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被套牢 上》 第一章 【第一章】 万兴三年春,萧砚泽只有十岁,但已经觉得自己这辈子不会好了。 悲剧往往有个喜剧的开端,萧砚泽也不例外,身为粟城大富商萧家的长房长孙,他在万众期待中开始了人生第一声啼哭,他是「砚」字辈,他爹欣喜之下感谢上天对萧家的垂顾,赐予如此的恩泽,便取名砚泽。 满周岁的时抓周,他犯了人生第一个错误,他娘周氏抱着他往书本那边蹭,他却伸着小手去勾香喷喷的胭脂盒,周氏当即心里一恨,暗骂哪个不长脑袋的东西把胭脂往桌上摆,周氏硬拗着他不许拿,他才恋恋不舍地选了个算盘,然後亮晶晶的大眼睛一直盯着那盒勾人的胭脂不放。 自从抓周之後,就有人私下嘀咕这位小少爷名字里的「泽」是「脂泽」的意思,脂泽是女人用的胭脂水粉,就是说他长大了免不了与「脂泽粉黛」们勾勾缠缠,多少公子栽在温柔乡里浪荡一生。 周氏听了这传言,跟丈夫嘀咕,商量着要不改个名字,萧砚泽的爹萧赋林摇头说不好,若是改了,不正是遂了这帮人的猜测,觉得咱们儿子以後是浪荡公子哥儿吗,况且脂泽也没什麽不好的,咱们是皇商,「脂」是油,也就是利,怎麽能解读成女色呢? 周氏读书少,被萧赋林宽解了几句就忘了这回事,萧赋林这套说辞把自己也给说动了,深信不疑,没几天就忘了抓周的不愉快。 三年前新帝登基,朝中大员变动,几番沉浮争斗之後,萧家的靠山占领了权力的高位,连带着萧家也鸡犬升天,额外揽了军中所需药材的承办事务,原本就有的军粮生意更是节节攀升。 萧家先祖本就是粟城的大士绅,知府且要卖三分面子给他,等萧赋林把家业壮大,在朝中寻了个粗大腿抱上後,知府卖的面子不只三分,而是五分了,萧赋林每逢知府爹娘做寿,妻妾生子,七大姑、八大姨生病,都要送上一份不薄的份钱,大家和和气气,共同发财。 待萧砚泽长到九岁,周氏便盘算着给他选门合适的亲事了,不过太早定亲本不是好事,万一嫁娶一方没成年就死了,按照当地风俗也已经是夫妻了,若是婚礼洞房前新郎不幸死了,新娘也得入住婆家,过继男方兄弟的儿子为他延续香火,风俗太过残酷,为女儿着想的爹娘鲜少考虑早早定亲。 但周氏觉得就算现在不定亲,也得大致有个结亲的人选,附近几个州府的富贾大户家的闺女,哪个几岁、哪个没嫁,周氏都了若指掌,就等着到时候从中间挑个最好的给儿子提亲。 理想的儿媳妇家世、模样都不能差,另外还有一点,那就是得缠一双好小脚,她做姑娘的时候,她爹娘不懂这些,又没从外面找懂行的婆子帮她,结果她的脚缠得并不好看,虽然丈夫没说什麽,但她心里总有个不完美的心结,萧砚泽就是个男孩,若是个女儿家,非得由她亲自操刀缠出一双好小脚来。 周氏的心愿终在外甥女身上得到了满足。 萧赋林有一嫡出的妹妹萧素秋,嫁给了举人出身的陆成栋,最近陆成栋去外地做教谕,可巧陆成栋爹娘、亲戚死绝,没人照顾娘俩,便让萧素秋回娘家暂住段日子,等他收拾好了住处接娘俩回去。 萧素秋生个女儿,唤作寄眉,时年五岁,正是该缠足的年岁,周氏一腔热忱全扑在了这小丫头身上,和小姑子萧素秋一起折腾这可怜的丫头。 八月二十四是小脚娘娘生日,於是选在这天裹脚,先用温水给陆寄眉洗了脚,指缝里抹了乾爽的粉,让脚趾向下弯曲後用布带裹缠起来,小孩子脚丫柔若无骨,加上开始缠并不太用力,她只是觉得又热又胀,并不是很疼。 陆寄眉拿着舅母送的铜钱编的小狮子,伸着两条腿坐在炕上,乐呵呵地玩着,萧素秋想起自己缠足那会的痛苦日子,想想女儿这会笑得欢,以後有流泪的时候,不禁长叹了一声。 周氏坐在一旁,瞅着陆寄眉笑道:「可真懂事,不用做娘的操心,是个好丫头,瞧你这麽乖,我都再想生个闺女了。」又朝萧素秋道:「我听说孙知县有意跟你们结亲,怎麽样了?」 萧素秋心道大嫂消息可真灵通,「孩子年纪还小,不着急。」孙知县家的小儿子身子不大好,据丈夫说像瘦鸡崽似的,能不能长大成人还难说呢,早早订了婚,万一他咽气了,白瞎自己女儿给他们孙家守活寡。 「孙知县有个同窗去年升了知府,有这关系提携着,将来不能差了。」周氏撇撇嘴,「就是他家那小儿子身体不好,保不齐养不养得活。」 萧素秋道:「我担心的也是这个。」扳过女儿的身子,让她把腿搁到缠脚架上,开始低头给女儿缝裹脚布,做娘的担心下人掌握不好力道,缝得不结实,裹不好脚型;缝得太结实,让女儿吃额外的苦。 周氏道:「终身大事不能急,得慢慢挑,咱们寄眉这麽好,将来说不定能配更好的人家呢。」 萧素秋道:「我倒是想,可她爹这麽多年还是只是个举人,最近老教谕死了,才得空补了个教谕,那点俸禄勉强糊口,猴年马月才能凑齐寄眉的嫁妆啊,难怪都说女儿是赔钱货。」 玩铜钱狮子的陆寄眉嘟囔道:「我不是赔钱货。」 「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萧素秋继续唠叨道:「我那点嫁妆,这十几年让成栋进京赶考折腾去一大半了,现在什麽也不剩了。」当年她娘不同意她嫁给陆成栋,她硬拗着非要嫁,最後老太太是妥协了,但嫁妆根本没法跟其他两个姊姊比。 「也别这麽说,妹夫早年那是不肯做官,现在做了教谕,俸禄那是明面上的,暗地里总有点油水刮刮吧。」周氏道。 「有什麽呀,常例那是县令、县丞捞的,就连捕头那也是肥缺,教谕能捞到什麽啊,穷酸儒一个,她爹又是那种性子,教他背着良心收学生东西,不如杀了他。」 陆家在乡下有些良田,但招架不住丈夫心慈,那些个佃户一哭穷,找个天灾人祸的藉口,他就给人免租,宁可自己勒紧肚皮,好在陆成栋为人善良,对她们娘家确实好,日子清苦些也熬得住,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人不就是想找个踏实的依靠吗。 两人闲聊着,很快陆寄眉两条裹脚布都缝好了,她还不知苦难已经开始了,调皮地晃着白布裹缠的小脚丫,对娘亲笑笑又对舅母笑笑。 「站起来走走看。」萧素秋抱住女儿,扶她站在炕上。 「啊!」陆寄眉没等站直,就跌回了炕上,炕面硬实,墩得她一呆,转而一个大大的晶莹泪水在眼睛里转悠,嘴角不住地抽动就要哭出来。 「摔哪儿了,疼不疼?」萧素秋一边给她揉小屁股,一边又忍不住想笑,「都说让你站稳了的。」 「不、不缠了。」陆寄眉放下铜钱狮子,小手去抓脚上的白布。 「这可不行。」周氏抓住小外甥女乱动的手,督促萧素秋,「快把鞋给她穿上。」 萧素秋便拿过做好的小绣鞋给女儿套上,「这是娘给你做的,等你长大了,这些东西得你自个做了,手巧不巧,全在绣鞋的花样针脚上。」 「疼……」陆寄眉委屈地向娘亲诉苦。 「乖,女儿哪有不缠脚的,你娘我也是这麽过来的。」 「金翠怎麽不缠?」陆寄眉指着站在一旁的贴身小丫鬟说道,金翠长得又黑又壮,年纪长陆寄眉三岁,却看着像个大孩子了。 萧家宅子里有头有脸的大丫鬟也缠足,长得漂亮的被主子看上,做个通房、升个姨娘很容易;那些个没缠足的只能做粗使丫鬟用,劈柴烧火,上不了台面,陆家小门小户,仆人不多,得用金翠干活呢,缠了脚可不行。 萧素秋笑道:「金翠也缠啊,谁说不缠的,你缠得好了,她一准缠。」 第二章 「好吧……」陆寄眉穿了小绣鞋,扶着娘亲的肩头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走了几步,疼得泪眼汪汪的很是可怜,走到炕头後缩在炕柜下,抱着铜钱狮子躲得大人们远远的。 萧素秋瞧她这副小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你怕我有什麽用。」说着就去拽女儿的腿,「这才哪到哪儿,离裹好还远着呢,等你十二三开始长个,疼得你下不了地。」 「呜呜……」陆寄眉一听未来这麽黑暗,忍不住用小手揉眼睛。 周氏拉住萧素秋,「孩子还小,你别吓唬她,让她自己待会,咱们出去走走透透气。」 萧素秋想想也是,便告诉金翠,「照顾好姑娘。」说罢便走了。 等周氏跟萧素秋走了,屋里就剩陆寄眉跟金翠了,金翠就往炕上一坐,抬起自己的一双脚左看右看,她娘就是一副大脚板,踢人可疼了,她以後也会长成娘那个样子。 陆寄眉想脱掉绣鞋,被金翠拦住了,「不能脱,脱了还得重新缠,姑娘以後是要嫁好人家的,不缠脚婆婆要为难您的。」连唬带吓,陆寄眉终於打消了这个念头,但脚上难受,一直闷闷不乐的。 金翠道:「姑娘您等着,我去洗李子给您吃。」说完蹭地跳下炕,活蹦乱跳地跑出去了,留下陆寄眉抱着铜钱狮子,痛苦地坐着。 等了好一会不见金翠回来,陆寄眉有些急了,趴在窗户上向外张望,四合小院安安静静没半个人影,正着急就听咯当一声,她欢喜地回头,「金翠……」 但站在她面前的两个男孩,其中一个年纪稍长,九岁的年纪,手里拎着一把弹弓晃来晃去,朝她恶狠狠地道:「果然在你这儿,还给我。」说罢爬上炕,一把夺过她怀里的铜钱狮子。 「是我的……」陆寄眉弱弱地说。 「什麽你的,这是我的。」男孩瞪眼,凶巴巴地道,见陆寄眉还有负隅顽抗的意思,毫不怜香惜玉地使劲推了她一把,「陆寄眉,你还打算在我家住多久,白吃白喝烦死了!」 陆寄眉知道自己寄住别人家,听他这麽说,心里难受,低着头不敢吭气了。 「哼。」男孩把铜钱狮子抢回来,递给炕下站着的四五岁的小男孩手里,「砚臣,这是哥早答应给你的,拿好了。」 「哥,她哭了,要不然……还给她吧……」萧砚臣不安地道。 萧砚泽大声道:「这是我的玩意,我说给谁就给谁。」这铜钱编的小狮子是他的玩具,本来答应送给庶弟萧砚臣的,今天一找发现不见了,丫鬟说让太太送给陆姑娘了,他便带着弟弟登门要东西。 陆寄眉低头玩着手指,不敢出声,像犯了天大的错儿。 萧砚泽本来要下炕走人,忽然眼珠一转,有了个捣蛋的鬼主意,他这年纪可谓狗见嫌,调皮捣蛋,上房揭瓦,他瞧了眼表妹一双缠裹好的脚,挑眉笑道:「疼不疼?啧,肯定很疼,表哥帮你把它拆了吧。」说罢不等陆寄眉说话,从缠脚架下的抽屉里拿出剪刀,脱掉她的绣鞋,便去剪缝好的裹脚布。 陆寄眉略微挣扎,「娘不许……」 「瞧你这小胆儿,活该吃苦。」萧砚泽按住她的腿,憋住笑,「你也就是遇到了我,谁人能像小爷我这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陆寄眉正好裹得疼,想想没再挣扎,让他拆了裹脚布,一双脚重新舒活,她动了动脚趾,自己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又疼又痒。 萧砚泽干完了坏事十分快乐,跳下炕拎着她一双小绣鞋,扯上萧砚臣,一溜烟跑了。 萧砚泽到了院内将绣鞋一抛,凌空便是一脚,将一只鞋子踢到院墙外去了,另外一只则扔到樱桃树枝上高高地挂着,然後拉开弹弓瞄准发射,石子嗖的一下飞出去,准确无误地击中绣鞋。 「瞧见没,跟你哥学着点儿。」萧砚泽教育弟弟。 萧砚臣一脸崇拜地看着哥哥,「好厉害啊。」 这时就听院门口有女人说笑,萧砚泽喊了声:「快走。」带着弟弟一溜烟地往外跑,在门口跟自己的娘亲周氏撞了个满怀。 周氏被吓了一跳,「你这死孩子,不在学堂,怎麽跑这来了?」见姚姨娘生的萧砚臣也在,没好气地教训儿子,「大的不像大的,小的不像小的,你们在一起就知道胡闹。」 萧砚泽笑嘻嘻地嗯了两声,拉着弟弟往外跑,这时萧素秋看到樱桃树枝上挂着的小绣鞋,「呀,嫂子,你看那不是寄眉的鞋吗。」 两个女人面面相觑,赶紧往屋子里走,就见女儿赤着脚坐在炕上,不时用手揉着疼痛的脚趾。 「哎呀呀,我的老天爷,怎麽拆开了,谁给你拆的?」萧素秋拾起地上的白布,往炕上一摔,气得戳女儿脑门,「你知不知道费了多少力气才捆好的,现在拆了,你要受二遍罪的。」 陆寄眉捂着脑门,怯生生地道:「表哥拆的……」 周氏听说是自家的捣蛋鬼干的,恨不得把儿子叫过来拧他的耳朵,「一会工夫没在,让他得空进来就使上坏了,看我回去非教训他不可。」 萧素秋知道萧砚泽这位少东家是他爹娘的心尖尖,他娘骂他行,别人是万万骂不得的,便道:「谁教咱们没在屋呢,也怪寄眉这丫头,都告诉她不许别人动了,还让人家拆裹脚布。」正在气头上想起金翠来,「金翠这丫头呢?」 这时金翠端着洗好的李子进来,见一屋子的人都端着脸瞪她,有些不知所措,萧素秋在气头上,逮住她发火,将果盆打翻,扬手给她一个耳光,「叫你看着姑娘,你可好,死哪里去了。」 李子滚了一地,有个还滚进了周氏的裙底,陆寄眉吓得掉眼泪,含糊不清地求情,「娘,别打金翠……」 金翠皮糙肉厚,挨了一巴掌不觉疼,默默地低头捡拾地上的李子,萧素秋发了火,心情畅快了,吩咐婆子再取白布来,重新给女儿裹脚,「幸亏绣鞋准备了几双,要不然就抓瞎了。」 陆寄眉委屈地抹眼泪,「表哥把小狮子拿走了……」 萧素秋使劲给女儿勒了下脚,气道:「没了就没了,哭什麽。」 周氏脸上不好看,这东西是她送给外甥女的,被儿子给抢回去了算怎麽回事,她拿帕子给外甥女擦泪,「好了,咱们寄眉不哭,舅母明天重新给你拿回来。」 陆寄眉含泪默默点头,萧素秋瞪女儿,「还不谢你舅母。」 陆寄眉很乖地道:「谢舅母。」 周氏笑道:「真乖。」 萧素秋重新给女儿裹了脚,怕再生枝节,寸步不离地守着,周氏又坐着聊了一会,带着丫鬟走了。 萧素秋见金翠杵在门口,叹了一声对她道:「碗柜里有糕点,拿两块去吃吧。」金翠知道这是原谅她了,自己往嘴里塞了一块,便端着糕点到了炕边喂姑娘吃。 话说周氏风风火火地杀回了正屋,一进门就喊道:「去把少爷给叫来。」 丫鬟见太太是要发火,忙三三两两地去院子找少爷,不一会拎着弹弓的萧砚泽就被丫鬟簇拥着进来了。 周氏瞪着他,不住地粗喘,半晌厉声道:「你表妹那只绣花鞋撇哪去了?」 萧砚泽装傻,「哪只?」 「一只挂樱桃树上了,另外一只呢,被你藏哪儿了?」 萧砚泽顽皮地憋住笑,「当空一脚,不知射哪儿去了,小爷脚法好,说不定打到泰山去了。」 周氏气得嘴角抽动,揪过儿子照着屁股就是一巴掌,「你跟谁小爷、小爷的呢,四岁开蒙读书,至今也有五年多了,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我送出去的东西,你往回要就不说了,你表妹今个缠脚,你去捣什麽乱,看把你姑姑气成什麽样儿了?」 萧砚泽很有求知精神,「气成什麽样了?」 周氏道:「还敢抬杠?」又打了他几下,萧砚泽感到疼了才消停下来。 打得渐入佳境的时候,萧赋林走了进来,忙道:「这是做什麽,快住手,不能一味打,要训教。」 第三章 周氏推搡了儿子一下,「跟你爹说,你犯什麽错了?」 萧砚泽自知有错,不吭气,周氏便把儿子做的好事告诉了丈夫。 萧赋林一听,当即倒戈站在了妻子这边,骂道:「混帐东西,女孩子裹脚的日子,你跑去撒什麽野?整日里就知道疯疯癫癫地闹腾,我看你长大了就是个败家子。」 周氏见丈夫这麽气,忽然有些担心,转而劝道:「老爷消消气,孩子还小。」 萧赋林道:「我在他这个年纪都能帮老爷子算帐了。」 萧砚泽嘀咕道:「吹牛,帐房先生又不是死的。」 萧赋林被揭穿十分没面子,决定不让儿子好过,「把『劝学』给我抄二十遍,好好磨磨你的性子,敢让别人帮你抄,被我发现了,掰断你膀子。」 萧砚泽好汉不吃眼前亏,就怕爹上下唇一碰,多增加几遍,低声道:「是。」 萧赋林便道:「愣着干什麽,快回你书房去。」萧砚泽垂着头往外走,这时萧赋林看到儿子手里的弹弓,正色道:「把你手里的东西给我。」萧砚泽不想给,但招架不住老爹的凌厉眼神压迫,不情愿地递了上去。 「哼!」萧赋林掰着弹弓两端,本想咔嚓一下把弹弓掰断,来彰显他高大威猛的爹爹气概,不想力气不够,憋得满面通红,弹弓纹丝不动。 眼见儿子要发笑,周氏没好气地道:「砚泽,愣着干什麽,回你屋去。」 萧砚泽垂着小手往外走,到门口处十分留恋地望了眼爹手中的弹弓,感觉心都碎掉了。 回到书房,每抄一个字就恨一遍陆寄眉,肯定是那个吃白饭的爱哭包告状了,越想越气不过,不整整她咽不下这口气。 陆寄眉裹了脚,下地走路要人扶,根本出不了远门,至多在院子二门处望会风,若是走不动了就让金翠背她回屋。 周氏收集了点各屋子少爷、小姐不玩的玩具送她,她就在炕上玩九连环和七巧板,那小狮子被表哥抢走了,後来周氏另送她一个铜钱编的鸭子,她也很喜欢,等玩累了就拿过枕头睡一会。 这日萧素秋去周氏那里做客聊天,留下一个婆子跟金翠照看陆寄眉,晌午的时候婆子哄着陆寄眉跟金翠午睡後,她也困得连打呵欠,不一会也睡着了。 此时一个身影探头探脑地出现在门口,萧砚泽朝里屋张望,见三个人在炕上睡得正酣,便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蹑手蹑脚地爬上炕,取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只大肚子蜘蛛,有枣子那麽大。 他偷笑着将蜘蛛从盒子里拨出来,倒在陆寄眉身上,看那蜘蛛朝她脸上爬去,萧砚泽捂嘴偷笑,想像她惊慌失措的样子,他藏到炕沿下,拍了下表妹的腿,把她打醒。 陆寄眉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嗯?」觉得有什麽东西好像在自己脸上爬,她好奇地低头,这时就见那东西爬到了自己脸上,是一只毛茸茸、黑黢黢的蜘蛛,因就在鼻梁上,那腿上的毛刺一根根的看着别样清晰。 「啊,黑黢黢!」陆寄眉吓得叫一声坐起来,胡乱地扫着脸上和身上,两条胳膊乱舞。 婆子跟金翠也惊醒了,「姑娘,怎麽了?」 陆寄眉吓得只顾着哭嚷乱动,忽然她余光瞧见那蜘蛛就在自己腿旁,忙魂不附体地往旁边爬走逃跑,不想慌不择路,脑袋咯的一下磕到了炕桌上,将桌子都撞翻了,人也呜的一下晕倒了。 一瞬兵荒马乱之後萧砚泽从炕沿下站起来,捧着肚子哈哈大笑,「活该,吓死你。」 但在场的人除了他谁也笑不出来,金翠抱着陆寄眉慌慌张张地喊:「姑娘、姑娘,您醒醒!」 那婆子见作恶的是少东家,哎呀一拍腿,「小祖宗,您闹起来怎麽不分轻重。」 萧砚泽一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然後蹦蹦哒哒地去玩了,多数时间萧砚泽愿意自己玩,否则身边会围绕一群婆子、丫鬟、小厮,动不动就对他念叨,「哎哟喂,我的爷,您小心点,这不能动,脏,那也不能动,危险!」 捉弄完表妹,他自己找了个清静的地方玩弹弓,一个时辰後丫鬟火急火燎地赶来,他知道肯定是娘找他算帐,他没当回事,漫不经心地跟着回去等挨骂。 出乎意料,娘亲没着急骂他,而是拽着他的肩膀问道:「是你拿蜘蛛吓唬你表妹的?」 萧砚泽一仰脖,重重点头。 周氏一脸痛心,「你干的好事,你表妹脑袋磕到桌上昏过去了,我去瞧过了,你猜怎的?」 萧砚泽还没察觉不妥,「脑袋磕了个大包?」 「她吓得发了热,这会还没醒呢。」周氏戳着儿子脑门恨道:「要是烧出个好歹,你就等着担责吧,弄不好你姑姑赖上你,你就得养那小丫头一辈子。」 陆寄眉平躺在炕上,身上盖了一方薄毯,胖乎乎的小手放在肚子上,她磕伤了头,脑袋上缠了一圈白布,这会人还没醒,她的娘亲萧素秋坐在炕沿上,瞅着地上跪着的金翠,恨得咬牙。 萧素秋当时和几个嫂子聊天,听到金翠说姑娘受伤了,没命似的赶回来,一双小脚跑不快,上台阶的时候险些把自己摔伤了,这天杀的萧砚泽不知怎麽就看陆寄眉不顺眼,三天两头来找茬欺负她,明知道她怕虫子,偏拿蜘蛛吓她,陆寄眉这会身体发烫,呼吸略显急促。 周氏这时领了个医婆进来,先来到炕前去探陆寄眉的额头,「还好,没那麽热了。」然後向萧素秋介绍那医婆,「张嬷嬷对小儿的病颇有一套的,砚臣之前得温热病都是她瞧好的。」 萧素秋侧身让医婆到炕前,「快给我们寄眉看看,怎麽还不醒?」 医婆摸了摸陆寄眉的脑门和小手,安慰道:「这个年岁的孩子没那麽容易烧坏,姑娘现在也不是很热了,先拿冷手巾夹在腋下,再喝一剂退烧的汤药,这人很快就能醒了。」 萧素秋按照医婆的吩咐,用湿手巾放在女儿脑门和腋下降温,虽然比刚发现晕倒那会好多了,但人一刻不醒,她一刻都揪着心。 周氏听医婆这麽说,暗暗松了一口气,「都是砚泽这死孩子,下手没个轻重,看我回去扒他的皮。」 萧素秋埋怨地看了眼嫂子,没再说话,等一会药熬好了,让金翠把陆寄眉扶起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喂她喝药。 「娘,呜呜呜……娘……」陆寄眉的睫毛抖了抖,含糊地哼了几哼,「娘、娘……」 萧素秋赶紧搁下碗,握住女儿的手,「寄眉、寄眉,娘在这呢,能听到娘的声音吗?」 陆寄眉微微点头,「能……」 萧素秋道:「你睁开眼睛看看娘。」 陆寄眉皱着眉,一点点地睁开眼睛,黑葡萄似的眸子与以前一样水灵灵的讨人喜欢,只是白眼仁的地方存了点血丝,她眨了眨眼睛,噘着嘴巴,「娘,好黑啊,点蜡呀。」 萧素秋用力握住女儿的手,不敢相信陆寄眉的话,「你说什麽,寄眉,你说什麽?」 陆寄眉摸了摸身旁,奇怪地道:「娘,我头朝哪边睡呢,怎麽看不到窗户呀?」就算天黑也能从窗户看到月亮。 周氏靠过来,对陆寄眉道:「好眉儿,舅母在哪儿呢,你能看到吗?」 陆寄眉冲她的方向蹙了蹙眉毛,「舅母,点蜡吧,好黑啊,我怕。」 「别怕、别怕……娘在这里。」萧素秋哽咽道,大颗大颗的眼泪掉了下来,不敢相信女儿的眼睛居然坏了,她求救般地看向那医婆,「怎麽这样了,你快想想办法……」 陆寄眉奇怪地问:「娘,还有谁在啊?」 那医婆赶紧道:「别怕,有这样烧着的时候眼睛看不清东西,等烧退了,过几天就好了。」 陆寄眉听到其他人的声音,唬了一跳,拉着娘亲的手道:「娘,她是谁啊?」 萧素秋安抚女儿,「寄眉乖,不要动。」 第四章 周氏伸手在陆寄眉眼前晃了晃,发现孩子的眼珠根本不转,她心里咯噔一下,这孩子瞎了,萧砚泽闯祸了,她六神无主地退到一旁,趁萧素秋一心扑在女儿身上,赶紧提着裙摆,迈着小碎步扭着腰,出门派人去找儿子。 萧砚泽一听表妹失明了,这才有点怕了,「我、我就是吓吓她而已。」 周氏拧了儿子一下,气得道:「闯祸了吧,她若是瞎了,咱们家不知要赔多少银子,赔钱还是次要的,等你爹回来知道这事,非剥了你的皮。」见儿子也一脸的恐慌,她深吸一口气,教训道:「你现在跟我去见姑姑,先好好赔个不是,等你爹回来再商量赔钱的事。」 「赔钱,赔多少?」萧砚泽道:「她们娘俩吃穿用,全是咱们萧家的。」 「赔多少?」周氏点着儿子脑门道:「看大夫的钱,喝汤药的钱,这眼睛要是好不了,下半辈子的吃用钱,咱们家都得包了,趁你祖宗还不知道,咱们把事情压下来。」说完扯着儿子出门去给萧素秋赔不是。 萧素秋只是一味流泪,不责怪也不原谅,等周氏好话说了一箩筐,才道:「等大哥回来说话,大哥要是说不明白,咱们就找老爷子理论。」 萧家老爷子脾气暴烈,且一向偏袒小女儿萧素秋,这事要是让他知道了,周氏自己的责任一点跑不了,还得额外被老爷子训斥责骂,老爷子没嫡子,虽然庶出的儿子们也各个成才,但老爷子总觉得少了点什麽,对这些个儿子向来没好脸色,萧赋林虽是长子,现在管着外面的生意,但在老爷子面前从来不敢大口喘气。 周氏为了丈夫好,自然不愿意,「小姑子,咱们有话好说,砚泽闯了祸,我们认,粟城没好大夫,咱们就去京城请,再不行,派人带着寄眉去京城看,什麽时候治好,什麽时候回来,吃喝用住我们全包。」 见周氏态度不错,萧素秋也说不出什麽来,「我也希望寄眉能治好,我已经派人去通知她爹了,看他怎麽说。」 这时周氏瞪了眼儿子,「还不去给你表妹认个错。」 萧砚泽忸怩了半天,才不情愿地嘀咕道:「我这就去。」撩帘子进了里屋,见表妹躺在炕上,身边还坐了个黑黢黢的粗丫头,不禁一咧嘴,「陆寄眉……」 「表哥?」陆寄眉茫然地睁开眼睛,可她什麽也看不到。 萧砚泽垂着脸走过去,闷声道:「是我不好,不该吓你。」 这会烧已经退了,陆寄眉嘟着嘴巴不出声,好一会才道:「我不怪你……我一直想有个大哥哥的,要是你不欺负我……就更好了。」 萧砚泽伸手在她眼前晃,发现她似乎真的看不到,「我是不该吓唬你,可谁让你往炕桌上撞了,谁让你发烧了,眼睛瞎了也是你自个弄的。」 金翠在一旁听不下去了,对他怒目而视,「少爷。」 「我看不到了?」陆寄眉吸了吸鼻水,胡乱地摸着,「金翠、金翠,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娘说我睡一觉就会看见了……」 金翠怕姑娘掉到地上,抱着她往炕里揽,「姑娘,您别听他胡说,您的眼睛能治好。」 这陆寄眉一哭,惹得周氏跟萧素秋急匆匆挑帘子进来,见又是萧砚泽闯的祸,萧素秋急了,哭道:「哪有这样欺负人的,一而再、再而三,有完没完了。」说完抱住女儿不住地抽噎,「都是娘不好,带你到这里来。」 周氏凶道:「砚泽,别添乱了,滚回你屋去。」 萧砚泽瘪了瘪嘴,朝陆寄眉哼了声,走了。 周氏费尽口舌将萧素秋娘俩安抚好,等着丈夫回来,萧赋林去吃知府公子的喜酒,一回来就听家里出了这档子事,连夜要取家法抽萧砚泽。 周氏劝道:「事到如今打他又有什麽用,咱们城里的大小大夫都看过了,弄不清楚这眼睛是怎麽坏的,是磕坏了还是烧坏的,赶紧派人拿银子让她们娘俩去京城看眼睛吧。」 幸好萧家在京城也有生意,萧素秋娘俩有人接应,但看病的银两花费还是如流水一般,她们在京城住了大半年,之前带去的二百两银子花没了,又派人回萧家要。 萧家理亏哪敢不掏,赶紧送了一百两过去,但前後花了三百两有余,陆寄眉的眼睛还是瞎的,一点起色没有。 隔年三月,萧素秋带着女儿回到了粟城萧家,丈夫陆成栋忙着县学事务,只在过年的时候来京城陪过她们几天,剩下求医问药的事全是由萧家的人四处托人打点的。 几番折腾下来,周氏也有怨言了,「真当萧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花得太快了。」这次听说萧素秋竟然又回来了,便不愿意见人,萧素秋派人请了几次,周氏才姗姗来迟。 陆寄眉的眼眸像两潭死水毫无生气,她这会像偶人似的坐在炕上,小手无措地放在膝盖上,显得很规矩也很拘束。 周氏一眼就看到陆寄眉的脚没再裹了,惊讶道:「孩子的脚怎麽了?」 「没时间管这个了。」萧素秋眼底尽是疲色,「她眼睛看不到,再裹脚连路都没法走。」 周氏愣了下,道:「可不能这麽说,裹脚是女人一辈子事,一双大脚可怎麽嫁人啊。」 「哼,怎麽嫁人?」萧素秋道:「她眼睛看不到,谁肯娶个瞎子?缠了脚也白搭。」 周氏皱眉道:「小姑子火气也太大了,我知道这次去京城眼睛没看好,我们又没说以後不给看了,今年不行,明年接着找大夫。」 「找大夫也行,但有件事得跟你们说清楚。」萧素秋高声道:「孙家听说寄眉眼睛不好了,不搭理我们了,孩子的生辰八字都送回来了,你说说我们寄眉以後怎麽办?」 周氏嗅出危险的味道,「寄眉模样好,不愁嫁的吧。」 「不愁嫁?她眼睛看不到如何做女红,如何替丈夫料理家事?靠模样嫁人,你当我们寄眉是什麽。」 周氏捏紧帕子,「小姑子有话直说吧。」 「我们寄眉嫁不出去,可要怪她表哥,这责他是不是得承担了?」 周氏冷笑,「想让砚泽娶寄眉?」 儿女的终身大事绝不可轻率,周氏愿意掏钱使银子给陆寄眉治病,甚至可以接济陆家一辈子,但不代表她愿意把这个瞎眼的累赘弄到家里做儿媳妇,周氏的冷笑表明了她的态度。 萧素秋先是心寒,继而是气愤,「萧砚泽弄瞎了我们寄眉的眼睛,这事不找他找谁?」 之前派媒婆登门的孙家听说陆寄眉眼睛看不到了就再没消息了,不消说别人家肯定也不愿意娶个瞎眼的媳妇。 周氏道:「寄眉睡觉的时候受到惊吓是砚泽捣的鬼,但头是她自己磕到的,烧是她自己发的,关砚泽什麽事,又不是砚泽按住她脑袋往炕桌上碰的,早先我们看在亲戚的分上出了不少银子,也没打算再往回要,全当做好事了,没想到小姑子你得寸进尺了,不仅要我们照顾一时,还得照顾你们一辈子。」 未来萧家的少东家怎麽能娶个瞎眼睛的媳妇,这里里外外的必须得有个贤内助照应着,不是萧家养不起这口人,而是这废物少奶奶拖萧砚泽的後腿。 萧素秋蹭地站起来,气得身子发抖,「嫂子,你怎麽能这样说话,上下嘴唇一碰就把你们家砚泽摘得没责任了,没他捣蛋,我们寄眉能乱爬撞到脑袋,能吓得发热吗?是谁引起这一切的,现在我们寄眉眼睛看不到了,他呢,有你们护着,继续四处闯祸,寄眉的苦你们想过吗?她才六岁,这辈子就要这样过了。」 周氏也拔高嗓子道:「对啊,她才六岁,离嫁人还有十个年头呢,你急什麽?今年京城治不好是京城没好大夫,你们全国都走遍了?没有吧,余下的时日,我们萧家出钱让你们遍访名医还不行吗?」头一仰,撂下狠话,「让砚泽娶她,万万不行。」 听两个大人吵起来了,陆寄眉无助地看向她们,「娘,你们别吵……」 第五章 这时金翠进来,背着姑娘要往里屋去,萧素秋却一把抢过女儿,抱在怀里便往外走,「跟嫂子说不通,我去找爹娘说话,上次听你们的,我息事宁人了,临走前都没让二老看眼寄眉,现在我就抱去让他们看看他们好孙子做的好事。」 周氏急了,亲自去拦萧素秋,「娘最近身子不大好,你可别闹了,有事好商量。」 萧素秋虽不是最得宠的女儿,但也是娘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嫂子蛮不讲理,只能闹到爹娘跟前去了,她抱着陆寄眉挣出了门,向老爷子跟老太太住的後院跑,可怜两个小脚女人,一拧一拧前跑後追的。 周氏身边的婆子、丫鬟有天足的,赶到前头劝萧素秋,「小姐,您消消气吧,有话好说。」 萧素秋啐了一口到婆子脸上,「有你什麽事。」说着撞开婆子,继续往老爷子的院子跑。 周氏扶着回廊的柱子喘气,摆手道:「让她去、让她去,早晚要闹的。」 萧素秋没人拦着,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後院,老爷子正在花房拾掇自己那些个花花草草,听外面哭爹喊娘的,就挑帘子出来站台阶上看,见是女儿素秋抱着外孙女,便拿着花铲朝她招手,「你不是跟成栋去赴任了吗,怎麽又回来了?」 萧素秋哭得两个眼睛像桃子,抱着女儿站到爹跟前哽咽道:「寄眉,跟外公问安。」 陆寄眉眨了眨眼睛,低声道:「寄眉请外公安。」 老爷子一头雾水,但很快也发现了问题,「小丫头的眼睛怎麽了?」 萧素秋盛着的一眼眶泪水顷刻决堤,「寄眉看不到了,是砚泽那孩子弄的。」 老爷子一听是萧砚泽弄的,当即怒道:「就知道这混小子是个闯祸精,让他爹娘娇惯得不像样子。」 这时正房屋里走出个丫鬟,好奇地往这边走,见是萧素秋,先问了安才道:「老太太听到动静,说好像是小姐在哭,让奴婢出来看看发生什麽事了。」 萧素秋抽噎道:「爹,您真得给我作主,您要是不管,我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您不知道,孙家不理我们了,寄眉往後没着落,这辈子嫁不出去了,我刚才跟大嫂说让砚泽娶寄眉,她可好,蛮不讲理,将我骂了一顿,我可怜的眉儿,这辈子可怎麽办呀,都是娘不好,早没带你来找外公说理。」 老爷子绷着脸道:「素秋,你抱丫头进去见你娘,这事我给你们作主。」 萧素秋则掏帕子拭泪,随那丫鬟进去见娘亲了。 老太太不大待见这个女儿,当初不顾她阻拦,要死要活地非要嫁给陆成栋,萧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但也是衣食无忧,萧家的闺女哪个不是娇滴滴的富贵小姐,在家有人搀扶,出门车马、坐轿,偏嫁了陆成栋那穷鬼,家里奴才用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於是老太太这会听了女儿诉苦,忍不住又数落她,「当初要是听你娘我的,嫁给票号的大少爷,能有今天的苦日子,瞧瞧你几个姊妹,哪个过得不比你好,就是姨娘生的素云也做了少奶奶,再瞧你,灰头土脸的还生了个灾星。」 萧素秋哭得更凶,「娘,您往女儿心口戳刀子啊。」说着抱起陆寄眉,「您都嫌弃我,我也不活了,寄眉眼睛瞎了正好抱着她跳井。」 老太太喝道:「说你两句,瞧瞧你这德性,给我站住!」 萧素秋便扑到娘亲怀里,拽着老太太的衣襟哭道:「没法活了,我只有寄眉这麽一个女儿,她就这麽瞎了,要我怎麽活啊,呜呜呜……没人家再愿意娶寄眉了……」 陆寄眉听到娘哭得伤心,也难过地抹眼泪,但不忘去摸娘亲,用小手替娘擦泪,「娘,您别哭,寄眉乖……」 老太太见娘俩这般,心里刀割一般的疼,「你想让砚泽娶寄眉,就怕你嫂子不愿意。」 「她不愿意,您以为我就愿意?别看寄眉爹是个穷教谕,但认识的知县、县丞也不少,同窗好友中也有发达的,寄眉以後嫁不了好的,但也不用再嫁给贩夫。」 老太太读书少,但也知道「贩夫」是指商户,气道:「那你就有点骨气,别把寄眉嫁给贩夫啊!」 萧素秋哭道:「娘,我早想过了,寄眉没法照顾自己,把她嫁到别家去,我们不放心,招上门女婿,等我和她爹百年之後,女婿抛弃她或者娶个小的虐待她该怎麽办啊,还是自己娘家放心,亲上加亲,哪怕嫂子不待见她,还有您和爹,还有大哥、二哥们呢。」 老太太叹道:「也是,寄眉这样的,嫁给谁家,做爹娘的能放心啊。」把可怜见的陆寄眉抱到怀里,擦着她的泪道:「别哭了,我们给你作主。」 每年春天管家差遣外院的执事们给佃户们发种子,春耕大计,萧赋林亲自到乡下监督,回来的路上听说老爷子叫他,一打听是陆寄眉的事,叫车夫加把劲儿快点赶车,到家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径直去见爹。 他在爹面前向来大气不敢喘,见妻子和儿子已经束手在爹面前立规矩了,他小声叫闭目养神的爹一声,「爹……」 老爷子一拍桌子,骂道:「你们干的好事,出了这麽大的事敢瞒着我,我还没死呢,你们一个个就反了天了!」 萧赋林吓得一个激灵,忙低着头,恨不能把脑袋拴到裤腰上,「爹教训得是。」根据过往经验,和老爷子说话千万不能解释,越解释错得越多。 「你素秋妹妹方才还要抱着寄眉跳井,被人给拦下来了。」老爷子凶道:「都是让你们逼的!」朝儿媳妇横了眼,「瞧你们把砚泽教的,不学好也不知道学好,把人家眼睛弄瞎了却全没挂在心上,这就是素秋的闺女,要是搁到别人家,去官府告咱们,抬着人到咱们家门前说理,这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咱们萧家,祖宗的脸还要不要了?」 萧砚泽嘟囔道:「姑姑现在也跟泼妇似的在闹啊。」 老爷子一向觉得这长房长孙不够让他满意,此时听这死小子敢顶撞他,雷霆大怒,「取家法来,小小年纪就知道使坏,长大了还能有好,等着你败坏家门,不如我亲自清理门户!」 周氏一听公公要打死儿子,忙按着儿子跪下,「快给你祖宗磕头认错。」 萧赋林忙跪下,对爹道:「爹,寄眉的眼睛错在砚泽,我们承认,您说怎麽办,我们就怎麽办,砚泽年纪还小,您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老爷子这才坐下,「自己犯的错自己承担,你伤害了寄眉的眼睛,就照顾她一辈子吧。」 周氏哭着求道:「这万万使不得啊,後宅的大小事务全赖主母,陆寄眉是个瞎的,如何做萧家主母啊。」 老爷子道:「谁说这个家就归砚泽了,别想得太美。」说罢起身又道:「就这麽定了,砚泽娶你表妹寄眉。」拂袖转身去了。 周氏搂着儿子号啕大哭,「我可怜的儿,你以後要娶一个大脚的瞎姑娘了。」 他会娶陆寄眉,一个讨人嫌的瞎子。 万兴三年春,萧砚泽只有十岁,但已经觉得自己这辈子不会好了。 【第二章】 周氏不敢得罪老太太,稍晚时候亲自去老人家那边请罪,当时老太太怀里抱着外孙女陆寄眉,正往小丫头嘴里宠爱地喂汤羹,老太太的态度很明了了,这外孙女她是疼的,会给外孙女作主。 萧素秋在一旁坐着给女儿整理小鞋子,见周氏进来了,冷瞥了她一眼,摆出胜利的姿态,「嫂子来了,快坐,正想去找你商量定亲礼的事呢。」 周氏得到老太太首肯,才坐下尴尬地笑道:「是得好好商量商量。」瞅向陆寄眉的眼睛,见那黑黢黢的眼仁只盯着一个地方看,心道真真是个睁眼瞎,心里不由得绞着劲儿地疼。 老太太见她们姑嫂间「你剜我一眼,我瞪你一下」的,看着就心烦,抱起外孙女,哄着她道:「走,外婆抱你出去转转。」 萧素秋道:「娘,您去哪儿啊?」 第六章 老太太晃着陆寄眉的小胳膊,似笑非笑地道:「你们两家结亲家,我这把老骨头不陪你们折腾,就等着吃寄眉的喜糖了。」说着,轻轻咬了下外孙女嫩乎乎的小指头,「是不是呀,寄眉?」 陆寄眉轻声哎呀了下,「是眉儿的指头,不是喜糖。」 老太太逗得直乐,抱着陆寄眉去外面散步了,留下萧素秋跟周氏较量。 萧素秋先道:「嫂子,其实这也没什麽好商量的,凡事按规矩来,我这就写信让寄眉她爹过来,你和大哥该张罗的就赶紧张罗吧,请几桌,在哪个院、哪个屋摆酒,我听你们的。」 这是吃定他们了,周氏阴阳怪气地道:「行,我不是怕小姑子不满意,挑我这个嫂子的理吗,才来找你商量,我本来也寻思想让娘帮咱们看看,可娘明显不想理会这茬,你说听我们的,那我们可就去办了。」 萧素秋道:「虽然是一家人,但有些地方也得过得去,太寒酸了可不成。」 周氏终於忍不住冷笑道:「哪能呀,这心呀,你就妥妥放回肚子里吧,萧家在粟城的脸面,我们可不敢丢。」 萧素秋冷声道:「那就找个好日子尽早把事情定下来吧,等定亲礼过後,我还得带着寄眉四处求医问药呢。」 之前陆寄眉的花费就全是萧家出的,等定亲後陆寄眉名义上是萧家的儿媳妇了,花销自然更得萧家全部包揽了,陆成栋是个穷教谕,那点芝麻粒的俸禄还不够他养活家里的几口仆人,乡下有些田产,但远称不上富足,这回可好了,他们把萧家当作钱口袋,银子得流水般的花了。 周氏一仰脖,「成,给寄眉治病的银子,之前的我们掏了,之後的我们更得管了,谁让砚泽那死孩子闯了祸,老爷子让他照顾你们家寄眉一辈子呢。」 这件事若不是老爷子出面,她和丈夫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儿子娶个瞎婆子在屋里摆着。 姑嫂两人谈妥後分头走了,周氏晚上抱着儿子又哭了一场,第二天装作若无其事地着手张罗定亲的事。 陆成栋到了粟城岳父家,听闻妻子把女儿的婚事定了,不禁大吃一惊,他对妻子素秋言听计从,但才治了一年就咬定女儿的眼睛不会好了,匆匆定下儿女亲家,未免太鲁莽了。 待到晚上萧素秋拉着他的袖子,哭着告诉他京城大夫给出的诊治结果,陆寄眉的眼睛确实不会好了。 陆成栋只好接受这个事实,让女儿嫁回妻子娘家是最好的选择,他家人丁稀薄,他和妻子百年之後,女儿是个盲的,若是夫家嫌弃了休妻,连活都活不下去了,萧家不管怎麽说,终究是自家亲戚,打折骨头连着筋,再者那闯祸的萧砚泽就该照顾他的女儿一辈子,弥补过错。 定亲当日,前院搭了个戏台,请了戏班子来唱戏,戏台乌压压地挤了一堆人,嗑着瓜子凑热闹,谈笑的谈笑,听戏的听戏,很是热闹。 这时人群里有几个小童钻来钻去地打闹,急得後面那婆子连声叫:「哎哟,我的小祖宗,您可慢着点。」 这是萧砚泽的定亲筵,却跟他没什麽关系,无碍乎一群人吃吃喝喝,至於他呢,捞到的最大好处就是放了一天假,不用读书了,於是院子里处处留下了他调皮捣蛋的身影,终於撞翻了一个丫鬟手里的菜碟,惊动了娘亲周氏,周氏招待女客的百忙之中,倒出空来拧了他一顿,勒令奶妈领回後院看管起来。 萧砚泽垂头丧气地跟着奶妈往後院走,路过一间屋子的时候听到里面有咯咯的笑声,他正郁闷着呢,居然有人在这个时候发笑,他好奇地推开屋门。 屋里的炕上坐着两个小不点,其中一个穿着红袄,胖乎乎的背影听到声响回头望他,却对身边的粗黑丫头道:「金翠,谁来了?」 这时炕里的另一个男孩朝他张望了一眼,「哦,是砚泽来了。」 穿红袄的小女孩是他所谓的媳妇陆寄眉,另一个小男孩则是他九叔萧赋清,他是杜姨娘给老爷子生的老来子,只长萧砚泽四岁,却差了一个辈分,不过这在大家族也很常见,外面还有几支族人要朝萧砚泽叫爷爷。 「你们怎麽在这儿?」萧砚泽平常跟九叔一起读书,下了学堂,九叔继续温书,萧砚泽则去玩,两人不碰面的。 陆寄眉听到萧砚泽的声音,开心地笑道:「舅舅给我讲故事听呢。」 萧赋清招呼萧砚泽坐过来,「你想不想听?」 「我又不是老婆子,听这些闲碎的东西做什麽。」嘴上这麽说,但还是爬上炕,狠狠地撞了陆寄眉一下,「一边去。」 萧赋清看不过去了,「你怎麽这样,她又没招惹你。」 萧砚泽别扭地哼道:「我不想娶她,她嫁给我就是招惹我。」 跟着萧砚泽的奶妈赶紧朝他使眼色,「这话可不能随便说。」 萧砚泽才不听,又恶狠狠地推了下陆寄眉,「祸害精。」 陆寄眉胖乎乎的身子扑到炕里去了,金翠见了,忙爬上炕扶着她,不满地看着未来的姑爷,敢怒不敢言。 萧赋清跳下炕就要走,「你再这样,我可去告状了。」 这时金翠这丫鬟对陆寄眉道:「姑娘,咱们去别的屋子待吧。」离这凶巴巴的小混帐远一点。 萧赋清也道:「对,让他自己在这儿,咱们走。」 如果让陆寄眉走了他多丢脸,萧砚泽拦住陆寄眉,「我不让你走,你听谁的?」并威胁道:「你敢走,看我以後怎麽收拾你。」 萧赋清吃惊地道:「才多大,你就威胁她。」 陆寄眉伸出小手轻轻推着金翠,怯生生地回道:「我听表哥的,我留下……」 萧砚泽的奶妈高兴地对萧赋清道:「九爷,您看,人家姑娘愿意留下呢。」 萧赋清讨了个没趣,「嘁,不管你们了,随你们便吧。」负气走了。 萧砚泽朝九叔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然後得意洋洋地瞅陆寄眉,见她呆呆地坐在那儿,全无神采,又想起娘亲说的陆寄眉不裹脚了,他以後要娶一个大脚婆,虽然他不知道什麽大脚、小脚究竟有什麽用途,但大脚肯定是不好的,不禁朝陆寄眉哼道:「你怎麽不裹脚?」 金翠替姑娘回答道:「眼睛看不到,再裹了脚就更走不了路了。」 萧砚泽又想起娘亲的话来,娘亲说陆寄眉觉得有人娶她,没了後顾之忧,才不愿意受裹脚的苦了,说白了就是欺负他窝囊,他便朝陆寄眉凶道:「哼,不裹就不裹,反正我讨厌你,娘说了,我以後可以找好多裹脚的小妾。」 奶娘觉得这种话还是别说得好,万一陆寄眉回去跟爹娘讲,伤了和气,便朝少爷挤眼睛。 萧砚泽说了这麽多,那陆寄眉却跟木头一样坐着不动,也不吭气,他顿觉扫兴,「你可真呆,真没趣。」跳下炕,蹦蹦哒哒地跑了,那奶娘担心地看了眼两个小丫头,但也跟着少爷出去了。 金翠反感地瞪向门口,「他可真讨人嫌。」 陆寄眉眨眨眼,委屈地道:「他嫌弃我是瞎子,嫌我不裹脚……」 「还不是他害的。」金翠哄着她道:「姑娘,这都是他欠您的,偏不裹脚,气死他。」 这时萧素秋来找女儿,见她俩在空无一人的屋子坐着,一把将女儿抱起,「你怎麽到这来了?」 金翠道:「九爷带我们来的。」 是九弟,萧素秋道:「那他人呢?」 「被姑爷气走了。」金翠如实回答。 陆寄眉双眼迷蒙地看着娘亲,好奇地问道:「娘,什麽是小妾呀?」她爹没有妾侍,也没什麽相好的丫鬟,她压根不知道什麽是小妾或姨娘。 「啊?」萧素秋皱眉,「你怎麽问这个,谁跟你说这个的?」九弟赋清是个好孩子,不会说这样的话,想必是萧砚泽那小混蛋。 果然就听陆寄眉道:「是表哥说的,说以後要找很多小妾。」 萧素秋恨不得把萧砚泽拽过来捶打几下,柔声安慰女儿,「你别听他胡说,他这辈子都得照顾你,别想逍遥自在。」 陆寄眉还是不太懂,抓了抓脸蛋,心想或许长大了就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