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的良药妻 卷二》 第一章 【正文开始】 王妃出门,开正门。 王府外,开始有一些人在走动。新媳妇三朝回门,好事的人都想知道,今天新王妃会不会出来,王爷会不会露面? 左侧的一边,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马车旁边是陵阳侯府的婆子。 庄严的正门一开,原本躲在暗处轻声议论的人都闭了嘴,直勾勾地看着藏青缎面蒙着的马车,想一探究竟。 焦急等候的傅万里和傅兴齐父子看到马车出来,连忙赶上去。随走在马车旁边的四喜认出来人,惊喜喊道:「小姐,是二爷和三少爷。」 芳年也很激动,把对七王爷的不满抛在脑后。待马车停靠在一边,她掀开马车的帘子,扶着三喜手就下了马车。 「父亲……齐弟……」 她欢喜地唤着,傅万里心疼不已。看女儿的脸色,分别就是过得不好的样子。十王爷还说女儿过得好,分明是替七王爷遮掩。不过他有句话倒是说得没错,女儿确实可以开朝回门。 「好……」他说着好字,打量了一下女儿。暗道女儿脸色虽不好,看身量,却并未消瘦,不由放心一些。 那些探头探脑的人看到仅她一人,伸长脖子往王府大门那里张望,看到正门关上,王爷的身影都没有出现,都明白今日怕是只有新王妃一人回门。 新王妃虽然精心妆扮过,但那脸色骗不到有心之人,过得好与不好一目了然。他们心里有了底,悄悄地离开,忙不迭把自己探得的消息发散出去。 傅万里知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催促女儿进马车,其它的事情回家再说。 芳年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那辆不起眼的马车,笑了一下。正准备扶着三喜的手进车厢,那边的婆子走过来。 「七王妃,我们小姐有请。」 「你们小姐?」芳年嗤笑,成玉乔以为自己是谁,如此势大,还让她过去回话。「你们小姐有什么话就请她过来说。」 她现在好歹是七王正妃,管她是名不正还是言不顺。成玉乔一个侯府的小姐,竟敢对她召来呼去,真够拿乔的。 前世里,虽然自己一生的悲剧不是成玉乔直接造成的,但与对方脱不了干系。这辈子,她都远离了裴林越,姓成的再给她气受,也要看她答不答应。 那婆子脸色立马拉下来,「七王妃,我们小姐一片好心……」 「她的好心我心领了。」芳年打断婆子的话,冷冷地盯着她,「你替我转告你们小姐,我堂堂一个王妃,还不需要她一个侯府小姐的好心。她有那好心,多操心她自己,她可别忘记自己那搅家精的名声,莫要无事到别人门前转悠。」 说完,她懒得理婆子黑得滴水的脸,扶着三喜的手就上了马车。等她一坐稳,四喜就命车夫快速扬鞭。 傅万里父子俩是男子,倒是不宜与那婆子争论口舌,只能用不善的眼神看着她,还有不远处的马车。 那婆子朝离去的马车「呸」一声,去回复自己的主子。 「她说了什么?」马车里响起成玉乔的声音。 「二小姐,那傅三小姐真是不知所谓……奴婢说小姐请她,她竟然甩脸子,显摆她的王妃身份,还说请二小您注意自己的……名声。」 成玉乔手绞着帕子,脸色阴沉沉的,「她真这么说?」 这个傅三,小人得志。若不是阴差陌错,姓曹的多管闲事,傅三哪有机会进王府的门。那从正门娶进去的七王妃,就应该是她。 自从淑妃给她安上那搅家精的名头,原本在进宫之前有意的几家人都打了退堂鼓。 不过,这样也好,自己本就不想嫁给别人。 婆子见她半天没说话,忙讨好道:「二小姐,依奴婢看,她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七王爷根本就不待见她,她那王妃还不知能当到几时。奴婢观她的脸色憔悴,一看就过得不好。还有奴婢看她走路的姿势,分明未经人事,二小姐莫要担心。」 「此话当真?」成玉乔阴灰的眼神大亮,喃喃道:「是了,王爷娶她是无奈之举,怎么会碰她?」 还有昨日十王爷明明说过,傅三在王府里寻死觅活的,不就是想引起王爷的注意?她恶毒地想着,既然寻死,怎么不干脆真的去死。 姓傅的以为有个王妃的名头就能趾高气昂。孰不知没有男人的宠爱,什么都是空的。她缓了缓气息,恢复往日里清高的模样,示意丫头吩咐车夫离开。 那边芳年的马车还没有入傅府,关于她在王府过得凄惨的事情就被人传了出去。 那些人绘声绘色的,说着她的脸色是多么的难看,人是多么的憔悴,还有脚步虚浮,像是受过什么不堪的折磨。 有人闻言唏嘘两声,有些坏心的人则骂她活该,想享福也要看有没有那个命。 芳年他们一路进府,邢氏早就等得心焦。看到女儿的样子,不免更加难过。 出嫁女回门,自是要先去拜见长辈。邢氏就算是有一肚子的话,只能忍着不问。一路领着女儿去怡然院,傅老夫人和卫氏都在那里等候。 当然卫氏当然是兴灾乐祸的,那眼里的嘲笑明晃晃的。芳年装作没有看到的样子,向祖母请安。 「好孩子,回来就好。」 傅老夫人老而精明,哪里看不出她脸色的难看,不由得心往下沉,面上还要带着笑,「你是府里头一个嫁出去的孙女,祖母这几天都盼着你回来。」 「让祖母担心了,孙女给祖母叩头。」 芳年说着,在蒲团上叩了三个头。 「好孩子,快起来,祖母知道你孝顺。」傅老夫人说着,示意邢氏把女儿扶起来。 邢氏把芳年搀起来,立到一边。 「看芳姐儿的模样,怕是在王府过得不习惯吧。」说话的是卫氏,她见芳年脸色不好,心里乐开了花。暗道老天开眼,没让好事全被二房占了。 傅老夫人气得刮她一眼,「初到陌生的地方,定是吃不香睡不好的。天下女子皆如是,等过了这段时间就会好起来。」 「可不是嘛。」邢氏接过话,不咸不淡地道:「听说当初大嫂刚嫁进来时,没有十天就哭回娘家,不知可有此事?」 卫氏僵住,那时候她嫁进来没多久,大爷就开始睡姨娘。她气不过,回了娘家。此时被邢氏揭了老底,不由得恼羞成怒。 「一码事归一码事,芳姐儿嫁的不是寻常人家,那可是七王爷。再说芳姐儿又不是正头娘子,一个填房,在前王妃灵位前还得行妾礼。」 「大伯母,什么行妾礼,芳年可不知道。王爷并没有让侄女在前王妃的灵前行妾礼。再说前王妃是侧门嫁进王府的,我可是从正门进的。」 芳年这话一出,卫氏撇嘴,「从哪个门进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爷的宠爱。芳姐儿,不是大伯母说你,王爷不说,你应该主动提出来。哪有填房不给正室行妾礼的,说出去都是你的不对。要伯母说……」 「好了,今日是芳姐儿回门,你说这些做什么?」傅老夫人打断她的话,对芳年道:「按理说,王府的正妃,理应从正门进,从侧门进的那是庶妃。王爷既不提,你就装做不知道,万没有主动去行妾礼的道理。」 「孙女知道了。」 第二章 傅老夫人用警告的眼神看着卫氏,卫氏才把脸上的不满收起,挤出一个假笑。 邢氏隐晦地看一眼她,拉着女儿向婆母告辞,「娘,芳姐儿回门,想必起得早,看着脸色不太好。媳妇把她带回二房,先歇息一会再来陪娘说话。」 傅老夫人也看出孙女的困色,哪有不应的道理,忙让她们母女先行离开。 待到母女独处,邢氏忧心地问道:「芳姐儿,你和娘说实话……娘看你这模样就知道你净挑好听的讲。」 芳年无奈,她这模样都是姓元的害的。半夜三更不睡觉,跑到她的房间里看她睡觉,害得她折腾了一晚上,当然没精打采的。 「娘,我想你们,总睡不好。加上月事刚来,脸色自然不好看。你真的不用担心,我在王府里过得不错,已接接管了王府的中馈。」 「这是真的吗?」邢氏忙问,要真是接管了中馈,那么确实不会过得差。 「当然是真的,你怎么不看一下我带回来的回门礼,那可是我自己做主挑的。」 四喜忙把礼单递上,邢氏倒不是真正在乎女儿拿了多少东西回娘家,只不过想确认女儿是否真的受宠。 礼单上的东西自是好的,几百年的老参都有四支,更别提其它的东西。邢氏心里稍稍好受一些,脸上开始带出笑意。 回门礼的东西全部送到傅老夫人那里,傅老夫人看到东西,心里跟着高兴。 卫氏脸色不太好看,又眼红那些好东西,「娘,大爷最近身体劳累,媳妇想着给他补补身子,可是……」 傅老夫人看她一眼,就知道她心里的小九九。可气的是她拿大儿子作伐,自己真不好拒绝。 「行了,待会我命人送一支老参过去。」 卫氏的眼睛瞄着其它的东西,嘴里道着谢。 傅老夫人看不上她这般眼皮子浅的模样,给沈婆子递眼色,沈婆子忙命人把东西搬进库房。 「芳姐儿都出嫁了,珍姐儿的亲事也该做打算。」 卫氏没料到婆母转而把话往女儿亲事上带,暗想着珍姐儿对裴家公子的心意,她支吾道:「娘……总得寻个珍姐儿满意的……还有娘,珍姐儿的禁足……她都闷在屋里多天,媳妇看着于心不忍。」 「哼,她满意的?」傅老夫人斜睨她一眼,「我话说在前头,别的我不管,裴家那边你们就死了那份心。至于禁足,就一直禁到她出嫁吧。」 卫氏脸一僵,「娘,为什么?裴家看不上芳姐儿,那是芳姐儿不够好。我们珍姐儿就不一样了,我们珍姐儿论长相,论才情,哪样不比芳姐儿好?还是嫡长孙女,你看芳姐儿……」 啪…… 地上砸碎一个杯子,惊得她跳起来,立马闭嘴。 傅老夫人气得嘴唇哆嗦,往日只当她是个眼皮子浅的,万没想到竟这么蠢。弃妹娶姐,这是哪个大户人家能干出来的事情? 裴家要是真有这样的想法,自己都不同意,别人不要脸,傅家人还要脸! 卫氏身子缩起,不敢再讲。 好半天,傅老夫人缓过气,无力地道:「珍姐儿的亲事你不用再插手,我会替她安排。」 「娘……」 傅老夫人一个眼风扫过去,卫氏闭嘴,心不甘情不愿地告退。 她一走,傅老夫人就捂着胸口,吩咐沈婆子,「你派人给左府送个贴子。」 「老夫人,您要不要请大夫?」 「不用,把以前的药煎一副喝就没事。」傅老夫人扶着她手,站起来,去内室躺下。 芳姐儿今日回门,要是传出她请大夫的事,总归是有损三孙女的名声。万一被有心人误会,说自己是被芳姐儿气病的,那岂不是让她在王府的日子更艰难。 沈婆子明白她的想法,扶她靠坐在榻上后,帮她抚胸口。待她气息平稳一些,再命人去煎药。 「莫要惊动二房那边。」傅老夫人喝过药将睡之际,嘱咐沈婆子。 「老夫人,奴婢省得。」 傅老夫人才安心睡去。 二房里,邢氏犹豫再三,终是忍不住问道:「芳姐儿,你和王爷……可有同床而眠?」 芳年知道她会问到此事,坦率地摇头,「娘,未曾。我们分院而居。」 「娘早该料到的……」邢氏伤感起来,七王爷对前王妃用情至深,怎么会轻易移情芳姐儿。再说芳姐儿还是以那样不堪的理由进的门,哪里会立马得到王爷的宠爱? 「芳姐儿……莫急,日子一长,王爷会看到你的好,会对你改观的。」 「娘,你放心的,我会努力让自己过得顺心。」芳年安慰她,心里有些失望。前世里,她在裴家过着守活寡的日子,娘明明知道的,却从不曾劝过她和离。 祖母顾忌傅家的名声,她能理解。但自己是娘的亲女儿,娘为何一句都没有提过,眼睁睁地看着她在裴家孤苦终老。 邢氏听到这话,只觉得女儿太过懂事,不免一阵伤心,心绞般的痛。 这么多年,她一直把芳姐儿当成亲生骨肉,天底下哪有当娘的不疼自己的孩子。 可是…… 那女人临终前分明交待得清清楚楚,「要是孩子长大了像我,就请你养她一辈子,不许她出门……不许她嫁人……要是长得不像我,她将来就算是出嫁,你给她熬一碗断子汤……求你了……我只要她能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 那个女子长得极美,就算是瘦得不成人形,满身脏污都掩盖不了她的绝世风华。明明是雪山上的玉莲,却偏偏堕入泥尘,令人叹惋。芳姐儿长得也好,却远不及生母。 她颦眉哀愁,别有一番楚楚动人的美韵。 邢氏不知道她之前究竟经历过什么事情,是被男人所负还是有其它的原因。那般貌美柔弱的女子,是谁忍心伤害她,害得她颠沛流离,流落在外。 她的话极少,甚至几天都可以不说一句话。 身为女人的自己都不免想去怜爱她,她常常抚着肚子,发呆出神。看得出来,母女连心,她自是疼爱芳姐儿的。 邢氏承了对方的恩情,养了芳姐儿十几年,芳姐儿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她曾因嫁人后几年未能生养,被迫接受婆婆送的妾室,怎能让芳姐儿受同样的苦楚? 她不止一次地猜想过,芳姐儿的生母许是怕负心男找到女儿。若是那样,倒可不必担心。女儿长得并不像其生母,所以她自己百般思量,临嫁前,终是没有按照那女子的遗命备上断子汤。 芳年现在的样子,看在邢氏的眼里,就是强颜欢笑。她的心在滴血,芳姐儿没有和七王爷圆房,她既难过,又隐约觉得是天意。 她不敢再想,心像扯着一般,生疼生疼的。背过身去,用帕子按下眼,拿出一个小匣子,要交给芳年。 「你托我保管的那些嫁妆,一些能折现的,我都把它们变了银子。」芳年推拒,不肯接。 「芳姐儿,王府不比别的地方,你打点下人什么的,都要用钱。一个女人家,出嫁没有嫁妆,总得有些银子防身。」 「娘……」 邢氏眼泪哗哗地淌着,不由分说着,从匣子里取出一沓子银票往她手里塞,「你这孩子,存心要让娘的心疼死不成?你这也不要,那也不要,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怎么过日子?」 第三章 「娘……」 「你快收下,要不娘心里难受……」邢氏是真的难受,她觉得自己对不起芳姐儿。 芳年含着泪,收下银票。 见女儿收了,邢氏心里并没有好受多少,还是生疼生疼的,仿佛能看到女儿在王府伤心流泪的样子。 若是嫁进裴家,她倒还没有这么担心,裴家与傅家交情好,林越那孩子心里虽有人,却是个知礼的。 但七王爷不一样,他是龙子凤孙,女儿就算是受委屈了,傅家人也不敢去王府替女儿出头。 她抱着女儿,哽咽道:「芳姐儿,若是万一你在王府过不下去,就归家吧。你两个弟弟都是好的,他们会养你一辈子的。」 芳年反手抱紧她,这句话前世里自己一直想听到,娘都没有说过。今生倒是无憾。 但就是因为亲人的爱护,她更不能给家人添麻烦,「娘,你放心,我一定会过得好的。」 「芳姐儿……」邢氏的泪流得更多,她宁愿女儿永远是天真的样子,不要这么懂事。 「娘,我以后常回来看你。」 邢氏听到女儿安慰自己,越发的难过。强忍着悲痛放开她。一边抹着泪,一边开始询问她想吃些什么。 芳年真没有什么想吃的,随便说了几个,邢氏连忙亲自去张罗。 她一走,芳年独坐在房间里,看着手上的银票,心情复杂。银票有二十多张,加起来差不多二千多两,看来娘抵了不少东西。她把银票折好,塞进袖子里。 趁着这个空档,她去了一趟茜娘的院子,命三喜带上备好的礼物。 茜娘就站在院门口,看到她的身影,欢喜得像个孩子般,语无伦次地道:「我就知道……芳妹妹会来看我的。」 「二姐。」 芳年拉着她的手,并肩朝屋里走去。 三喜把带来的东西交给红雁,红雁摸着滑溜的料子,喜不自胜。最近这段日子,二小姐的日子好过了许多。二夫人那边虽然和往常一样不闻不问,却派人送了不少东西过来。她知道,定然是三小姐说过什么,所以夫人才会关照二小姐。 「芳妹妹……你能来看我……我真欢喜……」茜娘说着,眼里像是浮起雾气,湿了眼眶。 芳年哪能体会不到被人一直忽视的心酸,那些漫长孤寂的过往,现在想来都不知道是什么信念支持着自己熬到死的。 「看我……芳妹妹你一回来,我高兴得都糊涂了。」茜娘边说着,抹着泪开始找东西。 她捧出一身新衣,放到芳年的面前,「芳妹妹,这是我做的,你试试看……合不合身?」 芳年看到她手里捧着的新衣,杜鹃红的衣裙,上面的绣花精美。再看她隐有血丝的眼睛,心想着不知她费了几个日夜才赶制出来的。心里略动容,听话地站起来,试穿那身新衣。尽寸刚好,衣服的料子是极好的。 她正猜测着二姐从哪里得到这些料子,就听茜娘说:「最近母亲送了许多东西过来,这些料子颜色鲜亮,我想着定然是配芳妹妹的,不想果然衬你的颜色。」 「二姐,你应该多给自己做些衣裳。」 「我自己够穿,反正我也是在府里,又不出门。芳妹妹你现在是王妃,见客的时候多……」 茜娘说着,声音小了一些。 芳年一把拉起她的手,「二姐,我同娘说过,她会替你挑一个门风清正,家世简单的好人家。」 「真的吗?」茜娘惊喜地看着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嚅着唇,「多谢芳妹妹,我……」 「二姐何必与我道谢,要谢就谢娘吧。」 「……都要谢。」 茜娘难为情地低头,身后的红雁十分开心。最近二夫人对二小姐好了不少,她就猜想着,二小姐以后的亲事应该不会差。现在听到二小姐亲口出的话,就更错不了。 二小姐性子弱,又是庶出,简单清正的好人家,才是好归宿。 红雁都能想明白的道理,茜娘怎么可能不明白。她知道芳妹妹是真心替自己着想,不由得泪水涟涟。 「三姐姐,你在吗?」 屋外响起傅芊娘的声音,茜娘忙抹了一下眼睛,用帕子擦干泪水站起身来。 芳年一把按住她,「她为小,你是二姐,万没有起身相迎的道理。」 随着话音刚落,傅芊娘就掀开帘子进了屋。 她的脸上带着笑意,看到芳年,一脸的讨好,「我刚去过那边,听说三姐来了二姐这里,忙赶过来。」 芳年哦了一声。 芊娘像没看到她的冷淡一般,满口夸赞道:「三姐姐当了王妃就是不一样,这气度越发的好,都变得让人不敢认。」 不过才嫁进王府三天,气度从何谈起。芳年失笑,自己活了几十年,论脸皮的厚度,与芊娘相比都不够看。 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还有为达目的,不顾别人冷脸的谄媚劲,别人难与她匹敌。大房的伯母视她们母女为眼中盯肉中刺,她照样不管不顾地跟在傅珍华的身后,极尽阿谀奉承,讨着嫡姐的欢心。 如此心机,易身而处,任谁都难做到这个份上。说心里话,芳年十分的佩服她。但仅止而已,芳年并不愿意和这样的人深交。 「三姐姐,你现在是王妃,身份何等的尊贵。你看看你头上的宝石头面……」芊娘的话顿一下,芳年的头面是未出嫁之前就有的。 许是认出来,她不着痕迹地隐下嘴边的话。面上极尽欢喜,带着与有荣焉的喜悦,「二姐姐,你看我一见你就欢喜的不知说什么。王府是不是特别的大,里面的是不是特别的富丽堂皇?我真想看一看……」 说完,她眼巴巴地看着芳年,一副天真的模样,芳年冷然。 芊娘这性子,自己是真心喜欢不起来。她一个庶女,为自己谋前程无可厚非,只要不算计到自己的头上,就当没有看见。 「四妹妹……芳妹妹刚嫁进王府,哪里能随意请人做客?」芳年还未出声,茜娘便大着胆子替她回话。 芊娘脸都没变,随意地扫了茜娘一眼,「二姐,你看三姐的样子,带了那么多的回门礼。可见王爷对她的重视,这么点小事,三姐肯定能做主的。三姐,你说是不是?」 「不是。」芳年淡淡地开口,「这事我做了不主。」 芊娘还在笑着,「妹妹去看出嫁的姐姐,王爷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等哪天有空了,我就去看三姐。」 要是前世的芳年,这个时候定然看不出她的心思。但她好歹重活了一回,哪里不清楚对方的盘算。 「芊妹妹是去看我,还是去看王爷?」 「三姐……我当然是去看你,王爷是姐夫,不见不合规矩,肯定是要拜见的。」 「然后呢?」 芳年紧盯着她的眼,她的眼神闪了一下,装出无辜的样子,「什么然后?三姐姐什么意思?」 「别叫我三姐,是你那好姨娘给你出的主意吧?让我来猜猜你们的打算,你们定然听到我不得宠的消息,是不是以为能混进王府,在王爷面前露个脸,耍几下花招,然后顺理成章地进王府,享受荣华富贵,对不对?」 「三姐……」芊娘的笑顿住,一脸的委屈。 第四章 芳年懒得理她这样的伎俩,前世里,芊娘和杨姨娘就用过。那时候她在裴家不受宠,芊娘总去看她,每回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往裴林越面前凑。后来她看破芊娘的心思,才不许对方上门。 这一世,芊娘还想故伎重施,简直可笑。虽说自己不在意姓元的,但却不喜欢被别人当傻子一样的算计,同样的事情,她不想见到第二次。 茜娘听到这里,脸色一白,算是明白她们话里的意思。 「你走吧,你要是真把我当三姐,就打消你的念头,否则……」芳年冷冷地话停住,没有往下讲。就算是自己不出手,以姓元的脾气,可不会手下留情。 芊娘是聪明的,当然知道她话里的意思,忙僵笑着,「三姐你想哪里去了,我哪有其它的意思。」 「没有最好。」 「三姐姐,我们是一家子姐妹,你要是富贵了,也别忘记提携姐妹们。祖母常说,我们姐妹几人,无论是在闺中,还是出嫁后,都要相互照应。三姐最是孝顺,定然会记得祖母的话,芊娘亦是如此,过些日子就去王府看你。」说完,她起身,「三姐你和二姐姐慢聊,我想起来还有其它的事情,就不多陪你们了。」 芊娘告辞,芳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这赖皮的本事,自己真是自叹弗如。她要是真敢厚着脸皮去王府,就别怪自己不给她脸,直接让她连门都进不了。 到时候,再抬出七王爷,就算是祖母,也挑不出自己的错。 芳年想到那样的场景,嘴角泛起冷笑。她冷着脸的时候,前世里气场不自觉地带出来,把茜娘主仆吓得不轻。 茜娘突然起身,「芳妹妹,我没有那个意思,要是有那个意思,就天打雷劈……」 「二姐。」芳年制止她说下去。 「芳妹妹,我……怕别人说我别有用心。」茜娘低下头去。 「真心还是假意,我看得清清楚楚。二姐的真心,比金子还真。」 茜娘听她打趣,放松下来,方才苍白的脸色有了血色,「芳妹妹就爱打趣我。」 芳年笑了一下,前世里,她极少和别人如此玩笑。 尤其是二姐,当年她回门的时候,拉着娘倒了半天的苦水。那个时候,二姐早已魂魄飘散。 谁还会记得一个微不足道的庶女。 「芳妹妹……你这般看着我做什么?」茜娘有些忐忑不安,芳妹妹的眼神怪怪的。 芳年回过神来,笑了一下,「二姐好看,我都看入神了。」 茜娘满脸通红,羞涩地低头。 眼看着时辰差不多,芳年起身告辞。 二房的院子里,邢氏去灶下安排好了她爱吃的菜,命人送到怡然院里,与傅老夫人共食。 今日女儿回门,于情于理,都应该一家团聚。 傅老夫人喝药睡过一觉,觉得身体松快了。大儿子二儿子一家都来到怡然院,看到自己的子孙们,她的心情好转。芳年上前行礼,她笑着招呼三孙女坐到自己的身边。 两房人一起用饭,怡然院里开了两席。傅万程傅万里兄弟带着各自的儿子们一席。女眷们一席。 女眷这席的主座是傅老夫人,卫氏带着傅珍华在右侧。傅珍华看了芳年几眼,并不友善。 卫氏之前老夫人的意思告诉了女儿,劝女儿死了嫁进裴家的心思。傅珍华恼怒老夫人,不光禁她的足,还阻止她的婚事。对于芳年,则是迁怒,一想到自己能出院子,还是托这个堂妹的福,更加来气。 邢氏和芳年在左侧,两房的下首,坐着各自的庶女,傅茜娘和傅芊娘。 本是一家团聚的宴席,真正欢喜的却没有一人。众人心思各异,卫氏想看笑话,邢氏忧心女儿。男人们那边要好些,一派融和地用完饭。 都完饭后,下人们进屋收抬,男人们自然离开,女人们要聊些家常。 卫氏逮着机会,推了芊娘一把,芊娘一下子跪在地上。 傅老夫人脸色大变,喝问道:「芊娘这是做什么?」 芊娘支支吾吾的,半天说不出完整话,像是受了万般的委屈,掩面啜泣起来。 卫氏气她不顶用,这个时候光哭有什么用?她愤恨地说:「娘,芊娘去看过芳姐儿后,就一直在房间里哭,不知是受了什么气?」 「大嫂,你话可不能乱说。」邢氏立马护着女儿,反驳她的话。 芳年垂眸看着芊娘,又看一眼卫氏,心道这个主意肯定不是芊娘出来。以芊娘事事以利为先的性子,必不会轻易得罪身为王妃的自己。 就不知道大伯母想借芊娘来做什么? 「大伯母,芊妹妹怎么了?之前我们说话时还好好的,芊妹妹还说要去王府看我和王爷。怎么一回去就哭起来?」 卫氏可逮着她的话,气愤地道:「这就是芳姐儿你的不是了,就算你现在是王妃,也没有不许姐妹们上门道理。芊娘好心好意地想去王府看你,你竟诬蔑她对王爷有非份之想,这是哪门子的姐妹?」 傅老夫人脸都白了,卫氏这话可是不打自招。 当年,卫氏自朝代更换后,就一直没落。两家在前朝交情不错,亲事是从小就定好的,傅老夫人念着两家过往的情份,遵守诺言迎娶卫氏进门。 谁知卫氏竟被养成眼皮子浅的性子,还爱争强好胜,看不得别人好。 眼前的情景,不用说她都能猜出是怎么回事,大房的那个杨姨娘也是个心思多的。不知在芊娘面前怂恿过什么,妻妾都不是什么好货色,可怜她的大儿子…… 她「霍」地站起来,顿了三下拐杖,气得用手指着卫氏,「你是不是当我死了?好好的嫡长女就是被你养得小家子气,庶女也是上不得台面的,你哪里还有个长房长媳的样子。当着我的面,都敢往芳姐儿身上泼脏水,你是巴不得我早得死吧!」 「老夫人,您息怒,身子要紧。」沈婆子轻声地说着,替她抚着胸口。 邢氏朝芳年递个眼色,芳年上前扶着祖母,「祖母,您消消气。大伯母骂孙女,孙女受着就是,祖母可千万要保重身体。」 「我的儿……你就是太懂事了。她们一个个的都眼红你……」她接下来的话没有再说,任谁都听得出来,大房的两个女儿,大的想抢在裴家的亲事,小的谋算王府富贵。 卫氏听到她的话,脸色很难看,暗怪都是她自己偏心,还怪别人眼红。要是她一碗水端平,把裴家的亲事定给自己的珍姐儿,哪有这么多的破事。 傅珍华哪能让芳年一人专美,也上前扶住傅老夫人的另一只手臂,老夫人甩开她,「不用你扶,我这把老骨头还站得稳。」 「祖母……孙女哪里做得不好,让您如此嫌弃?」 傅老夫人痛苦地闭上眼,她还有脸问? 「我替你选中一门亲事,高门大户,几代忠良,那人是嫡次子,你可愿意?」 听到前面两句,傅珍华还欢喜着,最后嫡次子三个字惊醒了她。裴公子是嫡长子,可不是次子,祖母提的人是谁? 「祖母……孙女是嫡长女,理应嫁嫡长子,这个人……」 傅老夫人重新坐下,凉凉地望着她,「自古以来婚姻之事,都是长辈之言,什么时候轮得到女子自己做主。那户人家是京里的大户,我意已定,你安心待嫁吧。」 第五章 「祖母……」 卫氏忙上前来拉女儿,「娘,是什么人家,你与媳妇说说,媳妇好有做准备。」 「说出来也不怕,亲事是定了的,是左将军府。」 卫氏的心一松,这确实是高门大房。傅珍华脸色一变,那个一家子莽夫的将军府,哪得及得上裴公子半分。 「娘……」她扯着卫氏的衣服,卫氏被傅老夫人的利眼一瞪,立马咽下话。 「还有,芊娘的年纪也差不多了。你这个嫡母尽早做打算,替她寻个合适的人家。」 「是,娘,媳妇一定替她挑个好人家。」 跪在地上的芊娘听到好人家三个字,脸色惨白,鼓起勇气抬头,「祖母……孙女还小,愿多些日子承欢父母膝下,府里二姐还未定亲,哪里能轮得到孙女……」 「你二姐的亲事我已经寻好了。」邢氏插话。 傅老夫人诧异地问道:「你倒是瞒得紧,不知是什么样的人家?」 「娘,是城东的柳巷吕家,他家的大公子人品清正,风评极好。」 「你有心了,吕家家风不错,倒是个好人家。」 立在角落里的茜娘闻言,心狂跳着。连祖母都夸奖的,必然是不错的人家,她心里更加感激嫡母和芳妹妹,想到未谋面的吕公子,心跳得更快。 芊娘忿忿,那吕家大公子有贤名,家境殷实。虽说吕父仅是七品小官,但对于她们庶女来说,能嫁给官家嫡长子,就是天大的好亲事。 但嫡母是什么样的人,她一清二楚,哪里可能真心为她打算。 卫氏嘴里轻哼,暗骂邢氏会做好人。这么多年,茜娘的生母可是横在邢氏心里的刺。同样是嫡母,自己就不相信邢氏真心替茜娘打算,谁知道那吕家大公子是不是有隐疾之类的。 两个儿媳妇素来不睦,傅老夫人是知道的。就是两个亲生儿子,都是面和心不和。要是哪一天她撒手西去,以大儿子和大媳妇的为人,这府里容不下二房。趁自己身子还行,少不得要多多操心。 她叹口气,脸有疲色。 「好了,你们都回去吧,芳姐儿留下来。」 傅珍华不甘心,次次都这样,把她们赶走,谁知道会趁机塞什么好东西给芳年。 她朝卫氏使眼色,母女齐心,想到了一块。 「娘,珍姐儿有几些日子没陪您……不如就留下来侍候您,顺便和芳姐儿多说会话。」 傅老夫人眼皮未抬,「我解她的禁足了吗?」 卫氏撇嘴,无奈地带着女儿出去。 众人离开,屋内只余祖孙二人。 芳年乖巧地替祖母捏肩,傅老夫人眯着眼,面目慈祥,「还是芳姐儿这手法好,祖母老想着。」 「祖母要是不嫌弃,孙女只要得空就回来看你。」 「好孩子,祖母知道你孝顺。但出嫁女哪能随意回娘家,王府比其它人家的规矩都要大,你侍候好王爷,才是天大的事。祖母身子骨还算硬朗,身边人侍候得也好,你就不要惦记了。」 「是,祖母。」 芳年应着,心里想的却是,王府的规矩她没有看到。统共就两个主子,还是算上她这个担着虚名的。 「你和祖母说说,七王爷待你如何?」 「祖母,王爷不短孙女吃穿,应该算是不错的。」 她这么一说,傅老夫人心里就有了底,叹口气道:「王爷许是还没有放下前王妃,你莫要急,只要你恪守本分,等后有机会诞下嫡子,就什么都不怕。有时候活人不必和死人置气,抓住紧要的东西,方是正理。」 「祖母说得极是,芳年记住了。」 「好孩子。」傅老夫人满意孙女的懂事,哪里知道孙女不过是在顺着她。「天下的女子大多都是那样熬过来的,熬到当家作主,子孙满堂就功能圆满了。」 当家作主,子孙满堂? 芳年苦笑,按祖母的说法,前世里她是不是也算是功能圆满,寿终正寝?但为何会重活一次? 「祖母,孙女省得。」 傅老夫人把往后面搭,按在她的手上,欣慰地点头。 未时一过,芳年告辞家人,启程回王府。 邢氏强忍着泪,目送女儿的马车远去。芳年坐在马车上,同样怅然。前世今生,两次出嫁、回门,心境完全不同。 上一世,是裴林越陪自己来的,纵是他再冷淡,自己都满心欢喜。现在想来,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可悲又可怜。 马车出了巷子,进了主道,行了不到一半路,外面的四喜就被人叫住。 四喜一看,原来是舅老爷家的表少爷,忙命马夫停车。 邢砚站在路边,望着马车,隔着车厢问好,「芳表妹好,想不到赶巧在这里碰上,表妹这是三朝回门,从傅府出来吗?」 「回砚表哥的话,正是。」 「……芳表妹近日可好?」 他的目光恨不得穿透车帘,看到里面的人。京里都传遍了,说表妹如何不受宠,在王府过得生不如死,脸色如何的差。还有人开设赌局,赌七王爷何时休她。他听了,心痛如绞,恨不得冲进王府把表妹接出来。 「劳砚表哥挂心,芳年一切都好。」 「……那就好,芳表妹……那天我说过的话永远作数……」 芳年有所触动地转头,隔着车窗的帘子,隐约看到外面模糊的人影。砚表哥是好人,可自己却从未想过与他有些什么。 「砚表哥,你说过什么话,芳年不记得了。今日说话不方便,等来日砚表哥大婚,芳年再上门贺喜。」 邢砚的身形呆住,心情低落。 四喜忙告罪,吩咐马夫继续前行。马车驶出很远,真到看不见,邢砚都还呆立在原处,沮丧的低着头。 芳年静坐在马车里,想到前世的表哥,那时候他是不是也等了自己多年。这一世,她怎么忍心让他一个无辜的人再枉费年华。 马车中间没有再停,一直从王府的大门驶进去。 一下马车,安总管就迎止来,对她说王爷有请。 芳年都没来得及歇上一会,就去了悟禅院。 院子里,除了立在中间的男子,再无旁人。那男子白袍玉立,修长的身影背对着她,浑身散发着寒气。 不用看他的脸,她就能感觉到此刻的他,在盛怒之中。 心里疑惑着,她不在的这几个时辰,难道还有其他人能惹他生气。以他的脾气,这满府的下人,谁敢给他气受? 「王爷,您找我?」 元翼转过身,看到她花一般的艳丽容颜,心里一窒,「回来了。」 「是。」 「可见到想见的人?」 「托王爷的福,家里长妹兄弟姐妹们都见到了。」 「没有了吗?」 芳年微怔,他是什么意思?难道自己回来路上的事情被他知道了? 「回府的路上,偶遇舅家的表哥,问候几句,未曾下车见面。」 「你还有表哥?」 他这句话透着刺骨的冰寒,芳年心头涌起怪异之感,有表哥怎么了,谁还没几个表亲? 姓元的这性子真够怪的,她不过是名义上的王妃,犯得着如此较真吗?还问她有没有表哥,她表哥多怎么了? 「回王爷话,我有两个嫡亲表哥,四个远房表哥。在我的心里,他们都是兄长,除了血缘亲情,并无其它杂念。」 「表哥还真不少!」 第六章 他冷哼一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转身进了屋子。留下芳年一人站在院子里,一头的雾水。 安总管和三喜在院子外面,只听得门「嘭」的一声,吓得三喜心惊肉跳。她不放心自己的小姐,伸长脖子张望着。 就见自家小姐一人站在院子里,风把她的衣裙吹得飘起,看起来瑟瑟。现在天凉,小姐身上正逢小日子,本就忌冷。穿的衣裳不厚,外面也没罩个披风什么的,要是身子进了寒气可怎么办。她焦急地求安总管,「安总管,奴婢能不能进去陪我们小姐?」 「不行,王爷的院子,就是老奴,都不能随意进去。」 三喜无法,在外在看着自家小姐,干着急。 院子里芳年好半天才缓过劲来,等了半天,屋里人都没有半点动静。她想着姓元的是不是只顾着生气,忘记自己站在外面。要真是那样,那么她是不是可能以离开了。才试探着挪动了一下脚,清冷的男声就从屋内飘出来。 「谁许你动了?」 她立马站好,眼观鼻。心道姓元的是长了八只眼,怎么在屋里还能看到她的小动作? 「王爷,请问您还有什么吩咐?」 屋里的男人不回话,回应她的是凉凉的冷风。她之前在马车里,倒不觉得冷,现在感觉背有些寒。 芳年心里头窝着火,她都弄不清楚姓元的,平白无故地晾着她,究竟又是哪根筋不对? 「王爷,您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我这两天身子不好,最近失血又多,还没补回来。站了这么久,我觉得有些头晕眼花,实在有些受不住了,请王爷您大发慈悲,放我回去吧。」 屋里的男人冷着脸,面上先是一红,紧跟着黑沉沉的。这个不知羞的,怎么什么事情都敢往外嚷,来葵水的事情恨不得嚷得天下皆知。 他咬着牙,迸出一个字,「滚!」 听到这个字的芳年像被鬼追似的很快就看不见人,他从胸腔中吐出一口浊气,恨不得把她提溜回来,好好地再教训一顿。 芳年像脚底生风一般,带着三喜快步走着。待远离了悟禅院,她才长舒一口气。 抬头看了看天,灰压压的。 「快走吧,看样子雨快来了。」 她催着三喜,主仆二人步子更疾。 前脚将迈进玄机院,外面的雨就细绵绵地下开了。雨水带来的水雾泛起丝丝凉意,芳年站在窗前,看着秋雨中的院子,竟恍然生出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小姐,寒气重,你快进内室吧。」三喜小声地劝着。 芳年站着没动,三喜见状取来一件衣服,披在她的身上。她转头,语气低沉,「三喜,你以后想找什么样的人家?」 三喜一愣,没料到小姐会问这样的话。芳年也是刚才心情怅然之际,想起身边之人,三喜前世一生未嫁,陪伴自己。 今生既是要变,那么身边人应该有不一样的结局。 「小姐,奴婢没有想过,只想着一直陪着小姐,就心满意足了。」 芳年莞尔,三喜以前就是这么说的,说到做到,真的一辈子没嫁人。她不急,这一世,定要一个和前世不一样的命运。 「不急,你慢慢想,若真有一天遇到中意的人,我会替你做主的。」 「小姐……」 四喜立在不远处,闻言低下了头。 芳年朝她望去,四喜前世倒是嫁了,嫁的是裴家的下人。可惜死得早,也没享什么福。 「四喜,你也一样,将来我也会替你做主。」 「谢小姐,奴婢和三喜一样,只愿一直侍候小姐。」 「好,你们的心意,我记在心里。」芳年说着,头转向窗外。若不能改变些什么,重生一世有何意义? 但现在的她,囿于这王府内院,不知何时才能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细雨中,两个人影走近,前面的是安总管,后面跟着撑伞的下人。 芳年诧异,这个时候,安总管冒雨过来做什么?她才离开悟禅院,不会是姓元的又要折腾她吧。 安总管在屋外抖掉衣服上的水珠,进屋后立在门口处向芳年行礼,「王妃,老奴奉王爷之命,特来传话。王爷有一句托老奴带给王妃,雨寒天凉,王妃晚膳就不用去悟禅院了。」 「我知道了,多谢王爷体恤,劳烦安总管受累跑这一趟。」 「不敢当,都是老奴的本份。」 安总管传过话,告退冒雨离开。 芳年琢磨着七王爷的用意,方才在院子里还莫名奇妙地处罚自己,转眼就来示好。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为什么。 其实七王爷的原话是,「今日本王有事,不在府里用饭。」 那雨寒天凉什么的话,都是安总管自己加上的。意思一样,意义大不相同,难怪芳年会觉得不对劲。 她不愿去猜姓元的有什么用意,既然不用去悟禅院一趟,总归是好的。这密密的细雨,自己还真不太想出门,弄得一身的湿气。 厨房的白嬷嬷惯会看风向,不管雨下得紧,亲自来到玄机院,请示芳年晚膳如何安排。 悟禅院那边,照旧是几样素菜,芳年今日胃口不佳,让好随意弄几个清淡些的菜色。 交待好后,她似乎想起什么,问道:「白嬷嬷,今早的血燕……?」 「回王妃娘娘,那是安总管亲自过来吩咐奴婢的。」白嬷嬷笑得脸上起褶子,安总管直接听命于王爷,总不会自己做主给王妃补身子,一定是王爷的意思。 看来这个新王妃,和前王妃完全不一样,在王爷的心目中,孰重孰轻一目了然。她做下人的,哪有不希望在主母面前得脸的。 芳年不动声色地笑道:「我就是随口一问,好了,你先下去吧。」 白嬷嬷恭恭敬敬地告退,芳年支着额头,百般不解姓元的是什么意思。明明他是讨厌自己的,从他的语气还有举止上看得分明,为何会想着替自己补身子。 一定是因为她的血,她身体好,他才能多吸血。 这般一想,倒说得通。 安总管戏做得全,连王爷晚上不在府里用膳的事情都没有知会厨房的人。是以白嬷嬷什么也不知道。 三喜送了白嬷嬷出院子,回屋后眼神一下往外飘,芳年见着,问道:「外面可有什么不对劲的,你在看什么?」 「没……小姐,奴婢是想着,不知那两人现在何处?」 她口中的那两人就是隐七和隐八,芳年看着外面的细雨,这样的雨虽不大,但下得密实,必会湿透衣裳。眼下秋意寒凉,寻常人根本受不住。 「你到外面喊一声,叫他们去东厢屋子躲雨。」 「……嗳」三喜得了她的吩咐,撑着油纸伞站在院子里,「我们王妃有命,要是你们还在,就出来去东屋里躲会雨。」 空中传来两声谢谢王妃,不大会儿,两条人影直奔东屋。东屋是空置的屋子,除了简单的家具,什么都没有。 三喜进屋后,又道:「小姐,看那两人,淋得狠了,全身都湿得透透的。这秋雨入骨,要是经不住,怕染上风寒。要不,奴婢送壶热茶进去,给他们驱驱寒?」 「可以,你去吧。」芳年想着,对于他们来说,怕是这样风里来雨里去的,早就习经为常。 第七章 三喜得了令,开始忙活着送茶,顺便端走一碟点心。 四喜低头闷笑,芳年转头,她立马止住。 那东屋的两人得了容身之所,还喝了三喜送去的茶水,吃了几块点心,全身都热乎起来。 隐八嘟哝着:「叫他们羡慕死咱们……」 他们成了玄机院的劳力,没少被其它的暗卫们嘲笑,尤其是搭伙的隐五隐六。看这雨势,夜里都停不下来,隐五隐六夜里来换值,就没那样的好命呆在屋内。 隐七嗯了一声,喝着茶水不说话。 这一夜,外面的雨一直没有停,绵绵沥沥的,带来更深的寒意。 芳年夜里睡了个囫囵觉,补了昨日的困倦。 一大早,就见安总管领着两上男子进院。芳年一出去,两人跪地磕头,「属下给王妃娘娘请安,请王妃娘娘赐名。」 定神一看,原来就是那两个黑衣劳力。换上青色的衣服,倒没认出来。 「你们是……」 安总管适时地说道:「禀王妃,这两人是王爷拔给玄机院的侍卫。」 原来如此,他们从监视她的人,变成了她的侍卫。 「你们原来叫什么?」 隐八看一眼隐七,隐七回答道:「回王妃的话,属下之前排在七、八位,以此为名。」 这名字可真够随意简单的,倒像是姓元的所为。 她眼神往两人身上看了看,略一沉呤,「你们以后就叫玄青玄墨吧。」 「谢王妃赐名。」 至此,玄青玄墨就是玄机院的侍卫。 安总管完成了王爷的命令,见芳年留下人,并赐了名,就告辞离开。临走前提醒芳年等会去悟禅院陪王爷用膳。 玄青玄墨从隐卫成为明卫,守在玄机院的门口。屋顶上,趴着的隐五隐六一动未动。 隐卫一生都活在黑暗中,见不得光,无法同寻常人一般活在阳光下,娶妻生子。隐七隐八倒是好命,入了王妃的眼。 前段日子受尽隐卫们的嘲笑,说不定以后是众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 芳年安顿好,就领着三喜出了院子,一眼看到停在外面的软轿。 昨夜里下了一场雨,此时的天阴冷冷的。她外面罩着海棠色斗篷,扶着三喜的手,上了软轿。软轿比走路省事的得多,轿夫们走得稳且快,比平日里早到悟禅院。 院内,一夜风雨后,树上的叶子都掉得差不多精光,更显萧索。 她掀帘进去,热气扑来,身上立马就暖和了。 元翼立在画前,专神地看着那副画。听到脚步声,慢慢地回头。 此时的他,墨眉星目,如后面画上的山谷一样深邃幽静。这男人真是生得一副好皮囊,她暗赞着,想起他的性子,眉头皱起。 他眼中的她,秀眉轻颦,万般风情都在眸唇之中。她的眼下没有青色,想来昨夜里睡得不错。 两人默默立着,外面安总管的声音传来,「王爷,十王爷来了。」 元翼的脸一冷,「本王不是说过不许他进门吗?」 上次十王爷来过后,他就下了这个命令。 「回王爷的话,随行的还有十王妃。」安总管就是因为十王妃,才特意来禀报一声。 芳年想起上次十王爷随口说的话,莫非十王妃是来看自己的。她望着身边的男人,男人眼眸微垂,目光看向她。 接着,他冷着声道:「让十王妃进来。」 王府外的元轸气得跳脚,七皇兄太过份了。他到底做错了什么,竟把他拦在外面。 那守门的侍卫太可恶,瞧见是他,先是关上大门,再说去禀告主子。他是堂堂的十王爷,又不是外人,还用得着通禀。以前他可都是不用通传就进府的。 十王妃坐在马车中,无奈地摇头。 安总管出来,带来七王爷的吩咐,恭敬地迎十王妃入府,把十王爷挡在外面。 「七皇兄……」元轸扯着嗓子喊,「你不能这么对皇弟!」 「十王爷……您且息怒,不如您先回去歇着?」 元轸拂下子,昂着头哼了一声,表示不愿意。 安总管也没有办法,请十王妃进去后,就关了王府大门。 元轸在外面跳着脚高喊了几声,到底顾念自己的身份,没有大吵大闹。他憋了一肚子的气,守在王府的外面。 十王妃进府后,一路被引到玄机院。 四喜早就得到消息,把人请进去,「十王妃,我们王妃还在陪王爷用膳,您且稍等一会。」 十王妃笑道:「不碍事的。」 说着,也不忙进屋,扶着自己丫头的手,在院子里走了两圈。 悟禅院的偏厅内,下人们开始摆膳。在桌子的两边各自面前摆放着几个碟子,小屉的笼饼,还有一碗浓稠的粥。 元翼先坐下,不声不响地拿起筷子,芳年在他对面坐着,跟着他后面动作。 「昨日多谢王爷体恤。」 他闻言,清冷的眸子瞥她一眼,复垂下。 她见他不说话,遂不再开口。反正他的好意,自己已谢过,至于领不领情就是他的事情。 两人默默地用着饭,安总管在外面禀报说十王妃被请进府,送至玄机院。芳年搁下筷子,「王爷,客人已到,要不我先行去招呼她。」 「让她等。」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看了一眼她面前的碗,还有一大半的粥未用。 「总归有些不太好……」 「你是她皇嫂。」 芳年心里吁口气,她这七王妃不是假的嘛。一个假的王妃,哪里敢在真正的王妃面前摆皇嫂的架子,「王爷,我这名不正言不顺的……我还是……」 现在自己端着皇嫂的架子拿大,等到自己离开王府后,万一十王妃是个记仇的,怕会给自己小鞋子穿。 他眼睛眯起,深不见底的眸色淡淡地往她这边扫过来,似乎漫不经心,又像是意味深长。「怎么?你想名正言顺?」 「没有……不敢有非份之想……」她忙摆手解释着,自己根本就没有那样意思。她才不要和这么一个喜怒无常的男人相处一辈子。 「是不想还是不敢?」 这两个有区别吗?她在心里说着,竟不知如何回答这话。要是说不想,姓元的会不会觉得自己看不上他,难免会恼羞成怒。要是说不敢,那姓元的会不会误会她是想成为真正的七王妃,不过是有贼心没贼胆。 两个回答都会把自己绕进去,这个问题倒是把她难住了。 她想含糊过去,可男人的眼神盯着她,像是非要得到一个回复。 「王爷,您身份尊贵,英伟不凡。哪里是我这般女子可以肖想的,但凡是有一点亵渎之心,我都觉得是对王爷您的不敬。是以,我不敢,也不敢想。」 他眼眸幽深,定定地锁着她。良久,慢慢垂下,莫名觉得失望。她的回答合情合情,却难让他满意。 自己在期盼什么,竟问这般可笑的问题。他眸色黯然,长睫覆下,「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王爷谬赞。」 她心里松口气,总算是蒙过去了。她可不就是贵在自知,自知自己难与他相抗衡,所以才会受制于他,那般不光彩地嫁进来。 好在,和前世不同的是,自己的心里无期盼,就无所谓失望。这样的日子,吃穿尽有,算不上难过。 第八章 「你哪里听出来本王是在夸你?」 「王爷您金玉良言,便是寻常的一句话,我都觉得是一种夸奖。」她这话谄媚得自己都不好意思听,她有时候觉得自己白白多活一世,还不如一个二十多的男子有威严。 他轻哼一声,看到她讨好的模样,莫名觉得受用。方才的怒气烟消云散,无影无踪。 可是…… 就算是她想名正言顺,自己的身体……他方才的一丝欢喜转眼散得一干二净,浑身散发着冷意。 芳年小心地瞄他一眼,忙低头用膳。 用完膳,她才被允许离开。脑子里把朝食发生的事情抛开,一路上想着,不知道十王妃是什么样的人。 上一世中,十王爷夫妇二人早早去了边关,她无缘见过。仅在别人的口中听过一些,都道十王妃是一位颇有手段的人。要不然以十王爷爱沾花惹草的性子,她的王妃之位一直坐得稳稳当当,王府的子女都是她一人所出。 十王妃出身清贵,是前朝的世家贵女。就算是改朝换代,她娘家的地位并未受到波及。 待见到本人,着实吃了一惊。十王妃长得白净,脸蛋圆圆的,眼睛圆溜溜的,透着一股喜气。她嘴边有两个小梨涡,像个没长大的姑娘一般。 这哪里是别人口中有心计的女人,果然传言不可信。 她看十王妃的同时,十王妃同样在打量她。越看越觉得她貌美艳丽,桃红的合身长裙,紧束的细腰,身姿曼妙。该大的地方饱满丰美,该细的地方盈盈一握,且不论相貌,就这身段,足以令男人神魂颠倒。 「七皇嫂,冒昧来扰,还望见谅。」 「欢喜都来不及,我在府里也没个人说话,你来了正好。」 芳年一见她就心生欢喜,但凡是年纪大了的人,都喜欢长相喜庆的孩子。十王妃这长相,颇有长辈缘。 「七皇嫂唤我湘君吧。」 「那我就托个大,唤你湘君。十王爷他……真是有点对不住了。」 芳年略有些愧色,人家夫妇二人登门,哪有请妻子进门,把当丈夫的挡在外面。姓元的做事任性妄为,她还怕十王妃心生芥蒂。 十王妃捂着嘴笑,「我们王爷必是开罪了七皇兄,七皇兄恼了他。等过了一阵子,七皇兄气消了,就没事了。」 她笑起的样子带着孩子气,若不是被人护得好,哪个妇人还有小女儿家的俏皮。 芳年笑了一笑,自己和姓元的并不是真夫妻,很多事情还真不能替他说,「难为你们了。」 十王妃闻言,笑得更开心,「七皇嫂莫要担心他,他惯会捉弄人,被人恼了也是应该的。」 「湘君大度,我替你七皇兄向你们夫妻赔个不是。」 「七皇嫂和七皇兄果然伉俪情深,让人好生羡慕。」 芳年假装羞赧,微低了一下头。暗里唾弃自己一面和姓元的假装夫妻,分得清清楚楚。另一面却在外人面前假装她深受宠爱,夫妻感情不错。 前世里,她亦是如此过来的。后来庶子庶女们接连出生,她装不下去来,才索性扮可怜。到最后她掌控着整个裴府,说一不二,再也不用在任何人面前示弱。 「你们的感情才是真的让人羡慕。」她真诚地说着,就算没有和十王爷夫妇相处过,仅凭十王妃刚才随意的几名话,话语透出的亲昵就能证明他们夫妻感情很好。 十王妃闻言,喜庆的脸变得红彤彤的,如熟透的秋果一般,令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芳年觉得手心发痒,恨不得伸手去捏两下。 缓了一会,十王妃红晕褪下,「其实我家王爷看着不太正经,实则是个再好不过的人。就是有些促狭,爱捉弄人。前两日,他就捉弄了那成家的二小姐,害得人家白欢喜一场。」 芳年了然,十王妃这是向自己示好。她装作诧异的样子,忙问怎么回事。 「七皇嫂你有所不知,成家那位二姐长得极似……她的长姐。七皇嫂嫁进王府后,她天天派人守在王府外面,那天我家王爷故意在王府外面说皇嫂你……寻死觅活的。她的下人听了去,告诉了自己的主子。成玉乔信以为真,到处说皇嫂使了手段进王府,必不会有好下场。」 芳年不知有这一出,心里冷然,她什么手段都没有使。要是成玉乔知道是姓元的设计自己嫁进来的,不知会不会气得吐血。 难怪回门那日,还能在府门外看到成玉乔,竟不想她如此执着,还不死心。 「她那心思……早前还端着架子,自打得了那搅家精的名头,亲事不顺,是越发的明目张胆,毫不避讳。」十王妃说着,圆圆的眼睛看着芳年。 成玉乔搅家精的名头传开,之前有想法的人家都打了退堂鼓。眼看着她年岁不小,亲事还没定下来,陵阳侯夫人急得嘴都起了燎泡。 听说裴家派人去探了侯府的口风,侯夫人有些意动,又想着裴家之间和傅家的亲事,心里憋火,搁着没应。 「王爷心里有数,前王妃是前王妃,成二小姐是成二小姐。王爷是重情之人,她们就算长得再像,在王爷的心中,前王妃都是无人可以替代的。 十王妃听她说完,深深地看她一眼。 芳年神色如常,无嫉无妒。 「七皇嫂大度。」 「活人要是和死人较劲,那是给自己找不痛快。」芳年重活一世的人,最明白这个道理。当年的裴林越,自成玉乔死后,越发的不待见自己。她就是因为放不下,才会半生不如意。好在后来想明白了。 十王妃深以为然,赞叹道:「还是七皇嫂看得明白,总有不自量力之人,妄想取代别人,简直可笑。」 这两天,不知道谁传扬出去的,说成玉乔长得像前七王妃。王爷原本是想娶她的,谁知半路杀出个傅三小姐,抢了她的王妃之位。 王爷不喜新王妃,邑京都有人设赌局,赌新王妃什么时候被休。 别人的传言十王妃自是不信的,外面还传她家王爷喜爱美色,全是一派胡言。听她家王爷的意思,七皇兄和七皇嫂的感情不一般。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刚才七皇嫂可是陪七皇兄用过膳才来的,分明是新婚燕尔,如漆似胶。 那些人等着七皇嫂被休,且有得等。 芳年心里叹息,她前世今生所嫁的人,怎么都绕不开成玉乔。这成玉乔简直是阴魂不散,前世尚可,是裴林越一人单相思,成玉乔对来她来,多闻其名不见其人。 眼下可好,这成玉乔常常出现,令人烦不胜烦。 她笑笑,随意地嗯了一声。把桌子前的点心往那边推,命三喜续上茶水。 十王妃不好意思地嘟嘴,透着一股孩子气。「七皇嫂是不是嫌我话太多了?」 芳年自不可能把她当孩子,一个能把持王府后院多年没有庶出子女的王妃,怎么可能是表面那般不知事的。但十王妃主动亲近,她不可能拒绝。 前世里,每当觉得无聊的时候,就把媳妇孙女的叫来,听她们说些奉承话儿,打发日子。 十王妃自不是她的媳妇孙女,但长得喜庆,说的话也比较中听,她还是很喜欢的。 「你看你,都是两个孩子的娘,怎么自己还跟个孩子似的。」芳年起了结交之心,说话透着亲昵。 第九章 十王妃看着面嫩,实则已为十王爷生下嫡长子和嫡长女。 「我打第一眼看到七皇嫂,就觉得亲近。」 芳年笑了一下,在她的眼里看到真诚。妯娌两人彼此都很满意,看来对方不是难相处的。皇家人之间多算计,能找个说话的人都不容易。 「前天我进宫里,淑妃还提起皇嫂,说起皇嫂的庶姐,言语间颇有些歉意。」 芳年听她提到淑妃,在心里细思。前世里她不太清楚皇家的事情,出嫁前,她满心眼里都是裴林越,出嫁后,被失望笼罩的日子,令她无暇关心别人。 也是在后来,她慢慢放下自己的情感,接手了整个裴府,才能京中的事情一知半解。 她记得,十王妃和淑妃算得上是远房表姐妹。方才十王妃提起淑妃的熟稔,说明两人关系不错,常有往来。 「确有此事,我庶姐被淑妃娘娘断言是孤苦短命之相,隔天送出宫。此事还得感谢淑妃娘娘,我那庶姐性子弱,太过良善,若是留在宫中,怕是……」后面的话芳年未讲出口,但谁都知道她的言之下意。 「七皇嫂深明大义,看得透彻,谁都想成为人上人,想要泼天的富贵。岂不知富贵锦绣底下白骨堆,多少人命丧贪欲,尸骨无存。」 十王妃圆圆的眼神蒙上一层哀色,宫里不停地有秀女暴亡的消息传出来。说是挡了福星的光芒,承受不住天遣,受了天罚。 那些个秀女的尸骨,家里人都没能见上一眼。 第一批的秀女都是邑京人氏,大多是世家和官家的小姐。他们的家人不敢闹,更不敢去找陛下讨公道。 国师的手段,令所有人不寒而栗,前朝皇族的尸血遍地的情形许多人都还记得。若不想赔上全族的身家性命,只得把血泪往肚子里咽。 芳年见她面有异色,就知道十王妃想到了哪里。 前世里,死在宫里的秀女自然不会是二姐一人,还有许多其它的女子。她们都和二姐一样,死得无声无息,没人敢提。 所以,她要感谢淑妃。 无论担着怎么样不好的名声,至少二姐活着出了宫。 许是这个话题太过沉重,十王妃自己都觉得有些失态。 她圆圆的眼中哀伤褪去,换成明亮的眼神,笑了一下道:「与你庶姐一起送出来的,就是陵阳侯府的二小姐吧。」 说到成玉乔,两人的眼神不知为何对到一起,露出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笑意。 「成家二小姐这搅家精的名声,吓退了不少原本有意的世家。依我看,成二小姐想再觅良缘,怕是有些难。皇嫂有没有听到京中最近的传言?」 「什么传言?」芳年问道。 十王妃把那七皇兄弟属意成玉乔的谣言简略一说,芳年就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 看来,成玉乔是真的急了。 十王妃见她不甚在意的样子,想了想,把裴家去陵阳侯府探话的事情说了一下。芳年低头苦笑,她真的是一点都不在乎裴林越,十王妃大可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我和裴公子,是长辈们商订的婚事,后来退婚,也都是长辈们做的主。自古男婚女嫁,长辈之言,女子哪能置喙?至于退婚后,他再想娶谁,都和我无关。」 「七皇嫂如此心胸,令湘君佩服。只不过听说侯府并没有应下,好像拖着没回话,不知是何打算。」 无非是弃之可惜,应了不甘而已。裴家家世比不上侯府,但裴林越此人,自小颇有才名,长得也好。 陵阳侯府这功利的作派,倒是一直没变。 芳年语气淡淡地道:「凭心而论,他们确实算得上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犹记得裴公子曾为她作过一首诗,诗里含着她的名字。」 十王妃见她是真不在意,语气随意了一些,「我看,他们怕是有缘无份,我听宫里娘娘们的意思,好像是陛下曾问起了成二小姐,怕是有些后悔放她出宫。」 「哦,竟有此事?可是她那名声,陛下不忌讳吗?」 十王妃弯着眼,圆圆的眼睛变成月牙儿,「陛下是真命天子,哪惧世间魑魅魍魉。这话是淑妃说的,淑妃娘娘还说,天下女子,无论是多么不好的命理,近到陛下的身边,都会被陛下的帝王之气压制。」 这个淑妃…… 芳年在脑海里搜寻着前世的记忆,淑妃一直受宠,就算是从未生育过皇子公主,因着她和国师的关系,陛下一直宠信她。晟帝驾崩后,就再也没有淑妃的消息,很少有人会去关心一个无子的太妃。 现在想来,淑妃这人有点意思。 「若是你下次进宫,劳烦替我向淑妃娘娘亲自道谢。」 十王妃抿着嘴笑,「这哪里用得着我,皇嫂你以后自己进了宫,亲自道谢岂不更好。」 芳年是七王妃,按理来说,是能进宫的。但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她这王妃都是挂名的,姓元的根本就没打算让她进宫。 「也好,要是有机会见到淑妃,我再当面道谢吧。」 妯娌俩人在说着话,王府外面的十王爷不知从哪里搬来一把凳子。大刀阔斧地坐在府门口,眼睛不停地在几个守卫身上扫来扫去。 他的面前,有一张桌子,上面摆着瓜果点心,还有茶水。 过往的人不敢多看,放在心里纳闷着,不知这十王爷唱的是哪出大戏,怎么坐在七王府门口磕起瓜子来。十王爷不管别人的偷窥,喝着茶水,吃着瓜子,怡然自得。 七王府的不远处,有人在探头探脑,十王爷眼睛一扫,命自己属下把一个灰色短襟的男子带过来。 那男子约四十来岁,大户人家下仆的打扮。 十王爷斜着眼,吐出一片瓜子皮,懒洋洋地问道,「怎么?你们家二小姐这是盯上本王的七皇兄了?」 「……奴才路过……」那下仆跪在地上,嘴里嚅嚅着。 「哼?!」十王爷冷嗤,「路过?你个奴才和你们家主子一样奸滑,本王可不是好糊弄的。你且说说,你们家小姐让你办什么事情,好端端的能绕那边远的路,路过王府门口?」 「……十王爷……奴才……请王爷饶命!」 「本王可没说要打杀你,你鬼叫什么!」十王爷满脸的不高兴,呸出一口瓜子皮,「回去告诉你们家小姐,这大路朝天的,老往别人门前凑,小心崴脚。」 那下人唯唯诺诺着,得到他的赦令,慌不择路地跑了。 十王爷冷笑一声,浑不在意地磕着瓜子。 约半个时辰后,他的一个属下来报,陛下刚派人去陵阳侯府宣圣旨,召成二小姐进宫,封为玉妃。 「咳……咳……」十王爷差点被自己嘴里的瓜子皮卡住喉咙,拼命地咳嗽。 陛下没毛病吧,一个搅家精,也敢往宫里弄。宫里住着一堆的女人,本就够乱的,还嫌不够糟心。 他想起什么似的,朝守门的侍卫嗟一声,「去告诉你们王爷,就说陵阳侯府出了一个玉妃。」 安总管把情况禀报自己的主子,元翼冷着脸,背手立着,并没有开口询问陵阳侯府的事情,反倒问起芳年,「王妃那边怎么样?」 「王妃和十王妃相谈甚欢。」 他闻言,神色依旧,安总管观察着他的脸色,问道:「王爷,十王妃那边,用不用安排留饭?」 第十章 「留什么饭?让他们滚!」 「是,王爷。」 安总管领了命,先去玄机院里请十王妃。芳年觉得近午时送客,有些不太地道。十王妃一脸的无所谓,笑着和她告辞。 十王爷看到自己的王妃出来,不满地抱怨着,「怎么?七皇兄如此小气,连午膳都不留你一下」 他的腿翘在桌子上,地上一堆的果壳,十王妃无奈地嗔他一眼。「你堂堂王爷,还在乎一口吃的。都怪你,怪不得七皇兄生气,谁让你这么早来,打扰他们夫妻一起用膳的?」 十王爷闻言,一下子跳起来,神神秘秘的凑到自家王妃面前,压低声音,「看,本王说得没错吧,七皇兄这是动了凡心了。」 十王妃娇怪地瞪一眼他,扶着丫头的手上了马车。十王爷心情似乎很好,理了理袍子,也跟着进了马车。 夫妻俩人坐在马车里,十王爷不屑地道:「陵阳侯府的那位成二小姐,刚被封了玉妃。」 「这么快?」 十王爷哼哼,「陛下是越发的糊涂,一听姓成的和七皇兄有私情,立马迫不及待地把人弄进宫里。」 「成二小姐打算破罐子破罐,这番流言一出来,妾身就料到或许于她而言,会弄巧成拙,果不其然。」 十王爷脸上现出鄙夷之色,「他那人,哪有个当帝王的样子,竟弄些龌龊事。不提也罢,提起来恶心人。」 「谁说不是,当年表姐……」十王妃没有再说,脸色变得严肃,与之前笑眯眯的样子判若两人。 十王爷按住她的手,「所以还是本王聪明,当年那么中意你,都不敢流露半分。这些年,委屈你了。」 「王爷待妾身用心良苦,妾身不敢有委屈。妾身看着,怕是七皇兄对七皇嫂亦是如此……」 「七皇兄自小沉稳,若不是他,本王哪能活到出宫。父皇育有十五个皇子,你看看,活下来的,除了上头的那位,就只有本王和七皇兄。」 十王爷的露出怀念之色,十王妃反握住他的手,夫妻二人紧紧地靠在一起。 七王府内,安总管送走十王妃,来玄机院请芳年,道是王爷有请。 芳年看着沙漏,快到午膳的时辰,是时候去悟禅院了。 今日没有软轿,她和三喜主仆二人走过去。一路上,树秃枝枯,地上鲜少有落叶,暗道府里下人虽少,干活却个个卖力。 进了悟禅院,安总管说王爷在书房,她硬着头皮进去。那男人坐在桌案前,手里拿着一本书。 他平静的样子端方如玉,是世间少见的俏郎君,只可惜……性子乖张暴戾,白白浪费了一张好皮相。 「你在心里骂本王?」 这男人莫非头顶也长了眼睛,怎么什么都逃不过他。 「不敢。」 「不敢?那就是想,嗯?」 他放下书,冷眼看着她。 她往后退了一步,小声地道:「没有想。」 就算在心里骂了他一千遍,她也不敢说出来啊。要是说想,那不是自寻死路吗? 他盯着她心虚的样子,她低着头,模样有几分乖巧。白嫩的颈子露出来,纤细如玉。他的心漏跳一下,不受控制地微缩着,阵阵心悸。子中的手紧紧握成拳,心里的那股渴望越来越强烈。 这个女子……凭什么能让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神,他的眼眯起,危险幽暗。 就在芳年以为他还要发怒时,他却猛然起身,欺到她的身前。他微俯着头,幽深的眼神紧紧地锁着她,眸底似云翻雾涌。 她心神大骇,害怕他又要开始犯病。 谁知他并无其它的动作,似身影一晃,消失在屋内。 她吓得拍抚两下胸口,缓缓心神再出书房。 安总管守在主屋门口,示意她留步,「王妃娘娘,您且等一会儿。」 她依言,站在门口。心里正巴不得,看姓元的刚才的情形,像是发病的征兆,她此时能躲着不见,再好不过。 似乎过了半个时辰的样子,屋子传出一声怒吼,「……让她进来!」 这个她指的是芳年,安总管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芳年深吸几口气,推开那扇门。人自然不在偏厅,她伸出手,犹豫几下,都没有掀开通往内室的帘子。 突然,似一阵风般袭来,夹杂着水气。状若疯魔的男子飞身出来,一把抱着她,卷进寝房旁边的房间。 她被他紧紧地搂在怀中,鼻息间都是他身上的气息,原本的冷冽清寒变成浓浓的烈焰火热。 他把她放置在旁边铺着锦垫的杌凳上,自己则快速地泡在大大的浴池中。 刚才那身形晃动间,她仿佛又看到了山洞中的他,衣裤湿透贴身,狰狞恐怖。那浴池像是用冷玉砌的,里面的水冒着寒气。 他闭目坐在里面,牙关紧咬,像是与什么东西极力抗争着。额头的青筋暴起,原本清冷如玉的脸上变得状如怪物。 这男人果然犯病了! 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半点不害怕。比起初遇时的慌乱,现在的她惊骇之后,竟有些同情他。 略让她疑惑的是,为何这次他发病没有直接吸她的血,而是泡在寒水中。她垂下眼眸,不敢深思。衣裙上有些湿气,想是他之前抱她的时候沾上的。 浴桶中的男人似乎越来越痛苦,青筋开始扭曲。终是无法压制体力的恶魔,他从浴池中站起来,眼里腥红一片,朝她走过来。 她心知眼下的情形,势必要以她血去解。狠了狠心,咬破手指,在男人抱住她的同时,把手指喂到他的嘴边。 纵是神智不清,他循着本能把她手指含进嘴里,随着香甜的血液入体,他的眸子慢慢清明。 他的双臂劲瘦有力,紧紧地箍着她。相较于他,她身形娇小柔弱,高大的男子环抱着她,衬得她越发的娇软无依。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密切地盯着他脸上的变化,不敢错过一丝一毫。两人彼此气息可闻,随着他体内的毒被压制住,原本恐怖的脸渐渐变得清俊绝尘。他含着她的手指,没有再吸吮,像是鬼使神差般,用舌头舔了一下。 一股异样从指尖漫延到全身,她如遭雷击般,飞快地缩回手指。与此同时,身子往后仰,想挣脱他的环抱。 可是她忘了,此时她坐着是一张杌子,往后一倒,差点就要掉落。男子有力的手把她一捞,抱在怀中。 这一抱,两人的身子难免紧紧地贴在一起。 她身子一僵,看着他脸上的变化,双手抵住他,惊呼,「王爷,不要啊!」 元翼全身都绷得紧紧的,那股心底深处萌芽出的渴望像是要破体而出。他的脑海中似有惊涛骇浪,奔啸而来。那汹涌的巨浪,像要把他吞噬。 她惊恐睁大的双眼,害怕到微张的红唇,映在他的瞳目中。 要是,他现在不管不顾,是不是来年的今日就是他的忌日?那么她呢,纵使外人不知内情,新婚不足一个月就丧夫,她将要一世背负着骂名。 他不甘心,不甘心如此死去,更不想看到她悲惨的后半生。她应该是明艳的,胆大妄为的,而不是受尽别人的指责,黯然凄苦的。 不行…… 他心里飞快地念着佛经,压下似要破体而出的情涌海啸,慢慢地放开她。 第十一章 她本是斜挂在杌子上的,这一放,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地上倒。顺势中,她的手抓住他,两人齐齐倒在地上。 他高大的身子覆在她的身上,修长的双腿压住她的身子。两人贴合在一起,姿势羞人。 她推了一推,「王爷,你快起来。」 男子恍若未闻,头埋在她的颈间,闻着她香馥的气息,深吸几口气。抬起头来,紧紧地盯着身下的人,明艳动人的容颜,洁白如玉的肌肤。 她此刻就在他的身下,娇弱无依。 这个女人对自己的影响,纵使他不愿意承认,也知道大大超出利用的范围。他想独占她,就算是做一辈子假夫妻,这个女人都只能是他的! 「你给本王记住,从今往后,你哪也不能去,只能呆在本王的身边。」 他的声音低沉暗哑,如惊天霹雳一般响在她的耳边,震得她回不了神。恍惚间,他俊逸的脸不停地放大,随后她感觉自己的唇被冰凉的东西含住,那冰凉的东西略微一含,很快放开。 转眼间,身上的男人起身,快速消失在屋内。 她茫然地从地上爬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他那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自己以后要终老在这王府后院,永世不能出去? 呆了半晌,她缓过心神,想到方才那凉滑的触感,难道…… 她两颊泛起红云,暗骂一声。 环顾一下室内,到处都是水渍,她走近浴池,伸手摸了一下,冰寒刺骨。 这水竟如此冰寒! 不像是寻常的水,倒像是谷底寒潭的水一般。她的血既能压制他的病,他为何还要费心去崖底取水。 这样冰寒的水,泡在里面是何感受,光是想想她都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就算没能亲身体会,都能想象得到那种透骨的冷。 姓元的是什么意思? 她的手不自觉得抚摸着自己的唇,那冰凉的触感仍在,清冽的气息似乎并未散去。他的心思难猜,性子阴睛不定,这番举动,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 他为何亲她?是情难自禁,还是发病时的本能?她的手指摩梭着自己的唇,胡思乱想着。 青竹般颀长的男子无声地走进来,他头发擦得半干,一身的白色长袍。他的手中,捧着一身女子的衣裙。 深不见底的眼中,是她蹲在浴边发呆的模样。她的双颊红晕未散,表情有一丝迷茫,葱白玉指抚着唇。 那唇……滋味如蜜,他记得。 像是感觉到什么,她回过头来,就看到立在身后的男子。 「你衣服湿了,换一身吧。」 他把衣裙搁在杌子上,转身出去。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衣服上,脑子里浮现他命人去取衣服的情景,不知想到些什么,脸烧了起来。 三喜四喜会不会以为他们…… 身上的衣服湿一块干一块,确实不能见人。她站起来,拿起衣服到屏风后面换上。屏风后,散落着男子的衣物,想来是他进浴池前脱下来的。 她的衣服飘落,落在他的外袍上,桃红雪白,竟是出奇的相配。 换好后,她把自己落在地上的衣服卷起,抱着出去。一出屏风,就看到立在浴池边的男子。 男子背手而立,像是在等她。 「换好了。」 「嗯。」 他的视线落在她手中的衣物上一会儿,桃红中露出白色的一角。他心神一晃,强装冷淡地道:「走吧。」 「好。」 他大步迈出去,她小步跟上,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偏厅,桌子上,饭菜已经摆好。 用膳时,她不停地偷瞄对面的男子,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一点端倪。他那话是什么意思,那番举动又代表什么? 可惜,男子的脸色漠然依旧,看不出什么不妥之处。 等她出了悟禅院的门,安总管恭敬地呈上一把钥匙,「王妃,这是王爷交给您的,是东库的钥匙,里面的东西王妃随意自取,不用记册。」 「东库?」 「回王妃,府里的库房分东南西北四个,上次那个库房是公中的,名为西库。这个东库在西库的东边,是府里的私库。」 她明白过来,也就是说姓元的还有两个私库,就是南北库房。只是他好端端的交给她一个库房做什么。 脑海里响起他贴在耳边说的那句话,莫非姓元的想用钱财收买她,好让她死心塌地留在王府。 他为何要收买她,以他的权势,只消拿捏住傅府,她自会乖乖地听命于他。 她垂眸,接过那钥匙,带着三喜往回走,三喜的手中,抱着她的脏衣服。 「小姐……王爷突然命奴婢取衣裳,不知?」 「方才我不小心弄脏了衣服,是我让王爷找你取一身衣裳的。」她和姓元的之间发生的事情,无法向外人诉说。 「原来是这样,吓死奴婢了……」三喜还以为……不过想想也不可能,小姐身上还有小日子呢。 芳年的心有些乱,任谁重活一世,还要落得前世一样的命运,都会开心不起来。前世里她终老在裴家的后宅,这一世,难不成还要老死在这王府后院? 那么,老天何苦让她重活一世。 临近西库时,她看了一眼比邻的东库。把钥匙交给三喜,三喜上前打开了库房的门。 里面堆满了大小不一的箱子,打开一看,璀璨的奇珍异宝,华美的锦缎丝绸晃得人眼花缭乱。三喜瞠目结舌,手里的衣服差点掉下来。 「小姐……这些随便取吗?」 芳年眼睛眯着,姓元的想收买自己,这血本是不是下得太大了。 他到底在耍什么心眼? 她命三喜把箱子关上,锁门出去。三喜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好东西,有些回不过神,愣愣的,眼里有遮不住的喜悦。 回到玄机院,三喜收拾拿回来的衣服,放在盆子里要去洗。突然她提起一件白色的男子长袍,看向芳年。 芳年轻咳一声,「许是我拿错了。」 「那……小姐,这个怎么办?」 「一并洗了吧,洗好后送去悟禅院。」 四喜的眼神闪了闪,小姐在悟禅院换了衣服,衣服里夹杂着王爷的外袍,难道两人发生了什么事? 不仅她这般想,就是方才没有起疑的三喜,现在也开始怀疑。 芳年被自己的两个丫头看着,略微不自在,好像是被人捉奸的感觉。她把恼怒都算在姓元的头,越发的气恼他。 「不过是拿错了,我身上还有小日子,你们莫要胡思乱想。我还是那句话,在这王府内院,我们过自己的日子就行。」 「是,小姐。」两个丫头微微有些失望,虽然她们是听自家小姐的。可是哪个做丫头的,不盼着自己主子得宠。 芳年自知此事无法与她们细说,遂撑了一下额头,道:「我有些乏了,想小憩一会。」 她确实有些累了,惊惧相交,还失了血。这会觉得自己心神俱疲,就想休息一下。 三喜四喜见状,服侍她上床。然后三喜去洗衣服,四喜退到内室外面守着。 芳年躺在床上,仔细地回想着方才发生的事情,推敲着他话里的每一个字,越想越是心乱如麻。 迷迷糊糊间,她睡着了。 第十二章 梦里的她,像是被人拉着奔跑,她急得想大喊,叫那人停下来。可是她发不出声音,那人回头,温柔地冲着她笑。 是裴林越。 她想挣脱他,今生今世,她不想和这个男人有半点的瓜葛。 突然,另一个男人出现,把她从裴林越的手中抢过去,紧紧地搂着。她闻到了清冽的冷香,抬头看着,果然是姓元的。 不知怎么的,仿佛又回到了刚才的屋子,她被男人压在身下,他冰凉如玉的唇覆着她的唇。两人的身体紧密交叠着。 她的心底深处,漫起一种陌生的感觉,身子微颤着,竟不由自主地迎合着他。她的身体在发热,心像被火烧着一般,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想把身子紧紧地贴着身上的男人。 突然,身上一轻,她无比失望地睁开眼睛,就看到床顶的纱幔。 她慢慢清醒,暗骂自己做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梦。纵是未曾经人事,也能猜出方才她做的是什么梦。 少女思春,梦里见郎。 可她都活过一世,七老八十的人,怎么被人一撩拨,就无羞无耻地发起梦来。若是被姓元的知道,还不知怎么取笑他。 长夜漫漫,她一个深宅妇人,自是做过类似的梦。那些梦中的男子大多看不清长相,面目模糊。 方才的梦,却是清晰无比,他清冷如玉的脸,连神情她都看得一清二楚。她甚至能回味到,他唇齿间的气息。前世里,她那般倾慕裴林越,都没有做过与他相关的荒诞梦。 她的头侧向外面,看着紧闭的房门。 「嬷嬷你慢走。」外面传来四喜的声音。 她开口唤着,「四喜。」 四喜进来,手中托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是一个白瓷汤盅。 她把盘子放在桌上,上前扶着芳年靠坐在床上,「小姐,你醒了,刚才白嬷嬷送了一盅血燕过来,你趁热喝吧。」 四喜用手试了试汤盅外面的热度,觉得刚刚好,就把盘子端到芳年的跟前。芳年端起汤盅,用汤匙小口地喝起来。 「小姐,听白嬷嬷说,这是王爷亲自吩咐的。」 「……咳……」芳年呛了一下,四喜忙递帕子,她接过,擦拭着嘴角。心道姓元的还算有些良心,知道她今天流了血,特命人炖血燕给她补血气。 汤盅见底,四喜有眼色地把它撤走。 芳年觉得睡过一会,喝了一碗汤,精神好了许多。但人有些懒,就靠在床头,也不起身。 脑子里莫名地冒出他的话,他话里的霸道,语气中的占有感,令她的心为之一颤。 她垂着眸,盯着自己的手指出神。 四喜送盘子去厨房回来,看到自家主子发呆,轻声地问:「小姐,你怎么了?」 「无事,想事情入了神。」 「小姐,方才奴婢听白嬷嬷讲,说成家二小姐被召进宫里,封了玉妃。」 「何时的事?」芳年诧异,上午十王妃才说到陛下提到了成玉乔,怎么就封了妃? 「奴婢听说,就是今天的事。」 陛下的动作可真够快的,色胆也大。为了美人,竟是不管不顾了。 「那是她的福气,或许她本就应该有当皇妃的命。」成玉乔前世就是玉妃,这一世中间虽有波折,到底还是和前世一样。 她真想看看,没有了自己,裴林越会牺牲什么来证明自己的情深义重。他眼下没有婚约在身,会不会痴心到为心上人终身不娶? 四喜见她不气反笑,倒有些摸不清自家主子的想法。 「小姐……成二小姐成了玉妃,会不会对你不利……」 芳年心沉了一下,以成玉乔的为人,得宠后必会对付自己。但她现在也不是软柿子,无论真假,在外人眼中,自己还是七王正妃。对方想要谋害她,没那么容易。 这一世,成玉乔既然还是进宫,那么,下场就不会变! 四喜见自家小姐真的没有放在心上,暗想着宫里的妃子多了去,玉妃新人进宫,忙着争宠都来不及,哪有功夫对付自家小姐。再说自家小姐现在可是七王妃,岂是别人想怎么样就能能怎么的。 她把心放下,近身服侍主子起身。 芳年穿戴好,忆起那梦里的荒唐,有些气自己,同时气姓元的。见三喜进来,命她去悟禅院告个罪,说自己身子不适,晚上就不去那边用膳。 没有多久,三喜回来了。 「小姐,奴婢和安总管说了,安总管说王爷不在府中。」 姓元的怎么又出去了,芳年暗自纳闷着,并未细究。他不在也好,她正好不想面对他。 孝善寺中,最幽静偏远的一处院子里,桌子的两边盘坐着一僧一俗。 老僧自是慧法大师,他对面坐着的是元翼。两人中间的棋盘上,黑子白子紧紧地绞在一起,难舍难分。 不到一息香,慧法大师抚须含笑,「元施主,你输了。」 「大师棋艺高深,本王输得心服口服。」 「元施主过谦了,世间纷扰烦恼多,你不过是心绪乱了。」 元翼修长的手指拔弄着黑子,冷峻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大师慧眼,本王确实心乱了。」 慧法大师目光如炬,暗藏看透尘世的睿智,闻言不禁深深地看他一眼。只见他天庭光霁,像是亮堂了许多,原本死气沉沉的面像,现了生机。 「乱了才能拔正,不乱不变,不变不破,不破不立。万物有因皆有果,看似乱相,实则是混沌初开,天变星移。元施主不必纠结烦恼,循着本心方是大道,阿弥陀佛!」 「本心?」元翼轻喃着,他现在的本心是什么,是想和那女人做真正的夫妻。即便是不能,也不能让她离开自己的身边。 内心的深处那无法宣泄的情绪,差点令他丧失理智。他害怕不受控制的自己,又忍不住被那女人吸引,所以他的心乱了。 「大师,若本心受阻,该当如何?」 慧法大师又念了一遍阿弥陀佛,他虽不是世间人,却知世间事。七王爷新近娶了妻,是那位看不透面相的傅家三小姐,莫非变相由此而生? 隔江望月的毒无药可医,纵使两人有情,也成不了神仙眷侣。 「元施主,佛说轮回,人有生死。然老衲以为,世间事世间了,人在世间生,才了世间情。你体内之毒无解,切不可轻动杂念。」 元翼冰冷的神色寒霜更甚,佛经现在已不能压制他的不甘,「不知大师可听过上古有一神药,名唤活人参?」 慧法大师的眼睛亮了一下,点头,「元施主从哪里听说的,此药极为神秘,世间所知之人甚少。老衲也是听仙去的师父偶尔提及,称它是世间第一神药。然而存世之人没人见过此药,老衲多年来遍寻孤本医书,都无此药的记载,不知是真是假。」 「敢问大师,若有此药,是否能解本王体内之毒。」 「老衲不敢断言,上古确有传说,那药能医白骨,解百毒。但真假如何,无人知晓。想来即便是不能解毒,对人的身体也颇多益处。只是此药生长之地极为隐秘,千百年来都未曾现世,想找谈何容易。元施主若是能抛却世间杂念,活上百年并非难事,何苦执着红颜情爱。」 「此前,本王亦是那般想的。」元翼放下手中的棋子,眼眸低垂。 第十三章 慧法大师抚着须,默然不语。他不是尘世中人,不能体会男女之情。但自古以来,不凡许多惊天动地的男女故事,想来其中之人,是宁愿舍命相求,求得一有情人,死而无憾。 「若说那药,老衲记得师父曾提过一句,说是长在极地阴寒之处。师父年轻时,曾云游四海,遍寻过一些阴寒之地,均一无所获。关于此药的记载,千百年来已失传,不知它长相哪般,有何特征,寻起来极为不易。元施主倘真要寻,不如多找一找寒地,或许有幸得见。」 「多谢大师相告。」元翼起身行了一个佛礼,「叨扰大师,本王告辞。」 慧法大师目送他出了院子,松竹般的身姿消失在院角。他转目看着桌上的棋子,轻轻地叹息一声。 元翼没有回到自己的住处,反倒是朝后山走去。后山风大,把他的袖摆吹得鼓起。 山崖之处,峭陡嶙峋,目光所及之处,多为落尽叶片的树木。他立在崖边,忆起那日夜晚。他就是把那女子丢在此地,无情离去。 若她是活人参,是否真的要吸尽她体内的鲜血才能解他的毒?国师府里抬出的女尸中,隐一探出了死因,她们全是血尽而亡。 国师要找的人,应该就是她。 如果真要这般,他解毒的意义何在? 山风萧瑟,断崖峭壁,他一人孑立,如遗世仙人。他冷漠的面容,清俊的眉眼,紧抿的薄唇,还有那周身散发出来的孤寂,令人望而生畏。 但有人是不怕的,后面的路上,一位朱色莽袍的男子走来。 「七皇兄,皇弟我一猜就知你在这里。」 元翼回头,看着他。 他几步近前,夸张地看了一眼崖底,露出害怕的神色,「这个鬼地方,生生吓死个人。七皇兄你怎么偏爱这样的地方,真是弄不懂你这喜好。」 「你来这里做什么?」 「无事,想找七皇兄说说话,上次你把我拦在门外……」 元翼清冷的眼神沉了一下,十王爷立马闭嘴,脸色正经起来,「七皇兄,昨夜里玉妃一进宫,就被陛下临幸了。」 「你来就是说这个?」 「当然不是,」十王爷连连摆手,他不过是略提一下,想那成玉乔也算是七皇兄的妻妹。 「是皇弟听说南蕃国那边有些异动,陛下决定送公主去和亲。」十王爷说到这里,语带讽刺,「南蕃那么一个小国,自前几年七皇姐去世后,就一直蠢蠢欲动。眼下宫里有三位长成的公主,倒是解了燃眉之急。」 晟帝的膝下,公主有十八位,皇子有二十一位。大公主今年十八,大皇子也有十六岁了。 「七皇兄,若是陛下命人送嫁,皇弟会请愿自荐。」 「也好,你的王妃孩子怎么办?」 十王爷的嘴一咧,他就知道七皇兄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送亲是假,他的目的是远离京中,奔赴边关,谋得容身之地。 「自是一起去的,我已安排妥当,不会让陛下看出来的。」 其实即使看出来,陛下都不会说什么。他只顾自己享乐,享受华服美人,左拥右抱。至于这江山,自有国师看着。 「走了也好,大皇子已长大,想必宫中要开始新一轮腥风血雨。」元翼越发的冷然,这天下,公主们可怜,身不由己,但还能保命。而皇子们的不幸,却是命不由己,死生由人。 「这正是我想避开京中的原因。」十王爷悲愤着,按照他们当初的情形,国师若是选中了继位之人,那么可能阻碍的皇子都会一一清除,而公主们,则要开始她们的使命,和她们的皇姑们一样,远嫁各国。 眼下,皇子公主们陆续在长大,恐怕那一天不远了。 「七皇兄,你说他什么时候会死,他不会真的成了精,要活上千年吧。」 十王爷口中的他,指的自是国师。 「不知道。」 「哼,管他是什么东西,本王就不信,我活不过他,还有我的儿子,儿子不行,还有孙子。一代代地接下去,总有人能看到他死的时候。到时候本王的遗命就是后世子孙中,无论谁见证了他的死,立马到我的灵前告慰。」 元翼看着他,他的想法竟是和父王不谋而合。父皇选中的人是自己,于是给自己下了隔江望月的毒,就是想自己活得久,能看到国师的死期。 他们元氏皇族,何其可悲? 「我们于他而言,不过蝼蚁。你万事小心,不可轻举妄动。」元翼叮嘱自己的皇弟,皇弟举家离京,国师是不会管的。若是皇弟做了什么其它的,以国师的狠辣手段,一抬手就能血洗他一家。 「……七皇兄,我知道的。只是我这一走,京中只剩你了,你也要保重。」十王爷眼眶开始泛红,「我想我们应该能看到那一天,皇兄有没有发现,这几年他老得快了。」 自小,在他们的印象中,国师一直都是一个模样,三十来岁的样子,阴沉沉的。这两年看着像四十岁了,许是该老了吧。 元翼反手拍着皇弟的肩,眼睛微眯着,他说得没错,那人确实开始老了。 若是自己猜得不差,这就是那人开始大张旗鼓地寻福星的原因。他怕是急了,从以前悄悄地寻人,到现在打着举国选秀的名号,就是想寻出延年续命的人。 「七皇兄,我觉得那人许是在练什么邪功。你看那些疑似福星的秀女们进了国师府,一个个的就死了。或许他就是用女子练功,想让自己长生不老。」 「他无论做什么,你不可窥探,万一……」 「我知道的分寸,只是这般想的,哪敢去探国师府,那不是嫌命长了。」十王爷说完,自嘲一笑,「七皇兄,你说历朝历代,有没有像我们这般窝囊的皇室?有时候我特别同情陛下,你看他就像一个傀儡。国师把他扶上皇位,他除了能吃喝玩乐,与女人寻欢,还能做什么?生了一堆的孩子,到头来,能活下来的又有几个?」 自古至今,哪有他们这样的皇室子孙?那人扶父皇上位,为的不就是把控整个王朝吗? 元氏皇族,在他的眼里,恐怕什么都不是。要是他愿意,皇族可以是姓方的,也可以是姓常的。 「回去吧,好好安排。」 「我也就是在皇兄面前说说,等以后离京了,怕是连说的人都没有了。」十王爷脸色惆怅,面色不舍。 元翼冷然,手从他的肩下抽开,背在身后,迎风而立。 十王爷看着他,比起自己,皇兄活得是不是更难一些?不知从何时起,皇兄变得越发的清心寡欲,沉迷佛经。 他的眼眶有些湿,狠了狠心,转身离开。 在他看不到的时候,立在崖边的元翼紧攥着拳,目如寒冰。 崖底的雾气不散,遮盖着隐藏其中的秘密。 元翼站了许久,约有一个时辰,才慢慢往回走。 越近寺里,那股香火气息越浓。这里,倒是避世的好地方,之前的自己不就是常年居住在此,抛却杂念,不管前程,不问世事。 他抬脚,迈进寺中。三两的沙弥在忙碌着,有人在打扫,有人匆忙走过。 不远处的树下,有一个小沙弥在扫落叶,见他走近,慢慢抬起头。 第十四章 小沙弥的脑袋光溜溜的,像是新剃的度,他似乎忘记自己已是出家人,朝元翼行了一个礼,唤道:「见过七皇叔。」 元翼眯着眼,认出他来。 竟是惠妃所出的二皇子,元笙。 「什么时候的事?」 小沙弥苦笑,「小僧昨日进寺的。」 元翼看着他,不过十五岁的样子,若是生在历朝的皇家,都应该是一位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尊贵少年。 「是你母妃的意思?」 「是的,母妃说过,佛祖慈悲,能保小僧长命百岁。」 出了家,他就不是皇子,就不会挡别人的路,说不定能活下来,拣一条命。 惠妃用心良苦,比其它的妃子有先见之名。 「你母妃是个明白人,你好生在寺中修行,佛祖会保护你的。」 元翼说完,朝另一边走去。 小沙弥在他的身后,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远去的身影似乎顿了一下,黄昏之下的寺庙,如方外净土。他高大修长的身姿沐浴在光晕之中,仿若救世的佛祖。 这般景象在元笙的眼中,刻骨永恒,再难忘却。 七皇叔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是他愿意保住自己吗?母妃说得没错,能活下来的七皇叔和十王叔两人,当年固然因为年幼侥幸逃过一死。但这么多年来,没有惹怒国师,依旧尊贵地活着,足见他们城府不浅。 母妃在赌,赌赢了自己能留一命,将来的事情说不准。若是继续在宫里,等国师准备立太子,那么和大皇兄离得最近的自己,无疑是最先清理之人。 可怜宫里的许多人都没能看透,皇兄弟们之间明争暗着,都想拼力争一争。 上一代皇叔们的血腥气还未散去,自他出生以来,母妃就担惊受怕。无论朝堂如何,宫里却夜夜欢歌,女人们云裳羽衣,弹琴献舞,变着法子取悦父皇。 父皇沉迷女色,何曾管过他们皇子公主们的生死。自打知道大皇姐要和亲,母妃就日夜不安,思来想去,唯有送自己出家一条活路。 他望着那走远的人,看着那身影径直出了孝善寺。 寺外,一辆马车停在那里,随从见主子出来,立马待命。 马车缓缓地离开孝善寺,元翼坐在马车中,闭目沉思。 回京的路上,流民遍地。因为天色渐晚,影影绰绰,一堆堆衣衫褴褛的人挤在一起,互相取暖。他们的身子瑟瑟发抖,瞧着分外的凄凉。 人堆中,有大人的喝骂声,有孩子的哭泣声。人人愁容满面,眼看着快要入冬,他们还是一身的单衣,吃了上顿没下顿,这天寒地冻的,可要怎么熬过去。 有些人用羡慕的眼神望着不远处,那里则是完全不一样的,随处可见临时搭建的草屋窝棚。三三两两的人坐在地上胡谝。 这些人虽然穿得破旧,好歹还算厚实,衣服上的破洞也都打上了补丁。许是刚刚混饱了肚子,竟有闲心胡吹胡侃。 「哎呀,你家姑娘就是好本事,听说在柳公子面前极有脸面,看看她刚才捎出来的吃食,喷香的面条,里面还有几大块肉。你们可是享了福了,可惜我们家的三丫头还太小了。」 说话的人不无遗憾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女儿,恨不得一夜之间让她长大成人,可以去侍候京里的公子哥们,讨得一些好酒好菜。 「你们家三丫头这样子可不成,太瘦了。我家丫头不是我吹,自小就养得好,要不是这场天灾……不过,你们家大丫头可是了不得,这进了宫,以后说不定会成为娘娘呢。」 「谁知道呢,你这一说,我心都提了起来。听说都死了好多人了……」那人似是想到了什么,隐下不说,脸色麻木。 刚才羡慕的人也跟着闭嘴,他们都是从外地流落到此的人。这些人,都是家里遭了灾,活不下去了,拼着命拖家带口的出来讨活路。 可眼见了到了邑京,进不了城。只好游荡在城外。家也回不了,眼下四处灾民遍眼,哪还有可去的地方。 他们这些人,家里凡是年纪相符的姑娘都进了宫,连个话都没传出来,也不知是死是活。他家的女儿虽是知道下落,却是连个妾都谈不上的玩意儿。这难民中的人家,但凡是家里有齐整些的姑娘,都卖的卖,送的送,卖女求荣,只为一口吃的,有什么好说道的。 他们眼巴巴地看着大路上的马车快速地驶过,猜想着里面住着什么人,必定是过着神仙都不换的日子。若是有一天,他们也能住大屋,坐马车,那是何等的滋味。如此想着,心又火热起来,盼望着女儿们能捎来更多的银财。 马车中的元翼耳力极好,那几人的谈话声,一字不差地传入耳中。 京外流民遍野,各地官员不作为。宫里却还在选秀,陛下仍日日欢歌,宠幸新人。 这样的江山,满目疮痍。为帝者,不顾社稷,为官者,不顾民生。他身为元氏子孙,竟无可奈何,何其可悲? 边关一有异动,朝中无人主战,文官们都盯着长成的公主,等着国师下令和亲。如此王朝,居然没有灭亡,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马车一路进城,戌时已过,城门紧闭。守城的士兵站在高高的城楼上只看了一眼,就立马下来开了城门。 一入城,仿佛两个世界,各家的酒楼花坊门前的灯笼红晃晃的,里面饮酒作乐的声飘出来,夹杂着女子的娇笑声。 马车中的男子脸色越发的冷,他冰冷的眼眸中,带着沉痛。 他们元氏皇族,愧对天下百姓,愧对那些一无所知的子民。 然他有心无力,这江山,不是他们姓元的,而是国师一人的。国师随意摆弄着他们,摆弄着满朝文武。 忠良空有凌云志,奈何君王自寻欢。 这表面的繁华之下,是多少的尸骨堆就。而不久之后,即便是这繁华,都会沾上浓浓的血腥之气。 近亥时,马车悄悄驶进了王府。府中平静如水,寂无人气。 安总管紧跟在主子的身边,躬着身子。 「王妃下午做了什么?」 「回王爷,王妃下午小憩过后,派人来寻王爷,说她身子不适,晚膳就不在悟禅院用了。老奴告诉她王爷您不在府中。接着王妃就一直在屋子里,并未出门,晚膳是在玄机院用的。」 「好了,你先去忙吧,本王想随意走走。」 安总管闻言,忙停住脚步,命随从们各自去忙。 元翼的脚步未停,一直走到玄机院的门口。轻轻地推门进去,就见主屋门廊下的灯笼亮着,屋子里漆黑一片。 他的心莫名就温暖起来,慢慢地朝主屋走去。 屋内的床上,锦被之下,是睡得香甜的女子。男人高大的身影立在床前,注视着熟睡中的她。 她睡着的样子,似乎十分的规矩,双手交叠在胸前,正面仰躺着,和她清醒时完全不同。 黑夜中他的神色难辩,幽深的眼一瞬不眨地看着她。她散开的青丝,她长翘的睫毛,微嘟的红唇。静谧的室内,他能听见她绵长的呼吸声。 倘若他的生,要踩着她的尸体踏足前行,那么,他宁愿不要。 第十五章 慧法大师说活人参生在极阴寒的地方,是否是传说有误,还是她身世可疑。至少傅家自前朝以来,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她母亲邢氏与邢家都不过是普通人家,从未出过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这样的她,怎么会是活人参? 他慢慢俯身,修长如玉的手指迟疑地从袖子里伸出,轻抚着她的脸。她的肌肤细滑如凝脂,软嫩嫩的。 一想到她会被人吸干血,了无生气地被人随意抛尸荒野,他就恨不得手刃那人。但是以他现在的功力,却不是那人的对手。 他眼下要做的,只能护着她,拼尽全力。 熟睡中的女子一无所知,不知他的窥探。芳年今日白天虽睡了一会,却仍旧觉得乏力,睡得极沉。 男子轻身翻上,合身躺在她的身边。 鼻息之中,都是她身上的淡香,幽幽入骨。他侧过头,凝视着的睡颜,原本空虚荒芜的心被什么东西填满,似有什么要溢出来一般。 什么元氏江山,什么父皇遗命,统统远去。他只想这样,静静地和她在一起,此生安稳。 他慢慢地闭上眼,手轻搭在她的身上,像环住她一般。 清晨,芳年睡饱了才睁眼,在被子里伸了一个懒腰。暗想着自嫁进王府以来,从没睡过这么好的,果然只要姓元不在,她睡觉都是香的。 她把头埋在枕头中,深吸一口气。 不对…… 她又吸了一口,这气息,怎么像是姓元的味道?她伸手一摸,外边的位置明显陷了一些,像是有人睡过的样子。 这怎么可能? 她坐起来,暗道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 这时候,三喜进来,欲言又止。 四喜也进来,一脸的探究。 芳年心一沉,低问,「有什么话就说?」 「小姐……你和王爷?」 「我和王爷怎么了?」 「没什么,奴婢替小姐你高兴。」说话的是四喜。 四喜这一说,芳年心里不好预感越发强烈,难道姓元的真的和她睡了一夜?她怎么睡得那么死,半点都没有察觉。 「王爷什么时候走的?」 「卯时,可没把奴婢吓死……」三喜拍着胸口,一脸的心有余悸。想到她早起一睁眼,就看到王爷从小姐的床上起身,吓得她心都跳出来,差点就尖叫出声。 芳年的心沉到了谷底,这姓元的是什么意思?他堂堂一个王爷,净干偷鸡摸狗的事。放着正经事不做,还学别人爬床。 她沉着脸起身,四喜眼尖地看着干净的床铺,有一点失望。转念一想,小姐身上还未干净。王爷既然能留宿,就不急于一时。 丫头们乐见其好,小姐是七王妃,若是真能得王爷的宠爱,总比一人守着空院子强。但芳年整个人都不好起来,姓元的举止越发的怪异,先是亲了她,然后偷摸上她的床,到底要做什么? 心里想着那人,脑海里不知不觉就现出那人的身影,直到那人出现在眼前,她还以为是眼花。 三喜四喜知趣地退出去,房间里只剩两人。 这下芳年不想忍了。 「王爷,恕我斗胆,我想我和王爷您必须得好好谈谈。」 「好。」他坐下,望着她。 她立着,双手置于腹上,行了一个礼,「王爷,您需要我的血,所以为了掩人耳目,我嫁进了王府。无论王爷您承不承认,我于王爷是有恩,对吗?」 「没错。」 芳年深吸一口气,他这哪里是报恩,分明是恩将仇报。 「王爷,您不觉得您对我,太过轻浮吗?」好歹她也是个未经人事的女子,他想亲就亲,想睡就睡,把她当成什么了。 「夫妻同榻,天经地义,何为轻浮?」 她再深吸一口气,他们不是真夫妻,要不要这般理直气壮? 「王爷,我们是怎么回事,别人不知情,你我还不是心知肚明吗?什么夫妻,那是骗别人的把戏,王爷您身子有病,需要我的血,而我迫于王爷的威名,才会同意。」 他淡淡的眼神看着她,深邃复杂。忽然站起,立在她的面前。 青玉般的手伸出,轻抚着她的发,「你在气什么?本王不会碰你,你把心放进肚子里。东库的那些东西全归你,你莫要再费心盘算如何填满你的嫁妆箱子。你还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本王无不满足你,你看可好?嗯?!」 他最后一个嗯字音拉得有些长,低沉惑人,竟然是情人般的呢喃。她的身子战栗一下,脸不自觉地仰起,望着他。 她的表情像见了鬼一下,脑子里嗡嗡的,要是现在她还看不出来姓元的是什么意思,那她就是白活了几十年。 可是,这怎么可能?姓元的怎么会…… 明明不久之前,他对她还是厌恶的,为何转变如此之快? 「王爷……」 「摆膳吧。」 他说着,快步走出内室。芳年怔在原地,若是她没感觉错,方才那男人是不好意思了? 她狐疑地跟了出去,安总管命人把早膳摆到了玄机院。 那男人坐在桌前,像在等她。 她觉得有些怪怪的,心不由得忽上忽下的,没着没落。像是有一丝窃喜,更多的是不敢相信。 元翼尽管脸色清冷平淡,内心却是波涛汹涌,不停地拍打着。他放置在膝上的手攥成拳,松开,捏住,松开。如此反复,冷峻清漠的脸凝重无比。最终垂眸,拿起筷子。 这一顿饭吃得味如嚼蜡,她都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不时用疑惑探究的眼神偷瞄他,他终是抬起眸,两人的视线撞到一起。她看不懂他眼底的情绪,暗沉沉的,只觉得害怕得想逃,慌乱别开眼。 她不知所措的样子,取悦了他,他的嘴角莫名泛起笑意。 直到饭吃完,他都没有说半个字,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她迟迟收不回目光,心头一片迷茫。 离开的那人彻底看不见,她才低眉收回视线。心里乱糟糟,竟是平生头一次看不清楚自己的内心。 若是这男人真的中意自己,那她该如何自处? 三喜收拾干净的衣物,把那件白色的长袍叠好,请示她。 「小姐……王爷这衣服怎么办?」 芳年看到那叠放在自己衣物上的长袍,桃红映雪白,色调相得益彰。想起两人曾经这般重叠在一起,在那浴池边,他修长的身子压着她……她的脸片刻染上红霜,咳了一声,「先放着吧。」 三喜和四喜两人交换一个眼色,各自忙活。 自己倾慕别人,和自己被别人喜欢,这感觉怎么差这么远?芳年托着腮,不停地回忆着自己前世爱慕裴林越的那阵子,都做了些什么。 越是比较,就越不太相信姓元的是喜欢自己。她纠结了半天,理不出一丝头绪,看了一眼正在收拾床铺的四喜,想着那人昨夜里睡在自己的身边,莫名心肝乱颤。 他今夜会不会还来?要是他今天还要睡在这里,自己怎么办? 她的脑海里不可抑地想到他或许会对她行那非礼之事,要真是他强来,以她自己的力气,哪里是他的对手。 带着这般忐忑的心,她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的。恐怕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一整天纠结的都是他会不会来,而不是自己要如何防范他来。只猜测着他会用强,却没有去想自己要用什么法子反抗。 第十六章 一直等到入夜,那人的身影都没出现,她才松了一口气。说不上是什么滋味,竟没有想象中的欢喜雀跃。 躺在床上,外面的枕头上还残留着男子清冽的气息。她深深地吸一口,觉得脑子清明了不少。 一夜辗转,梦里都是他的身影。他压着她,像是在一片竹林里,她闻到的都是竹子的清香,沁人心脾。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男人微凉的唇,还有他结实有力的臂膀紧紧地环着她。她扭着身子,像是很难受。 「你要什么,本王都给你。」男人暗沉的嗓声,诱惑着她。 她喘着气,只觉得浑身热得不行,渴望得到清凉的感觉。她想喊,想要凉快清爽,求那人脱掉自己的衣裳。 可是声音怎么都发不出来,她大急,醒了过来。 忆起梦里想求男人脱衣服的自己,她羞得把脸埋进被窝。深吸两口气,幸好是做梦,要是真的……可真是羞死个人。 第二天,她怕自己还胡思乱想,不敢呆着不动。索性无事,带着三喜,去了厨房。自那天姓元的命她亲自下厨,她敷衍了一回,再也没有来过厨房。他似乎像是忘记一般,从未追究。 厨房的几个婆子见到她,马上丢下手中的活,上前行礼。白嬷嬷热切地询问着,是否有什么吩咐。 「无事,我就是来看看,今日午膳准备做什么?」 「王妃要是有什么想吃的,只消命三喜姑娘来知会一声,奴婢立马准备。若是不常见的菜色,提前一天告知奴婢,奴婢好早做安排。」 「捡着新鲜的东西,随便来几样菜吧。」芳年并没什么大胃口,四处走走是散心,以免自己呆着想一些乱七八糟的。 她就是最近想多了,才会接连做那些个羞死人的梦,而且梦里都是姓元的。她和姓元的自打相识,他就一直是讨厌着她的,她自己也不喜他。可偏偏姓元的不知犯了哪门子邪,像是喜欢上了她,她莫名奇妙的就受了影响。 这都是些什么破事! 下人厨房那边的屋里出来一个人,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芳年认出来,正是那心悦园的小厮贵喜。 贵喜看到她,忙上前行礼。 芳年摆手,示意他起身去忙。 等他人走远,她像是不经意地问道:「那心悦园现在只剩刘伯和贵喜两人吗?」 「回王妃的话,正是如此。」 「那原先服侍前王妃的人都去了哪里?」芳年淡淡地问着,看了一眼白嬷嬷。 白嬷嬷是府里的老人,又是个人精,哪里听不出新王妃是变着法子在打听前王妃的事情。她有心想在新主子面前卖个好,自是知无不言。 「回王妃的话,前王府在世时,心悦园里的下人有二十几个。前王妃故去后,王爷把陪嫁来的人都送还给了陵阳侯府。那里现在就只有刘伯和贵喜两人守着,打理清扫。」 芳年不说话,依旧用淡淡的眼神看着她。她又道:「前王妃不爱出门,她身边的丫头倒是爱打听,无非是关于王爷的喜好。王爷性子冷,极少去心悦园。」 白嬷嬷边说着,边小心看着芳年的脸色,见她脸色平静,暗道新王妃好城府。自己说得这么明白,王妃半点没有喜形于色,可见心机了得。 芳年心里想的却是,也不知他痴情的传言是怎么传出来的。就凭两人分院而居,还有白嬷嬷的话,就能想到所谓深情,都是假的。 莫名的,她觉得理当如此。那男子性子极为阴睛不定,不像是情深不忘之人。 「王妃……那心悦园,自前王妃死后,被王爷列为禁地,不许人踏足半步。」白嬷嬷卖了好,怕芳年想去心悦园一探,忙出声提醒。 芳年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多谢嬷嬷提醒。」 「不敢当王妃的谢字。」白嬷嬷忙躬着身子,头垂着。 「你们忙吧,我再随意走走。」芳年说着,带着三喜离开厨房。 主仆两人走着,无意间又走到上次偶遇七王爷的地方。芳年望着那棵大树,当日,那男人就是站在它的下面,孤冷不似凡人。 那天他口中的禁地,原来就是心悦园,倒真是出乎她的意料。不知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他为何要派人守着那里,不许别人踏足。 她皱着眉,怎么想都猜不出原因。 接下来的几天,她都没有再见到那男人。他不在府里,她并没有轻松好过,反倒是觉得做什么都不对劲,连东库的好东西都提不起精神去挑。有好几次,她竟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悟禅院,待看清地方,暗骂自己得了失心疯。 三喜见状,私下探了安总管的话,才知王爷不在府中。 芳年听到她的话,吃点心的手停了一下。起身用帕子擦了擦,「我和你们说过,我只管过自己的日子,王爷的事情,和我们无关。」 三喜张了张嘴,低头应声是。 四喜立在一边,跟着低头。芳年轻叹一声,她心事重重的模样,难怪贴身的丫头们会把自己往其它地方想。这样的自己,的确不太妥当。 她拍下手,招呼她们,「走吧,我们去东库挑些好东西。」 三喜四喜欢快起来,跟着她去了东库。主仆三人挑了一下午,共挑出来满满一箱子珠宝首饰和绸缎,高高兴兴地命玄青玄墨抬去玄机院。 一直到第四天,七王爷还没有回来,傅府那边却有信送来。安总管把信带到玄机院,看着信封上面的字迹。芳年认出是父亲写的,急忙拆开。 只见信里写着,傅芊娘要嫁入左将军府,要是她有空,就请两天后回娘家,替堂妹送嫁。 她手捏着信,皱着眉。傅珍华才是应该嫁进左府的人,怎么换成了傅芊娘。这里有什么古怪,莫不是傅芊娘使计抢了亲事,或是傅珍华设计推了亲事? 搁下信,她叫来安总管。 「过两天我想回一趟娘家,不知王爷临走前有什么吩咐?」她可是记得姓元的说,自己哪也不能去的,这般问安总管,是想知道姓元的有没有叮嘱过什么。 「王爷命老奴们一切听王妃的,王妃回傅府需要备什么礼,老奴去安排。」 「我大伯家庶出的堂妹要成亲,你看着准备吧。」 芳年长松一口气,姓元的倒还算有些良心,没有拦着她出门。 到了那一天,他还没有回府。她带着自己的丫头,坐着马车回了傅府。快到举业巷时,马车停了下来。 四喜在外面轻声道:「小姐,前面被人堵了道,奴婢看着像是柳公子。」 又是柳公子,芳年暗想着,心里泛起淡淡的厌恶。 就听到旁人哄笑的声音传进来,「柳公子,你看看这些,可都是水灵灵的大姑娘,你好歹挑几个,做做好事。」 「唉,最近本公子做了太多的好事,我的府里都快吃不消了。这些个姑娘也是可怜,若不是本公子,怕是全家都要饿死了。既然你们这么说了,少不得本公子再行个善,带几个回去吧。」 「柳公子……选奴吧……」 「选奴吧……奴家会侍候人……」 几个女子的声音争相响起,有男人开始起哄,邪笑着询问那女子如何会侍候人。女子嘤嘤地哭了两声,声音婉转娇媚,听得男人们笑声越发的大。 第十七章 芳年的眉头皱得更深,从前只听说柳公子强抢民女,现在是怎么回事,听着竟像是那些女子抢着进柳府。 好大一会儿,四喜贴着车帘道:「小姐,奴婢问了,这些女子都是进京的流民。有人专门干这营生,来挑人的不止柳公子,还有其它大户人家的公子和管事。」 原来如此。 芳年都有些想不起,当年是不是也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那个时候,自己满心都是裴林越,哪里会管京中是什么状况。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听着像是卖身的女子们都被领走了,路才通了起来。那些女子们欢天喜地的声音刺痛了她的心。这世道如此艰难,比起她们,自己前世虽无男人的疼爱,好歹锦衣玉食了一辈子。若是再怨天尤人,怕是连佛祖都看不下去。 马车转入举业巷,很快就到了傅府。 进府先是见了父母,傅万里看到女儿回来,自是高兴不已。他身边的邢氏十分激动,一把就拉过女儿不撒手。他们送信去王府,没想过能把女儿请回家。 眼下女儿回家了,说明在王府里过得还是不错的,至少该有的体面,女儿还是有的。 芳年没有着急问亲事的内情,看府里并不喜庆的气氛和娘的表情,就能猜出一些。母女俩稍一收拾,就去怡然院给老夫人请安。 看到芳年,老夫人原本阴沉的脸露出笑意,招呼着芳年坐到身边。 她拉着孙女的手,左看右看,比上次回门时气色好了许多,心里欣慰不少。拍了拍孙女的手,「今日你四妹妹出嫁,你能回来,祖母十分高兴。她嫁得急,府里现在乱糟糟的。」 这为何嫁得急,芳年不用问,都知道有内情。 「你们姐妹很快都要出嫁,难得有相聚的时候,你去看看她们吧。」傅老夫人没什么精神,一个孙女嫁得急,另一个孙女也急急出嫁。叫别人如何看傅家,又是如何谈论的,不用去打听,她都得猜得到。 原本亲事是珍姐儿的,左家的二公子随母亲来做了一次客,就无缘无故地闯了芊姐儿的房间,恰巧芊姐儿正在换衣裳。 出了这样的事情,芊姐儿寻死觅活的,珍姐儿出来求情,愿让出亲事。 好在左夫人大义,没嫌弃芊姐儿的出身,同意了亲事,这桩丑事也就一床锦被蒙住,成了好事。 未免夜长梦多,仓促成亲。 芳年去了傅芊娘的院子,珍华和茜娘都在。傅珍华半点不伤心的样子,还在挑剔芊娘身上的嫁衣,嫌弃绣花粗糙。 她这样子,芳年一看,就明白此事与她脱不了干系,许是她亲自促成的。 至于原因,不难猜。成玉乔进了宫,裴林越断了念想,她怕是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 茜娘看到芳年,自是欢喜。芳年不欲和两个堂姐妹多说,添了妆,拉着茜娘的手就要离开。 傅珍华看着芊娘手里的镶珠流翠金簪,酸了心,「芳妹妹,这当了王妃出手就是阔绰。怎么一来就走,是怕我们沾了你王妃的光吗?」 「大姐这话说得,我都不知如何去接,我不是怕大姐难堪吗?上次我回府时,明明白白听祖母提过,和左家议亲的是大姐,缘何变成了四妹妹,可是有什么隐情?」 傅芊娘的脸一白,把手中的金簪拢进子里,伸手扯了一下傅珍华的衣服。 傅珍华憋着气,扭头哼了一声。 「三姐姐,大姐只是心情不好。其实这亲事哪有什么隐情,两家人议亲,长辈们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许是觉得左家二公子不是嫡长,与大姐不太相配,所以……」芊娘解释着,踩低左家抬高嫡姐。果然她话一出,傅珍华忿然的脸色渐被高傲之色代替。 芳年似笑非笑地看着芊娘,左家二公子虽不是嫡长,配傅珍华一个四品官家嫡长女却是够的。而她一个庶女,能嫁给将军府的嫡子,无疑是高攀。 「既然如此,就恭喜四妹妹得偿所愿,也希望大姐将来能心想事成。」芳年不想说太多,再懒理她们,和茜娘一起离开。 傅珍华高傲的模样有些端不住,芊娘不露痕迹地按着她,「大姐姐,不可……三姐现在是七王妃。」 何况傅老夫人下了死命令,不许她们乱说半个字。 傅珍华恨急,只能用毒辣辣的眼神,盯着她们离开的背影。那纤合有度的曼妙身姿,还有那在日头下璀璨夺目的五尾凤钗,刺得她目眦欲裂。 「大姐姐,三姐就是空担了名份,七王爷哪里看得上她。你没见上次她回门时,那脸色……你想想裴公子,何等的谦和如玉,待你嫁进裴府,只有她羡慕你的份。」 「你说得没错。」傅珍华回过头,看到庶妹身上红艳艳的喜服,心里老大的不痛快。好在庶妹说话还算好听,想那左二公子是自己不要的,她巴巴地求去,还喜不自胜。 如此一想,心里受用不少,高傲之色又起。 「你要记住,你这门亲事是怎么来的。要不是我,你哪里能嫁给将军府的嫡子。」 「大姐,芊娘早就说过,以后但凡大姐有差遣,芊娘莫敢不从。」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够了。」傅珍华恨着声,目光投向外面。 芊娘在她的身后,脸上泛起嘲讽,很快消散不见,低下头去。 一路上,茜娘小声地说了前因后果。芳年心道果然,怪不得祖母脸色不好,她们竟能想出这般下作的法子。若是左将军府里不同意,两家不仅结不了亲,芊娘一个庶女的身份,只能当个贵妾。 不过想来那样的结果是她们知道的,芊娘只要富贵,便是做贵妾,也是愿意的。 她比较奇怪的是左府的态度,按理说左二公子是将军府的嫡次子,万没有娶一个庶女的道理,而且还是被算计过的。 左府打的是什么算盘,倒叫人瞧不出来。 姐妹俩一路说着话,得知茜娘的亲事定下,芳年由衷的替她高兴。把她送到院子后,折身回了父母的住处。 邢氏也从怡然院回来了,正立在门口等女儿。 芳年见到,加快步子,「娘,外面冷,快快进屋。」 母女俩亲亲热热地说着话,下人们有眼色地摆好点心。明日才是出嫁的正日子,今日多是相熟的宾客上门贺喜。 出嫁的是大房的女儿,自有卫氏张罗着。邢氏躲个懒,抽身来陪自己的女儿。想着女儿出府一趟不容易,越发的珍惜。 她盯着自己的女儿,看得尤为仔细。见芳年脸色尚佳,不像是受苦的样子,倒是放心了一些。 然女儿行走坐姿,都是未经人事的模样,怕是和七王爷还未圆房。她一面难过着,一面为难着,竟避开此事,没有开口询问。 「我听二姐说,芊娘这亲事,有些不太光彩。」芳年也怕娘再问起房事,主动提起大房的亲事。 邢氏的面上立马就沉了,大房太不像话了。竟由着珍姐儿和芊姐儿胡来,若是传扬出去,傅家所有的姑娘名声都会受损。 「你大伯母和珍姐儿还不死心,眼睛就盯着裴家。这事啊,要不是左夫人明理,允了芊娘为正妻,怕是咱们家姑娘中要出一个妾了。「 第十八章 一个四品大员的女儿,纵是庶出,都没有做妾的道理。嫁个小官之家当正妻,绰绰有余。 那杨姨娘是被富贵迷了心,自己做了一辈子的妾,苦还没受够,居然还愿意女儿去给人当妾。 「笑贫不笑娼罢了,娘你最近有没有听到外面的风声,灾民遍地,卖儿卖女的多了去。」 「可不是嘛。」邢氏长叹一口气,「原本你祖母是要施粥的,可整个京里居然没有一家出来牵头。派人一打听,才知道灾民太多,明年的光景未知,各家都捂紧粮库,不敢轻易出手。」 大难之年,人人自危。 莫说是世家,就是宫中,都没有半点动静。陛下何曾有安抚流民的圣旨,除了大张旗鼓地寻找福星,什么恩施都没有。 「我听你爹说,京外……多有乱事,都被压了下来。」 这样的朝廷,民不反才怪。芳年暗道,想着姓元的几日没有回府,不知是否与此事有关。 她想起一事,好像前世从这个时候起,宫里的公主们就开始陆续和亲。恐怕不仅朝野不稳,边关同样是不太平的。 不仅如此,皇子们很快就要开始死的死,亡的亡。陛下连自己的骨肉都护不住,何谈护住天下百姓。 「依女儿看,不仅外头不太平,幸许京里也没多少安生日子过。你劝着些爹,朝中的事情万不可掺和,明哲保身最要紧。」 邢氏点头,她听自己夫君感叹过,说大皇子渐长成,朝中人心惶惶,担心陛下还是皇子时的事情再次发生。 「这个娘省得,你今日回来,王爷可知晓?」 「他自是允了的,但过夜是不能够的,女儿今日要赶回去。」 「你能来就行了,何必亲自送嫁。」邢氏心疼女儿,怕女儿难做。 芳年点头,她和傅芊娘的情份不深,原就没打算过夜。 等用过午膳后,她再次去了怡然院,向傅老夫人辞行。 怡然院内,傅老夫人正在见客。芳年进去,先是认出裴老夫人。她微一失神,裴老夫人是裴家所有人中,对自己最好的。若不是老夫人,自己哪能掌握住裴家的中馈。 「芳年见过裴祖母。」 「快快起来,王妃行礼,臣妇不敢当。」裴老夫人站起来相扶,屋里的另一位老夫人起身向芳年行礼。 芳年这才看到屋内还有一人,和自家祖母年岁差不多,衣着富贵,朱红锦纹绣福褙子。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满脸严肃。 她认出这位老夫人,前世里曾有过几面之缘,却是唐国公府的韩老太君。心里正纳闷着,不知这位老太君怎么会登自家的门? 韩老太君暗自打量着她,「老身一见王妃,就觉得喜欢。许是你和玉秀有缘……你叫玉秀一声姐姐,若是不嫌弃,也唤老身一声祖母吧。」 芳年原本含笑的脸淡下来,当着她的面提起成玉秀,这老太君不会是专程来傅府寻她的吧? 她不说话,就那么看着韩老太君。成家和唐家一样,都想用成玉秀压自己。且不说自己不是真正的七王妃,就算是,姓元的从未提过前王妃,未曾命她在前王妃灵前行过礼,这声姐姐,她无法叫出口。 傅老夫人原先还奇怪着,她与这位隔房的堂姐多年不曾走动,自己庶出的孙女成亲,这位堂姐怎么会上门贺喜。现在听对方故意提起前七王妃,还说什么姐姐妹妹的,心知必是专程来敲打芳姐儿,当下心里就不乐意了。 「老姐姐,咱们两家的姑娘,能同样侍候过王爷,是她们的福气。你今日能来,我这心里实在是高兴,待会你可得留下来,我们再好好聊聊。」 「祖母既然有客人要招待,孙女就不打搅了,就此向祖母辞行。」 裴老夫人觉得颇对不住芳年,芳年是她看中的孙媳,无奈孙子铁了心要退亲,她是半点法子都没有。本想着好好和芳说说话,开解心结,见她急着走,忙问道:「王妃这就要走?」 「正是,府里事多,不敢离开太久。」 「王爷的事情要紧,你是王府正妃,哪能随意离开。芊娘能得你这个王妃姐姐还添妆,是她的福气。」傅老夫人感慨着,催促她以莫要误了王府的正事。 韩老太君面色黑着,这老妹子当着自己的面,一口一个正妃的,是怕别人不知道吗?她孙女再是王妃,那也是填房,在玉秀面前是要执妾礼的。要不是玉秀走得早,这等好事哪能轮到傅家。 「王妃事事以王爷为重,是个贤惠的。前日老身进宫,还听玉妃提起过,说与王妃您颇为投缘,竟不想是王妃嫁进了七王府。我们家玉秀走的早,这么多年,王爷守得实在是清苦。要是玉秀泉下有知,知道王爷现在身边有你侍候着,必会感谢你的。玉妃和她姐姐感情最深,最是知道玉秀的想法,她与老身说起王妃,那是赞不绝口,还想着什么时候召你进宫说说话。」 「王爷是我的夫君,侍候他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是我的份内之事,何需别人的感谢?玉妃娘娘厚爱,若真是娘娘哪日召我进宫,正好,我顺道去向淑妃娘娘道个谢。」 韩老太君被她说得脸更黑,阴沉的眼直直地望过来,芳年就那么不避地看着她。这老婆子想在自己面前拿大,先是抬出前王妃,见没压住,又搬出成玉乔,想用玉妃来吓自己。 宫中妃子何其多,生育过子女的就不计其数。一个新进宫的妃子,太过猖狂,只会招来祸事,怪不得成玉乔前世能落到那样的下场,现在想来,倒是理所当然。 自己故意提到淑妃,韩老太君哪能不明白。当日就是因为淑妃的那句搅家精,成玉乔才被送出了宫。 一个有搅家精名头的妃子,应当谨小慎言。韩老夫人活了大半辈子,难道还看不明白,若是朝中天下有任何的异动,只消有心人把罪责推到成玉乔的头上,成玉乔就是死路一条。 哪里还不知死活地显摆,是嫌自己的外孙女命太长了吗? 「昔日曾听闻王妃娘娘不太成体统,哪有女子当街抱着外男。现在一瞧,倒是他们眼拙了。王妃娘娘字字珠玑,是个再明白不过的人。若不是胆子大,哪有如今的名份。」韩老太君不咸不淡地说着,退到了一边。 芳年笑了一下,不理她话里的嘲讽。这老太君讽刺自己当街抱着姓元的,换来了这王妃之位。言之下意是自己不知廉耻,算计亲事。 莫说这不是事实,就算是事实又如何。成王败寇,无论使了什么手段,她成了七王妃,就是赢家。 她扬起嘴角,看了韩老太君一眼,再次向自己的祖母告别。 「你侍候好王爷是正事,其它的都不要紧。」傅老夫人心里是急的,暗自生着韩老太君的气。不顾她们还在,要亲自送孙女出去。 芳年是王妃,论规矩,裴老夫人和韩老太君都不敢托大。见她要走,哪有不起身的道理,于是和傅老夫人一起出门相送。 傅老夫人和自家孙女走在前面,看芳姐儿的样子,怕是还没有抓住七王爷的心。连房都没有圆,夫妻感情能有多深,更别说生下嫡子。 第十九章 一个女人,无子傍身,总归是立身不稳。 傅老夫人握着她的手,千言万语都在眼里,一直把她送出怡然院,拉着她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大房的卫氏恰巧走来,脸色难看,「芳姐儿才来,怎么就要走?一家子姐妹,连送嫁都不成吗?」 「出嫁女从夫,她一个王妃,能来就是给芊娘的脸面。」傅老夫人不冷不淡地说着,示意身边的沈嬷嬷送芳年出府。 芳年略向卫氏见了礼,卫氏没有避让,气得傅老夫人不悦地瞪了一眼。 孙女一走,傅老夫人的脸一沉,也不管有没有客人在场,沉着脸,「刚才芳姐儿行礼,你竟不避着,受了全礼。你可知让外人见了,会如何说你?芳姐儿行事周全,念你是大伯母,没有计较。你别忘记了,她是天家媳妇,正经的七王妃,莫说你一个长辈,就是她的亲娘老子,见了都应该行大礼。」 卫氏被婆母一训,还是当着客人的面,脸上挂不住,心里的怨气更深。 因着庶女嫁的是将军府嫡子,嫁妆上就不能太难看。看着那一抬抬的嫁妆,像是生剐她的心一般。 才想着来和婆母说一下,减少几抬,哪成想话未出口就被训了一顿。 傅老夫人现在是半点不待见这个大儿媳妇,不管她是否难堪,柱着杖就进了院子。 裴老夫人面色没变,她和傅老夫人交情深,都是知根知底的。但韩老太君的脸色就不好看了。这隔了几房的堂妹,含沙射影的一番话,分明是在敲打自己不要倚老卖老,在新王妃面前拿大。 她哪里拿大,新王妃再尊贵,改变不了填房的事实。她是七王原配的外祖母,难道还不应该在填房面前充长辈吗? 傅老夫人确有那层意思,她不管前王妃怎么样,现在的七王妃是自己的孙女,韩老太君若是想在芳姐的面前立威,也要看她这个亲祖母答不答应。 韩老夫人当了一辈子的国公夫人,自认为高人一等,来傅府都是纡尊。不想受此奚落,当下就要告辞。 傅老夫人假意挽留几下,命人送客。 先行一步的芳年正要出府门,就见外面进来一位玉面锦衣的青年男子,男子身上飘着一股脂粉味儿,闻着呛人。 他长相不俗,一双桃花眼多情似水,看着芳年,摇了两下手中的折扇,轻佻地眨了两下眼。 芳年面上一冷,目不斜视地越过他。 「哟,这是哪个府里的小夫人,模样儿挺俊,就是小性儿太大。」男子调戏的声音响起,竟跑过来拦她。 她一怒,这个唐昀,登徒子一个。 唐昀跳到她的面前,摇着扇子,自认风流地道:「小夫人好生无礼,本公子问你话,你竟然不答。」 「唐二公子休得胡言乱语,这是七王妃,我们府里出嫁的三姑奶奶。」沈婆子忙出声,生怕唐二公子再出言轻浮。 唐昀像是愣了一下,忙作揖赔罪,「王妃娘娘恕罪,唐某有眼不识泰山。不过也是王妃您长得太过貌美,叫人一时失了神。多有冒犯,还请王妃宽恕则个」 他的话说得不伦不类的,含水的桃花眼望着她,眉毛挑了一下。她的眼神没有回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目露惊讶,脸上荡起笑意。她冷着脸,径直走过去,上了马车。 这个唐昀,一身的纨绔,但全是表象。那多情的桃花眼,眸底分明是平静的。 果然传言不可信。 痴情的七王爷,善妒城府深的十王妃,还有这位不成气的唐二公子。前世里在传言中听过的人,根本就与传言不符。 芳年靠坐在车厢中,听到外面似有一个人在叫唐昀,「唐二公子,快快回府,陛下给你们家赏美人了,赏了好几位呢。」 唐昀一听,忙吩咐自己的小厮,「你快去向祖母告罪,说小爷我有事,就不接她老人家了。」 说完,他摇着扇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离开的马车,坐上了自己的轿子。 芳年听到他们的话,不过是略微凝眉,未曾放在心上。哪成想一进王府,刚穿过垂花门,入了后院园子,就看到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子站在园子里,花红柳绿的。打那么一眼望去,粗粗一数,足有十来位。 她心里纳闷着,不知她们什么来路。脑子里立马浮起陛下赏美人的事,心里有了计较。 远远看着还像那么回事,近前一看,差点吓死个人。这都是些什么人,且不说高矮胖瘦,单说相貌,没有一个能看的。偏还个个抹得厚厚的脂粉,浓妆艳抹的,越发的令人不忍直视。 她看她们的同时,她们正好大着胆子看她。她今日回娘家,穿戴自是讲究的。青莲色的交襟合腰长裙,外罩着银狐毛镶边的锦缎斗篷。斗篷的缎面是深紫的。梳着百年好合单飞髻,插着五尾的凤簪。明艳动人的容貌,沉稳的气势,朝她们款款走来,惊得众人瞠目结舌,目光中全是惊艳。 「老奴见过王妃。」 安总管上前行礼,众女倒吸一口凉气,这女子竟是七王妃。不是传言七王妃不得宠,她们私心想着,应是长相不出色。哪成想着,这样貌,比宫里的玉妃都是不差的。 芳年猜出她们的身份,看向安总管,用眼神询怎么回事。 安总管面无表情地道:「王妃,这些是宫里赏赐下来的,陛下亲自赏给咱们王爷,说王爷后院空虚……送来服侍王爷和王妃。」 中间那句话他没说,芳年从他的脸色猜出大概,料想不是好话。想起在傅府门口听到的事,终是串连起来。想必陛下不止给一家赏了……美人。 不知赏到唐国公府的女子是不是也是这般,唐家二公子看到后是何表情? 那些个女人知晓了她的身份,东倒西歪地给她行礼,看样子礼数学得不精,手忙脚乱的,不成体统。 其中一位黄衣女子看起来最是大胆,挺着胸脯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服侍我?」她浅浅一笑,招呼黄衣女子上前,「你来说说,出宫时可有人交待过你们,要做些什么?」 「回王妃的话,陛下和玉妃命民女们好生侍候王爷和王妃,将来替王爷生儿育女,开枝散叶。」 芳年掀了眼皮,看了她一眼。只见她面上抹了三层粉,却忘记遮掩脖子,露出黑黑的皮肤。被黄色的衣服一衬,像一坨长了白毛的马粪。她的头昂得最高,两个黑乎乎的鼻孔对着人,像喷气的黑驴。 安总管瞄了一眼她们,对芳年道:「王妃,老奴听说陛下此次恩施赏女,是玉妃的主意。」 芳年恍然,她就说陛下再如何荒唐,也不可能想出这样的损招。看来成玉乔和前世一样,进宫就深得恩宠。 「玉妃还说了什么?」她问黄衣女子。 其他的女子们见王妃一直问话,生怕黄衣女子入了芳年的眼,另一个绿衣女子抢着答道:「王妃娘娘,玉妃娘娘还说了。说王爷年纪不小,后院空虚,平日里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还说王爷膝下无子,特命民女们要好生侍候王爷,争取多生儿女,充盈王府。」 芳年这才注意到到绿衣女子,在一众人中,算是五官比较周正的。但个子太矮,显得极不起眼。 第二十章 此女口齿伶俐,那么长的话说下来,颇为溜顺。 「你倒是记得清,之前家里是做什么的?」 「回王妃娘娘的话,民女家里是做小买卖的。」 芳年心道难怪,这嘴皮子就是比别人快一起。 她命三喜搬来一张凳子,坐着唤人上前询问。 这一番问下来,简直令人抚额。这些女子大都出自农家,还有流民的女儿,家里不是种地的,就是做苦力的。 就绿衣女子家境稍好一点,祖祖辈辈都是走街串巷的小贩。 众女鲜少见过贵人,之前十几年,见过最大的官就是村里的里正。宫里的圣旨一路传偏各地,他们的父母惊闻,高兴得连夸祖坟冒青烟。 要真是福星,那以后荣华富贵跑不掉,还能提携全家人。纵使不是,能进宫,说不定就能会大造化,总比一辈子在土里刨食强。 刚在宫里见了世面,就被赏到了王府,她们的心还是火热的,恨不得能马上爬上王爷的床,明天肚子就大起来。到时候母凭子贵,这辈子吃香的喝辣的,想想都美得很。 然她们被富贵迷了眼,一心得意自己生辰八字好,忘记了原本世俗的生存大法。 此次选秀只问年岁,不问出身,不看长相。陛下爱重美色,这样的女子是不会留下的,长成这般,便是留在宫里做宫女都是不够格的,实在是有碍观瞻。 三喜时地递上一杯茶,「小姐,你润润嗓子。」 芳年刚才一一问过话,觉得确实有些口干。她掀开杯盖,轻轻地抿一口。青葱如玉的手指微翘着,美不胜收。 站在最近的黄衣女子咽了一下口水,满目艳羡。 待芳年放下杯子,安总管轻声禀报,「王妃,老奴打听了,不光咱们王府,十王府那边,还有京里的一些大官人家,都赏赐了不少女子。」 「都是这样子的?」芳年一指前面一排不忍直视的女子,疑惑问道。 安总管点头,「据老奴所知,差不多,只不过咱们府里的最为……形态各异。」 「噗……」 芳年没忍住,笑出了声,实在是难为安总管了,憋了半天,想出了这么一个词。倒也贴切,可不是形态各异,丑得各有特色。 她这一笑,百花盛开,惊艳了众女的眼。 「王妃娘娘,我们可是玉妃娘娘亲自挑选的。」黄衣女子最先回过神,大着胆子开口,显示她们与送到其它府邸女子的不同。 她这一说,其他的女子们都跟着一脸的荣幸。芳年越发的莞尔,不知者无畏。这些女子,出身低寒,一心向往锦绣生活。对于深宫内院,阴私暗谋,一无所知。要真是长相出色,被留宫中,岂是她们能活下去的。 好在长得不好,被陛下所弃,若是安安份份的,倒能挣出一条活路。 安总管斜了黄衣女子一眼,递上一个警告的眼神。这些乡野女子好生没有规矩,他和王妃说话,什么时候轮到外人插嘴。 那女子不知错在哪里,看着芳年,圆豆般的眼睛睁着,颇为好笑。 芳年倒没有动气,只觉得成玉乔行事令人鄙夷。她向陛下进言,赏这些女子到各府,焉不知会引起朝臣的反感。 还亲自挑选入王府的人,是怕别人不知道她的心思。陛下眼下不计较,待她失宠时,自会想起此事,心生不喜。 芳年站起身来,问安总管:「你看她们要怎么安排?」 陛下亲赐,没有不收的道理。王爷不在府里,人退不掉,这些人该怎么安置,想必安总管心中有数,她不想沾边。 「老奴想着不如先放着吧,等王爷回来再处置。」 既然是放着,当然不会安排住处,而是晾在园子里,就那么干等着。 好在接连两日天晴,秋阳和煦,不算太冷。芳年不欲反驳安总管,见他是想给这些女子立个威,并未求情。 且她听出安总管的言之下意,姓元的今天会回府。如此甚好,这些女子不用自己烦心,他自会处置。 她盈盈转身,深紫的斗篷优美地飘了一下。在众女羡慕的眼神中,扶着三喜的手,回了玄机院。 暮色初降时,元翼一身寒风地回了府。他一身的紫黑劲服,与寻常飘逸的白袍不同,平添一股王者之气。 一见园子,看到站成一排的秀女们,面色一冷。那排秀女听到安总管口中称呼王爷,不由得全部眼睛发亮。只觉得这男人,是生平从未见过的好看。 她们一齐挤到上,争先恐后地行礼,各自展示着自己,你推我攘的,乱成一片。 一股脂粉的气息扑来,他目露厌恶,脚步未停,冰冷地丢下一句,「全部扔出去!」 秀女们脸色齐齐大变,慌乱地跪倒一地,高呼着王爷饶命。 元翼似是想到了什么,问安总管,「这些人,王妃可见过了?」 「回王爷的话,王妃见过了,还仔细地盘问过。这些人是陛下亲赐的,王妃娘娘说她不敢擅自做主,一切听王爷您的吩咐。」 「丢出去!」 他扔下这一句,大步离开。 「七皇兄息怒,这些女子扔了怪可惜的,不如皇弟带回去吧。我们府里缺人,正好解了急。」十王爷的声音从远到近,走得气喘吁吁的。 元翼脚步未停,远远飘来两个字,「自便。」 十王爷到了跟前,看到东倒西歪的女子们,啧了两声,认真地打量了一番,不由笑弯了腰。他还以为送到他府的上那些已是丑中极品,没想到皇兄这里的才是人间罕见。 可以想象得到,这么多丑女齐聚皇宫,陛下那脸得有多臭。这般女子,幸好不是福星,要真是福星,可有得瞧了。 他幸灾乐祸地想着,朝秀女们挑了一下眉,「都愣着干嘛,随本王走吧。」 秀女们一听,他也是个王爷,虽然没有七王爷长得好,但比起她们见过的男子,那是够俊的了。十王爷一看就是性子好的,哪里像七王爷,长得再好,性子要不得。她们劫后余生,忙欢天喜地般地跟着他出了七王府。 元轸带着一群女子,既不骑马,也不乘车,就那般招摇过市,一直从七王府走到了十王府。 路人见了,不敢指点,背过身偷笑。 路过唐国公府,就听见唐二公子从在里面气呼呼地出来。见到他,两人互相看一眼,都是一愣,尔后哈哈大笑。 「十王爷,这些女子……?」 「本王找七皇兄要来的,别看她们长得差强人意,生辰年月却是极好。好歹和福星沾边,说不定就给府里带来了福气。所以本王觉得多多益善,便是让她们倒夜香,想必那恭桶都沾了福气,唐二公子,你说是不是?」 「……呃,自然是好的,陛下亲赐的,哪里会不好。」唐昀听他提到倒夜香,后面跟着的女子们脸色精彩纷呈,显得逾发的难看,不禁厌恶地皱了皱眉。 「是极,是极。」十王爷晃着头,迈着得意的步子,一步三晃地回了自己的王府。 待领着人进了王府,看到自家王妃虎着脸,他打着哈哈,抬头望天。装死了半天,见他的王妃一直没有发作,指了指后面的女子们,手一挥,「王妃,你前几日不是抱怨说府里的人手不够,这不,陛下急臣子之所急,赏了许多人。七皇兄府里人少,用不着,本王一看,正好领了回来。」 第二十一章 十王妃好笑又好气,这才用正眼扫了一下跟来的秀女们,一看之下,乐了。 陛下和臣子们是有什么仇怨,赏进自家府里的已是丑得连杂扫的丫头都不如,想不到七皇兄那边的才是丑中之丑。 「行了,你们把人带下去,该做什么,你们看着办。」十王妃朝身边的嬷嬷们吩咐着。 黄衣女子可算是听明白了,这与玉妃交待的不同,她急急地开口,「王妃娘娘,我们不是来倒夜香的,玉妃娘娘可是说了,我们是来给王爷们开枝散叶的。」 「……哈哈。」十王妃愣住了,十王爷捶手顿足地笑起来,怪不得七皇兄那边的格外丑些,原来是成玉乔那女人搞得鬼。 还开枝散叶?真是笑死他了。 好不容易,他止住笑,脸色突然变得阴狠,「就你们这样的德行,还妄想给本王的皇兄开枝散叶,只怕是枝没开成,倒先来个身散肢解。」 秀女们被他话里的狠戾惊得半死,待看见刚才还面团子般的十王妃,都换了一副面孔。回头望着紧闭的王府大门,吓得一声不敢吭。 这些女子本就是没怎么见过世面的,之间因着进过宫,飘然一些。一旦动真格的,哪里敢有半句异议。 十王妃身边的嬷嬷们冷着脸,把她们领下去,和前面陛下赏下来的秀女们搁在一起。 元轸轻哼一声,恢复一贯风流的模样,挨到自己王妃的身边,「陛下是越发的昏聩了,连成玉乔那个女人,都能哄得他团团转。」 「一时新鲜罢了,王爷你且看着,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失宠。」 「哼哼……本王这次是做了好事,要不然……真让七皇兄把人扔出府,就怕陛下抓着把柄,定皇兄的罪。」 十王妃白他一眼,「算你办了一件正事,你看看你招进府的那些个人。成天装病作态的,烦死人了。」 十王爷风流,每到一处,都会纳一两房妾室,王府里光是没名份的通房,就有十几位。 「再忍忍吧,到时候给她们一些钱财,让她们各奔东西。」 十王妃叹口气,他们一走,这京里的就只剩七皇兄和七皇嫂。 她所担心的芳年正坐在屋子里托腮发呆。 早就猜到姓元的今日会回府,听三喜来报说王爷已回府。芳年先是一愣,然后下意识地理了理衣裙,抚了抚额发。坐在凳子上,居然有些不知所措,这样的感觉前世里从未有过。 等她自己反应过来,不由得轻呸自己一声。 这般等到华灯初上,月朗星稀,那人还是没出现,连安总管都没有来传她去悟禅院用膳。 她反复思量着,心道莫不是姓元的改了性,不再折腾她了。这样一想,莫名有些淡淡的失落,竟不是想象中的轻松欢喜。 饶是她活了一辈子,极少有如此患得患失的时候。就算是被裴林越伤透了心,都不曾有过这样空落落的感觉。 像是想抓住什么,却觉得徒劳无力。 她躺在床上,闭着眼,心放在胸口处,那里极不舒服,闷闷的。 夜深人静,静寂如水。她屏着神,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除了风声,再无其它。 她提着心,不肯睡去,不知自己在等什么。 忽然门开了,她一惊,看着灰暗视线中走进来的高瘦人影,莫名松了口气,心里的闷气一扫而空。 「还没睡?」男子走近,清冷的声音传来。 「嗯。」她嗓子涩涩的,仅吐出一个字。 男子在床前站定,在黑暗中用近乎贪婪的眼神看着她。她已坐起,乌丝倾泄在肩头,莹雪般的肌肤光洁如玉,水眸中像被雾气掩了一般,迷茫中透着欢喜。 她是在等自己吗? 他如是想着,心漏跳一下。袖子里的手指动了动,终是忍着没有伸出去。 两人静静地,没人再开口说话。 芳年不知为何紧张起来,呼吸跟着急促,她不停地平复着自己的心绪,深长地吸气。男子冷冽的气息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气。 他受伤了吗? 她是见识过他的厉害,从崖底飞身上去,身手不凡。她不敢相信居然还有人能伤到他。 张了张嘴,唇有些干,她舔了一下,不知为何,就是问不出口。 黑暗中,他的瞳仁暗了一下,快速地出了屋子。 她眼看着人影消失,门被关上,那股失落重新漫上心头,久久不散。 不知过了多久,胡思乱想中,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醒来后,只觉得头有些沉,三喜四喜服侍她起身。还没来得及用朝食,就听玄青在外面禀报,宫里有圣旨,要她亲自出来迎旨。 三喜四喜面面相觑,芳年并不意外。自昨日韩老太君的一番话,她就知道成玉乔必会召自己进宫,只不过没想到竟会以圣旨压人。 果不其然,待她听太监尖着嗓子念完,心里反而平静。圣旨是陛下亲拟,宣她进宫。 宣旨的太监把明黄的圣旨卷好,递到她的面前,「七王妃,接旨吧。咱家就在这候着,和您一起进宫。」 芳年低着的头,眉一皱,这太监说话怎么如此放肆,语气中的不敬和蔑视是个傻子都能听出来。 她伸双手,捧接住圣旨,那太监的手轻勾一下,在她的手背上划过,阴凉的触感立马令她浑身毛骨悚然。 眼睛一抬,就看到那太监微俯着身,目光露骨,肆无忌惮打量着她,在她的身上停了许久。看得她心里发毛,似有千万条虫子在噬心一般,极为恶心。 她垂下眼皮,起身进屋。 那太监不以为意地掸了一下身上的尘土,讥笑地看着她婀娜的背影消失在门里。随后挑剔嫌弃的目光扫视着玄机院。 芳年在屋里换衣服,心里沉沉的,一点底都没有。前世里她从未和皇室中人打过交道,对宫里的事情一无所知。 原本还想着,她好歹是堂堂的七王妃,宫中人不至于明目张胆地害她。但刚才宣旨太监的眼神令她动摇了,一个太监而已,都敢觊觎她,可想而知她这个王妃,份量何其轻。 「你去悟禅院里知会王爷一声,就说我等会要进宫了。」芳年吩咐三喜。 三喜领命出去,那太监仅扫了她一眼,不甚感兴趣地移开。宫里的美人多,一般的姿色入不了他的眼。 倒是名不见经传的七王妃,那长相身段,一看就是个媚骨,要是摆弄得好,滋味错不了。 他想着,目光淫邪,毫不避讳。 至于七王爷,他可不看在眼里。在宫里,除了他干爹,他谁都不怕。陛下都不过如此,何惧一个王爷。 后宫佳丽三千,美人多不胜数,陛下只有一个,哪能雨露均沾。但凡是绝姿艳容的,都是他干爹手中的玩物。 他这些年玩过不少宫妃,别看她们进宫时端庄淑静,一旦陛下新鲜劲一过,就成了他们这些无根之人的玩物。 自己身份高,玩的都是有品阶的宫妃。还有一些美人贵人宫女什么的,都便宜了底下的小崽子们。 芳年在屋子里,尽力地拖延着时间。见三喜回来,忙问,「王爷怎么说?」 三喜的手中,捧着一身衣裳,正是王妃正服。 「小姐,王爷不在,安总管命奴婢带来这个。」 第二十二章 他又不在? 芳年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地道,「替我更衣吧。」 皇宫有什么好怕的,还能比得上阴曹地府?她死过一回的老妇人,纵使没进过宫,见过大世面,理应是不惧生死的。 成玉乔再得宠,总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弄死她吧。 她木然着脸,任由三喜四喜替她换上衣服。朱紫色的曳地长裙,裙边袖口用金线绣着花缠枝,发髻梳得高高的,上面插着一枝五尾凤钗。 上了妆,连她自己都认不出镜子中的人,明艳的五官,神色坚毅,美得不可方物。 出了门,那太监眼睛一亮,挑着眉,得意于自己的好眼光。 芳年不看他,目不斜视地出了玄机院。 安总管候在府门外,亲自送她上马车,在她耳边吐两字,「淑妃。」 芳年垂着眸子,钻进了车厢。思量着他的话,应该是让她有什么事找淑妃。她心里有了些底气,端坐着。 一路到了宫门口,三喜四喜是不能入宫的,仅是那太监领她入宫。 那太监轻佻地朝她伸手,要来拉她,「七王妃,请随奴才走吧。」 她一避,「劳烦公公前面带路。」 那太监讪笑一下,并不以为意。这女人,装得再高贵,总有落到他手里的一天。他也不急,美人儿他见多了,没什么稀罕的。 芳年低着头,跟着他一路往里走。听到有人不时地向他问安,心知这太监在宫里的地位不低,心里越发的不好。 要是这样一个放肆无礼的太监得势,可想而知,宫里是什么光景。 越往里走,越觉得荒唐,竟有宫女贴上来,朝那太监撒娇,言语极为轻佻。几女之间,隐有争风吃醋之疑,令人好生纳罕。 沿路宫女和太监们的嬉笑声随处可闻,不避旁人。她曾听过宫里有对食一说,但历朝历代都是极少的。且此事毕竟不是常伦,宫女太监们都尽力捂着,生怕主子们知道。这样明目张胆的,闻所未闻。 「七王妃,你说说,宫里的日子是不是比七王府快活多了。」那太监得意万分地笑着,与她走得并肩。 「公公说得极,宫里是天子宫殿,哪里是宫外的任何一个府邸能比的。」 「……哈,七王妃揣着明白装糊涂,咱家说的可不是那个。罢了,咱家想着,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他朝她飞了一个眼,神态猥琐。 芳年强压着心头的恶心之感,不搭他这话。 那太监把她领到一处宫殿前,「七王妃,这就是玉妃娘娘的挽翠宫了。若是将来王妃您有事相求,尽管来找咱家。咱家姓古,你一说别人便知。」 他边说着,边斜眼瞄着她的身子。 「多谢公公。」 芳年看也不看他,正要走进挽翠宫,就见前面小路上走来一位宫妃。 左右簇拥着十多位宫人,她一身丹色的衣裙,梳着元宝髻,妆容精致,看年纪约有三十来岁。五官清柔,温婉含情。 「奴才给淑妃娘娘请安。」那太监弯着腰,恭敬无比。 原来这就是淑妃,芳年暗自松口气。人说相由心生,看淑妃的面相,还有她与十王妃的关系,应该是不错的人。 「淑妃娘娘。」芳年打着招呼。 淑妃一笑,「本宫听人说玉妃妹妹今日求陛下召七王妃进宫,想必你就是七王妃吧。」 「正是,前次听十弟妹提起过娘娘,还惋惜着不知何时能见到娘娘。今日赶了巧,有幸得见,娘娘果然如十弟妹说的一般,佛心慈面,高义薄云。」 「她小孩子心性,对人真性情,她能与七王妃你相谈融洽,也是有缘。」淑妃说着,转身那太监,「古公公,你自去忙吧。」 古公公扫了芳年一眼,退了下去。 「正巧,本宫有事寻玉妃妹妹,七王妃就与本宫一起进去吧。」 淑妃好意相帮,芳年哪有不应的道理,随她一起进了挽翠宫。 挽翠宫内,成玉乔靠在锦榻上,先是垂着眼睛。待听见外面的宫女向淑妃请安,才不慌不忙地起身,微微福一下身,向淑妃见礼。 至于芳年,对着成玉乔,不过是略福了福身。 成玉乔白裙高髻,一段时间未见,眉宇间的傲气更浓。竟是全受了芳年的礼,并且端着高高在上的姿态。 「淑妃姐姐请坐。」成玉乔招呼淑妃就坐,把芳年晾在一边。 芳年低着头,只觉得好笑。明刀亮剑她不怕,成玉乔不耍坏心眼,光是在明面上冷落折辱她,倒是不足为惧。 「七王妃也坐吧。」淑妃淡笑着,不看成玉乔变了的脸色。 芳年不推让,坐在淑妃的下首。 她是七王妃,又不是普通的命妇,在宫妃前坐着并不失礼。 「七王妃,听说昨日陛下和本宫亲自挑选的秀女们被你们送人了,不知是王爷的主意,还是七王妃你善妒不容人?」成玉乔早就憋着劲,要给芳年好看。正好有现成的理由,私自处置陛下赏赐的美人,理应问罪。 「玉妃娘娘误会臣妇了,陛下深明大义,友爱兄弟,体恤朝臣,故将有福气的秀女们赐下。但王爷性子冷,不喜生人,恰巧十王爷府上人手不够。臣妇想着,兄友弟恭,陛下就是听到王爷将人送给了十王爷,只会欣慰,娘娘您说是吗?」 成玉乔颇有深意地笑着,转向托着杯子,滴水未沾的淑妃,「淑妃姐姐你看,七王妃长了一张巧嘴。」 「依本宫看,七王妃言之有理。陛下对两位王爷亲子一般,事事都盼着他们好。七王爷疼爱幼弟,把秀女们让给十王爷,陛下知道,只会高兴,哪会怪罪。玉妃妹妹说得没错,七王妃不仅有张巧嘴,这面相看也是有福气的,是旺夫之相。」 淑妃的话一落,成玉乔脸上的笑意敛去,寒霜覆面。 她进宫之时,淑妃断言她是搅家精。怎么轮到傅芳年,淑妃的口中全是好话。什么国师的弟子,信口开河,满嘴胡吣。 可是这话她不敢说,国师是谁,便是仅得他指点一二的人,旁人都不敢置疑半句。 淑妃像是没看到她丕变的脸,侧着头笑看着芳年,「七王妃平日里爱做些什么?」 「府里无事,没什么要做的,不外乎吃吃睡睡。」 「能吃能睡就是福气,本宫想如你一般,无奈宫中太过热闹,常不得清静。」 成玉乔见她俩聊得热乎,而自己这个主人竟被无视,只恨得咬碎银牙。偏淑妃资历老,背靠国师,在宫中地位极高,远远超出其他育有子女的妃子。 「淑妃姐姐,宫里冷清的地方是有,只怕人人都不爱呆呢。」 若说宫里最冷清无人气的地方,莫过于冷宫。成玉乔进宫没多久,不知宫里的底细。历朝历代的冷宫确实那般,但今朝不一样。孰不知年长无宠的妃子,犯过莫须有的错事,就被陛下贬到了冷宫。冷宫里都快住不下了,那些妃子们颇为齐心,竟相处得其乐融融,好不自在。 「玉妃妹妹有所不知,冷宫可不冷清。若有朝一日,你进去了,还不想出来呢。」 「淑妃姐姐这般说,莫不是向往已久?」 淑妃伸出玉竹般的食指,轻置在唇间,嘘了一声,「佛曰不可说,说不定哪日你我都在其中。」 第二十三章 「什么不可说的?」随着一声清丽的嗓音,走进一位端庄的杏红色宫装的妃子。 「惠妃妹妹来了。」淑妃打着招呼。「方才本宫正与玉妃妹妹讲天机佛缘不可说。」 「竟是这事,淑妃姐姐金玉良言,二皇子托你一句话,现在入寺为僧,本宫虽不舍,但却觉得佛法无边,那是他的夙缘。」 惠妃有所触动,说起自己的儿子。 芳年已明白来人的身份,二皇子的生母,惠妃。 前世里,她没有怎么听过二皇子,宫里的皇子死的死,残的残,人人都以为和晟帝里一样,登基的会是大皇子。孰不知国师反其而行之,成长的皇子都弄死了,上位的是十一皇子,就是后来的奉帝。 能在此节骨眼上送二皇子出家,这位惠妃想来是个深明大义的。芳年想着,上前问安。 惠妃用帕子按了一下眼角,快速恢复脸色。捂着嘴左右上下把她一打量,笑道:「七王妃原是这么一个可人儿,七王爷好福气。」 「两位姐姐今儿个倒是赶巧,都来了本宫的挽翠宫。前两天本宫这里还冷冷清清的,莫不是都是冲着七王妃来的?」成玉乔见惠妃没有搭理她,不阴不阳地来一句。 惠妃笑意未减,「玉妃妹妹这般说,本宫可不依。前两天陛下天天在这里,我们还不是怕扫了陛下的兴致……今儿个也是高兴,御花园里的墨荷开了,本宫想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于是就来告知各位姐妹,一起去赏个花儿。」 「你有心了。」淑妃一听,站起身来,对芳年道,「一起去吧。」 芳年当然不会拒绝,成玉乔暗恨,却无法。 成玉乔拿着乔,不想跟去,淑妃落后一步,用极轻的声音道:「玉妃妹妹,本宫要是你,就该夹着尾巴做人。本宫能把你送出宫,再把你弄进来,自然还能让你再被逐出宫。」 她的语气极淡,满满的讥讽。 成玉乔僵住,淑妃说得没错,自己出宫进宫都是她说了算。陛下听了她的批命,说自己是搅家精,把自己送出宫。又是听了她话,说龙气能压制天下任何邪气,所以自己重被召进宫。 要是她想对付自己,凭她在陛下心中的份量,易如反掌。这么一想,成玉乔觉得如坠冰窟。 淑妃说完跟上芳年,芳年和惠妃都像没注意到一般。 这时,惠妃回头,对僵在原地的成玉乔道:「玉妃妹妹一起来吧。」 成玉乔愣愣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跟上。不时用眼睛瞄前面的淑妃,心里恨极,不敢发作。继而转向一边的芳年,冷哼着,她对付不了淑妃,还对付不了傅三吗? 一行人出了挽翠宫,路上碰到好些个贵嫔美人,像什么陈嫔冷嫔余美人什么的。要不是这番进宫,芳年都不知道宫里的妃嫔之多,超乎想象。 走了一段路,惠妃派人去请贤妃,却没有请出来,宫人说贤妃娘娘病了。 「大公主要和亲,贤妃心里不舍,害了心病。缠绵了几日,都不见好转。可怜大公主,日夜侍疾,累瘦了一圈。」惠妃感叹着,心有戚戚焉。公主们命运凄苦,长大后就要远嫁他国,离开故土。但皇子们更苦,她的笙儿……唯愿他能长命百岁,身体康健,她别无他求。 跟在后面的陈嫔等人脸色黯然地低头,面露伤心。几人皆是育有公主的,想到自己千疼万宠的女儿有朝一日,也会和她们骨肉分离,不由得感同深受。 此时快要到御花园,远远能看到点点粉白嫣红,还有幽幽飘来的金桂香。 三五成群的妃嫔们穿梭其中,想来今日天气颇好,闲来无事的女人们都出了宫门,来园子里赏花。 宫中无皇后,妃子中以淑妃德妃惠妃贤妃几人为尊。 那些女人们争相来行礼,饶是芳年记性好,都被弄得有些头晕。陛下的后妃们是不是太多了些? 窥一角知全貌,光园子里就满是嫔妃宫女,可想在各宫之中,还有多少的后妃宫女。 宫中无皇后,这些女子们倒没有太多的规矩,行过礼后,开始三两地说起话来。不外乎攀比炫耀之类的,很快闹哄哄的一片,如千百只雀乌一般,聒噪不已。 突然,所有的人都像是被扼了嗓子一样,声音戛然而止。齐刷刷地跪下,包括淑妃惠妃。芳年心知有异,忙跟着下跪。 一阵冷风袭来,只觉得天色突变,方才的晴天朗日被乌沉沉的黑云压住,四面起风。她跪在淑妃的旁边,后背不由得发寒。 耳边是众妃嫔们的高呼:「参见国师大人。」 她心一紧,伏下头,极大的压迫感袭来。视线中,明黄的袍摆飘过。袍下是红锦缎面黑底的靴子,从她的面前轻拂过。 来人的脚步极轻,若不是她一直盯着眼前的地面,都感觉不到有人经过。 那红面黑底的靴子抬起后,快速浮移。恍惚间,鲜赤似血的靴面如一朵朵盛开的花儿。花儿艳红妖冶,不是世间的牡丹红梅,而是阴曹地府的黄泉尸花。 阴风扫过,国师片刻不见了人影。但所有的妃嫔宫女们,无一人起身,无一人出声。 原本花香人语的御花园,倾刻像消了声般,寂静如无人之地。 日头重新从乌云中钻了出来,洒在众人的身上,纵使暖了身子,但芳年觉得脊背的寒气仍未散去。 国师以一己之力掌控朝野多年,绝不是和善之人。但慑人如斯,她还是没有想到的。在她的下意识里,国师应该是跋扈霸气的,而不是这般阴寒瘆人,极似冥使。 她不敢轻举妄动,跪着的身姿不变,旁边的淑妃惠妃亦是如此。 很快,约摸半柱香的时间,那艳红的靴子重新飘过,紧随着国师过来的是晟帝。 「国父慢走。」晟帝跑得有些气喘,远远地说着恭送的话。 芳年心惊于陛下对国师的称呼,想想了然。国师以一己之力扶先帝登基,当得起陛下这声国父。 她不敢抬头,活了一辈子,早就知道什么事情可以好奇,什么事情不能窥探。国师之貌,不可偷视。 出乎意料的是,红面黑底的靴子停了下来,如羽毛一般落在地上。她感觉到红靴微移,移到自己的面前。阴寒暗哑的声音响起,「宫里来了新人?」 芳年感到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地上跪了一片的妃嫔宫女,她又是低着头的,国师竟能看出她是生人? 她浑身一个激灵,「回国师大人的话,臣妇是七王爷府上的傅氏。」 「抬起头来!」 芳年依言,抬头半垂眸,就算她有意不看那迫人的身影。那人还是入了她的眼中,仅是一瞬,足够她胆战心惊。 他的脸像是罩在阴暗中,不带一丝光亮。看相貌,约四十的模样,面白无须,狭长的眼,眼里的精光带寒,偏生沉得似枯井,逼得人无法直视。 一股寒气从她的脚底窜起,直达胸襟,那里冰凉一片。 国师用那双阴沉的眼看了她一下,便转过了身。明黄的长袍包住他削瘦的身体,像挂在上面一样,飘得令人发颤。 晟帝见他这下是真的要走,忙恭敬地相送。国师连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他,明黄的衣袍飘飞着,很快消失在御花园的园角。 第二十四章 芳年分明听到,众女微弱可闻的松气声。连身边的淑妃娘娘笔直的肩头都松懈了一些。 这松口气的人之中,包括晟帝在内。眼见着看不到了人,才收起恭敬之色,睥睨着地上的众妃,清了一下嗓子,「爱妃们平身吧,你们今儿个倒好兴致,怎么齐齐出来了?」 众人谢恩起身。 「陛下,臣妾们正在赏花。」开口的淑妃。 晟帝的眼神晃过来,看到了芳年。芳年喉咙一紧,忙行礼,「臣女傅氏见过陛下。」 「傅氏?哪个傅氏?」 「回陛下的话,臣妇是七王爷府里的。」 「陛下,她就是七王爷新娶的王妃。陛下有所不知,这位七王妃是个胆子大的,当街抱了七王爷,七王爷难挡悠悠众口,丢下狠话。说要是她能爬去七王府,就认她这个王妃。」说这话的是成玉乔,她边说着,用帕子捂了一下嘴,像是在笑,「也是七王爷守诺,他料不到傅氏真的大张旗鼓地进了王府。所以傅氏就成了七王妃。」 芳年如何进的七王府,京中人人皆知,当成笑话一般地传了许久。宫里的女人们闲来无事,最喜听此等趣事,哪会没有听过? 眼下成玉乔挑白说来,半分脸面都没给芳年,她们私心想着,莫非宫外那些流言是真的?玉妃和七王爷本就有那心思,谁料中途杀出了傅氏,夺了原本玉妃的正妃之位。玉妃怀恨在心,当着陛下的面奚落七王妃。 有人眼中带了笑意,玉妃是个蠢的。她在陛下面前说这样的话,陛下心里能没有疙瘩? 「哦?还有这事?」陛下有些黄浊的眼看了一眼成玉乔,再看向芳年,一看之下,眼神闪了闪,「老七新娶的王妃?长得倒还不错。」 芳年一颗心提起,这口气话语,哪里像一国之君。晟帝的长相本算是英俊的,但身形虚浮,一副被酒色掏空的模样,看得让人倒尽胃口。 他的眼神比起那古公公,有过之而无不及,都令人十分的厌恶。芳年低着头,尽力缩着身子,使自己看起来像被吓到一般。 晟帝看到她这般懦弱的样子,兴趣减了大半。如此上不了台面,想来在府中也是不得老七的欢喜。 惠妃是宫里的老人,善会察言观色。一见陛下兴致缺缺的样子,就知是插话的好时机。「陛下,七王妃是小官之女,没见过大阵仗。被陛下您一夸,都吓得不敢说话。依臣妾看啊,这天下的绝色,可不都在陛下您的身边。您看看玉妃妹妹,这桃面粉脸儿的,满京里都挑不出几个。」 芳年在心里暗自感谢着她,要不是她解围,刚才陛下那话,她真不知如何应答。若是不答,又怕陛下怪罪。晟帝再荒唐,想处置她一个臣妻,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果然,晟帝被惠妃说得龙颜大悦,眼睛就看向了成玉乔。 成玉乔因为刚才的情急失言正在懊悔着,见陛下投来了目光,忙款款地上前,端着脸行礼。 「爱妃不必多礼。」晟帝说着,伸手扶住她,一把捏住了她的玉手,不再放开。「爱妃出门怎么不多穿一件衣服,看这小手冰得……」 「陛下,臣妾自小如此,便是大伏天里,都是这般的。」成玉乔心里嫌弃着,恨不得抽回自己的手。但她已进宫,全家的荣辱都系在陛下的身上。再是不喜,都得曲意奉承着。 心里越想,百般委屈,把一腔恨意都算在芳年的头上。 「哈哈……美人性凉,好极好极!」晟帝大笑着,略胖的手指不停地摩梭着成玉乔的手,对着身边的大太监道:「天公如此作美,美人艳花儿香,不可辜负。」 他身边的游公公是宫里的大总管,一听这话的意思,马上拍了拍手。 很快,太监宫人们便搬来桌椅,搭好花帐,摆好果盘点心茶水。芳年瞧着,看宫人们速度之快,必是常做的。 晟帝生活奢靡放纵,竟到了如斯地步。 还未等她感慨完,就见有太监过来请她入座。她自是坐在妃子们的下首,成玉乔坐在晟帝的身边,淑妃惠妃次之。 园子里,不知何时,宫廷乐师已到,开始吹箫拉弦。刚才还成群的妃嫔们分成两队,边舞边在花丛中穿梭。 上座的晟帝,沉浸在美人妙声中,手指敲在桌面上,打着拍子,一派惬意。成玉乔偎坐他身边,用纤纤玉指给他喂食。 靡乐催人微醺,美人娇笑连连,御花园衣香鬓影。何曾能想到不久之前众人还是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喘。 芳年抬头看了看天,觉得刚才和现在恍然不在一个世间。 她低头,视线微转向上头,就看到游公公正给他和成玉乔斟茶倒水。芳年的眼睛尖,看到那游公公给成玉乔奉茶时,摸了玉妃一把。 她愕然,陛下就在身边,天子的眼皮子底下,这太监的胆子未免太大了吧。转念一想那古公公,心下了然。所谓上行下效,有游公公这样的太监总管,自然就有古公公那样的追随者。 进宫之时的所见所闻,印证了那句上梁不正下梁歪。小太监们都敢和宫女们嬉戏打闹,调笑玩乐,何况身为总管的游公公。 只不过游公公的胆子太肥了些,在此等场合,都敢非礼宫妃,可见平日里没少行龌龊之事。 成玉乔被他一摸,像被蛇咬了一般,当下就摔碎了茶杯。 只听得一声脆响,惊得晟帝回了神,眯着眼,不悦地看着她,「爱妃,怎么回事?」 「陛下……」成玉乔自出生以来,娇生惯养,性子极为高傲,何曾受过如此轻薄。她因为觉得受到了羞辱,唇色苍白,「……是游公公无礼。」 「陛下,老奴冤枉!」游公公立马喊冤。 晟帝极信任游公公,当下就对成玉乔冷了脸,「爱妃你且说说,他怎么无礼了?」 成玉乔白着脸,乐师们停止了动作,众妃们全部看过来。她觉得万般的委屈,这样一个阉人,便是多瞧自己一眼,她都觉得受到了侮辱。自己是侯府嫡女,自小就知道要嫁进权贵人家。往日只觉得,七王爷才配得上自己。无奈命运捉弄,进了宫里。幸好陛下宠爱,她心里好受一些。 谁知道一个太监,居然敢对她毛手毛脚。 「……陛下,游公公举止轻浮,他……摸了臣妾的手。」 众妃嫔的脸色立马精彩纷呈,有隐晦莫测的,幸灾乐祸的,其中不凡还有嫉恨的。各色复杂的目光一齐投向了成玉乔。 成玉乔咬着唇,垂首泫然欲泣。 晟帝虚浮的脸一沉,眼神阴鸷,「是吗?小游子,你跟朕说说,玉妃说的是真的吗?」 「陛下,老奴哪有那个贼胆。方才老奴给娘娘奉茶,玉妃娘娘手没端稳,老奴情急之下,扶了一把,万万不是有意唐突玉妃娘娘。」 「你……」成玉乔煞白的脸血色尽褪,扶和摸,她还是知道的。本来侍候陛下,她就觉得够委屈的。这么一个虚胖的男子压在她的身子上,胖粗的手游离着,令她恶心无比。 游公公明明就是觊觑她,做为一个女人,哪能感觉不到。 有两次,她侍完寝后,游公公进来服侍陛下。她都感觉到对方在瞄她没有盖好的身子,目光放肆,带着淫邪。 第二十五章 「……陛下,臣妾说的句句属实,游公公虽是断根之人,孽心不死。这样的奴才,真该剁了他的手,剐了他的眼。」 「你说剁谁的手,剐谁的眼?」晟帝「呼」一下站起来,一脚踢开她。 成玉乔不敢置信地瞪大眼,陛下这是怎么了?自己堂堂宫妃,被一个太监轻薄,陛下不应该替她出气,处置手脚不干净的游公公吗? 「小游子,你来说说,玉妃皮子好不好,想不想天天摸着睡?」 「老奴不敢想。」 晟帝阴狠地哼了一声,「你有什么不敢想的,既然她说你摸了她。不如朕就成全她,让她天天被你摸,如何?」 「陛下……」成玉乔惊呼,「……不可……」 「哼,不可?这天下还有朕不可为的事情?小游子,今儿个这玉妃就赏给你了,你服侍了朕多年,也该有个女人暖暖被窝。就让她做你的对食,以后你想怎么样都行。」 游公公嘴里说着不敢,眼睛却瞄向了成玉乔,寒恻恻的。成玉乔瘫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晟帝看着她的样子,目露嘲讽。这女子长得是不错,但在床上身子僵硬,端着高傲的脸,全无风情。要不是她是老七想娶的人,自己还不愿意招惹一个搅家精。反正人也玩过了,没甚趣味,不如赏给别人。 一想到她委身一个无根之人,老七知道不得吐血。莫名的,他就觉得兴奋无比,身子起了兴致。 「传花吧。」晟帝吐出三个字。 芳年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正猜疑着。就见一个小太监托着一盘子各色绢花过来,呈到陛下的面前。晟帝伸出手指,轻点了几下,捏起一朵绿色的绢花。 很快,身着绿色衣裙的宫妃美人宫女们都站了出来。 她这才恍然,暗道莫不是簪花点幸的意思。 身着绿裙们的女子们脸上都含羞带笑着,盈盈地跪倒。晟帝把玩着手中的绢花,一片片地扯落花瓣,露出里面红色的花蕊。 就见一位宫嫔走了出来,媚色风情地走向晟帝。 晟帝牵着她的手,走进花帐,帐子里早就摆好明黄的锦榻。他们进去后,所有的纱幔全部垂下。 不一会儿,里面男女淫靡的声音传出,芳年整个人都在发僵。反观那些绿色的宫妃宫女们,只见她们正引颈张望着,不知在等些什么。 随着一片红色的鸳鸯戏水肚兜被丢出来,芳年彻底明白那红色花蕊的意思。 花帐内男女的声音不避人,众妃们见惯不怪。只苦了芳年,一张老脸臊得发烫,侧头看了一下旁边的淑妃。淑妃原本温婉的脸上全是冷色,平静得吓人,惠妃则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她开始同情起宫里的这些女人,伴在这样的君王身边,纵是得宠,都是抛开了自己的尊严脸面,万分羞耻。 晟帝粗喘的声音越来越大,那女子叫得像哭一般。风吹着纱幔,间或地掀开一些,许多妃嫔们张望着,偷瞄花帐里的情形。 偶尔风大一些,纱幔掀得开些,那虚肥白花花的身子转瞬即逝。芳年浑身不自在,喉间像吞了一只蝇虫般,反胃欲呕。视线扫到花帐的边上,成玉乔还瘫在那里。 成玉乔整个人都懵了,她进宫不久,根本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先是自己被赏给一个太监,接着光天化日之下,陛下与妃子们当着所有人的面行欢。她恨不得这只是一个噩梦,不是真的。 游公公慢慢地靠近她,蹲下身子。一手拿着拂尘,一只手往她的怀里探,伸进她的小衣里,狠狠地掐揉了一把。 成玉乔吃痛,清醒过来,正要大骂。游公公凑在她的耳边,阴狠地道:「玉妃娘娘,从今往后你就跟着咱家这无根之人。要是把咱家侍候得好了,有你的好日子过,要是敢给咱家甩脸子,莫怪咱家心狠手辣,断了你的筋骨,剐了你的眼。你以为,陛下能把你随意赏给咱家,还会怕你们陵阳侯府,只怕到时候,一并收拾了。啧……皮子真滑……便宜咱家了。」 他站起身,睥视着她,把手伸到鼻子下一闻,陶醉地眯了眼,然后嘴边浮起一个极其残忍的笑意。玉妃这身子,皮子滑嫩,他想了几天。就等着陛下哪天腻了,好尝个鲜。 就冲着她刚才断根二字,自己有的是几十种法子折腾她,想到她求生不能,求死不成的样子,扭曲的心只觉得畅快无比。 成玉乔身子萎了下去,面如死灰。 游公公召来两个小太监,把她架下去。 经过芳年身边时,成玉乔的目光突然恨了起来,死盯着她。想起刚才游公公的话,身子打着冷颤。 芳年无悲无喜地回视着,只觉得太过荒诞。上一辈子,成玉乔受宠了许久。虽说最后她下场凄惨,但却并未委身一个老太监。自己倒不是同情成玉乔,只是觉得有些可悲。 成玉乔被架着走远,她轻叹一口气,遥望着远处的宫殿,富丽堂皇。 耳边行欢的秽语入耳,她不是宫里的女子,无法平常视之。心里抗拒着,恨不得塞住自己的耳朵,堵绝那肮脏的声音。 约摸是过了小半个时辰,花帐里面雨停风歇。 游公公躬着身子,站在花帐外,不停地猛夸,「陛下这几日龙精虎猛,老奴看着,将有半个时辰。不知陛下可尽了兴?」 「尚可,如嫔这身子朕用着不错,有赏!」 里面传来如嫔娇媚的谢恩声,听在女人们的耳中,有人羡慕,有人在咬牙切齿。而芳年则觉得无比的讽刺,心里的悲凉已无法用语言形容。 大戏落幕,花帐的纱幔被掀起,游公公带着两个宫人进去侍候陛下更衣。很快,晟帝心满意足地坐着龙辇走了。 龙辇走远,这才有宫女进去服侍如嫔起身。围观的宫妃宫女们开始三三两两地边议论边散去。 芳年想着,自己是被玉妃召进宫的,现在玉妃都不是宫妃了,自己是不是可以出宫了。 她把眼神投向淑妃,淑妃神色恢复温婉,「今日怠慢七王妃了,本宫这就安排人送你出宫。」 「多谢淑妃娘娘。」芳年道着谢。 惠妃的脸色讪讪的,被外人瞧见宫中的不堪,她觉得脸有些挂不住,像是自己未着寸褛被人看光了一般,羞耻无比。她用帕子掩着面,托由身子不舒服先行一步离开。 芳年能体会她的心情,神色尽量如常。 像惠妃这些女子,大多是世家官家出身。受礼法约束,饱读诗书,知礼义廉耻。要是不进宫,嫁进任何差不多的人家,都是当家主母,受人尊敬。 进了宫,本以为能成为人上人,却不想成了脚底的泥。 前世里,不知是她消息闭塞,还是宫中瞒得紧,这些乱事居然从未听说过。怕是有人知道,不敢说罢了。一来迫于国师的威名,二来宫里的妃子们也不愿让别人知道自己过着那般不堪的日子。那样的毫无尊严,羞于向任何人启齿。 「今日的事,让七王妃看笑话了。」淑妃平静地说着,看着她,直视着她的眼,「你看这宫里的女人,多可怜哪!像本宫这样的还好,无儿无女,自然无欲无求,无喜无悲。」 「娘娘是明白人。」 第二十六章 淑妃闻言一笑,笑容惨淡,「就是因为活得明白,所以才会痛苦。世人都盯着宫里的繁华,对于繁华背后的污秽,视而不见。」 她们这些人,纵使有一些是像她这样无奈进的宫,更多的是被父母贪图荣华送进宫来。 她不解的事,经历了先帝一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人看不明白,这深宫之中,哪有荣华可言? 「娘娘……」芳年心惊,淑妃和她说这么多,她有些担心,害怕知道得多,越危险。宫里的人她一个都不敢全信,包括眼前的淑妃,万一有天淑妃觉得她碍眼,只消一句话就能灭她了口。 淑妃看穿了她的想法,安抚道:「七王妃莫怕,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总有一天,这些秽事会传出去,到时候定会人人皆知。本宫只希望那个时候,自己置身事外,或是不在人世。至于千古骂名,轮不到本宫一介女子头上。再说身后之事,荣辱都与死人无关。」 这话说得透彻悲哀,芳年有些动容。这些宫中女子,过得不比前世的自己好。前世的自己,虽然孤独些,却一生富贵,受人尊敬。 论年纪,淑妃不过三十出头,也是她看得明白,知道寻求靠山。背靠国师,在宫中一世无忧。 「娘娘,您好人有好报……会长命百岁的。」 「长命百岁?这样的日子,活得再长有什么意思?」淑妃苦笑,抚了抚发角,「好了,本宫与你说这些,怕是吓着了吧。你快出宫吧,宫中不是久留之地。」 说完,她招来自己宫里的宫人,送芳年出宫。 芳年对她福了福身,低着头,跟在宫人的身后,朝宫外走去。一路不曾抬头,打定主意不再看这污秽的皇宫一眼。 可惜事与愿违,快出宫门时,居然碰到了那位古公公。他站在一棵树下,像是专程在等她。 「七王妃这是要出宫了,咱家真有些舍不得。改日七王妃再进宫,咱家一定好生侍候着。」 这阴阳怪气的话,听得人作呕。 她低着头,脚步未停,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快速地出了宫门。只听见后面传来一声「嗤」笑,尖细刺耳。 出了宫,她深吸一口气。门在她的身后关上,她回头看一眼,朱漆铜锁的大门紧闭着,隔绝了那里面所有的不堪。 三喜和四喜看到小姐现身,忙迎接上前。 「我没事。」芳年觉得十分的乏累,疲惫地吐出三个字,扶着三喜的手,上了一直候着的马车。 马车里,一身墨衣的男子端坐着,见有人掀帘,快速地把她拉进来。三喜正欲上来,被她制止了。 刚才三喜四喜没露半点端倪,说不定根本就不知道他在马车里,更不知他何时上的马车。 事实确实如此,三喜四喜一直在宫门口徘徊张望,未曾注意到有人悄无声息地进了马车。而车夫,当然是替主子保密。 「王爷怎么来了?」她轻声地问道。 元翼认真地看着她,只一眼,他已看清,她平安无事。那颗自得知她进宫后就一直悬着的心,落到了实处。 「本王恰巧经过。」 芳年低头,不知为何,觉得整颗心踏实下来。这么烂的借口,亏他还说得一本正经,面不改色。 她垂首的样子,落在他的眼中。他不由得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她一惊,抬起头来,撞进他的深瞳中。 马车已经开始行驶起来,她抽了抽,没能抽开,只好任由他握着。 想起曾被古公公摸过的感觉,就像是被一只冰凉的蛇爬过。而现在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他的手温热干燥,被他握着,并不讨厌,甚至有些欢喜。 她不敢直视自己的内心,不敢去猜他此举背后的意思。潜意识里,她逃避着,不去想他们之间的事情。 每当她胡思乱想时,都会记起她是如何进的王府。姓元的性子捉摸不定,谁知道他在谋划什么。 等车出了御道,两边的人声开始多起来。 宫里宫外,仿若不在一个世间。 宫外的人忙忙碌碌,无论是婚丧嫁娶,人情往来,遵循着世间礼法。本应该是礼法最高处的皇宫,却宛如花街柳巷,纲常大乱。 这样的君主,这样的王朝,怎么可能长久?前世里,一直到国师死后,才颠覆这一切。今生难不成还有等上几十年? 突然马车被人拦住,芳年听到裴林越的声音,「七王妃,唐突了。裴某有一事相问,求七王妃告之。」 她恍惚着,自己有多久没有想起裴林越了。大庭广众之下,虽隔着马车,出嫁的女子与外男说话到底不妥,她望着身边的男子,男子也看着她,等着她的反应。 这男人莫不是要试探自己和裴林越之间还有没有情?她莫名地想到这茬,于是,小声地吩咐四喜让车夫把马车停到偏僻处。 待马车挪了地方,她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裴公子有何事要问?」 「裴某听说玉妃被……赏给了游公公,可有此事?」 原来是为了成玉乔,他对成玉乔倒是情深义重。她冷然,暗想着此事毕竟不光彩,怎么这么快传到宫外面,不知是谁传出来的。 「没错。」 得到她肯定的答复,裴林越的身子晃了一下,差点站不稳。 「她是侯府嫡女,被封为皇妃,陛下怎么会随意把她赏给他人?裴某求七王妃详细告之,必当感激不尽。」 前世里,他曾经和自己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候,他的第一个庶子出生。他的话,她清楚地记得,他说:「你是嫡母,膝下空虚,理应把庶子记在名下。如此一来,别人会赞你大度,妾室们也会对你感激不尽。 纵使时隔多年,当时自己痛不欲生的感觉还记忆犹新。 「裴公子,我要你的感激有何用?」此生,她都不想和他有瓜葛,还要他的感激做什么。 「七王妃,裴某知道,退亲一事,你一直耿耿于怀。但玉妃才情高洁,不应落到如此地步,她本应嫁进王府,当她的王妃。是你占了她的位置,她才会被迫进了宫。裴某只想知道实情,于你而言,并不为难。」 芳年下意识地就把头偏向身边的男人,男人冷着脸,面色嘲弄。 姓元的才不喜欢成玉乔,她无比肯定地想着,对裴林越道:「裴公子想太多了,我不愿意讲,只是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你可知道玉妃为何被赏给了游公公?是因为玉妃当众说游公公轻薄了她,陛下一怒之下,才把她赏了出去。至于你说我抢了成玉乔的王妃之位,纯属无稽之谈。就算是没有我,她也进不了王府。你以为天下的男人都和你一样眼瞎,错把雉毛当凤尾。」 她说到这里,元翼的眉动了一下,嘴唇跟着在动。她看嘴形,辩出他的意思,他说,「本王眼不瞎。」 「没说你眼瞎,是他眼瞎。」她也用唇形说着。 接着冷声道:「我今日如实相告,是念在你们两家的交情上。若裴公子痴心不悔,我倒有个提议。不如裴公子你寻路子求到陛下那里,让陛下把成玉乔赏给你。陛下说不定会被你的真心打动,成全你的夙愿。想来以裴公子的深情,应该不会介意她曾是陛下的妃子,还当过游公公的对食,必然还会视她如神女,百般宠爱。」 第二十七章 她一下子说了一堆,把裴林越说得愣在当场。傅三小姐在他的心里,一直是那个见了他就含羞带怯的女子,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尖酸刻薄且不给别人留情面。 难道是他伤她太深,使她有了怨气? 「七王妃,我们之间的恩怨,还请你莫要迁怒到别人的身上。玉妃是遭了难,却由不得你如此诋毁。」 芳年失笑,觉得前世的自己就是一个傻子。就是这样一个偏执又自以为是的男人,自己竟蹉跎了一辈子。 「裴公子,你太高看自己,你并没有出色到,令我把喜怒浪费在你的身上。我看到你,就好比看到过路的张三李四。至于成玉乔的为人,说句难听的话,不知裴公子有没有见过脏秽之处的金蝇子,外表光鲜亮丽,腹内全是污矢。我很是佩服裴公子,能为一人情有独钟,愿裴公子将来能得偿所愿,食矢亦甘之如饴。」 说完,她觉得出了前世的那口恶气。 那时候,裴林越视成玉乔为天上的仙子,连别人提到名字都觉得是亵渎。后来成玉乔背负祸国妖妃的骂名,被陛下赐死,他都不许府里人说半句坏话。 她一句不满的话都没有说,生生地憋了一辈子。如今能毫无顾忌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觉得无比痛快。 男人握着的手更紧一分,她侧头,神色凛然。必须要让姓元的知道,自己和裴林越没有半点情份。 她这般模样像是取悦了他,他的神色一片柔和。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为何要在他面前证明不再爱慕裴林越。 「走吧。」芳年见他像是满意了,于是吩咐外面的车夫离开。 车前的骏马嘶吼一声,拔蹄向前,扬起尘土。 裴林越没有避开,他现在只觉得无比的难堪,脸色青白交加。他后悔自己一时冲昏了头,看到王府的马车从宫里的方向驶出来,就堵住傅芳年。如果他没有拦住傅芳年,就不会听到这些话。 现在他满脑子都是成二小姐变成金蝇子的模样。试问,就算是现在陛下把成二小姐赐给自己,自己真的能毫无芥蒂地接受她吗? 他不知道,想想她侍候过一个无根之人,觉得无比肮脏。 王府的马车很快消失在街口,他望着,神色复杂。 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他转过头,看到一张带笑的桃花眼。 来人的带着神神秘秘的意味,石青色的袍子上绣着翠绿色的竹子,摇着一把折扇,扇面上画的是美人春睡图。 他朝远去的马车噜了一嘴,「裴大公子,这下相信本公子的话了吧?」 裴林越的神色恢复惯常的儒雅,朝他做了一个揖,「多谢唐二公子及时相告,裴某感激不尽。」 唐昀收起折扇,不轻不重地敲着左手,不以为意地挑眉,「裴大公子客气了,本公子要你的感激做什么?也是我那表妹命苦,本是皇妃的命,谁知道要去侍候一个太监,哎呀,真是命苦啊!」 他说得轻佻,看不出半点伤心。 裴林越的脸色不好看起来,这位唐二公子,原就是庶出。要不是唐家大公子失踪,谁会正眼瞧他一眼。 曾听说,国公夫人有意聘成二小姐为媳,无奈老太君不愿意委屈外孙女,此事才作罢。 谁知道他从哪里得到了消息,自己被他一说,心急如焚。不顾正在和朋友说话,匆匆往皇宫跑。要不是心神俱震,方寸大乱,怎么会去堵七王府的马车。 「唐二公子消息灵通,裴某佩服。但成二小姐是你们国公府的表小姐,你这般幸灾乐祸,不是君子所为。」 「好心当成驴肝肺,本公子不是念你一片痴情,才好心相告。你哪能不知好歹,还埋怨起本公子来,这世道,莫不是好人做不得。」唐昀摇着头,一脸的悲愤,看起来真像是被人冤枉的样子。 忽而,他轻笑起来,桃花眼里全是兴味,「本公子觉得,刚才七王妃有一句话没有说错。裴公子既然重情重义,对成表妹旧情不忘,不如求到陛下面前,把表妹赏给你?你要知道,之前你去侯府提亲,他们没有应允。现在你再去,只怕他们巴不得。本公子的祖母在陛下面前颇有脸面,你要是真有此心,本公子少不得替你去磨磨嘴皮子,求她老人家去陛下面前讨个情,不知裴公子意下如何?」 裴林越听到这连讽带刺的一番话,只觉得怒不可遏。他要怎么做,用不着别人来教。傅芳年不行,唐昀也不可以。 「唐二公子,裴某的事情,不劳公子费心,就此告辞。」 唐昀打开扇子,摇了两下,「好说,要是裴公子哪日需要帮忙,本公子乐意效劳。」 裴林越拂着袖子,面色沉沉地离开了。 唐昀在他的身后,桃花眼眨了眨,笑得意味深长。 王府的马车一路未再停,直接驶进了王府,三喜四喜立在外面。被自家主子禁止上马车时,三喜隐约瞄到了一个人影。 此时看到七王爷从马车上下来,并不觉得意外。 元翼先下车,往前走了几步,像是想起什么,又停住。芳年扶着三喜的手下来,就见候在垂花门处的男子。 男子一身墨色的长袍,背着身子立在门前,像是在看门上的枯掉的藤萝。她慢慢地走近,暗思着,此前他总穿白色的袍子。莫不是身上有伤,所以才换了深色的衣服。 她朝他走去,男子缓缓地转身,望着她。 元翼看她过来,抬脚跨过了垂花门。她紧步跟上,随着他一起去了悟禅院。 他的脚步未停,进了屋子,她也跟了进去。仿佛心里有许多的话,急于找人倾诉。而宫中的事情,唯一能倾诉的人,只能是前面的男人。 看他的样子,也是有话要问的。 她一进屋子,门就关上了。 「你在宫里都见过什么人?」最先开口相问的是他。 「王爷……宫里……」她深吸一口气,「我一进宫,就碰上了淑妃娘娘和惠妃娘娘,两位娘娘在场,玉妃没有为难我。后来惠妃提议去御花园中赏花,恰巧国师经过……」 「他看到你了吗?」元翼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关节泛白,一把抓住她的肩,急切地询问。 「看到了,国师只是问宫里怎么来了生人。」她如实道来,肩头被他捏得有些痛。看来不是她一人的感觉,连姓元的都害怕国师。 他的眉眼舒缓下来,示意她接着讲。 「国师走后,陛下命人搭了帐子,欣赏娘娘们跳舞。然后玉妃说被陛下身边的游公公轻薄,陛下不知为何,把玉妃赏给了游公公。接着……召了如嫔在花帐里行乐……」 说到这里,不由得就想起那场景,一阵恶心,偏对着他,脸莫名发起烫来。 他的眼眸乌沉沉的,双手放开她,面无表情地道:「你小官之家出身,没有见过大世面,区区一点小事都把你吓成这样,看样子,病得不轻。既然如此,你就安心养病,没有本王的命令,哪都不能去!」 声音不算大,但外面的安总管听得清清楚楚,立马明白自己主子的意思,安排下去。 芳年先是一愣,脸上的热气片刻消散得无影无踪,紧接着大怒,姓元的是变相禁她的足。 第二十八章 什么叫她没有见过大世面?那么一个污秽的皇宫,真当谁爱去?要不是嫁给他,她怎么会进宫,不说被国师吓死,就是那场光天化日之下的活春宫,都够她难受半天的。这样的世面,谁爱见谁去。 这男人还要禁她的足,她还不干了。这七王妃,当得有个甚么意思,连个太监都敢肖想的,还不如平头百性。 她好歹活过一世,憋屈的日子受够了,大不了再投一次胎,省得受这窝囊气。当下,她就不管不顾地甩了脸子,转身就要出去。 手还没有碰到门,就被一阵风卷进男人的怀中。她还没回过神来,就被他抵在桌子边,男人怀搂着她,身子微倾着。 「这是为你好。」 什么叫为她好?她火大地想着,瞪了他一眼。 他眸子暗了暗,这女子真是越发的大胆了,竟敢瞪他。 两人都忘记了此刻他们的姿势,他把她圈在怀中,她的身子抵住桌子,退无可退。男人清峻的脸和女子艳丽的颜,近在咫尺,彼此气息交合,融在一起。 瞧见他的眼色,她立马冷静下来,开始思量着他的话。他极少说这样的话,她毫不怀疑此话的真假。他既然说称病是好的,说明还有更坏的事情。 「为什么要禁我的足?」 他沉默不语,只有自己知道,他在害怕。怕万一被国师瞧出一丝端倪,那么就算他拼尽全力,都不敢保证能护住她。他见过太多的生死,手上也沾过不少人的鲜血。一想到有一天她会冰冷毫无生机地样子,他就恨不得把她藏得严严的,不让别人看到。 「最近京里不太平。」 「京里?流民进京了?」 前世里,流民一直被拦在京外,根本就进不了城。她想着,觉得不是因为流民,那京里不太平的地方,就只剩宫里了。可有些说不过去,要是陛下再召她进宫,装病有什么用? 「莫非你是做给别人看的?」她想了想,只有这一个可能。 元翼看着她,嘴角动了一下,芳年觉得,他是在笑。许是此前极少笑,笑得极浅,不易察觉。 这女人还不算太笨,他想着。 芳年从他的表情中知道答案,凝眉细思。他要做给谁看?之前看她不顺的眼只有成玉乔,现在成玉乔不过是一个太监对食,暂时动不了她。那个古公公居心不良,算一个,但这事她没办法和他讲,而且她不是宫里的女人,古公公手再长,也伸不到王府来吧。 她想起晟帝,一个帝王,行事实在是荒唐,要是他…… 按理说,成玉乔能说动陛下赐秀女,下圣旨,应是得宠的。怎么可能因为一位公公的,就遭了嫌弃? 成玉乔本是送出了宫的,再次进宫之前,恰好流传着和姓元的相互属意的传言。猛然间,她脑子里灵光一现,活了一辈子,自是听说过各种奇闻阴私。莫非,陛下召成玉乔进宫,针对的是姓元的? 把成玉乔赏给一个太监,意在羞辱姓元的。 天家无父子,更无兄弟,这么一想,倒是解释得通。 要真是如此,自己占着七王府正妃的名份,纵使不得宠,保不齐陛下就会朝自己下手。一想到那虚肥白花花的身体,她一阵反胃。要真是落到那个地步,比死强不了多少。还有那国师,总觉得极其危险,万一她哪天不小心冲撞了,怕是会被当场打杀。 这么一想,装病倒是不错的主意。 那宫中真是污秽不堪,她不想踏足第二次。自己宁愿每天面对眼前的男人,纵使他性子阴睛不定,常莫名其妙地发怒,而且还时不时地吸她的血。但长得赏心悦目,总比看到虚肥恶心的晟帝强。 「既然王爷有令,我自应遵守的。只是我有一事想问您,宫里的太监们一直都是那么目中无人的吗?」 元翼的眼神幽暗起来,不由得想到了过去。自他小时候起,宫里的太监就是横行霸道的,那时候他们只敢苛待不受宠的妃子们中,欺压一下皇子公主。而现在,就不仅是苛待,宫里伊然成了他们的天下。 陛下是个蠢的,要是不蠢,国师也不会选他登基。 他蠢到看不清天下,看不清朝廷,甚至连他的后宫他都看不清。他所看到的是,享不尽的美人,和谗言媚上的朝臣,以及不属于他的万里江山。其它的,他一无所知。 「他们有没有对你不敬?」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 她的大眼忽了一下,有些不自在,眼神飘忽。那样的事情,叫她如何说得出口。 男人的心一沉,大手收紧,一把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莫怕,总有一天,本王会亲自手刃那些人。」 他暗着声,清冽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 她心头一震,早就无波的心湖像是投入了一颗石子,泛起阵阵的涟漪。从未有人和她说过这样的话。前世里,无人知道,面对无望的日子,她是害怕的。后来年纪大了,反而看开,才不再害怕。 重活一生,居然有人对她说别怕,而且还是姓元的。她莫名觉得有些酸涩,竟由着他抱着自己。 她埋首在他的怀中,忍住涌出的泪水。 元翼感觉到怀中的人身子在颤动,他慌了。她一直是胆大明艳的,这样无助哭泣的样子,从不曾看到过。他的心像被什么扯住一般,一阵阵的抽痛。 芳年忍住情绪,从他的怀中抬起头来。因为羞赧,只半垂着眸,贝齿紧咬着唇。长睫湿湿的,艳红的唇咬得泛粉,一副楚楚惹人怜的模样。 他心神一晃,俯下头去,覆在她的唇上。 一如萦绕在心里的味道,甜软似蜜。 芳年被他弄得莫名,连羞涩都忘记了,瞪大着眼。他最近的举止是不是太过古怪了些,为何又亲她? 他吻得很轻,克制隐忍,很快放开她。 她微喘着气,「王爷,我们不是真夫妻,还请王爷以后莫要再随意……亲我。」 此言一出,他的眼就危险地眯起来,「怎么?你还想着另有人亲你,是你表哥吗?」 怎么扯到表哥的身上?自己的意思根本就不是谁能亲她,而是他和她不是夫妻,男女有别,理应恪守礼法,谨记大防。 可姓元的竟说些乱七八糟的,什么叫还想别人亲她?她大急,千万不能让他迁怒砚表哥。 「不是的,王爷,我们的事情,与外人无关。王爷您身份高贵,我于王爷而言,不过是尘埃一般的人物,怎么能相提并论。」 她这样贬低自己,是想和他划清界线吗?他以为,他的行为已经说明了一切,为何她还要急于撇清,莫非她对他无半分好感? 他冰玉般的颜慢慢地撤离,手放开了她,离在两步之外,眸光陌生孤远。她想去拉他,却像是被抽光力气般,始终抬不起手。 「你若和你表哥两情相悦,本王成全你们。」他上前一把拉着她,破门面出。 他走得疾风如风,她几乎被他提抱在怀中。耳边风啸啸,她睁着眼,看着行进的方向,像是通往府中禁地。 很快,她就看到院子门匾上的心悦园三个字。不知为何,她能感觉到他的怒火,可他抱得紧,像是生怕自己摔倒一般,她下意识就知道他不会伤害自己。 第二十九章 一位老仆惊讶地上前行礼,她猜着,应该就是那位刘伯。 「你下去吧,本王和王妃随便走走。」 「是,王爷,王妃,老奴告退。」刘伯退下去,在远远的地方,看了芳年一眼,才隐进屋子里。 此时的芳年,还在元翼的怀中,仰起脸,「王爷,您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她小脸满是疑惑,眼眸瞪得大大的,发髻有些松散。刚才他在盛怒之中,本以为她会害怕,没想到还有闲心问他做什么。倾刻间,他感到心里的怒火一点点地抽离,竟是不忍生她的气。 「本王带你来看看表哥表妹两情相悦,如何快活地生活在一起。」 芳年不由得瞪大眼,诧异万分。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前王妃根本就没有死? 他没有接着往下说,抬腿往前走。她跟着他,进了院子中的主屋。主屋里摆设精致,一看前王妃就是一个非常讲究的人。 他一手牵着她,大手包裹着她的小手,另一只手扭动多宝阁上的一只玉貔貅。在她睁大的眼睛中,对面的墙旋开,露出黑洞洞的门。 她明白过来,这是一间密室。同时心中隐约有了答案,前王妃成玉秀一定没死,而是被关在密室中。 他侧过头,眼神忽明忽暗,她望着他,不避不躲。 她被他拉了一下,带进密室中。里面伸手不见五指,黑得吓人,她看不清路,脚步踉跄着,差点摔倒。身边的男人大手一使劲,把她提抱起来,她挣了挣,徒劳无功,气恼地在黑暗中白了他一眼,完全忘记之前他发怒的样子。而他显然无视她的反抗,自然地把她搂在怀中。 芳年好半天才适应黑暗,勉强能看到密室的格局。而他,夜视能力极好,带着她拐过两个弯,来到一间像小房间的隔室中。 这间隔室造型奇特,朝里的那堵墙像是斜着的。他长臂一伸,抽出高处的一块砖,露出一个小口。 他示意她上前去看,她疑惑着,明知不能窥探别人的秘密。却还是不由地凑近,从小口看去,就看到底下的情景。 下面也是一处密室,密室里有一床一桌一凳。 床上躺着一个男子,个子较高,体形中等。他闭着眼,头发零乱,胡茬满脸,看不出本来的长相。 床中坐着一位女子,在替男子捶着腿。女子的衣裙脏乱,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她低着头,身形削瘦。 看到这一慕,芳年已猜出两人的身份。女的是前王妃成玉秀,而男子,要是她想是不差,应是唐国公府的大公子唐晔。 她现在才明白姓元的口中表哥表妹的含义,指的就是这两人。 难不成,这两人曾有苟且,让姓元的做了那乌龟王八,所以他的性子才会变成这般? 这样一想,他倒值得同情。 突然,床上的男子骂咧咧地坐起来,「你是捏死人哪,手这么重,看来还是吃得太多了。」 「表哥……我从早上到现在才吃了半个馍……哪里多了?」女子的声音很细,委委屈屈的。 「半个馍?成天什么都不做,还吃馍,看你这力气大的,晚上就别吃了。」男子重新躺下。送饭的每次只两次饭,刚够一个人勉强填饱肚子。而他们是两个人,只能分食,他是男子,吃的自然多些。 女子用袖子擦脸,像是在抹眼泪。 男人不耐烦地吼道:「哭什么?就知道哭,老子要不是遇到你这个丧门星,现在还是国公府的世子,何必受这样的罪?」 「表哥……你怎么能全怪我?」 「不怪你怪谁,要不是你耐不住寂寞,说元翼那厮不能人道,老子能被你勾上?你放荡也就罢了,还想着把肚子里的孽种赖在元翼那厮的身上,害得老子被你牵连,遭了这么多年的大罪。」 「不是孽种,那是你的骨肉……你怎么能那样说?表哥,从小到大,玉秀对你的情意,你还不明白吗?要不是父亲贪图王府的富贵,我怎么会嫁给那样的人。说起来还是外祖母求陛下赐的婚,要不然我们怎么会……」 「你水性扬花,谁知道还有没有上过别人的床?」男子哼哼着,不以为意地道。当年的赐婚确实是外祖母去求的,但主意却是母亲的。母亲不喜欢玉秀表妹,不想自己娶她。 成玉秀瘦弱的身子晃了晃,像是很伤心,伏在他身上哭起来。这么多年了,比这样难听的话,她都听过不少。原本风度翩翩的表哥像变了一个人,对她没有一点怜惜。 「好了,别哭了,哭得人心烦。我也就是发发牢骚,不知这是什么鬼地方,父亲母亲一定会找到我们的。到时候等我出去,第一件事情就是弄死元翼那厮。」 男人不耐烦地侧过身子,嘴里不里啐念着什么,听着像是诅咒人。 许是男人的话起了效果,女子终是不哭了。她慢慢地坐在床上,身子缩着,跟着躺了上去。 芳年这下心里彻底明白了,颇有些同情地转过头,看着身边的男人。这男人,原来竟是不能人道的,还被自己的王妃算计,差点当了便宜爹。怪不得他性子古怪,脾气不好,想一想,真是可怜。 元翼的视力极好,将她怜悯的眼神尽收眼里,不由得危险地眯起。 这女人,是在怀疑他不能人道? 芳年看不清他的面容和眼神,但却能感知到危险。她忙把身子往前再倾一些,面向着洞口。 下面的那两人都躺在了床上,成玉秀平躺着,如此一来,芳年看到了她的真容。她很瘦,长相自然是不差的,就算是憔悴麻木的神情,也不可否认她是一个美人。 她的眼睛和人一样,是麻木的,就那样睁着,像是呢喃一般,「表哥,你说我们还能不能出去?」 「肯定能出去的,我可是国公府的嫡长公子,父亲母亲肯定一直在找我。元翼再厉害,还能关我们一辈子,总有一天我们会出去的。」 「表哥,要是我们出去了,我该去哪里?」 唐晔不耐烦起来,坐起来吼道:「你成天问这些有什么意思,等我们能出去再说!」 「表哥……你可不能丢下我。」 「知道了。」唐晔懒得理她,重新躺下,闭上眼睛。 成玉秀一直睁着眼,她想起了自己的从前。在侯府里,她是嫡长女,自小锦衣玉食,奴婢成群。出嫁后,她是七王正妃,七王爷性子冷清,对她不闻不问,从不踏足她的屋子。两人分院而居,成亲之日她连自己夫君的面都没有见着。 她委屈,向母亲哭诉。母亲替她出主意,授了她诱夫之计。她抛下女儿家的矜持,大着胆子献身,谁知竟被他丢了出来。 他的表情,到现在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好像她是什么脏东西一般。那眼神就像冰锥,刺得她的心鲜血淋淋。 她仓惶逃走,哭得死去活来。 还是自己的丫头看出了端倪,说世间有两种男子是不近女色的。一种是龙阳之好,另一种是天阉。 王爷的身边没有小妾通房,也没有年轻俊秀的男子相伴。她心下生疑,自己生得貌美,若是寻常的男子,就算是没有动心,也会怜香惜玉,万不会把她丢出门外。 第三十章 除非他是天阉,不能人道,天生对女子无感。 这么一想,她气是顺了,却更觉委屈。未出嫁前,她与外祖家的表哥青梅竹马,要不是陛下赐婚,自己是要嫁给表哥的。 初闻赐婚,她是不愿的,后来无意间见过七王爷,被他的出尘姿仪打动。谁知道他竟不能人道,难不成她大好的韶华就要浪费在一个天阉身上。 她痛苦难堪,无处排解。越发念起表哥的好,恨天公不作美,拆散他们这对有情人。王府里呆得度日如年,她渐渐受不了,常回娘家。 一来二去,总会见到表哥。他们在月下诉情,在花前漫步,许下生死不离的诺言。终于情到深处,再难自抑,不想几个月后她竟有了身孕。 腹中孩子是她和表哥的骨肉,她一定要生下来。帝王赐婚不能和离,她左思右想,决定赌一把。 她派人把自己怀孕的消息散出去,并在众人面前表示这是王府的嫡长子。她想的是,七王爷不能人道,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男人重脸面,怕断了香火,为了掩人耳目,他说不定会默认她的做法。 但是她错了,错估了男人的狠心。 最后她孩子没了,表哥和自己被关在一起。开始,表哥对她百般呵护,有几口吃的都紧着她。 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她自己都不知道过了多久。表哥渐渐变了,暴躁易怒,常有不顺心就打骂她,送进来的吃食,多半都进了他自己的肚子。 她的眼睛慢慢地闭上,侧过身抱着身边的人。 芳年看着他们,见他们停止了说话,都闭着眼,像是睡着了。想来他们关了多年,这样的话不知说过多少回,说得都没什么意思了。 小口被重新挡住,她眼前一抹黑,感觉自己被人拉起身。他依旧是牵着她的手,两人默默无言地出了密室。 一回到屋内,芳年就想挣脱他的手,无奈他力气大,死拉着不放。 「王爷,他们是谁?您带我来看他们做什么?」即使知道,她觉得也要装下糊涂。 他的眼睛紧盯着她,「他们的身份,你不是已经猜出来了吗?」 「难道他们真的是前王妃和唐家大公子?」 「没错,本王说过,表哥表妹若是两心相悦,本王会成全他们的。要是你和你表哥彼此有情,本王亦会同样成全你们。」他最后一句话像是咬出来的,说完用极冷的眼神看着她。 她心一凛,这样的成全,活得不人不鬼的,她才不要。何况她和砚表哥根本就没有私情。若是姓元的误会他们,把她和砚表哥关在一起,像对待成玉秀和唐晔一样,那岂不是生不如死。 不行,一定不能让那样的事情发生。她打了一个寒颤,脸上挤出一个笑,比哭还难看。 「王爷您真是大人有大量,但我就不必了,我只把表哥当亲兄长,绝不会有其它的想法。」 「如此甚好。」他的眼一寸未离,紧盯着她,将她脸上的纤毫的变化尽收。 她松口气,暗自纳闷着。这姓元的性子真够阴辣的,前王妃与人有苟且,他何不给人一个痛快。这样把两人关在密室里多年,比死还难受。 「王爷,您真是仁慈,前王妃那样待您,您还留她一命,真是好人。」 他睨着她,轻吐一句,「那是本王有佛心。」 她心里呸一声,他有哪门子的佛心。怪不得此地叫心悦园,她还以为取自他心悦前王妃之意,绝对没想到是暗讽前王妃和唐大公子两心相悦。 世间的男人,无论表现得多么深情,一旦落魄,就露出了真面目。裴林越如此,那位唐大公子亦如是。 两心相悦,只想着朝朝暮暮,不管是否能天长地久。然最可悲的莫过于,由情生怨,朝夕相对但情意却不在。 这么一想,极为讽刺,她前世真是醒悟得太晚,浪费了大好的后半生。 唐晔失踪多年,唐国公府上天入地找了许多年,他们根本就想不到,会被人关在地牢中。 而且还是关在七王府的地牢中。 「王爷您吃素多年,又在寺中常住,必是佛在心中,才会饶恕他们。」芳年说着口是心非的话,祈祷他不要重提砚表哥。 她前一世僻居在裴府内宅已是够了,要是这一世,沦落到在地牢中度过余生。那岂不是还不如上一世,那她重活做什么?干脆早死早超生算了。 「那是自然,本王说过,最爱成全别人。要是你真的有中意人,记得告诉本王,本王会替你做主的。」 「不敢劳烦王爷,我没有什么意中人,绝对没有……」她连忙摇手,就算是有,以后也没有了。碰到这么个煞神,她哪还敢中意其他的男人。 她有些奇怪,姓元的不能人道,为何还要死拉着她不放。难道是怕世人发现他不能人道,怕丢了脸面? 「没有最好。」他冷哼,并不满意她的答案。 他背着手出去,人高腿长的,很快就出了门。 她在他的身后抚着胸口,暗吐一口气。琢磨着他不能人道,那倒不用怕了。他再夜宿她的房间都不必担心。 于是,脚步轻松地跟上他。 外面空无一人,想来他应该走远了。她有些失落,立马打起精神安慰自己,至少他不在,自己要自在许多。 她一人走到了玄机院,连话都不想再说,今日无论是宫中,还是王府里,给她的意外都太多,她得好好捋捋。 因为困倦,她睡得极早。半睡半醒间,像是有人上了床。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反正姓元的不能人道,怕他做什么? 突然,脑海中冒出他发病的样子,那恐怕狰狞的地方,分明是……那样的情形,哪里是一个不能人道的男子该有的。 她吓得清醒过来,果然身边多了一个人。 「王……王爷……」 「怎么?见到本王,高兴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他清冷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像玉石碰撞,分外的清越。 「对,见到王爷,我喜极而泣。」她想哭,真的想哭。姓元的根本就不是不能人道,他那般样子,就算她从不识情滋味,也觉得形态骇人。 「哭就不用了,本王不喜别人哭哭啼啼的。」他说着,手自然地去抚她的脸,她全身僵硬着,心里快速地想着法子,要如何阻止他把自己当成真妻子。 什么事情最扫兴?男人若是兴起,只消提起令他们败兴的事情,想来他们就不再想那男女之事。 她打定主意,脑子快速地想着前世听过的奇闻异事。很快有了主意,「王爷,你现在要是不睡的话,我们聊些趣事吧。」 「好,说来听听。」他似乎很好说话的样子,躺在她的身边,神色放松。 她舔舔唇,把自己的身子缩紧,「王爷,话说前朝一有位刑吏,最是菩萨心肠。他经手的犯人从不用刑,但往往招供最快。只消带来一个乞丐,还有一碗馊饭,保管多么嘴硬的犯人都会把知道的吐得一干二净,王爷可知是为什么?」 黑夜中,他微侧头,看到她一脸警剔的样子。她莫非是怕他兽性大发,在此行了敦伦? 他倒是想,可惜…… 「你说的可是催吐逼刑之法?」 第三十一章 前朝那位刑吏惯用此法,命乞丐在犯人面前吃下馊饭。等乞丐吐出来后,再把呕吐之物喂给犯人,犯人常受不住此刑,不用铁烙火烫就能全盘招供。 「没错,王爷博学……」芳年打着哈哈,姓元的听过,看来是恶心不到他了。 她搜肠刮肚地想了想,想不出更恶心的事情来讲,于是更加缩着身子,往床里面挪动。可是无论她如何缩,外面的男人都不着痕迹地跟着。 眼看着退无可退,她被挤到了最里面。而他,则紧紧地贴着。她觉得好热,明明是快入冬的天气,怎么会这么热。 他看起来冷冷淡淡的,为何身子像着了火般,把她的脸都熏得像着了火一般。 「王爷,你往外面睡一些。」她心一横,用手推他。 他纹丝不动,她大急,手脚并用,曲起膝去顶他。他闷哼一声,大手制住她的手脚。 她这才想起,他身上似乎是有伤的。 「王爷,您没事吗?」 男人的声音低哑暗沉,「有事,本王的伤口裂开了。」 「那怎么办?」她挣开他的箍制,坐起来,明知道看不见,还要去掀面子查看。 这一掀开,什么也看不见。他跟着坐起来,按住她的身子,「本王死不了,睡吧。」 她被他按住,身子一抖,莫名想起前世看过的压箱底。要是他真的用强,她是从还是不从? 那画里的人物身无寸褛,交缠在一起。他会不会也会那样,用羞人的法子折腾她?不由自主的,她就把画中的人想成了自己和他。 她发现自己没有半点的不愿意,甚至……,于是连忙打住思绪,在心里暗骂自己不知羞耻。 他按在自己身上的手像烙铁一般,滚得发烫。他寒冽的气息变得炙烈,喷在她的耳边。她身子一软,心却提了起来。 不能再想这些污七杂八的东西,她猛地醒神。假装关心他的样子,不着痕迹地往里一避,「王爷,怎么能没事呢?您伤口开了,赶紧去重新包扎一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可怎么办?」 伤口并没有裂开,他是骗她的。 「本王哪里会轻易死,你莫非是巴不得本王死了,好改嫁他人?」他语气透着一股森然,散出的压迫感包围着她。 「我哪会有那样的心思,不过是担心王爷您……王爷,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没有万一。」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英年早逝,那一定是死在她的身上。 除此之外,他不会有第二种死法。 芳年暗骂自己多事,他自己都不在意自己的身子,她一个外人,瞎操什么心。伤口裂了都不去处理,疼死他好了。 她赌着气,不管不顾地钻进被子里,蒙着头身子往里面卷。 他看着她裹成一团,重新躺下,像是真的困了,侧身朝外闭目睡过去。 她原是生着气的,在被子里一闷,脑子反而清醒过来。暗骂自己越活越回去,不由得气消了大半,轻轻地从被子里探出头,靠着里面。 夜凉如水,静寂无声,她的手不知不觉地按在心口处。她知道,那里或许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究竟是什么不一样,她却不想去细探。 比方说和一个男子睡在一起,她没有半点的羞愤。还有他刚才说伤口裂开了,她是真的着急。 她对他,没有最初的讨厌。认真说起来,他这人性子虽怪,行事狠辣,但却并未对她动过手。 从他最近几日的举止来看,或许他对自己也是不一样的。 她摒着气细听着,旁边没有一点动静。上次,他夜宿时,她是睡着的。这一次,自己无比的清醒,一种陌生的情愫升起,缠绕在心间。 他真的睡着了吗? 她等一会,还是没有动静。于是悄悄地翻过身,仰躺着,眼睛的余光瞄着旁边,能看到他模糊的轮廓,像是真的睡着了。 他到底伤在哪里,伤口有没有裂开?她想着,微向他侧过去,手在被子里摸到他的身子。 心「咚咚」地跳着,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 他好像脱了外衣,她手下感觉的是寝衣的料子。先是摸到了背,没有包扎过的地方。 她微抬起身,小手往他前胸摸去,也没有,再向下,还是没有。狠了狠心,手下往下探,摸到他下腹及大腿,大腿上像是缠了东西,想必伤口就在那里。 入手干燥,没有黏湿,伤口完好,没有裂开。 她松了一口气,绕开他的股间,缓缓抽回手。 突然,一只大手捉住她的手,他翻过身来,与她面面相视。 「睡不着?」他的嗓音暗沉,这女子真是磨人。要不是他刚才一直在默念心经,怕是又要毒发了。 她吓了一跳,咽了一下口水,「没……我就是关心王爷您的伤势,这不……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 「耳听为虚,本王的话都不相信,那什么是实的?」 「王爷,在我看来,您身体好,无病无灾,就是实的。反之,徒有荣华富贵,金山银山,没了好身子,什么都是虚的。」 黑暗中,她看不到,他的眼神一下子黯然无光。 「睡吧。」他放开她的手,转身侧回去,面朝着外间。 她缩回刚被他捏着的手,平躺着,闭上眼睛。 两人同在一个被窝,一个朝外,一个在里。中间竟空出来好大的地方,她不会靠过去,心知他今天应该不会靠过来。 如此甚好,她呼出一口气。 过了很久,她在不知不觉中睡去。听到她均匀绵长的呼吸,他慢慢地转过向,迟疑地伸出手,环住她的身子。 她睡觉的姿势规矩无比,与醒着时天差地别。 他轻轻地把头靠过去,紧贴着她的脸。肌肤相触,只觉得滑嫩无比,不由得用手抚摸她的面容,流连忘返。 从来没有一刻,他那么的恨自己的父皇。但即便如此,今生今世,她都不可以离开自己! 天还黑着时,他轻身起来,穿好昨夜脱下的外衣。黑暗中,他视如白昼,朝门口走了两步,折回来。 立在床边,凝视着她的睡颜。她仰躺着,双后叠在胸前,面容沉静美好。这般胆大的女子,睡觉的姿势倒是十分的得体。一整夜下来,她都没有翻身。 他微俯着身,近些看她。 半晌,俯首在她额间印下一吻,很快撤离,疾步出门。 回到悟禅院后,安总管默默地跟在后面,替他更衣。很快,他就穿好朱紫的莽袍,墨发用金冠束着,越发显得眉眼冷峻清曜。 他拾掇妥当,出了悟禅院,径直走出王府。 眼下白霜已降,黑色的靴子踏在上地上,发出「嘎吱」的声响,在空寂的王府里无比清晰。 王府外,马车早就在那等候,他掀开帘子,坐了进去。 马车一路东行,两刻钟后,停在了宫门外。十王爷同是一身正服,神情完全不同往日。立在宫门那里,似在候他。 兄弟俩一起进了宫,随文武官员上了金殿。 朝中若无大事,晟帝很少临朝。元朝自开国起,设有两位辅国大臣,分管文武官员,这两位辅国都是国师的亲信。 今日是例朝的日子,勋贵侯爵都要上朝。 第三十二章 百官就位,等了一柱香的时间,晟帝才打着哈欠姗姗来迟。昨日新得的美人儿销魂蚀骨,他一时贪欢,闹晚了些。想到那美妙的滋味,他准备多宠幸几日。 他坐在龙椅上,先是看了一眼左右辅国的脸色,再环顾下列的朝臣。瞧见自己两位皇弟,不知想到什么,露出轻蔑的笑。 「一段时日不见七皇弟,朕想的紧。」他突兀地开口,左辅国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臣弟亦时常挂念陛下。」 「是吗?朕还怕你怨朕呢,怨朕把你的妻妹赏给了小游子。」晟帝勾着眼,斜了一眼身边的游公公,「说起来,你和七王爷还是连襟,他可是你的姐夫。」 朝臣们都低着头,陛下不着调,他们不是头一天知道。见左右辅国没有出声制止,且当看笑话吧。 游公公忙躬着身子,「陛下,老奴可不敢和七王爷作连襟。老奴卑贱之人,哪里敢唤七王爷一声姐夫。」 他嘴里说着不敢,语气却不是那么个意思。 晟帝大悦,指着七王爷道:「这有什么不敢的,老七前头死了的那位就是成家的姑娘。你屋子里的女人也是成家的姑娘。两人是嫡亲姐妹,这声姐夫你叫得,来,你叫一声听听。」 「老奴见过姐夫。」游公公真的唤出声。 众臣都在等着元翼的反应,元翼脸色不变,「游公公这声姐夫本王不敢应,所谓名正言顺,才敢攀亲。唐国公府和陵阳侯府要是认了这门亲,本王自会从善如流。」 唐国公和陵阳侯正列在众臣之中,闻言齐齐黑脸。 尤其是陵阳侯,敢怒不敢言,他好好的嫡女,进宫为妃。谁想到竟被赐给了一个太监,他这老脸都丢光了。 想到府里夫人的哭声,还有同僚同情的眼神,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他是臣,陛下是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是把女儿赐给别人。 晟帝的眼神往他们那里一扫,阴着声道:「唐国公和陵阳侯既然都在,不如朕就做个好事,让你们翁婿认了亲,如何?」 陵阳侯「扑咚」一声跪下来,连磕三个响头,「陛下,臣的女儿进了宫,是陛下的恩典。可她不识好歹,惹怒了陛下,臣万事以陛下为重,如此不孝女,不敢再认,臣只当她死了。」 世家大族,再如何落魄,总不至于认一个太监做姑爷。 晟帝闻言,冷冷一哼,「你这是对朕不满,对朕赐的亲事不满?」 「臣万万不敢,陛下能饶她一命,已是天大的恩赐,臣不敢再有其它妄想。」 立在是前面的右辅国轻咳了一声,晟帝狠狠地瞪了陵阳侯一眼,没有吭声。再看着屹然不动的元翼,满肚子的火憋着,无处去撒。 「行了,朕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此事就罢了吧。小游子,听说你屋里的那位长得极似七王妃,朕觉得冰肌玉骨,妙味无穷,真是便宜你了。」 「老奴多谢陛下恩赏。」 堂堂一国之君,言行如此不堪,朝臣却见怪不怪。元翼平静地立着,对他们的话恍若未闻。 这时,左辅国出了声,「陛下,今日还有一批秀女进宫,请陛下过目。」 「对,对,朕想起来了。正好七皇弟府里人少,上次朕赏的人不合心意,不如和朕一起前去,挑选几个。还有几位爱卿也一起来吧。」他随意地指了指,挑出几位大臣。 其中就有唐国公,唐国公苦着脸,不敢不从。 晟帝原本是没有什么兴致的,这进宫秀女越到后来,越是姿色平庸,甚至有些不堪入目。他都懒得多看一眼,留在宫里做宫女都觉得碍眼。 但今天,他的兴致高了一些,想着等下无论如何,再挑几个人,亲自赐给七皇弟,就不信对方还敢送人。 他高兴得过了头,竟带着人直接去了东侧的宫门口。 宫门口处,宫女们才进宫,还未验身。 众女之中,一碧衣女子如翰海明珠,遗世独立。她明眸皓齿,眉峰似揽月,美目像一汪清泉。站在那里,淡淡地凝着眉,像一株雪山上的玉莲花一般,光华耀眼。 晟帝的眼中再无别人,美人他见多了,宫里的女子单挑一个出去,都是名动一方的美女。但他自问,后宫几千的女子加起来,都不及眼前的一人。 他忘记了身边的人,朝那女子走去,女子瞧见他明黄的龙袍,忙跪下行礼。 「美人,快起……」他伸手去扶,近看之下,美人的肌肤玉雪细滑,像上好的凝脂一般。他没有犹豫,直接就摸了上去。 美人儿吓了一跳,如受惊的小鹿般。 他心神一荡,恨不得把人当场带走。此时验身的嬷嬷出来了,说这批秀女还未验身。 既然还没有验过身,那么且再等一会。晟帝不舍地看着她随着一众女子走进验身的屋子。 元翼和几位大人站在一起,看着晟帝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验身的屋子四周徘徊,全无一国之君的样子。 那碧衣女子进了验身的屋子,轮到她时,被一老嬷嬷请进屋内。 屋子里四面布着黑幔,黑乎乎的。正中的桌子上,有一个碧玉的大盘,盘子中是一尊玉雕的凤凰。另一老嬷嬷手里拿着长长的银针,捉起她的手,使劲扎了下去,很快就有血珠冒出来,滴在凤凰上。 幔帘后,一位面白无须的黑袍男子,袖子里紧握的拳头松开,疑惑地皱起眉。 外面的嬷嬷没有看到里面人出来,以往,被留下的女子,都是国师的随从出来领走。要是没有领走的,按照规矩,就要把人送出去,留给陛下挑选。 「慢着!」 黑幔后面传来阴寒暗哑的声音,莫说是碧衣女子,就是嬷嬷们,也是头一回听到,不由得身子抖了抖。 黑帘被掀开,一身黑袍的男子走了出来,所有人都吓得跪下。 国师走到碧衣女子的跟前,一把捉住她的手,嗅着针眼处血迹的腥气,紧锁着眉。 不应该,为何没有那股浓郁的甜香之气?莫非是过了几代,灵血失传了? 他一只手捏着女子的下巴,目光带着癫狂地审视着她绝美的容颜,末了,吐出一句话,「带回去。」 验身房外的晟帝还在焦急地等待着,眼见着日头渐高,秀女们都验完了,也不见碧衣女子。 嬷嬷们把秀女们带过来,他一眼望去,不见美人的踪影。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那美人被国师的人带走了。他扼腕不已,那样的倾国美人儿,竟然很快就要香消玉殒。他想去向国师讨人,又不敢去。 只能一脸愤慨地拂袖离开,连自己带来的大臣们都忘记了。 大臣们见势,看向元翼,元翼低着头,径直出宫,他们跟上。 宫外不远处,一位平平无奇的男子隐在路边。 元翼临上马车前,看了他一眼,手不自觉得放在自己受伤的地方。 芳年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她伸手探了探旁边的被窝,早已冰凉。想来他早就走了,她想着,心里涌里淡淡的失落。 三喜四喜进来侍候她,四喜看到洁净的床铺,不免又是失望。芳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 第三十三章 朝食是独自用的,芳年小口地喝着粥,不知不觉又想起两人一同用饭的情形。用完饭后,起身在院子里走走,从门口望去偌大的王府,空荡荡的,十分的冷清。 为何前世能一生孤独,而现在却做不到了呢?她望着院门口的青柏,入了神。 他夜里来,早上走,来时不知会她,走也不打个招呼。把她当成了什么人?她有心想派三喜去问安总管,却拉不下面,心里是有些气的,像是在和谁较劲。 她不知道自己昨日出宫里出来,关于突然生病的消息昨天就散了出去。就在这个当口,府门外来了探病的人,共有两拔人。 令人奇怪的是,此番闻讯赶来探望的不是她的父母,而是嫁进左将军府的傅芊娘和陵阳侯夫人。 两人原因不同,目的都是想见她一面。 陵阳侯夫人端着架子,没有下马车,现在被守门的侍卫拦着的是傅芊娘。傅芊娘拉着脸,训斥道:「你们看清楚,懂不懂规矩,我是你们王妃的妹妹,左将军府的二少夫人。快去禀告你们王爷,就说王妃的妹妹来探病。」 「我们王爷不在,王妃生病了,需要静心养病。王爷临走前吩咐过,任何人不得打搅王妃养病,左二少夫人请回吧。」 傅芊娘的面色一沉,这七王府的下人怎么如此狂妄,竟连通报都不通报一声,就要赶自己。七王爷不在府里,三姐还不在吗? 「那你们去告诉你们家王妃,你们王妃是我的三姐,她一定会见我的。」 侍卫露出不耐烦的样子,斜眼看着她,「这位左二少夫人,你刚才没有听清楚吗?我们王爷说过了,我们王妃要静心养病,任何人不能探视我们王妃,你请回吧。」 这可把傅芊娘气得个倒仰,不就是一个王府的侍卫,怎么如此蛮横。好歹她现在也是将军府的少夫人,竟半点脸面都不给她,当她是打秋风的穷亲戚。 她看了一眼陵阳侯府的马车,那位侯夫人坐在马车中,都没有下来。心里暗骂对方好一个隔山观虎斗。她气呼呼地坐进轿子中,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自己还在婆母面前夸了海口,定能攀上七王府,谁知连门都进不了。 看这样子,七王爷确实是有命令,不许别人看三姐。她沉着脸,手里绞帕子,不一会儿,似是想通什么,露出笑意。连生病都不许别人探望,三姐分明是一点都不得七王爷的待见,王爷可能巴不得她病死了吧。 哼,什么七王妃,回娘家里架子摆得大,谁知道在王府过得是什么日子? 只是苦了自己,得找个好法子向婆母交待。 陵阳侯夫人坐在马车中,把傅芊娘和侍卫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她心里暗恨着,好好的女儿进宫为妃,怎么就成了太监的对食? 昨晚消息传进府里,她都吓得不敢相信,再三确认才知道女儿竟被陛下赏给了游公公。 无意间,她听说昨日七王妃也在宫里,想着对方必定知道缘由,于是上门相询。谁知那小户家的女儿没见过大阵势,进宫一趟竟吓病了。王爷又不在府中,门口的侍卫堵着不让人进去。 眼见着左家那位二少夫人走了后,她扶着婆子的手下了马车。侍卫是认识她的,王爷的前岳母,但王爷不侍见成家人,是以侍卫只简单地行了礼,并不热情。 「你们王爷真的不在府中吗?」 「回侯夫人的话,属下们不敢说谎。」 「你们应该知道我的身份,不如进去禀报你们安总管,就说陵阳侯夫人来探望新王妃。」 「侯夫人,您莫为难属下,属下刚才说得明明白白。我们王爷吩咐了,任何人不能探望王妃,莫说侯夫人您,就算是王妃的娘家人,也不能进门。」 这话把陵阳侯夫人气坏了,她也是王妃的娘家人,还是七王爷的岳母。 但她是有身份有脸面的人,做不来胡搅蛮缠那一套,见侍卫们半点面子不给,忍着气回到了马车中,等着不走。 今日是勋爵们上朝的日子,她记得,七王爷也是要去的。看时辰,应该已下朝,她就在外面候着,不信堵不住王爷。 日快偏中时,一辆马车驶过来。陵阳侯夫人下了车,立在正门口。 车夫轻声地禀告自己的主子,元翼寒着面,薄唇抿着。听到外面的陵阳夫人行礼开口,「臣妇见过王爷。」 「陵阳侯夫人若是想问朝中的事情,本王无可奉告。若是私事,本王自认与侯府已瓜葛,不知侯夫人想问什么?」 陵阳侯夫人不敢摆岳母的款,七王爷和玉秀的感情并不好,别人不知道,她是一清二楚的。 「王爷,臣妇听闻新王妃病了,想着也算是亲戚,特意来探病的。」 「既是探病就免了吧,本王有令,任何人不许探望她。」他轻敲了下车壁,车夫驾着车径直驶进王府。 陵阳侯夫人沉了脸,不甘地上了自家的马车,马车绝尘而去。停在王府不远处路边的轿子才重新抬起。里面的傅芊娘心里有了计较,知道如何应付自己的婆母。 随着傅芊娘吃了闭门羹的消息传出去,京里所有人都知道,七王府里那个七王妃不得宠。 好事之人绘声绘色地谈论着,说新王妃小官之家出身,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进了一次宫竟吓病了。也不知病得如何,王爷不准别人去看。他们说着,彼此交换心领神会的眼神,暗猜着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会传出新王妃病逝的消息。 这是皇家惯用的手法。 无论外面传得多么难听,芳年是听不到的。 她正在拐弯没角地问刚下朝的男人,为何之前安总管送来了他的衣物,他莫不是打算以后都歇在玄机院吧。 男人解下大氅,神色自若地坐下,抬眸凝视着她。夫妻住在一起,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她在气什么,难道是不想和他做夫妻? 是该让她知道一个妻子要做的事情,他站起来,张开双手。 见她半天没动,他眉眼微冷,「过来,替本王更衣。」 更衣?他要她更衣? 她整个人有些懵,虽是嘴里不愿意,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朝他走去。他垂着眸,嘴角噙了一丝笑,极浅极淡。 「王爷,要换哪一身?」 「都可。」 她在安总管送来的衣服中翻看,不是白色的,就是黑色的,想着他身上似乎有伤,拿了一身墨色的袍子。 他微眯着眼,看来她从不曾讨好过男子,不知如何替男子更衣。哪有做妻子的先去找衣服,把自己的丈夫晾在一边。 妻子和丈夫,这两个词取悦了他,他嘴角的笑意加深,很快隐去,神色自若。 她抱着衣服过来,见他还张着手,一副要她侍候的模样,莫名又羞又气。自己刚刚故意借口去找衣服,就是想他自觉一些,把衣服动手脱了。哪成想着,这男人,被人侍候惯了,还在等着她呢。 男人的目光乌沉沉的,直盯着她。她放下手中的衣物,伸出手去解他的莽袍。可怜她前世里从没有侍候过男人,裴林越不让她近身,她哪有机会脱男人的衣服。 她认真地解着他着腰上的金玉腰带,垂首低眉,露出细白颈子。小手和在他的腰后较着劲,半天没有解开,不由得细细地喘着气。 第三十四章 抬头看了一眼男人的后背,莫名气结。这人双臂张得长长的,竟半天不为所动。狠狠地剐了他一眼,再继续埋头解着。 他不用回头,也能猜出她的模样,必是有些恼的。这一刻,他觉得,有个小妻子,没有什么不好的。 过了好半天,腰带松开,她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腰带解开后,就是除袍。 他个子高,她够着手从他的衣领处往下拉,好不容易才把他的袍子换下来。整个过程中,她一直低着头,不用想知道满脸的红霞。 红霞从她的双颊漫到颈子,泛着粉色,像抹了上好的胭脂。他的眼神自上而下,将此等美景一览无遗。 脱掉外袍,再是中衣,待只剩底衣时,再套上拿来的墨色常服。他由着她,任由那股陌生的情愫在心里流淌,半点都不想去制止。 替他系好墨色的腰带,这次更衣才算是完成。须臾间,她想到了自己的前世,好像曾经幻想过这样的场景,不过对象是裴林越。 但裴林越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重活一回,倒是补全了。 他微垂着眸,看着她低眉顺目的样子,美好宁静。古人云,不与世争,唯愿岁月静好,不知是否就是这般。 别人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如果不争,根本不可能有安稳的日子。像这样的温情,都是藏着掖着,生怕外人瞧见的。 细思间,她已系好最后的带子,退后三步,假装整理他换下的莽袍。他亦无言,寻了一处,静坐着。看着她像蝶舞一般收拾衣物,小手不停地忙这忙那。 她看着像是那么回事,只有自己知道,心里叫苦不迭。不时偷瞄着他,想着要是他走了自己就会自在,但一想到他在,又有些甜蜜泛上心头。一时间,心里如天人交战,竟不知哪般是好。 厨房的白嬷嬷是个有眼色的,带着婆子们把午膳送到了玄机院。 芳年心里直打鼓,看这阵势,他以后莫不是都在与她同吃同住?现在他身上有伤,过段时间他伤好了,难免不会行夫妻之事,她是从还是不从呢? 一直到用完饭,男人大步离开,她还在纠结此事。 从还是不从?好像一定要做出选择。她多活一世,算是尝尽人生百味,唯独不识情滋味。要是从的话,也无不可,毕竟姓元的性子虽差,长得是极好的。再说王府里没有乱七八糟的小妾通房,他洁身自好,那前王妃都是不作数的。 这么一想,与他行夫妻之事,似乎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年少时,她为裴林越所倾倒,曾揪扯花瓣来猜对方喜不喜欢自己。现在她活过一世,自是不能再用小女儿家的法子,翻箱倒柜了一番,找出一串佛珠。这还是她在东库寻出来的,佛珠是上好的蜜蜡做的。 她静坐着,闭目转动着佛珠,一颗一颗地拔过去,心里默念着,从还是不从。 许是入了神,连外面有人进来都不知道,直到闻到那股清冽的气息。她才猛然睁开眼,望着立在面前的男人,心里正好念到了从。 男子墨衣乌发,眉目清峻如山水墨画,他不动声色时,像冰峰雪岭。高大的身材,劲瘦的腰身,俊美无俦的长相。这般男子,抛开脾气不说,便是看着,都是赏心悦目的。 要是他真的要行那敦伦之礼,就冲他俊逸出尘的长相,她还是从了吧。 这个决定一下,她再看他时,已无往常的淡定。脸上不由得漫起红晕,心里酸甜交加,狂跳不已。 「你在做什么?」 她把佛珠收起,红着脸道:「近朱者赤,我受王爷影响,越发的信佛。」 男子瞄着她绯红的颊,没有再问。撩袍坐在桌边,淡淡地说了一句,「国师要成亲了。」 什么?她惊愕地张着嘴,那个像冥使一样的男人要成亲?前世里,可没有这一出。 「而且,陛下刚立后。」 前世里同样也没有这一出,芳年颦眉,她不就是没有嫁给裴林越,怎么多出许多意外之事? 「国师要娶谁?」 「一位秀女,陛下的皇后,同是秀女。」 「福星找到了?」她疑惑地问着,上一世时,她记得福星一直没有找到。陛下没有立后,国师没有成亲。 那现在,陛下要立后,国师要成亲。两人都是秀女,到底谁才是福星? 她秀眉微蹙,那句话是在问他,亦是在问自己。二姐出宫后悄悄说的话一直困扰在心头,她不敢深想。国师选秀女,最重要的依据就是验血。到底流着什么样的血,才会被称为福星。 眼前的男子,视自己的血为药,那么她的血是不是特别的?有没有可能,国师一直要找的人就是自己。但生辰对不上,她琢磨着,秋水明眸中全是疑惑,就那么看着他,猜想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从宫里出来的那次,他听到自己提到国师时的反应,分明就是在紧张。他是否在怕,怕国师发现她的血是不同的? 所以宫里的那两个女子,不一定就是国师要找的人。她的血到底有什么作用,眼前的人应该是知道的。 要问个明白吗?她在心里问自己。 他的举动,明摆着在护她,不知是出于私心,还是真的为她好。无论他动机如何,至少她不用面对荒淫的陛下和阴冷的国师。 或许有时候,糊涂些不见得是坏事。 芳年在偷偷看他的时候,他虽不动声色,五感却能感知到。眼前的姑娘并不是一般的无知少女,她胆大心细,怕是瞧出端倪。无论是国师还是陛下,都不是良人。就算他一辈子无法与她有夫妻之实,他也不愿意把她送到那两人的身边。 「本王觉着,这两人之中,应有一人是福星。」 「我想也是的,按理来说,福星应是新皇后。但我觉得,国师在这个时候娶妻,太巧了些,说不定,国师娶的才是真正的福星。」她顺着他的话,从善如流。 国师才是天下真正的主宰者,要真的寻到了福星,哪里会轮得到陛下。不是她看不起晟帝,而是事实如此。 「或许。」他不欲再谈,起身来到她的身边。 她坐在屋内鎏金的熏笼旁边,手里拿着提他的一件外袍,熏笼里燃着的是奇楠香。细白的手指捏着袍子,不停地转着面。 本来这些事情自有丫头们做的,她刚才是实在尴尬。他坐着不走,自己总不能陪他坐着,大眼瞪小眼,于是左摸西看的,无事找事。 他自然地坐在她的对面,靠近熏笼。镂空的雕花缝隙中透出橘红的光,映在两人的脸上。她刚才褪下去的热气重新氤氲升起,漫上双颊。暖光中,他的脸亦是晕得暖暖的,原本清冷的俊颜变得柔和。这样的他,当得起一句公子如玉,温润风雅。 她竟不知,寒峭冷峻的男子,温暖起来竟是这般模样。若是她靠近他,这温暖会不会一直都在? 许是不会吧,他的性情难以琢磨,前一刻还是和风细雨,下一刻就能乌云沉顶。想起初识时他极其恶劣的态度,那嫌弃的眼神,把她丢在地上时的冷酷无情,都不敢相信和眼前的人是同一人。 第三十五章 那日当众许她王妃之位,他多么的高高在上,对自己不屑一顾。自己当时有多咬牙切齿,恨不上前踢他一脚。 说穿了,他对她,不过是利用之情。就算是保护,也是出自她还有用处,所以他才缓了脸色。 倾刻间,心里萌生的旖旎消失得一干二净。她的思绪回到国师娶妻的事情上,以国师的能力,开国之时完全可以自己称帝。现在为时亦不晚,要是他成亲后有了自己的子嗣,难免不会改变心意。 到那时,元氏的这些子孙性命堪忧。 「王爷,您说国师是不是另有打算了?」毕竟国师娶妻之事来得突然,应该不止是他们,世家大臣们应也会做此猜测。 他垂着眸子,没有回答。倒是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干的话,「你可还记得五溪县?」 芳年疑惑地抬头,不知他为何问起这句。说起来,她幼年时是长在五溪县的。但年代久远,她活得太久,对儿时的记忆淡了许多。 「记得不是太清,我七岁那年就与父母回了邑京,对于五溪县,最大的印象就是山多,还有太穷。」 说到穷,其实不光是五溪县,她与父母一路进京,路上的百姓大多衣服补丁摞补丁,鲜少有穿得齐头整脸的。 百姓穷,不止一州一县,而是整个天下。 倒是官家,个个锦衣玉食的,根本就不管百姓们的生死。他们所经之处,就连驿站的驿丞,都穿得相当体面。那一路上,父亲一直眉头紧锁,郁郁寡欢,长吁短叹的。 只是这人怎么会突然问起自己的过去,难道是想多了解她?她把手中的袍子再转了一个面,不停地告诫着自己,莫要想太多,被他迷惑了。 「令尊和令堂伉俪情深让人羡慕。」他又冒出一句。 「除了我二姐的姨娘,我爹没有其他的妾室。二姐的姨娘是我祖母送的,只因我娘嫁给我爹多年未曾生养。后来我娘生了我,又生了两位弟弟。我娘常说,我是个有福气的,两个弟弟都是我带来的。」芳年想起这些,不禁莞尔。在五溪县时,她有个小名叫招娣,后来要进京,她娘怕贻笑大方,不许人再叫。 他望着一脸孺慕的女子,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这是一个被父母宠爱长大的姑娘。若说傅二爷夫妇不是她的亲父母,谁会相信呢? 傅二爷纳了傅老夫人送去的妾室,没多久妾室有孕,傅二夫人一气之下,避在庄子上。一住就是一年多,在这期间,傅二夫人有了身孕,生下一女,就是眼前的姑娘。 那妾室先半年产下一女,死于难产。 这一年中,傅二夫人一直在养胎生女,并未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但事情的本身就是透着一些不寻常。 一个当家夫人,怀孕产女为何不回到府中,反而一直养在庄子上?缘由就在于眼前的姑娘,根本就不是傅二夫人所出。 「你娘说得没错,你确实有福。」 她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想起前世有些感慨,若她真是有福气的,为何前世孤独终老?可见福气不福气的,最是说不准。 只是这话从他嘴里说得出来,怎么怪怪的?他不像是会说这种话的人,她抬眸望去,隔着红艳艳的朦胧,他回望着,深邃的眸中似有火光在跳动。 不,她一定是眼花了。 她想着,就算是他现在真的对她起了心思,谁又能保证不是另一种利用,让她更死心塌地为他所用。 「王爷谬赞了。」语气恭敬疏离,一如从前。 对面的男人没有如从前一样出言相讥,而是用一种看不懂的眼神,认真地看着她。他眸子中的火焰跳动着,她能清晰地看到墨漆一般的瞳中,有自己的身影。 就在这样的对视中,她明显感觉到气氛变得凝固,他身上的温暖被寒气取代。她被冻得遍体生寒,不由得再靠近熏笼一些。自嘲地想着,姓元的怎么可能会是温暖的人,她果然是看岔了。 突然间,他站起来,高大的阴影笼罩着她。她被迫仰着头,他的神色高高在上,睥视着她。 「本王的真话假话,你都听不出来,果然是愚笨至极!」 「我确实愚昧,不及王爷聪慧万分之一。」她不知他怒气从何而来,想来确实是自己不够聪明,猜不出他的心思。但他的心思难测,哪能以常人度之。 他走近,立在她的身后,「那你和本王说说,你都蠢在哪里了?」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说她笨,还让她自己说清楚哪里笨,简直不能再恶劣。她捏着袍子的手泛白,这人的性子真是令人不敢恭维,一会晴一会阴的。 「王爷,我就是因为蠢,才不知自己蠢在哪里。」 这语气里有赌气的成份,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他微俯身,勾着头,少女玲珑的身子起伏着,那胸前的饱满,粉白的颈子,无一不在蛊惑人心。 芳年在他的压迫之下,心里有些紧张,呼吸不由得急促。 一只修长的手从后面伸过来,取走她手中的袍子。天旋地转般,她就被他钉在了床头上。 他清俊的眉眼悬在上方,两额处隐有青筋暴起。她大急,这人莫不是又发病了? 「王爷,您息怒,您身上还有伤呢?」今晚会不会就是他们真正的洞房花烛夜,她仅是这样想着,觉得整个人都要烧起来。虽然昨日想过他真要,她就从。可事到临头,她反悔了。至少她不愿意在他发病的状态下,与他有肌肤之亲。 「你在关心本王?」他的声音暗沉,不同以往的清冷。 「没错,我关心王爷。王爷您千金之躯,切莫因一时动气伤了身子。我承认,我蠢,我实在是太蠢了,还请王爷莫要与蠢人一般见识。」她忙不停地表着态,颇有些屈打成招的意思。 「那你说,你蠢在哪里?」他不依不饶着,话题又转了回来。 她欲哭无泪,眼见着他额头的青筋多了一条,越发的着急。这人都要发病了,怎么还在讨价还价,非要究根问底。而且,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哪里蠢了。 不过是说了一声多谢他夸奖,哪里就蠢了。姓元的性子难捉摸,放眼天下,难有人匹敌。她是真的要哭了,这男人不光是脸上,脖子上也开始变得异样。 「王爷,我不知道,不如王爷您发发善心,告诉我……呜……呜……」嘴被温热的唇堵住了,无法再出声。 他的理智仍在,心知肚明体内的毒性将要发作。此时他的脑海里一片疯狂,他以为他表现得够明显,她怎么能还刻意与他生分。 或许是他做得还不够,那么,应该彻底的告诉她。 他吮着渴望以久的粉唇,辗转磨着,身体里像是要爆开一般,疯狂的念头似要毁天灭地。什么父皇遗命,什么社稷江山,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内心深处,只想要她一人。 她呜呜地唤着,不敢呼救。他此时的模样,不能被任何的其他人看到。 身上的人并不满足于唇齿间的香濡,大手撕开了她的衣服,露出了翡翠色的小衣。他漆黑的眸子中风雨欲来,大手探了进去。 她喘着气,忍着通体战栗的酥意,快速地咬破自己的手指,伸到他的嘴里。 第三十六章 仅存的理智告诉他,眼下,确实不是好时机。他渴望的是长相厮守,而不是一时的欢愉。 他含着她的手指,香甜的血入喉,眼眸逐渐恢复清明,手却未从小衣里抽离,贪恋那膏脂般的绵软。 太好了,他终于不发病了。 她觉得寻常的女子,遇到这样的情形,早就羞得无地自容,哀求男人放过。可此时的她,完全忘记了姑娘家该有的矜持,眼睛一直盯着男人的额头,看着那青筋消下去。 隐约中,她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他这病看着不像是病,倒像是中了什么毒。这毒不能动欲念,一动则毒发,变成怪物模样。 难怪成玉秀说他不能人道,或许他因为这病,才不能与女子同房。如果他继续下去,会发生什么事情? 「王爷……」她试探着出声。 「嗯,现在你知道自己蠢在哪里了吗?」伴随着他的声音,作怪的是他的手。 「知道了,王爷……你把手拿开吧,我真的知道了……」那股战栗流遍全身,她差点弓起身子。声音都带着颤抖,像要哭一样,完全忘记了自己刚才想问什么。 他乌漆般的瞳仁看着,直看到她不敢回避,「那你说,你哪里蠢了?」 芳年现在真的明白过来,心里那奇怪的情愫涌现。姓元的死男人,明摆是看上自己了。他性子别扭,非要她亲口说出来,她羞愤交加地想着,美目嗔怪。 「我太蠢了,我不知道自己喜欢王爷。」她不管不顾地喊出来,她可不敢说他喜欢她,只得把话调过头来说。 身上的男人身体一僵,慢慢地把手从她的小衣里拿出来,替她拢了拢衣襟。她心头一松,逃出他的压迫,身子往床里缩着。 他眼眸一暗,「本王允了。」 允什么?她脑子里晕乎乎的,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允许自己喜欢他。这死男人,怎么这么自大,谁要他允许了! 「你告诉本王,你喜欢本王什么?」 闻言,她鼓着脸,气呼呼地拢着衣襟,狠瞪着他,姓元的还有完没完了。 已退到床前的男人目光一沉,透着危险的气息。她想起刚才的情形,立马萎了,「王爷您俊美无双,天人之姿,貌比松竹。整个邑京之人,再无人能与您比肩,您空前绝后,日月星辰不能与您争辉。」 前世里,她也没有对别人说过这样的话。心想着,他总该满意了吧。 哪知,他好看的眉轻皱着,「除了长相,本王就没有你喜欢的地方吗?」 她心里叫苦,姓元的今天是和她对上了。还有脸问这个问题,他除了长相,哪里还有优点。性子阴睛不定,动不动就发疯,她去哪里找优点? 「王爷……你哪里都好,我就是喜欢你。」她狠着心,豁出去一般。 「你记住了,你中意本王!此生不许移情别恋,否则……」他似乎是勉强满意了,叮嘱道。大手把床两边的喜鹊挂勾上的纱帐一拉,遮住她的万般风情。 这男人,得了便宜还卖乖,明明是他心悦自己,非要逼她说喜欢他。 眼见纱帐垂下,她心头一松,暗道总算是蒙混过去,至于以后要怎么办,走一步是一步。一边想着,一边整理着衣裙。小衣里被他摸过的那处似乎还残留着余温,引得她一阵心悸。 待她觉得收拾着差不多,起身爬下床。 他并没有走,坐在熏笼边,脸色被火光照得忽明忽暗,看不真切。 外面的天色开始暗下来,从窗户望过去灰蒙蒙的。眼下已过霜降,天黑得早,夜寒雾重,很快就到了掌灯时分。 三喜四喜站在外边,见里面一直没人传唤,眼看着天都黑了,三喜不由得轻声询问,「小姐,可要奴婢进来掌灯。」 「进来吧。」芳年闻言如蒙大赦,忙唤她进来。 三喜低着头进来,把桌子上的琉璃灯罩取下,点亮里面的灯芯,再盖上灯罩。 「以后唤王妃。」清冽的声音响起。 芳年抬头,看一眼坐着的男人。他姿势未动,依旧是星月和光,美玉天成。 三喜忙不迭地应着,「奴婢记下了。」 芳年的视线转到自己的丫头身上,三喜答应得是不是太快了,她这做主子的都没有出声呢。 三喜点好了灯,弯着腰来请示她,「王妃,刚才厨房的白嬷嬷来问,什么时候传晚膳?」 王妃二字听在耳中,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她瞟了眼纹丝不动的男人一眼,端得是霜松傲柏,清逸出尘。他端着茶杯,手指修长如玉。 莫名的,她眉间染上红霞,双眸水光潋滟。 「再过一刻钟摆膳。」 她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吩咐三喜。三喜领命出去了,朝门口的四喜眨了一下眼,低声道:「以后要叫王妃,王爷说的。」 四喜立马喜上眉梢,飞跑着去厨房传膳。 屋子里的芳年听不到外面丫头们的对话,元翼却是听得清清楚楚,眼眸中的冷色变得清澈如泉。 王妃,他的王妃。 此时芳年已坐到妆台前,假装要梳理乱了的发和妆容。她望着镜子中的女人,有些不敢相信那是自己。春意泛面的脸,略为松散的发髻,这般模样,像是初承幸宠的美人,含妖带媚,款款深情。 见惯了年老后脸色白中透青的自己,每每望着镜子中的妇人,感叹着岁月无情。鬓角的银丝不知何时又多出几根,她一一地拔去。古井无波的眸子中,除了平静,再无其它的情绪。 她不由得抚上双颊,是了,她重活了一世。再嫁他人,所以相由心生,这镜子中的女子就是自己。 她的身后,现出一个修长的身子。他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身后,与镜子中的她对望着。 「甚美。」他说。 倾刻间她的脸红霞漫天,眸中艳光粼粼,明丽动人。微微地垂首间,如被风吹过后,娇不胜力的花儿。镜子里的他们,女的娇媚,男的清俊,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他刚才夸她美,她美吗?前世里,裴林越不喜她,对于她的长相颇多诟病,觉得她长得太过媚俗,不如成玉乔那般冰清玉洁。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真的不好看,却原来是各花入各眼,一花入心,其它颜色都黯然。 身后伸出一只清瘦的手,拿起妆台上的玉篦子,一下一下地替她梳理着乱了的发丝,齐齐梳在髻子上。 她的心像三月的湖水,泛起阵阵碧波,漫延至周身,溅起水花,铺天盖地。 「咳……王妃,白嬷嬷来了,可要现在摆膳。」外面响起三喜的声音,打断了一室的旖旎。 芳年回过神,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篦子,拢了拢散发,用两把珠钗固定住。一回头,那人已重新坐在桌子旁边,神色泰然。 晚膳摆好后,他们一起出了内室,来到外间。芳年看着他面前清一色的素菜,不由的抿着嘴笑。白嬷嬷这人有点意思,好像她都好几天没有去过厨房,下头的人还照她的意思备膳。 还有这男人,好歹也是堂堂的王爷,竟同样由着自己。 「王爷,在府里不比在寺中,要不你就莫再吃素吧。你现在有伤在身,为了身子早日康复,也该用些好的。」 第三十七章 男子轻抬眼,慢慢地拿起筷子,心里像翻倒地蜜罐,这女人是在关心他? 「你看着办吧。」 淡淡的一句话,听在她的耳中,有异样的滋味。暗想着明日起,可不能再让他吃这么清素的。 屋子里,四角的炭炉都烧得旺旺的,用的是上好的银霜炭,半点灰烟都没有。玄机院里没有地龙,比不上悟惮院。 她想着事,就见他盯着她看,还有她面前的菜。 这是要她夹菜的意思?她猜着,夹了一筷子面前的菜,放到他面前的碗中。他垂下眸,低头用饭。 她猜对了,觉得莫名欢喜。其实他的性子也不难捉摸吧。眼见着他碗里的菜完了,又夹了几筷子,他都不声不响地吃完。 用完饭后,见他起身,像要出门的样子。 她想起自己的怀疑,出声问道:「王爷,国师要找的福星和我有关系吗?」 背对着她的身形似乎僵了一下,慢慢地回过头来。他就知道,以她的胆大心细,必会看出蛛丝马迹。 他想起那位平凡无奇中年男子,那人是一位罕见的顶尖高手。两人同是在国师府的附近碰到,对方以为他是国师的人,处处杀招,自己身上的伤就是拜对方所赐。 而看那人对国师府的布局了如指掌,他想着,对方一定是认识国师的人。 国师要娶的那位女子,若他猜得不错,是那人送进宫的。送进宫的女子能被国师一眼瞧中,长相必是像国师认识的某个人。 因为,他已能肯定眼前的姑娘才是国师真正要找人的,那么宫里的新皇后,还有国师夫人,都不可能是福星。 至于福星一事,不过是国师胡诌出来的由头。 半晌,他轻吐出两个字,「没有。」 她笑起来,水眸圈起阵阵欢喜。 男子转身离开,她在他的身后,笑意隐去。他既然说国师要找的人与自己没有关系,那她就信了吧。 她立在窗边,外面漆黑一处。像是下起雨来,细雨蒙蒙的,泛起水雾,夹杂着湿气,迎面圤来。润了脸,凉了心。 如果自己就是国师要找的人,为何生辰不对,其中有什么隐情?前世活了一辈子,都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为何重活一次,多出这样的疑惑。 她的手按在胸口上,那里隐隐发涩。他断然否认,是觉得自己不知为好,他能护住自己吗? 黑夜无边,看不清去路。 也许,他的性情并不难猜,不过长久的孤身一人,许多话不善说出来而已。 她这一站,就站了整整一个时辰。 「王妃,可要就寝?」四喜的轻唤把她的思绪拉回来,看一眼沙漏,竟过了戌时。 他还没有回来,不知今夜会不会宿在这边。她想着,命四喜帮她更衣。 临睡前,让三喜今日不必守夜,室内留灯就行。 独自一人躺在床上,她翻了一下身子,手不由地伸到外面,摸着他曾躺过的地方。她是不是孤独得太久,怎么如此渴望有人相伴。 他做什么去了,怎么不派人知会一声? 口口声声地命人唤她王妃,连要不要睡在这里都不事先派人告之一声。她咬着唇,心头泛起委屈。 门被推开,男子修长的身影带着水气进来。 她忙闭目装睡,耳朵里听到脱衣的窸窣声,然后外床边一塌,有人躺了上来。鼻息中,全是他寒冽的气息。 半个时辰过后,外面的男人半点动静都没有。两人如昨夜一般躺着,她在里面,他在外面。 她疑惑着,虽然今日不是良辰美景,但他下午明明就差点行了事,怎么这会反倒没有动作。 想起了自己之间的猜测,他为何一碰她就发病,是不是真的不能人道? 可是他明明……怎么会不能呢? 她假意翻了一个身,惊讶地问道:「王爷,您什么时候回来了?」 「刚刚。」男子没有戳破她的假睡。 「我不是有意探听王爷的行踪,只是希望您下次来玄机院过夜时,可否提前知会一声,我好作准备。」 「不必,从今住后,你在哪里睡,本王就在哪里睡。」 平平无波的语气,淡淡的一句,她的委屈莫名就跑得无影无踪,心里满意至极。听他这话的意思,是不是只会有自己一人? 宁得有情郎,白首不相离。 世间男子皆多情,上至帝王皇亲,下到富户商贾,但凡是有些家底的男人,谁不是三妻四妾。 有他这句话,纵使他性子再差,她都愿意。 她是多活一世的人,世间的那些虚名什么的,已看淡了。忆起临终前的自己,一心求死,只觉得活得无趣,意兴阑珊。 而今,她不再觉得无趣,甚至觉得枯木逢春,由内而外地活了过来。 她大着胆子往他那边挨近,「王爷……」 这声王爷中含着娇羞,任何一个男人都能听出她的意思。她自己都臊得面红耳赤,但黑夜遮掩了她的羞怯,壮了她的胆。 「本王有病。」他清冷的声音传过来,把她的火热浇得透透的,她立马就冷静下来,恢复常色。 「王爷,您这病能治好吗?」 外面的人慢慢地转过来,「怎么?要是本王病治不好,你是不是还想着另嫁他人?」 「没有,」她连忙否认,「我只是关心王爷。」 「你还想问本王能不能人道吧?」他的声音空飘飘,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她身子一震,自己确实是想问这句,不想他竟如此坦然。 「王爷,您不说也没有关系,其实一辈子很短,短到可以无儿无女,毫无牵挂地离世。」前世的她,就是那样。不能人道又如何,只要两人在一起,相互依靠,也无不可。 黑暗中,他的目光幽深。 良久,吐出两个字,「本王不是不能,而是不可以。」 他不可以人道,并非不能。她却听懂了,他身体的情形分明是没有问题的,关键就是那病,横在其中,或许才是不能人道的原因所在。 莫名的,她同情他。 「是病吗?」 「是毒。」 「有解药吗?」 内室的灯已经被他熄灭,花窗那边透过来些许的灰光,光中似有无数的水气,忽忽地飘进来。他的头微侧向她,她看不清他的面容,许是别有深意的一瞥。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要是有解药,他哪里还会毒发?哪里还用得着喝她的血抑制毒性? 这就难怪了,她心道。只是不知是什么毒,他一个王爷都寻不到解药,下毒之人极为阴损。 上一辈子的她,不过是一个深宅妇人,只要王朝依旧,她衣食无忧,那些个皇室的事情与她毫不相干。每回听到又有皇子死了残了,她仅是那么一听,感慨一两声,叹息皇子公主们的命运。 而现在,她是他的王妃,他和她被拴在一起,别想逃开。那些从前与她无关的事情,变得与她切肤相连。 皇子公主们尚且不能自保,何况他一个王爷? 怪不得他前世活到近八十岁还是孑然一生,什么信佛修身的,对前王妃情深义重,守身如玉什么的,全是骗人的。 她的眸光带着同情,想到自己前世孤独的一生,竟有些同病相怜之感。 第三十八章 他将她怜悯的眼神看得清楚,冷着声道:「你记住,你心悦本王,此生不离!」 「知道了,王爷。」 她觉得自己应该表个态,一般男人特别忌讳身子的隐疾,视为毕生的耻辱。以他的性子,既然敢和自己挑明,就不可能放自己离开。 反正,能不能行夫妻之事,她真不是看得太重。前世一辈子没有过,不也活到了老。 那么,已下定决心不会离开他,是不是给他吃个定心丸,表个忠心什么的,好叫他彻底放心。 「王爷,我觉得既然那毒不会死人,就且这样过着吧。男女之事什么的,多为污秽,还不如质本洁来,还自洁去,我必陪着王爷,此生不弃。」说完她大着胆子,把身子挨过去,反正他不能人道,倒是肥了她的胆。 他把人圈在怀中,心里默念着佛经,大手从亵衣下摆伸进去,探进小衣里。 这人,还摸成瘾了。 合着她刚才那番话白说了,她还以为他会因为自己的不能人道,产生自惭形秽什么的,却不想他根本就没那意识。她的同情都是白搭,他哪有半点自卑的样子。 什么洁来洁去的,就是她的一厢情愿。 她暗自嗔怪着,并未阻止他的动作。他只觉得触手滑腻,情潮翻动,忙闭目念经,手不曾拿开。 室内的奇楠香燃着,怀中人温软如玉。外面细雨朦胧,秋尽冬来,很快就会冬去春临,万物复苏。 等天气暖和了,他就带她去谷底,那里有寒潭。 他把头埋进她的颈子中,她突然觉得前世今生都圆满了。或许他和她前世的孤苦,就是为了今生结伴相守。 她暗想着,莫不是自己前世太孤凄凉孤苦了,怎么如此饥不择食,连他这般阴晴不定的男子都觉得尚可? 他大手摸着的那处奇异的舒服,若是换成其他的男人,像砚表哥什么的……甚至是上辈子喜欢的裴林越,她发现,她不愿意。 「你记住,不许红杏出墙,别的男人,连想都不要想。」 她羞恼着,拍开他的手,把身子侧向里面。暗想这男人莫不是有读心术,怎么连她在想什么都知道。 这下,他整个人都贴上去,手脚箍住她,固得牢牢的。 她低头,狠狠地咬了他的手一口,他像是半点不觉得痛,连眉都未皱一下。她赌着气,哼叽两声,闭着眼睛睡觉。 他身形高大,她被圈在怀中,尤显得娇小。看着冷清的人,却像个火炉,许是这怀抱太过令人心安,她不知不觉中竟睡着了。 半迷半睡间,她听到一声极轻的呢喃。 他说,本王亦心悦你。 皇宫里,晟帝的寝殿中灯火通明。 今日是他的大婚,没有百官恭贺,没有册封大典。只有临时拉起的红帐,和紫檀烛台上的两支龙凤喜烛。 他坐在龙塌上,看着太监引进来的女人,一身凤袍,凤冠上镶着近百颗宝石,在灯光下耀眼生辉,光彩夺目。然而凤冠下的那张脸,生生败坏了凤袍的华贵。 此女是他的新皇后,国师口中的福星。 粗糙黝黑的皮肤,细小的眼睛,厚厚的紫乌色嘴唇,脸上还长着大片的褐色斑点。就算是敷过粉,都遮不全。她不伦不类地行着礼,挤眉弄眼的朝着他笑,露出一口黄牙。 晟帝忍着恶心,让她平身。 她期期艾艾地坐在他的身边,口里唤着陛下,他别过头去。就算是洗了几遍,他还是能闻到她身上的乡土气,还有一丝腥臭味。 一个乡野屠户家的女儿,竟成了他的皇后。宫里的女子,便是一个宫女,走出来,都比她像皇后。 国师还说,她不光是福星,且她所出之子将是帝君。 一句话,钉死了宫中所有皇子的命运,也惊得晟帝的心跳了几跳。他脑壳一直隐隐在疼,这么一个女人,就算是闭着眼,他都下不嘴,怎么和她生皇子? 福星福星,看她貌若夜叉,哪里会是什么福星。既然是天降的福星,自应如那仙人儿一般,貌若仙娥。 他想起那碧衣美人儿,那样的天仙美人才应该是福星。而国师要娶的人正是她,她将成为国师夫人。 莫非国师是打着自己的幌子寻福女,随意找个丑女敷衍他? 这天下,到底是谁的?他是天子,天下的美人应该都是他的。 国师多大年纪了,要是他记得不差,自父皇登基时,他就是三十来岁的样子。而今,他都近四十了,国师怎么着得有七八十岁。一大把年纪,居然还要娶妻,究竟是何道理? 难道国师还想生儿子不成?国师要是有了自己的儿子,这天下还有他什么事?晟帝打了一个哆嗦,不管那丑皇后是香的臭的,就把人拉到了龙榻上。 折腾了半天,都没能成事。急得他在龙榻上高呼游公公,命游公公派人煎了一碗十全大补汤,等药效上来,闭着眼,胡捣一通,总算是完了事。 心想着但愿一次能成事,他不想临幸第二回。 可是皇后不干,她还想早日怀上龙子呢?于是拉着他来了一次又一次,可怜他一国之君,竟忍着气,由着那丑妇折腾,倒尽了胃口。 陛下大婚,宫里的妃子们齐齐无眠。她们不是要争风吃醋,而是心忧前途。 国师的话,未曾避人,育有皇子的宫妃们心急如焚,连夜寻庇护的,送信出宫的,乱成一团麻。 祥云宫内,德妃坐在最上座,下面两排都坐满了宫妃,有的在垂头抹泪,有的满脸愤恨。 德妃是大皇子的生母,要说最急的,就是她了。 她育有两位皇子,分别是大皇子和六皇子,按理说,若是陛下立储,她的两个皇子胜算最大。可是陛下突然立后,国师断言新后的嫡皇子才是将来的帝君,那么她的皇子们怎么办? 这也是她召齐后妃们的原由。 祥云宫,除了她,分别次居两嫔一美人,陈嫔冷嫔和余美人。冷嫔有一子,陈嫔孕肚四月有余,余美人无所出。 「娘娘,你可想想法子,咱们的皇儿要怎么办。」说话的是冷嫔,她是德妃的表妹,自是比别人亲近。 「是啊,娘娘,臣妾们一向以你为尊。你可得拿出法子来,保住皇子们。」 以前,宫中没有皇后,陛下登基时,国师就算过卦,卦象显示不宜立后。 是以,自陛下登基后,中宫无主。宫里的妃嫔无一人盯着那位置,国师的话比圣旨还管用,开国时宫内外血流成河的场景,印刻在所有人的心中,谁都不会嫌自己命太长。 没有皇后,就没有嫡子。 嫔妃们争宠内斗,为了都是金殿上的那把龙椅。 而现在,国师找到了福星,亲自替陛下立了皇后。一旦皇后诞下嫡子,她们的皇儿要如何自处?不能争皇位也就罢了,就怕连命都保不住。 「要不,我们也学惠妃姐姐,把皇子们送到寺中,总能逃过去吧。」一个妃子试着开口。 众人都把视线聚到她的身上,觉得她这话,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都出家?你们当别人是傻子?」德妃冷冷地泼着凉水,一个出家还说得过去。所有的皇子们都出家,最后该算账的一个都跑不掉,国师可不是吃素的。 第三十九章 她这话一出,所有的妃子们又垂下脑袋,低泣起来。 德妃的心沉到了谷底,因为她自己想不出好的法子。她在怕,怕先帝时的悲剧重演,怕自己两个皇子成了新皇后的眼中钉。 宫中妃嫔们无暇自保,还会有谁记得明天是大公主出使和亲的日子。 贤妃的宫里冷冷清清的,不曾有人来说一句贺喜的话。明日大公主就要离京前往南蕃国,除了操持嫁礼的礼部官员,其他的人都像忘记了一般。 第二日清晨,芳年感到身边的男人起了身,迷糊地睁开眼睛,打了一个哈欠。窗户外面,漆黑一片,还未到卯时。 男人见她醒来,低着声道:「你再睡会,天色还早。」 他眉宇间都像是缓和了,声音轻柔,不复往日里的冷冽。经过昨日,他们虽未圆房,已经互通心意,密不可分。 芳年哪能真的再睡,上辈子初嫁裴府时,裴林越的娘没少让她立规矩。好在裴老夫人偏着她,要不然,她怎么能一步一步地掌握府里的中馈。 若说这一世所嫁之人最令她满意的地方,就是王府里人口简单,上无公婆,院子里没有其它的小妾通房。就连府里的下人,都是只干活不生事的。 她披着一件衣服下床,替他穿好外袍,系好腰带。有了昨日的经验,今天做起来容易的多。或许还是因为心态的不同,她想着,自己现在应该算是他的娘子了吧。 帮他系好大氅,就算是完事。 他一直看着她,她间或地抬眉,眉眼间都是羞涩。 直到他出了门,她还捂着脸,半天回不了神。这种感觉,有生以来,是头一遭。她想着他也不难侍候,只要顺着他的毛捋顺,说不定会是个疼人的。 恰在此时,一行人出了宫。大公主坐在中间的马车里无声地哭着,前有护送的侍卫,后面跟着十来辆装嫁妆的马车,还有她的宫女们。 先帝在时,嫁了十几位公主,早就习以为常。除了礼部准备嫁礼,宫中半副嫁妆都不出。 堂堂一国公主出嫁,还比不上一般的世家嫡女。 贤妃舍不得女儿,一直送到宫门口,与她一起的,还有淑妃和惠妃。晟帝连身都未起,仅让游公公出来,说了一句大公主一路顺风,莫忘使命的口谕。 贤妃闻言更加伤心,陛下只记得公主们的使命,从未想过公主们是他的骨肉,大公主还是他的第一个孩子。骨肉分离,他半点不在意。 是了,他昨日立了新后,正是洞房花烛夜,哪里还记得有一个女儿要背井离乡。 「各位娘娘们,皇后娘娘在陛下的宫中等着呢。」出来了一位宫女,朝几位妃子们说道。 贤妃心里一凉,忙用帕子擦干泪,心想着皇后莫不是要给她们立威? 惠妃面色不变,淑妃拂了一下裙侧,淡然地道,「走吧,我们是妃,她是后。去拜见请安,是应该的。」 晟帝的寝宫外面,跪了一地的妃嫔。皇后坐在锦榻上,神态倨傲,翘着腿,心里万分的得意。而晟帝,在龙榻上还未起身,不是不想起,而是累的。 他没想到那丑女如此力大,拉着他一夜未停,口里嚷着要生嫡皇子。 淑妃她们赶到时,见此场景,立马跪下,嘴上说着臣妾来迟。 皇后斜着眼,起身走出来,站在她们的面前,认出了淑妃。她可不笨,早就听说宫里的淑妃背靠国师,是尊大佛。自己为何在陛下面前有恃无恐,一方面是福星的身份,另一方面是她自小就比其他人聪明。别人卖肉,她一头猪总能比别人多卖两吊钱。 一路上,她从送他们进京的官员的交谈中,就知道要想出头,陛下靠不住,关键是讨国师的欢心。 国师她没有见到,但她福星的身份错不了,福星是什么?那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宫里的这些妖精们哪个能与她想提并论。 她本是想摆威风,架式摆得足,有些下不了台,转向另一边,「你这个老女人,怎么跪没跪相,简直是不把本宫放在眼里,来人哪,打!」 她口中的老女人正是德妃,德妃不是真心跪她,自然跪得虚虚的。听她唤自己老女人,没把德妃给气死。 德妃掐了陈嫔一把,陈嫔当下就捂着肚子喊起来,「皇后娘娘,臣妾肚子痛,可否宽容一二,让臣妾下去歇着?」 陈嫔不说,皇后还没注意到她的肚子,细看之下,虽然她身子纤细,但确实是有了身子。 当下心里就不美了,自己还没怀上嫡子,宫里就一堆的皇子。面前还有一个没出生的,按自己的想法,既然国师都说自己的孩子将会是帝君,那这宫里还要其他的皇子做什么 她一脚就踢了过去,把陈嫔踢得歪在一边。这下陈嫔不用装,肚子真的痛起来,抱着哀哀地叫唤,声音凄惨。 「皇后娘娘,陈嫔怀了陛下骨肉,您怎么可以踢她?」德妃惊呼,声音很大,意图引起殿内陛下的注意。 晟帝正睡得晕天暗地,哪管别人的死活。 陈嫔叫着,猛然间觉得不对,像是孩子保不住了。 「皇后娘娘,您是福星降世,自然怀有一颗悲悯仁慈的心。陈嫔腹中的孩子,是陛下的骨肉,臣妾斗胆,恳请娘娘请太医保胎。」出声的是淑妃,这个时候能出头的,也只会是淑妃。 皇后哼了两声,「淑妃娘娘,本宫是福星,是将来帝君的母后。一个孽种而已,没了就没了,有什么好稀罕的。这流血的事,本宫见得多了,以前在家里时,一天下来少不得杀一两头猪什么的。这猪啊狗啊的,都是早死早超生。」 陈嫔一听这话,当下晕过去了。 淑妃目露怜悯,看她裙下的血,孩子八成保不住。 至始至终,晟帝都没有醒。他在睡梦中,不会想到自己再如何听话,也拦不住国师出鞘的刀,而新皇后,就是扫平他后宫的那把利刃。 宫外面,送亲的队伍远去,一直出了御道,再出城门。 元轸坐在枣红的骏马上,回头看着远去的城门,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城墙上,现出一个人影,迎风而立,修长挺拔,眉高目远。 他眼一热,认出那人是七皇兄。 此时的天已灰亮,昨夜的一场雨泥泞了地面。空气中雾蒙蒙的,凉意带着寒气,兄弟俩遥遥相望,默默的告别。 忆起幼时,若不是七皇兄,只怕自己早就饿死了吧。 那吃人的后宫之中,太监宫人们都不是善茬,他与七皇兄一样,生母不在。七皇兄年长两岁,尚能弄到吃食,那时候的他,就像是皇兄的孩子,走到哪里跟到哪里。七皇兄把自己的吃食,分出一半喂给他。 如果没有七皇兄,他不过是众多早夭皇子中的一人。 他调转马头,拉着缰绳双手作揖,身子深深地弯了一下,在心里无声地说着珍重。 脑海里,响起七皇兄说过的话,「到了边关,安稳下来后不宜急功冒进,取信霍备为主。霍备的父亲是国师的亲信,他爷爷是前朝的辅国大将军。霍家自元朝开国以来,都镇守在边关。霍老将军已经去世,霍备与其祖父和父亲不同,此人颇有主见,亦不泛有些热血忠胆。你取信与他,对将来图谋起事有利无害。但为兄还有最后一言,此言你当谨记在心,国师一日不死,一日不可举事。」 第四十章 这番话,他将永远铭记。要是他等不到,还有他的儿子,他的孙子。总有一天,这天下会扫清浊雾,重归清明。 迎亲的队伍继续前行,踏着泥泞,伴随着马车中大公主无声的泪水,很快就消失在茫茫的晨色中。 一个公主而已,元朝和亲的公主太多,上一代公主们有过得好的,有死的无声无息的,谁会记得她们。 不说朝臣们,连百姓们都极少有人谈起,见怪不怪的样子。甚至他们还欢天喜地拍手称好,只要公主去和亲,边关就不会有战事,就算是日子过得艰苦,总比战火连天的好。 现在邑京城中谈论最多的是国师的大婚,比起晟帝封后的随便,国师此次大婚决定大肆操办,礼部的人忙得脚不沾地。 至于宫里的一个贵嫔没了孩子,更是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那落下的胎是个皇子,陈嫔哭得死去活来。她千盼万盼就盼着有个皇子傍身,好好的养了近四个月,谁知还是没有保住。 德妃被她哭得头疼,本就烦躁的心越发的按捺不住,「哭什么?没生出来也好,他还不知什么是痛,要是真的生下后再夭折,平白多遭一份罪!」 陈嫔被她一喝,连哭都忘记了,惨白着脸,瞪着无神的大眼望着她。 不过是一夜之间,德妃保养得宜的脸衰老了不少,梳得光光的发髻上有几根银丝,突兀地藏在发中,都没顾得上拔掉。 是了,以皇后的为人,就算是孩子生下来又如何? 陈嫔双肩无力地垂下,靠在床头上,原本就无神的大眼,一下子黯淡成死灰般。 不止是德妃陈嫔,宫里所有的女人们都消停了。她们不由得想到陛下是怎么登的基,各自心惊胆战着,缩在自己的宫里,生怕触了皇后的霉头。 城门外,那些流民开始躁动难安,骂骂咧咧的,吵成一片。 自霜降过后,冻死饿死的人多了起来。城中迟迟不见有人出来施粥,眼看着一天一天的变冷,要是再不弄到过冬的食物,恐怕大多数人都挨不过年。 以前城门卯时开酉时闭,现在整天闭着,唯午时开一个时辰,仔细盘查过后再放行,就是怕流民涌进城中。 城内,一切如常,世家官员都在为国师的大婚做准备。走在街上,人头攒动,一派欢喜,繁华依旧。 「这是要开始了吗?」芳年问自己的男人。 算时间,比前世早了些。但她重生以后,变数太多,她怀疑许多事情都会变得不一样。何况现在还多出了一位皇后。这位屠户女,可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元翼垂着眸,修长的手指伸在熏笼上面烤着火,火花把他的手映得通红透亮。 国师这次寻了一把好刀,那屠户女愚昧无知,偏性子狠辣。天不怕地不怕的,后宫很快就要被她搅得血雨腥风。 一旦她真的生下嫡子,怕是连陛下都要让位了。 「怕不怕?」他问。 「怕的,我怕宫里的争斗会牵连到你。」 「本王既然能活到现在,就能再活几十年。」 确实,前世里,宫里的皇子都快死绝了,他依旧活得好好的。她想着,许是他一直孤身,膝下无一儿半女,才让国师放心。 但十王爷有儿有女,还被封了护都王,颇有些不合情理。此次十王爷护送大公主出使和亲,若是上辈子的事情没有意外,他应该不会再回京,国师怎么就能轻易放过呢? 前世里,国师一死,十王爷的儿子就反了奉帝,登基为帝。 看着像是国师早就能料到似的,他似乎故意任由护都王坐大,与奉帝互相残杀。她凝着眉,脑子里豁然开朗,莫非这才是国师放过十王爷一家的理由? 国师这人,生前把元氏皇族死死地攥在手心,死后还要他们手足相残,这人的心是什么做的? 「王爷,十王爷离了京,十王妃还在京里呢,他们怎么办?」芳年不过是多问一句,她知道十王妃同是去了边关的,至于是什么时候去的,上一辈子的自己哪里会关心这些。 他抬起眉,修长的手轻轻地覆在熏笼的雕花处,遮住那艳红的光。 国师手段阴狠,武功出神入化,放眼天下,不可能有对手。以是,这样的人往往极为自负。 天下和朝廷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自认为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亲自动手,对于没的威胁的人,根本不放在眼里。 就连屠杀皇子这样的事情,他都寻到了棋子。要是自己所料不错,国师现在唯一在意的事情就是寻求福星,长生不老。 芳年见他半天没有说话,试探着唤了他一声。 他看了过来,淡淡地道:「不会有事的。」 这话是安慰她,亦是宽慰自己。 夜晚丑正时分,玄机院内静悄悄的,内室中灭了灯,他的耳边,响起的是她细微绵长的呼吸声。一抹微光从雕光窗的缝隙中钻了进来,摇曳飘忽,窄窄长长的。 突然,空寂中传来一声「咕」响,像是什么鸟叫,或是猫鹰什么的。他望着怀里睡着的人,轻轻地抽开自己的手,下床快速地穿衣出去,片刻间消失在王府的西南角。 黑暗中的王府越发的空荡,堪比尘封了许多年的古宅,无人居住的各处院子黑压压的,像一个个张着口的山洞。他的黑靴踩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一声接着一声,又快又急。 一处无人居住的屋角下,一位男子的身影现了出来。 「七王爷,某恭候多时了。」 元翼停住,看着那人的身影。那身影走出来了一些,暗光中,面容模糊,极其平平无奇的长相。 「你约本王出来,所为何事?」 「某是来赔罪的,上次不小心误伤王爷,还请王爷恕罪。」说着他双手抱怀,行了一个大礼。 「区区小伤,是本王技不如人,与你何干?」 「王爷大气,某今日来见王爷,实则是想与王爷联手。空口无凭,事实为证。王爷怕是猜出来了,那国师要娶的夫人正是某送进宫的。」 元翼闻言眉色微动,心道果然,这男子不仅对国师府的地形了如指掌,对国师的喜好也比别人知道的多一些。天下美人何其多,偏他送进宫的能得到国师的另眼相看,必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 「本王如何相信你,那女子貌美,极为罕见,被国师看中没什么出奇的。本王怎么知道不是你想巴结国师,借由美人探路,意在图谋富贵。」 对面的男人桀桀地笑起来,像听到天大的笑话一般,「某与那厮有不共戴天之仇,恨不得生啖其肉,怎么会投靠他来谋前程?七王爷怕是还不相信某,也罢,既是要携手,某索性开诚布公。」 「愿闻其详。」 「七王爷可知为何某送进去的女子能入国师的眼,那是因为她长得像一个人,一个国师一直在找的人。那女子失踪时身怀六甲,国师算着时辰,想着若是那孩子出生,应是在十七年前的九月至十一月,故才有选秀找福星一事。」 「这么说来,你见过那女子?那么,你是谁?为何藏头露尾,连名字都不肯相告?」 第四十一章 「名字?」那人的声音低下去,无限的凄凉,「某哪有名字?要是王爷想叫着方便,不如唤某一声老五吧。」 老五?这不像是什么正常的名字,一般人哪能没姓没名,除非是奴才。但他身手了得,不像是一般的奴才,而像是隐卫之类的。 「七王爷,想必你应该能猜出某是什么人,某曾是国师的近身之人,否则怎么知道这些秘辛。某知道,凭你我二人单独一人,都不是国师的对手,王爷不想你们元氏皇族一直受国师的摆布吧?」 元翼在心里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这人之前必是国师的近身侍卫。 陛下与他,没有兄弟之情,宫里那些皇子公主们,与他更没什么关系。国师要杀要屠,他不会起半点恻隐之心。 「你错了,这天下本就是国师的,若不是国师,哪里来的先帝?无论是先帝还是当今圣上,都是傀儡。一个傀儡的子孙,不应该有什么不满。」 「七王爷果然是信佛信久了,真当自己是方外之人。也罢,你不想插手,自是有自己的理由,但某筹谋了十几年,将来势必要和那人一决生死。今日来寻王爷,本就是为了请罪而来,索性再卖一个好,王爷可知,最近有人在窥探你的王府?」 那人说着,观察着元翼的反应。 元翼依旧神色未动,哦了一声,「可是唐家的二公子。」 来人大笑起来,「七王爷果然是元氏皇族中最明白的人,不像那个昏君。某今日没有白来,虽然王爷不愿与某联手,但某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结成同盟,对付同一个敌人,但愿王爷不会让某等得太久。」 说完,那人的身子一缩,隐在暗处,只看得黑影一晃,消失在元翼的面前。 一刻钟后,元翼身形一动,飞快地闪出王府。他的动作很快,不曾有一丝犹疑,直奔向王府外的一棵大树。 树下,一个黑衣男子来不及躲避,被逮了个正着。 「唐二公子,别来无恙。」 唐昀见被认出来,桃花眼一挑,扯下了脸上的黑色面巾,露出惯有的戏笑,「七王爷真是好眼力,蒙着面都能被您认出来,在下真是佩服至极。」 「唐二公子夜里不睡觉,跑到本王的王府门前做什么?你可别告诉本王,你是走错了地方?」最后那句,带着森寒。 「七王爷,要是在下说是呢?」 「上个月二、十、十三、十六日你都丑正时分出现在这里,要说是夜游症本王还相信。若是走错了路,本王少不得替唐二公子断了两条不听使唤的腿!」 「别……王爷,有话好说。」唐昀的心一紧,觉得腿真的疼一般,忙退后了三步,「在下确实是故意来的,这不是家里的长辈们逼得紧,命人四处寻大哥的下落,说是怀疑与王爷您有关。可怜在下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只能是苦巴巴地守在这里,心里委实老大的不愿意,还请王爷见谅。」 他冷冷一笑,「你可不可怜和本王有关又如何?那唐大公子若真在本王的王府,唐二公子莫不是要把人领回去?」 「王爷,明人面前不说二话,其实在下那大哥定然已经死了,但是家中长辈不信。王爷您是何等身份,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在下不过是来走个过场,这就走……这就走……」 他人未走出两步,被一只长臂扯了回来,硬着头皮看着面无表情的男子,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王爷……」 「走也可以,不过你切要记住,再有下一次,本王直接打断你的两条腿。」 「一定,一定……」 衣领被人松开,唐昀撒丫子跑起来,一溜烟跑离了巷子。 元翼的眼眯起,环顾一下王府的四周,死寂一片。 王府的朱漆大门在夜里显得十分的诡异,上面的铜狮锁头狰狞着,看着它的主人一脚踢开了门。 男子修长的腿迈进去,一路直奔玄机院。整个王府之中,唯有那院子里还有微弱的暖光。 他径直进了屋,先是脱下外袍,在熏笼那里烤着火。待身上的寒气散了,再脱掉中衣,躺进被子里。 睡在里面的女子红唇嘟着,睡得香甜。她躺着,双手规矩地放在胸口处,一整夜下来,都没有换姿势。 原本明艳的五官平和安宁,凭添一份娴静之美。 她是谁,是不是那个女人的孩子?为何生辰年月被改小了差不多半岁,是谁的主意? 他的手慢慢地抚过她的眉眼,她的鼻子,她的唇。 或许,是时候见一见傅府的二夫人,揭开这个谜团。 十天后,国师大婚。 在这十天之内,宫里死了一位小皇子,说是高热不退,医治无效,夭折了。 宫中妃嫔们讳莫如深,不敢私下猜议。 连德妃都在自己的宫里装起了病,更别说是淑妃惠妃贤妃等,都不出来走动,各自窝在自己的宫里,吃斋念佛。 陛下自大婚后一直蔫蔫地呆在自己的寝宫。不知是真的恶心到了,还是吓到了,连带着对后宫的其他女人都提不起兴致。 连着十多天都没有召幸任何妃子,妃子们心中庆幸,这个时候被陛下临幸的人,有可能就是皇后下手的对象。她们从来都没有像这样期盼过陛下不要记起她们,翻她们的牌子。 皇后是国师亲证的福星,她打着生嫡皇子的名号,堂而皇之地住进了陛下的寝宫。 陛下至始至终,一个不字都不敢讲。看到陛下如此惧怕自己,皇后越发的猖狂,逮谁不顺眼,就拖出来打一顿。连德妃因为生病,没有按时去请安,都被罚跪三个时辰。 至此,宫中人人自危,风声鹤唳。 伴随着宫中的消沉,是大部分朝中大臣们喜悦的脸。国师要大婚,谁都想卖个好,巴结巴结一下。 当然,一般臣子是极少能见到国师的,只能转而巴结国师的两位亲信,左右辅国大人。 朝臣们都难得见到国师,更别说是京中的百姓。得知大婚这一日,国师夫人会穿街而过,所有人都挤上街头,想一睹国师夫人的风采。 天还没亮,就开始有人抢占好地形,以便更清楚地看到国师夫人。 世家大臣家的家眷,自是不会去街头凑热闹。早早就把茶楼酒楼里临街临窗的位置包下,方便观看。 有些府邸,就算是主子们不出去,下人们都要去凑个热闹。 傅府里,最近气氛都不怎么好。 任凭谁家出嫁的姑奶奶在夫家过得不如意,府里人都欢喜不起来。 自打芳年生病的消息传出,邢氏就彻夜难安,无奈王府进不去,她只能在家里干上火着急。 与邢氏的担忧不同,大房的卫氏最近春风满面,三不五时地讥上两句。谁让二房捡了一个便宜,攀上了七王爷。现在知道没那个命,就别揽那个活,真当王妃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当的。 可怜她的珍姐儿,一片真心,裴家哥儿怎么看不见呢? 她恼裴家有眼不识金镶玉,也恼婆母把面子看得比天大。不就是裴家先前和二房定过亲事,有什么不能把珍姐儿嫁进去的? 「大夫人,四小姐回来了。」一个下人进来禀报。 第四十二章 卫氏撇了撇嘴,「她回来做什么,抖将军府少夫人的威风吗?」 她坐着不起身,一个庶女而已,真当是府里正经的姑奶奶。 傅芊娘早就知道嫡母靠不住,连面子情都不愿意做的。她红肿着眼,没有先去向卫氏请安,而是直接去了老夫人的怡然院。 「祖母,您可得为孙女儿做主啊!」她一进门,就跪上了。 「你这是怎么了?快起来说话。」傅老夫人命沈婆子把跪在地上的芊娘扶起来。 傅芊娘流着泪,伤心道:「祖母,左家欺人太甚,孙女嫁进去不到两个月,他们竟安排夫君娶平妻?」 这下傅老夫人惊得差点坐不住,「竟有这样的事情,娶的是哪家的姑娘?」 傅芊娘似是极伤心,掩着面泣不成声,她的丫头回道:「回老夫人,二少爷要娶的是右辅国董大人家的孙女,是董家三房庶出的四小姐,听说生母还是个烟花女子。」 右辅国家庶出的四小姐?傅老夫人皱着眉,左家这吃相是不是难看了些? 「祖母……」 「好了,祖母知道了,他们对你有什么说法,总不能无缘无故就要娶平妻,必是有什么托辞。」 世家大族中,最忌平妻一说。但凡是娶平妻的人家,要么是嫡亲不能生养,要么就是嫡妻家里遭了难,贬为贱民,否则轻易不会娶平妻。 平妻与贵妾不同,所出的子女也算是嫡出。一房两位嫡妻,本就是乱家之源。 她这一问,傅芊娘哭得更伤心。 左家的理由就是她婚前的污点,左家说当时娶她已是恩德,她使计嫁进左家,本就不堪配为大妇。要不是念在与傅家的旧情,怕是她只能一顶小轿抬进府,哪里能当正头娘子。 可这话芊娘怎么能说,她早就想好了借口,「祖母,也是孙女不争气。先前的时候,婆母命孙女去七王府走动,孙女想着和三姐的情谊,只当是姐妹间的来往,应该是没问题的。谁知道三姐生病,孙女被拦在门外,再三向王府的守卫表明自己是王妃的妹妹,王府的人都不放行,还说是七王爷的命令。孙女无奈回去,自那时起,婆母就看孙女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祖母……」 傅老夫人被这番话气得个倒仰,合着左府娶平妻,是芳姐儿惹的祸。她看这四孙女的眼神就不对了。 当初左府要聘芊娘为妻时,她刚开始是感激的,后来仔细想想觉得左府太过明理了些。就算是他们只认芊娘做贵妾,傅府都不会有半点异议。庶女配嫡子,本就是高攀,何况中间还有那些羞于说出去的隐情。 却原来不是左府深明大义,而是居心不良,本就是冲着芳姐儿王妃的身份去的。 芊娘见祖母脸阴了,心里忐忑,「祖母,夫君要是现在娶平妻,孙女可怎么办哪?」 傅老夫人沉着脸看着她身边的丫头,「你来说说,左家亲家母还说了什么?」 那丫头不想老夫人会单独问她,当下就愣了,眼睛看着自己的主子。 「我让你说,你看你家少夫人做什么?」傅老夫人一拍椅子的扶手,怒喝道。 那丫头吓得立马伏地磕头,结结巴巴地道:「夫人……还说少夫人进府……不光彩……」 芊娘的脸白了三分,忙抢过话,「祖母,左家简直是不把我们傅家放在眼里,您可得为孙女做主啊。」 傅老夫人气得直打哆嗦,气左家墙头草,更气四丫头颠倒黑白。 她就不想想,当初能嫁进左府做嫡妻,左府是看谁的面子。这出了事,就埋怨芳姐儿,又不是芳姐儿让她没羞没臊去勾引左府二少爷的。 「那你说怎么办,你是怎么嫁进去的,别人不知道你自己心里没数吗?祖母平日是怎么教导你们的,要立身明正,不可有半点的轻浮,莫让别人瞧不起。言犹在耳,你是怎么做的?我告诉你,就这一个污点,够左家拿捏你一辈子,你还有脸在这里哭?」 「祖母……孙女什么都没做啊,现在他们左家是欺我们傅府无人,三姐姐在王府不受宠,所以才攀上了右辅国。」 傅老夫人心都寒了,四丫头这是当所有人是傻子。那天左夫人带着左姑父来相看,谁不知道是冲着珍姐儿来的。就那么巧,走错路能走到她的闺房,恰巧她就在换衣服? 自己活了大半辈子,连这点手段都看不出来,那不是白活了。 眼见着都到了这个时候,她不知悔悟,反倒把祸水引到芳姐儿的身上。指责左府要娶平妻是因为芳姐儿不受宠。 「四丫头,你这是在怪你三姐姐吗?若是左夫人说的是事实,那你怎么不感谢你三姐姐,是因为她的原因,左府才自降身份聘你为妻,这个道理你可明白?」 「祖母……」 「好了,祖母心里有数。自家的姑娘怎么样先搁一边,他左府在你进门不到两个月就娶平妻,这事放在谁身上都说不过去,祖母会为你做主的。你先下去吧。」 「谢祖母。」 她身边的丫头把她扶起来,搀着出了怡然院。 傅老夫人手撑着额头,觉得太阳穴处突突地跳,沈婆子见机忙替她按摩。 「一个一个的都不省心,我一直盼着她们无论是在府中也好,出了门子也好,都能姐妹齐心,和睦友爱。可是你看看,芊娘刚才的话,真叫人寒心。」 「老夫人,四小姐还年轻,许多事情没看明白。依奴婢看,是那左府太过势利,一儿娶两女,心大了些。」 傅老夫人眯着眼,「可不是心大,也不怕噎着了。四丫头说左姑爷要娶的是右辅国家的庶出四小姐,这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右辅国董大人的父亲,原是前朝一个不起的街头无赖,惯会钻营一些邪门歪道,弄些不干净的银子。 也是他眼睛活,竟搭上了宫里的路子,从而攀上了当里最得皇帝宠幸的大太监木公公。至此,董家慢慢发家。 董大人和他父亲一样,都爱钻营,前朝灭了以后,不知怎么入了国师的眼,摇身一变,成了右辅国。 不过是贱民出身,现在得了势,依旧改不了粗鄙的做派。一个辅国家的庶出小姐,生母再怎么低贱,也不应给别人做平妻。 傅老夫人想着,冷哼了一声,「左家既然想攀上右辅国,那么我就成全他们,我就不信,傅府还养不起一个和离的姑奶奶。」 沈婆子听出她的言之下意,张了一下嘴,什么也没有说。 大房四姑奶奶回府的消息传到了二房,邢氏闻言哦了一声。大房的事情,她半点都不想掺和。 她手中握着一把剪子,在剪花盆里的一枝腊梅。她的身边,跟着一位深朱比甲的婆子,婆子姓卢,是她的陪嫁。 「芳姐儿最爱这些雅物,往年腊梅开时,少不得在屋子里插上一枝,闻那冷香。」她感慨着,把剪下来的梅枝修剪一下,插到瓷瓶中。 白瓶红梅,煞是好看。 「二夫人,你且宽心,外头的传言做不了数。依奴婢看,三小姐在王府里肯定没什么事。」 第四十三章 「哎」邢氏叹了一口长长的气,「她过得好不好,我这个当娘的不能亲眼看到……谁知道她现在是胖了还是瘦了,吃得好不好,是不是真的生病了……」 「二夫人……」 「好了,你出去吧。今日国师大婚,我放你一天假,出去看个热闹。」 「奴婢一把年纪了,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卢婆子收好剪子,把插了红梅的白瓶寻个好位置放着。 「你去吧,今天逢三,待会我和二爷要去怡然院。索性院子里也没什么事,你交待丫头们一下去看看吧。」 「二夫人……」 「去吧,最近你忙里忙外的,是该歇歇了。」 二夫人都这么说,卢婆子也就领了情。等主子们去了怡然院,她交待底下的丫头们好生看着,自己收拾一下出了府。 京中城门通往皇宫的主街上,两边挤满围观的百姓。卢婆子和其他的傅府下人,挤不到前面,寻了一处高位,远远地等着。 人群中,议论之声特别的嘈杂,百姓们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盛世。也是因为皇家的婚事没有大操大办过,无论是公主出嫁,还是陛下娶亲,都悄无声息的,不曾有国师大婚这样的场景。 巳时一刻,一辆覆着明黄绸锦的嫁辇缓缓驶来。众人的头齐齐转过去,摒着气张望着。 远远看去,那嫁辇中的女子,凤冠霞帔,凤袍上绣着金凤,沿着凤袍蜿蜒着,一路到裙摆。那裙摆像朵盛开的花朵,罩住了她的腿脚。凤冠上,透红的宝石不下上百颗,正中还有一颗硕大的龙眼珍珠,两边长下绺绺金珠串,随着嫁辇的走动,流来转去。 珠串后面,那张天仙般的脸若隐若现,美得令人眩目。 嫁辇所到之处,鸦雀无声,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惊扰了仙子般的国师夫人。 卢婆子站得高,看着嫁辇缓缓驶过来,她的眼睛越睁越大,像失了魂般。手伸在自己的身上,狠狠地掐了一下,方才回过神来。 待轿辇远到看不见,都没有人敢发出一个字。 过了许多,人群才开始慢慢撤退。卢婆子稳住心神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随行来的人赞叹着国师夫人的花容月貌。 心里则像惊涛巨浪一般,「嘭嘭」拍打不停。一进傅府,就迫不及待地去禀告邢氏。 邢氏正好从怡然院用完午膳,正喝着茶水,闻言茶水溅了一身。 「你可看清楚了?」 卢婆子哪会没看清楚,她睁大眼看得真真的,就怕眼花看错,把自己的腰都掐紫了。若是寻常的人,还可能走眼,但那样世间少见的美人儿,谁会看错?无论谁见过那样的天姿国色,就再也忘不掉。 二夫人早早就叮嘱过,在五溪县庄子上的事不许提。多年来,她努力控制自己不去回想,偶尔无意间感慨三小姐的长相,觉得半点不像她的生母。 「二夫人,奴婢眼不花,那国师夫人,长得就像三小姐的那位……」 邢氏用手势制止了她接下来的话。 「你记好了,此事烂在肚子里,不可露出一个字,芳姐儿是我的亲闺女,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孩子。想必连你都能看出来,此事非同小。若是走露风声,莫说是你,就是傅府,都会遭大难。」 「二夫人放心,奴婢知道轻重。」卢婆子忙不迭地应下,她再笨都知事有蹊跷。 当年那女子是她和夫人一起救下的,瘦得都快脱了形,一身的脏污。若她真是国师的亲人,怎么可能落到那样的地步,不想别人找到。 而国师大张旗鼓找到与那女子相似之人,明知有可能是那女子的女儿,立马就娶为妻子。如果被他知道三小姐才是……不知要闹出什么样事情。 邢氏刚刚震惊之下,从椅子上坐起,这下定了心神,慢慢地重新坐下。卢婆子帮她倒了一杯茶水,递到她的手边。 她端起,抿了两口。热茶入腹,方才冰冷的心暖过来一些。 「好了,你出去忙吧,今天的事情就当没有发生过,莫要再去想。」 「是,二夫人。」 卢婆子退出去后,邢氏身子一软,瘫在椅子上。 原来那女子一直躲着的人就是国师,怪不得她临终时千叮万嘱,要是芳姐儿长得像她,就让芳姐儿老死傅家后宅,不能出嫁。 国师带着先帝登基时,怎么着都有三十来岁。现在陛下都近四十。仔细地算一下年纪,国师差不多有八十岁。不知到底是长得何等模样,会不会是一位行将朽木的耄耋老人。 纵是精神再好,也不能娶一个妙龄的少女为妻。 那女子究竟是什么人,在那么多年前,芳姐儿都没有出生,怎么就能料到国师不会放过自己的女儿。 邢氏只觉得脑子里一团迷雾连着一团,理不顺看不清。 傅万里进来时,看到她呆呆地坐着,眼神直愣愣的,忙上前急问,「夫人,你这是怎么了?可是芳姐儿又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出来?」 妻子最近为女儿操碎了心,他第一时间就想到,是不是芳姐儿在王府出了什么事情? 「没……没有,我刚才在想大房芊姐儿的事情。」邢氏忙恢复神情,装作为芊娘忧心的样子,「才嫁进左府没两个月,左家姑爷竟要娶平妻,有头有脸的人家,哪有这样行事的。」 「左家眼窝子活,国师这一娶妻,朝中人心浮动,怕是……」傅万里没往下说,朝中的事情,不宜在后宅多言。 「待会晚膳时,娘肯定会提起这事,左家行事过份。我们傅家可不是随人捏的软柿子,少不得要理论理论,讨个说法。」 「是这个理,不带这么欺负人的。」邢氏附和着,这关乎到傅府的体面,要是任由左家娶了平妻,傅家人的脸面往哪里搁,傅家的姑娘还不被人给说得一文不值? 晚上两房在怡然院用膳时,傅老夫人果然提了这事。 她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你们一个是芊娘的父亲,一个是二叔,且说来听听,此事要做何计较?」 「娘,不过是娶个平妻,还是董大人家的孙小姐,算起来。我们傅府也算是和董大人有了交集。让芊娘和董家小姐好好相处,娥皇女英,说不定还是美谈。」说话的是傅万程,照他看来,国师一成亲,元氏皇族说不定和前朝一样,一夜之间就灭得个干干净净。这天下,终究是国师的。 而董辅国是国师的亲信,极受看重。等董家孙小姐入了门,芊娘和她走得近,不失为一个助力。 傅老夫人觉得心口忽忽地疼,这是一个四品官员能说出的话,难怪老二越发不愿亲近自己的大哥。老大这些年太不像话,不务正业,只顾着钻营。 她捂着胸口,转向二儿子,「老二,芊娘唤你一声二叔,你来说说。」 傅万里皱着眉,他觉得大哥的话十分的不妥,要真是想攀附上董大人,有一千个一万个法子,为何连做人基本的风骨都没了。 「娘,芊姐儿是大哥的女儿。自古儿女们的事情,有各自的亲娘老子做主,儿子虽是二叔,但不能越过大哥。但大哥有一言儿子觉得不妥,我们傅府,要真想攀上董大人,可用其它的法子。」 第四十四章 傅老夫人紧喘了几口气,心越发的沉得厉害。两个儿子不睦,竟到了这样的地步。老二言语间半点不想沾手,老大只想着谋求官途,连女儿的死活都不顾。 都说树大分枝,她一直以为,傅家子孙干净,那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她的身上。为了两个儿子,她年轻时耍尽手段,府里一个庶子庶女都没有。 结果,偏偏就是嫡亲的兄弟俩,形同陌路。 「好,你们都不管芊娘的死活,老婆子我还有一口气,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姑娘被人欺负。我今天把话撂在这里,傅家宁愿多养一个和离的姑奶奶,也不愿被别人踩着践踏!」 「娘,哪就要和离了?芊娘是嫡妻,左家没有不认。」卫氏嘟哝着,她可不愿意芊娘和离归家,坏了自己珍姐儿的名声。 傅老夫人抓起面前的筷子,朝她丢飞过去,惊得卫氏张大了嘴,尖叫连连。 「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纵着珍姐儿胡来,芊娘能嫁进左家吗?她再是庶出,不是从你的肚皮里爬出来,那也是傅家的姑娘,由不得别人作践!」 傅老夫人「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沈婆子忙替她抚着胸口。 傅万程和傅万里兄弟俩都站起来,忙命人去请大夫,左右一起扶着母亲去内院。傅万里回头朝邢氏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让她先回去,他们兄弟俩肯定要好好陪陪老母亲。 很快老大夫匆匆赶来,煎了一副安神汤给老夫人,老夫人缓过劲,留下自己的儿子们。 邢氏眼看着卫氏离开,自己索性跟着出了怡然院。 卢婆子一只手扶着她,另一只手提着灯笼,朝二房的院子走去。二房离怡然院远些,得绕过府里的园子。 傅府不算大,主分东西两院。怡然院居中靠后,二房在西,大房在东。两房之间有一个小园子,比不上其它府邸的那么大。 邢氏和卢婆子刚穿过园子,迈进自己的院子。突然,前面出现一个黑影,黑影弯着腰,「傅二夫人,我们王爷有请。」 卢婆子惊得差点丢掉手里的灯笼,邢氏亦吓了一跳,听到王爷两个字,忙按住卢婆子。 「敢问你主子可是七王爷?」 「正是。」那黑影很快消失了。 她皱着眉,不明白七王爷怎么会来找自己,还挑这么一个时辰?而且方才那报信的人,连七王爷在哪里都没有说,她去哪里见七王爷。 卢婆子举着灯笼四处照着,猛然看到不远处的屋子似有亮光。 「二夫人,您看三小姐的屋子?」 邢氏顺着她的手望去,正好是芳姐儿出嫁前的屋子。自芳姐儿出嫁后,屋子就空置着,无人居住,现在却灯火昏黄。 她心一凛,快步走近。停在门口叮嘱卢婆子,在外面等着,自己推门进去。 屋内,圆桌旁,坐着的正是七王爷。他一身的墨衣,修长的手指玩转着手中的杯子,仿佛自己才是屋子的主人。 邢氏对于这位姑爷,从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要不是他表明身份,她根本就不认识他。 虽是飞快的一瞥,她就低下了头,但眼前男子的风华足以令她震惊。如此出尘绝艳的男子,是她生平仅见。 「王爷。」她规矩地行着礼,对方虽是她的女婿,她却不敢拿大。 「傅二夫人不必多礼。」 这声傅二夫人听在邢氏的耳中,半点不觉得奇怪。 元翼连多余的话都没有寒喧,直接问到关键处,「傅二夫人认识国师夫人?」 「王爷……您在说什么,臣妇听不懂。」邢氏的心紧了一紧,「扑扑」地跳着。猜不透他到底听说了什么?怎么会黑夜上门,单刀直入地质问。 元翼冰凉凉的眼扫过去,不紧不慢地道:「傅二夫人莫急着否认,本王若不是有十足的把握,不会来找你。本王且问你,王妃的生母是谁?」 「王爷……」邢氏骇得瞳孔扩大,他是怎么知道的?接连两个问题震得她差点回不了神,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如何应对。 「你莫怕,本王不仅知道她不是你亲生的,还知道她的生母与国师脱不了关系。今日来找你,就是想和你确认一下。」他盯着她,将她害怕的神色看在眼里,越发的肯定自己的猜测。 邢氏的脑海里立马浮现那女子的模样,还有她说过的话。芳姐儿长得不像她,应该不会有人怀疑。 「臣妇听不懂王爷的话,芳姐儿是臣妇亲生,哪能有假?」 元翼眼神闪了一下,像是有些满意。这傅二夫人看样子,是个能藏事的,也就难怪从没有人怀疑过王妃的身世。 「傅二夫人顾忌得是,本王感谢你这份谨慎,至今没有泄露半分。但你若不对本王告之实情,本王如何去护她?你仔细想想,要是本王真有害她之心,何必来找你。大可直接把她献给国师,凭国师的本事,哪里会弄不清她真正的身世?」 邢氏不是蠢人,听懂了他的话。七王爷说得没错,要是他真想害芳姐儿,何必多此一问。 元翼见她有所动摇,下了一剂重药,「傅二夫人,她是本王的王妃,夫妻一体,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本王堂堂男人,不会卖妻求荣,更不会任由别人伤害自己的妻子。」 邢氏这才大着胆子抬头看他,他的眼神深邃坚定,有种不容置疑的果断。她的心隐约就相信了,这么一个长相出色,身份尊贵的男子,犯不着骗她。要是芳姐儿真是国师要找的人,凭自己和傅家的能力,根本就护不住。 而七王爷,是比他们更合适的人。 「王爷,你猜得没错,芳姐儿不是臣妇亲生的。但她的生母,臣妇却不知何方人氏,姓甚名谁。她长得极美,极似国师现在娶的夫人。」 「她现在哪里,可有什么话交待过你?」 邢氏摇着头,「她死了,死之前命臣妇将她的尸骨焚烧,就当她未曾来过世间一遭。至于芳姐儿,她倒是有交待,若芳姐儿长大了像她,则关在后院,永生不让出门。要是芳姐儿不像她,或可以嫁人,但命臣妇断了芳姐儿做母亲的路。」 她说完,觉得心头长久以来压着的石头松开了。 元翼没有问她有没有照做,他的王妃能不能生育,半点都不重要。反倒是这样的身世,令他心疼。 「王爷,您放心……臣妇养了芳姐儿十七年,她是臣妇的亲闺女,臣妇绝不会断了她当娘的路。」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王妃的这个养母,不亚于亲生母亲。不知不觉中,他的言语多了一分尊重,「傅二夫人深明大义,本王佩服。此事还有何人知晓,傅大人知道吗?」 「除了臣妇贴身的一个婆子,没有人知道。王爷,您可一定要护住芳姐儿,万不能让她落到国师的手中。」 「那婆子?」 「王爷,她是臣妇的陪嫁,最是忠心不过……请王爷开恩!」邢氏没有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忙跪下来替卢婆子求情。 「傅二夫人快快请起,既然是二夫人的心腹,本王姑且放过。若是她有什么异动,就别怪本王心狠。」 「多谢王爷,臣妇会叮嘱她的。」邢氏已经起身,再三保证。 第四十五章 元翼的眼神望着紧闭的门,像是透过门看到外面。候在门外的卢婆子觉得背上一寒,瑟瑟地缩了一下身子。暗到果然是入冬了,怪不得这么冷。 屋内的男人视线收回,慢慢地起身。随着他修长的身姿立起,如巍巍青山,带着压顶的气势。邢氏觉得那股压迫感越发的浓烈,不敢与其直视。 她低头着,事到如今,除了相信七王爷,她还能做什么? 「王爷,臣妇知道王爷一言九鼎。但为人父母者,不能亲眼看到自己的孩子,总归是有些不放心的。外面都在传,说芳姐儿自打宫里出来,就害了病。臣妇想问她病得怎么样,严不严重?臣妇能不能上门探望?」 「傅二夫人是聪明的人,当知道传言意在为何。过段时间等她病重,不能起身时,你可递帖子去王府。切记,要让别人相信她已病入膏肓。」 邢氏立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忙应承,「王爷放心,要如何行事,臣妇心中有数,不会坏王爷的计划。」 「如此甚好,本王告辞。」 「王爷慢走。」 就在她低头恭送的瞬间,眼前像是一花,屋里已空无一人。她看着晃动的门,身子不由得颤了一颤,一个激灵,脑子里无比的清明。 桌上的烛火不停地跳跃着,忽地大亮,发出烛芯燃烧的「噼叭」声。世事难料,如烛火一般,她轻叹一声,可怜她的芳姐儿,为何摊上这么一个复杂的身世。 不一会儿,卢婆子轻手轻脚地进来,「二夫人……」 「走吧,今日的事情不许向任何人提起。」 卢婆子唉声应着,上前扶着她,灭了桌上的灯,出了屋子。 外面起了霜风,打在人的脸上像薄叶飞刀一样,生疼生疼的。卢婆子心里暗道,这天入了冬,就是冷得立不住人。 邢氏进了自己的屋子,掀开内室的珠帘,傅万里正坐在椅子上,像是在问丫头们自己去了哪里。 打眼瞧着她进来,观她脸色沉沉,忙问道:「夫人这么晚,是去了哪里?」 她摆了一下手,卢婆子和丫头们都退出内室。见屋里没了人,她才开口,「妾身想念芳姐儿,方才去她的屋子坐了一会儿。」 「咦,我怎么没有注意?」傅万里懊恼着,说起了老母亲,「我听娘的意思,怕是要分家了。你派人留意一下,有什么合适的院子。按理来说,大哥是长是嫡,真要分家,只有我们二房搬出去的份。」 「娘怎么会突然同意?」邢氏不解,这么多年来,要说没有动过这个心思,那是不可能的。但家中高堂仍在,子孙要是提议分家,那就是不孝。 而婆母平日里言谈之中,都没有半点要分家的意思。 「大哥……太不像话了些。」傅万里不愿提官场上的那些事情,含糊地说了一句。 邢氏自不会去说大伯子的坏话,只叹息一声,「芊姐儿碰到这事,是够糟心的。」 还有些话她不便讲,要真是婆母力主芊姐儿和离,大嫂能有好脸色。除非婆母把芊姐儿接到自己的院子里,否则大嫂有的是法子磋磨一个和离归家的庶女。 由己推人,大嫂实在是太刻薄了些。茜娘的生母在世时,仗着有身子没少恶心自己。但对于茜娘,她虽没有亲自教养,在衣食上却从不苛待。 「真的分了家,娘肯定是不会走的。」傅万里有些怅然,亲娘还在,不能日日早晚请安,为人子者,实在是不孝。 邢氏了解丈夫的为人,忙宽慰道:「妾身会时常回来看望娘的。」 「你一向贤惠孝顺,为夫是知道的,难为你了。」 「老爷……」邢氏眼一热,上前服侍他更衣。「妾身想着,茜姐儿的婚事不如等我们分了家,另立门户,再把她嫁出去。」 「听夫人的。」 很快,屋子里就熄了灯,夫妻二人双双就寝。 外面霜风起,透骨寒。 夜里的京城像一个黑脸大嘴的巨兽,处处藏着危机。现在不到宵禁时辰,街上已经空无一人。 唯余花街柳市的阁楼之中,红粉绿衣往来穿梭,夹杂着男子的调笑声和女人的莺莺艳语。 几位公子各自拥着美人儿,肆意地调笑。 「柳公子,你府里的美人还不够你享用,还要出来打野食。啧……柳公子厉害,在下佩服得紧。」 接着是众人的艳羡声,带着彼此心知肚名的含义。 被别人称为柳公子的朱袍男子喝了一口身边花娘喂的酒,咂了一下嘴,「别提了,都是些粗鄙的货色。本公子想着,女人嘛,还是要有些趣味才有意思。平日里,偶尔红袖添香,吟诗作画,那才有意思。」 有人朝他挤着眉,一个「哦」字尾音拉得老长,带着说不明的猥琐。 谁人不知道,最近柳公子一口气纳了二十多位小妾通房,都是些流民之女。这些女子,别管之前家境如何,现在全家人都等着米粮入腹,哪里管那些个矜持,恨不得拴在他身上,好多讨要些好处。 日子一久,人就乏味了。 另外的公子们在近段日子也纳了不少的妾室,总归没有柳公子多。这是柳公子引以为傲的资本。他得意的挑了一下眼,朝众人炫耀,「女人嘛,熄了灯都一样。若是在跟前只知张手要这要那,不免太过低俗。还是得找一位才情长相皆不错的女子,偶尔谈诗作画,颇有些雅趣。本公子准备娶一房平妻,势必要正经官家的嫡出小姐。」 「柳公子莫不是想学将军府的二少爷,娶皇英二女,享齐人之福。」 「哈哈,正是。」柳公子眉飞色舞,自从他妹妹嫁给国师府的总管做填房,柳家也跟着水涨船高。 从前,因为他们是商户,没少受世家官员的气。现在谁还敢在他面前称爷? 「说起左二少爷,他那发妻好像是通政司副史傅大人的庶女。听说傅家大房还有一位待字闺中的嫡出大小姐,颇有才名。」 不知谁说了一句,立马引起了柳公子的注意,挑了一眉,邪笑道:「那可真是赶了巧。」 有人不怕事大,起哄道:「那我们就在此恭喜柳公子抱得美人归了。」 「哈哈哈……好说。」柳公子笑得张狂,搂着怀中的美人儿,胡乱地亲着,亲得那花娘咯咯地笑,假意东躲西闪的,好不娇羞。 他们这说话的当口,花楼外轻驶过一辆黑蓬马车,在柳巷后面的一间宅子门前停下。 宅子里,那名叫老五的中年男子立在院中,听到声响,耳朵耸动,「王爷来了,某恭候多时了。」 随着他话音一落,门被从外面推开,墨色窄袍的男子进来,后面的门重新关上。 「五爷坦诚,能将藏身之地告之本王,诚意拳拳。本王不是矫情狂妄之人,愿与五爷联手,共成大计。」 「不敢当王爷这声五爷。」 「五爷身手了得,年长本王许多,自是当得起本王这声五爷。」 那老五得了元翼这句话,一拍掌,「那某就受了,王爷屋里请。」 两人进了屋内,元翼撩袍坐下,老五坐在他的下座。前次他们在夜里相见,彼此都没有瞧真切。眼下灯火红亮,都看清了对方的长相,纤毫毕现,无所遁形。 第四十六章 老五暗中称赞王爷的好相貌,元翼则是皱了眉。 「方才本王说五爷诚意足,怕是不见得。」 「王爷好眼力,这是某不得已为之。国师是某的旧主,某怕被旧主认出,故而在相貌上动了手脚。」 老五说着稍等,转身进了旁边的房间。 不一会儿,一位长相陌生的男子出来,衣服未变,相貌迥然不同。这位男子长得算得上英俊,浓眉大眼,就算是年轻不再,亦有一种岁月沉淀的气度。 旁人见了,绝不会怀疑他们是同一人。 但令元翼心惊的是,这人的眉眼之间,与自己的王妃有几分相似。他的心一缩,面上半点不露。 「五爷磊落,本王佩服。不知那国师夫人是否也用此奇术,改变了相貌?」 老五微微一笑,「王爷心细如发,你能想到这一层,某自然不会疏忽,与国师过招不敢掉以轻心。实不相瞒,某筹谋此事多年,早年遍寻相似国师养女的女童,分别寄养在不同的地方。唯国师夫人长得最肖似,像了五六分,其余不同之处,依靠妆容之术弥补。虽未有像十成,但七八成是跑不掉的。」 原来如此,这人倒是颇有心计,元翼心道。若是自己的王妃与此人有关,那此人会不会是王妃的生父? 既是生父,此人难道就不曾怀疑过国师夫人是自己的孩子?他再看向老五时,眼里没有温度。一个为达目的,牺牲自己孩子的人,不值得结交。 「五爷有没有想过,也许会无心插柳柳成荫。万一国师夫人就是国师要找的人,岂不是无意之中使了倒劲。」 「王爷放心,某绝不会犯这个错误。某每寻到一个有点相似的孩子,都会百般打听身世,不放过任何一点可疑之处。是以,某敢保证,国师夫人绝不可能是国师要找的人。」 老五心中苦涩,最初寻找相似的孩子,并不是这个动机。那时候他不相信她已死,四处找寻。但凡是碰到稍微像一些的孩子,就千万百计地弄清孩子的身世,怀着希翼期望会是她的孩子。但是一次又一次,他都失望了。 如此过了几年,他才会冒出现在的念头。 既然她已死,但仇却不能不报。 等了十几年,眼看着许多女童越长越不像,唯送进宫的这位一直没变,随着年纪的增长,反倒是越长越像。 他在心里不是没有怀疑过,再一次详查了她的身世,并无任何的不妥。 元翼听到他这番话,眼皮深邃。「五爷想得周详,必是对国师夫人有过交行,她会按你的话行事吗?」 「王爷大可放心,不仅这姑娘同意,他的父母都是赞成的。他们家在改朝换代时遭了难,对国师恨之入骨。」 「既然五爷有十足的把握,本王不会再质疑什么。本王今夜来寻五爷,除了表明愿意联手外,还有一事不明,还望五爷解惑。之前五爷所提到的女子,究竟是国师的什么人?」 老五听他一问,垂下眼眸,元翼看得分明,那一闪而过的痛苦。 「没什么不能提的,她……是国师一手养大的,姑且算和上是……养女。」说完这句,老五抬起了眼,眼里已不复痛苦之色。 「王爷,逝者为大,多谈并无什么意义。我们若想对付国师,不仅要小心,还要筹谋周全,切不可轻举妄动。王爷可能不知道,国师不像表面上的那般不问世事,他的心腹遍布朝野,耳目众多。」 这点元翼是相信的,多年来,他一直派人暗中远远监视着国师府。比其他的人知道的,自然要多一些。 再看老五时,只觉得眉眼之间更像自己的王妃,心里隐约有了猜测。 「本王心里有数,时辰不早,就此告辞。若有变故,再联络。」 「王爷好走。」 老五弯了一下腰,就见人已出了院子。他自嘲一笑,捂着胸口,只觉那里隐隐的痛,痛得蹲在了地上。 半晌,他才起身,折身进了屋子。 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红布包,布包是用上好的锦缎缝制的。打开来里面是一方绸丝绢的帕子,把帕子轻轻地抖开摊在桌上,微有些泛黄的丝帕上,是一幅女子的小像。 女子螓首娥眉,领如蝤蛴,宛若坠入凡间的仙子。 他的眼神瞬间柔情似水,粗糙的大手像怕玷污画中的女子一般,抬了几下,都不敢伸出去抚摸她的容颜。 凝视了约一刻钟,外面的绑子敲了两下。二更天了,此时全城开始宵禁,却是他们这些活在暗处之人行动的时辰。 他再次折好画像,叠进布包中,藏进衣内的贴身之处。 双手按在那里,呢喃着。 「姣月。」 七王府内,四处院子黑乎乎的,毫无人气。唯有玄机院还亮着灯,木雕花窗镂花中映出暖黄的光。 芳年并未入睡,而是坐着,一边抿着茶水,一边等着未归的男人。他说过,此后,他只会宿在有她的地方。那么,今夜就一定会来。 她抬头看头沙漏,亥时已过半,人怎么还没有来? 三喜四喜两人,一个整理衣物,一个在铺床。她们不知道自家主子与王爷私下说过的话,在心里猜着王妃莫不是盼着王爷来。 「王妃,要不奴婢去问问安总管?」三喜把洗净的衣物叠好,收进衣橱中,询问她是否要就寝时多问了一句。 芳年淡淡地抬眉,「不用了。」 她在心里暗道,难道自己表现得这么明显,连身边的丫头都看出来了?她左顾右盼的,究竟是希望他来,还是盼着他不来,一时之间,自己都弄不清楚。 三喜哦了一声,没再多言。四喜把换下的单子丢进筐子里,搬出去。刚走出内室,看到裹夹着寒风中大步走进来的男子,忙弯腰行礼。 芳年在屋里听到动静,端坐好,装作若无其事地喝茶。 三喜瞧见王爷进来,行过礼后就退出去,还把门从外面轻带上。 「王爷回来了。」芳年说着,尽量神色如常地迎上去。依照前世里幻想过千万遍贤妻的模样,伸手去解他的大氅。 水葱似的手,被墨色的大氅衬得愈发的莹白如玉。 近在咫尺之间,他的瞳仁中全是她的模样。明亮的眉眼,艳丽的五官,细看之下,有四五分像老五。 要是国师看得仔细些,多留些心,定能看出一些端倪。仅是想想,他都后怕不已。庆幸上次她进宫时,没有被国师看出些什么。 她瞄了一下他的脸色,漠然一片。不由得凝着眉,她以为自那夜过后,他们应该算是夫妻。怎么他来到自己屋子,像是不高兴似的。心里疑惑着,手上的动作不停,解下他的大氅,挂在壁架子上,再去脱他的外袍,取来另外一件鸦青的常服,给他换上。 他神色不动,静看着她的动作。低眉顺眼的,垂首含羞,颇有些贤妻的模样。 「王爷用过膳了吗?可要下人再备一些,垫垫肚子。」 「用过了。」他已坐在她原来的座位上,拍了一下自己的身侧,示意她坐过来。 芳年听话地过去,心里如天人交战般纠结着。一面唾弃自己没有骨气,男人招下手她就屁颠颠的过去。一面又安慰着自己,反正是活过一世的人,哪管什么拿乔作势,不如顺应自己的本心。 第四十七章 心思百转千回间,人已坐到他的身侧。 「王爷有事要和我说吗?」 「你与府中大房的姐妹关系如何?」 他想起经过花街柳巷时听到的话,询问身边的女子。若是她与堂姐妹们关系好,身为他的丈夫,少不得要替她娘家出头。 「王爷问的是我大伯家的大姐和四妹吗?我与她们之间,莫说是相处融洽,连面子情都难做到。说出来也不怕王爷笑话,并不是所有的姐妹都情谊深厚的。四堂妹还好说些,我与大堂姐,就差你死我活了。」 她的话不算是夸大其辞,当日她跌落孝善寺的崖底,不就是拜傅珍华所赐。傅珍华意在置她于死地,她虽无能力弄死对方,但一直记在心中,只等待时机。 现在他突然相问,她稍加一想,就知道或许大房遇见什么事。要是她为了面子,虚假地说什么姐妹深情之类的,怕是他就要出手相帮了。 这可是她不愿意看到的。 她不愿意傅珍华踩着她得到任何的好处,当然,裴林越除外。那是她不想要的东西,随别人自取。 他眸色一冷,长长的手伸过去,握住了她置在膝上的玉手,「如此,本王就知道了。」 「可是我大伯求王爷办事吗?王爷,无论他求什么,您可千万不能答应!」芳年知道自家那个大伯把官位看得比什么都重,一门心思就是钻营自己的仕途。 他闻言,轻扯了一下嘴角,「本王像是那么好说话的人,随便什么人相求都能应下的吗?」 那倒是,她腹内诽议着,他性子这般古怪,哪里看得顺眼大伯那样的蝇营狗苟。怕是大伯连他的面都见不到,何谈攀上他这个王爷侄女婿。 她如此想着,脸上就带出了一丝笑意。 他刚好侧过头,就看到百花含苞待放般的美景,不由得摒住了呼吸。 「你先睡吧。」他站起身,朝外面走去。 她的笑隐在嘴角,不明白他怎么又变了脸,转变如此之快。刚来就走,令人猝不及防。好在自己见怪了他阴晴不定的举止,倒没初时那般忐忑。 「王妃,王爷怎么走了?」四喜进来,惊疑地问着。刚才王爷走出去的样子有些吓人,带着一股冰寒的风。 「王爷许是有事。」 芳年无奈地坐在床边上,四喜又问,「王妃可是要就寝?」 「也好,更衣吧。」 待她躺在床上半天无法入睡时,猛地一个念头窜出脑海。 莫非他又犯病了? 要是他犯病不吸她的血,必是去泡那冰寒的水了。天寒地冻的,人泡在冰水中不生病才怪。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全,要是风邪再入体,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越是想着,越是她睡不着。就要起身时,只见他走了进来,衣服已重新换过,她一看,立马明了。 他的神色间看不出一丝不对劲,依旧是清风冷月般的模样。 等他脱衣就寝,熄了灯,她睁着眼,侧头问道:「王爷,您是不是又犯病了?」 他没有回答,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耳边传来他清冷的声音,「你会不会念佛经?」 佛经她自是会的,做为一个孤独终老的当家夫人,所做最多的事情莫过于抄经书,念经文。 「会。」她不明白的是,他为何答非所问,扯到念经上面。 「念。」 「王爷,现在吗?」 「是。」 她被他弄得莫名奇妙,刚还说他性子古怪,他就越发的瞪鼻子上脸。谁家夫妻俩躺在床上诵经,就算是不说什么夫妻夜话,那话个家常也可。 真那么有佛心,当知戒色清欲,修身养性不近女色,何必要和她挤一张床? 黑暗中,她似乎感觉他的眼神一扫,像是看透她心里的嘀咕一般。她心中一凛,忙念起经文来。 年长者念经的语速与年轻人不同,带着让人入定的平和,舒缓内敛。 他靠边睡着,与她拉开距离。 寂静中,四周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唯有她低语般的念经声。他不由得就慢慢闭上了眼,眼前是腥红一片,血乎乎的,像海一般广阔,看不到尽头。 他孤独地乘着一叶扁舟,孤零零地随波逐流。 突然,海水的颜色变浅,视线之中,出现一座小岛。小岛的礁石上,立着一位仙子。仙子在朝他招手,口中念着佛法无边,回头是岸。 等再近一些,仙子的神颜清晰可见。 是她。 他睁开眼,就看到了自己王妃的脸。 她就是上天派来救赎他远离万丈深渊的仙子,引渡他告别无尽的血腥罪恶,以及漫无边界的绝望。 翌日晨起,芳年醒来后下意识地看向外面。与往常不同的是,外侧的人未起,眼睛朗如星月,回望着她。 她揉着惺忪的眼,还以为自己看花。双眸眨了眨,他还在。 「王爷,您今日不忙吗?」 「不忙。」 她想起身,可他横在外面。要想起穿,必要从他身上爬过去。 「王爷可要起了?」 他没回答,看着她纠结的模样,莫名起了玩心,竟闭上了眼睛。她心里暗气,盯着他假寐的俊颜,咬着唇。 她心一横,管他呢?自己多活一世的人,有什么可怕的。遂掀开锦被,手撑着往外翻。眼看着就要越过他。谁料被他双臂举起,一下子跌骑在他的身上。 这下,不光是她红了脸,元翼的眼神骤然幽暗。 须臾间,他把她提起,一下子放在床下。一落地,她快速地远离床铺。外面三喜四喜听到屋里面的东西,相互看一眼。 四喜想着主子们已起,应该进去服侍,手还没碰到门,就被三喜拉住了。「别进去,以后王妃和王爷不传唤,咱们就老老实实地守着。」 「这哪能成?总不能让王爷和王妃自己动手。」 三喜看了她一眼,像是自言自语地道:「别的府里我不知道,但在王府里,做奴婢的最好是少往主子跟前凑。」 四喜脸一白,垂下眸子,默不作声。 屋里面的芳年自己穿好了衣裳,偷瞄一眼床上的男人,男人的长腿已经下了地。她取出他的衣物,上前替他更衣。 夫妻俩穿戴完毕,才唤丫头们进来。三喜递给四喜一个眼神,意思是你看我说得对吧。 四喜一看主子们穿戴整齐的模样,咬了一下唇,忙去收拾床铺。 丫头们在整理内室,芳年和元翼则去外间,三喜跟了出来,忙吩咐候在外面的灶下婆子摆早膳。 夫妻二人面面而坐,芳年想着,看今日的情形,这人怕是没什么要忙的事情。她正想着等会要做些什么,就听到他清越的声音传过来。 「王妃曾应过本王,要亲自替本王准备膳食,可有此事?」 他一提,她才想起。自己除了第一次做个样子,给菜里洒过盐之外,就没有操心过他的膳食,更别提自己准备。 如此想着,自己胆子确实是蛮大的,这么明显的阳奉阴违,亏得他现在才提。 正好,趁着今天就补齐了吧。 早膳过后,等他离开玄机院后,芳年带着三喜去了厨房。 厨房的白嬷嬷恭敬得不能再恭敬,一听王妃要亲自给王爷准备午膳,忙介绍灶台上现有的食材,以及这些食材可能做成的膳食。 第四十八章 芳年听她说的都是些素菜,但笑不语。 等她介绍完,才开口,「今日就准备我第一次见过的那种素斋吧。」 白嬷嬷先是一愣,转而满脸的欢喜,连声命人拿对牌去库房取人参鳆鱼等汤底需要的食材。主子们恩爱,下人们心里跟着高兴。 芳年莞尔,眼神扫了一眼灶台上,看到新鲜的白菘香菌,把衣袖轻轻地挽了一下。 「王妃,这等粗活还是奴婢来做吧。」白嬷嬷看出她的意图,忙伸手制止。 「无事的,偶尔一次罢了。」芳年说着,拿起了一棵白菘,开始剥除外面的老叶子,只留最里面的嫩芯。 如此剥掉十多棵,看着够一盘子,才住了手。 白嬷嬷不能光看着主子动手,乖觉地在旁边洗香菌。以前这样的活肯定是轮不到她一个厨房管事做的,现在倒是做得心甘情愿。 准备食材时,另一个婆子已领回煲汤的底料,只因鳆鱼要泡发,今日来不及。请示过芳年后,就改百年老参炖黑凤鸡。 鸡汤要慢火炖了一个半时辰,在此期间,芳年并未离开。白嬷嬷是个有眼色的,不停地说着一些趣事,倒颇有些意思。 芳年听得认真,见她始终没有提成玉秀半句,暗想着府里怕是除了刘伯,应该不会人知道前王妃尚在人世。 趁着有闲,芳年请教白嬷嬷,学做了几个简单出彩的菜。待鸡汤熬好,捞起鸡参,只余鸡汤,再用细纱布滤净,得了清亮如水的汤底。 这时候,芳年在白嬷嬷的从旁指引下,把白菘芯放进去,烫熟即可。 午膳时,她不无得意地向坐着男人说,桌上的菜都是她亲手准备的。明明知道如此幼稚的举动,实在是不符合自己的年纪。一说完,见他没什么反应,不免有些羞赧。 掩饰般地帮他布菜,元翼先是看着她,然后垂下眼眸,只见碟子里的菜很快就堆得如小山般。 「王爷,您快尝尝,都是我特地和白管事学的。」 半晌,修长的手指默默地拿起筷子,微低着头,在她看不见的时候,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扬。 世间夫妻,相濡以沫,大抵如此。 这天夜里,临睡之前,芳年听到身边的男人说:「本王要离开几日。」 她嗯了一声,问道:「王爷此去要多久?」 「用不了几天,到时候本王安排人接你。」 他们都要走?去哪里?芳年诧异。 还有他们一走,王府怎么办?那心悦园的密室里还关着成玉秀和唐晔呢。万一有人趁主子不在,乱闯进来,发现密室里关着的人,该如何是好? 「王爷,我们都走了,王府怎么办?要是被人发现成玉秀和唐公子,如何是好?」 「往年,本王一年之中,能有二个月留在府中已算是多的。至于心悦园那边,密室建得隐秘,有刘伯守着。」 芳年一想也是,他常年不在府里。府里都没出过乱子,想必是有十全的安排。或许在暗处有许多像玄青玄墨那样的暗卫。 还有心悦园的刘伯,听他的口气,有刘伯一人守着足矣,可那刘伯有一夫当关之势。但事无绝对,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真要被人窥破秘密,必会引起轩然大波。 「王爷,万一……」 「没有万一,你可知道,唐昀是庶出。」 前世里,她从没有听说过唐二公子不是嫡子,国公府里瞒得可真紧。怪不得那唐二公子明明是个聪明的,偏偏装作纨绔不成事的样子,却原来是碍于庶出的身份。 这一世,让她吃惊的地方可真多。 难怪唐国公府寻了多年,一无所获,以唐昀的狡猾,是不会让他们找到嫡兄的。要是唐大公子还在,哪有他什么事?她想着,唐国公府一直未立世子,原因怕是就在此,身为嫡母的国公夫人必是百般阻挠。 上一世,唐国公在世时没有上折请次子承爵,等他死后,唐昀接手国公府,却一直没有袭承国公的爵位。 她想通关窍,没有继续追问。转而想起他们此次离京,不知去往哪里?国师手眼通天,她总觉得极其危险,一想到那阴冷的眼神,就令她不寒而栗。 若是国师要找的人真是自己,自己落在他的手中,凶多吉少。 可是,光躲着有什么用?总不能躲一辈子,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但除了躲着,眼下也没有万全的法子,国师命长得很,还有几十年好活。 「王爷,我们是要避开京中的祸事吗?要避多久?上次我在宫里见过国师一面,照相貌上来看,他不到四十的样子,且有得活。」 「自然不会躲一世,本王心里有数,你安心等着。」 「嗯。」 他要是都没有法子,自己更束手无策。按前世来看,只要她避于内宅,想来国师不会注意到她。前世里,她不就是安稳地过了一生。今生,她就当不知道,循着本心,再活一辈子。 外侧的男人转了个身,面对着她,把她往怀里带。 她闻着他身上清冽的冷香,仰头问:「王爷,今夜可还要念佛经?」 「念吧。」他低语着,把头埋进她的颈间。 翌日晨起时,床侧空无一人。三喜问了安总管,得知王爷已离了府,芳年怅然若失了半天。她呆坐在床上,直到三喜询问是否要起身时,才恍若初醒。 「更衣吧。」 他说了,过几天就派人接她。 三喜替她穿戴好,然后梳洗绾发。四喜则在整理着床铺,看着依旧干净的被单,陷入沉思。 芳年从镜子里看到四喜发呆,眉头皱了一下。心里隐有些不舒服,像是被窥破什么东西一般。 仔细深思,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三喜和四喜都是自己的丫头,前世里对她都是忠心耿耿。四喜虽嫁了人,却去世得早,陪她终老的是三喜。是以,她对三喜更信任一些。 三喜抬一下眼,瞄了一眼镜子,不露声色地替主子绾好发。等私下里与四喜谈心,不赞同地道:「主子们的事情,哪里轮得我们管,你早上是什么样子?铺个床都能走神,莫不是还想插手王妃的房里事?」 四喜白了一下脸,皱着眉,「你说话是越来越难听了,我哪想插手王妃的事情。不过是替主子们着急,你看这都多少日了,王爷也见天的缩在玄机院,怎么就一直拖着没圆房?你说王妃莫不是还惦记着裴公子?」 「呸……快些闭嘴,这话叫别人听了,可不得了。我可告诉你,小姐现在是王妃,你别再提起裴家大公子。以前你可没少窜掇小姐……」 「好你个三喜,我们可是自小长大的姐妹,你莫要红口白牙地诬蔑我。我对小姐之心,可昭日月,都是为小姐着想,替小姐着急。」 「你能一直这样最好。」三喜说着,瞧见她发间簪着的珠花,红艳艳的,眼神闪了一下。她记得,以前四喜每次跟小姐去见裴公子时,少不得要拾掇一番。那时候自己就提点过她,她说是帮小姐做脸面。 「三喜姐姐,你就是心思多。我可没你那么多花花肠子,我就想一辈子侍候王爷王妃。」 「我可告诉你,咱们做奴婢的,最重要的是忠心。给主子添堵的事情不能做,我言尽于此,你自己好好思量。」 第四十九章 三喜没有点破她话的机锋,小心地瞧着内室,听到芳年在唤自己,忙疾步走进去。 四喜在身后露出幽怨的眼神。 芳年唤三喜进来,是让三喜把她的花绷子找出来。索性这几日无事,不如做些女红,绣些小玩意。 如此过了两天,她觉得浑身不对劲,心里空落落的,一直提着。 她知道问题出在哪里,都和那个离府的男人有关。她不记得是否曾经为裴林越这般牵肠挂肚过,今生的许多感受,与前世截然不同。 潜意识里,她不愿意承认,姓元的对自己的影响,比想象的要多。如果他们之间姑且称之为男女情爱,那么她和裴林越的前世纠缠是什么。 或许仅能说是少女怀春,做不得真。仔细想想,前世苦熬的那几十年真不值得。 她绣着手中的帕子,眼看着从几根线变成了一幅美丽的花。在她安于一隅时,宫里面的争斗,已经撕开了狰狞的口子,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德妃所出的六皇子在御花园中玩耍时,失足落进池子中溺亡。冷嫔生的十一皇子正巧和六皇子一起玩,见皇兄落水,情急之下,跟着跳进去。 十一皇子呛水少些,没有当场溺亡,一直昏迷着,夜里起了高热。高热三天不消退,终是没能救活。 百姓们三两地议论着宫里的事情,对于其它的流言反倒不那么热衷。比如说七王爷新娶的王妃越病越重,已起不了身,看样子,怕是活不了几年。 这消息对别人来说,仅是说说而已。传到傅府人耳中,除了邢氏早有准备,其他人反应不一。 傅老夫人怒气攻心,差点晕过去。大房的卫氏装模作样地来二房安慰一下邢氏,实则是来看笑话的。 邢氏扮作悲痛万分的样子,当场表示要去王府看女儿。傅老夫人点头同意,本要一起去的,被邢氏制止了。 「娘,儿媳豁出去,拼死要见芳姐儿一面。您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还是儿媳一人去吧。」 傅老夫人想到七王爷下的禁令,任何人不许去探望芳姐儿。自己一把年纪,确实丢不起人,于是点了点头,反复交待二儿媳妇。 邢氏红肿着眼,备了一些药材补品什么的,乘轿子来到七王府门口。 门口的侍卫自然搬出他们王爷的命令,不肯放行。邢氏命自己的婆子上前说好话,给守门的侍卫各自塞了一张百两的银票。 侍卫们不为所动,僵持不下之时,安总管闻声出来。 邢氏忙表明身份来意,好话歹话说了半天,口都说干了。安总管才勉为其难地放行,许她半个时辰。 她千恩万谢,急匆匆地跟进王府。 随着王府大门关上,安总管换了一副面孔,毕恭毕敬地把邢氏引到玄机院。芳年早就听到动静,知道娘上门来看她,就等在玄机院的门口,亲自迎接。 邢氏远远地看着亭亭玉立的女儿,心道王爷说得不差,女儿确实没事。 「娘……」芳年唤着,忙把邢氏拉进屋子。 屋子里,四角的炭炉烧得旺,熏得暖烘烘的。 邢氏一进屋子,先是仔细端详女儿,见她气色红润,深感欣慰。这才有心思打量屋里的布置,干净温馨,彻底放心。 「娘,女儿好想你们。」 「多大了,都嫁人的姑娘,还撒娇。」邢氏嗔道,拉着女儿的手,一起坐下。 芳年略有些脸红,自己一大把年纪的,还撒娇是有些说不过去。于是正了正色,问自己的亲娘,「娘,最近你和爹身子还吗?两个弟弟学业怎么样,祖母的身体还硬朗吗?」 「你呀你,一口气问这么多,也不让娘喘口气。」 旁边的三喜立马替她斟了一杯茶,再退出去。 屋内就剩母女二人,邢氏才开口道:「你祖母担心你,身体还算好。」 外面的那些传言,女儿怕是不知情的。邢氏想着,就不说出来给女儿添堵。「还有最近几日,娘寻好一处宅子,过不了多久,我们二房就要搬出去,另立门户。」 「祖母能同意吗?」芳年问道,上一世时,两房是分了家,不过是在祖母去世以后。 邢氏点头,「是你祖母提出来的,说是树大分枝。你大房的大哥都开始议亲,再一起住着怕是多有不便。」 「也好。」对于分家,芳年是万分赞同的。就大伯大伯母那个性子,怕是更捂着嘴偷笑。 既然大家皆大欢喜,早分早好。 「娘想着,你二姐的亲事,就等搬家后再办。」 「娘,不知二姐的亲事定在什么时候,我怕到时候……可能去不成。」芳年想的是,王爷过几日接她走,不知道他们会在外面住多少天。要是形势不太对,怕是要住上一年半载,二姐成亲肯定赶不回来。 邢氏拍着她的手,外面都传芳姐儿病得快要不行,就算是有空,也不能去给茜姐儿送嫁。 「娘明白你的难处,你不用回去,心意到了就行。」 「娘……」 邢氏眼眶一红,自己有多久没听到女儿唤娘。终归是嫁出去的姑娘,不比在娘家里,日日能见到。 「家里的事情你都不用担心,你爹是有分寸的,不该掺和的事情绝不会沾手,哪怕升不了职,只要平平安安的就行。你两个弟弟也听话,功课没有耽误。」 「娘,你们也不要担心女儿,女儿在王府里挺好的。」 母女俩的手握在一起,千言万语,都在不言中。 芳年好不容易见到亲娘,自然想多呆一会,于是问道:「娘,正好你今日来了,就留下来陪女儿用午膳吧。」 邢氏想到安总管说的半个时辰,摇了摇头,「不了,府里的事情多。咱们要搬家,大小的事情一箩筐,娘还要赶回去。看到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院子外面的安总管咳了一声,邢氏站起来,「娘走了。」 芳年跟着站起来,这才坐了多大会,怎么就要走? 「娘,你再坐一会吧。」 「不了。」邢氏硬着心肠,掀帘出去,回头朝自己的女儿摆手,「芳姐儿别再送。」 芳年哪里肯依,一直把人送到垂花门,被邢氏强按着不许再送,才作罢。 邢氏一出王府,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下来,生怕被人瞧见,掩着面,身体摇摇欲坠。等在外面的卢婆子赶紧上前搀扶她进轿子。 有好事的人看到这一幕,窃窃地说着,看样子七王府的那个王妃是真不成了。一个将死的人,已成定局,倒是没有再探听的必要。 邢氏坐着轿子一路回到傅府,还未到门前,就见外面围了几圈人。 她心一惊,卢婆子忙拉着一个看热闹的人询问。 那人见有人问,连忙眉飞色舞地讲起来。 卢婆子越听,脸越沉,回到轿子里禀报邢氏,「二夫人,是有人来向大房大小姐提亲,老夫人不同意。那人就找来一群不三不四的人,堵了府里的正门。」 「什么人家这么猖狂,哪有人求亲不成做仇人的?」 「二夫人,是柳家。」 「柳家?可是隔了一个巷子的柳家。」 「正是。」卢婆子低声地答着。 第五十章 柳家一介商户,那柳公子发妻仍在,怎么敢上门求娶傅家的嫡出大姑娘,是谁给他的脸面? 邢氏听着外面的调笑声,沉着脸,「让轿夫调头,走后门。」 轿子绕了一个大弯,邢氏由后门进府。没顾得上先回自己的屋子歇会,直接去了老夫人的怡然院。 前次因为芊娘的事情,老夫人的身体就有些不好。此次柳家登门,更是雪上加霜,直接就倒在床上,起不了身。 傅万程和傅万里两兄弟都在,屋里的气氛低沉得压人。卫氏忿忿地看着自己的丈夫,恨他狠心要把珍姐儿嫁给柳家。傅万里一脸不赞同地摇头,暗道大哥糊涂。 邢氏一进内室,带着药味的热气扑面而来。快速地扫过几人,几人脸色都不虞。婆母躺在床上,面色腊黄,双眼紧闭,头上扎着红绸。 她扑到床边,急切地问,「娘,您这是怎么了?」 傅老夫人缓缓地睁开眼,看着她,眼睛先是一亮,然后又变灰暗。 「你回来了,芳姐儿可好?」她有气无力地问着,像是突然之间老了五六岁。 「娘,芳姐儿……」大房的人在,邢氏不太敢说实话,含糊地道:「娘莫要担心她,她自己心里有数。」 傅老夫人闻言,以为她报喜不报忧,想着芳姐儿在王府必是病得不轻。哀伤地重新闭上眼睛,一滴眼睛从紧闭的眼角滑落,顺着皮肤的皱褶流下。 一会儿,她睁开眼,眼神从未有过的决绝。示意邢氏把她扶起来,邢氏和沈婆子一起,搬抬动她的身体,靠坐在床头,背后垫个软枕。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今日你们都在,我就索性把家分了。老大主意正,娘说不动你,你愿意把珍姐儿嫁进柳家,那是你的事情,莫要连累你弟弟的名声。老二啊,娘对不住你们,这家里的产业按理来说,大部分是大房的,都是祖宗定的规矩,娘无能为力。但娘的体己,是可以自己作主的,留下二成做为珍姐儿的嫁妆,其余的你都带走。」 「娘!」卫氏顾不得伤心,惊叫起来,「您的东西芳姐儿出嫁时带走一半,怎么轮到珍姐儿,就只有余下的二成。珍姐儿可是您的嫡长孙女。」 「嫡长孙女?老大有把珍姐儿当嫡长孙女吗?一个商户人家的平妻,他都能看得上,还不知一个庶女嫁得体面。老大媳妇,你说,珍姐儿的嫁妆能和芳姐儿比吗?芳姐儿嫁的可是堂堂王爷……咳……」 老夫人说得又急又气,剧烈地咳嗽起来。 「娘,您慢些说。」邢氏替她抚着胸口,伸手接过沈婆子递过来的水,喂了她一口。 卫氏看不得邢氏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怨恨地看一眼自己的丈夫,捂着脸哭起来,「我们珍姐儿真是命苦啊,爹不疼,祖母也不爱。明明是嫡长孙女,亲爹狠心要把她嫁进商户,亲祖母不爱,连嫁妆都比堂妹少八成。」 傅老夫人气得头发昏,直翻白眼,伸手指着她,哆嗦了半天,咬着牙道:「我……还没死,你哭什么丧?给我滚……」 「娘……」 「滚……咳咳……」 傅老夫人是真的生气,要不是大儿媳妇由着珍姐儿的性子,盯着裴家不放。哪会有这么多的事情,珍姐儿要是安安心心的嫁进左府,她就不信,左府还能有由头娶平妻? 偏生弄出恁多事情,害得几个孙女儿的亲事,没有一个顺心的。她越想着,悲从中来。姑娘家自小养到大,都是金贵的,怎么一个二个婚事多舛,都不如意。 她咳个不停,邢氏忙替她按抚胸口,卫氏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出内室,不甘心真的走人,守在外间,听着里面的动静。 「好了。」傅老夫人深吸几口气,抓着邢氏的手,「娘知道你和老二都是孝顺的,本想着,等把这个年一过……才让你们搬出去。现在看来,宜早不宜迟,免得横生枝节。你们连夜收拾收拾……明天就搬吧。」 「娘,儿子不孝,让您操心。」傅万里上前,和邢氏一边。 傅成程的脸色十分难看,娘是越发的偏心了。以前就是因为自己是长子,娘常常耳提面命要自己爱护弟弟。看着弟弟能在娘面前撒娇,而自己则是永远做不完的功课。 后来二弟外放,娘隔三岔五送东西去五溪县。但凡是珍姐儿有的东西,都不会少了芳姐儿的一份。现在怕连累二房的名声,竟连夜分家。也好,等他以后攀上国师飞黄腾达,有的是二房后悔的时候。 「娘,识时务者为俊杰。别看柳家现在势不显。等将来国师……身价定会水涨船高。柳公子前头的那位发妻,不过是个商户女,哪里比得过珍姐儿。珍姐家嫁过去,柳家还不得供着……」 「大哥,国师大人要真有那心,何必扶持元氏登基?」 傅万程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笃定地道:「那是因为国师一直未曾成家,说不定就是在等福星降世。」 「大哥这话又说错了,福星不是当今皇后娘娘吗?怎么变成国师夫人?」 「骗陛下的把戏而已。」 「咳……老大,我们不拦你的前程,柳家人还堵在门口,你要同意娘管不了。」傅老夫人看出大儿子心意已决,多说无益。 谁家提亲不是结秦晋之好,礼尚往来。像柳家这样胡搅蛮缠的行事,简直连市井小民都不如。 这样的亲家,谁结谁糟心。 「老二,你们俩口子明天搬家时,娘和你们一起走。」 傅老夫人话一出口,傅万程「呼」地站起来,「娘,您这是要置儿子于不孝,您叫天下人如何看儿子?」 「你还怕人看笑话,你和柳家结亲,就是天大的笑话。正头娘子还自罢了,偏是个平妻。平妻这玩意儿,说得好听些,是嫡妻,其实不过是侧室……咳……」 「好,娘既然看不上儿子,儿子就不在这碍眼。」傅万程说着,气呼呼地掀帘出了内室。 卫氏正贴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突然见自己的丈夫怒气冲冲地出来,忙跟上去。 「老爷,你这是要去哪里?」 「去和柳公子谈亲事。」 什么?卫氏一听,忙跑上前阻止,「老爷,你可要三思啊,那柳家,门第太低了些。还是平妻,我们珍姐儿是要做世家主母的,怎么能嫁得如此随便。」 傅万程正窝着一肚子的火无处撒,闻言一把推开她,「我做事,还用得着你一个妇人来教。你只管教女儿以后相夫教子就行。」 卫氏被他推了一个踉跄,等稳住身形,就见他出了怡然院的门,朝外面走去。 【卷二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王爷的良药妻 卷一》作者:曲清歌 2、《王爷的良药妻 卷二》作者:曲清歌 3、《王爷的良药妻 卷三》作者:曲清歌 4、《王爷的良药妻 卷四》作者:曲清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