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时》 好巧 八月末,渝城温度极高,热浪从脚底蔓延至全身,整个城市像是被笼罩在巨大的蒸笼里。 时忧已经在这待了一个暑假,还是无法适应如此难捱的炎夏。 她顶着烈日钻进教学楼的阴翳中,敲了敲办公室的门,无人应答,只好用手扇风先在走廊等着。 少女穿着简单的白t短裤,纤细白皙的四肢暴露在黏腻又湿热的空气里,光洁的额头已经冒出一层细细的薄汗。 心里排练着等会见到班主任的画面,时忧站着的脚都有些发虚。 好在没让她等太久。 敦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一个中青年男声自她跟前响起,操着一口渝城本地的方言,“哦豁,新同学来楞个早嘛?” 男人穿着一件勉强能盖住啤酒肚的条纹polo衫,告罄的头发沾着点同样被热出的汗珠,宛若一片附着晨露的稀疏草坪,凑合地掩盖底下的光滑。 应该是她未来的班主任。 时忧昨晚特意去恭益中学的校园官网上搜索过,此刻比对良久才能说服自己,眼前的和昨晚在证件照上看到的是同一个人。 嘶,哪家照相馆。 p图技术这么高超? 这股滑稽莫名让时忧松一口气,她没顾得上想那么多,白净的脸上绽放出一个笑容,“王老师好,我叫时忧!” “我晓得,”王胜仔笑呵呵咧着嘴,一边慢吞吞从裤腰带那一大串啷当响的钥匙里找出正确的,“老师刚和年级组组长说了点儿事,有些迟,莫在意哈!” 门推开,王胜仔矮胖的后背展露在时忧面前。他显然也是被热坏了,暗灰色polo衫上被一小片汗水洇成更深的黑,竟然也和自己一样狼狈。 时忧没好意思偷笑,因为这位新班主任打开空调之后就把扇叶往她的方向调,关心道,“热着了吧?先坐在这儿休息一下哈!” 空调运作声响起,刚刚和他一起进来的一个年轻女老师突然开口,“王老师,你把风对着妹儿吹什么?不晓得冷啊,会着凉的!” “哎呦……”王胜仔这才知道自己好心办坏事,重新调整空调的扇叶,“咵啦”一声拉开办公椅坐下。 他喘了喘气,抬手抹汗的动作一顿,接着看了她一眼,还是抽张纸慢慢地擦。 不知道是在挽回什么形象。 时忧低头短促地笑了下,没按他的话坐下,规规矩矩站在桌子面前。 冷风斜斜地散过来,驱散浑身的燥热,一下子叫人神清气爽,转学所致的紧张也烟消云散。 似乎是看她一直不说话,王胜仔以为她听不懂方言,换回了普通话,“从别的城市转来的吧,今天第一天来报道?” 他是教语文的,说起普通话来字正腔圆,声音温柔和煦,时忧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顿了顿才点头,“嗯……跟着我爸爸回来的。” 她没说自己具体从哪儿来的,反正自小学起,她和弟弟几乎每个学期都要转一次学,东南西北哪儿都待过。 这次却不一样。 时忧突然补充开口:“老师,不出意外的话,我就在这儿一直到高考了。” 她其实是渝城本地人,奈何从小跟着父母奔波,很少回来,也很少稳定地在一个地方待过。 这一回家里又出了变故,又想着姐弟俩过几年就要高考,干脆决定跟着父亲回渝城。 王胜仔笑呵呵地应声好,也没针对这个话题问下去,转而开始告知一些开学事宜。 转学事宜大同小异,时忧这种插班生专业户,耳朵听得都能起茧。念在这个地方是她未来两年的安身之所,她规规矩矩地站在桌前听着,半点怨言也不敢有。 王胜仔慢慢悠悠讲完,看到新学生这幅乖巧的样子,满意地收起她的转学资料。 突然想到什么,再开口时却有些艰难,“咱们十九班……你可能不了解。理科吊车尾,班风确实是是乱了点,但班上的孩子都还是很友善的。” 时忧听懂他的意思,点点头,没半点挑剔,“好,我会好好相处的。” 在重点高中云集的渝城,恭益中学仍是数一数二的香饽饽,重本率也是一骑绝尘,按理来说是很难转入。 时忧能转过来,得亏她本来就有本地户口,又获得过全国性英语演讲比赛的金奖。 但要单论成绩这事,说不准也没法和恭益的大部分学生比。 各地的学习进度不同,她之前的学校落了这里一截,吊车尾的班还能让她更好适应。 “那就好,其他的事你不用操心,老师肯定会保证好你们的学习。”王胜仔听了很欣慰,那双大得有些格格不入的眼睛微眯,“咱班现在就剩一个后排的座,你先将就着,下次换座位的时候再安排哈!” “过几天还有个开学考,老师也不要求你什么,尽力就行,”他的语气轻描淡写,简直要把“佛系”两个字写在脸上,“平常有什么问题,就多问问前后左右的同……” 剩下的话还没说完,突然被王胜仔吞了回去。 给时忧安排的座位,后面是连着阳台的后门,左边是白花花的瓷砖墙,至于右边…… 一个要死不活的冰块脸浮现在眼前,少年被他拎着骂时不耐烦的应话声还言犹在耳。 王胜仔皱了下眉头,这才不自然地轻咳,“右边的算了,就问前桌就好了。” “啊……?” “噢。” 时忧乖顺地应下。 对话进行到一半,办公室的门被一个寸头男生撞开。 他穿着球衣,皮肤较黑,五官浓烈而锐利,打眼看去就像个不学无术的刺头。 刺头似有感应,朝这边看了眼,接着把旁边年轻女老师桌上的作业搬了起来。 “……” “嚯,易驰生,你破天荒还会帮老师搬作业啊!”女老师惊叫。 在自己学生面前,所有老师都能一秒从方言切换为普通话。 似乎总觉得这样更有威信些。 而寸头男生却还是没把老师的地位放在眼里,哼哼了两声算是应答。 临走前,目光又刻意在时忧身上扫过,停留了半晌。 王胜仔诧异,“认识啊?” 这小寸头他记得,高高大大的体育生,也是上学期转来隔壁文科班没多久,爱和自己班上那冷面混球一起,都不是什么省心的。 时忧眨了眨眼,“我弟。” 她和妈妈姓,易驰生跟爸爸姓。 姐弟俩同级,一个学文,一个学理,易驰生上半年就办好手续转过来了,而时忧舍不得之前的同学,愣是读完了整个高一才走。 似乎也因为这样的不同步,他暑假的几个月都在和她置气。 青春期的叛逆男生简直比幼儿园小朋友还幼稚,时忧才懒得管,忙着打暑假工,任他自个儿生闷气。 此刻,易驰生明显是不放心刚转学的她,又拉不下面子询问,这才过来看看情况。 王胜仔紧蹙的眉头还没松开,左思右想也不明白这么一个乖乖巧巧的小姑娘,竟能和刚刚凶神恶煞的男生是亲姐弟。 好一会儿才消化这个事实,撑着办公椅的扶手,老态龙钟地起了身,一挥手,“行,去教室!” - 正是上午,金灿灿的阳光洒落在高二教学楼的窗格上,蝉鸣鸟叫之外是一片书声琅琅。 理十九班此刻也很热闹,却并非读书的热闹。 打游戏的、嗦小面的、哼歌自嗨的、脑袋怼着漫画书偷笑的…… 明明是节自习课,干什么的都有,难得找着一个安安分分看书的,封皮底下都是与课业毫无关联的地理杂志。 “班长,教室后那几个斗地主的,你管不管嘛?吵得脑壳疼!”中气十足的女声传来,普通话里夹杂着一点渝城话。 被叫住的班长正带着降噪耳机,没抬头,全神贯注手里的地理杂志,换来女生一句哀怨。 不知是谁的椅子被当做牌桌置在教室后方,除了最中间三个打牌的,还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许多看客,本就狭窄的走道几乎水泄不通。 “哪来的王炸?你个哈儿哦,最后两张了都不报双!” “不算,这把不算!” “锤子!这局倍数这么高,你们莫玩赖!” …… 几个人为了十块钱吵得快翻了天,好端端的一间教室硬是被闹成了菜市场。 争执不下之时,一根匀称白直的长指穿进人堆中,捏住空牌盒的边缘,精准地砸到其中嚷得最大声的人的额角。 “嘶,哪个龟孙呦……” 被砸的人吸一口冷气,抬头看到来人之后迅速噤声。 穿着黑t黑裤的少年收回手直起身,站在人群之外,姿态散漫而不失挺拔。 他右眉眉尾有一道截断,难掩面容俊朗,反而添了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 刚刚闹翻天的地盘这会儿瞬间鸦雀无声。 离他最近的几个人不自觉让出一条道,哆哆嗦嗦开口想要说什么。 少年长腿一迈,目不斜视地踩上最中间那个椅子,又在周围人的注目中不疾不徐走过去,如踏平地般轻松。 “别特么挡道。” 人群中,懒散冷淡的男声居高临下地落下。 椅面连带着零零散散的牌堆一起被他压在脚底,刚刚那对极具争议的大小王直接被碾得看不到全貌。 被砸的男生反应过来,心思早已不在这局的十块钱上,看着他的鞋暗骂一声,“操,ow联名最新款!” 这他妈不是快被炒到天价了吗? 他盯着少年走过的背影,兀自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没敢再叫嚷,没好气地散了人群把牌收好。 穆嘉翊回到座位上,前面的蒋纠转过头。 他看见少年懒怠的神色,跟着蹙了眉,扬声帮他骂,“也就刚开学有这股兴奋劲,过几天的早晨,我看这班上几个人清醒!” 穆嘉翊阖眼捏着眉心,没搭话。 “这么困?”蒋纠看他这幅模样,啧了一声,“那你别来噻,昨个第一天都没见你人!怎么突然给仔仔面子嘛?” “嗯。”穆嘉翊懒得反驳。 蒋纠不会知道,他就是因为开学第一天没来,被王胜仔又是短信又是电话地叨叨了一整个晚上。 他面无表情地抬了抬眉梢,嘲弄道,“我无人机还特么压在他那儿。” 要不然高低把王胜仔各个联系方式都拉黑一遍。 “那……”蒋纠还欲问什么,视线扫过某处。 穆嘉翊一双长腿相对于这个桌子还是无处安放,在教室向来喜欢搭在旁边空座位的横杠上。 “突然想起,咱班上新转来了个妹儿!” “听说还是从别的城市转来的,不晓得乖不乖呦。” 在渝城方言里,乖就是漂亮。 “所以呢。”穆嘉翊懒懒散散地应,普通话标准,没被他带跑。 蒋纠补充道:“听说要坐在你边上!” 穆嘉翊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我搬到后面。” “诶,你别这么无趣嘛,”蒋纠动动身子,起劲地开始八卦,“万一是漂亮妹儿……” 穆嘉翊抱着臂靠在椅背上,眼皮都没掀一下,语气波澜不惊地拿出一个头戴式耳机。 关他屁事。 “……” 这段对话最终以穆嘉翊埋在桌面睡觉告终,蒋纠嗤嗤两声转了回去,“没意思!” 身边的女同桌倒是从漫画书里抬起头,幽幽吐槽,“叫你整天传播虚假言论,谁爱听。” 蒋纠反驳:“你见过转学生了?就知道不怎么样了?” 女同学想起易驰生的脸,“隔壁班上学期转过来的那谁,虽然比穆嘉翊差了点,也算个小帅哥。根据概率判断,咱们班这次就轮不到这种好事了。” “总之,别抱那么大期待嘛,到时候空欢喜一场!” “也对,再好看肯定也没级花好看!”蒋纠翘起凳子乱晃,“就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再送蛋糕给阿翊,那味道,巴适得很……” 他语气逐渐荡漾,不设防被后面的人踹了一脚,人仰马翻似的连着椅子一起摔倒旁边。 “操,你没睡啊!”蒋纠捂着屁股朝穆嘉翊骂,一边不住地吸着冷气。 哄笑声涟漪般地从人群中散漫开来,女同桌最为放肆,大声嘲笑着,“活该!我看你眼瞎,隔壁那白莲也能是级花?” 王胜仔一进门看到的就是这种哄闹混乱的场面,他气红了脸,不自然地轻咳一声,让身后的时忧先在门外等着。 矮胖的中青年男人走上讲台,“一个个的都反了天啊!这还没过年吧,蒋纠你趴地上拜什么礼?” 他在班里的威慑力向来不高,此话一出,反而惹起一阵更加杂乱的大笑,此起彼伏地在教室里响起。 王胜仔面子挂不住,脸色黑红,头上几根稀疏的毛发都要气得立起来。 纷乱中响起几阵沉闷厚重的声响。 班上四五十个人陆陆续续噤了声,又齐刷刷地循音向后看。 穆嘉翊慵懒靠着椅背,长腿伸出过道才得意舒展。 浑身不耐烦的少年,就在王胜仔的眼皮子底下,胆大包天地拿着手机敲桌面。 冷白皮肤上青筋凸起,名贵的新款手机就被他当块板砖似的,声音怎么大怎么来。 倒是比讲台拿着戒尺的人好使得多。 “……” 五下之后,那块板砖被他随手扔进桌肚了。 教室安静数秒,落下他散漫的嘲弄声。 “吵个锤子。” 一向清冽冷淡的音色在说出渝城话时莫名接了点地气。 却也显得更加不好惹。 理十九班自早读开始以来,头一次变得寂静无声起来。 王胜仔此刻也没纠结这位携带电子产品的惯犯,骄傲地摸了一把刚刚差点冒汗的头发。 平常也没白骂。 这小子关键时刻,还知道帮他管纪律嘛。 他如释重负沉出一口气,这才看向教室外一直等着的小姑娘。 却见时忧扒拉在门边,多此一举地挡着身子探出头,直勾勾地盯着教室后方的角落。 准确的说,是那个耷拉眼皮、满身困倦的少年身上。 班上的人也显然发现了这道过于灼热的视线。 “——!” 卧槽,看上穆嘉翊了?这是要见证一见钟情的戏码! 门口的少女眼睛泛着光,漂亮明丽的脸上绽开一个笑。 阒寂气氛中,少女扒拉在门边的手扬起,意料之外地朝穆嘉翊的方向晃了晃。 “好巧!” 时忧音色清脆细软,却打破沉默,格外清晰。 满座无不震惊。 哪儿来的漂亮姑娘?还和穆嘉翊认识? 初遇 一石激起千层浪。 渊默无言的环境被划开一道口子,纷纷杂杂的讨论声便一股脑往外涌。 “卧槽,新同学认识穆嘉翊?” “我还以为这姑娘看上翊哥了,原来是老相好啊!” “老相好个屁,翊哥搭理她么。” “确实,穆嘉翊不是和隔壁班那谁是一对么……” “啊,我怎么听说他是母胎solo大帅哥?” …… 稀碎声音外,时忧这一声“好巧”没得到任何应答。 隔着一整个教室对角线的距离,角落里的少年掀眼望去,清淡眸光在她身上停留数秒。 又收回视线。 穆嘉翊没管这群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也不顾讲台上欲言又止的王胜仔。 他伸手揉了揉眼,蹙眉打了个哈欠。 接着,旁若无人趴下去睡觉。 “……” “嘿你这臭小子!” 王胜仔瞪了一眼他黑发蓬松的后脑勺,扬手扔了个粉笔头过去。 奈何射程太远、技术不精。 这枚子弹使命未达,最后落在了蒋纠脑门上。 蒋纠捂着脑门,瞳孔震了震。 卧、槽? “仔……王老师!” 他咬着牙吃痛地叫,期间还差点喊出了王胜仔的外号。 在男生的哀嚎下,王胜仔摸了摸鼻子,懒得管这两个混球。 换上了一个相对和蔼可亲的笑,朝门口的时忧招招手,对着大家道,“新学期新气象,咱们班的大集体也有了新的一员,让我们欢迎时忧同学!” 议论声辄止,同学们视线顺着望过去,方才震惊情绪都关注在事件本身上,一直忽略了教室门口当事人的存在。 以至于时忧走上讲台开始自我介绍时,大家半晌还没反应过来。 “大家好,我叫时忧。时日的时,无忧的忧。很高兴能和大家成为同学,以后请多多指教!” 少女皮肤瓷白,明眸皓齿,长了张娃娃脸,笑起来的时候唇角边荡起一对酒窝,带着天生的感染力。 她站在斜铺进来的日光中,柔顺的中长发都泛着一圈金光,似乎并没有因为被忽视而感到半点困窘。 教室里很安静,蒋纠呆呆地看了会儿,听到身边的女同桌难得轻声赞叹,“天,好漂亮……” 他反应过来,笑着骂了句,手肘往后桌撞了撞,“起床了翊,你他妈有福了!” 身后人没反应,周围其他人也没反应。 王胜仔预料的掌声好一阵也没响起来,铜铃大的眼睛一瞪,明明是严肃的表情,看起来却颇具喜感,“啧,愣着干嘛,鼓掌啊!” “得令!” 蒋纠在底下兴奋地拍桌子,很快掌声雷动。 时忧受不住这么大场面,红了耳尖,笑眼弯弯地致谢。 “行了行了!”王胜仔帮她解围,“时忧,你先坐那儿哈,到时候会重新安排座位的。” 时忧应下来,顺着王胜仔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靠阳台后门的最后一排,空座旁边的少年在躁动环境的侵扰下忍无可忍。 在她目光抵达之时,穆嘉翊正好从臂弯中抬头,逆着窗台投射的一片日光。 大概是刚醒的缘故,他额前漆黑的碎发散乱,深邃俊逸的眉目被展露得更加清晰。 少年不经意抬眸,他们的目光便猝不及防地交接。 时忧没有避开,反而含着笑朝他走过去。 因为在最后一排,就算是最靠里的位置进出也很方便。 不必劳烦他起身让座,时忧拉出椅子准备坐下。 视线中,一条长腿横亘在她座位处,肆无忌惮搭在桌子的横杆上。 时忧顿时面露难色,“你的……” 话没说完,穆嘉翊慢条斯理地坐正了身子,收回脚。 时忧重新开心起来,放下书包开始整理东西。 一分钟后,时忧突然侧过头,看向身边的少年,莫名笑了下。 她压低了声音,自顾自重复一句,“好巧!” “靠……” 前面的蒋纠激动地扯了扯女同桌的漫画书,示意身后的八卦现场。 只见穆嘉翊依旧保持睡眼惺忪的模样,拧着眉,拢了拢后脑勺的黑发,没有侧目回应。 少年的长腿迫于无奈安置在走道上,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喉腔间漫不经心溢出了个单音节。 “……” “嗯。” - 时忧第一次见到穆嘉翊是在上周的午后。 那天,她刚拿到暑期兼职的工资,满心欢喜要带着她弟吃顿大餐,结果听说那人这几天在台球厅通宵。 一盆冷水泼在头上,她就没见过这么扶不上墙的烂泥。 在心里把易驰生骂了千八百遍,时忧按照发过来的地址去找,下了穿户而过的轻轨还要走一段路。 渝城是座山城,梯坎和步道纵横交错,蜿蜒起伏的道路看不出到底去向何处。 一个暑假过去,时忧对这座城市的奇特地形已经兴趣全无。 阳光炙烤大地,直逼四十度的天气几乎要把人给蒸熟,她随着手机导航不停地爬坡上坎,却仍是在望不见尽头的长梯中晕头转向。 时忧在一颗大黄桷树下停住,为手机屏幕挡住灼热的日光,再次辨认地图里的标识,终于意识到自己离目的地越来越远。 她愤愤在原地跺脚,长吁短叹一阵,“一个人不能,至少也不应该,迷路成这个样子……” 记得自己去甜品店打工的第一天,因为迷路迟到了半个小时。 老板是个很好说话的年轻女人,没有因此责罚她,只是轻轻朝她笑,“外地人在渝城一般只干三件事。” 时忧猜测:“吃火锅、去网红打卡点、看嘉陵江?” 老板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是找路、迷路、问路!” “……” 此刻,在这么点大的地方绕了快一刻钟的时忧深以为然。 她拖着步子慢吞吞走到路边的副食店,又在心里默默摇了摇头。 概括得不全面。 再怎么,也还应该有一个蹭空调。 副食店的冰柜旁,她整个人怼在空调出风口,用最慢的速度挑选冰棍,以便能理直气壮蹭店里的冷气。 余光中,一个高瘦的身影走到副食店的柜台,清冽好听的少年音响起,带着点方言所致的懒散。 “嘞个好多钱。” 好奇心驱使着时忧抬头,最后只看到了男生抬手拨开门帘而出的挺拔背影。 他离开的的画面中,那双手修长匀称,捏着一管铝合金包装的薄荷糖,晃动作响。 少年的身影消失不见,时忧收回眼,在冰柜里挑出一根老冰棍,回忆他刚才的语气,模仿着开口。 “嬢嬢,嘞个……好多钱?” 柜台边的中年妇女抬手比了个“2”,看了她一眼问,“妹儿,你不是本地人吧。” 时忧当然知道自己的口音不标准,笑嘻嘻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她是。 只不过这么多年都跟着爸妈东跑西跑的,从没回来过。 “嬢嬢,你晓得红鼎国际怎么走嘛?”时忧岔开话题。 中年妇女很快回答,“就在附近噻,你往这个坡坡高头走,再往右边的脚脚下……” 长串的路线引导过后,时忧恍若受高人指点,重拾信心,付过钱便重新上路。 阳光正盛,时忧额角冒出了一层细汗,她胡乱擦了擦,一步并做两步垮上阶梯。 希望的火苗在时忧心里熊熊燃烧,就算忍受热气炙烤也半点怨言没有。 闷头走了一段,却意识到脚下的路再次有些不对劲。 据她所知,红鼎国际应该是一个地段优越的商业楼。 但怎么……周围的街巷都是居民区啊? 没有林立的钢铁高楼,道路两旁是遮天蔽日的黄桷树。 欲滴的翠色充盈着视线,时忧却无暇顾及这弥足珍贵的阴凉。 手机里的导航依旧保持着她看不懂的离谱风格,可代表她所在位置的小蓝点明明已经和目标愈发贴近。 “前方一百米到达目的地。” 扬声器里冷不丁传来这么一句话,时忧思忖半晌,还是将信将疑地继续朝着指示的方向前行。 耳边响起阵蝉鸣阵,仔细分辨还能听到附近在街头巷尾的嬢嬢在摆龙门阵,听得懂的、听不懂的方言混杂着传过来。 一阵风倏然吹过,伴着窸窸窣窣的响动,高大茂盛的黄桷叶轻摇,投射的树影被分割成晃动的形状,像是小时候玩过的变化莫测的万花筒。 暑气被这阵风短暂地消散了,时忧心底的那点燥意也敛去了大半。 绕点路就绕点路吧,大不了今天就不去找易驰生了,她自己在附近的居民楼下找家火锅店解决晚餐,听说老小区里才藏着最正宗的味道呢。 “已接近目的地。” 手机里的机械音不疾不徐念着,时忧很明白这个目的地估计到不了红鼎国际,但她心理负担减少,也没觉得这是多大事。 街边的墙上涂着五颜六色的涂鸦,图案大胆而特别,她的视线被吸引过去,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前两个月刚来时,她对这座城市的印象还挺不好的。 夏天漫长无边,气候湿热难耐,饮食还重油重辣,没有一个铁打的胃根本接受不了。 偏偏还是个网红城市,一道节假日就乌央乌央地挤满慕名前来的游客,让原本燥热的地段更加热火宣天。 但逛了许许多多的街头巷尾,她越发感受到了这里的烟火气。 就像街边色彩鲜明的涂鸦,复古又有趣。 她一边看一遍往前走,头顶陡然盘旋起一阵嗡嗡的螺旋桨转动声。 时忧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眼睛亮亮地泛着光,“无人机诶!” 脚步没停,目光却全然被周围的新鲜事物夺去,时忧喃喃称赞着,“好帅……” 两个字刚蹦出口,接下来的话硬生生被截断,时忧撞向一个结实宽厚的胸膛,头顶似乎还磕到了一个尖锐的硬物。 “唔……”时忧吃痛地抬眸。 面前站着一个高她一截的俊美少年,窄长的内双眼,瞳孔下三白,气场冷得不行。眉毛被一小段淡粉色的疤痕截断,是标准的浓颜帅哥。 身姿挺拔如竹,面容凛冽立体,看上去并不好惹。 因为相撞,他们还保持着极近的距离,她甚至能闻到少年身上传来的薄荷糖的清淡气味,混杂着一点她说不上名字的花香。 他似乎就是操控头顶无人机的飞手,目光正望着天空的方向,直到时忧撞上之后才不耐地蹙了蹙眉,视线下移,浓黑的长睫跟着扫下来。 眸光交接的那一刻,微风再起,吹散他们之间交缠在一起的气息,时忧高高束起的发丝跟着轻轻飞扬。 几片黄桷树叶落下,擦过时忧挺翘的鼻尖,有一瞬间也遮挡了他们彼此的视线,她莫名呼吸一滞。 看着眼前的少年,时忧莫名移不开视线。 导航的机械音偏偏在这一刻响起—— “您已到达目的地。” “目的地在您的前方。” “……” 问路 明明是平静如水的机械音,钻入耳中的这一刻莫名带上了点旖旎情绪。 时忧在心里暗骂,什么破玩意儿,她下载的不会是什么低德地图吧? “抱歉,真的抱歉!” 她暗自吸一口凉气,主动后退一步,拉开他们距离。 回忆刚刚不长眼的自己,她尴尬地摸了摸鼻尖,不禁错开视线。 完蛋。 他肯定听见了自己那句“好帅”。 可是,她明明夸的是无人机啊。 刻意地去解释一下也不太好,毕竟人家……也确实是个绝世大帅哥。 她讪讪笑了笑,干脆破罐破摔地重新开口,“帅哥,红鼎国际怎么走呀?” 对方拧着的浓眉还没松开,视线从她身上扫过,重新上移到无人机的方向。 嗡嗡的飞行声盘旋在头顶,时忧就这么明晃晃地被忽视了。 考虑到他认真操作、无法分神的可能性,她毫不气馁地站在边上等。 刚准备顺着他的目光一起看过去,无人机倏然转了一个方向,直直地从她面前飞来。 桨叶高速转动,引起一阵骇人的发动声,随着距离的靠近而无限放大。 时忧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屏息凝神地忘了呼吸,完全来不及反应,眼睁睁地看着无人机像是离弦而来的剑,“咻”地擦过她的头顶。 若非他技术好,极有可能出现桨叶纠缠头发、划破皮肤的可怖后果。 不过数秒,桨叶转动声再次减小,无人机擦过之后离开,带动的风掀起时忧额前的刘海的碎发。 与此同时,来自她发顶的一片黄桷叶被带下,窸窸窣窣地被蹭落在地面,孤零零的,看上去有些滑稽。 惊心动魄的场景落幕,时忧松一口气,很快反应过来。 “……你故意的!”她鼓了鼓脸颊,气闷开口。 拿着遥控器的少年面无表情地抬了抬被截断的眉梢,单手操控无人机飞至他的眼前,另一只手接触底座手持降落。 好似并不担心桨叶会对他——亦或是她的人身安全完成任何的威胁。 而对于时忧刚刚的质问。 他未置可否。 时忧被他这幅无关痛痒的态度气得要炸毛,刚欲骂出口,少年长指微曲,敲了敲无人机外围的一圈框架,漫不经心解释:“有桨叶保护罩。” 换言之,死不了。 “……” 时忧自上而下打量了他片刻,对方慢条斯理地折叠手里的无人机,取下卡在遥控器里的手机,把设备一齐收进肩上的单肩包里。 动作坦荡自如,似乎刚才真的只是顺手帮她把头发上的叶子弄下来。 准确地说,也不是顺“手”。 他保持着距离,压根没挨着她一下。 时忧看他收拾完要走,急急地把人叫住,“请问——你知道红鼎国际怎么走吗?” 大女子能屈能伸,她这个“请问”用得多么恰如其分。 少年扫过来一眼,很快就在时忧期待的目光下淡声否认,“不知道。” 干脆又利落。 唉。 时忧沮丧地垂下脑袋,突然听到手机振动的嗡嗡声响。 显然不是她的。 因为她手机屏幕还兴奋地显示着,“您已到达目的地,欢迎下次使用低德地图。” “……” 接着,身边高瘦的少年背过身按下接听键,散漫开腔,“放。” 他手机一直连着无人机的遥控器,在这个天气下操控,机身愈加滚烫,重新拿起来的瞬间都差点以为能烧起来。 以至于屏幕出现短暂的失灵,按下接听后又阴差阳错按下了免提。 这直接导致,对面蒋纠扯着嗓子的叫唤声被放得更大—— “穆嘉翊!你他妈什么时候滚到红鼎国际来?!!” “……” 空气寂静半晌,只余蝉鸣在唱独奏曲。 如果在场两个人耳朵没毛病,分明听得出电话里的目的地和时忧刚刚所述无差—— 红鼎国际,就是她要去的地方。 他刚刚故意骗人,还说不认路! 余光中,身侧的少女明显顿了两秒,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差点就欢天喜地跳起来抢过手机帮他回答,“来!来!现在就滚过来!”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穆嘉翊捏着滚烫手机的指节泛白,忍住想要把这块烙铁摔烂的冲动,面无表情地按下了挂断键,没再让蒋纠放出一句屁话。 猪队友。 他咬着牙在心里骂。 - 渝城走着奇特的8d魔幻地势,街道交叠起伏,同一个坐标点的楼宇却能盘踞在不同平面。 这也就是为什么导航显示已经到达,时忧却不知所云地依旧没找到地。 红鼎国际在她目前所在长坡的斜下方。 倚着护栏往下看,时忧才发现这个藏在黄桷树后的高大建筑物。 她回头问穆嘉翊,“我们怎么过去啊?” 地方是看到了,问题是怎么走。 她目前无法凭借肉眼找到一条直达的路线,总不能……从这跳下去吧。 少年扫过来一个冷淡的视线,没答话,收起手机阔步朝前走去。 看他这幅游刃有余的样子,时忧也没怀疑,快步跟了上去,“……你慢点!” 窄长的坡道,高瘦英挺的少年在前,她步步紧跟在后。 走过一个上坡又一个下坡,时忧已经分不清来时的方向。 最后是如何到红鼎国际的,她也不得而知。 总归是到目的地了。 这回是真的目的地。 不是这个叫穆嘉翊的陌生少年。 站在时忧面前的这幢建筑笔直高耸,直入云霄。 她仰着头默默感叹了会儿,又看到门口排队的人。 “在这儿坐电梯还要排队吗?”她问穆嘉翊。 对方没什么情绪地开口,“不然?” “排排队吃果果?” “……” 时忧一噎,这人真不会聊。 红鼎国际是典型的民用楼设计,却被作为商用楼来用。 密密麻麻的商户和住户,一栋楼却只有四个电梯,高峰时期需要排队,等半个小时都算是稀松平常的事。 少年断眉微蹙,眸底是显而易见的不耐烦。 时忧视线攥着他截断眉毛的那道淡粉色疤痕上,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你等会要上哪儿?”时忧指了指大楼外侧数不清的窗格,好奇地问。 穆嘉翊从兜里拿出手机,漫不经心报了个商户名,“逢幸俱乐部。” 时忧惊叹,“这么巧!我也要去这儿!” “我去那儿找人。你呢,打台球?”她凑到他身边,有一搭没一搭问。 “我去那儿打人。” “……” 啧。 这还真是个冷场王。 时忧不说话了,趁着队伍还长,站在他的身边一起等,安静地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划拉屏幕。 穆嘉翊停下来乜她一眼,“有事?” 时忧干巴巴地笑了笑,最后拍了拍裤兜,尴尬道,“手机快没电了。” 导航太消耗电量,她现在就剩下十格了,最后还要回家呢。 穆嘉翊冷哼了声,收回视线,没再管她。 单手操控着手机,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一盒薄荷糖,拇指抵着开口处轻轻向上一弹。 “砰哒”一声,合金盒应声打开,他很精准地往自己口里倒了两粒。 突然看了时忧一眼。 “谢谢,我不吃。”时忧笑着摆摆手,这才认出他是刚刚副食店的少年。 穆嘉翊嗤了一声,身子往旁边侧了侧,抬手一扬,隔着几米的距离把合金盒砸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里。 “……” 原来压根就不打算给她留啊。 时忧皱了皱鼻子开口,“你非得让人这么尴尬吗。” 穆嘉翊额角跳了两下。 让人尴尬的难道不是眼前这个社交牛逼症少女? 他懒得搭话,自顾自玩手机。 接着,在她一刻不离的目光下,径直点开了某个花花绿绿的软件。 “?” 这是、开心……消消乐? 时忧不可思议地歪了下脑袋,抬眼看向他刀削般的侧颜,又盯着屏幕上一晃一晃的发光动物,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这帅哥……路子是真野啊。 这个脑回路让时忧无法理解,但也还算打发时间。 二十分钟过去,电梯轮到他们,她跟着穆嘉翊一起上去。 逼仄的空间内格外拥挤,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时忧被少年堵在最角落的位置,又适当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为她开阔一方狭小的天地。 他背对着她,时忧只能看到他宽阔的后背。 漫长的上行之后,电梯门开。 时忧艰难地从电梯里挤出来,像是濒死的鱼儿重回水里一般,大口大口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 “刚刚那个抽烟的大叔……”她皱着眉回忆,话没说完,只是很嫌恶地摇了摇头。 穆嘉翊难得没和她呛声,锋锐的下颌轻压,对她的话表示肯定。 他一直认为红鼎国际是个人间万象。 这里干什么的都有。 幼儿托管、艺术培训、拍照馆、猫咖狗咖、cosy体验店、咖啡馆、按摩店、麻将馆…… 顾客几乎涵盖了老中青幼的所有群体。 什么人都能遇见,来这里逛一圈,简直就是见证了生物的多样性。 电梯抽烟这种事都见怪不怪了。 时忧在心里腹诽一阵,很快把这件事情抛在脑后。 在商业楼里找路总比外面容易,这回变成了时忧兴冲冲走在前面,穆嘉翊慢条斯理跟在后。 直到看到俱乐部的招牌,她甚至有一种翻山越岭、经历万难的成就感。 她正准备进去找易驰生,走到一半突然转过身。 穆嘉翊立在前台边,姿态松散地和人聊天。 而她回头的那一刻,他似乎也和对方聊到了什么,不经意撞向她的视线。 隔着不远的距离,目光交织在一起。 看他在忙,时忧扬起一个笑容,只好用口型说,“今天谢谢啦!” 接着挥了挥手,转身往里走。 少女明丽身影消失在台球店的拐角,在她没注意到的地方,一个单眼皮少年和她擦肩而过。 蒋纠顶着他那头狗啃过的发型朝穆嘉翊飞奔而来。 “你知不知道老子等了你多久,你他妈又去鼓捣你那破无人机了?” 穆嘉翊侧了侧身,以免这人张牙舞爪地扑到自己身上,淡声开口,“本来就没答应来。” “切,现在人还不是站在这儿了?别说了,我刚刚差点被易驰生那小子虐傻了!快去快去,和我一起干飞他!” 穆嘉翊扯了扯嘴角,刚欲说什么,身边的俱乐部老板打趣,“你没看到,今天阿翊跟着一个妹儿过来的。” 穆嘉翊轻啧:“不是……” 反驳的话还没说完,蒋纠这脑子一根筋的直接帮他澄清,“我信你个鬼,他能搭理妹儿?走了,一起打两杆去!” 穆嘉翊被拉着往里走,经过转角,被墙体遮挡的画面一步一步展露出来。 在逐渐开阔的视野中,他们平常打的那一桌边上,扎着马尾辫的少女踮起脚扔掉男生耳后的烟,正气鼓鼓地揪着他的耳朵。 平日里暴躁嚣张,一点就炸的火药桶,这会儿跟条被顺毛的狗一样,屁话都不放一句。 仔细看,以两人的身高差距,时忧压根完成不了这样的动作。 是她身边的高个寸头无意识弯下了腰。 蒋纠顺着视线望过去,目瞪口呆地张了张嘴。 “我靠,易驰生女朋友这么漂亮啊!” 不知道哪三个字戳中了身边人的脊梁骨。 穆嘉翊断眉微抬,罕见地溢出声戏谑的笑。 颜王 回到时忧新转来的当天。 因为转校生的到来,理十九班的注意力被短暂地吸引过去。 爱看热闹的同学时不时回头观察一下最后一排的动静,试图探究出时忧到底和穆嘉翊什么关系。 直到一上午过去,风平浪静,无事发生,甚至两个人各干各的事,谁也没搭理谁。 一个要么玩手机要么睡觉,另一个……精神状态也不怎么好。 时忧显然是那种学习态度十分端正、奈何力不从心、只能泪眼汪汪喊一句臣妾做不到的典范。 她的教材还没领,只能拿着一个笔记本摆在桌上跟着记,更像是在听天书了。 瞌睡虫都快钻进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她都撑着最后一点意识不肯趴下来。 脑袋一点一点往下坠,每每到了最后一刻又能立马起身抬头,打个哈欠、揉揉眼睛,重新开始诸如此类的循环。 除了看出这位新同学的个人作风很符合十九班整体的废柴氛围之外,同学们很快发现两人之间没什么值得深挖的八卦,兴致缺缺地把注意力收回来。 时忧对周围人的目光并不知情,满脑子都在和睡神作斗争。 正是八月末,高温的侵袭避无可避,肆虐渝城的每一个角落,唯有开着冷气的室内算是一方安宁天地。 恭中的教室硬件设施精良,六十几平米的教室配备了三台挂式空调,即使在容纳四五十人的情况下依旧能持续制冷。 这样相对舒坦的环境显然是滋生困意的温床。 她尽可能把注意力放在黑板投影的ppt上。 奈何眼皮沉重,脑袋如同海上败落的旗帜一般,极其缓慢下坠,支着下巴的手也一点点垮下来,肘部往两边移。 不过片刻,猛然撞到旁边玩手机的人。 时忧意识不清,没料到始作俑者正是自己,反而还以为是穆嘉翊好心推了她一下。 她头脑发懵,一激灵清醒了。 在以往的学校,她经常和同桌互相提醒,以免对方在重要的课上睡着。 时忧下意识擦了擦嘴角,拍了拍脸,尴尬地笑笑,很小声对旁边说,“谢谢啊,差点睡着了。” “?”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身边的少年明显一愣。 视线沾着莫名的情绪,他凉凉扫过来一眼,突然别过脸短促地哼笑了声。 接着踹了脚自己身下的椅子,在刺耳的声音下拉开两个人的距离。 台上正在讲课的王胜仔“嘶”一声,停下来瞪着这边看,穆嘉翊自知理亏地关了手机。 时忧这会儿算是彻底清醒了。 她没敢继续睡,下周一回来就要开学考,得加把油跟上这边的进度。 就是穆嘉翊……突然坐这么远干嘛。 最后一节课的放学铃声响,刚刚还在课堂上毫无生气的一群人顷刻间如鸟兽散。 靠走廊坐着的几个男生直接踩上桌子跳墙而出,发出一阵晃荡而致的咣当声响。 讲台上新来的英语老师往那儿看了一眼,秀气的眉毛泛起淡淡的褶皱,最终还是默默低头收拾教案。 离开前看了最角落的时忧一眼,顿了一下,接着走过去,“你是新转来的同学吧?” 时忧讶异地抬头,牵起嘴角,“是的,miss田,我叫时忧。” 她听王胜仔说,教英语的田老师也是这学期新接手理十九的。 “我知道,听说你是去年世纪杯演讲的金奖,小姑娘这么厉害?”英语老师把垂落的长发别在耳后,轻声夸赞着。 时忧一下子红了脸,“我水平有限,拿奖运气成分居多。” 老师笑着不语,又问:“你还没书是吧?先拿着我这本吧。” 时忧愣一下:“啊……那好,真是谢谢老师啦!” 年轻的女老师个子小小的,办事态度颇有些说一不二的意味。 她塞给时忧一本人教版教材,又轻声细语关心了她两句,这才拿着教案和包包离开。 拿着写满老师笔迹的教科书,时忧开心地翻了翻,往边上看一眼。 穆嘉翊这个时候刚醒,十有八九还是被她们突兀的对话给吵醒的。 时忧把书拿到他眼前晃,兴致昂扬道,“我有书啦!” 少年神态懒怠地看过来一眼,对她突如其来的搭话感到莫名奇妙。 “你不是也没书?咱们到时候可以分着看。” 时忧不顾他异样的目光,也没打算得到这人的回复,哼着小曲开始收拾书包。 一声哼笑从前排传过来,蒋纠反着跨坐在椅子上,饶有兴味开口,“他会看书?那还不如看学校里的那只大黄上树!” 穆嘉翊的书领完之后就塞到桌肚里,自此之后再也没拿出来问世,经历几次考试移桌之后就不知道丢哪去了。 “对了,时忧同学,我叫蒋纠,草头将军的那个蒋,纠就是——哎,阿翊你踹我干嘛!!” 话还没说完,屁股下的椅子惨遭重击,蒋纠扬声叫唤。 “走了。”穆嘉翊不耐烦的声音响起,时忧抬头看,身边的人已经抬步离开。 后门似画框般把她的视线定格住,少年精瘦的背影成为画面的主体,教室外辽远蓝天和繁茂的黄桷树成为亮眼的背景板。 时忧默默收回眼,帮蒋纠把没说的话补充完整,“我知道,纠正的纠!不过,大黄是谁……” “就是学校后山一只猫,长得和阿翊特像!”蒋纠乐呵呵笑了笑,朝她挥手,“不说了,我也走了啊!” 时忧点点头,独自在教室收拾东西,接着也起身去吃饭。 什么样的猫会长得像人呢。 可惜她对学校不太熟,还不知道后山在哪儿。 - 还没正式开学,学校里只有提前展开补课的高二和高三。 食堂的人流相比平常松散不少,穆嘉翊迈上通往二楼风味餐厅的自动扶梯,身后的蒋纠垮了两三步,在他后一阶停下。 “翊啊,现在就咱俩了,你不说说你和那小仙女怎么认识的?”蒋纠勾上他的肩膀,贼兮兮地问。 穆嘉翊睨他一眼:“说名字。” “就你新同桌,时忧啊!”他没轻没重拍了他一下,语气激动,“我靠,笑起来那酒窝,可爱死了!” 在蒋纠抑扬顿挫的描述中,穆嘉翊眸光微动,略有失神。 自动扶梯安静运转,他们被长梯送至最高处,正好能瞥见不远处从教学楼走出来的一个娇俏身影。 穆嘉翊视线停留片刻,差点没注意到脚下已是自动扶梯的尽头。 不疾不徐迈了个大步子,这才回应蒋纠最初的问话,“不熟,你见过。” “开玩笑吧,我哪见过这么漂亮……”话说了半截生生打止,蒋纠像是打通任督二脉一般,回忆起前几天在台球厅的场景。 “就上次揪着易驰生耳朵把他扯走的,他女朋友?!” “也不对吧,那晚上讲起这件事,他还叫我别放屁,说这是他祖宗!”蒋纠摸着下巴思索,跟着穆嘉翊走进食堂,“他在追人家吧,我估计是的!我靠,我他妈以前还觉得你和易驰生都不喜欢女的呢!” “不知道。”穆嘉翊听到他最后一句话未免皱眉,“你嘴里到底能不能吐出一句象牙?” “你他妈别拐着弯骂我啊!你看看你,对待姑娘总是摆着张扑克脸,人级花前段时间来找也这样,真是!” 穆嘉翊在他的嚷嚷声中点了份干锅炒鸡,有些不耐烦了,“说名字。” 蒋纠:“你不会不知道级花是谁?” 穆嘉翊扯了扯嘴角,前段时间来找他的女生这么多,他怎么知道哪个是级什么花。 “就是隔壁文科二十的袁可琦啊,”蒋纠彻底被他折服了,“听说她最近惹了点麻烦,职高那几个混混周末要来找,你去不去?” 穆嘉翊回答得很果断,“不去。” “为什么不去啊,人家明显对你有意思!” “关我屁事。” 是个人遇到麻烦都让他去帮,怎么,他穆嘉翊是恭中安保大队队长啊,一天天的还需要守护学校和平? 蒋纠奇怪地看他一眼,“你这人,世界上还有你在意的异性生物吗?” 穆嘉翊低声“呵”了句,没搭理他,回答蒋纠的是窗口里食堂大妈的高喊声,“这是297号的干锅炒鸡!” 穆嘉翊起身去端,发现今天食堂大妈手没抖,这才扬了下眉梢,清冽嗓音终于染上些情绪,“谢谢嬢嬢。” “……” 蒋纠在旁边骂了声操,忍住自己想要翻白眼的冲动。 他懂了,能让这人在意的异性估计就只有食堂的打饭嬢嬢。 - 夜幕降临,时忧下了晚自习打开手机,点开是易驰生之前发过来的一大段消息。 「今天有训练,你下了二晚先回。」 「咱们家近的很,你自己知道怎么走吧?」 「算了,你这么蠢,坐轻轨算了,咱们学校附近就有一个站,这点路你应该会导航吧?」 「时忧,听到了吗。」 「你他妈回消息啊。」 「回消息。」 …… 时忧挨个看完,太阳穴突突直跳,她弟真是越来越没大没小。 她秀气的眉头紧拧,气冲冲地打字。 「知道了!」 「谁上课能看到消息啊,有病。」 时忧关了手机就继续收拾书包,临走前不禁侧了侧眸。 穆嘉翊没来今天的晚修,她旁边的座位空空荡荡。 他真不学习吗? 但怎么看起来……也不像个坏学生啊。 时忧默默帮他把椅子扶正,推到桌子下,刚准备走,前面的女生正好回头,“时忧,咱们一起走吧!” 时忧顿了两秒,欣欣然扬起一个笑,“好啊。” “你应该还不知道我名字吧,”散着长直发的女生自来熟地挽住她的手,“我叫宋熙西。” “我知道的呀,”晚修的时候因为没课本,时忧无事可干,是宋熙西递过来两本练习册,“封面上有写,你的名字很特别。” 而且,时忧一天下来没少见她和前面的蒋纠吵嘴,对她印象很深。 宋熙西豪爽又火辣,是个典型的渝城姑娘。她觉得这样的女生还挺有意思。 “你打算直接回家?”宋熙西问,“要么我们一起去买点东西吃吧。” 走读生不用上晚三,她们这个点刚好能吃顿夜宵。 时忧中饭和晚饭都没吃多少,此刻还挺饿的,又想到能和新朋友促进友谊,她当机立断点了点头,“好呀。” “不过我对学校附近不太熟,跟着你走吧。” “不用出学校,后山全是吃的。”宋熙西挤挤眼睛笑,“很近的,我带你去。” 时忧想起早上在蒋纠口中听到过这个词,不禁弯了弯眸,“听说那儿还有一只黄猫,和穆嘉翊长得很像?” “像个屁,你别听蒋纠胡诌!就是气质差不多,你懂吧,就那种高冷得要死,摸都不能摸一下的那种!”宋熙西夸张地皱了皱鼻子,“平常遇不着,饿了才会出来,而且只找熟人,别的人都不搭理!” 她说完这一堆,突然正色,“穆嘉翊也这样,脾气坏得很,你以后少搭理他。” “啊,还好吧?”时忧歪着脑袋思考了下,目前为止的相处来看,他还挺好说话的。 今天还提醒自己上课不要睡觉呢。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之后他一下子把距离拉得很远。 “他能算还好?”宋熙西音调上扬,紧接着凑到她耳边讲,“恭中阎王,听说过没?” 这位的脾气是恭益中学出了名的差,脸臭没耐心,平常不会主动找事,但有人惹到他,绝对不是简单打一顿这么简单。 听说这暑假还有人见他进局子了呢,最后是被王胜仔骂着带出来的。 这些事迹宋熙西都没和时忧讲,怕吓着她,只是重复道,“他可是公认的阎王,你还说之前见过他呢,难道不觉得吗?” 宋熙西突然压低地声音落在耳边,时忧把那个称号细细在心中品读一番,板着张小脸,似在分析什么重大疑难问题。 ……颜、王? 就是说他颜值高,特帅? 对上宋熙西正经的神色,时忧虽然不明白话题为什么突然从“骂他脾气差”转变为“夸他长得好”,还是跟着紧抿着唇,神色严肃。 良久,她终于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我也觉得。” 时忧真诚补充:“觉得他是挺帅的。” 宋熙西:“……啊?” 不是,她俩难道不在一个频道上? 罩她 夏夜的空气闷热沉重,唯有驱散暑气的习习凉风是难得的福祉,在后山窄长的梯坎上摇曳出枝叶的暗影。 渝城是时忧待过最热的城市,哪怕晚上爬了这么一小段坡,也要热出一后背的汗。 她艰难地上行着,抬头见到梯坎边的小吃摊,终于扬起唇角,“后山离教学楼这么远,大家为了吃……真的很拼。” “这还远啊,多走走就习惯啦。”宋熙西不以为意地笑,抬手勾住她的肩膀,“渝城都是这样的坡坡,我们从小走到大的!” “难怪你这么瘦!”时忧捏捏她纤长的手,语气羡慕。 宋熙西不满:“喂,你个大美女就不要这样和我互相吹捧的好吗。” 时忧无声地笑,轻轻摇了摇头。 不一样,她四肢纤细偏瘦,都是这么多年被饿出来的,而宋熙西小腿和手臂处是很好看的肌肉线条。 终于走到一家小摊前,两个女生点了一些串串,一边等一边聊天。 伴随着“滋啦滋啦”的声响,油香四溢,时忧在刚刚这段路的折磨下更觉饥饿,闻到串串的香味不禁感叹:“难怪渝城美食这么多,街上全是身材好的帅哥美女,每天这个运动量,一下子就消耗了!” 她来这么多天,似乎都没见到胖子。 “那可不,我没和你说过吧,我和蒋纠一起长大的,他小时候贼胖!后来认识了穆嘉翊……他搞无人机航拍的,平常经常出去扫街,蒋纠跟着他出门逛,上了高中体重就减下来了!” “他还会航拍呀!”时忧震惊开口,回想起初次见到穆嘉翊的场景,看上去的确挺厉害的。 “以前似乎是参加竞速比赛的,这几年不知道为啥子没去过了,一直在玩航拍。” “你别说,他从前得的那几个奖项,听上去牛逼哄哄的!就算他在学校打架逃课玩手机,凭着那张脸和这么多头衔,把咱们学校的小姑娘都迷得团团转!” 时忧噗嗤笑出声,“那你呢,你不算小姑娘?” “我?”宋熙西哼哼一声,“姐可是这个学校最特立独行的女生,当然不喜欢这种冷脸bking!” 时忧听出她话里有话,只偷偷在旁边笑,没多问。 香喷喷的串串很快被端上来,孜然粉和香辣粉的气味争先恐后钻进鼻腔,光是闻着都能让人直流口水。 盛夏的夜晚蝉鸣阵阵,立在她们附近的大风扇不知疲倦地运转,嗡嗡的声响之外是拂面而来的风,依旧带着热气,却比刚才好了不止一点半点。 露天的串串小摊边,水泥平地裂缝斑驳,老板支起的折叠桌椅避开这些,几簇苟延残喘的杂草得以挤出窄缝艰难求生。 星光下,时忧咬下最后一口烤苕皮,自得惬意地眯着眼。 “诶,那儿还有个篮球场呢。” 宋熙西顺心她的视线看,“这个点还亮着灯,穆嘉翊和蒋纠在吧?后山这儿有个小的场地,别人都不知道,一般都是他们打。” 她拉着时忧的手,带着莫名的激动,“走,咱们过去看看。” 这个小规模球场应该附属于后山附近某个老小区,寥寥几盏射灯为这方天地提供微弱的白炽光源,边缘的杂草堆隐匿在模糊的黑暗中,只有风吹过才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篮球一下一下拍打橡胶球场,连带着球鞋摩擦地面的声音,短促又尖锐,阵阵传来。 时忧一眼就看到人群中那个最高挑的少年。 穆嘉翊穿着一件白色球衣,黑边黑标,11号,写着他的名字。 晚自习不来,原来是在这里打球? 汗珠浸湿他漆黑的碎发,顺着划过颊线和脖颈,随着他俯身控球的姿势落下一滴。 穆嘉翊全神贯注在周围的防守上,从右侧三分线外杀入,大跨步助跑起跳,转身挥臂,随后挂壁吊框,狠狠砸进一个球。 他的动作舒展而迅速,全程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爆发力惊人,在场几个男生震惊又佩服。 “靠,这还能防个锤子啊?” “天天被翊哥虐!” “秀啊,最后一球救了回来!” …… 突然爆发的惊叫声外,当事人表现得风轻云淡。 黑发少年手撑在膝盖上,难得勾出一个笑,汗珠从额角滑下,却不显得狼狈,映衬他鲜红的唇瓣,让人移不开眼。 他站在昏暗球场的最中心,白光从头顶打下,无声为最耀眼的少年聚光。 很快,穆嘉翊漫不经心往场外走,撩起球衣下摆擦汗,露出一截精壮的腹部肌肉,腰上蜿蜒出一条暗青色的经脉。 时忧无意识盯着看,怎料他下一秒突然掀眼看过来,隔着不远的距离撞上她的目光。 夏夜燥热,他们在蝉鸣和树动声中无声对望,穆嘉翊刚刚肆意张扬的笑容很明显地僵住。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时忧,他凝着她片刻,突然又扬起一个不羁的笑。 很像深夜街头,直勾勾盯着人看的芳心纵火犯。 时忧不明所以歪了歪脑袋,就见他扬手,修长匀称的食指在唇角边点了两下。 如果是别人,估计会红着脸把这个动作当做赢球归来朝自己索吻的举措。 但时忧绝不是这种满怀心事的思春少女,很快明白穆嘉翊什么意思。 脸也跟着红了大半,倒不是羞红的,是尴尬红的。 从兜里拿出纸巾擦了擦唇角,果然发现沾着点暗色的孜然粉。 按理说不明显呀,他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穆嘉翊看她这幅呆头呆脑的模样,笑意更甚,射灯的光掠过他高大的身形,在边缘描摹出一圈白色——还是那种因为在笑,而产生晃动的白光。 时忧捏着书包带跺脚,气鼓鼓朝他瞪了一眼。 周围的人要么在讨论刚刚的关键一球,要么在大声嚷嚷让输球的人请客,就连宋熙西都在和一个男生说话,没人注意到这边。 在纷杂的人声中,穆嘉翊得意地朝她扬眉而笑,眸底间发自心底的快意。 而在他准备抬步走来的那一刻,时忧目光偏转,倏然注意到另一个熟悉的高瘦身影。 时忧瞳孔放大,朝另一处跑过去,和他错身而过。 “——易!驰!生!” “你又骗我!不是说在训练吗!” 易驰生:“……” “操。谁他妈把我祖宗带过来了?” “诶诶诶,大小姐,换一边耳朵揪吧,左边的都要断了!” 她的脚步带动一阵夏夜晚风,穆嘉翊顺着对话看过去,少女的马尾一晃一晃,书包拉链没拉,大剌剌开着口,随着她的跑动“啪嗒”开合。 陌生的馨香拂面而过,在寂静的夜空中四散消弭,再也捕捉不到。 大小姐。 穆嘉翊将易驰生口里的话仔细品读,对他们过于亲昵的关系不得其解。 拧着的断眉迟迟不能松开,直到看着一高一矮离去的背影才无声抬了抬眉尾。 风渐停,枝桠安静。 渝城的夏天只剩燥热。 - 正式开学这天,教材科也终于开门。 前几天的教材,都是身边的同学和老师东拼西凑地给时忧借了几本。 她欣欣然要和穆嘉翊一起共用,那人绷着一张冷峻扑克脸,并着两根手指把教材原原本本推回去。 “不用。”他没什么耐心地重复。 时忧狐疑地看他一眼,最近这几天就没见过他干过和学习有关的正事。 “下周一开学考。”她犹豫片刻,还是很认真地提醒一句。 “哦。” 穆嘉翊不咸不淡地答。 “……你不学习吗?” 穆嘉翊嗤了下,缓声反问,“你不学习么。” “……” 时忧:“无聊。” 她懒得管他了,正好到了放学,时忧急着领书,收拾书包就打算走。 “书包拉链。”身边人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我知道。”时忧拖着调子,不满地嘟囔,“我又不蠢,怎么可能忘呀。” “……” 还没起身,耳边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摞新教材被人搬过来,“砰”的一声摔落在她桌子上,在松手的那一刻垮塌下来几本。 时忧抬头,对上易驰生故意绷着脸的别扭表情。 “……看什么看,顺手搬过来。” “你怎么来了?!”坐在前面的蒋纠是个爱接话的,这会儿发出穿云裂石的震惊声。 倒是把时忧想说的说出口了。 “说了是顺手搬过来!”易驰生语气生硬。 时忧闻声蹙了蹙眉头,她吃软不吃硬,对待弟弟的态度一向不好,更何况这段时间他整天让她不省心。 清软的声音突然冷下来,“要搬书就不能好好搬吗,照你这样随手一摔,新书都要变旧书。” “……” 突然沉默下来的教室里,时忧蹲下,把摔落的那几本捡起来。 衬衫勾勒出脊背弓起的形状,少女的肩胛骨纤瘦又单薄,皓白手腕伸出一截,宛若凝脂般细腻。 啧,又瘦了。 易驰生不明白,他姐到底有没有好好吃过饭。 他一下子有些恼,眼疾手快抢过去帮她捡起来,放回时忧桌上,硬邦邦地开口,“……不是故意的。” 好久没见他示弱,时忧气稍微消了点,颇为大度地扬了扬唇角,算是原谅他的标志。 易驰生知道是自己理亏,挠了挠后脑勺,错开时忧的视线。 他有意化解尴尬,勾肩搭背地攀上身边的穆嘉翊,“嚯——她坐你旁边?” 蒋纠在两个人之间看了半晌,很快消化完其中的人物关系,言语不过脑子地开口,“哪能啊,阿翊到时候搬后面去,绝对不会……”坐在她旁边。 最后几个字没来得及说出口,蒋纠已经心虚地背过身打了两下嘴巴。 嘶,这他妈显得他们多嫌弃新同学啊。 当事人时忧倒是没意识到这一点,手指比划了一下,仰着头看穆嘉翊,“再往后?那你就要坐饮水机边上啦。” “喝水都不用起身,还挺不错。”她真诚开口。 “……?” 这还真是什么话都能接,换别的女生早就尴尬地甩脸了。 在蒋纠错愕的目光下,她乐呵呵地收拾好新书,背上包,“走了,再见。” 少女清脆的说话声消失,教室里复又变得空荡起来。 穆嘉翊看着她离开的方向,米白色的书包开着口,像少女平常傻里傻气的笑。 他无声扬了扬眉梢。 拉链。 果然忘了。 过了好一会儿,蒋纠打破沉默,对着易驰生,“你女朋友……性格还挺好。” 就是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我靠?你快他妈别放屁了!”易驰生拧着眉呛回去,“不是我女朋友,是——” 他想了想,还是把那句“我姐”给憋了回去,没好气道:“那是我祖宗!” 他自己没意识到这句话反而给蒋纠造成更深的误解,对方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贱兮兮地笑。 “哦!我知道了,就是你微信置顶的那个吧!” 那就是在追! 蒋纠递给穆嘉翊一个眼神,也不顾对方根本懒得搭理他。 “那更不能让阿翊坐这儿了啊!”蒋纠长叹。 他这张勾魂妖孽脸,把人家时忧拐跑了怎么办,到时候易驰生有地儿哭吗! “怎么不让——”易驰生突然提高音量,语气恳切,“坐这儿呗,你们帮我罩着她点,行吗翊哥?” 他转来这个学校还没怕过什么事,就是面对穆嘉翊有些犯怵,更何况是为了自己亲姐的事。 易驰生回想在之前学校的经历,硬着头皮发出恳求。 他们从小一起上学,时忧长得漂亮,性格外向开朗,又有他这么个臭名远扬的弟弟,没少在学校里招致不怀好意的男生。 回到渝城,他们前后转来,又不在一个班,易驰生担心她一个人转来难以融入,对于她的决定格外不满,前段时间都在为这件事闹别扭。 他思想简单,总想着把他姐和他绑在一起。 最近却突然觉得,在学校里还是得让他们拉开点距离。 因为,他姐遇到的绝大多数麻烦,都是他的莽撞和冲动给带来的。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易驰生很少主动来找时忧,上学和放学都找各种理由推脱她。 在别人的面前,更不愿意透露他们之间的关系。 而要在这种基础上,要保证他姐的安全。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同班的穆嘉翊帮他照料点。 其中的缘由不能说出口,以至于易驰生这句请求过后,只换来蒋纠的一声戏谑。 “别逗了,你的人……阿翊从来不多管闲事。” 易驰生自然明白这一点。 他和穆嘉翊的交情,都是在他转过来之后一起打球、打架、打游戏结下的。 压根谈不上什么兄弟间的友谊,他这话确实是厚着脸皮说出来的。 其实没抱多大希望。 安静中,穆嘉翊把手机收回兜里,手扶在脖颈后部,稍稍偏头,懒洋洋地活动了一下肩颈。 在易驰生逐渐暗淡下来的目光中,他突然轻轻压了压下颌,轮廓线是一道清晰锐利的弧度。 意料之外的一个点头。 在两道错愕震惊的目光下,穆嘉翊散漫地垂下眼睫,脑海中是时忧两次揪住易驰生耳朵的画面。 眸底划过一丝荒谬,突然缓声开口。 “也行。” 话少 周五,道道晨光洒落校园,马上迎来双休,校园里的气氛却并不轻松。 时忧被下周的开学考弄得有些焦虑,面对成山的书籍更是头大。 恭中没有储物柜,时忧也没买书立和收纳箱,叠得比她脑袋还高的新书教材根本无从安放。 她把书包挂在椅子后,腾出桌肚来放书,怎奈还是不够。 侧头看一眼穆嘉翊,刚欲开口,视线被吸引过去。 正是下课时分,他戴着一个纯黑色的头戴式耳机,并没注意到她刚才哐当作响的动作。 阳光透过玻璃窗户洒落,他们的座位被笼上一层金光,少年眉眼懒怠地拧着不知谁传过来的魔方。 修长匀称的指节弯曲转动,冷白皮映衬在五颜六色的方块之中,视觉上的色彩对比鲜明。 他动作散漫又随性,每一次转动似乎都没经过太多思考,时忧却莫名觉得这人游刃有余。 她一时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直愣愣盯了半晌。 四阶魔方被他连贯流畅地转动,耗时很短,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穆嘉翊已经复原好,手腕一抬抛还给前面的人。 “有事?”他突然伸出长指把耳机勾下来,挂在颈间,看向时忧淡声问。 “好厉害——”时忧很捧场地鼓起掌,对上他漆黑的眸光,这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的目的,突然不好意思地笑笑,“穆嘉翊,你能不能……别搬到后面去?” 那天下午听说他打算搬到更后排,时忧其实是没什么意见的。 转来前就见过穆嘉翊一次,她自然愿意和他做同桌。但如果对方更喜欢独自坐,她也不会强求。 只是…… “实在放不下了,放点在你那儿行吗?”她指了指桌面上的厚重书籍,语气恳切,“你将就将就和我坐嘛。” 她的音色偏软,商量事情的时候不自觉带上了一点撒娇的意味。 穆嘉翊干脆把耳机拿下来了,故意拖长音,学着她抑扬顿挫的语气,“这样啊——” 触及到少女目光的那一刻,话音倏然消失。 像是正在运作的cd被按下暂停键,戛然而止得太过突然。 视线中,时忧眼巴巴望过来,脸颊可怜兮兮地鼓着,下巴抵在一叠书上,整个人背着光,唯有嘟起的嘴唇带着一抹红润水色。 她的头发偏黄,带着点天生的卷,这么看着人的时候有点像路边撒欢讨食的泰迪犬。 穆嘉翊收回眼,回想起那天答应易驰生的话。 喉腔间溢出声几不可的哂笑,缓声把没说完的话补充完整,“……也行。” 时忧当然不知道他这幅勉强妥协的样子是故意装出来的,对这个答案感到开心,乐呵呵跟着扬起嘴角。 她语气轻快地“耶”了两声,“反正你桌肚空空,我的书放里面,还能帮你藏手机呢。” ……藏、手、机? 少女清奇的脑回路不禁让蒋纠回头发笑,“小姑娘考虑挺周全啊!” “那可不!”时忧弓起身子,准备把手里的书本一股脑塞到身边人的书桌里。 这个姿势,很像她蹭蹭脑袋往他怀里钻。 穆嘉翊难免蹙眉,侧身给她腾出空间,最后干脆不耐烦“啧”了声,接过书,“我来。” 却没想到下一秒听到少女的惊叫,“诶,你桌里这都是什么……” 穆嘉翊一顿,伸手去探,很快掏出了几封情书和几袋甜品。 “……” 他拧着眉看着眼前花花绿绿的东西,面色不虞。 “嚯,咱学校的姑娘还真是锲而不舍啊!”蒋纠阴阳怪气地打趣。 入学一年,穆嘉翊几乎抢了全校男生的风头,收到的表白和情书就没断过,这种礼物和零食已经算是小打小闹了。 刚开始他还会把这些东西打包扔到教室外的置物桌上,是谁的谁来领,没人来领就让保洁清掉。 后来三番五次向外申明自己不收礼物,才消停了一段时间。 没料到高二开学了,发现这届新高一完全没有穆嘉翊这样级别的帅哥,大家的少女心事又开始蠢蠢欲动。 穆嘉翊耐心告罄,单手拎起桌子走到垃圾桶边,倾斜了一点角度,里面的东西就哗啦哗啦往外倒。 “啧,又要浪费了。”蒋纠吊儿郎当地晃着脑袋,看着瀑布般倾泻而出的东西,“巧克力、小饼干……这些女生怎么不懂阿翊喜好啊!我看看——卧槽,怎么还有包万宝路?!” 红白色的硬质方盒夹杂在各式各样的甜品零食中,一股脑被扔进垃圾桶里,随后又很快被淹没埋藏,只能露出包装的最后一个角。 但仅仅是刚刚的忽然一瞥,已经能让蒋纠确信到底是什么。 他大骂:“我靠,有病吧,谁送的这个啊??” 身边人谁不知道穆嘉翊最讨厌烟了?这他妈不是在他雷点上蹦迪? 蒋纠的骂声中,当事人极轻地嗤了下,声线凉薄,“仔仔有时间抓我玩手机,不如抓抓学校里干这种事的。” “这班上还真是什么人都能放进来了。”他鼻息间溢出哼笑,语气不快。 时忧显然也被这幅阵仗吓得不轻,目瞪口呆地看着穆嘉翊清理完桌肚,又拎着桌子重新放在她边上。 他深邃眉眼间的郁结难解,看向她时怒气稍散,记得她刚刚说的话,一言不发接过时忧手上的书。 因为总是转学的缘故,时忧从前没有包书皮的习惯。 这次决定在渝城稳定下来之后,她特意买了几张好看的书皮,一一给自己的新教材包上。 此刻,粉粉嫩嫩的书封被指骨宽大的少年拿在手里,时忧看了一眼他阴沉沉的脸,突然不知道说什么。 他把不常用的几本塞到桌子里,其余全部放在桌面上。 突然又朝她伸出手。 “包。” 时忧不解:“啊?” “书包。”他重复,罕见地耐心。 时忧从椅背上取下,递过去,看他把书包塞进仍然很空荡的桌肚。 “谢谢呀。”道完谢,时忧小心翼翼看着他,想了想,安慰道,“……你要是不喜欢那些,无视就好。换个角度想想,受欢迎也是一件好事。” “害,没多大事!”蒋纠在旁边搭话,“就是今天情况特殊了些。” “不过啊,你东西放他这里也好,那些女生没地方塞,就不送了。” 时忧被他轻快的语气感染,视线落回身边的少年。 穆嘉翊对他们的对话反应不大,只是把时忧的书推到靠她更近的那边,手机压在她书包底下,就算王胜仔过来盯着看也发现不了。 “是呀,又能帮你藏手机,还能帮你避免陌生礼物的侵扰。”时忧顺着蒋纠的话往上爬,一个劲地诉说她坐在他边上有多好,“我也能有多余的地方放书啦,一举两得……” 少女一张嘴嘚吧嘚吧地制造噪音,穆嘉翊头疼地皱了下眉,“让你坐边上可以——” “有什么条件吗?”时忧按耐住心底的激动,洗耳恭听。 她马上就要有两张桌子啦! 穆嘉翊顿了一下,音色散漫地开口,“平常安静点。” “就这个啊?”时忧松一口气,展开笑颜,唇畔酒窝浅浅,“你放心,绝对不吵你!我话很少的!” 为了让穆嘉翊信服,话很多的时忧如是保证道。 - 待在穆嘉翊身边一个上午,时忧的天性很快压抑不下去。 估摸着他不会搭理她,时忧戳戳前桌宋熙西的后背。 “西西,考试范围你知道吗?” 恭中去年分科之后还补了一段时间课,学习进度超前很多,时忧跟不上,只能根据考试范围对重点进行复习。 “考试……范围?”从漫画书里抬起头的宋熙西脸上还挂着笑,注意力还没抽离出来,语气夸张地重复她刚才的问话。 时忧点头,“对,数学考到哪儿呀?” 宋熙西面露难色,“不知道诶……” 她尴尬地笑笑,突然想到什么,兴冲冲再次开口,“我帮你去问班长!” 班长叫郁风林,是上次在球场和宋熙西说话的男生。 少年长得斯文俊美,眼尾有颗墨黑的泪痣,笑起来温柔又和煦。 他似乎是穆嘉翊的发小,时忧总能见他们一起进出校园。 郁风林在班上的威信力也不强,面对自习课的吵闹,他也只是噙着淡淡的笑戴上耳机,没有刻意管过。 时忧和他搭过几次话,暗暗觉得他越温和沉闷,越给人一种礼貌的疏离感。 这种距离感却又是异于穆嘉翊的。 或许是初次见穆嘉翊的那天给时忧留的印象太深,她不怕穆嘉翊,只觉得他看上去冷,其实很好说话。 而郁风林才是那种看上去温和有礼,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那种。 眼看着宋熙西就要帮她去找班长,时忧连忙把人拉回,“算啦算啦!” “班上不是在学习嘛,总打扰人家也不好……” 时忧转来这几天,大大小小的问题一般都会问宋熙西的。 奈何这姑娘跳脱又大条,一问三不知,每次又会大费周折去找班长帮忙。 “这有什么,我去问!”宋熙西脾气火辣,遇到事情又有些犟,“我帮你肯定要帮到底嘛。” 说着便转回去,漫画书卷成一个圆柱形放在嘴边,朝前几排看书的男生喊,“郁风林!” 坐在窗边的少年戴着一副很隐匿的蓝牙耳机,对身后的动静毫无察觉。 轻轻合上手里的地理杂志,郁风林从书包侧袋拿出一个塑料分格盒。 发现他听不见,宋熙西放下漫画书,刚准备放下书跑过去。 意料之外的,最后排的穆嘉翊突然出声。 “让他清净会儿行么。” 穆嘉翊难得主动开口,时忧和宋熙西交换了一下眼神,都有些吃惊。 散漫的少年音接着传来,“我看你一天要找他八百回。怎的,图谋不轨啊?” “……滚开!”宋熙西白净的脸被气得涨红,漫画书捏成皱乱的一团也没敢砸过去,“你话不能乱讲!我有事找咱班班长怎么了?这不是小忧遇到问题了,开学考试的范围,你知道啊?” “瞧不起谁。”穆嘉翊嗤笑一声,朝时忧的方向勾了勾手。 战火转移到自己身上,时忧有些懵:“什么?” “书,拿来。” 她一听,眼睛亮得能发光,忙不迭凑过去,夸张开口,“洗耳恭听!” “……”穆嘉翊扫过来一眼。 时忧立刻捂住嘴,重申,“我话很少的,真的真的!” 他这才继续手里的动作,拿过书。 宋熙西狐疑地看过去,穆嘉翊随手翻开课本,找到目录,“圆锥曲线没讲完,考椭圆,顶多十五分……” 他语速不算快,音色散漫又随意,还是那副不认真的样子,三言两语把一本必修的知识点讲完,换下一本。 “什么嘛……”宋熙西扯了扯蒋纠的衣袖,“你看——” 旁边打游戏的蒋纠本来还有些不耐烦,注意到后排场景却突然顿住,屏幕里的角色也因为挂机被虐杀打死。 “?” 是他疯了还是时忧疯了? 为什么……要听年级最后一名划重点? 薄荷糖 办公室里冷风阵阵,时忧去给英语老师还教材的时候正好遇到同一个办公室的王胜仔。 她的班主任笑呵呵把她叫住,“时忧啊,最近在班上还适应吗?” “挺好呀,我适应能力很强的!周围同学都很好,就是……开学考有点没把握。”时忧不好意思地笑着。 王胜仔“呦嚯”一声,“刚开学嘛,不要给自己这么大压力!不过,周围同学都很好,穆嘉翊也……?” 时忧斩钉截铁地点了点头,语气悠扬,“是呀,他还帮我划重点。我觉得他就是看上去冷了点,人还是挺好的。” “划重点”三个字一出来,王胜仔多少有点不敢置信了,瞪着眼睛看着她,“真的假的喔,穆嘉翊是怎么回事,干嘛带坏新同学?时忧,你别听他瞎扯!” 说实话,王胜仔的长相并不适合当班主任。 稀疏的头发配上铜铃般的大眼睛,很像一个时忧说不上名字的卡通人物,干什么都有点滑稽,“不怒自威”这个词愣是和他一点关系都沾不上。 时忧很尽力地憋住笑意,重申,“没有的事,我感觉现在的同桌脾气还不错。” 长得又帅又好相处,不愧是恭中颜王嘛。 “……不管他是个什么脾气,平常交白卷的人怎么敢给别人划重点!” 王胜仔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当着时忧的面数落一圈穆嘉翊的不是。接着又在学习和生活上扯了别的话题,时忧都听困了,总算才结束了这段漫长的对话。 不得不说,她的班主任真的很能讲。 临走前,下一个谈话对象穆嘉翊刚好错身迈进办公室,时忧兴奋地打着招呼,“你也被叫过来训话呀?” 穆嘉翊:“?” 有什么好开心的。 在这遇上算是好事? 他稍一颔首算是应答,拧着眉在王胜仔办公桌旁的窗边倚着。 换做平时,王胜仔早就摔本书过来骂他没有站像了,这会儿目送时忧蹦蹦跳跳离开的背影,又表情复杂地打量着站姿散漫的他,“嘿呦,你和时忧处得真的蛮好的嘛?” 穆嘉翊眉心一跳,觉得他这个“处”字用得很不恰当。 别的班主任对于男女关系严防死守,到他这却把普通同学的相处说得和……耍朋友一样。 “我怎么不知道?” 当事人语气冷淡,对身边社交牛逼症少女和脑回路清奇班主任逼得颇为无奈。 “那你还好意思和别人划重点!”王胜仔阴阳怪气地开口,“这次开学考还准备交白卷啊?就算全蒙a也能捞个十几分,你这明显就是态度问题!” 穆嘉翊当初进恭中算是高分过线,又听说他初中拿过什么无人机竞速比赛的冠军,还没开学就成了老师口中的香饽饽。 结果高一入学考试,交了个白卷,在年级组掀起轩然大波,瞬间变成无人问津的坏学生。 分班之后被安排在了最差的班级,王胜仔接手,骂了他高一一整年。 文理分科之后,两师生再续前缘,仍分别留在理十九班,穆嘉翊依然没逃过此般宿命,一周七天里至少有五天是被王胜仔拎出来骂的。 对于这么一个棘手的学生,王胜仔也算是认命了。烫手山芋又怎么样,别的老师不管,他来管,这臭小子就算是骂也要骂三年。 “我是真不明白你怎么想的,第一年让你胡闹过去也就算了,这都高二了,还不收心思搞学习哈?今年你要继续交白卷,年级主任就直接给你劝退了,我到时候可没办法帮你说好话!” “嗯。”他不咸不淡地应。 “——嘿你这臭小子,什么态度!”语重心长的论调最后换来一个单音节,任谁都会生气,王胜仔急了,粗短的眉毛一横,“我这两天找你家里人谈谈话,就算再放养也不能看着你这么混下去吧!” 提到家人,穆嘉翊僵硬片刻,很快偏过头,不耐烦开口:“不用找。” “怎么不用找,你父母很忙?”王胜仔说完顿一下,突然回忆起来穆嘉翊在学籍信息里没填过母亲的,一时眉头紧锁。 果然,少年死气沉沉地声音下一秒传来。 “母亲死了,父亲很忙。” “也可以说,忙死了。” 办公室里一时寂静得吓人。 王胜仔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你……” 窗边的少年眉眼冷峻,校服校裤一个没穿,身上是件挺阔有型的黑t,把宽大精瘦的身形勾勒得格外清晰。 王胜仔面色沉重地盯着他那道截断了眉尾的淡粉色疤痕,一时有些无言。 扪心自问,去年他作为班主任对学生是不怎么上心的。 别看他现在一副老成沧桑的样子,其实王胜仔今年也就三十七岁,在班主任里还算年轻,曾经的教学成绩更是出类拔萃,有大好的精力和信心去带好一个班级。 直到生了场重病,在家修养了一年回来教高一,年级组不打一声招呼就把最棘手、最没救的吊车尾班级塞给他。 王胜仔为此郁郁不得志了大半年,念着反正到时候要重新分班,去年的工作中的确称不上负责。 再加上穆嘉翊又是一个不爱和人交流的,尤其是对于自己的私事,更是闭口不谈。 这也就导致,他对他的家庭状况了解甚少。 相顾沉默中,王胜仔突然叹口气,放低了声音,“那你自己什么个想法,总得和老师说说吧?” 穆嘉翊答得干脆:“没想法。” 这幅冥顽不灵的样子实打实地把王胜仔气到了,他一本练习册砸过去,“那你走,少在我面前碍眼!” “我看你也别和时忧坐了,到时候带坏了人家小姑娘!她刚还在这儿夸你脾气好呢,哪天我带她去医院看看眼科,别被你这种脏东西蒙蔽了心智!” “……” 穆嘉翊不疾不徐接过作业本,顺手放回去,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冷淡样子,却在班主任暴怒的骂声中突然开口。 “不换。” “凑合坐,反正谁也没嫌谁。” “去你的!就你,坐人家旁边给人家划重点!到时候时忧考出个年级倒数第二和你凑一起你就开心了是吧!” 穆嘉翊:“……”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 穆嘉翊被唠叨了半节自习课才逃出生天。 接着和蒋纠他们一块去后山打了会儿球,没直接回教室。 这也导致了外班女生过来找穆嘉翊,却没见着人的场面。 当时的时忧正在写题,思路卡在了一道圆锥曲线上,扭头就看到陌生的黄发女生站在身边。 染着裸色指甲油的手上拎着一个很精美礼物袋,黑皮鞋,公主头,走过来时带着一股腻人的香水味,看上去就精心打扮过。 “这不是穆嘉翊学长的座位吗?”黄发女生拧着细眉,瞥见桌肚里纯白色的女款书包,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时忧。 “噢,他出去了。”时忧好脾气地答。 女生显然不悦,质问:“他一般不是都在这睡觉吗,还能去哪?” 时忧把刚刚写错的公式划掉,语速加快了些,“去老师办公室了呀。” “……怎么可能,我刚路过办公室,没看到他。”尖细的声音质疑着。 她的态度过于盛气凌人,时忧再有耐心也不是好欺负的性子,清软的声音冷了几分,无所谓地答,“那可能去其他地方了吧。” 对方不依不饶没离开,阴阳怪气地质疑着,“别骗人了,老师开大会,办公室门都锁了,你怎么乱讲啊。更何况——同学,你东西也不能乱放吧,穆嘉翊的桌子里怎么会……” 有意思,称呼穆嘉翊是学长,称呼她就直接是同学了。 “啪嗒”一声,时忧突然放下笔,平静地直视回去,模仿她刚刚的语气,认真道:“同学,你教室也不能乱进吧,没看到年级组规定禁止串班吗。” 她一个转校生还知道通读校纪校规呢。 “——?” 黄发女生更加气恼:“你有病吧,哪儿来的啊就这么对我叫唤,谁让你坐他身边的?” 难听的言论一下子把她精心打扮过的形象大打折扣,时忧对这种级别的辱骂压根不放在心上,反而扬起嘴角,觉得好笑。 “你是过来送礼物的吗?”少女的唇边笑涡浅浅,目光掠过她手上的东西,指了指墙角的垃圾桶,“不用走程序,直接放在后面吧,一般都会被处理到那里去的。” “你——!” 女生气急败坏,刚准备再说什么,打完水过来的宋熙西一巴掌把杯子拍在桌上,“我看看是谁在老娘的地盘上撒野,咱们班是你想进就能进的吗?” 宋熙西哼哼两声,扭头要找郁风林,“班长,这里有人串班!快记名字通报!” 女生一听,狠狠瞪了她们一眼,怒冲冲地离开。 时忧弯眸看着宋熙西,“你也太逗了,你是班长宝女吧,怎么干什么事都找郁风林?” “哪有!”宋熙西反驳,“就是借借他的名头嘛,他戴着耳机呢,搭理都不会搭理我一下——诶,穆嘉翊回来了!” 那天晚上见过的白色11号球衣下,叠了一件纯黑色t恤,肘部碰门轻轻推开,穆嘉翊带着球迈步而入。 他刚在水龙头底下冲过头,墨黑的短发半干,潮湿的不适感让他微微蹙眉,正急着回座位找纸巾,抬眸那瞬却先对上时忧带着清纯和无辜的狗狗眼。 时忧也是正好抬头,两个人不经意对视,都有些楞。 无声看了对方片刻,穆嘉翊率先错开视线。 宋熙西哀怨睨了一眼打完球的人,没敢把对他的不满直接表述,最后只是话里有话地跟着他身后的蒋纠抱怨。 “哎呀,有的人真是受欢迎,咱们教室才多大,一天要进来八百个追求者!就是可怜我们小忧了,本本分分在这儿写题,还要无缘无故被人找麻烦……” 穆嘉翊瞬间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突然多出来的腻人香水味。 他的动作凝滞,把刚刚着急的事情放在一边。 时忧还在对抗那道圆锥曲线大题,在穆嘉翊的视线中,只能看到她头顶蓬松可爱的发旋。 不知怎的,就脑补出她可怜巴巴受欺负的样子。 穆嘉翊眉间的折痕更深,主动发问:“谁?” “我们怎么知道是谁,沾花惹草的又不是我们!”宋熙西帮时忧接过话。 时忧终于从题目中抬起头,被宋熙西阴阳怪气的话语噗嗤逗笑,觉得她真是夸大事实的一把好手。 她无所谓地挥了挥手,“小事啦,我又没有被欺负,战斗力还是很强的。” 时忧说着,突然想起什么,兜里拿出一管未开封的薄荷糖,递过去,“喏。” 宋熙西惊叫,“时忧,你真是出息啊!她刚刚都那样了你还帮她送东西?” “不是啊,”时忧笑得有些无奈,又对穆嘉翊说,“这是我给你的,不是帮她送的。” 她把“我”字加重了些,身旁的少年有一瞬间的错愕,似是没料到这是她送的,很快神色如常,别过脸,“不要。” 见他迟迟未接,时忧轻轻抬起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把薄荷糖塞到他的手心,“谢谢你帮我划重点。” 穆嘉翊依然拒绝,“……我随手划的。” 时忧不容置喙,不满地鼓了鼓脸颊,认真看着他:“拿着嘛。” “……” 又撒娇。 穆嘉翊冷冽的眉目依然皱着,被她抬起来的手却不自觉张开。 少女的手掌很小,握成拳的时候还没他手心大,此刻叠在他的手心上,对比格外鲜明。 时忧轻轻放下去,指尖擦过他的掌心,温热的触感划过,接着是冰凉的铝盒包装。 薄荷糖是穆嘉翊上次在红鼎国际楼下吃的那款。 时忧从小和易驰生一起长大,男生的手别说碰过了,打都打过不少次。 因而,她并未对这样短促的肢体接触做出任何慌乱的解释,酒窝在唇角若隐若现,“我去写题啦!” 宋熙西目瞪口呆地看着,“什么鬼,你还真信了他划的重点?小忧,咱们也不能死马当活马医啊!” 蒋纠也在旁边附和,“就是!难不成……准备深得倒一真传,争夺倒二之位?” 穆嘉翊视线凝着她白净的侧脸,没说话。 她压着的题当真是圆锥曲线的椭圆章节,听了他所谓的重点,双曲线一个没动。 眉头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穆嘉翊捏住兜里的糖,无声收回视线。 就连王胜仔都骂他不要误人之道。 但她信。 真是傻得可以。 后山 周五放学,恭益中学门口车流拥堵。 每到这个时候,后山就成了最冷清的地段,除了抽个间隙出来觅食的留校高三生,基本上就只剩下那些不着急回家的学生在各个店面游荡。 盛夏的热风不知疲倦地吹拂着,金灿灿的斜阳穿过繁茂枝叶,投落出斑驳交错的树影,在声势浩大的蝉鸣中缓慢又凌乱地晃动。 后山各式各样的摊铺藏匿在层层叠叠的黄桷树下,暗蓝色或暗红色的顶棚碰撞着大片大片的翠色,是恭中最具生活气的一方天地。 干净名贵的球鞋踩过水泥地上吹落的黄桷叶,穆嘉翊手抄兜,和郁风林一前一后迈进半坡处挂着块歪斜招牌的“潇洒面庄”。 明明是这个时段,店里的学生顾客仍有不少。蒋纠在角落帮他们占了个位置,从游戏里抬眼看到径直走过来的他们,一心二用地招呼着,“你们快上号,面点好了,小北是豌杂面噻,阿翊的麻辣牛肉。” 阳光斜斜地铺进店面,穆嘉翊蹙眉坐在靠窗的阴凉处,下颌轻抬。 重申一遍自己的要求,“加麻加辣,牛肉肥肠双拼。” “……”蒋纠一愣,“卧槽,忘了!” 他放下手机扬声喊老板,黝黑憨厚的男店主探出头,手里拿着刚开封的一瓶花椒,“晓得,阿翊的口味嘛!” 郁风林在旁边轻扯唇角,“得亏黑叔记得。” 小面还得等一会儿,蒋纠叫他们一起打游戏,郁风林淡笑着拒绝,看向穆嘉翊的时候顺势看到了窗外场景,温和的语气中突然添了些波澜,“那不是你同桌吗?” 穆嘉翊长指在手机屏幕上划着,加入蒋纠组的排位,听到这话便把耳机勾下来,随手挂到脖子上,声线淡淡的,“是么。” 视线顺着看过去,后山窄长崎岖的梯坎,扎着马尾辫的少女从最下方脚步轻快地走上来。 日暮的霞光映在少女白净的脸上,她一手拎着个包装袋,一手抓着书包肩带,唇边的两个酒窝挤出一深一浅的两个阴影。 爬个坡也能这么开心,是她。 正是等待开局的时候,蒋纠凑过去插嘴,“呦,时忧还没回呢,这个点了都。” 后山的梯坎很长,她没有走到半坡来,停在较低的一处副食店买酸奶。 收回视线之后,郁风林突兀地开口,“她放学前加我微信了。” 蒋纠有些惊奇,一边顾着游戏的局势,一边笑骂,“时忧加你微信干嘛?咱们班长魅力这么大!” 穆嘉翊操控角色的动作稍顿,耳机挂在脖颈间没带上,游戏里的人物血条被打了一半,他重新连贯出招,似乎对这件事反应不大。 郁风林却观察到了细微的异样,意味深长地弯了弯唇角,接着反驳蒋纠的话。 “别瞎扯。她放学去领校服,问我后勤部在哪。”郁风林解释完,喝了一口茶,手肘轻碰穆嘉翊的,“推给你?” “……和我有什么关系。” 穆嘉翊终于抬头,收回被撞到的手,声线冷淡。 “不是你同桌吗。”郁风林意有所指,“她在你的‘指点’下,刷了一天的题。” 郁风林放学前听宋熙西讲过这事,考虑到对方把夸张手法运用得炉火纯青,他把这事稍微折中后重新审视,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穆嘉翊注意力回到游戏上,眼皮都没掀一下,“随手划了两个地方。” “这样啊——”郁风林垂眸稍顿,过长的碎发盖住他的眼,最后含笑问,“你平常不会这样吧,阿翊。” 穆嘉翊姿势闲适地操控游戏里的角色,修长长指不疾不徐地按下技能键,利落果决地拿下一个人头。 一声嗤笑声倏地落下,不知是嘲笑对面有缘千里来送死,还是针对郁风林刚刚说出的那句话。 郁风林弯唇不语,看着他们很快结束完这局。 穆嘉翊拿了mvp,瞬间就兴趣缺缺,正打算拿开心消消乐打发时间,他们的小面依次上桌。 鲜红的油辣干拌小面,热腾腾地冒着气。 顶上铺着一层绿色的香菜,底下是厚厚的牛肉肥肠双拼,香气扑鼻,光是看着就食欲满满,是最地道的渝城风味。 穆嘉翊初中起就在恭益的初中部读书,学没正经上过几天,附近的美食倒是被他吃了个遍。 后山的地段说好不好,说差不差,不受欢迎的店面总是倒闭又换新、换新又倒闭,唯有他是恒久不变的见证者。 四年过去,潇洒面庄的味道依旧在他心中拔得头筹。 蒋纠怕辣,还是不自量力点了重辣,吃两口就要灌一杯水,郁风林吃饭则习惯细嚼慢咽,两个人的速度不相上下。 穆嘉翊成了最先放下筷子的那个。 他扯了张纸擦嘴,手上伸进衣服口袋,意外碰到一个冰凉坚硬的盒状物。 兀自在口袋下握了握,发出一阵晃荡碰撞的清脆声响。 是薄荷糖。 他下午打了场球,衣服换过一次。 就是不知道,这盒薄荷糖怎么还被自己放在口袋里。 穆嘉翊无声拧了下眉,片刻便松开,干脆掏出来,给自己倒了一粒。 放弃这碗重辣小面的蒋纠摊手找他要,“来一颗,哥。” “自己买去。”他语气不悦。 蒋纠瞪大眼:“穆嘉翊,你什么时候这幅小气样!” 他提高音量以控诉他的行为,不经意向窗外一瞟,始料未及骂了声操—— “职高那几个混混,这他妈怎么找上时忧了!” “——!” - 刺眼的金光透过树缝直射过来,时忧把装着新校服的袋子挂在肘部,空出来的手拿着刚在副食店里买的酸奶,另一只抬在眸前虚虚挡着。 放学前,她收到易驰生的消息,说是今天要加训一小时,让她不要等自己,先回。 在对方反复强调“这回是真训练,没去打球”之后,时忧念着自己也要去后勤部领校服,干脆打算在后山这儿等他。 副食店门口就有小石桌,她把东西搁下后拆开酸奶包装,一边趁着碎片时间背单词,一边小口小口喝酸奶。 不速之客便是这个时候来的。 “妹儿,你晓得你们学校的袁可琦在哪?” 来人染着一头不健康的黄发,工字背心大裤衩,耳朵上、脖子上挂的金属饰品随着他走过来的动作晃动作响。 身后跟着几个和他差不多打扮的非主流少年,一副街头混混的模样。 对方轻佻的语气让时忧皱了皱眉,忍着嫌恶的感觉,时忧稍稍侧过去,没抬头,“不知道。” “就你们高二级花噻,你怎么不晓得嘛——”黄毛少年不耐烦地追问,视线落在时忧的侧脸,突然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嚯,我看你不是也长得挺乖呦!” 少女脸部线条柔和而流畅,皮肤在阳光下白得发光,脸上未施粉黛,和他身边那些浓妆艳抹的社会太妹截然不同。 唐志杰摸了摸下嘴唇,目光在时忧身上打量着。 他从前也是恭益的,因为之前聚众打架被退学了,目前在恭益附近的职高混日子。 这段时间追了袁可琦大半年,那妞端着一副千金大小姐的架子,一直吊着他,纯纯拿他当舔狗了。 唐志杰气不过,放话这周末要来找她麻烦,本意是想吓吓袁可琦,谁知扑了个空,在学校门口就碰了一鼻子灰。 干脆来后山转转,没见到遇见了个面生的小美女。 唐志杰伸手就要按住时忧的肩膀,“啧啧啧,新高一吧,我以前怎么没见过嘛?” “她要是级花,你岂不是恭益的校花了!” 身后几个男生坏笑着附和。 “就是,瞧瞧这妹儿多正!” “长得这么乖,肯定没耍朋友吧?” 在哄笑声中,时忧瞬间意识到她遇到的不是什么善茬。 大脑迅速运作,她也清楚男女之间力量悬殊,更何况还是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 呼吸不自觉缓下来,时忧咽了咽口水,手伸进口袋里摸到手机按键,藏匿眸中情绪,“……麻烦让让。” 她拿上自己的东西就准备往外走,步子迈得又大又急,不期然被一只脚给拦住路,险些绊倒在地。 她顿住:“……” 有病。 时忧在心里骂了句,秀气的眉毛微不可察地蹙起,深吸一口气,视而不见地大跨步离开。 小臂却被陌生的手掌桎梏住,牢牢地抓着不放,痞气的男声如恶魔之语在身后响起,“别走啊,陪老子玩会儿呗。” 时忧暗叫不好,额角已经冒出一层细细密密的薄汗,呼吸都变得艰难。 “放、放开我!”她愤愤地斥着,声音不大,倒像只炸了毛的猫。 围着她的几个男生互相对视一眼,齐齐发笑,戏弄的意味浓重。 她花了好一会儿调整呼吸,沉住气,刚欲说什么,只见一块板凳直直朝着他们这边飞来,带着迅猛的疾风打到黄毛的后腿,接着应声而落磕在地面。 “操,哪儿个龟孙?!” 小腿后部的肌肉被撞击,刚刚还吊儿郎当拦住时忧去路的人,这会儿已经在条件反射下“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没错,是跪, 膝盖狠狠砸到水泥地板,光是看着都疼。 时忧却倏然忍不住笑,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下来。 抬头看,穆嘉翊俊颜冷冽,明明正是盛夏,周围却像是散发着圈圈冷气。 他身后晃动着高大蔽日的黄桷树,温和的夕阳随着枝叶流转,欲滴翠色上溢出光影变换。 冷暖对比,画面中是强烈的矛盾感和反差性。 少年断眉不耐地蹙着,整个人的气质几乎寒到冰点,嗤笑着走过来时又带着一股桀骜不驯。 四下一片阒寂,只剩蝉鸣作为枯燥的背景音。 仔细听,还有唐志杰捂着腿跪倒在地的冷气声,他顶着乱糟糟的黄毛,蜷缩成一副狼狈模样。 穆嘉翊嚣张地穿过那几个混混,虚虚圈住时忧的手腕把她带到身后,掀起眼皮冷笑开口。 “需要你跪下来参见的——” “除了我还有谁。” 创可贴 黏腻的汗水附着在肌肤上,闷热的风吹着,蒸发过后激起一阵恶寒。 黄毛身后的几个小弟看到这幅阵仗不禁有些犯怵,赶忙把唐志杰拉起来,骂骂咧咧地嘀咕。 “这他妈哪里来的孙子呦?是不是没把老子放在眼里!” “这是哪个你不晓得?恭中脸最臭的阎王,听说进局子待过!” “嗤,说得牛逼哄哄的,看着也不像个混的啊!” “别提了,惹不起!这人打起架来不要命,看到他眉毛上的那道疤没,听说前几年和他爹打的!” …… 杂碎的声音传进唐志杰的耳朵里,他啐了一声难听的,眯缝着眼,“穆嘉翊,你他妈——” 他冲上前欲攥住面前男生的衣领,穆嘉翊压根没打算给他碰到自己的机会,抬脚勾起地上的板凳向唐志杰砸过去。 这回被唐志杰躲过去了,板凳砸在布满沙土的地上,扬起满天尘埃。 “嘶”地倒吸一口冷气,他看向冷着脸的穆嘉翊,不禁咬了咬后槽牙。 唐志杰先前在恭益待过,穆嘉翊的名声他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刚刚那几个人说的,倒也半真半假,他的确不是什么好惹的主。 自己这边人多,唐志杰却不打算贸然行事,稍微整理一下狼狈的衣冠,扯了扯嘴角,硬着头皮打趣道,“你的妹儿啊,我就说呢。” “别他妈废话。”穆嘉翊拧着眉,“一起上,还是单独来?” 时忧听出他意思,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偷偷扯了下少年的衣角。 她拿出手机紧紧握住,用气声轻语。 穆嘉翊,别…… 穆嘉翊感受到身后的动静,无声背过手,抓住她的一截腕。 温热的触感传来,是比此刻气温更加滚烫的少年体温,他指尖摩挲了下她腕间动脉处,似含安抚意味。 站在对立面的几个人没察觉他们这一系列动作,但是被穆嘉翊嚣张的语气激得更加怒了。 穆嘉翊打架再狠又能怎样?他们这边能打的也有四五个,要是一起上,谁输谁赢还说不定。 几个混混相互对视一眼,显然已经蠢蠢欲动。 一个张扬的男声从头顶上方传过来,“几个龟孙子磨磨唧唧,还他妈打不打啊?!” 后山地形崎岖错杂,蒋纠吊儿郎当地倚在斜上方的护栏上,撞了撞身边的郁风林,“小北,你说是不是,我们这边阿翊后援会的都等得着急了!” 郁风林处变不惊地笑着,闷热的风扬起他过长的黑发,目光打量那群奇装异服的非主流少年,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个人好整以暇地观战,谁也没有下来帮忙的意思。 这他妈的。 本来多打一就显得他们欺负人,穆嘉翊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再加上这俩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二货,混混们更觉得他们被轻视了。 唐志杰气急了,面子什么的也不想管,先把他打趴下再说,“一起上,我今天就不信……” 话还没说完,穆嘉翊已经率先抬脚踹向他的腹部,动作狠厉又迅速,丝毫不拖泥带水。 “打之前还要逼两句,仪式感?”他昂首冷笑着,朝对面其他几个缄默不言的混混扬了扬下巴,“你们呢,也要先发表一下被揍感言?” 被挑衅的几个人看向在旁边龇牙咧嘴叫痛的唐志杰,紧了紧拳头,蜂拥冲上去。 “穆嘉翊,小心!” 饶是刚刚穆嘉翊轻描淡写把她推到了一边,时忧看到这幅阵仗也被吓得不轻。 易驰生从小到大也瞒着她打过无数次架,时忧每次看到他身上的伤都气得要死。 亲眼看到这种场面,她一颗心像是被紧紧揪住,每一次大幅度的动作都能让她心惊胆战。 她咬了咬牙,低头看着手机上偷偷录下来的音频,趁着没人注意这边,打开了摄像头。 早知道刚刚应该把他扯走的,不值当在这群人身上浪费时间。 骨肉撞击的声响越来越大,时忧面露担心之色,余光瞥到一抹暗色polo衫的熟悉身影。 时忧深吸一口气,急促开口,“王胜仔,仔仔来了!” 负伤累累的唐志杰动作稍顿,看清之后不禁头顶冒汗,“卧槽,你他妈玩阴的?” 他之前和穆嘉翊一个班,自然也是王胜仔底下的学生。 聚众打架之后就被学校劝退了,是他爹娘拜托王胜仔联系上一个职校老师,他这才有地方继续混日子。 虽说自己已经不是恭益的学生,唐志杰看到王胜仔到底也是有点慌。 “人不是我叫的。不过——”在他愣神的片刻,穆嘉翊补了一脚狠的,抬起手背慢条斯理擦了擦颊边的血渍,“这才叫玩阴的。” 唐志杰一向知道,穆嘉翊打起架来是有点疯的。 就比如现在,直系班主任差不多走到面前了,他还不紧不慢补上一脚,一副“停下来做什么到底还打不打”的欠揍样。 王胜仔穿云裂石的喊叫声很快传来,“穆嘉翊,时忧——!”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还有那个头上顶着屎的,唐志杰,你什么时候又染了个黄毛了!” “……” 声音由远及近,混混们作鸟兽散,为首的唐志杰也暗骂一声,一瘸一拐地往离开的方向跑,直到王胜仔指名道姓地叫住他,这才愤恨地停下来。 唯有穆嘉翊立在原地,反倒寻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时忧:“?” 我说哥,咱们俩是不是应该也意思意思跑一下呢? 少女的眼睛瞪得老大,盈盈望过来的时候像是盛着清亮水光。 穆嘉翊解读出了她的意思,扯了扯嘴角,毫无意义地安慰,“早被看到了。” 很快,王胜仔站定在他们面前,脸色铁青,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穆嘉翊,你你你给我说清楚,你带着时忧在这做什么!” “她路过。”穆嘉翊把时忧和自己撇清关系,语气淡淡,“正打着架,你不是看到了么。” 上面梯坎的蒋纠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搭腔:“就是,这一招一式的,多帅啊!难不成搁这做全国中小学生广播体操?” “你——!”王胜仔皱起的眉头都能夹死一只苍蝇了,看向穆嘉翊和唐志杰,怒声呵斥,“都说说,谁先起的头?!” “切……还能是谁!穆嘉翊先动的手,拿板凳砸人!” 唐志杰这回找到脱身机会了,贱嗖嗖地冒出一句话,指向性很明显。 顶着一头枯草的黄毛男生得意地笑,他先挑事又怎么样,第一个动手打人的还不是穆嘉翊? 量他们也找不出反驳的话! 在王胜仔怒目圆睁的神色中,穆嘉翊无所谓地点头应下。 王胜仔血压都要高了,指着他:“下周来学校,你给我等着!” 又看向时忧,面色稍微和缓些,“时忧在这路过是吧,下次遇到这种情况就离远点!这个臭小子,我过几天得把你们俩调开,啷个能坐一起呢,这年头都能让猪供上白菜了!” 穆嘉翊:“?” 不是,您这措辞,怎么当上语文老师的? “不是的老师!”眼看着王胜仔要气到原地爆炸,小白菜时忧急急地凑上去,辩解道,“穆嘉翊没打架,他在这见义勇为!” “……”王胜仔瞪着铜铃大的眼睛,“时忧啊,现在是法治社会,你还能把黑的抹成白的?” 在班主任一脸“你可别狡辩了我看看你能编出什么花样来”的神色中,时忧不慌不忙掏出兜里的手机,一脸乖巧地献上去。 “老师,我这有穆嘉翊见义勇为的珍贵音频!” 唐志杰:“?” 我真是操了! 蒋纠:“?” 靠,这个后援会会长给你当吧! 穆嘉翊:“……” 神他妈的珍贵音频。 - 珍贵音频在紧要关头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 鉴于是外校同学生起事端,王胜仔一时间无法定夺,没好气瞪了眼穆嘉翊,“你先给我滚回家写份检讨!下周来学校好好教育你!” 然而,考虑到时忧还打算留在后山等易驰生,一行人没走。 领着她先进潇洒面庄坐着。 饶是穆嘉翊身手不凡,在群攻中也难免挂彩。 时忧视线落在他英朗侧脸上格外突兀的伤痕,自己也跟着龇牙咧嘴地疼了起来。 “嘶……”她于心不忍地吸了口凉气,伸出手上前查看,“这得擦点药吧。” 或许是照顾易驰生习惯了,她不自觉就凑得很近。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穆嘉翊的侧脸,连带着耳根和颈部。 他不适应地偏过头,浓眉紧蹙,“不用。” 少年躲闪的动作也让时忧意识到动作的不妥,连忙改口,“我去帮你买点,你自己擦,行吗?” 穆嘉翊紧锁的眉头还没松开,听见蒋纠凑在郁风林边偷笑,“瞧瞧,现在白菜开始拱猪了!” “……?”他睨一眼过去,“你活腻了?” 得到那人讪讪闭嘴的回应,穆嘉翊又拉开自己和时忧的距离,“不用。” 他冷淡的语气让时忧皱了皱鼻子,下一秒又听到少年补充,“就小伤。” 时忧看了他良久,最终还是叹声气,往他口袋里塞了一片创口贴,“那行,这个你拿着,回去自己贴。” 半晌没得到回应,时忧“啧”一声,不满地娇嗔,“听到了吗?” 穆嘉翊视线落在她张合的嘴唇上,收回眼,还是那副抗拒的表情,没说话。 不过他没反驳,已经算是默认答应了。 时忧这才露出一个轻松的笑,相处这么几天她也摸出穆嘉翊的性子,典型的口嫌体正直,嘴硬要强的最佳典范。 “谢谢你今天帮我。”她看向别扭的少年,真诚地露出一个笑,又带着商量的口吻,“不过,你能别把我遇到他们的事情告诉易驰生吗?” 上学期没和他一起转过来,时忧觉得他再怎么生气也该消了。最近却有种愈演愈烈的趋势,他在学校总是不肯见她。 时忧也不想在这种情况下让他担心。 “与我无关。”穆嘉翊错开她的视线,声线冷淡。 明显是不愿意多管闲事。 时忧明白他的意思,笑得更加开心,“谢谢你啦!” “你现在等他?”穆嘉翊突兀发问。 时忧点点头:“他去训练了,我领完校服就在这等。” 她这几天不仅没新教材,也没有新校服,直到今天后勤部才开门。 说到这,时忧才发现穆嘉翊此刻身上穿的正是印有恭益校徽的蓝白色t恤,明明早上见他穿的还是自己的黑t。 “你打完球换过衣服呀?”她上上下下打量着,“穆嘉翊,你穿校服还挺帅的诶!” 面容锋锐冷峻的少年坐在面庄离门最近的地方,路过的女生频频偷看,低语声传进来。 “那个男生好好看!哪个年级的,你们见过吗?!” “是高二理十九的穆嘉翊啊,这种逆天神颜,也只有他了!” “断眉好酷啊,就是看起来太高冷,他旁边的女生是他女朋友吗?” “不能吧,听说他对女生挺冷漠的!” …… 时忧显然也注意到了面庄外的目光,她眉眼弯弯地打量他,回想宋熙西之前和她讲过的八卦,摇头晃脑感叹着,“能把校服穿得这么帅,不愧是颜王!” “不过,他们刚刚为什么说你是——”时忧回忆了一下刚刚的打斗前,混混们在刚刚看到穆嘉翊时讨论过的话,“恭中脸最……丑的颜王?” 正打着游戏的蒋纠手一抖:“……” 啥玩意?? 这特么是夸人的话吗?? 郁风林看了眼穆嘉翊紧绷的下颌线,勾起一个无奈的笑。 “脸最臭的阎王”和“脸最丑的颜王”…… 恐怕不是一个意思。 考试 周一,老旧的筒子楼并不隔音,大清早能听到隔壁邻居起锅烧油的哐当声响,夹杂着中年夫妻因为各种琐事而起的争执声。 渝城嬢嬢特有的大嗓门几乎能把整栋筒子楼震抖,“你个死老头,吵什么吵,隔壁两个学生娃娃不要睡觉了呦?” “晓得了,你不也这么大声?我下次轻点儿嘛!” “俩娃娃也是命苦,摊上这么一对不负责的爹娘!他们家老汉这么多天都没回来过噻?两口子怪头怪脑的!” …… 逼仄的房间内一片燥热,黏腻的汗水粘在枕席上,风扇吱呀吱呀地转,时忧被夹杂的噪音吵得睡不着,在混沌的梦中醒来。 她迷迷蒙蒙地去洗漱,一边敲响旁边房门,带着刚睡醒的稠软腔调,“起床啦!易驰生!” 时忧洗漱完便简单地煮了两碗面条,端上饭桌招呼弟弟一起过来吃。 少女穿着崭新的校服,蓝色条纹衬衫配灰色百褶裙,坐在桌边自言自语,又似是和他分享,“梦见开学考试起迟了,真是吓死我了。” 她果然没期待对方的回应,下一秒转移到另外一个话题,“快看我的新校服!” 时忧拎起百褶裙的裙摆在易驰生面前转一圈,“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看?” 应答她的是少年懒懒散散的声音,“嗯,好看,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爆胎!” “……敷衍。”时忧戳穿道。 易驰生这才掀起眼皮看过去,突然改口,语气有些不快,“好看个屁。不是有校服裤?” 时忧一米六三,在南方女孩的身高中算是中等,身材比例却很好,腰细腿长。 最小码的校服裙在她身上大了一圈,昨天晚上还看到她坐在客厅改。偏偏又很短,仅到膝盖上面十公分的位置,露出一双细而白的直腿。 易驰生最懂自己这个年纪的男生,难免凶巴巴地劝阻,“你非要穿这么短的裙子?” “裙子凉快呀,还好看。学校里的女生穿的不都是短裙嘛。”时忧懒得理他,催促道,“快点吃,等会儿咱们一起上学。” 她边说边抬眸看去,少年短寸的头发倍显精神,视线下移到他的脸,时忧微微蹙眉,“怎么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别的体育生起个大早去晨练,你倒好……” “你吃完先走。”易驰生突兀地打断,“在学校咱们少相处,别总是一副很熟的样子。” “……”时忧不解,“为什么啊?” “上周五就让你别等我了,非要在后山等。”他拿起筷子,突然顿了顿,语气生硬,“还有,你以后能别把对我的那一套对别人吗?” 时忧愣了愣,“啊?” 易驰生回想起来那天下午见到穆嘉翊的模样,“你怎么打我都没问题,我从小到大都他妈忍惯了,你……你打穆嘉翊干嘛?” “——我?”时忧不敢置信地指了指自己,“我打他?我打穆嘉翊?!” 她“呵”地沉出一口气,忍住自己想要翻白眼的冲动,“他、他那副样子是我打的吗?你姐我也不是这么粗鲁的女生吧,明明是——” “算了!”生怕自己把真相说出来,时忧气闷地鼓了鼓脸颊,一言不发开始吃面。 易驰生夸张地叹口气,一副拿时忧无可奈何的模样,一边还吐槽着她煮的面没有潇洒面庄的好吃。 时忧忍无可忍,三下两除二地把碗里的面吃完,故意“划拉”一声推开椅子,“你爱吃不吃,记得洗碗,我走了!” 说罢就背上书包,神色愤愤地在玄关处换鞋。 生锈的防盗门被推开,引得一阵难听刺耳的声响。大概是没料到他真的没再叫住自己,时忧最后看一眼易驰生,气得在原地跺脚。 “哼!自己走就自己走!” - 比起家里,时忧还是更喜欢待在学校。 在渝城如此煎熬的酷暑,长期待在没有空调的室内,无异于一场无声又漫长的谋杀。 他们这个藏在破旧筒子楼里的家,是爷爷那辈留给爸妈结婚用的。七八十平米的居室内,只有客厅装了台不管用的空调,唯二的房间里唯剩吱呀乱叫的风扇。 刚开始回到这里的时候,时忧生活得很不习惯。 一整夜会被反复热醒三四次,身上爬满黏糊潮湿的汗渍,她翻来覆去再难入睡,就干脆怼在风扇面前吹风。 窗外很黑,大多时刻都看不见星星,压抑又阴沉。 偶有夜风吹过来,夹杂着远处嘉陵江的轮渡声,经过遥遥距离传入她的耳中,更像是阴森可怖的呜咽。 那一两个月里,夜晚几乎都成了时忧的噩梦,直到后来才被迫慢慢适应。 如今到了九月开学,她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能待在学校里。 一间教室三台空调,比她家可奢侈得多。 难怪学费也贵呢。 时忧扯了扯自己身上校服衬衫的下摆,不禁又回想起那天在后勤部缴费时,自己听到老师说出一串骇人数字后表情。 恭益校服中四季基础款是四套,加上备选款总共八套。时忧本着节省的态度,当然只勾选了必选的基础校服,可加起来还是超过了四位数。 时忧苦哈哈地撇着嘴,肉疼了好久,可想到这不过是她暑期打工十来天的工资,一下子又乐观起来。 手里的金钱是用之有尽的,但她赚钱的能力是不断增长和不断丰富的呀。 现在是在甜品店打工,以后说不定还能当口语陪练和家教老师呢! 就是这个成绩……她还得再努力提升点。 一想到这,时忧对今天的开学考试更加重视。 因为是唯一一个转校生,时忧自然成了最末考场的最末一个。 这个考场五分之四的人都是理十九班的,几个男生看到时忧之后大大咧咧地吹口哨,“时忧,真漂亮啊!” 时忧和这个班的人相处的已经很不错了,知道这几个人的性格,听出他们话里没恶意,笑着挥了挥手,“那肯定,谢谢呀。” 她走到最后一排,发现自己前面是难得比她早到的穆嘉翊,不禁惊喜地开口着,“我们考试也坐一起!” 少年背对着她,正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中的笔,听到她的声音也仅是稍稍侧头。 时忧的注意力很快被他身上别的地方吸引过去,“欸,你今天穿的也是校服!” 穆嘉翊的脊背宽阔挺拔,宽肩窄腰被很好地收束在浅蓝色衬衫里,光看背影都能引得考场外路过的女生频频侧目。 时忧笑嘻嘻地看着他,“校服穿在你身上真挺帅的。” 穆嘉翊:“……” 她显然是个很会夸人的女生。 “你穿校服很帅”和“校服穿在你身上很帅”两句看似无差的话,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 穆嘉翊背对着她,转笔的手倏然一顿。 崭新的按动中性笔“啪嗒”一声摔落在地,慢吞吞滚落两圈,安然躺在时忧的脚边。 她今天穿了一双厚底的黑色小皮鞋,白色花边袜,包裹住一截又白又细的小腿,看起来很乖巧。 时忧这时还没坐下来,放下书包挂在考场的座位上,蹲下来帮他捡。 灰色百褶裙的后部垂落地面,前半段则摊开在弯曲的腿部,细腻瓷白的肌肤若隐若现。 时忧起身,把笔放在他的桌子上,笔直的一双腿在穆嘉翊余光中晃一圈。 “不过,之前没见你穿呀。” 时忧重新坐回他身后,毫无察觉地继续刚刚的话题。 那天在后山是她第一次见穆嘉翊穿校服,而今天是第二次。 往常他都是穿自己的衣服,大多都是时忧叫不出名字的潮牌,听宋熙西和蒋纠打趣得多了,更加分不清到底有多少件。只知道件件价格不菲,能抵她十来天的打工费、忍痛买下的全套校服钱。 上次穿是因为打过球,不得已要换衣服,那么这次…… 好奇怪呀。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穆嘉翊眼微垂,不自然地轻咳一声。 却没应答。 时忧疑惑不解地歪了歪脑袋,倒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不过,你竟然坐我前面。你真是最后一名,理科倒数第一?”她看着他的座位,突兀地引起另外一个话题。 穆嘉翊音色淡淡地“嗯”了声,轻轻压了压下颌。 “不然?” “不是不然。”时忧抿了抿下唇,撑着下巴和他聊天,“……是不该。” “我之前一直以为宋熙西和蒋纠是开玩笑的。你不该是最后一名呀。” 她这话说得有些荒唐。 穆嘉翊扯了扯嘴角,实在觉得好笑。 他无所谓地说:“有什么该不该的。” “可是你的重点都特别清晰。”时忧不假思索地开口,“而且你很聪明,无人机和魔方都好厉害。” 她坦荡的称赞让穆嘉翊一时哑然。 他短促地皱了下眉头,眸中划过异样的情绪。 穆嘉翊没再搭腔,反倒勾起椅子往前移了移。 距离拉大,时忧只能看到他孤绝的一个后脑勺。 两个人再无交流,监考老师正好拿着试卷进来。 严厉的女老师扫视一圈这个考场的人,看着他们懒懒散散开始收拾的动作,怒其不争地摇了摇头,在铃声响起的时候开始分发试卷。 时忧到没有被周围环境影响,深呼吸一口气,认认真真拿着笔写题。 看到她垂下来的脑袋,女老师的神色舒缓,欣慰点了点头。 视线落到她前方的男生上。 谣传中无人机竞速比赛的冠军、次次考试交白卷的二世祖、任何老师都拿他没办法的冷峻少年,此刻宽厚的脊背挺得很直,拿着试卷默默地看。 不知为什么,他从头到尾翻阅过,却没有动笔写过一个字。 只有王胜仔路过考场监察,才顶着那道灼热目光,象征性地拿起笔转两下。 下考的铃声响起,女老师路过他的桌边。 草稿纸上的简式被密不透风地划掉,她抬起目光,透过平光镜凝着少年起身离去的背影,面色凝重又不解。 清脆的女孩声突然响起。 “穆嘉翊,你等我一下,我们一起回去!” 终于,在少女叫住他名字的那瞬。 女老师发现了他动作的僵硬。 奶茶店 考试进行两天,最后一门理科综合结束,校园如一片败落战场,处处是哀鸿遍野。 理十九班的教室里,宋熙西忍住自己撕书的冲动,踹了蒋纠的座位好几脚。 “我靠大姐,您轻点不行吗?”蒋纠差点摔下凳子,丧着脸大骂。 等到时忧和穆嘉翊双双从最后一个考场回来,宋熙西已经高抬贵手放过他,扑到时忧面前纵情哭诉:“开学考这东西真的操了蛋,怎么会这么难呜呜呜!” “考完试等成绩的感觉太折磨人,这和判下死罪之后被拖上断头台结果还要苦苦等待砍头有啥子区别!我不想回家,我妈会杀了我的!小忧,我们一起去借奶茶消愁吧!!” 时忧被她一惊一乍的动静逗笑,刚考完试紧绷着的情绪反而松弛下来,“好啊。” 宋熙西见机从她身上起来,变脸般撞了撞蒋纠的胳膊,“姓蒋的你们来不来,正好打盘游戏庆祝庆祝……” “行行行!”蒋纠给了一个“英雄所见略同”的眼神,一拍大腿,“去前门那家酸奶牛?阿翊你去吧,顺便叫上小北!” 时忧从书包里探出脑袋,“小北是谁?” “就是咱班班长,”宋熙西摇头晃脑地笑,和刚刚哭天喊地的那副样子截然不同,“虽然我也不知道原因——不管怎么样,走啦走啦!” 穆嘉翊在一旁泼凉水,“我不去。” “不是,那你去干啥子嘛?”蒋纠愁眉不展地看着他,语气哀怨。 穆嘉翊刷着手机:“附近新开了家火锅店。” 蒋纠干瞪眼:“你一个人去啊?” “怎么。”穆嘉翊语气淡淡。 蒋纠锤了下桌子,脸都皱成一团了,“哥,你对吃这方面真的是情有独钟啊,这才四点半,你急什么急?咱们先喝点东西吧。” “店比较火,去晚了要等位。”穆嘉翊不耐烦地答, 时忧目光扫过他的脸,也在旁边劝,“那也不用这么早吃饭吧?一起去喝奶茶呗。” 她知道穆嘉翊为什么没兴致。 刚刚他们一道从最末考场回来,正好在路上遇见了王胜仔。 试卷都还没被监考老师送过去,对方就已经知道了穆嘉翊又交了四张白卷的事。 他恨铁不成钢,当着来往学生和老师的面,在走廊把穆嘉翊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时忧当然是想帮他的,手忙脚乱地在旁边和稀泥、打圆场。 结果王胜仔更来气,“打架那事的账我还没和你算,现在又交白卷!我得把时忧和你调开,别影响了人家小姑娘学习!” 穆嘉翊对王胜仔的态度一向温和,懒懒散散站着挨完训,听到这句话,倏然掀眼看过来。 顿了片刻,王胜仔问:“看什么看!” 他眸光微变,复又敛目,愣是没吭一声,给足了王胜仔面子。 但时忧一眼就看出他不开心,走回来这一路都在讲笑话缓和气氛。 此刻,这件事估计还在他心里堵着,时忧更不能不管了,凑在他身边和他耗,“一个人吃饭多没意思啊,咱们先去奶茶店坐坐呗。” 她的语调一放软,就带着点撒娇的意味,穆嘉翊僵住一瞬,错开她的视线,无言半晌,还是低声开口,“……不去。” 时忧却听出他马上松口的意思,直接把他推起来,“好,那就这么说定了,走啦。” 穆嘉翊开始还有点恼,到底还是松了眉头,迈开腿往前走。 出门时正好遇上隔壁班的易驰生,蒋纠也不顾对方的不情愿,二话不说也把他拉了过来。 奶茶店的大圆桌上挤满六个人,时忧夹在宋熙西和穆嘉翊中间,对面是她那个看上去并不想搭理她的亲弟。 她又扫了易驰生一眼。 对方无视。 ……很奇怪。 算了,她也不和他讲话。 宋熙西扫了桌上的码开始点单,下巴枕在时忧肩膀上,“小忧,你之前喝过吗?渝城本地的牌子,可有名了。” 在她期待的目光下,时忧犹豫片刻开口,“前几年在湘北上学喝过一次,感觉像是大米粥加酸奶,味道就……” 她话没说完,宋熙西却理解了,“不是渝城的都差了点味,你信我,这次绝对好喝!” 时忧将信将疑地划着菜单,蒋纠在旁边帮她做决定,“你就和阿翊一样喝原味的,绝对不踩雷,来来来快上号,这两天被我爹关在家里,游戏都不敢碰一下!” 蒋纠利落地做完决定,一个人把全桌的订单都下了,对游戏的渴望已经写在了脸上,穆嘉翊却没拿出手机。 人群中,他突然在时忧耳边问,“有纸笔么?” “有,书包里。”见到穆嘉翊主动和她搭话,时忧料定他情绪缓和差不多了,自己也跟着开心起来。 转过头拿过书包开始找,一边小声嘀咕,“……怎么又忘了拉拉链。” “在这。”她把拍纸本连笔一起推到他面前,“你要纸笔干嘛?” 穆嘉翊:“写检讨。” “检讨?”她好奇地看过去,捧着脸在他边上,“你真写啊,我还以为你不听仔仔话呢。” 坐了几天同桌,她很少看穆嘉翊拿笔。 平时作业都不写,更别提写检讨了。 穆嘉翊未置可否地接过来,王胜仔刚才的威胁言犹在耳,他断眉微扬,没再搭话了。 时忧依然好奇地凑在旁边,惊讶地察觉到他写字的姿势,“你是左撇子呀?” 穆嘉翊应声:“嗯。” “我之前竟然没发现。”时忧回想起在教室里的场景,“我正好坐你左边,一个用左手一个用右手,咱们竟然没撞到过,好神奇!” 穆嘉翊:“……” 刚开学这几天,时忧一早上有三分之二的时候在打瞌睡,其中不下五次因为东倒西歪的睡姿碰到他。 还以为是自己在提醒她别睡了。 左手握笔的少年轻轻蹙眉,“能安静点?” 见他不耐烦了,时忧扬起的唇角稍微收敛了些。却还是忍不住笑,挤出一深一浅的两个酒窝,降低音量为自己正名,“当然,我话很少的。” “……” “这俩偷偷摸摸讲锤子呢,阿翊你开不开黑啊?”蒋纠不满地看过去。 穆嘉翊蹙着眉开始起笔,没抬头,“你们玩。” 时忧不会打游戏,没加入进去。刚考完试,她也不愿意背单词,只好乖乖巧巧坐在边上等奶茶。 期间穆嘉翊掀眼看过来,“傻坐着?”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手机……又快没电了。” 这个“又”字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要不,”时忧突然提议,“你手机借我玩会儿,就那个开心消消乐?我还能帮你通关呢。” 穆嘉翊:“……” 她记得穆嘉翊玩这个游戏很菜。 时忧眨眨眼,乘胜追击:“拜托。” 没等到穆嘉翊开口,对面的易驰生突然把自己手机扔过来,“拿去。” 他这局死了,蒋纠也不在意他的退出,随口打趣,“呦,你们关系挺好嘛。” 话落之后,两个当事人都没吭声。 在别人眼里就已经是默认。 一个错别字突然出现在笔下,穆嘉翊蹙眉划掉,不耐地盯了两秒,放下笔不打算写了。 他拿起手机打开游戏,突然踹了踹蒋纠,“拉我。” “得嘞。” 易驰生被无情踢下车,下局换成穆嘉翊和他们一起。 没过多久,奶茶上来了。 时忧指纹解锁易驰生的手机,一边喝一边玩。酸甜冰凉的酸奶混着富有嚼劲的紫米一起吸上来,的确和第一次喝过的很不一样,时忧惊喜称赞,“真的好喝!” “没骗你吧,渝城本地的味道就是好一些!”宋熙西操作游戏里的人物,一边得意洋洋开口,“加了爆爆珠更好喝!” 不提还好,一提这事蒋纠突然卧槽一声,“忘给阿翊的加了。” 身边传来一声冷笑,只见穆嘉翊索然无味地喝了一口,“知道就好。” 他语气冷淡又懒散,在游戏里更是大杀四方,一把狙拿了好多个人头。 蒋纠噤了声,明显感受到他突然降下来的气压。 点错单了也不该这么大火吧? 时忧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划拉了一下易驰生的手机,发现完全没有她平常玩的娱乐软件,顿觉无趣地还给他。 觑见易驰生的脸,倏然皱了下眉,“你又和谁打架了,脸上一道伤?” 易驰生欲盖弥彰地遮了下,“跳高摔的。” “啧。”时忧不怎么信。 她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感情色彩全写在一张脸上了。 明显感受到她有些生气,易驰生别扭开口,“得得得,挡着行吧,不碍你的眼。蒋纠,有创口贴没?” 蒋纠摇头,帮他问了问郁风林,也是否定的回答。 宋熙西不经意和他视线撞到一起,“别看我,我也没有。” 时忧气闷看着他,没说话。 创口贴也没借到,气氛冷下来,易驰生避开她的视线,还是那句话,“……真没打架。” “……” 突然沉默下来的气氛中,唯独没被问到的穆嘉翊,拿下最后一个人头,摁灭了手机放回裤兜里。 奶茶店冷气阵阵,他们之间距离太近,旁边女孩的发丝偶尔会拂过他耳后,夹杂一股清淡果香钻进鼻腔。 穆嘉翊往旁边移了点。 收起手机的那瞬,指尖触碰到一片长条形的胶布纸,他先是蹙眉,两三秒过后才回想起是什么东西。 也相应地想起,前几天在后山,女孩塞到他口袋里时露出的担心情绪。 和现在她看向易驰生的很类似。 却又不太一样。 …… 宋熙西想过郁风林会很菜,没想到他会这么菜。 她这局玩得格外不爽,再抬头已经发现桌上气氛截然不同。 她瞪了一下始作俑者易驰生,干脆拎起自己和时忧的那两杯,“小忧咱们走,不和这么群臭男人待在一起!” 重新置身于室外腾腾热气中,宋熙西挽着她的手迈下蜿蜒的梯坎,“你和易驰生也从小认识啊?” 时忧“嗯”了声,又纠正这个说法,“我亲弟。” “日啊——”宋熙西惊奇地拖长音,“我竟然才知道,你之前怎么没跟我讲?” 时忧突然停下来,神色不解,“易驰生没说过吗?” 对方表情复杂地看着她,没说话,时忧已经明白她潜藏的含义,“不是吧,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还是说——我见不得人?” 灼热的阳光让人睁不开眼,时忧头脑发懵地定在原地。 她从小到大干什么没想过他啊,爸妈不在身边,都是她笨手笨脚慢慢学着照顾他们起居的。 现在在外面,他怎么老是一副和她不熟的样子? 越想越觉得委屈,差点都要气到冒烟。 过了半晌才拉起宋熙西的手,“没事,我们俩去逛逛,我懒得理他!” - 另一头,重新加入游戏的易驰生心不在焉。 无意间瞥到穆嘉翊放在一旁的检讨,随口问,“啥事啊,都能让你写检讨?” “你不知道?就上次啊,时忧差点被唐志杰欺负,”蒋纠说话一向不过脑子,三言两语把事情抖出来,“你不是让阿翊罩着点她吗?上去打了一架,被仔仔——就我们班主任给发现……” “蒋纠。”冷冽的少年音突兀地打断。 空气凝固半晌,蒋纠手机里的画面停顿下来,他“嘶”了声,低低地骂,“糟了,这事儿时忧似乎……不让说来着。” 易驰生拧着眉,突然甩下手机,“不行,老子得去找她。” “先走了啊。”他大剌剌地推开椅子,没喝完的奶茶搁在原地,寸头男生自言自语,“操,等会还要去买个创可贴,不然又要被骂。” 坐在他对面的穆嘉翊也放下手机,掀起眼皮看过去,目光扫过易驰生脸上那道不大不小的疤痕。 在长裤的口袋里,他暗自摩挲了下创口贴粗粝不平的表面。 只是塞回去,没吱声。 这种复杂的心理在他心里存留片刻,穆嘉翊眉头很轻地皱了一下,理清一道思绪。 时忧给他的东西,他不愿意拿出来给别人。 座位 恭益中学的改卷速度一向很快,不出两天所有科目的分数和排名都整理完毕。 时忧在查分软件上输入自己的账号,打字的时候手都在颤抖,看到成绩的那一刻悬着的心才落下来。 英语单科稍微高一点,其他几门成绩平平。 说不上太好,也说不上太差。 考虑到自身和恭中的教学进度存在差距,时忧对这个成绩已经很满意了。 她这几天心情不错,整天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让宋熙西犹豫了半晌才发问,“那……你和你弟怎么样了?” “啊,什么我弟?我有弟弟吗?”时忧停下动作,无辜地眨眨眼。 她把桌上堆叠的书装在新买的书立里,无所谓地说,“别管他,谁知道他整天抽什么风。” 宋熙西也不多问了,看着她的动作,“诶,你新买书立啦?” “是呀,也不能总是把我的书放在他座位里嘛。”时忧往穆嘉翊那边指了指,“仔仔不是说成绩出了之就后换座位?我应该不会和他坐一起了。” 在理十九班待了这么一段时间,时忧对于“仔仔”这个称呼已经叫得非常顺口。 刚开始听到的时候还怪别扭,尤其想起王胜仔那张远超于实际年龄的、布满岁月沧桑痕迹的脸,更加叹惋。 大课间结束,王胜仔迈着老态龙钟的步子走进来。 班级内闹哄哄的场面没停,王胜仔花了五分钟管纪律,菜市场一般的环境这才安静下来。他得以喘口气,叉着腰端起保温杯,后门正好被迟来的穆嘉翊推开。 “啧,我说某些同学啊,早上的课过去一半了才来,慢慢吞吞的没一点年轻人的劲儿!”他喝一口热水,怒目圆睁地把杯子砸到讲台上,“看看这时间观念,吃饭都赶不上热乎的!” 蒋纠在底下一边打游戏一边嘀咕:“那你可搞错了,他吃饭最积极!” 视线中一双大掌把他手机抽走,蒋纠心脏差点停了,抬头看到穆嘉翊,“卧槽,你吓死我了!” “就在台上也敢玩。”穆嘉翊扯了扯嘴角,重新扔回去,拉开座位坐下。 背过身打开电子白板的王胜仔错过了这一幕,朝这边瞪了一眼就说回正事,“这节自习课先把座位换了,十分钟解决,快快快……” 等待屏幕开机的间隙,窸窸窣窣的讨论声充斥在教室里。 “烦死了,这回肯定有人要移到讲台边上。” “为什么?咱班现在不是双数了吗?” “你以为穆嘉翊还愿意和时忧一起?他到时候单独搬到后边,肯定就剩个人坐讲台那儿!” “这几天也没见他对时忧怎么样吧,万一不换呢?” “嘁……我和穆嘉翊当了一年同学了,就没见过他和别人坐一起过!” 教室里闹得像炸开的锅,直到白板缓冲完毕,新的座位表被投影出来,又是一阵新的哗然。 “——我靠,仔仔是真的顶啊,他还让穆嘉翊和时忧坐一起?” “我怎么前几天去办公室还听说他打算调开的?” “阎王不会当场发飙吧,我、我有点怕……” “啊,穆嘉翊对王胜仔容忍度似乎挺高的,没见他在班上怎么样吧?” …… 时忧也没想到王胜仔还会把他们安排在一起。 “我们还是同桌诶。”她停下整理的动作,惊讶地开口,两秒后又后知后觉察觉到,“……那我书还能放你这了?我就不收拾啦!” 教室里拖拖拉拉开始换座位,金属桌脚划过水泥地面的声响刺耳又难听。 穆嘉翊看她一眼,没说话,回答时忧的是少年突然站起来拎起桌子的动作。 他把自己的桌子移走,又开始拎时忧的。 一双骨节匀称、筋脉分明的手覆上自己的桌子,时忧听到宋熙西在身边陡然开口,“穆嘉翊……你嫌弃我们时忧干嘛?仔仔都让你们坐一起了你还赶她走!” 时忧一听,安静地抬起脸看过去,又很快消化完:“没事没事,我坐哪儿都一样啦。穆嘉翊他肯定也不是那个意思。” 觑见宋熙西细细的黛眉拧着一团,时忧连忙把她拉走,“你不是也要换座位吗,我帮你一起啦。” 宋熙西板着脸,“小忧,你别帮他说话!” 有人在旁边偷偷感叹,“大佬果真无情啊,这么乖的妹儿我都舍不得。” “这样也好,我要是时忧,天天和这种阎王坐一起不得吓死!” 宋熙西也跟着附和,她声音尖细,穿透力又格外强,穆嘉翊不耐烦地看她一眼,“你闲得慌?” 被冷着脸的少年这么一怼,她弱弱地噤声,嘟嘟囔囔骂着,“凶什么凶,就你这样的时忧也不愿意和你坐一——” 抱怨声戛然而止,宋熙西很快又扬起音调,“欸……你就是把你们俩换了个位置啊?” 沉默中,少年的意图逐渐清晰,时忧领会,“我知道啦,他是左撇子,我坐他右边更方便!” “我就说,你别把他想得那么难相处!” 她是个乐天派,接受能力很强,看着穆嘉翊再次在她身边坐下,自顾自哼起歌来,“耶耶耶,我又有两张桌子啦……” 面对少女的聒噪,穆嘉翊有些忍无可忍,“答应给你用了?” 时忧转过头看他,疑惑地歪了歪脑袋,很快恍然大悟。 她做了个给嘴上拉链的动作,信誓旦旦保证,“我话很少的!” “……”穆嘉翊冷冷地吐出几个字,“你最好是。” 时忧松一口气,又听到他补充,“还有。” “没事别撞我。” “特别是,在你困得神志不清的情况下。” “啊?”时忧回忆了片刻,还是很难把这种行为和自己对上号。 “我没有吧?”她真诚发问。 “……”穆嘉翊嗤了声,一字一顿,“你最好没有。” - 高二教学楼位于恭益校区最南边,紧邻学校外的一条狭长的梯坎,以及附近年岁已久的老小区。 时忧喜欢从窗边看外面的景色,和穆嘉翊换了位置后,这个习惯还是没能改过来。 于是每次看窗外的时候,正好也会面向他。 她便会就着外面的天色或景色和他聊天。 正是午后,空气闷热难耐,却没出现直射的骄阳,反而看见远处的天空中,大团大团的云层凝聚,低低地擦着建筑物的顶。 气压很低,光线似乎也比前几天要暗,时忧托着下巴往外看,突然在穆嘉翊面前做了几个施法的手势。 “我掐指一算……马上就要下雨了!”她盯着灰蒙蒙的天空看,明明喜悦已经溢于言表了,还故作叹惋地摇头,“可惜呀,体育课泡汤咯!” 穆嘉翊本来不想搭理她的,觑见她一副沾沾自喜的神色,没忍住扯了扯嘴角。 就她对待体育课的态度,活该这样细胳膊细腿的。 他戏谑地开腔:“对,体育课就这么混过去,十月份运动会,学校请你去当杆。” “行啊。”时忧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笑嘻嘻地应,“当杆总比当花瓶好。” 穆嘉翊:“……” 她对自己这张脸倒是有挺清楚的认知。 不出时忧所料,体育老师很快告诉体委这节课改自习。 教室里瞬间装满截然不同的两种声音,要么神采奕奕地庆祝,要么因外边的天色而怨声载道。 宋熙西和时忧一样属于前者,她刚连哄带骗地把被没收的漫画书从王胜仔那儿拿回来,正好利用这节突然冒出来的自习课看。 时忧头一回见这种被学生骗得团团转的班主任,嘴巴震惊得都要合不上,又问,“你还敢在郁风林边上看啊?” 成绩出来之后,王胜仔考虑到宋熙西和蒋纠两个人成绩太烂,一个爱看漫画、一个爱打游戏,坐在一起就是帮彼此打掩护的。 干脆就把这两人调走了,让班长和学委分别“特殊关照”他们,蒋纠这两天都叫苦连天。 宋熙西却对这个新位置格外满意,声称自己好不容易把蒋纠这个跟屁虫踹了。 “这有什么不敢的,他自己平时还看地理杂志呢。”面对时忧的提醒,宋熙西不以为然地指了指旁边的空座位,“而且,郁风林去开班长例会了。” 没过多久,她又从漫画里抬起头来,看向穆嘉翊,“对了,刚从仔仔那儿回来,他让你赶紧给他滚过去——你看着我干嘛,这是他原话,就是滚……” 宋熙西对穆嘉翊犯怵,也就敢借着别人的嘴骂他,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弱。 高瘦笔挺的少年溢出声哼笑,起身走向办公室,她这才暗戳戳向时忧吐槽,“这种人,和她多待一秒我都觉得自己会折寿,真不知道仔仔为什么要你俩坐一起!” 时忧也眨着眼睛摇了摇头,不是很能理解。 记得在后山被王胜仔抓包的那次,就听他言辞凿凿说过要把他们调开,上次考完遇见了也说过一次。 穆嘉翊连那张检讨都没写完,他气都没消吧,难道不是应该在盛怒之下直接把他调到讲台边吗。 宋熙西拉住时忧的手,“反正很奇怪就是了,你以后少搭理这人,白瞎了这么张脸,脾气又冷又怪——” “怎么不说话了?”面前的宋熙西突然噤声,时忧疑惑地发问,“脾气又冷又怪,然后呢?” 下一秒,衬衫后领突然被人勾住,带着股轻轻的拉力,时忧下意识跟着这个方向站起来。 “然后,老王说让你一起去。”少年清冽冷淡的声音自耳后响起,穆嘉翊身上淡淡的薄荷味和那股不知名花香也一并传来,“顺带把没说完的坏话说完,本人在你面前,洗耳恭听。” “……”时忧指尖不自觉蜷缩一下,立马招供,“不是我,我没在背后偷偷讲你坏话,就是个应和的,你得明察!” 而且,她还没开始应和呢! “嗯,”穆嘉翊懒洋洋地讽刺,“应和得挺好。” 宋熙西眼睁睁地看着叛变自己的队友跟只兔子一样被带走,刚幸灾乐祸没多久,突然注意到穆嘉翊另一只手上拿着的东西。 “我靠,穆嘉翊你他妈又要把我书送入虎口!”她狠狠锤了下桌子,含泪送别漫画书。 - 另一边,所谓的“虎口”气氛和谐。 时忧看着王胜仔慢吞吞给保温杯倒热水的动作,觉得他恐怕连只笑面虎都算不上。 不明白王胜仔为什么把她也叫过来,时忧挤眉弄眼地向穆嘉翊表达着自己的疑惑。 穆嘉翊看着她傻里傻气的动作,很轻地皱了下眉,缓声解释,“他的恶趣味。” 王胜仔最特殊的癖好就是,在每个大考过后一次性把两个人叫进办公室,要么踩一捧一,要么两个人轮流骂。 说是要把青春期少年少女们的羞耻心利用到极致。 时忧无法用自己的思维理解,兀自摇摇头。 王胜仔得知他们这节体育课,更加不着急开口了。时忧百无聊赖地站在穆嘉翊边上,视线随意在办公室里流转。 袅袅白烟从保温杯里腾升又散开,透过朦胧的热气,不经意瞥到l型办公桌的角落,放着从拍纸本上撕下来的一张纸。 笔迹疏散又随意,看上去却有点眼熟。 还没等她仔细辨别最顶头的三个字是什么,“啪”地一声,刚刚被穆嘉翊非法缴获的漫画书从视线中砸落下去,把整张纸面覆盖遮蔽。 “怎么。”少年倚着窗,散漫的声线轻轻落在时忧耳边,“你对别人的检讨书很感兴趣?” 她一顿,清亮无辜的圆眼眨着,“原来……那是检讨书吗?” “……”穆嘉翊难得被噎住,浓眉拧着,别开脸,“不是。” 时忧看着他古怪的神色,已经在心里得出了自己的答案,“喔,所以是你的检讨书?” 她对少年逐渐崩裂的情绪浑然不觉,自顾自继续开口,“我还以为你没写。” “难怪仔仔让我们俩坐一起,他肯定是不生气了!你这张检讨书效果还是蛮大的嘛!” “……” 穆嘉翊咬着牙,没看她,“我没写,都说了不是。” 办公室 盛夏暴雨来得迅猛,灰蒙蒙的天空像是被划破了一道口子,又大又重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哗啦哗啦地洗刷闷热的渝城。 透明的玻璃窗没关严实,雨珠顺着飓风穿进办公室的桌椅上,带来丝丝凉意。 很快,一双修长匀称的大手握住窗扇把手。 穆嘉翊稍一用力,手背处的筋脉凸起流畅的弧度,严丝合缝地把王胜仔办公桌旁边的窗户关上。 随着生锈窗扇刺耳的“刺啦”声,盛夏的暴雨被尽数隔绝在外,只留下声声闷响和斑斑水渍。 王胜仔絮絮叨叨的数落声也就更加清晰。 “我上次怎么和你说过的?全填a都能捞个十几分,你连蒙都不愿意蒙,又交个白卷……左耳进右耳出,话都听到狗肚子里去了吧?!” 王胜仔训话的时候都不似别的老师那样中气十足,声线微小又低缓,用气若游丝来形容也不为过。 他越说越头疼,夹杂着不绝于耳的叹气声,音量越来越小,连窗外的雨声都盖不住。 高二年级内部曾有这么一则小道消息,王胜仔年轻的时候教学质量出类拔萃,算是恭益语文组的中流砥柱。 后来遇到了一些变故,生了场重病,不再受校级领导的重视,他自己的身体也大不如前。 王胜仔自己给说口渴了,又端起保温杯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温水。 “你自己瞧瞧你这成绩,”他圆胖的手弹了弹贴在桌前的成绩单,纸张发出“啪嗒啪嗒”的清脆响动,“哎呦,一串的零蛋,我看着都糟心!” “您不是强迫症么。”漫长的训话中,穆嘉翊终于有了点反应,轻哂道,“这不挺顺眼的。” “顺眼个屁!看看人家时忧,从别的地区转过来,教学进度都不一样,还能在年级里考出一个中等水平,你呢!我把这答题卡扔地上踩两脚,考得分数都比你好!”王胜仔一拍桌子,终于提了点音量。 在现场充当了好久的背景板和对照组的时忧突然弱弱地举手,小心翼翼问一句,“什么意思?” 穆嘉翊难得耐心地解释,“机阅会扫描到脚印。” “你也知道啊!”王胜仔扬起手,刚打算砸本书过去,看到他们说话的场景,最后还是停下动作。 如注暴雨模糊了整片窗户,室内的光线也不算明亮。少年少女背着窗站在他的办公桌前,面容因为逆光而不甚清晰,一高一矮的身形倒是被细细地描摹出来。 要说王胜仔对穆嘉翊的第一印象,那就是这小子不仅相貌端正,长得也高。当初刚带他时已经是180的身高,一年过去,估计已经有183了。 时忧是女孩子,比他差不多矮了一个脑袋,两个人交谈的时候很费劲。但王胜仔却注意到,穆嘉翊和她说话的时候特意侧过头,有一个稍微躬身的动作。 他一直觉得穆嘉翊不算坏孩子,至少不能算得上太坏。 这个动作很细微,甚至单独拉出来讲还显得有些牵强,但王胜仔偏偏能感受到他藏在细节里的良善。 王胜仔沉出道气,缓慢地开口,“小穆啊——” “别这么叫!”穆嘉翊“嘶”了一声,语气不耐。 事出反常必有妖,王胜仔这么叫他还是刚分班时,连哄带骗让他当上生活委员的时候。 生活委员这个称呼,说得再通俗点就是乱七八糟琐事委员兼费力不讨好劳动委员,又或者说是一块哪里需要往哪里搬的板砖,主要工作可以提炼为从早到晚腆着脸安排人家做卫生、叫不动人只能撸起袖子自己上。 本来听上去是很离谱的,好在王胜仔这个决定也误打误撞做对了。 自从生活委员这个名头按在穆嘉翊身上,平常虽没见他管过什么,臭脾气和阎王的声名摆在那里,班上关于缴费和卫生这两件事从没出过岔子。 王胜仔不顾他写满烦躁的脸色,继续道:“你看看你这几个零蛋,我都还好,被领导念叨就算了,扣点工资就算了——你让田老师怎么办?” 他们班原来的英语老师正休产假,考虑到理十九班全是一群不学无术的,干脆不回来了,换成刚毕业的田琼渲来接手。 大家都说她刚工作就当上了冤大头,手下的学生成绩烂到不行,还有遇上一个连蒙都不愿意蒙、直接交白卷的冷脸混球。 “人家刚实习转正,咱班是她带的第一个班,就出了你这么个交白卷的,年轻老师怎么好交差!” 穆嘉翊这才掀起眼皮看过来,语气一如既往地冷冰冰,面色却稍微缓和点。 “那我给她磕两个?” “……” 气氛安静半晌,只剩窗外作响的漱漱暴雨。 穆嘉翊稳定发挥,还是一副噎死人不偿命的样子,时忧连忙帮他找补,“他他他是说、说刻两个!是刻!刻就是……就是深刻反省、立刻努力、刻苦学习、再在背上刻俩精忠报国的意思!” “?” 身边的少年难得愣住,目光扫过她一本正经的神色,无语了半晌。 这人以后要是去当翻译了,指不定能把什么黑的都说成白的。 王胜仔溢出声哼笑,没拆穿时忧的胡诌八扯,慢悠悠地揉了揉太阳穴,“你看看人家小姑娘,整天生龙活虎、龙马精神的!你呢,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老师,”时忧很不好意思地插话,“其实您用朝气蓬勃形容我,我会更开心。” “……”王胜仔眼珠子一转,避开她的视线,这才正了正神色,“磕两个倒是没必要,马上不是教师节了吗?生活委员小穆同学,你拿着我们班费给几个任课老师买点东西,送过去的时候好好和人家田老师道个歉!” “不是,”穆嘉翊短促地皱了下眉,无法理解,“老王,现在网购这么发达。” 他指背扣了扣王胜仔瘫在桌上的手机,无奈开腔,“人和动物的根本区别,是学会使用工具。” 王胜仔作为一个语文老师,当然听得懂他语气里的内涵,倏然瞪着眼,“穆嘉翊,你无人机还想不想要了!” “留着给你得了。”穆嘉翊无所谓地说。 一天到晚都拿着这件事压他,最后连无人机的影儿都见不着。 穆嘉翊在这儿待得有些不耐烦了,手搭在脖子后部,活动了一下肩颈,整个人懒懒散散的,“就这事儿?” 眼看着他一副要走的样子,王胜仔已经在发火的前兆,时忧拦住穆嘉翊的手臂,“哎呀,好啦好啦……你少说两句。” “我觉得仔——王老师说得很有道理呀,我跟你一起去买吧,怎么样?” 和时忧一起出门? 穆嘉翊理解了一下事情本质,冷哼:“不怎么样。” “你别拒绝得这么果断嘛!网购虽然方便,可是也不好挑选,更何况下周就是教师节,来不及怎么办?” 时忧尝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反正是给班级做贡献,咱们一起去买吧,你就当出去玩了呀……” 穆嘉翊没好气地打断,“时忧,你话很多。” “我?”时忧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呆滞片刻之后,委屈地皱了皱鼻子,“这不算话多吧,我、我就是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啊,你也别这么凶嘛……” “不是——”穆嘉翊沉出一口气,语气透着烦躁。 外面雨势不减,哗啦噪声格外恼人,穆嘉翊那道被疤痕截断的浓眉蹙起,眼看着要开口,就发现王胜仔拿着教案本瞪着他。 “啪”的一下,书本拍在桌上,掷地有声。 “你还好意思凶她?”王胜仔他一边说一边赶人,“行了行了,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她和你一起去!” 接着又听到他在身后扬声骂,“穆嘉翊,要是再让我看见你凶时忧,你无人机别想要了!” 穆嘉翊:“?” 我有凶她? 秘密 夏天的天气反复无常,等穆嘉翊和时忧从办公室里出来,倾盆浩大的雨势渐停,只剩下了淅淅沥沥、不成串的小雨点。 闷热空气被雨水的凉意给洗刷,四处弥漫着泥土的芬芳,温度和湿度都很适宜。 时忧哼着小曲和他商量,“咱们这周末一起去买礼物吧?下周一就是教师节啦。” 穆嘉翊身高腿长,一路目不斜视走得很快,听到她这句话也只是稍顿一下,无奈拒绝,“不用你去。” “那怎么行!”时忧不答应,正好看到教室门边的宋熙西,扬声朝她奔去,“西西,我们周末一起去给老师挑礼物吧,仔仔刚给穆嘉翊下的任务!” “要是算上体育,一共得有十个老师呢,咱们到时候能一起出主意——”话说到一半,她突然注意到宋熙西愁眉不展的神色,“怎么了这是,谁惹你不开心了?” 宋熙西心不在焉地在门外站了好久,一个人快烦透了,这会儿终于能找上和说话的。 她立刻绘声绘色开始抱怨,“你看教室,隔壁那白莲还在和郁风林讨论,杵在这儿快十分钟了!就是个破班长例会,又不是啥子国家大事,她逼逼叨叨那么久!” 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郁风林边上坐着个漂亮姑娘,墨黑的长直发披散着,头上戴着个珍珠发箍,校服板正,笑容规矩得体。 时忧对这个女生略有耳闻,隔壁文科班班长袁可琦,听说还是高二年级公认的级花。 “级花”这个称呼有些熟悉,时忧思考好半天才记起她和上次在后山遇见的混混有关。 因为外貌而产生的好感一下子拉低,再加上宋熙西讨厌她的态度很鲜明,时忧自然对这个女生喜欢不起来。 时忧问:“她也喜欢郁风林?” “放屁!”宋熙西一时忘记追究她口中的这个“也”,只是咬着牙愤愤吐槽,“她百分之两百对穆嘉翊有意思,在这耗那么久,不就是等他的吗!你看她那手,讲话就讲话,放在穆嘉翊桌上摸来摸去是突然犯什么病啊?” 时忧踮着脚往里看,又瞥一眼旁边的穆嘉翊,少年蹙着眉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更加印证了宋熙西话语中的真实性。 “那为什么要出来,明明是你的位置,回去坐呗?”时忧不解。 “还不是因为——”担心自己实在忍不住,当着郁风林的面把袁可琦骂一顿! 那她优雅文静的淑女形象即将毁于一旦! 后面的话宋熙西没说完,一口气卡在那里,最后化成一声渝城本地的脏话骂了出来。 啧,雷声大雨点小,看她这怂样。 时忧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她可不想在教室外干等着,更何况—— 被袁可琦一个劲翻折的,是她的东西。 在宋熙西愣怔的目光下,时忧径直朝那个方向走去,“同学,你能不能别把我的书翻来翻去呀?” 她指着穆嘉翊桌上的课本,认真又苦恼地解释,“这是我的新教材,我很爱惜的,每本都包了书皮,你这动作也没轻没重的……” “……是吗?”袁可琦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顿了下,“这是你的书——你就是那个转校生?” “可是,这不是阿翊的座位吗?” 听到她的称呼后,时忧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对于她的两个问题只是简单点了点头,显然不打算多说什么。 袁可琦僵住一瞬,握着书角的手指微微蜷缩,唇角接着扬起公式化的弧度,“没事,不就一点小痕迹,几本教材我还是赔得起的。同学,不然我现在转给你?” 她的笑容标准又对称,理应是非常完美的,给人的直观感受却格外别扭。 “不用。”时忧从她手里拿回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别再碰就行。” 袁可琦神色微变,“可——” “你们快进来,刚刚的事情还没讲完呢!”时忧没继续听下去,突然朝身后挥手扬声。 她对袁可琦的欲言又止视而不见,自顾自把他们的话题继续开展下去。 “周末给咱们班老师买礼物,把班长和蒋纠也一起叫上吧?” …… 不出两分钟,时忧把地盘和话题都拉了回来,袁可琦反倒成了被牵着走的那个。 她尴尬地抿了抿唇,不得不起身给宋熙西让座,又问穆嘉翊,试图加入到他们的谈话中,“阿翊,你们班同学要一起给老师买礼物吗?能不能带上我一起,我们班生活委员还没准备……” 目光触及到穆嘉翊的侧脸,袁可琦面色不争气地红了,却还是尽量保持镇定自若的姿态,扬起一个毫无破绽的笑容,定定地看着他,“可以吗?” 年级里消息通达的人都听过一则绯闻,理十九班的穆嘉翊和文二十班袁可琦关系匪浅。 两人气质出尘,家世相当,长辈还是旧识,怎么看都很登对。 可又有人觉得袁可琦配穆嘉翊,实在可惜。 她在文科班成绩优异,而且还担任了班长,学习与学生工作两开花,琴棋书画也都是信手拈来,各方各面都优秀得挑不出毛病。 这也就是为什么,她的长相中规中矩,却依然是恭益高二年级公认的级花。 而穆嘉翊空有一张脸,至于那几个无人机竞速比赛的冠军名号,大众不熟悉,也没见他现场操作过,谁知道掺了多少水分。 反倒让全校见证过无数次这位阎王是如何成绩垫底,脾气乖戾。 就连袁可琦身边的小姐妹都说,级花本人确实瞧不上这样的穆嘉翊。 只不过是舍不得他们俩因为长辈而存在的特殊羁绊,以及他过于绝尘的外表。 半晌没听到回答,袁可琦又状似不经意地补充,“对了,我爸妈说好久没见你了,刚好买完一起回去吃顿饭吧?” 话音一落,就连向来温和有礼的郁风林,听到她故意拿长辈来压穆嘉翊,也未免在一旁皱眉。 雨势不知何时再次变大,重重地捶打在窗棂,显得室内更加安静,尴尬的氛围蔓延开来。 沉默中,穆嘉翊的答案显得格外重要。 他却气定神闲地拉开椅子坐下,慢条斯理从桌肚里撕开一包纸。 硬实指节与纸巾的柔软形成鲜明的对比,时忧注意力还停留在他的动作上,突然听见少年极为冷淡的一声嗤笑。 穆嘉翊凉薄的眸光扫过去,漫不经心地对上袁可琦的视线,语调平淡冷漠,“有必要么。” “……” 袁可琦明显地一僵,面色陡然变得不好,张了张唇半天说不出话,就看到穆嘉翊沉下眉目,拿着刚刚被她碰过的书,旁若无人地开始擦拭。 他的骨架很宽,手掌也比一般的男生要大些。属于女生的粉嫩书皮此刻被他拿着,轻抚的动作却不显得滑稽违和,反倒带着股反差萌。 那是时忧的书。 他这是嫌弃她,嫌弃她脏了时忧的书。 意识到这一点,袁可琦不自在地别了下耳边的头发,硬着头皮继续开口,“不行吗?我爸妈还打趣,我们是不是闹别扭了,总是见不到你回去看他们。” 她其实也不是非要一个肯定回答,主要是当着这么多人面,她一个女孩子主动邀约却被拒绝,显得很掉价。 穆嘉翊性格冷僻是出了名的,但应该不至于让她难堪。 袁可琦暗自咬了咬牙,僵硬地维持表面的笑容,静静地等他开口,最后却只听到一句轻描淡写的回绝。 “哦。”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关我们什么事。” 阵阵大雨无情地拍打窗棂,僵持不下的氛围中,袁可琦面色微变,却没走。 明明门窗禁闭,室外的凉意似乎已经侵占了四周。宋熙西在暗中撞了撞时忧的手臂,无声催她:救救急啊小忧,这也太尴尬了,我早说了咱们就不该进来! 时忧也没想到这个袁可琦这么难缠。 更何况……她这段时间在穆嘉翊口中听到过无数遍的拒绝和否认,早早就发现,他是一个格外喜欢口是心非的人——或者说,用“口非心是”来形容更合适。 她怎么知道穆嘉翊刚刚是拒绝袁可琦是真心还是假意? 正思索如何分辨,她目光在两个人之间流转,心下一动。 错落无序的暴雨覆盖住窗外的光景,在模糊不清的雨幕中,前段时间的画面纷纷闯入时忧的脑海。 …… 教室后排,为了感谢他划重点,时忧送给他一盒薄荷糖。 刚打完球的少年没料到,有一瞬间的错愕,别过脸,“不要。” 最后却还是摊开手,任由她放在手心。 后山的潇洒面庄,穆嘉翊因为打架挂了彩,时忧拿出一片创口贴。 在她的坚持和强硬之下,穆嘉翊还是那副抗拒的表情,收回眼没说话。 最后却默许她把创口贴塞到自己的校服口袋。 办公室里,他自己说漏嘴,透露出检讨信的事情。 明明是为了让他们能够继续做同桌而写的检讨信,少年还是咬着牙,没看她,“都说了不是。” 而面对袁可琦越界的邀约。 他凉薄的眸光扫过去,对上她的视线质疑,“关我们什么事。” …… 记忆的轨迹一步步清晰,时忧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穆嘉翊在“口非心是”的时候,从来不会看着她的眼睛。 所以,他刚刚是真的在拒绝袁可琦。 而且……他说的是“我们”。 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时忧不自觉屏住呼吸,漂亮的圆眼亮着光,重点放在穆嘉翊刚刚的字眼上,“——我们?” “你答应大家一起去啦!”她的语气轻快,“那行,到时候讨论一下时间地点,对了,咱们建个群——” 时忧停下来,突然撑着下巴看他,清亮水润的眸光直视他的眼。 她莫名扬起一个笑,摊开手找他要手机,“不如,我们加个好友吧。” 穆嘉翊在整理她书角的折页,顿了顿,没立刻回答。 时忧却发现了他隐隐有躲避的趋势,笑得更加灿烂,丝毫不气馁地继续道,“我们是同班同学诶,还坐一桌呢!快快快!” “时同学,阿翊微信只加熟人的。”袁可琦抿着唇,语调有些不满。 时忧却置若罔闻,脑袋凑在他面前晃了晃,轻轻叫了下他的名字,“穆嘉翊……” 少女清软的嗓音被故意拖得绵长,盖过耳边嘈杂猛烈的哗啦声。 雨天的空气潮湿,这是渝城十几二十天以来终于盼到的一场暴雨。 穆嘉翊只觉得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变得黏糊起来。 在她灼热的、含着笑的目光下,他还是冷着脸,整个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整理书本的一只手却伸进口袋,似是不经意一般拿出手机,装模作样地看了眼时间,又极其顺手地点开微信。 终于。 在时忧的意料之中,他喉结滚了滚,缓缓地错开视线,“……没必要。” 语气生硬,却目光躲闪。 他没看她。 ——答案正确! 时忧心里响起欢快的奏鸣曲,“那就是要!” 她自顾自伸出手找他要手机,上面果然已经是联系人的界面。 “我自己来!”时忧语调悠扬,笑嘻嘻地在搜索框上输入自己的微信号。 袁可琦被这样的落差弄得有些气急败坏,她第一次见这么不矜持的女生。 不由跺着脚,不合时宜地怒道:“你没听到他说没必要吗?你干嘛还……” 时忧抬眸,奇怪地掠她一眼,轻轻柔柔解释开口。 “你懂什么。” “穆嘉翊说不要就是要呀。” “那我刚刚怎么——”袁可琦不可置信地提高音量,看回穆嘉翊,伪装彻底被撕破,带上大小姐的盛气凌人,“我再问你一次,能不能带上我?” 穆嘉翊目光很平静地扫过去,极快地皱了下眉,“没必要。” “……” 被他这样陌生地注视,袁可琦面色铁青。 时忧清清嗓子,抬手送客,顺带贴心补充,“这个时候,穆嘉翊说不要就是不要。” “因为他说话的时候……”刚说半句话就倏然噤声,时忧扬唇笑了笑,像是窥探到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话在嘴边打了个转,没继续说下去。 少女自鸣得意地摇头,“算了,反正你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