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牌世家女 卷一》 v第一章 【正文开始】 八月桂花飘香。 含珠懒懒地转个身,还没睁开眼睛,先闻到了熟悉的清香。 她情不自禁地笑了。 一年四季,她最喜欢的就是金秋时节,不冷不热,院子里种两颗桂树,屋里都不用熏香了。 惬意地躺在床上,听外间丫鬟春柳起来了,含珠这才起身,将青色的纱帐挂在月牙钩上,一双小脚探入粉红缎面的绣花鞋,先去梳妆镜前坐了,歪头通发。 春柳洗漱好了,走到内室门口,挑起帘子往里看,见姑娘起了,她笑着走了进来,「姑娘醒的真早,怎么没叫我啊?姑娘歇着,我来吧。」要接她手中的梳子。 含珠歪着脑袋同她说话,「不用了,你去收拾床帐吧,我自己来。」 江南女子声音轻柔,她的声音却比寻常姑娘更加娇软,又轻又细,脾气再暴躁的人到了她面前也不好撒野,生怕自己一把大嗓门惊动了美人。 春柳哎了声,熟练地去叠被子,床帐收拾好了,再去水房端水,出来时碰到二姑娘身边的秋兰,两人笑着打声招呼,再各自忙。 「二姑娘也起了。」春柳伺候含珠洗脸时道,将湿巾子递了过去。 「准是闻到桂花香了。」含珠笑着接过巾子,脸上脖子上都仔仔细细擦拭一番,洗好了,再回到梳妆镜前,打开香膏盒子,挖了一指莹白的香膏分别点在脸上额头鼻尖儿下巴,闭着眼睛,细细抹匀。 春柳帮她梳头,眼睛不禁往镜子里瞄。自家姑娘黛眉细如竹叶,眼眸似秋水盈盈,肤若凝脂,唇如点朱,真正是天生丽质,无需脂粉已是倾城颜色。光脸美也就罢了,姑娘身上天生就香,淡淡的,挨得近才能闻到,可惜被外头飘进来的桂香掩了去,让春柳说的话,姑娘的女儿香可比花香好闻多了。 这样娇滴滴的姑娘,怪不得夫人当年起名叫含珠,旁人家受宠的姑娘都说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江家的大姑娘,那得含在口中养着才行。 「好了,姑娘瞧瞧满意不?」春柳退后几步,颇为自得的看镜子里的美人。 含珠看了看,点点头,起身往外头去了。春柳总把为她梳妆看成一件大事,含珠却并不热衷打扮,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平日里见的除了父亲妹妹就是身边的丫鬟,妆容得体就够了,无需费太多心思。 西边屋里,二姑娘凝珠刚好也出了门。 八岁的小姑娘笑着喊姐姐,明眸皓齿,长大了定也是个美人。 含珠只这一个妹妹,母亲早丧,妹妹算是她亲手照看大的,姐妹情分更是比一般姐妹深厚。 「一会儿叫人在桂树下铺上席子,过几日姐姐做桂花糕给你吃。」含珠握住妹妹小手道。 凝珠对着桂树满脸憧憬,「我也跟姐姐学,做好了给爹爹尝。」 话音刚落,走廊那边传来一阵熟悉的咳嗽声,姐妹俩齐齐望过去,就见父亲江寄舟一身浅灰色长袍走了过来,才三十出头的男人,因常年咳嗽背已经微微佝偻了起来,面色苍白,减损了原本的俊朗。 含珠心里发酸,想起了她九岁那年。 县里风寒盛行,爹爹本就有咳疾,染上风寒后雪上加霜,卧床不起。怕自己去了,父亲急急为她定下了顾家那门亲事,含珠不在乎什么婚事,只盼父亲长命百岁,日夜守在父亲身旁,万幸老天爷保佑,没再夺走她们的父亲。 可是今年,父亲的病好像又重了。 「爹爹,今日还去学堂吗?」含珠担忧地迎上去,「要不让张叔去告个假吧,请宋郎中过来给您看看,上次那个方子不太管用,咱们请他再换个方子。」 江寄舟摆摆手,扯出一丝笑安慰女儿:「没事,哪年入秋爹爹不这样?过了这阵就好了。刚刚我听你们姐俩说要做桂花糕?好啊,含珠做的桂花糕最好吃,做好了给顾家送去些,让她们也尝尝。」 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最多再撑个两三年,如此女儿必须跟顾家打好关系,将来他走得也安心。 含珠懂父亲的苦心,忍着心酸应了。 一家三口去吃早饭。 饭毕,江寄舟叮嘱女儿:「一会儿我让张叔去买冥纸,回头你剪了吧。」 含珠轻轻「嗯」了声。 后日是母亲的忌日,这两天很多东西要准备的。 姐妹俩一起送父亲出门,到了二门再折回来。 凝珠牵着姐姐的手,小声问道:「为什么每次咱们家做新鲜吃食爹爹都让给顾家送去啊?」 她去顾家做过客,未来姐夫顾衡对她很好,顾衡母亲也很温柔,顾老太太就不好相处了,看她的眼神总跟看贼似的,好像她会偷顾家的东西。最讨厌的是顾澜,明明跟姐姐一样的岁数,却拿鼻孔看人,姐姐读得书比她多多了,也没有办诗会炫耀过,顾澜呢,最喜欢被人夸文采好,谁夸她她就交好,不夸的她就摆脸色。 含珠摸摸妹妹脑袋,柔声解释道:「因为爹爹跟顾伯父是故交啊,平时就要多些走动。」 凝珠撇撇嘴,「她们就没给咱们送过东西。」 含珠笑了,「怎么没有,前天刚把中秋礼送过来,你忘了?」 两家定了亲事,顾老太太再不满意她,该走的礼也不会忘的。 不愿妹妹计较这些,含珠领着妹妹去铺席子接桂花。 午饭前张叔派人把上坟用的冥纸送了过来,含珠叫来妹妹,姐妹俩坐在窗下一起剪纸钱,年年做,都熟练了。纸钱很快剪好,下午睡完午觉,含珠领着妹妹去了书房,教她读书。父亲是举人,家里藏书颇多,含珠识字后,闲来无事就在书房里打发时间。 红日渐渐偏了西。 县学散了课,江寄舟留在学堂帮几个学生释义,耽误了两刻钟才往外走。 骡车靠近县衙,前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江寄舟掀开窗帘往外望,只见县衙门前人山人海。 「将车停在路边,你去看看出了什么事。」江寄舟吩咐长随张福道。梧桐县是个小县城,百姓们安居乐业,很少有大案子,如今这位沈知县是新来的,上任半年不到,江寄舟并不了解。 张福是管家张叔的儿子,今年十八,正是好奇的年纪,得了吩咐利落跳下去,泥鳅般往衙门前挤,边挤边问:「怎么回事,出了啥事了?」 有人幸灾乐祸道:「豆腐张的媳妇跟刘三厮混,被豆腐张抓了个正着,知县老爷英明,判刘三去根,豆腐张媳妇杖刑,啧啧,瞧瞧那一身细皮嫩肉,打了多可惜啊……」 接下来的话就有点不堪入耳了。 张福还没媳妇,一听这话挤得更欢了。难得有女人看,前面的汉子们都不愿给他让地方,架不住张福人高马大,拼着被人用胳膊肘狠撞两下,硬是挤了进去,就见衙门大堂里,知县老爷正襟危坐,前头一个妇人披头散发趴在长椅上,身上衣服都没了,身旁两个衙役毫不留情地打着板子。 v第二章 张福眼睛盯着那媳妇没挨打的地方,紧了紧喉咙,问旁边的人:「刘三呢?」 因为离知县大人近,旁边的人压低了声音与他道:「你傻啊,刘三是要去根的,能当着咱们的面用刑?你不怕疼啊?」 张福想了想那情景,不禁打了个冷颤,连看女人的心思都没了,捂着口袋又挤了出去。 到了骡车上,他朝车厢低语了一阵。 江寄舟咳了咳。 刘三是县城里臭名昭着的混混,最喜偷鸡摸狗,因家里有点小财,以前犯事给官府塞些孝敬,案子都不了了之,看新知县的做派,应该是个好官,而刘三落得这番下场,完全是咎由自取。 「换条道走吧。」 「好嘞!」张福熟练地调转方向,最后看一眼衙门,想到豆腐张媳妇的身子,脑海里不知为何又浮现大姑娘含珠的花容月貌……幸好理智尚存,没敢往多了想。但毕竟受了刺激,夜里张福做了一场梦,一个他只敢自己偷偷回味不敢对任何人提及的梦。 张福沉浸在美梦里的时候,新知县沈泽却正在私审刘三,「今年多大了?几岁开始偷人的?」 刘三纳闷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沈泽看起来三十多岁,面白无须,生了一双招女人喜欢的桃花眼,虽然有点胖,依旧是个美男子,至少比他好看多了。而刘三疑惑的是,这人明明都判他刑了,怎么大半夜又来审了? 不过底下那东西能多留一刻,总是好的。 刘三乖孙子般回话:「回大人,小的二十四了,那个,十四岁就跟隔壁家的杏花好上了。」 沈泽颔首,取过桌子上的纸笔,低头问他:「十年,偷过不少人吧?跟我说说,容貌年岁住处,你说得越多越清楚,减刑的机会就越大。」 刘三怔住,难以置信地盯着沈泽,再看看空无一人的牢房门口,忽的就懂了。 敢情这位知县大人也是好这个的?先跟他要了女人的名姓,他再寻过去,只要说出他的事,那些女人哪个敢不从? 也就是说,他遇到同道中人了,可以保住命根子了? 简直跟死里逃生似的,刘三喜出望外,再不耽搁,将自己碰过的脸蛋拿得出手的都招了出来。 沈泽写了满满一页,听刘三不说了,才抬起头:「没了?」 刘三讪讪地笑,「还有几个,不过都是些烂货色,大人肯定瞧不上的。」 沈泽笑了笑,扫一眼纸上的那些名字,摸着下巴道:「这里面,梁家村的李寡.妇最美?」 那眼神那动作,分明是馋了。 刘三连忙把李寡妇的妙处好好夸了一顿,末了道:「其实要论美貌,不是我吹,整个杭州府恐怕都没有人比得上江家大姑娘,可惜江家家教甚严,江家大姑娘轻易不出门,还是那年她去顾家做客,我在门口侥幸瞥了一眼,啧啧,那脸蛋那身段……」 忆起当时情景,他眼睛都直了。 沈泽的兴趣彻底被勾了起来,哑声问道:「这位江姑娘,真那么美?」 刘三连连点头,绞尽脑汁将他能想到的夸人的话都说了一遍,瞅瞅沈泽,忽的惋惜道:「可惜大人娶亲了,江家大姑娘也跟顾秀才定了亲,要不以大人的身份,娶了江家大姑娘正合适啊,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沈泽嗤笑,他是有了妻子,但他还可以纳妾,江家大姑娘真有刘三说的那么美,他势在必得。 折起那纸藏到胸口,沈泽敷衍刘三几句就出去了,走远了才吩咐衙役,「堵住嘴,往死了弄。」 那种刑法,本就容易要人命。 次日一早,刘三受不住去势之痛一命呜呼的消息就传了出去,而江家附近,也有人在悄悄打听,得知明日一家三口要去上坟,那人马上离去,一刻钟后,进了县衙。 天微微亮,含珠就起了。 厨房里鸡鸭鱼肉都准备好了,只等她亲自动手。 含珠是娇养的姑娘,平时并不下厨,但作为家里的长女,父亲生病妹妹不舒服时,含珠都会亲自下厨做几道小菜孝敬父亲照顾妹妹,渐渐地就练了一手好厨艺。每年逢年过节,还有祭祀用的菜肴,都是她掌厨的。 酱鸭最费功夫,得先做这个,含珠熟练地切好姜蒜放进锅中,再将焯过水的鸭子加进去,沥入红曲米水,跟着加入绍兴酒酱油并盐糖,添水淹没。 小丫鬟旺火烧沸,之后改成文火慢煨。 含珠再去做白斩鸡,因厨房里热,她鼻尖额头冒出了细汗,俏脸红润,看得帮她打下手的嬷嬷挪不开眼睛,心里唏嘘。大姑娘出落得越来越像夫人了,貌美贤惠,读书习字能上厅堂,厨艺娴熟绣活精湛,夫人在天有灵,就保佑准姑爷这次高中举人吧,将来姑娘做个举人娘子,甚至当上官夫人,才不白搭这副好品貌啊。 「小点火,别让水开了。」鸡肉进锅,慢火烫两刻钟就差不多了,含珠轻声叮嘱小丫鬟,再去准备走油肉。 凝珠顺着饭香凑过来时,含珠正在煎鲫鱼。 「好香啊,姐姐。」凝珠站在门口,闻着里面浓浓的香味儿,口水快要流出来了。 含珠一边给鱼翻身一边擦汗,扭头叮嘱妹妹,「这里烟重,凝珠先去堂屋等着,姐姐多做了一条,一会儿给你吃。」 妹妹嘴馋,闻着味儿了,若是不给她,这一路妹妹都得惦记着食盒。 马上就能吃到姐姐亲手做的东西了,凝珠心满意足地去了堂屋。 江寄舟已经在走廊里站了许久了。 明天便是中秋,县学放假三日,倒省了他特意告假。 看着长女在厨房里忙碌,小女儿贪嘴地跑过去,江寄舟不由记起妻子在世时,她系着围裙在厨房做菜,五岁的含珠眼巴巴趴在门口,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娘亲。他抱她进去,小丫头目光就落到了锅里的煎鱼上,吸着口水要吃。妻子疼女儿,做好了先不装盘,专拣没刺儿的地方夹一块儿,吹凉了再喂女儿,眉眼温柔…… 他想她,想快点下去找她。 可是他不能,他得努力活着,至少要撑到长女出嫁。 用过饭,含珠戴上帷帽,牵着妹妹跟在父亲身后出了门,凝珠还小,还用不上帷帽。 江家有两辆骡车,江寄舟先将一对儿爱女扶上车,他再拎着食盒上了前面那辆,坐稳了,两辆骡车稳稳地朝城西的翠屏山驶去。 翠屏山不高,绵延数里,山脚有条三丈来宽的溪流。两辆骡车停在溪边,江寄舟扶了女儿们下来,命张福在这边守着车,他与含珠凝珠走在前头率先踏上石桥,张叔提着食盒与春柳跟在后头。 张福站在骡车前目送他们,等几人进了山看不见身影了,他才将一头骡子栓到树上,另一头拴在车后,这样万一有人趁他打盹时来偷骡子,都会惊动他。栓好了,张福瞅瞅两个姑娘的骡车,挑开帘子闻了闻味儿,这才回到前面那辆,躺在车帘外头打盹。 v第三章 老爷这一去得晌午用完饭才出来,不睡觉做什么? 躺着躺着,骡车突然一阵晃动,张福揉揉眼睛坐了起来,下去瞅瞅,见周围没人,打着哈欠拍拍后面的骡子,「老实点,再乱动回去不喂你,饿你两顿你就好受了。」 骡子甩了甩脑袋。 张福继续去前面躺着。 半晌过后,后面那辆骡车里,一只修长白皙的手飞快探出,悄无声息将外面藏青色的垫子翻转过去,遮掩了上面一块儿血迹。换好了,那手又迅速收回,一片死寂,仿佛车里根本没有人。 山上,江家父女已经到了地方。 郁郁葱葱的林木丛中,一片空地被人建成了石墓,外头罩着四角凉亭,遮风挡雨。 江南树叶黄的晚,此时山里依然一片碧绿,但绿叶也会掉落,被风吹到凉亭里,一地斑驳。 江寄舟接过春柳手中的笤帚,亲自为妻子扫墓。 含珠领着妹妹去拔草,因为身边都是自家人,她将帷帽摘了下去。 不远处的一片土包后,沈泽眼睛一亮。 亭子里两个姑娘,小的还是孩子,没什么好看的,大的那个虽然才十三,个头却比寻常女子高挑些,一袭素白裙子,弯腰起身间,现出双手可握的小腰,等她站直了,山风迎面吹来,吹得她衣裙贴身,胸前竟也颇为壮观,瞧着比他那个十五岁的通房还要丰润。 再看她的模样,黛眉轻簇含愁,清泉般的眸子仿佛会说话,看向石墓时让人疼惜,柔声细语与妹妹说话时又有解语花般的温柔,特别是那口酥软的娇柔声音,真是不用看人,只要听她喊声好哥哥,他身子都得酥半边。 这样的美人,既然遇见了,他若不想办法弄到院中,岂不是辜负了这一番良缘? 沈泽越看越痒痒,忽的听到身后有动静,却是贴身长随也伸着脖子望呢。沈泽已经将美人看成囊中之物,又岂会纵容下人窥视,一个冷厉的眼神递过去,那长随顿时缩了脖子,不敢再看。 含珠并不知道山里有恶狼,她跪在母亲的墓前,泪如雨下。 母亲生妹妹时怀的是双胎,妹妹生下来了,弟弟没能…… 那时她才六岁,七年下来,含珠已经记不得母亲的样子了,忆起母亲时的思念也一年比一年淡,但每次过来祭拜母亲,每次看到父亲对着墓碑发呆,她都忍不住哭。 凝珠跪在她旁边,看看姐姐,再看向墓碑,想到旁的伙伴家里都有娘亲疼,眼眶也湿了。 洒酒上香,磕头祭拜,焚烧纸钱。 日头不知不觉升到了正中间。 凝珠肚子叫了起来。 江寄舟视线终于从墓碑上移开,咳了咳,对姐妹俩道:「摆饭吧,咱们陪你们娘一起用。」 春柳将食盒提了过来。 饭菜还是温的。 凝珠人小,因为从小就没有母亲,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端着碗吃得饱饱。含珠与江寄舟都只是勉强动了几筷子。吃完了,江寄舟让含珠领着妹妹先随张叔春柳下去,他一会儿再跟上来。 含珠知道父亲有话要同母亲说,戴好帷帽,牵着妹妹走出亭子,停在下面一片竹林前等父亲。 江寄舟并没让女儿们等太久,也就一盏茶的功夫就下来了,走几步咳嗽一声,在山林里传荡。 一行人很快就消失在了沈泽的视野内。 「大人,咱们也走吧?」长随拍拍膝盖,试探着问。 沈泽摇摇头,「他们病的病小的小,走不快,咱们多等会儿,别叫人看到。」 看到了,这荒山野岭的,他没法解释。 长随望望山下,好奇问道:「那大人准备如何纳江姑娘啊?我昨天打听过了,江寄舟在县学教书十年了,不少子弟都得过他指点,因此江寄舟在县里名望极高,江姑娘定了亲,大人若是用强,恐怕会影响大人的名声啊。」 沈泽笑笑,没有回他。 他当然不会坏自己的名声,但他有的是办法,让美人心甘情愿从了他。 「回去再仔细打听顾家的事情,晚饭前回我,事无巨细,我都要知道。」 长随连忙应下。 含珠等人则走到了溪边。 张福陪着来过好几次了,时间估摸的极好,提前下了车,解开骡子,精神抖擞地迎接老爷。 江寄舟先将小女儿抱到车上。 凝珠掀开帘子,视线还没从父亲身上收回来,人已经被一股大力扯了进去。 含珠捂住了嘴,春柳惊叫出声。 「再敢出声,我马上杀了她!」 车厢里面,一个男人浑身是血歪靠着车窗,双眼紧闭,仿佛死了,又好像只是昏了过去。抓着凝珠的男子看起来与那人年岁相近,二十左右,一身黑衣,冷峻脸庞却面如冠玉,一双星眸冷冽危险,平静又毫无商量余地地看着江寄舟,「照我说的做,事成后我们悄然离开,不会给你们添任何麻烦,否则我现在就杀了她!」 凝珠头回遇到坏人,吓得呜呜挣扎,眼泪流下来,晕开男人手上的血,平添狰狞。 江寄舟与他对视片刻,冷静应道:「好,我听你的,只是小女年幼怕事,可否换我上去?」 黑衣男人冷笑,无声拒绝。 江寄舟皱眉,看着车里浑身发抖的小女儿,心如刀绞。 「换我行吗?」含珠白着脸上前。 「含珠!」江寄舟剧烈地咳嗽,拦住女儿不许她犯傻。 含珠摇头,泪眼模糊地对着车里的人哀求:「换我上去,你放我妹妹下来?她太小,不懂事,哭闹起来可能会引人怀疑,只要你放了她,我不哭不闹,求你了……」 v第四章 她头上戴着帷帽,黑衣男人看不清她模样,不过看身段听声音,也知道是个娇弱姑娘。他低头,见怀里的小女娃哭得都发抽了,心中厌烦,便命含珠上车:「你先上来。」 含珠作势就要上去。 江寄舟本能地拽住女儿胳膊。 「爹爹放心,我听他们的,他们不会伤我的。」怕父亲担心,含珠尽量收住泪,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其实她哪里敢确定对方不会伤她?但妹妹在他们手中,含珠宁可自己受伤,也不忍看妹妹受苦。 江寄舟心里天人交战,最终还是松了手,咬牙看向车里的人,「你若敢伤我女儿半根头发,我拼了命也不会让你们好过!」 黑衣男人懒得多做解释,看看身后同伴,冷声催道:「动作快些,若他出事,我要你们一家陪葬!」 江寄舟不敢耽搁,将瑟瑟发抖的长女扶上了车。 「不许哭,哭一声我就杀了你姐姐!」黑衣男人先威胁怀里的小姑娘。 凝珠依然哭个不停。 含珠心疼死了,凑过去安抚妹妹:「凝珠不哭,你不哭了,他就放你下去找爹爹。」 姐姐温柔的声音近在耳边,凝珠终于平静了些,抽泣着点头,可怜极了。 她们姐俩商量好了,黑衣男人试探着松开凝珠的嘴,确定她是真的不哭了,他才粗鲁地将含珠扯到怀里,松开凝珠对江寄舟道:「马上去你家,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若露出半点异样……」 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匕首,扯开含珠头上碍事的帷帽,看也没看含珠,先将匕首抵住她脖子。 含珠垂眸看那匕首,感受着隐隐碰到自己的锋利刀刃,大气都不敢出。 江寄舟看得心都悬了起来,还想再叮嘱女儿两句,黑衣男子又催了一遍,他不敢再流连,抱着小女儿,示意张叔赶后面的车,他匆匆去了前头。 前面骡车动了,黑衣男子才放下车帘,收起匕首,猛地推开含珠,「老老实实坐着,敢……」 说到一半,忽的没了声音。 含珠歪倒在车板上,心里怕得不行,听男人顿住,她不由抬头,却见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她…… 含珠心头一跳,她知道自己生的好,难道他…… 念头一起,含珠越发怕了,抢过掉在一旁的帷帽戴上,低着脑袋瑟缩在车厢一角。 但她能感觉到,黑衣男人依然在看着她。 含珠浑身发抖,手不安地攥紧袖口。 黑衣男人目光扫到她手上,停顿片刻,移开,撩开衣摆。 「你做什么?」含珠吓得魂飞天外,警惕又绝望地问,若他动了不轨之心,她宁可死! 黑衣男人没理她,径自割下干净的里衣,转身去为同伴包扎。 含珠身体一松,背后冷汗淋淋。 定王右胸、右小腿各中一箭,箭杆已被砍断,只剩三寸来长露在外面。马车颠簸,程钰不敢冒然拔箭,只先用布带绑紧定王小腿上方帮他止血,胸口那处不敢动弹。 马车突然颠了一下,定王身体一晃,胸口又渗出了血。 程钰额头青筋直跳,冷声呵斥张叔:「再颠一次,我就断她一根手指!」 一帘之隔,张叔颤巍巍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眼睛盯紧前面土路,不敢分神。 含珠抖得更厉害了,尽量不惹人注意地往里缩了缩双手。 程钰稳稳扶着定王,见他胸口出血越来越少,渐渐止住,不由庆幸这支箭射偏了,若是再往中间挪挪,没有郎中及时诊治,定王恐怕活不成。而那些刺客,到底是蓄意报复的倭寇余党,还是京城那边派来的? 正想着京城形势,马车又颠了一下。 含珠眼泪夺眶而出。 张叔也老泪纵横,哭着回头:「这位公子,不是我故意跟你对着干,实在是这土路本就不平,求你饶过我家姑娘吧,若是到了官路车还颠簸,我自尽谢罪行吗?」 程钰挑开车帘,看看外面,知他所言非虚,沉声提醒道:「尽量慢走。」 张叔连连应是。 程钰看向含珠,「你坐到他旁边,跟我一起扶着,别让他晃。」 含珠扭头看。 自家的骡车并不大,窄榻能容她与妹妹春柳并排坐,但此时坐了两个大男人,边上剩的地方就小了,她真坐上去,怕是要与那昏迷的男子紧紧挨着。含珠自小守礼,连未婚夫顾衡都没有走近过五步之内,让她去扶一个陌生男人…… 她犹豫不决。 似是看穿她心思,程钰不耐烦地催道:「快点,再磨蹭我杀了你!」 定王是什么人,那是大齐的二皇子,太子病逝后众皇子里定王便是第一人,让她照顾是她的福气,她竟然还嫌弃起堂堂王爷了? 他声音冷厉,长腿动了动,靴尖正对她,仿佛她不听话他就会一脚踹过来。含珠怕死,见那男人昏迷不醒,身上两处大伤看着也很是渗人,便慢慢站了起来,挤到男人一侧,扶住他肩膀,然后扭过头,不看对方。 她来上坟,穿了一身白衣,袖口也是白的,一双纤细素手虚扶着定王,一看就是没用力气。程钰可没心思瞧她的手有多美,眉头皱的更深了,「扶稳些。」 含珠实在怕了他,咬唇收拢十指。 程钰这才满意,见她戴着帷帽还扭过头,生怕谁会看她似的,心中嗤笑。瞅瞅定王,确定定王暂且无碍,他对着车门问她:「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家住何处家里都有什么人,都跟我说清楚,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再敢啰嗦,别怪我不客气。」 含珠哪敢跟他对着干,低着头道:「这是杭州府下梧桐县,我们家就住在城里,家里母亲早逝,除了几个下人,府里其他人都在这儿了。」 「令尊是官身?」程钰试探着问。这家人的气度放京城不算什么,在小地方也算出挑了,寻常人家养不出来。 含珠点点头,「我父亲在县学教书。」父亲只是从八品的训导,上面有正八品的教谕,虽然没什么差别,都是小官,但含珠还是没有点出,或许对方会稍微忌惮呢。 听说只是个教书的,程钰放了心。 v第五章 他不再问话,车厢里就静了下来。 静了,身体感观就敏锐了,有清幽的香弥漫开来,甚至要压过定王身上的血腥味。 程钰困惑地看向含珠,方才将她扯到怀里,挨得那么近他都没闻到香气,怎么突然有了香? 含珠也闻到了,帷帽下苍白的脸不受控制地红了。她生下来身上就带着香,平时静坐香味儿并不明显,走得快了累到了,或是夏日里太热出汗多了才会变重,怎么这会儿出了冷汗也…… 像是私密被外男知晓,含珠难为情极了。 她脑袋越垂越低,像是做贼心虚,程钰暗道不妙,探出长腿挑开车帘让香味儿散出去,左手扶定王,右手持匕首抵到她身前,「将迷.香交出来!」 他匕首伸过来的太突然,含珠吓得猛地往后躲,后脑勺重重磕到车板,疼得她眼泪又落了下来,垂眸看那匕首,哭着辩解:「我没有迷.香,我只是个小户女,怎会有那种东西……」 程钰不信,「那这香气是怎么回事?」说着将她帷帽甩开,匕首往上挪,迫她抬起头,他好盯着她眼睛,借此判断她有没有撒谎。 被人如此打量,含珠心中悲愤,泪珠如雨滚落。 再次对上这张他十分熟悉的脸,程钰则怔了怔。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人?她的父亲与他那宠妾灭妻的侯爷姨父只是脸庞相似,为何她生的与表妹一模一样?不,也不是完全一样,她看着比表妹要大些,脸要圆润些,怯怯弱弱的,不似表妹,永远一副尖酸跋扈、谁都对不起她的烦人样子。 除了容貌,她们也就两处相似,都死了母亲,都疼爱幼妹幼弟。 想到京城才两岁的小表弟,程钰心软了一分,匕首稍微退后,声音清冷不变,「说。」 含珠闭着眼睛哭。 外面张叔叹气,替自家可怜的姑娘解释了,这种女儿家的秘密,以大姑娘的性子,如何能启齿? 明白了此中原委,程钰尴尬收回手。等骡车上了官路,他瞅瞅可怜巴巴挤在那边的姑娘,见她手早放下去了,便施恩道:「行了,不用你扶了,下去吧。」 含珠总算好受了些,先挪到之前躲着的地方,戴好帷帽就再也不说话了。 大概是黑衣男人没再问她,含珠渐渐没那么紧张了。程钰没看她,但也感觉到了她的放松,因为车里的清香渐渐淡了,如盛开的花收起花瓣,敛了香气。 脑海里不禁浮现四个字。 天生尤物。 程钰看向昏迷的定王,想到定王府里的两个美貌妾室,心中动了动。 到了江家门口,江寄舟直接让张福将车牵进院内,后面张叔有样学样。 程钰挟持含珠,命江寄舟与张叔先将定王抬下车,眼看着他们小心翼翼照做,程钰才下车,手没再碰含珠的身,一手攥她头发,一手持刀抵住她脖子,跟着江寄舟进了后院厢房。 安置好了定王,程钰将含珠绑在外间的椅子上,堵住嘴,关上门与江寄舟走了出去。 「家中可有止血伤药?」他沉着脸问。 江寄舟有咳疾,家里备药不少,唯独没有止血的,而且那人的伤势他也看到了,想治个七七八八,要用的药少不了。 没有…… 程钰扫一眼院子,见房檐前搭着几根竹竿,他快步走过去,一把将竹竿折成两段,跟着众人只觉得眼前人影一闪,就见程钰已经到了张福身后,狠狠将竹竿朝张福背后扎了下去。张福惨遭重袭,疼得要跳脚,肩膀却被程钰扣住了,嘴也被人死死捂住。 亲儿子遭了罪,张叔脸都白了,江寄舟则迅速将凝珠拉到怀里,不叫她看。 剧痛之下,张福昏死了过去。 程钰将人交给张叔,平静地吩咐江寄舟:「请郎中给他治病,就说他不小心撞到竹竿上,再多买三份量的药。」说完又扫视一圈院子里的下人奴仆,厉声威胁:「谁敢传出去半个字,下场只会比他更惨。」 春柳等人何曾见过这种鬼煞,俱皆心惊胆颤。 江寄舟马上命张叔去安排,搂着小女儿央求他:「公子,我保证全府上下无人敢泄露出去,求公子放了我女儿,我甘愿待在公子身边,绝不忤逆公子。」 「一会儿我给他拔箭,你帮我按着他。」 程钰确实需要江寄舟帮忙,紧接着却道:「只是郎中来了,以及接下来他在府中养伤这几日,为掩人耳目,你这个主人必须出门应酬,不适合当人质。大姑娘虽然懂事,她年纪摆在那儿,与我们二人共处一室也不合适,我给你一刻钟的时间哄好二姑娘,否则等里面的人醒了,见到大姑娘……」 程钰没有说完,但他相信江寄舟听得明白。 江寄舟确实明白,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反而不怕程钰了。此人仪表堂堂,看着并非歹人,威胁他们却又为他的女儿考虑,足见本性不坏,之前出手狠辣,应是形势所逼,这样只要他顺了两人的意思,等他们伤好离去也就没事了。 江寄舟朝程钰拱手行礼,「谢公子提醒。」 程钰闪身避开,没有受,毕竟是他胁迫人在先。 江寄舟没再耽搁,牵着小女儿走到旁边,蹲下去哄她:「凝珠不怕,他们不是坏人,在咱们家住几天就走了,这几天凝珠留在屋里照顾那个受伤的公子好不好?姐姐定亲了,跟他们在一起会被人说闲话的,那样就没法嫁给你顾大哥了。」 八岁的凝珠已经懂事了,之前害怕只是因为太过突然,此时听父亲柔声讲道理,小姑娘乖乖点头,「我都听爹爹的。」 江寄舟眼睛发酸,将女儿抱到怀里,好一会儿才牵着凝珠重新回到程钰身前,由衷恳求道:「小女年幼,若她笨手笨脚犯了错,还请两位公子体谅,别吓到她。」 程钰看一眼凝珠,冷声道:「只要她听话,我们不会苛待一个孩子。」 「我都听你们的,你快放了我姐姐。」凝珠靠在父亲怀里,怯怯地央求。 江寄舟再也没忍住,落下泪来。 程钰面无表情,推开门,将外间留给江寄舟父女,他径自带着凝珠去了内室。 含珠惊恐地看着妹妹与恶人走了进去,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急切地看向父亲。 江寄舟没有拿开她嘴里的帕子,轻声解释了一遍,等女儿镇定下来,他才替她松绑,强拉着人出了屋,郑重叮嘱她,「这几日你先去春柳那里住,他们走了你再搬回来,也不许偷偷跑过来打听。含珠听话,爹爹不会让你妹妹出事的,你藏好自己就是帮了爹爹,懂吗?」 含珠回头,望着熟悉的厢房哭,「我懂,可爹爹要答应我,不管这边出了什么事,爹爹都要马上告诉我,别瞒我……」她怕妹妹出事,怕父亲出事,她就这两个亲人,他们真有不测,她也不活了。 江寄舟安抚地拍拍她肩膀,声音坚定有力:「含珠别怕,不会有事的,一切都有爹爹。」 含珠哭着点头。 v第六章 没一会儿,春柳秋兰就将含珠的被褥衣物搬了过来。 含珠对着下人房的窗子忧心忡忡时,前面郎中已经到了,很快就将金创药送到了后院。 热水纱布都准备好了,江寄舟蒙住凝珠眼睛,将她抱到椅子上,不许她动,这才回到床边,用力扣住定王肩膀。 程钰面容冷峻而镇定,一手按着定王胸口,一手慢慢凑近那半截箭杆…… 江寄舟别开了眼。 不远的窗边,凝珠乖乖坐在椅子上,眼前蒙了黑布,什么都看不见,正好奇爹爹与坏人在做什么,忽听一声闷哼,那么低那么沉,听得她莫名跟着疼。 「爹爹?」她害怕地喊了声。 定王一双幽深的眸子循声看去,还没看清人影,就又晕了过去。 天渐渐黑了下来。 春柳提着食盒回了下人房。 含珠急着问她:「二姑娘如何了?」 春柳将食盒放在桌子上,柔声安抚道:「姑娘放心,那人还算讲道理,让老爷陪二姑娘用饭呢,晚上也许老爷在那边住,白日老爷出门,就让秋兰进屋伺候。我跟秋兰打听过了,二姑娘很乖,自己坐在桌子前写字,不哭不闹,那人也没有为难二姑娘。」 含珠的心终于放了下去。 只是依然没有胃口。 春柳见她坐在饭桌前一动不动,眼睛都哭肿了,心疼地劝道:「姑娘快用点吧,老爷病弱,二姑娘年幼,姑娘若不好好爱惜身子,出了事怎么办?」 含珠看看她,强迫自己拾起筷子。 夜幕降临,她望着窗外的明月,迟迟无法入睡。 那边厢房,程钰将外间的榻挪到内室,让凝珠睡在上头,江寄舟和衣躺在外侧,守着女儿。程钰守在定王身边,闭着眼睛,看似也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定王手臂动了动,程钰倏地睁开眼睛,就着月色,发现定王醒了。 「二哥。」他俯身过去,低低唤道。 定王看一眼周围,喉咙发不出声音,用眼神询问。 「二哥稍等。」程钰起身,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走到江寄舟父女床前,将瓷瓶置于他们鼻端,各自停了五六息的功夫才拿开。出门在外,他身上都会带些东西,伤药也有,可惜之前逃命时掉了。 确定二人睡死了,程钰倒了杯白开水,体贴地喂定王喝下。 「这里是?」喝了水,定王好受了很多,哑声问。 程钰将白日里的事简单解释了一遍,最后道:「那些刺客来势汹汹,对你我势在必得,我便派陈朔带人引开了他们,就算陈朔等人失手,刺客们追回来也需要几日时间,届时他们定不信咱们竟敢在江南逗留,必会向北追杀,所以这几日二哥安心养伤,伤好后咱们再商定回京线路。」 定王颔首,这也算是大隐隐于市了。 轻轻碰了碰胸口,定王朝程钰苦笑,「此番幸亏有你在我身边,没你,我早遭了对方毒手。」 程钰是静王次子,文武双全,幼时是他的伴读,十六岁进神弩营,今年父皇命他到福建抗倭,知道他与程钰情同手足,便派了程钰辅佐他。程钰确实有本事,这次抗倭成功,他一人至少占了三成功劳。 程钰笑了笑,靠着床头与他道:「你我的交情,二哥再客气,我也不敢再喊二哥了。」其他几个皇子,他都是喊王爷或殿下的。 定王没再说那些虚的,扫一眼那边榻上的父女,皱眉道:「确定他们不会传出去?」 程钰默认,他们运气不算太差,碰到了这样一个好拿捏的小户人家。 定王信他的判断,因白日失血太多,说了几句疲惫再次涌了上来,便继续睡了。休息好了,才能尽快回京,好好跟他的那几个兄弟算账。 第二天就是中秋了。 早上江寄舟留在屋里当人质,让凝珠回房洗漱,凝珠想姐姐了,洗完了先去下人房看姐姐。 含珠见到妹妹,忙拉到身前仔细打量,确定妹妹毫发无损,心疼地问道:「妹妹怕不怕?」 凝珠摇头,笑着跟姐姐道:「我听话,他就不管我了,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姐姐,爹爹说早饭咱们俩一起吃,姐姐答应给我做桂花月饼的,做好了吗?」 小丫头心宽,就知道吃,含珠却挺欣慰的,「昨天姐姐忘了,妹妹别急,一会儿姐姐就做。」 凝珠咽了咽口水,「我要看姐姐做。」 含珠看向跟过来的秋兰。 秋兰哼道:「大姑娘别担心,今日老爷不出门,只要老爷陪着他们,二姑娘留在这边也没事。」 张福是她亲哥哥,那恶人伤了哥哥,秋兰恨了一晚上了,说话时忍不住带了怨气。 含珠就安心地命人准备食材,她教妹妹做桂花月饼。 做好了,姐妹俩合着吃了一个,凝珠到底人小,对那两人又怕又好奇,这会儿就想回去了,端着托盘道:「我拿过去给爹爹吃。」 含珠瞅瞅月饼,小声叮嘱妹妹,「到了那边,若是有人问,妹妹就说月饼是厨房的嬷嬷做的,千万别在他们面前提姐姐,知道吗?」既然那人特意提醒了,受伤的公子大概品性不端吧? 凝珠不太懂为何要撒谎,但她最听姐姐的话,所以乖乖应了。 含珠站在门口目送妹妹,暗暗盼望两个不速之客早些离去,自家好恢复原来的平静生活。 凝珠很快就端着月饼进了屋。 江寄舟一人坐在书桌前,定王躺在床上,程钰守在旁边。 凝珠看他们一眼,小步走到父亲身边,乖巧道:「爹爹吃月饼,刚做好的,还热呢。」 江寄舟一看月饼模样就知道是长女做的,摸摸小女儿脑袋,他端着月饼去了床边,彬彬有礼,「两位公子尝尝?」 定王不爱吃甜食,戏谑地看向程钰。 v第七章 程钰瞪他一眼,冷声拒了,「不用。」 江寄舟马上明白了,人家是怕月饼里放了东西。 被人误会成小人,江寄舟也不气,端着月饼回了桌子前,拿起一个月饼问小女儿:「还吃吗?」 凝珠舔舔嘴唇,伸出手沿着父亲手里的月饼比划了一下,「我再吃这么多。」 女儿娇憨可爱,江寄舟心里疼地很,给小女儿掰了她想要的。 凝珠接过,父女俩相对而吃。 定王看着窗边的小女娃,不知为何突然有点馋了,再看程钰,闭着眼睛,喉头悄悄滚动了一下。 定王不禁想起小时候,几人在御书房里读书,程钰袖子里总会藏两块儿糕点,直到他生母第二任静王妃病逝,程钰才不再偷食了。 日上三竿时,江寄舟被张叔叫走了。 定王就喊凝珠,「给我拿块儿月饼来。」 凝珠伸手去拿月饼,朝他走了两步,忽的顿住,看着程钰问:「你们俩吃一块儿吗?」 定王笑着点头。 他容貌俊朗,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凝珠越发不怕他了,走到跟前,将月饼递给他,小声解释道:「里面放了桂花,可好吃了。」 定王嗯了声,一个月饼,他掰了一小角,勉强带了点馅儿,剩下的都递给了程钰。 程钰又瞪了他一眼,但还是将月饼接过去了,对着窗子的方向吃。月饼皮薄馅儿多,还是他最喜欢吃的软馅儿月饼,甜而不腻,湿润不干,心里喜欢,不知不觉就将大半个都吃进了肚。吃完了,程钰看看桌子上那盘月饼,暗道江家这个厨娘不错,可惜身边没人,要不让人去厨房要了月饼方子,回京后还可以再吃。 定王看别人吃馋,自己并不喜欢,就让凝珠再去拿一块儿给程钰。 凝珠乖乖地跑腿。 程钰就又接了,吃到一半,江寄舟回来了。 程钰神色不变,冷着脸将剩下一半吃完。 县衙后院,沈泽一家也在吃团圆饭,饭毕,他与妻子叶氏回了内室,吩咐她道:「这是咱们在梧桐县过的第一个中秋,后日办场赏月宴吧,帖子我都拟好了,明天你派人送出去。」 江家的准女婿顾衡在府城秋闱,今日是最后一场,不过按规矩,考完后他肯定会与同窗四处游玩几日,加上从杭州回来需要两日路程,他约莫还有五六日的功夫谋划。以江含珠的容貌,顾衡未必割舍得下,故而他得趁顾衡回来之前将这门亲事搅黄。 「顾家是什么人物?」叶氏拿着名单看,她在梧桐县住了半年,有名的人家都知晓,这个顾家却没怎么听说过。 叶氏心胸宽不善妒,沈泽还是挺喜欢她的,闻言耐心给她解释:「顾家原是商户之家,家财在本县排得上前三,后来顾老爷出海翻了船,血本无归还欠下累累债务……」 叶氏皱眉,朝他抱怨道:「这样的人家,老爷还请过来做什么?」 沈泽笑了,点点她额头道:「顾家独子顾衡十五中秀才,院试点了案首,今年秋闱也很有可能高中,你说我该不该结交?」 叶氏登时眉开眼笑,痛快应下。 顾老太太收到帖子后也挺高兴的。 儿子丧命海上后,她们娘几个卖了阔气的大宅子还债,避居乡下,孙子进县学还是托了江寄舟帮忙,那几年都没能跟县里的大户人家来往。三年前孙子中了案首,得了不少贵人青睐,家里渐渐积攒了点钱,在县城重新赁了个两进的小宅子,也渐渐恢复了一些走动,但来自知县大人家的帖子,今年还是第一次收到。 看来知县大人也很看好孙子的才学啊。 「阿澜,后日穿上那套新做的衫裙,祖母带你去知县大人家里做客。」她高兴地叮嘱孙女。 顾澜兴奋地点头,起身就要去试衣服,走到门口,慢慢停下,转身问道:「祖母,他们也给江家下帖子了吗?」 顾老太太哼了声,「江家没有当家太太,给他们送帖子做什么?难不成还专门请一个八岁的小姑娘?」江含珠定亲了,更不可能出门做客的,除非自家有事想请。 听说江含珠不会去,顾澜心情更好了,脚步轻快地离去。 顾老太太歪倒在榻上,举着帖子看了会儿,越看越胸闷。 她的孙子要貌有貌要才有才,偏偏跟一个早早丧了母的江含珠绑上了,全怪江寄舟狡猾,看出孙子有前程,赶在孙子考秀才前一年装病威胁孙子娶他女儿。江寄舟在县学教书,孙子的束修都是江家给的,他们若不答应,江寄舟会不会不帮孙子了,甚至诋毁孙子的名声彻底断了他的科举之路? 简直就是挟恩图报! 要是没有江家那一闹,等孙子中了举人,将来考上进士,想要什么好姻缘没有? 只恨亲事已定,此时孙子高中再悔婚,平白落人口舌。 叹口气,顾老太太不再想那烦心事,闭上眼睛,寻思起明日的赏月宴来。 沈泽邀请的客人,全是梧桐县有头有脸的人家,要么有财,要么有名。 晚上赏月,下午歇完晌就陆续有客人到了。 顾老太太领着顾澜过来时,院子里的女客们静了一瞬,跟着就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顾老太太佯装不知,领着顾澜去前面与知县夫人叶氏见礼。 叶氏昨晚得了丈夫嘱咐,对顾老太太很是礼遇,给足了顾老太太体面,也着实让众女眷吃了一惊,待晚宴结束叶氏派人嘱咐顾老太太晚走一步叙话时,顾老太太喜得五十多岁的身子差点飘起来。 之前叶氏夸了孙女好几句,莫非有了结亲的意思?沈家大少爷十五,与孙女正相配。 顾家是经商的,先前富贵还在时,能与父母官结亲也算得上好姻缘了,如今家业败落,孙女在乡下过了几年穷日子,除了容貌,教养品学都算不得出挑,能嫁到知县家,乃梦寐以求的好事。 「让老太太久等了。」叶氏送完客人才回来,歉意地跟顾老太太赔罪。 顾老太太站了起来,和蔼笑道:「夫人太客气了。」 叶氏再次请她落座,对身边的女儿道:「阿月不是还没看够月色吗?你带阿澜再去赏赏吧。」 沈月笑着应下,热情地邀请顾澜,顾澜欣喜地随她去了。 顾老太太好奇地看向叶氏,打发走了小辈,这下该说正事了吧? v第八章 叶氏也没有再卖关子,轻声问道:「老太太觉得我家阿月如何?」 顾老太太心头一跳。 叶氏宛如没察觉她的异样,继续浅笑道:「听闻阿澜哥哥十五岁就中了案首,今年秋闱上榜也是十拿九稳,是咱们县数一数二的才子。我家老爷多次跟我夸赞阿澜哥哥,还说就算这次阿澜哥哥失手,下次肯定也能中,就让我趁秋闱发榜前先跟老太太探探口风,以示诚意。若老太太看得上阿月,咱们就结成秦晋之好,日后阿澜哥哥进京赶考有什么需要的,您尽管跟我们提。」 面上笑得热情,心里并不赞同丈夫的眼光,顾衡再好,最多考个举人,往后能不能中进士都是个问题,哪里比得上跟丈夫那些已经当官的同窗故友结亲?再说女儿还小,等个两三年,说不定有更好的亲事人选呢? 不过叶氏向来听丈夫的,沈泽让她促成这门亲事,她就尽力而为吧。 如果没有江含珠,顾老太太其实不大看得上沈家姑娘,孙女嫁过来合适,但一个七品知县的女儿,哪配得上她那有榜眼探花之才的孙子?但跟江含珠一比,沈家姑娘在身份上就高出了一大截。 可惜…… 「能得大人夫人看重,是子衍的造化,」顾老太太委婉地道,「可惜子衍十四岁时便与江家大姑娘定了亲事……」 叶氏震惊地吸了口气,「怎么这么早就?」 顾老太太话里透出一分不满:「江寄舟是子衍的先生,那年江寄舟病重,怕自己去了女儿无人照顾,便想将女儿托付给子衍,子衍碍于师生情分,如何能拒?」 叶氏惊讶道:「江寄舟好像是县学的训导吧?我听老爷提起过他,似乎只是常年咳嗽,并非恶疾……」说到此处,恍然大悟,「子衍那样的才情,江家也算是慧眼识珠了,抢在子衍大放光彩前定了婚事。」 顾老太太叹息:「子衍是个尊师的,都没见过江家姑娘就应了。」 叶氏请她过来不是听她发牢骚的,陪了几句,渐渐放低了声音,「难道就没有法子退了这门婚?老太太莫怪,实在是子衍太过出众,我与我家老爷都舍不得错过这样的佳婿,而且子衍中举后,来年进京赶考的吃穿住行,到了京城四处打点都得用钱,我家老爷说了,只要亲事成了,这些花费我们全揽。」 顾老太太精神一震。 她最近最愁的就是这个,这三年她省吃俭用也只攒了几十两银子,江寄舟只惦记着让他们照顾他女儿,可没有主动提过帮忙的事,再看看沈家,人家还是官身呢! 本就不满意这门亲事,眼下更是坚定了退婚的决心。 只是,这几年江家对顾家照拂了不少,突然退婚,县城的人会如何议论? 叶氏一直盯着她,见顾老太太动摇了,以退求进道:「罢了,既然亲事以定,我们也不好再做毁人婚约的事,老太太就当我没说过这番话吧,不过就算当不成亲家,老太太将来有什么需要,也不用跟我们客气。」 语毕喊来外面守着的丫鬟,让她去请两位姑娘回来。 顾老太太活了大半辈子,怎会听不出后面的全是客气话?两家是姻亲,沈家帮女婿就是帮女儿,两家什么关系都没有,人家理你做甚? 「夫人,这事容老身考虑两日可好?」顾老太太忙转圜道,「其实,其实江家姑娘品行不好,如果不是因为当年江家对我们有照拂之恩,我们也不会应下,待我回去与江家商量商量,两个孩子不合适,退了也是为了大家好。」 叶氏面露喜意,「还有这层缘故?江家姑娘有什么问题吗?」 顾老太太刚刚是灵机一动随口编排的,但话一出口,她马上就想到了退婚的由头,因此越说越顺溜了,「那孩子从小没有母亲教养,姐妹俩手脚都不太干净,小时候去旁人家做客总喜欢顺些东西,这事很多人都知道……」 叶氏皱眉附和:「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子衍?先前我还有点不好意思,现在只盼着老太太顺顺利利退了婚,别因为曾经的一点小恩就耽误了子衍的大好前程,甚至是坏了顾家的家风,那种人,非主母人选。」 顾老太太颔首,「可不是。」 两人说到了一处,送别时便依依不舍起来。 等顾家的骡车走了,叶氏回了上房,笑盈盈朝丈夫邀功,「老爷放心,说动她了。」 沈泽笑着将半老徐娘的妻子搂到怀里亲嘴儿。 先哄了妻子帮他,江、顾两家退了亲事,他就用不着妻子帮忙了,等安排好了江含珠,回头他再哄哄妻子,妻子也不会生气太久,那时他便可享受齐人之福。 而那边顾老太太回到家里后,暗暗思忖了起来。 江含珠貌美带香,看似温柔守礼实则欲擒故纵,娇娇弱弱地最会勾搭人,是个男人都会被她迷住,自家孙子也不例外,开春时还偷偷用私房钱给那丫头买了一朵珠花,被妹妹发现了宁可惹妹妹伤心也要坚持送江含珠,江含珠虽然没戴过,但珠花不见了,可不就是被她收了? 不要脸的小娼.妇! 顾老太太无声骂了句,因为太恨,转眼计上心来。 她得趁孙子回来之前把事情办妥了。 含珠坐在下人房,手里拿着本书,却怎么都看不进去,忍不住走到门前,眺望上房那边。 父亲去县学教书了,妹妹除了父亲回来时可以来这边找她,就只能待在那两人面前当人质,也不知她害不害怕。一个冷峻危险,一个品行不好,想到妹妹一整天都跟他们在一起,含珠心里就七上八下的。 「姑娘,顾家来人了!」 春柳慌里慌张跑了过来,「老太太突然发了病,说是想见姑娘,让姑娘马上过去呢!」 「怎么病了?」含珠急着问,那到底是她未来的婆家祖母,乍然听到噩耗,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春柳也说不清楚,对着上房道:「就说病了,张叔问过那人,那人许姑娘出门,只要别惊动里面受伤那位就行,也别泄露给外人知。」 含珠又急又恼,她出不出门,凭什么还要他许可了? 转瞬想到妹妹在他们手里,她也只能忍下。 进屋换了身素色衣裙,简单挽个发髻,含珠领着春柳急急往正院赶。 程钰双手抱胸靠在厢房门前,瞥见那边转过来两道人影,默默将目光投了过去。 满院清幽的桂花香气里,她一身青色褙子白底长裙,行色匆匆,短短四日不见,之前稍显圆润的脸庞竟然瘦了下去,两道如画黛眉紧紧蹙着,一双水眸朝厢房这边看了过来。 程钰没有回避,迎着她恨怨交加的目光,无声警告她。 含珠攥紧了手,想要看向厢房里头,想要看妹妹一眼,他却挡住了一半门口。 正要收回视线,厢房里突然传来妹妹清脆的笑声,「你说谎,乌龟是水里游的,怎么可能会在天上飞?」 含珠不由停住脚步。 里面妹妹的声音却没了,也没有男人的声音,不知是说话声音太低,还是两人都没再说。 还想多听一会儿,察觉门口男人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含珠咬唇,快步走了。 v第九章 主仆二人身影消失后,程钰才关上厢房的门,进了内室。 定王至少还得养个七八日才能下地走动,此时乖乖躺在床上,跟程钰没什么好说的,全靠给凝珠讲故事打发时间。见程钰进来,他摸摸拄着下巴撑在床边认真听的小姑娘的脑袋,扭头问程钰,「有事?」 程钰没有隐瞒,「顾家请大姑娘过去,我同意了。」定王并非好.色风流之人,不至于好奇另一个已经定亲的姑娘的容貌,是以告诉定王江家有两个女儿没有关系,只要别让定王看到容貌倾城的江含珠,就不会节外生枝。 定王嗯了声,没放在心上。 凝珠担忧地站了起来,问程钰:「他们找我姐姐做什么?」 程钰声音冰冷:「不知道。」 凝珠怕他,不敢再问了,重新坐回床边,却没了之前一心听故事的好心情。 定王不由瞪了程钰一眼,在孩子面前也如此凶神恶煞的,怪不得京城没有姑娘敢靠近他。 他挺喜欢这个馋嘴的小姑娘的,笑着问她:「你不高兴姐姐去顾家?」 凝珠闷闷点头,「老太太不喜欢姐姐,每次过去老太太都会数落姐姐。」 定王闲着没事,陪她说话,「你姐姐不好吗?老太太为何数落她?」 凝珠马上替姐姐辩解:「姐姐好,我姐姐最好了,姐姐做饭好吃,做的衣裳好看……」 「你问她这个做什么?」程钰突然插话道,一脸嫌弃,「无非是些鸡毛蒜皮,听着都烦。」 他不高兴,声音就更冷了,凝珠瑟缩了一下,耷拉下脑袋。 定王无奈,柔声哄道:「他不爱听咱们就不说了,凝珠去写字吧,我看看你有没有进步。」 凝珠乖乖地去了,坐到书桌前,见碟子里的桂花糕少了一块儿,她偷偷看向程钰,认定是他偷吃的,撇撇嘴,突然不想写字了,一股脑将剩下的三块儿都吃了。不爱听她夸姐姐,她就不给他吃姐姐做的桂花糕。 小姑娘边吃边拿眼睛瞪他,分明是在赌气,看得定王捂着胸口,笑得箭伤隐隐作痛。 程钰心中厌烦,起身去了外间,出门时不受控制地吞咽。 耳边不知为何响起小姑娘刚刚的话。 她说她姐姐做饭好吃,难道这些糕点出自江含珠的手? 顾家又是什么人物,他都担心定王看上江含珠坏了江家安宁,那边却嫌弃数落? 江家祖上就是读书的,虽然最有出息的一位先祖也只是当过从五品的京官,几代积攒下来,家里算不上大富大贵,也算得上小有余钱,祖宅所在的街道也是梧桐县最好的,与顾家本宅只隔了几户。但顾家败落后,顾老太太新赁的宅子离得就远了,从城西到城东,骡车急行了近两刻钟。 「姑娘,下车吧。」春柳站在车前,轻声唤道。 含珠理了理衣衫,弯腰出去。 顾家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左右栽了两棵枝繁叶茂的樟树,为这座明显有些年头的宅院添了几分风雅。顾老太太身边的忠仆孙嬷嬷已经在门前候着了,瞧见含珠,急切地迎上来,「姑娘可来了,老太太一心盼着你呢。」 在街上不便说话,含珠快步进门,绕过影壁才关切问道:「老太太怎么了?请郎中了吗?」 孙嬷嬷后怕道:「请了,说是中风,幸好缓过来了,以后只要好生休养,应该没有大问题。哎,姑娘没看见,老太太发病时嘴都歪了,夫人急得险些晕过去,老太太也是心有余悸,醒了就派我们请姑娘来。」 含珠念了声菩萨保佑,「幸好只是一场虚惊。」 孙嬷嬷瞥一眼她诚恳的小脸,没有言语。 院子不大,前面拨给顾衡读书待客,老太太娘三个住后院。 顾衡的母亲董氏领着女儿守在床前,听说准儿媳来了,她扭头,眯缝着眼睛看向门口:「含珠来了啊,快过来,老太太想你了。」 声音亲切自然,显然是打心底喜欢含珠的。 含珠心里也暖暖的。她幼年丧母,与顾衡定亲后,董氏待她如亲生女儿,含珠的一手好女红就是受董氏点拨的。只是对上董氏因为看不清楚眯起来的眼睛,含珠又忍不住心酸,顾家在乡下那几年,顾衡年幼要读书,家里全靠董氏接绣活维持生计,日夜操劳,熬坏了眼睛。 「老太太可好些了?」含珠走到董氏身边,轻声问候床上的老人。 顾老太太点点头,示意她坐下来,握住她手道:「好多了好多了,只是在奈何桥走了一趟,回来后就想见见心里挂念的人,子衍过两日才回来,看到你,我也安心很多啊。」 提及未婚夫,含珠不便说话,微红着脸垂下眼帘。 董氏挨得近,瞧见小姑娘脸上的羞涩,满意地笑了,这样知书达理性情温柔的好姑娘,儿子能得这门亲事,真是亡夫在天保佑。 「好了,我有话单独跟含珠说,你们都下去吧。」寒暄了几句,顾老太太开口撵人。 董氏就领着女儿出去了,孙嬷嬷春柳也跟着退了出去。 含珠坐在床边的绣凳上,疑惑地看着老人家。 顾老太太从床里面摸出一张叠起来的帕子,递给她,「打开瞧瞧。」 含珠双手接过,打开帕子,就见里面包了一对儿绿莹莹的祖母绿手镯,通体剔透。 顾老太太自顾自说了起来,「这是我们顾家的传家宝,当年顾家遭逢大难,我犹豫再三,都没舍得将这对儿镯子典当出去,宁可带着子衍他们去乡下艰苦度日。今日病了一场,忽觉自己是真的老了,不定什么时候就去了……」 「老太太别说这些不吉利的,」含珠连忙劝道,「老太太定会长命百岁的。」 顾老太太苦笑,看着她道:「不用你说好话哄我,我心里清楚的很,不提那个,为了以防万一,这对儿镯子先交给你保管吧。你伯母性子软,遇到事没个主意,你妹妹更是指望不了她,子衍出门在外也不适合保管,只有交给你,我才放心,反正再过两年你就嫁过来了,早晚都要给你的。」 含珠急红了脸,想也不想就拒道:「老太太,这太贵重了,您还是……」 「长者赐,不敢辞,辞之不恭,受之不愧,含珠读了那么多书,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懂?」顾老太太一边咳嗽一边不悦地道,「我醒来最惦记的就是这对儿传家宝,你要是不受,是想让我再出事时死不瞑目吗?」 「老太太!」含珠最听不得长辈说不吉利的话,见老太太铁了心,只好应了,瞅瞅外面,小声提醒道:「老太太跟伯母说了吗?」 这样大的事,还是跟董氏提一下吧,免得老太太真出了事,顾家人收拾东西时找不到传家宝,肯定要急坏了的,那时就算她拿出来,也有点说不清楚的感觉。 顾老太太握着她手笑:「说了,你来之前就说了,不过含珠千万别对外人说,特别是你阿澜妹妹,她不懂事,闹起来我头疼。」 她是顾澜的亲祖母,可以说孙女的不是,含珠可不好顺着她说,还柔声替顾澜辩了几句。 v第十章 顾老太太摇摇头,慈爱地问她这几天在家里都做了什么,又问江寄舟的身体状况。 自家被恶人胁迫,含珠心里有说不尽的愁绪,却都是不能为外人道的,倒是老太太一改之前对她的不喜,言辞温和起来,含珠真有点受宠若惊。 晌午顾老太太留她在这边用饭,含珠推辞不过,用完饭又伺候老太太喝了药,这才带着那对传家宝出了门。 回到家里,走到后院,含珠悄悄瞥向厢房门口,没看见那人,刚要松口气,厢房门忽然开了,走出一道颀长高大的身影,一身黑衣,哪怕晌午明日高照,也驱不散他身上的寒意。 料到他不会许她见妹妹,含珠便迅速收回视线,直奔下人房。 「站住。」 没走出几步,身后忽然传来男人冰冷的声音。 含珠不由自主停了下来,却依然目视前方。 程钰走到她一侧,沉声问她:「那边为何请你过去?」 含珠垂着眼帘道:「老太太病了,想见见我。」 程钰盯着她因为害怕发白的脸庞,「没有说不该说的吧?」 含珠咬唇,侧头看向另一侧,「没有。」 「料你也不敢,走吧,没事别再往这边来。」冷冷说完,程钰转身往回走。 含珠气得浑身发抖,这是她的家,他们鸠占鹊巢也就罢了,怎么还有脸如此对她?好像她是他家的丫鬟,可以随意打发? 「姑娘忍忍,那人心狠手辣,咱们得罪不起啊。」春柳扶住她胳膊,小声劝道。 含珠深深吸一口气,头也不回地走了。 程钰站在厢房门口,目送她们主仆身影消失,又继续站了会儿才回了内室。 定王躺在床上歇晌,他靠着椅背打盹,睡着睡着,江家前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定王猛地惊醒,扭头看程钰。 难道江家人报了官? 程钰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持匕首藏到内室门口,一动不动,如猛兽,等待猎物进门。 凝珠原本躺在榻上睡觉呢,这会儿也被前头的动静惊醒了,揉揉眼睛坐了起来,瞧见程钰手里的刀子,小脸一下就白了。 「凝珠不怕,来我这边。「定王笑着喊她。 凝珠立即提上鞋子,披散着头发去了床边,身体前倾,依赖地靠近定王,澄澈水润的大眼睛则怯怯地盯着程钰,满眼防备,却不知定王隐在里侧的左手中,同样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俗话说,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江寄舟是个温润谦和的,管家张叔常年跟在他身边,谈吐也比寻常人家的管家得体,他人也老实,宽于待人,去大户人家当管家或许不大合适,但是管江家的几个小厮,还是绰绰有余的。 今日张叔却气坏了,喊来两个小厮,指着孙嬷嬷呵斥道:「你给我闭嘴,再敢诋毁我家姑娘一句,信不信我马上让人堵住你的嘴,将你押到衙门!」 孙嬷嬷得了顾老太太的吩咐,来江家就是为了闹事的,因此非但没有乖乖闭嘴,嗓门反而更大了,专门朝着左邻右舍的方向大声回道:「去衙门就去衙门,你家姑娘偷了我们顾家的传家宝,老太太本想顾念两家的情分讨回东西就算了,没想你们还倒打一耙!好啊,把江老爷大姑娘都请出来,咱们公堂上见!」 张叔察觉她意图,真就派人去堵她的嘴。 孙嬷嬷站在江家门口,她又不是木头,发现江家人要抓她,立即让跟来的两个小厮也是顾家目前仅有的两个小厮帮忙阻拦,她在后面越发吆喝起来。这条街住的都是梧桐县有名望的人家,家教甚严,白日里都很安静,现在听到动静,主人家不好露面,就派嬷嬷管事出门查看。 眼看事情不好收拾了,张叔连忙派人去县学请江寄舟,他匆匆去了后院。 程钰耳力极好,已经听清了事由,同定王低语几句去了院子里,见张叔过来,他冷声提醒道:「不管发生什么,不得泄露我们的行踪。」 张叔心烦意乱,哪有心思理他,直奔下人房。 「她说是我偷的?」含珠如遭雷击,忍不住替自己辩解,「老太太亲手交给我的……」 张叔皱眉问:「顾夫人知道吗?」顾家除了顾衡,就一个董氏还算靠谱,只要董氏出来作证…… 想到这里,张叔忽然冒出不好的预感,求证地看向含珠。 含珠白着脸后退一步,被春柳手快扶住,「姑娘!」 含珠摇摇头,不想哭,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她还纳闷顾老太太为何忽然改了态度,原来,是为了栽赃她偷东西,栽赃之后,是不是就要退亲了?顾家怎么会娶一个手脚不干净的儿媳妇?董氏,顾老太太肯定没有告诉她,也就是说,除了顾老太太,根本没有人能出来为她作证,顾老太太不会,她也不会允许董氏坏她的大计。 含珠委屈,很委屈,她知道顾老太太不喜欢她,顾老太太直接登门退亲,含珠也不会太悲愤,可顾老太太为何要先往她身上泼一盆污水?她可有想过事后她与妹妹的下场?可有想过父亲的身体? 她哭成了泪人,张叔恨得咬牙,砸着拳头道:「大姑娘别哭,为那种狼心狗肺的人不值得,这样,大姑娘马上把那镯子砸碎了藏起来,既然他们敢栽赃大姑娘,咱们干脆也来招抵赖,就顾家那穷酸样,说他们还有传家宝,谁信?他们会泼脏水,咱们也可以泼回去,看街坊们信谁!」 春柳连声附和,双眼冒光:「是啊姑娘,咱们就该这么做!砸完镯子,咱们马上退亲,那种想钱想疯了来讹亲家的破落户,咱们还看不上呢!」 一对儿破镯子,谁稀罕! 含珠怔住,只是才顺着张叔的话想了一截,马上就摇头否了:「不行,那是顾家的传家宝,顾老太太陷害我,可顾衡没有,我怎能毁了顾家祖辈传下来的东西?爹爹肯定也不会答应的,况且那二人藏匿在后院,事情闹大了,被人发现传出去,我百口莫辩。」 一个女子的院里藏了两个大男人,后果比偷盗更严重。 没有退路,那就只能往前走。 含珠擦了泪,回屋,取出那对镯子交给张叔:「您实话实说就是,公道自在人心,我不信街坊们都会听信他们的一面之词。他们想要的无非是退亲,张叔索性当着街坊们的面说清楚,就说顾衡才高八斗前程远大,我江含珠自认不配,主动退了这门亲事,顺了老太太的意,也免得日后顾衡飞黄腾达了,顾老太太还要找借口休了我这个糟糠妻!」 顾老太太不仁,她不能不义,不能赌气毁了顾家的传家宝,但顾老太太也别想将错都推在她头上,没有人是傻子,顾家早不退亲晚不退亲,在这个节骨眼闹事,不就是看不上她这个父亲病弱的小户女了吗? 那就退亲好了。 叮嘱完张叔,含珠一脸决绝地进了屋。 张叔望着自家姑娘瘦弱的背影,恨恨握拳,强忍着砸了那对镯子的冲动往回走。 拐角之处,一道黑影迅速闪回了厢房。 v第十一章 江寄舟匆匆赶回来,就见家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街坊。 孙嬷嬷尖利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什么老太太亲手送的?这是顾家的传家宝,当年顾家遭难老太太都没舍得当,怎会送一个还没过门的媳妇?明明是你家姑娘趁老太太睡着了偷偷拿走的,现在怕事了编出这么一个荒唐借口,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儿啊?有本事你叫她出来与我对质,我看她是心虚不敢露面了吧!」 手里托着那对儿祖母绿的手镯,手镯在阳光下流光溢彩,一看就不是凡品。 正因为是好东西,才让她的话有了几分可信。 有平时跟江家关系不太近的,不免偏向了顾家。 江家左邻的李老太太却是不信的,在隔壁院子里听了会儿,此时走了出来,站到嘴笨说不过孙嬷嬷的张叔一侧,狠狠敲了一下拐杖,怒视孙嬷嬷道:「你给我闭嘴,瞧瞧你说的,让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出来跟你对质,你不要脸,含珠还要脸呢!顾家再败落,也是咱们县曾经有头脸的人家,怎么教出来你这半点规矩都不懂的刁奴!」 李家是梧桐县的大族,李老太太正是族老夫人,极有威望。 街坊们不由静了下来。 孙嬷嬷也不敢跟李老太太撒泼,收起镯子,缓和语气道:「老太君别动怒,我也是一时气愤才忘了规矩,实在我家老太太向来看重大姑娘,今日大姑娘竟然做出这等寒人心的事……」 「闭嘴吧!」 李老太太重重哼了声,扫视一圈,扬声道:「含珠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乖巧懂事知书达理,若不是我们李家没有合适的儿郎,我早就定下她了,还轮得到你们顾家?说她偷东西,你还不如说财神爷觊觎顾家的传家宝想偷更让人信服!」 周围一阵哄堂大笑。 孙嬷嬷才张开嘴,李老太太马上又抬高了声音:「别欺负含珠脸皮薄不好出面你就满口污言秽语,谁家是什么家风教养,街坊们心里都清楚。这么多年江家一直帮衬着顾家,顾家从来没说过含珠一句不是,好啊,眼下顾衡要有出息了,顾家就看不上含珠了是不是?呸,有胆子做忘恩负义的事没胆子承担骂名,竟然还想冤枉含珠,做梦!」 众人恍然大悟,敢情顾家冤枉江家姑娘偷东西是为了退亲啊? 风声忽的一改,全都指着孙嬷嬷骂了起来。 孙嬷嬷红着脸辩解:「老太君休要胡乱猜测,谁说我们看不上大姑娘了?一出归一出……」 「这么说,顾家没想退亲?」江寄舟终于分开人群露了面,沉着脸质问孙嬷嬷。 孙嬷嬷犯难了。 老太太肯定是要退亲的,可此时承认…… 江寄舟看着她,忽的笑了,朝一众街坊拱手,平静地道:「诸位,四年前江某大病,郎中不看好,我也自觉不久于人世,观顾衡惨遭家变依然不改本心,谦谨待人勤奋好学,江某爱才,故将掌上明珠许配给他,盼望我走后两个女儿有人照顾。幸得老天垂怜,多给了我几年时间,不想顾家嫌弃江某病弱,后悔这门亲事,更是冤枉小女偷窃。江某不愿强人所难,既然顾家有意悔婚,今日就请诸位做个见证,顾、江两家婚约就此作废,从今往后恩断义绝!张叔,去库房核对礼单,将当年顾家送的小定礼一样不差地还回去!」 「是!」 张叔迅速折了进去,很快就捧着两个匣子走了出来,冷哼着抛到孙嬷嬷面前:「拿走吧,这是你们顾秀才亲手作的字画,等将来他中了举中了状元,肯定价值千金啊!」 当年顾家一贫如洗,顾衡连秀才都不是,老爷不嫌顾家穷,他们竟然先瞧不起老爷了! 孙嬷嬷一张老脸都涨成猪肝色了。 先前的祖母绿镯子有多让人信服,眼下这两样简单的小定礼就有多扇自家的脸。 事情做了了断,江寄舟走到李老太太身前,躬身行了一个大礼:「老太君袒护小女之恩,寄舟永世不忘。」 李老太太连忙将人扶了起来,对着江家的院子道:「行了,都是左右街坊,这么客气做什么,这样的亲家不结也好,寄舟别往心里去,快去瞧瞧含珠吧,那丫头被人如此欺凌,不定哭成了什么样呢,唉,这可怜的孩子,我眼睛都酸了……」 抬手抹泪。 江寄舟心里也记挂爱女,再三道谢后,领着江家下人进了门,张叔才将大门关上,一回头,就见前面的老爷身形一顿,跟着直挺挺朝前栽了下去。 「老爷!」张叔几个箭步冲了过去,费劲儿将人翻过来,就见江寄舟吐了好大一口血,地上,衣襟上,全都红了。 「快去请宋郎中,快去请啊!」张叔红着眼睛喊人,紧跟着与另一个小厮急急将昏过去的江寄舟抬向正房。 江家门口众人还没散,一听江寄舟吐血昏迷了,个个往门口挤。李老太太做主将看热闹的都劝走了,怜惜江家没有个主事的,她拄着拐杖领着丫鬟去看江寄舟,算是坐镇,万一江寄舟有个好歹,含珠姐妹俩无心管事,她也能帮忙拿个主意。 下人房,噩耗传来时,含珠正趴在榻上悲愤落泪,惊闻父亲负气昏迷,含珠只觉得天塌了下来,那些被人冤枉的委屈都不算什么了,脑海里只剩下父亲。 顾不得洗脸,顾不得梳头,甚至都忘了去厢房喊妹妹,含珠踉跄着奔去了前院。 「爹爹!」她伏在榻上,泣不成声,「爹爹,你别吓唬我,你别丢下我们啊……」 李老太太在旁边站着,不忍心看,转过身暗暗抹泪。 凝珠很快也跑了进来,还没进门哭声就传过来了,进屋后趴在姐姐身边,哭得更是可怜,「爹爹你别走,爹爹我害怕……」 一对儿掌上明珠哭成泪人,江寄舟却是一动不动,没有半点回应。 宋郎中过来看过,摇头叹息,称江寄舟气急攻心,加之身体本就亏了,这一吐血失了九成精气,就算能醒转,也撑不过三日,委婉地暗示江家准备后事。 含珠哭得晕了过去。 醒来时,天色已暗。 她失魂落魄,恍如踩在云端,茫茫然回到了父亲床边。 凝珠和衣躺在里头,抱着父亲睡着了,眼睛肿着,眼睫上还挂着泪珠。 「姑娘,用点粥吧,有了力气才能守着老爷啊。」张婶端着托盘走了进来,看一眼那边弯腰守着的丈夫,红着眼圈劝道。 含珠的视线从父亲脸上移到了妹妹那边,「二姑娘用了吗?」 张婶轻声叹气:「没,哭着哭着就睡着了,要叫醒她吗?」 含珠摇摇头,睡着也好,至少不用再哭。 移到桌案前,含珠低头,舀了熬烂的肉粥慢慢往嘴里喂,咽下去,落下两行泪。 强迫自己吃了满满一碗,含珠重新回到床边,握着父亲的手趴了下去,默默流泪。 三更天,万籁俱寂,屋里突然响起熟悉的咳嗽。 含珠立即抬起头,泪眼模糊中见父亲真的醒了,连忙催张婶去端药,她抽搭着擦去眼泪,细声跟父亲说话,「爹爹醒了,饿不饿?哪里不舒服吗?」 v第十二章 江寄舟看向女儿,就见女儿水灵灵的杏眼已经肿成了核桃。 他笑了,想要摸摸女儿脑袋,手臂却抬不起来,说话也没有力气。 含珠见了,忍着泪劝道:「爹爹别动,您现在最要紧的是养好身子。」 江寄舟轻轻颔首。 张婶端了锅里温着的药进来,含珠一勺一勺服侍父亲用下。 服了热药,江寄舟脸上终于多了些血色,看看床里头依赖地抱着他睡的小女儿,再看看伺候在床边的长女,他眼里落下泪来,吩咐张叔:「去请那位黑衣公子过来。」 他不行了,临走之前,能交代多少是多少吧。 听出父亲话里的含义,含珠再也压抑不住,伏在榻上哽咽起来。 程钰跟在张叔后面,从窗前经过时,听到了那细细弱弱犹如幼鹿悲鸣的哭。 或许是江南八月的夜风醉人,那一瞬,他恍恍惚惚记起了母亲去的时候,七岁的他从宫里赶回王府,跑到内室门口,先听到姨母舅母低低的啜泣。他哭着进去,看到母亲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衣衫穿得齐齐整整,衣领下却有一圈淤青。 这么多年过去了,程钰也说不清楚,为何他忘了母亲的模样,却记得那白皙脖颈上的淤痕。 进了屋,抽抽搭搭的哭声更为清晰,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程钰停在床榻三步之外,一双清冷的黑眸平静地看向江寄舟。 江寄舟哀求地看着他:「这位公子,江某应是撑不过今晚了,我会吩咐下去,不许任何人泄露公子的行踪,只求公子履行之前的诺言,病愈后便悄然离去,别再为难她们两个孤女,可好?」 程钰指天发誓:「先生放心,我二人若加害两位姑娘,必遭天打雷劈。」 他目光纯净而坚定,江寄舟信他,目光投向那边的张叔,「你都听见了,我走之后,两位公子便是江家的座上宾,你们不可失礼。」 张叔跪下磕头,声音哽咽:「都听老爷的……」 江寄舟便请程钰回屋休息,听脚步声消失了,他终于看向长女,握住她手道:「含珠啊,爹爹对不起你们,生了你们,却再也护不了你们了。顾衡不是良配,爹爹也没有时间再给你张罗好亲,你觉得张福如何?」 含珠震惊地忘了哭。 张叔张婶更是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江寄舟苦笑,他也是没办法了,女儿貌美,一旦失了他这个倚仗,日后多半会被人欺凌。张福虽然配不上女儿,胜在人老实可靠,样貌也周正,招为赘婿后,张叔张婶肯定也会更加尽心照顾含珠姐妹。 「老爷,张福哪配得上姑娘啊?」张叔本能地拒绝。 江寄舟摇头道:「只要他对含珠好,他就配得上,就是不知你们愿与不愿意让他入赘江家。」 「愿意,愿意,老爷放心,我们一定会照顾好姑娘的,绝不负老爷的嘱托!」张婶急着应道。 江寄舟依然看着张叔,见忠仆也点了头,才询问地看向女儿,「含珠若是答应,等我走后,百日内就办喜事。」夜长怕梦多,女儿先成亲而不洞.房,孝期过了再行周公之礼。 含珠哭着点头,「我都听爹爹的,只求爹爹……」 还没说完,握着她的那只手忽的松了。 含珠怔住,反握住父亲,「爹爹?」 无人应她。 含珠又喊了两声,下一瞬,失声痛哭,「爹爹……」 有张叔张婶帮忙操持,江家的丧事办地井然有序,上好的漆红松木棺材也及时摆进了灵堂。 这些花销,张叔张婶欲逐条报给含珠听,含珠与妹妹跪在灵堂,让他们先拿主意,回头她再看。 此时此刻,她心里只有悲痛,顾不上俗物,好在张叔张婶是家里的老人,含珠很信任他们。 报了丧,江家一些故交纷纷前来吊唁。 张福后背被程钰用竹竿狠狠戳了一下,趴着养了五日也没见好,若府里没事,他肯定还会继续趴着休养,眼下却殷勤地忍痛站起来了,以准女婿的身份戴孝迎客,面上一片哀戚,心里乐开了花。老爷去了,他也难过,可老爷临终前把大姑娘许给他了,想到百日内那丁香花般娇美芳香的美人便会是他的妻子,哪怕三年后才能真正圆房,张福也高兴。 客人们见他半儿打扮,自然纳闷,得知因由后,心里都是一阵惋惜。 简直就像仙女下嫁糙汉。 可谁让江寄舟去的急?若是活着,即便只是几日,肯定也会给女儿挑个门当户对的好女婿,昨日那种情形,也只能招赘了,毕竟张福也是知根知底的人,还是招赘,将来生了儿子继承江家香火,倒也说得过去。 知县沈泽也来吊唁。 江寄舟是县学训导,同县为官,他理应来的。 早上得知江寄舟一气之下死了,沈泽既吃惊又幸灾乐祸,江寄舟活着,他想纳含珠为妾还得费些功夫,江寄舟死了,含珠一个孤女,可不就成了他掌中之物?养上几年,再把她那娇憨可爱的小妹妹收入房中,姐妹一起伺候他,想想就飘飘然。 然而到了江家,却发现江寄舟临终前又为女儿安排了一桩烂婚事。 好在只是一个下人。 去前面上了香,扫一眼棺木前一身白孝低头哭泣的美人,沈泽道了声节哀便转身走了。 出门时,听到急促的马蹄声。 沈泽暂且没有上车,扭头看去。 看见一个青衫男子疾驰而来,到了江家门前猛地勒住缰绳,骏马嘶鸣,高高抬起前蹄,而来人不等骏马落蹄站稳便一跃下马,直奔江家内院。 门房却没许他进。 「让开!」顾衡压抑着怒气,红着眼圈呵斥道。 腰系粗布白带的门房伸手拦在门前,狠狠唾了他一口:「呸!你们顾家害死了我家老爷,居然还有脸来祭拜,是想再把我们姑娘气死吗!」 顾衡僵住,随即皱眉:「请张叔出来,我与他说。」 v第十三章 「我爹与你没什么好说的!」张福大步走了过来,站在台阶上俯视对面他曾经只能弯腰恭迎的俊俏书生,又恨又得意,「顾家冤枉我家姑娘,气死我家老爷,此事街坊们有目共睹,你若不信,可以回去问问你家老太太,问问她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这里面有误会,让我进去,我与含珠解释。」顾衡不屑与一个下人计较,望着院子里道。 张福冷笑,无情地提醒他:「昨日江、顾两家已经退亲,老爷临终前招我为赘婿,托我照顾大姑娘,还请顾秀才守礼,以后别再喊她闺名。」 顾衡脸色猛地白了,难以置信地重复:「恩师招你入赘?」 张福没有说话,只将胸膛挺得更高。 从今往后,那菩萨般的人物,是他张福的人。 顾衡怔在当场,沉默良久,撩起衣摆在江家门口正中间跪了下去,对着灵堂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恩师教我读书,指点我为人处世,更是将掌上明珠许配给我,教养提携之恩,顾衡来世做牛做马也不得为报,然顾衡身在府城,不知家中事变,未能及时劝阻,致使恩师含恨而去,顾衡万死莫辞。」 抬起头来,满脸是泪。 他常来江家,江寄舟平时对这个女婿也是赞不绝口,街坊们都知道顾家子衍才高八斗,乃谦谦君子,此时见一个身高七尺容貌俊秀的好儿郎含泪跪在门外,不禁动容,暗暗骂顾老太太老来糊涂,硬生生拆散了一对儿鸳鸯。 话里透漏出对含珠招赘下人的惋惜。 张福不爱听,命人撵顾衡走,顾衡长跪不起,江家下人将他拉开,他就换个地方跪,不小心摔倒了再重新跪起来,脸上没有愤怒没有不满,只有伤痛,看得街坊们开始劝张福别再难为他,又道都是顾老太太的错。 张福只得作罢,带着人去了里面。 顾衡依然挺直腰背跪在那里。 沈泽深深看了他两眼,仔细回味顾衡刚刚的话,忽的笑了,上车离去。 天渐渐黑了下来,街坊里有那好奇的,偷偷探头看,见江家门口顾衡还在跪着,回头或是与相熟的婆子小厮嘀咕,或是报给主子们听。 顾老太太不敢露面,担心孙子跪出毛病来,派人请顾衡回去。 顾衡斥走那小厮,继续跪着。 张福不愿告诉含珠,张叔出去瞅瞅,摇摇头,到底还是将事情报给了含珠。 含珠无动于衷。 顾衡跪一整晚又如何?他的祖母气死了她的父亲,他就是拿命来偿,她也不会承情。冤有头债有主,此事非顾衡所为,她不恨他,但她也不会再见他,婚约已毁,两人再无干系。 翌日黄昏,江寄舟出殡。 张福在前面扛幡,含珠姐妹俩跟在棺木后头哭,一路悲悲戚戚到了翠屏山。 江寄舟生前就交代过,死后要与妻子合葬,那绿树掩映的凉亭里,本就留了两个棺位。 含珠搂着妹妹,姐妹俩一会儿喊爹爹一会儿喊娘,听得跟过来送葬的街坊们都哭湿了衣袖。 但他们毕竟只是看客,红日西垂,街坊们陆续散去,转眼山中只剩江家人,还有一个顾衡。 他从一侧站了起来,走向含珠。 张福要拦,被张叔拉出了亭子,有些事情总要有个交代,说不清楚只会藕断丝连。顾家老太太没良心,张叔万万不愿大姑娘再嫁过去,但他也没将老爷的临终之前当真,自家儿子无才无德,根本配不上大姑娘,如果大姑娘舍不得一表人才的顾衡,还想嫁给他,张叔会劝阻,却不会拿老爷的遗言强逼大姑娘下嫁。 张婶春柳等人没有离开亭子,继续跪在含珠姐妹俩身后。 顾衡在含珠一侧跪了下去。 含珠擦了泪,抬眼看他,「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因为跪了两天一夜,顾衡面容憔悴,声音沙哑,一双黑眸里带了血丝。他紧紧盯着她,眼里忽的落下泪来,「含珠,你我青梅竹马,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岳父因我而死,我百口莫辩,可我真的不忍看你下嫁旁人,含珠,咱们重新定亲好吗?只要你应了,我保证顾家上下无人再敢欺你……」 「谁与你青梅竹马?」 含珠哽咽着驳他,指着父母的牌位泪如雨下,「我六岁时没了娘,守孝三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出孝不久与你定亲,自此更是谨守闺训,除了应你祖母之邀,很少出门,我与你见面次数屈指可数,从何来的青梅竹马?你们顾家害死我爹爹还不够,冤我偷窃还不够,现在又想诋毁我的名声吗?」 她是没有母亲教养,可好女儿该守的礼她都知道,三月里顾衡要送她珠花,她看都没看便走了,不想落个私相授受的把柄,他凭什么自诩与她青梅竹马?早知今日,她当初绝不会应下这门亲! 「你走,马上走!」悔恨交加,含珠哭着逐客。 「含珠……」顾衡膝行着靠近她,还想再劝,身后张婶春柳联手将他推到了一旁,外面张叔张福也迅速赶了过来。 面对几人愤恨的目光,顾衡退后三步,再次朝含珠跪下,「含珠,这辈子是我负了你,当着恩师师母的在天之灵,我顾衡对天发誓,不论何时,只要你们姐妹有求,我定当竭尽全力照顾你们,绝不会袖手旁观!」 「谁用你照顾?」张福气得朝他胸口狠狠踹了一脚,「含珠是我未婚妻,我们马上就要成亲了,你识相就离江家远点,再敢靠近一步,看我不打死你!」 顾衡看都没看他,从容不迫地站了起来,最后看一眼含珠,脚步缓慢地下山去了。 回到顾家,一脸阴沉。 堂屋里,见孙子终于回来了,顾老太太有些心虚地垂下眼帘。 董氏哭着迎了上去,「子衍啊,跟含珠解释清楚了吗?」 「解释什么?解释祖母没有冤枉她偷东西?」顾衡扶着母亲落座,冷眼看向正位上的老人,「祖母,孙儿向来敬您重您,这次是第一次,下次您再敢不与我商量就擅作主张,休怪我不认您这个祖母!」 顾老太太听出来了,孙子只是气她擅作主张,并非气她悔婚! 心中一喜,顾老太太将儿媳妇孙女都打发了下去,屋里只剩祖孙俩,她好生跟孙子赔不是,「我也没想到他那么不禁气……不过我也是为了你好啊,你往后是有大出息的人,怎么能娶一个丧母的小户女当正妻?」 顾衡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低了下去,里面寒意不减:「那祖母可有想过,万一这事闹大了,我若落下气死岳父的名声,就算考中举人也可能被官府收回,以后也不能再参加春闱?」 顾老太太的脸登时白了。 顾衡靠在椅背上,伸手捏额头:「幸好江家不是胡搅蛮缠之人,梧桐县是小地方,我现在也没有死对头,等将来我当了官,祖母再来这样一出,坏了我的名声,事情就没这么容易收场了。」 顾老太太真心知错了,再三跟孙子赔罪,「祖母老了,脑子糊涂,子衍放心,以后祖母绝不再拖你后腿,有什么事都会先跟你商量。」 顾衡颔首:「这几日祖母约束下人,别再传出诋毁江家之言,如此过得几日,这事也就淡了。」 顾老太太郑重应下。 v第十四章 顾衡自去回屋歇息,躺到床上,想起含珠如花似玉的容貌,心中复杂。 美人虽倾城,家世不显,对他仕途无益,取消婚约也没什么可惜的,只是她若再傻点该多好,甜言蜜语哄几句,纳回家当个妾室,红.袖添香…… 也罢,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断了就断了,以后总会遇到更好的。 闭上眼睛,顾衡默背了一段文章,没过多久也就睡熟了。 江家,含珠哄了妹妹睡觉,自己却是长夜难眠。 爹爹走了,家里只剩她与妹妹。 张福…… 既然爹爹觉得张福合适,那她就嫁了吧,当务之急,是稳住家里,她嫁的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顺顺利利抚养妹妹长大,将来给她找个好婆家。 看看身旁瑟缩成一团的妹妹,含珠悲从中来。 然而她想安心嫁给张福,有人却不愿,翌日江家下人才把庭院打扫干净,知县沈泽亲自领着衙役登了门,以雷霆之势捉了张叔一家四口,罪名是奴大欺主,威逼含珠下嫁张福。 民不与官斗,纵使有斗的资本,也惧怕对方头上的乌纱帽。 所以沈泽只带了八个衙役过来,两个守住前后门,不许任何人出入,看热闹的街坊便都老老实实了,没有一个往里面挤的。六个进去拿人,张叔想反抗一下,被两个高大魁梧的衙役直接按在地上堵住了嘴。张福背上有伤,被制服得更是容易,剩下张婶跟秋兰看到衙役就抖如筛糠,被人堵住嘴,赶羊般押到前院,一家四口跪在一起。 「姑娘,这是怎么回事啊?」眼看着两个衙役将秋兰抓走,春柳着急地道。 凝珠紧紧靠在姐姐怀里,害怕地哭,小姑娘这两天懂事很多了,知道姐姐也不好受,强忍着没有哭出声音。 含珠微微仰着头,八月的阳光还很刺眼,无声提醒她这不是噩梦,她必须走下去。 察觉怀里妹妹在轻轻发抖,含珠的力气渐渐回了过来。 「妹妹不怕,姐姐去前面看看,你先回屋里等着,一会儿姐姐就过来找你。」含珠帮妹妹擦了泪,哄得小姑娘点头了,含珠让自己的丫鬟春柳留在屋里守着妹妹,她叫上厨房的田嬷嬷与她一起去了前面。 厢房里,程钰从窗前回到了定王身边,目光落在他胸口,英眉紧皱。 定王无所谓地笑笑,「没事,养了这几日,好得差不多了,赶路没问题。」 程钰一点都不信,定王伤口还没有彻底愈合,坐马车都会颠出血,骑马更是要命。 「我先出去看看。」事到临头,着急也没用,程钰说完,伸手去扶定王。 定王不解,「你扶我做什么?」 程钰冷静道:「先藏起来。」虽然他去去就回,但他依然不放心将定王自己留在这边,真有人闯入的话,定王藏起来,既能拖延一段时间,也方便定王暗中出手。 定王也是惜命的,配合他站了起来,一瘸一拐挪到后头恭房门后,手持匕首靠着墙壁。 安顿好他,程钰快步出了屋。 江家主人少,下人也不多,程钰二人住在后院,前院除了张叔张福,其他下人毫不知情,后院伺候的虽然知晓,却都是胆小的女眷,慑于程钰当日偷袭张福的狠辣,绝不敢声张出去,程钰正是知道这点,眼下才露了面。 厨房那边站了两个粗使小丫鬟,看到他出来,兔子般躲了进去。 上房门口,春柳牵着凝珠不安地等消息,见程钰突然现身,春柳本能地就想拉凝珠进屋。 凝珠却挣脱她手,哭着朝程钰跑了过去。 「公子功夫好,求你救救我姐姐吧,官府要抓她……」 小丫头跪在地上,哭得直抽。 「去屋里等着,别叫任何人踏出后院。」程钰没看凝珠,盯着跟上来的春柳道。 春柳连忙应是,柔声哄着凝珠回去了,走到上房门前回头,院子里哪还有程钰的人影? 凝珠眼睛却瞪大了,震惊过后,兴奋地指向房顶。 春柳抬头,就见程钰灵猫一般俯身在房顶上移动,很快就消失在了视野里。 前院。 含珠朝沈泽行礼过后,看看跪在那里的张叔四人,尽量冷静地问道:「大人,不知他们四人犯了什么错?」爹爹走了,她私底下怎么哭都行,当着全家上下的下人,她不能露半点怯。 沈泽神色冷峻,大义凛然,没有多看她一个姑娘,只指着已经跪上前的江家门房道:「昨日本官收到密报,得知这四个刁奴利用他们在江家的威信地位,趁江训导故去逼迫江姑娘下嫁与张福,可有此事?」 含珠皱眉,难以置信地质问门房,「你为何冤枉张叔一家?」 门房得了沈泽提点,作起戏来也有模有样,仰头劝道:「姑娘别怕,知县大人明察秋毫,知道姑娘受人欺凌定会替姑娘做主的,姑娘有什么冤屈尽可直言,不用再担心张家人报复了!」 张叔一家四口闻言,俱皆摇头喊冤,可惜嘴巴被堵,只能发出呜呜声,一会儿恨不得用眼刀子杀了那门房,一会儿含泪看向含珠,求她作证。 含珠自小受张叔张婶照顾,当然信任他们,况且她与张福的婚事乃父亲临终前亲口对她说的…… 「大人您误会了,家父临终前亲口将我许给张福,小女也是心甘情愿与他成亲,绝无人威逼,还请大人不要听信此人一派胡言,放了张叔一家。」含珠朝沈泽跪了下去,低头相求。 沈泽虚扶一把请她起来,看看她,放柔声音道:「莫非江姑娘有把柄落到了他们手中?如果是这样,江姑娘大可信任本官,本官生平最恨欺凌弱小者,只要江姑娘道出实情,本官必会为你们姐妹做主,保你平安。」 听出他是一片好意,含珠心中感激,再次澄清道:「张叔一家确实没有……」 「大人!」 一个衙役突然跑了过来,打断了含珠的话,跟着将一包东西递给沈泽,「大人,这是在张德屋中搜到的,藏在砖下,小的怀疑是毒.药,斗胆猜测江老爷死得蹊跷!」 张德是张叔的名字。 含珠猛地抬起头,如遭雷击。 沈泽神色凝重,抬起药放到鼻端闻了闻,沉声对含珠道:「江姑娘,此事涉及到令尊死因,本官必须将他们四人带到县衙审问,江姑娘正值丧父悲戚之际,本官就不请你去县衙听堂受苦了,一旦有确凿证据证明令尊乃被人毒杀,本官会即刻通知与你,告辞。」 说完吩咐衙役将张家四人连同那个门房一起带走。 v第十五章 张叔等人剧烈挣扎,含珠眼睁睁看着熟悉的人被带走,忽然不知到底该相信谁。 父亲,是被张叔毒死的吗? 父亲是不是也不知情,因为太信任张叔,临死前将她托付给张福,而张叔正是提前料到这一点,才下了毒手? 「姑娘,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啊?」田嬷嬷六神无主地问,看着姑娘苍白茫然的脸,她都跟着难受。江家这个月怎么这么倒霉,先是被两个恶人胁迫,跟着顾家闹事老爷病去,才出殡一日不到,江家最得力的管家又成了疑凶…… 仿佛所有的霉运,都攒在这一个月里发了出来。 含珠也不知该怎么做,视线茫然扫过聚在院子里的其他几个下人,她强打起精神,派了负责采办的小厮去县衙打听消息,又安排新的门房守门,简单安抚几句,再也没有精力支撑,由田嬷嬷扶着回了后院。 快要经过厢房时,身后忽然有人问话:「这个知县风评如何?」 那声音清冷低沉,响起的又是那么突然,宛如地府传来。 含珠与田嬷嬷俱都出了身冷汗,僵硬地转身。 程钰推开厢房的门,在门内藏好,眼睛盯着院门口的方向,再次问道:「那人风评如何?」 含珠恨他又怕他,在她的印象里他也只会考虑他们二人,要么不与她说话,说了必是威胁之言,因此听他这样问,含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望着他。 她眼睛还有些肿,脸庞迅速瘦了下去,凄婉可怜。 程钰看她一眼,目光移到了田嬷嬷身上。 被那样平静又危险的目光盯着,田嬷嬷打个激灵,想了想道:「沈大人开春来的本县,惩戒了不少祸害,平时乐善好施,大家都说他是个好官,老爷也夸过他的。」 程钰马上又问:「那你们觉得,张叔一家会害江老爷吗?」 田嬷嬷本能地摇头。她跟张叔张婶都是江家的老人,打了二十几年的交道,张叔老实本分,张婶也是个心软和善的,绝不会做出下毒的事情。 旁边含珠仔细琢磨程钰的两个问题,不由攥紧袖口,「公子是怀疑知县大人……」 「今日之前,你可见过他?」程钰直言提醒。她生成这副模样,最易惹小人出手。 含珠摇头,随即怔住。 她不信张叔一家会那样阴狠歹毒,那么张叔等人无罪,肯定是知县大人那边出了错,可无缘无故的,知县大人为何要冤枉张叔?现在听程钰这样一说,好像一切就解释通了…… 知县大人觊觎她? 但,她没有见过知县大人啊? 可如果真是这样,张叔一家落到对方手里,定是九死一生,剩下江家她与妹妹孤苦无依,他真来,她…… 含珠手脚冰凉,浑身发抖。 田嬷嬷猛地拍了一下大腿,急着扶住含珠胳膊,「姑娘我想起来了!前几日知县大人请人赏月,就请了顾家那贼婆娘!你说,是不是两家那时候就商量好了?否则怎么那贼婆娘前脚赏完月后脚就冤枉姑娘?如今知县大人又紧跟着抓了张福?」 含珠如坠冰窟。 她脸白如纸,田嬷嬷心疼又怜惜,知道姑娘这会儿肯定没主意,她扑通朝程钰跪了下去:「公子,公子求你救救我家姑娘吧,我家姑娘可怜啊,遇到这样一群狼……求公子看在老爷以礼相待处处周全照顾你们的份上,救我家姑娘一把吧,这样下去,是逼我家姑娘死啊……」 这么多年,她看着姑娘一日日长大,从粉雕玉琢的小女娃长成国色天香的美人,看着她丧母丧父后坚强地照顾妹妹,她实在不忍心再看她被奸.人糟蹋。 含珠流着泪看向门里的男人。 他自己都在逃命,真的有余力救她们姐妹吗? 她不知道这二人是什么来历,沈泽是官啊,他如何斗得过官? 含珠侧身,见妹妹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小脸苍白,怯怯地望着她。 含珠心中一酸,慢慢跪了下去,磕头道:「公子,求你带我妹妹走吧,我会将江家现有银钱全都送给公子,只求公子护我妹妹平安长大,为她挑个对她好的人家。」 她不能走,她走了,知县定会派人追捕,她只能保住妹妹。这人先后提醒她们,目前她也只能选择信他,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妹妹继续留在家里,才是彻底没了盼头,就算她为了妹妹委曲求全,妹妹长大了,那人会放同样美貌的妹妹嫁人?真会放,就不会有今日的陷害。 她先留下来拖延时间,等妹妹走远了,她再下去见爹娘。 「姐姐……」凝珠早在姐姐跪下那一刻就跑了过来,扑在姐姐怀里哭。 含珠紧紧搂着妹妹,仰头看身前的男人,泪眼里是无声哀求,不敢让妹妹知道她要送她走。 程钰心中迅速转了几个念头,最后道:「你们先回屋,我有了决定再知会你们。」 救人的法子他有,但得看定王愿不愿意。 「带他们进京?」定王靠在床上,一双凤眼颇为意外地看着程钰,「何时变得这么心软了?」 两人回京之路不定还会遇到什么危险,他竟然还想带一大一小两个弱姑娘? 程钰提出这个计划,也不全是为了帮江家姐妹,坦然道:「我想过了,对方派出那么多刺客,必定下了决心不许你我活着回京,那么一路重要关卡渡头肯定都埋伏了暗哨。如此江家姐妹北上投奔亲戚,咱们乔装假扮仆人,更便于隐瞒身份,蒙混过去。」 藏到别的北上车队船队里,搭伙的人不好掌控,换成江家姐妹,便没了这层顾虑。 定王沉思片刻,点头道:「确实是个不错的法子,只是,你不会真的要带她们进京吧?」江家并没有亲戚在北边。 程钰怎么会带一个与他亲表妹容貌酷似的姑娘回京? 「我在天津有一处宅子,到了天津,将他们安置在那里,咱们二人回京。」 定王眯了眯眼睛,「安顿在你的庄子?」 能招惹一个知县明招暗招都用上了,那位江家大姑娘必定是个美人,看凝珠的容貌也知道,向来不近女色的堂弟突然如此好心,就算是为了掩饰他们的行踪,肯定有五分也是为了救江家姐妹,莫非真有了花花心思? 程钰一听他语气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嗤道:「收起你那些胡思乱想,那只是一处三进的小宅子,我总不至于还跟她们一对儿孤女要钱吧?到了天津,她跟张福便是夫妻了,以后安安分分守在内宅,应该不会再出事,出了事也与你我无关。咱们挟持她们在先,救了她们在后,两清了。」 他一本正经,确实不像有金屋藏娇的歪心思,定王也就不再打趣他,「去吧,早点告诉她们,哭哭啼啼的,我听着也烦。」方才姐妹俩在厢房门外哭,他都听到了。 程钰就去了上房。 v第十六章 含珠刚刚帮妹妹洗了脸,听到他来了,她哄妹妹留在屋里,她与田嬷嬷一起走了出去,肿着一双杏眼哀求地望着程钰,「公子,您答应带我妹妹走了吗?」作势就要跪下去。 「我带你们姐妹一起走。」程钰厌烦地皱眉,趁她怔住忘了跪,他快速解释道:「我会想办法让知县放了张叔一家,届时你们假作北上寻亲,以后长住北方也好,避过风头再回老家也好,全凭你们做主。」 田嬷嬷大喜,握住含珠手道:「姑娘有救了!」 含珠也高兴得忘了哭,只是她想的比田嬷嬷多,转瞬又愁上心头,「公子打算如何劝说知县大人?他真会放我们走吗?我们若是随两位公子逃走,他会不会迁怒江家一众下人?」 「不用你管。」 程钰没有耐性一一回答她,冷声道:「明日事情便会有结果,你安心吩咐下人准备行囊,等令尊出了头七,我们便出发进京,走水路,记得派人去定船,船要中等,别太打眼也别太寒酸。」 他态度冷淡,话里信心十足,含珠莫名地相信他是真有办法,赶紧都应了。 程钰转身前最后说了一句,「你们姐妹喜欢哭私底下哭,别再来我们面前哭,也别再跪拜,再有一次,之前救你们的话就当我没说。」 含珠愣住,呆呆地望着他高大冷漠的背影。 田嬷嬷瞅瞅厢房门口,笑着道:「姑娘别怕,我看这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是看不得两位姑娘哭呢,说不出安抚的话,就这样冷冰冰训斥一样,其实话里头还不是为了姑娘着想?幸好现在雨过天晴了,姑娘快重新振作起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姑娘尽管安心北上,嬷嬷帮你看宅子,等沈家走了,我再递信儿给姑娘。」 含珠点点头。 其实她还没想那么远,她只庆幸她们姐妹可以逃出生天了,又担心事情有变。 黄昏时衙门那边传来消息,张叔一家拒不认罪,沈泽并没有用刑,暂且将四人连同那个门房收监,明日搜集更多人证物证再审。 含珠暗暗松了口气。 「姐姐,你在看什么?」凝珠见姐姐一直守在窗子前,频频往外望,走过来,也朝那边伸脖子。 含珠脸一红。 她在看厢房的人何时出门呢,既然说了明日就能解决,肯定得在今天出门吧?可是眼看天都黑了那边还没动静,莫非是打算晚上行动?晚上……该不会是学话本里那些劫富济贫的侠士,去威胁知县大人吧? 「姐姐?」凝珠又催了声。 含珠回神,不知如何解释,瞧见妹妹瘦下去的小脸,含珠心疼极了,摸摸妹妹脑袋道:「晚上想吃什么?姐姐给你做。」 既然有了希望,就不能再失魂落魄下去,爹爹虽然去了,但他肯定跟娘亲团聚了,爹爹那么想娘亲,她再不舍,也该替爹爹高兴,而她要做的,就是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妹妹,爹爹娘亲在天上看了,才会安心。 说到吃的,凝珠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她看看姐姐,又垂下眼帘,乖乖道:「我想喝粥。」 她想吃肉,但是爹爹死了,姐姐说过,接下来三年她们都不能吃肉。 含珠太了解自己的妹妹了,想了想,柔声哄道:「姐姐给你做糖醋排骨,凝珠喜欢吗?」 凝珠眼睛亮了起来,吞咽着口水问:「姐姐不是说不能吃肉吗?」 小丫头兴奋地脸都红了,看着妹妹期待欢快的小脸,含珠突然明白那人为何不爱看她们哭了。确实,她也喜欢妹妹高兴的样子,妹妹高兴了,她看着心里也舒服。 「妹妹乖乖等着,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姐姐保证你肯定爱吃。」 有好吃的,凝珠乖乖点头。 秋兰不在,含珠让春柳陪妹妹,她去了厨房。 田嬷嬷正在给程钰二人炖鸡汤,定王伤势严重失血过多,程钰给了江家一张百两银票,要求厨房好吃好喝伺候,就算出了丧事,田嬷嬷也没敢擅自给他们也换成素食。 这事她跟含珠商量过的,此时见含珠来了,田嬷嬷没有遮掩,好奇地问:「姑娘怎么来了?」 含珠熟练地系上围裙,细声道:「妹妹这两日瘦了不少,我给她做两道好吃的,嬷嬷,我记得家里还有油条呢吧?」 田嬷嬷连连点头,「有,还有十来根呢,姑娘要做什么?」 含珠挑了两个芋头,边洗边道:「糖醋素排骨,妹妹馋嘴了。」 田嬷嬷跟着咽口水,由衷佩服道:「姑娘真是蕙质兰心,天生一双巧手,姑娘那本食谱我也看过,怎么学都做不出姑娘的手艺来。」 夫人早早没了,姑娘领着妹妹在后院,针线有顾家的董氏提点,厨艺一开始求她教的,后来姑娘从老爷书房翻到一本食谱,就来了兴致,隔几天捣鼓一次,每次尝试两三次就能做出让人流口水的美味来。 可惜这样好的姑娘,要便宜张福那大字不识几个的糙小子了。 含珠并不知她心中所想,熟练地将芋头切成拇指来宽的长条,再把油条切成小段,中间用筷子挖空,芋头条塞进去就成了排骨模样。锅已经烧好了,添油烧热,将素排骨放进去炸至酥脆,沥干油捞出来暂且摆在盘子里。 菜谱上说要放姜的,妹妹俩都不爱吃姜,含珠就只切了酸梨、圆葱块儿加蚕豆拌炒,最后放入素排骨,撒些调料,煮开了便是一道糖醋素排骨,色泽红润,淡淡的酸梨香与芋头甜混合在一起,让人闻之就馋。 含珠喜欢做菜,做了一道就有点收不住手了,看看天色,又做了一道简单的南瓜豆腐羹。 因为感激程钰二人,含珠将他们的那份也做了,洗手时轻声叮嘱田嬷嬷:「端过去就好,如果他们问起,嬷嬷就说是你做的。」 田嬷嬷明白她的避讳,笑着应下。 含珠解开围裙,走出厨房时,又朝那边厢房看去。 厢房门紧紧关着。 含珠抿抿唇,去找妹妹了。 却不知她的一举一动也被程钰看在了眼里。 定王见他躲在窗前偷窥,纳闷询问:「你在那儿看什么呢?」 程钰离开窗前,面无表情道:「听到点动静,是下人送菜去厨房了。」 定王不疑有他,对着床顶抱怨,「整天躺在床上真是遭罪,明日你把凝珠喊过来吧,那丫头挺好玩的,逗逗她总比干躺着强。」 程钰没有搭理他。 过了会儿,厨房把晚饭端来了。 v第十七章 定王慢慢撑了起来,靠在床头,瞧见竟然有两个汤,奇了,「除了鸡汤,那个是红薯豆腐?还有糖醋排骨啊?闻着味道不太对啊。」 田嬷嬷笑道:「是南瓜豆腐,这个是糖醋素排骨,给两位姑娘做的,多做了一份,请两位公子尝尝鲜。」 「你做的?」程钰对着那两道素菜问。 田嬷嬷毫不心虚地应是,答完话退了下去。 程钰将饭菜挪到床前,跟定王一起用。 定王头一次吃素排骨,夹起一块儿尝尝,皱着眉头道:「外面的是油条,里面是什么?」 面面的,口味奇怪。 「芋头。」程钰解释道,「在福建吃过的。」 定王想起来了,当时厨子端上来,他不喜欢,以后厨房就没再送。 「你吃吧,我吃鸡肉。」定王对那个南瓜汤也没兴趣,专吃自己喜欢的荤菜。 程钰爱吃甜的,将两道菜都吃了个干干净净。 定王傻了眼,「你今天胃口不错啊?」 程钰淡淡道:「晚上要办事,多吃点才有力气。」 那边上房里,凝珠也吃得饱饱,满足地放下汤勺,「真好吃,姐姐做饭最好吃了。」 她小脸红红,含珠看了欣慰,拿起帕子帮妹妹擦擦嘴角,让春柳领妹妹去院子里散步消食。 「姐姐不去吗?」凝珠不解地问,以前都是姐姐陪她的。 含珠摇摇头,「姐姐有点困了,不想动,妹妹自己去吧,绕两圈就回来。」院子里有外男住着,她没事不好总往外面跑,出了一个知县大人,含珠不想再招惹厢房里面那个可能也好色的受伤男人。 看着妹妹出去了,含珠去了窗前,继续留意厢房那边的动静。 看到田嬷嬷领着小丫鬟去收拾碗筷,黑衣男人出来,站在门口唤妹妹。 含珠不禁攥住衣襟。 凝珠一回来,含珠就迎出了内室,低声问她,「他跟你说了什么?」 凝珠仰头道:「他让我今晚搬回厢房住,还说接下来几日他有事出门,我都得守在大哥哥身边。姐姐,我搬过去行吗?」 含珠明白,男人既然说了,肯定不会允许她拒绝的。 「妹妹去吧,记得要听话,别惹大哥哥生气。」听妹妹的描述,受伤的男人脾气很好,也没有欺负过妹妹,含珠还是比较放心的,而黑衣男人出去办事,怕江家对他的同伴下手,才命妹妹继续去当人质的吧? 送走妹妹,含珠熄了灯,假装睡下,实则守在窗前。 夜深人静。 灯都熄了,屋子里黑漆漆一片,院子里因为天空挂着一弯残月,倒勉强能看清树影。 含珠在纸窗上挖了一个小孔,恰好对着厢房门口。 那边迟迟没有动静,含珠的心就一直悬着。 她也不知自己在等什么,那人既然把接下来几日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定是有八成把握。可她就是想亲眼确定他出去对付知县大人了,否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难以安稳。 或许他真的去了,她更加睡不着了吧?怕他失手反被衙役擒获,怕自己姐妹终逃不过厄运。 担惊受怕,连爹爹都没法好好缅怀。 眼泪簌簌滚落,含珠低头拭泪,止住了,收起帕子抬头。 却正好看见一根细竹管从她戳的那个小洞伸了进来! 如见了鬼,含珠狠狠打了个激灵! 就在她怕到忘了呼救时,一股浓香迎面扑来,仿佛蒸饭起锅那一瞬,全都喷在了对窗而坐的她脸上。那香太呛人,含珠不受控制地咳嗽,捂着鼻子迅速后退,正要喊人,脚下一软,身子也软软地倒了下去。 「爹爹……」 含珠本能地喊最亲的人,发出的声音却连自己都听不太清。 她想站起来,腿没有力气,外面很快传来轻微的撬门声,含珠浑身发抖。站不起爬不动,她勉强撑着自己坐了起来,费劲儿抬起手去摸桌子上,摸索半晌,却没有碰到一样东西。 含珠又怕又悔,平时喜整洁,东西用完后都会摆到桌子里面…… 外面突然传来轻轻的一声「吱嘎」。 门开了。 含珠抖得更厉害了,使出仅剩的全部力气,将整张桌子推翻! 哗啦一片响,惊得沈泽脚步一顿,但他左手已经挑开了帘子,右手握着一颗散发皎皎光辉的明珠,见地上果然歪歪垮垮躺了个人,还正是他惦记了好几日的美人,沈泽不由笑了。 没有说话,他从容进去,迎着含珠惧怕的目光侧耳倾听,等了十几息的功夫,确定外面没有任何声响,他笑着将照亮的宝贝放到桌子上,蹲下去,柔声对含珠道:「含珠果然机智,可惜没人听到,这下你要怎么办?」 含珠此时连支撑自己坐起来都办不到,瑟瑟发抖躺在地上,哭得如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沈泽瞧着心疼极了,俯身将美人抱到床上,照亮的珠子也放到她一旁。他没有急着动手动脚,而是坐在床边,一边帮含珠擦泪一边轻声哄道:「你别哭,我迷晕了外面的丫鬟,特意留你清醒,就是为了跟你说明白。」 含珠闭着眼睛,连偏头躲他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哭。 她可怜巴巴的,沈泽无奈苦笑:「你说你,夜里不躺在床上睡觉,去窗前做什么?你要离得远一些,不至于连抬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他不喜欢女人木头一样干巴巴的,因此这药除了催.情,只是让她无力剧烈挣扎,留了给她配合的力气,没想她正好在窗前坐着,看这情形,准是吸了一大口吧? 「别哭,听我说。」 沈泽收回手,好声跟她商量,「含珠,我倾慕你的美貌,故使出这等下作手段,不过你放心,我是真心喜欢你,也舍不得伤你心,只要你乖乖从了我,明日我就只判张叔一家逼亲之罪,一人打二十板子,在牢里关三个月便放他们回乡下过日子去,然后你跟凝珠搬到县衙。我喜欢你,你的妹妹便是我的妹妹,你安心跟着我,替我生儿育女,等凝珠长大了,我给她挑个好女婿。你若是宁死不从……」 v第十八章 看着含珠渐渐泛红的仍旧带着豆蔻少女稚嫩的芙蓉面,沈泽声音陡然变冷,「那么你死后,我会继续养着你妹妹,收她为禁.脔顶替你,张叔一家更会落得谋害你父亲的罪名,秋后问斩。」 含珠眼泪一顿,体内陌生的热都因这番话暂停了蔓延。 沈泽知道她听明白了,拉过她右手伸到他衣摆之下,在她羞愤咬唇之际紧紧按住她的手,邪笑道:「含珠答应跟了我,就轻轻捏一下,若是依然想死,你就一动不动,我看着你死,等你死了,我再去找你妹妹,她一个八岁的孩子,肯定比你好哄。」 对女人直接用强有什么意思?沈泽从来不屑那样,他喜欢一点点教她,将一个知书达理的小家碧玉教得乖顺懂事,主动讨好他,而女人从羞涩不肯到肯的过程,最是喜人。 含珠被他按着手,隔着单薄的衣衫,清清楚楚感受到了男人的狰狞。 如果没有妹妹,含珠马上就咬舌自尽了,可她还有妹妹,她不从,这个衣冠禽.兽便会…… 含珠眼泪越来越多,却不得不委曲求全,在沈泽沙哑的催促里,听他的话。 沈泽兴奋地握紧她手,「含珠以前没碰过吧?也不知道男人身上有这样的好物是不是?」 含珠眼泪不止,身上却因他的动作他的话越来越热,想要收回手,他不放。 她绝望地哭出了声,细细弱弱的,因为那药效的关系,更像难耐之下的邀请。 心知火候已到,沈泽飞快松了她手,起身脱衣。 程钰就趁他背对屏风那一瞬,鬼魅般贴了过去,锋利匕首直接抵在他脖子上。 沈泽腰带还没松完,骤然被袭,惊得浑身一抖,之前威风的地方立即蔫了下去。 他不敢扭头,对着床里侧颤声问:「好汉饶命,你要钱要人,我都给你……」 程钰瞥向床上粉面桃腮如海棠欲开的姑娘,见她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边哭边用那双水蒙蒙的眸子感激地看着他,娇.喘微微,泪光颤颤,可怜又动人。程钰别开眼,迅速放下纱帐,胁迫沈泽转身,「先把解药给她。」 沈泽不傻,料到刺客跟江家姐妹是同伙的,而且应该不敢杀他,理智渐渐回归,尽量平静地道:「不瞒公子,我这番过来是为了欺她,怎么会准备解药?公子放心,那药药效不烈,喝杯凉茶,用不上半个时辰也就散了。」 程钰扣住他肩将他抵在墙壁上,刀刃对着他脊背扎进一寸:「交出解药。」 沈泽疼得额头冒汗,急着哀求:「真没有解药,我若欺瞒你,罚我不得好死!」 程钰手上继续用力。 沈泽钻心钻肺地疼,依然不改口。 程钰信了,扫一眼房间,将人带到桌子旁,取了抹布堵住他嘴,随即扯住沈泽胳膊,咔哒两声脆响,利落无比地先后卸了沈泽两条手臂。 沈泽疼得几欲晕过去,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 程钰踩住他脚踝,「老老实实躺着,敢逃,我不杀你,你的两条胳膊却也别想再接回去。」 沈泽恨死了他,又怕极了他,连连点头。 程钰料他也不敢再折腾,收起匕首,提起茶壶去了床前。 里面明珠熠熠生辉,隔着纱帐也能看清她双腿交替磨蹭,身子轻摇,如初开的花瓣在风里颤动,风来来回回,送来缕缕幽香。 这是程钰第二次闻到她身上的香,比第一次还浓还媚,钻到体内,在他胸口撩起一把火。 下面却平平静静,如他在一墙之隔听人行房,心里会升起每个男人都有的渴望,然也无用。 程钰冷笑,挑起纱帐,将茶壶挪到她脑袋之上,对准唇道:「张嘴,喂你喝水。」 他与沈泽的话含珠都听见了,程钰挑开纱帐前她马上闭上了眼睛,仿佛自己看不见,旁人也就看不到她此时的狼狈。听程钰说要喂她喝水,她以为会像她喂爹爹喝药那般,虽然难为情,为了尽快恢复正常,也只能轻启红唇。 她嘴张开地小,隐约可见贝齿香舌,程钰本想让她再张大点的,见她脸红得不像样,他皱皱眉,弯腰俯身,让茶壶嘴离她更近。 清凉的茶水毫无预兆灌下,含珠没有准备,本能地闭嘴吞咽,于是茶水浇到她脸上脖子上,越发狼狈,也越发勾人。 换个男人定会趁机大饱眼福,程钰却只觉得不耐烦,就好比饿极的乞丐,在他面前摆一桌最丰盛的美味儿却封了他嘴叫他不能吃,那乞丐见了美味儿只会恼火生气。此时含珠越美越撩人,无异于更无情地提醒程钰,他做不成正常的男人,药治不好,女人刺激也无用! 心中有火,程钰猛地掐住含珠下巴,不管不顾地灌她喝水,灌得她湿了衣襟也不管。 灌了半壶,他将茶壶丢到床上,转身叮嘱她:「这几日我都在县衙,记住我的话,令尊出了头七你们便乘船北上,到了苏州码头停靠半日,我在那里与你们汇合。」 出发时定王伤势虽然不能痊愈,挟制江凝珠足矣,江家这几人不敢不听话。 含珠半身都湿透了,呜咽着应他:「好……」 她知道自己不该哭,他救了她,他再粗鲁,都是个君子,没有趁虚而入,那她还哭什么? 她忍不住,脸上被他掐得疼,脖子上胸口都是水…… 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今晚先是被恶人羞辱,又被冷漠恩人蛮横施救。 身体渐渐有了力气,含珠拉过被子,不顾茶壶打翻又有水流了出来,蒙在被子里哭,连两人是何时走的都不知道。 哭着哭着睡了过去。 早上醒来,眼睛又红又肿。 外面春柳大概是因为迷.香的缘故,还没有醒,含珠悄悄收拾好床铺,扶正桌子,将碎掉的瓷器清扫出去,再打湿帕子轻敷眼睛,一边敷了会儿,虽然还有些肿,总算能看了。 春柳醒了进来服侍她,见她眼睛肿着,没有怀疑,老爷去了,姑娘夜夜以泪洗面的。 「姑娘没伤到手吧?」得知她不小心打碎了东西,春柳担心地问。 含珠摇摇头,没用她伺候梳头,「我自己弄,秋兰不在,你去照顾二姑娘吧。」 她惦记妹妹,春柳马上去了,回来后道:「姑娘放心,那人会讲故事,二姑娘听得挺开心的。」 妹妹无忧无虑,含珠则担心县衙那边的进展。 日上三竿,张叔一家回来了,却是沈泽判门房诬蔑,还了张叔一家清白。 「姑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那位公子怎么成了知县大人身边的随从?」死里逃生,张叔总觉得有蹊跷。 v第十九章 含珠一颗心在忠仆回来时就落了地,这会儿庆幸地将程钰的安排说给张叔听,「他武艺高超,知县受他胁迫不敢不从,他让咱们先走,肯定也为自己想好了退路。」说话时察觉那边张福一直紧紧盯着她,含珠浑身不自在,语毕劝道:「张叔你们受苦了,先回去歇息歇息,下午咱们再商量北上事宜。」 张叔也发现儿子的失礼了,连忙领着妻子儿女告退,回到自家住的跨院,他将儿子叫到一旁,狠狠数落道:「你眼睛给我老实些,那是大姑娘,是咱们的主子……」 「老爷将她许配给我了,她是我妻子,我怎么就不能看了?」张福不悦地回嘴。 张叔见儿子竟然抱着这种心思,气得一巴掌拍了过去:「你给我闭嘴!就算大姑娘愿意下嫁给你,现在你们还没成亲,她就依然是你的主子,你再敢有半分不敬的念头,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张福手臂被打,躲闪时牵扯到背上的伤,懒得再与父亲说,闷闷道:「知道了,我回去趴着,一会儿爹让娘来给我上药。」 他提起伤势,张叔心软了软,跟着他走了一段路,语重心长道:「老爷交代百日内成亲,大姑娘肯定记得,但大姑娘没有主动选日子前,咱们谁都不能催,你也给我老老实实待着,没事别往大姑娘身边凑……」 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就是不知张福到底听进去了几句。 张叔一家的案子结了,梧桐县这个小县城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 江家要搬家的消息也迅速传遍了整条街坊。 程钰给含珠找的借口是北上寻亲,但江家、张家在外面都没有亲戚,很多街坊都知道,含珠便换了个说法,改成搬家。谁都不愿远离故土,但江家跟顾家闹僵了,又与官府有些梁子,因为胆小害怕选择逃避也说得过去,而且含珠让张叔放出了话,他们只是搬走一阵子,兴许三五年后就回来了,如此街坊们并没有表示太过震惊,纷纷携礼来告别。 含珠周到地接待客人,事后带上礼物去左邻右舍话别,也是请他们帮忙留意宅子。 忙了几日,不知不觉就到了江寄舟的头七。 定王自诩恢复得无需人质就能对付江家家丁了,暂且放了凝珠与姐姐团聚,凝珠好几日没同姐姐说话了,进屋就抱住姐姐,「姐姐,咱们为什么要搬走啊?」 含珠屋里窗户上还留着小洞,见厢房门口多了个伸懒腰的俊朗男人,脑袋还朝这边转了过来,似乎很好奇一样。含珠心里紧张,拉着妹妹去了床上坐,轻声解释道:「知县是坏官,咱们留在这里有危险,等将来他转到别处去当官了,咱们再搬回来。」 背井离乡的真正原因不能告诉外人,告诉妹妹却没关系。父亲说过,朝廷官员换得快,就说梧桐县,最长的一位知县做了九年也就升到别处了。 听说是为了躲坏人,凝珠没有那么不舍了,抱住姐姐道:「只要跟姐姐在一起,去哪里都行。」 含珠搂住瘦小的妹妹,下巴抵着她脑顶,湿了眼眶。 她也一样,只要妹妹好好的,让她做什么,她都愿意。 夜里凝珠又回了厢房,含珠自己躺在睡了十来年的床上,久久难眠。 明天她就要搬走了,离开熟悉的家。 太过安静,她隐隐约约听到一声响,好像有人从高处跳下来了一般。 宛如噩梦重现,含珠害怕地坐了起来,摸出藏在枕头下的匕首。 要出发了,得采办些东西,含珠特意让张叔帮她买了把匕首护身用。 等了很久,外面却没有动静。 含珠不敢下地去看,也不敢喊人,就那样抓着匕首紧张地坐着,直到三更梆子响,里外依然一切如旧,含珠才试探着喊春柳,喊了两声无人回应,也不知春柳是出了事,还是她声音太小春柳没听见。 犹豫片刻,含珠终究还是不敢下地,继续提心吊胆地防备着。 枯坐到天明。 一晚没睡,含珠也没觉得困,看着熹微晨光慢慢照亮屋子,反而深深松了口气。 是她听错了吧? 「姑娘你看!」 春柳醒后去端洗脸水,揉着眼睛开门,发现门前用石头压了两张好似盖了官印的纸,她识字不多,看不懂,急急地送进来给含珠看。 含珠意外接过,低头一看,是两张路引。一份是从杭州府梧桐县到山东济宁,一份到天津。 含珠想到了那人的话,说是过江苏之前,遇人盘查都出示近的,过了江苏,再出示远的。 这样有何意义? 是怕沈泽追到天津,便用一张山东的误导沈泽?也就是说,沈泽不知她们真正的目的地? 那么,那人应该是让沈泽交出官印,他自己写的路引吧? 含珠再次端详那字迹,刚劲有力,有种寒梅傲雪的冷意蕴含其中,如同他的人。 不知为何又想到了那晚,他出现的那么及时,她被沈泽欺辱的过程,他肯定都看到了吧?在他眼里,她是不是一个不知廉耻的姑娘,摸了外男还苟活于世? 要照顾妹妹,含珠再羞愧也不会因为那事寻死觅活,她小心翼翼遮掩,不让春柳等人察觉,她也不在乎他心里会怎么想她,只是两人还要同船北上一个多月,再见面的话…… 尽量躲着他些吧。 打定主意,含珠派春柳先将第一份路引送去张叔那边。 早饭过后,全家就开始收拾了。 厢房里头。 定王穿一身粗布衣裳,对着镜子一点一点往脸上粘胡须,凝珠站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动作,觉得新鲜又有趣。眼看着定王又在脸上弄了两个痘,一边一个,还正好贴在脸颊中间,凝珠忍不住笑了出来,声音清脆如百灵鸟儿叫。 定王扭头,一本正经地问她:「笑什么?」 凝珠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他脸,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都是笑,「你怎么都贴在中间啊?」 定王看看镜子,又问她:「很丑?」 他一双凤眼明亮非常,比夜里的星星还要好看,凝珠刚要说不丑,目光落到他脸上,又扭头笑了起来。 定王故意逗她的,怎么可能弄那样丑得打眼的易容?不过是这阵子躺在床上养伤,也只有逗逗这丫头才有些乐趣。 重新取下那两颗痘,一个贴在额角,一个贴在右脸一侧。收拾好了,定王站了起来,弯腰朝身边的小姑娘行礼:「二姑娘,咱们该出发了,小的叫丁二,这一路都是我伺候姑娘。」 皇宫里的人,最擅虚与委蛇,定王演戏的功夫也是炉火纯青的。换成另一个普通百姓,他或许低不下皇子高贵的头,但面前只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他既是演戏,也有跟她逗着玩的成分,这个仆人扮得就惟妙惟肖了。 v第二十章 凝珠眨眨眼睛,聪明地配合他,转身往外走:「好啊,但你会赶骡车吗?」 「小的不但会赶车,还会划船,」定王笑着跟在她身后,「河里有乌龟妖飞出来要抓姑娘,我也能护住姑娘。」 凝珠嘟嘴跟他分辨:「说了乌龟不会飞……姐姐!」 小姑娘出门后突然朝上房那边跑去,定王顺势看去,就见一个一袭白裙的姑娘刚从上房出来,头上帷帽遮掩了容貌,看个头,不过十二三岁,也就是个半大孩子。 这江家姐妹也够可怜的。 知道对方定了亲事,定王守礼地移开视线。 含珠一直暗暗提防他,见他还算守礼,她也没有再耽搁,牵着妹妹的手一起去了前院。 行礼都装好车了,满满五辆骡车,三辆骡车是跟街坊们借的,送到码头再折回来。其中一车全都是书,另一车是江寄舟夫妻生前最喜欢的字画用具,含珠都带上,将来思念父母时身边好有个寄托。 一一跟街坊们告别,含珠先看着秋兰扶了妹妹上了第二辆骡车,那个男人当车夫,她才与春柳上了前面那辆,张叔替她赶车。 坐稳了,含珠挑起窗帘,最后看向自己的家。 看见娘亲牵着她走出来,娘俩站在门口迎接爹爹归家。 看见妹妹淘气地跑了出来,要买糖葫芦…… 一幕一幕,渐渐变成爹爹出殡那日,棺椁被人抬出大门。 短短几日,物是人非。 「走吧。」含珠放下窗帘,哽咽着道。 张叔也看了一眼他住了半辈子的江家宅子,轻叹一声,赶车出发。 车队慢慢出了城门,走出几里,前面长亭前突然转过来一人一马,张叔眼睛好使,认出那是顾衡,恨上心头,头也不回地提醒道:「姑娘,顾衡来了,咱们不理?」 含珠还沉浸在离乡的愁绪里,闻言点点头,忘了张叔在外面看不见她。 春柳体贴地开口回张叔:「您只管赶车,随他说什么,咱们都只当没听见。」 张叔正是这样打算的,目不斜视,照旧维持原速赶车。 「张叔,我有几句话想跟含珠说,你停停?」顾衡皱眉道,催马与骡车并肩而行。 张叔不理他,也没有停车的意思。 顾衡明白了,不再与张叔浪费时间,对着车窗问道:「含珠,你在里面是不是?」 含珠不欲理他,又怕他纠缠一路惹人非议,低声嘱咐春柳。 春柳马上道:「顾秀才,我家姑娘说了,顾秀才真若记得我家老爷的栽培之恩,就请你谨守君子之礼,速速离去,别再胡搅蛮缠。」 顾衡见含珠连话都不想对他说,心中冷笑,声音却越发温柔:「含珠,我知道你生我的气,我不求你原谅,只是搬家是大事,你好歹告诉我你与凝珠要搬去山东何处吧?恩师膝下只有你们两个女儿,你就这样走了,万一以后出了什么事,我一无所知,没法照应,如何对得起恩师在天之灵?你告诉我,将来有机会我偷偷去看你,如果你过得好,我绝不露面打扰。」 「你给我滚!」 张福赶着另一辆骡车从车队里冲了出来,与定王凝珠的并驾齐驱,怒气冲冲撵人:「含珠有我照顾,不用你担心,有这假惺惺的功夫,你不如回去劝你们家老太太,让她往后多给我家老爷抄经上香,免得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气得脸红脖子粗,若不是顾衡骑在马上随时可能会跑,张福定要下去打他。 顾衡看他一眼,略微抬高了声音,「含珠,你真决定嫁给这样的人了?你跟我生气没关系,但婚姻不是儿戏,关系到你下半辈子的幸福,含珠还是慎重考虑吧。」 「顾衡!」张叔也生气了,猛地停住车,跳了下去。 张福见了,再无顾虑,跳下车去堵人。 顾衡轻蔑一笑,迅速调转马头,退远了才扬声喊道:「含珠,该说的我都说了,知你恼我,今日我就送到这里,咱们有缘再聚!含珠,明年我会进京赶考,你以后需要人帮忙了,可到京城或故里打听我的消息,含珠你记住,只要你来找我,我顾衡永远都会护着你!」 含珠紧紧捂住耳朵,不听他污言秽语。 春柳忍了又忍,最后没忍住,挑开帘子朝他大骂:「呸!就你这种无耻小人,这辈子顶多是个举人了,还想去京城当官,下辈子重新投个好胎吧!」 姑娘家声音细,娇娇脆脆的,远远传出去,骂人也好听。 定王第一次见识到女人骂人,朗声大笑,「对,骂的好,我看他也没有富贵命,当不了官的!」 顾衡是吧,梧桐县的顾衡,他记住了,这样一个悔婚又来挑拨孤女与新未婚夫关系的男人,真让他当了官,也是个奸臣,若不是现在不方便,进京也需要一个多月的路程,他连举人都不给顾衡当。 定王自认帮了江家,殊不知在江家众人眼里他也不是好人,张叔张福没领他的情,各自上车了,春柳也强忍着才没有回头瞪他,迅速退回车厢安抚含珠。 定王摸摸鼻子,无所谓地笑了笑,继续悠闲地当车夫。 县城衙门,程钰也挺悠闲的,坐在沈泽的书房里看书。 这几日他与沈泽同行同住。沈泽假借差事繁忙没有回后院,白日里他照常升堂断案,程钰在旁边紧紧盯着,夜里将沈泽捆住手脚绑在桌子上,他在床上安睡,早上再松开他,如此在外人看来,沈泽除了憔悴些,毫无异样。 「公子,江家姐妹走了,你可以放了我了吧?」沈泽双手被缚,跪在北面墙角白着脸哀求。 「三日后放人。」程钰淡淡地道。 沈泽懂了,他是怕他带人追上去报复。 不想再吃苦,沈泽诚恳地解释道:「公子,你也知道我的为人了,我是好名声的,江家案子已经尘埃落定,我错过了最好的时机,现在根本没有理由再去追人,我也不会为了她甘愿落个欺凌孤女的骂名,公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程钰视线没有离开手中的书,只掏出匕首放在桌子上。 轻轻一声响,沈泽却打了个冷战,浑身几处刀伤一起疼了起来,急忙闭上嘴,不敢再烦他,生怕他一个不高兴,解释都不解释的,又直接朝他身上插一刀。 他安分了,程钰继续看书。 到了第三日,程钰命沈泽去登高赏秋,实则是送他离开。 沈泽信了程钰的话,打起精神上了马车,程钰充当车夫。 v第二十一章 没到晌午,梧桐县的百姓就听到一桩噩耗,知县大人出游遇难,马车栽进了山沟。衙役去救时,撞见一群野狗,火急火燎撵走,知县大人身上已经不能看了,只能勉强认清人,那个同去的新衙役更倒霉,尸首都不知被野狗拖到了何处。 百姓们纷纷叹息,这样一个好官,怎么就英年早逝了? 李老太太听说后,对着江家院子喃喃自语:「含珠若是知道了,会不会回来啊?这会儿快到苏州了吧?唉,也不知田嬷嬷派去送信的人能不能追上……」 而隔壁的江家,一片沉寂,柔和夕阳里,唯有院中两颗桂树,依旧飘香。 红日将垂,在江上洒下灿烂余晖。 含珠坐在窗边,看岸上炊烟四起,五六岁的孩童携手归家,瞧见有行船,孩子们还会好奇地指着围观,说些她听不到的话。 「姐姐,咱们快到苏州码头了吧?」凝珠趴在榻上,兴致寥寥地问。 船行了三日,都只能在这小小的船舱里待着,她当然不习惯,想出去看看,姐姐又不许。 含珠点点头,走到妹妹身边坐下,摸摸她脑顶道:「是啊,晚上妹妹想吃什么?」 凝珠讨好地道:「我想吃汤包。」 船停靠过几个码头,码头上有各种各样吃食小摊,凝珠头回出远门,确实吃到一些新鲜的。 含珠笑了笑,喊秋兰进来,让她去传话。 她们租了两条船,前面的由船家撑船,张福坐在上面看着行李,张婶也在那边,给他们做饭。这边船上由张叔与那个男人撑船,张叔在船头,那人在船尾,白日分在两头,夜里张叔与他一起睡,中间隔着秋兰春柳的船篷,影响不到她与妹妹。 去码头买东西的活儿都是张福做的。 张福每日最欢喜的就是靠岸了,灵活地提着食盒跳上码头,给那位自称丁二的恶人买屉肉馅儿汤包,自家人跟姑娘们都吃素馅儿的。回到船头,见父亲站在船首接应,张福小声哀求:「爹你让我上去行不行?」 他不跟她说话,能靠近了听听声音就够了。 张叔守礼,坚决不许,撵走儿子,他将一个食盒递给因为要吃饭来了前头的定王,他往船篷走去,敲敲门,亲女儿秋兰开的,接了食盒赶紧就把帘子放下了。张叔折回船头,见定王已经掀开盖摆好了碗筷,他盘腿坐下去,与他一起吃了起来。 装什么人就要有什么样子,定王又是带过兵的,不拘小节,大口吹凉汤包,一口一个,哪里有皇子王爷的样子?在岸上看,就是两个普通的船夫,任谁也不会怀疑。 吃完了,趴下去掬捧寒凉的江水洗洗嘴,定王暂且没有回船尾,懒洋洋靠在船板上,眼睛扫着岸上,嘴里与张叔闲聊,「张叔还真是忠厚,老爷没有看错人啊。」 以江家此时的境地,张叔一家抢了她们姐妹的钱财都没什么奇怪的,一家人却都本分地做着下人的活儿,只有那个张福不规矩,真把自己当江家女婿了,整天惦记着上姑娘的船。 张叔叹气,望着天边红灿灿的夕阳道:「老爷走得急,晚两日,也不会把姑娘许给我那没出息的儿子,老爷许了,是看得起我,我怎么能辜负老爷的信任?」老爷也是出于无奈,眼看着要去了,不早点定下来,大姑娘就要守孝三年,那样娇滴滴的一个姑娘,家里没有长辈,被恶人盯上怎么办?可惜老爷不知道,大姑娘早就被那个狗官盯上了。 定王用余光瞧了眼船篷。 江家这位大姑娘容貌不知多美,性情可是比真正的闺秀还要娴静,京城那些贵女沦落到这种地步,都未必能做到三日不出船舱,她不但自己静,还有本事将贪玩好动的妹妹也留在身边。 正看着,前面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声音熟悉,只是说出来的话他一个字都不懂,似乎是杭州土话。 定王皱眉看去,就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粗衣汉子站在船头,旁边地上放了两个筐,里面都是苏州特产。再看他容貌,肤色白皙,生了一双细长的眯缝眼,下巴上留着一缕山羊胡须,鼻子旁还有颗黑痣。 定王玩味地打量对方。 张叔愣了会儿,跟着就将人请了上来,自然无比地对定王道:「这是老爷故交刘掌柜,在苏州做小生意,得知咱们要去山东,正好他也要去山东一趟,提前约好了一起去的,你领他去后头安顿吧。」 定王连忙站了起来,殷勤地领路,「原来是刘掌柜,这边走,来来来,我帮您提东西。」 他说官话,程钰也就改成了官话,「有劳了。」 真的就让定王帮他拎那两筐礼。 两人一前一后从船篷经过。 里头凝珠低头吃汤包呢,含珠侧耳倾听,透过竹帘缝隙看到那人高大的背影,越发确定是他赶过来了。 不知为何,含珠突然觉得踏实了很多。或许是那个爱笑的丁二有可能好.色,这人虽然冷漠,在男女上头却是正人君子吧?如此有他在船上制约丁二,丁二就算有坏心思也会顾忌他。 定王可不知道自己因为程钰被人扣上了风流公子的名头,到了船尾,两人坐下说话。他仔细瞅了瞅程钰,好奇道:「行啊,你这易容的本事比我强多了,眼睛怎么弄成这么小的?」 程钰冷声问他:「你要学?」 定王摸摸自己狭长的凤眼,打趣道:「算了,我眼睛本来就没你大,万一恢复不过来,我怕回去也没人认识我了。怎么样,那边都收拾干净了?」 程钰点点头,「死了。」 定王并没吃惊,只是沉声道:「江家仆人会不会过来递信儿?」江家姐妹为了逃难才愿意随他们北上的,若是半路得知威胁已消,肯定想回归故里,他与程钰虽然能威胁她们继续前行,但对方心不甘情不愿,路上就容易出差错。 程钰合衣躺在榻上,闭着眼睛道:「我警告过田嬷嬷,年前她敢派人递信儿,我便杀了江家主仆。而且她们说了搬家,知县一死她们马上回去,容易惹人猜忌。」 他行事周全,定王放了心。 程钰累了,朝里面翻了过去,「赶了一路,我先睡会儿。」 从杭州快马加鞭赶过来,确实辛苦,定王没再烦他,过了会儿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你睡我榻上,我晚上睡哪里?那边船上还有地方,你过去睡!」 他能忍受跟张叔同住一室,却不想跟别的下人挤一个船篷。 程钰也不想换船,假装睡着不理他。 张叔肯定要留在这边守着他家俩姑娘的,定王看看里面仅有的两张床榻,起身去扯程钰。张叔刚好走过来,见两个大男人居然为了一张床争抢,忍笑道:「晚上我打地铺吧,这会儿天不冷,睡床板也没事,公子稍等,我去拿套新被子。」 说完就走了。 有了解决办法,定王放了程钰,哼道:「一会儿我盖新被子,这个被你碰过了。」 程钰面朝里侧继续睡觉,江水不停地流,客船有规律地晃动,很快就睡着了。 次日船尾撑船的人换成了程钰。 他与定王在福建抗击倭寇,无论是划船还是游水,功夫都练出来了。 定王歪躺在一旁,惬意晒日头,眯着眼睛看岸边青山绿水,看了会儿嫌闷,问程钰:「你说凝珠才八岁,她姐姐为何不让她出来玩?她年长需要避讳,连妹妹都看在身边,莫非我在她眼里是那种连小孩子都欺负的恶人?」 v第二十二章 「我怎么知道?」程钰依旧还是昨日的打扮,下巴上的假须迎风飘扬。 他寡言少语更没趣,定王瞪他一眼,忽的站了起来。 程钰扭头看他:「你……」 「安心撑船吧,我有分寸。」定王背对他摆摆手,到了中间的船篷,他扬声道:「二姑娘,我想钓鱼,里面有鱼竿吗?」 含珠正在教妹妹认字,听到这话,她朝张嘴欲言的妹妹摇摇头,用眼神示意春柳去应付。 春柳出去,歉然道:「这边船上没有,公子实在想钓鱼,我去问问前面船上有没有?」 语气并不和善。 定王看向前面,见张福站在船尾紧张地望着这边,分明是怕他对他的未婚妻做什么,心底突然冒出来一股火,他堂堂王爷,被姑娘提防没什么,怎么连一个粗鄙的下人都敢小瞧他? 他退后一步,靠着船栏笑,王爷的尊贵之气尽显,颐指气使道:「去吧,快点。」 春柳没有看他,自然没有看到他脸上的笑,那边张福却看得清清楚楚。身为一个男人,眼看着旁的男人在未婚妻船上朝他示威,他却只能远远着急,张福也憋了一肚子火,春柳过来问,他想也不想就道:「没有!」 「你没问怎么知道没有?」张叔低声斥他,问对面撑船的船夫,「有鱼竿吗?」 船夫操着一口不太熟练的官话道:「有,鱼竿鱼网都有,我这就去拿出来?」 张叔嗯了声,等船夫走了,他指着前面的船篷训斥儿子:「你给我坐里面待着去,没事一直盯着后面做什么?」他知道儿子是在防着那二人,可姑娘不知道,万一以为儿子在偷窥她怎么办?至于那两个人,人家有功夫,真有歹意,在杭州就出手了。 张福拗不过父亲,赌气走了。 定王看着他进了船篷,嗤了声,接过鱼竿后对着船篷道:「二姑娘,我要钓鱼,请你出来看。」 特意在「请」字上加重了语气。 他想要的,谁敢不从?别真把他当船夫。 含珠听懂了男人话里的威胁,见妹妹也是兴奋想去的,她无奈地下了榻,亲手替妹妹系好秋里穿的披风,柔声叮嘱道:「外面风大,妹妹多穿点,出去后别靠船舷太近,小心掉下去。」 凝珠乖巧地点头,「我知道,姐姐不用担心。」 含珠摸摸她脑袋,让春柳秋兰一起出去照看。 没过多久,外面就传来了凝珠清脆的笑声。 含珠心中好奇,悄悄挑开窗帘往外望,看不见,她额头挨得窗子更近,却只看到一个撑船的身影。他侧对她站着,衣袍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贴在身上勾勒出高大挺拔的轮廓…… 还没看到他脸,他忽的看了过来。 含珠立即放下竹帘,仓皇退后时不小心撞到桌子,手更是将茶碗拂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含珠心跳快得厉害,捂着衣襟站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他有没有看到她? 看到了又会怎么想? 心不在焉地捡起空茶碗,含珠看看刚刚自己坐着的地方,无比后悔。 船尾。 听到那声并不清晰的闷响,程钰撑船的手顿了一下。 她退得急,他只看到一张白皙俏丽的脸,还没看清她神情,她就逃了。 是在看他,还是看她的妹妹? 程钰回头,看一眼距离他足有五步远的钓鱼的几人,怔了怔,继续撑船。 晌午休息,定王在船尾小解完回来,惊讶发现程钰去掉了鼻子旁的黑痣。 「早该弄掉了,看着就倒胃口。」定王嫌弃地道,就跟他脸上的痘一样,都是小东西,船靠码头时再粘上也来得及。 「我没让你看。」程钰冷冷地回他。 定王气结。 客船行到徐州地界,白日还好,晚上就冷了,含珠早早让人将厚棉被翻了出来。 大抵是水土不服,含珠这两日都不大舒服,怕妹妹担心,自己也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含珠悄悄忍着,不想这晚总忍不住咳嗽。含珠难受地翻个身,拉起被子闷闷咳,不知咳了几次,发觉妹妹动了动,似是要醒,含珠不愿惊醒妹妹,悄声下了榻,穿好鞋子披上斗篷,裹得严严实实出了里间。 她在船篷里闷了半个多月,极熟悉里面的摆设,小心翼翼地走,不用灯照也没撞到一样东西。外面榻上春柳秋兰睡得沉,都没察觉自家大姑娘起来了。 含珠用帕子捂着嘴,飞快开了门,走到外面,靠在船栏上,才放下心捂着帕子闷咳。 江风卷着湿气吹过,带走她几乎被流水淹没的声音,也彻底带走了她的睡意。 含珠扶着船栏,怔怔地看江心月影。 今日是十五吧? 距离中秋已经过了一个月。 上次月圆,她还跟父亲一起,如今…… 含珠仰起头,望天上的明月。 可眼泪不受控制,没有因为她仰头就收回去,而是随着斗篷兜帽一起落下,倒映月色泛起点点微弱的光,继而迅速消失在她掩口的帕子里。 月光清冷无情,不因凡人的愁绪伤怀起任何波澜。 她也无心赏月,捂着帕子无声地哭,香肩轻颤,斗篷下摆随风而舞,如脆弱娇嫩的丁香,随时都可能被风吹落江中。 船尾拐角处,程钰渐渐皱眉,看她在那儿站了足足两刻钟也没有回去的迹象,他慢慢走了过去,「想跳下去寻死?」 v第二十三章 未免惊动船篷里的其他人,他声音放得极低,但又清清楚楚传到了含珠耳里。 她大吃一惊,本能地朝一侧退了两步,抬头,对上他被月光照得清清楚楚的俊朗脸庞,那双黑眸古井无波般直视着她。含珠不敢再看,立即低下头,目光瞄向船门。门在她与他中间,进去吧,他好像问了她什么,她理也不理,会不会很失礼? 他毕竟是她们姐妹的救命恩人,那份恩情,远超过他当初胁迫。 只是,他刚刚说了什么? 程钰在她慌乱躲避时就停下了,看着她越发清瘦的脸庞冷声重复:「是想寻死吗?」 含珠抿了抿唇。 她恨过他感激过他,唯一不变的就是怕他,他或许只是出于怀疑才问的,含珠却觉得这话里有斥责之意,连忙摇头辩解:「没有,我,我只是……」话没说完,又想咳了,含珠转身,背对他捂住嘴,发出压抑的咳嗽。 「不想死就进去,船上地方不大,你受寒病了不要紧,别传给我们。」程钰不悦地道。 姑娘家脸皮都薄,含珠更是从没被人当面说过这样的重话,前面哭是因为想父亲,这会儿就是因为面上受不住了,低着脑袋快步走到门前,没看他也没回他,进去后立即关门落拴,逃也似的钻进了被窝。 程钰站在门外,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带着颤颤的哭音。 听了不知多久,他转身往回走,一回头,却见定王双手抱胸靠在那边。 程钰面无表情继续往前。 「看上她了?」定王抬腿抵在对面的船篷板上,声音低低的,戏谑味儿更足。 出门在外,他也警醒,外面传来第一声咳嗽时他就听到了,正好奇是不是那位藏于深闺轻易不出门的大姑娘,就听程钰起来了,一出去就半天不回来。定王心痒痒跟了出来,可惜那姑娘身影被程钰挡了个严严实实,他没能瞧见模样,程钰难得有动心的人,他怎能不好奇? 程钰脸上没有丝毫动容,「怕她寻死,误事。」 定王不信,盯着他道:「那你为何站在这边偷看了她那么久?刚刚也没有马上回来?」 「前面是拿不准主意她到底要不要寻死,等得不耐烦就去撵人,后面怕她进去后又偷偷出来,所以等了会儿。」程钰耐着性子给他解释,又在定王开口前反问道:「二哥何时变得跟女人一样喜欢胡思乱想了?」 「还不是关心你?」定王放下腿,拍了一下他肩膀,「明年就二十了,身边还没个女人。」 程钰闪开他手,「京城二十没有通房的世家子弟也不少。」 定王想了想,笑了,「也是,其实女人吧,刚开荤时挺新鲜的,新鲜够了也就是那么回事。不过你可别犯傻,真喜欢就抢来,别因为一个下人拱手将美人让出去。」 别说江家大姑娘与张福只是口头婚约,还没成亲,就是成亲了,以程钰王府子弟的身份,抢来当妾室也不是问题。 程钰没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率先回了船舱。 次日早上被小姑娘呜呜的哭声惊醒。 含珠发了烧,脑袋昏沉沉的,无力攥住妹妹的手,「凝珠别哭,让张叔去请郎中,姐姐吃完药就好了,别哭了,听你哭姐姐更难受了。」 说完看向匆匆赶进来的两个丫鬟,「跟张叔说,去镇上请个郎中来吧。」 幸好此时客船停在一座小镇旁,若是小村落,怕是无处寻医。 秋兰急着往外走,一开门就见自家父亲与那两个公子都在门前守着。 「大姑娘病了?」张叔着急地问。 程钰定王站在他身后,目光也落在了秋兰脸上。 秋兰刚要说话,船忽的一晃,却是张福听到动静跳了上来,「含……大姑娘怎么了?」走到秋兰跟前停下,眼睛往船篷里瞄。 「大姑娘病了,脸上通红,额头发烫,哥哥快去镇上请郎中吧!」秋兰急着道。 张福马上就要走。 「站住。」定王轻飘飘开口,等张福皱眉回头,他看向程钰,「你去,你脚程快。」 程钰看一眼张福,猜测定王应该是不放心张福,怕张福报官惹事,便大步往前走。 张福却认定这二人是要抢在含珠面前表现的机会,闪身挡住程钰去路,强忍怒火赔笑道:「这等跑腿的事就不劳公子了,还是我去吧?」 程钰看都没看他,继续往前走。 眼看儿子还不想让路,张叔暗骂了一句没眼界,过去将儿子拉到一旁,等程钰定王一个离了船一个回了船尾,他才将儿子扯到船头,低声提点他:「你跟他们斗什么气?他们要遮掩身份,怎么放心让你去镇子上?」 「你就知道他们不是打含珠的主意?」张福憋了一肚子的火,指着船篷一股脑都发了出来,「那边船上还有空着的床榻,他不去那边非要跟含珠挤在一条船上,撑船时还偷偷往含珠那边望,不是惦记含珠是什么?现在含珠生病,他还要跟我这个未婚夫抢着邀功,爹你别将他们想的太好了!到了天津,谁知道他们会把咱们带到什么地方?」 「闭嘴!」张叔低声怒斥,「你别忘了咱们一家四口的命是谁救的?人家真想跟你抢人,何必费心救咱们出来?真想稳稳当当娶到大姑娘,你就给我待在前面船上别惹事,触怒对方,小心人家要了你的命!」 张福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道:「他是还需要咱们帮他划船掩饰,否则才不会救咱们!就是看爹你老实好骗……」 他冥顽不灵,张叔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张福也怕挨父亲打,先跳回了另一条船上。 张叔对着码头生闷气。 张婶劝他:「行了行了,他年少不懂事,你别跟他计较,日后我会盯着他,不让他再过来。」 张叔摇摇头,催她:「我没事,你赶紧去瞧瞧大姑娘,春柳她们都小,不顶事。」 张婶快步去了。 两刻钟后,程钰领着一个年近五旬的老郎中赶了过来,上船时他气息平稳,老郎中却是上气不接下气,不敢跟程钰抱怨,进船后见里面除了后头跟着的张叔其余全是女眷,他一边擦汗一边气道:「我还没吃饭就被他强拉了回来,你们家的下人真不懂规矩,哪有强逼着人的?又不是什么大病。」 张叔张婶一起赔不是。 凝珠站在姐姐旁边,红着眼圈求他:「大爷快给我姐姐治病吧,姐姐难受。」 小姑娘生的漂亮,哭起来让人心疼,老郎中一下子没了怒气,再看床上躺着的也是个病美人,即便他上了年纪也看得心跳快了一瞬,登时不埋怨了,坐在榻前的绣凳上,望闻问切。 万幸含珠只是普通寒症,煎药服用两日便好。 「姑娘病好了多去外面走走,别怕晒,整天闷在这里头,又是郁结于心,没病也憋出病来。」临走前,老郎中语重心长地劝道,「人死不能复生,咱们得往前看,看看这一路的好风景,心里敞亮了,身子才会康健啊。」 v第二十四章 含珠感激道谢。 张叔张婶送郎中出门,程钰与郎中一起上岸去抓药。 里头凝珠嘟着嘴劝姐姐:「姐姐好了跟我一起出去钓鱼,别整天闷着了。」 含珠虚弱一笑,「好,都听妹妹的,凝珠先去外头吧,别把病气过给你。」 「我不怕。」凝珠抱住姐姐撒娇。 含珠无奈地捏了捏她小脸。 精心调养三日,含珠总算痊愈了,她也不想生病,便戴上帷帽,与妹妹一起到外面透气,特意挑程钰定王二人看不到的位置待着。 这日饭后午睡,睡着睡着忽然听到来回来去的脚步声,含珠惊醒,睁开眼睛,震惊发现船篷里一片昏暗,仿佛到了日落黄昏。 含珠愣了会儿才记起真正的时辰,意识到不对,她迅速下榻走到窗前,挑开竹帘一看,但见江面浪潮涌动,幽幽吓人,再看天上,乌云压顶,与江水一个颜色。 「咣当」一声,桌上的果盘突然落了地,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船摇摆得太厉害晃下去的。 「姐姐?」凝珠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含珠刚要安抚妹妹,外面忽的一道响雷,伴随着噼啪闪电响,跟着是狂风暴雨,天更黑了。 「姐姐我害怕!」凝珠看到那刺眼的闪电了,尖叫一声,捂着耳朵哭了起来。 含珠也怕打雷,这会儿却顾不得自己,赶回妹妹身边将她搂到怀里,帮妹妹捂住耳朵。 「姑娘,船家说风雨太大必须靠岸,姑娘先抓稳了,小心别摔着!」春柳秋兰一起赶了进来,一边说话一边迅速将里面的小物件往箱子里收,船剧烈摇晃,她们两个也东摇西摆的,看得含珠心惊胆颤。 暴雨啪啪砸在船板上,如催命的鼓。 船门忽的被人踹开,狂风灌入似猛兽呼啸,含珠不由抱紧妹妹,惊恐地望着内室门口。 程钰浑身湿透,挑起帘子,将手里两套蓑衣丢了进去,盯着含珠道:「马上靠岸了,你们穿好等着,别乱动。」 说完又疾行而去。 情况紧急,含珠让妹妹抓住床柱,她摇晃着去捡蓑衣,一大一小,先帮妹妹穿上,她自己再穿好。正好春柳秋兰也收拾好东西了,主仆四人搂作一团,期待船快些靠岸。 然而他们运气不好,船行在郊野之外,远远可以望见前面有个小村子,但这样大的风浪不可能再继续前行,只能临时找个地方靠岸。没有码头,男人们先跳上岸将两艘船绑在树上,绑好了船依然晃得剧烈。 「你去接你娘,一会儿再到这边来!」张叔迎着风朝儿子大喊。 张福再想英雄救美,亲娘还等着他护,只好先赶过去。 这边张叔与程钰上船去救四个姑娘,定王在岸边等着接应。 程钰动作矫健,先张叔一步赶至船舱,一句话都没说,拽住含珠姐妹就往外走,一手牵一个。船摇摇晃晃,姐妹俩东倒西歪,程钰不得不改成一手扶船,另一手紧紧搂住含珠,大喝道:「你抓紧她!」 含珠此时也没有心思顾忌男女避讳,牢牢将妹妹护在怀里。 船一晃,凝珠倒在姐姐身上,含珠歪到程钰怀里,程钰重重撞向船杆。 跌跌撞撞的,好不容易才走到船头。 船头左右没有护栏,更是危险,三人全靠程钰站得牢才没被风吹走。 定王在岸边伸手,含珠先送妹妹过去。 定王抱住凝珠,将她放到地上,回头正要接大的,那边一个大浪毫无预兆涌了过来,客船被撞得几乎倒仰。剧烈摇晃中,含珠不受控制朝程钰跌了过去,程钰脚力再稳这种情形也站不住,顷刻间随她一起栽落江中。 掉下去时在船边,再冒出来,程钰到了张福那条船旁,身边没人,他回头看,就见含珠已经被浪卷出了丈远。 「等我回来!」 他朝定王指了指前面村落的方向,下一刻潜入水中,在暴风雨里追向那被江水吞噬的姑娘。 天色昏暗,水流湍急,转眼间两人都不见了人影。 岸上,凝珠被定王箍在怀里,对着江水嚎啕痛哭。 张福送完母亲匆匆折回岸边,欲同去救人,一个大浪拍来,他本能地后退,脸色惨白。 张叔看得清清楚楚。 他慢慢收回想要劝阻儿子的手,跪在岸上磕头,泪水混着雨水狂流:「老爷在天有灵,保佑大姑娘平安吧,求老天爷开恩,放过我家姑娘……」 额头碰地,张叔喃喃地赔罪:「老爷,阿福配不上大姑娘,恕老奴不能遵守老爷的遗愿了,您放心,只要大姑娘能平安归来,老奴一定会为大姑娘找个真正配得上她的英雄。」 那是他的儿子,他不愿看他下水送死,可儿子真跳下去了,至少证明他对大姑娘是真心…… 谁想儿子连份真心都没有。 无才无德无担当,他继续默认这桩婚事,才是真正对不起老爷。 江水清冷刺骨,含珠被急流卷着往下游走,才冒出头喘口气,马上又被浪涛拍了下去,沉沉浮浮,想抓住什么,触手所及全是水,无处借力。 随波逐流,含珠冒出江面的次数越来越少,江水争先恐后灌入喉咙,呼吸困难…… 她闭上眼睛,那些恐惧冰冷,好像都消失了。 蓑衣早被江水冲散,身穿白裙的姑娘渐渐沉了下去,裙摆展开,像绽放在水里的丁香。 程钰目光一凝,游鱼般窜到她身前,搂住那纤细腰肢冲向水面。哗啦一声,他带着她出了水,抹把脸,透过帘幕般的暴雨,发现两人在江中央,距离岸边大概有两丈远。 怀里的人明显昏了过去,程钰没有浪费时间喊她,搂着她腰往右岸游。好不容易前进一段,水流陡然一变,又将二人卷到江心。程钰毫不气馁,一次次尝试,终于到了岸边。 他扔她上去,自己被江水往前带了一大段,再次扒住岸,程钰一跃而上,疾步赶向含珠。 她长发早散了,搭在江边的污泥里,唯有一张脸惨白可怜,任由雨水冲刷。 v第二十五章 程钰将她摆平,双手按她腹部,她无意识地吐水,人却没醒。 「醒醒?」程钰拍了拍她脸。 她脑袋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依然毫无知觉。 大雨倾盆,程钰弯腰,用肩膀帮她挡雨,看看她冷得发紫的唇,他目光微闪,一手捏住她鼻子一手掐她下巴迫她张嘴,深吸一口气,低头,为她渡气。 嘴唇紧紧贴合,送气时,舌不经意碰到她的。 程钰手臂肌肉绷紧,眼前是她紧闭的眼睛,脑海里却浮现为数不多的几次照面。 每一次,她好像都在哭,被他威逼哭了,父亲死了哭了,被狗官凌.辱哭了,夜里生病想念父亲哭了,像是水做的人,眼里永远都含着泪珠,如她的名字。 含珠含珠,本该是被捧在手心里疼的吧?像她照顾妹妹那般。 可惜她是姐姐,她只能护着妹妹,父母双亡,没人护她。 程钰闭上眼睛,专心救人。 连续渡了几口,她都没醒。 程钰不信邪,一次次继续。 他在江水里追了那么久,不是为了捞具尸体上来的。 含珠转醒,就见男人鼓着腮帮子凑了过来,她震惊又茫然,想要开口,他唇已经贴上了她。 她呆呆地看着男人白皙俊朗的脸庞,看他被雨水打湿的细密眼睫,感受着他缓缓渡气给她。脑海里一片空白,含珠一动不动,却在他松开她鼻子抬起头时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又在他再次压下来之前及时「苏醒」。 目光相对,程钰怔了一下,随即解释道:「你方才掉到江里,我刚救你上来。」 弦外之音,也就是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他是为了救人才碰她,心中无愧,并不怕她知道,只是不想她尴尬。 含珠装作晚醒也是为了避免尴尬,听他没有解释他如何施救的,含珠反而松了口气,望向前方:「我妹妹她们呢?咱们马上回去?」 程钰站起身,眺望周围,皱眉道:「这边都是山,看起来也没有能避雨的地方,进山去寻藏身之处,路滑不小心跌下去,反而更危险。不过刚刚你我至少漂出了两里地,冒雨赶路,你能坚持住吗?」 听她站了起来,他回头看她,却见她浑身湿透,衣裙紧贴在身,胸前美景一览无余。 在她发觉之前,程钰及时别开眼。 含珠遥望山外村子的方向:「能。」 她落了水,妹妹肯定吓坏了,早点回去妹妹就能少担心一会儿,况且身上都湿透了,现在避雨有什么意义?拨开粘在脸上的头发,含珠紧紧盯着男人衣摆,他走了,她紧跟而上。 雨声哗哗,江水呼啸更吓人,程钰见她脑袋朝山那边歪着,分明惧怕江面之景,不由放慢脚步,走在她右侧,冷声提醒道:「路滑,你小心些,别摔下去。」 江水在这里进了山,岸边多草起伏不平。 含珠点点头,默默走了会儿,想到自己还没谢他,含珠小声道:「公子又救了我一命,我……」 「我水性好,救你是举手之劳,你不必再谢,专心走路。」程钰不喜这种客套,马上打断她。 含珠低下头,鼓起勇气看向江中。 那样急的水,看着就吓人,他定是生了一副侠义心肠才敢跳水救她的吧? 正看着,一个大浪拍了过来,溅起水波飞上岸,含珠情不自禁往里挪,不想一脚踩空,朝里面被荒草掩盖的水坑栽了下去。 程钰伸手拉她,拉到了,可惜脚下一滑,非但没有救她上来,他自己也掉了下去,那一瞬什么都来不及考虑,他下意识地扣住她脑袋按在怀里,自己仰面朝天掉落水中。 万幸这只是个普通的洼坑,里面没有巨石。 含珠扑在男人怀里,坑浅,她一抬头就露出来了,程钰也马上坐了起来,怕她摔倒,双手还扶着她腰。大雨瓢泼,含珠坐在男人腿上,雨水冲得她难以睁开眼睛,尴尬地要挪开,脚下踩到淤泥,滑不溜秋地才站起来又栽了下去。 「别动。」她笨鸟一般折腾,程钰实在看不过去,将她挪到一边,他先上去,再伸手拉她。 含珠左脚先迈上去,踩实后刚想抬右脚,左脚脚踝突然传来钻心疼,身子再次下跌,也该程钰倒霉,岸边草滑,他又被她扯进坑中。 心里有气,这次他就没有再护她了,结结实实压在她身上。 坑底都是水,含珠撑起胳膊探出头。 「上辈子你是不是笨死的,连路都走不好?」程钰跨坐在她身上,看她一身污泥,越看越气。 落水后,含珠心底本就积攒了无尽的恐惧与后怕,这会儿挨了骂,加上脚疼得厉害,她忍不住哭了起来,「我不是故意的,脚疼……」 她忘了推他下去,坐在那儿哭得像个孩子。 程钰看着她,第一次没有烦她哭。 跟她自己偷偷哭,跟她抿紧嘴无声落泪相比,他更愿意看她哭诉委屈,告诉他她为何要哭。 他从她身上挪了下来,看向她隐在水里的脚,「左边还是右边?」 「左边。」他声音温柔,哪怕只有一点点,含珠也听出来了,睁开眼睛看他,想要止住泪。 但经历过那样的惊险,一旦哭出来就不是那么好憋回去的,不哭出声,依然抽抽搭搭的,听起来可怜巴巴。程钰恍若未闻,摸到她左脚脚踝,试探着捏了下,她轻轻「啊」了声,生怕他再捏,急着劝阻,「疼……」 声音颤颤的,像是撒娇。 程钰不知为何想到了京城两岁的小表弟。 他扭头看去。雨水冲走了她脸上的污泥,一双杏眼装满哀求,跟表弟求他的眼神一模一样。 「我背你走。」他收回视线,人也背朝她转了过去。 含珠愣住,怔怔地看他宽阔的背。 v第二十六章 「快点,水里可能有蛇。」程钰不耐烦地催道。 含珠打了个激灵,看周围的荒草都觉得可怖,不敢多待,忍着脚疼爬到了他背上。 「抱紧了。」程钰低声道。 含珠心中一颤,还是乖乖地将撑着他肩膀的手放下去,交叉抱住他脖子。 程钰稳稳站了起来。 一起来,她全部重量就压到了他身上,前胸贴后背。 含珠比他还先发现这个动作的尴尬,等他跨上去,她悄悄松开他脖子,尽量后仰,让胸前离开他,然而他走路一晃一晃,她偶尔还是会碰到他,含珠羞极了,暗暗咬紧了唇。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跟春柳一般年岁,那里却早早鼓了起来,春柳伺候她沐浴的时候总会羡慕地夸她,说她哪里都美。含珠脸皮薄,没有细细打量过,她也不懂为何鼓的就是美,只知道她宁可不鼓,也不想要现在的羞人。 手心下面,他肩膀那么硬,石头一样,或许,他感觉不到? 含珠睁开眼睛,悄悄看他。 他头上布带绑得紧,长发未落,露出白皙的脖颈和脸庞,雨冷,他侧脸看起来更冷。 好像每次看他,他都是如此冷冰冰的样子。 「你想掉下去?」男人毫无预兆地开口。 含珠慌乱看向一侧,想回答,又觉得他这是训斥不是询问,好好的她怎么会想掉下去? 「趴好了,你往后仰我走路困难。」程钰紧接着又道。 含珠抿抿唇,嘴角翘了起来。果然是在训她,这人说话总是拐弯抹角,像是那晚,他直接赶她进船就好了,非要先问她是不是想寻死。 但她知道他是好人,刻薄的话里隐藏着好意,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凶。 含珠乖乖趴了回去,这等情形,没法避讳了,只盼他感觉不到吧。 可程钰怎么会感觉不到? 像是背了一块儿大豆腐,他走一步,她就晃一晃。他肩膀有多硬,她身上就有多软,抱着他脖子的手臂,贴着他背的胸脯,挨着他腰的腿,还有她身上越来越浓的雨水也遮掩不了的幽香。 她躲他,他也轻松,只是那豆腐尖儿还会碰到他,一下一下的点,比紧挨着还折磨人,所以他索性让她趴下来。 默认好了姿势,两人都不再说话。 她渐渐放松了,敛了香,他呼吸却越来越重。 含珠不好意思了,小声问他:「我自己走吧?」 程钰脚步一顿,放她下去,指着前面道:「好。」 含珠没料到他真的放开她了,莫名有些失望,不过他累了,当然要让她自己走。 理好心绪,含珠忍着脚痛一瘸一拐地走。 程钰站在原地看她,等她意识到不对回头,他才走过去,盯着她眼睛问:「疼吗?」 含珠低头。 「我问你疼不疼。」程钰蹙眉问。 他像学堂里最严厉的先生,含珠害怕,看着自己踩在泥水里的白绫袜,老老实实答,「疼。」 程钰二话没说,重新蹲在她身前。 她眼睛一酸,哽咽着问他:「你不累吗?」 「累了我自会放下你。」程钰头也不回地道,「身边有靠山你不靠,因为客气瞎顾忌,靠山真走了,你岂不后悔死?当初我承了令尊的情,你们姐妹遇难我做不到袖手旁观,所以你若有求于我,尽管开口,你不说,我不会主动帮你。」 含珠泪如泉涌。 他这话,是说他愿意做她们姐妹的靠山吗? 「上来。」她迟迟不动,程钰又催了一遍。 含珠不再犹豫,熟练地趴了上去。 他托着她腿往上颠了颠,继续大步往前走。 含珠偷看他冷峻侧脸,想要言谢,又觉得她欠他的恩情,一个谢字根本偿不清。 两里地,其实也不算远,走过那段山路,前面就平整了,程钰很快就到了村子附近,靴子踩在泥泞不堪的土路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 张叔穿着从村人那里借的蓑衣守在村头,远远瞧见那边有人影,他心中一喜,跑着迎上去,见真是自家姑娘,张叔老泪纵横,「姑娘,姑娘你回来了!」 程钰将含珠放了下去。 「二姑娘呢?」见到忠仆,含珠先打听妹妹。 张叔一边将蓑衣往她身上套一边笑着解释:「二姑娘没事,咱们寻了一户人家歇脚,我领姑娘过去,一会儿就见到了。」 「她脚扭到了,无法走路。」程钰面无表情开口,算是解释他为何背她。 张叔担心地看向含珠的脚,见她绣鞋都不见了,心疼道:「姑娘受苦了,这,我先回去报平安,劳烦公子再背我家姑娘一程?公子看,咱们就歇在那家,我先去了啊!」 指完路就扭头跑了,脚步轻快。 他如何能不高兴? 这样俊朗的人物,还不顾生死去救姑娘,有情有义,简直就是老天爷送给大姑娘的好姻缘。 一行十几人,普通农家住不下,张叔挑了里正家的大宅子,用十两银子包下了东西厢房。 v第二十七章 程钰一直将人背到东厢房门口才去了对面。 他跟定王住一间,进去时察觉有人一直在愤怒地注视他,程钰无动于衷,也没理会定王意味深长的打量,先去换洗。 女眷那边就忙多了,张婶领着秋兰去厨房提热水,春柳先服侍含珠脱衣擦干,她擦左边凝珠就抱着姐姐右边手臂,一会儿两人再换个位置。含珠被妹妹这副黏人劲儿弄得心软软的,柔声哄道:「凝珠别怕,姐姐没事了,你看姐姐好好的,是不是?」 凝珠埋在姐姐怀里,泪疙瘩一串一串地掉。 姐姐是她最亲的人,比爹爹还亲,姐姐掉水里她哭,姐姐回来了,她还是忍不住哭。 含珠拿她没办法,听张婶说热水备好了,她笑着帮小丫头擦泪,「凝珠跟姐姐一起洗?」 凝珠哽咽着点头,「我帮姐姐擦背。」 姐俩真就一起去泡热水澡了。 「姐姐身上真香。」水汽氤氲,凝珠坐在姐姐身后给她擦背,深深吸了口道,「我最喜欢姐姐身上的香了,比什么香膏都好闻。」 「妹妹长大了也香。」含珠心不在焉地陪妹妹说话,手拿巾子擦拭前面,碰到胸口,她脸上发烫,又想到了那一路。他力气大的惊人,除了她自己要下来那一次,他都没有停过,稳稳地背着她在雨里行走,肩膀比记忆里小时候爹爹的还要结实宽阔,让人安心。 想到他,马上又想到江边他低头亲她…… 含珠不自觉地攥紧了巾子 她当然知道他是在救她,可,嘴对嘴,不是亲是什么? 幸好他是正人君子,没有占别的便宜。 外面雨声噼啪,含珠抿抿唇,心乱如麻。 她被他亲了,两人也有了那么长的肌肤相亲,她却另有婚约。爹爹走时将她许给张福,那是爹爹信任的人,含珠没有拒绝的理由,可是现在,她突然不想嫁张福了…… 念头一起,含珠陡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顿时又羞又愧。 人家只是出于侠义之心才救的她,她竟因此而悔嫁?不嫁张福,难道要嫁给他?她连对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都不知道,他也没有救人之外的其他意思,她先乱了心,如何对得起爹爹自小的教养,如何对得起张叔一家人的忠心? 含珠抬起巾子蒙到头上,温热的水顺着脸庞下流,越来越缓,她的心也慢慢恢复了平静。 他只是她的救命恩人,到了天津大概就分开了,除此之外,两人什么关系都没有。 沐浴完毕,含珠换上从里正家小姐那里借来的新衣裳,跟妹妹一起钻进了被窝。 张婶端了一大碗姜汤过来。 张叔也端了姜汤去了程钰那边。 等程钰喝了汤,张叔撩起衣摆跪了下去,正正经经磕了三个头:「公子又救了我家姑娘一命,老奴代姑娘谢过公子,公子的大恩大德江家无以为报,日后公子若有吩咐,老奴定全力替公子效命。」 程钰神色淡淡:「不必,当时我在水里,一时冲动就去救了,如果我在岸上,未必会去。」 张叔没料到他是这种态度,错愕地抬起头。 定王翘着嘴角看热闹。 「出去吧。」程钰开口撵人。 张叔回神,神色复杂地道:「好,老奴就不打扰两位公子休息了。」收好碗退了出去。 程钰躺在了炕上。 定王靠在炕里头,伸脚踢了踢他腿,「一时冲动就去救人,你就不怕自己也回不来了?还背了她一路,啧啧,我可没看到你对哪个姑娘这么体贴过。」 「如果是江家二姑娘落水,你会不会去救?」程钰闭着眼睛问。 定王怔了一下。 凝珠落水…… 他应该会救吧,他水性好,这点风浪根本不看在眼里,凝珠又是个招人疼的孩子。 明白了程钰的意思,定王反驳道:「我跟凝珠多多少少都有了点交情,你跟那位大姑娘难道也朝夕相处过?」 「当初你昏迷不醒,我用匕首挟持了她一路,不救她,我心中有愧。」他喜欢问东问西,程钰重新坐了起来,对着窗外道:「二哥别乱猜了,我现在没有那种心思,就算有,我也不会找一个有婚约在身的姑娘。京城美人多的是,真想要,我早娶了纳了。」 定王半信半疑,拐弯问道:「说起来到现在我也没见过那位大姑娘,长得是不是很美?」 「好奇就自己去看。」程钰瞥他一眼,继续睡觉。 定王干笑两声,不再逗他。 隔壁厢房里头,两个船家站在窗前预测雨势,张福忽的从炕上跳下地,抓起蓑衣往身上披。 「你去哪儿?」张叔皱眉问。 「我去江边看着,别叫人冒雨偷了东西。」张福闷声道。 张叔正好也有话想跟儿子说,便穿上另一套蓑衣跟他一起去了,出了里正家,张叔跟儿子并肩而行,叹气道:「阿福,爹仔细想过了,你跟大姑娘的婚事还是算了吧,咱们是下人,配不上的,勉强凑一起也过不到一处。」 「他就配得上含珠?」张福突地转身,指着里正家吼了起来,「他就配得上含珠?爹你知道他是什么来头吗?你知道他家里有没有妻妾?你知道他家里长辈会不会像顾家那样瞧不起含珠?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想把含珠给他,你是他爹还是我爹!是,我是配不上含珠,可我会对她好,把她当菩萨供着,入了赘还有爹你亲眼盯着,至少能保证含珠不会被人欺负,你说,我哪里比不上他了!你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爹你回去吧,今天我话撂到这里,除非含珠亲口跟我说她不愿嫁我,我就还是江家的入赘女婿,你也没资格管我!」 张叔愣住,回神时,张福已经跑远了。 看着儿子在雨里狂奔,再想想儿子的那番话,张叔又动摇了。 他光想着要找个容貌才干配得上姑娘的,怎么忘了考虑男方家里?大姑娘无父无母没有兄弟照应,一旦嫁出去在娘家受了欺负,他这个仆人难道能登门为大姑娘做主?还有那位公子,冷冰冰的,瞧着对大姑娘也没有心思。 儿子再胆小,能说出这番话来,可见是真想着好好跟大姑娘过日子了。 罢了,先摸清楚那位公子的来历吧。 两日后,江面彻底恢复了平静,一行人重新登船。 v第二十八章 含珠怕撞见那人尴尬,除了带妹妹出去透气,照旧闷在船篷里。 张叔耐性好,船快到天津了,趁晌午用饭三人聚在一起,他才闲聊般问程钰:「明日这会儿船应该就能到天津码头了,不知两位公子有什么安排?」 程钰与定王对视一眼,低声道:「我在城里有处宅子,送给你们全当这一路掩饰的谢礼了,到了地方,我会把地契给你,你们安心住着便是。」 张叔大惊,「这怎么好意思?我……」 程钰冷声打断他:「你回去与你家姑娘商量,如果她也不愿意收,我出三百两卖给你们,你们不想买,便暂且在那里落脚,看好别的宅子后再搬走,全凭你们定,我不强求。」 他冷冰冰的,张叔心里发憷,讪讪将打听他来历的话咽回肚。 回头他去找含珠商量宅子的事。 含珠得知对方冷淡的态度,心底因为即将离别生出的那丝淡淡怅然不舍更淡了,苦笑道:「是咱们欠了他的恩情,怎好收他的宅子,张叔,咱们初来天津,人生地不熟,暂且在他那里住几日,等张叔寻到合适的宅子咱们就搬走。」 本就是萍水相逢,既要分别,那就彻底断个干净吧。 说完正事,含珠喊来妹妹,笑着捏捏妹妹的脸蛋,「明天就上岸了,船上做饭不方便,妹妹先告诉我你想吃什么,姐姐都给你做。」 凝珠高兴极了,掰着手指头给姐姐数。 含珠心满意足地看着妹妹,这才是她命里最重要的人,姐妹俩在一处,平安就够了。 张叔瞧了会儿她们姐妹相处,摇摇头出去了。 程钰听说他们要另买宅子,没说什么。 次日正午,客船靠岸。 此时已是十月下旬,北方天冷,码头上更是寒风刺骨。 凝珠小脸被狐毛兜帽遮掩了大半,抱着汤婆子朝姐姐诉苦:「好冷啊。」家里冬天也冷,但没有这么大的风啊,飕飕地往衣服里钻。 含珠也冷,头戴帷帽将妹妹搂在怀里,见那边张叔雇了骡车来,她最后看一眼张叔旁边一身黑衣的男人,目光在他易了容的平凡脸庞上扫过,自嘲地笑了笑,牵着妹妹走了过去。 「姑娘快上车吧,你们在车里等着,装完行李咱们就出发。」张叔呵着气道。 含珠点点头,先扶妹妹上车,她再由张叔扶着上去了。 船上东西多,春柳秋兰都得帮忙搬东西,含珠挑开一道帘缝眺望码头,找了又找,没看到那人,只看见他的同伴跟真正的伙计一样,来回搬东西。 「码头上鱼龙混杂,姑娘还是放下帘子吧。」 身边突然传来熟悉的清冷声音,含珠吓了一跳,看都没看他站在哪儿,放了帘子就坐正了。 原来他一直守在车边…… 除了装作伙计守着主人,也有继续拿她们姐妹当人质威胁张叔他们别报信的意思吧? 这二人始终都在防着自家主仆。 他们又是什么来头? 满腹疑惑,却注定问不出口。 装好行李,程钰充当含珠姐妹的车夫走在前面,为后头张叔等人领路。 走了大概半个时辰,车队停在了一座宅子前。 因为主人常年不在,宅子只有一对四旬夫妻守着,开了门,见到众人吃了一惊。 程钰上前低语几句,夫妻俩连忙大开宅门,口里喊程钰「二爷」。 彻底安顿下来,红日已经西斜。 程钰喊来张叔,指着两个下人道:「他们对城里极熟,你们买宅子买人,不管有什么需要,都可请他们帮忙。」 张叔连忙道谢。 程钰看向定王,起身道:「那我们走了,就此别过。」 张叔懵了,「公子这就走了?」 程钰边往外走边道:「还有事做。」 击退倭寇,他们九月就该回京的,因为那群刺客才耽误到今日。 心仪的大姑爷要走了,张叔理智全乱,跟在他身后追问:「那公子何时回来?」 「不会再来。」程钰无情地道。 张叔心头一跳,硬着头皮道:「那公子要去何处?日后有幸去公子故里,老奴也好登门……」 定王朗声大笑,回头看他:「他住的地方,你们不敢去的,进去吧,好好照顾你家两位姑娘,若敢做奴大欺主的事,日后让我知道,我扒了你们全家的皮!」 言罢翻身上马,看一眼内院的方向,迎着夕阳扬长而去。 「公子?」张叔拦在程钰马前,实在舍不得他走,哀求问道:「公子真的再也不回来了?」 自家姑娘那么好,他真的一点都没动心? 那边张福站在门前,紧张地盯着程钰。 程钰骑在马上,对着夕阳沉默片刻,第一次正眼看向张福,「她是可怜人,既然江老爷将女儿托付给你,你便照顾好她,胆敢欺她,我要你的命。」 「谢公子成全!」张福感激地跪了下去,「公子放心,我一定会对大姑娘好,不负老爷嘱托!」 他看这人不顺眼,他嫉妒他会功夫,嫉妒他容貌好,但他心里知道,这人真想跟他抢大姑娘,他也只能忍气吞声,所以听他真的再也不会回来,张福欣喜若狂,高兴得再无恨意。 程钰紧紧马绳,将她含泪的模样赶出脑海,轻喝一声,催马离去。 v第二十九章 程钰与定王快马加鞭回了京城。 路上危险,到了京城附近反而安全了。 两人先进宫拜见天子。 定王遭倭寇余党刺杀生死不明的消息在京城已经传了一个多月,关系到儿子的安危,明德帝忧心不已,此时看到活生生的儿子,龙颜大悦,先重重赏了儿子侄子抗倭之功,才对程钰道:「怀璧先回去吧,你们兄弟俩这么久没有消息,你父王也很是担心。」 他跟儿子有贴己话要说,外人不便在场。 程钰识趣地告辞,倒退着走出大殿。 殿外,初冬阳光惨淡,放眼望去,偌大的皇宫更显寂寥。目光投向静王府的方向,程钰心底没有丝毫回家的暖意。父王会担心他?别说他只是失踪,就算有人将他的尸首抬回去,那人也不会眨下眼睛吧? 可那是他的家,他只能回那里。 出了宫,程钰接过小太监牵过来的马,不急不缓地朝王府行去。 不消两刻钟,便到了静王府门前。 他的贴身侍卫陈朔早就在门外等着了,看到他骑马行来,陈朔激动得面色发红。当时二十几个刺客追杀,定王还受了伤,他虽然带着人引开了刺客,然二爷迟迟不归,他忍不住往坏了猜测,此时重逢,竟恍如隔世。 「府里如何?」程钰没有属下那么多感慨,边往正院走边问。 陈朔低声道:「太后去五台山祈福,世子爷也去了,说是腊月里才回来,其他一切如旧。」 程钰嗯了声,跟他料想的差不多。 到了正院,陈朔不用他提醒就在院门口等着了,程钰自己往里走,对上堂屋正门,看到里面一家四口。 静王程敬荣也看到次子了,他将怀里五岁的幺儿放到地上,摸摸他脑袋道:「你二哥回来了,钧哥儿去接接。」 男娃扭头看看,有些害怕地缩到父亲怀里,抱着父亲道:「二哥凶,我不敢去。」 程敬荣笑了笑,没再勉强。 坐在第三任静王妃谢氏下首的程岚已经很懂事了,看看母亲,她笑着唤胞亲弟弟,「钧哥儿过来,姐姐领你去迎二哥。」 钧哥儿这才不大乐意地从父亲腿上跳下地,跑到姐姐身边,紧紧攥着姐姐的手,怯怯地看向外面。 「二哥回来了,吃过早饭了吗?」程岚在门口停下,浅笑着问走进门的高大男人。 十岁的小姑娘,模样酷似谢氏,不笑的时候文文静静,笑起来温婉大方,从小到大礼节上让人挑不出错,而她作为静王府唯一的姑娘,也是备受王爷程敬荣宠爱,每个月的月例跟三位爷一样。 程钰与这对儿同父异母的姐弟没什么感情,淡淡应一声,走到程敬荣身前行礼:「父王。」 对那边只长他八岁的谢氏视若无睹。 谢氏也没看他,面无表情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 程敬荣习以为常,皱眉问次子:「怎么回来这么晚?没出事吧?」 程钰垂眸道:「遇到几个刺客,好在有惊无险。」 程敬荣点点头,摆手道:「奔波了一路,先回去歇歇,晚上到这边来用饭,父王为你接风。」 没有问刺客是谁,没有问儿子有没有受伤,也没有问他这段时间躲在何处,好像儿子回不回来,都与他没有太大关系。 程钰走完过场,转身就走了。 钧哥儿继续赖到父王腿上,高兴地问:「什么叫接风啊?有好吃的吗?」 程敬荣哈哈大笑,捏捏儿子的小胖脸,扭头同谢氏道:「整天就惦记着好吃的,跟你一样。」黑眸里带着难以察觉的讨好和丝丝情意。 谢氏是个冷美人,闻言蹙蹙眉,起身道:「我那边还有事,先带岚儿回去了。」 程敬荣笑着看她们娘俩走远,抱起幺儿道:「走,父王教你读书去,钧哥儿功课背得好,父王就让厨房给你做好吃的。」 钧哥儿不喜欢读书,却也不敢不听父王的话,乖乖地由父王抱着去了书房。 长风堂里,程钰换过衣裳,躺到榻上闭目养神。 脑海里不受控制浮现那一家四口说笑的画面,浮现江家姐妹一起跪在他身前求他帮忙的场景。程钰自嘲地笑,定王说江家姐妹可怜,他没觉得,至少她们还有一个真心牵挂对方的亲人,定王跟他一样早早丧了母,但定王也比他强,皇上对定王是有父子情的,不像他…… 母亲死了,父亲不喜,兄弟姐妹都不是亲的,身上有病,想成亲生子都不行。 他都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义。 「二爷,舅夫人派人送信儿来了!」陈朔匆匆赶了过来,还没进屋就急着通传,「表姑娘与洵少爷在园子里玩时摔下山,昏迷不醒,舅夫人先将人带回了武康伯府,得知二爷回来了,请二爷马上过去!」 「谁昏迷不醒?」程钰立即跳下地,沉着脸往外赶。 「是表姑娘!」陈朔知道洵少爷才是自家二爷放在心尖上的,连忙解释道,「二爷别急,洵少爷没事,就是吓哭了。」 程钰脸上总算好看了些。 程敬荣向来不管他与母族的事,程钰也没让人过去通传,径自骑马朝舅舅武康伯的府邸赶去。到了那边,舅母方氏早派丫鬟等着了,他一到,直接将他请去了菊园。 武康伯府一共有两位姑奶奶,大姑奶奶嫁给了静王爷当续弦,早早没了,小姑奶奶嫁给云阳侯楚倾当侯夫人,去年正月难产去了,丢下一女一儿。云阳侯楚倾是个宠妾灭妻的,不喜欢妻子,对妻子给他生的儿女也不喜欢,方氏心疼外甥外甥女,就常常接他们回来住,安排在小姑奶奶出阁前的菊园。 程钰赶到菊园,先听到小表弟阿洵哇哇的哭声。 他的心揪了起来。 屋里头,武康伯周寅坐在椅子上愁眉不展,世子周文庭站在父亲身旁,眉头紧蹙,二少爷周文嘉坐在床边,对着昏迷不醒的小姑娘偷偷抹泪,小声嘀咕着什么,武康伯夫人方氏则抱着哭闹不止的阿洵边走边哄,「阿洵不哭,姐姐睡着了,很快就醒来陪阿洵玩了……」 阿洵被吓到了,哭起来就止不住,哭一会儿看看床上,见姐姐一动不动就继续哭。 「舅父,舅母。」程钰大步走了进来。 方氏长长地松了口气。 v第三十章 丈夫老实憨厚,站到姐夫妹夫跟前就没了底气,这么多年一直都被程敬荣楚倾压着。次子年幼,有勇无谋,顶不上事,长子够稳重,只是自家身份低,他一个小辈站出去也没人正眼看他,只有程钰这个外甥靠得住,凭他王府二爷的身份,去楚家讲理楚家人就得开门招待。 程钰跟舅父舅母打过招呼后去了床前,见表妹楚菡额头缠了纱布,脸色惨白,因为闭着眼睛没有了平时的戾气,可怜巴巴的跟江含珠简直分不出彼此,他愣了一下,才转过身问道:「伤势如何?」 方氏先抱阿洵去了外头,周文庭才低声替父亲回道:「太医说表妹伤到了脑子,能熬过今晚,或许有救,熬不过……」 他摇摇头,不忍再说下去。 程钰又看一眼楚菡,冷声问:「好好的怎么摔了?」 「还不是楚家那个姨娘害的!」周文嘉突然吼了起来,哭得眼睛都红了,「那个贱.人仗着得宠先害死姑母,现在又害表妹昏迷不醒,我看他下一个就要害咱们表弟了!贱.人,表妹真活不了,我去跟她拼命!」 「闭嘴!」周寅瞪着儿子道,「你有证据吗?你表妹身边的丫鬟都说是她自己失足跌下去的,你有什么证据去指认人家?还拼命,楚家侍卫个个功夫超群,你打得过谁?只会逞强闯祸,没一点脑子!」 「那你说该怎么办!」周文嘉怕母不怕父,仰着脖子问,「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表妹被人欺负?」 周寅噎住了,下意识地看向程钰。 「楚倾领兵在外,现在去楚家也找不到人做主,等表妹醒来问清楚再说吧。」 程钰也没有好主意,无凭无据,他们没法将罪名扣在那个姨娘头上。换个没本事的姨父,或许可以逼迫对方处置了疑凶姨娘,可楚倾是谁?那是大梁赫赫有名的战将英雄,是明德帝眼里的红人,人也聪明,对明德帝忠心耿耿,不仗着战功作威作福,但谁要是惹到他,他也会连本带利地还回去,想管他的家事,别说他,就是父王去了他也不会听。明德帝倒是有资格管,但他为何要插手宠臣家事? 外面阿洵还在哭,程钰走了出去。 方氏知道他与阿洵亲,低头哄小外甥,「阿洵看看这是谁来了?」 阿洵哭声顿了顿,小胖手揉揉眼睛,看见最疼他的表哥,更委屈了,哭着伸手要抱,大眼睛里泪珠串串往下掉,「姐姐流血了……」 程钰接过小家伙,抱着他去了院子,「阿洵不哭,姐姐没事的,你哭了姐姐也想哭……」 阿洵靠在表哥肩头,抽抽搭搭的,泪水濡湿男人衣裳。 傍晚程钰没有回府,在这边用了饭。饭后方氏要抱阿洵去她那边睡,阿洵出生后便跟姐姐形影不离,晚上也睡一起,这会儿更不愿去,谁抱他他就哭,最后自己缩在昏迷不醒的姐姐身边睡着了。 方氏想留在这里守着,冬天夜冷,程钰担心舅母病了,劝她回去,周文嘉便道:「娘你去睡吧,我跟表哥一起守着表妹。」 他与楚菡青梅竹马,情分非同一般。 方氏就跟丈夫长子一起走了,临走前再三叮嘱程钰,若有消息,马上派人去叫她。 送走母亲,周文嘉坐在床边紧紧盯着表妹,程钰看了会儿,在书桌前落座。 熬到二更天,周文嘉再也坚持不住,趴在床边睡了过去。 程钰毫无睡意,听阿洵梦呓般喊姐姐,他悄无声息走到床头,见阿洵露在外面的小脸白里透红,睡得应该还不错,他放了心,俯身帮小家伙掩被子。 起身时,目光落在了楚菡脸上。 小姑娘面无血色,嘴唇发紫。 程钰心中一惊,伸手过去。 没有鼻息。 程钰又去按她脖子,也没有跳动。 他身体僵硬,视线移向阿洵。 男娃依赖地靠着姐姐,对姐姐的离去毫无知觉。 若是他知道最喜欢他的姐姐死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会哭成什么样?或许他还小,还无法体会生离死别的苦,可他总有长大的一日,那时候没有母亲姐姐,亲爹不喜…… 自己就是这样走过来的,想到表弟也要过那种行尸走肉的日子,程钰攥紧了拳头。 他再次看向死去的表妹。 眼前浮现的却是一张哭得如梨花带雨的脸,是一双仿佛永远含着雨雾的杏眼。 鬼使神差的,程钰心底冒出了一个荒谬的念头。 谁叫她们二人生得一模一样? 初遇时江含珠脸颊还有些圆润,经历过丧事又在船上劳顿一个多月,她瘦了不少,除了因为长表妹一岁个头略高些,身段玲珑些,闭上眼睛的话,恐怕楚倾都分辨不出两人的差别。那么他让江含珠假冒表妹,阿洵就不用伤心了,有姐姐照看,他被人暗算夭折的可能也就越小。 至于江含珠是否愿意…… 程钰心冷如铁。 他救了她两次,一次算是抵了胁迫她的债,那么现在,是她欠他一命,该她报恩了。 「文嘉。」程钰按了按周文嘉颈骨。 周文嘉猛地惊醒。 程钰拉他起来,挡住床上道:「去请舅母过来,我有话跟她说。」 他一人办不好这事,想要瞒天过海,得舅母帮忙。 程钰定王离开的第二日,含珠姐妹得了一条小柴狗。 是隔壁家的,母狗生了六只小狗崽儿,快满两个月了,有一只黄毛的不知从哪钻到了这边后院,让饭后出来散步的姐俩撞个正着。凝珠喜欢极了,蹲下去唤小狗,那狗也胆大,人家一叫它就摇头晃脑地跑了过来,不停地舔凝珠手心。 玩够了,凝珠抱起小黄狗,眼巴巴地望着姐姐,她想养它。 含珠见妹妹跟狗玩的时候笑得那么开心,就差张叔去还狗,顺便问问邻家卖不卖。 最后张叔用一两银子买了这条狗,凝珠给它起名叫壮壮,夜里睡觉都要抱着。 姐妹俩睡一屋,早上含珠迷迷糊糊的,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身上踩了过去,睁开眼睛一看,对上壮壮卷起来的狗尾巴,小家伙听到动静回头看她,对视一会儿扭过头,又从凝珠被子上爬了过去,笨拙又嚣张。 含珠由衷地笑了。 v第三十一章 上午张叔来回话,说是牙行的人来了,他要跟着去看宅子。 含珠取了两张百两银票给他,「您先拿着,有合适的先付下定金。」 总在旁人家住着不是回事,早点寻到新宅子搬走,也好早点跟张福成亲。被人惦记过,含珠才明白了父亲的苦心,张福身份再低,都是个结实高大的男人,有了正正经经的丈夫,旁人就算起坏心思也会多些顾忌。 张叔收好银票走了。 张福在前院等着呢,见父亲出来,他有些没底气地靠了过去,将憋了一日的话问了出来,「爹,含珠她,没有不高兴吧?」 张叔知道儿子在胡想什么,瞪他一眼道:「你把大姑娘想成什么人了?天底下就没有比大姑娘更守礼的人,大姑娘对那位公子只有感激,根本没有旁的心思,你少瞎猜,老老实实在家看着。」 挨了骂,张福却满足地笑了,那人那样好含珠都没动心,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下午张叔回来,看中一处两进的宅子,街坊里读书人家多,清净整齐,就是有点贵。含珠不缺这点钱,当即就把买宅子用的银子都给了张叔,嘱咐他明日就去衙门办地契交接。 张叔痛快应下。 夜幕降临,姐妹俩一起洗了脚,钻到被窝里睡觉,壮壮更喜欢凝珠,窝在凝珠枕头旁。 夜深了,外头突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响。 壮壮支起耳朵,盯着窗外看了会儿,忽的汪汪叫了起来。它还小,叫得不响,前院的人听不见,但含珠姐妹俩马上醒了。 凝珠揉着眼睛问姐姐,「怎么了?」 说话时壮壮已经跑到了窗前,虽然不叫了,圆圆的小脑袋还高高扬着,警惕地望着外面。 含珠经历过被人夜闯闺房的事,心有余悸,紧张地喊春柳点灯。 不一会儿张叔等人就过来了,隔着窗子听含珠说可能有贼,几人提着灯笼将前后院仔仔细细检查了遍,连屋顶上都照着看了,确定无人才重新聚了过来。 含珠已穿戴好,站在屋门口询问情况。 「没人啊,」替程钰看宅子的妇人好奇道:「姑娘听到有人撬门了?」 没找到人,含珠有些尴尬,细声解释道:「没,壮壮半夜突然叫起来,我以为来了贼……」 妇人善意地笑了,「我们两口子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整条街都没闹过贼,姑娘别把狗叫当真,这么大的狗事多,没人也会叫两声,姑娘没来的时候,隔壁家的小狗崽天天叫,要不他们咋舍得都送出去呢。」 她这样说,含珠越发脸热,自责道:「是我大惊小怪了,你们快回去睡吧。」 那对夫妻先走了。 张叔张婶紧随其后,张福偷偷看含珠一眼才恋恋不舍地转身。 含珠羞愧地回了内室,进去后敲了敲被妹妹抱在怀里的壮壮,「都怪你乱叫。」 「是姐姐胆小,哪里有贼啊。」凝珠打着哈欠替爱狗说话。 含珠摇摇头,重新歇下。 屋顶上,程钰一身黑衣趴在那儿,暗暗庆幸刚刚是自己人照得房顶,否则他还真要因为一条意料之外的狗崽坏事。 透过方才趁乱掀开的瓦片,见里面灯黑了,程钰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迷.香,缓缓吹了进去。 吹完盖上瓦片,等了一刻钟,程钰再次跃下屋顶,站了会儿没听到狗吠,确定那条狗也昏了,程钰又对着丫鬟睡得外间吹香,这才撬开门闪了进去。 他记得屋里的摆设,利落点了一盏灯,灯光昏暗,柔和不起眼。 程钰慢慢走到炕前。 她把炕头留给妹妹,自己睡在外面,粉色的被子,衬得她小脸微红,不同于一路上的苍白。 看着她舒展的黛眉,程钰出了神。 她把他当恩人看的吧?一会儿听完他的话,估计又要恨他了。 可他不在乎,阿洵才两岁,必须有人照顾,还得是主子,能在身份上压住姨娘庶子庶女。 他只能选她。 目光恢复清冷,程钰先捂住她口,再拔.出小瓷瓶塞子凑到她鼻端。 怕她醒来惊叫,他捂得很紧,掌心下的唇温温软软,他不知为何想到了那天在江边。 四唇相贴。 这是他碰过的第一个女人。 可惜她再美,再诱人,都与他无关。 心头最后一点不忍都没了,程钰捂紧她口,等她醒来。 含珠闻到了一种极其难闻的味道,她蹙眉,睁开眼睛,意外对上一张熟悉的冷漠脸庞,那么冷的脸,那么冷的眼,冷得让人忽视了他的俊朗,不敢多看。 含珠茫然地望着他,分辨不清这是不是梦。 他不是走了吗,不是再也不回来了吗,怎么…… 「醒了?」程钰眼里没有任何波澜,低低地问。 含珠情不自禁地点点头。 她出奇的平静,程钰皱眉,「你不怕我?不好奇我为何半夜过来?」 他声音低沉,贴着她的手传来冬夜的寒意,含珠彻底清醒,无法开口,一双杏眼却瞪大了。 「别喊,我先出去,你悄悄穿好衣服,穿好了再去堂屋找我。」程钰快速解释道,「你妹妹跟那两个丫鬟吸了迷.香,明早才能醒,你不用担心被人知道。听懂了吗?」 含珠再次点头。 v第三十二章 程钰慢慢收回手,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看着门帘落下,含珠心跳陡然快了起来。 本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的人,又见面了,他到底为何而来? 一边猜测一边穿衣服,因为相信他的为人,倒也没有担心他居心叵测。 下了地,含珠摸摸头发,散着不合适,精心打扮更不妥,就简单地挽了起来,穿戴整齐了,对着门帘犹豫片刻,这才提着灯出去找他。 「坐吧。」程钰指着对面的椅子道。 含珠低下头,将灯放在两人中间的桌子上,眼睛看着地面,轻声问他:「公子有事?」 她看地面,程钰看桌上的烛火,「我有一个表妹,她小你一岁,下面有个两岁的弟弟。去年他们姐弟丧了母,父亲宠爱小妾,对他们置之不理。我表妹跟你一样,把弟弟看得比自己还重要。」 含珠错愕地抬头,不太懂他的意思。 程钰目光移向她,盯着她道:「昨日我表妹死了,摔了一跤死了,她身边的丫鬟说她是自己摔的,我们不在场,不知道真相。」 他平平静静,仿佛说着无关人的事,含珠听了却不禁难过,「那,她父亲没有过问?」 「他在辽东,年底才回来。」说完大概,程钰道出了此行目的,「你与我表妹生的一模一样,我想请你假扮我表妹去照顾她弟弟,照顾他到八岁。六年后你十九,名义上只有十八,出嫁也不算太晚。你不用担心嫁不到好人家,我姨父是侯爷,是皇上身边的宠臣,你的夫君,注定会是京城名门才俊。」 他七岁丧母,次年父王续娶,那时他已经懂得提防继母了,相信表弟长到八岁也会明白事理,届时他再找机会安排武功高超的随从给表弟,自保应该没问题。 含珠僵在当场,不敢相信他居然会提出如此荒谬的主意! 他太冷,含珠不敢直接拒绝,试着与他讲道理,「世上怎么可能有一模一样的人?我被你姨父发现了怎么办?你表妹的家人,我全都不了解,而且我还大她一岁……」 程钰盯着她,声音冰冷,「容貌你不用担心,你们确实一模一样,身高差别也不大,十二三岁本就是长个子的时候,很好含糊过去。其他的,到了京城,我与舅母会提醒你该记住的东西,只要你记牢了,就不会出错,你若记不牢,想想你妹妹,为了她,我相信你能办好这件事。」 「你要对凝珠做什么?」含珠白着脸站了起来,浑身发抖,看他的眼神如看恶煞。 程钰迎着她的目光道:「我会将她安排在京郊的庄子上,穿戴饭菜如同名门闺秀,也会请女先生教她读书礼仪,你能给她的,我都会给,绝不会亏待她。等你在侯府安稳下来,有机会我再安排你与妹妹见面。」 有机会见面?一个月见一次,还是一年见一次? 那是她从小护在身边的妹妹啊! 含珠泪如雨下,「你都想好了是不是?我不答应你又怎么办?杀了我们姐妹?」 她哭着问他,只要他承认,她现在就带着妹妹死! 京城权贵人家,宅门里的勾心斗角含珠没经历过,没有体会过其中的可怕,但真正的表姑娘都死得不明不白,她一个冒名顶替的,如何能保证一定会顺顺利利?若终究逃不过一个死,那还不如现在就去地下陪爹娘,免得活着被人胁迫不得自由,免得姐妹分离,一个在侯门大院战战兢兢,一个在陌生的庄子孤苦无依…… 她捂着嘴,但还是有压抑不住的哭声传了出来,无助又绝望。 程钰垂眸默听,等她没有那么激动了,他抬眼看她,「我救过你两次,从知县手里救下你那次算是补偿,后来在江边救你上岸,你的管家替你跟我道谢,说如果我有吩咐,你们都会照做,那是你随便说说的,当不得真,还是他擅自替你做主?」 含珠跌坐在椅子上。 张叔没有自作主张,当时她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他救了她的命,她欠他的恩情,无以为报。所以他不杀她,只用救命之恩讨债。她呢,因为欠他,他来讨债,她没有资格拒绝,拒绝了,就是她忘恩负义。 可她还是不愿,她宁可偿命给他,也不想去顶替别人。 她努力搜寻拒绝的理由,「张叔他们怎么办?你知道,我父亲临终前替我安排好了亲事……」 程钰毫不留情地毁了她最后一次努力,「今晚我就带你们离开,这几间房子会走水,你们姐妹也会葬身火海,从今以后,世上再无江家姐妹,你会是云阳侯府的嫡女,你的妹妹,也会以另外一个身份住在我的庄子上。」 含珠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他都安排好了,她真的必须跟他走。 知道无路可退,含珠眼泪渐渐止住,平复下来后,她哑着声音道:「好,我跟你走,我也会竭力帮你照顾好你表弟,我只求六年后你放我离开,我不想做侯府嫡女,也不想用你表妹的身份攀好亲事,我只想跟凝珠做名正言顺的姐妹……」 「我无法保证,」程钰冷漠地打断她,「进了侯府,你在里面的情况我也无法掌控,我只能许诺你,如果六年后我有本事让你们姐妹团聚,我一定会成全你。」 含珠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怔怔地望着他。 醒来见到他,她心里是有一丝不受控制的欢喜的,然此时此刻,她只恨他为何要来。 程钰率先打破沉默,「你同意了?」 含珠转过身,没有说话。 「那我就当你默认了。」 程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外面有人接应我,我先送你妹妹过去,你收拾收拾东西,别带太多,挑几件重要的,稍后我再过来接你。还有,你真为了张叔他们着想,就不要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被我发现,我马上杀他们灭口,说到做到。」 含珠依旧背对着他。 程钰瞧了她一会儿,朝里面走去。 「等等!」关系到妹妹,含珠迅速恢复了过来,哽咽着道:「你等等,我先替她穿好衣服。」 程钰就停住了脚步。 含珠低头从他身边经过。 淡淡清香里,他看见她的眼泪掉了下去,不知落在何处。 进了屋,含珠熟练地帮妹妹穿衣服,从里到外,厚厚的斗篷裹得严严实实。小姑娘睡得沉,乖乖巧巧任姐姐摆弄,含珠弯腰给妹妹穿鞋时,余光里看见有人走了进来。 「好了?」程钰站在门口问。 含珠看看妹妹红扑扑的小脸,目光落到了蜷缩成一团的壮壮身上,毛茸茸的小狗崽儿,紧挨着枕头,像是要守护主人。眼睛发酸,含珠轻轻摸了摸壮壮的圆脑袋,垂眸求他,「把这只狗也带上,行吗?凝珠喜欢它。」 到了京城,她跟妹妹就不能在一起了,妹妹身边有个伴,她多少都能安心些。 想到姐妹即将分离,妹妹受了委屈她都不能再柔声哄她,含珠心中一片酸楚。 v第三十三章 程钰皱眉看那狗,嫌带走费事,转眼看到她瘦弱肩膀颤抖,分明又哭了,自知这次太过欺她,便没有拒绝,小心翼翼将凝珠扛到肩上,另一手抓起黄毛小狗崽儿,快步走了出去。 含珠侧耳倾听。 脚步声远,万籁俱寂。 怔了会儿,看一眼才住了三晚的屋子,含珠认命地收拾东西。父亲最骄傲的藏书字画,母亲亲手为她们姐妹做的早已不合身的小衣裳,一样装成一个包裹。剩下的她想带走,他也不许吧? 钱财…… 银票居多,她想给张叔一家留些,怕被火烧了白搭,只好都放到包裹里。点点箱笼里的银锭子,将近百两,算上她提前给张叔买宅子用的钱,够张叔一家一辈子衣食无忧了。首饰里面,含珠将母亲留给她们姐妹的挑了出来…… 程钰很快去而复返,看看炕上的两个包裹,「都在这里了?」 含珠默默点头。 程钰一手拎一个,转身道:「跟在我后面。」 妹妹都落到了他手中,含珠只得乖乖跟着。 眼看要走出堂屋了,程钰突然回头,看她一眼,停下道:「去披件斗篷,病了误事。」 含珠看看自己身上,苦笑,回去挑了件雪青色狐毛斗篷穿好,兜帽也戴上,掩住半张脸。 天空一轮银钩残月,他大步在前面带路,她茫茫然跟着。后门已开,他堂而皇之走了出去,门外果然停了一辆马车,黑马四蹄都裹了消声的布。 「二爷。」陈朔迎了上来。 程钰将包裹放进车,转身对含珠道:「进去吧。」 含珠低头行到马车前,程钰见陈朔忘了将凳子摆好,伸手要扶她,还没碰到人,她侧过头,人也避开了,无声拒绝。 程钰的手在空中滞了一瞬,才若无其事放了下去。 陈朔见了,识趣将木凳搬了出来。 含珠自己爬上马车,车里挂着灯,凝珠躺在坐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车板上铺着一层毡毯,含珠席地而坐,没有去拿一旁放着的不知冷热的汤婆子,就那样恋恋不舍地凝视妹妹熟睡的小脸。 车外程钰低声吩咐陈朔,「我在城外等你,你小心些,放完火马上离开。」 含珠心头一跳,猛地掀开帘子,「春柳秋兰怎么办?」她们两个中了迷.香啊! 程钰背对她回道:「我不会要她们的命。」 含珠还想再问他如何保住春柳秋兰,却见他的属下从墙根底下扛起什么走进了后门,借着惨淡月光,她只看出来那好像是一大一小两个人…… 「那是从乱坟岗挑出来的尸首,与你们姐妹身形相近。」程钰平静地解释。 张叔他们发现尸首,才会相信两个姑娘是真的死了。 耳边传来她泛呕的声音,程钰无动于衷,等车里恢复了平静,他跳上马车,「坐稳了。」 含珠无力地靠着车壁,恍恍惚惚,如失魂落魄,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城门打开的闷响。眼里渐渐恢复生气,含珠隔着车帘喃喃问:「你怎么做到的?」他功夫好,胁迫一个小知县并不太让人吃惊,可府城这么大,他居然有本事让知府为他夜开城门? 她声音低,程钰却听到了,淡淡道:「我有属下,迷昏了守城官兵。」 含珠想到了他的身世,扭头问他:「你姨父是侯爷,你又是谁?」 只怕不比侯府差吧?否则他怎会有这种本事? 多可悲,同行了一路,恨过他感激过他,却对他一无所知。 进了京,这些她都会知道,程钰也没打算继续隐瞒,停下马车,他挑开车帘,看着她道:「我姓程名钰,表字怀璧,我父亲是静王,母亲是第二任静王妃,已逝。你姓楚名菡,是我姨母之女,以后见到我,要喊我表哥。」 含珠木然地看他,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竟然是,皇室子弟? 「火起了。」程钰目光移向城里,轻声提醒。 含珠猛地转身,挑开窗帘,就见远处一片火光,照亮了一方天空。 大火冲天,含珠身上冰凉入骨 睡前她还跟妹妹商量新家院子里要种什么花,如今她们渴望的安稳生活,被这场火烧了。 京城富贵人家在郊外都有庄子,武康伯府周家也不例外。 表姑娘楚菡「昏迷不醒」,方氏先命两个儿子去洛阳请名医,再以府上人情往来不适合休养为由,带着外甥外甥女去了庄子上。她深知丈夫靠不住,跟程钰定好李代桃僵的计策后就没打算将实情告知丈夫,周寅向来听妻子的,也没怀疑,送走妻子后继续在府上愁眉叹气。 到了庄子上,除了方氏与阿洵,就只有她的陪房钱嬷嬷可以进出楚菡养病的屋子,理由是怕丫鬟们笨手笨脚打扰表姑娘休养。 辗转反侧一晚,黎明时分,外面漆黑一片,方氏留钱嬷嬷坐镇,她抱着熟睡的阿洵神不知鬼不觉地上了马车,赶夜路前往程钰的庄子。那庄子是大姑奶奶的嫁妆,距离周家庄子并不远,马车慢慢走,两刻钟也到了。 快到庄子门口,看到陈朔提灯来接,方氏的心终于落回了肚。 大外甥昨天下午动身的,说今早就能过来,她一直担心出岔子…… 下了车,陈朔将方氏领到上房,他守在院子里,以防任何人靠近。 程钰出屋接人,含珠搂着被程钰提前唤醒的哭得眼睛发肿的妹妹,恍若不知。 程钰挑帘,方氏抱着阿洵走了进来。 看到一身青色小衫下穿绣兰白裙的含珠,饶是心里早有准备,方氏还是愣在了那儿。 真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程钰给含珠姐妹介绍,「这就是我舅母,武康伯夫人。」 含珠是懂礼的姑娘,换个时候,她早在方氏进门前就放开妹妹去迎了,这会儿心里有怨,她没看程钰与方氏,依旧搂着妹妹,倒是凝珠,虽然抱姐姐抱得更紧了,眼睛却看向了方氏怀里的小锦被。 v第三十四章 程钰皱眉。 方氏心细,早从程钰那里得知这对姐妹的经历了,再看姐妹俩紧紧依偎的样子,心里也怜惜。将阿洵交给程钰抱着,方氏示意外甥不用说话,她走到含珠姐妹旁边,柔声问道:「看你们穿这么点,冷不冷?京城不比杭州,冬天冷得很,仔细冻着啊。」 凝珠怯怯地看她,豆大眼泪往下掉:「你们别抢我姐姐……」 含珠额头抵着妹妹脑顶,泪水落到了妹妹柔软的头发里。 姐妹俩哭作一团,又跟外甥女小外甥相似的情形,方氏眼睛不受控制地酸了,摸摸凝珠脑袋,颤声赔罪:「是我们对不起你们姐妹,可我也是真的没法子了,阿洵生下来就没了娘,只有姐姐疼他,现在他姐姐也走了……他才两岁,身边若没个亲人悉心照看,旁人有的是办法要他死啊。」 说完将阿洵接了过来,展开锦被,递到凝珠面前给她看,「凝珠你看看,阿洵这么小就没了姐姐,你说他可怜不可怜?我知道你也舍不得姐姐,可你已经长大了,会自己穿衣服吃饭了,阿洵这些都不会,你把姐姐借阿洵几年行吗?」 凝珠揉揉眼睛,低头看那小被子。 里面包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眼睛闭着,睫毛长长,漂亮极了。 含珠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方氏是想劝妹妹先同意,可她能如何?她必须进侯府了,妹妹若是因为心软妥协,对妹妹其实是好事,与其分别时让妹妹怨恨这些人抢走姐姐,每日都在仇恨里渡过,含珠更希望妹妹继续做个善良的姑娘,别让仇恨蒙蔽了心。 不恨,才看得见这世上的好,恨了,晴天与阴霾无异,繁花如枯草。 但她做不到帮方氏骗妹妹,只能忍泪看着。 「他可以跟我们住,」凝珠盯着阿洵瞧了会儿,仰起头,认真地同方氏道,「伯母,你让他跟我们住,我与姐姐一起照顾他,姐姐做饭好吃,我跟壮壮一起陪他玩。」 小姑娘杏眼清澈水灵,一片赤子之心,方氏忽的泣不成声,「不行,他必须回家,他爹爹回来了就会把他抢回去……」 凝珠手一紧,重新靠紧姐姐,「那,那我跟姐姐一起去他家不行吗?我不想跟姐姐分开……」埋在姐姐怀里呜呜哭了起来。 三个女人,大的小的都在哭,程钰在一旁站着,几次想开口,听到三女混在一起的哽咽声,话到喉头又生生咽了回去,接过阿洵抱着,低头看他。 方氏擦过泪,继续给凝珠讲道理,「不行啊,你也过去的话,阿洵爹爹就会知道你姐姐不是他女儿了,那时候他会惩罚你姐姐的。」凝珠这么小,含珠又是极疼妹妹的,姐妹情深,一个眼神一次微笑都能露出痕迹,被外人瞧见,姐妹俩都有危险。 凝珠懂了,越懂越哭,哭得发抽,「我不要,不要跟姐姐分开,姐姐,我想回家……」 含珠心都要碎了,连声劝妹妹不哭,自己却没好到哪去。 程钰听在耳里,心烦意乱。 他也不想做恶人,如果他有别的办法,他绝不会如此欺负她们。 怕哭声惊醒阿洵,程钰抱着阿洵去了对面的屋子。 他走了,方氏放得开了,将含珠姐妹俩一起搂到怀里,哭着道:「是我们对不起你们,你们要恨就恨我吧。」她生了两个儿子,一直盼着再生个女儿,生了女儿,她会把最好的给她,让她一辈子衣食无忧。可现在她在做什么?她在逼迫别人家的女儿,她…… 脑海里忽的灵光一闪。 方氏松开含珠,低头看八岁的凝珠,看着小姑娘哭得快要上不来气,话冲动而出:「凝珠,我给你当娘亲行吗?你做了我的女儿,往后就可以继续喊你姐姐姐姐了,你可以去侯府找她,她也可以来我们家看你,我会把你当亲生女儿照顾,还有两个哥哥一起照顾你,你说好不好?」 凝珠抽搭着抬起头,一哽一哽地看她。 方氏蹲下去帮她擦泪,「凝珠娘亲早早走了,我想要女儿却只有儿子,凝珠给伯母当女儿?」 她抢了小姑娘的姐姐,只能用更多的亲情还她,妹妹过得好了,含珠也能安心照顾阿洵。 方氏柔声哄着,哄到凝珠渐渐止了哭,她试探着将小姑娘抱到怀里。 三十出头的女人,怀抱比含珠宽,蹲得比含珠稳,凝珠靠在这样的怀里,突然没有那么怕了,抽搭着问:「我喊你娘亲,就可以,常常见到姐姐了?」 方氏再次保证,「是啊。凝珠听我说,一会儿天亮了,伯母先带你姐姐回去,三日后我会去九华寺上香,再让人带你过去假装要卖你,我看你投缘,买下你收为义女,那样凝珠就可以跟我回家了,继续当你姐姐的妹妹。」玩得投缘了,表姐表妹间直接喊姐姐妹妹,并非稀罕事。 凝珠想答应,又拿不准主意,仰头问姐姐,「行吗?」 方氏也看含珠,眼里满是哀求。 妹妹不用孤零零住在庄子上,这是好事,含珠努力憋回泪,蹲下来,柔声对妹妹道:「姐姐要有弟弟了,凝珠要有两个哥哥了,凝珠高兴吗?」 凝珠瞅瞅方氏,见她温柔地看着自己,一边抹泪一边点头。 含珠就笑了,「那妹妹去吧,咱们还是姐妹。」 他们有求于她,为了安她的心,也会好好照顾妹妹。 外面程钰头靠墙壁,黑眸幽幽。 为了这些亲人,这些他对不起的人,他也要站稳了,站稳了,才有余力去护他们。 安抚好凝珠,程钰命陈朔留在庄子上守着小姑娘,他赶车送方氏含珠去周家的庄子。 天依然黑着,含珠低头坐在窄榻上,脑海里是妹妹抱着壮壮趴在被窝里,扭头目送她出门的样子,水漉漉一双眼睛,不舍又彷徨,怕姐姐一去不回。 妹妹真的很乖,从小就懂事,只要把道理给她讲清楚,她就不哭了,就像那位定王胁迫她做人质,妹妹也能笑出来,纯真无忧。 方氏抱着阿洵坐在一旁,见她眼帘低垂,瞧着楚楚可怜,便握住含珠手保证道:「含珠别担心,伯母说到做到,将凝珠接到家里后,一定会好好照顾她,那孩子招人疼,我才跟她说两句话,就喜欢她了。」 含珠点点头:「那就有劳伯母了,凝珠还小,性子还没定,伯母也别娇惯她,她若做错事或是耍脾气,伯母该训斥还是要训斥。」 和声细语。 她们姐妹被人带到京城,完全是程钰的主意,与方氏无关,如果没有方氏,妹妹就只能被程钰禁锢在庄子上,所以哪怕方氏与程钰同谋,含珠怨程钰霸道欺人,却感激方氏愿意给妹妹一个家。八岁的小姑娘,天性活泼,又不是血海深仇,只要身边有人陪着照顾着,就算不能天天见到姐姐,含珠也相信妹妹会很快适应新的生活。 妹妹不寂寞,含珠就安心了。 方氏刚要接话,外面传来程钰冷冷的声音:「舅母,现在就改口吧。」 含珠咬了咬唇。 方氏叹口气,轻声道:「含珠,我知道这事太难为你,只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咱们就真正做亲戚吧?我会把凝珠当亲生女儿,也会把你当亲外甥女,你别跟我生分,别总记着咱们是装的,将来在侯府受了委屈,或是有什么姑娘家私房话,你尽管跟我说。今日咱们能凑到一起,就是老天爷安排的缘分,咱们往好了看,日子才能过下去,你说是不是?」 含珠懂,侧头偏向方氏,轻轻喊了声舅母。 v第三十五章 细细柔柔的。 方氏想到了自己苦命的亲外甥女,哽咽着应了声,「好,好,我又有外甥女了,含……以前我喊阿洵姐姐菡丫头,正好你名字里也有个同音字,那我以后就喊你含丫头,旁人不知道,你明白我是在喊你就行了,就像我对你好,是疼惜你,不是将你当成阿洵姐姐的替代,懂了吗?」 她亲切体贴,含珠轻轻颔首。 方氏宽慰她几句,小心翼翼将阿洵递过去,笑着道:「你还没仔细瞧过阿洵呢吧?先抱抱,这小子黏人,等会儿他醒了你就知道了,好在还算听话,最喜欢姐姐了。」 含珠带着三分好奇将男娃接了过来。 挺沉的。 见她吃惊,方氏笑道:「去年正月生的,实岁虚岁差不多。」 怪不得。 含珠笑了笑,慢慢展开御寒的锦被。这么冷的天,方氏特意把孩子抱过来,也费了心。 阿洵生的白白净净,两只小胖手都举了起来,蜷在肩头,粉嫩小嘴抿着,睡得正香。细密的眼睫长长,街坊里那么多小孩子,含珠都没见过比阿洵好看的,只是看容貌,跟楚家姑娘跟她,并不相似。 「阿洵像他父亲。」方氏神色复杂地道。 楚倾那人,剑眉星眸,俊朗非凡,皇家子弟容貌够好了,到他面前也要逊色三分,在贵女中间走一圈,几乎没有不为他动心的,乃京城有名的风流美男子。怎么个风流?旁的男人顶多养几个小妾通房,他倒好,在家里准备了一院子歌伎,一次换一个收用,轮了几回腻歪了,就都打发出去,换一批新人进来。 这样的人,看上了她家容貌倾城的小姑奶奶,登门求娶。小姑奶奶是个心高气傲的,然也没能逃过楚倾的色.相,她身为嫂子,苦口婆心地劝,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小姑奶奶愣是不听,还自信能收住楚倾的心,让他从此只宠爱她一人。 结果呢,小姑奶奶不了解楚倾的脾气,自信满满嫁了过去,楚倾也只见过小姑奶奶两次,喜欢容貌而已,娶回去发现妻子管东管西,醋劲儿极大,两人就拧上了。婚后没出一个月,楚倾把一个通房抬成了姨娘,次年小姑奶奶生下外甥女不久,那个夏姨娘也给楚倾生了庶子,没过几年又生了一个庶女。 小姑奶奶倔强了十来年,终于软了下来,跟楚倾过了一阵,生儿子时却难产…… 外甥女一直养在母亲身边,先是目睹父亲冷落母亲多年,再眼睁睁看着母亲死了,越发怨恨父亲,担心弟弟也被人害死,坚持要留在自己身边养着。楚倾最受不得别人给他冷脸,索性撒手不管他们姐弟,白日里当差办事,晚上与歌伎快活,得空就与一对儿庶出子女享受天伦之乐。 这些方氏都说与含珠听,让她清楚来龙去脉。 含珠也早早丧母,但她是被父亲宠着长大的,身为局外人,她对楚倾谈不上什么怨恨,只替阿洵姐弟心酸,特别是楚菡。她有父亲帮忙,照顾妹妹时偶尔还会觉得吃力,楚菡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侯府又不太平,这两年她是怎么过来的? 她再次打量怀里酣睡的男娃,忍不住摸了摸他小脸。 小家伙抿抿嘴,扭了扭,往她胸口靠。 含珠不自觉地抱紧他。 方氏欣慰地笑了。 这姑娘一看就心善,又照顾幼妹多年,或许比外甥女都懂如何教养阿洵更好。外甥女那孩子,可怜归可怜,性子却因为父亲的冷落偏执了。别的不说,阿洵才两岁,她就要逼他背诗写字,牟着劲儿要把弟弟教的比庶兄更有文采,岂不是拔苗助长? 东想西想的,马车停了下来。 方氏先下车,想接阿洵,程钰低声道:「我抱他吧。」 方氏没有多想,让开地方,她帮忙挑着车帘。 程钰去接含珠手里的阿洵,挨得近,他不可避免地看她。她垂着眼将阿洵递过来,没有曾经两人独处时的害怕或紧张,也没有不喜或怨恨,就好像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外男,她没有必要看他。 可是那双手,曾经紧紧抱着他的脖子。 还是恨他了吧? 再温柔似水,也是有脾气的。 程钰面无表情接过阿洵,退到一旁。 他抱孩子,方氏就体贴地扶含珠下车。 三人悄悄去了上房。方氏请含珠到西屋坐,屋里备了热茶,她倒给含珠喝。夜里太静,含珠听到程钰从对面屋子走了出来,跟着又有些轻微动静,好像有人在收拾房间。她偷偷看向方氏,就见容貌依然娇艳的女人对着窗子发呆。 含珠收回视线,没有多问。 方氏的陪房钱嬷嬷往东屋炕上铺了新的炕席锦被,被子铺在炕头,铺完了,钱嬷嬷瞅瞅之前表姑娘睡着的另一头,在心里默默念了声佛。幸好江家姑娘过来后「表姑娘」就可以清醒了,应付半日,再以这屋病气重为由搬到前院养病,不怕晦气。 此事方氏没有瞒含珠,「别怕啊,我跟阿洵都会陪着你。」 含珠怕蛇虫怕雷雨,却不信鬼神,「我没事,伯……还请舅母节哀。」 方氏扭头抹泪,为了阿洵,他们只能委屈外甥女了,连个正经的牌位都没有。 唏嘘一阵,那边被子捂热乎了,娘俩就抱着阿洵移了过去。 含珠要躺到炕上装病,方氏帮她换衣服时闻到清幽的女儿香,这个程钰跟她提过了,方氏就轻声叮嘱含珠:「若叫旁人闻到,你只说是新配的香料,千万别让人知道你身上带香。」这么美的人,再有香,传出去绝非好事,旁人不敢觊觎楚倾的女儿,万一宫里那位惦记上怎么办? 跟着又道:「实在瞒不住,也推在这次病上,你磕了脑袋,都记不大清以前的人和事了,再多个香也不稀奇。」 这是为她好,含珠谨记在心。 躺到被窝,方氏帮含珠往额头上缠纱布,刚缠好,大概是早上折腾了一回,阿洵突然醒了。小家伙一动不动躺着,睁眼就看见舅母熟悉的脸庞,他眨眨眼睛,咧嘴笑了。孩子小,刚醒,暂且忘了姐姐还昏迷着。 方氏摸摸小外甥脑袋,温柔道:「阿洵快看,姐姐醒了。」 阿洵立即看向一旁,见姐姐真的醒了,阿洵紧紧地抱了过去,「姐姐醒了!」 含珠有些拘谨。 方氏忙道:「你们姐俩先亲热,我去厨房一趟。」 她不在,含珠才放的开,一会儿熟悉了,她再来她也习惯了。 出了屋,方氏低声嘱咐钱嬷嬷几句,她又退回东屋门口,侧耳听新姐弟俩是如何相处的。 屋里头,含珠替阿洵掩好被角,试探着哄他:「阿洵不哭啊,哭了眼睛会肿起来,阿洵变丑了姐姐就不喜欢了。」这么大的孩子,这样哄比讲道理更管用。 阿洵果然不哭了,揉揉眼睛,生怕姐姐嫌自己丑似的,摸着眼角问:「肿了吗?」 v第三十六章 又傻又可爱。 含珠本就喜欢小孩子,不禁亲了亲他,笑道:「没肿,阿洵最好看了。」 被姐姐夸了,阿洵害羞般钻回姐姐怀里,这一钻不打紧,碰到软软的,比记忆里的鼓。阿洵新奇极了,小手按上去,奇怪道:「长大了……」 含珠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攥住男娃小手,不知该怎么劝,急着转移话题,「阿洵,姐姐昏睡这两天,阿洵想姐姐没?」 「想了!」 阿洵大声道,胳膊紧紧抱住姐姐,小短腿也搭在姐姐身上,恨不得黏在姐姐身上不下来了。 他如此依赖自己,含珠也搂住了他。 阿洵仰头看姐姐,伸出小手虚点姐姐额头,「姐姐疼吗?」又好奇又担心。 含珠摇摇头,「阿洵听话姐姐就不疼了。」 阿洵马上道:「嗯,我听话,我会背诗,」转着大眼睛想了想,脆脆道:「鹅鹅鹅,曲,蛐蛐……」 含珠扑哧笑了,外面方氏也赶紧捂住嘴,又笑又哭。谁说小孩子不懂事?小孩子也会心疼人,知道姐姐希望他好好读书,平时不愿意,这会儿姐姐病了,就主动讨好姐姐。 「姐姐香!」阿洵在姐姐怀里扭了会儿,终于闻到了那香,小鼻子凑到姐姐脖颈里使劲儿闻,「姐姐香,真好闻。」 虽然他只是一个孩子,含珠还是有点担心的,小声问他:「阿洵,有没有觉得姐姐哪里不一样了?」男娃或许察觉不出身段差别,但她声音不一样了啊,对外人可以推在病上,阿洵会不会因为姐姐变化太多而抗拒? 阿洵疑惑地看姐姐。 含珠又轻声问了一遍。 阿洵终于明白姐姐的意思了,趴在姐姐怀里道:「姐姐香。」 「还有呢?」含珠耐心地诱他说。 阿洵眨着眼睛想,忽的嘿嘿一笑,小手又乱摸,「大了!」 含珠粉面通红。 日上三竿,方氏安排含珠姐弟搬去了前院厢房住。 新的闺房,里面一溜名贵陈设,紫檀木的衣橱茶几,莹润光洁的汝窑花瓶,还有刚从花房搬来的珍品菊花。炕上铺着绣富贵牡丹的炕褥,柔和的冬日阳光透过大贵人家才用得起的琉璃窗照进来,屋里暖如春日。 含珠简单扫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靠在炕头装病。 她虽是小户出身,但江南富庶,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就说她此次背井离乡,身上就藏了江家世代积攒的两千两银票,恐怕京城一些败落下来的勋贵都要眼红,更别说隔壁李家的富贵了,含珠常常带着妹妹去做客,很多母亲无法教导她的,李老太太都提点了她,其中就包括对器物的赏鉴。 从绸缎皮毛到玉石珠宝,从山珍海味到香料药材,含珠都能说上一二。 方氏暗暗观察含珠,见含珠举止大方,越发放心了,这姑娘的气度,比外甥女更像侯府贵女。外甥女身边有堂姐妹有庶妹,为了争口气什么都要用最好的,见到哪家姑娘先看穿着首饰,反而落了下乘。只是含珠又太柔了,身上少了嫡女该有的威严,不爱攀比是好,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硬生生请个假的充当真的,要操心的事情真不少。 「这是你表哥找来的两个丫鬟,都会些功夫,往后就让她们伺候你。」方氏指着跟在她身后进来的两个青衣丫鬟道。之前伺候外甥女的人是小姑奶奶生前替女儿挑的,方氏本来挺信任,未料那二人没有照顾好外甥女。阿洵刚生下来的时候,她张罗乳母,楚倾不许她插手,他自己请人,如今外甥女遭逢大难,她就不信楚倾还有脸拒绝她送人。 「你给她们起个名字。」方氏笑着道。 含珠扭头看两个丫鬟,阿洵一身宝蓝小袍子靠在姐姐身上,也好奇地跟着打量。 两个丫鬟一个十四一个十五,都是中等之姿,十四的个头反而较高,脸型略长,英眉微粗,瞧着沉稳内敛。十五的那个圆润丰满,鹅蛋脸,眼睛有点小,没笑也有三分笑意,瞧着平易可亲。 「你叫如意,你叫四喜吧。」含珠想了想道。 今年她与妹妹连番遭劫,阿洵姐弟也是凄苦可怜,取个喜庆的名字,图个好兆头。 阿洵伸着胖手指学姐姐说话,「你叫如意,你叫四喜!」 脆脆的童音,像学舌的鸟,如意四喜都笑了,跪地磕头,「奴婢谢姑娘少爷赐名。」 方氏郑重地嘱咐她们:「姑娘在府里的难处已经提前告诉你们了,现在她摔到头,只还记得我跟阿洵,记得也不多。在这边有我照看,回了侯府,你们务必要仔细伺候着,别叫人钻了空子欺负姑娘,姑娘与小少爷再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也别想活。」 说到后面语气陡然严厉起来。 她们是程钰安排的人,但也不知道李代桃僵的事。方氏很清楚,想要骗过楚家人,就得连自己人都骗过,包括丈夫跟两个儿子。 「夫人放心,奴婢们拼命也会护住姑娘跟小少爷的。」两个丫鬟声音坚定地道。 方氏面色稍霁,余光里见小外甥小脸惨白,忙露出个笑,「阿洵不怕,舅母没生气。」 阿洵最怕大人生气了,舅母发火时他一动不敢动,这会儿舅母笑了,他才放松了下来。 外面方氏的大丫鬟杜鹃忽的隔着门帘道:「夫人,表公子来了。」 人换好了,不用再隐瞒什么,方氏就重新使唤身边的丫鬟了,让周家唯一知道这秘密的钱嬷嬷去程钰那边照顾凝珠,也是教导凝珠见到姐姐后如何演戏,别穿帮。 「准是看含丫头来的,直接请过来吧。」方氏笑吟吟道,自然无比地同含珠解释:「你这一病,可叫我们担心坏了,你庭表哥嘉表哥去洛阳请名医了,现在来的是你姨母家的表哥。他性子冷,天生不爱笑,你见到他别怕,其实他是个面冷心热的,一直都很照顾你们,阿洵你说,表哥对你好不好?」 阿洵连连点头。跟姐姐玩了半天,他已经知道姐姐生了病,只记得他跟舅母,这会儿就小大人似的告诉姐姐,「表哥好,抱我看大马。」这个表哥最高力气最大,能把他高高举起来,是阿洵除了姐姐之外最喜欢的人。 含珠摸摸男娃脑袋,笑意未达眼底。 阿洵并没发现不对,歪着脑袋盯着门口,看到程钰进来,他一手扶炕,撅着小屁股站了起来,高兴地跑了过去,「表哥,姐姐醒了!」 程钰挨着炕沿站稳,阿洵就熟练地靠在了他怀里,扭头看姐姐,「姐姐醒了,姐姐香!」 含珠怕他还记着早上的事,万一说出什么变大了的话,她就没法活了,紧张地唤道:「阿洵来姐姐这边,让,让表哥坐会儿。」 一声「表哥」喊得特别轻,程钰抬眼看了过去。 身上盖着棉被,额头缠了白纱,挺像那么回事的,就是脸色红润,减了病气。 含珠没看他,只盯着阿洵。 v第三十七章 阿洵听话地点头,重新回到姐姐身边,坐下后埋在姐姐怀里,炫耀般告诉程钰:「姐姐香!」 看着阿洵随时可能会碰到她胸口的小脑袋,程钰眸色微变。 方氏暗道这个大外甥挺会演戏,配合着解释道:「你表妹这次遭难,脑子摔坏了,记不得事,身上却多了一股香,咱们自家人知道就好,怀璧你别传出去。」 程钰颔首。 方氏又假装生气地瞪阿洵:「早上不是教你不许告诉别人吗?这次是你表哥,姐姐不生气,下次再也不能告诉别人了,庭表哥嘉表哥都不行,也不许告诉你的其他姐姐,否则下次舅母就只接姐姐来我们家玩,不要阿洵了。」 阿洵当真了,往姐姐怀里缩了缩,急着道:「我不说了!」 方氏继续瞪他,瞪得阿洵不敢看她了,她才转向那两个丫鬟:「刚刚的话你们都听到了?一个字都不许传出去。」这两个丫鬟贴身伺候含珠,肯定瞒不过她们,不如先警告她们一番。 带香的美人,如意四喜明白其中的利害,齐齐跪下表忠心。 方氏点点头,示意她们先下去,跟着她也将程钰请到了西屋,「含丫头醒后性子彻底变了,温温柔柔的,我喜欢归喜欢,又怕她回去后拿捏不住下人,你说该怎么办?」怕隔墙有耳,说话也拐着弯。 程钰想到了含珠在家吩咐仆人办事的情景。 江家上下加起来也就十来个仆人,人少,平时接触多了,主家跟仆人的关系就容易近,江家那些仆人又都老实听话,所以含珠柔声细语地安排差事,他们也不会顶嘴或推诿,含珠管起来没有任何麻烦。可是云阳侯府,单表妹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就比江家多,含珠那样肯定行不通。 「趁回去之前,舅母教教她如何恩威并施。」程钰低声道。距离楚倾回来还有一个多月,够了。 方氏摇摇头,「你以为我不懂?可你看你表妹现在这样,像是能施威的吗?声音跟刚出生的百灵鸟似的,我与她说话都忍不住放轻了声音。这样软的嗓音,绷起脸训人怕也软绵绵的,还有,」方氏压低了声音,「你跟她一路北上,见过她生气绷脸没?」 有人天生凶相,有人天生笑脸,方氏觉得吧,这位含珠姑娘就是天生的温柔脸。 她生气? 程钰见过。 那时她父亲还没走,她恨他扣留妹妹,冷着脸从他面前走过,还瞪了他一眼,只是那威力…… 别说他不怕,恐怕阿洵都不怕,更不用说那些最会看人行事欺软怕硬的刁奴了。 驭下的道理好教,但这神情脸色…… 沉思片刻,程钰道:「我教她吧,晚上我再过来一趟。」现在她有了丫鬟,他白日单独与她相处没有合适的借口,只能挑夜深人静时。怕方氏胡乱猜测,他多解释了一句,「她心里怨我,对着我,应该更容易发脾气。」 方氏完全能想象出当初外甥是怎么威逼人家姑娘的,好心劝道:「那你语气放缓和些,别总绷着脸,含珠心地善良,你解释清楚了,她不会一直怨你的。你看她多喜欢阿洵啊,亲姐弟差不多也就这样了。」 至于男女半夜相处合不合适,方氏根本没往那方面上想,换成二儿子她肯定不许,程钰,冷冰冰的一个人,真有那心思,半路就出手了。 商量好了,也要吃午饭了。 方氏留程钰在这儿一起用,程钰没应,他刚立了功劳,明德帝放了他半月的假,但他还有些必须赴的应酬,只能先回去,晚上再赶回来。 送走外甥,方氏继续去陪含珠姐弟。 饭后阿洵睡着了,她轻声跟含珠说晚上教她驭下的事,「怀璧那人,说好听了是君子守礼,说难听了就是脑袋缺根弦儿,对男女私情毫不上心,说是要教你,就绝不会不规矩,而且舅母会在隔壁屋里听着,你不用怕。」 含珠一点都不担心程钰会非礼她,她就是发愁他要怎么个教法。 「舅母,我,我不用他教,我知道怎么管教下人。」含珠垂着眼帘道,她管过人啊。 她一副被人小瞧了的委屈样,方氏笑了,「那好,你现在把舅母当成不讲理的长辈,你狠狠训我一顿,只要我觉得可以,今晚咱们就不学了。」 含珠看看对面慈母般的妇人,动了动嘴,实在开不了口,「您是长辈,我怎好出言不敬?」 方氏依然笑着看她:「你不敢训我,那晚上就必须过去,你自己选吧。」 含珠没辙了。 方氏帮她找感觉,起身道:「你就当我是个糊涂舅母,为了让阿洵有出息,现在要逼他去练字。」说着走出门,很快又走了进来,见阿洵在那儿躺着,方氏震惊道:「这都什么时候了阿洵还在睡觉?给我,我抱他练字去。」真的就要去抱阿洵。 为了晚上不跟那人见面,含珠也豁出去了,扭捏片刻,皱眉挡开方氏的手,「舅母,阿洵还小,笔都不会握,读书的事过两年再说……」 「不会握我就教他握,谁是生下来就会的?」方氏不高兴地道,「你看看你那个庶弟楚泓,书读得好字写得好,天天被先生夸,难道你不想让阿洵将他比下去?难道你想让你父亲觉得阿洵不如他?算了,你还小,管教阿洵的事就交给我吧。」 又伸手要抢。 她演得逼真,含珠猛地记起了去年,她带妹妹去顾家做客,顾澜喜欢妹妹的玉镯子,哄妹妹给她,妹妹不上当,顾澜就以大欺小推了妹妹一跤,两人打了起来。闹到顾老太太面前,顾老太太指责她把妹妹教的不懂规矩,还说要派她身边的嬷嬷去江家帮她打理后院。 「不劳舅母费心,」含珠声音转冷,伸手将阿洵挪到炕里面,直视方氏道:「舅母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是阿洵的姐姐,知道怎么做对阿洵最好。」 方氏愣了一下,马上又气道:「你,你竟然不听我的话了?我是你舅母,你……」 「如意,」含珠看也没看方氏,对着门口喊道:「如意,我头又疼了,你去请郎中过来,四喜,替我送舅母出去罢。」 记得这是演戏,声音压得很低,没想真惊动丫鬟。 方氏又惊又喜,没料到含珠只是看着柔,护起短来脾气也不小。 含珠见她高兴,微微红了脸,试探着道:「舅母,今晚是不是不用学了?」她真的会管人,下人没有犯大错,偶尔偷个懒,她睁一只闭一只眼就过去了,若是犯了大错,她也会按规矩处罚,如何接人待物,父亲都教过她的。 方氏却在她期待的目光里摇摇头,「你刚刚做得很好,换成舅母回绝起来也不会比你强多少。含丫头你记住,你是侯府嫡女,除了你父亲,云阳侯府没有任何人能管你,有人来闹事,胡搅蛮缠你就直接撵人,只是你眼神不够冷,容易让人面怕心不怕,所以还是得让你表哥指点指点。」 声音柔没法改,眼神能练啊。 长辈这样说了,含珠泄了气,等方氏笑着去自己屋里歇晌了,含珠越想晚上要见他就越睡不着,看看阿洵,她悄悄下了地,插上内室的门,坐到梳妆镜前打量自己。 她皱眉,镜子里的姑娘也皱起了眉。 气势不足吗? 含珠没觉得…… 不好意思问别人,阿洵睡醒后,含珠故意皱眉装生气,小声问他:「姐姐这样,阿洵怕不怕?」 阿洵刚洗完脸,小脸白嫩嫩的,他盯着姐姐的脸,摇头,抱住姐姐道:「不怕,喜欢姐姐!」 v第三十八章 被他圆滚滚的小身子扒着,含珠心软软的,亲亲阿洵,她又瞪眼睛,「这样呢,姐姐凶不凶?」 阿洵以为姐姐在跟他玩好玩的游戏,咯咯笑了,也小牛犊似的瞪眼睛:「我凶!」 含珠哭笑不得。 门外方氏站了好一会儿了,被姐弟俩的对话逗得偷笑。真外甥女生气时,眼神凌厉,阿洵怕得脸都白了,含珠心软,就算被人触怒,眼里也少了戾气狠辣,如何会吓人? 下午武康伯周寅过来看外甥女。 「还认得舅舅不?」 身穿灰色绣竹叶纹家常袍子的男人坐在炕沿前,心疼地问。 「我记得!」阿洵笑着抢话。 小家伙出生后很少见到父亲,最熟悉的长辈就是舅舅舅母,舅舅比舅母还爱笑,阿洵在侯府见到父亲伯父叔父们有多紧张,在舅舅舅母面前就有多放松,真正像两岁的孩子,会撒娇会耍宝。 周寅笑着叫外甥过来,将他抱在腿上,继续担忧地看外甥女。 含珠忍着心里的不自在看了过去,端详片刻,因为本来就不认识,这会儿倒不用装了,摇摇头,低声道:「记不起来了。」 周寅在心里叹了口气,宽慰道:「没事没事,记不起来也不要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好好养伤,其他的什么都不用想,只需记得我们都是你最亲的人,你有什么不懂的想要的,别生分,尽管跟舅舅舅母说啊。」 含珠乖巧地点头。 周寅是亲舅舅,跟孩子们的关系却不如方氏这个舅母,又是大男人,不会找话聊天,在屋里坐了会儿,宽慰外甥女几句就出去了。走到院子里,他望着远处的湛蓝天空,欣慰地对妻子道:「菡丫头忘了曾经,脾气反而招人喜欢了。」 以前的外甥女就像只小刺猬,旁人无心的一句话,她都要较真,说话咄咄逼人,他训斥她,外甥女还敢跟他顶嘴。现在的外甥女,像是娇养的花,看着就让人忍不住去怜惜她,替她做主。 方氏轻笑着打趣他:「是啊,温吞吞的,像你是不是?」 周寅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瞅瞅跟在后面的丫鬟,小声嘀咕:「跟你说正经的,你非要不正经。」 方氏啧啧了两声,靠得丈夫更近,窃窃私语:「这就叫不正经了?论不正经,我可比不过你。」 周寅白皙的脸庞瞬间红了,看着妻子,满肚子话,光天化日却没法与她辩驳。 方氏笑着回视丈夫。 她最喜欢的就是丈夫的老实,虽然太过老实了,显得没出息,可丈夫一心扑在她身上,没有通房妾室,比楚倾那等有本事却风流负人的英雄强多了。起初有心高的丫鬟想爬床,她的丈夫没顺势偷食或沾沾自喜,反而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样子,连续好几天跟她抱怨人心不古,抱怨丫鬟不知羞耻,自此更是轻易不跟屋里伺候的丫鬟说话,如避蛇蝎。等到夫妻俩到了纱帐里,这人也是先扭扭捏捏地碰她两下,心热了才忘了那些礼义廉耻,做的事说的话让她想想都脸红。 这样也好,他继续当他的老实男人,她替他管家照顾外甥外甥女,夫妻各行其是。 「楚家有消息吗?」说些贴己话,方氏微微冷了声音问。 周寅嗯了声,脸上恢复了自然,边走边道,「我来之前老太太还打发人过来问了,得知菡丫头醒了,说是明儿个让她大伯母三婶母领着孩子们过来探望。」 方氏哼了声,「那庶子庶女也来?」 「应该不会吧?」周寅不太确定地道:「夏姨娘只能管楚倾的后院,楚泓楚蔓要来咱们家,只能跟着大房或三房,那两边都知道你不喜欢他们,怎么会带他们过来触你霉头?」 楚家三位老爷,楚倾行二,大老爷是楚倾的堂兄,三老爷才是楚倾的同胞亲弟。楚倾生母已经去了,老太太是大房那边的,乃楚倾伯母,向来不插手两个侄子的事,这次肯定不会主动提出让儿媳妇带楚泓兄妹过来。三夫人与自家妹妹交好,向来看不起夏姨娘,更不会给自家添堵了。 「说不定夏姨娘想看热闹,厚着脸让儿女来呢?他们单独坐一辆车跟在两房后头,谁还能把他们撵走?」方氏恨恨地道,「哼,真敢来,我就敢让人将他们打出去,害死……害死妹妹不说,还想再害我外甥女……」 周寅叹息一声,握住妻子的手,与她一道进了屋。 夜幕降临。 含珠哄了阿洵睡着,听外面丫鬟也歇下了,她慢慢爬出被窝,掩好被子再悄无声息地穿衣。衣裳早早摆好了,摸黑也能穿。 穿好了,她坐在黑暗里,等方氏的暗号。 一更没过多久,有人轻轻扣了扣窗子,含珠心跳加快,紧张地凑过去,轻声唤道:「舅母?」 轻柔婉转的声音,低低地唤,好听极了。 程钰回答时语气不由温和了些,「是我。」 男人声音来得毫无预兆,含珠吓了一跳,缓了会儿,隔着窗子问:「舅母呢?」 「我没让她来,怎么,你不敢跟我单独见面?」程钰平静地问。他知道她脸皮薄,跟他在一起她都未必能放开,舅母再在旁边听他们对话,她肯定更束手束脚。 等了会儿得不到她回应,程钰低声催道:「丫鬟们中了迷香,只要你不说,她们就不知道咱们今晚见了面。我先去西屋等你,你路过外间时记得捂住鼻子。」 含珠听了,心情复杂。 她明白他为何要迷晕丫鬟,如意四喜是他的人,他来她们也不会泄密,可她们会不会胡乱猜测她与程钰夜半私会都做了什么?迷晕了,她们不知情,含珠在她们二人面前就保住了颜面。 除了两次强迫她,他真的很君子。 穿好绣鞋,含珠点上一盏灯,屏息走了出去。 西屋里也点着一盏灯,含珠挑开门帘,就见男人背对她站着,一身黑衣,身材高大颀长。 他穿得单薄,含珠忍不住扫视一圈屋子,屏风上炕上,都没有斗篷大髦这类御寒的衣。想到他冒寒赶路只是为了教她,承受的辛苦远比她多,含珠心底对学管人这件事的最后一丝不满都没了,放好灯,顺势坐在书桌前,低头等他开口。 「知道什么叫不怒自威吗?」程钰转过来,在她对面落座,「你声音软,没法改,那就得让自己看起来有威严。」 声音软……是夸奖还是嫌弃? 含珠眼睫颤了颤,点点头。 不怒自威,他不就是这样的人吗?只需站在那里,不用皱眉瞪眼睛,就让人心生怯意。 「那你尝试一下不怒自威给我看。」程钰看着她道。 含珠抿了抿唇,但她知道今晚必须陪他折腾,不配合,不叫他满意,恐怕明日后日还得继续。抛开那些尴尬,含珠抬头目视前方,面容平静,眼神尽量表现地冷,就像前面站着一个犯了错还不肯承认的下人,她要逼他认错。 程钰的位置,只能看到她侧脸,细密微卷的眼睫,白皙姣好的脸庞,鼻梁秀挺,红唇丰润,更显娇艳诱人。正面不知什么样,单看侧面,娇柔娴静秀雅,如一幅美人凝思图,又似夜里盛开的丁香。 v第三十九章 丁香…… 他不易察觉地吸了口气,大概是因为距离有点远,天冷衣厚,他没有闻到香。 这样也好,若香气一直都那么明显,迟早会传得人尽皆知。 压下那些纷杂念头,程钰起身,走到了含珠对面。 目光才碰上,含珠就别开了眼。 「你不看我,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不怒自威?从侧面没看出来。」程钰示意她再看过来,「等等,咱们换个位置,你站着我坐着,居高临下看人,能为你添些气势。」 说着走到了含珠身前。 高高大大的一个人,站在跟前无形就有种威压,含珠逃也似的让出椅子,走到了前面。转过来时,他已经坐在了椅子上,微微仰着头,用眼神命她不怒自威给他看。 含珠不想看他,是不敢,也是别扭。 「夜里冷,别浪费功夫了。」程钰冷声催道。 含珠咬咬唇,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看了过去。 她穿了莲青色的褙子,冬天衣裳厚,她看起来却依然纤细单薄,亭亭玉立,静静站在那儿,自以为威严地看过来,可是在程钰眼里,她就像一个受了欺凌受了委屈的姑娘,不看她眼睛,旁人只觉得她应该再多穿点,看到她的眼睛,那双仿佛氤氲着雨雾的水眸,旁人就忍不住想要拥她在怀,问问她到底受了什么委屈。 「眼神不够冷。」程钰平静地指点。 含珠抿唇,还没调整好,他又冷冰冰丢过来一句,眼睛紧紧盯着她唇,「跟人对质时别做这个动作,会显得你没底气。」 含珠俏脸先是红了,紧接着又白了,强忍着转身躲避他视线的冲动,她冷冷望了过去。 「这就是你最冷的眼神了?」程钰蹙眉道,「你,想想昨晚我要分开你跟令妹的时候。」 他不说还好,他一提妹妹,含珠脑海里就浮现出妹妹没了姐姐,今晚只能抱着壮壮自己睡在陌生房间的情形,心中一酸,她飞快转身,佯装平静地道:「我想想。」 但程钰看见她哭了。 他心头烦躁。 同样一张脸,表妹生气时柳眉倒竖,眼神跟要生吞活剥了恶人似的,她倒好,有人要抢她妹妹,她想的不是生气,或许也生气了,但更多的是恐惧害怕,一害怕,就哭。 不怒自威是行不通了。 程钰喝了口凉茶,见她始终背对自己,想到什么,他起身去拨弄紫铜炭炉。 含珠趁机抹掉了眼泪。 程钰将两把椅子搬到炭炉前,叫她过来,「来这边吧,暖和些。」 「不是说站着更有气势吗?」含珠纳闷地问。 程钰扯了扯嘴角,就她那样,往她手里塞把剑也增加不了什么气势。 「不怒自威你做得差不多了,咱们继续练旁的。」 含珠松了口气,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铜炉里银霜炭不知何时烧起来的,热意圈圈散出来,让人心里都舒服了很多。 程钰正对她坐,「你先皱眉,再冷眼看我。」 含珠刚得了鼓励,这会儿有底气了,酝酿了会儿,如他所说。 姑娘家眼圈泛红,水润润的眼睛委屈哒哒的,程钰就当没看见,只盯着她眼眉,「再深些。」 含珠刚要更深的皱眉,后知后觉发现两人挨得过于近了,他长眉挺拔,眸如点漆,里面是她蹙眉的样子,因为太小,她看不清楚,她也不敢看,目光下移,落在了他唇上。 他的嘴唇不薄不厚,大概是之前喝了茶水,看起来很是湿润…… 不知怎么就想到了江边醒来,瓢泼大雨里,他近在眼前的俊脸,他紧紧贴着她的唇。 炭火热,她脸也倏地热了,如染了桃花粉,似飞来晚霞云。 像是含苞的牡丹突然开了,娇妍妩媚,更有袅袅香气扑鼻。 他看入了神,目光里是他不自觉的痴迷,分不清痴迷是因她人起,还是那缕幽香。 她也惊艳于他眼里罕见的柔意,忘了回避,傻傻地露出自己最诱.惑人的样子。 直到紫铜炭炉里「啪」的响了一声。 她迅速惊醒,低下头,香腮更红,长袖里手指紧张地曲起。 他口干舌燥,又恼她不专心练习,胡思乱想不知为何脸红,害他分了神。 半晌沉默,程钰倏地站了起来,「该教的都教了,记住以后与人说话时少抿唇,瞪人时眉头深些,下巴抬高点,剩下的你自己对着镜子练。」 言罢大步出了屋。 含珠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在庄子上歇下,还是回京城了? 呆呆地坐在铜炉前,回想方才的情景,越想越羞,越想越愧。 他走得匆忙,是不是因为察觉她分神了? 他那么认真地教她,她却胡思乱想,他生气了吧? 含珠情不自禁地咬唇,刚抿嘴,想到他的叮嘱,连忙松开,拍拍脸,自己练了会儿不怒自威瞪眼睛,到底怕冷,很快就回东屋去了。才钻进被窝,阿洵就贴了过来,像个肉乎乎的暖炉,也不嫌她冷,依赖地抱着她。 庄子外面,程钰已经上了马,却迟迟没有离开。 他望着刚刚离开的房间,看着那灯光从西屋挪到东屋,很快又黑了,知道她已睡下,他才夹了夹马腹,缓缓离去,离庄子远了,再在冬夜寒风里纵马狂奔,任由冷风吹走心头那莫名的眷恋。 冬天日头升高了,出门就不觉得冷了,百姓们或是趁天晴洗衣晒被,或是去左邻右舍串门。 v第四十章 京城南城门,四辆气派的马车稳稳当当驶了出来,直奔郊外而去。 前头的马车里,楚蔷挑开窗帘,见土路两旁杨树早被寒风吹光了叶子,下面枝干笔挺,布满了眼状的斑纹,上面细枝密密麻麻,偶尔会冒出深色的大.鸟窝,再往上就是湛蓝的辽阔天空,不禁神清气爽。 「外面风大,仔细吹皱了脸。」大夫人柔声提醒道。 楚蔷娴静守礼,好奇过了,听母亲劝说,顺势就放下了窗帘,抱着红铜小手炉道:「娘以前听说过姐姐这种病吗?我翻了翻爹爹房里的医书,见过几例这种病症,有的休息一阵子就记起来了,有的需要几年十几年,有的,一辈子也没能恢复。」 她与楚菡楚泓都是一年里生的,楚菡五月里生辰,楚泓八月,她是十月,是以得喊楚菡姐姐,只是楚菡性格孤僻,看谁都像要害她一样,楚蔷平时跟她走动不多,也就逢年过节一大家子吃团圆饭时见见面说说话,或是去花园里玩时遇上,因为性格不投,关系还不如其他外姓姐妹。但到底是血亲,听说楚菡得了怪病,楚蔷就去翻了翻医书。 「我也只在杂记里见过。」大夫人看了一眼女儿耳朵上的红玛瑙坠子,笑着问:「怎么没戴你祖母新给的那对镶红宝石的?」 楚蔷无奈道:「娘你明知故问。」 大夫人无比自豪:「还是我女儿好,知道让着姐姐。」 楚菡那丫头,可怜又可恨,她父亲对不起她,就好像全天下的人都对不起她一样,还容不得旁人穿戴比她好。三房的楚蓉不管她,自己喜欢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她的女儿就大度多了,不跟堂姐妹计较。 说话间,外面跟车的婆子道:「夫人,前面就到了。」 又走了一盏茶的功夫,马车停了下来。 大夫人先下车,楚蔷由丫鬟扶着下车时,后面三夫人走了过来,熟稔地埋怨出门相迎的方氏:「都怪你,非要带菡菡来庄子上养病,大冬天的害我跑这么远。」 她嫁到楚家前与方氏是手帕之交,又是俏皮爱闹的性子,因此说话很不客气。 方氏瞪她,「我又没叫你来。」 言罢越过她去同大夫人说话,「这么冷的天,难为夫人还亲自跑一趟。」 大夫人叹道:「菡菡遭了这么大的罪,我与老太太都心疼她,怎么样,菡菡记起来了吗?」 方氏神色一黯,摇了摇头,察觉气氛变了,马上又将楚蔷唤到身边,亲昵地握住她手,「蔷蔷冷了吧,走,快随舅母去屋里。」 「谢舅母。」楚蔷乖巧道谢。 三夫人走在方氏另一旁,轻声替自家女儿解释道:「蓉蓉昨天还跟我说要一起来的,不巧夜里来了月事,你知道她身子一向不大好,我就没让她来,改天再来探望她姐姐吧。」 方氏笑着示意无碍,其实心里清楚,楚蓉是不喜欢外甥女。但那也不怪楚蓉,一个巴掌拍不响,外甥女脾气不好,她是舅母有时候都头疼,楚蓉比外甥女小一岁,自小娇生惯养,怎会甘心忍受外甥女的气? 女儿家各有各的脾气,闹起别扭来不听劝,长辈们也没办法。 厢房里头,阿洵趴在琉璃窗往外望,忽的跑到姐姐身边,小声道:「来人了!」 很是紧张的样子。 含珠已经听方氏说过了,阿洵除了姐姐,跟侯府里的任何人都不亲,除了认生,还害怕,应该是耳濡目染的缘故。楚菡自己对旁人有敌意,平时会在弟弟面前说什么话,可想而知。 她心疼地摸摸小家伙脑袋:「不怕,姐姐在呢,舅母也在。」 阿洵点点头,只是身子靠姐姐靠得更紧了。 方氏率先走了进来,大夫人三夫人随后,楚蔷跟在母亲后面,进了屋,几人一起看向炕上。 来了客人,含珠掀开被子就要起来。 除了方氏,女眷都诧异于她竟然如此知礼,三夫人最先回神,眼疾手快按住被子,笑着道:「都是一家人,菡菡客气什么,你现在养病要紧,别管那些虚礼了。」说话时好奇地打量头缠白纱的小姑娘,因为姑娘都喜欢熏香,倒没有在意那淡淡的香气。 含珠局促地看向方氏。 方氏就近替她介绍道:「这是你三婶,你在花园里摔了,就是你三婶送信给我的。」 「三婶。」含珠不太习惯地唤道,飞快看了三夫人一眼。 三夫人与方氏差不多的年纪,容貌却美得惊人,前来探病,她身上衣服穿得素淡,脸上也只施了淡妆,偏偏这样更加凸显了她的美貌,所谓浓妆淡抹总相宜,说的就是她这种美人。 含珠惊艳于三夫人的美,三夫人也吃了一惊,难以置信地问方氏:「菡菡,声音好像变了?」 方氏暗暗庆幸含珠身上盖着被子,遮掩了身段,脸上则露出同样困惑的神情,「是啊,醒来就变了,我以为她昏迷时没有好好吃饭声音弄哑了,养一阵就好,请郎中看过,却说除了记忆其他地方都没事……」 「其实我听着更好听了,就这样也不错。」大夫人牵着女儿上前,慈爱地看着含珠,「我是你大伯母,这是你蔷蔷妹妹,有印象吗?」 含珠摇摇头,目光落在了楚蔷脸上。 楚蔷也好奇地看她。 一个人是什么性子,有时候看眼睛真的能看出来,凭这短暂的相处,楚蔷就足以确定,二叔家的这位姐姐是真的记不得以前的事了,非但记不得,她整个人好像也换了一个,脸还是那张脸,但只要熟悉楚菡原来脾气的,再次见到她,都会生出判若两人之感。 什么都忘了,也挺可怜的吧? 楚蔷就朝含珠笑了下,关心道:「姐姐额头还疼吗?」 她声音轻柔,含珠本能地回以一笑:「不疼了,劳妹妹惦记了。」 这一笑恍若花开,楚蔷愣住,以前她觉得三妹妹楚蓉才是姐妹里最好看的,这会儿大姐姐不打扮了,素面朝天,竟胜过了三妹妹。 大夫人三夫人也看呆了。 就在含珠被她们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阿洵突然打了个喷嚏,鼻子下面冒出一个大泡泡。 楚蔷扑哧笑了,她一直都喜欢这个堂弟,只可惜楚菡看得紧,轻易不许别人亲近阿洵。 「这么大的泡,晚上屋里不用点灯了。」三夫人笑着打趣,掏出帕子要替阿洵擦鼻涕。 阿洵抗拒地扭头,面朝姐姐,拿后脑勺对着众人。 三夫人有点尴尬,含珠帮阿洵擦鼻涕的时候,她笑着骂道:「阿洵这臭小子,还是那么认生。」 阿洵干脆趴在姐姐怀里不起来了,一手抱着姐姐,一手摸被子上的凤凰彩羽,旁人看不到,含珠可瞧见了,小家伙嘴巴撅得高高,显然不喜欢屋子里有这么多「外人」。 方氏熟悉小外甥,就笑着请大夫人三夫人去上房,「赶了一路,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蔷蔷留在这边跟你姐姐说话。」大夫人出自书香门第,楚蔷从小受母亲熏陶,知书达理,方氏觉得她跟含珠应该能玩到一块儿。 v第四十一章 「之前含丫头昏迷不醒,凶险万分,现在含丫头好了九成,明日我准备去九华寺上香……」 长辈们越走越远,方氏的声音渐渐淡了下去。 楚蔷瞅瞅外头,问含珠:「姐姐还记得九华寺吗?那是京城第一大寺,去那里许愿最灵。」 「不记得了……」含珠一脸茫然,见她还站在地上,忙道:「妹妹坐炕上来吧,炕上热乎。」 楚蔷没再客气,脱了绣鞋,挨着含珠坐。坐好了,瞅瞅还掩耳盗铃般趴在姐姐身上的阿洵,她忍不住戳了戳他的小屁.股,「这是谁家的小猪啊,我怎么看不到脑袋?」 屁.股被戳,阿洵笨拙地从姐姐身上爬了过去,躲在姐姐里侧,不愿给人看。 男娃躲人也可爱,楚蔷笑着瞧他。 含珠低头哄弟弟:「阿洵怎么躲了?二姐姐说你是小猪,你告诉二姐姐,你是小猪吗?」 「我不是小猪!」阿洵藏在姐姐胳膊后面,闷闷地道。 楚蔷刚要说话,含珠食指抵在唇上,轻轻嘘了声,继续哄小家伙,「就是,我们家阿洵才不是小猪,二姐姐长得才像小猪,阿洵快帮姐姐看看,看她像不像。」 阿洵终于探出脑袋,却是半张脸躲在姐姐胳膊后,偷偷瞄楚蔷。 楚蔷柔柔地笑,不说话。 她笑得好看,阿洵胆子大了,睁眼说瞎话,「像!」 含珠忍笑问:「像什么啊?」 阿洵笑得更坏了,「像小猪!」 含珠就把小家伙抱到身前,指着楚蔷问他:「那阿洵知道这个像小猪的人是谁吗?」 楚蔷脸上带笑,手伸到含珠被子里悄悄捏了她一把。 含珠吃痛,憋着笑催阿洵。 阿洵靠在姐姐胸口,歪着脑袋盯着楚蔷瞧了会儿,轻轻道:「二姐姐。」 男娃乖巧可爱,楚蔷再也忍不住,飞快在阿洵白嫩嫩的小脸上亲了一口。 阿洵眨眨眼睛,忽的抬起手,嫌弃地擦脸。 含珠楚蔷一起笑了出来。 待到饭后楚蔷要随母亲离开时,阿洵已经舍不得她走了,大眼睛依依不舍地望着她。 这么大的孩子,最喜欢有人哄他玩的。 看着因为楚蔷离去有些悻悻的阿洵,含珠暗暗期待明日快点来,妹妹活泼爱玩,阿洵肯定也会喜欢的吧? 两日不见,她真的想妹妹了。 却不知道,辽东边关,有人也在惦记她。 黄昏时分,楚倾刚从外面回来,一身铠甲还没脱,听说有家书来了,就先接了过来,边看边喝茶,看到一半,放下茶碗,看完了,面沉如水。 「大姑娘现在如何?」他盯着跪在前面的侯府侍卫。 侍卫抱拳道:「属下来时大姑娘昏迷不醒,至于现在……」 「那可有查出来大姑娘是怎么摔的?」楚倾拾起刚刚放在桌子上的宝刀,细细端详。 侍卫听到刀出鞘声,身体不受控制发抖,硬着头皮道:「侯爷饶……」 「命」字还没说出来,刀影一闪,人已身首异处。 「拖出去。」杀了人,楚倾声音反而平静了下来。 帐篷外面走进来两个侍卫,一个拖人,一个处理地面的血迹,噤若寒蝉。 方氏去九华寺了。 含珠靠在床头,想着妹妹,总是心不在焉的。 阿洵自己在炕上踢球玩,他有一个红绸布做的蹴鞠,里面塞满了棉花,轻飘飘的一个球,他踢着脚不疼,砸到旁人身上也没事。从这头踢到那头,小家伙咯咯笑着跑过去,因为衣服厚小身子就显得圆滚滚的。不小心将球踢到地上,如意四喜马上会帮他捡起来。 「姐姐擦汗!」玩累了,阿洵丢了球,跑到姐姐身边撒娇。 男娃脸蛋红扑扑的,含珠笑着帮他擦。 阿洵仰头看姐姐,「我想嘉表哥。」每次来舅母家,嘉表哥都会陪他玩,蹴鞠就是嘉表哥送的。 含珠指着窗外道:「嘉表哥他们去洛阳给姐姐请名医了,再过十来天才回来。」 阿洵知道那是很长的时间,脸上露出失望,抱住姐姐道:「我想去外面。」 含珠明白闷在一个地方不能出去的感受,笑着点点他因为玩的太尽兴微微发烫的脸蛋,「好,不过得等阿洵身上的汗落下去才能去院子里玩,要不然阿洵着了凉,往后天天冒丑丑的鼻涕泡。」 阿洵不喜欢变丑,立即捏住鼻子,瓮声瓮气的,「不冒泡!」 男娃憨态可掬,含珠拍拍身边,「来,姐姐给你讲故事,讲完故事阿洵就可以出去玩了。」 阿洵乖乖地挨着姐姐坐。 讲完故事,含珠看着丫鬟们给阿洵穿鞋,柔声嘱咐道:「阿洵玩一会儿就进来陪姐姐吧,姐姐自己在屋里待着不好玩。」天寒地冻的,怕他人小贪玩,受了寒。 阿洵痛快地点头,扭过身子跟姐姐说话,「我就玩一会儿!」 穿好小斗篷,阿洵在如意的陪伴下去了院子里,四处瞅瞅,发现花都枯了,树叶都光秃秃的了,没有什么好玩的,阿洵就看向了门口。记得姐姐不喜欢他跑远了,小家伙没嚷嚷着要出门,走到墙角一颗掉光叶子的大树下,蹲在那儿找蚂蚁。 v第四十二章 绕着树挪了几次地方,外面突然传来马蹄声,阿洵抬起脑袋盯着门口,待影壁后闪过来一个熟悉的身影,阿洵着急地站了起来,颠颠往那边跑,「表哥!表哥抱我,骑大马!」 他都快裹成球了,行动不便,如意弯腰紧跟在他身后,怕他摔了,伸手虚扶着。 程钰扬声教道:「阿洵别跑,慢点走。」 阿洵就停在那儿了。 程钰大步走过来,抱起阿洵,看一眼厢房那边才问:「怎么没在屋里陪姐姐?」 阿洵有点心虚,低头看手指,「姐姐让我出来的。」 程钰看向如意。 如意低眉解释道:「小少爷想出来玩,姑娘确实应了,但吩咐奴婢,让小少爷在外面玩一刻钟就领回屋去,怕小少爷冻着。」 阿洵紧张地看着表哥,见表哥眉头不皱了,他就指着门外喊骑马。 程钰一手抱着他,一手帮他将头上的兜帽往上拉了拉,「今天风大,咱们不骑马,表哥给阿洵带了两样好玩的,阿洵想不想看?」 阿洵兴奋地点头。 程钰对着影壁吩咐陈朔:「放过来吧。」 没人回他,但很快两只小狗崽儿就汪汪叫着跑了出来,一只黄色的,一只黑色的,差不多一样大小,但两只小狗崽儿似乎不喜欢彼此,跑着跑着突然扑到一块儿打架,在地上滚来滚去。 阿洵看得眼睛都直了。 程钰抱着他看小狗崽儿玩闹,余光却瞥向了厢房那边。 含珠听到他来了,也听到狗叫了,第一个念头是他把壮壮先抱过来了,毕竟妹妹是扮作穷苦人家的女儿,不可能带着狗,可紧跟着听出来有两只狗,叫声差不多,她还真分辨不出来有没有壮壮。 壮壮是妹妹的宝贝,含珠心里痒痒的,忍了会儿,悄悄掀开被子,跪着爬到窗前,将墙角卷起来的窗帘放下,挡住自己身形,透过缝隙往外望。 程钰看到原本挂着的窗帘放下来了,也能想象出她现在的姿势,眼里浮现笑意。 再端庄守礼,其实也只是十三岁的小姑娘,怎么可能不好奇? 含珠可一点都笑不出来,眼看着程钰放下阿洵,阿洵颠颠地去抓小狗,她不由心慌着急,那只黄色的分明是壮壮,程钰就算弄只黑色的来,他怎么确定阿洵会只喜欢黑色的?万一阿洵喜欢壮壮或是两只都不肯分人,妹妹怎么办? 坐回原位,含珠秀丽的黛眉微微蹙了起来,愁的。 她不愿看阿洵难过,但也不想让妹妹受委屈,壮壮本来就是妹妹的啊。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没过多久,她听到阿洵说要抱黑黑壮壮给姐姐看的欢快声音。 黑黑? 含珠没忍住笑,这名字跟壮壮差不多,应该是阿洵自己起的吧? 「姐姐,你看,表哥给我的!」阿洵兴奋地走了进来,一黑一黄两只小狗崽儿争先恐后跑进屋,分别在屋里绕了一圈。黑黑吐着舌头四处打量,壮壮显然还记得含珠,摇着小尾巴跑到炕沿前,前爪扒着炕壁,想要看这半个主人。 炕沿高,壮壮太小,含珠刚要挪过去,阿洵笨拙地将壮壮抱了起来,「姐姐看,这是壮壮!」 壮壮在他手里胡乱扑腾,两条后腿瞪到炕壁就赶紧抵住了,直着身子瞅含珠。 小狗崽肚皮完全露了出来,含珠以前没留意壮壮是公狗还是母狗,这会儿看到了,程钰还站在旁边,她脸不受控制就红了,垂眸嗔阿洵,「好了,快放下去吧,狗爪子沾了土,别把炕弄脏了。」 阿洵最听姐姐的话,赶紧把壮壮放了下去。落了地,壮壮还挺聪明,知道在炕沿前离主人近却看不到主人,在炕沿底下着急地徘徊两圈,忽的摇着小尾巴跑到了茶几前,再仰头看主人。看了会儿,蹲坐了下去。 黑黑学它,在它旁边坐了,两只小狗崽儿并排蹲坐在那儿,像门前摆着的石狮子。 程钰看着狗同含珠说话,「表妹养伤枯闷,我看外面有卖狗的,买了两只带过来给你们解闷。」 含珠悄悄将盖在身上的锦被往上拉了拉,轻声道谢:「表哥费心了。」 轻轻柔柔的。 程钰目光柔和了些,将阿洵抱到炕上,一边给他解斗篷一边问他:「阿洵最喜欢哪只?」 「黑黑!」阿洵指着小黑狗道,「黑黑是母的,母狗不会咬人,公狗大了咬人!」 含珠脑袋朝窗台那边扭了过去,嘴角微翘。 她就知道他是个心细的人,敢把两只狗带到阿洵跟前,肯定有办法让阿洵愿意分一只给妹妹,却没想到他竟然用这种瞎话糊弄小孩子。 程钰看看她白里透红的侧脸,知道她懂了,便道:「我还有事,先走了,阿洵好好照顾姐姐。」 阿洵舍不得他走,也不怕掉下去,一把扑到他怀里,「表哥不走!」 含珠也意外他如此匆匆,瞥一眼他身上单薄的锦袍,再看看屋里伺候的丫鬟,含珠犹豫片刻,小声问道:「你,表哥有急事?」她现在是他的表妹,不能太生分了,不说多热络,至少该有的待客之礼得守啊。 阿洵也仰着脑袋等他回答。 程钰摸摸男娃脑袋,看着阿洵答她,「也不算急,就是晌午跟人约好了去酒楼赴宴。」 距离晌午还早,含珠出于客气劝道:「表哥大老远赶过来,好歹喝杯热茶再走吧?」喊他表哥再别扭,次数多了,倒也习惯了。 程钰抬眼看她,她若有所觉,视线从他墨色的锦袍上移到了炕沿上。 「好,喝完茶再走。」程钰声音比之前柔和了些,说完抱着阿洵去了另一边炕头,陪他玩球。 含珠吩咐如意去备茶,她继续靠在炕头。不好意思看他们姨亲表弟玩,她拿起旁边方氏特意给她准备的花名册看,这上面写了楚菡平时接触过的京城贵女们,连带她们父母官职都有,含珠虽然装忘记这些了,但提前记熟了,日后去旁人家做客心里多少都有底,强过两眼黑。 对面炕头,程钰将阿洵踢过来的蹴鞠重新扔了过去,目光顺势在她身上绕了一圈。 她靠着迎枕,被子盖到腰处,露出上面的白底绣蕙兰的小衫儿。阳光从外面斜射过来,他这边是明亮的,她那边有些暗,但她整个人好像带着一层柔光,青葱般的手指莹润如玉,沿着册子缓缓移动,红润的唇微微翕动,无声诵背,眼帘低垂,神情专注,如佛前最虔诚的诵经信女。 v第四十三章 「表哥,球!」阿洵等了半晌不见表哥把他用力踢过去的球扔回来,大声催道。 含珠心中动了动,水眸里波光流转,眼帘颤颤抬起。 程钰在她看过来之前就收回了视线,面无表情将不知何时滚到身边的球朝阿洵扔过去,阿洵刚要伸手接,外面如意端茶走了进来。阿洵听到动静扭头看,那软软的球就砸到了他肩上,因为阿洵站在含珠旁边,球反弹一下又落在了含珠被锦被遮掩的腿上。 阿洵低头,瞅瞅姐姐腿上的球,嘿嘿笑了,「砸到姐姐了!」 程钰有点尴尬,他真不是故意的,她不会误会吧? 他没勾搭过谁,与神弩营那些侍卫出门狩猎时却见过不少这种事,都是勋贵子弟,路上见到容貌清秀的小姑娘,或是吹声口哨,或是将身上戴着的顺手的东西丢过去故意惹对方注意,不见得是真心调戏,大多时候都只为路上添个乐子。 阿洵爱玩球,含珠这两日被砸了好几次了,根本没上心,捡起球放到一旁,指着炕桌道:「茶水来了,阿洵陪表哥喝茶,喝完了再继续玩。」 阿洵懂事地坐到了炕桌前,拍拍身边,「表哥上炕,炕上热乎!」 学的是昨日含珠请楚蔷上炕的话。 小家伙都会学以致用了,含珠笑得更明显了。 程钰也被阿洵的童言趣语逗笑了,不过只是一瞬就收起了笑,见桌上摆了两盘糕点,一盘枣泥糕一盘紫薯山药糕,都还冒着热气,他目光变了变,歪坐在炕沿上道:「表哥就坐这儿。」 阿洵没有再劝,伸手去抓枣泥糕,乌溜溜的大眼睛亮晶晶的。 「等等!」含珠忽的喊道。 阿洵小手堪堪停在了盘子上面,程钰抬到一半的手也僵了一下,扭头看她。 含珠红了脸,垂眸嗫嚅道:「表哥用吧,阿洵玩了半天球,我想先给他擦擦手。」 阿洵馋了,听姐姐说表哥可以用,他不服气地替自己辩解,「表哥也玩球了!」意思就是表哥不洗手就可以吃,他当然也可以。 含珠照顾妹妹长大,妹妹嘴馋,她最拿手的就是应付妹妹为了吃东西抛出来的各种歪理,这会儿想也不想就回道:「表哥是大人了,大人不洗手吃东西也不会生病,阿洵还小,脏手吃东西肚子疼。」 阿洵瞅瞅表哥宽阔的肩膀,没有话说了。 四喜识趣地捧了拧干的热巾子来。 含珠亲自帮阿洵擦手,两只小胖手仔仔细细都擦过。 「抹香香。」阿洵还挺臭美,提醒丫鬟去拿香膏抹手。 含珠笑着看他,眉眼温柔。 姐弟相处温馨得像场梦,程钰看入了神,醒过来时吩咐四喜也给他拿条巾子。小孩子喜欢学大人,他就当为了表弟好吧。 含珠脸红极了,总觉得自己好像管了他一次。 擦好了手,表兄弟俩开始吃东西,阿洵爱吃枣泥糕,咬一口说好吃,再捏一块儿给姐姐送去,「姐姐张嘴,我喂你。」 枣泥糕小小的一块儿,含珠正好嫌麻烦不想动手,见阿洵的小身子挡住了自己,就张嘴接了,吃完了用帕子擦擦阿洵嘴角,柔声道:「阿洵自己吃吧,姐姐吃一个就够了。」 阿洵点头,临走之前低头亲了姐姐一口,吧唧一声特别响。 含珠又脸红了。很多事情,身边只有女眷或小孩子时没什么好羞的,多个男人,就变了味道。偷眼看去,就见男人没有听到一般,怡然自得地端起茶碗品茶。 含珠松了口气。 程钰却有点待不下去了,站到地上道:「时候不早,我先回城了,表妹好好养病。阿洵听话,过几日表哥再来看你。」 阿洵坐在桌前,依依不舍地看着他出门,等他瞧见黑黑跟着跑了出去,顿时忘了表哥,急着喊狗狗,「黑黑回来!」 已经走到院子里的男人脚步一顿,低头看脚下的狗,头也不回地吩咐两个丫鬟:「不用送了,把狗抱进去吧。」 一下子多了两条狗,阿洵高兴极了,穿上鞋在地上逗狗玩,晌午吃饭都比昨天多,含珠哄他睡觉时小家伙眼睛都睁不开了,嘴里还喃喃地喊黑黑呢。 他睡着了,含珠睡不着,方氏要在九华寺用斋饭,回来路上大概要用多久? 知道她惦记妹妹,方氏没在寺里歇晌,用完斋饭就往回赶了,「小贫女」凝珠已经在寺院客房里洗了澡,这会儿打扮得干干净净的,跟她同坐一辆马车。 「凝珠想姐姐了吧?」方氏怜爱地问。 凝珠红着眼圈点头,泪疙瘩掉了下来。 方氏心疼地将小姑娘搂到怀里,「凝珠不哭,一会儿就能见到姐姐了,但凝珠要记住,姐姐现在叫楚菡了,你叫阿凝,往后叫周凝,千万要记牢了,谁也不能说,被旁人知道,你有我们护着,你姐姐就没命了……」 楚倾的爵位是祖上传下来的,他在朝廷在皇上心里的地位则是他战场上厮杀出来的,杀人如麻,被他知道女儿是假的,他会怎么对待含珠? 方氏想都不敢想,正因为此中的凶险,她才越发对含珠姐妹好,否则良心过不去。 「我记住了,嬷嬷教我了。」凝珠哭着道,她不要姐姐死。 方氏亲了亲她脑顶。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庄子门口。 院子里传来脚步声,黑黑壮壮一起叫了起来,含珠心跳如鼓,阿洵则好奇地趴在窗前往外望。等方氏领着凝珠进来,阿洵坐在姐姐身边,大眼睛紧紧盯着舅母牵着的漂亮小姐姐。 含珠强忍着泪,尽量平静地问:「舅母,这是?」 看到两日不见的姐姐,凝珠本来想哭的,可炕上有个白胖胖的男娃娃,脚下壮壮还在她裙子底下钻来钻去,小尾巴弄得她痒痒,眼泪就憋回去了,不知该看阿洵还是看壮壮。 含珠被妹妹眼睛不够用的憨傻模样逗笑了,感伤如烟消云散。 姐妹都没哭,方氏满意地笑了,疼惜地解释道:「我去九华寺的路上,遇见一个要卖孩子的妇人,听说原本是苏州富贵人家,后来家里败了,来京城寻亲路上丈夫病死,到了这边又找不到亲人,实在过不下去,就想把女儿卖掉用来养幺子。我看这孩子乖巧可怜,模样跟你们母亲有点像,实在不忍心她沦为奴婢,就带了回来,准备认她当义女。」 含珠看着妹妹,仔细端详两眼道:「眼睛确实像我娘,好啊,舅母心善,我也多了个妹妹。」 她容貌肖母,妹妹更像父亲,姐妹俩只有一双杏眼全是随了母亲。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她与亲妹妹不像,却与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人一模一样。 v第四十四章 「你叫什么名字?」含珠笑着问,眼里有丝俏皮。 凝珠看出来了,好像又回到了以前姐妹俩朝夕相处的时候,玩心上来,怯怯道:「我叫阿凝。」 方氏将她抱到炕上,指着含珠道:「这是姨母家的含表姐,这是阿洵表弟。」 凝珠乖乖喊姐姐弟弟。 含珠教阿洵喊人:「阿洵叫凝姐姐,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阿洵遇到生人,都听姐姐的,姐姐不许他跟谁玩,他就怕那人躲那人,姐姐让他亲近谁,不喜欢的人阿洵也会给对方抱,喜欢的,阿洵就高兴了。 这个小姐姐好看,阿洵很喜欢。 「凝姐姐。」他靠在姐姐身上,有些害羞地喊道。 凝珠也喜欢这个比女娃还好看的弟弟,两人很快就玩到了一起,先是阿洵主动请她吃糕点,跟着凝珠就带他出去逗狗玩了,院子里笑声阵阵。 含珠静静听着,心再次踏实起来。 又「养」了三日,含珠终于可以下地走动了,晒晒日头,看凝珠跟阿洵在院子里疯玩,想到回京后就不能天天看到妹妹了,含珠格外珍惜此刻的悠闲,有空就去厨房做几样拿手素菜给两个馋嘴的孩子吃。 楚菡姐弟来年四月出孝,是以现在也得茹素。 「含丫头真是天生手巧,才学做菜就做得这么好吃了,我都想天天使唤你下厨。」这日吃午饭时,方氏半真半假地夸道,夸赞是真的,但「刚学做菜」就是说给丫鬟们听的了,因为楚菡十指不沾阳春水,绣活勉强拿得出手,厨房是从来没下过的。 「好吃!」阿洵跟着夸姐姐。 凝珠坐在姐姐对面,又自豪又崇拜地看着姐姐笑。 她的姐姐,是世上最好的姐姐,温柔美丽,人香,做饭也香。 含珠面带浅笑,给弟弟妹妹夹菜。 「表妹!」 刚要夹自己的,外面突然有人大声喊叫,气喘吁吁的,听得出少年急切喜悦的心情。 含珠疑惑地放下筷子,这声表妹,应该是喊她吧? 不是程钰,那是,周家兄弟回来了?算算时间,确实差不多了。 「是你嘉表哥。」方氏高兴地解释道,许久不见儿子,她想了,儿子回来,她当然喜笑颜开。 没等她下去迎人,周文嘉已风一般跑了进来,一双明亮的眼睛直接看向俏生生坐在那儿的含珠。 他兄长武康伯府世子周文庭紧随其后,却最先留意到炕桌前多了个陌生的小姑娘,七八岁的年纪,头顶花苞似的两个小髻,手里举着筷子,见他看她,小姑娘清澈的杏眼里闪过一道犹豫,最后有点不舍地将那块儿山药片放了下去。 洛阳吕家乃医药世家,与荆州葛家齐名,两家男丁都不入仕途,但吕家在洛阳开有医馆,有外地人登门求助,他们也会乐于帮忙,不像葛家,医术传得出神入化,葛家子弟却难寻踪影。这次周文庭兄弟俩就是从洛阳请了吕家最德高望重的家主吕太公过来。 含珠坐在椅子上,微微低着头,在一众人的注视下让吕太公给她诊脉。 方氏凝珠都知道她没有生病,方氏装得有模有样,凝珠就老老实实扮乖,好奇地打量头发花白的吕太公。 阿洵靠着周文嘉,紧张地看着姐姐的手腕。 周文嘉则是众人里面最紧张的,也是最盼望表妹恢复记忆的。他跟表妹青梅竹马,虽然表妹常常训他骂他,动不动就生气,得他费半天劲儿才能哄好,但表妹也喜欢他啊,她会打扮得漂漂亮亮问他她好看不好看,还会让他闭上眼睛然后她飞快地亲他一口,不像现在,表妹看他的眼神就像看陌生人,还总回避他的注视。 屋里静得针落可闻。 吕太公眉头越皱越紧,收回手,又按了按含珠额头,感觉不到任何异样,听含珠也说没有痛感,奇道:「依老夫看,姑娘身体康健,没有任何问题啊。」 含珠垂眸不语,因为骗人心中有愧,在外人看来就是黯然神伤了。 周文嘉急道:「怎么没有问题,她都记不得以前的事了,您再好好看看?」 「文嘉。」周文庭低声斥了一句,拱手朝吕太公赔罪:「舍弟急躁冲动,请太公恕他不敬之罪。」 方氏也跟着赔罪。 吕太公笑着摇摇头:「不怪他,不怪他,脑疾神秘莫测,老夫也曾听闻多起这类病症,确实有人身体有疾却诊不出来。方才听夫人形容姑娘之症,老夫还庆幸自己终于可以反驳那些谣传了,不料真有此事。」 「那你到底能不能治啊?」他唠叨半天也没给个准话,周文嘉忍不住嘀咕道,被兄长狠狠瞪了一眼。 吕太公起身道:「恕老夫才疏学浅,爱莫能助了。」 周文嘉当场怔在那里。 方氏宽慰道:「治不好也没关系,你表妹能醒过来咱们就该烧香拜佛了,其他的顺其自然吧。」 她明白儿子的心思,只是此时没空跟儿子细说,转过身,与长子一起请吕太公往外走,「劳太公千里迢迢赶过来,这两日就在寒舍歇下吧?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 吕太公六旬年纪,奔波一路确实累到了,感激道谢。出了厢房,正巧撞见影壁那里转过来两道身影,走在前面的三十四五,面容平和,看打扮应该就是武康伯周寅了,另一个长眉冷目,二十左右却比旁边长辈高出半头,不知是何人物。 周文庭替两方引见。 得知吕太公也没办法医治好外甥女,周寅有点失望,但也不是很难过,仔细想想,竟不觉得忘记以前的外甥女有何不好的,说实话他更喜欢现在的外甥女,便收起那点感慨,请吕太公去上房堂屋喝茶,周文庭也去作陪。 程钰随方氏往厢房那边走,快进屋时,他回头看了一眼上房。 吕太公不认识他,他却认识吕太公。 他十四岁时才真正明白鱼.水之欢是怎么回事,当时他与异母兄长在王府花园散步,撞见一个小厮与丫鬟厮混,回头兄长派人送了本册子给他,算是为他启蒙。程钰发现了自己的不对,他不想跟任何人说,自己想办法,看春.宫图不管用,他就潜入花楼听人墙角,依然不管用,程钰才想到了看郎中。 看太医不方便,他易容打扮,去看京城最好的郎中,对方查不出病因,开了个方子给他,程钰用了几次毫不见效。后来他就去了洛阳,照旧乔装,吕太公倒是号出他这病不是天生,要么幼时玩耍时无意伤到了根,要么误服了毒,然也配不出解药。 名医都没办法,程钰彻底放弃了寻医。 他唯一想知道的,是他的真正病因。 v第四十五章 这些年他都在回想过去,但他记不得小时候有没有伤到了,更不记得自己身体有过特别的不适。非要怀疑,他是嫡次子,兄长早早封了世子,没必要害他,继母谢氏要为儿子谋爵位,最先对付的也该是兄长。 但他还是保留了怀疑。 他暗中寻找王府有人害他的蛛丝马迹,一无所获,就像当年母亲的死,当时因为年岁太小无能为力,长大了可以查证了,又无从下手,证据早被人销毁。 「表妹不用怕,我会派人留意葛家子弟的消息,葛家医术远胜于吕家,只要找到了,就一定能治好你!」 走进外间,却见周文嘉凑在含珠身边,信誓旦旦。 含珠真的不知该怎么应对周文嘉,换成完全无关的人,她早就撵他出去了,可周文嘉是楚菡的亲表哥,他不知道她是另外一个人,她绷着脸赶人,他一片好意反被表妹嫌,得多难受?不赶,他看她的眼神分明带着情意,含珠实在消受不起。 「舅母!」瞧见方氏,含珠犹如见到了救星,等她发现程钰也来了,脚步不由一顿。 「说什么呢?」方氏佯装没有察觉含珠的尴尬,握住她手对儿子道:「你表妹不记得你了,你逼她也没用,先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再过来陪你表妹说话。」 周文嘉看着含珠,不想走。 凝珠知道姐姐不喜跟男子待在一起,盯着周文嘉背影瞅了会儿,借着周文嘉身形遮掩,悄声同阿洵耳语:「咱们叫二哥去院子里玩吧?」 阿洵最喜欢跟嘉表哥玩,兴奋地点点头,放开凝珠的手走到周文嘉身边,拽着他就手往外走:「嘉表哥走,我带你去看黑黑壮壮,可好玩了。」 周文嘉本能地往回使劲儿,眼睛依然看着含珠。 含珠扭头躲他。 程钰都看在眼里。 方氏走过去将儿子往外撵,「去吧,阿洵想你了,这几天天天跟我念叨嘉表哥去哪了,你快好好陪他玩玩。」 有舅母帮忙,阿洵拽得更起劲儿了,「嘉表哥陪我玩!」 周文嘉头疼,但他拒绝谁也不会拒绝表妹最看重的弟弟,恋恋不舍看含珠一眼,领着阿洵往外头走,走到门口想起什么,回头唤凝珠,「阿凝也来,二哥牵你。」 他还没仔细瞧过这个干妹妹,但既然成了兄妹,他当哥哥的就不能忘了她。 少年眼里带笑,一声「阿凝」喊得亲昵自然,凝珠欢喜极了,红着小脸赶过去,把手递给他。 含珠早在周文嘉喊妹妹的时候就转过来了,见周文嘉对妹妹这样好,她越发发愁。 「怀璧也出去吧,我跟你表妹说说贴己话。」方氏笑着道。 程钰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如意四喜两个丫鬟识趣地退了出去。 方氏牵着含珠去了内室,歪坐在炕上问她:「你觉得文嘉如何?」 含珠错愕地看她。 方氏见她一副受了惊的样子,忙道:「你别误会,舅母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跟你说说心里话。相信你也看出来了,文嘉跟阿洵姐姐是青梅竹马,两人从小就要好,我也是把阿洵姐姐当未来儿媳妇看的。如今阿洵姐姐去了,你受我们连累得留在侯府照顾阿洵六年,六年后你十九,就算减一岁,十八也不小了,我就想啊,如果你觉得文嘉还不错,舅母就让文嘉一直等你,六年后娶你过门,你要是看不上文嘉,舅母再给你留意旁的好人选,反正不会亏待你的。」 这样温柔懂事的姑娘,方氏真心盼着能娶回家当二儿媳妇。 含珠知道方氏是好意,堂堂伯府夫人,明知她的身世,还愿娶她一介孤女过门。 可她真的不想嫁给周文嘉,既因周文嘉心里喜欢的是楚菡,也因她对周文嘉无意。 她垂着头,低声婉拒:「舅母,嘉表哥喜欢的是表姑娘,我顶替了表姑娘的身份,享受了舅父舅母阿洵对我的好,怎能再去抢了表姑娘的青梅竹马?而且我现在只想好好照顾阿洵,只想回到侯府后如何隐瞒身份,完全无心婚嫁之事。舅母还是帮我劝劝嘉表哥吧,别让他继续错喜欢我了,我,问心有愧,受不起。」 方氏懂了,这姑娘是不喜欢自家儿子,不喜欢才会有各种理由,喜欢了,只会羞涩应下。 「好,舅母会劝他的,不许他再来纠缠你。」方氏握着她手道。是她太着急了,先让两个孩子以表兄妹的关系熟悉两年,或许日久生情,还会有转机呢? 说完话,方氏出去寻儿子。 程钰站在厢房门前看凝珠阿洵教黑黑壮壮从这头跑到那头,比谁跑得快,周文嘉守在阿洵身边,帮他把四处乱跑的黑黑往前面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程钰回头,发现舅母嘴角翘着,他垂下了眼帘。 方氏并不知道外甥猜到她与含珠单独说什么了,见儿子陪弟弟妹妹玩得欢,她决定晚饭后再去提醒儿子往后在含珠跟前要守礼,转而对程钰道:「难得咱们一大家子都来了,怀璧今儿个就别回去了,晚上咱们吃顿团圆饭。」 程钰没应,「不了,我还有事,这就走了,回头您替我跟舅舅告个罪。」 方氏还想再劝,程钰已朝阿洵走了过去,抱起小家伙说会儿话,领着陈朔走了。 路上,陈朔偷偷观察他,见他脸色比来时难看多了,来时是凉风这会儿就是寒冰,不禁困惑。自家二爷是个闷葫芦,有什么心事都不说,他只能根据二爷前后经历的事揣度,可刚刚在庄子上也没有闹什么不快啊,二爷这是跟谁置气呢? 猜了一路也没个头绪。 回到王府,程钰直接进了内室。 陈朔守在外头,日头快下山了,长风堂专门负责传送消息的侍卫匆匆赶了过来,递给他一封信。 看清信封上的字,陈朔神色一凛,迅速进去,走到内室门口沉声道:「二爷,辽东有信来。」 「进来。」 陈朔大步走了进去。 程钰面无表情坐在书桌前,拆开信封,看完信后,目光变了变。 楚倾要提前回来了? 那她,准备好了吗? 下雪了。 鹅毛大的雪花洋洋洒洒从天上落了下来,簌簌落地,院子里宛如铺了一层白毯。 含珠已经从庄子上回来了,住在武康伯府的菊园,这会儿她让人在堂屋摆了紫铜炭炉,姐仨穿得暖暖和和的围坐在炭炉旁,她抱着阿洵,凝珠挨着她坐,边烤火边赏雪。黑黑壮壮两条小狗崽儿惬意地卧在旁边,一会儿睁开眼睛,一会儿闭上,偶尔张嘴打个哈欠。 「雪好大啊。」凝珠抱着手炉感慨道。 v第四十六章 含珠轻轻应了声。 自打她记事起,含珠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雪,杭州冬天也会下上一两场,雪小的时候就跟下雨一样,落到地上很快就变成了水,偶尔来场大雪,能积起来,踩上去依然能踩出水儿。如今来到京城,才真正明白诗词里的壮观雪景。 她跟凝珠是没见过几场大雪的南方人,阿洵则是才两岁的小孩子,因此三人说起雪来竟能说到一块儿。 「嘉表哥!」院门口跑过来一道绛红色的身影,阿洵坐直了身子,兴奋地指着外面道。 凝珠则好奇地盯着周文嘉手里的东西,可惜雪太大,看不清楚。 眼看那身影破过重重雪帘越跑越近,含珠在心里叹口气,依然抱着阿洵坐着,没有起来。 或许是方氏的劝说管用了,这半个月周文嘉不再总往她身边凑,见面说话举止更像是关系较好的表兄妹,只有眼神还残留情意,常常盯着她出神。他做到这种地步,含珠真的不忍心连面都不给他见,唯有寄希望于相处时间长了,周文嘉会在发现她与他喜欢的那个表妹脾气完全不一样时,主动收心。 「嘉表哥。」含珠笑着招呼,跟她与周文庭说话时一样的态度,跟着让如意再去搬把椅子。 她笑得平静温柔,眼里再无惊喜,周文嘉心里难受,好在这么多天都习惯了,乐呵呵在凝珠旁边坐下,背着手问两个小的,「猜猜我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阿洵猜不到,歪着身子往表哥身后望。 周文嘉侧身不给他看,却叫这边的凝珠看了个正着,嘿嘿笑道:「是地瓜!」 「就你眼睛尖。」周文嘉轻轻弹了凝珠脑袋一下,拿起钩子拨拨炭火,将两个少年拳头大小的偏长的地瓜埋了进去,「一会儿就熟了,咱们分着吃。我自己吃一个,表妹跟阿凝分一个,如何?」 故意一本正经地询问含珠姐妹,没有看阿洵。 阿洵着急了,「我也要吃地瓜!」 「给你吃,嘉表哥逗你玩的。」含珠摸摸小家伙脑袋,柔声哄道。 阿洵满意地笑了。 周文嘉看着眼前温柔浅笑的姑娘,入了神。 刚刚那种情形,换成以前的表妹,她一定会瞪他,不许他欺负弟弟,现在的表妹,温柔似水,没有描眉涂唇,但那细长的竹叶眉更清新了,樱桃唇自然娇艳,红的正好,不会太重,一看就是打扮过的,与表妹的年纪不符。 最不同的是表妹的眼睛,像是一泓粼粼秋水,娴静又不失灵动。 察觉少年目不转睛的凝视,含珠垂眸,闲聊般问他:「嘉表哥今日不用读书?」 她什么都不说,一味回避,反而更让他惦记,她坦荡荡与他相处,他总有一日会明白。 周文嘉咳了咳,挠挠脑袋道:「下大雪,先生放了几日假,等雪停了再上课。」 一看就在撒谎,含珠笑了笑,没有拆穿他。 周文嘉不大习惯这样干坐,捏捏阿洵小胖脸,「地瓜等会儿才熟,我去堆雪人,阿洵去不去?」 阿洵眼睛一亮,仰头看姐姐。 他太小,含珠不放心让他去雪地里走,就道:「我抱阿洵在门口看嘉表哥堆雪人,等阿洵长大了再跟嘉表哥一起堆,好不好?」 阿洵嘟嘴,不想拒绝姐姐,也不想待在屋里。 含珠又道:「阿洵听姐姐的话,一会儿姐姐让阿洵多吃几口地瓜。」 阿洵登时笑了,瞅着炭炉道:「好!」 凝珠是小姑娘,更不能碰那等冷冰冰的东西,含珠照样不许,于是周文嘉只好自己去院子里忙活,不过有她披着青色狐毛斗篷站在门口看他,雪白狐毛映衬下俏脸如白里透粉的桃花,周文嘉浑身就充满了劲儿。母亲说得对,表妹能醒过来,他该知足才是。 他的雪人渐渐有了样子,堂屋里也飘满了烤地瓜的香气,最寻常的吃食,大户人家都不屑摆上饭桌的,这会儿却香得让人犯馋,连黑黑壮壮都围着炭炉转了起来,小爪子试探着要去碰炭炉,被如意笑着赶走。 「姐姐,我饿了!」阿洵馋得真流口水了。 含珠就让他喊周文嘉过来。 周文嘉已经滚好了雪人脑袋,这会儿正在拍雪人身子,听到阿洵嚷嚷要吃地瓜了,他拍拍手站了起来,朗声道:「好,咱们先吃东西,吃完了再继续堆!」言罢三两步跑到房檐下,跺跺脚,进屋前在门口的毡毯上来回擦擦靴子底下,这才进来帮她们挖地瓜。 两个地瓜外面焦黑一片,周文嘉放在干净的粗布上滚了又滚,不是那么烫手了,才吸着气捡起一个地瓜掰成两半,金黄色的地瓜肉一露出来,别说阿洵凝珠两个小馋鬼,含珠都悄悄咽了咽口水。 如意端着碟子伺候在旁边,周文嘉剥得差不多了,用力一捏最后那点皮,地瓜就整个掉在了碟子里。含珠凝珠一人分了半个,剩下那个,周文嘉也分成两半,先把一半剥好,递给含珠:「表妹跟阿洵一起吃,多分你点。」 眼里有着期待和不安,怕她不要。 阿洵想吃,高兴地把姐姐托着的碟子往那边推,要接。 含珠拿他没办法,接了。 周文嘉眼里多了光彩,憨笑两声,也开始吃。他没姑娘们那么秀气,直接抓着地瓜啃,嘴角碰到残留的地瓜皮,黑了一块儿。 阿洵咯咯笑,冷不丁被周文嘉在脸上按了个儿手印,周文嘉还故意逗他:「阿洵真黑,真丑!四喜快拿镜子来给阿洵照照!」 阿洵最怕丑了,急得问姐姐:「丑吗?」 含珠忍笑摇头:「一点都不丑。」继续用银勺舀地瓜喂他,暂且没有帮阿洵擦脸,这样玩玩闹闹的也挺有趣的。 阿洵张嘴接甜甜的地瓜,大眼睛狐疑地盯着周文嘉。 凝珠偷偷地笑,周文嘉瞅瞅她,忽的又在妹妹脸上抹了一下。 「啊!」凝珠惊叫一声,她没阿洵那么好糊弄,知道这样有多滑稽,赶紧拿出帕子使劲儿擦脸,擦了几下问姐姐,「还有吗?」 「有!」阿洵坏笑着答,只知道别人丑,忘了自己还没擦脸呢。 凝珠看向周文嘉,杏眼圆瞪,「二哥欺负人!」 周文嘉一脸理直气壮:「谁家哥哥不欺负妹妹?欺负说明二哥喜欢你,不喜欢的才懒着搭理……」说完意识到这话容易让没被他欺负的表妹误会,急忙看向含珠,却见她瞧着妹妹笑呢。周文嘉也不知哪来的胆子,一不做二不休,飞速出手,食指在含珠细细白白的脸蛋上抹了一下。 含珠吃了一惊,回神时就见凝珠已经追着周文嘉跑起来了,周文嘉以为凝珠怕雪,在屋里躲了会儿就跑到了院子里,却不知凝珠早就想去雪地里走走了,此时趁机忽视姐姐的劝说,抓着地瓜皮追了出去。 v第四十七章 阿洵好热闹,从姐姐怀里跳下去,走到门口目不转睛地看哥哥姐姐闹。 含珠摇摇头,放下碟子,示意如意看着阿洵别叫他出去,她去了内室。屋里备着一壶热水,含珠往巾子上倒了点,怕自己也擦不干净,坐到梳妆镜前仔细擦拭,连带嘴唇也擦了。补了点香膏,含珠拿着巾子去了外头,刚跨进堂屋,阿洵突然白着脸从门口跑了过来,紧紧抱住她大腿,「侯爷来了!」 却是楚菡曾经教过他,私底下不许他喊楚倾爹爹。 含珠脸也白了,僵在那儿,一时不知该怎么做。她怕楚倾,怕这个方氏口中宠妾灭妻的男人,怕楚倾一眼认出她不是他女儿,怕可能会有的后果。 门外是靴子踩在积雪上的嘎吱脚步声,含珠听到方氏不满的斥责,下一刻,门前陡然一暗,紧接着迈进来一个身穿战甲的男人。 含珠视线凝在了那双沾了雪的靴子上,身体僵硬,不敢往上看。阿洵更是躲到了姐姐身后,小手紧紧攥着姐姐的裙子,眼睛盯着姐姐裙子上淡紫色的兰叶,一动不动,仿佛他不动,又坏又凶的爹爹就不会看到他。 楚倾则停在了门口,寒眸紧紧盯着几步之外的长女。 将近一年不见,女儿长高了,更好看了,人还是那么瘦,风一吹就倒似的。再看她白着脸僵立的模样,楚倾微微眯了眯眼睛。 以前女儿看到他,面冷如霜,眼里含恨,好像他不是她爹,而是她的杀父仇人。若是父女俩无意撞到,女儿远远就会换条道走,若他有事去找她,女儿必会冷笑,问他过来做什么。 这会儿女儿哪像那只浑身布满刺的刺猬?分明是被吓呆的兔子,不敢看他。 真不记得了吗? 楚倾大步走了过去。 方氏想要跟上,周寅摇摇头拦住她,方氏也明白自己进去没有什么用,就跟丈夫一起守在门口。跟丈夫的无奈相比,她更是提心吊胆,忧心忡忡看着楚倾停在含珠身前,挡住了姐弟身影。 夫妻俩身后,周文嘉想进来,被周文庭拦住,凝珠被大哥牵着,透过长辈间的空隙看里面。 「认得我吗?」楚倾低头看女儿。 含珠心头一跳。 后面阿洵越发抱紧了她,想到自己还得护着这个弟弟,想到院子里的妹妹,含珠鼓足勇气抬起头,终于看清了这个她以后得喊父亲的男人。 看清了,又愣住了。 方氏说阿洵长得像父亲,再听方氏对楚倾的描述,含珠就知道楚倾容貌出众,可出众的男人,含珠见过不少。自家爹爹温润谦和,虽然常年咳嗽,那张脸无疑是俊美出尘的。单看外表,顾衡也是个翩翩佳公子,这边周文庭兄弟一个温文尔雅,一个爽朗爱笑,各有千秋,更不用说程钰那等冷漠谪仙般的人物。 但他们都比不上楚倾,就算楚倾左脸上有道浅浅的细长伤疤,几个男人站在一起,楚倾依然是最夺人视线的。论俊美,程钰或许能与楚倾一较高低,但…… 气度略逊一筹。 年过三旬的楚倾,个头比程钰高,肩膀比程钰宽,站在身前如同山岳,让她连躲避的念头都生不出。而楚倾的冷,与程钰也不同,程钰的霸道表现在行事上,不开口的时候,冷得拒人千里。楚倾则冷的张扬,霸道都写在脸上,明明白白告诉旁人,别与他作对。 楚倾耐心地给她打量,等她收回视线,他又问了一遍,「还记得吗?」 含珠摇摇头,捏捏手里的巾子,低声道:「不记得了。」 楚倾并不意外,因为女儿刚刚看他的眼神,就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他跟女儿打交道不多,但他很清楚女儿的脾气,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就是想装神弄鬼骗他,她也没那么深的心机,没有如此炉火纯青的骗人本事。 「那你可知我是谁?」 含珠咬咬唇,没有装糊涂,看着男人身上的战甲道:「父亲。」 虽不是最亲昵的爹爹,但父亲二字,也是妻子亡故后女儿第一次喊他。 楚倾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儿,扫一眼聚在门口的众人,他抬脚往里走。进去时瞥见小儿子抱着姐姐大腿转圈躲他,楚倾想逮他出来,又记起年初他启程去辽东前强抱阿洵却把阿洵吓哭的那次,不想让周寅夫妻啰嗦,楚倾暂且没理小儿子,吩咐含珠随他进去。 身后门帘落下,含珠本能地看向方氏。 方氏鼓励地点头,不论早晚,这一步总要跨出去的。 无路可退,含珠蹲了下去,帮阿洵擦掉脸上的黑手印,小声安抚,「阿洵不怕,姐姐在呢。」 阿洵什么都没说,只扑到了姐姐怀里。 含珠拍拍他的小肩膀,将巾子递给如意拿着,她深深吸了口气,牵着阿洵进屋去了。 楚倾坐在椅子上看她们姐弟,指着身前他早就摆好的椅子道:「坐。」 含珠就抱着阿洵走了过去,让阿洵坐她腿上,面朝楚倾。阿洵一眼都不敢看对面的男人,转过身跨坐在姐姐腿上,双手紧紧抱住姐姐,小脑袋埋在姐姐怀里,肉呼呼的一团,看得楚倾忍不住想捉他出来。 不过看看对面乖乖坐着的女儿,楚倾心情不错。 他让她坐过来她就真坐了,女儿何时这么听话过? 刚要询问女儿伤势,门帘微动,楚倾皱眉看过去,就见一只黑黑的小狗崽儿钻了进来,看到他后慢慢站住了。一人一狗对视片刻,黑黑又圆又大的狗眼睛里浮现类似害怕的情绪,摇摇尾巴,没出息地又钻了出去。 含珠看在眼里,莫名地没那么怕了。 额前刘海忽的被人挑起,含珠震惊要躲,楚倾眼疾手快扣住她肩膀,不悦道:「给我看看。」 含珠僵住,父亲看女儿伤势,她是没有理由躲。 她不再抗拒,楚倾很是满意,目光从小姑娘发颤的眼睫上移开,看她额头,光洁莹润,没有伤疤。楚倾微微吃惊,皱眉问道:「磕了哪边?」 含珠垂着眼帘答:「右边。」 「好得倒挺快。」楚倾按了按女儿右边额头,跟郎中一样。 含珠早有准备,轻声解释道:「刚摔的时候肿得厉害,养了几天就消了。」 挨得近,姑娘家声音软软濡濡,很是好听,楚倾神情越发柔和,倒没有诧异女儿声音的变化。十一二岁的年纪,少年们声音会变,小姑娘的也会有变化,天天在一起或许察觉不出来,他都快一年没见女儿了…… 他收回手,「现在还疼吗?」 含珠摇摇头,「不疼了。」 他问什么她就答什么,乖顺极了。 v第四十八章 楚倾突然觉得,女儿忘了以前的事挺好的。妻子心胸狭窄,人也糊涂,大人们不合,她何必把女儿教得恨他如仇人?前年妻子终于想通了,他也重新给了她妻子的体面,与女儿的关系略有缓和,没想妻子又难产。 楚倾不会专宠任何人,但那是他亲自求娶的妻子,他看重她跟孩子,产婆都是他亲自挑出来的,妻子日常饮食起居她自己比任何人都小心,也不会出事。事后他也派人查过了,根本没有人动手脚,妻子就是难产。 女人生孩子出事的多了,女儿偏要说是夏姨娘害的,周寅夫妻也信了女儿的话,上门让他给妻子一个交待。楚倾不屑一顾,直接将人撵了出去。真是夏姨娘做的,他第一个要了她的命,不是她做的,他也不会随随便便让她蒙冤而死。 没人能威胁他。 他的女儿也不能。女儿不待见他,他安排好乳母照顾阿洵后也就不去惹她烦,只派人盯着,别叫她出事,其他的她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至于阿洵,女儿非要放在眼前才放心,楚倾也随她,打算等阿洵四岁后他再亲自教养。 谁曾想外出一年,安排保护女儿的侍卫没派上用场,让他的女儿差点摔死,连怎么摔的都不知。 那样的废物,他留着他的命有何用? 「你放心,爹爹不会再让你出事了。」楚倾摸了摸女儿脑袋,低声保证道。 女儿忘了前尘往事,也忘了那么多年对他的恨,这是老天爷给他的机会,他再弄得父女反目,他自己都鄙夷自己。 被一个陌生男人摸脑袋,含珠别扭极了。楚倾若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含珠没啥不自在的,可楚倾才三十多啊,两人非亲非故,偏偏在他眼里,她是他的女儿。 含珠努力把楚倾想成自己的父亲,但她的脸还是慢慢红了。 楚倾暗道有趣,记起她那声父亲,他哄小孩子似的道:「叫父亲生分,往后还是喊爹爹吧。」儿子长大了不适合撒娇,要改口喊父亲,女儿一直都娇滴滴的,就该喊爹爹。 含珠无法拒绝,勉强答应。 楚倾得寸进尺,「现在就喊一声给我听听,爹爹在外面领兵打仗,得了空就想你们姐俩。」 这话一说出来,楚倾自己都愣住了。 他有那么多女人,但甜言蜜语,他只对妻子说过,还是刚成亲那会儿,面对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他愿意哄她,后来两人冷了下来,他就再也没说过。至于夏姨娘跟那些莺莺燕燕他记不得名字的,楚倾一句都没说,因为她们在他眼里都是奴,她们不配。 除了明媒正娶的妻子,他只心甘情愿哄女儿,哄肯亲近他的女儿。 次女楚蔓招人疼,他常常哄她,长女见面就甩他冷脸,楚倾看在父女关系上纵容她出言不敬,哪里会有心思哄? 可现在女儿乖了啊,短暂怔愣后,楚倾很快又释然,笑着催她。 含珠硬着头皮,吞吞吐吐唤了声「爹爹」,喊完了,忆起她喊了十几年的生父,眼泪接连而至,似断了线的珠子,想收都收不住。 楚倾吃了一惊,想掏帕子,一身铠甲,哪有那种东西,只好伸手帮女儿擦泪,「好好的哭什么?」哭起来没有一点声音,可怜巴巴的。 含珠躲开他手,自己擦,低头时见阿洵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怕他跟着哭,含珠连忙露出个笑,在阿洵张嘴要哭之前哄道:「阿洵不哭,姐姐是太高兴了,爹爹回来了,他,他还对姐姐这么好,阿洵不哭啊。」 阿洵听姐姐这样说,张大要嚎的嘴慢慢闭了起来,眨眼睛时挤掉一对儿豆粒大的泪疙瘩。 含珠轻轻帮他抹掉。 楚倾怔怔地看着女儿。 原来她是因为惊异他的好才哭的。以前的事女儿都忘了,但心里恐怕还积攒了委屈吧?周寅夫妻向来不待见他,女儿醒后他们不定说了什么吓唬女儿,所以女儿一看到他就害怕,他柔声哄了两句,她便受宠若惊,感动地哭了…… 「都别哭,往后爹爹会对你们更好。」楚倾抬起手臂,将一儿一女都搂进怀,再次保证道。 被楚倾突然抱住,含珠浑身僵硬,楚倾也察觉到了女儿的抗拒,很快就松开了手。 慢慢来吧,只要他对他们姐弟好,俩孩子早晚会亲近他。 女儿哄得差不多了,楚倾看向了还拿后脑勺对着自己的小儿子。 这是他唯一的嫡子,又是最招人逗的年纪,楚倾如何能不喜欢? 「阿洵怎么不看爹爹?」楚倾低头,挠了挠儿子脑顶。 阿洵痒痒,又往姐姐怀里拱了拱。 他怕爹爹。 含珠也怕楚倾生气,刚要劝弟弟,楚倾用手势制止了她,从怀里摸出一把黄梨木牛筋儿弹弓,轻轻蹭了蹭阿洵脑袋,「阿洵喊爹爹,爹爹给你弹弓玩。」 阿洵自己有弹弓,不稀罕他的,照旧不理会。 楚倾脸色变了变。 含珠吓得大气不敢出,帘子外偷听的几人也暗暗捏了把汗,方氏最紧张,紧张到脑袋不小心碰到了门帘。 楚倾瞧见门帘微动,知道周家那些人都在外面,摸摸阿洵脑袋,决定路上只剩一家三口时再哄儿子。收好弹弓,楚倾站了起来,瞅瞅屋里的东西,对含珠道:「走吧,咱们回家去,除了贴身的东西,其他都不用带了。」 他不在家,女儿在舅舅家住多久都没关系,他回来了,当然要接女儿回去。 说完话,他起身去了外面,留时间给女儿收拾。 方氏等人迅速散开,等楚倾出来,方氏指着如意四喜,平平静静地道:「含丫头之前的丫鬟照顾主子不周,我已经打发了,这是我新给她挑的,含丫头赐名叫如意四喜,在她身边伺候一个月了,很是稳妥。」 楚倾看向二女。 「奴婢见过侯爷。」如意低眉顺目,四喜恭恭敬敬,都没有露出怯意。 楚倾不悦道:「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进去替大姑娘收拾东西?」 话不好听,却是默认了方氏的安排。他烦周寅夫妻,但也知道他们不会害女儿,既然都伺候了一个月,再换新人,女儿还得重新熟悉。 在别人家,楚倾倒更像主人,没等方氏等人招待就自己坐到了榻上,山神一样。见屋里两只小狗崽儿悠闲地四处溜达,楚倾问周文嘉:「这是你养的狗?」 周文嘉很不喜欢楚倾,可面对这位大梁最英勇的将军,他一点脾气都没有,颇有些自我嫌弃地闷声道:「不是,黑的是阿洵的,黄的是阿凝的。」 楚倾目光就落到了那边的陌生小姑娘身上,看到凝珠酷似妻子女儿的杏眼,他怔了怔。 凝珠对他又害怕又好奇,紧张地握紧方氏的手。 v第四十九章 方氏适时解释道:「她叫阿凝,是我去九华寺上香时遇到的,我看她面善,认了义女。」 楚倾别开眼,没有接话。 含珠很快就牵着裹得严严实实的阿洵走出来了,自己也系好了斗篷,后面如意四喜一人拎个包裹。阿洵小脸被帽子遮住了大半,没看到那边榻上的爹爹,心思都在跑过来的爱狗上,笨拙地蹲下去,抱着狗狗提醒姐姐,「黑黑也带走!」 周文嘉上前道:「带走,来,表哥帮你抱着,一会儿阿洵上车了再放进去。」 阿洵总算放心了,又摸摸壮壮,「不带你,你是凝姐姐的。」 要多乖巧就有多乖巧。 楚倾看看儿子,先出门去了,周寅就主动将外甥抱了起来,众人一起往外走。 含珠没有时间跟妹妹私下道别,只能用眼神宽慰妹妹。凝珠很懂事,走在方氏身边,仰头跟姐姐说话:「姐姐下次再过来玩。」就像普通的表亲姐妹。 含珠摸摸小丫头脑袋,红着眼圈应下,「好」。 出了门,沿着走廊缓缓而行,到了前院,含珠正在听方氏细声嘱咐,忽见方氏看向了前面,含珠扭头望去,就见大雪纷飞里,程钰一身深色圆领锦袍走了过来,停在楚倾身前,淡淡喊了声「侯爷」。 楚倾似笑非笑,「怀璧也来了?」 程钰看着他身上的铠甲道:「听闻侯爷凯旋归来,特来道声喜。」 楚倾点点头,边往外走边与他道:「听说你与定王在南边遇到了刺客,没伤到吧?」 和颜悦色的,倒有点姨父的模样。 程钰声音没什么变化,依旧冷漠:「侥幸保得周全,劳侯爷关心。」 楚倾低笑两声,一改之前的和蔼,低声讽刺道:「有一就有二,你还是好好留意自己的小命吧,我们楚家的事不用你惦记,下次再敢派人来刺探,休怪我不客气。」 竟然意图往自家塞人,把他的侯府当什么了? 程钰回以冷笑:「侯爷若能护得表妹表弟周全,我又何必多此一举?这次表妹命大,活了过来,若是没有,侯爷会不会后悔只将手下能人用来提防我?楚家之事,我只在乎表妹表弟的安危,侯爷如果嫌弃女儿多,死一两个也舍得,不如今日就别带表妹回去。」 「大胆!」 楚倾何时被一个小辈如此嘲讽过,抬腿就踹了过去,被程钰闪身避开。仿佛只是一个眨眼,两人又迅速靠近交起手来,挥拳时带起衣袍翩飞,飒飒作响,周围的雪无论是空中的还是地上的,都激荡了起来。 含珠紧张地发抖,阿洵直接仰头大哭,「别打我表哥!」 楚倾动作一僵。 二月里临别时他把儿子弄哭了,这才刚见面,儿子又哭了。 失神之际,程钰的拳头到了眼前,楚倾猛地侧闪,紧紧扣住程钰手腕,狠狠一甩,退后几步道:「算了,今日不与你计较,改日咱们比武场上见,那时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京城勋贵里,他第一烦的是周家,第二烦的就是静王父子,如果不是静王程敬荣没有照顾好自己的王妃,让周家先亡了一个姑奶奶,他的妻子死后,周家也不会悲上加悲,认定是他府中有见不得人的后宅阴.私。 因为迁怒程敬荣,得知程敬荣不喜欢程钰,楚倾还想略加照拂亲外甥一些,没想程钰也是个不识趣的,见到他连声姨父都不喊,一口一个侯爷,楚倾每次看到他都想打他一顿。 「随时奉陪。」程钰丝毫不惧,转身朝抱着阿洵的舅父走去。 他越走越近,含珠垂下了眼帘。 程钰没看她,将阿洵接到怀里,轻声哄他:「阿洵不哭,天冷,哭了脸就皱了。」 「他打你……」阿洵趴在表哥肩头,抽搭着道。 程钰最喜欢的就是小家伙对他的维护,舅父舅母也关心他,但只有阿洵的童言童语能让他一直暖到心底。 「他打不过我,阿洵不用怕。」不想让众人听到他哄孩子,帮阿洵擦了泪后,程钰朝周寅夫妻点点头,先抱着阿洵往外走了,而楚倾再不高兴,怕儿子哭,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亲生儿子被他人抱走。 后面的几人也重新抬脚。 方氏小声安抚含珠:「不用怕,他们常常这样,看着凶险,没人受过伤。」 就是不知是外甥功夫好,还是楚倾没有全力以赴。 含珠看看两人动手时在雪地上留下的凌乱脚印,心有余悸。 到了外面,含珠一一同周家众人道别,要上马车时,周文嘉想扶她,被楚倾一把扯到了一旁,他亲自扶着含珠上了车。扶人上车姿势都差不多,他一手握着含珠的小手,一手虚扶她腰,含珠抿抿唇,不停告诉自己这是她父亲,假的也是父亲。 几步之外,程钰盯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目光一下子就变了。 他没想到楚倾会突然对女儿体贴起来,也就没料到两人会有身体接触,今日是在他眼前,到了云阳侯府,他看不见的地方,楚倾又会如何对她?她呢,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思绪一偏,程钰又想到了楚倾的风流韵事,最让京城那些闲人津津乐道的,便是明德帝亲妹寿安长公主,丧夫后拒绝明德帝安排的各种好婚事,一心想嫁给楚倾。本朝驸马不得担任要职,明德帝器重楚倾,以此拒绝妹妹,寿安长公主便甘愿放弃长公主的尊荣,以庶民身份嫁给楚倾,明德帝无奈,跟楚倾提了,被楚倾一口回绝,这事便不了了之,但寿安长公主依旧没有死心,甚至做出过勾.引之事。 能让一个受宠的长公主放下.身段脸面,可想而知楚倾在女人心里的地位。 那她与他朝夕相对,会不会…… 程钰看向马车窗帘,可惜窗帘厚重,将里面的人遮掩得严严实实。 还没收回视线,里面传来楚倾的声音,「走吧。」 车夫得令,挥鞭催马,云阳侯府的马车便动了起来,楚倾带来的那些侍卫骑在马上,护卫左右。大雪不知疲倦,继续簌簌下落,转眼那两道车辙上就积了一层新雪。 「走吧,咱们也进去吧。」马车转弯后,方氏叹息道。接下来如何,就得看含珠的命了,只希望楚倾之前在屋里说的话都是真的,真的会因为女儿这一劫善待含珠,善待阿洵。 却不知离去的马车里,楚倾坐在女儿旁边,看着埋在女儿怀里抽搭的儿子,俊脸阴沉。 含珠没看他,但也感受得到男人身上的寒气,想替阿洵说话,到底不是亲父女,她心虚,不敢冒然开口,就低着头,装不知道。黑黑仿佛也会看人脸色,夹着尾巴蜷缩在含珠绣鞋旁,一双黑白分明的狗眼睛透过女主人与坐榻的空隙防备地偷看楚倾。 车厢里静得出奇,外面有规律的车轮倾轧声清晰地传了进来。 就在含珠以为沉默会维持一路时,旁边突然响起一阵咕噜叫声,饿肚子那种。 v第五十章 含珠眼睫颤了颤,本能地朝另一侧微微偏头。 因为声音太响,阿洵也听到了,小脑袋动了动。 楚倾尴尬解释道,「早上进的宫,出宫后就来接你们,两顿没吃了。」 也是希望儿女会为此心软,关心他两句。瞧瞧他这个爹多想他们,侯府还没回,衣裳都没换,饭也没顾得吃,应付完皇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他们。 然而等了半晌,没人回他。 含珠是不知该怎么回应,弟弟妹妹饿了,她会问他们想吃什么,一会儿她给他们做,楚倾饿了,她总不能也这么说吧?阿洵就是根本没上心了,紧紧搂着姐姐,想到了自己还没吃完的烤地瓜,还有嘉表哥堆到一半的雪人。 都怪爹爹…… 小家伙委屈地撇撇嘴,更不喜欢坏爹爹了。 雪大,马车走得就慢,轻轻的车轮轧雪声里,刚哭过一场的阿洵慢慢睡着了。 两岁的胖小子沉甸甸的,因为身边有个陌生男人,含珠心里紧张,就一直维持着一个姿势,没过多久手臂就犯了酸。含珠低头,看着脑袋枕在自己臂弯里的男娃,无奈又心甘情愿。 被人全心全意信任并依赖着,这种感觉还是挺好的,她曾夭了一个弟弟,现在又多了一个。 「给我抱吧。」看出女儿累了,楚倾体贴地道,也是想趁儿子睡着好好稀罕稀罕儿子。之前他说在边关常常惦记他们姐弟也不是完全哄人的,父母早逝,弟弟也有了自己的家,这些子女便是他最亲的人,他不想他们想谁? 他的手都伸过来了,含珠瞅瞅阿洵还皱着的小眉头,小心翼翼递了过去。 楚倾嘴角扬起,仔细端详怀里的骨肉。一年不见,儿子眉眼长开了,比长子小时候还像他,就是胆子小,脾气还臭,他怎么哄都不听,从始至终都拿后脑勺对着他,更气人的是,他与程钰交手,儿子竟然向着程钰! 表哥能有爹爹亲? 楚倾亲亲儿子白.嫩嫩的脸蛋,心想以后他在家的时间多了,天天哄儿子,小孩子忘性大,长时间见不到表哥,心肯定会偏到他这边来。 他一心都在儿子身上,含珠忍不住偷偷打量他。男人低着头,她看不到他的眼神,却看见他一会儿捏捏阿洵的小胖手,一会儿又摸摸阿洵眉毛,瞧着是真心喜欢的。 含珠有些疑惑了,周家人都说楚倾苛待楚菡姐弟,可今日楚倾对她与阿洵的态度…… 「阿洵长得像我,是不是?」 察觉女儿的打量,楚倾笑着侧头,低低问道。 含珠看看他,再看看阿洵,轻轻嗯了声。 楚倾盯着女儿,也想在女儿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却仿佛看见了刚成亲时的妻子,不禁叹道:「你就像你娘了,像你娘好,当年你娘艳冠京城,再过两三年,你模样长开了,肯定也会把其他贵女都比下去。」 他的女儿,定是最美的姑娘,岂是周文嘉那等冲动浮躁的臭小子配得上的? 含珠想到了自己的娘亲,脸上浮现怀念。 楚倾正懊恼失言,外面车夫低声提醒道:「侯爷,三少爷四姑娘出来接您了。」 楚倾挑帘看去,果然看到另一对儿女站在门口,楚泓撑着伞,楚蔓一袭水绿裙子站在哥哥身边,冰天雪地里如一枝俏丽的绿柳,手里握着一把明显为他准备的伞,兴奋地朝他摆手。 楚倾目光变柔。 他也想这两个孩子,不过今日他与长女的关系刚刚缓和些,长女虽然不记得,方氏肯定都告诉她了,那此时他跟楚泓兄妹表现地太过亲昵,女儿会不会又怨他?以前女儿蛮不讲理,楚倾能铁下心,眼前这个胆小又招人疼的,楚倾可舍不得让她一回家就心酸,还是等女儿跟妹妹熟悉了,姐妹俩关系好了他再一视同仁吧。 一个温柔似水,一个娇憨懂事,楚倾相信两个女儿能和睦相处。 心里有了打算,马车停下来时,楚倾没有下车,挑着车帘吩咐楚泓:「我先送你姐姐四弟回去,你们先回去吧,雪大,晚饭也不用去上房用了,明早咱们一家人再聚。」 「好,父亲一路辛苦了。」楚泓笑着应道。 楚蔓则呆呆望着车里的爹爹,水润的眼睛里有想念,有委屈。 她那么想爹爹,在雪地里站了足足两刻钟,爹爹不抱她不摸她脑袋就算了,连车都不下,今天也都不再见她了?他这次可是离家快一年了啊。 十岁的小姑娘眼里浮上泪珠,可怜兮兮地望着楚倾。 从小疼到大的女儿,又懂事又乖巧的女儿,楚倾心有不忍,低声解释道:「你四弟睡着了,外面冷,爹爹抱他出去容易着凉。蔓蔓听话,跟你三哥回去,明早再过来给爹爹请安。」 楚蔓瞅瞅他怀里的男娃,咬唇点点头,由兄长牵着退到路旁,给马车让地方。 楚倾放下帘子,马车驶进了云阳侯府。 门外,楚蔓低着脑袋,想到马车里的情形,爹爹旁边露出来的姑娘裙子,她抬起头,闷闷地问兄长:「哥哥,大姐姐不是不喜欢让爹爹抱阿洵吗?」 以前爹爹出远门回来,一起吃饭时派人去请楚菡,楚菡都不来的。阿洵也不喜欢爹爹,听说爹爹一抱他就哭,今日怎么? 楚泓看看妹妹披着的斗篷,将伞又往妹妹那边移了移,「蔓蔓忘了大姐姐记不起以前的事了?从今以后,咱们也要忘了以前的大姐姐,重新与她相处,蔓蔓乖点,若大姐姐不再仇视你,你也放心跟她亲近吧,咱们一家和和睦睦,别再让父亲担心。」 十二岁的少年,正是变声的时候,有些哑,依然很是好听。 楚蔓遥望楚菡住的莲院,眼里闪过困惑。真的忘了吗?那现在的大姐姐又是什么模样? 跟哥哥道别后,楚蔓去了夏姨娘那里,进屋就哭了。 夏姨娘正在做针线,见女儿突然掉了金疙瘩,吃了一惊,打发丫鬟出去,将女儿领进内室,搂着哄道:「蔓蔓怎么哭了?没接到你爹爹?」 她长楚倾一岁,是当年楚倾母亲给楚倾安排的大丫鬟,模样只是中上之资。楚倾有一院子的女人专供自己享乐,却从不碰身边的丫鬟,怕她们只顾争宠勾心斗角,耽误了分内之事。当年跟妻子闹不快后,妻子指着侯府专养歌姬的百花园质问他为何不干脆把她们都抬成姨娘,楚倾一气之下真的抬了个姨娘给她,却不愿给那些歌姬名分,而是挑了伺候他伺候得最好的大丫鬟。 夏姨娘肚子争气,一举得男,两年后又生了女儿。侯夫人周氏死后,她这个因为楚倾一时置气抬成的唯一的姨娘就成了楚倾后院第一人。因她行事稳妥,楚菡又还小,脾气也不是能管家的,楚倾就暂且把后院交给夏姨娘打理,楚菡那边让楚菡自己管,不许夏姨娘插手。 此时楚蔓伏在生母怀里,将无法对哥哥说的委屈一股脑说了出来,「爹爹不喜欢我了,以前他回家都会先来看我,今天我在门外等了那么久,爹爹都没下车,还不许我再去找他,娘,爹爹不喜欢我了……」 第一次尝到被宠她如宝的爹爹冷落的滋味儿,小姑娘哭得伤心极了。 夏姨娘轻拍女儿肩膀,问过当时情形,好笑道:「这点小事也值得哭,你爹爹说的对,阿洵还小,睡得好好的突然遇寒,容易生病,所以你爹爹不能下车啊。」 「那他可以自己下来,让大姐姐抱阿洵啊。」楚蔓抽抽搭搭地反驳,「我一年没见他了……」 v第五十一章 夏姨娘突然有些发愁了,楚倾的脾气她最熟悉,那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女儿之前能得到那么多年的父爱独宠,完全是因为楚菡再三把楚倾往外推,楚倾哄了两次楚菡依旧不给他好脸,楚倾就不愿做低伏小了。但现在楚菡忘了曾经,夏姨娘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听女儿的描述,就知道楚倾要开始对楚菡姐弟好了。如此一来,楚倾注定会把父爱分成两份,一份给那边,一份给这边,甚至极有可能因为前几年的冷淡想补偿楚菡姐弟,宠他们更多。 夏姨娘不在乎楚倾如何宠他的孩子们,可女儿若是转不过弯来,因为无法接受父亲的「冷落」埋怨楚倾或是楚菡姐弟,那最终吃亏的,注定是她的女儿。楚倾向来吃软不吃硬,女儿埋怨一次两次他不当回事,次数多了,楚菡就是女儿的前车之鉴。 「蔓蔓别哭了,你听我说。」 意识到这事的严重,夏姨娘心中一凛,扶着女儿肩膀问:「蔓蔓知道以前爹爹为何喜欢你不喜欢大姐姐吗?」 楚蔓知道,「大姐姐不听爹爹的话,总惹爹爹生气。」 夏姨娘点点头,「是啊,那现在大姐姐听爹爹的话了,爹爹当然会喜欢她,大姐姐病了一场,阿洵又还小,你说爹爹是不是应该多陪陪他们?」 楚蔓眼泪一下子又出来了,害怕地道:「那爹爹喜欢大姐姐,是不是就不喜欢我了?」 夏姨娘帮女儿擦掉泪,柔声哄道:「不是,只要蔓蔓还像以前那样懂事,爹爹就会继续喜欢你,喜欢你也喜欢你大姐姐。但爹爹只有一个,他去大姐姐那边了,就没法过来看你,这时候蔓蔓不能生爹爹的气,也不能生大姐姐的气,懂吗?」 楚蔓眼泪不断,「娘是说,以后爹爹不会每天都陪我了?」 女儿只知道哭,夏姨娘皱皱眉头,冷了声音道:「他本来就不是你一个人的爹爹,为何要每天都陪你?那我也喜欢你哥哥,哪天我只陪你哥哥吃饭,是不是就对不起你了?蔓蔓你记住,论身份你大姐姐是嫡女,你是庶女,你爹爹更喜欢大姐姐是应该的,你若因此埋怨你大姐姐,那就是失了本分,那就是犯了错,被你爹爹知道,他曾经怎么冷落你大姐姐的,就会怎么冷落你。」 她不想吓唬女儿,但她更怕女儿认不清自己的位置,闯下祸事。 楚蔓终于不哭了,难以置信地看着生母。 夏姨娘也看着她,待女儿眼里恢复了理智,没有那么激动了,夏姨娘才放柔了声音,抱住女儿哄道:「蔓蔓不怕,牢牢记住娘的话,不跟大姐姐抢,爹爹不会冷落你的。」 楚蔓靠在娘亲怀里,点点头,泪眼里却是彷徨不安。 爹爹真的会喜欢大姐姐多过她吗? 莲院那边,楚倾将阿洵放到已经捂热乎的床上,替他盖好被子,朝女儿感慨道:「这小子,还是睡着了乖。」 他和蔼可亲,含珠试着道:「爹爹放心,阿洵醒了,女儿会劝他亲近爹爹的。」 这也是为了阿洵好。现在阿洵小,有她照顾就行了,等阿洵再大几岁,读书启蒙,骑马练武,都得楚倾安排,父子关系和睦了,楚倾对阿洵才会更用心。含珠不是楚菡,她没有见过楚倾如何冷落嫡出子女,眼下楚倾摆出一副慈父态度,含珠就不能再把楚倾往外推,更何况…… 偷瞄一眼坐在那儿也依然气势十足的男人,含珠低下头。 她也没有楚菡的胆量,敢跟这样的父亲耍气。 她怯怯地站在那儿,像等着吩咐的小丫鬟,楚倾笑笑,示意女儿也坐下,「来,咱们父女俩好好说说话,在你舅舅家时不方便。」 绣凳离得有些远,含珠不好特意去搬过来,就隔了一臂的距离坐下去,垂眸等他说。 看着女儿乖巧娴静的脸庞,楚倾低声与她道:「我不知道你舅父舅母是怎么跟你说我的,爹爹承认,这么多年我是冷落了你,没能尽一个父亲的责任。以前我没觉得自己那样做有什么不对,上个月在辽东得知你受伤昏迷不醒,爹爹才后悔为何要跟你一个孩子置气。」 他没有哄过女人,不知不觉把应付女人那一套用在了女儿身上,现在想想,他与程钰交手时都顾念他是小辈没有使出全力,那他的亲生女儿,他怎么就跟她置起气来了? 他摸摸女儿脑袋,叹息道:「爹爹真的后悔了。」 女儿不愿理他,他更该多去看她,时间长了,她不就知道爹爹是看重她的了? 含珠眼泪掉了下去。 不是为自己哭的,而是为了那个再也听不到这番话的可怜姑娘。 她侧头抹泪,楚倾默默看了会儿,等她收住泪,他继续道:「往后爹爹会好好补偿你们,你只看爹爹怎么做,别再想舅父舅母说的那些,咱们一家人好好过?」 含珠轻轻点头,「嗯,女儿都懂。」 楚倾就提到了楚泓兄妹,「刚刚那两个,一个是跟你同年生的三弟,一个是小你两岁的妹妹,你以前不喜欢他们,明天见了,若是喜欢,就当弟弟妹妹相处吧。你三弟读书好,爹爹不行,将来阿洵学问上有不懂的可以去请教他,比找我管用。蔓蔓还算乖巧,你闷在屋里没趣了,可以叫她过来玩。」 含珠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实话实说道:「若是性格相投,我都听爹爹的,实在玩不到一处,爹爹放心,就算我不喜欢妹妹,我也不会找她麻烦,大家相安无事。」 她来楚家为的是照顾阿洵平安长大,其他那些堂兄弟姐妹,含珠不想都把他们变成自己真正的亲人。谈得来的,如楚蔷,她会当好姐妹对待,至于楚蔓…… 人心都会偏,楚菡楚蔓对她而言都是陌生人,但感受过周家人对她们姐妹的体贴照顾,感受过阿洵的天真可爱,含珠本能地站在了楚菡这一边。所以她不确定一定能把那个毫无所知的楚蔓当妹妹看,她也不想为了讨好楚倾,强迫自己跟一个不喜欢的人虚以委蛇。楚倾来看她与阿洵,她把他当父亲敬重孝顺就够了,楚倾若不讲道理因此迁怒她,这样的父亲,含珠也不指望他将来会对阿洵好,那么他来与不来都无所谓了,她与阿洵就待在莲院过自己的小日子。 这算是含珠第一次没有楚倾说什么她就应什么。 楚倾却没有生气,反而越发满意。女儿温柔听话他喜欢,但也该有自己的脾气,这样与人相处才不会被当成软柿子随意揉捏,将来嫁人了也不会被婆家欺负。 「你说得对,亲兄弟姐妹还有彼此看不顺眼的,你真不喜欢她,爹爹不会强迫你。」 含珠眉眼放松下来,庆幸楚倾还算讲道理。 贴心话说完了,楚倾站了起来,「我先去前院换身衣服,晚饭时再过来陪你们用饭。」 含珠抬眼看他,抿抿唇,欲言又止。 「还有事?」楚倾好奇问,鼓励地摸摸女儿脑袋,「傻丫头,我是你爹,有话尽管跟我说,只要爹能办到的,都会应你。」 含珠没想求他什么,不太确定地道:「女儿在庄子上养病时大伯母三婶母都去看过我,今日女儿回来了,是不是……」 楚倾懂了,既惊讶女儿变得这么懂礼貌了,又喜欢这样的女儿,笑着打断道:「不必,这会儿雪大,一会儿爹爹派人过去说一声,明天爹爹再带你们去给长辈请安。」 含珠放了心,跟在他身后送他。 楚倾头回享受被女儿送的待遇,身上从里到外都暖融融的,又舒服又熨贴,出了堂屋,他止住脚步,回头劝女儿:「外头冷,快进屋待着吧,别冻着。」 含珠乖乖点头。 楚倾走到院门口,回头,见女儿还俏生生站在那儿目送他,他笑着摇摇头,大步去了前院。 下人早把热水备好了。 楚倾现在的大丫鬟晚云服侍他沐浴。晚云替他褪战甲时,楚倾瞅瞅她鼓鼓的胸脯,素了快一年的身体就痒痒了,摆手吩咐道:「我自己来,你去百花园挑两个人过来伺候。」 一次要两个,晚云红了脸,低头退了出去,出了门,瞅瞅一侧的窗子,心又冷了下去。 v第五十二章 她是侯爷身边的大丫鬟,院子里的小丫鬟个个都羡慕她,殊不知她更羡慕百花园里那些侯爷记不得名字的歌姬。侯爷那等人物,能伺候他一晚,下一刻就是死了也值了,可惜侯爷风流又有自己的规矩,从不碰身边人。 拿出手里的册子,晚云目光落在了那排还没破过身的名单上,想要挑两个让她们受罪,又怕她们哭哭啼啼的侯爷不满意,到底还是选了两个伺候过的。回去交差后,晚云喊来一个小丫鬟,低声耳语了一番。 楚倾一次点了两个歌姬的消息便传到了夏姨娘耳里。 夏姨娘嘴角翘了翘。 楚倾爱新鲜,她生下儿子后,楚倾就不爱往她这边来了,看在儿子的面子上一个月会过来一两次,有时候间隔更长,等她又生了女儿,楚倾爱屋及乌,才算彻底给了她体面,每个月至少来一次。 她有了儿子女儿,有了姨娘的身份,又怎会明知楚倾风流还去吃干醋? 距离晚饭还有些功夫,夏姨娘继续低头做针线,等下次楚倾来这边,她就能送出去了。 才缝好一只袖子,小丫鬟开始摆饭了。 莲院那边,楚倾也如约而至。 他换了身浅灰色的锦袍,更显身形高大猿臂蜂腰,洗漱过后,男人俊朗的脸庞上少了一路风尘,多了神清气爽,一双星眸更是熠熠生辉。 含珠这时才算真正见识了这个爹爹的风采。 「阿洵喊爹爹。」她收回视线,柔声哄挂在胸前的弟弟。 阿洵还是那个姿势,紧紧抱着姐姐脖子,用后脑勺对着爹爹。 楚倾只觉得好笑,吩咐小丫鬟们去摆饭,他在主位上落座,对含珠道:「他不喜欢叫就不用叫了,过来坐吧,你抱着他也累。」 他和颜悦色,含珠多少放松了些,落座时想将阿洵面朝楚倾放在腿上,阿洵埋在姐姐怀里无声反对,含珠无奈,只好给他掉了个方向,阿洵这才老实下来,一动不动靠在姐姐怀里,眼睛看着饭桌。 看着看着,脑顶上突然落下来一只玉老虎,玉老虎上骑着个胖娃娃。 阿洵眨眨眼睛,顺着胖娃娃脑顶的红线往上看,对上一张含笑的俊脸。 「阿洵喜不喜欢?」楚倾晃晃玉老虎,笑着哄儿子。 阿洵立即钻回姐姐怀里。 楚倾故意用玉老虎轻轻碰儿子侧脸,「阿洵看骑老虎的娃娃像不像你?爹爹觉得像,所以买回来要送给阿洵,这样阿洵长大了也能骑老虎。」 阿洵一动不动。 含珠跟着哄道:「是挺像阿洵的,特别是眼睛,跟阿洵的一样大,阿洵快看看。」 阿洵这才慢慢扭过头,额头还抵着姐姐,只拿眼睛偷偷瞄。 楚倾提着红绳,将玉老虎凑近儿子。 上好的黄龙玉,老虎雕刻的栩栩如生,男娃欢喜又威风的神态也惟妙惟肖,阿洵看得移不开眼,眼里露出渴望。 「阿洵接着,给你了。」楚倾见儿子喜欢,就把玉老虎塞到了儿子手里。 阿洵没有拒绝,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玉老虎,显然喜欢极了。 楚倾趁机道:「爹爹送阿洵礼物了,阿洵喊声爹爹给我听?你看姐姐都喊了。」 阿洵仰头看姐姐。 含珠笑着点头,「爹爹变好了,阿洵快喊一声?」 阿洵又偷偷看楚倾,然后在楚倾期待的目光里,很是委屈地道:「我想要雪人……」 楚倾愣住,怎么扯到雪人上头了? 含珠没料到小家伙还在惦记雪人,忙朝楚倾解释道:「下午嘉表哥答应给他堆雪人的。」 楚倾懂了,摸摸儿子脑袋道:「好,一会儿爹爹让人……爹爹亲手给阿洵堆雪人,好不好?」 阿洵点点头。 楚倾大喜,「那阿洵喊声爹爹?」 阿洵瞅瞅他,忽的又转回姐姐怀里,还聪明地把玉老虎给捂严实了…… 楚倾看傻了眼,紧接着低声骂道:「这臭小子,还怕我赖账不成?」 为了证明自己一言九鼎,吃完饭楚倾卷起袖子,真去院子里给儿子堆雪人了。 天刚熹微,云阳侯府莲院的小丫鬟们就忙碌了起来,烧水的烧水,扫雪的扫雪,为大姑娘起床做准备。跟以往惧怕大姑娘随便发脾气不同,今日小丫鬟们个个喜气洋洋,大姑娘性子变柔了,侯爷对这边热络起来了,她们当下人的出去腰板都能挺直了。 屋里含珠醒了,被窝里暖和,她也犯懒,挑起青色纱帐一角,看向外面。 这是楚菡的闺房,从今以后也是她的闺房,她就是云阳侯府的嫡长女。 想到早饭后要去见楚家另外两房人,含珠黛眉轻蹙,不是亲戚非要装成亲戚,真的别扭。 转个身,里面阿洵睡得香甜,那只玉老虎就在他的小枕头旁,昨晚阿洵本是抱着睡的,含珠怕他夜里压到,悄悄从他手里拿走了。看着阿洵微微张开的小嘴儿,想到昨晚的情形,含珠无声失笑。小孩子就是好哄,得了喜欢的礼物,又看到了圆圆胖胖的大雪人,立即就喊楚倾爹爹了,父子俩闹了好一阵才散。 她先起床收拾,梳完头阿洵醒了,从纱帐里探出脑袋,找到姐姐,揉着眼睛要嘘嘘。 如意四喜低头偷笑。 含珠很是无奈,有时候只觉得自己不是在养弟弟,而是在养儿子。按理说大户人家,阿洵这年纪该跟乳母睡的,可之前楚菡把弟弟当命根子,姐弟俩吃住一起,含珠那天只是试探着问阿洵要不要去跟乳母睡,小家伙就张嘴哭了。 帮阿洵穿好衣服,含珠抱他去了恭房。 都收拾好了,姐弟俩一起出了门,院子里扫出了一条小道,墙角下那个大雪人在晨光里更显精神。阿洵摸摸胸前系着的玉老虎,指着雪人跟姐姐念叨,「爹爹堆的,给我的。」 颇为自豪的模样。 v第五十三章 含珠笑了笑,回头瞅瞅被如意拦在门里头的黑黑,牵着阿洵走了。 四喜昨日已经冒雪熟悉了侯府里的情形,就由她领路。 上了走廊,曲曲折折地到了前院,还没靠近门口,先听到里面小姑娘娇娇的声音,以及楚倾爽朗的笑声。含珠有些意外,第一次正式请安,她刻意提前了两刻钟,没想楚蔓来得更早。转瞬记起楚蔓一年没见到父亲,见父心切,又觉得没什么好奇怪的。 堂屋门口,小厮富贵远远朝含珠行个礼,扬声通报道:「侯爷,大姑娘小少爷来了。」 里头楚蔓笑声一顿,紧张地看向爹爹。 楚倾将小女儿绣的不伦不类的荷包放到桌子上,对楚泓兄妹道:「你们大姐姐来了,出去接接吧。」 楚泓跟妹妹对个眼神,兄妹俩一起去了外面。 「姐姐近日可好?」楚泓个头比含珠高一掌左右,一声姐姐喊得自然无比。 含珠昨日并没瞧见他,此时一看,就见少年容貌与楚倾有六成相像,一身月白色袍子,腰间系着一枚碧绿玉佩,他人也生得温润如玉,芝兰玉树一般。因他喊得亲昵,含珠回以浅浅一笑,「是三弟吧?」 开口时如百灵鸟儿叫,娇软轻柔,宛如仙音。 楚泓怔了一下才道:「正是。」 含珠就低头哄紧紧靠着她大腿的阿洵,「阿洵喊三哥。」 阿洵可是将来的侯府世子,要继承楚倾的爵位的,怎能养成畏畏缩缩的性子?他贪玩嘴馋含珠愿意惯着他,但接人待物可不能马虎,一时纵容,万一定了性,以后想改就不容易了。 阿洵出门前得了姐姐叮嘱的,虽然不懂姐姐为何让他亲近这些坏人,瞅瞅对面的少年,还是乖乖喊了声三哥。 「阿洵真乖。」面对这个楚家最小的孩子,楚泓也忍不住软了心肠,笑着夸道。 他笑得好看,阿洵看看他,又看向了旁边的楚蔓。 男娃穿了宝蓝色的小锦袍,头上戴顶镶狐毛边的帽子,仰起脑袋,露出白里透红的小脸蛋,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如雨水洗过,清澈纯净。楚蔓看了喜欢,俯身逗他,「我是四姐姐,阿洵叫我四姐姐。」 阿洵不高兴地躲到姐姐身后,他记得很清楚,姐姐最讨厌的就是这个四姐姐。 楚蔓尴尬极了,红着脸直起身子,也不敢看对面的嫡姐了,怕她又劈头盖脸骂她厚脸皮。 而在含珠眼里,楚蔓就是个下不来台的小姑娘,便把阿洵牵了过来,蹲下去哄他,「阿洵喊四姐姐,喊完了姐姐领你进去找爹爹。」 不管喜欢不喜欢,没有闹僵之前,表面的客套还是要维持的。 阿洵望着姐姐,大眼睛里装满了困惑。 含珠鼓励地点点头。 阿洵就也喊了楚蔓一声。 楚蔓高兴极了,蹲下去,伸手要抱他:「阿洵给四姐姐抱抱?」 阿洵一下子就扑到了姐姐怀里,「不给!」 含珠拍拍他肩膀,朝楚蔓道:「阿洵认生,咱们快进去吧,别让爹爹久等。」打招呼是客套,抱抱就是更进一步的亲密了,小家伙不喜欢,含珠就不会勉强他。 佯装没有瞧见楚蔓脸上的失望,含珠朝楚泓点点头,牵着阿洵走了进去。 「阿洵过来,给爹爹抱抱。」楚倾笑着喊紧紧挨着他姐姐走路的儿子。 阿洵有点害羞,扭捏了会儿,在姐姐柔声催促下慢慢走了过去。 楚倾一把将小家伙提到腿上抱着,低头亲了一口,「日头出来了,胖胖化了没?」 胖胖是阿洵给雪人起的名字。 提到自己喜欢的,阿洵眼睛亮了起来,兴奋道:「没化!」 小家伙精神好了,楚倾又引他多说了几句,这才问含珠:「昨晚睡得可好?」 含珠点点头,「挺好的,爹爹不用担心。」 楚倾瞅瞅三个大孩子,知道感情这种事不能急于求成,便先命人摆饭。 四方的桌子,楚倾抱着阿洵坐北,含珠坐他左手边,楚蔓坐右,楚泓做对面。 孩子们都要守孝,饭桌上摆的就全都是素食。 楚倾自己吃两口,喂阿洵一口,阿洵吃了爹爹舀的豆腐,扭头朝姐姐笑,「爹爹也喂姐姐!」 含珠红了脸,「不用,姐姐是大人了,不用爹爹喂。」 阿洵不依,伸手要给姐姐舀豆腐。 楚倾攥住儿子的小坏手,另取了一把勺子给含珠舀了一勺,当然没有直接喂,而是放在了含珠碗里,看看女儿的小身板,不满地道:「菡菡多吃点,看你瘦的。」姑娘家还是圆润些看着舒服,有福相。 看似埋怨其实疼爱的语气,含珠不由自主想到了生父。 以前一家三口吃饭,爹爹也会这样说她,还让她多学妹妹…… 她低下头,用自己的勺子舀起另一个父亲的关怀,那一瞬,她没有再强迫自己把楚倾当父亲,而是真的有了一种父女的感觉。 对面楚蔓咬唇看她,余光又瞥向父亲那边,盼望父亲也给她夹菜,可父亲就像忘了她也在这里似的,继续喂阿洵了。两岁的男娃,一边张嘴接一边看着亲姐姐笑,引得父亲也不时看过去,真正如一家三口。 楚蔓低下头,心里发酸。 果然如母亲所说,爹爹更喜欢大姐姐跟阿洵了。 楚泓将妹妹的异样看在眼里,不好开口让父亲发现妹妹的失落,就在桌子地下悄悄点了点妹妹的绣鞋。楚蔓侧头看哥哥,楚泓笑着给她夹了一个素馅儿小汤包,「妹妹也多吃点,早点长高了,不过千万别再往胖了长了。」 楚蔓一听,捏捏自己的脸,再看看对面的姐姐,气得瞪了哥哥一眼。 v第五十四章 楚家四姐妹里,她是最胖的,但也只是略微丰润而已,这样的年纪,胖点更招人喜欢。 楚倾瞅瞅他们兄妹,更心疼大女儿了。 楚蔓有亲兄长爱护照顾,大女儿非但没有父亲兄长疼,还得照顾幼弟。 去大房的路上,楚倾抱着阿洵,让含珠跟他并肩走在前面。 楚蔓抿着嘴闷闷不乐跟在后头,看着含珠回话时露出的姣好侧脸,突然希望她快点恢复记忆,恢复了,肯定会继续惹爹爹生气,那样爹爹就会继续只喜欢她这一个女儿了。 小姑娘情绪都在眼里,楚泓个子高,并没有察觉。 一行人快走到东院时,对面走廊里,梅树遮掩下忽的转过来一对儿男女。男的身材高大,剑眉星目,不苟言笑,姑娘披着梅红色斗篷,花容月貌,端庄秀气。 「二叔。」楚渊楚蔷兄妹先朝楚倾行礼。 楚倾看见楚渊就笑了。 他是习武的,由衷盼望儿子能继承自己一身好本事,无奈楚泓生来病弱,调理几年总算养好了,却不适合练武。儿子不顶用,楚倾就将主意打到了亲侄子楚淮身上,偏那臭小子跟他爹一样,从小就心眼多,嫌练武累,找各种理由偷懒,有一次还在蹲马步的时候装晕倒了,口吐不知他怎么弄出来的白沫,吓得他娘哭着求他别再折腾她儿子了,楚倾差点气吐血。 强扭的瓜不甜,放弃楚淮后,楚倾开始一心栽培楚渊,楚渊根骨奇佳,乃天生练武的料,人也沉稳,多苦都不怕。楚倾就时刻将侄子带在身边,楚渊也争气,十二岁随他东征西讨,从最开始的小兵到现在的正六品千总,只需再长几岁熬出资历,封将不是问题。 可以说,楚倾跟这个侄子的感情比亲父子俩都不差什么。 「老太太让你们来接的?」他笑着问。 楚蔷接话道:「是啊,老太太昨儿个还怪您了,说您在外一年,回来也不去看看她,让她白惦记一场。」 楚倾笑笑,指着侄子给含珠介绍,「你二妹妹见过了,这个是你大哥。」 含珠飞快打量楚渊一眼,轻声唤道:「大哥。」 楚渊微微颔首,目光从堂妹脸上扫过,脑海里却浮现去年她与三妹妹楚蓉吵架,他上前制止,她却指着他鼻子骂他没资格管她的无礼模样。 「妹妹身子可好了?」他客气又疏离地问。 「好了,谢大哥关心。」含珠垂着眼帘答。 楚渊没再与她说话,见二叔怀里的男娃好奇地看着他,楚渊抿抿唇,「阿洵还认得我吗?」 阿洵扭过头,躲到了爹爹怀里。 楚倾哈哈笑,边往前走边道:「他认生,你别管他,你三叔他们到了吗?」 「刚到的……」 随着众人渐渐走远,高低不同的声音也淡了下去。 荣禧堂里,老太太身穿一袭酱红色鹤纹团花褙子坐在暖榻上,笑着打量身前的小姑娘,「蓉蓉越长越俊了,瞧瞧这小脸,跟你娘年轻时一模一样。」 十一岁的楚蓉俏皮回道:「我娘说您年轻那会儿才好看呢,我想长成您这样。」 老太太乐不可支,点点她额头,指着脸上的皱纹道:「这个你也要?」 楚蓉嘿嘿笑。 老太太捏捏她粉嘟嘟的脸蛋,扭头问站在楚三老爷身旁的楚淮,「老二最近读书如何?」 楚淮十五岁,与楚渊的不苟言笑、楚泓的温润谦和不同,他长得更像个大姑娘,面如敷粉唇红齿白,一双眼睛顾盼生辉,风流尽显,瞧着有那么一点点不正经。论上进,楚渊从武,楚泓读书,楚淮却喜欢经商,楚三老爷专管楚家庶务,他近水楼台,学了一手做生意的好本事,又因为出了名的狡猾,便在京城贵公子中间得了个「楚狐狸」的绰号。 「不如三弟,比大哥稍微强点吧。」楚淮摇着折扇道。 楚三老爷最看不得儿子摇扇子,皱眉斥他:「大冬天的扇什么风?嫌热去外面站着!」 他是楚倾的亲弟弟,兄弟俩模样很是相似,只是楚倾勤于练武,身上跟二十来岁时差不多,依然结实魁梧,楚三老爷就不行了,人到中年,他做生意又常常赴宴饮酒,脸就一年比一年圆了起来,肚子也鼓了,虽然看起来仍然算得上俊美,却远远不如楚倾招女人喜欢。这会儿皱起眉头,总算有了三分楚倾的威严。 楚淮讪讪地收起扇子,别在腰间。 三夫人嫌弃地瞪他们爷俩,同老太太赔笑道:「让您老看笑话了。」 老太太摇摇头,「这样的笑话我天天都想看,你千万别管。」 亲儿子亲孙子都是沉稳脾气,儿媳妇跟孙女也不太会说俏皮话。两个侄子那边,因为他们亲娘去的早,她帮着操持了两人的婚事,侄子们就都敬重她这个伯母,逢年过节一大家子都来这边用饭。老太太最喜欢的就是三房的楚淮楚蓉兄妹,有他们在,不愁没趣。 至于楚倾那一房,乱糟糟的,老太太劝过一次那些人都不领情,她也就不管了。 「老太太,侯爷来了。」小丫鬟走进来通传道。 老太太好奇地望向外头。 楚大老爷与大夫人是兄嫂,继续坐着,楚三老爷夫妻就站了起来,迎候楚倾。楚蓉也从老太太跟前回到母亲旁边,微微扬着下巴,朝门口瞥了过去。 楚倾先抱着阿洵走了进来,阿洵一看满屋子人,紧张地靠到爹爹肩头。 单这一幕,就惊掉了屋里众人的下巴。 这爷俩何时如此亲近了? 楚倾看出来了,暗暗得意,将阿洵放到地上,他牵着儿子走到老太太跟前,「侄子不孝,昨天忙着安顿菡菡他们姐弟,忘了给伯母请安,您别生气,阿洵,快喊伯祖母,请伯祖母别怪爹爹。」 阿洵记得姐姐没骂过老太太,就靠着爹爹大腿,乖乖学舌,「伯祖母别怪爹爹。」 老人都喜欢小孩子,特别是漂亮的,一看到阿洵这乖巧样,老太太心就化了,连声道:「不怪不怪,伯祖母不怪,阿洵快过来,给伯祖母抱抱?」 阿洵缩到了爹爹怀里。 楚倾低头哄儿子,「阿洵听话,伯祖母喜欢你,你给伯祖母抱,她送你好东西。」 阿洵眨眨眼睛,扭头看向老太太,那询问的小眼神,就像在问老太太有什么好东西一样。 v第五十五章 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指着楚倾骂道:「亏我惦记了一年,你立了功劳不知先孝顺我,竟然想方设法抢我的来了,罢了罢了,谁叫咱们阿洵招人疼,石榴,快去把我那只玉葫芦拿来!」 丫鬟石榴笑吟吟应道,走了出去。 阿洵知道她是给自己拿好东西去了,一双大眼睛期待地盯着门口,盼她快点回来。 老太太摇头失笑,微微眯起眼睛,看向了楚倾后头。 无需楚倾提醒,含珠轻步上前,有些害羞地朝老太太行礼:「伯祖母万福,孙女不孝,昨儿个忘了过来给您请安,」说着从四喜手里接过她亲手绣的抹额,双手奉上去道:「之前在庄子上养病,蒙伯祖母惦记,送了许多药材过来,孙女就绣了这条抹额,聊表心意,绣的不好,还请伯祖母莫嫌弃。」 轻轻柔柔的声音娓娓道来,宛如世上最悦耳的曲子,屋里众人都不自觉放轻了呼吸,再听她一番话说得懂事贴心,跟记忆里的楚菡判若两人,眼里纷纷闪过诧异。 老太太最先回神,瞧着面前因为被众人盯着红了俏脸的小姑娘,见她黛眉舒展乖顺,神情羞涩温柔,丝毫看不出来是装的,感慨道:「好好好,菡菡越来越懂事了,外头哪个再敢说我们家菡菡脾气差,伯祖母第一个替你辩回去。」 含珠感激道谢。 楚倾正色道:「那就劳您费心了。」 幸好女儿还小,以往刁蛮倔强的坏名声都可以当成小孩子不懂事,等来年出了孝,女儿多跟老太太出门做客,京城那些女眷看到她温柔懂事的样子,再听老太太夸,用不了多久,女儿的名声就会正过来。 老太太没理会他的道谢,托着含珠绣的抹额细细打量,不停地点头,「菡菡这手好苏绣是跟谁学的?比咱们府里绣娘的本事都不差了,你瞧瞧,看我是不是假夸人。」将东西递给了儿媳妇。 大夫人接过,脸上露出惊讶,「是啊,菡菡真巧,往后有空多指点你二妹妹吧,她笨着呢。」 「娘……」楚蔷佯装生气地小小撒了一娇,跟着也好奇地看那条抹额。 这些含珠都有准备,也是提前跟方氏商量好了的,红着脸解释道:「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醒来后忘了以前的事,脑袋好像轻巧了很多,学东西也快。刚开始还没觉得,有一次跟舅母下厨学做菜,舅母最先察觉的,回头就请了她府里的绣娘来教我……不过也只限这两样,读书就不行了……」 「女儿家,精通这两样就够了。」三夫人笑着走过来,轻轻扶着含珠肩膀,怜爱地摸了摸她头发,「我总算知道什么叫祸福相依了,菡菡遭此一劫,更招人喜欢了,厨艺女红也大有精进,再看看这倾城的模样,外头那些贵女谁比得上你?」 含珠羞涩低头。 三夫人喊来女儿,「蓉蓉瞧见没,你大姐姐性情变了,她老实,往后你可别再欺负你大姐姐,也别整日就知道摆弄你那些琴啊筝的,多跟你大姐姐二姐姐学学女红才是正经事。」 楚蓉嘟起嘴,不高兴地道:「我为何要学啊?学的再好,在娘眼里也比不上大姐姐二姐姐。」抱怨完自己先撑不住,掩唇笑了,站在原地同含珠道:「大姐姐以后若是嫌闷,可以派人来叫我,咱们再喊上二姐姐,姐妹三人一起更热闹。」 讨厌的人变了性子,楚蓉就算不再厌烦她,也不可能马上就亲近对方。在她看来,大姐姐请她,她就过去,不请,她也不会主动去讨好巴结。 含珠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朝她点点头,浅浅一笑。 她身后,楚蔓的脸有点白。 因为她是庶女,楚蓉从小就看不起她,私底下不屑于跟她一起玩,这会儿当着爹爹的面,她依然连客套一下都不带上她,姐妹三人,就像她不是楚家女儿一样。 楚倾一个大男人,正因为长女得了长辈们夸赞与有荣焉呢,哪有心思分出去给小女儿。等老太太褪了手腕上在九华寺开过光的檀木佛珠给含珠压惊,他又领着含珠去拜见大伯父三叔。 侄女大病初愈,两个长辈也都给了赏。 楚三老爷旁边,楚淮仔细瞅瞅焕然一新的妹妹,笑着道:「妹妹可还认得我这个二哥?」 十五岁的少年郎,风流俊俏,含珠就像刚跟周文庭兄弟俩打交道时,初次面对一个外男,不受控制地红了脸。之前遇到楚泓没有这样,是因为楚泓小她本人一岁,含珠可以真的将他当小辈看,此时轮到长得风流连说话都带着轻佻味道的楚淮,她就不自在了,低垂眼帘摇摇头。 楚淮将她的脸红理解成了愧疚,大方道:「没事,记不得也没关系,你只需记住,我是你二哥,二哥手里有钱,以后你跟阿洵有什么想要的,不用客气,尽管跟二哥说,二哥全都买来送你们。」 十分的阔气。 含珠忍不住笑了,陌生感少了几分,轻声道谢。 楚倾瞪眼睛问他:「你有多少钱?孝敬孝敬我。」因为侄子不肯跟他学武,他一直看他不顺眼。 楚淮怕这个武夫二伯父,老老实实赔笑道:「您想要多少孝敬?」 楚倾冷哼一声,没再理他。 都认识完了,男人们去了前面,留一屋女眷们聊天,阿洵还小,当然要跟姐姐在一起。 老太太喜欢含珠,让她与阿洵坐在旁边,楚蔷楚蓉都有娘亲陪着,一个是书香贵女,一个是娇憨美人,都很得老太太喜欢。只有楚蔓,坐得离老太太最远,以前嫡姐不招人待见,她还敢插插话,有时候嫡姐欺负她,长辈们还会宽解她两句,但此时嫡姐一举得了长辈们喜欢,连楚蓉都不再跟她对着干,楚蔓就没有开口的底气了,低着头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三夫人眼波一转,慈爱地问道:「蔓蔓今儿个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身上不舒服?」 一句话将几人的注意力都引到了楚蔓身上。 楚蔓脸腾地红了,瞅瞅含珠,结结巴巴地道:「是,是有点不舒服……」 承认不舒服,三夫人就不会继续问她了吧?否则真追问下去,楚蔓不知该怎么回。 三夫人确实没追问,柔声道:「既然不舒服,那就先回去吧,别强撑着,改日大好了再来陪老太太说话。」又提醒楚蔓的丫鬟柳枝,「回去记得跟你们姨娘说一声,若四姑娘一直不见好,可得请郎中过来瞧瞧,别因为你的疏忽耽误了。」 柳枝白着脸道:「奴婢知道了。」 三夫人点点头,转而嘱咐楚蔷姐妹三人:「你们也都小心点,别怕衣服穿得厚臃肿,暖和最要紧,姑娘家是最不能受凉的。还有菡菡,听说你爹爹堆了个雪人给阿洵?你看着阿洵点,别让他贪玩着了凉。」 楚蔓走出温暖的外间时,听到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她眼里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三夫人哪里是关心她,分明是嫌她坐在这里碍眼,找个借口打发她走的。 「姑娘别哭,仔细冻了脸。」柳枝心疼地拿出帕子道。别看姑娘才十岁,因为庶女的身份,自小敏感,之前有侯爷独宠,姑娘自己有底气,大房的人对姑娘也客气,如今瞧见侯爷要宠大姑娘了,个个便见风使舵。 柳枝自她记事起就在身边伺候,楚蔓跟她关系非常好,路上小声问她:「你说三夫人是不是故意撵我走的?」虽然自己心里清楚,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不确定,需要有人附和。 「可不是?」柳枝愤愤地道,「偏她说的好听。」三夫人跟周家关系好,一直都不待见姑娘,在侯爷跟前装得好三婶似的,侯爷一走说话就夹枪带棒了,有本事她…… 柳枝心里突然冒出了个念头,凑到楚蔓耳边悄悄道:「姑娘不如将这事告诉侯爷,侯爷向来宠爱姑娘,得知姑娘被人欺负了,肯定会替你做主的。」侯爷是二伯,不好管三夫人,那么就会更加补偿姑娘。 只有姑娘恢复了从前的宠爱,她们这些丫鬟才会继续有体面,遇到大姑娘身边的人,也可以挺直身板,而不是被对方讽刺嗤笑。当然,柳枝也是希望姑娘开开心心的,别再像昨天那样,闷闷不乐半晌,饭吃不香,睡觉辗转反侧。 她悄悄观察楚蔓,希望姑娘采纳自己的提议,也显得她这个大丫鬟有本事,能帮上主子。 v第五十六章 楚蔓听了丫鬟的话,有些出神。 她想到了以前嫡姐欺负她的时候,她跑去爹爹那边诉委屈,爹爹都会哄她,送她各种好东西,有时还亲自带她出去散心,或是逛铺子,或是去庄子上玩。嫡姐欺负得越厉害,爹爹对她就越好。 可这次是三夫人撵她的啊? 但三夫人也是为了给嫡姐撑腰。 楚蔓心头浮上希望。 柳枝马上看出了小姑娘的心思变化,不由十分自豪,跟着又低低地提醒,「姑娘记住,千万不能主动提三夫人或大姑娘对你不好,你只需装出不高兴的样子,那样侯爷自然会问你,姑娘实话实说,侯爷会明白的。」 楚蔓嗯了声,握住她手道:「我懂,还是柳枝最向着我了。」 不像姨娘,那些人欺负她姨娘看不见,只知道叫她听话,不争不抢。 她为何不能抢?就因为她是庶女? 楚蔓咬紧了唇,爹爹那样喜欢她,只要她努努力,爹爹还会继续只疼她一个的。 她们主仆回到自己的院子时,含珠牵着弟弟,同三夫人母女一起向老太太告辞。 出了荣禧堂,三夫人回头逗阿洵,「阿洵走路累不累?三婶抱你走吧?」 阿洵立即蹙起小眉头,往姐姐身边靠了靠,「我不累,我自己走。」 三夫人轻轻敲了敲他脑顶,又哄着问道:「那让三姐姐牵你走好不好?」 走在她身旁的楚蓉疑惑地皱眉,她不喜欢小孩子,母亲是知道的,怎么…… 三夫人其实是想悄悄嘱咐含珠几句,见阿洵赖定了姐姐,怎么哄都不肯离开,她无奈笑笑,退到含珠一侧,握着含珠手慢慢走,喃喃地道:「眼看就要腊月了,年后菡菡十三,是大姑娘,也该着手学管家了。过几天菡菡跟你爹爹提提吧,堂堂侯府后院,哪能一直让一个姨娘管?你爹爹什么都好,就是在这事上糊涂。」 声音轻飘飘的,恐怕阿洵都听不见,就是零星听见几个词他也不懂。 楚蓉却听见了,母亲说的在理,她也同意。虽然夏姨娘管的只是二房后院的琐碎小事,如奴仆管教月例发放四季衣裳,正经宴请二伯父都是请母亲跟大伯母料理,但楚蓉还是觉得二伯父太给夏姨娘脸面了。 不过大姐姐一回来就跟二伯父索权,是不是不太好? 楚蓉无声地笑。 母亲还是那么冲动,也是太看不惯夏姨娘得意吧,毕竟母亲跟已故的二伯母关系匪浅。 含珠也知道三夫人是为她好,不便直接拒绝,婉言道:「劳三婶为我费神了,只是管家这种事,爹爹心里自有主张,况且我年纪还是小了点,从未学过,做不来的。」 她对这些真的无所谓,她只想改善阿洵跟楚倾的关系,让阿洵健健康康长大。只要夏姨娘管得好,没有如方氏等人担心地那般来害她与阿洵,夏姨娘在她眼里就是一个毫不相关的人。 三夫人动了动嘴,拍拍她手道:「菡菡太乖了,你这样老实,容易让人欺负啊。」 含珠低头看阿洵,笑了笑,没有接话。 三夫人看她一眼,心知这姑娘看着柔顺却有自己的主意,就道:「也罢,你心里有计较就成,至于管家,我与你娘情同姐妹,又是你亲婶母,理该尽长辈的责任教你。菡菡有空多来西院玩,三婶一起教你们姐俩。」 她是好意,含珠由衷道谢。 到了路口,三夫人母女继续往前,含珠原地目送她们,人走远了,她才牵着阿洵回了莲院。 黑黑摇着小尾巴颠颠跑了出来,抬起前爪往阿洵身上一扑,留下两个脏兮兮的爪印。 阿洵就跟没看见似的,去追黑黑玩。 含珠笑着看着,回头遥望武康伯府的方向,不知妹妹现在在做什么。 进屋没多久,楚倾派富贵来传话,说是他中午要出门赴宴,下午才回来。 含珠点点头,让如意给富贵赏。 富贵笑着道谢,告辞道:「那小的先过去伺候侯爷了。」 出了莲院正门,富贵回头看看,暗暗惊奇。侯爷出门会通知大姑娘了,他来传话大姑娘竟然会给他赏钱了,这日头是打西边出来了吗? 这样想着,还真就抬头看了一眼日头。 楚蔓那边也得到信了,不过是晚云派人来通知的,让她午饭自己用,不用去上房了。 楚蔓有点失望,还得再等一下午才能见到爹爹。 饭后她躺床上歇晌,派小丫鬟留意前头的动静。 日落黄昏,楚倾才从外面回来,洗了脸换好衣裳,刚要吩咐富贵去莲院请一双儿女,他好趁晚饭前关心关心女儿再逗逗可爱的小儿子,就听外面有人喊「四姑娘」。 楚倾有些无奈,摆摆手让富贵先下去。他离开太久,小女儿这是太想他才急着过来见他的。 「爹爹。」楚蔓进屋,熟稔地坐到楚倾身边,仰头问他:「爹爹今日去哪了?怎么才回来?」 楚倾笑道:「李将军新猎了一头狼,请爹爹过去吃狼肉了。」 楚蔓震惊道:「狼啊,李伯父真厉害。」 楚倾不屑道:「这算什么厉害,蔓蔓等着,爹爹有空了去猎头熊来,蒸熊掌给你们吃。」 楚蔓眼睛亮亮地望着他,满眼崇拜。 楚倾满意地笑了,问她:「早上在老太太那边玩得可好?」 楚蔓本就委屈,一听爹爹提起,不用装的,眼里就涌上了泪,「老太太她们都喜欢姐姐,我插不上话,三婶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一紧张就说是,三婶就让我先回来了。」 楚倾怔了怔,弟妹那样精明的人,会看不出一个小姑娘的窘迫? 应该是看出了女儿的不自在,才打发她回去的吧? v第五十七章 想明白了,楚倾柔声哄道:「你大姐姐刚回来,老太太肯定要多疼疼她,蔓蔓别胡思乱想,以前你怎么跟老太太撒娇,往后就还那样,拘谨什么?又不是喜欢你大姐姐就不喜欢你了。」 楚蔓愣住,没料到父亲会这样说,跟她预想地完全不一样。 还想再解释清楚,楚倾忽的起身道:「爹爹昨晚给阿洵堆了个雪人,走,爹爹带你去看看。」 楚蔓咬咬唇,不得不将一肚子委屈咽了下去。 腊月打头几日都是大晴天,院子里积雪渐渐消融,就快没有新雪补足雪人融化的部分了。 阿洵喜欢雪人,为此含珠还担心了几天,怕雪人最终融化时小家伙哭闹,结果这天阿洵在院子里玩的时候,黑黑不小心撞到了雪人上,直接把雪人身子撞出了一个狗脑袋坑,含珠都做好哄阿洵的准备了,阿洵却突然咯咯笑了起来,也去雪人上按手印。含珠怕他着凉不许他用手碰,阿洵就换成用脚踩,一人一狗在那折腾,没过多久就把雪人弄倒了。 黑黑跑去了别的地方,阿洵没事人似的追了过去。 含珠哭笑不得,命丫鬟们把碎雪收拾出去。 快到晌午,含珠牵着阿洵去前院用饭,进屋却见楚倾一人坐在榻上,楚泓兄妹还没到。 含珠诧异了一下,这段日子,楚泓有两次因事耽搁,来的晚了,楚蔓可一直都是最早到的。 「我没叫你三弟四妹来,今日爹爹只陪你们用。」看出女儿的惊讶,楚倾笑着解释道,眼底深意无人可窥。 含珠也不敢长时间打量他,笑了笑,将阿洵放到榻上,替他解开斗篷脱了鞋子,让他去找爹爹,她则在楚倾对面坐下。门口晚云挑帘瞧瞧,出去传菜,很快小丫鬟们鱼贯而入,将几样热菜摆到红木矮桌上。 「吃吧。」楚倾率先拿起筷子。 含珠习惯与他同桌用饭了,不再拘谨,吃饭时余光瞥见一旁的空位,不禁暗暗揣摩。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吗?楚家诸人的生辰含珠都背过,思来想去,还是不明白楚倾单独喊他们姐弟的意义。 在阿洵清脆的童音里用完饭,楚倾先含珠一步穿上靴子,回头边帮儿子穿戴边道:「外面日头好,爹爹带你们去园子里逛逛,前几日爹爹就想陪你们了,雪化天冷,就耽搁到了今天。」 含珠这才明白他为何没叫楚泓兄妹过来了,真叫来了,再打发回去,只陪她与阿洵,岂不是伤楚泓兄妹的心?不过这事瞒不住的吧? 猜不透楚倾到底是怎么想的,含珠索性收起困惑,露出微微惊喜的样子。 不管怎么说,楚倾现在是真心要补偿嫡出的一双儿女了。 云阳侯府的花园几乎有两个武康伯府那么大,深冬时节,大多数地方都是一片枯黄景色,好在天蓝如洗,没有了亭亭如盖的繁枝绿叶遮掩,景致也显得开阔,柔和的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 「我走不动了,爹爹抱。」阿洵越来越敢跟爹爹撒娇了,乖乖自己走了会儿,忽的转到楚倾身前,抱住他大腿。 楚倾弯腰将儿子提了起来,捏捏小家伙胳膊问道:「阿洵长大了要读书还是练武啊?」 阿洵马上就道:「我要练武,表哥教我骑马,还要射箭,表哥的弓特别大!」一边说着一边比划,兴奋地红了小脸。 楚倾嘴角扯了扯,按下儿子小手道:「不用表哥教,爹爹功夫比他好,阿洵长大了爹爹教你。」好不容易有个亲儿子想练武了,他怎么会让程钰多管闲事?就算程钰一手弓箭练得出神入化也不行。 爹爹也要教他啊? 阿洵张开小嘴儿,呆呆的。 楚倾盯着儿子,看他怎么回应。 阿洵瞅瞅爹爹,眨眨眼睛,扭过头看姐姐,「姐姐是姑娘,姐姐不练武。」没头没脑的。 小家伙鬼灵精怪,含珠笑着点点他鼻子,脑海里却浮现出程钰冷漠的脸庞。在侯府住了半个月了,她没有周家人的任何消息,也没有程钰的,每天过着侯府嫡女的悠闲生活,从前的日子竟如做梦一般。 又走了一段路,转过假山,前面露出一个小山丘,丘上种满了红梅,正是梅开时节,乍一看如红云一片,山丘顶上,梅花掩映里有座亭子露出一角,远远似有人语说笑,听不清楚。 含珠望着满丘梅花,满眼惊艳,楚倾侧目看女儿,目光复杂。 「那是梅丘,走,咱们过去赏梅。」他朝前迈开一步。 「不去!」阿洵毫无预兆地哭了起来,张大嘴朝含珠这边歪,哭着阻拦,「不去,姐姐不去!」 含珠忙把弟弟接了过去,蹲下去哄:「阿洵不哭,姐姐不去了,不哭啊,再哭沙子都吹进嘴里了。」 阿洵立即就闭上了嘴,脸上泪疙瘩还在落。 含珠拿出帕子帮他擦掉,阿洵抽搭两下,靠到姐姐怀里道:「姐姐不去,摔了会流血。」 含珠动作一顿,再次望向那梅林,原来楚菡就是在这里出事的…… 楚倾也蹲了下去,将阿洵抱到自己这边,看着儿子问道:「上次姐姐磕了脑袋,阿洵想不想替姐姐报仇?」 阿洵眼泪停了,茫然地看着爹爹。 楚倾摸摸他脑袋,指着梅丘道:「咱们去上面,阿洵告诉爹爹姐姐是从哪里摔下去的,爹爹打那里的石头一顿,就是替姐姐报仇了,往后姐姐再站过去,石头就不敢再摔姐姐了。」 当日情形,他派人查过,女儿带弟弟去梅丘上玩,身边跟着她母亲为她安排的两个大丫鬟。因在侯府,侍卫没有跟上去,所以女儿是如何摔的,只有主仆四人知道。女儿出事后,两个大丫鬟被周家拿了回去,方氏说是打发了,肯定是要了两个丫鬟的命。既然要了命,就说明他们没有查出什么,否则一定会将人留给他审问,而周寅夫妻是老实人,也不会威逼丫鬟栽赃谁,杀了,算是惩罚她们没有照顾好女儿。 丫鬟死了,女儿记不得了,他只能问儿子。在山上问,儿子或许记得更清楚,有什么说不清楚的,也可以指给他看。 阿洵人小好糊弄,听爹爹要替最喜欢的姐姐报仇,他马上不反对了,抱着爹爹催他快点走。 含珠心情复杂的跟在后头。 一路梅花灿烂,香气扑鼻,此时却无人有心赏景。 楚倾直接抱着儿子去了山顶,梅丘坡缓,最上面距离地面也不过一丈多高。 「二伯父。」看到他们一家三口,楚淮楚蓉兄妹迅速从八角亭子里走出来打招呼,三夫人眉眼含笑跟在后头,同楚倾道:「这可巧了,二哥也带他们姐弟俩来赏梅了啊?」 阿洵抢着道:「我要给姐姐报仇!」说着指着前面悬崖,又气愤又委屈地道:「姐姐从那儿掉下去的。」想起姐姐走到那边,突然就没了,阿洵趴在爹爹肩头呜呜哭了起来。 三夫人娘仨一下子就明白了,楚倾这是查案子来了。 楚蓉瞅瞅含珠,见她垂着眼帘,似害怕又似难过,她动了动嘴,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安抚的话,默默站在母亲身边,心思转了起来。如果真有人要害楚菡,夏姨娘母女最值得怀疑,但一来当日只有楚菡四人在山上,二来楚蔓人小,应该没有这么歹毒,夏姨娘能混到今日的地步,绝非是个傻的,害了侯府嫡长女对她没有任何好处,更不可能明知楚蔓姐弟出事旁人就会立即怀疑她还做傻事。 不是夏姨娘,楚菡再苛待院子里的丫鬟小厮,也只是骂两句,不至于让人恨到要杀了她。 v第五十八章 所以,这件事,真的只是意外吧? 幸好楚菡没事。 又看了含珠一眼,楚蓉突然没有那么讨厌她了,其实这也是个可怜人不是吗? 「我刚泡好一壶梅花茶,大姐姐去喝杯暖暖身子吧?」楚蓉走到含珠身边,轻声邀请道。 「去吧。」楚倾朝含珠点点头,担心故地重游,女儿害怕。 含珠就与楚蓉一起去了亭子。 楚淮目送两个妹妹进了亭子,再看看山崖那边,眉头皱了起来。他听过不少后宅阴.私,主母陷害小妾,小妾暗算主母,嫡庶兄弟姐妹之间更是热闹。大伯父跟父亲都没有妾室,就最有本事的二伯父院子里女人多,偏偏还出了事。其中内情究竟如何,他一个小辈不清楚,只是平时与楚泓相处,不像是坏的。 眼看楚倾抱着阿洵朝前面走了过去,楚淮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三夫人提着心嘱咐他们:「都小心点,别离边上太近了。」 楚倾距离崖边一步停住,靴底碾压边上的枯草,问阿洵:「姐姐自己来的?阿洵在哪儿?」 阿洵不敢往下看,趴在爹爹肩头,指着亭子道:「在那儿。」 「那姐姐有说为何要过来吗?」楚倾朝侄子使个眼色,转身往回走。 阿洵摇摇头,「我也想来,姐姐不让。」 「那紫珊紫瑚呢?」楚倾蹲下去,看着儿子眼睛道。 紫珊紫瑚是楚菡的那两个大丫鬟,阿洵还挺喜欢她们的,眨巴着眼睛道:「紫珊抱着我,紫瑚想去,姐姐不许,不许她出亭子,然后姐姐就掉下去了……」又哭了起来。 楚倾摸摸儿子脑袋,在心里叹了口气,看来女儿真的是意外失足了,只是好好的亭子不坐,非要走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她究竟在想什么? 看向亭子,对上女儿担忧的小脸,楚倾勉强扯出个笑。 楚淮退回母亲身边,见母亲脸色有些不大好看,知道母亲心疼堂妹,低声解释道:「确实是不小心掉下去的,娘别再胡思乱想了。」 母亲关心堂弟堂妹是心软善良,为此执着跟夏姨娘过不去,就是自找麻烦了。 三夫人点点头,朝楚倾道:「那二哥陪孩子们赏梅吧,下午大嫂约我过去商量十七宴请的名单,我先去准备准备。」 每年从腊月十五朝廷大休到正月十五元宵节,是京城勋贵走动最频繁的时候,今年赶上楚倾大捷归来,她与老太太大夫人商议后,将侯府宴请的日子定在了年前,既是过节,也是为楚倾楚渊立功庆祝。再说楚倾在这儿,她身为弟妹,理该回避的。 楚倾颔首,抱着阿洵去亭子里找姐姐。 事情有了了结,楚淮又恢复了轻松模样,跟过去在楚倾旁边落座,嬉皮笑脸逗阿洵。 山上笑声阵阵,远远飘了下来。 山脚,三夫人回首望去,午后阳光迎面落下,恍惚了她眼,也叫旁人看不透她眼里的情绪。 她的丫鬟见她嘴角翘着,跟着笑道:「咱们二少爷三姑娘最会逗乐子了。」 三夫人没接话,转身离去。 因三夫人提到了宴请的事,送含珠姐弟回去的路上,楚倾仔细想过,对含珠道:「先前你年岁小,爹爹暂且让夏姨娘管家,转眼你又要长一岁了,正好赶上年关府里事多,菡菡多去老太太你三婶那边坐坐,跟着学学,出了正月,你就开始管事吧。」 女儿懂事了,楚倾很放心把内宅交给她,百花园那边女儿不好插手,就还由夏姨娘管。 含珠受宠若惊,还有点担心,「我,我怕我管不好。」 一个莲院含珠不惧,管整个二房,包括侯府宴请筹备与各种礼尚往来,含珠心里实在没底。 楚倾温声鼓励道:「不怕,刚开始学难免出错,菡菡放心大胆地管吧,弄砸了爹爹也不会怪你。一个人忙不过来,你看看身边丫鬟里有没有能干的,让她与你一起学,将来帮你分忧,找不到就跟爹爹说,爹爹给你请个嬷嬷。」 说到这个份上,含珠只好应下,「女儿试试吧。」 楚倾继续勉励了两句,回到莲院,想到下午无事,楚倾让如意四喜准备文房四宝。 含珠好奇地看他。 楚倾笑着解释道:「你大伯母三婶那边的客人名单应该都定下来了,咱们这边的爹还没来得及写,趁这会儿有空赶紧写出来,明天你送过去,顺便爹爹也告诉你咱们家都跟哪几家走得近。」 这是正事,含珠来了兴致,楚倾坐在红木矮桌一侧,她就坐在他旁边,认真地看。阿洵趴在姐姐背上跟着看,大眼睛一眨一眨的,一条腿站稳了,一条淘气地贴着姐姐后背玩,胖胖的小脚丫子蹬来蹬去的。 楚倾侧头,对上女儿秀气姣好的脸庞,儿子不懂装懂的傻模样,心情大好,问儿子,「阿洵都想请谁?你李伯父家里也有个你这么大的小孩子,阿洵想不想跟他玩?」 「我想表哥,」阿洵已经坐到姐姐怀里了,歪着脑袋跟爹爹说话,「请表哥,还请舅舅舅母,请嘉表哥,还有凝姐姐跟壮壮!」 含珠悄悄松了口气,以楚倾最近对他们的态度,为了哄阿洵,周家人他一定会请的。含珠最想见的就是妹妹,至于那个人,含珠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抱紧不老实扭来扭去的男娃,静静等待楚倾怎么说。 楚倾被儿子逗得朗声大笑,「爹爹第一次听说请狗来做客,还是阿洵别出心裁!」 阿洵才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指着纸催爹爹,「快把壮壮写上!」 楚倾飞快在红纸上写了几个小字,捏起纸来给儿子看,「写上了,这两个字就念壮壮。」 他之前已经写了几家,阿洵就以为舅舅舅母的名字都在上头了,咧着嘴笑。 含珠不大信,凝目一看,果然就见楚倾写的是武康伯府,欺负阿洵不认字呢。 她轻轻地笑了。 女儿笑得温柔,楚倾心里也柔软,刚要提一个女儿的好姐妹家,阿洵又指着那堆刚劲有力的小字问:「哪个是表哥?」 含珠垂了眼帘,上面并没有静王府,不知是楚倾不想请,还是一会儿再添上。 而直到此刻,含珠才发现,她是希望楚倾添上的。 想见他吗? 含珠捏了捏阿洵的小胖手。 v第五十九章 不是特别想见,但还是有一点点想。那人冷冰冰的,时而君子守礼时而霸道欺人,单独跟他在一起,含珠怕他,然人群里看到他,含珠又觉得安心。京城知道她们姐妹俩的过去的,只有程钰与方氏,方氏只是听说,没有见过她的家,程钰却在那座江南宅院住过,还跟她们一路行了过来,是以看到程钰,含珠就会从这离奇如梦的日子里走出来,记起自己不是楚菡,记起自己姓江,名含珠。 楚倾也在想程钰。 他想到了侯府以前请客,静王与新王妃谢氏从未来过,只有程钰与世子程铎会来。 「阿洵亲爹爹一口,爹爹就写表哥。」他笑着哄儿子。 阿洵立即从姐姐怀里站了起来,抱住爹爹亲了一口。 含珠抬起眼帘,见楚倾确实将「静王府」三字加上去了,心头就如有暖风吹过,起了涟漪。 女儿这边嘱咐好了,次日一家人去老太太那里请安,楚倾正式请大夫人三夫人帮忙指点女儿,两位夫人笑着应了,接下来几日,含珠就常常往大房三房那边跑。阿洵是姐姐去哪儿他就去哪儿的,大房那边有老太太乐意哄他,到了三房,阿洵乖乖坐在姐姐怀里,一本正经地看三夫人管人,好像他也能听懂似的。 含珠早年丧母,自家后院都是她管事,会打算盘会看账本,如今要学的无非是勋贵人家的行事方式,开阔一下眼界而已。最基本的都会了,其他的以小见大,很快就懂了,大夫人三夫人见她上手快,更加信了侄女昏迷后脑子变聪明了的说法。 两位长辈夸她的时候旁边肯定有丫鬟们伺候,那些丫鬟们在主子们面前规规矩矩,私底下素来喜欢嚼舌根,又不是什么避讳不能说的事,于是大姑娘温柔聪明行事有度的话就飞快传遍了整个云阳侯府。 富贵将话传给楚倾,楚倾自豪无比。 柳枝将话说给楚蔓听,楚蔓心里就不是滋味儿了。嫡姐越好,爹爹就会越喜欢她,这阵子爹爹已经单独陪嫡姐阿洵用过好几次饭了,却没有单独陪过她。 楚蔓委屈地去了生母那里,进屋就见生母坐在暖榻上绣衣裳呢,粉红的颜色,轻薄的绸缎,一看就是给她做的。 「娘。」母亲惦记她,楚蔓心里总算好受了些,坐过去,摩挲那料子道:「娘这么早就给我做夏衣了啊?」她真的喜欢这颜色,嫡母去了她也得跟着守孝,都两年没穿红了。 夏姨娘点点头,拉起袖子朝女儿身上比划比划,自言自语似的道:「这几个月蔓蔓肯定还会长个子,袖口得加长些。」慈眉善目,是温柔的母亲。 楚蔓突然很替母亲不值,母亲这么好,为何不能嫁给爹爹?嫁了,她就也是嫡女了。 但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因为母亲以前只是个丫鬟。 「娘,你给爹爹绣的那件袍子,送给爹爹了吗?」楚蔓小心翼翼地问。 夏姨娘手一歪,针尖扎到指肚,她飞快曲起手指,平静道:「有个地方不满意,还得再改改。」 楚蔓低下头,忍着心酸问:「那爹爹来看过你了吗?」 夏姨娘瞧见女儿哭了,叹口气,收起针线放到一旁,抱住女儿问:「爹爹事情多,没空过来,蔓蔓别多想,娘现在过得挺好的,你爹爹不来,娘还有你们兄妹,蔓蔓不用心疼。」 她只是想知道,楚菡的事到底是人为还是意外,楚倾没罚她,肯定是明白非她所为了,但他这样冷着她,是想给她个提醒告诫吗?管家不管家她不在乎,他有多少女人她不在乎,他嫌弃她人老珠黄她也不在乎,她只想一个月能见他一两次,喊他一声「侯爷」。她从十三岁开始伺候他,看着他从青涩少年长成参天大树,知道他不喜欢女人妒,所以她不妒…… 如果楚菡是被人害的,背后之人是不是也想嫁祸给她? 不过听着女儿细弱的啜泣,夏姨娘抛开自己的事,柔声问道:「蔓蔓找娘有事?」 楚蔓抬起头,怯怯地问:「娘,大姐姐学会管家后,是不是娘就不能管了?」 明白女儿心结,夏姨娘庆幸笑道:「是啊,交给你大姐姐,娘总算可以轻松下来了,你不知道管家有多累,各种琐事烦的娘头疼,都快长白头发了。」 楚蔓失望极了。 母亲还是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从来不知道去争抢。 「娘,你教我看账本吧,我学好了,可以帮大姐姐一起管家。」楚蔓认真地道。 夏姨娘眉头皱了起来,语重心长地道:「蔓蔓还小,你看你大姐姐不也是十二三岁才开始学的?再过两年吧,再过两年娘就教你,这样我家蔓蔓嫁人后就可以直接管家了。」说到最后,打趣般捏了捏女儿的小脸。 楚蔓十岁,正是懵懵懂懂的时候,一听母亲提起婚事,顿时害羞起来。 话题就拐到了别的上头。 转眼到了腊月十七,楚家宴请。 席面摆在大房,二房的四个孩子还没出孝,只能待在自己的院子里,但这不妨碍楚菡之前的几个小姐妹过来看她,大概是小姑娘好奇心重,急着见传闻里变了一个人般的好姐妹,来的竟然比方氏她们还早。 含珠头疼极了。 楚菡性子是有些偏执的,极其仇视姨娘庶子庶女,人以群分,她平时喜欢结交的也都是差不多的姑娘。听着她们叽叽喳喳地讨论又怎么作弄庶子庶女了,还反过来指点她,不关心「楚菡」的身体,只知道怂恿她坏一点,含珠便明白,她跟这些小姑娘是玩不到一处的。 听丫鬟传方氏一家人来了,含珠委婉地送客。 姑娘们这点眼力还是有的,纷纷站了起来,含珠牵着阿洵去送她们,从她们一边窃窃私语一边看她的眼神猜测出,她不喜欢这样的朋友,人家也不喜欢她,以后关系注定要疏远了。 一行人走出院门口,正好赶上方氏等人过来。 方氏牵着凝珠走在前面,周文庭周文嘉兄弟俩跟在后头,迎面撞见几个姑娘,周文庭移开目光,神情淡漠,周文嘉一双明亮的眼睛则早早望向了含珠,就差没将想念说出口了。 兄弟俩一文一武,都是容貌出色的俊俏儿郎,那几个姑娘就红了脸,乖乖巧巧上前朝方氏行礼,「周伯母好。」 含珠没看到程钰,莫名有些失望,好在再次见到妹妹,姐妹团聚的喜悦冲散了那点怅然,便也笑着走了过去。 方氏心急跟含珠说话,两三句打发了外人,小姑娘们一走,自家亲戚才开始寒暄。 「含丫头最近可好?」 「表妹没被人欺负吧?」 方氏与周文嘉几乎同时开口,阿洵也没落后多少,瞅着凝珠很是不解地问:「凝姐姐,壮壮呢?」黑黑摇着小尾巴绕了几个圈,仿佛也在找壮壮。 凝珠不知这里面的官司,笑着摸摸男娃脑顶,「壮壮在家呢啊,阿洵想壮壮了?」 阿洵点头,失望地道:「你怎么没带它来?」 凝珠卡住了,谁出去做客还带条狗啊? 她求助地看向姐姐,含珠失笑,假装猜测道:「壮壮又睡懒觉了吧?阿洵今天早上也睡懒觉了,赖在被窝里不想起来。」 被姐姐当着众人的面说他睡懒觉,阿洵害羞地躲到姐姐后头,听到众人笑他,又往院子里跑,忘了壮壮的事。 v第六十章 含珠笑着请方氏等人去暖阁里坐。 走过去的路上,方氏携着含珠的手低声询问,得知一切都好,楚倾也有了点父亲的样子,又欣慰又心酸,「好,你是个有后福的好孩子,阿洵也沾了你的光。」 怕身后儿子们听见,方氏声音放得低,话说得也含糊。 含珠感激道:「谢谢舅母一直都对我这么好,没有您,我恐怕也挺不过来。您放心,我会照顾好阿洵的。」一看妹妹红扑扑的小脸,就知道妹妹在周家过得不错。 进了暖阁,跟之前招待外人不同,含珠将妹妹唤到身边坐,罕见地有些俏皮地吩咐如意,「去把厨房里温着的端过来吧,请舅母表哥们尝尝。」 妹妹要来,她起早就忙活了,怕阿洵说漏嘴,连阿洵都没告诉。 阿洵不傻,一听厨房二字就知道姐姐又做好吃的了,扭着脖子催如意,「快点端上来!」 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小丫鬟就在这样欢乐的笑声里走了进来,「表公子来了。」 含珠心中一紧,看向门口。 看见那人一袭深色锦袍走了进来,跨进门时衣摆分开,露出里面修长双腿,白裤塞进黑靴,简练利落。她没敢再看衣摆里面,目光上移,从他墨色腰带挪到结实胸膛上,再往上是白皙又冷峻的脸庞。 程钰进来也最先看向了她,没有刻意寻找,不知为何,进来了,就看见了。 她穿了一条白色的褙子,领口袖口绣了缠枝绿萼,清新素雅,微微低着头坐在那儿,白里透红的面颊被雪白衣裳衬得越发柔媚,可能是刚刚笑过的缘故,眉眼里有种无法形容的温柔。想到刚刚在门外听到的笑声,程钰目光在她唇上多停留了一瞬。 她笑起来是什么样子? 努力回想,记忆里的她都是在哭 …… 程钰看她眼睛,却正好瞧见她垂眸,前一刻似乎还想迎上他的目光,下一刻就惊慌地躲了。 程钰顺势移开视线。 周文庭周文嘉齐齐站了起来,喊他表哥,含珠也忙与妹妹起身喊人。 程钰点点头,从方氏怀里接过朝他伸手的阿洵,同方氏寒暄道:「舅母也刚到的吧?」 方氏笑道:「可不是,你表妹才让人去端糕点,怀璧来得这么巧,是不是闻到味儿了?」大外甥爱吃甜食,长大了在表弟表妹面前刻意掩饰,爱吃也不会多吃,她这个舅母却记得大外甥小时候来家里做客,眼睛专门盯着糕点的样子呢。 程钰面上闪过一丝尴尬,目光无意扫过她,看到她弯了嘴角。 程钰暗暗吃惊,正疑惑她在笑什么,瞥见凝珠在一旁嘿嘿偷笑,顿时记起当初在杭州江家宅子,凝珠坐在床边听定王讲故事,他出门时随手抓了一块儿桂花糕,凝珠没看见,误会他偷吃…… 难道小姑娘跟姐姐告状了? 程钰不禁攥了攥手。 凝珠确实跟姐姐告状了,只是当时含珠怨恨程钰胁迫妹妹,没有在意这种小事,现在听方氏提起程钰爱吃甜食,含珠就想起来了,以及那次她给妹妹做素排骨,饭后厨房的田嬷嬷说两位公子爱吃,都吃光了。 吃光了,是两人都爱吃,还是他一人解决的? 她微微低着头,程钰看一眼就一心哄阿洵了,只看到她笑他,没有察觉姑娘脸上的淡淡娇羞。那边周文嘉一直偷看表妹,又见过表妹害羞的模样,马上就意识到了不对。 他震惊地看向程钰,表妹居然喜欢这个冷冷的表哥了? 他不敢相信,可表妹之前都好好的,程钰进来她才羞了起来,那么好看…… 周文嘉心里发苦的时候,如意领着小丫鬟端了三样小吃来,分别摆在两张桌子上。 一盘红枣糯米糕,红亮的枣子从一侧切成两半,没有到底,里面塞满了雪白糯米。 一盘糖炒年糕,年糕炒的金黄,上面裹了稀薄成金红色的糖。 最后一盘是紫薯球,圆滚滚的有两个荔枝那么大,外面滚了一圈芝麻。 阿洵坐在程钰怀里,不错眼珠地看着一颗颗最诱人的红枣糯米糕,仰头催程钰,「表哥快给我夹!」一张嘴,口水从嘴角流了下来。 两张桌子挨得很近,女桌那边凝珠与方氏坐在外头,凝珠与含珠并排坐,与程钰阿洵是斜对面,因此姐妹俩将阿洵流口水的样子瞧得清清楚楚。口水也是太多了,程钰没料到,凝珠眼疾手快掏出帕子凑了过去,帮小家伙擦。 「你怎么这么馋啊,姐姐不是天天给你做好吃的吗?」凝珠点了点阿洵鼻子。 阿洵指着碟子替自己辩解:「没有吃过那个!这个也没吃过,都没吃过!」 凝珠愣了一下,她都吃过啊,最爱吃的就是糖炒年糕,姐姐没有给小家伙做过? 方氏笑呵呵道:「东西阿洵肯定吃过,不过做的不是这个样,含丫头手巧,我不爱吃甜的看了都馋了,哎,不说了,我先尝尝。」拿起筷子夹了一片炒年糕,京城这边年糕吃的不多,方氏瞧着新鲜。 大家都动起了筷子。 含珠先看身边的妹妹,见妹妹连续夹了两片糖炒年糕,吃的腮帮子鼓鼓的,不由十分地满足。她最爱看妹妹吃东西,妹妹吃得越香她就越高兴。 看着看着,眼睛悄悄瞥向了斜对面。 程钰正在喂阿洵吃红枣糯米,一颗太大,他用筷子从中间夹成两半,递到阿洵嘴里。小家伙靠在表哥怀里,嘴里嚼着,大眼睛在三个盘子里来回地转,看到周文嘉夹了年糕,他飞快吃完嘴里的,指着年糕要。 「阿洵别吃,」含珠急着提醒,「小孩子吃年糕会肚子疼。」 这么大的孩子,年糕不好消食,嚼着也费劲儿,含珠为了妹妹才做这个的。 程钰筷子都收回一半了,听到这话,他顿了顿,在阿洵眼巴巴的注视下将年糕送到自己嘴里,吃完了摸摸小家伙脑袋:「阿洵听姐姐的,肚子疼不舒服。」 阿洵不高兴,还是想吃,求了好几次表哥都不答应,他朝隔壁的舅母伸手,「舅母抱!」 这会儿谁给他吃他就最喜欢谁。 含珠忍俊不禁,看着方氏将臭小子接了过来,刚要训他几句,察觉有人在看她,含珠紧张地看过去,对上男人意味不明的注视。 含珠立即低了头,脸上有点热,怕被人看出来,端起茶碗遮掩。 v第六十一章 程钰默默收回视线,她盈盈浅笑的模样却挥之不去。 他第一次看到她笑,温温柔柔的,像一朵粉牡丹在春日里静静地开,因为开得安静,一眼望过去容易被魏紫姚黄等名品吸引过去,但只要目光从她身上扫过,立即就会忘了满园牡丹,眼里只剩这一朵。 想得出神,筷子慢了一步,看准的那颗紫薯球被对面的人夹走了,更准确地说,是抢。 程钰瞅瞅白瓷碟子里的其它几个,抬眼看去。 周文嘉没看他,一口将紫薯球咬了大半个,仿佛那是他仇人。 程钰不懂少年郎为何生气,又不是什么大事,换了个紫薯球夹。两个荔枝大的球,一口吞掉有些不雅,程钰便夹成四半,动作熟练。单看那双白皙修长的手,配上这样细致的动作,会让人觉得是个温柔的男子,往上看了,才发现此人与温柔毫无关系,跟亲人们在一起,脸上也是冷漠无情。 眼看他将紫薯球送进口中,含珠心里不禁泛起一丝丝甜。 三样东西他都尝过了。 「姐姐怎么不吃?」她迟迟没有动筷子,凝珠纳闷地问,夹了紫薯球放到姐姐的碟子里,「姐姐最喜欢……姐姐上次说你最喜欢吃紫薯的,快尝尝。」小丫头够机灵,临时改了词,毕竟口味这种事,除非主动告诉别人,往往都是相处久了才知道。 含珠朝妹妹笑笑,垂眸,认真地夹紫薯球,动作与程钰一模一样。 程钰看着她红润的唇轻轻抿,有些口渴,端茶去喝。 「表哥,明年你那位世子大哥几月成亲来着?」男人不停往心上人那边瞄,周文嘉心头火蹭蹭往上冒,终于忍无可忍,大声问了出来。 程钰看他一眼,道:「四月。」 周文嘉笑了笑,「他成亲后就轮到表哥了吧?表哥可有喜欢的人了?」扭头问阿洵,「阿洵想不想要小侄子?表哥娶了表嫂就可以给你生小侄子了,比你还小。」 程钰没了胃口,放下筷子站了起来,朝方氏道:「那边来了一些同僚,我也过去了,舅母慢用。」冷着脸走了。 暖阁里气氛一僵。 方氏狠狠瞪了次子一眼,「明知你表哥最烦有人催他成亲你还哪壶不开提哪壶,存心找不痛快是不是?」 周文嘉满不在乎地道:「明年他都二十了,前几天娘不还说希望表哥早点成亲吗?大姨父不管他,娘再不着急,不帮表哥挑个合心意的,谁知道大姨父会给他挑个什么样的?」 方氏神色黯淡下去。 静王府世子程铎的未婚妻,是他表妹吴家姑娘。吴家老太爷本来就只是个五品官,生的女儿虽然美,在京城美人堆里也不惹眼,不知哪里合了静王程敬荣的意,娶回去当了第一任王妃,生了儿子没多久就去了。之后吴家外放去了山西,身份更低,去年程敬荣为儿子定下这样一门亲事,京城人都说他对长子不上心。 程铎是王府嫡长子,是世子,婚姻大事程敬荣都这样草率了,轮到她那个身份更尴尬的大外甥,她能指望程敬荣会给外甥选门好亲? 可她跟程钰提,外甥次次说目前还没娶妻的心思,起初外甥还有耐性解释,最后干脆她一开口他就找借口要走,弄得她心里发愁嘴上却不敢说。而且那些女方家里也都聪明,就算外甥有本事,人家也不愿意把女儿许给夹在世子与得宠小儿子中间的老二,将来上头有非亲的长嫂管着,还有非亲的婆母压着…… 想到这些,方氏也没了胃口。 含珠就更不想吃了。 想他做什么,看他做什么?他爱不爱吃她做的东西,又有什么关系? 他亲口说过的,六年后她才能嫁人,那时他早已生儿育女了吧? 人家根本没有对她动过心思,她又何必总想着那些毫无意义的亲密?他只是为了救她罢了。 大人们各有心思,只有阿洵吃得欢。 坐了会儿,方氏领着凝珠三人去大房那边了,「用完席舅母再过来。」 含珠出去送客。 目送几人走远,含珠刚要回去,如意凑到她耳边,悄悄说了一句。 含珠大吃一惊。 「姐姐,我还想吃枣。」阿洵不知姐姐为何站在外面不进去,拉着姐姐要走。 莲院有三进,含珠姐弟住在第二进,用来待客的暖阁在前面,旁边隔了一间就是书房。含珠先将阿洵送回暖阁,哄他道:「阿洵先在这儿吃枣糕,姐姐去后面拿东西,好不好?」 「那你快点回来。」阿洵乖乖地道。 含珠亲了小家伙一口,留如意四喜在这儿陪着他,她自己去了书房。 里面安静极了,一屋雅致摆设,不见人影。 含珠抿抿唇,慢慢朝北面的书架走了过去,一排两排,她越走越慢,最后在瞥见一道高大的身影时,停了下来。含珠没有拐进去,站在书架外问他,「你找我?」 程钰放下手里的书,朝她走过去,只隔一步才停下,低声反问:「在这边过得可好?」 他将她送了进来,就不能置之不顾,如果她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他愿意帮。 原来是打听情况的。 含珠侧头答:「挺好的,侯爷一心补偿我与阿洵,每天都会过来陪我们说会儿话。前几天他还说要我管家,年后开始。身份的事,只要我小心些,应该不会出事了吧。」 程钰沉默片刻,拿起身旁一本书,随手翻看,「你觉得楚倾为人如何?」 含珠仔细想了想,轻声道:「说不好,他身为父亲,没有照顾好女儿,是他的错。但那与我无关,现在他对我好,对阿洵好,其他的我没有多想。」 她声音好听,尾音袅袅,彻底消失了,程钰才发现手里拿着的是《诗经》,靠近手指的一行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犹如提醒。 合上书,程钰转了过来,幽幽提醒她,「楚倾为人风流,他院子里的女人,你应该略有所知了,你毕竟不是他亲生女儿,平时打交道最好保持距离,以防万一。」 含珠脸色大变,难以置信地看他,「他,他总不会对……我现在是他女儿啊……」 头回听说这等荒唐事,含珠胸口难受,俏脸煞白。 程钰没想吓唬她,尴尬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你不小心露出马脚,被他发现你不是他亲生女儿,才有危险……不知你与令尊是如何相处的,表妹不爱与他撒娇,你虽然装忘记了,撒娇亲昵之举,不做他应该也不会怀疑。」 含珠心里还是不舒服,好不容易能把楚倾当半个父亲看了,这会儿又不自在了。 v第六十二章 妹妹爱与父亲撒娇,加上她年纪小,时常让父亲抱,父亲买了礼物回来,妹妹也会扑到父亲怀里。含珠没有这样做过,至少长大以后,她与父亲的身体接触,最多也就是父亲摸摸她脑袋,她再在父亲站不住时扶住他。 那程钰这样说,是不是把她当成爱撒娇的女子了?难道他以为她会扑到楚倾怀里? 贝齿咬唇,含珠冷下脸道:「他不知我的身份,我却知道他非我生父,如今形势所迫,我会将他当父亲敬重,绝不会有不得体的地方,撒娇之举更不会有,你不必多想。」 小姑娘后面两句火气极重,有种被人冤枉诋毁了的委屈,程钰明白她误会了,想要解释,就见她蹙眉瞪着地面,因为侧对他站着,红唇虽然只是稍稍嘟起来了一点点,恐怕她自己都不知道,却被他看出来了。 看着那越发诱人的红唇,他脑海里不知怎么冒出来四个字,「宜喜宜嗔」。 美貌的女子,就是生气也好看,别有味道。 她哭得再美,看多了程钰都不会失态,可她露出如此罕见的娇态,程钰就看直了眼睛。 他半天不言语,含珠转身道:「没有别的事,我走了,阿洵还在等我。」 程钰眼神变了变,在她走出两步后开口,「那天在庄子上,舅母是不是提了你与文嘉的事?」 舅母心善,她又是好姑娘,既然表弟那么喜欢表妹,继而喜欢她,舅母多半会促成这门婚事。如果她答应了,他,也少了一个负担,否则六年后他还得为她寻门好亲事,才算对得起她浪费的这六年。 含珠望着前面的雕花窗子,外面日头明晃晃的,她站在这片昏暗的地方,浑身发凉。 他问这个又是为了什么?再警告她与周文嘉保持距离? 「是。」她背对他道,等着听他继续「提点」。 程钰目光落在了她裙摆浅绿色的梅花绣样上,声音低了下去,「文嘉性格有些鲁莽,但他很喜欢你,你若觉得他合适,将来嫁他,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这次不是提醒她守规矩了,含珠却没有半点高兴。 她微微扬起头,对着高处的窗子道:「我说过,我不用你们安排婚事,我只想六年后与妹妹离开这里,你既然胁迫我进了这侯府,就不必再假惺惺为我着想,再这样下去,我不领情,只觉得你虚伪,你有什么资格插手我的婚事?」 说到最后,声音发颤,哭腔再也掩饰不住。 程钰震惊,刚跨出一步,她已捂着嘴跑开了,转眼消失在门口。 程钰怔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想通她为何哭。 她不想嫁给表弟,不愿意,觉得他又在逼她,所以哭了。 他该头疼的,头疼六年后还得为她操心,可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个地方好像…… 放晴了。 正月初四是阿洵的生辰,当年周氏生下他后大出血,勉强拖了两日才去的,因不在同一天,给阿洵过生辰避讳不大,楚倾就决定今年给儿子办一场三岁生辰宴,只请程钰与周家众人过来,连同侯府三房人,小小热闹一场,等来年孩子们出了孝再大办。 宴席摆在中午,晚上还有烟花,老太太这两日身上不大舒服,就不凑热闹了,早饭后让人来请含珠姐弟过去一趟。 当时楚倾与一双儿女在一起,听老太太房里大丫鬟石榴说完,瞅着阿洵道:「你伯祖母肯定又有好东西要给你,阿洵过去后嘴甜点。」 一听有好东西,刚刚还在榻里面玩的阿洵立即走到边沿上,好让姐姐帮他穿衣服。 这孩子越来越聪明,含珠笑着替他披上斗篷,朝楚倾告辞,「那我们先过去了。」 领着四喜与另外两个小丫鬟一起前往东院。 老太太确实准备了好东西,一块儿玲珑剔透的红玉马雕,宛如上等良驹汗血宝马。 「阿洵属马,这个也是马,瞧瞧喜欢不?」老太太抱着阿洵,笑眯眯地道。其他小辈都长大了,就这么一个男娃娃,老太太喜欢得紧,舍得送好东西。 阿洵最喜欢这种礼物,不管雕成什么形状,老虎麒麟牛马狐狸狼狗,他都能自得其乐的玩一会儿,假装跟它们说话。爱不释手地从马头摸到马尾巴,小家伙乖乖地道谢,「喜欢,伯祖母真好。」 旁边大夫人笑道:「不行,老太太这礼物送的太出挑,我们娘俩还是等晌午跟大家一起送吧,免得这会儿献丑,被老太太的宝贝比到天边去。」 楚蔷跟着附和,「就是就是,大家一起送,我的或许不会垫底。」 「大伯母二姐姐送什么东西阿洵都喜欢,是不是?」含珠笑着问阿洵。 阿洵一本正经地点头,眼睛还没从马雕上离开呢,呆鸟般学舌:「都喜欢,送什么都喜欢。」 楚蔷就问他:「姐姐送阿洵什么了,有老太太的好不?」 阿洵扯扯身上绣仙鹤送桃的衣裳,得意的指给她看,「姐姐给我做的!」现在他爱吃姐姐做的饭,爱穿姐姐做的衣裳,爱听姐姐柔声哄他睡觉,反正姐姐什么都好。 说了会儿话,老太太知道含珠还有事情要忙,对亲孙女道:「蔷蔷去送送你大姐姐。」 楚蔷笑盈盈应下,与含珠一人牵着阿洵一只小手,一起往外走。 丫鬟们都跟在后头,楚蔷摸摸阿洵肩膀上的云纹,好奇询问含珠针法。含珠侧头答她,正好走到拐角,冷不丁从一侧走出一道高大身影,因他走得快步子大,直接撞在了含珠身上。含珠娇娇弱弱的姑娘,哪被人这样撞过,低呼一声,身子就朝阿洵楚蔷歪了过去。 「小心。」楚渊眼疾手快将她往回拉。 含珠惊魂未定,他又没掌握好力道,就撞到了男人怀里。 她闻到一股清冷的气息,楚渊闻到一缕淡淡幽香,比妹妹母亲身上的脂粉香多了自然味儿,又比花香多了一种他不知该怎么形容的味道,像是女儿家的温柔妩媚。 他低头,看到小姑娘红了面颊,慌乱从他怀里挣了出去,而后迅速站好,垂着眼帘赔罪:「刚刚我只顾着说话了,不小心撞了大哥……」 楚渊终于回神,自责道:「不怪妹妹,是我走路分心,没听到你们过来。」方才他在想事情,否则这么近的距离,他肯定能听到两个妹妹说话或是脚步声的。 「姐姐疼不疼?」阿洵不敢瞪这个高大不爱笑的堂哥,紧张地问姐姐。 含珠脸更红了,她疼,左边胸口疼,可她怎么好意思说被楚渊撞了胸? 「姐姐没事,」含珠忍痛掩饰道,朝楚渊楚蔷兄妹点点头,「一场意外,大哥不必放在心上,二妹妹也回去吧,不用送了,改日咱们再聊。」 楚蔷笑着目送她们姐弟。 楚渊也望着堂妹的背影,眼里有困惑。她脸红什么?羞涩尴尬的样子,像他去旁人府里无意巧遇的外姓姑娘,可他是她大哥,生气委屈他能理解,脸红…… v第六十三章 突然想到什么,楚渊不自觉紧了紧右臂,好像,碰到一处柔软了? 念头一起,楚渊迅速抛了开去,边往荣禧堂走边问楚蔷,「阿洵他们怎么过来了?」 楚蔷根本没将这点小意外放在心上,轻声跟兄长解释,「今日是阿洵生辰……」 那边快走到正院门口了,含珠的疼才彻底消了。含珠不看重衣裙打扮,得体就好,对身上却很在乎,就怕自己一不小心生病了没法照顾妹妹,久而久之养成了习惯。担心胸口伤到了,含珠哄阿洵在外面等着,她自己进了内室,放下门栓,再从梳妆镜前拿起一把小铜镜,快步坐到了床上。 放下纱帐遮掩,含珠褪下半边衣裳,再拨开肚.兜,忍羞举起镜子照。 入眼如细玉白雪,中有淡粉遗珠,更有幽幽香。 含珠自己看了都羞,红着脸简单瞧过,确定没有淤青,飞快将衣裳穿好。 日头升高,武康伯府一家来了,楚倾派人请姐弟俩去前院见客。 堂屋里,楚倾请周寅在他旁边主位落座。以前他跟孩子们关系僵,现在好了,也该对周寅夫妻客气些了。 「兵部武库清吏司主事郭敏犯了错,丢了差事,你有没有兴致接下来?」 虽然兵部武库清吏司主事只是正六品官,但有他在上面照着,只要周寅稳稳当当的,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他总能往上拉他几把,强过他在光禄寺的六品闲置。 周寅挺喜欢现在的差事的,清闲自在,再者他也不想承楚倾的情,日后被人议论靠裙带关系,就道:「我才疏学浅,怕是应付不来。」 楚倾哼了声,看向坐在周寅下首的方氏。 方氏脸上没什么表情。旁人都希望丈夫有本事,她不强求,丈夫这样老实的人,去六部那种人人牟着劲儿往上爬的地方,一不小心就被人当绊脚石替罪羊了,因此丈夫推了一个大好的机会,她反而松了口气。 夫妻俩都没出息,楚倾不悦地看向周文庭周文嘉兄弟。 年一过,周文庭十七了,一看那模样就是要走科举的,而十五岁的周文嘉,浓眉大眼,身上有股英气,比较顺楚倾的眼,但也只是当小辈顺眼,想当他的女婿,差得远呢。 「文嘉功夫练得如何了?」楚倾夫子般盘问道。 周文嘉怕他,闷闷道:「师傅说还成。」 楚倾点点头,「你也不小了,东院你楚渊大哥十二岁便去了军中历练,你想不想去?」打发他去学本事,免得他总惦记他的好女儿。 周文嘉才不想去,正愁如何拒绝,含珠姐弟俩来了。宛如见到救星,周文嘉飞快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金灿灿的寿桃,蹲下去哄阿洵,「阿洵,这是表哥给你的礼物,喜欢不?」 阿洵瞅瞅那个金寿桃,老老实实摇头,「不喜欢。」 周文嘉就料到会这样,其实他给阿洵准备了一张短弓,母亲非说危险,不许他送,周文嘉临时抱佛脚,才从库房里找到这颗金寿桃。其他男娃喜欢的小玩意他不是没有,只是以前都送过了,阿洵肯定更不喜欢重样的。 嘉表哥的礼物不合心意,阿洵乌溜溜的大眼睛看向了另外四人。 长辈们注重实惠,周寅准备的是封红,方氏给的是赤金长命锁,阿洵都不喜欢。 周文庭送了一个小木马,马蹄子做成车轮状,可以用绳子牵着走,凝珠送的是她亲手绣的小马衣裳,已经套在了木马身上,兄妹俩合着送的。阿洵喜欢极了,当即就一手拽着凝珠,一手牵着木马出去玩了。 含珠与周家兄弟跟着出去,站在台阶上,看他们在院子里玩。 小厮引着程钰走了过来。 阿洵正好牵着木马跑到那边了,最先看到表哥,高兴地喊:「表哥,看我的马!」 程钰朝他笑笑,目光却投向了廊檐下,就见那道纤细身影转身进了堂屋。 程钰头疼,她分明还在气他,可他并没想逼她与谁成亲啊。 有心解释,苦于找不到机会单独见她,上次楚倾在东院待客,今日只有他与周家人是客,楚倾大概是防着周文嘉的缘故,把男客们请到练武场,要考校小辈们的功夫。 周文庭楚淮楚泓是书生,只有程钰楚渊周文嘉练武。 楚倾抱着阿洵坐在太师椅上,朗声对几个小辈道:「你们三个切磋,胜出的我有赏。」 阿洵以为要打架,急得嚷嚷不许,楚倾怎么解释他都不放心,最后还是程钰将男娃接到怀里亲口给他说,阿洵才信了。得知不是打架,小家伙依然忧心忡忡的,瞅瞅东院的大堂哥,趴在程钰肩头,小声告状:「表哥打大哥,他把姐姐撞疼了……」 姐姐说不疼,但他看见姐姐皱眉了。 程钰目光微变,想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楚倾等得不耐烦了,让他赶紧去比试。 三人缠斗,周文嘉很快就退了下去,他功夫确实还可以,但跟两个带过兵打过仗的比,根本不是一个水平。 剩下的两人,楚渊小程钰两岁,但他常年习武,身体高大结实,只比程钰矮了一点点,因此从身形上两人是旗鼓相当的,说不上程钰以大欺小。一个是楚倾亲自栽培,一个与定王师从明德帝为儿子精心挑选的武学高人,两人你来我往,一时难分胜负。 楚倾微微眯了眯眼睛。 楚大老爷低声问他:「如何?」 一旁楚三老爷与周寅也竖起耳朵听。 楚倾没有说违心话夸赞自家侄子,盯着二人道:「论外家功夫,博远略胜怀璧一筹,但怀璧练过内家功夫,博远想胜他,难。」 程钰的动作,行如游龙,拳脚刚柔并济,假以时日,连他恐怕都斗不过这小子。 「好了,你们俩旗鼓相当,这样打下去不知要斗到什么时候,罢手吧。」楚倾还是偏袒侄子的,怕楚渊输了没面子,自己颜面上也不好看。 楚渊与程钰同时罢手,对视一眼,楚渊坦然道:「楚某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程钰逆着光看他。 灿烂阳光下,刚刚缠斗一场,楚渊脸不红气不喘,长身而立,英姿勃勃。楚家儿郎都是好相貌,楚渊不如楚倾俊美,身上气度却不俗,年少有为又洁身自好,听舅母说,好像有不少勋贵想把女儿嫁给他。 「博远客气了,若我与你同龄,未必如你。」对方落落大方,程钰同样谦逊有礼。他跟楚渊打过几次交道,知道他为人,撞到含珠应该是巧合,别说现在楚渊不知含珠身份,就算知道了,他也不是会这般调.戏女子的人。 就是不知道她有没有受伤,能让阿洵看出疼来,定是撞得不轻。 夜幕降临,要放烟火了,程钰才再次看到含珠。 她披着淡紫色的斗篷,牵着阿洵从远处走了过来,扭头与方氏说话,脸上带着浅笑。园子里搭了两个棚子,分男女坐,很快她就走了进去,身影被棚壁遮掩,叫他再也看不见。 v第六十四章 「表哥在看什么?」身边突然传来少年暗含不快的声音。 程钰平静道:「阿洵。」 周文嘉不信,但也不好挑明,起身道:「那我去把阿洵抱到这边来。」说着往隔壁棚子里跑了过去,难得楚倾还没到,没人管他。 程钰抿了抿唇,遥望湖边,耳朵却听着隔壁的动静。 阿洵白天几乎都是跟男人们在一起的,这会儿就想被姐姐抱着,听周文嘉要抱他,小家伙扭头往姐姐怀里缩。周文嘉哪是来找阿洵的,趁机关心含珠,「表妹怎么不多穿点?小心冻着。」 棚子里挂着灯笼,柔和灯光照得美人更美,低垂眼帘,似羞似怕,看得周文嘉也想像阿洵那样赖在她怀里,让她抱着,感受她身上的暖,感受她如水的温柔。 避开少年灼灼目光,含珠勉强笑道:「我不冷,马上就要放烟花了,嘉表哥快回去吧。」 周文嘉火热的心冷了下去,还想再说,旁边方氏笑着催他,「快去快去,阿洵不喜欢你抱。」话是打趣,眼里含着警告。她若纵容儿子纠缠含珠,小姑娘心里会怎么想她?缘分这种事,强求不得,她盼着儿子痴心能打动含珠,可不希望儿子死缠烂打,惹人烦。 母亲发话,周文嘉只得转身,远远瞧见楚倾,脚底便瞬间抹了油,趁楚倾发现自己之前坐回了兄长身边。 程钰看看他,心中复杂。 楚倾等长辈落座后,湖边开始放起了烟火,如繁星点点齐齐聚了过来,再在夜幕里消散。 含珠一手抱着阿洵,一手握着右侧妹妹的小手,一起仰望烟花。 「我也想放。」一波烟花落了下来,周围安静了不少,阿洵仰头朝姐姐撒娇。 含珠低头,用额头顶了顶他的,「阿洵还小,等你长凝姐姐这么高了,就可以放了。」 阿洵转过脑袋看凝珠,眨眨眼睛,又道:「姐姐,我想拉臭臭。」 话题转得太快,一棚子女眷丫鬟都笑了,含珠点点他鼻子,起身同长辈们道:「我带阿洵过去,舅母与大伯母三婶先看吧。」 说完领着阿洵走了,如意四喜提着灯笼照路。 棚子搭在花园里,回莲院得走一刻钟左右,半路阿洵憋不住了,指着路旁道:「就在这儿吧!」小大人似的拿主意。 他人小,做这种事也没什么,回头让丫鬟收拾了就是。含珠想牵他过去,如意看一眼后面,抢着道:「天黑看不清楚,姑娘在这等着,我抱小少爷去。」 含珠自知手脚不如她利索,就问阿洵行不行。 阿洵着急呢,主动牵住了如意的手。 一大一小就躲到了十几步远的枯丛后,阿洵蹲下去,怕姐姐走了,大声喊她,「姐姐?」 含珠懂小孩子的心思,笑着应道:「阿洵不怕,姐姐就在这儿等你。」 刚说完,四喜指了指她身后。 含珠回头,恰好远处有烟花升起散开,借着那璀璨光芒,她看见程钰俊朗的脸,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有尴尬,有歉意。含珠心跳停了一瞬,还想探究,烟火落了,灯笼黑了,这里陡然暗了下来。 「四喜?」含珠本能地退后,低声喊她。 「你别怕,我只想与你说两句话。」听出她话里的慌乱,程钰快速解释道。 含珠咬唇,侧对他道:「你又想说什么?」说什么安排如意四喜保护她与阿洵,实则是为了他自己方便吧? 到底是在路上,怕有人经过,程钰将她拉到旁边一棵树后,站好了,他马上松开她手腕,声音更低了,「我说文嘉不错,只是提个人选,嫁不嫁全由你做主,我绝不会强迫你嫁你不喜欢的人。」 「我知道了,你快走吧。」含珠瞅着阿洵那边道。 程钰不懂她为何还在生气,想知道,问不出口,想走,迈不开脚。 「阿洵说,你被楚渊撞了一下?」不走,就得找话说,程钰只找到了这个,「可有伤到?」 「没……」 含珠刚要答,阿洵又喊了她一声,含珠连忙先回他,「姐姐在呢,阿洵不怕。」 声音不知道温柔了多少。 程钰苦笑。 她不生气的时候,与他说话也是轻轻柔柔的,譬如趴在他背上轻声问他累不累。现在她生气了,声音冷冷的,他不怕,一直都不怕她生气,因为那点怒火没有威力,可他心虚。当初强迫她假扮表妹是无可奈何,说是要她报恩,其实只是为了让她答应,而她真答应了,他的愧疚就开始了,堂堂七尺男儿,竟欺凌威逼弱女…… 所以程钰希望解释清楚,消了她的气,让她别再受委屈,特别是他给的委屈。 「只是无意撞了一下,没事,你快走吧。」应付完阿洵,含珠又催他,往前面走了几步。 程钰无奈,匆匆离去。 听他走远了,含珠才慢慢回头,对着夜空里此起彼伏的烟火发怔。 其实他都是好意吧? 提醒她与楚倾保持距离,为了她的下半辈子着想,可他不知道…… 不知道也好。 她那点悸动本就来得没有道理,她都决定忘了,又何必让他知道。 她想得通,看完烟火回到莲院,哄哄阿洵,姐弟俩很快就睡着了。 静王府里,程钰辗转反侧。 次日上午,陈朔进来回话,「二爷,你让我盯着的那个举人,刚刚进京了。」 二月中旬春闱,从去年九月开始,各地举人们就陆续往京城赶了。 程钰闻言,想了想,吩咐道:「备马,去定王府。」 v第六十五章 来京路上,定王跟他念叨过顾衡所作所为,时隔数月,程钰得去给他提个醒,免得过了一个安稳年,那家伙贵人多忘事。 程钰到了定王府,得知定王早上进宫还没回来。 「王爷可说在宫里逗留多久?」他坐在马上,问跟前低头回话的侍卫。 侍卫道:「说是回来用午膳。」 程钰便跳下马,将马绳递给他,「那我去里面等。」 他与定王关系非同一般,其他皇子来这边都没有他得到的待遇好,侍卫牵马走了,王府管家热络地引他去了暖阁。落座后,小丫鬟端茶倒水,奉上一卷兵书给他打发时间,随即识趣地退了下去。 程钰环顾一周,见暖阁陈设与往常没什么不同,便翻看起兵书来。 「大过年的,怀璧怎么来我这儿了?」定王爽朗的声音先一步传了进来,跟着他人也大步跨进了门,随手解下身上大髦扔给管事,走到程钰对面落座,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凤眼明亮,显然心情不错。 「府上事多,来二哥这里寻个清静,」程钰随口道,继而看着他问,「二哥神采飞扬,有喜事?」 定王笑了笑,眼里是幸灾乐祸,「今日太后又催父皇立后了,父皇负气而去,你没瞧见太后的脸色,」瞧了瞧两人中间的黄杨木桌,「比这个还土。」 程钰看一眼窗外,提醒道:「小心隔墙有耳。」 传闻明德帝与皇后伉俪情深,皇后生下嫡子第二年便立为太子,皇后病逝后,后宫虽有佳丽三千,后位却是虚空。太后向来不喜皇后,皇后一死,她马上撺掇儿子立她的娘家侄女丽妃为后,但提了数次,都被皇上拒绝了。 丽妃膝下育有四皇子,太子故去后,一旦丽妃封后,四皇子便成了宫里唯一嫡出皇子,也是定王的最大劲敌,如今丽妃封不成,定王当然高兴。 定王没再继续说宫里的事,盯着程钰问:「说吧,你到底做什么来的。」 「二哥还记得顾衡吗?」程钰将棋盘摆了上来,示意定王来一局。 定王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恍然大悟,「是啊,那小子要来京城参加春闱了吧?」说完意味深长地打量程钰,捏起一颗棋子把玩道:「我见过他当日猖狂都快忘了他这个人,怀璧没见过,早早就来提醒我,是为了不让他为官祸害一方百姓,还是为了给江家大姑娘撑腰?」 不用程钰回答,他已经有了答案,可惜那日暴雨太大,他没能看清江家大姑娘是何等姿容,竟让程钰这块儿不解风情的石头魂牵梦萦。 程钰垂眸落下一子,玉质的棋子碰到棋盘,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不是为了她,是为了我自己。」 定王困惑地挑眉。 程钰放低声音,将他以假乱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对面的男人。 舅母心软,认了凝珠为义女,京城一共就这么大的地方,程钰不敢保证定王一定不会再见到凝珠,也不确定定王能否认出凝珠来,更说不准日后定王会不会突然记起江家姐妹,跟他打听她们的近况。与其让这位他早与之绑在了一起的定王爷生疑,让他决定竭尽全力助他登基的未来帝王生疑,不如他提前告知他,左右这事与定王没有利害关系,定王知道了也不会说出去。 「你胆子不小啊,敢在楚倾眼皮子底下耍诈。」定王听得津津有味,吃惊过后觉得很有意思,好奇打听道:「两人真那么像?路上你怎么没告诉我?」 程钰无奈看他:「为何多此一举告诉你?当时我也没想到会有今日。说吧,你打算如何坏了顾衡的前程?春闱的事情我插不上手,只能靠你了。」 定王进京就把这事抛到脑后了,现在重提,他认真思索了番,自言自语似的道:「他人不能留在京城,留了京,总让人放不下心,谁知哪天让他瞧见了?瞧见了容易出麻烦。杀了他最简单,但梧桐县见过江家姐妹的人有多少,那些人会不会进京,咱们都不清楚,万一将来事发,楚倾查探得知顾衡死了,哪怕咱们安排的死因再正常,他都会更加疑心,况且顾衡人品不端,却也罪不至死。」 程钰颔首,如果杀人能彻底解决问题,他早派人去杀了,包括张叔一家,他也只是派人盯着他们,保证他们不坏事就好。 定王来回转动手里的棋子,忽的笑了,修长手指敲敲棋盘道:「就让他应试,咱们看看他考得如何,中了进士最好,我私底下在父皇耳边吹吹风,打发他去边远小城当个芝麻官,这辈子都不让他回来,有官在身,咱们也不怕他四处乱跑。他若没没中,多半会回老家去,咱们再随机应变。」 程钰沉默片刻,颔首道:「那就有劳二哥了。」 定王瞪他,「跟我客气什么?来,咱们好好下一盘。」 下了几盘棋,在定王府用了午饭,程钰才回了自家。 躺在榻上,他又想到了小姑娘生气的模样。 如果他告诉她顾衡来了,她肯定会害怕吧?就像那个狗官抓走张叔一家时,她怕得都忘了怨他,哭着求他帮忙,等他救了她,她更是满眼感激。这次他不会让她急哭了,他只让她急一急…… 正月十五,上元节。 云阳侯府处处挂上了花灯,二房这边,楚倾抱着阿洵走在前面,含珠与楚蔓跟着他,楚泓走在最后头,一家人沿着走廊缓缓而行,一起赏月赏灯。 阿洵忽然打了个哈欠,扭头看姐姐,「我想睡觉。」 小家伙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含珠上前要抱他,「爹爹与三弟四妹妹继续赏灯吧,我先抱阿洵回去。」 楚蔓心中一喜,嫡姐走了,她就可以站在爹爹旁边了。 楚倾却道:「阿洵这么重,你哪里抱得动他,还是我送你们回去吧。」言罢扭头吩咐楚泓,「时候不早,你也送蔓蔓回房吧,都早点睡。」 「那父亲慢走。」楚泓笑着道别,侧过身,示意妹妹与他一起。 楚蔓再不高兴,也不敢违逆楚倾的话,悻悻地与兄长走了。 楚倾只当小女儿还没看够花灯,笑了笑,抱着阿洵朝莲院走去。因为天黑了,他只将姐弟俩送到上房门口。 「晚上盖好被子,别着凉。」他看看抱着弟弟的宛如大姑娘的懂事女儿,柔声嘱咐道。 月光下男人俊朗似仙,含珠没有与他对视,对着他胸口点点头,「女儿晓得,天冷,爹爹快回去吧,明早还要上朝。」 楚倾嗯了声,又摸摸趴在姐姐肩上快要睡着的儿子,转身离去。 含珠目送他走远才进了内室。 帮阿洵脱完衣服,小家伙在暖呼呼的床上滚了一圈,人又精神起来。躺在那儿,两手抱着红玉马,大眼睛讨好地望着用热巾子帮他擦脚丫的姐姐,「我想吃元宵。」 含珠想也不想就道:「不行,睡觉前吃元宵牙里会长洞。」 后面恭房里,有人嘴角翘了起来。 阿洵扭着小身子撒娇,「我就吃一个,吃完我漱口,姐姐快给我!」 含珠攥紧他小脚丫子,看他求得可怜,瞪着眼睛道:「那只许吃一个,吃完再要姐姐打你。」 阿洵高兴地点头。 v第六十六章 如意就端了洗脚水下去,顺便喊小丫鬟去厨房传话。 早上做好的元宵有剩,烧热水,下锅煮会儿就熟了。如意得了吩咐,只端了一个枣泥馅儿的元宵来。阿洵一骨碌坐了起来,仰着脑袋看姐姐给他吹。 吃完元宵,小家伙困意又来了,漱完口躺在姐姐怀里,很快就睡着了。 含珠继续拍了会儿,才穿上绣鞋下了地,关好内室屋门,检查过窗子,走向恭房。 才进去,就被人捂住嘴按到了墙壁上。 含珠惊恐地瞪大眼睛。 见她看清自己了,程钰慢慢松了手。 含珠心有余悸,胸口急剧起伏,因屋里烧着地龙,方才哄阿洵睡觉时含珠就把外衣脱了,衣裳少,起伏就明显了,特别是她吓得紧紧贴在墙上一动不动,浑身上下就那处惹眼,程钰想不注意都难。 他喉头发紧,背过身低声道:「屋里冷,你再去加件衣服,我有话与你说。」似是能看到她愤怒紧皱的眉头,他轻轻补了一句,「顾衡进京了。」 含珠满腔怒火顿消,呆呆站了会儿,咬咬唇,去里面添衣裳去。 再回来时,身上穿了玉色的夹袄,下面系着浅色长裙,水灵灵娇.嫩嫩。 她站在门口,低头问他:「怎么没让如意她们告诉我?」暗中隐匿在里面,幸好这是冬日,睡衣也厚,不露胳膊不露腿,若是夏天他也这样张狂,她毫无准备被他瞧见怎么办? 她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啊,她是来替他照顾阿洵的,不是让他连番冒犯的,上一次也是在她入睡后突然出现,就算他没有歪心思,他不想想她的感受吗? 哪怕她低着头,程钰也从她苍白的脸色紧抿的嘴角,看出了她的委屈。 再不解释,她又要哭了吧? 程钰朝她靠近一步,怕她哭,他放柔了声音,「她们也不知道我来了,夜里见你,毕竟不妥。」 含珠听了,心里稍微舒服了点,但还是不满的。 程钰也知道,马上又道:「白日我单独来找你,传出去不好,请舅母同行,怕舅母多想。」 既然白日不能来,还有事情要说,那只能夜里来了。 含珠彻底生不出气了,眉眼放松下来,不自觉嘟起的嘴也收了回去。 程钰悄悄舒了口气。 虽是恭房,熏着梅香,又有屏风遮掩,站在外侧说话也没什么。 「你,你见过他了?」知道他偷偷躲在这里也是无可奈何,含珠消了气,说起正事来。父亲多次夸赞顾衡的才学,看来他果然中了举,进京参加春闱来了。万一他殿试也过了,留在京城,以后两人遇上怎么办? 含珠看着程钰黑色的衣摆,等他说话。 「我派底下的人留意的,他是初五那日进的京城,今晚城里热闹,我才找了机会过来。」程钰低声解释道。 含珠攥了攥袖口,软了声音,「那,接下来该怎么做?」 她如意料之中那样向他求助,程钰却不知为何反问道:「我还没想好,你可有主意?」 原来他是过来跟她商量解决办法的。 含珠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才对上他的脸庞,发觉他似乎也在看她,忙垂下眼帘,慢慢道:「我尽量少出门吧,就算他留在京城,看不到我,也不会生出事端。凝珠那里,你跟舅母说一声好了,别叫庭表哥嘉表哥带她出去玩了。」 妹妹那个年纪,正是好热闹的时候,也不知是周家兄弟主动哄她还是她纠缠的,上次见到妹妹,含珠就听妹妹兴奋地说了一圈京城好玩的地方。妹妹过得开心,含珠不反对,但现在形势不一样了,妹妹也只能收敛。顾衡单独看到她还好,毕竟她与楚菡本就一模一样,顾衡打听后最多感慨其中的巧合,但让他看到妹妹,他就能肯定她是假楚菡了。 她轻声说了一串话,程钰每多听一个字,身上因连夜赶路的冷就少一分,如同美景让人心旷神怡,悦耳动听的声音也会让人情不自禁沉浸其中。 「这样太委屈你们了,」程钰声音也低了下去,在她疑惑看过来时凝视她眼睛,「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我想在春闱上动些手脚,叫他无法留在京城,你意下如何?」 他知道两家为何退亲,也亲耳听到她被人冤枉后主动提出退婚的决定,但他不知道她与顾衡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小时候就定了亲,是青梅竹马吗?那她迫于顾家老太太狠心拒婚,遵守父亲遗言甘愿下嫁仆人,心里是否对顾衡还有旧情?会不会因为耽误顾衡一生心中有愧?甚至怨他下手太狠? 迄今为止,含珠是他接触最多的小姑娘,程钰对女儿家的心思知之甚少,只能考虑周全。 含珠一心琢磨他的话呢,忧心道:「这样最好,只是,会不会有危险?」 春闱乃三年一度的大事,程钰是想贿.赂主考官贬低顾衡的文章吗?被人发现,程钰会不会获罪?程钰是威逼她们姐妹的人,但却也是她与妹妹最大的靠山,他若出事,含珠完全无法想象她要怎么继续在京城过下去。 对顾衡没有一丝留恋,对他却充满了担心。 程钰无声笑了,语气轻松地保证道:「这个你不用管,外面的事有我,一定会办妥的。」 含珠提起的心落了下去,「好,那你小心些,别留下把柄。」他做事,她还是很放心的。 「嗯。」程钰点点头,心里说不出来的熨帖。 屋子里却沉默下来。 含珠瞅瞅他脚下的靴子,疑惑问:「还是旁的嘱咐吗?」 程钰紧了紧手,犹豫道:「我想看看阿洵……」 含珠知道他疼阿洵,回想纱帐里,确定没有贴身衣物散在上面,就点点头,转身进去了。 程钰跟在她后面。 他没来过表妹的闺房,但一看里面简单雅致的陈设,墙壁上的隽永字画,就知道这是她喜欢的布置。床头柜上摆了几本书,程钰眼力好,看到一本食谱,一本药膳,还有医书。 含珠在挂纱帐,余光里瞧见他俯身去翻,她尴尬道:「都是些闲书,打发时间的。」 「为何看医书?」程钰放下书,直起身子问她。 含珠眼神黯了黯,瞅着床里头酣睡的男娃道:「从我记事起,父亲就病了,我看看医书药膳,平时好帮他调理,妹妹若是哪里不舒服,我心里也能大概有数。养成习惯了,在侯府书房看到这类,就借了过来,睡前翻翻。」 这也算是自学成才了吧? v第六十七章 看着姑娘细白柔美的脸庞,程钰又想到了秀外惠中。 不便夸她,他走到床前,低头看阿洵。 含珠退后几步,面朝窗子等他。 纱帐里是程钰熟悉的淡淡幽香,程钰眼睛瞧着自己可怜又幸运遇到她的小表弟,耳边却响起刚刚听到的温声软语。她坐在床沿上帮阿洵擦他的两只小脚丫,她端着碗亲口喂他吃元宵,她还抱着小家伙柔声哄他睡觉…… 越想,越忍不住羡慕。 这样温柔的姑娘,他也想要…… 念头一起,程钰闭上眼睛。 她再好再美再香,做饭再好吃,身段再妖.娆,都与他无关,他身体有疾,他,配不上她。 「我走了。」摸摸阿洵红润润的脸蛋,程钰站了起来,看也没看含珠,直接去了恭房。 含珠侧耳倾听,什么都没听到。 她不知道他到底走了没,先将纱帐放下,想去后头看看,怕他还没走,就和衣躺在了床上,没有盖被子,怕凉到阿洵。等了等,没等到声音,含珠却有点忍不住了,刚刚她是想去恭房小解的啊。 搭在小腹上的双手攥了攥衣裳,继续忍了会儿,她悄悄下地,走到恭房门口,探头看。 里面没人。 含珠轻步绕过屏风,也没有人,看向窗子,眼尖地发现有扇窗户只是虚掩。确定他走了,含珠松了口气,走过去将窗子关好,刚要小解,瞅瞅周围,含珠还是有点担心,重新检查了一次,头顶都看了,确确实实没有第二个人,含珠这才坐在了铺着锦垫的恭桶上。 轻微的水声传到了窗外。 屋檐下,一身黑衣的男人浑身僵硬。 程钰真没想偷听,他只是,舍不得这片温暖柔和的光亮,想等她吹灯睡下,他再离开。刚刚她走到这边关窗,他以为她忙完就会去睡,不想她竟然…… 再寻常不过的事,因为是她做的,程钰心跳就快了。 他大气不敢出,怕被她听见,想走走不动,不受控制的,想象了里面的情形。她脸庞那么白皙,别处应该也是一样欺霜赛雪吧?他亲过她,背过她,她也曾依赖地伏在他背上…… 水声消失了,房间变黑了,万籁俱寂,程钰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他迅速回了静王府。 躺在床上,依然不能平静,渴望里又有不甘。 他起身,将当年兄长送他的那本据说是最好的画册翻了出来,回到床上,看着寻常无奇的封皮,程钰的手凑过去再离开,最终还是敌不过心魔,翻开了一页。 雅致昏暗的书房,女子扶着书架,看那神情,仿佛担心书架会倒,于是扭头提醒夫君…… 程钰放下册子,闭上眼睛,回想那日在书房,她就在他眼前,他不再只是看她,他将她拉到怀里,闻她的香,她不愿意,他不管不顾。 额头冒了汗,呼吸也急了,可是心里再想,都始终无用。 汗渐渐落了,呼吸归于平静。 程钰盯着床顶,只觉得沉默的床顶也在嘲弄他。 良久良久,他穿衣下地,点了蜡烛,烧了书。 不愿再想,睡下之后,美人又入了梦。 睡前想象的,在梦里继续,却更加真实。 她抗拒的手,她惊恐的眼,他不忍心,可又更想拥有,便不顾她哀求,随心所欲。 清香袭人,似真似幻,他紧紧拥着呜咽啼哭的她,终于得偿所愿。 还想再亲亲她,梦不知为何醒了。 胸膛起伏,他在黑暗里睁开眼睛,忆起梦里情景,满心愧疚。 她蕙质兰心,善良纯洁,他怎能如此亵.渎她? 中裤有异,程钰苦笑,幸好他偶尔还会这样,否则一年到头床上都干干净净,身边人能不怀疑? 卷起床褥扔到一旁,程钰继续睡了。 二月里春闱结束,考生们心急如焚地盼了一个月,三月下旬,终于发榜。 顾衡与两个同窗挤在人群里,顾衡眼力好,看到自己的名字后,继续帮同窗找,没找到,他不好先打击友人,便装作看不清的样子,继续往前面挤。 「你眼睛最尖,看到咱们名字了没?」个头矮的同窗问另一个人,两人皆穿着绸缎衣裳,相较之下,顾衡一身细布青衣,若不是他容貌气度摆在那儿,被人误会成两人的小厮都有可能。 附近的都是浙江府考生,外地人来到京城,会自然凑到一起,结下一段情谊。这边话音刚落,前面就有人大声喊道:「顾子衍中了,第四名!刘文山中了,第十七名!姚志远中了,第……」 江南多才子,也不知道那人自己中没中,但他郎朗吆喝里,充满了身为浙江考生的自豪。瞧见认识的就喊表字,不熟的直呼榜上所书姓名。 顾衡的两个同窗大喜,先后狠狠捶了顾衡一拳,「行啊你,直接前四了,殿试好好表现,捞个状元探花都不是问题!不行,今晚你必须请客!还得去京城最好的望月楼请!」 顾衡谦逊道:「侥幸侥幸,望月楼我是请不起了,换个地方,咱们不醉不归。」 去年秋闱,他是浙江府的解元,得了杭州知府单大人赏识,赠了他两百两银进京打点。顾衡自知家世不行,并未用这笔钱粉饰门面,顾老太太想为他做几身好衣裳他都没许,只做了四身新布衣,留着出门做客用。眼下中了,成了浙江考生里第一人,这顿饭是如何都不能省的。 「子衍勿忧,我这儿还有几百两,你若不够,我先借与你,将来你发达了,别忘了咱们同窗之谊就好。」他的一位同窗拍拍他肩膀,低声道。 顾衡感激道谢,鼓励他道:「宋兄才高八斗,这次只是时运不济,三年后金榜题名,莫忘了请小弟喝酒。」 两人相视一笑。 当晚一众考生不管金榜题名还是落榜,都呼朋结伴去下馆子了,京城的饭馆也迎来了最热闹的时候。 v第六十八章 一间铺面不大在京城却也小有名气的酒楼里,顾衡作为东道主,连饮三杯,慷慨陈词。 隔壁雅间,一身普通贵公子打扮的定王笑了笑,问对面的男人,「刚刚路过,可看清楚那人模样了?」 程钰颔首,面无表情。 定王用手指点了点他,一边倒酒一边低低笑道:「你该庆幸他家忘恩负义瞧不起人,否则以他的才学容貌,又是从小定的亲事,你就是把人强掳来,人家也未必愿意跟你,整天冷着一张脸,谁会喜欢。」 不管程钰怎么解释,定王都认定了他有心于美人。 程钰以前尚且能欺骗自己,经过那晚春.梦,他也明白他确实对含珠动了心,贪恋她的所有美好。只是动心有何用,他给不了她正常的夫妻生活,给不了她儿女,所以程钰决定尽量少见她,直到淡忘。 没有娶来的心思,他便能坦然面对定王调侃,沉声提醒道:「这是在外面,你说话小心。」 他一本正经的,定王笑笑,简单尝尝桌上菜肴,摇头道:「咱们去我那儿吧,何苦在这儿受罪。」他就是想让程钰见识见识情敌,他好欣赏程钰紧张的样子,眼下肯定看不成了,他就嫌弃小地方饭菜入不了口了。 两人回了定王府。 「明日我去跟父皇说,就说咱们在杭州避难时,亲眼看到顾家陷害悔婚之事,年前回京,我与父皇提过咱们是如何借江家姐妹掩饰进京的,父皇绝不会怀疑我故意诋毁顾衡。」饭桌上,定王低声与程钰交待他的计划,「父皇不喜顾衡,我再惋惜一下顾衡的才华,提议父皇给他个小官权当考验,以观后效。」 明德帝对定王不错,这点小事肯定会答应儿子,只是…… 程钰皱眉道:「他有探花之才,皇上打发他去偏远地方,总得有个理由吧?」 定王笑道:「我当然知道,放心,我会以不打扰江家姐妹的清净为由劝父皇别对人提,再寻个由头冠顾衡个殿前失仪之罪,不就行了?绝不会让楚倾听说江家姐妹与咱们的关系的。」 他面面俱到,程钰再无忧虑。 状元探花这种虚名,在百姓中间传得厉害,其实只是名头好听,就算状元,也只给个翰林院修撰,从六品的小官,在京城算什么?既然私德有亏,明德帝才不会因他是状元或探花就生出不舍。 发榜了,考生们殿试前还要复试,四月初才正式殿试。 但那是家里有考生的府邸需要关心的,楚倾这边,楚泓年纪小,这两年才要考童生,科举完全不用他担心。眼看明日就是三月最后一天,正好轮到他休沐,晚饭时楚倾瞅瞅四个儿女,笑道:「再过几日你们就出孝了,现在出去走走也不打紧,这时节九华寺桃花开得好,明日我带你们一起去游春如何?」 期待地看着长女。 含珠不禁庆幸自己刚好月事在身,垂眸道:「爹爹你们去吧,我有点不舒服,这次就不去了。」 「不舒服?」楚倾一时没想到那上头,当女儿生了病,关切问道:「哪里不舒服,可是头疼?」 含珠微微红了脸,轻声解释道:「没有,就是犯懒……」 坐在爹爹腿上的阿洵怕爹爹不明白,仰头给他解释,「姐姐流……」 没说完,被楚倾挠了一下咯吱窝,小家伙咯咯笑了起来,楚倾顺势逗他:「阿洵这么高兴要出去玩啊,那姐姐不去,你是在家里陪她,还是随爹爹去上山?」他是过来人,当然猜出女儿是身子不方便,瞅瞅脸更红的女儿,再一次觉得该把姐弟俩分开了,小孩子口没遮拦,容易把姐姐的私.事说出去。 阿洵被他打了岔,忘了姐姐流血的事,急着道:「我要陪姐姐!」 说着扭着身子要下去,去找姐姐。 楚倾将儿子放到地上,摸摸他脑袋,若无其事地对含珠道:「既然不舒服,菡菡先领阿洵回去吧,这次爹爹先带你三弟四妹妹出去玩,下次再陪你们。」 含珠悄悄扫了一眼楚泓兄妹,见他们瞧着都不像猜到她月事在身的样子,总算没那么不自在了。楚泓是少年郎,楚蔓应该还没经历过那个,听不懂也正常。浅笑着与三人告辞,含珠牵着阿洵出了上房。 回到莲院,含珠将阿洵抱到床上,绷着脸站在床前训他:「昨天早上姐姐跟你说什么了?不许把姐姐,姐姐受伤的事说出去,你怎么还说?」 因是夜里来的,污了床褥,起身时还被阿洵瞧见中裤红了。含珠本想找个借口敷衍过去,没想阿洵一脸惊讶地嚷嚷:「姐姐又流血了!」 分明是以前就得了楚菡解释的。 含珠不好糊弄,只得再三叮嘱他不许说出去。 阿洵也知道自己犯错了,见姐姐瞪着眼睛,他紧张地抠床褥,「我不说了,姐姐别生气。」 含珠扭头,嘟着嘴,就怕小家伙看不出她在生气。 阿洵着急了,站起来仰头看姐姐,「我不说了!」 含珠转过头,冷着脸威胁他,「再说一次,姐姐就让你搬到西屋去住。」 「我不!」阿洵哇地哭了出来,忘了姐姐站得离床有点距离,伸手要抱,「我就跟姐姐住!」 含珠哪会让他摔了,在他踩空前及时将小家伙接到怀里,阿洵紧紧抱住姐姐,埋在姐姐胸口哭,「我就跟姐姐住……」 「那阿洵以后还犯不犯错?」含珠轻轻拍着他。 阿洵小脑袋直摇。 含珠舍不得再骗他,帮弟弟擦了泪,开始哄他,没一会儿阿洵就恢复了精神,含珠靠在床头看书,阿洵就在旁边玩他那一堆玉雕,玩一会儿扭头瞅瞅姐姐,含珠抬眼看他,阿洵就咧嘴笑,继续玩自己的。 男娃无忧无虑,含珠心里却藏着事,会试发榜之后,方氏过来了一趟,告诉她顾衡上榜了,顺便说了程钰与定王的计划。 真的会顺顺利利吗? 一日没有顾衡离京的消息,她就一日不安心。 一夜忧思,天又亮了,含珠起床打扮,早饭后,送楚倾三人出门。 「进去吧,下午爹爹给你们带九华寺的素斋回来。」走到前院,楚倾笑着对含珠姐弟道。 含珠点点头,目送他们出了门,刚要转身,瞧见楚蔓回头看来,眼里有一丝得意,含珠失笑,没往心里去。 京城南门,顾衡与几位进京后结识的同榜好友骑在马上,一边说笑一边等一位迟到的友人。 说着说着,一辆气派的马车驶了出来。 顾衡凝目看去。 有家住京城的公子笑着给他介绍:「那是云阳侯府的马车,云阳侯楚倾,乃咱们大梁第一勇将,更是圣前红人。」 v第六十九章 顾衡颔首,目光盯着车窗,可惜距离太远,就算窗帘被春风吹起,也瞧不见里面的人。 没过多久,城门里又出来一辆更为奢华气派的马车。 顾衡看向友人。 友人一脸看热闹的模样,声音却放低了,扭头与他道:「这是圣上亲妹寿安长公主,听说她寡居之后,对云阳侯一往情深……」 死缠烂打这个词,他没敢用。 春暖花开时节,九华寺香客如织。 寿安长公主今日是专门陪爱女来踏青的,到了别院,才从侍女口中得知楚倾也来了,领着一对儿庶子庶女。 「他们去了何处?」 寿安长公主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镜子里自己明艳的脸庞问,心底有丝不甘。她小楚倾两岁,才三十出头,论美貌,不输于二八青春女子。楚倾不愿娶她,她索性不嫁,嫁过去还得替他管教孩子,麻烦。但她想跟他共赴几度巫.山,那样的男人,十几个面.首也比不上,不能享受一次,她浑身痒.痒。 「去了桃林。」侍女毕恭毕敬地道。 寿安长公主点点头,「派人跟着,我一会儿就过去。」 随手将一根红宝石镶嵌的梅花簪插.进如云乌发里,寿安长公主满意地站了起来,去厢房看女儿。丈夫死后,她彻底定居在了长公主府,也将独女带在身边,亲自管教。 进了屋,看到女儿正在换衣裳,十五岁的大姑娘,出落地亭亭玉立,从后面看,纤腰不盈一握,转到前面,胸前丰.盈,一张如花似玉的脸庞更是国色天香。只是那一双乌黑的眸子,左边的水波潋滟,右边的黯淡如死潭。 寿安长公主的心狠狠揪了一下,她的女儿命苦,生下来就盲了一只眼。 「娘。」孟仙仙柔柔地唤道。 寿安长公主此时再也没有与男人们厮混时的颐指气使,她温柔地按住女儿肩膀,笑着夸道:「仙仙这样打扮真好看,走,娘带你看桃花去。」亲自替女儿戴好帷帽。 带上几个侍女侍卫,母女俩坐着软轿去了桃花林。 进林前远远看到七八个书生打扮的公子,孟仙仙虽然怕生,却也好奇,不由扭头瞧了过去。寿安长公主见了,嗤笑道:「定是一群酸腐学子,没什么好瞧的。」男人,她喜欢高大魁梧的将士,亡夫气度不俗,可惜是个短命鬼。 心里惦记楚倾,寿安长公主陪女儿赏了会儿花,就将孟仙仙留在一座凉亭里,「方才娘瞧见一位故友,先过去瞧瞧,仙仙走累了吧?你在这儿歇会儿,娘很快就回来了。」 孟仙仙知道,京城能让母亲撇下她的,只有云阳侯楚倾。心知肚明地笑了笑,她轻声道:「娘快去吧,女儿就在这儿坐着,不用您担心。」 女儿好静,寿安长公主一点都不担心她乱跑,吩咐下人们仔细照顾着,别叫闲杂人等靠近这边,她欢喜地去寻楚倾了。 孟仙仙坐在长椅上,悠闲地观赏附近桃花。 大概是周围过于安静,她隐约听到了流水声。 花看腻了,孟仙仙突然想去瞧瞧潺潺流水,便对大丫鬟流霞道:「咱们去那边走走吧。」 流霞不忍拒绝,自家郡主就跟水中花似的,走快点怕她摔了,穿少了怕她冻了,更何况郡主很少主动提过分的要求,相信就是长公主在这儿,也会允了她。 她会功夫,不怕郡主出事,为了以防万一,还喊了四个侍卫跟在后头。 一刻钟后,孟仙仙停在了岸边,溪水清澈,倒映着湛蓝天空,春风将粉色桃瓣吹了下来,飘入水里,随波逐流,渐行渐远。 孟仙仙喜欢这种山景,提起裙子蹲下去,看水里有没有游鱼。 溪水对岸,顾衡隐在树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水边的绿裙姑娘,看痴了眼。 人有三急,方才他别了友人来这边小解,刚系好腰带,忽听对岸有女子说话声。出于好奇,顾衡暂且没有离开,等他看清那姑娘的容貌时,就舍不得走了。 「郡主,您别用手碰,着凉了怎么办?」眼看孟仙仙想要玩水,流霞急着劝道。 「哪有那么容易着凉?」孟仙仙侧头看她,脸上带着俏皮的笑,说完突然撩水朝丫鬟泼去。 流霞迅速退后,正退着,听到对岸有人轻笑,流霞大惊,迅速拉起郡主护在身后,而后面两个侍卫留在原地,另外两个已经迅疾涉水过了岸边,很快就将顾衡押了过来。 「你是何人?」流霞皱眉斥道。 顾衡脖子上架着刀,过溪时鞋袜与长衫下摆都湿了,他人却不慌不乱,歉然道:「在下杭州人士,姓顾名衡,乃本届春闱贡士,今日与好友结伴出游,方才口渴来河边取水。听闻两位姑娘芳音,顾某怕唐突二位,故隐匿在树后。虽有失礼之处,罪不至死吧?」 言罢侧目看向肩膀上的宝刀。 他声音清越,不卑不亢,孟仙仙忍不住稍稍歪了头,悄悄打量他,就见男人双十年华,生得面如冠玉,说话时神色从容,仿佛笃定了她不会杀他。正要收回视线,他若有所觉瞧了过来,孟仙仙躲避不及,目光与他对上,跟着就在他眼里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惊艳。 孟仙仙红了脸,迅速躲回丫鬟身后。 流霞见这人明目张胆地窥视郡主,不由瞪圆了眼睛,「大胆!」 顾衡连忙垂眸,朝她拱手:「顾某惊见天人,失了礼数,还请姑娘恕罪。」 流霞听他非但不知悔改,还敢得寸进尺,哪里还管他什么身份,厉声吩咐侍卫:「带下去打他二十大板,看他还敢不敢油嘴滑舌!」 两个侍卫架着人就要走。 「慢着!」 孟仙仙轻声喊道,见那叫顾衡的男子又看了过来,她脸上越发热了,重新躲回丫鬟身后,「既然是他先来的,这次就算了吧,放了他,咱们回去了。」 她软声软语,两个侍卫没了主意,齐齐看向流霞,倒不是不敬主子,而是平时流霞对他们大呼小叫惯了,他们本能地怕她。 「郡主!」流霞将孟仙仙拉远了些,小声道:「郡主别被他骗了,他分明是个道貌岸然的登徒子,不教训他一顿他不长记性,往后不定还会去害谁呢!」 「顾某与你无冤无仇,你凭何诋毁人?」顾衡仿佛能听到她话似的,朗声替自己辩解,「顾某寒窗苦读十余年,春闱发榜后才敢略加放松,平时别说与女子说话,就是面都没见过几个,何来害人之说?」 流霞怒极,「你……」 「算了。」孟仙仙第一次抬高了声音,背对顾衡的方向道:「马上放了他,你们都随我回去!」 说完往前面走了。 v第七十章 主子发了脾气,流霞无奈,只得示意侍卫放人。 顾衡站在原地不动,视线紧随走在最前面的绿裙姑娘,眼看她越走越远,就要拐弯,顾衡紧张地攥了攥手,就在他快要失望的那一瞬,孟仙仙脚步微顿,回头望了过来。 顾衡笑了,远远朝她做了个揖,看似彬彬有礼,实则风流轻.佻。 孟仙仙一张粉面顿时赛过枝头桃花。 而她母亲,寿安长公主的美艳脸庞涨得比她还红。 「贵府的面.首是不是太不顶用了,这才叫长公主时时刻刻想着我?」楚倾双手抱胸靠在树上,讽刺地看着对面的女人,「若是长公主缺钱买不到好货色,或是底下奴才狗胆包天故意用孬货敷衍您,尽管与我说,我去军中挑几个好的,保证让长公主心满意足。」 他是喜欢女人,但他从不碰别人碰过的,更不用说长公主这等生了孩子的。 「楚倾你别太嚣张!」 寿安长公主双手紧握,指着远处被她的侍卫扣住的楚泓兄妹,「信不信我杀了他们?」 楚倾笑容不变,「你尽管杀,你伤他们一根手指,我就砍你一根,你送他们归西,我也送你去见阎罗王,你大可试试,看皇上治不治我的罪。」 寿安长公主强忍住咬唇的冲动,不甘示弱地与楚倾对视,看看看着,她朗声大笑,指着楚倾道:「等着,楚倾你给本公主等着,早晚有一天,我要让你躺在我身下,到那时我看你还有没有底气张狂!」 楚倾眼里的嘲讽变成轻蔑。 明明气人得不行,又致命地迷人。 寿安长公主狠狠看他一眼,朝侍卫们摆摆手,转身走了。 坏人走了,楚蔓白着小脸扑到楚倾怀里,「爹爹,我害怕……」 楚倾抱着女儿,眼底闪过寒意。这个寿安长公主,她怎么纠缠他他都不在乎,就当有只蝇子在飞,但她再敢碰他的孩子们,就算她是皇上亲妹,他也会让她悔不当初。 那边寿安长公主作威作福惯了,又没有真的伤到楚泓楚蔓,因此没把这点事放在心上,回到凉亭,专心陪女儿说话赏花,说了一句,震惊发现女儿脸蛋红红,明显走了神。 寿安长公主狐疑地看向流霞。 流霞当即跪下,将偶遇顾衡之事说与她听。 孟仙仙小脸更红了,长长的眼睫紧张颤动。她接触过的男子,不算家里的下人,只有几位皇家表兄,表兄们都知道她的右眼瞎了,跟舅舅一样对她多有疼惜,却没有过兄妹以外的感情。那个顾衡,是第一个赞她好看的。 「仙仙喜欢他?」少女情窦初开,如花朵含苞欲放,寿安长公主正发愁女儿的婚事,见女儿似乎动了心,就问了出来。 「娘胡说什么?」孟仙仙当然不会承认,低着头道:「我才见过他一面……」 寿安长公主苦笑,见一面就这样了,再多见两面,女儿就不是她的了。 回城之后,寿安长公主命人去打听顾衡的消息,当天黄昏就将顾衡家里的情况摸清楚了。 一个江南小县城的穷书生,貌似潘安,颇有才学。 寿安长公主歪靠在榻上,轻轻转动手腕上的佛珠,岂止是有才学,还很有心机呢。 她不信顾衡现身时不知女儿的身份。 想攀龙附凤吗? 「明日请顾衡过来,我要见见他。」 寿安长公主轻飘飘地道。 女儿性子软,嫁给那些如狼似虎的皇家表兄们,将来一堆侧妃妾室,女儿就是去送命的。顾衡就不一样了,这人身份低,得仰仗她这个长公主往上爬,就凭这点,他也得把她的女儿当菩萨供着。她呢,帮他去皇兄面前求个情,两三年内给他升到一个不高不低的位置,然后一辈子就让他在那待着吧,免得他翅膀硬了,如楚倾那般,连她都不怕。 但她得先瞧瞧顾衡的模样,真入眼了,再想其他的。 顾衡被长公主府的人请走后,程钰才得到消息。 「他怎么与那边搭上了?」程钰沉声问。 陈朔已打听过了,猜测道:「昨日顾衡去了九华寺,长公主也去了,应该是在寺里遇上的。」 程钰垂眸思索。 未免惹人注意,他只派人留意顾衡的动向,并未近身跟踪,昨日她没去九华寺,顾衡去不去都没什么关系,就更不必跟着他。现在寿安长公主请他过去,是见.色起意,看上顾衡想收为裙.下之臣了,还是…… 程钰想到了寿安长公主的女儿,孟仙仙,他记得,她今年好像十五了? 十四五的姑娘,正是谈婚论嫁的时候。 程钰心中一沉。 如果寿安长公主想把女儿许配给顾衡,那她不但会想方设法让顾衡留在京城,更会抬举顾衡往上升。明德帝除了在楚倾一事上不许妹妹胡闹,其他地方都很纵容这个妹妹,对生来带眼疾的亲外甥女更是爱护有加…… 程钰站了起来,想去与定王商量,又记起定王早与明德帝说了顾衡品德有亏之事,此时去找他也没有办法。 先看看寿安长公主到底是什么意思吧。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冒牌世家女》卷一 作者:毛毛雨 02、《冒牌世家女》卷二 作者:毛毛雨 03、《冒牌世家女》卷三 作者:毛毛雨 04、《冒牌世家女》卷四 作者:毛毛雨 05、《冒牌世家女》卷五 作者:毛毛雨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