绣重瓣莲花软缎绣鞋。照旧是梳了丱发,系着红丝绦,尾端坠着两颗小小的银铃。 阮蓁从刘氏怀里跳到地上,发间的红丝绦扬起又落下,发出清脆的铃响,她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裙,小小转了个圈,问刘氏:「好看吗?」这身衣裳她还是头一回穿呢。 当然是好看的,玉雪可爱的小人儿眉眼精致,额间一点红痣,像极了观音娘娘座下的金童玉女。只是面色有些苍白,下巴尖瘦,显出了些病气。 十冬腊月,来势汹汹的一场病到底是伤了阮蓁的元气。 刘氏牵着她的手去净面,「好看,阿娘的囡囡最好看!」 净过面,刘氏又给阮蓁手上脸上涂了玉容膏,这才牵着她的手往东府老太君的荣安院里去。 大奕习俗,冬节这一日阖家老小是要聚在一起吃饭的。 荣安院正堂里摆了两张花梨木八仙桌,长辈一桌,府里的小辈一桌,此刻人已到齐。因着阮蓁年纪最小,老太君又格外疼她,是以阮蓁素来是坐在老太君那一桌的。 刘氏牵着阮蓁刚要在阮泽身边坐下,便听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三婶婶,今天让囡囡和我们一起坐吧!」 刘氏回头,阮婉怡正巴巴地看着她,咬着唇,看起来有些紧张,似是怕刘氏拒绝她,阮婉怡又道:「大哥和二姐会照顾好囡囡的。」 她口中所说的大哥和二姐是大房的长子长女,阮成宏和阮婉言,阮成宏性子随了阮渊,沉稳可靠,阮婉言则像温氏,温婉大方,二人对底下的几个弟弟妹妹都很照顾。至于为何不提大姐,阮府的长女乃是二房柳姨娘所生的庶女阮婉清,尊卑有别,不能与众人同桌而食。 第13章 听阮婉怡提到自己,阮成宏和阮婉言同时点了点头,表示会照顾好妹妹。 刘氏略微为难,便低头问阮蓁:「囡囡想过去和哥哥姐姐一起坐吗?」 那日闹了一场后,阮婉怡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背上的伤还没好透,就日日来探望阮蓁,起初只是在院门口瞧着,后来见没人拦她,便进了院子,扒着西捎间儿的窗户往里看,隔上几日还会送些点心、小玩意儿之类的东西,也不管阮蓁到底会不会收。仿佛是真的想和阮蓁做一对儿好姐妹。 刘氏本以为她只是做做样子,过几天就会没了耐心,没想到这半个多月来她日日都是如此,刘氏便有些心软了。 阮蓁朝阮婉怡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囡囡!」阮婉怡不死心。 阮蓁抿了抿唇,朝阮婉怡露出一抹笑,道:「谢谢四姐姐,可是我想和阿娘一起坐。」 见她朝着自己笑,阮婉怡精神大振,也不在意自己被拒绝了,赶忙也对着阮蓁笑了笑。 老太君平素极为节俭,早饭至多不过两碟小菜一碟儿点心,再配一碗细粳米粥,今日却不一样,八仙桌上满满当当摆着各式的小菜点心,除了老太君惯喝的细粳米粥,还有一道红枣桂圆糯米粥。 阮蓁面前的是翡翠水晶饺儿和玫瑰豆腐,丫鬟们知道五姑娘最爱吃这两样,便特特摆在她面前。 一屉三个的翡翠水晶饺儿晶莹剔透,鲜香味美,玫瑰豆腐甜香阵阵,软糯可口。阮蓁吃一口咸的水晶饺,再吃一口甜的玫瑰豆腐,小腮帮子鼓鼓的,时不时满足地眯起眼睛,像一只偷食的小松鼠,可爱极了。 老太君瞧着小孙女儿憨态可掬的样子,心都要化了,笑着问她:「囡囡今儿个心情格外好,跟祖母说说可是遇到什么好事了?」 刘氏也觉得女儿今天的胃口较前两日要好上许多,便停下筷子等她说话。 「唔……」阮蓁奋力地鼓动着腮帮子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又喝了一口粥,这才道:「今天冬节,皇帝舅舅要去祭天,六公主一定会偷偷溜出宫!」 常乐公主每次偷溜出宫头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宣平侯府。 老太君恍然,小孙女儿这半月来一直在家中养病,恐怕是百无聊赖了。老太君略一思忖,道:「明日祖母要去信国公府探望你姨祖母,囡囡要去吗?」 信国公府老夫人因当年信国公之死郁结于心,身子骨一向不好,入冬便大病了一场,缠绵病榻。 姨祖母?阮蓁歪着头想了想,终于想起老太君说的信国公府的姨祖母是谁,忙点头道:「要去!」 「好,那明日祖母就带你去!」 阮蓁一边忙着嚼嘴里的东西,一边重重点了点头。 吃完饭,在朝为官的阮渊阮泽要入宫陪同成帝祭天,阮蓁随着刘氏在后院遛了会儿弯,慢慢走回竹肃斋。 少顷,阮成钰来了,手里拿着一幅画,阮蓁瞧见他手上的画眸子就亮了亮,从绣墩上跳下来,「哥哥!」 每年冬节阮蓁都要涂九九寒梅图,从前是阮泽画梅花,后来阮成钰书画小成,这件事就交给了他。 刘氏便命人收拾了南窗矮榻上的小几,阮成钰把画铺在小几上。 画中梅枝虬结,九朵寒梅顺着梅枝蜿蜒而上,次第开放,每朵梅花都是九个花瓣,从冬节起,每天涂一朵,待涂满这九九八十一朵梅花后,春天就来了。 阮蓁每一年都要认认真真地数一遍梅花花瓣,今年也不例外,阮成钰转头瞧着妹妹短短的小指头挨个点着图上的花瓣,嘴里轻声数着:「一,二,三……」 此时太阳正斜照进南窗,温暖和煦的阳光照在她细嫩白皙的脸上,给长而卷翘的浓密睫毛涂上一抹金色,她数着,睫毛轻轻颤动一下,阳光便趁机溜进她的眼睛,那一瞬,光华潋滟。 「……七十九,八十,八十一!」阮蓁数完最后一朵花瓣,兴奋地扭头对她身侧的阮成钰道:「八十一朵!哥哥今年又画对了!」 阮成钰勾起食指轻刮她的小鼻子,道:「我若是画错了,你岂不是会哭鼻子?」 「哥哥!」阮蓁鼓着腮帮子不满地看他,「不许胡说!」 「好好好,是哥哥说错了,囡囡才不会哭鼻子呢!」阮成钰拿起一旁的狼毫小楷递到阮蓁手里,问道:「今年先涂哪一朵?」 阮蓁想了想,指着从上往下的第六朵,道:「这朵!」 阮成钰便手把手地教她涂色,小小一朵花瓣,轻轻一笔便可了事,兄妹两人却都是神情专注,仿佛在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刘氏在一旁瞧着,露出一抹欣慰的笑。 涂好色,阮成钰又拿起一旁的狼毫细线笔给涂好的花瓣又重重勾了一层线,阮蓁仔细瞧着,不禁道:「哥哥好厉害!」 阮成钰肖父,自幼便在书画上极有天赋,如今不过十三岁,名声已然传了出去。 「囡囡现在还小,等你再大些,哥哥就教你作画。」阮成钰知道妹妹心中在想什么,爽快地承诺。 阮蓁闻言兴冲冲地看向刘氏,「阿娘!我想入学!」 在阮蓁心里,入学了就是长大了。 阮家的孩子一贯是七岁开蒙,阮蓁身子不好,刘氏本想延后一年,后年再让阮蓁入学,如今看来也许不该平白拖上一年? 刘氏知道女儿素来聪明,从她平日里教她浅显的音律算数就可以看出来,现下见她自己萌生了想要入学的念头,便顺从道:「等你爹爹回来,阿娘跟他商量过后再告诉你,好不好?」 「好。」阮蓁乖巧点头。 阮成钰十岁就进了国子监做监生,因着才学艳艳,如今在内舍也是名声斐然的人物,今日便不可避免要赴同窗的宴,是以陪着阮蓁玩了会儿便出门了。 第14章 阮成钰前脚刚走,后脚常乐公主就到了,她来阮府来得勤,现如今见到这位熟客,下人们都免了通报了。 刘氏正陪着阮蓁玩蝶几图,见常乐公主到了,便起身让开位子,又让丫鬟上了些点心干果一类的小零嘴儿,让两个小姑娘玩儿去了。 阮蓁平日里闲来无事便会拿出蝶几图拼一拼,如今已能拼出数十种不同的桌椅家具,她拼着,常乐公主在一旁瞧着,时不时发出几声惊叹。 阮蓁玩了一会儿就不玩了,放下手里的蝶几图,问常乐公主:「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常乐公主自进门起左手便始终背在身后,阮蓁早就注意到了。 「这个……」常乐公主略作犹豫,慢腾腾地从背后拿出一样东西塞到阮蓁手里,「喏!」 阮蓁一看,是个巴掌大的木雕娃娃,梳丱发,穿袄裙,模样生动,纤毫毕现,且木雕的表面各处被打磨得光滑,连一根可能会伤到手的小木刺都没有,可见雕刻之人的用心。 只是…… 阮蓁左瞧又瞧,觉得这娃娃好生眼熟,再细细一瞧,咦!这娃娃眉心还有一颗痣! 阮蓁可算是知道为何觉得这娃娃眼熟了!这雕的不就是她自个儿嘛! 「这是谁做的?」阮蓁起了好奇心。 暮色四合,阮成钰推拒了意犹未尽的同窗的邀请,踏着晚霞回到家中,头一件事便是去瞧阮蓁。 夕阳将落不落地挂在天边,天际处云蒸霞蔚,绚烂的云霞染红了竹肃斋大半的墙壁。 地龙烧得热烘烘的西捎间儿里,阮蓁坐在高高的通体透雕靠背玫瑰椅上,趴在西窗前的黄花梨无束腰卡子花方桌上,面前摆着个巴掌大的木雕娃娃,小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戳着木雕往前走,两条短短的小腿在空中荡呀荡呀的。 她似乎在想事情,极为入神,连阮成钰进来都没发现。 阮成钰眸中含了几分笑意,抬手示意房中的丫鬟莫要声张,走到她身后,压低声音咳了一句。 阮蓁猛地回头,红丝绦在空中划出一道圆润的轨迹,银铃发出欢快的轻响,「哥哥!」 「嗯。」阮成钰摸了摸她发顶,拿起桌上的小木雕看了看,问道:「常乐公主送给你的?神态模样与你分毫不差,也不知是宫里哪位能人雕的。」 阮蓁从他手中拿过木雕,嘟着嘴戳了戳娃娃的额头,咕哝道:「不是她送的……」 看妹妹这表情,好像人家送了她木雕娃娃,她反倒不高兴了。 阮成钰在脑中过了一遍可能会送妹妹木雕这种小玩意儿的人,无非就是常乐公主、阮成轩、再加上二伯阮滔,但思来想去又觉得不对。若是他们送的,妹妹不该是这个反应。 他不由对送木雕的人产生了几分好奇心,「哦?那是谁送你的?」 阮蓁扭头看他,白嫩嫩的小脸上写满了「不高兴」,瘪瘪嘴道:「大哥哥。」 阮成钰一下子就反应过来,颇有些诧异地挑眉,「是他亲自送来的?」 并非阮成钰大惊小怪,实在是平日里他们见到的霍成都是讨厌麻烦,不喜与不相干的人往来,见到女儿家面色就会黑上三分,如今却主动给一个六岁的小姑娘做小木雕玩,这…… 「不是。」阮蓁就是因为这个才不高兴,鼓着腮帮子闷闷道:「他让常乐公主送来的……」 寥寥数语,阮成钰已经想到,霍成许是从常乐公主口中听说了妹妹生病,怕她病中无趣,便雕了这个娃娃托常乐公主送来。 想到霍成面无表情地刻木雕的样子,阮成钰心中暗自好笑。他本以为前几回见面霍成对妹妹的照顾是因着顾及老太君。如今看来,竟是他想错了,霍成根本就是对妹妹格外关照! 阮成钰看着面前撅着小嘴儿不满地伸着手指头戳着木雕娃娃的阮蓁,心中陡然生出一股自豪——他的妹妹这样软软糯糯,乖巧可爱,自然是人人都喜欢的! 「那囡囡为何不高兴?」 阮成钰轻轻捏了捏阮蓁嫩滑的小脸儿,问道:「难不成是不喜欢这木雕娃娃?」 当然不是!阮蓁赶忙把娃娃紧紧抱进怀里,警惕地看着阮成钰,「我喜欢!」 少顷,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又恹恹地放下怀里的娃娃,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挡住了阮成钰探究的目光,自言自语一般问阮成钰:「哥哥,大哥哥为什么不亲自来看我?」 竟是为了这个在不开心吗?阮成钰心中生出几分诧异——妹妹何时和霍成这般亲近了?「囡囡想要大哥哥来看你?」 「嗯!」 阮蓁点头,坐在玫瑰椅上仰着头看阮成钰,殷殷道:「哥哥跟大哥哥说一声,让他来看我好不好?」 对上妹妹满含殷切期盼的眼睛,阮成钰自然说不出拒绝的话来,抬手轻点她小巧的鼻子,温声应了:「好。」 「哥哥真好!」 阮蓁扑进他怀里,在他脸上重重亲了一口,弯着眼睛开心地笑了。 翌日一早,阮蓁收拾妥当,刘氏牵着她的手把她送出府门,嘱咐她:「到了信国公府要听祖母的话,不要到处乱跑,知道吗?」 阮蓁长这么大,除了跟着老太君进宫,几乎没出过门,刘氏不免担心。 阮蓁乖乖点头,牵着老太君的手上了马车,掀开马车小窗的米黄镶边墨绿底子的帘子朝刘氏甜甜一笑,道:「阿娘放心,我会听话。」 马车辘辘,穿过最热闹的西大街,拐了个弯儿,鼎沸的人声渐趋于无,信国公府便到了。 当年信国公自刎后仅留下柔弱的妻子和尚在襁褓中的嫡子徐晋,徐晋因着父亲的遭遇,并不热衷于仕途,仅是承袭了国公之位,并无实职。素日里最爱做的事就是与睿王爷赏花作诗,在这邺城天子脚下当起了闲云野鹤,是以信国公府瞧着比宣平侯府要冷清许多。 第15章 信国公府极少来客,更别说是位小娇客,是以一路上遇到的下人们都用新奇的眼光瞧着老太君身侧的阮蓁,心中暗自揣度,这位眉眼精致,额间一点红痣,好看的不似凡间客的小姑娘难不成就是那位被老太君和两府侯爷捧在手心里疼的宣平侯府五姑娘? 见他们看自己,阮蓁不羞也不恼,大大方方地回以一个甜甜的笑。 下人们无一不被这笑甜进了心里,暗道,果真是个讨喜的孩子! 冬日天儿冷,老夫人就搬进了东边的暖阁里,老太君牵着阮蓁的手刚进暖阁的门,就听到一阵急咳,撕心裂肺的,要咳出血一般。 老太君急走几步,挑开里间的帘子,关切道:「这么些日子了,怎么还是一点不见起色?」 徐老夫人靠坐在炕头,闻言虚弱地笑笑,「老毛病了,不碍事。」 说着慈蔼地对阮蓁招招手,拍拍身边,道:「囡囡到姨祖母这里来。」 老太君把阮蓁抱上炕,阮蓁拱着小身子往徐老夫人身边靠了靠,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瞧了她好半天,认真道:「姨祖母病了,要喝药。」 她似是想起了药的苦味儿,苦着脸打了个哆嗦,仰着脸劝徐老夫人:「不能嫌药苦,阿娘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喝了药,就会好了。」 一本正经的小模样惹得徐老夫人轻笑不已,连连点头道:「好,姨祖母听囡囡的话,不嫌药苦,喝药,等姨祖母好了,带囡囡去城外摘花好不好?」 阮蓁还没去过城外,听常乐公主说,城外有山有水,还有一大片空地可以放风筝。阮蓁向往极了,连连点头,「好!姨祖母要快点好起来!」 「真是好孩子。」徐老夫人抬手轻轻摸了摸阮蓁的头,对老太君说:「有这么一个小心肝儿在身边,日子不知道要开心多少,可惜,晋儿只有兰哥儿一个孩子……」 老太君道:「兰哥儿品貌端正,孝敬懂事,又有才气,多少人羡慕你呢,你且知足些!」 正说着,下人通报说少爷来了,便见一个身着靛青色银丝暗纹团花长袍,瞧着与阮成钰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祖母,老太君。」 见到孙儿,徐老夫人面上多了几分笑意,「正说着你呢,就来了,可不是听到我们在夸你?」 徐朗忙道:「祖母就不要拿孙儿打趣了。」 他弯唇一笑,一刹间整个屋子仿佛都亮堂了许多,真正是应了那句「立如芝兰玉树,笑似朗月入怀」,真真是清风朗月一般。 瞧见徐老夫人身侧仰着头看他的小姑娘,徐朗略一思忖,道:「这是老太君常说的五姑娘吗?」 老太君笑着点头,对阮蓁说:「这是你姨祖母家的徐朗哥哥,囡囡快叫哥哥。」 「徐朗哥哥。」阮蓁拖着小奶音叫了声。 「兰哥儿,带囡囡出去玩吧,我和老太君有话要说。」徐老夫人道。 阮蓁跳下炕,乖乖牵住徐朗的手,一大一小相携着走出暖阁。 冬日天冷,外头也没什么好玩的,徐朗便带着阮蓁去了自己院中的小书房,丫鬟很有眼力见儿地上了几碟子点心坚果一类的小零嘴儿,许是见着阮蓁粉嫩可爱,一个丫鬟还特地送来了平日里自己吃的梅子糖果,用粉缎素面荷包装着,递到阮蓁面前的时候还有些不好意思,「都是奴婢平日自个儿买的小零嘴儿,不是多金贵的,姑娘不要嫌弃。」 这丫鬟也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生得一张苹果脸,圆圆的,很是可爱,腼腆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阮蓁见了就心生好感,接过荷包,软软糯糯地道了声谢。 小丫鬟许是没见过这般漂亮讨喜的小姑娘,听这一声谢眼睛都亮了亮,咧着嘴笑了笑,忽然憨憨傻傻地来了一句:「姑娘长得真好看,像观音娘娘座下的小童子嘞!」 阮蓁抿着唇笑,绵绵道:「姐姐也好看。」 小丫鬟飘着走出书房,书房里一时只剩下徐朗和阮蓁两人,阮蓁和这个哥哥不甚熟稔,便低头玩着手上的荷包,拉开系带从里面掏出一颗盐渍梅子放入嘴中,酸酸甜甜的味道一下子在嘴里蔓延开了,阮蓁不由眯了眯眼。 为她身体好,刘氏素来不叫她多吃梅子糖果一类的东西,可是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哪有不爱吃这些的呢?正是因此,阮蓁才会因着一颗小小的梅子这般开心。 徐朗在一旁打量着她,小姑娘穿着身浅粉绣草绿色如意纹小袄,粉白素面撒花裙,头顶两个小花苞,系着一指宽的粉绸带,粉粉嫩嫩的一个小团子。 徐朗常听阮成钰提起她,知道她身子不好,却很是乖巧懂事,他那时还想,五六岁的小姑娘哪有不哭不闹的?只怕是阮成钰格外喜爱她,所以才觉得她哪儿都好。 如今见着了,他才知道从前是自己狭隘了,她是真的乖巧伶俐,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像是从画里走出的人儿。 徐朗起身,从多宝阁下的柜子中取出自己当年玩过的棋盘,问她:「囡囡会玩华容道吗?」 阮蓁抬头,视线从手中的荷包转移到他身上,眨了眨眼,摇头道:「不会。」 小花苞上系着的粉绸带轻轻晃动,徐朗不知为何突然很想摸一摸她的头,又怕太过唐突,便对她温润地笑了笑,道:「徐朗哥哥教你,好不好?」 阮蓁看着他,犹豫了片刻,从矮榻上跳下来,走到他身边,点头,「好。」 徐朗将棋盘上的木块归拢好,思道:「华容道还有一典故,囡囡想听吗?」 这个年纪的孩童正是爱听故事的时候,阮蓁也不例外,清亮亮的眼儿眨了眨,说了句「好」,便微仰着头期待地看着徐朗。 小羊羔儿一般的眼神看得徐朗心下一软,理了理思绪正要开口,便听书房外候着的丫鬟高声通报道:「少爷,文安郡主来了。」 第16章 话音未落,书房门被人径直推开,身着月白青葱色云天水漾留仙裙,梳飞仙髻的少女领着个身穿秋香色比甲的丫鬟兀自走进书房。 徐朗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直起身道:「阿凝,你怎么来了?」 刘凝是成帝最小的弟弟睿亲王的嫡长女,年方十一,早在出生之时便与徐朗定下了婚约,二人自小一起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 刘凝视线在他身上打了个转,却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转眸看向徐朗身侧的人,不悦地拧眉道:「阮蓁?」 睿亲王醉心书画,于书画一道上造诣极高。刘凝自幼跟在他身边耳濡目染,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更是早早就传出了「才女」的名号,加之她出身尊贵,走到哪里都不缺吹捧之人,久而久之,刘凝便当真以为自己是邺城贵女第一人,自然就看不上如常乐公主和阮蓁这般的小姑娘,觉得她们都是只会撒娇耍泼的黄毛丫头。 她惯爱扬着下巴,微垂着眼帘看人,神情里总带着些微不屑。阮蓁不喜欢她的眼神,就看着她腰间的蝴蝶结子长穗五色腰封,叫了声:「郡主。」 因着老太君的缘故,阮蓁叫成帝一声「皇帝舅舅」,照理不该对刘凝叫得这样生疏,只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阮蓁懵懵懂懂地顺着成帝的话叫她「阿凝姐姐」,刘凝当时应了,没人的时候却对她说「不许叫我阿凝姐姐,你又不是我皇伯伯的女儿。」 刘凝微微颔首,应了,又问:「你怎么在这里?」 听她的语气,好似她才是信国公府的主人。徐朗心下不虞,面上却不显,温和地笑了笑,抬手摸了摸阮蓁的发顶,道:「祖母身子有些不适,囡囡是跟着老太君来探望祖母的。」 他和那小丫头站在一处,举止亲昵,对她却这样冷淡,好似她是不速之客,是个外人一般,明明她才是他的未婚妻。刘凝心生恼怒,硬邦邦道:「爹爹明日要在府中举办诗会,命我请你去。」 其实是她自己要来的,信国公现如今就在王府,待他晚间回来自会告诉徐朗,可她想见一见他,就来了。 「徐朗哥哥。」阮蓁轻轻扯了扯徐朗的衣袖。 徐朗微侧身子面对阮蓁,稍稍弯下腰,「怎么了?」 阮蓁看了一眼刘凝,抿了抿唇,道:「我去找祖母了。」 莫名的,阮蓁觉得刘凝有些可怜,她面上看起来凶巴巴的,但阮蓁能感觉到她好像要哭了。阮蓁皱眉,她不知道刘凝怎么突然就要哭了,可她觉得自己不能留下来,不然等刘凝真的哭了,朝她发脾气怎么办? 「我送你过去。」徐朗不放心让阮蓁一个人过去,这么个小姑娘,迷路了,摔倒了,都是有可能的。 她就是想让他留下来安慰刘凝才说要走的,他走了,刘凝怎么办?阮蓁忙不迭摇头,举起手中的荷包道:「让刚才给我荷包的姐姐送我吧……」 不等徐朗说话,她便迈着小步子跑出书房,一眼从门外的两个丫鬟中认出苹果脸的丫鬟,仰着头脆生生问她:「姐姐能带我去找祖母吗?」 「能能能!」丫鬟不住点头。 阮蓁这才笑了,主动牵住丫鬟的手,朝门内的徐朗道:「徐朗哥哥,我走了。」 小姑娘头也不回的走了,徐朗瞧着她渐行渐远的小小身影,到底是有些不放心,忍不住追了出去。 「徐朗!」刘凝重重跺脚,看着心上人的背影,眼里满是不甘心。 她身后的丫鬟听春不满道:「郡主特地来看他,他却这样对郡主,真是不识好歹!」 刘凝回头瞪了她一眼,「多嘴,他也是你能编排的?」 起初知道自己与信国公的嫡子有婚约时,刘凝是不愿意的,因为信国公的名号虽好听,可终究没有实权,就如她爹爹一般,顶着个睿亲王的名头,到最后,却连她母妃都护不住。可后来,她见到徐朗,他站在白玉兰树下对着她轻轻笑了笑,她就觉得那些都不算什么了——她想嫁给他,想让他天天对着她那样笑。 老太君刚下马车就听门房的阍者说霍公子来了,她正想问是霍大公子吗?便觉身旁的小孙女儿放开了她的手,吃力地迈过门槛,然后噔噔噔迈着小短腿一溜烟儿跑没了。 老太君忙命人在后面追,这小丫头,也不知是怎么着就和霍成对上眼缘儿了,一听他来就跑得这样快,也不想想自个儿的身子受不受得住。 话虽这么说,老太君也乐得小孙女儿和霍成亲近,正好让小姑娘的绵软可爱去一去霍成身上的煞气,才不到十五岁的年轻人,眼神就冷漠得跟历经沧桑的剑客一般,这可怎么行。 好在阮蓁虽一时兴奋,却也还记得自己的身子,将将过了影壁就改跑为走,不过步子还是一样的急。 好容易见着了竹肃斋的院门,一激动,又跑了起来,可叫后面的丫鬟叫苦连天,提心吊胆地跟在她后面,不住地喊道:「五姑娘当心些!」 霍成许是听到了丫鬟的声音,从偏厅走出来,站在廊庑下。 阮蓁一见到他,脚下跑得更欢了,清脆的声音响彻竹肃斋,「大哥哥!」 跑得这么快,也不怕摔着。霍成不自觉地皱眉,往前迈了一步,在小丫头扑过来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张开双臂接住她。 「大哥哥,你真的来看我了!」阮蓁趴在他怀里仰着脸,兴奋极了。 看她乳燕一般微张着嘴小小地喘息着,小巧的鼻子沁出细细密密的一层汗珠,霍成伸出大拇指蹭去她鼻头的汗珠,「嗯。」 霍成站起身,牵着阮蓁进了偏厅,阮成钰也在,他刚才不过是起身的动作慢了些,就被霍成抢了先。 阮成钰从黄花梨圈椅上起身,端了手边的青花缠枝纹茶盅,一边蹲下身子喂阮蓁喝水,一边道:「跑那么快做什么?你大哥哥又不会跑。」 阮蓁双手盖在阮成钰的手外面,捧着茶盅小口小口地抿了几口水,推开茶盅,咧着嘴不好意思地笑。 第17章 「下次不要跑。」一旁的霍成忽然开口。 阮蓁嘟嘴,刚被水浸过的嘴唇粉嫩水润,「可是我想早点见到大哥哥。」 哥哥刚才说错了,大哥哥就是会跑的呀!大哥哥如果真的跑了,她才追不上呢。阮蓁不高兴地瘪瘪嘴,她才不要去追。 从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我想早点见到你」。霍成看着面前还不及他腰间的小姑娘,眸色深深,「你不要跑,我过去。」 这话里多多少少带了些承诺的意味,阮成钰听得微皱眉头,随即又暗笑自己想多了,妹妹才六岁。 「哦……」阮蓁懵懵懂懂地点头,对上霍成的眼睛,她慢慢眨了一下眼。 大哥哥的眼神好奇怪。 阮蓁即便再聪慧,也不过是个六岁的孩童,想不明白就没再去想,「呀」了一声,突然想起什么,兴冲冲地跑了出去,遥遥扔下一句:「大哥哥等一下。」 阮成钰宠溺地看着妹妹风风火火地跑出去,眼里含了些微无奈,对霍成道:「囡囡少有这么活泼的时候。」 阮蓁身子不好,五岁之前走路大都是嬷嬷抱着,刘氏对她更是小心翼翼,怕她伤着,就不许她去跟哥哥姐姐们玩闹。时日久了,她自己好似也明白了,不再提那些让他们为难的要求,时常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榻上玩蝶几图,偶尔常乐公主来了,两个小姑娘凑在一处,也大多是常乐公主叽叽喳喳地说,她在一旁听着。乖巧懂事地让人心疼。 这些日子,阮成钰发现,妹妹开朗了许多,嬉笑怒骂间多了几分这个年岁的孩童该有的生气——而这变化,是从霍成来了之后开始的。 其实阮成钰能想明白为何妹妹与霍成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却能迅速和他亲近起来。老太君心疼阮蓁,总爱把她抱在怀里语调悠长地讲一众兄弟跟随先帝四处征伐的故事。阮蓁听得多了,心里对那些横刀立马骁勇善战的将士生出仰慕,待遇见霍成,知道了他的事,自然而然就对他多了几分亲近。 「嗯。」霍成淡淡应了一声,转过头看向门口,细微的脚步声远远传来,霍成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 一会儿的功夫,阮蓁去而复返,「大哥哥!」 她径直来到霍成面前,举起手中的木雕娃娃问他:「这是大哥哥亲手雕的吗?」她就是想确认一下。 霍成没有回答她,从她手中取过木雕,巴掌大的木雕被他整个抓在手心,他看着那张精致小巧的脸,拇指拂过它带着无邪笑意的嘴角。 明明是照着面前的小姑娘雕的,可到底是不一样——至少,它压不住他心底的暴虐。 霍成深深敛住眸中的神色,抬眼问面前正殷切看着自己的小姑娘,问道:「喜欢吗?」 「嗯!」阮蓁使劲儿点头。 像是怕他后悔收回一般,她从他手中拿回木雕,爱不释手地捧在手里,神色间满是喜爱,连带着眉间那颗小痣都嫣红了不少。 看着看着,阮蓁忽然抬头,那双黑黢黢的眼睛清亮亮的,带着期盼,带着询问,「大哥哥能再给我做一个吗?」 好像知道自己的要求太过突兀,她拘谨地咬唇,皓齿如小巧的贝壳,在下唇上留下浅浅的印痕,又连忙补充道:「就当、就当是我明年的生辰礼物,好不好?」 再做一个?霍成暗自思忖,再做一个什么样儿的? 笑?不,已经做过了。 怒?也不行,她尚未在他面前生过气。 他面前突然浮现那天她远远朝他跑来,红着眼圈扑进他怀里,委屈极了的样子。 那就这个吧。 霍成抬眸,看着面前因为他稍稍的沉默神色有些黯然的小姑娘,不动声色地问她:「什么时候?」 「啊?」阮蓁呆愣愣的,突然反应过来他是在问她生辰是什么时候,眼睛一瞬恢复了光彩,璀璨生辉,想也不想便道:「二月初二!」 二月初二,花朝节。霍成眸中掠过一丝笑意,是个好日子。 阮成钰在一旁听着,不由道:「霍兄不是下月中便要回北疆吗?」难不成到时为了一个木雕娃娃特地着人快马加鞭往返一趟? 阮蓁一听,脸上喜色全无,急急看向霍成,却见霍成略微颔首,「初十就走。」 初十,可是今天已经是十一月最后一天了呀!那大哥哥岂不是再有十天就要走了?阮蓁也不管什么娃娃不娃娃,生辰不生辰的了,不管不顾往霍成怀里一扑,撅着小嘴儿道:「大哥哥一定要走吗?可是马上就要过年了呀……」 妹妹头一次这么黏人,对象却不是自己,阮成钰心里很不是滋味,哄劝道:「囡囡听话,你大哥哥如果不回去,定国公就只能一个人过年了,他比祖母还要年迈,一个人过年多可怜……」 说着欲上前把阮蓁从霍成怀中抱出,却被霍成抬手拦下。 她身量小,即便他坐着,她也只到她胸膛处,这么小小的一个。霍成低头看着怀里两手紧紧抓着他腰间衣料的小姑娘,目光一再柔和,承诺道:「你生辰,我会回来。」 刚才还噘着嘴儿一脸不开心的小姑娘瞬时睁大了眼睛,满脸惊喜:「真的?」 霍成不做声,默认。 「吧唧」阮蓁突然踮起脚,在他脸上大大亲了一口,然后退后一步,背着手,笑眯眯道:「谢谢大哥哥!」 笑得像只偷着了腥的小奶猫儿。霍成看着她,眼中带了些微无奈,些微宠溺。 阮成钰看着面前一大一小两人的互动,突然有些后悔让霍成来看妹妹。 晚上吃饭的时候,阮泽跟阮蓁说了让她入学的事,等过完年就让她向府中的西席先生行拜师礼,和阮成轩、阮婉怡一起上课。 阮蓁自然高兴坏了,胃口大开,就连刘氏给她夹她不爱吃的白切鸡,她都吃得津津有味。 第18章 不一会儿,阮成钰吃完了,便回了涿平院。 冬节过后国子监停课,一直到过完元宵才再度开课,虽然没有了课业,但明年八月,阮成钰便要参加乡试,是以还是如往常一般,每日晨起晚间都要温书。 阮成钰前脚刚走,阮蓁端起手边的甜白瓷小碗,一口气把刘氏给她盛好的满满一碗乌鸡野菌汤喝了个底儿朝天,「爹爹,阿娘,我喝完了!」 说着跳下椅子就要去追阮成钰,刘氏忙拉住她,拿绢丝帕子给她抹了抹嘴,叮嘱道:「刚吃完饭,不要跑,慢慢儿走,当心一会儿不舒服。」 「嗯嗯!」阮蓁仰着脸任刘氏擦嘴,胡乱点头应着。 也不知有什么事,急成这样。刘氏放下帕子,轻点阮蓁额头,笑道:「行了,去吧,看把你急的!」 阮蓁抿着嘴笑了笑,牵住早在一旁候着的方嬷嬷的手,出了正堂。 涿平院与竹肃斋相距不远,没一会儿就到了,不用丫鬟通报,阮蓁径直往书房去。 阮成钰正伏在黑漆嵌螺钿云龙纹剑腿长桌上看书,听到动静抬头看来,待见是阮蓁,他放下书,绕出长桌,「囡囡怎么来了?」 「哥哥不必管我。」阮蓁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是想看看哥哥的书房。」 竹肃斋也有书房,可那是爹爹处理公文的地方,不像哥哥的书房才是读书的。阮蓁一想到她马上也要读书了,就觉得高兴。 自小看着她长大,阮成钰几乎立时就明白阮蓁在想什么,想了想,道:「那囡囡随便看看,哥哥先去温书。」 若是他在一旁看着,妹妹反倒要不自在了。 阮蓁连连点头,待阮成钰重新坐回去,她才小小松了口气,转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仔细打量着书房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件摆设。 她从前也常来阮成钰的书房,但那都是来玩的,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细细地看过。 阮蓁从墙角的酸枝木雕四君子石面高几看到壁上的山水画,再从长桌上的青花梅兰竹笔洗看到一侧的黄花梨有束腰三弯腿矮榻,越看越觉得心里满是欢喜。 她迈着小短腿儿跑到长桌前,扒着桌边对阮成钰道:「哥哥,我也想有个自己的书房。」像哥哥这样的书房。 长桌上的紫檀笔架上依次挂着五支笔,阮蓁挨个用小指头小心翼翼地戳一戳。明明平日里见过无数次的东西,现在却好像第一次见似的,新奇极了。 阮成钰便让阮蓁站在自己双腿间,取下一支羊毫笔,沾了墨,握着妹妹小小的手带着她慢慢写字,对她说:「你现在还小,等你再大些,有了自己的院子,自然会有自己的书房。」 「等转过年,哥哥就带你去四宝斋买笔墨纸砚,好不好?」阮成钰对阮蓁一向有求必应。 当然好,阮蓁恨不得现在就去,不住点头,「好!」 如此,又过了几日,这天,阮蓁刚吃完早饭,便见常乐公主急匆匆地冲了进来,连气都顾不上喘,对阮蓁道:「阮蓁,我大表哥要走了!」 阮蓁愣了愣,呐呐道:「可是今天才初七啊……」不是说初十才走吗? 「我也不知道。」常乐公主撇撇嘴,「他刚才进宫来跟父皇母后辞行了,我一听就溜出来找你了。」 她其实也挺想大表哥快点走的,因为他实在太吓人了,就算知道他不会杀她,可是她一对上他那双眼睛就觉得脖子凉飕飕的。 但是她知道阮蓁肯定不舍得大表哥走,所以就赶快跑来通知她了。 常乐公主自己也觉得很奇怪,怎么大表哥对别人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对阮蓁就那么好,听说她生病了还特地给她刻木雕!而且自己胆子这么大都怕大表哥,阮蓁竟然一点儿也不怕。常乐公主觉得她以前可能小看阮蓁了。 「哥哥。」阮蓁咬唇,看向阮成钰,「你带我去送送大哥哥好不好?」 她不想连见都没见他一面,就让他走了。 阮成钰当即命人架好马车,带着阮蓁和常乐公主直奔城门而去,堪堪在城门口拦住了霍成。 「大哥哥!」 马车将将停稳,阮蓁便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落地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她却丝毫不在意,急急朝霍成跑去。 她今日穿了牙白绣翠蓝竹叶暗花小袄,娇绿缎裙,外披银白底色翠纹斗篷,仍是梳着花苞头,其间点缀着珍珠钿花,额间一点红痣。嫩生生的如春日枝头新发的嫩芽。 霍成下马,弯腰扶住朝自己扑来的小姑娘,却被她毫不领情地躲开,朝后退了一步,和他拉开距离。 刚才跑过来的时候那样急,到了面前却一句话不说,只留给霍成一个乌压压的发顶。 「怎么了?」她不说话,霍成就主动开口。 他从没有对人这样耐心过,若是让他手下的那些个将领看到现下这幅情景,定会惊掉下巴。 阮蓁闻言摇了摇头,仍是低着头一言不发,豆大的泪珠扑簌簌滚落前襟。 霍成伸手捏着她的下巴强令她抬起头,便见那张雪白精致的小脸上挂满泪水,仍不断有泪珠争先恐后地从微红的眼眶涌出,他眸色微动,「哭了?」 「没有!」阮蓁别过头,咬着唇,眼泪落得更急了。 倔成这样。霍成叹了口气,蹲下身子为她拭了拭泪,「哭什么?」他的耐心在她面前好似没了边儿。 「大哥哥……」阮蓁扑进他怀里,双臂紧紧圈着他的脖子,小脸儿埋在他的颈间,一边低低抽噎一边问:「你是故意骗我的,对不对?」 骗她自己初十才走,就是不想让她来送他,再哭成个泪人儿,那天她红着眼圈可怜兮兮的样子,他再不想看见,可惜事与愿违。霍成抬眸,淡淡扫了一眼不远处从马车上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的常乐公主,吓得常乐公主赶忙放下帘子,轻拍着胸口——大表哥的眼神好可怕。 第19章 见霍成不说话,阮蓁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她委屈极了,在他耳边抽抽搭搭地低声控诉:「我知道你怕我哭,可是、可是如果你告诉我,我就不会哭了呀……大不了、大不了我在家里哭过了再来送你……」 霍成想到她缩着小身子,躲在被子里,咬着手小兽一样低低呜咽的样子,有一瞬心如被一根毫毛细针轻轻扎过,丝丝微微的,极容易被忽略的疼。 「别哭。」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哄她,只能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 「马上,马上就好,我再哭一小会儿,一小会儿就好……」阮蓁呜咽着点头,还跟他讨价还价。 好一会儿,阮蓁才举起袖子抹了抹眼睛,从霍成怀里退开,似是觉得丢脸,她垂着眼帘,大眼睛骨碌碌地来回转,就是不看他。 一高一矮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谁也不说话,引得行人纷纷顿足,却又慑于霍成周身的气势不敢多看。 少顷,霍成抬起手,略显僵硬地摸了摸阮蓁的头,皱着眉叮嘱面前的小姑娘:「别跑,别哭,不要难过……」语气仍是极淡极淡。 顿了顿,他道:「我走了。」 「好。」阮蓁乖巧点头,不知是在回应他前面的叮嘱还是最后的「我走了」。 霍成转身,走了几步,翻身上马。 「大哥哥!」阮蓁忽然急急叫了一声。 霍成反身看她,只见小姑娘仰着脸,被泪水涤过的清亮双眸满含殷切地看着他,「大哥哥不要忘了我……」 霍成目光微凝,郑重颔首,「嗯。」 然而调转马头绝尘而去。 回去的路上,无论常乐公主如何逗,阮蓁始终闷闷不乐地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 若是让她这样回到家中,阿娘定是要担心。阮成钰挑开车帘看了看窗外,吩咐车夫绕去西大街。 西大街是邺城最为繁华的街道,临近年关,更是热闹非凡,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行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西大街上有一家如意斋,做点心的手艺可谓是登峰造极炉火纯青,其中的翠玉豆糕和水晶桂花糕深得阮蓁喜爱。阮成钰便带着阮蓁和常乐公主直奔如意斋而去。 进门的时候常乐公主只顾着和阮蓁说话,一不留神便直直撞到了一人身上。 「哎哟!」常乐公主连连后退几步,捂着额头正要说话,一抬头,满腔的不满重又咽了回去。 端见那人一袭鸦青色素面云纹圆领袍,腰绶朱砂沁夔龙纹玉佩,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仪态隽美清雅,可称得上是霞姿月韵。 贺瑾后退一步,朝常乐公主揖手道:「不慎冲撞了姑娘,还望姑娘恕罪。」 他的声音如玉石相击,清越顺耳,常乐公主一时有些发晕,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对方。 「姑娘没事吧?」见常乐公主捂着额头直愣愣地站在那里,贺瑾微蹙了眉,稍稍躬身,关切道。 常乐公主堪堪回过神来,慢吞吞地点头,呐呐道:「没、没事。」 「那便好。」 贺瑾绕过常乐公主,缓步下了如意斋前的石阶,不多时便淹没在人群中。 挑了些点心,又买了一盒子的糖,阮蓁吃着酸酸甜甜的梅子糖,脸上有了些许笑意。 阮成钰见状,这才放下心来,带着两个小姑娘回府。 「阮蓁,你说我以后还会不会见到他?」回了竹肃斋,常乐公主仍在回味着方才的情形。 「从前我以为徐朗和你哥哥就是我见过最俊的人了,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好看的人!」常乐公主暗恨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跟上去瞧瞧,好知道这样好看到极致的人究竟是哪家的公子。 阮蓁看着她捶胸顿足的样子,塞了一块翠玉豆糕到她嘴里,转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想了想,道:「可是他看起来比大哥还要年长。」 阮蓁口中的大哥是阮渊的长子阮成宏,过了年便十八岁了。 这有什么的。常乐公主撇撇嘴,「可他就是好看啊!比谁都好看!」 「也不是……」她看了看阮蓁,又收回方才的话,「也就、也就比你差那么一点点。」 她拇指掐着么指比划了一下,道:「就一点点,不过他是男人,不能和你比。」 不能比你都比了,阮蓁乜她一眼,随即想到了什么,又道:「我看他手上拎了好大一包点心,你不是说如意斋的点心很贵吗?他买了那么多,应该花了不少银子吧?」 「是啊……」常乐公主趴在小几上,慢吞吞道:「我四哥上回说要给我买一个月的如意斋的点心,这两天总说自己的体己都被我刮没了。」 她哼了一声,又道:「我才不信呢!四哥就爱哭穷,他可是太子……」 怎么拐到太子身上去了?阮蓁只得明着说:「你从前不是跟我说过,如意斋的点心大都是有权有势的人家才买得到的,只有银子是不行的。今天那个人应该也是个当官儿的吧……」若是哪府的公子,常乐公主早该见过了。 阮蓁刚说完,常乐公主就精神一振,连连点头,「你说得对!」 她从榻上一跃而下,捧着阮蓁的小脸亲了一口,道:「阮蓁!你好聪明!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一边嚷着一边兴冲冲地跑了出去。 阮蓁看着她的背影,嘟囔道:「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 满朝文武那么多人,她怎么找得过来嘛!就算她是公主,也不能仗着皇帝舅舅疼她,就把臣子叫到面前来挨个看呀! 而且…… 阮蓁歪了歪头,很是不解。 如果找到了,常乐公主要做什么呢?总不能嫁给他吧,她还那么小,等她长大,那个人就老了呀! 常乐公主平日里虽然看起来没心没肺,大咧咧的,可她又不是真的蠢,该知道的事她心里都门儿清。她心里明白,纵是父皇再疼爱自己,可他若是知道自己在千方百计地打听他的臣子的消息,不管她的本意是什么,也难免让人起疑,毕竟她身后有母后和四哥。柔妃和她的好二哥可就等着抓到他们的把柄好在父皇面前狠狠说上几句呢! 第20章 且她还要顾及自己的名声,若是让别人知道她在打听一个只见过一面的男子……宫里那些人可是最爱干那捕风捉影的事儿,指不定到时候暗地里会想出什么龌龊的话语来议论她。 而且、而且他只是长得格外俊秀,气质比旁人稍稍清雅了些,若是德行不好呢?那她岂不是要怄死! 常乐公主躺在黑漆嵌螺钿花蝶纹金丝楠木架子床上,越想越觉得心里不踏实,翻了个身想了想,又把大宫女珊瑚叫了回来,趴在大红满池娇的枕头上犹豫了片刻,一咬牙,道:「算了,把人都叫回来吧……」 就算打听到了又能怎么样呢?她也不能天天追着他跑呀!她可是堂堂公主! 珊瑚从常乐公主两岁起就跟着她,如今已有六载,闻言当即明白常乐公主所谓何事,应声道「是」,便退了出去。 殿门吱呀一声关上,常乐公主把头埋在枕头上不甘心地哼哼。 可他是真的好看呀! 常乐公主头一回后悔起自己没能好好听夫子讲课,抓耳挠腮地想了又想,最后竟是想起一句话本子上的话—— 真真儿是位清雅如仙的俊俏郎君! 咿!常乐公主摇了摇脑袋,偷偷羞红了脸儿。 转眼便是上元节,成帝在宫中设宴,三宫六院皇子公主尽皆到场,歌舞刚刚开始,太子便寻了个由头告退,成帝不动声色地循着他走的方向一瞧,殿门外探头探脑朝着太子不停招手的小家伙可不就是常乐公主! 自己这个小女儿性子活泼,最是坐不住,嫌宫宴无趣,年年上元节都要偷溜出宫去玩。这个成帝是知道的,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就这么一个嫡女,自然是要百般疼爱,千般呵护的,只要她能事事顺心,便是离经叛道一些又有何妨!大奕唯一的嫡公主,金尊玉贵的,谁敢说什么。 只是这一回怎么还带上太子了?成帝召来太子近侍一问才知,原是太子「不慎」把六公主的「秘密」抖了出去,为了将功折罪,只好答应了她几个条件,其中便有上元节带她出宫去看花灯这一件。 「这鬼灵精!」成帝失笑,对上一侧皇后无奈的目光,大笑道:「皇后不必担忧,且让他们去吧!」 对于和皇后的这一双儿女,成帝是极为满意的,太子明达热忱,大智若愚,可堪重任;常乐公主开朗纯真,乐天达观,是他和皇后的开心果。且二人兄妹情深,这是成帝最欣慰的事。 思及此,成帝不由轻握住皇后的手,「皇后辛苦了。」 相伴二十余载,成帝对霍皇后虽不再如当年那般热烈,却仍是温柔爱重,这才让中宫的地位如磐石般坚不可摧。 坐在皇后下首第二位的柔妃见此揉紧了帕子,以眼神示意齐王。 齐王是成帝的二皇子,今年二十一岁,四年前成亲,被封为齐王,出宫建府。 自成亲后齐王好似一门心思都扑到了王妃身上,府衙也不常去了,去了也只是点个卯就走,成日就和齐王妃待在府中研制胭脂水粉,当起了逍遥王爷。 接到柔妃的示意,正和信国公把酒言欢的齐王撇撇嘴,百无聊赖地起身,理了理袍服,绕过案几,朝成帝揖手道:「父皇,儿臣前几日作了一幅画,自觉得意,想请父皇和皇弟们评赏一二。」 他摸了摸鼻子,又道:「这个……画得好了,父皇就夸一夸儿臣,若是画得不好,父皇也别贬得太狠,今儿个是上元节,父皇好歹给儿臣留个面子,不然儿臣以后就真的只能去西大街开个胭脂铺子了。」 「哈哈哈!」众人哄堂大笑,妃嫔们犹矜持些,年轻些的皇子们却是捧着肚子大笑不已,「二哥近来越发逗了!」 内侍展开画卷,只见笔法洒脱,意境悠远,可见作画之人内心,成帝粗略看了一眼,道:「跟谁学的?」 「信国公。」 成帝似笑非笑地觑了一眼信国公徐晋,挥手命内侍收起画卷,不点评画卷,而是意味深长道:「该跟你睿皇叔学。」 齐王眼睑一跳,不自觉僵直了身子,却仍是装作没有听出成帝的话外之意,语气随意,「论起书画,自然还是皇叔的好,父皇既然都开口了,那皇叔,侄子以后就多有叨扰了!」 傍晚时分,暮色四合,西大街上已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数不清的花灯自街头连到街尾,只等天色再暗些,花灯齐亮,到时便是一幅人间不夜天的美景。 翠盖朱缨马车在禾丰楼前缓缓停下,当先下来的是位年轻公子,身穿月白银丝暗纹团花长袍,长身玉立,肃肃如松间徐涛。 年轻公子下了马车,回身从马车里抱出个五六岁模样的小姑娘,只见她穿着胭脂红点赤金线缎子小袄,月白色百褶如意月裙,肤白赛雪,琼鼻樱唇,一双大眼流光溢彩,眉间一点朱砂痣,精致的浑似画中走出的玉人儿。 路人纷纷驻足,直到那对兄妹走进了禾丰楼才堪堪收回视线,惊叹不已。 今年是阮蓁第一次出门看花灯,阮成钰早早便命人在禾丰楼订下房间。 此刻二人进了门,阮成钰报出宣平侯府的名号,无需多言,小二便极有眼色地带着二人直上三楼雅间。 禾丰楼乃是邺城最大的酒楼,就建在西大街上,从三楼雅间推窗而望,整条西大街尽可收入眼底。 二人刚坐下,常乐公主和太子便到了,幸而阮成钰早已料到,按着四人份儿点的菜,饶是如此,常乐公主仍觉不够,嚷着非要再多加几道,「反正有我四哥在,我们只管吃,银子不够了让他派人去取就是!」 听这话说的!太子失笑,这是把他当钱袋子了。 「你有多大的肚子?还需我派人回宫另去取银子。」他觑了一眼常乐公主的小身板儿,「可悠着点儿,别光想着嘴不顾肚子,吃坏了可不算我的。」 常乐公主贪吃,一有什么喜欢的东西非要可劲儿吃,吃够了为止。去年夏天喜欢上了岭南运来的冰荔枝,一日之内吃了近百颗,当晚便直嚷着肚子疼。成帝大怒,以为是哪个狗胆包天的把腌臜手段使到了小女儿身上,召来御医一诊才知原是贪多吃坏了肚子,再瞧瞧她小脸儿煞白捂着肚子冷汗直流的可怜儿样,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第21章 阮蓁也知道这件事,听到太子的话冷不防便想起来了,捂着嘴偷笑,一双眼儿滴溜溜转来转去,小模样狡黠又可爱。 常乐公主瞪了太子一眼,对上阮蓁,却软了下来,嘟着嘴说:「笑吧笑吧!谁让你小呢,我是姐姐,得让着你。」 「嗯嗯!」阮蓁也知道见好就收,甜甜叫了句「思若表姐」,惹得常乐公主捧着她的小脸儿揉了又揉,最后实在忍不住上嘴啃了两口这才放手。 阮成钰一边跟太子说话,一边黑着脸拿出帕子擦去阮蓁脸上亮晶晶的两道口水印。 说话间菜便上来了,四人吃完饭,便出了禾丰楼。 此时已然是夜幕低垂,街头巷尾挂满红灯笼,灯光摇曳,花团锦簇,成百上千只花灯将整条街映得恍如白昼,烟花如满天繁星在夜空炸开消逝。 四人顺着人流慢慢挪动着脚步,阮蓁和常乐公主两人手牵着手走在前面,阮成钰和太子在后面跟着,为她们挡开身后的人流。 满街的花灯,样式种类繁复多样,有宫灯,走马灯,百花灯,鸟兽灯,琳琅满目灿烂粲然,看得人目不暇接。 不远处围着一圈人,常乐公主努力垫了垫脚尖,左摇右晃地借着缝隙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是个猜灯谜的摊子,她登时来了兴趣,「阮蓁,咱们去猜灯谜!你这么聪明一定能猜对!」 言讫便借着自己身量小,拉着阮蓁往前挤。 「等等……」阮蓁回头吃力地看向阮成钰,想让常乐公主等一等他们。 恰在这时,舞龙舞狮的队伍经过,带来一大波人流,阮蓁和常乐公主被推搡着不断往前走,浑浑噩噩不知走了多久,人潮才散了些,阮蓁定神一看,周围哪里还有阮成钰和太子的身影,就连一直和她牵着手的常乐公主都被人群冲散了。 阮蓁朝四周看了看,可这街上到处都是人,她身量又小,触目所及全是乌压压的人群,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哥哥一定急坏了。阮蓁抿了抿嘴,挤在人群中艰难地朝边上走了走,人群外有个茶摊,摊主是个鬓髪皆白的老婆婆,慈眉善目的,此刻正乐呵呵地忙个不停。 「婆婆。」瞅准一个空隙,阮蓁上前,仰着脸露出一个甜美笑靥,问道:「婆婆知道禾丰楼怎么走吗?」 他们刚从禾丰楼出来,走了没多远,她顺着禾丰楼的方向走回去应该可以遇到哥哥。 老婆婆年纪大了,眼神有些不好,眯着眼睛看了好半天,才发现是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小姑娘,锦衣华服,脖子上还戴着个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物件的长命锁儿,她佝偻着背朝四处望了望,却没见到这小姑娘的家人。 「那个……你去禾丰楼做什么呀?」老婆婆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了一句。 靠得近了,阮蓁才发觉这老婆婆给她的感觉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无害,她如同嗅到危险的小兽,全身寒毛都立了起来,一边慢慢往后退一边道:「谢谢婆婆,我好像看到我哥哥了。」 她转过身正要挤进人群,方才还佝偻着背动作缓慢的老婆婆却仿佛一下子就到了眼前,拽住她一条胳膊把她拎到了跟前,转头不知对着谁道:「大顺啊!这不是你家孩子吗?」 从暗巷里走出一个三十出头的彪形大汉,脸上一道疤从眉梢斜斜划到嘴角,从老婆婆手中接过阮蓁,在她头上狠狠敲了一下,道:「这死孩子,不听话瞎跑啥!」 老婆婆从又佝偻下背,甩了甩手里的长巾,慢悠悠地转过身,「看好了,别再跑了,人多,小心丢了。」 街道上行人往来,熙熙攘攘,夜幕上烟花重叠,声声震耳,没有人去在意这个小小茶摊旁发生的事,即便是有人留意到了,也只是心下暗自疑惑,可毕竟与自己无关,大好的日子还是不要惹事上身的好。 名唤「大顺」的彪形大汉俯身抱起阮蓁,低声在她耳边恐吓道:「别叫,不然我就杀了你。」 阮蓁低着头装出吓坏了的样子,并未做任何反抗便被男人抱进了怀里。 难得见到一个好货色,还这么听话,大顺心下微松,盘算着拿了银子就去春风楼喝花酒,新来的那个花魁滋味儿可真是不错…… 忆起上一回的蚀骨滋味,男人咂了咂舌,面上露出淫.邪之色。 然而,就在他回身的一刹那,被他抱在怀里的阮蓁忽然伸出胳膊,一把抓住一个身穿半旧荔枝红撒花褙子的妇人头上的鎏金点翠细簪,用力一拽,不仅细簪到了手上,那妇人的发髻也被拽得散乱。 她这一连串的动作既快又准,待大顺回过神来,那支鎏金点翠细簪已被怀里的小丫头紧紧攒在了手心。 那妇人也是始料不及,惊愕过后便是满腔怒火,「你干什么!」 她想从阮蓁手中夺过发簪,然而任凭她如何用力,即便是在那白皙的小手上抠出道道红痕,阮蓁始终紧紧攥着拳头不松开。 妇人气急,这只鎏金簪子是她家祖传的宝物,平日里压在箱底舍不得戴,今日是上元节她才戴出来,没想到遇上这么一个小祖宗! 她冲着大顺喝道:「还不管管你家孩子!大过节的,这都什么事!」 大顺也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小姑娘看起来乖乖巧巧的,一出手就打得他措手不及,他赶忙空出一只手去夺阮蓁手上的簪子,「放手!」 就在这时,从始至终一声不吭的阮蓁突然开口:「我不是他家孩子,我是被他拐来的!」 「闭嘴!」这个时候,哪里还管得着什么簪子不簪子的!大顺伸手去捂她的嘴,阮蓁却仿佛早都就算到他要做什么一般,猛地弓起身子紧紧攥着簪子的手朝着大顺拦在她腿弯处的手高高扬起,落下。 也不知她是哪来的手劲儿,厚实的手掌被刺了个对穿,大顺吃痛地嘶吼一声,将她狠狠甩下,捂着鲜血直流的手,面目狰狞。 第22章 大半个身子被直直摔在地上,钻心的疼,阮蓁伏在地上,小脸儿煞白,咬着牙踉跄着想要爬起来。 眼看着这一出闹剧惹来的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顺顾不上滴滴答答流血的手,强忍着疼欲盖拟彰:「这孩子跟我闹着玩呢,一不小心就……」 说着重又要去拎阮蓁的后衣领。 就在这时,窸窸窣窣议论声不断的人群中传来一声怒喝:「住手!」 徐朗本只是路过,瞧见这里围了一群人,听动静里面似是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大事,他原本只是想看一看发生了何事,没想到却看到了阮蓁! 玉净白皙的小姑娘伏在地上,无力地缩着身子,脸色煞白,似是在忍受极大的痛楚,而她身后,一个面目狰狞可怖的男人正试图去拉扯她。 「囡囡!」徐朗疾步上前,挥开男人的手,语气中含着浓浓的警告:「你可知她是谁?就凭你今日对她做的,就算你有十条命也不够丢!」 混迹街巷多年,大顺当然分辨得出来他是在说真的,还是只是吓吓人。 面前这个身穿宝蓝底菖蒲纹杭绸直裰的年轻公子气质温润,带着股不容忽视的华贵,如此龙章凤姿的人物自然不是一般人家能教养的出来的。 他和李婆看着这小姑娘纵然模样生得娇贵,穿着打扮不俗,身边却连一个仆从都没有,还以为只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女儿,没想到…… 徐朗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扶起阮蓁,见她额上布满冷汗,唇色苍白面白如纸,不禁有些心疼,温声安抚她:「囡囡,没事了,徐朗哥哥送你回家。」 阮蓁早已疼得神智迷离,根本不知面前是何人,竭力睁着双眼也只能看到个模糊的轮廓,此刻听他口中自称「徐朗哥哥」,绷着的弦总算放松,两眼一黑便晕了过去。 三日后的黄昏,上元节的余韵尚未过去,街巷上的红灯笼仍旧挂着,四周偶尔零星的响起几声鞭炮声,宣平侯府却是一派沉闷。 竹肃斋里聚集着整个太医院的御医,他们不眠不休了整整三日,脸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的疲色。 阮蓁自那日昏迷着被抱回府到现在已是足足三天三夜,这三天,她始终是高热不退,更要命的是她牙关紧闭,喂的一碗药大半流了出来,只有极少部分能进去。 又一碗药,仍旧毫无成效…… 御医们聚在一起商讨了半个多时辰,一位耳顺之年的白须老人面色沉重地出了碧纱橱,对守在外面的老太君道:「五姑娘先天不足,身子底本就薄,这一年原是有了好转的,前些日子发热却把这好不容易攒下的底子给耗没了,此番又……」 吴御医是太医院院使,阮蓁的身子一向由他调养,对她的情况很是了解,心知她这回恐怕是凶多吉少。 老太君闭了闭眼,道:「你只与我说一句话,能不能救?」 吴御医沉默了一瞬,摇了摇头,「我等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其余的,只能看五姑娘自己了,若她……」 他话音未落,一旁便传来一声惊呼。 刘氏承受不住噩耗,竟是当场昏厥过去。 到了第六日,阮蓁仍是毫无起色,脸烧得通红,气息却越来越弱,几是奄奄一息,刘氏日日守在床边,为她净面、擦身子,用干净的帕子沾了水润湿她烧得苍白干裂的嘴唇。 她的囡囡,她是知道的,别看她嘴里不说,其实骨子里比谁都爱美,每日早起定要在铜镜前照上一照,看到浑身上下无处不齐整妥帖才会心满意足地出门。 一连六日,刘氏都未曾真正睡过一觉,守在阮蓁床前,实在熬不住的时候就支着下颌闭一会儿眼,又很快睁开。每到那个时候,她脸上的神色都是焦急而绝望的,直到看到阮蓁还在轻细地呼吸,她才会放下心来。 阮泽劝她去歇一歇,可她怕一走开阮蓁就会醒,她的女儿刚大病了一场,醒来若是看不到她,定会很难过。 日薄西山,残阳如血,这一日好似又要这样过去。正在此时,前院下人来通报,说是霍大公子来了。 阮泽示意阮成钰照看着,提步往外走,却见霍成已到了西捎间儿门外,天边一片赤朱丹彤,他着玄色暗纹圆领袍,眉眼冷肃,气势逼人,才十五岁的少年,就已叫人不敢小觑。 目下他身上带着些风尘仆仆,步履匆忙,能瞧得出是匆匆而来,见了阮泽,他毫不耽搁,揖了揖手,开门见山地指着身后随着他一同而来的一位妇人道:「阮侯爷,这位是苏大夫。」 既然他在此时特地带来这人,那这位苏大夫定然不是等闲人等。阮泽几乎立时便猜到了这妇人便是那位医术被传得神乎其神的苏神医。 阮泽不由侧目稍作打量面前这位苏大夫,年过五十的她因保养合宜瞧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乌发如云梳作坠马髻,面庞姣好白皙,着蜜合色刻丝团花褙子,瞧起来就如哪家养在深闺足不出户的夫人一般,丁点儿不像满腹医理妙手回春的游方大夫。 怨不得宣平侯府的人回回得了信儿扑过去却寻不到人。阮泽只诧异了一瞬,便侧身让开路,「苏大夫快请进,小女就在里面。」 苏大夫看诊时不喜旁人在场,几人便在外间等候,霍成接了个信儿,踅身出去了。 霍成走到廊庑下,便有一人从屋顶翻身而下,屋顶积着一层雪,到处白皑皑的,也不知他之前藏在哪里,竟无一人发觉。 「将军,人提出来了。」那人声音低哑,似是受过特殊的训练,院子里的丫鬟来来往往经过他们身边,明明声音就在耳畔,竟无一人能听清他说的话。 霍成眺着远处的白雪红砖,目光冷得如同寒冬的天儿,望一眼就让人觉得通体生寒,他微微颔首,那人几个腾挪便又消失不见。 西偏门外停着一匹马,霍成翻身上马,策马朝着城外而去。 第23章 城郊有一处别院,记在太子的名下,然而除了成帝和霍成,无人知晓这别院的用处。 毫不起眼的黑漆大门打开,院里站着二十名黑色劲装的武士,这是成帝为太子备下的暗卫,早在三年前霍成之名还未传遍大奕的时候,这二十人便由霍成统领了。 待到太子登基,这二十人便是新帝在暗处最为锋利的匕首,而霍成便是握着这把匕首的人。 「将军。」见过礼后,当先的暗卫领着霍成进了后院的一间房。 这里是一处暗牢,这三年来关过许多贪官污吏和穷凶极恶之徒,如今却关着一老一壮两个人贩子。 见到霍成进来,二人忙不迭跪地求饶,痛哭流涕希望他能放过自己。 然而很快,他们就知道自己求错人了。 暗卫们守在外面,饶是他们经受过严苛的训练,听着暗牢里的动静都觉得心底生寒,一个个面面相觑,以眼神询问对方——这两个人贩子难不成是羌戎或者南蛮派来的奸细?竟让将军亲自动手。 霍成刚来的时候,他们还因为他年纪小轻视过他,没多久却被他整治的心服口服,后来在领略了他狠辣冷酷的手段后,更是打心底里对他多了一层敬畏。 暗牢里的嚎哭声从霍成进去后就没间歇过,后来那两人甚至连求饶都发不出声了,霍成这才出来,轻描淡写地用巾帕擦着手,给了暗一一个淡淡的眼神,道:「拖上一个月,杀了。」 他眼里的暴虐之色仍未尽消,暗一只看一眼便飞快垂眸,应了声是。 待霍成走后,他进去看了看那两人,不禁犯难,将军的意思是拖上一个月,那便一天不能少一天不能多,只是,这两人如今这模样还撑得过今晚吗?难道他们还得给这两人请大夫? 直到回了竹肃斋,霍成心底的暴虐仍未彻底平息,他眼前不时浮现小姑娘躺在床上无声无息的样子,那双蕴满灵气的眼睛紧闭,唇瓣苍白,气息若有若无…… 霍成闭了闭眼,强自压下心中不断肆虐妄图冲破樊笼的猛兽。 他的情绪已许久未曾这样不受控过,从太子来信告诉他阮蓁出事开始,一路上,他几次险些控制不住自己想杀人的欲望。 霍成知道自己很不对劲,从见到这个丝毫不怕他的小姑娘开始,到如今,不过几次交集,她似乎能轻易的影响他。 而她如今不过七岁。 若是往日,他会将这种不稳定的因素毫不留情地提早扼杀在摇篮里,然而这一次,他却想看看她对他的影响能到何种地步,所以,他纵容着。 进西捎间儿前霍成稍稍打量了一下自己,待确认身上的血腥气已消散后,这才提步进了屋子。 恰巧苏大夫从里间出来通知众人,「人醒了。」 老太君和阮渊夫妇得了消息就来守着了,就连一向不着家的阮滔这几日也时不时就来探望一番。 听到这个好消息,众人面上难掩喜色,争先恐后地进了里间。 施过针,阮蓁的烧已经退了,小小的一个,躺在猩猩红十样锦绣金线锦被里,乌发散落在枕上,整张脸苍白如雪,唯独一双眼儿黑黝黝的,格外显眼。 见到众人,她弯了弯唇,慢慢张嘴想要说话,却因着连日的高烧嗓子喑哑,一时发不出声来。 刘氏赶忙上前倒了杯水喂着她喝,她扒着杯沿小口小口地抿水,眼睫毛轻轻颤动,如振翅欲飞的蝶翼,美丽脆弱。 阮蓁喝了半杯水,终于能开口说话,她似是知道众人连日来为她牵肠挂肚辗转难眠,弯着唇笑盈盈地挨个问候。 刘氏看得几乎要落泪,红着眼眶转过头去,手却被一只小手轻轻握了一下,软软糯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阿娘,别哭,我不难受。」 阮蓁带着笑重复,「真的,一点儿不难受。」 她歪了歪头,点漆瞳子骨碌碌转了转,天真道:「感觉像是睡了一觉,就是好像睡得有点太久了……」 老太君笑着点头,慈蔼地摸了摸她的头顶,道:「是啊,囡囡这一回睡得太久了,祖母房里的点心都让你三哥哥吃完了,不过没关系,祖母再让刘嬷嬷给你做。」 「好。」阮蓁小兽一般依恋地蹭了蹭老太君的掌心。 将将苏醒,阮蓁的身子尚很虚弱,苏大夫不许她多说话,赶着众人出去。 霍成一直站在阮渊身后,前头的人都走了,阮蓁才看见他,不顾苏大夫的眼色,急急喊道:「大哥哥!」 方才与家中长辈的对话已耗费了她大半的精力,这一声喊过后有些脱力,皱着眉急促地呼吸,就是不肯闭上眼睛,直直地看着霍成,水汪汪的大眼里全是希翼。 霍成就在她的期盼中走近她,她奋力抬手指了指床边的黄花梨缠枝莲纹鼓凳,要他坐下。 苏大夫在一旁看得稀奇,霍成自幼感情淡薄,又在战场上养大,那份嗜血残酷几乎是刻进骨子里的,如今却对这么个小姑娘百依百顺,耐心十足,让她实在难以不心生好奇。 既然存了看戏的心思,苏大夫自然不会赶霍成走。 「大哥哥是特地来看我的吗?」歇了片刻,阮蓁才攒出些许力气,巴巴儿地问霍成。 霍成沉默了一息,淡淡道:「不是。」 「哦……」小姑娘上一瞬还灵透透的水眸立时暗了下去,抿着嘴一脸不开心。 霍成喉咙动了动,正要解释,却被苏大夫抢了先,小姑娘实在太软糯可爱,她扑哧笑出声来,忍不住道:「他不是特地来看你的,他是特地去请了我来给你治病的!」 阮蓁立即就高兴起来,露出甜甜的笑靥,悄悄伸手拽了拽霍成的袖子,「谢谢大哥哥。」 「嗯。」 霍成眉目淡漠,仿佛此时与他无关,她却一点儿不在意,小手紧紧拽着他的袖子,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第24章 「好了。」这样乖巧懂事又格外玉雪可爱的小姑娘,苏大夫心生喜爱,语气也和缓许多,提醒道:「再说下去你身子要受不住了,其余的明日等你醒来再说吧。」 阮蓁心里明白,大哥哥这一回恐怕不能久留,明日她就见不到他了。 她不自觉咬唇,苍白的唇印上些许血色,心中抉择再三,只问了一句她最关心的,「大哥哥还记得答应我的事吗?」 不要忘了她,生辰来看她。霍成心中过了过,点头。 阮蓁心满意足,放开他的衣袖。 霍成走出里间,阮泽这才得了空同他道谢,多的话他也不说,语调诚恳道:「此番还要多谢霍公子为小女寻来苏大夫,日后霍公子有事,只要宣平侯府能帮得上忙的,定然义不容辞!」只要能救了囡囡的命,别说宣平侯府,就算是要他的命,他也会眼睛不眨地给他。 阮泽如今深受成帝器重,这样的承诺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霍成却连一丝波动都没有,神色如常,颔首应下。 阮蓁的身子真要调养起来需得花上不少功夫,且是个细水长流的活儿,急也急不得,是以苏大夫便在宣平侯府住了下来。 苏大夫生性洒脱,不喜拘束,弱质芊芊的外表下却是天生一身反骨,自幼便钟爱岐黄之术,二八年华为了能继续修习医术更是独自离家游离四方,终身不嫁只为能逍遥自在的做一个游方大夫。 刘氏虽对她此生不嫁的举动不甚赞同,但却钦佩于她的果敢执着,是以待她格外精心,命人收拾出了竹肃斋西侧的一处小院兰园请她入住,亲自挑了几个手脚麻利的丫鬟婆子伺候,唯恐她不顺心。 自此苏大夫便每日往返兰园与竹肃斋,为阮蓁调养身子。 阮蓁元气大伤,险些油尽灯枯,为了让她尽快恢复,苏大夫不许她多费神,每日至多只许她清醒两个时辰,一到时辰便用药让她入睡。 如此又是十日,这一日临近正午,阮蓁睁开惺忪睡眼,便听窗外雨声淅沥,屋角檐牙一片嘀嗒轻响。 下雨了。阮蓁弯唇。 刘氏掐着时间进来,看到她躺在床上微侧着头静听雨声,一双眼儿溢满愉悦笑意的模样真真是分外灵动,见她进来,她启唇,欢快道:「阿娘,下雨了!」春天真的来了。 早春时节乍暖还寒,为防阮蓁受凉,西捎间儿的地龙一直没断过,刘氏将她扶起,给她披了件半旧的素面绣兰花蝴蝶交领小袄,柔声道:「昨夜就开始下了,等明儿,院里的花啊草啊就都绿了。」 阮蓁吃了几块红豆山药糕,又喝了碗银耳枸杞桂圆粥,念夏刚收拾了碗碟,院子里便传来了阮成轩的叫喊声。 阮成轩一路喊着「五妹妹」冲进了西捎间儿,见刘氏也在,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三婶婶。」 这几日阮成轩每日都要过来看一看阮蓁,但大多时候阮蓁都没醒,今日他是特地派人打听过后才来的。 见阮蓁醒着,阮成轩咧嘴一笑,三两步上前,随意跪在阮蓁床前的脚踏上,将手中的布包递给阮蓁,示意她打开,「三哥给你带好东西了!」 阮蓁把布包放在面前的锦被上,打开,里面的东西便散了出来,除了诸如鲁班锁、九连环一类的小玩意儿外,还有一个掐丝珐琅绘花鸟的格盒。 「打开看看!」阮成轩扬扬下巴,眉眼间的自得藏也藏不住。 阮蓁打开盒子,便见六瓣花瓣形状的格盒里依次放着不同口味的梅子、糖果,最中间的圆格中放着几颗糖炒山楂。 「这可是你三哥我特地给你买的!阮婉怡问我要我都没给。」阮成轩从盒子里拿出一颗糖炒山楂放进阮蓁嘴里,自个儿也吃了一颗,连核也不吐,囫囵吞枣一般咽了下去,抹抹嘴,又道:「三哥对你好吧!」 甜甜的糖衣混着山楂的酸甜在嘴里划开,阮蓁眯了眯眼,乖巧点头,「谢谢三哥哥!」 其实只要他来陪她说说话,她就很高兴了。 两人正说着话,又有两个瞧起来与阮成轩差不多年岁的小少年走了进来,瞧着那一般无二的眉眼,竟是一对双生子。这是卢阳伯的一对孙儿,也是他除了霍成外唯二的孙儿,是以他格外疼爱兄弟二人,可谓百依百顺。 当先的那个穿着靛青团花锦衣,是哥哥霍明熙,一进来就冷着腔调问阮蓁:「你怎么又病了?」 一见这两人进来,阮蓁脸上的笑意就淡了许多,刘氏方才出去了,她抿了抿唇,低下头摆弄着手上的九连环,摆明了不想搭理他。 「哎!你这病秧子!我哥问你话呢!」随后的身穿杏黄团花圆领袍的,是弟弟霍明旭,见阮蓁不理霍明熙,他怒气冲冲,一不留神就把暗地里给阮蓁起的绰号喊了出来。 阮成轩可不知道他们还给阮蓁起了这样的绰号,登时就心生怒火,站起身撸了撸袖子,浓眉一竖,道:「霍明旭你说什么?有种再说一遍!」 「我、我、我……」霍明旭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平日里全靠他哥哥撑着,此刻见霍明熙冷着脸不说话,他就怕了,支支吾吾的不敢说话。 「三哥哥,五妹妹还病着呢,你不要大吵大闹的。」阮婉怡身量小,方才被霍家兄弟一挡,竟是谁也没看见她。 她的话有些道理,阮成轩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霍明旭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了眼阮婉怡。 以前他也不喜欢阮婉怡,盖因她总是任性耍脾气,现下却觉得她也没从前那么讨厌了。 霍明熙看着阮蓁和阮成轩凑在一处,低声说着话,脸上带着从不对他展露的笑,不知为何,他心里有些发堵,上前一步,固执地重复方才的问题:「你怎么又病了?」 虽然那日阮蓁没被真的拐走,可这到底不是什么好事,为防日后有人拿这件事做文章,老太君下了严令,不许府中众人将上元节那日的事说出去,也不许她们议论,霍明熙自然不会知道。 第25章 阮蓁抬眸看了他一眼,打定主意不告诉他。 在她心里,霍明熙和霍明旭是一样的,都很讨厌,她才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他们,再让他们笑自己。 她不说,阮婉怡却知道,想也不想地便对霍明熙道:「明熙哥哥,五妹妹是上元节出去看花灯遇到……」 「阮婉怡!」眼看着她要把事情一股脑的都倒出来,阮成轩厉声喝止,「你忘了祖母说过什么了?」 「呀!」阮婉怡连忙捂住嘴,瞪大眼睛,无辜极了,「我刚才就是一时忘了……」 殊不知这样话说到一半刹住最是勾人,霍明旭在一旁连声催道:「遇到什么了?」 阮婉怡歉意地摇头,「对不起,明旭哥哥,祖母不让我们说出去。」 不让人知道的,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事。霍明旭看向阮蓁的目光里满是探究,却什么都看不出来,嘟囔道:「说不定是她自己干了什么坏事儿呢……」 他就不信她真有看起来那么乖巧懂事。 「再说一句话你现在就回去。」霍明熙听到他的低语,瞥了他一眼,冷声道。 哥竟然为了阮蓁这个病秧子凶他!霍明旭气鼓鼓地撇过头,「不说就不说!」 霍明熙不似霍明旭那样头脑简单,从方才阮婉怡的只言片语中他已猜到阮蓁恐怕是遇到了什么恶人。他看着阮蓁,因在病中,她披着一头黑发,巴掌大的小脸儿雪样白,此刻她正偏着头和阮成轩说话,眉眼弯弯,模样乖巧又伶俐。 她还这么小,就生得一副好模样,雪肤花容,眉眼精致,笑起来的时候像是霍明旭最爱吃的橘子糖,甜甜腻腻的。怪不得别人都爱欺负她,霍明熙抿嘴,转身走了出去。 「诶!哥你等等我!」霍明旭追着他也走了。 他们是阮成轩带来的,现在他们走了,他本该去送送他们,可是阮成轩还在为刚才霍明旭叫阮蓁「病秧子」的事介怀于心,头也不抬地继续教阮蓁玩九连环。 阮婉怡想去追霍明熙,可她又怕阮蓁把刚才的事告诉老太君,想到那二十竹藤,阮婉怡背上就发疼,踌躇着走到阮蓁床前,「五妹妹,我刚才不是故意要把你的事说出去的,你不会怪我吧?」 虽然刘氏总说阮婉怡已经知道错了,也改过自新了,可阮蓁每次看到她还是会想起梅林里她歇斯底里的样子,还有那枝被她踩烂的梅花,她心里不舒服,却也不会刻意为难阮婉怡,于是轻轻摇了摇头,「不怪你。」 「那你不要跟祖母告状好不好?」阮婉怡心下一喜,赶忙又道。 阮蓁点头。 阮婉怡这才放心,按捺着坐了一会儿就跑了出去。 翌日就是二月初二花朝节,阮蓁的生辰。 常乐公主一直觉得阮蓁会遇到人贩子都是她的错,如果不是她一直拉着阮蓁往前挤,阮蓁也不会走丢了…… 她一边担心阮蓁,想要来看看她,一边又怕阮蓁会怪她,所以这么些日子只敢从别人口中打听阮蓁的消息。 殊不知阮蓁根本没有怪罪她分毫,反而在奇怪为什么她这些日子都没有出宫,难道是上元节溜出宫被皇帝舅舅罚了?阮蓁这么多年最好的朋友就她一个,越想越觉得担心,昨日便趁着清醒的时候特地拜托老太君入宫一趟,帮她跟皇帝舅舅求求情,让他不要罚常乐公主了。 老太君听得一头雾水,进宫见了常乐公主才知道这两个小家伙都在想什么,不由哭笑不得,把阮蓁的话说给常乐公主听,常乐公主听完就哭着嚷着要出宫去看阮蓁,霍皇后没有法子,只能把她交给老太君带出宫去。 常乐公主下了马车一路小跑着到了竹肃斋,直直往西捎间儿去,掀开里间的帘子却愣住了,「大表哥?」 霍成正站在阮蓁床前低头看着她,身上还披着佛头青素面鹤氅,听到动静转过身来,神情冷峻,眼神中的一抹柔色转瞬便逝。 这么一尊大杀神拦在前面,常乐公主进退两难,悄悄偏着头看了眼阮蓁,发现她好像在睡觉,她就轻轻放下帘子蹑手蹑脚地退出去,坐在外间的矮榻上等着霍成走了她再进去。 刘氏带着念夏进了西捎间儿,环顾四周,却见屋里只有拂冬和一个小丫鬟绣儿,「怎么不见霍公子和六公主?」 拂冬正要答话,常乐公主苦着一张脸从外面进来,瘪着嘴道:「大表哥走了。」 他方才把她叫出去,一句话也不说,就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眼神黝深,她以为他是知道了上元节那天的事与她有关,要动手打她,吓得差点儿坐到地上去,谁知他最后竟是只说了句「好好陪她」就走了,留下她一个人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才有力气走路。 常乐公主搬着黄花梨缠枝莲纹鼓凳在阮蓁床前坐下,伸了伸还在发软的双腿,托着腮看着床上静静睡着,难掩苍白病容的阮蓁。 过年的时候她还特地求了母后,等年后阮蓁开蒙,就让她给她做伴读,以后她们就可以一起去上书房念书,一起下学,可以每天都待在一起,可是现在…… 常乐公主垂下眼帘,心里又是沮丧又是愧疚,难受极了。 其实她宁愿大表哥狠狠打她一顿,如果不是她,阮蓁怎么会连生辰都不能好好过…… 阮泽与刘氏本想趁着今日阮蓁生辰,请徐朗和霍成来家中吃顿便饭,好亲自答谢他二人的救命之恩。目下霍成走了,刘氏不禁有些犯难,嘱咐了念夏拂冬几句,出了西捎间儿找阮泽商量去了。 阮蓁睁开眼,看着床沿以手支颐头一点一点打瞌睡的常乐公主,好一会儿,眸中的茫然才褪去。 一睁眼就看到最好的朋友,阮蓁高兴极了,黑黢黢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眼中带上一抹狡黠,在常乐公主的头再次往下点时,伸出手指抵住常乐公主的额头。 「唔?」常乐公主本就是浅眠,立时就醒了,入目即是阮蓁甜甜软软的笑,连带着她的心情都明快许多,「你醒啦?」 第26章 阮蓁张了张嘴,她急急忙忙从黄花梨缠枝莲纹鼓凳上起身,给阮蓁倒了杯温水,试了试温度,又小心翼翼地递到阮蓁嘴边,亲自喂她喝。 她哪里会伺候人,水没喂到嘴里就先洒了一半,眼看着猩红锦被洇湿了大片,拂冬忙要上前,被一旁的念夏扯住,拉着她耳语了几句,拂冬转头瞧着常乐公主笨拙的模样,低头轻笑。 原来今晨刘氏特特儿地吩咐过,若是常乐公主来了,无论她如何给阮蓁赔罪,只要不太失分寸,她们都不要拦着——常乐公主心里的那点子愧疚需得发出来才是,否则时日久了,恐怕于她和阮蓁的友谊有损。 喝了水,阮蓁嗓里舒服许多,咳了一声,问常乐公主:「你偷溜出宫,皇帝舅舅罚你了吗?」 当然没有!父皇最疼她,怎么舍得罚她?常乐公主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那你为何不来看我?」阮蓁不解地歪了歪头,掰着手指头数了数,道:「足足十日了,你都没有来看我,你不来,没有人陪我说话,也没人陪我玩儿……」 她低头嘟着嘴,小模样可怜极了,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眼里却满是狡黠笑意。 「不、不是!」常乐公主涨红了脸儿,迭连否认,「我想来看你,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阮蓁追问。 常乐公主最是藏不住心事,被阮蓁逼问了几句便忸怩着说了出来:「我怕你怪我……」 起了头儿后面的话就容易多了,想到那日得知阮蓁不见后,阮成钰脸色发青甩袖离开的场景;还有他们带着一众侍卫满大街找人,又焦急又担忧的样子;最重要的是,徐朗最后抱着面色发白不省人事的阮蓁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那一幕…… 铺天盖地的愧疚活似要把常乐公主淹没,她心里发堵,声音都带了哽咽,红着眼圈道:「那天母后跟我说你恐怕要不行了,我就想着,你要是死了,我这辈子都过不安心了……」她最好的朋友被她害死,她还有什么脸高高兴兴地过日子? 「可我没死呀!」阮蓁抬手抹去常乐公主眼角的湿意,认认真真地对她说:「大哥哥给我找来了苏姨,她医术高明的很,不仅能救我的命,还能给我调养身子!」 苏大夫虽已年过五旬,可面上瞧着甚是年轻,阮蓁头一回把她当做了刘氏的姐妹,叫了声「苏姨」,苏大夫是个随性的人,不在意这些辈分称呼,也就不去纠正,顺水推舟地应了,于是阮蓁就一直这么叫着。 「苏姨说了,只要有她在,等再过上五六年,最多不过十年,她就能把我的身子调理得比你们还要好!」说到未来,阮蓁眸子亮晶晶的,充满了憧憬和渴望,「到那时,我就能做好多现在不能做的事!」 她有太多想做的事,一时竟说不出最想做的事,转着眼珠想了想,眼睛一亮,道:「等我身子好了,皇帝舅舅去围猎,我就能一起去了!」 常乐公主从六岁起每年都跟着成帝去城郊围场狩猎,每每回来都会兴高采烈地给阮蓁说在围场的所见所闻。前年有一头鹿生了小鹿,小鹿呦呦直叫,去年她捉了一只小兔子,在她的尾巴上点了朱砂,今年去了,那只兔子已经长大了…… 阮蓁每每听了都心生向往,可惜只能想想。 「嗯!」看着阮蓁璀璨晶亮的眼睛,常乐公主也心生鼓舞,拍着胸脯道:「四哥说今年就教我骑马,我一定好好儿学,到时候教你!」 「嗯!」 阮蓁仰着脸露出大大的笑容,对常乐公主道:「你瞧,我现在都好多了,所以你不要难过,我现在好好儿的,以后也会越来越好。」 「祖母说,我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的福气,都在后头呢!」 「嗯。」常乐公主抿嘴,重重点头,心里却暗暗下了决定,以后一定要更加对阮蓁好,一辈子对她好。 上元节的事揭过,念夏伺候着阮蓁净面,常乐公主在一旁等着,突又想起一事,「你还记得年前如意斋门口我撞到的那个人吗?」 「你找到他了?」阮蓁乖顺地仰着脸让念夏给她擦脸。 「嗯!」提到那人,常乐公主激动得脸都红了,「他是翰林院的贺瑾!」 阮蓁穿衣梳妆的功夫,常乐公主就叽叽喳喳一刻不停地把贺瑾的事全说了。 常乐公主是去东宫找太子的时候和他碰上面的,旁敲侧击地从太子那里知道了他许多事。 原来那贺瑾是景泰十四年进士,十六岁便三元及第,一篇策论让成帝拍案叫绝,殿前钦点为状元,入翰林院供职,一路平步青云,前几日擢升为翰林院侍读学士,命其东宫讲学。 成帝爱才,而贺瑾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品行高洁,修身律己,可谓含霜履雪。 如此龙章凤姿之人,满足了常乐公主对于男子的所有幻想。 「景泰十四年……」如今是景泰二十五年,阮蓁算了算,大吃一惊,「他如今都二十七岁了!」 常乐公主点头,并不在意,「是呀,可他看起来也不过将将二十岁嘛!」 「可是……」他比你大十八岁呀! 阮蓁虽不懂男女之情,可多少也听过一些故事传说,加之她心思玲珑通透,是以懵懵懂懂也能感受到一些常乐公主的异常,不由担忧地看着她,她还从未见过常乐公主对哪个男人这样上心过呢! 然而见到常乐公主的模样,阮蓁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暗道也许常乐公主对贺瑾就像她对大哥哥一样,是把他当很厉害的大哥哥吧…… 说话的功夫,念夏给阮蓁换上牙白底子柿蒂纹折枝花刻丝通袖袄,胭脂红素面裙子,梳了丱发,瞧着她唇色发白,又为她涂了薄薄一层口脂,这口脂是苏大夫用桃花和蜜制的,粉粉嫩嫩,香香甜甜。 念夏抱着阮蓁往外走,嘴里不放心道:「今日是为了答谢徐公子和霍公子对姑娘的救命之恩……」 第27章 「大哥哥也来了?」阮蓁从方才起就一直在想着霍成什么时候回来,他答应她今天要来给她过生辰的,还要再给她雕一个木雕娃娃。 「这个……」念夏支吾着不知该如何跟她说。 感受到她的为难,阮蓁脸上的神采一下子黯淡下来,却仍是不死心,执拗地问:「他在哪里?」 常乐公主旋身回了里间,不多时手里拿着个木雕娃娃出来,解释道:「大表哥来过了,可是那时候你还在睡觉,他好像还有事,就先走了,不过他给你留了这个!」 阮蓁接过她手里的木雕,捧在手里端详,仍是巴掌大小,却比上一回的还要精致,木雕做出奔跑的姿态,眼里含着两包泪,从飞扬的裙摆到微红的眼圈鼻头,细微之处雕刻与勾画皆是传神入化。材质用的是白木,不足十年的沉香木,香气不够浓郁,却是氤氲袅袅,浅香丝丝缕缕地萦绕。 她抱着木雕无论念夏如何劝说都不肯放回去,念夏只好作罢,抱着她出了西捎间儿。 顺着抄手游廊直走,过了垂花门,再经穿堂便是前厅,阮泽正坐在黄花梨圈椅上同徐朗说话,今日是阮蓁的生辰,他特地告了假,早早从府衙回来。 念夏放下阮蓁,她迈着小短腿儿噔噔噔急跑两步扑进阮泽怀里,「爹爹!」 阮泽忙伸臂接住她,现如今阮蓁的身子不比年前,不过跑了两步,便足以让他提心吊胆,打量着她的面色生怕她有哪里不舒服。 阮蓁仰着脸笑吟吟地任他打量,漆乌眸子一眨一眨的,可爱又天真。 瞧着她并无大碍,阮泽松了口气,让她侧着身子面对徐朗,稍稍俯身问道:「这是徐朗徐公子,囡囡还记得他吗?」 徐朗今日身着一袭象牙白绣银丝兰纹圆领袍,腰绶和田白玉龙凤壁玉佩,此刻正淡笑着朝阮蓁看来,通身气质温润儒雅,翩翩如玉。 阮蓁当然记得他,他在她最绝望无助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把她从绝境之中拉出,她至今还记得他在她耳边说的那句「徐朗哥哥带你回家」。 「徐朗哥哥。」阮蓁感激地朝他笑了笑,接过丫鬟手中的绿松地彩粉花卉茶盅双手捧着递到他面前。 来的路上念夏已经交代过她了。 徐朗接过茶盅,象征性地喝了一口,将茶盅放置一旁,摸了摸阮蓁的发顶,温和道:「囡囡身子好些了吗?」 那日他抱着她找到阮成钰时,她已经气息微弱人事不省,过了几日又听说她药石无灵,许是挨不过这一劫了,祖母日日忧心忡忡地在佛前为她祈祷,他心里也是惋惜的,这么一个玉雪可爱又乖巧伶俐的小姑娘,任谁都不忍心她遭受大难。 现下看着她虽面色苍白难掩病容,精神头儿却是极好的,神采奕奕,眉目灵动,徐朗心里不由透出几分愉悦。 「有苏姨在,我好多了!」历了一劫,阮蓁打从心底里与徐朗亲近了许多,笑得绵绵软软。 道谢的话阮泽方才已经说过许多,也不必当着阮蓁的面再说,恰巧刘氏带着几个丫鬟来上菜,阮泽便起身抱着阮蓁同徐朗一道绕过插屏用饭去了。 用过饭,徐朗牵着阮蓁往前厅走,见她手里一直抱着个木雕娃娃,就连吃饭都把它放在膝上,显然是喜爱极了,便问道:「囡囡,这木雕能给我瞧一瞧吗?」 这是大哥哥送给她的,她只愿意自己玩,可是徐朗是她的救命恩人…… 阮蓁犹豫了片刻,满脸不舍地举起手把木雕娃娃递给徐朗,嘴里还郑重叮嘱他:「徐朗哥哥要小心些,不要摔了我的娃娃。」要是把上面的颜料磕掉了可怎么办? 徐朗接过木雕,拿在手里细细打量,这木雕做得活灵活现,神情更是入木三分,即便是他从未见过阮蓁委屈得要哭出来的样子,看着木雕都能想象出她那时的模样,定是可爱可怜叫人心里发软。 「徐朗哥哥……」见他久久拿着木雕不放手,阮蓁忍不住叫了他一声。 瞧着她眼睛直勾勾地一眨不眨地看着木雕唯恐他失手摔了它的紧张模样,徐朗暗暗失笑,不由有些有些好奇这送木雕的人究竟是谁。 虽说这木雕做得着实是好,细微之处可见其用心,可阮蓁是堂堂宣平侯府嫡姑娘,又有老太君宠着,想要什么没有?这木雕于她来说不算难得的物件,能让她当心至此恐怕是因为送木雕的人对她有特殊的意义。 徐朗把木雕还给阮蓁,「这木雕是阮伯父送你的?」 他想了想,会送一个木雕娃娃给她的,该是个男子。若论这府里谁于阮蓁来说最为特殊,恐怕就是阮泽了。 熟料阮蓁却是摇头,爱不释手地捧着她的木雕娃娃,抽空跟他解释道:「不是爹爹,是大哥哥送的!」 「大哥哥?」 徐朗正想问她大哥哥是谁,阮蓁突然挣开他的手,急切地往前迈了一步,却又想起了什么,硬生生停下了脚步,朝着前方喊道:「大哥哥!」 徐朗循着她的视线看去,但见前方不远处站着个少年,身穿一袭鸦青素面刻丝直裰,身披佛头青素面鹤氅。此时已是暮色沉沉,一片薄雾冥冥中,他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好似融入了黑暗中,但徐朗却清晰地感受到他投在他身上的目光,带着打量,带着不悦,隐约之中竟还有些微的杀气! 徐朗神色一凛,正要护着阮蓁往后退,便听她又叫了句:「大哥哥……」 她听了他的话,站在原地等他过来,可他怎么不动了?阮蓁委屈兮兮地叫他。 糯糯软软的声音传来,霍成这才动了,步态沉稳,鹤氅随着步伐微扬,随着他越走越近,那股铮铮杀伐之气慢慢变淡,到最后阮蓁扑进他怀里的时候,他面上竟带了几不可见的柔和。 「霍公子。」离得近了,徐朗终于认出他,待见阮蓁与他的亲近模样,更是大吃一惊。 第28章 他是见过霍成的,更知道他的种种事迹,就连刘凝那般争强好胜在谁面前都不露短的人见了霍成都是面露惊惧,腿脚发软,恨不能逃出十丈远。阮蓁不过是个将将七岁的小姑娘,养在深闺千娇百宠的长到现在,面对霍成竟是毫不畏惧,且还能与他如此亲近。 若说是因着霍成为她寻来了那位苏神医,也有些说不过去,看她的样子,与霍成似是极为熟稔…… 徐朗满腹疑问却无从问起,更无人可问。 霍成自十一岁起便披甲上阵,征战沙场四余载,当即便敏锐地察觉到徐朗探究的目光,掀眸睇了他一眼,目光凌然,带着些微警告。 阮蓁并未察觉到他二人的眼神交汇,欢欢喜喜地扑进霍成怀里,拖着绵软的尾调道:「大哥哥怎么回来了?」她还以为他已经走了呢。 她嘟着嘴佯装不高兴,眼里嘴角却是藏不住的笑意,霍成看着她的小模样,不知怎么就想逗一逗她,「你不希望我来?」 他音色偏冷,又是一贯的肃着脸,阮蓁以为他当真生气了,忙从他怀里出来,连连摆着手分辩:「不是不是!大哥哥能来我最高兴了!我就是、就是……」 到底还小,又是个女儿家,脸皮薄的很,还没说出个所以然就红了脸,倒是去了几分病气,多了些粉嫩来。 「我知道。」见她急了,霍成恰到好处地收手,把手里拎着的笼子递到她面前,示意她揭过笼子上的布。 「咦?」阮蓁眨巴着眼睛看看他,慢慢揭开盖着笼子上的布。 只见鎏金鸿雁纹四兽足银笼子趴着一只巴掌大小的小奶猫儿,通体雪白,唯独两只前爪的毛色是奶黄色,像是穿了两只小鞋子。眼前的黑布被揭开,熹微光线透进来,小奶猫睁开眼,细细软软地「喵」了一声。 好可爱的小奶猫儿!阮蓁一眼就喜欢上了它,伸出一根手指头递到它嘴边,小奶猫便伸着舌轻轻舔她的手指,浅粉色的小舌头上带着小小软软的倒刺,舔过手指湿湿痒痒的,阮蓁咯咯笑了两声,欣喜地抬头看霍成,「大哥哥,这是送给我的吗?」 看她满面欢喜,霍成便知她是喜欢的,微微颔首,「取个名字。」 「唔……」阮蓁一边逗弄着小奶猫儿,一边皱着眉头苦思冥想。 好一会儿,她双眸一亮,「叫年年好不好?」 「年年?」霍成蹙眉,他以为她会给它起个诸如雪团儿雪球儿一类的名字。 年年?这是个什么名字? 阮蓁点头,得意地跟他解释:「年年有鱼呀!」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昨日一场雨,如今空气里犹带着几分湿意,在外站久了只觉得寒气袭人,刘氏担忧阮蓁的身子受不住,连哄带劝地诱着她早些回去。 阮蓁欲言又止地看着霍成,她才跟大哥哥说了两句话。 霍成本就不欲久留,他此番回来除了要给阮蓁过生辰,他着实还有件要紧的事要去见成帝。 前些日子霍成的人马在北疆一处荒漠中发现了羌戎赤翟王隗罡的踪迹。隗罡是前任羌戎王隗炎的哥哥,当年和隗炎争夺王位失败,被驱逐出王城,也正因此逃过一劫。这隗罡素来阴险狡诈,心知自己落入霍成手中恐难生还,被抓之时便当着众多人的面赌咒发誓,口中直嚷着若他重回王城定然率羌戎十四部向大奕称臣云云。 羌戎风土习俗与大奕有诸多不同,且两国交战多年,家恨国仇早已深入两邦臣民骨血。自去岁霍成屠了羌戎王庭,这半年来朝中众臣为了如何处置羌戎人多有争执,成帝也颇为头疼。若隗罡当真能如他所说自此对大奕俯首称臣,自然再好不过,可也要提防着他,以防他养精蓄锐,再犯边关。霍成此次便要入宫与成帝商讨此事。 将手中的银笼交到念夏手中,霍成同阮泽告辞,刚要转身,余光却瞥到了阮蓁,他脚下一顿,稍作思忖,抬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头,竟鬼使神差地解释道:「我尚有事要入宫见陛下,你……好好养身子。」 「哦……」阮蓁撅着小嘴,一根小指头慢吞吞地戳着笼子的围栏,就差脸上写着「不情愿」三个大字了。 见此,霍成皱了皱眉,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抚她,凝眸看了她一会儿,转身欲走,却觉衣角一滞。 小姑娘仍是不甘不愿的,小手紧紧抓着鹤氅的一角,仰着玉白小脸儿眼巴巴地看着他,见他回头看来,她瘪了瘪嘴,道:「大哥哥再见。」 「嗯。」 霍成看着她那张快要皱成一团的小脸,眸中闪过些微笑意,点了点头。 她这才放开他的鹤氅,退后一步,瞧见一旁的徐朗,也道:「徐朗哥哥再见。」 这回倒是容易许多。 因着俊朗的外在,徐朗素来受女儿家的喜爱,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差别待遇,而另一人竟是让邺城贵女闻之丧胆的霍成,他不由摇头暗笑,亲昵地摸了摸阮蓁的头,「好好养病,等身子好了,再来徐朗哥哥家做客好不好?上一回的华容道还没教会你。」 「好!」阮蓁不假思索地点头。 眉眼弯弯,璀璨可爱。 霍成深深睇了她一眼,薄唇紧抿,却并未说什么,转身大步离去。 刘氏抱着阮蓁回了竹肃斋,天色已晚,常乐公主赶着宫门下钥前回宫去了,阮婉怡正坐在偏厅里翘首以盼,见她们回来,她跳下黄花梨圈椅,跑了出来,「三婶婶。」 又看向她怀中的阮蓁,讨好地笑了笑,道:「五妹妹。」 阮蓁从刘氏怀中下来,抿着嘴看她一眼,「四姐姐有事吗?」 她马上就要喝药了,喝完药就又会睡过去,没有多少时间能和她说话。 阮婉怡却理解成了阮蓁是在表示不欢迎她,嘴角的笑微滞,从背后拿出一个紫檀描金边的方盒,皮笑肉不笑道:「我是来给五妹妹送生辰贺礼的。」 第29章 这盒子里装的是一块青白玉减地浮雕福山寿海玉牌,是前朝大儒庄俞亲手雕刻而成,她外祖托人辗转许久才得手,送给阿娘当嫁妆,阿娘把它藏在箱底不许她碰一下,这一回为了讨好阮蓁却不得不拿了出来——阮泽说不会因为阮蓁的事对王氏的本家做什么,他是说到做到了,因为他根本不用自己动手,自有那些见风使舵的人下手刁难王家。 阿娘以为瞒着她,她就会不知道外祖家的事,可她发现阿娘首饰盒子里的几副头面不见了,那是阿娘最喜欢也最宝贝的头面……从前每年开春的时候阿娘都会垫体己银子给她和姐姐在邺城最好的制衣坊锦绣坊各做八套新衣裳,可今年只有四套…… 阮婉怡想起王氏看了外祖的来信后抱着她哭的样子,捏着方盒的手用力的泛起青白。 阮蓁有什么好?她不过是比她会投胎罢了!有个好出身,人人护着她疼着她,想要什么不用她说自会有人送到她面前,而她和姐姐就只能自己谋划。 「怡姐儿,别站在外面,进去说话。」阮婉怡低着头,刘氏并未发觉她的异常,笑着招呼她。 阮婉怡猛地后退一步避开刘氏将要揽到她肩上的手,咬着牙将手里的紫檀木盒塞到刘氏手中,扬脸扯出一抹笑,道:「三婶婶,阿娘等着我回去呢,我先走了。」 言罢不等刘氏反应,便扭头跑掉了。 回到西捎间儿,念夏打开紫檀木盒,里面的玉牌便映入眼中。 只见玉牌正面刻着蝙蝠、太湖石和粼粼水波,寓意着福从天降,寿山福海;背面则是层层峦峦的祥云,寓意吉祥如意。整个玉牌纹理分明,精巧婉约。 刘氏一眼便认出这玉牌出自何人,遂有些讶异,「二嫂竟舍得把这东西送出来。」 王氏是个爱面子的人,内里再难熬,面上也要光鲜亮人,她又素来与刘氏不甚往来,加之阮泽有意隐瞒,是以刘氏对王家的事并不知情。 既然刘氏都这样说了,那这玉牌定然很贵重。阮蓁拿起玉牌瞧了瞧,想起方才阮婉怡来送贺礼的情形,眨了眨眼,道:「阿娘,祖母说我年纪还小,压不住太大的福气,要不我们把玉牌还给四姐姐吧?」 她能感觉到阮婉怡刚才很不高兴,既然不是真心想送给她,她才不要。 刘氏想的却要多些,她深知王氏是个无利不起早的性子,此番会特地送这样贵重的贺礼给阮蓁,恐怕是有事相求。她轻点阮蓁额间的红痣,嗔道:「胡说什么?既然你四姐姐把它送给你了,哪里还有还回去的道理?」 「那好吧……」阮蓁悻悻地鼓了鼓腮帮子,眼珠子骨碌碌一转,道:「那阿娘帮我收着!」 知女莫若母,刘氏怎么会不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无奈地乜她一眼,宠溺道:「好好好!阿娘帮你收着!」 少顷,方嬷嬷端着熬好的药进来,阮蓁扭着小身子在刘氏怀里磨蹭了一番才端着药碗一饮而尽,末了,皱着一张小脸儿苦兮兮地看着刘氏。 明明盒子就在手边,偏偏等着她来喂,这是在跟自己撒娇呢!看着小女儿爱娇的小模样,刘氏心软的一塌糊涂,掀开一旁的掐丝珐琅绘花鸟的格盒的盖子,从里面拿出一颗盐渍梅子,喂进她嘴里。 阮蓁迫不及待地一口含住,酸酸甜甜的味道瞬时驱走了满嘴的苦涩,她弯了弯唇,眉眼间满是愉悦。 当晚,阮泽自书房回来,刘氏指了指妆台上放着的紫檀描金边方盒,示意他打开看看,「怡姐儿今天送来的。」 阮泽俯身在刘氏唇上偷了个香,瞥了眼那方盒,浑不在意道:「什么东西?」 刘氏红着脸含羞带怯地瞥他一眼,没好气道:「自个儿看!」 这人!平日里瞧着是个儒雅君子,再正经不过的,可那些人哪里知道他私底下这副没脸没皮的样子!念夏和拂冬还在房里呢! 因着阮蓁的病,再加之刚刚开年,府衙里堆积了许多事务,阮泽已许久没和刘氏好生亲热过,今日好容易得了闲,本就存着那样的心思,再被刘氏这一眼一勾,登时就有些受不住,长臂一伸把刘氏打横抱起,一边往床边走,一边唇齿交缠。 刘氏定了定神,好容易寻着个间隙,喘着气跟他道:「是庄大儒亲手所制的玉牌,我瞧着是个贵重物件……」 「知道了。」阮泽只回了三个字,便重又低头攫住她的唇,手上也没闲着,勾着刘氏一道沉沦。 几度春宵,刘氏力竭睡去,阮泽披着外衣靠坐在床边摆弄着手上的玉牌,跳跃的烛火在他脸上打下昏黄不定的阴影,那张素来温和的面孔竟透出些凉薄。 许久,他随手把玉牌扔到床边的小几上,揽着刘氏睡去。 王氏既然想求着他收手,那他便给她个薄面。至于王家想要拿回皇商的名头,那就与他无关了,但凭自己的本事吧。 早春二月,天儿渐暖,廊庑下的辛夷花开满枝桠,艳丽芬芳。 大奕皇族素有二月春猎的习俗,到了这一代,成帝孺慕戎马征战半生的先帝,更是愈发看重马背上的功夫,每年春猎便成了勋贵子弟们崭露头角的时候,若是因此入了成帝的眼,自是无上的荣耀。 宣平侯府作为天子近臣,阮泽与阮成钰父子自然是要随驾同行。阮蓁的身子经过四五年的细心调养,渐为好转,除了每隔几日仍要喝上一次药膳,其余的与寻常身子康健的女子已无不同,这一回春猎她便与父兄同往。 虽说阮蓁只是跟着去看看,并不下围场,可刘氏终究放心不下,辗转了一宿,翌日早早起身,往阮蓁的康乐居去。 早在三年前阮蓁身子状况大为好转的时候,她便自个儿跟刘氏提了要求,要从竹肃斋搬出来自个儿住。这康乐居便是刘氏命人为她收拾出的院子,里面的一应物件都是刘氏亲自从库房里挑的,皆是顶好的珍品,务必要让阮蓁住的舒心。 第30章 到了康乐居,却见两个身穿浅绿半袖的丫鬟站在耳房前,隔着门焦急地和里面的人说话。 这两个丫鬟便是阮蓁房里的两个大丫鬟——双碧和画罗。双碧稍年长些,今年刚刚十五岁,性子沉稳,做事井井有条;画罗则比双碧小一岁,是个活泼的性子,话多爱笑,平日里全靠着她逗阮蓁开心。二人皆是刘氏自阮蓁出生便买来的,养在府里悉心调.教了数年,对阮蓁很是忠心。 刘氏上前,问道:「这是怎么了?姑娘呢?」 一见刘氏,二人便齐刷刷跪下,低着头道:「姑娘昨日一整宿都没睡好,今儿更是早早起身把自己关进了耳房,任奴婢怎么说都不出来。」 昨日是阮蓁的生辰,刘氏替她宴请了素日里玩得好的几个姐妹,几人在康乐居待了足足半日,到暮色四合才回去,那时候阮蓁的心情还是很好的,怎么只过了一夜就闷闷不乐了? 刘氏正觉得奇怪,便听画罗踟蹰道:「夫人,姑娘生辰时总会命人送贺礼的那位公子,昨儿好似没派人来……」 自姑娘八岁那年夏天搬来康乐居,今年是她们陪着姑娘过的第三个生辰,旁人不知道,她们却是看得真切,每年姑娘过生辰,最高兴的便是收到那位公子来信的时候。姑娘叫那位公子「大哥哥」,她们就猜着许是姑娘哪位远方兄长,只是有一点让画罗觉得很奇怪,她们跟了姑娘三年,时常见到那位公子命人送来的东西,却从未见他来府中拜访过。 刘氏略一思忖,又道:「去门房问过了吗?」 「问过了。」双碧道:「奴婢特地去问了好几趟,都说是没有。」 「姑娘昨儿等了大半宿呢!」一旁的画罗忍不住道。 昨日姑娘送走别府几位姑娘,回到房中便开始等那位公子的来信,巴巴儿地等了半宿,熬得眼睛都红了,就是执拗地不肯去睡,总是怕自己睡了会错过来信。可是到最后也没人来。 想到自家姑娘低垂着眉眼的失落模样,画罗便是一阵心疼,暗自埋怨。 也不知那位公子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让她们金尊玉贵的姑娘心甘情愿地等着。等就等吧,姑娘愿意,她们陪着就是,可是你若是不来就不能着人支会一声?平白地让她们姑娘熬了半宿,清早起来的时候眼下一层浅青。 许是听到了刘氏的声音,耳房紧闭了一早上的门总算开了,阮蓁扶着门框站着,手里还拿着半块没雕好的木头,「阿娘。」 刘氏朝里望了望,不出意外地看到正中那张黑漆嵌螺钿云龙纹翘头案上已铺了薄薄一层木屑。 这间特地用来做木雕的耳房是阮蓁去年生辰的时候问阮泽要的生辰贺礼,她知道刘氏不会答应,就求阮泽帮她隐瞒。一直到几个月后一次偶然,刘氏才发觉。好在阮蓁自个儿知道分寸,只是实在心情抑郁的时候才会进去待一会儿,又有苏大夫的凝脂膏在,她手上的肌肤倒也一直光滑如玉。刘氏见此只好随她去了,同时三令五申不许院里伺候的下人将此事宣扬出去。 「心情好些了吗?」刘氏先问。 阮蓁紧抿着嘴,半晌才点了点头。 「那便快去换身衣裳,马车在门外等着了。」 待阮蓁收拾齐整,已又是小半个时辰,好在时辰还不晚。 双碧留在家中,阮蓁带着画罗一道出了府门,却见阮婉怡也在。 阮婉怡今年也是第一次去春猎,阮滔对这个素来没有兴趣,她自个儿又得不到皇子公主的邀请,每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高高兴兴地去春猎,尽兴而归。今年她厚着脸皮求了阮成轩,想让他带她一同去,可是阮成轩一个人骑着马走了,把她留在府门前,她不甘心就这样回去,只好来坐阮泽的马车。 阮蓁到的时候,阮婉怡正站在马车前要上不上的很是尴尬,见阮蓁来了,她先是一愣,随即又如释重负,殷切地迎上前来,「五妹妹。」 她今日梳着朝云近香髻,头戴镶水琉石镂空云烟银钗,上身穿浅青对襟长衫,下着蜜合色挑线裙子。明明生得副明丽张扬的相貌,偏生要把自己打扮成柔弱无依的样子,叫人怎么看怎么别扭。 见阮蓁看自己,阮婉怡张了张嘴,道:「五妹妹,我今年也一同去春猎,我们可以做个伴儿。」 阮蓁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道:「四姐姐先上车。」 见她松口,阮婉怡暗出一口气,嘴里不住推让着,脚下却踩着梯子上了马车,回过身来还想拉阮蓁一把,阮蓁避开她的手,道:「谢谢四姐姐,我扶着画罗就好。」 对不亲近的人,小时候她还会笑着做出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长大了却是连敷衍都不愿。阮婉怡心里虽清楚她对不在意的人一贯是这般冷淡模样,却也是一阵尴尬,讪笑着收回手。 阮蓁昨夜没睡好,一上马车便阖着眸子倚在画罗身上补眠,阮婉怡却是有些坐不住,窸窸窣窣地动个不停,还时不时挑起帘子朝外看一看,心情显然是有些难以平静。 阮蓁的睡意都被她折腾没了,她心情本就不算明朗,现下更是心情恶劣,却也不想同阮婉怡做无谓的争执,靠在画罗肩上佯装熟睡,内里却恶意满满地腹诽。 她知道为什么阮婉怡这么想去春猎—— 阮婉怡今年十三岁了,正值妙龄,也该到了说亲的年纪了,可阮滔根本不管她,王氏的母家近年来生意一落千丈,对她的事也是有心无力。至于阮婉然,她自己的事尚且痴缠不清,更别说拉阮婉怡一把。阮婉怡等了又等,终于按捺不住,要为自个儿争一把了。 西山围场在邺城城外西山上,山上有专供休憩的山庄,夏日里成帝时常会带着嫔妃们来此避暑,是以山庄一应物事俱全,管事也很是能干。 马车行驶了一个多时辰,到了午时才堪堪停在了山庄门前。 因着阮泽身份尊贵,又得成帝重用,山庄里便有一处院落是专为他留着的,不论何时来都能住进去。只是因着山庄规模限制,院落不算大,刨去留给下人住的地方,恰巧三间卧房。 第31章 管事事先不知阮婉怡要来,只好临时给她在女眷住的院落安排了一间屋子。 阮婉怡涨红了脸,强压着窘迫走了。 一进屋子画罗便直奔床铺,被褥、枕头、纱帐一应换成从府里带来的,她收拾好,阮蓁便倒在床上和衣而睡,这一睡便是半个多时辰,连午饭都没吃。 好容易等她睡醒,画罗伺候着她梳洗换衣,刚坐下吃了块点心,常乐公主就来了。 只见她梳垂鬟分髾髻,头戴满池娇分心。身上着的是红绉纱绣折枝花小袖衫,粉蓝织金宽襕裙。十三岁的少女,往那儿一站,俏生生的如早春枝头刚开的桃花,端的是明艳动人。 再长大,常乐公主这风风火火的性格始终没变,一进门便道:「阮蓁!你快些吃,我带你去看呦呦!」 常乐公主七岁的时候在围场里救了一只刚出生的小鹿,她见小鹿长得可爱,便给它取了名儿打上自己的印记,这些年每次来西山都要去看一看她的鹿。这一回阮蓁来了,她是她最好的姐妹,自然是要带她去看一眼的。 刚睡醒,阮蓁无甚胃口,在画罗的苦口婆心的劝说下勉强吃了几块点心,便同常乐公主一道出门了。 「画罗怎么还是这么唠叨!」一出门常乐公主就忍不住咕哝。 说起一件事来就没完没了的,听得人脑袋嗡嗡响,也只有阮蓁才能受得了她。 好好儿睡了一觉,阮蓁的心情好了许多,闻言扑哧一笑,正要说话便见前面太子的院落里走出一人。 但见他一袭鸦青团花直裰,腰绶螭龙云纹玉佩,昂藏七尺,器宇不凡。正是三年未见的霍成。 常乐公主循着阮蓁的视线看去,登时瞪大了眼儿,「大表哥?」 霍成闻声淡淡朝这边看来,旋即目光微凝,脚下一转,朝二人走来。 他瞧起来与从前大不相同,一身杀气尽收,藏锋敛芒,光华内敛,却更叫人不敢接近。 阮蓁紧抿着嘴看着他到了跟前,张了张嘴,「……霍将军。」 上一回她过生辰,他奉命带兵去了西北;上上一回是因被羌戎的事绊住了脚。可这一回呢?人没来,贺礼也没了。她本以为他是被什么要紧事绊住了,今日却在这里看见了他。阮蓁抿了抿嘴,不再说话。 霍成的目光一瞬变得幽深,战场上磨砺过的,一个眼神就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可再打眼看去,他却又恢复了最初的从容不迫,神色淡然,仿佛是真的不在意,「你们要到哪去?」 常乐公主道:「我带阮蓁去看我养的鹿……」 「嗯。」霍成颔首,与她说着话,视线却始终锁着阮蓁。 三年未见,玉雪可爱的小姑娘便悄悄地长大了,不复从前的稚嫩娇气,如今的她明眸皓齿,琼鼻樱唇,不过十一岁便美得不像话,再过两年不知要夺去多少男人的目光。 他站在那里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常乐公主心下暗暗叫苦。 不论过了多久,每每见到霍成,她总是能想起大殿上的那幕,不过才十四岁的霍成一身煞气闯入殿内,手里拎着两颗犹睁着眼的头颅…… 怕是这辈子都忘不掉了。 常乐公主硬着头皮道:「大表哥要是没事,我们就先走了……」 言讫拉着阮蓁就想走。 她素来大大咧咧,目下又急着想离霍成远一些,自然就没发现阮蓁的异样,见她低着头一言不发,只以为她是许久未见霍成,与他生疏了。 熟料霍成却道:「我正要去后苑,倒也顺路。」 语毕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阮蓁,提步往前走。 这下不止是常乐公主吃惊,就连阮蓁也禁不住抬起头来,水亮杏眼圆睁,诧异地看着他。 「怎么?」霍成偏头看她,面上瞧着一本正经的,眼里却飞快掠过一丝揶揄。 「没事……」被他看着,阮蓁心里闪过一丝异样,眼神游移地看着路边的风景。 二月早春,山茶花开得芬芳娇妍,簇簇叠叠拥在枝头,不堪重负的枝条弯垂着,山间微风轻拂,枝条就颤巍巍的轻晃,零星花瓣片片飞舞而下。 阮蓁看着看着,却又忍不住转头瞧了一眼走在前面的霍成,暗自在心里比划着自己长到他哪里了。 可这三年,她身形抽条,霍成更是长高了不少,她比划了半晌,最后得出的结论竟是她只到他胸膛处。 她有些泄气,不高兴地瘪瘪嘴。 她自以为走在他身后就算隐蔽,殊不知霍成只需稍侧首就能将她的神情悉数看个清楚。端看那双点漆瞳仁在自个儿和他身上来回转,霍成便知她在想什么,眼里露出一丝不着痕迹的笑意,却是不动声色道:「阮五姑娘这是头一回来西山?」 「是呀!」常乐公主点头,「阮蓁小时候身体不好,她爹娘不让她来。」 说完又觉得不对,咦了一声,道:「大表哥不知道吗?」阮蓁小时候和他那么亲近,他怎么会不知道? 她正想着就听霍成道:「嗯,我知道。」 知道还问?常乐公主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见前方的霍成顿足,转过身来施施然对她道:「太子方才找你。」 四哥找她?他刚才怎么不说?常乐公主心里腹诽个不停,可到底不敢当真开口质问他,只好对阮蓁说:「阮蓁,要不今天我们先回去?明日我再带你去看呦呦。」 阮蓁正欲说好,一旁的霍成冷不防开口:「公主的鹿叫呦呦?」 「是啊!」常乐公主不知道他问这个做什么,却仍是点头承认。 「如此,我带阮五姑娘去就是。」霍成抬眸看她,那眼神好似在说,你怎么还不走? 大表哥这次回来怎么变得怪怪的?常乐公主一边想着,一边胡乱点头,「哦哦……」 第32章 走出好远,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忘了问阮蓁愿不愿意,回头望去,那两人已经走远。她歪了歪头,心想,大表哥从前对阮蓁那么好,即便是如今生疏了,想来也不会把她怎么样的。再者,他不还得看着老太君的面子对阮蓁客气些? 如此想着,常乐公主安心许多,继续顺着来路往回走。 常乐公主一走,霍成就放缓步伐,和阮蓁并肩走。 如今他已贵为正二品的镇国大将军,手握重兵,战功之盛无人可及,成帝又对他信赖有加,真正是太子之下第一人,就连齐王都比不上他。 这些阮蓁都知道,她时常听阮泽提起他,每每都是赞不绝口。 爹爹那样挑剔到骨子里的人,却用了「人中龙凤」来形容他,可见他是真的好。 她心不在焉地胡乱想着,突然听他道:「怎么不叫‘大哥哥’了?」 霍成顿足,转过身面对着她,眸色黝深,藏着许多阮蓁看不懂的情绪,「你从前与我可没有这么生分。」 见阮蓁不说话,他又道:「可是在怪我昨日没去给你过生辰?」 他躬身凑近她,阮蓁便清晰地看到他眼里轻轻浅浅的笑意,她后退半步,偏过头不自觉就带上了撒娇的口吻:「那你昨日为何没来?」人没来就算了,连个支会一声的人都没有,让她平白等了那么久。 「我昨日刚到邺城便被陛下召进宫中,一时绊住了脚,待抽身已近亥时,怎好再去府上打扰。」靠得近了,霍成才看见她眼下浅浅一片青黛,一时心疼不已,抬手亲昵地轻捏她小巧的耳垂,语带歉疚道:「等了很久?是我的不是,该命人去与你说一声。」 既知他并非有意失约,阮蓁心中释然,旋即又后退一步,恼怒地捂着耳朵,涨红了脸儿,「你、你……」 她已经十一岁了,他怎么还是这样毫不避讳?让别人看见了怎么办? 温凉细腻的触感缠绕指尖久久不散,霍成将手背至身后,轻轻摩挲指尖,眸中一片深沉暗色,不动声色道:「与我无需避嫌。」 阮蓁转了转眼珠子,思忖一二,迟疑地点头。 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又比她大那么多岁,好似……是不必? 呦呦是常乐公主六岁时捡回来的,如今已经七岁,山庄的人将它养得身形矫健,四肢细长优美,毛色发亮,很是漂亮。 可还是没有年年漂亮。阮蓁站在围栏外看了好一会儿,得出了这个结论。 自霍成将年年送来,阮蓁就一直细心养着,时时带在身边,就连这次春猎都把它带来了。 「大哥哥,我们走吧。」阮蓁其实就是想看看鹿到底长什么样,她时常在书中见到,知道鹿代表祥瑞,可她始终没见过真正的鹿,于是来到西山头一件事就是来看呦呦,如今见到了,却觉得也不过如此。 霍成便带着她往深处走,那里是马圈,明日狩猎用的马悉数养在这里。 他方才说有事要来后苑,并非信口胡说,而是当真有要事。齐王近年愈发不安分,动作频频,结党营私,如今已敢公然在朝堂上与太子作对。此番狩猎实是个绝佳的好机会,他定然不会放过,而头一个可能下手的地方就是马匹。 路过一个拐角,还未转过弯去,便听一阵狂吠声,旋即,一只足有半人高的大狗就从拐角处冲了出来,发了狂似的朝阮蓁扑去。 那狗见着了陌生人,更是癫狂,竟是凭空跃起向阮蓁扑去,血盆大口大张,阮蓁甚至能看到他血红的舌头和尖利的牙齿,危急之下,她只能抬起手臂亘在身前护住头脸。 电光火石之间,霍成长臂一伸将她揽至怀中,微侧过身将怀里的人护得严严实实。与此同时,一脚踹在大狗腹部,直直将它踹飞出去,撞上柱子又重重跌落。 阮蓁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自己便置身于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中,揽着她腰身的手臂精壮有力,让她觉得安心无比。那一瞬紧绷的弦松开,她这才感觉到手臂上钻心的疼,「嘶!」 饶是霍成反应敏捷,她的手臂仍旧不可避免地被抓伤。那狗似是着意驯养过的,牙尖爪利,一爪子抓上去就是三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孤狼!」一个身穿沉香云绢贴里,外罩绿罗搭护的少年喊着狗的名字,自拐角处转过来,竟是霍明旭! 霍明旭近些日子迷上了斗狗,孤狼是他最为得意的爱犬,从他给它起的名字就可以看出这只狗的凶悍。这次春猎,霍明旭特地把它带上,想要借着孤狼一逞威风。 霍成是个武将,那一脚带了怒火,又踹在腹部要害,可谓是又狠又重,孤狼生生受了这一脚,又撞上了柱子,此时躺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低低呜咽。 瞧见爱犬如此奄奄一息的模样,霍明旭怒火中烧,气势冲冲地走上前欲找「罪魁祸首」算账,到了跟前却哑了声。 阮蓁半条胳膊都是血,那血仍在往外冒,殷红的血顺着手臂蜿蜒而下,滴在她玉色的衣裙上,格外打眼。 「阮、阮蓁!怎么是你?」霍明旭此时哪里还有兴师问罪的心情,阮蓁是老太君和阮泽的掌上珠、眼珠子,他的狗把她伤成这样,他们怎么会轻易绕过他? 霍成不欲与他废话,现下要紧的是阮蓁的伤,至于霍明旭,待阮蓁处理好伤口,他再来跟他算账! 睨了支支吾吾的霍明旭一眼,霍成俯身欲抱起阮蓁,却被她挣扎着躲过去,「大哥哥,我自己走。」 她的胳膊还在流着血,玉白小脸煞白,额上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显然是在强撑着,可即便如此,她仍忘不了要避嫌。 霍成面色陡然一沉,「你自己走?你想流血而死吗?」 言讫不顾阮蓁的挣扎,小心避开她受伤的手臂,将她打横抱起,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道:「常坚,去请御医。」 第33章 一道青色身影凭空出现,领命之后几个腾挪转瞬消失。 霍成淡淡觑了霍明旭一眼,抱着阮蓁大步往外走。 霍明旭被他那如同利刃一般的目光扫过,只觉得通体生凉,腿脚发软。 他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被后苑的管事叫了一声才如梦初醒,跌跌撞撞地朝外跑去。 狩猎大赛明日才正式开始,目下人还没来全,路上只有零星几个侍从偶尔走过。霍成抱着她一路疾奔,到了岔路口,脚下一转,抱着她往自己的院子去。 到了院中,他直直往卧房去,一脚踹开直棂门,三步并作两步将阮蓁放在西窗边的榉木霸王枨短榻上。 自七岁那年上元节后,阮蓁还是头一回感受到这样钻心的疼,疼得她恨不得晕厥过去,可又不能,只好生生受着,头抵着霍成的胸口,小脸一片煞白,粉嫩的唇瓣被咬出血来。 霍成在她面前蹲下身来,带着血迹的花一般的唇瓣便映入他眼中,他顿了顿,抬手拭去她额上细细密密的汗珠,看了眼她的伤口。 手臂上的血迹已经凝固,衣料被粘在伤口上,霍成正要动手撕掉那半截衣袖,不料阮蓁捂着胳膊扭身避过,踟蹰道:「大哥哥,能不能,让你院里的丫鬟……」 霍成眸色深深,定定地瞧着她,道:「我院里没有丫鬟。」顿了顿,像是为了说明什么,又补充道:「我从来不用丫鬟。」 「那去太子……」 阮蓁话音未落,冷不防一声「嘶拉」,她臂上的衣料已被撕开,粘在伤口上的衣料被扯动,剧烈的疼痛袭来,她惊呼一声,一头扎进霍成怀里,头抵着他的肩膀不住吸气。哪里还记得方才的百般顾忌。 常坚带着御医匆匆赶回来就看到这么一幕。 玉色衣衫的小姑娘整个身子被霍成抱在怀里。他二人一个娇嫩小巧,一个肩宽背阔,竟是意外的般配。如若不是阮蓁手臂上的伤痕,只怕任是谁都会以为他们是一对儿。 御医在宫中供职多年,早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即便是认出来被霍将军抱在怀里的小姑娘就是宣平侯府五姑娘,他也装作不知道,垂着眼帘上前。 小姑娘疼的狠了,缩在他怀里不肯出来,霍成只得就着这个姿势,抱着她坐在榻上,一手托着她受伤的手臂,一手揽着她的腰身,让她侧着身子坐在他怀里方便御医处理伤口。 伤口是被狗抓伤的,需得先用温酒冲洗伤口,这才是蚀骨的疼,阮蓁忍不住扭头咬上霍成的肩膀,豆大的泪珠子如断线的珍珠,扑簌簌往下落,她一边哭一边含糊不清地呜咽:「大哥哥,疼,我疼……」 是真的疼,疼得她眼前都泛起了白光。 战场上羽箭当胸而过,霍成都能面不改色地自己动手拔掉箭羽,此刻听着耳边细细的呜咽,他却有些手足无措,只能将她搂得更紧。 常坚退至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听着霍成压低声音哄着怀里的小姑娘,那温和的语气让常坚忍不住想要瞧一瞧被自家少爷抱在怀里的究竟是哪家贵女。 他刚一抬头,霍成就似有所感地看了他一眼,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和警告。常坚忙又低下头。 都说成家立业,成家在前,立业在后。主子如今战功赫赫,又深得陛下信赖,将兵权交予,这业算是立起来了。可家呢?主子已经十九岁了,明年便要弱冠,身边别说勋贵之女了,就连个丫鬟都没有。清心寡欲到有时候常坚都忍不住要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现在可好了,终于遇上了一个能让霍成上心的女儿家,即便看起来年岁尚小,可到底也是个盼头不是?常坚反复确认着霍成方才的眼神,心中暗自欢欣鼓舞。 好在伤口虽深,却并未伤到筋骨。御医处理好伤口,又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 阮蓁已有些脱力,靠在霍成怀里喘了口气,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受惊的兔子一般跳起来,连连后退几步。 瞧见她的模样,霍成眼里带了笑意,起身逼近她,她后退一步,他便上前一步,直把人逼进了角落里。 「大、大哥哥……」阮蓁不知他要做什么,背紧紧靠着墙,小心翼翼地叫他。 霍成抬手,将她凌乱的发丝理顺,道:「不是说过不必与我避讳?」 阮蓁唇瓣微张,嗫嚅道:「我……」 她一紧张就不自觉地咬唇,贝壳一般洁白的皓齿在粉嫩的唇瓣上咬出两道痕迹,霍成低头看着,眸色越来越深,抬手揉上那饱满的唇瓣,哑声道:「别咬。」 阮蓁莫名地觉得有些危险,僵直了后背一动不敢动。 霍成轻轻揉了揉,克制地收回手,瞧着小姑娘如临大敌的紧张模样,知道自己怕是吓着她了,他敛眸,状似不经意地转移话题:「刚才咬着可还顺口?」 阮蓁果真不再在意方才的事,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肩上被自己咬过的那处,可惜有衣物挡着,她看不到底下的情形。 她刚才好像咬得很用力,不会流血了吧?阮蓁愧疚极了,踮起脚尖用没受伤的左臂轻轻碰了碰霍成的肩膀,问道:「大哥哥疼不疼?」 霍成点头,故意道:「疼。」 「那、那怎么办?」阮蓁苦着脸不知如何是好。 霍成故作思忖,道:「你让我咬回来,我就不疼了。」 「啊?」阮蓁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待看到他眼里不加掩饰的揶揄,才恍觉自己被捉弄了,顿时气恼不已,鼓着腮帮子,瓮声瓮气道:「大哥哥让开,我要回去了。」 说着就绕开霍成要往外走。 「等等。」 霍成叫住她,绕到她面前,从袖中掏出一个东西,阮蓁避之不及,只好让他把手里的东西戴在她脖子上,等他戴好,拿在手心一看,是个血玉平安扣。 第34章 她眨了眨眼,不解地看着霍成。 「这是你今年的生辰贺礼。」霍成言简意赅解释。 这血玉平安扣他打小就戴着,是他阿娘为他求来的,请高僧开过光,这么多年他始终不离身,如今把它送给阮蓁,希望她此生能平安顺遂。 说完,他从一旁的常坚手上拿过靛青滚边的玄色披风,为她穿上,亲自送她回去。 二人刚进院子,正巧遇上迎面而来的阮成钰,他着一袭靛青净面杭绸直裰,身材颀长,萧萧肃肃,沉稳自持。 刚到山庄,阮成轩就拉着他去围场练手了,阮蓁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回来,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心虚地低下头,「哥哥。」 阮成钰几是一眼就看出她的不寻常,皱眉打量着她。 凉风迎面拂过,披风敞开,露出其下的玉色挑线裙,阮成钰一眼就看到裙上醒目的血迹,登时眉峰一压,脸色立变,「你受伤了?」 说着就要来解阮蓁的披风,看她到底是哪里受了伤。 阮蓁紧紧捂着披风,哀求道:「哥哥,我们进屋说,好不好?」 阮成钰看了她一眼,提步进屋。 进了屋子,阮蓁知道没法再隐瞒,只好解开披风露出右臂。 偌大一块纱布,几乎将她整个小臂都裹了起来,再看她裙上大片的血迹,可想而知伤得有多重!阮成钰呼出一口气,再开口,话语里带了山雨欲来的意味,「这是怎么回事?」 阮蓁一五一十把刚才在后苑发生的事悉数交代清楚,阮成钰听罢直接摔了手中的青花喜鹊登枝梅纹茶盅,「欺人太甚!」若不是有霍成在场,囡囡岂不是要命丧当场! 他自铁力木圈椅上起身,行至霍成面前对他郑重揖手,道:「成钰先代妹妹谢过霍将军几次三番救命之恩,待父亲回来,再亲自登门道谢。」 这是在送客。霍成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侧目看了阮蓁一眼,起身离开。 送走霍成,阮成钰扭头看向阮蓁,尚未开口,阮蓁就先发制人,举着右臂可怜兮兮地撒娇,「哥哥,疼。」 被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一看,阮成钰满腔的怒火都化为心疼,托着她的手臂仔细瞧了瞧。虽然御医已为她缝合过伤口,也上了药,可他还是不放心,想了想,道:「收拾一下,我送你下山,让苏姨好好给你瞧一瞧,别再留疤。」 阮蓁好容易来西山一次,还没见过狩猎大赛的场景,怎么甘心回去?无辜地眨着眼睛跟阮成钰讨价还价:「哥哥,御医已经给我上过药了,我不想回去……」 她自己也心虚,说着说着就没了音儿,低着头自个儿咕哝:「反正伤口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到时候回家再给苏姨看也是一样的,不留疤就行……」 慢慢儿地声音就带上了哽咽,她自己也觉得委屈。好好儿地出来玩,结果第一天就受了伤,罪魁祸首到现在还藏着不来给她赔礼道歉。 遇上霍明旭,她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他就藏着吧,胆小鬼!就他这样的还想跟哥哥争温家姐姐,痴心妄想! 阮蓁越想越觉得生气,气呼呼地用袖子抹着眼泪,「等爹爹回来了,我要让他好好教训霍明旭!」 衣袖上的刺绣蹭刮着细滑的皮肤,泛起一层红,阮成钰赶忙制止她,从袖中掏出帕子,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温声应和着道:「好,爹爹一定会好好教训他,让他再不敢欺负囡囡。」 他向来疼这个妹妹,尤其见不得她哭,她一哭他就觉得心都要碎了。 「囡囡别哭了,再哭就不漂亮了。」过了这么多年,他哄妹妹还是像哄小孩子一样,耐心又温柔。 「哥哥。」阮蓁拽着他的袖子,顺着竿儿往上爬,「那哥哥答应我不会送我下山。」 他什么事都能答应她,唯独这件事不行。阮成钰刚要拒绝,便见阮蓁嘴一瘪,仰着小脸儿,大有他要是敢说不她就立刻哭给他看的架势。 她把他的死穴掐得准准的,阮成钰没有法子,无奈点头应允,「好,哥哥答应你。」 「哥哥保证!」阮蓁还是不放心,清凌凌的大眼睛满是警惕。 「你这丫头!」阮成钰哑然失笑,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按着她的要求道:「我保证,不会送你下山,行了吗?」 阮蓁这才破涕为笑,「哥哥真好!」 阮泽回来后听说了整件事勃然大怒,当即旋身出了院子,怒冲冲地去找卢阳伯嫡长子霍鸿光讨说法。 下午霍明旭牵着孤狼去马圈挑马,回来后就把自己关进房里,任谁问都一句话不说。不仅如此,孤狼也不知所踪。 霍鸿光从外面回来听说此事,头一个念头便是霍明旭闯了大祸,连忙派人去打听。 小厮才刚出了院子,阮泽就来了。 瞧着他怒气冲冲,脸色铁青的样子,霍鸿光心下暗道糟糕,明旭他不会是招惹到阮家那个五姑娘身上了吧?那可是阮府上下的眼珠子。 当年因着卢阳伯嫡次子霍鸿志做的那件糊涂事,卢阳伯府已在成帝面前没了好处了,此番若是再得罪了阮家,老太君再在成帝面前告上一状,那卢阳伯府也就不必在邺城待了——帮不上太子也就罢了,还拖太子后腿,成帝不怒才怪! 思及此,霍鸿光殷切地迎上去,「阮兄。」 霍鸿光虽为卢阳伯嫡长子,却是个不成器的,文不成武不就,勉强靠着家族的荫庇在朝中谋了个闲差,只等着继承卢阳伯的爵位,以致卢阳伯府日益落败。若非如此,成帝怎会如此劳心劳力地为太子铺路,到如今已有油尽灯枯之势,勉强靠着苏大夫的养神丹强撑着。 因着这一层缘由,阮泽本就瞧不起霍鸿光,目下阮蓁又为霍明旭所伤,他对他就更是恼怒,冷哼一声,坐在花梨木圈椅上,开门见山道:「霍明旭呢?」 第35章 初春时节,山上仍有几分寒意,霍鸿光却是出了一头的汗,「不知阮兄找小儿有何事?」 阮泽也不与他绕圈,直言道:「他纵狗抓伤了囡囡,你说我找他有何事?」 不止是招惹了阮蓁,竟还把她弄伤了!霍鸿光闻言大惊,回过神来就厉声吩咐侍从把霍明旭叫来,转过头却犹抱着希望道:「小孩子家打打闹闹的实属常事,不小心刮到蹭到也是有的,阮兄你看这事是不是哪里有误会?」 「误会?」阮泽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嗤笑一声,讥讽道:「霍大人的意思是小女胳膊上深可见骨的伤是她自己不小心刮到蹭到的?」 正说着霍明旭就来了,畏畏缩缩站在侍从身后不敢出来,「爹,你找我有事?」 都这时候了,他还在装糊涂,霍鸿光.气极,亲自将他从侍从身后揪出来,一脚将他踹倒在地,「说!你今天下午都干了什么好事?」 活了十五年,霍明旭还没被这样教训过,梗着脖子辩解:「不是我把她弄伤的!」 霍鸿光刚松了一口气,又听他道:「孤狼突然发疯拉不住,才把她抓伤的,谁让她正好经过……」 霍鸿光甩了他一巴掌,怒道:「早就跟你说过,孤狼野性未除,让你不要张狂!」 孤狼到霍明旭手中不过堪堪一月,一直没出事是因府中有专门的训狗师。可此番上山,霍明旭自负能应付得了孤狼,竟是没带训狗师!这才闯下大祸。 霍明旭挨了一巴掌,却不知从哪儿来了底气,抻着脖子瓮声瓮气道:「孤狼已经死了,她不是还好好的?不过被抓一下,有什么大不了的。」 到现在了,竟还不知悔改!阮泽怒极反笑,连连抚掌,道:「好,真是好!霍大人教的好儿子!」 他起身甩袖离去,只留下一句话,「如此,就只能请陛下裁决了。」 女儿险些命丧恶犬口下,阮泽本就怒火中烧,却因顾及卢阳伯府是太子的母家,未曾将此事闹大,偏生霍明旭不识好歹,于是原本好生赔礼道歉就可压下的事,硬是闹到了成帝面前。 成帝早年亦有过胡作非为的时候,若非老太君一棍子打醒他,他还不知要胡闹到何时。正是因此,成帝格外憎恨不思进取玩物丧志的少年人。 此番险些闹出任命,霍明旭还死不悔改,这无疑戳到了成帝的痛处,判的也就分外不留情面。 最后霍明旭被扒光衣服杖责二十,霍鸿光罚俸一年,才勉强平息了阮泽的怒火。 翌日便是狩猎大赛开始的日子,阮蓁胳膊受了伤,做起事来颇有不便,待她收拾齐整,已是巳时二刻,狩猎大赛早已开始,围场上的鼓声在院子里都听得一清二楚。 阮蓁带着画罗刚走出房门,便见一人从院外走来,她脸上的盈盈笑意在瞧见来人后立即消散。 来人正是霍明旭的同胞哥哥霍明熙,他着一身靛青团花程子衣,十五六岁的少年,形相清癯,丰神秀异。待走近,他摊开手露出掌心的净瓷瓶,诚恳道:「这是舒痕胶,等你的伤口结疤,一日涂抹三次,就不会留疤。」 阮蓁讨厌霍明旭,连带着也不喜欢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霍明熙。她看都不看那瓷瓶一眼,硬邦邦道:「我不要。」 「你不要闹。」霍明熙皱了皱眉,又把手往前伸了伸,示意阮蓁拿走瓷瓶。 他是在说她无理取闹吗?阮蓁觉得莫名其妙,瞪着圆圆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是霍明旭的狗把我抓伤了!」 这个他知道,所以才会特地来给她送药。霍明旭道:「此事是明旭的不对,他现在已经得到了教训。」 他垂眸,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想让阮蓁原谅霍明旭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本就是霍明旭做错了,她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家,受了这么重的伤,气生得久些也是应该的。 阮蓁仿佛知道他在犹豫什么,粉唇微张,直言不讳:「我不会原谅他!」 这本就在霍明熙的预料之中,他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重又说回刚开始的话题,「我知道,我是来给你送药的,这是舒痕胶……」 他怎么这么烦!阮蓁不想继续跟他浪费时间,径直绕过他往院外走。 霍明熙转过身子看着她越走越远,伸出的手终于收回,握紧了掌心的瓷瓶。 反正现在去了也看不到狩猎大赛开始的场景,阮蓁索性放慢了步伐,一边走一边悠哉悠哉地欣赏着沿途的风景。 早春时节,万物复苏,到处一派生机勃勃之景,看着就叫人心情愉悦。 行至岔路口,远远便见一人朝这边走来。 「大哥哥?」阮蓁驻足,等他走到跟前,「你没下场吗?」 他走的那条路是回庄的路。 她脸上还带着浅浅笑意,眸光盈盈似水,模样娇俏又可爱。只看着她霍成便觉得心头发软,颔首道:「嗯,没去。」 「哦……」阮蓁有些失望,惋惜道:「大哥哥如果下场,一定能拔头魁!」 被她的话取悦,霍成几不可察的勾唇一笑,摸了摸她的头,道:「你想让我去?」 阮蓁点头又摇头,很是谅解道:「大哥哥如果不想去,那便算了。」 霍成心里已有了打算,便不再与她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霍明旭被杖责二十,你可解气了?」 二十杖够霍明旭在床上趴上半个月了,阮蓁看了看受伤的右臂,呶呶嘴,勉强道:「解气了。」 她倒是想让霍明旭也被抓一次,让他也尝尝那股子滋味,可是皇帝舅舅已经惩罚了他,爹爹也不能再做纠缠,只好罢了。 看着她不甘心的小模样,霍成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意有所指道:「嗯,我也解气了。」 常坚早已牵着霍成的马在围场前等着。霍成顿足,对身侧的阮蓁道:「去台上等着。」 第36章 说完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驱马冲进了林子,不多时就不见了踪迹。 画罗扶着阮蓁往台上走,常乐公主一眼就看到了她,招呼她坐到自己旁边,小心地打量她的右臂,「还疼吗?」 她拧巴着脸,好似与她感同身受。阮蓁抿着嘴笑了笑,摇头,「不疼了,已经好多了。」 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若不是从小认识她,常乐公主当真要信了她的说法。可她已经从别人口中听说了当时的情形,血流了半条胳膊,即便是再好的伤药,也不可能一晚上过去就好了。她分明是在安慰她。 「早知道就不让你和大表哥一起去了……」常乐公主很是懊恼。如果她当时叫着阮蓁一起回去,也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阮蓁不以为意,「你又不知道会发生何事。」 常乐公主鼓了鼓腮帮子,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突又想起什么,她急匆匆放下端到嘴边的茶盏,凑到阮蓁耳边说:「你知道吗?霍明旭昨天晚上下山的时候遇到了劫匪!」 霍明旭被打了二十杖子,接下来的十余天都要趴在床上,再留在山庄也无益,霍鸿光就命人连夜送他下山,没成想在半山腰遇到了一伙劫匪,把他浑身上下值钱的东西抢了精光不说,还扒了他的外袍,打断了他两条胳膊,把他扔在了卢阳伯府门前。 想到那个场景常乐公主就觉得大为解气,颇有些幸灾乐祸,「他这是活该!」 阮蓁一边听着她说,一边吃着画罗剥好的柑桔,甜甜的汁水在嘴中迸开,她眯了眯杏眼,点头附和,「嗯,确实活该。」 她心里觉得此事恐怕不是个意外,霍明旭的狗刚伤了她一条胳膊,转头就被人把两条胳膊都打断了,哪儿有这么凑巧的事? 难道是哥哥做的?阮蓁心里猜测着可能的人选,打定主意等阮成钰从林子里出来就问问他。 如果真是哥哥做的,也不知他找的人够不够谨慎,若是留下什么蛛丝马迹让卢阳伯顺着追查到了他身上,那可就糟了! 阮成钰再有几天就要参加礼部举行的会试,若是因此被卢阳伯参上一本,丢了到手的功名,岂不是得不偿失? 想到这里,阮蓁转头看了看四周,问常乐公主:「温表姐没来吗?」 她口中的温表姐指的是大理寺卿温文钊的嫡长女温雨燕,阮蓁的大伯母温氏是温文钊的妹妹,有这么一层关系,阮蓁叫温雨燕表姐倒也合情合理。 温雨燕与阮成钰青梅竹马,又彼此钟情,两家人私下约定,此番阮成钰得了功名就去温家提亲。温雨燕性格开朗,为人爽利,阮蓁心里早已把她当做了自家人,与她很是亲近。 常乐公主点头又摇头,「来了,刚才被人叫走了。」 「哦……」阮蓁单手支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点头。 不知温表姐那有什么要紧事,若是一会儿哥哥回来看到温表姐不在,肯定会很失望。 不多时,一个身穿粉白衫裙的妙龄女子从围场外走进来,阮蓁看着她一路过来,在台上坐下,皱着眉头想了想,起身走到她面前,问道:「云姐姐,温表姐没有和你一起来吗?」 这女子名唤云雀,是温雨燕的远房表亲,打小父母双亡,寄养在温府,同温雨燕一块长大,情同姐妹,素来是形影不离。 云雀端起手边的茶盏润了润唇,温声答道:「雨燕她昨日受了凉,身子有些不适,先回房歇着了。」 山上寒凉,确实容易受凉。阮蓁点了点头,正要回到座位,目光倏地一顿,不着痕迹地问她,「云姐姐方才是去送温表姐回房了吗?」 「是啊。」云雀道。 「云姐姐对温表姐真好。」阮蓁天真一笑,转过头面色却沉了下来。 回到座位上,常乐公主见她脸色不对,忙直起身子扶住她,关切道:「阮蓁,你怎么了?」 阮蓁右臂稍一用力,伤口猛地一疼,她脸色瞬时就白了,扶着常乐公主道:「我伤口疼,可能是刚才不小心碰到哪儿了……」 常乐公主不疑有他,急急忙忙扶着阮蓁下了凉风台。 出了围场,到了台上众人看不见的地方,阮蓁放开常乐公主的手,问她:「你去过后山吗?」 虽不知她问这个做什么,常乐公主还是道:「没有,四哥说那里不是山庄的范围,时常有野兽出没,让我不要去。」 她眨了眨眼睛,不解道:「怎么突然问起后山?」 阮蓁想起方才看到的云雀裙摆上的苍耳子,心里一突,摇了摇头,道:「没事,我伤口不疼了,你陪我去找温表姐吧,云姐姐说她身体不舒服,在房里歇着呢。」 「哦,好。」离狩猎大赛结束还早得很,常乐公主也不想回去继续坐着,就陪着阮蓁去找温雨燕。 阮蓁一路压着心里的焦急,到了温雨燕的院子一问,温雨燕竟真的不在院中。 「姑娘早起就出去了,没再回来呀!」 糟了! 心中的猜想一一被证实,阮蓁陡然回身,抓着常乐公主的胳膊,沉声道:「思若,把你能调动的人手全都叫来。」 迎上常乐公主不解的目光,她拧眉,「温表姐可能出事了!」 虽不知道阮蓁如何知道的,但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常乐公主点头应下,「好。」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常乐公主便纠集了二十余名侍卫,这些是成帝从宫中带来的侍卫,尽是武艺高强之辈。成帝素日对这个嫡女的纵容有目共睹,是以她说要去后山,无一人敢说不。 后山范围极大,二十人分作三队,足足搜了一刻钟,才在半山腰的一处陷阱里找到温雨燕,那陷阱里竟还有一只受伤的黄斑大虎!温雨燕正紧握着手中的细簪勉力同它周旋。 侍卫射杀了黄斑大虎,将温雨燕从陷阱中拉出,她已是衣衫褴褛,伤痕累累,双脚一挨地就昏厥过去。 第37章 阮蓁褪下身上的大袖衫盖住她上半身,和常乐公主一道扶着她回了山庄。 温雨燕有一兄长温正,在五军都督府当差,拳脚功夫极佳,温雨燕平素无事的时候曾随他学过几招拳脚功夫,加之那黄斑大虎本就受过伤,她这才能虎口逃生。 她身上的伤都是皮外伤,不甚打紧,御医为她处理完伤口,不多时,她便悠悠转醒。 见她醒了,阮蓁面上一喜,扶着她坐起身,「温表姐,你醒啦!」 温雨燕还记得昏厥过去前就是阮蓁和常乐公主带着人来找她,感激地对她笑了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后山?」 云雀把她身边的丫鬟尽数支开,骗着她去了后山,她本以为此番就要命丧虎口。 阮蓁抿了抿嘴,道:「云雀她平时总和你形影不离,你们俩一起出了围场,却只有她一个人回来,我心里觉得好奇,就上前问了问,她说你身体不适,回房歇息去了。可是她的裙摆上却有野外才有的苍耳子,她若仅仅是送你回房歇息,裙摆上怎会沾上这东西?」 温雨燕着实没想到视若亲姐妹的云雀会对她下此狠手,此后还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围场,她阖了阖眼,咬牙道:「她人呢?」 「在前厅。」 年年岁岁 前厅。 阮蓁陪着温雨燕进到前厅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一袭粉白绉纱衫裙的云雀跌坐在地,垂着头,任凭温文钊如何质问都一言不发。 日头西斜,将人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射在地板上,也笼罩在云雀身上。她猛地回头,见到温雨燕的那一瞬,面上竟然露出泫然若泣的神色,和着凌乱的发丝,苍白的面孔,瞧起来楚楚可怜,让人禁不住地心生怜悯。 温雨燕在她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漆乌的眸子里莫名的情绪一瞬而过。许久,她低不可闻地低喃,似是在问云雀,又仿佛只是自言自语,「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哪儿让你看不过眼了?」 卧房到前厅不过短短数十步,她却想了许多,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云雀为何要这么做?明明早起她还朝着她笑,拿阮成钰打趣她…… 熟料闻言,云雀讥讽一笑,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反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也想问,为什么?」 「我打小就知道自己出身比不过你,你是正经的贵女,而我呢?我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儿!他们会留下我,不过是想给你找个伴儿……所以我小心翼翼地讨好你,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都要看你的脸色,生怕你烦了厌了……」 她一步步逼近温雨燕,竭力睁大眼睛不让泪水流出,「我小心翼翼地活了十六年,好不容易能嫁人了,我不求能嫁个士族子弟,我只想嫁一个我喜欢的人,只要他对我好,我就心满意足……」 「可是你问问他们!」云雀猛地回身,指着背后的温文钊和温正,声嘶力竭:「你问问他们为什么连这点心愿都不肯满足我!为什么连我最后的活路都要夺走!」 温文钊面色陡然一变,叱道:「闭嘴!」 云雀今日既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就是没再想过能活下去。她连命都能不要了,还会怕他? 温文钊越是恼羞成怒,她就笑得越开心,一边流泪一边笑,「你想在陛下面前邀功,又舍不得自己的女儿,就把我推出去……还说什么好日子在等着我?」 「若真是好日子,你为何不让温雨燕嫁过去!为何不让她嫁到南疆去!」 「南疆?」温雨燕骤然抬头看向温文钊和温正,却见他二人面带恼怒,显然是被戳到了痛脚。 见他们如此反应,温雨燕便知云雀所说一切属实,心下大震,一时怔在原地…… 南疆是什么地方温雨燕是听说过的。南疆蛮人茹毛饮血,兄弟父子共妻,乃是大奕的一处隐患,成帝年轻之时曾多次御驾亲征,却因着蛮人诡谲的蛊术始终攻克不下。年前贺瑾出使南疆,与他们的首领密谈数日方才达成协议,只要大奕将一位公主嫁去做他们的首领夫人,他们便保证在公主有生之年再不来犯。 成帝女儿虽多,但未出阁又适龄的公主如今唯有六公主刘思若,堂堂大奕嫡公主怎可嫁去南疆蛮夷之地!又恰逢年关,这事便暂时搁置。却没想到温文钊竟是想要把云雀推出去…… 温雨燕打小就是个直爽的性子,心善又带着些许不谙世事的天真,这未尝不是温文钊父子二人倾心呵护的结果。目下见事情被捅到她面前,温文钊与温正忙不迭上前欲向温雨燕解释。 就在这时,却听一旁的丫鬟一声惊呼,众人转头看去,云雀已满头鲜血,身子顺着门框滑落…… 「雀儿!」温雨燕目龇俱裂,冲上前将她抱进怀里。 她突然就想起七岁那年,她和云雀躲过丫鬟婆子,偷溜出府却不小心迷了路,她怕极了,问她要是遇上坏人怎么办?当时比她还低了半个头的云雀挺着瘦弱的胸膛对她说:「别怕,姐姐保护你!」 经此一事,阮蓁和常乐公主再没了心思去看狩猎大赛,便相携着往回走。山庄之内小径蜿蜒,沿途都是高大的树木,二人顺着小径往前走,将将转过弯,便见徐朗从树后转了过来,他身穿一袭月白暗绣银丝云纹锦袍,腰绶和田白玉龙凤壁玉佩,丰姿隽爽,萧疏轩举。 他身后还跟着个蓝袍小太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到跟前,对常乐公主道:「哎哟六公主,奴才可算是找到你了!」 常乐公主认出他是成帝身边总管太监的徒弟,不由道:「父皇找我?」 小太监头点得跟捣蒜似的,「陛下知道公主带着二十名侍卫去了后山,正担心着呢!」 常乐公主跟着小太监走了,留下阮蓁和徐朗。 「徐朗哥哥。」阮蓁抿着嘴对他笑了笑,「狩猎大赛结束了?」 第38章 徐朗摇头,「尚未,我提早出来了,左右不过凑个热闹。」 见他面露遗憾,阮蓁想了想,道:「徐朗哥哥只是许久不碰弓箭,难免生疏罢了。」 绵绵软软的声音化去他心中最后一丝怅然,徐朗释怀一笑,把手中的笼子递给她:「虽猎不到什么猛兽,半途却捡了只小兔儿,想是母兔被人猎走了,我看它生得玉雪可爱,便捉了回来。」 笼中的小兔儿不过巴掌大小,身上的绒毛尚未褪去,毛绒绒的可爱极了!阮蓁素来喜欢这些毛绒绒的小动物,隔着笼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它。 见她喜欢,徐朗笑了笑,弯腰从脚边揪了几根野草,「现下它是第一次见到你,难免会觉得陌生,你喂喂它,它就会与你亲近了。」 阮蓁从他手中拿过一根嫩草,慢慢儿地送到小兔儿嘴边。 起初小兔儿还有些警惕,趴在笼中一动不动,不过片刻便有些挨不住嘴边食物的诱惑,蠕动着三瓣嘴欢快地吃了起来。 如此喂了三四株草后,小兔儿已经会举着前爪眼巴巴地看着阮蓁问她要吃的了。 看着它呆呆萌萌的小模样,阮蓁心都要化了。 徐朗见到她如此模样,才真是心都要化了,打开笼子将兔子掏出来,阮蓁从徐朗手中接过小兔儿,把它抱在怀里爱不释手地摸了摸,抿唇对徐朗露出一抹笑。笑容明亮可爱,引得徐朗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 刘凝站在不远处的树后,看着他二人,险些咬碎了满嘴银牙。 她本不喜欢这些毛绒绒的东西,这一回难得遇到一个喜欢的,腆着脸问他要了几次他都没给,她还以为他准备自己带回府中养,没想到转头他就送给了阮蓁这个小丫头! 听春在一旁小声宽慰她,「郡主不必放在心上,那阮五姑娘今年不过将将十一岁,即便生得漂亮又如何?还不是个黄毛丫头,哪里比得上郡主?待九月郡主及笄,自然就能与徐公子完婚,他人都是你的了,何必在意一只兔子。」 刘凝闻言冷哼一声,她本就没把阮蓁放在眼里,目下不过是气恼徐朗罢了,她明明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可他为何对她如此冷淡? 徐朗一路把阮蓁送回院子,转身走了。 阮泽和阮成钰还未回来,年年正懒洋洋地趴在院中的美人榻上晒太阳,一身雪白的皮毛在阳光下泛着银光,听到脚步声,它头顶的两只小耳朵机敏地抖了抖,懒懒抬眸看向阮蓁,露出头顶一撮红色的毛。 这是前几日阮蓁突发奇想给它染上去的,用的是凤尾花的汁液,苏大夫在其中加了些东西,染出来的颜色极为鲜亮,衬着它浑身的雪白,漂亮极了。 原本刚染上去的时候,年年还生了气,足足半天没理人,后来阮蓁拿来铜镜给它照了照,它的尾巴得意地摇了一整日,哪里还记得跟阮蓁置气的事!从那天起,它每天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跳上阮蓁的妆台照镜子。 阮蓁坐在年年身侧,向它介绍怀里的小兔儿:「年年,这是穗穗……」 穗穗是阮蓁给小兔儿起的名字,取年年岁岁的意思,不过小兔儿是吃草的,阮蓁就给它换了个字,叫穗穗。 霍成一进院子就看到小姑娘怀里抱着只小兔儿,腿上还趴着只白猫儿,她低着头认认真真地叮嘱怀里的两只,让它们和对方好好相处,不要闹别扭云云。 率先注意到霍成的是年年,明明许久未见过霍成,它竟还记得他,从阮蓁怀中跳了出来,踩着小步子来到霍成面前,「喵!」 「大哥哥。」阮蓁抱着穗穗朝他盈盈一笑。 霍成躬身抱起年年,给它顺了顺毛,小家伙就趴在他的大掌中舒服地打起了呼噜。 阮蓁咦了一声,惊奇道:「它还记得大哥哥!」随即又撇撇嘴道:「它在你面前怎么这么听话?」 明明是她养了它四年,大哥哥一来它就叛变! 小姑娘话语里满是酸味,霍成闻言几不可察地弯唇,既无奈又好笑。 温雨燕的事上她聪明又敏锐,让他都为她生出几分骄傲。现下为了一只猫儿吃味的小模样却又娇憨可爱,仿佛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让人真不知她究竟长大没有? 「喵!」仿佛知道阮蓁是在说它,年年不满地叫了声,慢悠悠地甩了甩尾巴。 霍成看了眼被她抱在怀里的穗穗,眸光一转扫过被阮蓁放在脚下的竹笼,眯了眯眼,道:「你方才见了徐朗?」 阮蓁点头,轻轻捏了捏穗穗的长耳朵,「穗穗就是徐朗哥哥送给我的!」 随即又不解地问他:「大哥哥怎么知道?」 她面对怀中的小兔儿时总会不自觉地弯起眉眼,就连语调都微微上扬,可见对这份礼物喜欢得不得了,那么对送礼的人呢? 霍成眸光微闪,手上的动作重了些,年年不满地喵了一声,从他怀中跳走。 许久没听到他的答复,阮蓁偏着头看他,「大哥哥?」 「这笼子是他从常坚手中拿的。」霍成言简意赅地解释。 明明是他一贯的语气,阮蓁却觉得他语气中带着冷意,好似很不高兴。 大哥哥不喜欢徐朗哥哥吗?她蹙眉想了想,可怎么也想不明白霍成为何会不喜欢徐朗,他们连见都没见过几次。 阮蓁正想着,便听霍成叫她,「囡囡。」 「嗯?」她仰起脸,等着他的下文。 霍成看着她的眉眼,才十一岁的小姑娘,面上仍带着些稚气,却已能看出日后的惊人之姿。尤其是那颗红痣,映着澄澈清亮的眼睛,只看着就能叫人心底明快许多。 怨不得徐朗对她如此照顾,事事都想着她。 霍成敛眸,状似不经意道:「徐朗有婚约在身。」 他怎么连这个都知道?阮蓁睁大眼,如玉小脸上满是疑惑。 第39章 他不是打小就去了北疆吗?这些年又不时常回来,怎么好似什么都知道? 看出她的疑问,霍成轻描淡写地解释:「他腰间挂着的那块和田白玉龙凤壁玉佩我曾在文安郡主身上见过另一半。」 阮蓁恍然,只以为他是哪次被皇后娘娘召见时曾见过刘凝。 她却不知道刘凝把那半块龙凤佩当做宝贝,压根儿舍不得戴出来。既然没戴过,又怎么被人看见? 提及徐朗的婚约,她更多的却是好奇他是如何知晓此事的,对这件事本身反倒漠不关心。霍成心中的不虞这才散去,却仍是道:「他既已有婚约在身,你日后还是不要与他过多来往。」 说着,他还为此寻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人言可畏。」 他说的未尝没有道理,阮蓁懵懵懂懂点头,随即又想起什么,不安地咬了咬唇,问他:「那以后若是大哥哥有了婚约,是不是也要顾及人言?不能与我多往来。」 霍成却没回答她的问题,反倒问她:「若我说是,你会不高兴吗?」 当然会!阮蓁瘪着嘴,把答案全写在了脸上,「在我心里,大哥哥和哥哥是一样的,若有一天哥哥娶了温姐姐便不与我往来了……」 她想了想,觉得此事绝不会发生,就没再继续说下去。 霍成闻言弯唇,道:「不会有这一日。」 他不会与别人有婚约,亦不会丢下她。 至于她把他看作与阮成钰一样的哥哥,他并不在意此事。她如今不过十一岁,尚还懵懵懂懂,情窦未开,自然只把他当哥哥。等她再大些,他自会让她换个想法。 对于他的小姑娘,他一向极有耐心。 到了傍晚,狩猎大赛结束,少年们将猎来的猎物交给山庄的管事,用作晚间宴席的食物,各自回了院子沐浴更衣,准备赴成帝的群英宴。 阮蓁去找阮成钰的时候,他刚收拾妥当,坐在外间的黑漆嵌螺钿回纹榻上看书。 阮蓁蹑手蹑脚地走上前,歪着脖子看了一眼,嘟囔道:「还有不足七日就要会试了,哥哥怎么还有心思看这个……」 他看的是《太平广记》中的一卷,讲得是个志怪故事。 阮成钰合上书,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伤口还疼吗?」 「不疼了。」阮蓁道。 御医给她用的是上好的药,虽只过了不足两日,她却觉得好多了,只要不碰到伤口就不会疼。 「霍明旭昨夜下山遇到了一帮劫匪,被打断了胳膊,此事你知道了吗?」 阮蓁本以为这件事是他为了给她出气做的,目下听他的语气,却好似也不知其中内情,便问:「不是哥哥做的吗?」 阮成钰否认,他确实想过,只是还没来得及动手,霍明旭已被打断了胳膊。 那会是谁?阮蓁想不到了。 难不成真是巧合? 阮成钰却想到了一人,以他的铁血手腕和平日里对妹妹的疼爱呵护来看,此事十有八九就是他做的。 对于霍成待阮蓁的与众不同,阮成钰初时尚有些忧虑,时日久了,慢慢儿的也就释然了——只要妹妹高兴就好。 思及此,他不动声色道:「我方才回来的时候隐约看见你抱了只兔子,是霍成送你的?」 狩猎的时候他曾遇到霍成一次,他猎到的那只兔子瞧着与阮蓁抱在怀里的那只差不多大小,便以为是同一只。 阮蓁摇头,「不是大哥哥送的,是徐朗哥哥。」 阮成钰知道徐朗对阮蓁如对亲妹妹一般,若这只兔子是他送的,倒也没什么奇怪的,便笑着摸了摸阮蓁的头,没再多问。 到了快要开宴的时间,常乐公主来找阮蓁,两人相携着往前院走。 今日狩猎大赛发生了许多事,有的有趣,有的惊险,常乐公主边走边说给阮蓁听。 自大奕开国,春猎承袭至今,本就是为了联系君臣感情,同时给年轻一辈一个在皇帝面前展现自己的机会,因此春猎之时放到林子里的猎物多都是些如鹿和兔子一类无甚危险的动物。可不知为何,今日狩猎时竟有一头大棕熊不知从哪儿跑了出来,险些伤到太子。 「……还好当时大表哥在!」常乐公主仍有些心有余悸,「那头大棕熊发了狂,把四哥身边的侍卫都掀翻在地,若不是大表哥一箭射穿它的脖子,此番只怕要出大事!」 阮蓁连连点头,很是赞同,「所以大哥哥才这么年轻就已经是正二品的镇国大将军了!」 她听爹爹说过,以大哥哥如今的战功,封侯是绰绰有余的,皇帝舅舅一直压着不提就是为了等太子登基,让新帝来行这个恩典。 这两年成帝的身体每况愈下,即便是苏大夫这等医术高明的神医都对他的身子束手无策,只能勉力拖着时日。 想到成帝的身子,阮蓁不由有些难过。 皇帝舅舅就是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才会急着把大哥哥召回来吧…… 等到了前院,宴席已经开始。 常乐公主素来不喜欢这种一群人聚在一起吃饭喝酒,再假惺惺地互相客套的宴席,按捺着性子坐了一会儿,就拉着阮蓁溜了出去。 因着手臂上有伤,阮蓁需得诸般忌口,宴席上又多是些鹿肉兔肉一类的东西,几乎没有她能下筷的菜,她也不想再继续坐下去,就跟着常乐公主出来透气。 月色朦胧,寒星几点,山庄各处的灯火都已亮起,甬道旁每隔几步便会有一座石灯,烛火摇曳照亮脚下方寸之地。两人打定主意要等宴席快结束时再回去,就挑了条小径,慢慢悠悠地顺着小径走走停停。 不知走了多久,小径绕着一片竹林陡然一转,尽头是一座八角亭。 走了许久,两人有些累了,正要上前去八角亭里歇歇脚,刚走了两步,便听竹林那头隐隐有声音传来。 第40章 这声音阮蓁极为熟悉,是阮婉怡的声音。她脚下一顿,扯住常乐公主。 少顷,一人从竹林旁走了出来,竟是霍明熙! 常乐公主诧异地瞪大眼睛。 孤男寡女的,又是晚上,阮婉怡就不怕被人看见了?她是不想要自己的名声了吧! 两年前阮婉然酒后「不慎」失身,嫁给安国公的嫡长孙郑昌做了贵妾,邺城的风言风语传了足足半年才停歇,这才过去多久,阮婉怡又…… 她们姐妹二人是存心想把阮家姑娘的名声败个干净吗? 也不知阮婉怡跟霍明熙说了什么,他一路冷着脸快步走在前面,不管阮婉怡说什么都理也不理一下。 「霍明熙!」阮婉怡快步追上霍明熙,张臂拦住他,不忿道:「你就这么讨厌我?」 路被拦住,看她的样子若是不问出个究竟恐不会轻易放他走,霍明熙皱了皱眉,淡淡道:「没有。」 月色朦胧,映在少年的脸上,模糊了他的棱角,显出几分柔和来。阮婉怡痴痴地看着他,忍不住上前一步,问道:「我究竟要怎么做你才会喜欢我?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 他出来有一会儿了,再不回去只怕要惹人怀疑,霍明熙看了一眼阮婉怡,「你醉了,我找人送你回去。」 春寒料峭,山间的夜晚更是寒冷,夜风拂过,阮婉怡清醒了几分,自然不能再借着醉意纠缠下去,她摇了摇头,道:「不用了,我自己回去。」 说完绕过霍明熙,刚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阮蓁?」 阮蓁和常乐公主不过慢了一步就被发现了,只得转过身来,「四姐姐。」 为防被人看到他和阮婉怡一同回去再生出什么不必要的误会,霍明熙本想换条路,却听到阮婉怡叫阮蓁的名字,他脚下一顿,回身看着阮蓁,道:「你怎么在这里?」 他越在意语气就越冷,好似是在质问一般。 常乐公主乜了他一眼,道:「这路是你家的不成!只许你们走,就不许我们踏足?」 霍明熙闻言看向阮蓁,张了张嘴,解释道:「我不是……」 他本就不善言辞,如此境况任何解释都太过苍白,他紧抿着嘴,不再说话,只是固执地看着阮蓁,仿佛这样就能让她知道他心里真正的想法。 阮蓁不喜欢被这样看着,让她觉得不自在极了,就扯了扯常乐公主的衣袖,道:「思若,我们走。」 常乐公主也不想再和他们纠缠下去,嗤了一声,挽着阮蓁往回走。 「等一下!」 阮婉怡却忽然叫住了她们,带着几分试探道:「今晚的事,你们……」 阮蓁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直言道:「四姐姐放心,这件事我们一个字都不会跟别人说。」 阮家未出阁的姑娘如今只剩她和阮婉怡,即便是为了自己的闺誉,阮蓁都不会将这件事泄露半分。至于常乐公主,那就更不必担心,她和阮蓁做了这么多年的好姐妹,早把她的事当自己的事了,又怎么会做出可能会伤害到她的事。 阮婉怡没想到她会这么好说话,一时间面色有些复杂,嗫嚅道:「谢谢五妹妹。」 阮蓁踅身离开。霍明熙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小径尽头,这才若有所失地顺着另一条小径回前院。 云雀的事到底传了出去,温文钊被罚俸半年以示惩戒。南疆的事也正式提上了台面,文武众臣对此事说法不一,不少大臣思前想后觉得送个公主去和亲,换边疆数十年安稳是个再恰当不过的交易。一众武将却对此嗤之以鼻——江山的稳固要靠牺牲柔弱的女儿家的终身幸福才能换来,这不是在明晃晃地打他们的脸吗? 这一日下朝后,成帝召霍成紫宸殿议事。 如此关键时刻,成帝独独召了他,一时间前朝的目光尽数盯住了紫宸殿。 一个时辰后,殿门才重新打开,霍成从里走出,只见他面色如常,既无大计落空的郁郁之色,也瞧不出丁点儿摩拳擦掌之意,叫人抓不住半点端倪。 霍成稳步下了台阶,旋身去了霍皇后的栖凤殿。 与此同时,宣治门前,阮蓁提着粉霞锦绶藕丝襕裙下了翠盖珠缨八宝车。 常乐公主一大早便命人接她入宫,也不知是有什么要紧事。 到了锦元殿,宫人说常乐公主正在梳妆,让她稍候。阮蓁点头,旋身在紫檀嵌云石罗汉床上坐下,珊瑚给她端来一盏桃花饮。 这桃花饮取应季的桃花,以果酿渍之,日日饮用,可除百疾益颜色,时日久了,面色更是悦泽如桃花。这是苏大夫专为阮蓁调配的,如今恰逢三月桃花盛开,常乐公主便日日命人去采新鲜的桃花备着,好让阮蓁一来就能喝上桃花饮。 「谢谢珊瑚姐姐。」阮蓁接过琉璃盏,朝珊瑚甜甜一笑,转眸却瞧见手侧的雕漆嵌玉四方小几上放着个尚未做好的荷包。 她拿起瞧了瞧,一眼便认出这是常乐公主的手艺,她的针脚一贯如此,好似是为了迎合她那大咧咧的性子,所以连针脚也比寻常人要稀疏许多。 思若怎么突然想起绣荷包了?阮蓁看了眼荷包上绣得歪歪扭扭的桃花,没往深处想,只以为这是皇后娘娘布置给她的课业。 不知常乐公主到底在里面折腾什么,一盏桃花饮都喝完了,她才从紫檀屏风后转了出来。 阮蓁抬眼一看,怔了怔,好一会儿才寻回自己的声音,「思若,你这是做什么?」 只见常乐公主满头乌发梳作朝云近香髻,头戴赤金累丝垂红宝石花簪,身着妃红蹙金海棠花鸾尾长裙,浅施粉黛,端的是光彩照人,再寻不出半点平日里的随意。 「好看吗?」常乐公主朝她眨眨眼,眼波潋滟,配着上挑的眼尾,竟生出几分妩媚来! 好看是好看,就是她一下子变了个人似的,叫人难以适应。阮蓁点了点头,「你怎么突然……」 第41章 常乐公主在阮蓁对面坐下,想了想,挥退殿内的宫人,这才开口。 昨日太子也不知怎么了,突然拉着贺瑾对饮,贺瑾推辞不过,只得受了。常乐公主到的时候就见太子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贺瑾也醉得有些神志不清,跌跌撞撞地要往殿外走。 他如此模样,常乐公主怎么放心让他回去,便命人收拾了偏殿,把他扶了进去,亲自把他安置妥当,要走的时候却被他一把扯住了袖子。 「他把我当成他已逝的妻子了……」常乐公主咬了咬唇,低声道。 贺瑾原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子,他十六岁那一年,三元及第,御前钦点状元,风光返乡欲迎她过门,可那女子福薄,生了一场大病,还未来得及过门就香消玉殒。 此事阮蓁是知道的,盖因贺瑾这些年深受成帝倚重,不少世家都想把女儿嫁过去,借机拉拢他,可贺瑾却道此生唯有一个妻子,不会另娶他人。许多人不以为然,认为他只是说说而已,谁知过去了十余年,他始终孑然一身,府里连个侍妾都没有。 世人震惊之余却又忍不住感叹他的痴情,便把他和未婚妻子的故事编成了戏文。 阮蓁曾听过那出戏,知道那是个明丽妩媚却又不失温婉的女子,最爱着的便是妃色海棠裙。再看常乐公主的装扮,她心下了然,「所以你就学作她的模样……」 「我这样,他怎么说也能多看我两眼吧!」常乐公主双手托腮,憧憬道:「说不定慢慢儿的就会喜欢我了!」 阮蓁情窦未开,自然体会不到她心里百转千回的期盼与柔情,蹙眉道:「可是他比你大十八岁!皇后娘娘不会同意的……」 霍皇后就这么一个女儿,又是大奕唯一的嫡公主,想也知道她不会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比她大十八岁的男人。更遑论贺瑾还是太子的恩师,常乐公主喜欢上哥哥的老师,这可是称得上乱.伦的大事!如此,霍皇后就更不会答应。 「我知道!」常乐公主有些泄气,撇撇嘴道:「可我就是喜欢他!」 她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他长得比她见过的任何男人都好看,缓带轻裘,像是天上的仙人。后来知道了他的事,更是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好的男人了。 以前是她还小,懵懵懂懂不识情滋味。可如今,她却是真切的知道了,自己就是喜欢他,一天比一天喜欢,好似永远到不了尽头。 栖凤殿。 霍皇后看着高大俊朗的侄儿,忍不住叹了口气。 此番霍成受召回邺城,虽大体上是成帝为了巩固太子一脉的地位,其中却也有霍皇后的意思。霍成如今已近弱冠,旁的男子到这个年纪即便是尚未成婚,也已定下婚约只等女方点头便可行嫁娶之事。唯独霍成,别说是婚约了,叫他亲近个女子都难于登天。 霍皇后本想着先硬塞给他几个侍妾,即便是如今没有感情,可养在府里,日日见着这些个千娇百媚的女子,时日久了,总会有那么点心痒难耐。他又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儿,怎么会没有那方面的渴求?如此一来二去自然就能成事。 可谁知她打着灯笼挑出来的女子,一个个的见了霍成的面儿,都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更别说讨得他的欢心。 这可如何是好! 霍皇后为这个侄儿愁得眼角的细纹都多了一条,「长庚啊,算是姑母求你,收收你身上的煞气,她们都是娇弱的女子,如何受得住?」原本按照习俗,男子二十冠礼之时家中长辈才会为他取字。但两年前,成帝擢升霍成为镇国大将军时就为他赐了字——长庚,又名太白,有启明之意。可见成帝对他期望之深。 霍皇后一想起霍成见到那些女子时的样子,就觉得头疼。他那威慑人心的气势,哪是去见日后的枕边人?分明是把这些姑娘们当战场上的敌军!好似下一瞬就会暴起夺了人家的性命,让她们如何不怕? 她苦口婆心地说了一刻多钟,霍成坐在红豆杉阴沉木圈椅上端着粉彩小盖钟喝了两盏茶。 他这副冷淡模样,好似事不关己,霍皇后叫了他一声,无奈道:「姑母说了这么多你可听进去了?」 霍成放下小盖钟,颔首。 这还是没听进去。霍皇后捏了捏眉心,摆手示意他退下,「行了,我也不留你了,再说下去怕是要招人烦……」 阮蓁出了景和门,一抬头便见前方不远处站着一个玄色身影。 四下一片寂静,他站在长长的甬道上,红色的宫墙在他背后延绵。阮蓁看着,莫名就从他身上感觉出几分寂寥。 她加快走了几步,上前叫他:「大哥哥。」 霍成低头看她,揉了揉她的发顶,问道:「要出宫?」 阮蓁点头,朝昭仁宫的方向看了看,「大哥哥是从皇后娘娘宫里出来吗?」 他微微颔首,放慢步子与她一同慢慢往宫外走。 阮蓁没再说话,她脑子里满是常乐公主说的话。她为了贺瑾连不想当公主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可见她是真的喜欢他。她不懂她所说的喜欢的不得了是什么心情,可她却了解常乐公主,知道她性子里的执着和不顾一切,她既已说出这样的话,怕是轻易不肯回头了。 阮蓁平日里再聪敏也不过是个阅历尚浅的小姑娘,她想帮常乐公主,却不知怎么做才能帮到她——她既想把常乐公主从这段注定没有结果的感情中拉出来,又不想她难过。可她又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只能一个人暗自着急。 「囡囡。」霍成突然叫她。 阮蓁转头看他,神情中还带着一丝迷茫。 霍成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她这一路都皱着眉脸色凝重,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你不高兴?」少顷,他得出结论。 他怎么突然这样问?阮蓁眨了眨眼,一时没回过神来。 第42章 霍成顿足,转过身面对着她,又问:「常乐欺负你了?」 阮蓁诧异地张了张嘴,不明白他为何会这么想。思若怎么会欺负她?她慢慢摇了摇头,道:「没有。」想起他上一个问题,她又补充道:「我没有不高兴。」 霍成却毫不留情地戳穿她,「你从永安宫出来就一直闷闷不乐。」永安宫里胆敢给她不痛快的,除了常乐公主,他不作他想。 说完就低头看着她,等着她说实话。 阮蓁怎可能把实情告诉他,她飞快转了转眼珠子,找了个合情合理的理由,「我是累了。」 怕他不信,她掩唇似模似样地打了个哈欠,逼出一点泪花,仿佛是真的累极了,还扯着他的衣袖催促他,「大哥哥,我们快走,我要快些回去休息。」 霍成看了她一眼,转身提步往前走。 见他信了,阮蓁悄悄松了口气,提着裙子小跑着追上他。 到了宫门口,翠盖朱缨八宝车早已等着,阮蓁朝马车走了两步,回身正欲跟霍成道别,便听他道:「我送你回去。」 不等她拒绝,他又说:「我有事和老太君商量。」 他的确是要去找老太君商议南疆的事,只是在此之前又站在永安宫外等了她一个多时辰罢了。 「哦……」阮蓁点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街道上,阮蓁坐在里面,不知不觉就生出几分倦意。她刚才本是随口一说骗骗霍成,目下却是真的累了,便放松身子往后坐了坐,靠在藕荷色织金妆花大迎枕上,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马车缓缓停在宣平侯府门前,却迟迟不见车厢里的人出来,霍成拧眉,下马走到马车前,掀开帘子一看。 身着牙白素面小袄,粉霞锦绶藕丝襕裙,眉眼精致漂亮得不像话的小姑娘正倚着藕荷色织金妆花大迎枕睡得香甜,两颊粉嫩红润,小巧的鼻头微微翕动。 霍成维持着挑开帘子的动作看着她毫无防备的睡颜,少顷,探身正欲抱她下来,小姑娘却动了动。 阮蓁嘤咛一声,缓缓睁开眼,好一会儿眼中的茫然才散去,入目便是一张极为俊朗的面孔,她坐起身,左右看了看,发现自己还在马车里,「大哥哥?」 霍成收回手,「到了。」 她点头,踩着脚凳下了马车。 老太君的荣安院在安远侯府内,阮蓁同霍成道别,正要往回走,却又想起一件事,回身问他:「大哥哥明日要去踏春吗?」 翌日便是三月初三。 大奕素来有三月初三出游踏青的习俗,早在三日前,太子和常乐公主便各自发了帖子广邀邺城的公子姑娘们去城郊别庄踏青宴饮。 昨日太子问过霍成,他当时回绝了他,目下却改变了主意,颔首道:「去。」 她朝他露出一抹欢快的笑意,转身进了朱漆大门。 康乐居。 阮蓁早早便起身,双碧为她备下兰草浴汤。 三月初三这一日,以兰草浴汤沐浴,可驱邪祛病。阮蓁前几日手臂上的伤才刚好,这一项就更不能省。 净室里水气氤氲,画罗坐在一旁的矮凳上,双手扒着木桶的边缘,眼巴巴儿地瞅着阮蓁,脸上满是羡慕。 阮蓁这些年日日用苏大夫特地为她调制的凝脂露沐浴,又一日不落地搽着上好的玉肌膏,几年下来,一身的肌肤被润养得细嫩莹润,玲珑剔透,犹如上好的美玉。 画罗瞧着她,心中再一次感叹,自家姑娘生得可真真是好!如今身段还未长成,就已是这般好颜色,可想而知,再过上两年,等她身形抽条,胸前一鼓,不知要迷倒多少男人! 自己为何就不是个男人呢?她捧着脸痴痴地想,若她是个男人,定要把姑娘娶回家。 「又在想什么?」双碧从屏风外绕进来就见画罗双手捧腮一副痴样,毫不客气地敲了她一下。 「在想我若是个男人,就把姑娘娶回家!」私下里只有主仆三人在的时候,画罗素来是想什么说什么。 双碧闻言噗嗤一笑,剜了她一眼,不以为然道:「即便你当真是个男人,这等好事轮得到你?净会做美梦!」 言讫,她试了试水温,又往浴桶里添了些热水,转眸看到阮蓁搭在浴桶边沿的右臂,惊讶道:「姑娘手臂上的伤疤竟已没了!」 自春猎阮蓁的手臂被抓伤至今,已过去整整一个月,前几日伤口彻底愈合,苏大夫便给了阮蓁一盒子透明的白膏,让她擦在伤疤上,一日三次,保管不会留疤。这才过去了三天,阮蓁手臂上已瞧不出丁点儿受过伤的痕迹。 经双碧这么一说,画罗才发觉,凑上前捧着阮蓁的胳膊细细打量,口中不住惊叹:「苏大夫真是神了!」 又泡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阮蓁出了浴桶,擦干身上的水珠,换上新做的粉白茶花穿蝶刻丝小袄,下系一条天水碧镶银线滚边襕裙。收拾妥当便出了门。 今日天公作美,万里无云,惠风和畅。阮蓁一路噙着盈盈笑意到了府门前,阮成钰站在马车旁同一人说着话。他今日身穿一袭天青净面杭绸直裰,长身玉立,端的是萧萧肃肃,风姿特秀。 「哥哥。」阮蓁走上前,叫了他一声,旋即又看向一旁的霍成,「大哥哥怎么来了?」 霍成依旧是一身素面玄衣,面容冷肃,目若寒星。见到她,他眸中微暖,「刚巧路过。」 他住在定国公的府邸,与宣平侯府隔着一条街,若说顺路,倒也勉强能说的过去。阮蓁了然,回头问阮成钰,「哥哥,温表姐今天会来吗?」 从西山回去后,温雨燕因云雀的死很是难以释怀,已许久未出门走动。 阮成钰闻言勾了勾唇,道:「自然要来。」 看来哥哥昨日那一趟没有白去。阮蓁狡黠地朝阮成钰眨眨眼,转身上了马车。 第43章 阮成钰和霍成翻身上马,一行人往城郊云霖别庄而去。 今日邺城的百姓几乎是倾城而出去城郊踏青,通往城门的路被挤得水泄不通,马车艰难地在人群中走走停停,本该两刻钟就能到的路程,硬生生地走了近半个时辰。 好容易到了城郊,别庄的管事早在门口候了许久,忙迎着三人进去,「太子殿下已等候许久了。」见霍成很是面生,他凝眉迟疑道:「不知这位公子是……」 霍成觑了他一眼,冷声道:「霍成。」 竟是那位将军!管事忙低下头,连连赔罪,心下却暗自诧异,早听闻镇国大将军手段残忍暴虐,他家婆娘还猜测他是个凶神恶煞之人,今日一见却大大出乎意料——面前这位公子身材颀长,眉目俊朗,若不是身上的气势和眼神慑人,恐怕也是邺城少女们的春闺梦里人。 别庄建在一面湖泊上,依循着江南的格局,沿着回廊一路走过,处处可见亭台轩阁,奇花异葩点缀其间,风格雅致婉约,疏朗自然。 管事带着阮成钰与霍成往右侧踏波亭去了,另有丫鬟引着阮蓁往后花园走。 后花园有一处占地极大的桃林,此时三月暮春,桃花灼灼,团团簇簇拥在枝头,连绵一片如天边云霞。姑娘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说说笑笑,喝茶吃点心。 阮蓁一到就被常乐公主叫了过去,随口埋怨道:「你怎么才来?」 「出城的人太多,马车走得慢。」阮蓁随口解释道。 常乐公主递给她一盅玫瑰清露让她润润喉,看了看四周,附在她耳边道:「昨日你走后我去找先生了。」 贺瑾如今已三十有一,而立之年便入了文渊阁,乃是大奕开国以来年纪最轻的阁老,当朝百官莫不要唤他一声「贺阁老」。常乐公主不愿这样叫他,又不愿随着太子叫他太傅,总觉得这样叫太过生疏,便依着自己的法子叫他「先生」。 阮蓁愣了一愣,没想到她这样着急,竟是一刻也等不得就去见了贺瑾。她昨天拐着弯儿劝了她近半个时辰,她转头就抛到了脑后!她有些泄气,「那他说什么了?」 提起贺瑾,常乐公主心里便是止不住的欢喜,「他说我原本的模样就很好。」 难怪她今日又换回了往日的装扮。阮蓁若有所思,她虽与贺瑾没见过几面,可却听说过他的许多事,知道他是个真正的君子,再温和不过的人。这样的人本就不会说出让人难堪的话,况且…… 他如今尚不知晓思若对他的情谊。若是知道了,恐怕就不会这样说了。 「他这么说,是不是对我也有几分喜欢?」常乐公主双目盈盈,盛满希翼。 阮蓁狠了狠心,正要开口,一个身着碧色衫裙的妙龄女子从桃林里走出来,步履轻盈地来到她二人面前。 常乐公主立时噤了声,目光游移看向别处。 「温表姐。」阮蓁滴溜溜转了转眸子,旁若无事。 「你们在说什么?」温雨燕乐呵呵地问。 唯恐阮蓁对这个未来嫂嫂知无不言,常乐公主朝她瞪了瞪眼,阮蓁心领意会地眨眨眼,示意她放心。 见她这般反应,温雨燕便知她们刚才说的是女儿家的私密话,自然不能与外人说。她方才本也是顺嘴一问,并没想着她们当真回答她,便自个儿把这事揭过,笑盈盈地从背后亮出一枝桃花,「你们瞧!」 常乐公主见了桃花立时便忘了方才的事,拿过桃枝嗅了嗅,轻摘下枝头一朵盛放的桃花别在发间,映着面前的杯盏照了照,目光流转间盈满潋滟春意。待她照够了,抬头便见阮蓁抿着唇看着她笑,她顿了顿,欲盖弥彰地也给她别了一朵。 云霖别庄有一处自山中引来的温泉,流经地底,是以此处的桃花便开得比一般的桃花要早上许多,花期也长,加之别庄的桃花大多都是别处难寻的珍稀品种,是以云霖别庄的桃林可算得上是邺城一绝。 阮蓁和常乐公主从桃林中折了几枝桃花回来便见一群姑娘们围坐一圈在玩蝶几图。 蝶几图乃是前朝庄乐公子所创,其后数百年经过后人的发展,到如今已是老少皆宜。最是适宜三五好友相聚时玩。 被围在最中间的女子赫然就是刘凝,她今日着湖蓝重莲绫描银月华裙,梳凌云髻,腰身挺得笔直,身段纤细玲珑,坐在人群中间甚是打眼。 她凝眉稍作思忖,手上不断动作,黑漆牙雕小几上的蝶几图便又换作另一个样子,千变万化,叫人叹为观止。 「我从前只知道郡主擅长书画,诗赋也是一绝,没想到郡主竟然连蝶几图也要的这样好!」一旁围观的一位圆脸少女不无讨好地感叹,「郡主可真是聪慧灵巧!」 她的话得到了众人的连声附和,刘凝看似全神贯注地玩着手上的蝶几图,实则将她们的艳羡尽皆收入耳中,她自矜地扬起下巴,正要开口便听那连片啧啧声中突然响起一道不屑地轻嗤声。 「这有什么的?」 见众人看她,常乐公主撇撇嘴,不以为然道:「阮蓁会的花样比她多多了!」 常乐公主从小就与刘凝不对头,过了这么些年二人都已长大许多,可她们之间的关系不仅没有些许和缓,反倒越来越看不惯对方。 阮蓁一时阻拦不及,她的话便脱口而出,她皱了皱眉,没说话。 「哦?」刘凝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阮蓁,挑眉道:「她说你会的比我的,你来。」 说罢当真起身让开位子。 常乐公主这才发觉自己又为了逞一时口快把阮蓁拖下了水,可这时候如果退缩,岂不是会落下口实?她懊恼地咬了咬唇,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天性使然,阮蓁不喜欢在众人面前表现什么,可现下…… 她抿了抿嘴,也不同刘凝客气,占了她的位子,低头慢慢地摆弄起小几上的蝶几图。刘凝玩的时候尚且需要时不时停下思忖一番,她却好似全然不需要思考,不多时已换了不下十种花样,且每一种都是众人见所未见的。 第44章 「阮家妹妹好生厉害!」方才还信誓旦旦地夸赞着刘凝的圆脸少女禁不住赞叹了一声,又连忙捂住嘴,小心地看着刘凝。 说话的功夫,阮蓁的手又动了动,不过寥寥几下,便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样子。她这几年在家中养病的时候做的最多的事便是钻研蝶几图,若要当真论起来,在坐的众人没有一个能比得过她的,可她并不欲张扬,故意将一张图放错了地方,顿了顿,佯作思路穷尽,起身。 刘凝的脸色在这不足一盏茶的时间里几度变换,直到阮蓁站起身,她才咬牙克制住自己,扯出一抹笑,道:「阮家妹妹果然聪敏,想来是在家中花了大功夫的……」 下一瞬却是话锋一转,「可惜姐姐素日里还要忙着随西席先生学习琴棋书画,空不出多少功夫来玩这些小玩意儿……可比不得妹妹,有的是闲暇。」 她这话的意思好似是阮蓁不学无术,只知道玩这些讨巧的东西。常乐公主听不得她这样说话,尤其说的还是阮蓁,她怒冲冲地正欲开口,却被阮蓁悄悄扯住袖子。 刚才她一时口快已经害了阮蓁,自然不能再蠢一次,便压下心头的怒意,默默站到一边。 听了刘凝已有所指的话,阮蓁也不恼,顺着她的话道:「若论学问,我自然是比不上郡主的,阿娘总训诫我,要我学学郡主。」 她抿嘴软软一笑,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若是我长到郡主这般大的时候也能如此就好了!」 经她一说,一众姑娘们这才意识到,面前这个笑得绵绵软软的小姑娘如今不过十一岁,比刘凝小了足足五岁。可刘凝方才竟当真与这个小姑娘较真,为的还是个蝶几图! 一时间众人瞧着刘凝的眼神都变了。 刘凝看着阮蓁,她噙着笑意看着她,无辜又天真,她一噎,竟接不上话来。 「不过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文安郡主何必认真。」太子妃早站在一侧看了许久,见刘凝面露恼怒,便站出来开口。 「太子妃。」众人这才发觉太子妃竟也到了,慌忙见礼。 太子妃陈湘乃是抚远大将军的嫡长女,去岁抚远大将军回京述职,把她也带了回来,原意是想着在邺城为她寻一门门当户对的婚事,不想没过多久霍皇后便看中她端方淑良,做主为太子聘了她为正妻。她也没让霍皇后失望,把东宫上下打点的服服帖帖不说,对太子更是无微不至,事必躬亲。 「我从前总听太子提起你,说老太君的小孙女儿囡囡是个乖巧伶俐的小姑娘。」陈湘牵着阮蓁的手,亲昵道:「今日见了才知太子所说不假!」 自太子大婚,常乐公主便时常在阮蓁面前念叨,说什么四哥有了娘子就不要妹妹了云云,是以她对这位只在太子之日遥遥见过一面的太子妃并不陌生。闻言仰着小脸儿对她浅浅一笑。 陈湘摸了摸她的的头,牵着她回身道:「花厅已备好宴席,大家随我来。」 言讫,牵着阮蓁与常乐公主一同在前面走着,众人落后几步跟着,常乐公主左右瞧了瞧,促狭地对她道:「四嫂,四哥舍得让你出来了?」 月前陈湘被查出已怀有一月身孕,太子便把她当成了易碎的珍宝,生怕她磕着碰着,甚至还跟常乐公主「约法三章」,可真真是把人捧进了手心里。 常乐公主这么一说,陈湘便想起方才过来前太子对着她百般叮嘱唠叨不断的场景,不由噗嗤一笑,区起食指敲了敲她的额头,嗔道:「我若不来,你们岂不是要翻了天?」 常乐公主知道她是在说方才的事,心虚地笑了笑,没再说话。 用过午膳,一行人又去了后院蹴鞠场,男人们分作两队比赛,姑娘们则坐在台上观看。 片刻后,下场的十人换好衣裳,由各自的领队人领着从两边走了出来。其中一队自然是由太子带领,另一队…… 阮蓁看着站在最前方的霍成,有些惊讶他竟也会蹴鞠。 似是察觉她的目光,霍成不动声色地抬眸看向她,阮蓁便朝抿着嘴朝他笑了笑。 他弯了弯唇,收回视线。 鞠球被高高抛起,场上众人瞬时开始移动,其中一道玄色身影格外引人瞩目,只见他变换着身形穿梭在场上,动作敏捷干净,鞠球仿佛被粘在他脚下,紧随着他移动。 有人自一旁包抄过来,一个横腿欲要截过他的球,他似是早已料到一般,带着球一个腾起,竟是直接越过那人直直朝藤门射球! 进了! 阮蓁雀跃着一回头,却发现常乐公主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踏波亭前的青石板甬道上。 贺瑾驻足,不动声色地听着身后的动静,片刻,他轻笑一声,道:「公主还要跟着臣多久?」 见她不说话,贺瑾回身看她,「公主可是有事?」 常乐公主连连点头,却又咬着唇不说话。 她不说话,贺瑾便耐心等着,嘴角始终噙着一抹极浅笑意。 「我……」踟蹰半晌,常乐公主终于鼓足勇气,问他:「先生昨日说我原本的模样便很好,是先生的真心话吗?」 她跟了他一路,就是想问这个?贺瑾点头,道:「自然是真心话。」 她是大奕唯一的嫡公主,被帝后捧在手心里呵护着长大,本就是再尊贵不过的身份,何况…… 她生在皇家,却能出淤泥而不染,这样一颗良善达观的心,最是难得。 贺瑾看着面前面带羞赧的小姑娘,眸中稍暖。 他也算是看着常乐公主长大的,看着她从稚嫩的小姑娘长成如今的妙龄少女,不知不觉她已到了情思萌动的年纪,就是不知她的心上人是哪家的公子。 「那……」常乐公主急急抬头,看着贺瑾,春日和暖的日光自头顶打下,他似是整个人都在熠熠发光。有一瞬,她几乎抑制不住自己心里百转千回的情谊,她想告诉他,她喜欢她,不是小姑娘对大哥哥的喜欢,是女人对男人的喜欢,是想做他的妻子的喜欢。 第45章 可触及他的目光,她却迟疑了,到嘴的话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他看她的目光,还是与从前一样。这样的目光她在父皇眼里见过,在四哥眼里见过…… 他如今,还是把她当做那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在他心里,她好似,从未长大。 蹴鞠赛最后以霍成那一队获胜告终。 太子笑着把鞠球抛给霍成,不无遗憾道:「表弟蹴鞠玩得这么好怎么从前不见你上场?」 霍成闪身躲过抛过来的球,实话实说,「我以前不玩。」 以前不玩?太子一噎,讶异道:「你今天第一次上场?」 「嗯。」霍成解了腕间的束带,毫不在意自己的话带给了太子多大的震撼。 他在台上扫了一圈,却没见到他的小姑娘,眉峰低压,大步走出了蹴鞠场。 一出蹴鞠场,却见粉衫碧裙的小姑娘笑盈盈地候在小径上,他足下稍顿,大步上前。 等他走近,阮蓁道:「大哥哥踢得真好!」 小姑娘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惹得霍成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发顶,反问:「是吗?」 他是当真不觉得如何,本就是依着从前见过的其他人蹴鞠的动作,加之他在战场上多年练就的反应才胜了太子。 「嗯!」阮蓁重重点头,想了想,又道:「她们都看得目不转睛!」 她口中的她们自然说的是方才观战的一众姑娘们。 她们如何他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她。霍成垂眸看她,问道:「你呢?」 她自然也是看得目不转睛!阮蓁想也未想便道:「我也是。」 得到想要的答案,他弯了弯唇,提步往前走,「手上的伤好了?」 「好了。」阮蓁弯着眸子,欢快道:「有苏姨的药在,现在已经一点儿痕迹看不出了!」 那便好。霍成其实是想亲眼看一看,但想也知道小姑娘不会答应,只得作罢。 天色还早,众人就没急着回去,而是去了流杯亭。 流杯亭是特地为行「曲水流觞」乐事所建,一侧是潺潺溪水,另一侧是茂竹修林,甚为幽静。 男人们坐在一处,喝的是上好的烈酒,姑娘们另择一处而坐,品着梅子果酿。 因着方才霍成在蹴鞠场上让人叹为观止的表现,男人们便想尽了办法让他喝酒,他亦是来者不拒。等到结束时,起初还生疏地叫他「霍将军」的公子们一个个都改口叫他「霍兄」,端的是十分亲近。 姑娘们早早就散了,阮蓁坐在花厅等了足足半个时辰,直到酉时,才见一群男人们东倒西歪地往外走,她从中扫视了一圈,却没见着阮成钰,正要去找,便见霍成扶着他缀在最末尾出来了。 阮蓁快走两步,迎上前,「大哥哥,哥哥醉了吗?」 霍成点头。 几乎是同时,阮蓁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味,她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扶着阮成钰,埋怨道:「哥哥做什么喝这么多酒!」 可惜阮成钰已睡过去,听不到她的埋怨。 她细眉紧蹙,脸上满是嫌弃,眼里却是不容置喙的关心,和霍成一道把阮成钰扶上马车,刚舒了一口气,旋即又想起什么,转头看了看霍成,「大哥哥喝酒了吗?」 「喝了。」霍成看着她,道:「喝了很多。」 说话的时候,他一瞬不瞬的看着她,黝黑的眸子里满是压抑的炽热。 阮蓁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可能也是醉了,不放心道:「大哥哥坐我的马车回去吧。」 她见过有人喝醉了在街上骑马,摔下马险些被马蹄踏死,怕他也这样。 马车本不小,现在多了两个男人,就显得有些小了。 阮蓁上了马车,对车夫道:「去定国公府,先把大哥哥送回去。」 自上了马车便阖着眸子假寐的霍成闻言睁开眼,道:「不必了。」 他看了看阮成钰,道:「先把你哥哥送回去,否则在马车上坐久了他会不舒服。」 阮蓁没照顾过醉酒的人,自然不知道这回事,感激地看了一眼霍成,道:「那大哥哥忍一忍。」 霍成看着她写满担忧的小脸,眸中闪过一丝愉悦,颔首应了。 马车碌碌,不多时便到了宣平侯府门前,阮蓁叫来下人扶着阮成钰回涿平院,转身想了想,又上了马车。 见她去而复返,霍成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倚在车壁上佯装醉意深深。 「大哥哥难受吗?」见他皱着眉似是很不好过的样子,阮蓁关切道。 霍成没说话。 阮蓁往他身边坐了坐,凑近又问了一遍。 他这才慢慢睁开眼,半晌,缓缓摇了摇头,「无碍。」 她看出他的「隐忍」,软着嗓子安抚他:「大哥哥别急,马上就到了……」 恰在此时,马车陡然一顿,阮蓁慌忙稳住自己,却觉肩膀一沉。 「大哥哥……」阮蓁拧眉,双手吃力地撑着他的头,想让他起来,便听他叫她。 「囡囡。」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哑声道:「让大哥哥靠一靠,好不好?」 他看起来好似真的很不好受。阮蓁顿了顿,慢慢收回手,好一会儿她小心翼翼地垂眸看了看,霍成阖眸倚着她的肩,像是睡了过去。 她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唯一双眼睛滴溜溜转着,在车壁上扫了一圈,忍不住又看向霍成。 他闭着眼熟睡,面上没了平时的冷肃,眉眼舒缓,就连唇角都带着极难见到的浅淡笑意。 这样看着,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其实他的眉眼是很好看的,即便是与如今深受邺城贵女追捧的徐朗相比,他也不差分毫。只是徐朗儒雅俊逸,他则多了几分英武。 第46章 定国公府与宣平侯府仅隔着一条街,不多时马车便停了下来。 阮蓁叫了霍成一声,「大哥哥,到了。」 霍成坐直身子便听她「嘶」了一声,他转头,拧眉道:「怎么了?」 小姑娘捂着肩膀,湿漉漉的大眼睛里满是控诉:「疼……」 僵着的时候尚不觉得,一旦放松下来,便觉得肩膀又酸又疼,她眼里不觉就积了一层雾气。 对上她的目光,霍成稍稍一愣,她看他的目光让他生出一种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的错觉,一时间无奈又心疼,「我给你揉揉?」 她却不肯,捂着肩膀往后挪了挪,审视道:「大哥哥酒醒了?」 他颔首,欲盖弥彰地解释:「我酒醒得快。」 「哦……」阮蓁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转而催促他,「大哥哥快回府去吧,我也要回去了。」 霍成看了她一眼,下了马车。 成帝登基三十余载,南疆始终是他最大的心病,如今霍成主动向他请兵攻打南疆,他犹豫了几日,最终还是答应了。不过他只给霍成两年的时间,两年之后不论胜负,霍成都要班师回朝助太子一臂之力,因为那时,成帝的身子便要到了油尽灯枯回天乏术之时。 圣旨下来的时候,阮蓁正与常乐公主坐在锦元殿前殿的紫檀嵌云石罗汉床上玩双陆,琉璃从殿外进来,附在常乐公主耳边低语几句。 「大表哥要去南疆了。」常乐公主言简意赅地转述给阮蓁,「父皇已经下了圣旨了。」 「嗯。」阮蓁点了点头,抛起手中的骰子,骰子落在小几上,转了转,朝上的是六。 她看着棋盘稍作思忖,拿起棋子走了六步。 「你怎么反应这么平淡?」常乐公主以为她至少该惊讶一下,余光一转却见棋盘上阮蓁的白棋已尽数越过她的黑棋移出棋盘,她的注意力瞬时被夺走,「又输了!」 她撇了撇嘴,不甘不愿地从手边的荷包里掏出一颗金瓜子递给阮蓁,埋怨道:「你就不能让我赢一次吗?」 阮蓁抿着嘴对着她笑,思绪却不知飘去了何处。 申时末,阮蓁同常乐公主告辞,走出永安宫,刚出了景和门,便见到了正往这边而来的常坚,她愣了愣,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 「五姑娘。」常坚也看到了她,揖了揖手,「五姑娘是从永安宫里出来?」 阮蓁说是,也问他:「你要去哪儿?」 「也是永安宫。」常坚道,他拎起手里的兔笼给她看了看,主动解释道:「主子就要出征了,我也随着一同去,把兔子放在府里怕那些下人不尽心,索性拿到宫里让常乐公主先养着。」 「这是大哥哥养的兔子?」阮蓁又问。 「是也不是。」常坚点头又摇头,意有所指道:「这兔子是主子春猎那日特地抓来的,原是想送给什么人,但最后不知为何又没送成,就留在府里养着了。」 阮蓁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小兔子。 这只兔子与穗穗差不多大小,模样也像极了,只是…… 她看着兔子额头正中的一点红色,心里好奇,忍不住指着那个红点问道:「这是你给它点上去的?」 「这可不是!」常坚连连摆手,「是主子亲手点的。」 他看了看阮蓁眉间的红痣,又低头瞅了眼兔子,笑道:「它跟五姑娘倒是有缘。」 岂止是有缘。阮蓁想起春猎那日霍成来到她院中见到穗穗之后的脸色,她原以为他是与徐朗有什么嫌隙,这才不高兴,现在才明白他是在生气他想送给她的东西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她正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忽听常坚道:「我记得五姑娘也养了只兔子,是吗?」 不等阮蓁点头,他又道:「那正好!我就把它交给五姑娘了!两只兔子也好做个伴儿!」 说着就把手中的兔笼塞到阮蓁手里,急急忙忙旋身往回走。 「等等!」阮蓁忙叫住他,「它有名字吗?」 常坚笑了笑,道:「自然是有的,主子给它起了个名儿,叫雪团儿。」 阮蓁进宫一趟带回来只小兔子,且这只兔子还与她一般眉心有颗小红痣,画罗看得新奇极了,问道:「姑娘,这是常乐公主点的吗?」 她进宫是去见常乐公主,画罗便自发以为这兔子是常乐公主送给她的。 阮蓁抿了抿嘴,道:「不是。」多的却不肯说。 画罗心思都在雪团儿身上,没留意到她的神色,「正好和穗穗做个伴儿。」 她背过身往雪团儿身下看了看,有些失望,「可惜和穗穗一样是只雄兔,若是只雌兔日后还能生出许多小兔子呢!」 「要那么多兔子做什么?」双碧从屋外进来,把手中的药膳端给阮蓁,道:「到时还得专门辟个院子养兔子。」 经她这么一说,画罗也不觉得惋惜了,颠颠儿地抱着雪团儿去院子里找穗穗。 喝完药膳,阮蓁起身去了耳房,在里面待了许久,直到夜深了才出来。 昨日睡得有些迟,早起的时候阮蓁浑身犯懒,倚在床头半阖着眸子打瞌睡。 双碧为她套上粉椴素面云纹翘头履,躬身在她耳边轻声叫她:「姑娘。」 好一会儿阮蓁才睁开眼睛,目色迷离地看着她,长长的睫羽轻轻颤了颤,重又阖上眼睛,含糊不清地呢喃:「让我再歇一会儿,就一会儿……」 自家姑娘平日里极为稳重,唯有这个时候不一样,嘟着嘴耍赖,一团孩子气。看着她抱着床柱不撒手的爱娇模样,双碧心都要化了,狠下心来叫醒她,「今日要和三少爷去城郊放风筝,姑娘可是忘了?」 半月前阮成轩进了神枢营,这是他第一次休沐,早早便命人递了口信儿,要带阮蓁去城郊放风筝。 第47章 「好双碧,就让我再歇一小会儿。」阮蓁闭着眼睛撒娇,「三哥不会怪我的。」 双碧无法,只得让她又睡了一炷香的时间。 阮成轩回府做的头一件事便是去给老太君请安,恰巧阮蓁刚陪着老太君用过早饭,两人陪着老太君说了会儿话便一道出了荣安院。 「你先回去歇着,三哥去泰无院一趟,半个时辰后去府门前等我。」阮成轩道。 阮蓁点头,「三哥快去,大伯母一定等急了!」 「囡囡真乖!」阮成轩捏了捏她白净的小脸,转身大步离去,不一会儿就没了踪迹。 阮蓁捂着脸对着他的背影鼓起腮帮子。 她都十一岁了,三哥还把她当小孩子哄。 她刚一回身,便见一人迎面而来,她愣了愣,道:「大哥哥?」 待霍成走近,她问道:「大哥哥是来找祖母的吗?」 霍成颔首,「我来向老太君辞行。」 嘴里说的冠冕堂皇,可唯有他自己知道,他这次来真正想见的人是她。 闻言她有些诧异,仰着脸儿问他:「大哥哥今日就走?」 她以为点兵要花上好几日呢!没想到走得这么急。 「兵贵神速。」霍成道。 言讫,见她恹恹地低下头,他皱眉想了想,主动问道:「常坚把雪团儿给了你?」 阮蓁点头,随即问他:「大哥哥为什么要在它额头上点红点?」 「不好看吗?」霍成不答反问。 好看倒是好看,就是她看着总觉得心里怪怪的。阮蓁不自觉摸了摸眉心的红痣,别扭道:「好看。」 「那便是了。」将她的动作收入眼中,霍成弯唇,道:「不过你比它好看。」 闻言,阮蓁先是一怔,随后气恼地瞪了他一眼。她自然要比它好看。若她连一只兔子都比不过,岂不是要羞愧死? 想着想着又觉得有些不对,她是人,为何要和兔子比? 小姑娘气鼓鼓的着实可爱,霍成抬手想要捏捏她的脸,却被她捂着脸闪过,「大哥哥快进去吧,我要回去了!」 说完就背过身不再看他。 霍成从背后揉了揉她的发顶,语气讳莫如深,「你就不想问问我何时回来?」 他为她牵肠挂肚,她却连问都不问一句,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那……」阮蓁转过身,别别扭扭地问他:「大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两年后。」 早些日子他与老太君商议过南疆的形势,两年之内班师回朝虽难,却也不是不可能。 两年啊。阮蓁想了想,两年后她就十三岁了。 他好似看穿她心中所想,道:「那时你就长大了。」 等他回来,他的小姑娘就真真正正的长大了。如此想着,他竟觉得两年也不算难熬——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再等两年又有何妨? 霍成正暗自欣慰,却听小姑娘自然而然地接了一句,「那时大哥哥就老了。」 看着她无辜又澄亮的眼睛,他一时语塞,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老了?」 「是啊!」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掰着指头道:「两年后大哥哥就二十一岁了,已经过了弱冠,还不算老吗?」起码跟她比是很老了呀! 原来她心里的老与不老是这么算的。霍成勾了勾唇,道:「如此说来,再过几年,等你到了双十年岁,是不是也算是老了?」 她不假思索道:「自然不是!大哥哥和我怎么能一样?大哥哥没听过吗?二十岁是女子最美的年纪。」 再者,她如今才十一岁,距离他说的年纪还有九年。 九年那么长。 他二十岁就是老了,她却不算,也不知她怎么得出的歪理。霍成失笑,屈起食指轻敲了一下她光洁的额头,「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 「也没谁告诉我,就是我自己想的……」阮蓁后退半步,揉了揉额头,忽地想起什么,急忙转身往回走,还不忘叮嘱他,「大哥哥等我一会儿!」 凭她的脚力东府西府间走上一个来回要近一刻钟,霍成便先进了荣安院同老太君辞行。 「此番你若能大胜归来,论战功,这朝中自此以后便无人能与你匹敌,即便是你外祖父和我也不及你对江山的功劳。」老太君坐在酸枝木雕螭龙纹独板围子罗汉床上,叮嘱他:「只是你要记住,君君臣臣,这是自古以来就定下的伦常,即便是你功大于天,也要恪守为臣之道,切莫骄矜。」 「不过以你的性子总不会行差踏错,只要谨慎些便好。」其实老太君知道,成帝之所以对霍成如此信任,有一个逃不过的原因便是他身上「天煞孤星,孤鸾寡宿」的八字批言,即便当年批命之人实为作假,但流言已经传出,那八个字他怕是要背一辈子。 遑论这些年在民间他罗刹将军的名头越传越响,那些人将他的事添油加醋之后到处宣扬,将一个冲锋陷阵的大将军硬生生的传成了青面獠牙嗜血残暴的鬼将,以致百姓对他既敬又怕,到如今,他的名声已到了能止小儿夜啼的地步。这其中未尝没有成帝的推波助澜——他既要霍成为他和太子守江山,又要他名声败尽,终此一生只能做个威慑江山的大将军。 老太君轻叹一声,道:「我知道你嘴上虽不说,心里却明镜似的一清二楚,你也别怪他,位子越高就越心惊胆战,他也不容易。好在太子是个赤忱之人,此番若你当真能得胜归来,便好好帮扶他……」 霍成颔首。 「好了,我乏了,你回去吧,万事小心。」老太君摆摆手,转身进了内室。 霍成走出荣安院,阮蓁恰巧回转,她将手里的黑漆描金边方盒递给他。 第48章 霍成打开一看,是个巴掌大小的木雕,身披甲胄,手持一柄长剑横在身前,雕刻手法虽还有些稚嫩,神韵却很是到位,他收起方盒,转眸看她。 「本想等大哥哥生辰的时候再给你的,不过今年还是等不到大哥哥过生辰了。」阮蓁抬起头,露出一抹明亮的笑,道:「那就当做是给大哥哥送行的礼物吧!祝大哥哥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巳时已过一刻,大军整装待发,霍成不再久留,转身欲走。 恰在此时,一青衣小厮小跑着过来,对阮蓁道:「五姑娘,三少爷命小的来说一声,若是五姑娘收拾妥当,便可出门了。」 阮蓁点头,快走两步追上霍成,道:「我送大哥哥出去。」 霍成扭头看她,她解释道:「三哥哥要带我去城郊放风筝。」 「就你二人?」霍成问。 阮蓁摇头说不是,她挨个数过会去的人,「温表姐也来,可惜哥哥要在家里准备殿试,不能和我们一同去。」 霍成听到了一个名字,他不动声色道:「徐朗也去?」 过了抄手游廊就是垂花门,阮蓁扶了扶门框,浑不在意道:「嗯,徐朗哥哥一来,刘凝肯定也会去,思若又要不高兴了。」 「囡囡。」霍成忽然停了下来,身子一半隐在垂花门的阴影里,神色莫名,「你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她答应过他什么?阮蓁想了想,摇头如实道:「不记得了。」 他静默,眸色晦暗不明地看着她,许久,重又迈开步子,道:「不记得就算了,等我回来再好好说给你听。」 不多时便到了府门前,阮成轩在马车前等着,与他一同来的还有徐朗和温雨燕。阮蓁朝他们走了几步,回身跟霍成告别。 霍成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徐朗,策马离开。 徐朗看着他一骑绝尘而去,皱了皱眉,问阮蓁:「囡囡,霍将军今日可是心情不佳?」 他从哪儿看出来的?阮蓁奇怪地摇了摇头,道:「大哥哥没有不高兴,徐朗哥哥为何这么问?」 「无事。」徐朗摸了摸她的头,道:「时辰不早了,快上车吧。」 金秋九月,蟹肥菊黄,丹桂飘香,霍皇后在御花园设宴邀各府夫人、贵女品蟹赏菊。宣平侯府也接了帖子,老太君这两年愈发不肯出门,这一回便是温氏和刘氏带着阮蓁去。 二人坐在前厅等了许久,杯中的茶已续过一回,仍不见阮蓁的踪影,刘氏拧着眉尖儿吩咐拂冬去催一催,「去看看姑娘,让她快些,别误了时辰。」 温氏放下手中的青花缠枝纹茶盅,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别急,语带笑意道:「姑娘家出门总是要磨上一磨的,咱们当年不也是这样?总觉得这条裙子太艳,那条又太素,头饰也要件件合心意才肯出门。」 少顷,阮蓁和温雨燕才姗姗来迟。 早在两年前阮成钰殿试中了二甲第七名后温雨燕便嫁了过来,因着她性子直爽良善,对阮成钰倾心相待,刘氏很是喜欢她,把她当亲生女儿一般。 「大伯母,阿娘。」二人齐声唤道。 刘氏看了眼阮蓁,见她着杏白绉纱小袖衫,下系一条浅青挑线裙子,不由皱了皱眉,「双碧,去给姑娘取件披风。」 九月的天儿渐凉,别看目下还是暖阳当头,煦风畅畅,等到了申时末,日头转过去,就开始冷了。阮蓁前两日来初潮,疼得满头大汗,好容易缓过来,刘氏不敢有丝毫松懈,唯恐她受凉再遭罪。 双碧应是,快步离去,不消一盏茶的时间便拿了件素锦织镶银丝边纹披风。 一行人这才出门。 宴席设在御花园西侧的千秋亭上,一路走来,能见到许多品种不一的秋菊,其中更有不少如玉堂金马、太真含笑一类的菊中极品,或是盛放吐蕊,或是含苞欲放,可称得上是美轮美奂,叫人如痴如醉。 到了千秋亭,时辰还早,许多夫人都还没到,宫女太监们来来回回地忙碌着。温雨燕陪着刘氏和温氏上了二楼观景,阮蓁抱着年年去了永安宫。 半月前常乐公主甩开宫女侍卫偷溜出宫,不知去哪儿玩了一整日,直到宫门落钥都没回来,成帝和霍皇后到处寻她不见,险些出动五城兵马司封锁城门。后来还是贺瑾寻到她把她带了回来,鲜少动气的霍皇后红着眼眶将她狠狠训斥了一番,勒令她三月之内不许出宫。 常乐公主实在百无聊赖,想着还要被关在宫里两个多月,就和阮蓁商量让她把年年送进宫陪她些日子。 家中的三只小宠,阮蓁最是偏爱年年,给它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养得精细极了,甚至请苏大夫专门调制了一种香露,隔上几日便用玉梳浸着香露为它梳一次毛,把它那本就顺滑的皮毛养得愈发光滑柔顺,在阳光下闪着银光,漂亮极了。常乐公主便自作主张给它封了个天下第一美猫的封号,还说要给它做一个项圈。 阮蓁抱着年年刚进了锦元殿,常乐公主便忙不迭从她怀里抱过年年,作势要亲它浅粉的小鼻尖,被它一个粉垫挥开,趴在她怀里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合着眼睛打呼噜。 常乐公主就着这个姿势抱着年年和阮蓁你一句我一句聊了会儿,珊瑚从殿外进来说是时辰到了,皇后娘娘着人来催她们。 「别以为我不知道母后在打什么主意。」常乐公主把年年交给琉璃,叮嘱她好生照看,张开双臂让阮蓁看了眼自己今日的装扮,瘪瘪嘴道:「她这哪是请别人赏菊啊,分明就是让她们赏我,哪家的夫人看上了我,就要把我嫁过去……」 她难得穿了身宫装,是件霞影色金枝绿叶百花曳地裙,盛装挽髻,往那儿一站便好似夜里的夜明珠,熠熠发光,夺人眼球。 阮蓁闻言噗嗤一笑,道:「即便是当真有哪位夫人相中你,想要你给她做儿媳,总要等到明年你及笄。再者说了,皇后娘娘就你一个女儿,恐怕还要多留你一年,哪有你说的那样急?」 第49章 常乐公主撇撇嘴,不置可否。 蟹肉性凉,阮蓁来着葵水,自然不能多吃,只象征性地动了动筷子便寻了个由头下了亭子,倚着一楼的围栏观赏风景。 不多时,常乐公主也下来了,拉着阮蓁往御花园东侧走。 御花园东侧有一处万春亭,亭边长着颗逾百年的桂花树,霍皇后近日有些咳嗽,常乐公主问过御医后便想摘些桂花做桂花蜜露给她喝。 她穿着宫装不方便,又不想让宫人知道她们在这里,如此只能是阮蓁踩着梯子上去摘桂花,她在下面扶着。 这颗桂树长得枝繁叶茂,开了满树的花,幽香袭人。阮蓁含了片花瓣在嘴里,这才开始摘花。 常乐公主扶着梯子仰着头跟她说话,「四嫂又有身孕了,御医说是双胎,可把母后高兴坏了!」 她可不高兴,埋怨道:「要是和昇儿一样顽皮,那我可不想要。他前两日又摔了我一个琉璃盏,再让他这么摔下去,你以后来我宫里喝桃花酿就没有琉璃盏可用了!」 小皇孙月初将将过了两岁生辰,刚好到了会走爱动对什么都充满好奇的时候,又爱黏着常乐公主这个小姑姑,时常是一睁眼便咿咿呀呀地要去永安宫里,见着了什么都要碰一碰,遇到喜欢的还要抱在怀里,一不小心就会摔碎。可他又是个极为聪明的孩子,每次一到这个时候没等常乐公主生气,他便一瘪嘴扑簌簌地掉金豆豆,见他如此常乐公主怎么忍心责备他?只能私下里跟阮蓁埋怨。 「那你就把你的永安宫关得严严实实的,不许他进来。」嘴里的花香淡了,阮蓁换了朵新的,清浅花香袭来,她愉悦地弯了弯唇。 「这怎么行?」常乐公主虽嘴上埋怨,可要真的关上宫门不许小皇孙进来,她又舍不得,矛盾极了。 一个人矛盾了一会儿,她又想起一件事,对阮蓁道:「大表哥马上就要回来了,你知道吗?」 自霍成去了南疆便时有捷报传来,这两年来,他率军将蛮人的领地往后推了近千里。半月前南疆大捷,成帝龙心大悦,命他班师回朝行封赏之事。算算日子,再有一两日就到邺城了。 这些事阮蓁已经从阮成钰口中听过,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大表哥怎么如此厉害?皇爷爷和父皇派了那么多大将军,都没能奈何蛮人半分,怎么他一去就打了胜仗!」常乐公主怎么也想不明白,便想起一事,揣测道:「难道他真的是说书人说的罗刹下凡?」 这一会儿的功夫,竹篮已经装满,阮蓁一手拎着篮子一手扶着梯子慢慢儿往下,闻言乜了她一眼,道:「什么罗刹下凡?都是他们自个儿编的,大哥哥哪里像罗刹了?」 「好了!知道你跟他亲近,我不说他就是了。」常乐公主伸出手,「把竹篮给我。」 阮蓁将篮子递给她,再回身的时候脚下绊住了裙摆,身子一个踉跄带着梯子晃了晃。 「阮蓁!」常乐公主扔了手里的竹篮,双手扶着梯子想让它稳下来,但已经于事无补。 眼见着阮蓁就要摔下来,一人腾挪而起,在半空中接住了她。 感受到自己落在一个坚实宽阔的胸膛中,阮蓁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入目便是一张极为锋利的面孔,眉眼间还带着南疆沙场的铮铮杀伐之气,她眨了眨眼,愣愣道:「大哥哥?」 霍成垂眸看她。 两年过去,小姑娘长成了妙龄少女,真正是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叫人见之忘俗。 她唇瓣间尤含着一朵桂花,薄薄的花瓣贴在粉嫩饱满的唇瓣上,格外惑人。霍成甚至能闻到她唇上口脂的甜香,他眸色深了深,圈着她腰肢的长臂暗自紧了紧,又在她察觉不对之前松开她,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常乐公主赶忙上前,紧张道:「阮蓁,你没事吧?」 不过虚惊一场,阮蓁摇头,「没事。」她转头看向霍成,对着他甜甜一笑,道:「谢谢大哥哥。」 霍成颔首,问道:「这么危险的事为何不交给宫人做?」 阮蓁解释道:「是我自己想去摘,一时没想周全……」 常乐公主刚舒了口气,便见霍成一个眼神扫了过来,她缩了缩脖子,从地上捡起竹篮,好在篮中还有大半的桂花。一抬头却见霍成动作极为自然地拿掉阮蓁唇上的花瓣,拇指轻轻摩挲她的唇瓣。他们二人站得极尽,他好似要把玲珑娇小的阮蓁抱进怀里一般。 她觉得有些不对,再打眼看去却对上了霍成的目光,她怔了怔,慌忙低下头佯装翻看着篮中的花瓣,心里却涌起了惊涛骇浪。 她也有心上人,自然能看懂霍成方才对着阮蓁时眼里的脉脉温情和不容忽视的占有欲。只是她一直以为大表哥对阮蓁与对他们格外不同,是看在老太君的面儿上,加之阮蓁身子不好惹人心疼,他才对她宽容些,却没想过他对她存的竟是男人对女人的心思!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阮蓁存了这样的心思的?两年前?还是更早? 带着薄茧的手拂过唇瓣,带来些许异样,阮蓁后退半步,发问:「大哥哥什么时候回来的?」思若刚才还说要再有一两日呢! 霍成神色坦荡地收回手,仿佛真的只是为了帮她拿掉唇上的花瓣,「今晨。」 他辰时到了邺城,知道今日霍皇后在宫中设宴,猜想她定会到场,便一刻不停地进了宫。方才同成帝商议南疆事宜,心里想的却全是她。 阮蓁慢慢点了点头,心里疑惑他为何不同大军一道入城,反倒是自己先行一步。许是有什么要紧事?她胡乱猜测着,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原因就在自己身上。 花瓣虽洒了些,幸而余下还有不少,足够做上不少桂花蜜露。她们不再停留,踅身往回走。阮蓁腰上系的丝绦因着方才的事缠绕在一起,她一边走一边低头把它们理顺。 第50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她低着头,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霍成眯了眯眼,眸色转深,不动声色地问她:「怎么会想起来摘桂花?」 有几根丝绦缠得有些杂乱,阮蓁紧锁着眉头耐着性子把它们捋顺,听到他说话,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想起他问的是什么,慢吞吞地跟他解释,「皇后娘娘近来总是咳嗽,思若想做桂花蜜露给她喝,我们就过来摘桂花了。」 末了见他和她们一道往千秋亭走,便问道:「大哥哥是要去见皇后娘娘吗?」 霍成不语,她想了想,提醒他,「皇后娘娘正和女眷们一同赏菊,大哥哥现在过去怕是有些不方便。」 他本就不是为了去见皇后。霍成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 阮蓁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到底没瞧出来他有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她转了转乌溜溜的眼珠子,没再多说,扭头挽着常乐公主和她小声说话去了。 转过青石甬道,刚看到千秋亭,便见琉璃汲汲皇皇地跑来,到了近前,连口气都顾不上喘,急促道:「公主,阮姑娘,不好了!年年不见了!」 常乐公主同阮蓁对视了一眼,问道:「许是自己跑去哪里玩了,你可有到处找一找?」 琉璃道:「到处都找了,可是、可是……」 公主特地交代要她们好生照看着,所以她们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可她和珊瑚不过是说了句话的功夫,一回头原本卧在美人榻上晒太阳的年年就不见了! 她知道阮蓁有多喜欢这只猫儿,当下急得都要哭了。 见她如此,阮蓁也不好苛责与她,还要转过来安慰她:「年年平日里也会跑出去玩,稍晚些自己就会回来,不必过度担心。」 嘴上这么说,她心里却担忧不已,年年素日里除了东西两府再没去过别的地方,宫里对它是个再陌生不过的地方,她怕它不认识路,又或是被别的宫人抱走。 「阮蓁你别急。」常乐公主看出她的忧虑,吩咐琉璃去知会霍皇后一声她暂时不去宴席了,自己则陪着阮蓁想法子,「我命人再去找找,年年额上的那一缕红毛格外好认,任谁见了都会忍不住留意,多问几个宫人,必定有人曾见过它。」 「再者说了,它是我宫里走出去的,还有谁敢私自抱走不成?」 常乐公主信誓旦旦,但这一回她却说错了。 陪着霍皇后赏了会儿菊,刘凝走得有些累了,便坐在御花园南面的澄瑞亭中休息,一打眼就看到了卧在不远处花丛里晒太阳的白猫儿,通体雪白,一身油光滑顺的皮毛在阳光下闪着熠熠银光。 刘凝看了看四周,霍皇后和一众女眷已经走远,她挑了挑眉对听春道:「去把那只猫儿抱过来。」 听春应是,不多时抱着猫儿回来,满面惊喜地对她道:「郡主你看,这猫儿额间还有一缕红毛呢!可真是好看!奴婢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漂亮的猫儿!」 被陌生人抱在怀里,那猫儿不住地挣扎,却被听春用力箍在怀里。它喵了一声,挥爪去挠她的手,可是它的爪子前几日才被修剪过,挠上去根本是无关痛痒。 刘凝饶有兴致地看着它挣扎,少顷,吩咐听春去寻个笼子来。 听春犹豫道:「郡主,这猫儿会不会是哪宫娘娘的爱宠?咱们就这么带回去是不是不好?」 刘凝却道:「你看它周围可有宫人跟着?」 听春摇头。 「这便是了。」刘凝自以为聪明地下了论断,「若当真是哪宫娘娘养的,怎会没有宫人跟着?只怕是哪个小宫女偷偷养的,不慎跑了出来。」 她难得见到这么一只漂亮到极点的猫儿,越看越觉得喜欢,就想占为己有,想着它的主人不过是个宫人,即便知道是她抱走了她的猫儿,还敢来找她讨回去不成? 思及此,刘凝自衿地扬了扬下巴,吩咐听春快去把她交代的事办了。 常乐公主带着几个宫人去各宫问询,霍成则陪着阮蓁在御花园找。 阮蓁最是了解年年,如今正是暖阳当头,它大抵会找个舒服的地方卧着晒太阳。她便一路顺着花丛细细地找,路过澄瑞亭,不经意地转眸一看,便见刘凝坐在亭中,而她手边放着一个鎏金兽纹笼子,里面关着的赫然就是年年! 远远见了阮蓁,本还有气无力地趴在笼子里休息的年年仰起脖子连连叫了几声。刘凝循着它的目光看了过去,待见是阮蓁,她不以为然地移开视线。 阮蓁进了亭子,立在她面前,拧眉道:「郡主,这是我的猫儿。」 刘凝本以为这猫儿是哪个小宫人的爱宠,没料到竟是阮蓁养的!她心中诧异,却打定主意不准备承认,「这明明是我养了许多年的猫儿,怎么就成了你的了?」 她挑了挑眉,道:「你说这是你的猫儿,可有证据?」 年年本来就是她养的,缘何要她证明?阮蓁抿了抿唇,指着年年额上的红毛,道:「这是我染的。」 熟料刘凝却笑道:「这红毛就露在外面,谁都能见着,你要我如何信你?」她上下打量了阮蓁一眼,又道:「怕不是你见我的猫儿漂亮,就想占为己有吧?」 真是贼喊抓贼!阮蓁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不再同她废话,睇了她一眼,从石桌上拎起鎏金兽纹笼转身欲走。 刘凝使了个眼色,听春一闪身就拦住了她,伸手要从她手里夺过笼子。 女儿家的事霍成原本不想掺和,便站在亭外等着阮蓁解决此事,未料想却见一个丫鬟明目张胆地拦住她,那丫鬟的身量足足比她大了一圈,力气自然也大,动作蛮横地一把夺了她手中的笼子。 霍成面色一沉,三步并作两步迈上亭子,把阮蓁护在身后,凝眸看向听春,沉声道:「给她。」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还是个罗刹一般的人,被他的眼神扫过,听春当即腿就软了,却还硬撑着哆嗦道:「这、这是我家郡主的……」 第5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霍成却丝毫不听她说,擒住她的手用力一反,从她手中拿过笼子。 眼见着好容易看上眼的猫儿就要被人夺走,坐在一旁看戏地刘凝终于起身,「我是文安郡主,不知这位公子是?」 她以为自报名号便能拦住他,未料他竟是理也不理她,径直转身欲走。刘凝自然不甘心,快走两步拦在他面前,「你不能……」 霍成抬眸,冷冷睨了她一眼。 刘凝一顿,终于想起他是谁,她既是诧异又是惊惧,连连后退几步,对上那双寒意森森的眼睛,她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直到霍成和阮蓁走远,她才堪堪回过神来。 「谢谢大哥哥!」阮蓁噙着笑跟霍成道谢,摊开手问他要笼子。 她摊开手,露出手心一道红痕,霍成凝眸,握着她的四指把她的手拉高仔细看了看,语调危险,「方才弄的?」 阮蓁只觉得手心火辣辣的,抽出手拿到眼前一看才发觉手心的淤红,她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四周,嘟哝道:「力气真大……」 方才听春要夺她手上的笼子,她不给,用力与她拉扯了一番,想来就是那个时候伤到了。 深红的淤血积在白嫩的掌心上,格外打眼。霍成眉峰低压,「疼不疼?」 她瘪瘪嘴,可怜兮兮地点头,「疼。」 他不问还好,他一问她就觉得委屈,眼泪汪汪地要哭出来一般。她转了转眼珠子,不愿意真的哭出来,心里觉得奇怪极了——明明没有那么疼,为什么大哥哥一问她就觉得委屈的没边儿了。 让她惊讶的事还在下一瞬,霍成握住她的手腕,弯下腰轻轻对着她的掌心吹了吹,轻哄道:「囡囡乖,不疼了。」 他低着头,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却清楚地听到他的语气,轻柔得不像话。阮蓁蓦然觉得脸上一烧,用力抽了抽手却没能抽出来,她撇过头,咬了咬唇,道:「大哥哥放开我……」 她即便再懵懂无知,也知道目下他们的姿势实在暧昧。若她还是个小姑娘,他如此别人只当他在哄她,可她如今已经十三岁,他再对她这般就显得太过亲昵。要知道自她满了十岁,就连哥哥都没这样握过她的手…… 这宫里到处人来人往,他怎么能这样毫不顾忌? 她粉颊嫣红,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遮住眸中的潋滟流光,咬唇催促他,「大哥哥快放开我……」 霍成置若罔闻,执着她的手抬眸,将她的娇态尽皆收入眼中。 少顷,他直起身子,若无其事地叮嘱她:「去常乐宫中用冷水敷一敷。」 他一松手,她就飞快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温热触感,她将手藏在身后稍稍蜷了蜷,胡乱点头答应,迫不及待地跟他告辞,「大哥哥,那我去思若宫里了……」 言讫不等他说话便踅身急着要走。 他如今不过牵了她的手,她便成了受惊的小兔儿,日后可如何是好?要知道,他想对她做的事远不仅此。不过他亦知晓适可而止,若是太过冒进把她吓跑了那才是得不偿失。 霍成按捺住自己,掀唇叫住她:「囡囡。」 她脚下一滞,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旁若无事地问他:「大哥哥还有事吗?」 霍成拎起手中的笼子,朝她递了递,「你忘了东西。」 他说着,年年很是配合地喵了一声,好似在表达不满。 她自然不可能丢下它独自走,便又折身回去,接过笼子,嗫嚅着跟他道谢,「谢谢大哥哥……」 霍成弯唇,禁不住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去吧。」 他一如往日的态度多多少少抹平了她心里的不自在,她总算镇静下来,朝他盈盈一笑,旋身走远。 永安宫。 阮蓁把方才在澄瑞亭发生的事悉数告诉了常乐公主,常乐公主听罢把手中的粉彩绘山水花鸟茶盅往小几上重重一搁,「刘凝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 她狠狠骂了几句,末了终于想起阮蓁掌心的淤血,忙吩咐珊瑚拿帕子浸了冷水给她敷一敷。 「大表哥不是在吗?他怎么看着你被那个丫鬟欺负?」 阮蓁想也未想便为霍成开脱,「大哥哥那时在亭外,自然来不及。」 提起霍成,她便不可避免地想到那暧昧的一幕,他执着她的手用再轻柔小心不过的语气哄她…… 她想着,脸又红了,忙低下头,心中暗道,下次见到大哥哥定要跟他说一声,她现在已经长大了,他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与她亲近了,否则叫旁人看去了怕是会说些闲言碎语…… 「哦……」常乐公主若有所思地点头,心里却想着该不该把自己发现的事告诉阮蓁。 一时间两人心思各异地隔着雕漆嵌玉四方小几面对面坐着,谁都没再说话。 转眼便到九月底。 老太君这几年开始吃斋念佛,阮渊便特地在荣安院里命人辟出一个佛堂,阮蓁偶尔得闲便会去佛堂陪着老太君抄写佛经。 这日阮蓁正伏在案上抄写佛经,双碧走了进来,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姑娘,常乐公主在府门外等你。」 皇后娘娘不是下令三月内不许思若出宫吗?她是怎么跑出来的?阮蓁凝眉想了想,同老太君说了一声便出了荣安院,又回康乐居换了身衣裳,这才出门。 到了门外,却见一辆黑漆平头马车停在府门前。 这马车看着眼生,阮蓁刚要绕过去,天青织金车帘便被挑开,露出常乐公主的一张笑脸,「阮蓁,快上来!」 阮蓁不作他想,上了马车才发觉马车里竟还有一人!她顿了顿,朝那人道:「贺阁老。」 贺瑾着了身半旧鸦青素面杭绸直裰,手持一本《太玄集注》正在翻看,闻言他从书卷上移开视线,朝阮蓁微微颔首,而后又重新看回书卷。 第52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阮蓁在常乐公主身侧坐下,看着她一身青布衣衫,头戴方巾作小厮打扮,她拧了拧眉道:「你瞒着皇后娘娘出来的?」 常乐公主讪笑着点头。 原来她这一月在宫里着实百无聊赖,今晨去东宫找陈湘,恰巧遇到了贺瑾,不知怎的灵机一动,便扮作了贺瑾的小厮随着他混出宫。 阮蓁听罢面露诧异,不动声色地看了贺瑾一眼。 他竟会答应思若这个荒唐的要求。且思若是坐着他的马车出宫的,到时还需得坐着他的马车回宫,如此方能不被人察觉,这么说来他岂不是会一直跟着她们?堂堂文渊阁大学士何时变得这么得闲了? 阮蓁皱了皱眉,打心底里不愿意常乐公主与贺瑾再多来往。贺瑾不知道思若对他的心思,只把她当做个尚未长大的小姑娘,是以对她百依百顺,可正是因着他的百依百顺才让思若一边绝望一边又抱着微乎其微的希望陷得更深。 阮蓁思忖道:「思若,贺阁老公务繁忙,我们如此岂不是打搅了他?不如我让府里的人另套一辆马车,我陪你出去玩,让贺阁老回府,好不好?」 常乐公主瞪大眼睛看着她,语带不满道:「阮蓁!」她好不容易才缠着先生陪她出宫玩一天,阮蓁明知道她喜欢先生,怎么能这样说? 她不高兴地鼓了鼓腮帮子,看向贺瑾,询问道:「先生认为呢?」 到底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贺瑾放下书,笑了笑,道:「公主放心,臣既已答应公主,自会做到。」说着他又看向阮蓁,「阮五姑娘不必担心,朝中政务虽忙,却还没到连一日都抽不出的地步。」 他已然这样说,她若是再说反倒显得刻意。阮蓁抿了抿嘴,点头道:「是我多虑了。」 马车平稳行驶,不多时,停在邺城最繁华的西大街街头。 常乐公主的脾气一向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到下马车的时候已然忘了方才在为什么生气,她动作利落地跳下马车,旋身扶着阮蓁下了马车,又去扶贺瑾。可真是穿上了青布衣衫就真把自己当小厮了。 集芳园是一处茶楼,除了供人饮茶休憩外,还会专门聘人来说书,说的都是当下最受欢迎的故事,有的人就为了听上一段,特特儿买壶茶在茶楼里坐上一晌。 贺瑾在二楼订了个雅间,三人坐下点了壶茶,几碟点心,不一会儿,一楼大堂说书人便到了。 醒木一拍,故事娓娓道来。今日恰巧说的是「罗刹将军大破羌戎」的故事,阮蓁听得津津有味,常乐公主却有些坐不住了,勉强听了一半便再不想听,双手捧腮,乌漆漆的眼珠子来回转了转,忽然就有了主意。 「阮蓁,你在这里听书,我去街上看一看,一会儿就回来。」怕阮蓁不答应,她又道:「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回来。」 前几日四嫂告诉她西大街上新开了一家香芝斋,里面的果品蜜饯卖得很是不错,还专门让人给她送来了一盒子蜜饯,她尝过后觉得真是不错。这次出宫就想着自己买些,给四嫂也带些,她如今怀有身孕,最喜欢吃这些酸酸甜甜的东西。 阮蓁正听得入神,闻言浑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常乐公主想要出去逛,贺瑾自然不会放着她一个人去,也就陪着她去了,雅间里一时只余下阮蓁一人。 不多时,隔扇门被推开,阮蓁以为是他们回来了,抬眼一看,却见黄花梨四曲屏外绕出一人,依旧是一袭玄色素面云纹锦袍,目若寒星,气度沉稳。 她眨了眨眼,叫道:「大哥哥。」 霍成在她对面坐下,自发为她解释:「我方才遇到常乐,她告诉我你在这里。」 许是思若怕她一个人孤单,就告诉他了。阮蓁接受了这个说法,新倒了杯茶,将青花诗文茶杯推到他面前,「大哥哥喝茶。」 霍成端起茶杯,却没急着喝茶,而是问她:「喜欢这个故事?」 这不就是他的故事?阮蓁想了想,如实道:「我喜欢听战场上的故事。」 其实他大破羌戎的这段故事,她早已从老太君口中听过许多遍,方才之所以听得那么认真就是在听说书人口中所说与老太君所说的出入。 霍成闻言啜了口茶,慢斯条理道:「喜欢听我以后说给你听。」他顿了顿,不无诱惑道:「我这里的,总比他们说的要详实些。」 他要给她讲自个儿的故事吗?阮蓁摇了摇头,道:「大哥哥的故事我都听过。」 言下之意不必他特地讲给她听。 说完,阮蓁低下头抱着茶杯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茶香四溢,她却没心思品,满心都在想常乐公主。 思若明年就要及笄,看皇后娘娘的意思,如今已在慢慢为她挑选合适的人选。可思若她满心满眼都是贺瑾,若皇后娘娘当真提出要为她定下一桩婚事,她定会反抗。说不得还会一时冲动跑去将自己的心思对着贺瑾一股脑儿说了…… 想到到时的后果,阮蓁越发不能理解常乐公主,心中暗道她喜欢谁不好,偏偏要喜欢上贺瑾这个绝不可能的人,这无异于飞蛾扑火。要知道他们之间除去年岁相差太多之外,还横亘着贺瑾那个已逝的未婚妻子。 她越想心里就越发忧虑,当下就坐不住了,放下手中的茶杯对霍成道:「大哥哥陪我去找思若好不好?」 她既开口,霍成自然不会拒绝,陪着她出了雅间。 阮蓁心里想着事,下楼梯的时候没留意到迎面上来的人,倾身撞了上去。 那人是个年轻男人,生得一张俊朗英气的脸,穿着天青莲纹直裰,腰绶玉珏,马上就要入冬的天儿,他手里还拿着一把纸扇,端的是风流洒脱。 被贸贸然撞了,他亦不恼,稳住身形后伸手虚扶了一下阮蓁,关切道:「姑娘当心。」 阮蓁回过神来正要同他道谢,霍成上前一步将她护在身后,掀眸冷冷睇着男人。 第53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看到霍成,男人似是有些惊讶,手中轻晃纸扇的动作滞了滞,旋即一笑,道:「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表弟。」 他口称霍成表弟,脸上的笑也是亲近的很,霍成却丝毫不领情,冷淡道:「齐王不也来了。」 这男人正是太子的二哥,齐王刘寿。从前他装作是一副醉心山水寄情书画的闲散模样,不知骗过了多少人,就连太子也被他蒙蔽了多年。这几年终于按捺不住露出了野心,在朝堂上拉帮结派,公然与太子作对,欲取太子而代之。 两年前春猎,太子在西山围场遇险,险些命丧棕熊掌下,后来成帝问责,虽说六皇子刘永认下了全部罪名,但有心人却明白,他只是齐王推出去的替罪羊。 齐王? 阮蓁站在霍成身后,闻言抬眸暗自打量面前的人。 阮泽在家中一向极少谈起朝堂之事,但生在官家,阮蓁多多少少听说过齐王的野心,知道他素来爱和太子作对。只是没想到有着那样勃勃野心的人原是这般模样,瞧起来仿佛是哪家的风流公子。 可正是因此,才叫阮蓁心生戒备,她收回视线,不动声色地站在霍成身后。 看着霍成不假思索护着阮蓁的模样,刘寿眼里带了些许兴味,他看着阮蓁,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挑眉道:「这位姑娘是……」 阮蓁虽时常进宫,但她大多都是去永安宫,极少在宫中走动,是以齐王并未见过她。 霍成并未回答他的话,反是回头对阮蓁道:「囡囡,你先下去,在茶楼外等我。」 「好。」阮蓁乖巧点头,往下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身对他道:「大哥哥快些。」 他弯唇,对她点了点头。 刘寿看着她出了茶楼,移回视线,饶有兴致地打量了霍成一眼,似笑非笑道:「表弟真是好兴致。」 他还以为他当真毫无弱点,没想到…… 思及霍成方才护着阮蓁的模样,他心中啧啧,果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凭他再冷心冷情,最后还不是栽在了这么一个小姑娘的手里? 霍成不喜他眼里的探究和算计,目含警告,深深看了他一眼,冷声道:「我有没有兴致与你无关,齐王还是先管好自己。」 果真是一贯的不留情面。刘寿挑眉,握着纸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掌心,道:「既然如此,本王就不打扰表弟的雅兴……」 他笑了笑,若有所指道:「还望表弟早日得偿所愿。」 霍成看了他一眼,绕过他下了楼梯。 刘寿提步上了二楼,伏在围栏上看着霍成的背影,渐渐敛了面上的笑,吩咐身后的随从,「去查一查刚才的小姑娘。」 霍成出了茶楼,阮蓁见他面带不虞,便问他:「他和大哥哥说了什么?」 她仰头看着他,漆乌大眼里是藏不住的关心,霍成看着看着,面上的冷意一点点消散,揉了揉她的发顶,道:「没什么。」 被他这么一揉,阮蓁再没心思去想齐王,她后退半步,不满道:「大哥哥不要再这样!会被人看到的!」 她终于想起早已想好要对他说的话,紧接着道:「我已经长大了,大哥哥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与我太过亲近,叫旁人看去会对我的闺誉有损。」 看着她一本正经的小模样,霍成弯唇,道:「谁敢说你?」 他怎么总喜欢扯开话题?阮蓁抿了抿嘴,催促道:「大哥哥还没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霍成睁着眼睛说瞎话,「但我一时怕是改不了,你要多担待。」 这倒没什么,只要他听进去了就好。阮蓁想了想,接受了这个说法。 香芝斋的果品蜜饯不仅味道好,种类还多,几乎是应有尽有。常乐公主这个也想要,那个也放不下,挑了又挑,最后给自个儿买了包括蜜金桔在内的三样蜜饯,又给太子妃挑了两样酸甜开胃的,还给阮蓁买了她最喜欢吃的盐渍梅子,这才满意地抱着纸包出了香芝斋。 刚迈过门槛,她便迫不及待地打开纸包,挑挑拣拣拿出一颗糖樱桃放进嘴里,酸酸甜甜的味道刹时弥漫开来,她满足地眯了眯眼,想了想,又拿出一颗,转身递到贺瑾嘴边,殷切道:「先生也吃一颗吧!」 贺瑾看着面前裹着一层糖衣的蜜饯,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最终还是伸手接过,放入嘴中。 「好吃吗?」见他吃了,常乐公主高兴地弯了弯眼睛。 贺瑾虽好甜食,但这糖樱桃于他来说仍是太过甜腻,只是…… 他看了眼面前的少女,见她仰着白净的脸儿,眉眼弯弯,盈盈目光里满是希翼,他笑了笑,道:「好吃。」 常乐公主愈发欢快,连带着步子都轻盈许多,一路抱着纸包边走边吃,自个儿吃一颗还不忘给贺瑾一颗。 不过短短几步路的时间,贺瑾嘴里已甜得有些麻木,看着面前再次递过来的蜜饯,他蹙眉,正要开口,便听一阵嘶鸣声由远及近,抬眼望去便见一匹马横冲直撞地冲了过来,路上的行人纷纷避让。 常乐公主往后退了半步,倏然目光一顿,迅速回身把怀里的纸包一股脑儿全塞给贺瑾,想也不想地便冲了出去。 贺瑾循着她冲出去的方向一看,只见路当中站着个三四岁的女童,怕是已经吓傻了,呆呆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眼看着高高扬起的马蹄就要落下,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青色身影闪过,抱着女童在地上滚了两圈,躲过了马蹄的践踏。 那女童这才回过神来,张着嘴嚎啕大哭,常乐公主刚把她从马蹄下救出来,又连忙手足无措地安慰她。 女童的家人寻来,连番道谢后带着孩子走了,常乐公主却仍是坐在地上不起来,贺瑾见状问道:「怎么了?」 她皱着脸,郁郁道:「脚崴了。」 第54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难怪不热的天儿她额上沁出一层汗。贺瑾了然,放下手里的纸包伸手扶她。 许是崴得狠了,她的脚尖一点儿不能着地,一动就是钻心的疼,他皱了皱眉,对她道:「你在这里稍候,我让车夫把马车赶过来。」 言讫转身要走,却被她扯住了袖子。 她分明疼得脸都白了,却还是笑着,对他道:「不如先生背我吧?」 西大街上一个隽秀如仙的锦衣公子背着个青衣小厮,一路走来不知吸引了多少人探究的目光。 远远瞧见他们,阮蓁快走几步上前,正要开口,常乐公主抢先道:「阮蓁,我脚崴了。」 阮蓁到嘴的话只得又咽了回去,紧抿着嘴看着她。片刻,她道:「既然如此,我们今日不玩了,回宫让御医给你瞧瞧。」 她看着常乐公主伏在贺瑾肩上,眉眼间满是藏都藏不住的欢喜,总觉得心里发慌——她从小到大只有思若这一个好姐妹,她不想她有受到伤害的可能。 常乐公主好不容易溜出宫,又缠着贺瑾答应陪她一天,自然不愿轻易回去,瘪着嘴满脸不情愿,「我不想回去。」 阮蓁抿了抿嘴,最终还是退让了一步,「那找个大夫。」 茶楼就在几步之外,一行人又回了雅间,大夫很快就到。 常乐公主的脚踝已高高肿起,动不得也碰不得,大夫瞧了瞧,松了口气,道:「好在并未伤到骨头,公子近几日轻易不要下床,好生休养几日便无大碍。」 看这一行人都是锦衣华服,且不说那两个一身贵气气度非凡的公子,只说跟前这位眉间一颗红痣的妙龄少女,生得冰肌玉骨,是世间难寻的好颜色。寻常人家是养不出这样的子女的,只怕他们来头不小。是以即便他一眼便瞧出来这青衣小厮实是个女扮男装的俏丽女子,却并未道破,安安分分地拿了诊金走了。 常乐公主穿好鞋袜,避让在屏风外的贺瑾走进来,道:「公主今日不如先回宫,好生休养。」他以为她不愿回宫是怕霍皇后责罚,笑了笑,又道:「皇后娘娘那里自有臣在,公主不必担心。」 听他的语气,她好似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要人时刻哄着劝着,着实让人气馁。常乐公主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最终答应了。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窈窕贵女》卷一 作者:连荞 02、《窈窕贵女》卷二 作者:连荞 03、《窈窕贵女》卷三 作者:连荞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