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有喜 卷五》 第一章 【正文开始】 顾行简跟着崇明下楼到了后院他们居住的下房,这里不像前面的上等房一样宽敞干净,而是狭窄阴暗,连床都是临时加的木板床。 六平坐在床边,看到顾行简进来,连忙起身:「老爷,江流现在烧得厉害,都说胡话了。之前一直忍着不说,早上还早起给我们做了早点。傍晚时被崇明发现双手滚烫,让他回房休息,后来就昏迷不醒了。」 顾行简看六平神色着急,与崇明无异,便走到床边。陈江流陷在床上,额头上盖着帕子,整张脸通红,呼吸粗重。他这样看起来弱不禁风,一点也不像十几岁的少年,倒像是未满十岁的孩童一样。 顾行简伸手搭脉,询问他们陈江流这几日的饮食起居情况。 崇明原本没有打算找顾行简。他知道相爷不喜欢江流,甚至对江流十分防备。上次他们还差点因为江流的事情起了冲突。可他跑了一整条街,也没有医馆开门,更不肯跟他来客舍。成州有许多金人,晚上街上几无人烟,百姓也足不出户。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能去求顾行简了。 顾行简问诊之后,坐到屋子里唯一一张桌子旁边,提笔写药方:「他身体底子弱,受寒发热,有些水土不服。晚上先熬些姜汤服下,再加厚被子。等天亮之后去药铺抓药。」 崇明连忙应是。这个时候,外面有人叫道:「里面的客官!」那声音压抑着,似乎不敢太大声。 崇明过去开门,门外钻进来一个眼熟的伙计,小声道:「几位客官,你们快从后门走吧!刚刚忽然来了一伙人,好像在打听你们的事情。掌柜的已经被他们看起来了,我是来通风报信的!」 这个伙计平时在厨房里帮忙,跟陈江流很熟,也得了崇明他们不少好处。 顾行简脸色一变,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往外走,崇明和六平连忙跟上。夏初岚和思安还在前面,他们是不可能单独走掉的。伙计还想劝他们几句,毕竟那些人来势汹汹,看起来很不好惹,能走几个是几个。但看他们坚定的神色,又知道劝不动。 顾行简从侧门那里掀开厚重的绵帘往前堂看了一眼,押着掌柜和跑堂的那些男人,穿着统一的青色长衫,戴着黑幞头,腰上的佩剑似乎是宋军中的刻印。他心里稍稍松了口气。既然是军中的人,应当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对崇明耳语了两声,崇明有些不放心:「我跟您一起去。」 顾行简摆手道:「只是我的推测,万一有意外,你跟六平在这里也能策应。」 崇明这才点头,顾行简便让来报信的那个伙计带路,绕到前面去了。 客舍的正门前被火把照得明亮,停着几匹高头大马,还有一队士兵跟在那些马的后面。领头的人是个须发苍白的男子,虎目如炬,面容威严。他穿着普通的长衫,但配扞腰护腕,浑身都是气势。 顾行简让那个伙计回去,独自走向那群人。男人身后的人立刻察觉,喊道:「什么人在那里!」 马上有士兵跑过来,要抓住顾行简。 顾行简从容地抬手叫道:「吴将军!不知如此兴师动众,所为何事?」 那男人眯了眯眼睛,目光缓缓移到火把映照下的那张清秀白皙的脸,不急不慢地说道:「原来是顾相在此处。你们不得无礼。」 那些士兵常年在边关,不认得什么宰相,只认得带兵的将军。听了男人的话,便训练有素地退下去了。 顾行简走到男人面前,男人丝毫没有下马的打算,而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顾相行至此处,却丝毫没有流露风声给我,不知是何意?若不是我恰好行至附近,我手下的人无意间发现市集上有人精通女真语,引起我的怀疑,顺藤摸瓜到此处,恐怕还不知是你的大驾。」 他口气里带着嘲讽和轻蔑,丝毫没有把顾行简放在眼里。对于他们这样常年驻守在边关的老将来说,餐风饮露,日子清苦。而顾行简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却能在庙堂上高枕无忧,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何况顾行简是主和派,他更是看不起这些没有脊梁的人。 顾行简不以为意,只淡淡笑道:「顾某此次是微服出行,本不欲惊动各地的官员。不过将军如此兴师动众,恐怕明日就会传遍整个成州了。将军来得正好,顾某有要事相告。还请将军下马,入客舍一叙。」 吴璘见顾行简从容镇定,丝毫没有被他言语所激,不禁想到那些关于顾行简的流言。此人的确有两下子,心性不同于常人,才能在这个年纪坐上宰相的高位,毕竟那个位置不是谁都能坐的。 他身手矫健地跳下马,将马缰甩给身边的随从。随从还有些担心,叫道:「将军!」 吴璘按着佩剑的剑柄道:「尔等在此处候着就是。」说完跟着顾行简大步走入客舍里面了。 …… 楼上的敲门声还在继续。思安总觉得身后的门扇似乎要被他们砸下来了,着急地问夏初岚:「姑娘,我们怎么办?这些人到底是谁?」 夏初岚也有些紧张,手微微颤抖。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伙人要强行破门而入,怎么想都不会是好事。何况这里靠近边界,鱼龙混杂,别的住客也不会插手管这样的闲事。她往窗户外面看了下,这里是二楼,离地面有些距离,显然不能逃生。 顾行简和崇明他们去哪里了呢?顾行简的外衣还挂在衣架上,应当是没有走远的。 她看了看屋中的实木方桌,用力把它推向门边。思安看见了,连忙跑过来帮忙。等她们拼尽全力将桌子抵在门上之后,那敲门声忽然就停止了。 思安爬到桌子上,贴着门扇听外面的动静,脚步声好像远去了。 「姑娘,他们走了!」思安回头说道。 夏初岚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后背已经全湿了。刚才太过紧张,用尽全身力气去推那张桌子,现在有种脱力欲呕的感觉。她没敢让思安开门,怕那些人去而复返。直到六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思安,你们是不是在里面?没事吧?」 思安连忙应道:「我们没事!」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她心口的大石才算落地了。 思安和夏初岚又把那实木桌子挪开,开门让六平进来。思安拍着胸口道:「你们到哪里去了?刚刚可吓死我们了!」 六平关上门,小声道:「老爷要我来告诉你们一声。来的是吴璘吴老将军的人,你们不用担心。老爷现在跟他谈事情,就在楼下的大堂。」 「吴将军怎么知道我们在此处?」夏初岚疑惑地问道。他们此行隐蔽,路上没有惊动任何地方官员,按理说吴璘不应该知道他们的行踪才对。 六平回道:「吴将军好像是有事经过这附近。听说集市上有个人女真语说得特别好,就起了疑心,顺便找来了。不说了,我还要回去照顾小江流呢。」 「江流怎么了?」思安拉住他问道。 「傍晚的时候持续发热,昏迷不醒。老爷刚刚去看过了,说他身体底子弱,大概还有点水土不服,我今夜要跟崇明轮着看护他。」 「那你快去吧。」夏初岚说道。 第二章 六平走了以后,夏初岚轻手轻脚地来到外面的走廊,往下看了一眼。大堂上空荡荡的,只一张桌子上有人。一个是顾行简,另一个须发皆掺白,应该就是吴璘。 夏初岚没想到这个吴将军比想象中要年轻许多,身上带着武将特有的凛然之气。吴家三代镇守边关,威震金国,她记忆里夏柏盛总是提起他们,不禁有肃然起敬之感。 吴璘原本心不在焉,不信顾行简能有什么要事。他察觉到楼上有人在看他们,眸光凌厉地一抬,暗处便有两个人影要动作。顾行简连忙说道:「将军莫要担心,那是我的人。」 吴璘不悦地抬手,那两个影子才又匿去身形。 顾行简对夏初岚使了个眼神,夏初岚便匆匆回到屋里去了。他对吴璘说道:「将军,日前我发现完颜亮也在成州。」 吴璘微微一顿,声音都紧绷起来:「你可有看错?」 「我与他有数面之缘,应当不会认错。只是不知他秘密潜入成州,有何目的。将军可知道详情?」顾行简诚恳地问道。 吴璘沉吟片刻,审视着顾行简,不知道要不要跟他交底。按理说顾行简是朝中的主和派之首,与金国交从甚密,两次议和都是他主导的。但他又主动告知海陵王的下落,又不像是站在金国那边的。 顾行简看到他神色犹疑,拱手道:「将军还请不要有顾虑,直说便是。顾某是宋人,立场还是分得清的。此次皇上派顾某来边境协助普安郡王,也是想借顾某与金人打交道的经验,助你们一臂之力。」 吴璘想了想,这才沉声说道:「实不相瞒,老夫到成州来,是寻普安郡王下落的。不久之前,普安郡王忽然从驿馆失去了行踪,老夫搜遍整个兴元府,才得到一点线索。我担心海陵王也得到了消息,欲秘密捉拿他。」 顾行简一惊,没有想到普安郡王竟然失踪了。 「殿下离开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吗?」顾行简问道。普安郡王身份贵重,他一失踪,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不应该如此没有分寸。 吴璘倾身靠近顾行简,压低声音说道:「这里面发生了一些事,说来话长。总之,在查铜钱流失案的过程中,频频被金人占据先机。殿下曾跟老夫说过,怀疑老夫身边或者兴元府官吏里头安插有金人的细作,导致消息泄露出去。起初老夫并未在意,身边的亲信都跟随多年,出生入死,怎么会投靠金人?可后来有人自告奋勇去刺杀完颜亮,被完颜亮提前知晓,老夫才开始怀疑。不久之后,殿下也失踪了,应该是去做很重要的事。老夫猜测,他之所以没有留口信,就是怕消息再次泄露出去……」 顾行简听完后说道:「您若不介意,我们到楼上的屋子里再详谈。此处的房间隔音还不错。」 吴璘看了看四周,虽然没有人,但毕竟空旷,不是说话的地方,便点头道:「嗯,你带路吧。」 顾行简做了请的动作,两个人一起上了楼。吴璘身材十分魁梧,只不过上了年纪,背有些佝偻,但踏地有声。顾行简走路则几乎没有什么声响。 二楼的各个房门都紧闭着。顾行简到了自己的房门口,上前推门,然后让到一旁,请吴璘先进去。他对吴璘一直都恭敬有礼,吴璘也十分受用。顾行简虽然贵为宰相,是百官之首,但对于吴璘来说是晚辈。他驰骋疆场的时候,这小子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 夏初岚原本坐在椅子上,思安在床边整理衣物。经历了晚上的惊心动魄,她们睡意全无,刚才正在闲谈。夏初岚看到顾行简和吴璘进来,连忙起身行礼。 思安只觉得与顾行简一同进来的男人高大威严,不敢直视,慌忙低下头。 吴璘只扫了一眼,就对顾行简说道:「顾相,这两个分明是女娃娃。你出巡边境,竟还有如此雅兴?你家中的夫人若是知道了,恐怕要拈酸吃醋了。」他听说顾行简刚成亲不久,妻子年纪很小,还是个闻名江南的大美人。当然眼前这个穿着男装的姑娘长得也着实不错。 顾行简将夏初岚拉到身边,对吴璘淡笑道:「不瞒将军,这位便是内子。因新婚不久,不忍将她舍下,故一并带来。她家曾经在英国公北征的时候捐了十万,乃是众商之首。」 吴璘恍悟道:「哦,就是那个绍兴首富夏家?」 「正是。」顾行简又对夏初岚说道,「这是三代镇守陇蜀,让金兵闻风丧胆吴璘吴将军。」 夏初岚恭敬地说道:「久闻吴将军英名。家父在世的时候,常常跟我们谈起您和您的兄长当年所打的富平之战,和尚原之战,都十分精彩。今日得见真人,三生有幸。」 吴璘双目放光,坐下来道:「你小小年纪,居然知道富平之战,和尚原之战?那都是绍兴初年的事情,距今已经二十年了。我兄长也已经故去多年,不足称道了。」 夏初岚说道:「吴家的功绩是载入史册,千载留芳的,怎么会不足称道呢?在我的故乡,还有很多说书人在传扬吴家的故事,说你们丝毫不输给当年的杨家将,乃是大宋的国柱。若没有你们三代据险关而守,金兵早就南下了。这些百姓都记着呢。」 「大宋国柱……」吴璘重复着,忽然朗声笑起来,大概很少被一个小姑娘如此恭维,不由卸下了刚进来时威严的模样。 「您和相爷想必有事要谈,我去弄些茶水来。」夏初岚说完,就带着思安退出去了。 她关上门之前,跟顾行简交换了眼神,吐了吐舌头。顾行简忍不住笑了笑。这丫头跟他在一起的时候,甜言蜜语都不会说,可到了吴璘面前倒是嘴甜。 吴璘对顾行简说道:「顾相,你这个夫人,乃是个妙人啊。寻常的小姑娘看到老夫不是不敢直视,便是瑟瑟发抖,她却丝毫不惧,谈吐自如。」 顾行简转过头说道:「内子年纪小,言语中若有不妥之处,还望将军见谅。」 吴璘摆了摆手,叹道:「我在边关呆久了,许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声音。坦白说,若不是为了报国,我吴家三代怎会背井离乡,扎根在兴元府?但此刻听到这番话,忽然觉得自己或是兄长为国贡献一生,也算是值得了。不谈这些,接着说普安郡王的事。」 顾行简这才坐在吴璘的身边,问道:「将军是否能确定普安郡王就在成州?」 「那人去刺杀完颜亮之前,曾告诉殿下,若他不能回来,有一个名册希望殿下能够取回。那份名册上记录着潜伏在金国的仁人志士,还有联络他们的方法。殿下不惜涉险,应该就是为了取回名册。」吴璘摇了摇头说道,「原本此事隐蔽,老夫慢慢找殿下也就是了。可你方才说完颜亮也在成州,此事便有些复杂了。你既知他行踪,我们是否先去会一会他?」 「完颜亮是金国的大将,他就算潜入汉境,为了两国边境的和平,我们也不能将他扣押。而且此人心思缜密,只怕在您刚才大肆搜索客舍的时候就得到消息,立刻避走了。我虽然有派人在暗中监视,但已经打草惊蛇,想必会被他甩掉。」顾行简说道。 第三章 「唉,是我鲁莽了。」吴璘一拍膝头悔道。他当时听到手下的人禀报有个宋人女真语说得很好,便起了疑心,怀疑是金国的细作,便直接赶来抓人了,未曾思虑周全。 顾行简摇头道:「将军不知此事,不必过分自责。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找到殿下的下落,确保那份名册不会落入金国之手。好在我们不知殿下行踪,完颜亮也未必知晓。事不宜迟,还请将军现在跟我一道去成州府衙,同知州商议对策。」 吴璘深深地看着顾行简,顾行简问道:「可是我方才所说有不妥之处?」 吴璘低头整理手上的护腕,沉声说道:「老夫曾对你有很深的偏见,认为你跟金国是一伙的,也在背后骂你是卖国的鼠辈。老夫没有想到你……并不是原先认为的那样。」 顾行简一笑:「顾某不会因惧怕骂名而不去做自己所认为的正确之事。正如将军当年和尊兄在和尚原,不会因为金兵数倍于己而退缩一样。不过大凡世间之人,都会有自己的立场和想法,顾某从不会强求。」 吴璘伸手拍了拍顾行简的肩膀:「后生可畏!我们这就走吧。」 夏初岚和思安端了茶点回来,恰好看到顾行简和吴璘从屋里出来。吴璘先行一步,顾行简留下对夏初岚说道:「岚岚,我要去府衙一趟,今夜大概不会回来。你先睡,不用等我。」 夏初岚猜想是有急事,也不敢多说,只道:「您等等。」然后进屋从衣架上取了鹤氅出来,仔细为他披上,「夜里风寒露重,您多加小心。」 顾行简拢好鹤氅,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就转身下楼,同吴璘一道离去。 客舍外,马蹄声还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夜晚仿佛又恢复了刚开始时的宁静。 掌柜和伙计从厨房里出来,探头看了看外面,伙计说道:「刚刚进来的那个好像是吴将军吧?他那样的人物,怎么会跟我们客舍里的人认识呢?我原先还以为遭了土匪呢 。」 掌柜打了个哈欠说道:「胡说八道,成州城内怎么会有土匪?你当府衙是个摆设?住客的事情不是我们能过问的,以后更加小心伺候便是。天色不早了,赶紧关好门睡觉吧。」 伙计应是,连忙去关门熄烛火了。 …… 夏初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睡不着。她料想吴璘出现在成州不是巧合,必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但顾行简不跟她说,她也不好主动去询问。天亮之后,外面的街道逐渐又热闹起来,有小贩招揽客人的声音,还有车马往来的声音。 夏初岚起身,觉得头有些昏沉沉的,不是太舒服。 最近都没有什么胃口,月事也推迟许久了。路上她都有按时吃药,可症状不见缓解,反而有加重的趋势。 她这身子,恐怕很难生养了。她悠悠地叹了口气,只觉得昨夜那种欲呕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好不容易才压制下去。 思安听到屋里的动静,端着铜盆走进来,对夏初岚说道:「刚刚去看过江流,他已经醒了,烧也退了些。崇明跟老爷去府衙了,六平在照顾他,店里在厨房干活的那个小伙计帮忙去药铺抓药了。」 「没事就好。你们也要注意些,这里跟南方的天气不同,有些干燥。平时记得多喝水。」夏初岚一边净面一边说道。 思安把铜盆端走,又帮夏初岚束发:「晓得的。我们皮糙肉厚的倒是不怕,就怕您身子受不住。老爷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一会儿我们去客舍外面的早点摊子随便吃一些东西吧?」 夏初岚点头应好,穿戴整齐之后就跟思安一起下楼了。 时辰尚早,但外面的早点摊子已经十分热闹,坐了不少的人。夏初岚和思安走到客舍对面的一家卖面的摊子坐下来,年轻的小伙计热情地上前问道:「二位客官想要吃点什么?本店最拿手的就是辣子面。」 「不要辣子面,给我们来两碗清汤面,再来些不辣的酱菜。」思安吩咐道。他们是南方人,口味偏淡偏甜。而利州路这一代口味却有些偏重,而且喜欢在各色食物里加辣子。他们刚来的那日,就被那浓重的辣味给呛到了。 伙计一听口音就知道他们不是本地的人,满口应好,转身忙碌去了。 思安将筷子从竹筒里拿出来,用碗里的清水仔细洗了洗。旁边一桌响起一个声音:「看那边两个人,出来吃个东西还这么讲究,当自己是富家的公子呢?」 思安转头看过去,只见是一个穿着桃色襦裙的女子在说话。她不过十六七岁,相貌姣好,眼神有些傲慢。她的身边坐着两个穿着粗布短衫的男子,身体都十分强壮。 若是在绍兴,思安肯定已经回嘴了。但这是在成州,人生地不熟的,她也不敢惹事,只狠狠瞪了那女子一眼,便转过头去了。 林子衿又盯着夏初岚看了两眼,越看越觉得奇怪。这小厮长得真是十分好看,皮肤雪白,嘴唇红润,耳垂如同两粒圆润的玉珠般。而且气质清冷出众,周围几桌的客人都在偷偷打量他。林子衿撇了撇嘴,心中不快。 伙计将他们要的辣子面端上来,一不小心贱了一点油出来,落在她的袖子上,林子衿立刻站起来叫道:「这是我新买的衣裳,你怎么弄脏了!」 伙计连忙赔不是:「小的不是成心的,请您恕罪。这就给您擦擦。」说着拿下肩上搭着的布,要给林子衿擦。 林子衿嫌脏躲开,怒道:「这油出了名的难洗,擦有什么用!你必须赔我一件新的,否则今日就别想做生意了。」 「小的只是帮工,没有钱啊……」伙计苦着脸道。 林子衿用眼神示意身旁的两个长工,他们立刻站起来,驱赶别桌的客人。有胆小的客人立刻放下铜钱走了,伙计不停地哀求,可他们就是不肯罢休。等到了夏初岚这一桌,夏初岚放下筷子,对林子衿说道:「不要为难旁人了。你的裙子多少钱?我赔给你。」 林子衿冷哼一声:「好大的口气,我这可是上等丝绸,我爹特意托人从江南给我买的,你赔得起吗?」 夏初岚扫了一眼,然后说道:「看姑娘这身绸缎的布料和花色应该是仿的蜀锦,并不是江南之物。江南的宋锦和苏锦色泽比这个都要柔和许多,织花也会更细密。而这些锦缎一匹也不过三五百文,你这件上等丝绸,需要多少钱?」 林子衿听了满脸通红,一时说不出话来。成州不是什么大地方,她就是个村里的丫头,仗着做村长的阿爹疼爱,在村里也无人敢得罪。这是第一次帮采石村送赋粮到州府衙门,就高兴地把新裙子穿上了。 她就是不能忍受新裙子被人弄脏了,想要吓唬一下那个伙计。可没想到夏初岚却将这布料的来头说得头头是道,反而衬得她很没见过世面似的。 林子衿银牙暗咬,心中憋屈,觉得很没有面子。 第四章 路上已经有不少百姓走过来围观,议论纷纷。六平听说客舍对面的早点摊子一下围了很多人,担心夏初岚和思安有事,连忙叫了两个伙计赶过来。他见对方只是一个小姑娘,又不好动手了。 夏初岚摇了摇头,没让六平近前。成州毕竟是小地方,她没想到区区一场纠纷,竟然惹来了这么多围观的人,只想把眼前的事尽快了结。这姑娘不过是被家里宠坏了,真要她做什么穷凶极恶之事,恐怕也做不出来。何况把这样的布料当宝贝的人家,应当也不是什么权贵出身。 两个长工都劝林子衿算了,裙子再买就是。看那小厮虽然穿着寻常,但身上有种华贵之气,恐怕出身不简单。他们只是普通的村民,哪里真的敢招惹什么大人物。 偏偏林子衿不肯听:「我的裙子弄脏了,不能就这么算了!这是阿爹送我的!」 夏初岚也不跟她多说,向思安示意了一个手势。思安扁了扁嘴,并不情愿把钱拿出来。 「给她。」夏初岚轻声道,「我们要赶紧走了。」 思安只好把钱袋拿出来放在桌子上:「喏,这是我……夏小弟赔给你的!不要再为难那个伙计了。」 围观的众人哗然,那个钱袋鼓鼓的,少说也有几百文,够买一匹上等的好布了。一时有人说林子衿就是来讹诈的。 夏初岚带着思安欲离开,林子衿却拦在她们面前,红着脸道:「你,你别走!」 夏初岚问道:「姑娘还有事?」若这个姑娘胡搅蛮缠,她也不会客气了。 林子衿走到桌子旁拿起钱袋,数了铜钱出来,放进自己的钱袋里,将剩下的如数奉还:「多余的钱你拿回去,我不要!我又不是乞丐。」 夏初岚淡淡笑了笑,示意思安将钱袋收回来,就走出人群离去了。 等夏初岚走了之后,林子衿还站在原地,握着手里的钱袋出神。刚刚那小厮的钱袋是丝绸的,绣花很精致,分明还有股女子的脂粉气,莫非那两个人是女扮男装?她正好奇地想着,身边的长工催促道:「子衿姑娘,我们还要去府衙交赋粮,可别耽搁了。晚了是要定罪的。」 林子衿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带着他们去推路边的板车,直接往府衙去了。 …… 成州府衙十分简陋,公堂之上,两边的圆柱已经掉落了红漆,露出里面被腐蚀的木头。墙上挂着描绘成州各县的舆图,一夜过去,顾行简还在跟吴璘商讨,但仍是没有结果。 成州的知州谢方吟刚过不惑,个子瘦小。他是南方人,二十几岁就中了进士,因在朝中没有任何背景,混迹官场十几年,还是在各个偏远的州府打转,连都城附近的绍兴府都进不去。而跟他同乡的宋云宽好不容易在绍兴任知府,眼看就要调到都城的市舶司了,后来据说被顾相夫人的三叔顶了职位,只能改任明州知州。 反观出身于蜀中名门的凤子鸣,因为攀上了崇义公府的清源县主,年纪轻轻便已经是绍兴府的知府。 人生的际遇总是如此不公。 谢方吟垂头打了个哈欠,偷偷看了顾行简一眼。 顾行简比他还年轻几岁,在官场的时间却比他还长。而且这个年纪就已经是宰相了,确实让人眼红。谢方吟看顾行简身量高挑,身形偏瘦,鹤氅穿在身上都有些撑不起来的感觉,但那气场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连站在吴璘吴老将军身边都没有落在下风。此人明明也是平民出身,如何就能鱼跃龙门呢? 顾行简看着舆图问道:「谢大人,还有更详细的州县舆图么?」半晌,都没听到身后的人回应。他转过身,看见谢方吟靠在圆柱上,点头如啄米,仿佛已经睡过去了。 吴璘皱眉,走过去一拍谢方吟的肩膀,喝道:「你这厮!老夫年长于你,彻夜未眠还不嫌困倦。你倒好,打起瞌睡来了!」 谢方吟一下惊醒,吓得跪到地上,瑟瑟发抖。吴璘纵横沙场多年,手中的刀不知道砍落过多少人头,而且六亲不认。听闻几年前他有个表侄,因为贪图一女子的年轻貌美,将家中的糟糠之妻抛弃,后来那妻子穷困潦倒,找到吴璘哭诉。吴璘竟二话不说,将那人重打二十军杖,差点打死。 在利州路的地界上,吴璘说话比皇帝都管用。 顾行简反而宽容地说道:「连续一夜未眠,也的确辛苦。谢大人若是困了,不妨先下去休息吧。」 谢方吟微微抬头看向顾行简,似乎在确定他所言是否为真,不敢有所行动。 「下去!」吴璘不耐地挥了下手,谢方吟这才起身行礼,然后恭敬地倒退出去了。 等谢方吟走了之后,吴璘才问道:「你可是想到了什么,不欲他在场?昨夜我们来这府衙之后,你只要了这舆图,也未与那厮细说我们要作何。你有顾虑?」他带兵打战多年,战场上的情况瞬息万变,练就了他敏锐的直觉。 顾行简微微笑道:「将军英明。我并不了解成州的情况,对这位知州的底细也不是很清楚,所以无法放心地将所有事情都说给他听。我们的计划,还是暂且瞒着他吧。」 吴璘点了点头,昨夜进来之后,顾行简就命令清场,不许闲杂人等在场,虽然留了谢方吟但也只是问一些州县的情况,没有把普安郡王的事透露出去。 大凡身居高位者,都无法轻信于人。 吴璘沉声道:「你这么想也没错。就像我至今也弄不明白,到底兴元府和我身边哪个才是金人的细作。完颜亮入境居然一点都没有惊动我们,恐怕边境上也有他的人。你看这舆图,可看出什么名堂来了?」 顾行简摇头道:「成州并不大,辖下共五个县。但每个县的村镇加起来,足有上百之多,而且多数地形复杂。就算将我们的人都派出去,仔细搜索也颇耗费时日。而在这段时间内,我们无法保证殿下和名册的安全。」 吴璘眉头紧锁,沉默不语。他原本对赵琅来兴元府之事并不看好。一位养尊处优的郡王,不识五谷杂粮,能做出什么大事?多半呆不了几月就会自己回去了。可赵琅不仅悄无声息地来了,自己还在兴元府辖下的州县呆了一个月。后来吴璘见到赵琅的时候,赵琅穿着普通百姓的粗布麻衣,颠覆了他的印象。 赵琅请求吴璘帮忙,吴璘还记得那个年轻人说话时坚定诚恳的目光,着实打动了他。可定得好好的计划,却被提前泄露出去,被金国知晓,并采取了应对的措施,所以导致铜钱的事情毫无进展。他欲上表陈情,但被赵琅阻止了。 赵琅说,的确是他未办好此案,结果摆在那里,让吴璘不用替他解释。 后来,一个年轻人找到赵琅,说自己是民间抗金组织的人,自告奋勇去金国刺探消息,还说他若不能回来,便让赵琅找到那本至关重要的名册,万不能落入金人手中。 赵琅知道兴元府并不安全,大概也不想连累吴璘,便独自离开去寻找名册了。 第五章 说起来是孤勇,意气用事,但却没来由地让人佩服他的心气。一个堂堂的郡王,还是皇位继承人之一,竟然肯舍弃个人的安危,去全大忠大义之事,吴璘便不能不救他。 「可我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吧!难道就因为怕泄露殿下行踪,而放任不管?」 顾行简刚才已经想好了对策,说道:「将军莫急。日前,完颜亮的妾室坠马受伤,尚未痊愈,寻医问药是无法避免的。成州的大夫里能看此伤的人不多,而且我看过那药方,里面的几味药材也不是普通的药铺所有的。我们只需派人在那几家药铺和那家医馆盯着,总会找到蛛丝马迹。但此事不能交给成州府衙,需将军派军中善追踪的可信之人。」 吴璘虽不明白顾行简是如何知道这些的,但也没有多问。毕竟顾行简知道完颜亮在成州后,已经马上告诉了他。虽接触不多,但此人身上有一种沉稳并且让人信服的决断力,不愧是宰相。 吴璘仔细想了想说道:「我去安排。」 「此事也不用操之过急。毕竟完颜亮潜入成州的目的,只是我们的猜测。将军先回去好好补一觉吧,养足精神再说。」顾行简劝道。他见吴璘暗暗揉过好几次眼睛,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身子熬不住。 如今边关尚且太平,吴璘也有意培养手下的孙辈子侄,若不是为普安郡王,他真是很少亲自上阵了。昨夜不眠不休地盯着那些山川湖泊,真的有些累了,便答应顾行简回去休息。 顾行简从府衙里出来,崇明连忙迎上来。顾行简道:「先回客舍再说。」 两辆板车停在府衙门口,衙役正从车上卸下粮袋,还有几个村民在帮忙。顾行简看了一眼,崇明解释道:「他们是来这里交赋粮的村民,刚刚到的。」 赋粮每年春秋交两次,多是用来养兵的。因为从南方运送大批粮食过来费钱费力又费时,朝廷就让当地的百姓用上缴粮食来减免税赋。 顾行简也没有多理,正待上马车,忽然听到旁边的两个人议论:「你们说赵良那人奇怪不奇怪?赋粮来回运送一趟,抵他半月的工钱,他不干,只知道闷在地里干活。那个人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 另一个说:「他是村长从兴元府特意招来的,当初就没问多少工钱,村长看他高高大大的,又不怎么说话,就带回来干活了。他本来就很奇怪,平时对什么事都不关心,却老是向村里人打听那个行脚医去哪里了。」 「行脚医又丑又跛,性格还很古怪,打听他做什么……而且我都好久没在村里看见他了。」 顾行简收回要上车的脚,走到那两人身边,有礼貌地问道:「请问,你们说的那个人,到你们那里多久了?」 那两人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打量顾行简,目光中透着戒备。村子里的人虽然淳朴,但也十分排外,不容易结交。其中一个狐疑地问道:「你打听他做什么?」 顾行简淡笑道,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他可能是我认识的一个朋友,所以问问。」 那两人却不打算说,互相拉扯了一下袖子就要走开。崇明上前拦着他们,不予放行。这时候旁边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来:「你们要干什么!」 林子衿向衙役交好了差,点人的时候发现少了两个,看到他们被人拦着,就过来了。她走到顾行简身边的时候,不由愣住了。这个人的相貌并非十分出众,但身上有种卓尔不凡的气质,与她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她说话的声音不自觉地就放缓了很多:「这位先生,您为何要拦着我们村里的人?可是他们有何得罪之处?」 顾行简朝崇明递了个眼神,崇明便放那两个人离开。顾行简转而对林子衿说道:「刚才听那两位谈论,话中所描述之人似乎是我的旧识,许久未见,故而想问一问。」 林子衿听他声音如沐春风,不由地耳根有些发热。 她平日所见都是些长工还有农夫,粗莽无比,她其实打心眼里看不起他们。她喜欢有学问的人,但在他们村里最有学问的就算她阿爹了。她觉得顾行言谈举止都透露出一种书卷气,越看越觉得顺眼,不由也没那么防备,就问道:「您打听的是谁?」 顾行简回忆了一下刚才那两人的谈话,说道:「赵良。姑娘可认识?」他心中怀疑更深,因为琅字去王为良,这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 「他是我阿爹从兴元府雇来的长工,来村里有一个月了。只是平日不怎么爱说话,性格孤僻。若真是先生的朋友,我可以带话给他。」 顾行简却问道:「你们村子叫什么名字,到这里需几日的路程?」 林子衿仰头回忆了一下,说道:「大概需两日。我们村叫采石村,是合县辖下的。先生要去?」她问最后一句的时候,不知为何心中竟然有些期待。 顾行简在成州还有要事,无法走开,便对林子衿说道:「多谢姑娘,不劳你带口信,等我有空亲自去看他吧。」说完便转身走了。 林子衿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不甘,鼓足勇气追过去,说道:「敢问先生住在何处,如何称呼?若我回去证实阿良是您的朋友,也好派人捎个信给您。」 崇明皱了皱眉,直觉这姑娘八成是看上相爷了。乡野女子没有都城大家闺秀那么矜持,倒是十分直接。顾行简回头看她,淡淡说道:「我住在临安,此番带妻来成州办事,估计呆不了多长时间。姑娘的好意心领了,告辞。」 林子衿听说他有妻,当场愣在原地。但转念一想,看他的气度风华,家中必定不简单。男人三妻四妾的很正常,有妻又如何?正待再问,顾行简已经毫不犹豫地坐进马车里,吩咐马车离开,把她一个人晾在那儿。 林子衿平日心高气傲,很少对男人主动。没想到第一次主动就被无情地拒绝了。 她狠狠跺了两下脚,只觉得这成州跟她八字犯冲。长工走到她身边,问道:「子衿姑娘,事情已经办妥了,我们是不是回去啊?趁着现在天色还早,我们还能赶点路。」 「知道了!」林子衿不甘心地应了一声,又看了眼马车离去的方向,带着村民和长工走了。 回去的路上,崇明忍不住问马车里的人:「您为何对一个小村子的长工感兴趣?」 顾行简回道:「回去以后,我马上画一幅普安郡王的画像,你叫两个暗卫去采石村,确定这个赵良是不是他。」 崇明惊讶,没想到普安郡王居然去小村子当长工了?怎么听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个普安郡王做事真是不按常理,难怪相爷居然好脾气地跟一个小丫头周旋了那么长时间,原来是发现了重要的线索。他忍不住说道:「刚刚那个姑娘,好像是对您有意思。想不到这里的民风这么开放。」 顾行简沉默了片刻才冷冷说道:「回去之后不要在夫人面前多嘴。」 崇明忍不住笑了下,心想相爷还真是惧内啊。 第六章 春日的天气说变就变,刚刚还是晴空万里,忽然之间就有大片的乌云压过来,远处雷声轰鸣,空气里都是泥土的味道。路边的小贩慌忙收拾摊子,行人也加快了脚步。 夏初岚只觉得心中烦闷,让思安将窗子都打开,手里拿着书却无法静下心来看。 思安去煮茶,还端来了夏初岚平时爱吃的果脯,但夏初岚却推开,觉得没什么胃口。早上面摊的面有些太油腻了,她觉得胃里至今还没消化。思安说道:「您最近吃得真是太少了,脸色也不好。等老爷回来让他给您看看。」 「他有正事要忙,不要拿这些小事烦扰他,我只是有点水土不服而已,过几日就好了。」夏初岚手按在胸口说道。 外面哗啦啦地响起一阵水声,大雨若倾盆而下,天地间升起蒙蒙的水雾。思安连忙走过去关窗子,夏初岚看向窗外若有所思。也不知道顾行简从府衙回来没有,这么大雨,会不会淋到。不知为何,忽然间有些想他了,想窝在他温暖的怀抱里。 客舍里变得热闹多了,很多赶路的人都进来躲雨,楼下的大堂挤满了人,交谈的声音比外面雨声还要大。 思安整理东西的时候,抖落出来一个未绣完的香囊,拿过来问夏初岚。夏初岚倒是把它忘了,临行前赵嬷嬷特意放进她的行囊里,叮嘱她有空绣完,可这一路上哪有什么闲暇?而且她越看越觉得不好看,上面的鸳鸯针脚歪七扭八的,根本看不出来是什么,自己都觉得好笑。 算了,还是别送了。到时候免不得要被他笑话一顿。 夏初岚让思安把香囊藏起来。 这时,伙计出现在门外,说道:「客官,有人找顾先生,说是从都城来的。」说完让到一旁,一个穿着蓑衣斗笠的身影走上前,身上还在往下啪嗒啪嗒地滴水,弄湿了地面。 底下的人声喧杂,二楼倒是安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人低着头,看不见脸,但可以看出身形十分高大。 「你是……?」夏初岚问道。 那人缓缓抬起头来,思安惊叫了一声,然后捂住嘴,难以置信。 夏初岚更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陆彦远静静看着眼前的女子,身姿纤细,容光胜雪。纵然女扮男装,也遮掩不住她的绝世美貌。曾经她是属于他的,他们有过山盟海誓,约定去看遍这世上的大好风光。那时候她是个娇俏天真的少女,而他是血气方刚的男子,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他败给了无力抗争的出身,到如今两人再见面,竟有种沧海桑田的感觉。是父亲母亲不识明珠,导致他的遗珠之恨。但事已至此,他不甘心,又能改变什么? 他到这里以前本来存有很多疯狂的念头,可是看到她如今安逸恬淡的模样,忽然不忍心去打破这一切。她整个人都焕发着不同于以往的神采,与在绍兴的时候相比,身上的清冷锐利都淡去不少,眉梢眼角俱是柔和,可以看出顾行简当真爱护她。 她真的已经将他们的过往放下。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夏初岚声音紧绷地问道。男人们都不在,她跟思安怎么会是陆彦远的对手。但这里是客舍,底下还有那么多人,他也不会乱来吧?除非他疯了。 陆彦远走进屋子里,思安连忙拦道:「你要干什么?这里不是你能进来的地方!」她一直都不喜欢陆彦远,自然也不会对他用敬称。他要是敢对姑娘做什么,自己大不了跟他同归于尽。 陆彦远也没有再往前,只是说道:「我常年带兵打战,追踪你们并不难。你们放心,我是来找顾行简的,有重要的事同他商量,并无恶意。」 「他不在。」夏初岚不想看他。 「那我就在这里等他。」 陆彦远解了蓑衣斗笠,露出里面深色的长衫,也被雨水打湿了一片。他径自坐在屋中,似乎这样静静地跟她呆着,也是好的。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要等你去楼下等,不要在我们这里等!」思安要赶他走,夏初岚闻到他身上有一股发霉般的铁腥味,捂着嘴干呕起来。 「您怎么了?」思安也顾不上陆彦远,连忙走到夏初岚身边,用手顺着她的背。夏初岚却觉得难受极了,胸口好像压着一块大石,喘不上气,很快就有种眼前发黑的感觉。 陆彦远见她神色不对,立刻站起来,走过去开了窗子,然后对思安说道:「你快解了她的头发和领口。」 思安六神无主,只能照做。 夏初岚抓着思安的手,口里不停地喊着:「夫君……夫君……」 「您别吓我,这究竟是怎么了?我去喊六平,一定要叫个大夫来看看。」她欲起身离开,才想起陆彦远也在这里,她又不能把夏初岚一个人留下。 陆彦远听到夏初岚的称呼,顿时僵在原地,人在最脆弱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往往是她心里最重要的人。她叫顾行简夫君,两个人私下应当很亲密……他不忍看她这样,转身走出去,想去找大夫。走到楼梯口时,刚好看见顾行简和崇明走上来。 崇明本来想让顾行简在路边避雨,等雨势过去了再说。但顾行简心中不定,还是冒雨赶了回来。 顾行简抬头看到陆彦远时,眸中寒光一现,停在楼梯上。崇明也没想到陆彦远竟然出现在这里,手已经按住剑柄,随时准备动手。 陆彦远道:「我原本是来找你的。你快去看看她,她好像病了,很难受的样子。我正要去找大夫。」 顾行简听到夏初岚有事,也没工夫跟他多说,径自擦过他的身侧,大步往房间走去。 陆彦远也欲跟过去,却被崇明抬手拦着。 「您还是呆在这里吧。」崇明淡淡地说道。 …… 思安正焦急万分,听到脚步声,扭头往门口一看,见是顾行简进来,连忙说道:「老爷,您可算是回来了!姑娘不知怎么了……」 顾行简几步走过去,看到思安怀中的夏初岚面色发白,满头是汗,便将她抱了起来,放平在床上,吩咐思安去关门。 他解了她的上衣和裹胸布,立刻伸手搭脉。 思安关好门,回头看到顾行简的表情仿佛僵住了一样,连忙问道:「姑娘得了什么病,很严重吗?」 顾行简怕自己诊错,又仔细摸脉,没有说话。只是他表情凝重,弄得思安更紧张了。 夏初岚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檀香味,顿时觉得舒服多了。而且没有裹胸布勒着,连呼吸也顺畅了许多。她缓缓睁开眼睛,看到顾行简身上的衣裳还是湿的,连忙说道:「您快换身衣服,别着凉了。」 顾行简却看向她,语气很轻柔:「岚岚,你上次月事是一月?最近是不是浑身乏力,没有胃口,恶心想吐,还嗜睡?」 「是,我的月事向来不准……您怎么知道这些……」说到这里,她忽然意识到什么,用力地抓着顾行简的手腕,定定地看着他。 顾行简俯身亲吻她的额头,嘴角带着笑意:「岚岚,你怀孕了。」 第七章 思安惊得说不出话,随即跑到床边,高兴地说道:「恭喜老爷,恭喜姑娘!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夏初岚还没有反应过来,愣了半晌。她怀孕了?她有孩子了?这怎么可能……她有宫寒之症,原以为不会这么快,而且他们才成亲几个月啊!意外过后,她的心中又被初为人母的喜悦填满,抬手抱着顾行简,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种感觉太奇妙了,她从未经历过。 思安把房间留给他们两个人,悄悄地退出去。她要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六平,还要写信告诉赵嬷嬷和杜氏。 「先放开我,我身上凉,别过了水气给你。」顾行简摸了摸夏初岚的头,起身把外裳脱了,换了件干净的袍子才重新坐在床边,「还难受吗?」 「好多了。」夏初岚爬起来,依偎在他身旁,「您确定没有错吗?怎么会呢,我的身子明明不容易有孕的……所以我一直没往这方面想。」 「脉象还不是很强,应该才一个多月,但不会错。」顾行简温柔地摸着她的头发,轻声道,「你的身体底子本就不好,今后饮食休息得更加注意,我会交代思安,再从这附近找个有经验的婆子照顾你。从现在开始你必须换回女装,穿宽松的衣服,不能再用裹胸布了。」 夏初岚仰头看他,孩子气地问道:「你高兴吗?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顾行简心中柔软,低头亲了亲她的嘴唇:「怎么会不高兴?这是我三十几年的人生里,最高兴的一件事了。只要是你生的,男孩女孩我都喜欢。」 夏初岚忍不住笑,嘴角越来越上扬,拉着他的手按在小腹上:「顾行简,你要当爹了!」 顾行简愣了下,他的名字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了。大多数人不敢叫,毕竟这世上有资格直呼他姓名的人没几个了。他将她抱进怀里:「胆子越发大了,仗着我现在罚不了你,就恃宠生娇?」 夏初岚环抱着他的腰,只是笑。他口气里都是宠溺,半点没有责怪的意思。他的名字的确是不能随便叫的,被人听去恐怕是大不敬。但刚刚那一刻,她并不想把他当成夫君,当成相爷,而只是当做她喜欢的人。他们之间没有条条框框,没有差距,是平等相爱的两个人。 极致的喜悦过后,困意席卷上来,她打了个哈欠。 顾行简低头问道:「累了?那就睡一会儿。」 「那我睡着了你再走……」她扯着他的衣襟说道。他不在的时候她一直心神不宁的,现在他回来了,她立刻觉得踏实了。 「嗯。我不走,就在这儿陪你。」顾行简亲吻她的额头,把她放躺在床上,盖好被子,和衣躺在她的身旁。 夏初岚入睡很快,只是手还抓着顾行简的衣襟,贴在他的颈窝里。 呼吸细小温热,像是一团粘人的奶猫。顾行简忍不住微笑,低头亲了亲她柔嫩的脸颊,手轻轻地隔着被子拍她的背。 他不是那种大喜大悲的性格,其实他心中也是万分喜悦的,但面上还是一贯的平静。他原以为这辈子会孤孤单单地一个人走完,从没有想过娶妻,生子。但自从遇到这个小东西,人生好像变得完全不一样了。变得有期待,变得温暖,变得有烟火气。 现在这个小东西的肚子里,还怀着他的孩子——也许就一粒豆子那么大,然后慢慢变成婴儿呱呱坠地,生命是如此神奇。 他的手焐热了之后,才伸进被子里,情不自禁地摸着她尚且平坦的小腹。她好像在睡梦中有所察觉,咕哝一声,贴他贴得更紧。这是种极度依赖的本能,他心底一片柔软。 的确是太快了,快到他刚才诊出喜脉的时候,自己都不相信。 他其实有些不知所措,还没有准备好当父亲。但没关系,从前他也没有准备好做丈夫,人生总会有许多第一次。他还挺期待这个孩子的。 外面的大雨渐渐停了,屋子里越来越明亮。顾行简睁开眼睛,看了眼怀里的人,轻手轻脚地从床上下来,坐在桌子旁边,铺好纸张。他凭借记忆画下那人的相貌,然后卷起来,轻轻开门出去。 楼下的大堂已经不似刚才下雨时拥挤,只有三两桌食客,陆彦远和崇明便坐在其中一桌。 刚才思安兴高采烈地跑下来,拉着崇明直接说夏初岚有喜了,然后又风风火火地跑到后院去了。 陆彦远听到她怀孕时,心中骤然一凉。原来她刚刚那样是怀孕了?她跟顾行简才成亲多久,这么快就有身孕了?顾行简跟她……他一时思绪复杂,默默地喝了好几杯水,整张脸冰冷肃杀。 若她是他的女人,若她有他的孩子,他应当会欢喜到疯了吧。 崇明坐在他身边,原本想问问他为何出现在这里。但看到他的脸色,也知道他心情很不好,便没有说话。 顾行简下楼走到他们旁边,将画从袖中抽出来,交给崇明,然后对陆彦远说道:「这里人多,我们到外面谈吧。」 他们找了家离客舍不远的酒楼,因为刚下过雨,酒楼里也没什么生意。掌柜听他们一口气要了二楼的三个雅间,喜笑颜开,亲自领他们上楼挑选。这酒楼不大,二楼统共也没有几间屋子,顾行简随便挑了角落里连排的三间,径自走到当中的那个雅间里。 大凡官场的人谈要紧的事情,为了怕隔墙有耳,都会这么做。 坐下以后,顾行简随便点了些茶水,掌柜叫人摆好了银质餐具就退出去了。 陆彦远艰涩地问道:「她还好吗?」明明不应该他问这句话,但却忍不住关心。 顾行简看了他一眼,年轻英俊的脸,身上还有常年行军打仗形成的气势,的确是十分出众的人物。这样的人,不会缺女孩子喜欢。此刻陆彦远的眼神里透露出一股由衷的关心,顾行简提壶倒了水给他:「无事,睡着了。」 一时之间两人都无话,无论是他们的身份立场,都不该坐在一起。雅间里显得十分安静。 陆彦远心中虽晦涩难当,但没有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开口说道:「在我说明来意之前,我想问问你,你心里是如何看两位郡王的?你觉得恩平郡王一定会登位?」 顾行简端起白瓷的杯子,喝了一口:「天底下的事没有绝对。我如何看两位郡王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圣心。皇上会挑一位最适合继承大统的人。」 这是场面话,不过顾行简说话向来是滴水不漏,至今没有人能猜透他的心思。陆彦远此行有一半是赌运气,也没期望顾行简真的会帮忙。他跟顾行简政见不合,但也着实看不惯父辈在背后使些卑劣的手段,帮恩平郡王争夺皇位。 他本来应该找吴璘商议,至少英国公府与吴家一直都有不错的交情。可吴璘常年在边关,又是武将,论文官的手段,还是要问顾行简。 其实陆彦远与普安郡王也没什么过硬的交情,只不过他一直觉得父亲是大忠之臣,没想到跟着岳父行这些卑鄙之事。既然被他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就不能坐视不理。 第八章 「有人可能想让普安郡王回不了都城。」陆彦远斟酌地说了个开头。 顾行简拿着杯子的手一顿,有些意外。他知道如今都城里有很多大臣都倒向了恩平郡王那边,恩平郡王背后是皇后和吴家,吴家虽说已经大不如前了,但是还有不少族人在朝为官。何况吴皇后的妹妹是崇义公的夫人,加上崇义公府这层关系,恩平郡王的胜算好像很大。 对顾行简来说,恩平郡王虽然赢面大,但为人却过于急功近利,也没有为帝王者的心胸。反而到成州听吴璘说了赵琅的事以后,对这位普安郡王有了全新的认识。 赵琅也许并不聪明,以他的身份地位,完全可以用别的法子去做现在做的事。可他的决心,还有那份果敢,却不经意间打动了顾行简。 重诺守义之人,能差到哪里去?就算有些冲动鲁莽,但这远比狡诈狭隘来得安全多了。但仅仅是这样,还不足以让顾行简全然支持他。顾行简更在意的是那份他要寻找的名册,这关系到许多人的性命。 顾行简暗自思量,面上仍是不动声色,陆彦远继续说道:「我无意间听到的,但不知道他们要用什么办法。我小时候进宫陪两个郡王读书,但多年不见,对普安郡王也没什么印象了。我只是不想他们用卑劣的手段除掉他,这不是为人臣子该做的事。」 「世子读过兵书,应该知道兵不厌诈。各为其主,其实也算不上卑劣。若顾某想要拥护一人,也会这样做。这是最简单,又行之有效的方法。倒是世子与家中作对,可想过后果?」顾行简放下杯子,淡淡地说道。 陆彦远没防备顾行简一下就猜出来,表情错愕了片刻,转头看向窗外,淡然地说道:「我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什么样的结果承受不了?如今也不过是尽臣子的本分罢了……大不了被赶出家门,我也不在乎了。事情我已经告诉你,至于你想怎么做,我左右不了。」 他起身站起来,要走出去,顾行简又叫住他:「世子可知道普安郡如今人在何处?」 「怎么,他不在兴元府吗?」陆彦远皱眉问道。 顾行简摇了摇头:「他已经失踪多日,无人知道他的行踪。所以就算你想保他,也要先知道他的下落。」 陆彦远愣在原地,一时也没有主意。利州路他并不熟,原本以为只要到兴元府便能找到赵琅。可赵琅不在兴元府,他接下来要怎么做?这时顾行简又说道:「我得到一些线索,普安郡王可能在成州辖下和县的采石村出现过。世子若无别的要事,不妨过去寻一寻。」 陆彦远又看了顾行简一眼,实在捉摸不透他的想法。他刚才把自己撇得很干净,似乎不想卷入到两位郡王的事情当中去,却又隐隐给他指点,让他去帮普安郡王。顾行简这人心思藏得实在太深了,不愧是混迹在官场二十年,从布衣平民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的。 临走时,陆彦远想让顾行简好好照顾夏初岚,又觉得自己说这话很多余。顾行简对夏初岚如何,他心里已经很清楚了,何况如今他们都有孩子了……他没说什么,径自离去了。 等他走了,崇明才从外面进来说道:「我将画像交给两个暗卫了,他们已经启程去采石村。您为何要将普安郡王的下落告诉英国公世子?他若是打着保护殿下的名号,欲加害于他,那……」 顾行简淡淡笑了下:「你大概不太了解陆彦远这个人。他为人十分正直,行事光明磊落,不会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若是别人来找我,我自然不会信。但我却可以把寻找殿下的事交给他去办,好全力对付完颜亮。」 崇明腹诽道,相爷心可真大,没见过这么夸自己情敌的。 …… 傍晚时分,城中西北的一个巷子里,有穿着风帽的影子上前敲了敲一扇不起眼的木门。 门后响起问询的声音,那人回答之后,才被允许入内。 他被带到一处堂屋里,不久便有个梳着辫子,戴着毡帽,穿着棉袍,体型十分强健的男子走过来。此人正是金国的海陵王完颜亮。 那人行礼道:「谢大人要小的来向您报信,顾行简到了成州。昨日连夜跟吴璘将军到了府衙要了各县的舆图,但也不知他们究竟在商议什么。早上还特意把谢大人支开了。」 完颜亮坐下来,双手扶着乌木椅子的扶手,朗声说道:「顾行简居然来了?这下可真是热闹了。你回去告诉谢方吟,他不是顾行简的对手,让他这段日子尽量夹着尾巴做人,别使那些小心思。等本王在成州的事了,会尽快离开的。」 那人应是,又道:「谢大人还要小的问问,王爷什么时候才能让他调回南方?」 完颜亮双目一瞪:「急什么!本王让他去金国做大官,他不愿意,非要留在大宋做汉臣。难道本王的手还能伸得那么长?总要时间打点,你先回去吧!」 那人不敢再多言,灰溜溜地退下去了。 完颜亮独自坐了一会儿,神情凝重。对他来说,吴璘已经是个大麻烦,再加上老对手顾行简,恐怕在成州很难掩藏行踪。他对顾行简的印象还停留在几年前带着几十人的使臣团来金国议和的那个清瘦的男人。宋人就是文弱,但顾行简身上有一种宋人的气节,便是这种气节,致使他们金国久攻大宋不下。 随从进来禀报道:「王爷,城内都搜查过了,还是没有完颜宗弼的下落。那厮十分狡猾,只出现了一下就不见了。这是大宋境内,您身份特殊,实在不能久留。」 完颜亮气道:「那厮抢走了本王辛辛苦苦囤积了半年的铜钱,本王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非得抓他回去千刀万剐不可!……什么人!」他朝门外大喝一声,已经拔出随从腰上的弯刀,快步走出去。 赵韶站在门边,手中端着托盘,连忙低下头:「妾是无意的……只是来给您送些茶点……」 完颜亮看到是她,把弯刀丢还给随从,耐着性子说道:「以后这里你少来。」 「是,妾知道了。」赵韶轻声应道。 夏初岚饱饱地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屋里已经掌灯了。顾行简靠在床头,手里拿着一本书看,另一只手放在她的头顶轻轻抚摸着。 她一动,顾行简便低头看向她,柔声问道:「醒了?可是饿了?」 夏初岚爬起来,摇了摇头,意识还有些迷迷糊糊的。她想起陆彦远的事情,想问问顾行简,又怕他不高兴。 「陆彦远他……」 顾行简拿起旁边的褙子披在她的身上,帮她系好带子,淡然地说道:「他是来找普安郡王的,已经离开了。」 听到陆彦远走了,夏初岚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她如今跟陆彦远还真是不知如何相处。两个人之间有过往的事情横亘着,一个似乎还未放下,另一个早就脱胎换骨,见面也是徒增尴尬。 「我去看看厨房里有什么吃的,你就呆在床上,不要乱动。」顾行简下床说道。 第九章 夏初岚忍不住笑:「我是怀孕,又不是腿脚受伤了,哪有那么娇贵?你不要太紧张了。」 「头胎需要格外注意些。听我的便是。」顾行简俯身摸了下她的头,便出去了。 思安正在厨房里炖安胎药,看到顾行简亲自进来了,吓了一跳。她连忙放下蒲扇,看了看周围的伙计,低声道:「老爷,您有什么事吩咐小的去做就行了,这里不是您来的地方。」 「厨房里可有吃的?」顾行简问道。 「有,晚饭还热着呢,等夏……小弟醒了,准备端给他吃。」思安小声地说道。晚饭她还特意要厨房里的伙计弄了清淡的四菜一汤,全都热在锅里。夏初岚是头胎,顾行简吩咐他们几个要特别小心照顾,思安都记在心里。 顾行简点了点头:「她已经醒了,你把饭菜给我。」 思安本来不敢让顾行简亲自动手,想要自己把饭菜端上楼。但顾行简让她留下看着药炉,她也不敢违逆,只能看着顾行简将饭菜端走了。堂堂宰相竟然屈尊做这样的事……她心中感慨,姑娘还真是嫁了个疼爱她的男人。毕竟身居高位,还能为妻子放下身段,不是哪个男人都能做到的。 楼上的房间里,夏初岚还是下了床。对她来说,一直躺在床上简直就是折磨。何况才一个月多一点,除了有些不舒服,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她的手又不自觉地摸了摸肚子,嘴角忍不住上扬。现在应该还很小吧?听说头三个月要特别注意,很容易小产。 这是她跟顾行简的孩子,她只要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心里被填得满满的。 崇明带着陈江流来看她,陈江流烧已经退了,脸上还有些潮红,需要崇明扶着,不是很有力气的样子。 他们关上门,说话就方便多了。 陈江流行礼说道:「听说夫人怀孕了,特意过来恭喜您。我已经好多了,多亏崇明哥哥和六平哥哥照顾,让夫人挂心了。」 夏初岚稍微一想就知道是思安那个大嘴巴说的,便笑道:「你有心了,病还没好就过来。六平比你年长,照顾你是应当的。对了,我看你好像识字,还懂得算账,以前读过书?」 陈江流的神色有些不自然,然后才说道:「学过一点。我们这样的人,都得有些技艺傍身。」 夏初岚想起顾行简的忧虑,便想着等到回都城以后,跟崇明商量一下,让陈江流去找份可以谋生的事情做。顾居敬和夏家都可以提供很多机会给他。这样既可以将陈江流从相府送出去,崇明也不会觉得接受不了。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提出来的时候,一切得等这边的事了结了再说。 陈江流看夏初岚没有说话,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是他们发现了什么吗?可他行事一直非常小心,与都城联络的方法也很隐秘。不过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往都城传递消息了。 昨日他生病,六平陪护了一夜。今日傍晚思安还悉心地熬了甜粥给他喝。他在心里已经慢慢地把这些人当成自己的朋友或是亲人,他不忍心再做那些背叛他们的事。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回到都城之后恩平郡王会如何惩罚他。但是他暂且顾不了这些,他也想尽自己微薄的力量为他们做一些事情。 顾行简端着饭菜进来,看到崇明和陈江流在,也没说什么。崇明见顾行简竟然亲自端着托盘,惊了一下,连忙要去帮忙。顾行简道:「无妨。」然后将手中的托盘放在圆桌上,招呼夏初岚过来吃饭。 夏初岚走到他身边,轻轻拉着他的袖子:「您怎么亲自做这些?下次让六平或者思安做就可以了。」 顾行简笑了一下:「为你做这些小事,不算什么。」 夏初岚脸微红,崇明看到此景,便带着陈江流告退了。 等出了房门,陈江流对崇明耳语道:「原来相爷是这样的?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很严厉的人,好像对谁都很冷淡。」 崇明摸了摸他的头:「的确是严厉,小时候我不认真,被他罚过好几次。但后来也渐渐知道,他都是为了我好。但他对夫人是真的宠,大概男孩跟女孩不太一样吧。」 陈江流点了点头,又问崇明:「那哥哥喜欢相爷吗?」 崇明掀开大堂的棉帘子,让他先过去:「相爷是我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人,如师如父,现在你也是。」 陈江流从未见到崇明这么认真的表情,暗自愧疚,但也坚定了决心。 …… 夏初岚还是没有什么胃口,看到可口的饭菜,只吃了两口,便放下筷子了。顾行简坐在她身边,耐心地说道:「你现在是两个人了,多少要再吃些。你不饿,也要顾着孩子。或者你告诉我,你想吃什么,明日我让他们给你做。」 夏初岚只能又勉强吃了两口,对顾行简说道:「我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普通的饭菜就好了。今日实在吃不下,明日我再多吃些。我们是不是要在成州多呆一些日子?」 「嗯。我已经在查完颜亮的下落,有些事得当面问问他。」顾行简说到这里的时候,眼中闪过寒光,不同于他平素的温和。 身为金国守边的大将,不告知大宋,私自潜入汉境,等同于破坏了和谈时所订立的条约。金国这是根本没有把大宋放在眼里。 夏初岚不由地握住他的手:「听说那个海陵王为人凶悍狡诈,杀人不眨眼,你千万要小心。」 顾行简将她抱到腿上,轻声道:「不用担心,吴将军会助我一臂之力。明日我们便搬到成州的驿站去,那里有士兵守卫,我出门在外也会比较放心。思安没有经验,我在城里找个有经验的婆子照顾你饮食起居,你可有什么要求?晚点我就去见牙人。」 夏初岚理着他的衣襟道:「我没有要求,你做主就是了。」其实选婆子这样的事情哪里用得着他亲自出马,实在有点大材小用。但他现在事事都要亲力亲为,还处处管着她,想必她若提出让六平和思安代劳,他也是不会同意的。 她身上有一股好闻的花香味,没有梳的头发柔顺地披在身后,整个人看起来很柔和。顾行简抬起她的下巴,低头亲吻她的嘴唇。夏初岚搂着他的脖子,吞咽他伸进来的舌头,勾缠出羞涩的声响。 这时,门外响起敲门声,六平在外面说:「老爷,牙人到了。」 夏初岚连忙推开顾行简,脸颊绯红,擦了擦嘴角的银丝道:「你快去。」 顾行简有些不悦被打断,将她抱到床上,这才开门出去。他跟六平下楼,看到一个精明的中年妇人站在大堂上。她看到顾行简,双目发亮,连忙迎上前:「这位老爷,是您要找婆子?我这儿的婆子可是整个成州最好的!」 她身上不知道擦了什么脂粉,气味浓重,顾行简皱了皱眉。六平说道:「你就站在那儿,不要近前来。」 那妇人讪讪地应了一声,站在原地,但还是忍不住拿眼角打量顾行简。这位老爷看着真叫人舒服,虽然长相谈不上多出众,但满身的书卷气,温文尔雅。在他们这块儿,读书人还是很吃香的。 第十章 「我们夫人身怀六甲,出门在外,需要有经验的婆子照顾。要找个稳重,手脚利落,话不多的。最好是南方人。」六平说道。 「敢问夫人可是快要临盆了?还是照顾月子?」 顾行简道:「内子刚有身孕。我要你手下最好的,不能出半点差池。」 妇人被他气势所摄,怯怯地应了一声,心中直犯嘀咕。明明刚刚还是三月春风般温和的人,没想到这般凌厉。刚有身孕就要找人照顾,还是男主人亲自出面,想必这位夫人在家中一定很受宠。再看这男主人的气势,恐怕不好应付,要不是这赏钱给得多,她还真有点不敢接这桩生意。 她仔细想了想,手下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便说道:「我这里有位姓王的,倒是符合您的要求,只不过她同时还在另一家做厨娘。那家的夫人原本也是南方人,特备爱吃她做的菜。那位夫人好像也刚生产完半年,胃口一直不太好。」 「我出那家双倍的工钱,你去问问她的意思。」顾行简立刻说道。 妇人一听,连忙应下来:「晚点我就去她家一趟,明日再来给您回信。」 牙人出了客舍,就急冲冲地朝城东赶去。她到了一户破落的院子里,几个小孩正在玩耍,她朝里面喊道:「王二家的,你在不在里面?」 她话音刚落,就有个围着青布兜,面容朴实的妇人从里面走出来,拿手在青布兜上擦了擦:「你怎么来了?」 牙人执了她的手道:「我问问你,原先那户人家你还在做吗?」 王二家的叹了口气:「做是还在做,但他们忽然从原来的地方搬走了,又不让在他们家里住,来来回回的够呛。要不是他们给的工钱多,那位夫人也和善,我就不做了。」 「那刚好,我这里有桩生意,那户人家的夫人刚刚有身孕,点名要南方来的婆子照顾,我一下就想到你。他们愿意出两倍的工钱,要不你那家就别做了。」 王二家的愣了一下,没想到对方出手这么阔绰,犹豫道:「可我不能就这么走了,至少得跟夫人打声招呼。等我明日去她府上说清楚,你再去回复人家。」 牙人点头道:「那你可得早点告诉我,那边等着回复呢。」 「对方是什么来头?」王二家的还是想问问清楚,现在的东家就神神秘秘的,除了厨房哪里都不让她去。 「说是从临安过来做生意的,可那男主人看上去是个读书人,斯斯文文的,我看倒像个当大官的。而且跟吴将军似乎有些交情,所以托了关系到我这儿。」 当官的人家应该知书达理,王二家的放心不少。明日就去那户人家说说吧。 夏初岚沐浴完,从盒子里挑了玫瑰香膏出来,涂在手背上,听思安说婆子已经有眉目了,就问道:「这么快?」 思安一边把那些不能穿的裹胸布和男装收起来,一边说道:「老爷要南方的婆子,本来是不好找的。但那牙人手底下刚好有个合适的人选,据说饭菜做得特别可口。老爷就花了双倍的工钱要把她从别人那里挖过来,好像是非要她不可。」 夏初岚一边抹手一边笑:「他也不问问那个婆子的意思。也许她在原先的那家做的挺好的,何必强人所难……」 「老爷现在可不管这些,看他的样子就差去抢人呢。」思安夸张地说道。 夏初岚笑着摇了摇头,拿布仔细地擦着头发。她的头发干的时候如同丝绸,又细又软,但也很容易断,需要仔细。思安原本要帮她擦,但被她阻止了。 「趁老爷不在,让我自己来吧。他这也不让我做,那也不让我做,好像怀孕了四肢都不能动了一样。」夏初岚无奈地说道。 她话音刚落,顾行简就从外面进来了。 「在说什么?」他手里端着药碗,疑惑地问道。 「没什么。」夏初岚连忙摇了摇头,思安忍不住捂着嘴偷笑。顾行简将药碗放下,伸手探了探温度:「岚岚,先把这碗安胎药喝了。」 她今天那般反应,显然是怀孕了导致身体不适。顾行简也不是非常擅长妇人科,还得等回都城让潘时令好好看看。利州路这边的大夫他都信不过。 夏初岚穿着素白锦缎的中衣,包裹着玲珑的腰身,大概是刚沐浴完,皮肤也是水灵灵的。她走到桌子旁边,看碗里那浓稠的药汁,皱了皱眉头。 顾行简将药碗递给她,看着她把药喝下。 夏初岚喝完以后,满嘴的苦涩。这药可比潘医官开的药难喝多了。 「你下去吧。」顾行简对思安说道,思安连忙行礼退下了。 顾行简走到夏初岚身后,拿了布继续帮她擦发:「以后不擦干头发,不能睡觉,千万不能着凉。」 「知道了。」夏初岚伸手道,「你忙了一晚上了,我自己来。」 顾行简却不让,拉着她坐在床上,继续帮她擦:「我来,你别累着。」 夏初岚哭笑不得:「擦头发哪里会累到?照这样下去,几个月以后,我连抬手都不会了。」 「有我在,没关系。」 夏初岚抬眸看他,他的眉眼在橘色的灯影里显得十分柔和。她觉得自己运气真好,许多人因为冲动而走到一起,但往往都是不好的结局。她赌了一把,没想到却赌赢了。这个人,初见面的时候,只觉得清冷遥远,现在就离她这么近,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好像渐渐没有把他当成高高在上的宰相,而真的是夫君了。她忍不住亲了亲他光洁的下巴,然后是温热的嘴唇。他的气息很热,身上是檀香味。她以前喜欢花香,最近却很喜欢檀香了。 之前,他们几乎每晚都要亲热,她却很少有主动的时候。顾行简本来想克制着,她怀孕了尽量不碰她,可她柔软馨香的身体贴在他身前,他抓着布的手不由地收紧。他少有不能掌控理智的时候,除非是碰到她。 「岚岚,不……」他含糊地叫了一声,伸手要把她拉下来,可她已经就势将他扑在床上了。 吻一个一个落在他的脸上,如细密雨点。他扣住她的腰,小心地护着她,让她趴在他的身上,任她所为。她像只滑腻的泥鳅一样扭动,到后面他实在克制不住,就侧身搂着她,也不敢再将她压在身下,顺手扯开她的中衣,亲她漂亮的锁骨和起伏的胸线。 夏初岚喘息渐重,意识游离,只能感受他的吻逐渐往下,然后双腿被分开,猛然贴上个温热的东西。 她浑身一震,低头看到他埋在她的双腿之间,亲吻她早已泛滥成灾的地方。 她只觉得羞耻,要把他拉起来,无力地叫道:「夫君……啊……」 他的舌头伸进花道里,她的身体战栗着蜷成一团,手紧紧抓着身下的床褥,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欢愉,不停地呻吟。 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快地攀到了巅峰,浑身瘫软,只觉得下身粘腻得不成样子。她贴过去,不停地蹭着他。顾行简却按住她,声音沙哑:「岚岚,不行,会伤到孩子……」 她不满地「呜」了一声,又搂着他的脖子吻他,还主动将两团雪嫩的蜜桃送到他嘴边,要他亲咬。 第十一章 顾行简顺着她,埋头在她胸前。她毫无遮蔽的身体,如同一朵刚出水的芙蓉,泛着迷人的色泽,触手又如玉璧无暇。 她也没什么技巧,只是捧着他的头,让他肆意亲吻自己的身体,好像这样才能稍微缓解那巨大的空虚。她像是陷入无边夜色的海浪里,而这个人是头顶唯一的月光,十分渴望。 顾行简正要控制不住的时候,感觉到肩上一重,侧头看她,不怒反笑。这小东西将他撩拨得几乎失去理智,自己却呼呼大睡了。 他亲了亲她的脸颊,拉过被子将她裹好,径自下床去了。 等他提着热水回来时,身上有一层寒气,已经换了身衣裳。这个天气冲冷水,还是有些凉。但他平日勤于打拳,身子骨已经硬实了不少,倒不在乎这点寒气。何况不冲凉,这漫长的夜晚他也不知如何度过。 床上的罪魁祸首,正睡得香甜。 顾行简将热水倒在铜盆里,拧了干净的帕子,坐在床边。他将被子掀开,小心擦拭她两腿之间。那殷红的花珠小巧漂亮,被水光润泽得越发艳丽。他伸手抚摸,想起刚才吸吮时香甜的滋味,身上如同火烧。 「夫君……」夏初岚迷迷糊糊地喊着。 顾行简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将手收了回来。 这时,响起了一声轻微的敲门声。顾行简知道是崇明。 他将夏初岚身上的被子掖好,然后起身出去。 崇明跟他走到远一点的地方,才说:「吴将军刚才派人来送信,说完颜亮的人很狡猾。我们的人跟了一段路,就跟丢了。那个被带去看病的大夫说,后来只去过一次,还是被蒙着眼睛,所以也记不得路。」 顾行简看着楼下空荡荡的大堂,神色冷了几分,说道:「再想办法,一定要知道完颜亮的目的。陆彦远去和县了?」 「应该是去了,还问吴将军要了几个人。」 顾行简现在分身乏术,否则也想亲自去和县一趟。完颜亮此人虽然有些自负,但他敢潜入汉境必定有大事。他觉得未必是因为赵琅。因为赵琅所追踪的那个名册,应该只告诉了吴璘,消息不可能传到金国去。而落在完颜亮手里的那个人,也肯定不会吐露。 那完颜亮到底是为了什么出现在成州? …… 天一早,王二家的就如往常一样收拾妥当,走到大街上,向街边一个铺子里的人递了话。然后便有一辆马车来接她,照例要蒙上双眼,沿途都不能说话。 等到了地方,有人带她去厨房,进了厨房以后,蒙眼的布才摘下来。 她眼睛适应不了光亮,过了一会儿才对领她来的人说:「我要见夫人。」 赵韶正在给完颜亮穿戴衣服,完颜亮听到厨娘要见她,隐隐有些不悦:「夫人是谁都能见的?本王让她在府里做事,已经是看夫人的面子,让她安分些!」 赵韶柔声道:「王爷,那厨娘的饭菜做得着实可口,想见妾不过是想提些赏钱,妾去见就是了。这种小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完颜亮嗯了一声。毕竟是大宋的郡主,虽然很小就被带到金国去了,但骨子里还是有那种贵气和明理,跟金国那些教化未开的野蛮女子到底是不一样。他亲了亲赵韶的脸颊,对她说道:「本王有事出门,你别跟她说太多废话。」 「妾晓得了。王爷自己担心些。」赵韶送完颜亮出门,见他走远了,表情才一点点冷下来。 昨夜,完颜亮的随从禀报,城里的药铺和医馆都有人盯梢,但都被他们的人甩掉了。完颜亮不是等闲的角色,此次入汉境带的都是手下的精英,恐怕顾行简他们没那么容易跟踪到。 她在金国时就听过顾行简的大名。几年前顾行简北上的时候,她已经在完颜亮的府中,无意中听到完颜亮跟完颜昌两兄弟提起这个汉臣,说他是大宋第一聪明人,博学多才,不输给当年的沈公。没想到短短几年时间,已经变成了大宋的宰相。 只是完颜亮实在太小心了,连她来这个宅子的时候都蒙着眼,不能准确地报出地点。他从骨子里还是不相信她的。 有两个侍女跟着她去见那个厨娘,这两个侍女也是监视她的。 赵韶在堂屋见到了被蒙眼的王二家的,让侍女将她的眼罩摘了下来。王二家的说道:「夫人,很感激你让我在你府上做事。但我恐怕不能再为您做菜了。」 「你要走?」赵韶问道。这妇人烧的菜有种熟悉的味道,虽然她也去过曾经的开封,但那儿已经是金人的领土,再不复记忆中的样子,她的家人都在南方。 「有个从临安来的官宦人家,夫人刚有身孕,据说害喜厉害,什么都吃不下,点名要我去照顾,出的工钱也高。」 赵韶身边的侍女喝道:「不是不让你跟人往来吗!」 王二家的怯弱道:「并非我主动去找的,是活自己找上门。何况我每回来都是蒙着眼,什么都不知道。」 赵韶听到对方是临安来的时候,心中本能地一紧。昨夜隐约听到完颜亮的手下说,顾行简似乎带了夫人同来,还托牙人找婆子照顾。莫非是巧合? 她的心思飞快地转动着,又不能说什么话让身旁的两个侍女起疑,便淡淡地笑道:「我虽然爱吃你做的菜,但也知道你往来此处着实辛苦。既然有更好的去处,我也就不留你了。只不过那夫人既然来自临安,我便觉得亲切,想到五代时吴越钱王有篇《吟天柱观游方》十分有趣,其中有两句:游方有志……」 「夫人。」身边侍女提醒了一句,似乎嫌赵韶说得太多了。 赵韶及时刹住了话头,对王二家的说道:「总之这篇《吟天柱观游方》写得十分有趣,不妨让她闲暇时去游览一番。」 王二家的不明白她是何意,但点头应下了。赵韶让侍女给了她一笔钱,就让人送她离府了。 王二家的依旧被蒙眼送出来,不知道赵韶跟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好在她记忆好,能把那些话记得差不离。 她回到自己的家中,简单收拾了一下,连忙去牙人口中的驿站。 驿站外面都是士兵在巡逻,守卫森严。她一个平头百姓,没有见过这种场面,有些战战兢兢的,不敢上前。 这时,牙人刚好从驿站内走出来,焦急地四处张望,好像正在找她,王二家的这才敢走上前去。 牙人问道:「你可去那家说清楚了?这活你要不要接?」 王二家的点了点头,牙人立刻高兴地执了她的手就往驿站内走,但马上被门口的士兵拦住了。 「什么人!」那士兵面无表情地问道。他奉了吴璘的命令来守卫驿站的安全,自然不敢出半点差错。 「这是那位老爷找的婆子,来照顾夫人的。还请行个方便。」牙人赔着笑脸说道。没有人告诉她顾行简的身份,她自然也不知道。只知对方是个来头不小的人,小心伺候着便是。 士兵看了眼前唯唯诺诺的妇人一眼,对牙人说道:「你搜搜她的身,看看有没有带兵器之类的。」 第十二章 牙人心想一个妇道人家怎么会带那种东西在身上,但又怕说出来多惹事端,还是做样子搜了搜王二家的身,然后对士兵说道:「现在总可以进去了吧?」 士兵这才让开了。 驿站里面修得如同四合院,因为有时候也会接待从临安来的大官,反而比成州的府衙要精致许多。牙人走到堂屋前,对王二家的叮嘱道:「你一会儿见了那位夫人可千万别失礼,她家的那个男人特别厉害,咱们得罪不起。」 王二家的连连点头,有些战战兢兢的,跟着牙人进了堂屋。 夏初岚正跟思安说话,看到牙人去而复返,身边还带着一个相貌朴实的妇人,猜测就是她口中所说的那个王姓的婆子。 王二家的看到夏初岚,惊为天人。这位夫人十分年轻,相貌也很出众,周身有股高贵稳重的气质,像是名门出身。她梳着高髻,头饰很简单,只几朵梅花簪子,却是足金的,镶嵌着红色的宝石。身上穿着茜色的缠枝莲褙子,腰身纤细,丝毫看不出有孕。 两人上前行礼,夏初岚笑道:「你就是王嬷嬷吧?听说你做菜很有一手,夫君非要把你请来。没有为难你吧?」 王二家的看她和气,放心不少:「夫人多虑了。我就是个下人,哪有什么为难不为难的?好在原本的东家也是个明理的,直接就放我来了。」 「那就好。」夏初岚觉得口干,拿了旁边案上小碟里的梅子放入口中。梅子生津,她现在没有胃口,吃些酸的也能开开胃。这梅子是顾行简一大早从城中最有名的一家老铺买回来的,据崇明说他亲自尝了十几种,最后挑了这个。 想到体贴的夫君,夏初岚嘴角就带了点甜甜的笑意,越发觉得这梅子好吃。 思安在旁边说道:「听说你原来那个东家也是南方人?是南方哪里的?」 王二家的记起赵韶说的话,连忙回道:「原东家的事情我不太清楚。倒是今早与她辞行的时候,她跟我说了两句话,要转达给夫人。好像是说什么五代吴越王有篇吟天柱观游方,想让夫人去看看,说是很有趣。」 夏初岚原本没在意她说话,只听到五代吴越王的时候,立刻察觉出不对劲,这分明是话中有话,寻常妇人怎么会特意提起这个?她对五代了解得并不多,五代的吴越王写的东西更是不清楚,但她直觉得这番话藏着玄机。 「那位夫人可还有说什么?」夏初岚追问道,「你可知道她的姓名?」 王二家的摇了摇头:「那户人家很神秘,每次我去都要蒙着眼睛,只能在厨房里走动。那位夫人特意说了两遍这个吟天柱游方,我应该没有记错。别的就没说什么了。」王二家的虽然没读过什么书,记忆力却很好。平日赵韶喜欢吃什么,都是一遍就记住了。 夏初岚心中更是奇怪,但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我会去找来看看的。今日你先回去吧,明日再来便可。」 王二家的应好,夏初岚让思安给了她跟牙人一人一笔钱,她们便退下去了。 思安看夏初岚神色不对,便问道:「姑娘,怎么了?是不是刚才那王婆子说的话有什么问题?」 夏初岚扶着她站起来,越想越觉得蹊跷,普通人家为什么要人蒙眼去呢?除非是不想让外人知道那个地点。而且那位夫人想必是故意对这个婆子说了这番话。可她到底要传达什么意思呢? 夏初岚问思安:「早上老爷出门的时候可有说何时能够回来?」以顾行简的聪明和博学,应该马上能猜出这里面的意思。 「只说是日落的时候,要我们备他的晚膳。」思安回道。 日落就是还有大半日,夏初岚觉得不能这么干等着什么都不做,想了想说道:「你去问问这儿哪能找到《资治通鉴》,我要后面的几卷。」 思安连忙去问了门口的士兵,士兵打听了之后,回禀说在州府衙门有一套完整的《资治通鉴》,夏初岚便让他们去取来。 谢方吟听说是顾相的夫人要借书,二话不说地就让人把书全都搬来了。资治通鉴总共有两百多卷,夏初岚的屋中一下堆满了书。她让思安去把六平和陈江流都叫来,一起把《后梁纪》六卷、《后唐纪》八卷、《后晋纪》六卷、《后汉纪》四卷、《后周纪》五卷等全部都找出来。 然后又在这里面详细查找关于五代吴越的记录。 …… 黄昏时分,顾行简从吴璘那儿回到驿站,心中还在为无法找到完颜亮的行踪而烦忧。完颜亮此人狡诈多智,他还是把他想得太简单了。若是成州这边的事久悬未决,他便要等陆彦远那边的消息了。 他一进屋就看到满地的书籍,六平和陈江流靠在一起,夏初岚趴在桌子上。他们找了一下午,都没有找到夏初岚要的东西,十分疲倦,所以才睡着了。 顾行简走过去,六平先醒了,推了推身边的陈江流,两个人一起站起来行礼。陈江流还很怕顾行简,面对他的时候,双手不由地在袖中收紧。 顾行简朝地上看了一眼,原来是《资治通鉴》,怪不得摆了满屋都是。他摆了摆手,先让他们下去了。 等他们出去以后,顾行简走到夏初岚身边,俯身要把她抱到床上去睡。 但他刚把她搂到怀里,她就醒过来了。 「夫君……」夏初岚抬手揉了揉酸疼的眼皮,「你可算是回来了,我脑袋都要想疼了。」 顾行简就势坐在她身旁,摸着她的头,柔声问道:「岚岚,你搬这么多书回来做什么?」 夏初岚抓着他的手臂说道:「今日那个牙人找的婆子从原来的东家那里捎来一句话,我听了之后觉得很不寻常。你可知道五代有个吴越王写过一篇叫《吟天柱观游方》的文章?那婆子说,那户人家的夫人特意说了两遍,应该是有什么用意。」 顾行简微微眯了眯眼睛。从前汴京学风很盛,文人之间很喜欢玩这种隐晦的文字游戏,卖弄自己的才学,一般都是选些比较偏门的人物或者文章,让对方猜其中的意思。而像五代史,资治通鉴这样的知识,除了应付科举的试子,也只有皇室宗亲会让专人教导。五代吴越……他似乎有些印象。 他仔细想了想,神情一凝,从地上的书堆里找出几卷书,凭着记忆翻阅起来。 很快,他就找到了答案,大力地合上书,气息都与刚才不同了。五代时期的吴越钱王钱镠曾经写过一篇《天柱观游记》,并不是什么《吟天柱观游方》,对方之所以故意说错,就是要强调这「吟」和「方」两个字。钱镠时期,中原混乱,朝代更替频繁。钱镠一直想自立为王,但表面上却屈服于中原政权。 这样的指代已经足够明显,说的是谢方吟,他应该是金国的人。而这位夫人,就是完颜亮的侍妾了。 他将这些推测都跟夏初岚说了。夏初岚听完一惊,喃喃道:「这夫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她想必是猜到了那位婆子要来为你做事,所以才想出用这个办法通风报信。若不是当年的汴京旧人,恐怕也就只当个笑谈听了。」 第十三章 顾行简沉默不语,握着书卷的手发紧。当年被掳去金国的女子有数千之多,这其中有机会受教育的,无非是那些嫔妃公主和郡主,也有数百人之众。但至今还活着的,恐怕寥寥无几。他也不确定对方的身份,但肯定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以身侍敌是何等的屈辱,又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智慧。 「岚岚,我出去一趟,大概很晚回来,不要等我。」顾行简摸着她的脸颊,带着几分歉意说道。本想她怀孕了,抽空多陪陪她,却总有很多身不由己。 夏初岚握着他的手道:「没关系,你去忙吧。我会照顾好自己。」 顾行简点了点头,转身大步出去了。夏初岚目送他离去的背影,暗暗地叹了口气。有时候觉得他不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因为他身上要承载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成州的府衙还在掌灯,谢方吟坐在书桌后面整理文书,想起派去完颜亮那里的人带回来的话,握笔的手越发用力。要他去金国做官是不可能的,他可是汉人,怎么可能去金国做下等人?他之所以跟完颜亮合作,不过是看中了完颜亮的手腕。 作为布衣平民,在朝中毫无背景,又没有顾行简那样的心机手段,不走些旁门左道,如何能够获得晋升的机会? 但完颜亮是个过河拆桥的小人,不能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他身上。 谢方吟正想着,衙役跑进来禀报道:「大人,吴将军来了。」 谢方吟连忙搁笔,人还没走到门口,就看到全副盔甲的吴璘走进来了。吴璘让堂上的人都退出去,径自找了张椅子坐下,看着谢方吟。 吴璘也不说话,谢方吟只觉得有种无形的压迫感。统兵千万,纵横沙场的老将,那种威势不容小觑。而且吴璘在利州路的权势,比谢方吟这个小小的成州知州要大上许多。 不久前,吴璘听顾行简说谢方吟私底下跟金人勾结,恨不得将这厮立刻抓起来,严刑逼供。但他上回大张旗鼓,已经惊动了完颜亮,这次不能再鲁莽行事。而且顾行简要他来拖住谢方吟,他也得稳住阵脚。 「我问你,今年的赋粮收得如何了?」 谢方吟没料到吴璘是为这件事而来,心里松了口气,随即说道:「将军放心,各地的赋粮已经陆续送来了,今年丰收,粮食充足,等下官清点完毕,会着人送到兴元府去的。」 吴璘斜睨着他,想到这狗东西人长得斯文老实,却给金国卖命,连声音都冷凝了几分:「你知道自己的本分就好。」 谢方吟总觉得今日的吴璘与往常不太一样,寒如冰铁。莫非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但怀疑归怀疑,他也不敢当面问出来,只听外面的二更鼓响,吴璘还没有走的意思,便问道:「将军不回去休息吗?」 吴璘喝了口茶说道:「你再陪我坐会儿。」 这下谢方吟觉得不对了。这公堂四周静悄悄的,衙役也都不知道去哪里了。那些影卫呢?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角落里,吴璘冷声道:「你别看了,那些人都被清走了。」 谢方吟一惊,声调都变了:「将军这是何意?」 「我是何意?」吴璘憋了半天,伸手狠狠一拍茶几,「你自己做过什么好事,你心里不清楚吗!大宋栽培你为官,你却投靠敌国,替完颜亮那狗贼卖命!」 他声若洪钟,气势如虹。谢方吟双腿发软,但很快镇定下来,挺直腰板说道:「不知将军从何处听了谗言,又是何人想污蔑下官?下官自出任成州知州以来,虽无大的功绩,但也一直兢兢业业,绝不容别人如此泼脏水!」 「谢大人倒是振振有词。」门外忽然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 顾行简负手走进来,他穿着深色的鹤氅,身上沾染着夜露的寒气,表情冷峻。他身后,崇明推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进来,那人被揍得鼻青脸肿,眼泪花还挂在眼角,进来之后,立刻躲避着谢方吟的目光。 「你……」谢方吟表情惊愕,说不出话来。这个人怎么还在成州!顾行简又是怎么找到他的!他后退几步,转身想跑,却被崇明一把按住肩膀,强行按在了地上。 「放开我!」谢方吟挣扎道。 顾行简不理他,只对吴璘说道:「辛苦将军了,接下来就交给我吧。劳您出去等候。」 吴璘知道顾行简这个人绝不是表面上看起来这样简单,之所以让他回避,恐怕也是不想让他看见那些手段。吴璘嫌恶地看了谢方吟一眼,就转身走出去了。 顾行简走到谢方吟面前,淡淡道:「谢方吟,我执掌中书多年,要查你的底线易如反掌。这厮在城里的赌坊被我找到,说是欠了不少钱。赌坊的人要剁掉他一只手,被我保下来,他便什么都招了。你还有何话可说?」 这人原是金人抢了宋人平民女子后生下来的孩子,虽说在金人家中并不受重视,但精通两国语言,长大后便往来边境做通译。谢方吟就是通过他认识的完颜亮。 谢方吟说道:「成王败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废话!」 顾行简坐在椅子上,挥手让崇明将那个通译押下去,公堂上便只留下他和谢方吟两个。谢方吟还趴在那里不动,月光照在青石的地面上,顾行简的声音如流水般缓缓流淌:「我记得你们那一届省试是由我的老师沈冲出的题目,内容是: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你还记得你是怎么答的?」 谢方吟微微抬起头看他,目光中透露出一丝迷茫。二十多年了,很多事他都忘了,独独没有忘记那场省试过后,沈大人特意见了他,说他答得好,要他以后为官别忘了初心。他趴在那儿,眼眶微热,一言不发。 顾行简道:「你若不说,我也有很多方法迫你开口。我从前在大理寺的时候,一天曾撬开过十几个犯人的嘴巴。但若是你在家中的老母亲,知道自己的儿子做了此等事,会心痛吧?」 谢方吟一惊,连忙说道:「我没有卖国!我只是掩护完颜亮入境,他说不会做对大宋不利之事!我自入官场,一直兢兢业业,但从未有晋升的机会,我只是在为自己争!」 顾行简微微低下头,盯着谢方吟的眼睛:「想争,你可以用心机手段,哪怕卑鄙龌龊,被人唾骂,那也不过是你个人的荣辱。但你通敌卖国,置那些在金国为抗金付出性命的义士,置我万千为国浴血沙场的将士于何地!你该死!」 谢方吟面如死灰,然后爬到顾行简的脚边,扯着他的下摆:「顾相,我求求您,求求您……您杀了我都可以,但千万不要把我的事告诉家母。她年纪大了,受不了这些。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顾行简看到四十岁的男人在脚边痛哭失声,缓缓直起身子,目视前方:「我要知道完颜亮在何处。」 …… 完颜亮在半夜一下惊醒,屋里的灯光昏暗。 刚才他做了个噩梦,梦见完颜宗弼提着大刀砍下了他的头颅。此刻他满头大汗,只觉得心慌气短。他侧头看了眼睡在身边的赵韶,想起今天侍女跟他禀报的话。 第十四章 他一直觉得女人读书没什么用,偏偏宋室的女人,各个都满腹诗书,自小便如此。因此也并未把赵韶说的话放在心上。大概只是想念她那些个没用软弱的宋室皇亲了吧。 他帮赵韶拉好被子,想下床喝口水,忽然听到门外传来慌乱的脚步声。 「王爷!」随从在门外着急地叫道,声音又不敢太大。 完颜亮穿着中衣,直接开门走出去,随从连忙说道:「王爷,不太对啊。」 「怎么了?」完颜亮皱眉问道。 随从说道:「往常这个时候护卫轮岗,一般会来跟小的禀报一下情况。可是刚才小的左等右等没见人来,又派了一批出去,可是到现在还没消息。」 完颜亮心里立刻警觉起来,这些护卫都是他从金国精挑细选的勇士,各个能以一抵十……除非是出事了,出了大事!他匆匆回屋披上外裳,看了床上的赵韶一眼,没有犹豫地去拿墙上的弯刀,大步走出去了。 他离开以后,赵韶从床上撑起身子。完颜亮身材魁梧,又是龙精虎猛的年纪,每晚索求几乎都要把她震散架。她捡起旁边的抹胸和中衣穿上,只觉得身上还是没什么力气,腰和大腿两侧还很疼。 她拢了拢衣襟,看来托厨娘传递的消息,顾行简已经收到了。不愧是大宋第一博学之人,这么快就找到了这里。 她摇了摇头。完颜亮这男人是何等薄幸,出了事也不管她,直接就将她丢下了。 那边完颜亮带着人,亲自从侧门出去。这边是一条小道,道旁长着很多大树,晚上只能看到隐隐约约向四处伸展的枯枝黑影,四周寂静无声。完颜亮心中越发觉得不妙,头顶不停地冒汗。 他知道此处很有可能已经暴露,只能想个办法突围。可他不清楚对方是什么来头,又带了多少人马。此举其实也很危险。但困在府中,便如瓮中捉鳖,更没有胜算,反而会插翅难逃。 等他快绕到正门的时候,忽然有个影子从斜刺里出来。 他本来就紧张,又是在黑夜里,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那人骑着马,马蹄声「咯嗒,咯嗒」,一下下异常清晰。那人慢慢将手中的火把举到身前,照亮了脸,是吴璘! 完颜亮与吴璘交手过多次,彼此可以算是很熟悉了。但真正让完颜亮震惊的是吴璘身后黑压压的一片军队!犹如天降神兵! 完颜亮仓皇回头,想往回逃,才发现后面也都是黑压压的人影,他们这可怜的几十个人被成百上千的大宋士兵围成了一个可怜的小圈。完颜亮仓皇四顾,这群人是什么时候来的,如此悄无声息! 吴璘策马到完颜亮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海陵王藏得好深啊!私自潜入我大宋境内,却没有事先告知老夫。怎么,当我大宋是你海陵王的后花园,来去自如?」 完颜亮深知自己此刻如同案板上的鱼肉,服软道:「吴将军说的哪里话。我入宋并无恶意,只是有些私怨要了。您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吧?」金国流行汉化,很多贵族已经能将汉语说得同汉人无异。 吴璘冷哼道:「老夫自然不想管王爷的私怨。但王爷应该记得前不久议和的时候,合约上写了什么吧?两国皇室贵族,边境守将,非召不得越境。王爷这么做,是想撕毁合约,再兴兵事?老夫和大宋将士奉陪到底就是了!」 「杀!杀!杀!」完颜亮周围的大宋士兵们齐声喊道,声若雷鸣。 完颜亮的后背都汗湿了。对方这么多人,一人一剑都能将他们捅成个窟窿。他的确自负,他觉得宋人软弱可欺,就算他被发现,他们也得恭敬地将他送回金国去。可看到吴璘强硬的态度,才明白自己大错特错了。就算如今大宋国力衰微,无力兴兵,但也并不代表他们能够被折辱。 只要像吴璘这样的大臣存在,金国就不可能灭宋! 「吴将军严重了,本王绝无此意。还请吴将军手下留情,放本王离去。」完颜亮抬手抹了一下额上的汗,讨好地说道。 吴璘冷冷地看他一眼:「王爷还是先跟老夫走一趟吧,有个人要见你。」 完颜亮现在哪里敢说不好,只能乖乖地应了。 …… 依旧是成州的府衙,天已经微微有些亮,天边泛着鱼肚白。顾行简坐在椅子上喝茶,手中转着佛珠,神态淡然。他从前也常有熬夜通宵之时,因此一夜未睡也不觉什么。 只是他心中有些牵挂怀孕的妻子,不知他不在身边,她是否能睡好。 想到她每夜都要拱到自己怀里,似乎要抱着他才能安睡,便想尽快回到她身边去。 可这边的事未了,他无法走开。 他算了算时间,吴璘应该把完颜亮带回来了。他本来要同去,吴璘却说带着他这个文官不方便。吴璘行事也有自己的一套,说会把完颜亮带回来就是。 这些武将说话行事直来直往,倒是没有文官的那些弯弯绕绕。顾行简自然没有二话。 完颜亮进入府衙时,看到公堂上坐着顾行简,心里就「咯噔」一声,然后强装镇定地叫道:「知珩老弟,好些年不见了!你倒是没什么变化。」 他此刻是被抓到,说话十分客气,甚至可以说是夹着尾巴做人,全无在金国时高高在上的姿态。 顾行简未起身,只淡淡地笑了一下:「王爷别来无恙,坐下喝杯茶吧。」 完颜亮依言将茶碗拿了起来,坐在顾行简的身旁,忍不住问道:「我便知是你。只不过你如何知道我的藏匿之处?我已经够小心了……是谁供出本王?」 「这点王爷不用知道。顾某有几件事要问问王爷,王爷能不能好好地离开大宋,就看您拿出多少诚意了。」顾行简一边喝茶一边说道,神色淡淡的。 「你,你尽管问吧。」完颜亮讪讪地说道。他如今的处境可真是一言难尽。跟吴璘那样的武将使心眼,吴璘根本不会管他,必将他击杀了事。跟顾行简使心眼,对方根本不会上当,还有可能因此被困于宋境,成为整个金国的笑柄。 除了老实交代,再与顾行简攀攀交情,他也没别的选择。 顾行简没有忘记姚七娘所托,便询问那刺杀之人的下场。完颜亮不意外顾行简会知道,两国都有密探,互相刺探消息。他斟酌了一下说道:「死了。但那厮骨头真硬,被我抓住以后,关起来用尽酷刑,折磨了十几日,始终咬紧牙关,一个字都不肯说。」 顾行简又问他尸首在何处。完颜亮说道:「他是条汉子,我下令留了个全尸,叫人埋了。只是不知道姓名,因此没有立碑。」 顾行简闭上眼睛,手紧紧地抓着椅子的扶手,心中忽然升起无限悲凉。忠骨埋于异国,死后却连个姓名都没有留下。而他不过是留在金国千万义士当中的一个。他们都有家,有亲人,也有人牵挂,却为了一个共同的信念,抛家去国。 「你知道,我们各为其主,各有立场。那人刺杀我,我不可能留他性命……」完颜亮看顾行简的神色,强行解释了两句。 第十五章 顾行简抬手,淡淡道:「王爷不必多说,顾某心中有数。王爷此番潜入成州的目的是什么?我要听实话。否则,恐怕门外的吴将军,第一个不会饶了您。」 完颜亮想到吴璘刚才黑沉的脸色,还有那些义愤填膺的大宋士兵,哪里敢隐瞒:「你应该知道完颜宗弼从流放地逃脱了。兄长得到消息,他进入汉境,在成州附近出现过,所以命我追拿。」 顾行简眉心一紧,声色又冷凝了几分:「完颜宗弼何等危险,你们为何不提前通知大宋!」 完颜亮压了压手道:「老弟,你先别生气。因为完颜宗弼拿走我们很重要的东西,而且他行踪不定,我至今也找不到他的下落。告诉你们又有何用?也许他早就回金国去了。我本打算这几日还没有消息,就离开的。哪里知道被你们发现了……」他又喝了几口茶,觉得口干,很快就把一碗茶都喝光了。其间还一直偷偷打量顾行简的神色。 顾行简没想到完颜宗弼也出现在成州,这下可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了。 「你们也不知完颜宗弼为何出现在此处?」 「我若知道,这些日子也不会如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唉,当初便该让兄长将这厮弄死,白白生了这许多事端!」完颜亮懊恼地说道。 顾行简知道完颜亮说的是真话。完颜亮跟完颜宗弼是死敌,没必要帮他隐瞒。为防夜长梦多,恐怕还希望早早抓到他了事。 顾行简又问道:「还有一事,你那位妾室是什么身份?」 完颜亮瞪眼:「你怎知我带了妾室来?」 「之前她摔下马车,找了成州的大夫,还请了位汉人通译……所以我去过你们原来的住处。」 完颜亮一拍掌道:「我说呢!原来那位女真语说得很好的通译就是你?她是康福郡主赵韶,瑞王的女儿。」 康福郡主……顾行简没什么印象了,她被带去金国的时候大概还很小,所以对他也不熟悉,见面的时候才没有认出来。他还得想个办法,再见她一面才是。 外面的街市上已逐渐有人语声,不知不觉天已经大亮了。顾行简起身道:「王爷先在成州府衙休息吧。」他叫了几个护卫进来,请完颜亮去后面的官舍。这便是有些监禁的意思了。 「你们准备何时放了我?」完颜亮急切地问道。 顾行简往外走,头也不回地说:「王爷不必着急,该放的时候自然会放的。先安心呆在在此处吧。」虽然为了两国的和平,他不能杀了完颜亮,但让他吃些苦头还是可以的。否则便太便宜他了! 顾行简走出去跟吴璘说了几句,便跟崇明回驿站。一路上他心情沉重,想到完颜宗弼,便觉得毫无头绪。等进了驿站,看到思安站在院子里,正交代那个刚雇来的婆子。 她们看到顾行简,连忙行礼:「老爷回来了。」 王二家的第一次看到顾行简,也没敢仔细看,只觉得身形颀长,像是清风明月一般的人物。 「夫人呢?」顾行简问道。 「还在屋里睡。夫人昨夜似乎没有睡好,夜里起身好几次,中途还叫奴婢倒了一杯水进去。」思安回道。 顾行简点头,又看了那婆子一眼,多亏她无误地传递了消息。虽然她什么都不知道,但也算立功了。 王二家的被顾行简看得心虚,以为自己来的第一天就做错了什么,却听到顾行简说:「若是做得好,工钱我还会再加。」 王二家的连忙道谢,心想还没见过头一天上工就要加钱的东家呢。 顾行简让崇明先回去休息,自己则去了净房沐浴。一夜未睡,也未梳洗,总觉得身上有股怪味。等他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才回到房中。 房中还很暗,窗子关得严,床帐也是放下的。他脱了外裳,挂在衣架上,轻轻地掀开帐子,看到床上隆起的一团。 夏初岚趴在枕头上,枕上似乎还铺着一件衣裳。 他低头,发现竟然是自己的中衣,不由地笑出来。这丫头就这么离不得他了么? 他掀开被子,人刚躺上去,那团柔软的身体就主动挪了过来,抱住他的腰,像藤蔓一样缠了上来。 顾行简将自己的中衣从她身下抽出来,放在一旁,然后伸手抱着她,爱怜地亲了亲她的发顶。只要看到她,心情就变得轻松不少,疲劳全消。 这个时辰恐怕是睡不着了,他只闭上眼睛养神。 夏初岚的确没有睡好,夜里出汗,喉咙干涩,中途醒来好几次。以前他睡在身旁的时候,只要她稍微动一动,他就会醒,所以她尽量不敢动。可他不在身边,她竟然很不习惯,翻来覆去睡不着。无奈之下,只能悄悄去衣柜里找了身他的衣服枕着。 原本想等他回来之前把衣服塞回去,免得被他看见了笑话。可她睡得太沉了,醒来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回来了。 夏初岚仰头看看他,直接爬起来,焦急地四处张望,找到那件中衣以后,连忙一把塞进了被子里。他应该是看见了…… 顾行简闭着眼睛,勾了勾嘴角:「还藏什么?早就看见了。」 夏初岚的脸一下子涨红,解释道:「我,我昨夜睡不着,因为你衣服上有檀香味,能够定神。所以我才……」 她自己也知道这解释很牵强,要真想安神,他们带着那么多香料,直接叫思安点一个就是了。其实就是没有他在身边,根本就睡不着觉。但她说不出口。 顾行简一笑,也不戳穿她,只是伸手搂着她的腰,将她重新抱回怀里,轻声说道:「我就在这里,你可以抱着我安心睡。天色还早,再睡会儿吧。」 夏初岚枕着他的心跳声,感受到额头贴上的湿热,抬手按在他的胸膛上:「夫君,你一夜未睡吗?事情已经办妥了?」 「嗯。」顾行简握住她的小手,淡淡地应了声,不愿多谈。他不会把危险的事告诉她,何况她现在还怀有身孕。头三个月要格外小心,绝不能出半点差错。 「顾郎,你的脸色不太好。若是有事不要憋在心里,与我说说可好?」夏初岚小声说道。他出去和回来时脸色都很严峻,显然是遇到了不好的事情。他承载的东西太多,又是个闷性子,总喜欢一个人担着。 顾行简低头看她,她的目光中有几分执着和恳切。顾行简不语,她眸中的光芒一点点地黯淡下去,犹如星辰陨灭。 顾行简轻叹了口气,妥协道:「我说给你听便是。还记得临行前姚七娘来找过我么?她托我打听一个人的下落。那人去金国刺杀完颜亮,失败身死。而完颜亮被我们抓到了,他供出此行潜入成州的目的,是要找完颜宗弼的下落。完颜宗弼就是北征的时候,跟英国公对垒的那位金国大将,十分危险。他被重新掌权的完颜昌排挤出朝廷,却在流放地逃跑了。」 夏初岚听得心惊胆战,还记得完颜宗弼当时生擒了李秉成,是陆彦远九死一生将他救回来的。 「岚岚,以后你尽量呆在驿站里,别出去。」顾行简叮嘱道。 第十六章 夏初岚顺从地点了点头。她忽然有些后悔跟着他来,好像非但没帮上什么忙,还因为怀孕要他分心照顾。完颜宗弼跟完颜亮不一样,就是个亡命之徒,的确比完颜亮危险多了。 她忽然胸口一闷,手撑着床沿向外干呕。大概是昨夜没有睡好,孕吐的反应十分强烈。顾行简也连忙跟着起身,将她的头发都拨到身后,抬手顺着她的背,大声唤思安和王二家的进来。 夏初岚吐得眼泪花都出来了,思安拧了温热的帕子,顾行简接过去,亲自给她擦。 吐完以后,夏初岚无力地靠在顾行简的怀里,抓着他的手臂,胃里泛酸,十分难受。顾行简小心擦她嘴边的秽物,又让思安去换了条干净的帕子来给她擦脸。 王二家的拿了酸梅过来,让夏初岚换换口,然后说道:「吐了这么久,夫人肚子里都空了。我去做些吃的给夫人吧。」 「嗯,做些清淡的。」顾行简吩咐道。 王二家的应好,跟端着铜盆的思安一起出去了。关上门的时候,她看到顾行简抚摸着夏初岚的背,一直低头哄劝着,模样十分温柔。 等到了院子里,王二家的才对思安说:「老爷对夫人真是宠爱啊,自己白天刚回来,都顾不上睡觉,一直忙着照顾她。夫人可真是有福气。」 思安的嘴角得意地扬了扬:「那是当然的。我们老爷对夫人,那真是捧在手心里疼的,都城里哪个人不知道啊?而且成亲这些日子,我就没见他对我们夫人大声说过话,凡事温柔细致,处处都让着的,连我这个夫人从娘家带出来的丫头都没话说。」 「老爷应该是当大官的吧?我看那气势就不像普通人。」王二家的说道。 思安不置可否,只笑了笑,将铜盆里的水端去倒了。 王二家的做好早点,端去屋子里。 顾行简正抱着夏初岚,给她念书分散注意力。他的声音如流水一般好听,像他身上的味道,柔和宁静。夏初岚闭着眼睛听,的确舒服多了。 顾行简看到王二家的端早点进来了,将书放到一旁,说道:「岚岚,先去吃点东西。」 夏初岚懒懒的,没什么胃口,有点脾气:「我不想吃。」怀孕了整个人会变得奇怪,不仅是身体上,还有心理上。大概身体的折磨也会让脾气变得波动起来。 顾行简却不在意,耐心地说道:「听话。你不吃东西,我们的孩子也会饿到。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多为它想想。」顾行简说完,直接将她抱下床,抱坐在桌子旁边。他舀了口粥,吹了吹,才喂到她嘴边。 那粥的味道很香,倒不让人反胃。 「你也吃。」夏初岚握着他的手腕说道。他一夜未睡,回来又忙着照顾她,此刻眼里有些许血丝。 顾行简就着勺子吃了一口,又舀了新的喂她。夏初岚脸微红,看了眼站在旁边的婆子,还是张口将粥吃进去了。这粥的味道确实不错,加了一些咸蛋沫,腊肉屑,还有零星的葱花,吃起来很香,也不腻味。 王二家的垂眼,根本不敢看他们。她以前也给官家做过事,只见那些官老爷百般疼宠小妾的,还没见过哪个对正妻这般好。不过听说这家的老爷比夫人大上许多岁,虽然相貌上看不出来,但到底是老夫少妻,可不就是像那些官老爷疼年轻漂亮的小妾一样么? 等两人合着吃完一碗粥,夏初岚摇了摇头,示意顾行简不吃了。 顾行简摸了摸她的肚子,也没勉强,让王二家的把东西都端下去了。 吃过饭,顾行简又陪着她在院子里走了两圈晒太阳。六平和陈江流蹲在后院的地上,在倒腾几个红薯,似乎想烤了吃。陈江流正帮六平用砖块搭小灶,他们看到顾行简和夏初岚过来,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站了起来。 夏初岚笑道:「你们继续弄吧。等烤好了记得分我一个,这味道闻着都香。」 六平先看向顾行简,见顾行简没说什么,才点头应好。 陈江流自始至终都低着头,没有说话。有顾行简在,他不敢动作,生怕那样会露出更多的破绽。顾行简只看了他一眼,就带着夏初岚走了。 等走远了些,夏初岚才假装生气道:「我怎么感觉现在思安和六平都听你的,一点都不像我从娘家带出来的人。」 顾行简搂着她的腰,微微笑道:「他们只是拿不准你现在能吃什么,能做什么,习惯性地先询问我罢了。毕竟我是个大夫,知道如何对你们娘儿俩最好。」 夏初岚被他说的心头一甜,也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 午憩的时候,崇明来找顾行简,依旧轻敲了下门。顾行简起身,轻轻地走出去,等到了院子里才让崇明说话。 崇明道:「完颜亮吵着要见康福郡主,我们在完颜亮的住处找到了她,把她送到成州府衙去了。她想见您一面。」 顾行简不放心夏初岚,便对崇明说道:「夫人身子不稳定,我得亲自照看。将郡主接来驿站这里吧。」 崇明应是,心中却想,若是以前的相爷,肯定是会以公事为重。现在夫人怀孕,在他心中的分量恐怕是越来越重了。 林子衿回到采石村,马上去田里找了赵良。赵良依旧不怎么理人,冷冰冰的。林子衿说道:「喂,我这次去送赋粮,遇到一位从临安来的先生,说是你的旧识。」 赵良终于停下手中的活儿,看向她。 林子衿接着说道:「他人很高,长相清秀,谈吐不俗,但不肯告诉我姓名。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很好看的少年随从,你知道他是谁吗?」林子衿想从赵良这里套问点消息出来,好歹知道那人姓甚名谁。 赵良闷声开口:「他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林子衿撇了撇嘴:「好像是阿福他们在谈论你,被他听见了,他主动问起来的。你到底认不认识他?」 赵良扶了扶头上的斗笠。阿福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名,谈论肯定也是以赵良之名,此人一下子就能猜到自己……再结合林子衿所描述,他心中立刻浮现了一个人,莫非是奉皇命来兴元府的顾行简? 顾行简曾在他幼年时教过他,也算是他的老师。但是两人许多年没有打过交道了,他这些年忙于耕种,也没有关心政事,只知道顾行简是朝中的主和派,与金国很多贵族都往来密切。 他冷冷地回了句:「不认识。」便继续干活了。看来他的行踪已经暴露,顾行简说不定很快就会查到采石村来。可他还没找到行脚医,也没拿到名册。 行脚医云游四方,行踪不定,根本不知他何时会再回来。 林子衿讨了个没趣,扯着衣裙上的带子,不高兴地走开了。她刚走到田头,就看到几十骑冲进村子里,见人就抓。 「阿良!」她尖叫了一声,拔腿就往赵琅的方向跑。那群人被她的叫声吸引过来,一窝蜂地朝田地这边涌来。 赵琅听到身后林子衿的叫声,回头去看,只见几十个人已经如黑云一般压过来。他看到这些人身材魁梧,步伐矫健,下意识觉得不妙,转身想跑。但看见林子衿被两个人拖进地里,哭喊不止,又不能丢下她不管,只能硬着头皮过去。 第十七章 村里的人听到动静,都拿着农具冲出来。但现在村里除了几个长工,剩下的都是老弱妇孺,哪里是这些壮汉的对手。那几个长工看到情况不对劲,早就跑了,只剩下赵琅一个。 这些人各个体型魁梧,身手不凡。他们将手无缚鸡之力的村民们全都绑起来,推到一起看管。 赵琅虽然将拖着林子衿的两个人打退,但另外的人又围了上来。 林子衿因为害怕,抓着赵琅的手臂不停地哭。她只是个乡野丫头,早就被吓破了胆。 「闭嘴!现在是哭的时候吗!」赵琅回头喝了一声,林子衿强行咬住下嘴唇,不敢哭了。 她看到赵琅身上显露出一种气势,完全不像个长工了。 对方人多势众,赵琅最终不敌,还是被他们绑了起来,跟村民们丢在一块。林子衿又被几个壮汉按住,拖进田里。 村长大骂道:「畜生!快放开我的女儿!我要跟你们拼了!」他要站起来反抗,却被那些人强行推了回去,斥道:「老实点!不然我就将你们一个个杀光!」 田地里只有衣帛撕裂的声音,还有林子衿尖利的哭喊声。村民们各个情绪激动,双目赤红,恨不得冲上去与这些歹人拼命。无奈只是一群老弱病残,根本不是这帮人的对手。 残阳如血,晚霞漫红天际。不远处及腰的草丛里面,刚刚赶到的陆彦远一行人猫腰躲着,他身后的人都有些沉不住气了,着急地说道:「世子,我们再不出去,那个姑娘恐怕就……」 「先不急,再等等。」陆彦远沉着地说道。 采石村不过是个偏僻的小村庄,忽然间涌进这么多来路不明的人,这其中肯定有蹊跷。他微微直起身子,看到跟村民在一起的赵琅,虽然晒黑了很多,但他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那些人没有认出赵琅,显然不是冲着他来的。那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陆彦远屏气凝神,没让身后的人动。姑娘的嘶喊声清晰地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住手吧!看来这村子里没有别人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人群外响起来。 陆彦远立刻压低身子,看到一个穿着汉人衣袍,蓄着络腮胡子的魁梧男人从旁边走出来。他脸上有一条刀疤,斜斜地划过脸颊。这个人化成为灰陆彦远都认识,他就是完颜宗弼! 那几个壮汉得了他的命令,放开林子衿,退到他身后。林子衿的衣衫和裙子已经被撕破,衣不蔽体,像个破败的人偶一样躺在地上,浑身发抖。完颜宗弼扫了她一眼,这样的村姑还入不得他的眼,只不过想试探一下这村子还有没有人了。 那几个壮汉自然是有兴致的,年轻漂亮的大姑娘,白白嫩嫩的,他们恨不得吞裹入腹,但又不敢违背完颜宗弼的命令,只能按耐住心中的躁动,垂涎地看了地上的女孩一眼。 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 「谁知道村里那个行脚医的去处,说出来,我就放了你们。」完颜宗弼走到村民们面前,用流利的汉语说道。 赵琅心中一惊,不知道此人为何也要找行脚医,莫非是知道行脚医那里有名册?但他不动声色地隐在人群里,尽量不引起完颜宗弼的注意。 「不肯说是么?」完颜宗弼居高临下,将田地里失魂落魄的林子衿扯了过来,推倒在地上,「那就得让你们看一场表演了。」 「畜生!」村长大声骂道,「有种你就冲着我来!」 完颜宗弼扬了扬眉:「看来你是知道那个行脚医的来历?」 村长立刻侧过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完颜宗弼一笑:「来啊,将这老东西给我拉过来。我倒要看看他的骨头有多硬。」 陆彦远带着人慢慢地退离草丛,走到远一点的地方,确定那边的人看不见了,才点了一个人出来:「你快马加鞭回成州向吴将军禀告,骑我的马去,路上不准休息。我和其余的人留下来,拖住完颜宗弼。」 那人领命,转身风一样地跑开。陆彦远把剩下的人招到面前,一一吩咐他们要怎么做。 翌日中午,顾行简在驿站见到了赵韶。赵韶穿着一身素底梅花纹的褙子,神色很清淡,身上也没什么多余的首饰。 顾行简知道她的身份以后,心情复杂,只行了礼,请她上座。 「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顾行简。我见你第一眼时,就觉得你不同寻常。」赵韶说道。 顾行简道:「这次多亏郡主提醒,我们才能找到完颜亮的下落。」 「我不过是还记得年幼时学的那些东西。完颜亮的人看得紧,一时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倒是你这么快就能解开我的谜题,不愧是大宋第一聪明人。听说你夫人也在这里,她怀孕了?」 顾行简点了下头:「刚刚有孕。」 「是了,难怪你要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她想必很得你的心吧?」赵韶的眼神里流露出些许羡慕。自己年少的时候,也曾期冀过嫁给一个如意郎君,琴瑟和鸣地过完一生。没想到风云突变,国破家亡,沦落异国。那以后再无心风月,只想着如何能够活下去。 顾行简沉默了片刻,才说:「郡主要见臣,可是有什么要求?只要臣力所能及,必定办到。」 赵韶知道眼前的人聪明,也不拐弯抹角:「的确,我有求于你。我给完颜亮生了一个儿子,但我不想再回金国,也不想把那个孩子留在那里,任金人欺凌。你能否帮我?」 顾行简猜到赵韶不想再回金国,否则她也不会出卖完颜亮。可要把她留下,已非易事,若再加上一个完颜亮的儿子,他没有十足的把握。完颜亮虽然在他们的手上,但最后还是要将他毫发无损地送回去。毕竟两国刚刚议和,若把金人逼狠了,难保不会再兴战事。 他固然同情赵韶的遭遇,想要帮她,但他不能冒险用边境数万将士和百姓的安危来做交换。 赵韶打量顾行简的脸色,便知道此事难办,她垂眸说道:「我知道有些为难你了。当初若皇兄真有心,就不会只迎回太后一人,而置我们其他皇室的人于不顾……二十年了,我也没想到会有这样一个机会,能将完颜亮抓住。若那孩子实在要不回来,便算了吧。」 赵韶对自己所生的孩子并非没有感情,但那不是她为爱而孕育的生命,反而昭示着她种种痛苦的回忆。她沦落在金国二十年,看着身边的亲人一个个受折磨死去,而大宋丝毫没有营救她们的决心,她的心早已变得凉薄无情。 「臣自当尽力。」顾行简回道。 赵韶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完颜亮已经告诉你,他是为了追完颜宗弼而来的吧?之前他们让金人换取大宋的铜钱,统一藏在某处,等待时机运回金国。但那些钱却被完颜宗弼劫走了,金国皇帝大怒。完颜亮就是为此才冒险入宋的。但完颜宗弼十分狡猾,连完颜亮都找不到他。你们得多加小心。若你们能将完颜宗弼抓到,交给金国处置,想必谈判时的筹码也能大一些。完颜亮兄弟现在恨不得杀了他。」 第十八章 「多谢郡主提醒,我等自当全力找到完颜宗弼的下落。还需再委屈您一段日子。」顾行简说道。 赵韶叹了口气:「二十年都过来了,等就等吧。但是顾相,别让我等太久了。」临走前,赵韶恳切地望了顾行简一眼。 顾行简目送她离去,独自站在院子里沉思。当初朝廷初定,很多大臣想让皇帝将被掳走的皇室宗亲给赎回来,一方面是朝廷真的没有钱,另一方面皇帝也惧怕那些人回来会动摇江山社稷。毕竟皇帝是仓促登基,并不是太子,只不过算是金人铁骑下的漏网之鱼。 最初这个皇帝并不是他要做的,但一旦登上那个位置,哪个人又愿意主动让出来?所以被掳走的二帝相继死在金国。后来时局越来越稳定,皇帝也如愿迎回了太后,却再不提其余被困金国的皇亲国戚。 这些人渴望回到宋土,就犹如所有南渡的人渴望收回中原一样。 无论如何,顾行简想要将自由还给赵韶。这是大宋皇室欠她的。 「相爷!相爷不好了!」一个士兵从外面跑进来,跪在顾行简的面前,喘气如牛。 「何事,慢慢说。」顾行简从容地说道。 士兵缓了口气,说道:「跟英国公世子同去采石村的人回来报信,完颜宗弼和普安郡王都出现在那里!世子留下来与他们周旋,但普安郡王好像落入完颜宗弼手中,他们人多,世子人少,眼下情况危急!」 顾行简皱眉,事情的变化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吴将军现在何处?」 「将军已经在点兵了,正要赶往采石村。将军要小的来询问,您是否与我们同去?」 顾行简当然要去,但他刚迈步,又停住了。昨夜夏初岚吐了半宿,今天几乎吃不下东西,在他怀里难受得直哭。早上他才答应过不离开她,可这个时候,偏偏普安郡王和完颜宗弼…… 「夫君。」夏初岚在旁边都听见了,她扶着思安走出来,「你去吧。」 「岚岚……」顾行简看着她没什么血色的脸,想到她可怜无助的模样,话都哽在喉头。她怀着他的孩子,是为他受的这些苦。 夏初岚轻轻笑了笑,握住他的手:「早上我是开玩笑的。别担心,思安她们会好好照顾我的。国事为重,平安回来就好。」 顾行简伸手把她抱在怀里,收紧手臂。他已经做了决定。纵然不舍,也要将她舍下。纵然抱歉,他也不得不离去。他是大宋的宰相,然后才是她的夫君。 时间不能耽搁,他放开夏初岚,果断地转身出门。崇明追出来,顾行简道:「你留下来保护夫人的安全,不用与我同去。」 「可是万一遇到危险……」崇明不放心地说道。完颜宗弼如今是亡命之徒,金国也容不下他,很可能会斗个鱼死网破。 顾行简跨上马,对他说道:「我跟吴将军在一起,不会有危险。你将夫人给我护好,不能出半点差错。」 「是!」崇明不再坚持。这个时候,相爷最挂念的就是夫人了。他留下来,相爷也能安心一些。 顾行简不再多说,勒马缰调转马头,跟那个来报信的士兵一起策马狂奔而去。 崇明回到驿站里,正好陈江流挎着菜篮子走出来,对崇明说道:「老爷刚走,夫人便有些不舒服。新来的婆子走不开,交代我去买菜。」 崇明点头道:「你路上小心点。我去看看周围的守卫。」 「放心吧。」陈江流乖巧地应完,转身出门了。 他走到大街上,渐渐收起脸上的笑容,看了看手心里攥着的纸条。那些人还是找来了。 他本来可以躲着不见,但这张纸条既然能传到他手里,说明附近有他们的人。躲是根本躲不过去的,不如看看他们要做什么。 陈江流走进路边的一座茶棚里,只有稀疏的一两个客人。他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来,伙计过来招呼他。他随意点了一种菜,伙计就下去准备了。 这时旁边那桌的男人看了他一眼。 陈江流与他四目相对,心骤然收紧。这个人不是恩平郡王的幕僚高益吗?他也来了成州? 高益没说话,站起来走出茶棚,陈江流连忙掏出铜钱放在桌子上,一路跟着他。 高益拐进一条窄巷里,等陈江流跟进来以后,他转身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陈江流,你好大的胆子!你别忘了自己来此处是什么目的,你是不是找死!」 他的力气很大,陈江流于他而言不过就是个孩童,一下子被他提了起来。 陈江流手中的菜篮子瞬间掉落在地,双手抓着高益的手腕,腿不停地踢蹬,脸涨得通红。 他想过不跟都城联系的后果,回去以后,这些人肯定不会放过他。但他没想到,这些人居然也一路跟来,这么快就要下手了。 就在陈江流以为高益要活活掐死他的时候,高益松了手。他无力地滑坐在地上,不停地咳嗽。脖颈几乎要被掐断的恐惧还盘桓在心头,高益丢了一包东西在他脚边:「今日不过是小小教训,暂且放过你。你设法将这包药放入驿站侍卫们的饮食里,别的就不用管了。」 陈江流抬头看他,神情恍惚:「你想做什么?」 「问那么多干什么?照做就是了!」高益俯下身子,捏着陈江流的下巴,阴恻恻地说道,「你最好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你就是个细作。若是被顾行简他们知道你的身份,你只有死路一条。所以乖乖听我的话,殿下还能保你一命。」 陈江流垂着头,手护着脖颈处,没有说话。 「事情办妥之后,搬一盆花在驿站门口,我们便知道了。」高益看了他一眼,大步走出去了。 陈江流捡起掉落在旁边的菜篮子,还有那包药,默默地走出了巷子。 街上行人来来往往,路边的小贩不停地招揽着过路的行人。陈江流漫无目的地走着,不小心撞到了行人,那人刚要骂他两句,看他唇红齿白,十分漂亮,年纪又小,欲出口的骂声又改为叮嘱:「小家伙,走路看着点啊!」 陈江流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依稀记起崇明那日对他说:「相爷是这个世上对我最重要的人,现在还多了个你。」 他的眼泪不自觉地夺眶而出,吓了那行人一跳。 「我,我没骂你啊……」 高益要他毒倒驿站的侍卫,是冲着夫人去的吧?相爷那么爱重夫人,崇明哥哥又那么在意相爷,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听高益的。 …… 夏初岚喝下一碗安胎药,思安拿帕子擦了擦她额头上的汗,嘀咕道:「怀孕也太辛苦了吧?这样下去,姑娘都要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 王二家的在旁边说道:「头胎都会有些辛苦,过了头三个月应该就会好很多了。我去厨房炖点鸡汤,把油沫去了,放点虫草花,那个补身子。夫人就是身子太虚了。」 思安点头道:「那你快去吧。」 王二家的便行礼退出去了。思安又对夏初岚说道:「老爷挑的这个婆子真是没话说,经验丰富,手艺好,话不多,做事也勤快。有她在,奴婢都觉得省心不少。姑娘要出去走走吗?」 第十九章 夏初岚摇了摇头,她现在根本就不想动,浑身乏力。顾行简去了那个村子,虽然有吴璘同行,陆彦远也在那里,可她心里还是惴惴不安。总觉得所有的人跟事凑在一起,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巧合。她担心顾行简会遭遇不测,但自己的身子又不争气,完全帮不上忙。 思安走到她跟前,拉了她冰凉的手说道:「姑娘可是在担心老爷?您现在的身子不同于往常,切忌忧思过甚。老爷聪明绝顶,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夏初岚回握住思安的手,微微笑了笑。思安跟着她这几年,虽然她也是对这丫头娇宠了些,从没当成奴婢看,但真是觉得思安犹如一个小姐妹,处处体己贴心。 她这个人朋友一直很少,而且女人缘是真的不怎么好。 她忽然想起远在临安的秦萝,应该已经生产了吧。也不知道生了个男孩还是女孩。顾老夫人若是知道她怀孕的消息,或许也会高兴,不再那么冷淡了。 她不由地摸了摸肚子,希望能把这个孩子好好地生下来。不管它是男孩或是女孩,都是顾行简的第一个孩子,她一定会视若珍宝。把它爹爹童年没有得到的那些疼爱,全都补给它。 这时,外面响起敲门声,思安走过去开门,看到陈江流站在外面,惊讶道:「江流,你怎么过来了?」 陈江流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是嗫嚅道:「我想见夫人。」 思安回头看了夏初岚一眼,夏初岚点头应允,她才侧身让陈江流进来。陈江流进屋之后,径自跪在地上:「夫人,我有话跟您说。」 夏初岚见他郑重其事,给思安递了个眼色。思安疑惑地看了陈江流一眼,便退出去了,还顺手关上门。 陈江流这才抬起头,双目通红:「夫人,对不起,是江流一直骗了你们!」 夏初岚心里「咯噔」一声:「江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江流决定不再隐瞒,便把他怎么变成恩平郡王的棋子,还有恩平郡王要他接近顾行简,传递消息回都城,以及刚刚高益要他下药的事情一股脑地都跟夏初岚说了。 「我不敢跟崇明哥哥说这些,我怕他受不了。我刚开始的确是帮恩平郡王做事的。但你们对我太好了,我若再出卖你们,便连牲畜都不如了!夫人,请您原谅我。」陈江流说完,趴在地上,泣不成声。 夏初岚看着他孱弱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破茧之前的蝴蝶一般弱小,轻轻叹了口气。她不得不佩服顾行简敏锐的直觉。他们这些普通人看到弱者,更多的是同情和怜悯,往往容易放松警觉。她虽然没有崇明那么看重陈江流,但也只把他当成一个孩子,是无害的,从来没有真正地防范过。 现在看来,幸好陈江流被感化了。倘若他一直隐藏着身份,甚至用药毒倒了侍卫,可能他们都不会有所防备。 这么想着,她还是觉得阵阵心惊。她一时无言,看着陈江流好久才问道:「江流,这次我可以相信你所说的吗?」 陈江流迅速擦干眼泪,认真地说道:「我愿意回都城之后指认高益。夫人想怎么处置我都可以,但他们肯定还有下一步的行动。如今相爷不在,夫人一定要小心!」 夏初岚沉默了一会儿,因为精神绷着,也没有先前那么疲乏了。她让陈江流把药包留下:「你先出去吧,把崇明叫进来,我有事同他商量。」 陈江流怯弱地看了夏初岚一眼,嘴巴张了张,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夏初岚说道:「这件事他早晚都会知道,瞒不了多久的。」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屋里光影流转。陈江流脸上的表情变了几变,最终还是垂下头,一言不发地走出去了。 很快崇明就进屋来,问道:「夫人,江流说您找我?」 除了顾行简,崇明对人一向很冷淡。大概念着上回夏初岚帮他留住了陈江流,因此显得比旁人亲厚一些。 夏初岚指了指案上的药包:「我怀孕不敢碰,你看看这是什么。」 崇明将药包打开,闻了闻说道:「应该是一种蒙汗药,摄入少量就会让人昏迷不醒,夫人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是江流给我的。」夏初岚平静地说道。 崇明刚才就觉得陈江流的神色不太对,想问问夏初岚。此刻听到夏初岚这么说,更是疑惑。但还没等他开口询问,夏初岚便说道:「他是恩平郡王的探子,这包药是恩平郡王的幕僚塞给他的。」 崇明听夏初岚说完,手在袖中握紧,全身紧绷,半晌都没有说话。起初他不相信,可一旦怀疑的种子发了芽,平日不在乎的那些细枝末节都变得可疑起来。而且夏初岚有什么理由去污蔑一个孩子?这些只有可能是真的! 崇明只觉得心口被人凿了一刀,钝钝地生疼。他没想到自己一直当做弟弟般疼爱的陈江流,居然是恩平郡王安插在他们身边的探子。这个恩平郡王,真是颇有手段!崇明想到前些日子,他还因为陈江流,差点与最敬爱的相爷起了冲突! 他怎么可以如此欺骗他! 崇明只觉得脑中轰然炸开,要转身出去,夏初岚叫住他:「崇明!最开始江流接近我们的确是有目的。但现在他能主动坦白这一切,证明他对我们并不是全无真心。当务之急是要如何化解眼前这场危机,江流的事,等相爷回来再做定夺。」 崇明强行压制下胸口翻腾的怒火和痛意,冷静了一下才说:「他们的目的在于夫人,想必是要挟持您,威胁相爷。我们可以将计就计,先在驿站布置好一切,等他们来。但不知道他们的人数具体有多少,为了安全起见,我建议夫人还是先秘密转移到府衙那里。那里有吴将军的人马,我借一些人过来,足以对付他们。」 夏初岚想了想说道:「便依你说的办。」 入夜,驿站前挂起了红色的绉纱灯笼。轮班的侍卫纷纷打起哈欠,不久就三三两两地倒在了地上。 一行穿着玄衣的人来到驿站门前,看了看地上的侍卫,然后涌入了驿站里面。 四周很安静,只有穿堂风的声音。领头的玄衣人朝身后的人做了个手势,那些人便沿着廊下散开,一间房一间房地寻找。 等到所有房间都找了一遍,手下的人回来,全都摇了摇头,那人忽然觉得不对劲。就算侍卫都吃了药,可那些丫环婆子呢?怎么这个驿站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不好,快退出去!」 但他话音刚落,身后的大门已经「砰」地一声关上。士兵从各个廊下蜂拥出来,一下子将他们团团围住。崇明从士兵后面走上前来,冷冷地说道:「你们被包围了,乖乖投降吧!」 领头的人眯了眯眼睛,不由分说地上前与崇明过招,剩下的玄衣人也都跟士兵打斗起来。崇明的功夫是几个禁军教头亲自调教过的,自然不简单。但那个领头的玄衣人功夫也不差。两个人来来回回过了几十招,还没分出个胜负。 第二十章 崇明找准空隙,一剑穿过那玄衣人的肩头,趁他躲闪之际,用脚踹向他的膝头,玄衣人便脱力跪在了地上。崇明一剑横在他的脖子上,他便不能动弹了。 而那边士兵也把其余的玄衣人劝都制住了。清点了一下人数,总共是二十个,不多不少。 崇明摘下那玄衣人蒙面的布,冷冷地说道:「身手不错,不过你们未免也太小看人了。区区二十个人,便想攻下这个驿站?说,你是谁?」 那玄衣人没有说话,只是诡异地勾了勾嘴角。 崇明刚刚察觉出不对劲,那人闷哼一声,嘴角流下一道血痕,然后倒在了地上。接着其余的玄衣人也都如此。崇明蹲下身探了探他们的脖颈,全都没气了。 看来这些人都是报着必死的决心来的,舌头底下全藏着药。 可崇明非但没有松口气,反而整颗心都提了起来。不对,这里头分明有什么地方透着诡异。这些人怎么会知道行动必定失败?除非…… 这时大街上传来大声的呼喊:「失火啦!州府衙门那边失火啦!大家快帮忙救火啊!」 崇明的心往下一沉,飞快地走出门,只见百姓都提着水桶奔向前方。那里一道红光,明明灭灭,如同在黑夜里绽放的火莲花。 夏初岚也是在守卫衙门的士兵哗变的时候,才知道他们的目标一开始就是府衙里的完颜亮。陈江流不过是个棋子,用来分散他们的注意力,而宋军中早有金国的细作,等待里应外合。 变化来的太快,他们都始料未及。 在一片漫天的大火中,夏初岚和其他人被混乱的人群冲散,几个人趁机将她套进麻袋里,扔上了马车。马车颠簸驶出,她被震得几乎欲吐,听到驾车的人用女真语快速地交谈。 她不熟悉女真语,又被缚在狭窄的麻袋中,无法动弹。她现在怀有身孕,与他们正面抗击,不是明智之举,只能借由想一些事情来分散注意力。 江流说是恩平郡王的幕僚要他下药,那么这些袭击府衙的金人与恩平郡王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恩平郡王竟然与金国人勾结在一起了? 自古皇位之争便是你死我夺。恩平郡王想要除掉处于劣势中的普安郡王,采取一些手段方法这都在常理之中。可是金人阴险狡诈,与他们合作,恩平郡王就不怕自食恶果? 夏初岚正想着,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周围很安静,那两个人也不再说话了。 麻袋里的空气很少,她呼吸短促,满头大汗,手不由地抓着。 忽然头顶的绳结被打开,大量的空气涌了进来。夏初岚还没缓过气,就被人从麻袋里拉了出来。 眼前的两个魁梧的金人放肆地打量她。 她的容貌本就十分惊艳,出了汗以后,头发贴在脸侧,犹如凝露沾染了琼花,说不出的美艳动人。 马车上只有一盏昏暗的灯,夏初岚从他们浑浊的气息,染上情欲的眼眸里,判断出他们的邪念。她本能地往后挪了两步,后背抵在马车壁上,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这两个金人很显然不会汉语,她无法用言语交谈来拖延时间。刚刚她顺势看了眼窗外,这是荒郊野外,没有人,大声呼救都没有用。她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只觉得那两个金人朝她逼近,其中一个还按住了她的肩膀。 「放开我……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夏初岚几乎推不动他的手臂,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那个金人反将她推倒在地,身边那个人拉住他,用女真语说了句什么,似乎在劝解。 夏初岚觉得那人能听懂汉语,就对他说道:「你们可要想清楚?派你们来的人,没有叫你们动我吧?你们若对若我下手,可想过回去要接受什么惩罚?」 那个金人脸色变了一变,显然是听懂了。 夏初岚镇定下来,慢慢地坐好。她知道这个时候越惊慌,只会越激发对方的欲望。思安和六平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找她的。她猜测这两个人应该是奉命捉拿她的,否则不会那么准确地在人群里找到她,还将她绑了运走。大概是半路上起了歹念,但其中一个意志还没那么坚定。 那两个金人盯着她,觉得这个汉人女子有些了不得,不愧是顾行简的女人。寻常女子在这种情况下,不是惊慌挣扎,就是痛哭大叫,而她却出奇地镇定。 其实夏初岚很怕,她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双手在袖中紧紧地握着,手心里已经全都是汗。她心跳得很快,面上却强装镇定,只能尽力与他们周旋:「你是不是能听得懂汉语?如今我落在你们手里,也没想着逃跑,你们可以告诉我是谁让你们绑了我么?他是想用我来对付顾行简?」 她故意说得很慢,用目光看向那个能听得懂的金人。 那金人皱了皱眉,用有些怪腔怪调的语言说道:「你是逃不了的。我们要用你跟顾行简谈判。你怀了他的孩子,对吗?」 刚刚这些金人袭击州府衙门,原以为会将府衙一举击溃,成功救出完颜亮。没想到大宋士兵都训练有素,尽管有内奸将他们的部署全部打乱,但他们奋力抵抗,阻挡了金人的进攻。完颜亮没有逃出多远,又被抓了回去。 于是他们把夏初岚抓走,想用她来逼迫顾行简交出完颜亮。 「你们这么做是没用的。若我在他心目中真的有分量,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丢下我们母子?说白了我不过是个女人罢了,他不会看在眼里。但我知道恩平郡王好像在成州,他如今很得宠,你们若抓了他跟皇帝谈判,多半能换回很多好处。」 「你胡说!恩平郡王明明在都城,怎么会在成州?他的幕僚……」那金人口快,一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立刻闭口不言。 另一个金人听不懂汉语,看夏初岚和同伴用汉语说话,眼神里充满了狐疑。他终于不耐烦,一把将同伴推下了马车,不由分说地向夏初岚扑了过来。夏初岚忍受他身上浓烈的异味,像是混杂这牛羊和马奶这些味道,极度想吐。 那人掐着她肩膀的时候,她用女真语说了一句:「我偷偷告诉你,他说要跟我合作,除掉你,独自回去领功。」 以前夏家做海上生意的时候,跟各番国的商人都有往来。夏初岚虽然不会说女真语,也听不懂,但还是学了几句应酬,能够勉强表达出意思。 那金人气得双目圆瞪。刚才他就觉得奇怪,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用他听不懂的汉语说话,原来他还有这个心思?他们本就是被临时指派来执行这次的任务,彼此之间并不熟悉,各自心怀鬼胎。那金人也顾不上软玉温香,掀了帘子就下马车。 另一个金人原本站在马车下等着。事已至此,等同伴完事了,他也想上去尝尝江南女子的滋味。这顾行简的夫人长得真是如花似玉,说话时的气息都是香甜的,跟他们金国的女人大不一样。 反正金人时常将俘虏来的女人占为己有,多这一个也不多。 可他没想到同伴从马车上下来,劈头盖脸就给他一拳,然后将他按在地上暴打一顿。 第二十一章 「你干什么!」那人大声呵斥道。 「你跟那女人说要除掉我?你以为凭你能除掉我?看看我们谁的拳头硬!」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从来没说过这种话!」他挡住同伴的拳头,直起身子,「那女人厉害得很,你是不是被她骗了!我们刚刚在说恩平郡王的事,我还差点被她套出话了!」 坐在他身上的金人停下来,想想不对劲,咒骂了一句,起身走到马车旁边。他用力掀开帘子,但马车上只剩下一个麻袋,夜风将窗上的帘子吹了起来。 「不好,中计了!她跑了!」金人大声道。 夏初岚也不知道自己能跑多远,黑夜中完全辨不清方向,只是奋力地往能够隐蔽的地方跑去。她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小腹坠痛,可不敢停下脚步。 若是被那两个金人抓回去,她只有死路一条。 忽然,她脚下踩空,滚落到斜坡底下。沾着露水的韧草从她皮肤上划过,刺疼无比。等她滚到底端,小腹剧痛无比,仿佛有骨肉在剥离她的身体。她痛得蜷缩成一团,却不敢大声呼救。 她分不清自己脸上是汗水还是泪水,手紧紧地抓着身边的草,一次次尝试爬起来,但都失败了。她身上全是汗水,被夜风一吹,变成了刺骨的寒冷。 没有人来救她。这样下去,她的孩子……她眼中的泪水越蓄越多,从来没有这么无助害怕过。 忽然,不远处的林子里有火把亮了起来。然后那些光亮越来越多,逐渐汇集在一起。 有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及近。 萧昱看到地上的夏初岚,一把将她扶抱了起来,看到她还在挣扎,一把按住她:「岚儿,我是哥哥!我找到了!人在这里!」 夏初岚意识模糊,已经认不出是他,只能听到熟悉的声音。她紧紧地抓着萧昱的衣襟,哀求道:「救救我……的孩子……别让它有事……」然后便侧头昏了过去。 完颜宗弼被围困在村里一座屋子里。这屋子外面都是吴璘的人,他身边只剩下八个勇士,还有几个人质。 那夜,陆彦远带人突袭,明明只有几个人,却营造出有几百个人的气势。他不慎中计,让陆彦远将部分村民救了出去。完颜宗弼让一部分人看着剩下的村民,自己带人在村子里搜查躲起来的陆彦远,在这过程中与他交手几次,又损失了几个勇士。 陆彦远和完颜宗弼在北征的时候就曾经一场战打了七天七夜都没分出胜负,两个人的实力在伯仲之间。但陆彦远熟读兵法,显然更懂得利用地势来营造有利的条件。 在这样的僵持之下,他等来了吴璘和顾行简的大批援兵。 原本完颜宗弼得知采石村有一个行脚医手中有一份名册,那分名册上记录着所有潜伏在金国的细作的名字和联络的方式。他若能将这名册拿到手,献给金国皇帝,那么皇帝必将大喜,重新启用他也说不定。他盗走铜钱,也不过是为了增加手中的筹码。说到底,他还想要重回纵横沙场的风光。 但现在他所有的美梦和计划,都被外面的人打破了。 他知道吴璘的人随时会破门而入,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大人,现在我们该怎么办?」一个手下问道。四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完颜宗弼将屋中找到的酒和草垛都堆在村民的身边,对手下说道:「一会儿听我的命令行事,别便宜了这些宋人。」 那手下点了点头,完颜宗弼将地上的一个惊慌的妇人拽起来,将她推到门口:「顾行简呢!让他出来说话!」 房屋外面的围篱下,猫着一排人,顾行简应声站起来。吴璘扯住他的衣裳:「危险,不能去!」 顾行简给了吴璘一个安抚的眼神,慢慢走到院子里,出现在完颜宗弼的面前。 那妇人一直在呜呜地哭泣,双腿软得都站不直。 顾行简对完颜宗弼淡定地说道:「你知道自己今日走不了了。」 「老子根本不怕死!你们大宋用一个宰相,一个将军,一个世子才将老子拿下,老子不亏!」完颜宗弼说完,狰狞地笑道,「你还是这副处变不惊的样子。你知道我最讨厌你这个样子?他们都说你是主和派,是大宋最亲近金国的人,我呸!瞎了他们的狗眼!从你当年北上议和的时候,与金国划定边界时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什么人!」 顾行简淡淡地看着他,不置可否。陆彦远已经带着一对人马,慢慢从后面包抄了过去。 「听说你这次把自己的女人也带来了?她身怀六甲,你居然也忍心丢下她,就为了跑来对付我!」完颜宗弼话锋忽然一转,不止是顾行简,连陆彦远都愣了一下。完颜宗弼怎么会知道这些? 但顾行简很快恢复镇定,继续转移完颜宗弼的注意力:「顾某的私事,倒是让你费心了。不过是个女人,这世上的女人有很多,但完颜将军只有一个。」 「是吗?她是你的第一个女人,还怀了你的孩子,听你说这些,不知是什么感想?不过,她应该也听不到了。」完颜宗弼勾了勾嘴角,顾行简的脸色一变,声线都绷紧了:「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在成州给你准备了一份大礼,等你回去就知道了!」 陆彦远听到这句话,瞬间分心,脚踩到了枯枝,被完颜宗弼察觉。完颜宗弼回头,拔刀相向,又对屋里的手下吩咐道:「将那些村民都杀光!」 这个时候,尚在屋里为质的赵琅看准时机,一跃而起,将那个手下手中的火把踢了出去。没人知道他是何时解了绳索,又是怎么解开的。 与此同时,吴璘命人冲进了屋子,将剩下的村民全都救了出来。等完颜宗弼连同他的人都被制服的时候,顾行简上前揪着完颜宗弼的领子说道:「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完颜宗弼冷笑道:「如花似玉的美人,落在金人的手里,你说是什么下场?你刚才不是说这天底下的女人多得是么?想来也不会在乎这一个。」 顾行简听完,踉跄一步,只觉得天旋地转。陆彦远已经冲过去,一拳打在了完颜宗弼的脸上:「畜生,我杀了你!」 吴璘吩咐左右道:「拦住世子!」 三五个壮汉上去,这才将陆彦远架下来。 顾行简不理会任何人,直直地往外走。吴璘叫了他几声,他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他耳边嗡嗡的,浑身血液仿佛都在倒流,就近拉了一匹马。他上马的时候,一脚踩空马镫,险些摔下来。但他也顾不得这些,骑着马狂冲了出去。 吴璘连忙吩咐两个亲信追上去护送,暗自摇了摇头。 他几时见过一国宰相在人前失态至此? 天色还早,萧昱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抬手看了看掌中黑褐色的血迹,目光暗了下来。 这是夏初岚身上的血,昨夜回来之后,他还来不及去洗。他才知道,她已经身怀六甲,而且据说胎并不稳。经过如此折腾,孩子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第二十二章 他连夜将成州所有擅长妇人科的大夫全都抓来看诊。可一整宿过去,除了思安和婆子进进出出地忙碌着,那些大夫一个也没有出来。也不知道里头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想起她昏迷之前紧紧抓着自己衣襟的手,萧昱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她打小就流落在外,没有享过一天福。而他也一日都没有尽过兄长的责任。他怕自己这个做哥哥的,护不住她和她的孩子。这些该死的金人!他恨不得将他们挫骨扬灰! 崇明和六平站在旁边,六平不停地拿脑袋磕着树干,懊恼自己怎么就那么笨,没有看住姑娘,让金人把姑娘劫持了。 就在昨日,姑娘还开玩笑,要他以后带着小公子或小姑娘玩。他只要一想到那个孩子可能会出事,心就狠狠地揪在一起。刚才他看见思安的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莫非孩子真的要保不住了? 崇明按住他的肩膀,让他不要再磕自己的头了。六平问道:「崇明,我们姑娘和孩子一定会没事的,对吧?」 崇明没有说话。他为自己的判断失误而深深自责,先是错信了陈江流,而后让那些人利用陈江流,致使夫人陷入危险之中。若不是萧昱及时赶到,他根本不敢想象后果。相爷回来,他不知要如何交代。 又过了一会儿,就在萧昱忍不住要进去一探究竟的时候,思安惊喜的声音响起来:「姑娘醒了!」接着,屋子的门打开,那三个大夫满脸疲惫地走出来。 萧昱走过去,直接抓着其中一个的领子问到:「怎么样!」 他穿着玄衣,虽然相貌英俊,但给人肃杀压迫之感。那大夫哆嗦着双唇不敢说话,还是另一个大夫说道:「孩子勉强保住,夫人也醒过来了。只不过夫人伤了身子,以后可千万注意,万不能再磕着碰着了,否则随时都会小产。我们先开几副安胎药,这几日还需卧床休养。」 萧昱听到孩子保住时,只觉得浑身都松懈下来,放开抓着的大夫。这三个大夫都被他吓得不清,昨夜半梦半醒间就被他抓来了,家里人还以为他们犯了什么事,得罪了官府,一阵哭天抢地的。 萧昱让六平送三个大夫出去,想要进去看看夏初岚,又怕打扰她休息。 她现在需要静养,还得多补补身子。萧昱正盘算着,听到门口传来一声急切的叫唤,顾行简从门外跌撞着进来。 萧昱看到他,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就给了他一拳。顾行简连续几天几夜未睡,精神又处于巨大的紧张之中,一下被萧昱打倒在地,顿时眼冒金星,嘴里涌起一口腥甜。 「相爷!」崇明欲过去扶,却被顾行简抬手制止。 他缓缓看向萧昱,声音沙哑地问道:「岚岚……她怎么样了?」 萧昱厉声道:「你还敢问?是你带她来这里,却不能将他们母子护好!你是怎么做丈夫,怎么做爹的!她是我崇义公府的金枝玉叶,顾行简,你敢这么对她!」萧昱说完,还不解气,想冲上去再揍这个人几拳。 他绷紧一夜的神经,还有愤怒的心情,急于找到一个发泄口。差一点,那个以后要叫他「舅舅」的孩子就没保住。只要他晚到一步,她可能就会遭遇不测。而她遭遇危险的时候,顾行简却不知在哪里。 萧昱知道夏初岚的身世以后,一度觉得妹妹嫁给顾行简实在有些委屈。崇义公府是前朝的皇族,朝中人人礼敬,凭夏初岚的才貌,什么样的青年才俊配不得?顾行简在旁人眼中固然有千万般好,但年纪摆在那里,萧昱不怎么满意。但后来听说顾行简对妹妹十分宠爱,夫妻两个琴瑟和鸣,那点不舒服和反感才渐渐压下去了。 可就是这个他和父亲疼爱都来不及的妹妹,昨夜居然差点出事了。只要一想到当时的情景,萧昱就恨不得打死顾行简。 其余的人要上前拦着萧昱,可萧昱岂是他们能拦得住的? 「住手!」夏初岚听到院子里的争执,不顾思安的劝阻,下床出来。 她蹒跚走到顾行简面前,伸手护着:「你不要打他!是我让他去的。」 「你还护着他!」萧昱气道,「若不是他将你们母子丢下,昨夜你身边何至于一个人都没有!岚儿,你差点没命了,知道吗?」 夏初岚看到萧昱眼里的血丝,知道他忙里忙外,一夜未睡,放轻了口气说道:「他也不知道会发生那些事。哥哥,他真的有公务在身,不可能一直在我身边。你别为难他了。」 萧昱本来还在气头上,被她的这声「哥哥」叫得心里一软。她终于肯叫他了,他有些高兴,气消了大半,只是板着脸:「你快进去。身子还虚弱,乱跑什么?」 夏初岚的确还很虚弱,身子虚晃了一下,顾行简连忙抱住她,牢牢地护在怀里。回来的路上,他生怕来不及,纵马狂奔,只用了一夜就从采石村跑回来了。吴璘的两个亲信差点都没有追上他。 到驿站外面急停的时候,他骑的那匹马儿轰然倒地,口吐白沫。马儿尚且如此疲累,人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 夏初岚对他笑了一下,抓着他的手臂,轻声道:「夫君放心,孩子没事。」 顾行简的眼眶倏然一热,看到她细嫩的脸上,被划出两道细小的红痕,不禁抬手摸了摸。他宁愿她打他,骂他,也不愿她仍对自己笑。他都不知道她经历了些什么…… 思安在旁边小声道:「相爷,姑娘现在吹不得风……」 顾行简闻言,也顾不上其他人,直接将夏初岚抱起来进屋了。 萧昱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无奈地摇了摇头。都说女大不中留,他这个妹妹,简直被顾行简吃得死死的。可话又说回来,若不是夏初岚的缘故,顾行简又岂是个会乖乖挨打的人? 萧昱心中稍平,转身走开了。他还得命人去抓药。 …… 顾行简将夏初岚抱回床上,自己转身去换衣裳。他不眠不休地赶回来,袍子上都是尘土,怕沾染了她。他洗干净手和脸,换了身干净的衣袍回来,看到夏初岚的身边已经放着一个药箱。 刚刚萧昱下手极重,顾行简的嘴角已经青了一块,眼下看上去有些狼狈。 夏初岚用纱布沾了药酒,轻轻地擦拭他的嘴角,忍不住心疼道:「哥哥打你,你就不会躲开吗?现在破了相,还怎么出去见人?」 顾行简静静看着她,握住她的手,低声道:「这是我应该受的。岚岚,我没护好你们娘儿俩,抱歉……」 夏初岚按住他的嘴唇,说道:「你是顾行简,你有你要做的事,所以你没错,不用说抱歉。昨天的事就是金人的陷阱,我们谁都没有料到,要怪只怪那些金人。我只要我们的孩子没事。」 顾行简伸手捧起她的脸,看到她眼眸中闪烁的点点光芒,低头深深地吻住她。 这个丫头太宽厚了,反而让他越发自责。诚然,他从没想过让她陷入危险之中。但就算是他,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谁能料到完颜宗弼还留了一手?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在想,若她出事,若他们的孩子出事,他会如何……后来他自己都不敢往下想,只一心先赶回来看看。 第二十三章 现在她好好地在这里,在他怀里。他觉得像做梦,还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顾行简吻着她,两个人一起倒在床上。夏初岚抱着他的腰,感觉到他的吻渐渐往下,忽然停住了。她睁开眼睛,低头看他。他紧闭着双眼,呼吸均匀,好像睡着了。 从他离开的前一天夜里,就因为照顾她而整夜未眠。昨夜赶回来,到此刻已是精疲力竭了。 夏初岚小心地把他抱在怀里,拉过被子将两个人盖好,自己很快也陷入梦境里了。 …… 顾行简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屋里有微弱的烛光,床帐也放下来了。他发现自己靠在夏初岚的怀里,她的双手还环抱着他,像是母亲保护孩子的姿态。他微微一笑,身体往上挪了挪,与她平视。 她睡着的时候,毫无防备,如同初生的婴儿一般,只是脸上的伤痕着实明显。他皱眉摸了摸,那红痕像是被草木之类的所划,应该不至于留下痕迹。他又将她身上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发现多是这样的伤口,别的外伤也没有了。 他安心不少,侧头轻轻咳嗽了两声,掀开被子下床,利落地穿上衣裳,开门出去。 思安正站在门外守着,看到他出来,连忙行礼。 廊下挂着红色的绉纱灯笼,院子里有士兵在来回巡逻,守卫森严。顾行简目视前方,淡淡地说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什么事,从头到尾说一遍。」 思安应是,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说给他听。思安心想,那个冷静理智的相爷好像又回来了。 整个过程,顾行简始终一言不发。思安常常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在听,还是在想别的什么事情。 等思安说完了,顾行简说道:「我离开片刻。你让厨房将晚饭热好,一会儿端来屋子里。」 顾行简穿过院子,廊下疾走出一个人,跪在他的面前。顾行简看了他一眼,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往前走。 崇明跪在摇晃的灯影下,头低垂着,无比沮丧。这么多年,一直是他跟相爷相依为命,彼此之间应该是最信任的人。他也不知自己为何着了魔般地信任陈江流,大概是陈江流身上,有他幼年时走失的那个弟弟的影子。 他太思念弟弟,也太想补偿弟弟了。 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也没指望顾行简能够轻易原谅他。但他不能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否则他心中难安。 可他没想到顾行简居然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他。就在这时,那个熟悉的清冷声线在他背后响起来:「抓到的那两个金人在哪里?带我去。」 崇明立刻爬起来,跑到顾行简的身边,声音有些颤抖:「相爷,这边走。」 顾行简也没说什么,神情淡淡的,举步往前去了。 再说那两个被抓到的金人,此刻被关押在柴房里。昨夜,他们本来要去追逃走的夏初岚,可途中被萧昱的手下抓到,直接绑了带回来。萧昱暂时还顾不上他们,只是吩咐不给饭吃,他们饿了一夜一天,饥肠辘辘的,但心中还存着一些念想。料定这些宋人应该不会把他们如何。 毕竟宋金刚刚议和,事情闹大了,宋人也没办法收场。 「兄弟,你说他们准备怎么对付我们?我这肚子饿得不行了,一会儿叫叫外面的人,要点吃的如何?」其中一个金人靠在柴火上,用女真语说道。 另一个轻蔑地说:「他们敢把我们如何?顾行简是主和派,最是亲近金人。没看到他们抓了海陵王,也只是困在州府衙门里吗?你我怎么说家里也是有些地位背景的,他们不敢乱来。」 「那也是,你阿爹是部落首领,我阿爹在朝为官。宋人畏惧金人,不会把我们如何。」那个金人放下心来,越想越觉得是如此。马车上跟夏初岚短暂的接触之后,他便有些念念不忘。毕竟那个美人,差一点就得手了。 他正想入非非的时候,柴房的门开了,有人进来。他用蹩脚的汉语说道:「你们准备关我们到几时?快给我们弄些吃的!」 一盏灯笼慢慢移过来,两个人影立在昏暗的灯光里。那金人抬头看,只见两个模糊的轮廓,看不清表情和长相,只有一种压迫感自头顶而来。 「你们是什么人……」 不等他说完,顾行简已经俯身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沉声问道:「说,是谁指使你将我夫人掳走的?」 顾行简的女真语说得极好,那金人恍惚了一下,呼吸都凝滞了,艰难地说道:「你,你是谁?你是顾行简?」 「别废话!是谁指使你的!」顾行简手中用力,那人几乎喘不上气,张着嘴如同一尾脱水的鱼。身旁的金人见状,有些害怕了,用脚拼命地往后挪。都说大宋的宰相顾行简是个翩翩君子,对金人十分亲善。可眼前这个人,分明有满身的杀气! 「你敢这么对我们,你可知道我们是谁!你就不怕无法向金国交代吗!」他歇斯底里地喊道。 顾行简的手上丝毫没有松劲,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管你们是谁。但今夜我会让你们记住,动我的女人是什么下场。」 那被他掐住的金人因为无法呼吸,胡乱起去扯他的手腕,要把他的手从自己脖子上掰扯下来,可徒劳无功。金人那么高大的个子,力气却抵不过顾行简。 犹如被掐住了七寸的蛇。 「我说,我说……是……是完颜将军……他要我们混在营救海陵王的人里面……事成之后,将从宋朝抢来的铜钱……分我们……」 顾行简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金人发出的惨叫声,把守卫的士兵都吸引过来。他们站在门外,看到屋中的情形,又不敢进来,只小声道:「相爷,这两个人……」 「去做你们的事,不用管这里。」顾行简头也不回地说道,声音里却有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那几个士兵面面相觑,不敢得罪当朝宰相,乖乖地退下去了。其中一个士兵想了想,觉得还是要向萧昱报告这件事。 萧昱这会儿正在厨房里看王二家的熬药,关于女子怀孕的事情,他也是第一次经历,便事无巨细,一一过问。他一个大男人追问这些事,也不觉得羞耻。 王二家的战战兢兢地说道:「夫人的身子本就有些虚弱,这次真是太幸运了,才能保住孩子。之后得多进些补汤补药,好把身子调养过来。药方面的事我不大懂,食膳我还是知道些的,所以大人就放心吧。」她其实有些怵萧昱。这个男人十分高大英俊,却穿着一身玄衣,面色阴沉沉的,冷若冰霜,很不好相处的样子。 她知道这些人的来头一个比一个大。朝中那些复杂的头衔官位她一个小老百姓搞不大清楚,她只知道自己得小心伺候着。万一夏初岚出了差错,她连命都要搭上。 第二十四章 萧昱双手抱在胸前,凝神想了想。之前听思安跟那几个大夫说,夏初岚这一路上都在喝潘时令开的药方调养身子。潘时令那是翰林医官院治妇人科的圣手了,莫凌薇当年就是在他的调理下怀上的龙种,还顺利生下来了。所以这次夏初岚也很快就怀孕了。怀孕之后,顾行简又亲自抓药给她吃。顾行简的医术连翰林医官院都能进去,想必那些药都没有白喝,否则这次孩子真是凶险了。 「大人!大人!」有个士兵在厨房门外探了探脑袋。 萧昱现在没心情管别的事,一门心思想着怎么把妹妹的身体补回来,因此摆了摆手说道:「我正忙着,有事之后再说。」 那士兵不死心,硬着头皮道:「是相爷,相爷去柴房了……小的看他的样子,像要杀人……」 本来抓到那两个金人的时候,萧昱就要宰了他们的,要不是手下拼死拦着,说要核查他们的身份,免得触怒了金国的贵族,引起两国摩擦。萧昱若不是大宋的官员,才不会理会这些。但他对金国确实不熟悉,又有皇命在身,因此只能忍了下来。 现在顾行简亲自动手,自然有办法收拾烂摊子,萧昱乐见其成。 他不在乎地说道:「你们当做没看见便是。打死了有相爷顶着,我们怕什么?」 士兵顿时哑口无言,默默地走开了。只能怪那两个金人命不好,敢动相爷的夫人。相爷和萧大人都是极其护短的人,估计不会放过他们了。 …… 柴房里惨叫不断。 崇明也没见过顾行简这么狰狞的样子。以往他从不亲自动手,都是坐在旁边下命令。一场审问下来,往往犯人血肉模糊,而他干净整洁,如清风明月一般。可这次他都不要崇明出手,而是自己收拾那两个金人,可见已经是愤怒到了极点。 顾行简将那金人的手踩在脚底下,冷声道:「说出你的名字,还有你的家族,我让你少受些皮肉之苦。」 「你,你杀了我吧!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冲着我来好了,为何还要牵连我的家人!」那金人吃痛,咬牙切齿地说道。 顾行简弯下腰,声音很轻,却让人毛骨悚然:「你劫持我夫人的时候难道不知她身怀六甲?我的孩儿差点死在你们手上,你现在跟我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休想!」 他脚下用力,那金人鬼哭狼嚎般地喊了起来。另一个金人眼看着这一切,早就吓破了胆。顾行简投在墙上的影子,如同鬼魅般可怕。他逃也没办法逃,浑身瑟瑟发抖。 这人太可怕了。他要杀你,不是痛快地给你一刀,而是慢慢地折磨你,摧毁你的意志。他显然很会审讯逼供那一套,每一次都戳着人最脆弱的地方,几乎要让人崩溃。 顾行简见脚下的人嘴硬,又侧头看向墙边。缩在墙角的金人如遭雷击,不停地说道:「你,你一刀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顾行简仿佛没听见,一步步朝他逼近:「我夫人原先在驿站,你们怎么知道她转移到州府衙门去的?说,是谁告诉你们的。」 「没,没有人……」金人已经无路可退,整个人贴在墙上。 顾行简伸手,对崇明说了声:「给我匕首。」 崇明犹豫了下,还是把袖中的匕首拔出来交给他:「相爷,还是我……」 顾行简没有理会,举起明晃晃的匕首,狠狠地往下。那金人失声尖叫,裤裆下一片湿意。只见那匕首立在他两腿之间的地上,离他的裆不足一指的距离,他整个人崩溃地大哭。 「我最后问你一次,是谁告诉你的?」头顶恐怖的声音再次响起来。 那金人已经无法抵抗,只求速死,满脸眼泪鼻涕地老老实实招了出来。 从柴房里出来,顾行简的脸色依旧没有丝毫缓和,整个人还十分凌厉。崇明知道这是他很生气的时候才会有的状态,与平时的温润如玉判若两人。 顾行简冷硬地说道:「这两个人不用留了。今夜处理之后,便说是暴毙的。」 崇明吃惊,低声道:「可是金国那边……」崇明倒不在乎这两个人的生死,他担心的是如果到时候金国要人,他们没办法交代。 顾行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金国要的是完颜亮和完颜宗弼,这俩人不足挂齿。他们在大宋犯下罪行,自然由宋律裁决。此事我有分寸,你不必担心。」 崇明不敢再说什么,只低头应是。顾行简这么说,便是有把握应对金国那边。记忆中,他哪怕生气到极致,也不会失去理智,依然进退有度。唯一能让他没有理智的,只有夏初岚。 顾行简举步欲走,崇明挣扎了一下,还是叫住他:「相爷!您打算如何处置陈江流?他此刻被关在厢房里,听候发落。」 「你希望我如何处置?」顾行简不答反问,声音很淡。 崇明握了握拳头,最后还是跪在地上:「陈江流的确是有意接近我们,这一路帮着恩平郡王传消息,还将他们引来,这一切足够定他的罪了。可是最后,他并没有背叛我们。府衙大火的时候,他帮着救人,也被烧伤了。您能不能对他从轻发落?」 顾行简表面温和,却是个睚眦必报的性格。陈江流若没有证据落在他手上便罢了,如今坐实了是个细作,他必不会轻饶。但崇明又实在不忍心放着陈江流不管。他还那么小,又不是真的十恶不赦…… 崇明趴着好一会儿,都没有听到顾行简的回应,只能看着地上那个模糊的影子,判断他还在。 夜色黑沉沉的,犹如浓墨般化不开。驿站的小四合院子安静极了,只有巡逻的士兵来回的脚步声。 顾行简始终沉默不语。若陈江流帮着赵玖的人下药,此刻早已经死了。 不远处的那间屋子,灯亮了起来,他知道是她醒了,便对崇明说道:「你找个大夫给他看看,带回都城,我还有用。」 「多谢相爷!」崇明激动地说道。这么说就是暂时不会处置了。 顾行简径自往前走了。 夏初岚醒来的时候,怀中空空如也,心头涌起一阵失落。之前她出去劝阻萧昱,还不觉得什么。刚刚睡了一觉,醒来只觉得浑身无力,手脚酸疼,都不像是自己的。她看着帐顶发了会儿呆,才唤思安进来,思安扶着她起身,轻声道:「姑娘睡了好久。可是肚子饿了?」 夏初岚点了点头:「是有些饿了。相爷去哪里了?」 「相爷说出去一下,还要奴婢命厨房热好饭菜。姑娘等等,奴婢这就让人端来。」思安说完就出去了。 夏初岚靠在软枕上,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就看着紧闭的窗子出神。她一直觉得自己足够独立坚强,可真到了发生事情的时候,才发现她也不过是个柔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遭遇了昨夜的惊吓,好不容易才保住这个孩子。此刻也只想心爱的男人陪在身边,软声安慰。可他毕竟不是她一个人的。 他心中装着国,装着天下,装着苍生黎民,不可能只装着她。 虽然道理上都懂得,但感情上终究会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第二十五章 她手捂着肚子,眼角涌出点泪花。不是不委屈的。 「岚岚,可是哪里不舒服?」头顶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来。 夏初岚猛地抬起头,不知他何时进来了,眉眼温柔。她猛地抱住他的腰身,用力呼吸他身上的味道。 还好他在这里,他并没有离开。 顾行简先去换了身衣服才过来,那柴房里什么味道都有,怕身上沾染了气味熏着她。原本想在她醒来之前回来的,与崇明说话耽搁了些时间,还是晚了一步。 他俯身回抱着她,抬手轻抚她的脸颊:「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我以为你又走了……」她嗫嚅道,长长的睫毛上沾染着晶莹的水珠。 顾行简坐在她身边,轻轻笑道:「傻丫头,你现在这样,我怎么会离开你?以后我就在这驿站里,哪儿也不去。不许再哭了。」 「真的?」夏初岚不确定地问道。 顾行简捧着她的脸,碰了碰她的嘴唇才说:「我把你交给谁都不放心,只能自己好好看着了。岚岚,我绝不会再让你和孩子受到一点伤害。从现在开始,你好好养胎,什么都不用操心。」 夏初岚的脸微红,靠在他的怀里,只觉得天底下任何地方,都没有这个怀抱来得安心。 王二家的端了饭菜到屋子里来,顾行简亲自喂夏初岚吃。王二家的不敢久留,低头退出去了,把房间留给他们两个人。 夏初岚吃了一口,看到顾行简嘴角的青紫越发明显了,抬手摸了摸:「疼吗?你别怪他……」 顾行简不以为意,又舀了口粥吹了吹,才喂到她嘴边:「小伤,过两日就没事了。他是你的兄长,我不会怪他。说起来,我还没被人这么打过。小时候,有些羡慕来大相国寺里烧香的孩子,有兄弟玩耍嬉闹,就算互相打架争吵,也还是一家人。」 夏初岚看着他,心里有些难受了。旁人没有被打过,也许是家中溺爱。可是顾行简没有被打过,却是因为自小跟家人分离,也没有一起玩耍的同伴。他如今无坚不摧,却不知那样的童年是如何度过来的,该是何等的孤独。 她不想让他想这些不开心的事,笑着问道:「那以后,我们的孩子你会打他吗?」 「女孩当然是舍不得打的。男孩若不听话,也许会教训一下。」顾行简夹了青菜放在碗里,对夏初岚说道,「崇明小时候就不怎么听话,我罚他写字,还把他关起来过。」 夏初岚看不出顾行简这么严厉,难怪觉得崇明有些怕他。 她摸着肚子,有些孩子气地说道:「孩子听到你这么说,肯定都吓得不敢出来了。」 顾行简笑起来,也伸手摸她的肚子:「乖孩子,刚才爹爹吓你的。只要你让娘亲少受些罪,爹爹一定会很疼你。」 夏初岚感觉到他温热的手心覆在自己的手背上,而她的手心下是他们的孩子,心里便暖暖的。想到将来他将孩子抱在怀里的样子,心中便充满期待。他一定会是个好父亲的。 她吃完一碗粥,也把菜都吃光了,萧昱又叫人送了安胎药进来。 这一路上喝药已经是家常便饭,她早就习惯了的。只是这次的药特别苦,喝完之后,她差点把刚才的饭菜全都吐了出来。 思安在旁边小声说道:「这成州的大夫,就是比不得潘医官。之前潘医官开的药方,夫人就没这么大反应。」 顾行简抱着夏初岚说道:「潘时令的医术的确了得,否则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做了翰林医官。只不过这次夫人差点小产,成州的大夫用的药分量比较重,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去拿些梅子来给夫人换口。」 思安应是,连忙跑去拿了。 夏初岚身子还很弱,不一会儿就在顾行简的怀中睡着了。顾行简将她放躺在床上,伸手搭她的脉,又看她的气色,然后走到桌子旁边提笔写信。他将夏初岚的症状全都写在信里,写完之后封好,出门想找个人以最快的速度送回都城。 萧昱站在廊下,看到顾行简出来,皱眉问道:「她怎么样了?还是不好?」 「情况还不稳定,恐怕要潘时令出手才行。」顾行简如实说道。 萧昱看到他手中的信,问道:「这是你写给潘时令的?交给我吧。天底下没有比皇城司传递消息更快的。」 顾行简扯了下嘴角,将信递过去:「没想到萧大人素来铁面无私,也会破例。」 萧昱看了他一眼,把信收好:「你不用讽刺我。我确有皇命在身,但我也是她的亲哥哥。打你那拳,我不后悔。你尽可以找机会报复回来。」 顾行简说道:「多谢。那拳我心甘情愿领受。」 萧昱也没想到这个人居然会成为自己的妹婿,转身冷冷地说道:「不是为你,不必言谢。好好照顾她。」 顾行简给潘时令的信传到宫中翰林医官院的时候,一封密函也到了恩平郡王的府中。 赵玖的身侧正有两个衣裳轻薄的美人相伴,从随从手里拿过信,看完之后脸色一变,推开身侧的美人喝道:「下去!」 两个美人不知他为何如此,不高兴地拉好衣裳退下去了。 赵玖又仔细看了一遍信,心跳猛地加快。原先陈江流这枚棋子,他也没想着能发挥多大的作用,只要知道顾行简和赵琅的动向就好了。没想到高益亲自跑去成州,非但没把赵琅除掉,反而生出这许多的事端! 这个高益自作主张,真是害死他了!他在屋子里焦急地走来走去,苦思不出对策。朝中的官员看着十分巴结他,但不过是因为他如今得势。他离开都城这么几年,几乎没有什么人脉,因此一个人都不能相信。唯一能仰仗的,只有皇后了!他开门出去,吩咐随从准备进宫。 这个时候,夏初婵身边的侍女找来,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夫人这几日都吃不下饭……您是不是去看看?」 赵玖正心烦意乱,怒道:「不会找大夫吗?找本王作何!滚!」 侍女连大气都不敢喘,灰溜溜地回了夏初婵的住处。夏初婵躺在床上,听到脚步声传进来,期待地支起身子。 「殿下来了吗?」 侍女走过去,跪在她的面前:「夫人,殿下似乎心情不太好,不会过来了……要不奴婢先找个大夫来给您看看?总是吃不下饭,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好。」 夏初婵苦笑了一下,无力地躺回床上。从进王府到现在,赵玖只当她是个透明的,每日纵情笙歌,怀抱佳人。她这个年纪原本还应该在父母膝下承欢。韩氏也的确是一直记挂着她,隔三差五就托人来王府送东西。 但王府是什么地方?那些东西夏初婵多半只照了个面,就不知去向了。 王府里头的确是锦衣玉食,比在夏家的时候要强上许多。但是她哭也好,笑也罢,全都没人在乎。 夏初婵忍不住流泪,心中生了悔意。当初为何一定要着急找一门好姻缘,跟夏初岚比呢?夏初岚是崇义公府的金枝玉叶,是落在夏家的凤凰,根本就不是她能够比的。她真是太傻了。 第二十六章 侍女连忙劝道:「夫人现在怀着孩子,月份也渐渐大了,千万别流泪,对孩子也不好。」 这侍女是她从夏家带来的陪嫁,对她很是忠心。她抓着侍女的手腕说道:「我叫你去给三婶送信,你去了吗?」 「去过了。可王府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三夫人就算想来看夫人,也要殿下点头才行。但殿下跟三老爷闹了些不愉快,恐怕不会让三夫人上门的。」侍女斟酌着说道。 这件事夏初婵也有听说。因着顾行简的关系,夏柏青在临安的市舶司也算站稳了脚跟,上司下属都对他十分照顾。但偏偏夏柏青是个很耿直的人,赵玖有次大宴官员,特意也给他发了帖子,但他却没有到场,下了赵玖的面子。 赵玖派人去责问,他说不能因私赴宴,这不合规矩。这样就把赵玖给得罪了。 再加上李家姑娘本来跟夏静月在一处上课,关系还不错,但近来却频频交恶,赵玖看在李家的面子上,也不会让夏初婵跟夏柏青那边走得近了。 夏初婵咬了咬嘴唇,若夏初岚还是她的三姐,赵玖也不敢这么对她。他就是觉得她没什么利用价值了,所以像丢一双破鞋一样扔掉。但她又能做什么呢? 「夫人,夫人!」有侍女在门外叫道。 夏初婵提不起精神,懒懒地应道:「什么事?」 「殿下要您准备准备,明日带您进宫去看望皇后娘娘呢。」 夏初婵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怀疑自己听错,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侍女则高兴地扶着她的手臂说道:「夫人,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奴婢赶紧给您找两身进宫的衣裳和行头。」 夏初婵茫然地点了点头。 …… 四月春闱放榜,吴均在省试名列前茅,文章还特意拿进宫给皇上看过。这次的主考秘术监钱朴,副主考张咏等也对他赞赏有加,是本次状元的热门人选。 吴皇后十分高兴,特意叫了吴均进宫问话。 吴均不卑不亢地站在殿上,身姿挺拔,容貌清秀,彬彬有礼。皇后越看越觉得满意,吴家年轻的一辈里头,没有比他更好的了。她跟近身的女官说:「你看看他,是不是有几分顾相年轻时候的影子?」 女官恭敬地回道:「娘娘说的是,仔细琢磨,还真是与顾相神似。但公子的相貌比相爷更加出众呢,必定也是前途无量。」她这话里头存了几分刻意讨好皇后的意思。谁都知道,就算吴均再像顾行简,大宋也再出不了第二个顾行简了。 吴均恭敬地回道:「娘娘过誉了。顾相是三元及第,年轻时便以文采冠绝天下。而且他的阅历,胆识,智慧,风度也都是小民所无法企及的。就说前阵子有幸在相爷手底下整理过几日文书,就觉得受益终身。」 皇后端庄地笑道:「你过谦了。顾相自然是人中龙凤,但你也不差。就是将夏柏青的女儿配给你,到底有些委屈你了。」 前几日吴家的宗族里有个伯夫人进宫,一直跟皇后唠叨吴均的事,说自家有个侄女儿很喜欢吴均,想要嫁给他,奈何吴均早就定下了夏家的亲事。这个伯夫人先前也不怎么看得上吴均,省试放榜之后才忽然改变了态度。 若是从前吴皇后肯定也不会搭理她,但现在不一样了。当初吴均的婚事是冲着顾行简的面子才定下的。那夏家虽然不济,但看在是顾行简外家的份上,吴皇后也乐于保媒。如今整个都城都知道,夏初岚根本不是夏家女,而是崇义公的亲生女儿,那跟夏家便没什么关系了。 撇开顾行简,夏家根本不值一提。因此吴皇后有些想要悔亲的意思。 吴均似是看出了皇后的想法,拜了拜说道:「自古姻缘都是天定,没有配不配一说。小民很欣赏夏大人的人品和才华,夏姑娘也是秀外慧中。前几日小民在书铺偶遇夏大人,还从他那里拿了点利州路的特产,说是相爷夫人特意寄给他的。」 他这话说得很聪明,间接告诉皇后,虽然夏初岚不是夏家的女儿,但跟夏柏青的关系仍旧很好。夏初岚如今的身份不同了,后头有个崇义公府撑腰,父亲和兄长都不是等闲的人。眼下她还怀孕,顾行简更是爱护看重,据说特意写信给潘时令请方子,还用了皇城司的金字急脚递。 既然夏初岚仍看重夏柏青这个三叔,那夏柏青的女儿也不算毫无价值。 一个宫女从外面疾走进来:「娘娘,恩平郡王到宫门前了。」 吴均听说皇后有客,也不便久留,直接从宫中退了出去。他跟着宫女走到门外,恰好赵玖和夏初婵迎面走过来。赵玖主动跟他打招呼:「这不是吴公子么!」 夏初婵也连忙见礼。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吴均,只觉得这个年轻人长相白净,十分有气质。吴均近来风头很盛,毕竟是问鼎状元的最热人选,很多人都在谈论。 吴均屈身向两人行了礼,只客气地说道:「小民见过殿下,夫人。」 「不必多礼,你我也算是自家人了。」赵玖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多往来走动,本王最喜欢你这样的青年才俊了。」 吴均应是,跟着宫女出去了。 吴皇后见到赵玖也十分高兴,招呼他近前来坐,嘘寒问暖。她对夏初婵则比较冷淡,说到底这个女子出身不够好,又跟赵玖无媒苟合,难免让人轻贱。但看在她身怀有孕的份上,还是给她赐了座。 聊了一会儿,赵玖对皇后说道:「母后,婵儿月份大了,逐渐显怀,眼下有些衣裳不合身了。我特意带她进宫来,想找宫里的绣娘给她做几身合适的衣裳。」 夏初婵受宠若惊,连忙推辞。宫中的绣娘,只能给内命妇做衣裳的。 赵玖却坚持。吴皇后怎么会不知道赵玖的性格?他就算真喜欢什么人,也不会花太多的心思,他心里对权势的欲望高过一切。这么做只不过想把夏初婵支开罢了。 吴皇后叫身边的女官将夏初婵带走,然后说道:「我们母子许久未见了,去西次间说话吧。旁的人就不用跟来打扰了。」 众宫人应是,吴皇后便扶着赵玖去往西次间。西次间跟正殿隔着一条不长的回廊,廊上的窗子都卸下来,地上铺满日光。西次间里摆放着佛龛,是皇后平日念经礼佛的地方,十分清净。 进去以后,吴皇后才问道:「你今日特意进宫来见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赵玖不敢隐瞒,跪在地上,将高益在成州的事都告诉皇后。他本来昨日就欲进宫,但单独面见皇后,毕竟惹眼,这才想出来用夏初婵做借口。 吴皇后坐下来,看着赵琅,皱眉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迫害普安郡王,还与金人勾结?」 「母后,并非是儿臣所为!这一切都是高益自作主张,与儿臣无关那!」 吴皇后的手紧紧地抓着凤头的扶手,闭上眼睛。皇位之争本就残酷,别说是赵玖,她又何尝不想除去赵琅?但赵琅也是堂堂一个郡王,小时候又颇得皇上的喜欢,在顾行简没有站队之前,她不敢冒然下手。可如今赵玖自作主张,让高益在成州捅了那么大的篓子,她要如何保他! 第二十七章 「萧昱在成州,顾行简也在成州。这些事皇上很快就会知道。皇上最是注重孝悌,到时候龙颜大怒,你我担待得起吗!」她厉声问道。 「母后,母后您一定要救救儿臣!」赵玖知道现在只有皇后能够帮他,爬过去抱住皇后的腿,「儿臣是您唯一的孩子,难道您忍心看着儿臣出事吗?儿臣真的毫不知情,儿臣根本没让高益做那些事!」 吴皇后低头看他,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没有亲儿,的确只能倚靠赵玖。若是赵琅成了皇太子,她虽然还是皇后,但有个张贤妃摆在那里,到底是不一样的。如今的局面,也是他们好不容易才经营出来的,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毁于一旦…… 「你先回去吧,让本宫好好想一想。」吴皇后无力地摆了摆手。 赵玖也不敢再说什么,起身行礼之后退出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吴皇后才将女官叫来:「本宫这儿有些上好的茶叶,一个人喝可惜了。你去莫贵妃那儿传个话,要她来拿些。」 女官点头应道:「是,奴婢这就去。」 四月的南方已经春暖花开,利州路这一带还有些倒春寒。吴璘押着完颜宗弼回兴元府的大牢关押,陆彦远护送赵琅回到成州。 他们本来也是要去兴元府的,但赵琅听说顾行简为了前往采石村救他,致使身怀六甲的夫人险些遭遇不测,便想亲自前去探望。毕竟是他一意孤行,给旁人添了这诸多的麻烦,心中难免愧疚不安。 正好陆彦远也迫切想知道夏初岚的近况,就与他一同前往顾行简所在的驿站。 虽说完颜宗弼和完颜亮都已经抓到了,但驿站这里的护卫却比从前增加了三倍不止。反而进到里面,没有外面看上去那么戒备森严。 赵琅和陆彦远坐在前堂等候,六平前去禀报。 顾行简正在屋中喂夏初岚喝药。她的身体这两日稳定了许多,饭量也逐渐增加了。只不过孕吐的反应实在厉害,眼看着人都瘦了些,下巴也变得尖尖的。好在王二家的照顾得很上心,变着法子给她做各种好吃的。 「夫君,我什么时候才能不喝药?」夏初岚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枕在顾行简的腿上说道。 顾行简喂了一颗梅子给她:「我在等潘医官的回信。等确认你身子没事了,就可以不喝。」 夏初岚悠悠地叹了口气:「我昨日看到外面的天上飘着好几只纸鸢。小时候每到春天,我爹就会带我和衍儿去放纸鸢。现在长大了,倒是连下个床都难了。」 顾行简摸着她的脸颊,轻轻笑道:「都是要做娘的人了,还这么贪玩?以后我带孩子们去,放纸鸢要多几个人才热闹。」 他这话的意思是要她多生几个了? 夏初岚觉得不好意思,拉了拉他的手指,感觉到他的吻落在自己的脸颊上,眼睛上,耳朵越发地烫了。她伸手搂着他的脖颈,微微仰头碰上他的嘴唇,呼吸炙热地交缠在一起。 这段时日,他几乎寸步不离地陪在她身边,她才能恢复得这么快。她伸出舌头描摹他的唇形,转眼间就被他的舌头裹挟入了口中。 顾行简把她抱起来,搂在怀里,只觉得满怀的馨香柔软。春衫轻薄,她身体的曼妙曲线在他的手掌之下分毫毕现。 「相爷,普安郡王和英国公世子来了。」六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 夏初岚伸手抵在顾行简的胸前,要推开他的怀抱,他却将手臂收紧,不肯放开她。直到夏初岚被他吻得喘不上气了,脸颊通红,他才离开那对被亲得红润发亮的唇瓣,又恋恋不舍地吻了她几次。 「你快去吧……别让他们等久了。」夏初岚别开头,拉好衣襟,不敢看他的眼睛。她怀孕以后,他几乎碰不了她,两个人每次都是擦枪走火,他也忍得十分辛苦。刚刚她坐在他腿上,隔着布料都能感受到那里烫如火钳。 ……昨夜还是她用手帮他解决的。从前哪里想到他是这样的?只以为是个清心寡欲的人,要不然也不会三十多年都没碰过女人。若非她怀孕,恐怕早就被他拆解入腹了。 顾行简拉过被子,盖在她的身上:「你睡会儿,我去去就回来。」 夏初岚应好,乖乖地闭上眼睛,脸颊还在发烫。她身上都还是他的味道,从脖颈蔓延到胸前。 顾行简摸了摸她的头,这才转身出去了。 六平在门口走来走去,小声问思安:「里头就相爷和夫人两个人啊?大白天的为何关着门?」 思安轻咳了一声:「相爷正给夫人喂药呢。你这个时候来催什么?在相爷眼里,没什么事比夫人和孩子更重要了。」 「喂药要这么久?我就是怕让客人们等。」六平摸了摸脑袋,不解地说道。 思安有些尴尬地看向别处,她当然不会告诉六平这个傻小子夫妻两人在一起的时候通常会做些什么。等他以后自己娶妻生子就知道了。 这个时候,顾行简开门出来,神色一如往常。他吩咐思安:「让夫人睡一会儿,别打扰她。若是起风了,记得进去把窗子关上。」 思安行礼道:「奴婢晓得的,请您放心。」 顾行简这才跟着六平走了。 赵琅和陆彦远坐在前堂里,久等顾行简不至,赵琅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而陆彦远则在想别的事,因此两个人都没说话。 陆彦远原本以为,岳丈那日与父亲商议除掉普安郡王,不过是买通一些杀手,或者指使当地的官员,可没想到竟然将恩平郡王的幕僚和金国也牵扯了进来。 他的父亲当初壮志满怀地要收服河山,为了北征而四处筹集军饷。临了为了支持恩平郡王,居然与金人相互勾结,这是何等的讽刺!他觉得父亲应该不是这样的人! 可这次的事情若是扩大,往深处查,英国公府恐怕很难全身而退。 顾行简进了前堂,赵琅和陆彦远都站了起来。顾行简算是赵琅的老师,但两个人很多年没有来往了,因此只客套地互相见礼。赵琅之前的确不够了解顾行简,跟世人一样对他存有偏见。他当初若等顾行简来,也不至于闹出后面这许多事。 好在如今完颜亮和完颜宗弼都被抓住了,名册的事也有吴璘来帮忙搜寻。 「此番我能得救,多亏几位鼎力相助。我的确是意气用事,险些铸成大错,这几日静思己过,特意上门来向老师致歉。不知师母的身子如何了?」赵琅诚恳地问道。 他知道顾行简独身三十几年才娶妻,必定是对那个女子动了真心。而且听说他的妻子比他小许多岁,素日里他便疼爱无比。真有什么三长两短,赵琅也不知该如何收场。 顾行简抬手请他和陆彦远坐下,说道:「谢殿下记挂,内子已无大碍。您身份贵重,牵连甚广,以后当三思而行。好在采石村的村民无恙,殿下也没有受伤。否则臣等无法向皇上交代。」 「赵琅行事欠妥,往后定当谨记老师教诲。」赵琅说完这句,便不再发言了。他并不是一个善言辞的人,与人交往也十分慢热。何况他和顾行简、陆彦远之间都很陌生,无法做到全然信任。 第二十八章 离开都城这些年,他一直醉心田园山水,日子过得自在惬意,也从没想过再插足政事。直到皇帝派他来兴元府主持铜钱流失案,他在民间呆了一个月,亲眼看到边关的百姓如何受到金国的侵扰,如何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还有那么多仁人志士为了国家慷慨赴死,他才知道自己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他不一定要当皇帝。他所想的就是要为这个国家,为黎民百姓尽自己的一份力。至少不能输给那些普通人。 顾行简与陆彦远说话的时候,用眼角的余光一直观察赵琅,心中有了一个决定。 论做皇帝的资质,赵琅还十分欠缺。他不够聪明,也不够圆滑世故,甚至冲动,不计后果。但恰恰是他这样的血性,或许能带领国家走向一条完全不一样的路。 而赵玖光凭勾结金人,迫害兄弟这一点,便已经失去了继承皇位的资格。顾行简是绝不会支持这样一个人登上皇位的。 「日前我收到完颜昌的信,他想亲自入宋将完颜亮和完颜宗弼带走。皇上此前已经授意萧大人全权处理边境之事,萧大人和我都希望由殿下出面,与完颜昌谈判。」 赵琅和陆彦远闻言皆吃了一惊。尤其是陆彦远,他是世家出身,自然能听出顾行简这句话里的意思。顾行简和萧昱都要支持赵琅了?倒也不奇怪,夏初岚是萧昱的亲妹妹,萧家跟顾行简肯定站在一条线上。 只是萧昱是领了皇命来的,他的意思能代表几分皇上的意思? 赵琅道:「我没有与金国打交道的经验,恐怕不能胜任。老师才是最佳的人选。」 顾行简淡淡地笑了下:「我当年北上议和之时,也没有丝毫的经验,身边更无可以依靠之人。人生很多事总要迈出第一步,殿下的路还很长,到时萧大人会陪殿下一起去。殿下既可以孤身前往采石村寻找名册,不惧艰险,那么区区几个金人应该也不在话下吧?」 他这话有几分激赵琅的意思。赵琅果然应道:「自是不惧的。我答应便是。」 「如此就仰赖殿下了。」顾行简拱手道。 陆彦远和赵琅从驿站出来,两人各怀心思。 赵琅在想如何应付即将到来的完颜昌一行。完颜昌如今在金国可谓是春风得意,举足轻重。此番是金国理亏,他应该可以为大宋争取到利益。 而陆彦远则在想是时候返回都城了。刚刚他听顾行简说夏初岚没有大碍时,心中的大石落地。那日顾行简惊慌失措地骑马冲出去,他也有跟着回来的冲动。但是他有什么资格呢?顾行简是她的丈夫,是她腹中孩儿的父亲,她伤了病了,自有她的丈夫嘘寒问暖,疼爱呵护,根本就不需要他。 撇开那些男人都懂的责任,顾行简对她是真的很好。 他之前那些疯狂可笑的念头,渐渐地收起来了。他曾经给不了她的,别的男人倾尽所有地给了。纵然有些不甘心,但只要她过得好,他也别无所求,不想再去打扰她的生活。 这次来兴元府,他感触良多。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村民尚且敢于抵抗金人,而他身为大宋的将领,不应该满脑子都是些儿女情长。 既然今生错过了心爱的女人,他便应该去做些更有意义的事,做一个男人应该做的事。 完颜昌入宋,定在兴元府与赵琅会面。赵琅和萧昱押送完颜亮前往兴元府的前一天晚上,顾行简趁夏初岚睡着了,带着崇明前往府衙。 成州如今是一名主薄在掌事,顾行简已经修书回都城,吏部很快会指定一名新的知州到任。 那主薄也算兢兢业业,这个时候还在府衙里头掌灯整理文书。 顾行简走进去,主薄连忙迎出来行礼:「相爷,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主薄心里害怕,说话的声音都是颤抖的。他听闻前知州跟这位大名鼎鼎的相爷只照了两次面,就莫名其妙地被拉下马,有些战战兢兢的。 「完颜亮最近如何?」顾行简淡淡地问道。完颜亮本来要被送到兴元府去,但顾行简特意将他留下来,关在成州府衙的大牢里。也没叫人虐待他,甚至是给了一间干净的牢房,每天三餐按时,只让人在他的牢房附近审问穷凶极恶的重刑犯。 官府处置这种犯人,一般都不当做人看,什么刑罚残酷用什么,惨叫声能传遍整个大牢,还会有很浓重的血腥味。这种过程,一般人都不太敢看。 「刚关进去的时候,叫嚣得很凶。最近都不怎么说话了。」主薄如实地回道。 顾行简就是想给完颜亮一些教训。他人关在州府衙门里,还敢暗中唆使手下来纵火营救,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主簿带他们去大牢,大牢里头十分昏暗,几乎什么都看不清,壁上都生了青苔,有股潮湿发霉的味道。主薄举着灯笼在前面,沿途能看到两边的木栅栏里探出一颗颗蓬头垢面的脑袋。 等穿过中间稍微宽敞的刑堂,就到了关押完颜亮的地方。 完颜亮坐在墙角里,听到有脚步声来了,一下跑到木栅栏边。他看见是顾行简,趴在木栅栏上,睚眦欲裂:「顾行简,我可是金国的海陵王,你居然敢像关犯人一样关着我!你到底想怎么样!」 顾行简让主薄先行离开,崇明搬了张木板凳给他坐。 他坐下之后,平静地说道:「你的人在我大宋的衙门放火,烧伤了我大宋的士兵。关你在这里,是保你性命。否则,你以为去了兴元府,吴璘会放过你吗?到时就算你少条胳膊或者少条腿,金国还能为了你出兵?」 完颜亮抓着那比碗口还粗的木栅栏,气焰下去一半。他是听说了的。完颜宗弼的人混在来营救他的人里面,将顾行简的夫人掳去,险些就出了事。幸好不是他下的命令,不然顾行简是不会坐在这里同他说话的,一刀宰了他都有可能。这人从来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明日,你会被押往兴元府,完颜昌在那里等你。但我想让你先答应我两个条件。」顾行简拂了拂袖子说道。 「什么条件?」完颜亮顿时紧张了起来。 顾行简看向他:「并不是为难之事。其一,我希望你能放康福郡主和她所生的孩子自由。其二,我要完颜宗弼死。」 「若我不答应呢?」完颜亮握了握拳头说道。 顾行简扯了下嘴角:「海陵王恐怕还不清楚自己的处境。此去兴元府路途不算遥远,但途中也许会遇到暴民袭击或者蒙面人暗杀,这在边境是很常见的事情。顾某当然希望能护海陵王安全返回金国,但要看王爷值不值得顾某相护了。」 完颜亮的神情有些迷茫,默默地走到墙角坐下来。他是真的喜欢赵韶,还想好好对待他们的孩子,以后让他做官。他虽然没办法让赵韶当正室夫人,但会一辈子好好疼爱她的。但她毕竟是大宋的郡主,她想回家,想要自由,否则顾行简不会来跟他说这些。 他想起那日府衙失火的时候,他要拉着赵韶一起走,她却拒绝了。她的神色决绝而又陌生,仿佛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女人。而这几日在府衙大牢里,她也一次都没来看过他。她是大宋的郡主,宋人必定不会为难,唯一的解释是她自己不想来。 第二十九章 这么多年,她从没有把王府当做家,也没有把他当成丈夫。 她心里念的想的,还是故土和亲人。就像北方中原,如今已然是金人的领土,但在金国统治下的宋人,从未有一刻从骨子里屈服于他们。那些人只认大宋的皇帝为皇帝,他们不讲女真语,穿汉人的服饰,跟子孙提起故国时满怀深情,视金人为生死仇敌。 这就是宋人的气节,一个民族永远不可能被征服的精神信仰。 顾行简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这大牢里喊冤声,叫屈声不绝于耳。但真正入此牢中,又有几个是清白的?良久,他才听到完颜亮沉闷的声音:「我答应你。回去以后,便将那个孩子送回来。顾行简,我并非怕你。我完颜亮绝不惧死,我只是想成全她。至于完颜宗弼,不用你说,也必死无疑。」 顾行简原本想着完颜亮没那么容易答应,还留了后招,没想到完颜亮这么痛快地应下了。他点头道:「如此甚好,王爷早些休息吧……对了,我抓到一个叫高益的人,是恩平郡王身边的幕僚。他来成州,是为了见王爷吧?」 「我不认识他。」完颜亮轻描淡写地说道,「从没有听过。」 顾行简没再说什么,跟崇明一起出了大牢。 等离开成州府衙,崇明才说道:「相爷,完颜亮是不是在说谎?那两个金人明明供出是高益告知他们夫人的行踪。高益先是让陈江流分散了我们注意力,然后配合金人营救完颜亮,只不过计划失败了。完颜亮怎么可能不认识他?」 顾行简拢了拢身上的鹤氅:「我刚才突然发问,他神色如常,并没有半分不自然。也许高益是来见完颜宗弼的。但我们没抓到高益,不可能凭陈江流的一面之词,就定恩平郡王有罪。他大可以将责任都推到高益身上。」 恩平郡王既然敢如此冒险行事,肯定想好了失败以后的对策,何况他身后的人是吴皇后和莫怀琮。衙役牵了他们的马过来,顾行简跨上马说道:「恩平郡王的事,等回都城再说。」 …… 夏初岚睡到夜半忽然醒来,下意识地叫了声「夫君」,身边却没有人答应。她觉得口渴,起身想要下床倒水,思安听到声音连忙进来。 「姑娘躺着别动,要什么东西奴婢来拿。」 夏初岚坐在床上,说道:「你给我倒一杯水吧。你怎么没去睡?」 「相爷临走的时候让奴婢来守着姑娘。他说有事出去一下,尽快回来。」 夏初岚看了看窗外浓稠的夜幕,分明已经很晚了。上次出事以后,他几乎没有离开过驿站。想必是有很重要的事,才挑在她睡着的时候去办。 思安掀开床帐,把装满水的瓷杯递给夏初岚,又说道:「稍早的时候,萧大人来过,听到姑娘睡了,也没让奴婢打扰。他好像是来辞行的,说明日要去兴元府了,让姑娘好好照顾自己。」 夏初岚应了声。萧昱这段日子为她忙前忙后的,人却很少在她面前出现。两个人明明是最亲的兄妹,却因为打小分开,彼此之间还十分生疏。夏初岚原本是排斥萧家这门亲戚的,在她心里最有感情的始终是夏家,杜氏,夏衍和三叔他们才是她的亲人。 可事实证明血缘真的有种奇特的吸引力。她对萧昱,短短时日里已经生了几分亲近。 这个人是她一母同胞的哥哥,也是全心全意护着她的。她非铁石心肠,不能不动容。只是萧家到底是前朝的皇族,皇帝忌惮。她只怕自己的身份,将来会给顾行简添麻烦。 顾行简极少跟她提起政事,但她还是能从旁人的言谈中得知,此次普安郡王遇险的事,恐怕并不是偶然。朝中有人想除掉他,而这个人很有可能是恩平郡王。 看来皇位之争已经在所难免。在天下至高的位置面前,血缘亲情又算什么呢? 她正兀自想着,帐外思安叫道:「相爷回来了!」 顾行简脱下鹤氅交给思安,走到床边,掀开帐子问道:「怎么醒了?」 他身上带着些许外面的寒气,夏初岚握着他的手笑道:「就是渴了。我已经好多了,你如果有事就去忙,不用一直守在我身边。」 顾行简摸了摸她的头,脱了衣裳躺在她身侧:「这边的事很快就结束了,再过不久,我们便要回都城。你的确要将身子再养好些,路途遥远,怕你禁不起折腾。」 思安熄了屋内的灯烛退出去,帐内便暗下来,只有淡淡的几丝月光。 夏初岚靠在顾行简的臂弯里,听着他均匀的呼吸,问道:「你已经决定支持普安郡王,对吗?」 顾行简嗯了一声:「我需帮他将此次铜钱流失一案做个了结。」 「相爷,有件事我想跟你说。」夏初岚忽然认真地说道。 顾行简笑了笑:「好端端的,怎么这么叫我?」 夏初岚说道:「我听他们说,这边的百姓因为用铜钱跟金国交易皮毛和粮食,被抓去大牢。他们这么做,不过是因为没有谋生的手段。可我打听到利州路这一代盛产一种香树。那树脂提炼出来的香料,能够做脂粉香膏。但这边没有作坊,也没有商队愿意往来贩卖。我有个想法,请夏家或者兄长派人在这边建立香料作坊,雇佣当地的百姓,并让商队把成品卖到江南或者金国去。你说可行吗?」 顾行简没想到她卧床休养都在琢磨这些事,怪不得常拉着那个王婆子说话。到底是有商人的敏锐,注意到他不曾注意的地方。他将她抱进怀里,低声道:「当然可行。只不过一两家商户恐怕难以形成规模。等回去之后,我便让户部和工部商讨对策。你安心养胎,别想这些事了。」 他是宰相,思虑比她周全,能动用的人力物力也远大于她。她只是提出一个想法,既然被他采纳了,后面的事自然就不用操心了。 她打了个哈欠,靠在他的怀里,闭上眼睛说道:「离开都城几个月,有些想念,终于可以回去了……」 顾行简将她身后的被子掖好,却没有睡意。 这次回去,还不知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 莫府最近门庭若市,朝中官员往来不绝。顾行简去兴元府办差,宰相之职自然由身为副相的莫怀琮代为行使,因此百官常出入莫府议政。 莫怀琮为了笼络朝中的官员,在家中摆宴,特意叫了酒楼的厨子,以时令花朵入菜。既然是酒宴,莫府便也递了帖子到燕馆,请姚七娘来弹曲助兴。姚七娘常出入达官显贵家中,欣然应允。 酒宴正酣,家中小厮跑到莫怀琮耳边说了两句。莫怀琮面色如常,起身对众人说道:「诸位尽兴,我去换身衣裳就来。」 众人回礼,继续推杯换盏,气氛热烈。 莫怀琮跟着那小厮转到后堂,一身便装的莫凌薇坐在那里等着他。 「娘娘,您怎么来了?」莫怀琮行礼道。 莫凌薇道:「这里没有外人,父亲不用多礼。我们去旁边的耳房说话,让小鱼在门外守着。」 第三十章 莫怀琮看她神色不豫,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跟着莫凌薇一起到了旁边的耳房。 耳房里没什么摆设,只有一套简单的黄梨木桌椅和一个博古架。莫凌薇关上门,转身对莫怀琮说道:「父亲,您跟女儿说句实话,是不是您授意恩平郡王身边的幕僚与金人勾结的?」 莫怀琮皱了皱眉:「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莫凌薇走到他身边,低声说道:「您别瞒我了!皇后娘娘找我去说过话,据恩平郡王供述,高益在兴元府的行动失败了,完颜宗弼被俘,普安郡王却安然无恙。而且完颜宗弼的手下还听了高益的话抓走夏初岚,激怒了顾行简。您觉得以顾行简的为人,他回都城以后,查到此事跟您有关,会不会善罢甘休?」 莫怀琮的心往下沉了沉,怪不得恩平郡王这几日闭门谢客,原来真是高益那边出了纰漏。 他的确在高益离开都城的时候私会过他,要他不惜动用金人的力量将赵琅除去。可他不知道高益具体是怎么做的,更没想到高益居然还把顾行简给牵扯进来。原本顾行简在皇位之争中还没站队,这下肯定是要支持普安郡王了。 「高益这个蠢货!」莫怀琮气道,在屋里走来走去。 莫凌薇听到他这么说,便知道皇后的猜测是对的,一把拉住他的手臂:「父亲,您当真与金人勾结?这可是叛国的大罪!若是被皇上知道了……」 莫怀琮看向她,平静地说道:「娘娘慌什么?事情是高益做的,我与他见面的事也十分隐秘,没有人知道。何况顾行简抓到高益了么?到时候我们只需将所有事都推到他的身上,皇上就算怪罪,也只会怪他一人。恩平郡王最多背个治下不严的罪名,不会处罚得多重。」 莫凌薇看到父亲胸有成竹的样子,慢慢松开手,只是问道:「英国公可知道此事?」 「如何能让他知道?他虽然支持恩平郡王,但绝对不会与金人合作。他那个脾气,要他与金人合作,他宁愿让普安郡王当皇帝。」莫怀琮摇头说道。 莫凌薇觉得这几年她入宫不在家中,父亲有些变了。明明是跟英国公一样的主战派,本该最反对与金人为伍,却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违背原则立场。但她是莫家的女儿,现在又跟恩平郡王绑在一块,休戚相关,只能尽力维护家族的利益。 「父亲,您用什么办法帮恩平郡王,女儿都是支持的。只是金人阴险狡诈,始终对大宋虎视眈眈。您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而且您做的这些事,被英国公那边知道了,秀庭以后该如何自处?」 莫怀琮坐在椅子上,沉吟片刻:「这件事就不要告诉皇后和英国公了。」 「女儿不会说的。只是皇后要女儿来问问您,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若普安郡王了结了兴元府的事情回到都城,皇上必然嘉奖,那到时候朝中的局势就不是如今这样了。而且他现在身边有顾行简和萧昱支持……」莫凌薇坐在他身边说道。 顾行简执掌中书多年,树大根深,六部各司都被他牢牢地掌握在手里。之前莫怀琮代理政务就感到处处被掣肘,似乎被架空一样。若顾行简真的要扶持普安郡王登位,那对他们来说将会非常麻烦。 那个人曾经以一己之力扳倒了同样根植于朝堂多年的前宰相,实在是个很可怕的对手。 其实如果没有这次的事情,赵玖败了便是败了,牵连不到莫家和英国公府。他们以后最多再被顾行简压制着,还是可以享受荣华富贵。可莫怀琮被压制得太久了,他迫切想要翻身,想让顾行简知道当初拒绝了他的好意,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 但顾行简这个人实在是没有什么弱点,他权倾朝野,却找不到他弄权的证据,他的资产也没有任何污点。可以说从他身上几乎找不到可以击破的地方,这是最让莫怀琮头疼的。 「顾行简很难对付,我们能否从他的家人入手?比如顾居敬?」莫凌薇试探地问道。顾居敬这些年在生意场上叱咤风云,多亏是有个当宰相的弟弟。平日顾居敬行事也十分小心,不落人把柄和口舌。只不过到底是个商人,没有什么政治手腕,要编排个罪名也不算难事。 「你先回宫吧,告诉皇后娘娘稍安勿躁。我会再想想办法。」莫怀琮最后说道。 前面酒席还十分热闹,没有人知道莫凌薇来了。姚七娘整理了一下衣裳回到位置上,若无其事地继续弹奏曲子了。 赵琅与完颜昌的谈判十分顺利,此番金国处于弱势,也不敢提什么条件,只能对大宋的要求全盘接受,允诺归还全部的铜钱。完颜昌把完颜亮和完颜宗弼带回金国,此事便算告一段落了。 吴璘和萧昱分别给皇帝上了一道折子,交代兴元府一案的前后始末,特意提到了回归的康福郡主。很快都城那边就有了回音,皇帝要萧昱护送赵琅和康福郡主回去复命。 皇命在身,萧昱也不敢耽搁,直接从兴元府启程了。剩下的事情只能交给顾行简来善后。 新的成州知州也很快到任,是个刚过三十的年轻官吏。这种地方一般都是家境贫寒,在朝中没什么背景的人来的。他见到顾行简有些激动,说话都结巴。毕竟以他的资历背景,再混二十年也不一定能见到当朝的宰相。 顾行简将建香料作坊的事情交代给他,并且说道:「你还年轻,若将此事办成,功在社稷,前途无量。」 那新知州听出顾行简话里的意思,激动地说道:「下官一定尽力将此事办好。」 顾行简又将前知州遗留下的事情交代了一番,才离开府衙。他回到驿站的时候,看到门口站着十几个村民,手里挎着篮子,身上背着袋子,被守卫的士兵拦着,不能进去。 顾行简走过去,村民连忙围到他身边跪下,村长说道:「相爷,我们是代全村的人来感谢你们的救命之恩的。普安郡王在我们村里那么多日,我们都不知道,实在是有罪!我们一定要向殿下当面道歉。」 「快起来。殿下已经回都城了,他不会怪你们的。」顾行简抬手说道。 林子衿跪在村民里面,偷偷看站在眼前的那个高挑清瘦的男人,心跳如捣。她怎么都没有想到此人居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宰相,怪不得一身的贵气,见之难忘。而那个叫阿良的长工,每日里被她呼来喝去的,竟然是堂堂的郡王。 她只觉得这几日的经历都像是做梦一样。 顾行简让村民到驿站里面坐下,也不知他们等了多久,让人准备茶水和糕点分给他们。他对待普通百姓的时候反而没什么架子,十分平易近人。 林子衿拉了拉村长的袖子,村长将她带到顾行简的面前,说道:「相爷,这是小女,刚刚十五岁。这次多亏您和殿下出手相救,否则她还不知道会如何……您若是不嫌弃,不如将她带在身边伺候您吧?」 顾行简闻言一愣,看向林子衿。原来是这个姑娘,在府衙前时曾有一面之缘。 第三十一章 林子衿红着脸,低头小声道:「子衿愿意给相爷做婢,还望相爷成全。」 思安正在分水,闻言回过头,看到俏生生的女孩儿立在春日的阳光里,如同桃花一样艳丽。 「不行的!相爷已经有我们夫人了!」思安也顾不上分水了,挤过来说道。 村长慈祥地笑道:「这位姑娘说笑了。相爷可是堂堂的宰相,身边多几个伺候的人有何不可?何况相爷肯收小女,那是小女的造化,她感激都来不及,绝不会跟夫人争宠的。」 村民们连忙七嘴八舌地附和,都要顾行简将林子衿收下。崇明站在旁边看好戏,也不来帮忙,还有村民有意地推了林子衿一下,她便向前跌到了顾行简的身边,近得都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了。 厚重古朴,十分让人安心的味道。 顾行简皱了皱眉,刚要说话,却听到人群外响起一个清亮的声音:「相爷要收人,总得问问我的意思吧?」 众人寻声看去,只见一个明丽的女子扶着一个妇人站在不远处。那女子梳着高髻,鬓发如云,皮肤像是淡粉色的荷花一样,白里透红,五官更是精致出众。 村民们从没见过这么貌美的女子,心中惊叹,目光都落定在她身上。 而她则看向林子衿,目光中带着几分审视。 顾行简几步走过去,握着她的手道:「你怎么出来了?小心吹了风。」 夏初岚脸上微笑着,声音却有几分咬牙切齿:「我再不出来,相爷就要给我收个妹妹了。」 顾行简感觉到她的手拧了一下他的衣襟,不由笑了笑。这丫头可是藏着双利爪,挠人的时候也怪疼的。他的后背至今还有几道浅浅的痕迹,都是当初她吃痛时抓的。 林子衿看到顾行简与夏初岚之间亲昵的举动,便猜到这位是他的妻子了。果然十分年轻貌美,长得还有几分眼熟……这不是那天在面摊上的小厮么!她没认出思安,却将夏初岚一眼认了出来。 怪不得将她身上的布料说得头头是道,原来是宰相夫人,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过。 他们这儿民风开放,乡下人也没那么多讲究,她只知道喜欢就要去争取,错过了才会后悔。因此大胆走到夏初岚的面前,行了礼说道:「想必您就是相爷的夫人了吧?我们见过的。我第一次见相爷就喜欢他,想跟在他身边。」 听这话的意思,两个人还不是第一次见面?夏初岚淡淡地看向顾行简,眼眸中刀光剑影的,顾行简只后悔没封住林子衿的嘴。这里的姑娘真是胆大,什么话都敢说,与都城里的千金闺秀大不一样。她们知道他娶妻以后,多少都收敛了些。 村民们都看着他们,前院一时之间变得很安静。夏初岚对林子衿笑道:「今日天气好,姑娘不如随我到后面的花园走一走吧?」 林子衿欣然应允。她不怕夏初岚,南方的女子柔柔弱弱的,看上去弱不禁风。只要能让她跟着顾行简,就算为奴为婢也没关系。男人又有几个不是喜新厌旧的?她会让他喜欢上自己的。 顾行简不太放心,抓着夏初岚的胳膊。夏初岚没理他,只侧头对王二家的说道:「你去张罗午饭吧,让思安陪着我就是了。」 王二家的刚才在屋子里陪夏初岚说话,说她的男人原来就是做香料的,后来进山伐木伤了腿脚,东家就不要了。那香树虽然漫山遍野都是,资源丰富,但因为树木十分高壮,砍下一棵很废力,也十分危险。 夏初岚告诉她,不久就会有官府的人来督办香料工坊,形成规模之后,就会有很多人一起进山砍树,危险会大大地降低,还可以聘她男人到工坊里做事,这样她就不用这么辛苦地抛头露面了。 王二家的知道顾行简是大官,夏初岚这么说肯定就是真的,连忙谢过她。这一带的百姓也都知道那香树是好东西,可是一没有钱,二没有官府在背后支持,民间各种大大小小的作坊都是开了就关。这次由官府出面,如果真能形成规模,如其他地方的盐池矿山一样,那将为当地很多百姓解决生计问题。 之后她们就听到院里的喧哗声,便从屋子里出来了。 此刻,王二家的看了眼林子衿,相貌先不说,光是那周身的气质就输夫人十万八千里。就像一朵是国色天香的牡丹,一朵是路边的小雏菊,自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岚岚,我……」顾行简开口,夏初岚抬手按了一下他的胸膛,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顾行简,我把她打发了,回去再找你算账!」然后就带着思安和林子衿走了。 顾行简抬手扶了扶额头,嘴角的笑意却更深了。想必由她打发林子衿是比他亲自出手来得好一点,他不想对一个小丫头太狠。 村长没看出他们之间有什么异常,以为夏初岚只是带着林子衿去问话,觉得这是应该的,便也没拦着,继续跟村民把从采石村带来的谢礼送给顾行简他们。 他们拿的都是地里种的,山里跑的。对于顾行简来说这些东西根本不值一提,但于他们可能是逢年过节才能拿出来的稀罕东西。顾行简看着他们真挚的目光,又不忍拂了他们的心意,便让崇明和六平都收下来了。 这个时候,一个士兵从门外跑进来,在顾行简耳边说了两句。顾行简就借口有事先离开了。 …… 驿站后面的花园并不大,苍郁的树木长在道旁,几丛蔷薇正在开,花团锦簇的,蝴蝶在其中流连。 夏初岚扶着思安在石凳上坐下,对林子衿说道:「刚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相府规矩多,也不缺婢女,姑娘不用委屈自己。而且我嫁给相爷的时候就跟他说好了,我不会允他纳妾。姑娘趁早收了心吧。」 林子衿听了有几分不服气:「相爷位高权重,身边为何不能有更多的选择?夫人是正室夫人,但也没有阻拦相爷纳妾的道理。」 「你这个姑娘好大的胆子,怎么跟我们夫人说话的?」思安横眉说道,「你去都城里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们相爷宠爱夫人?那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而且我们夫人嫁过来几个月就有了身孕,相爷疼她都来不及,哪有心思理你?」 林子衿想起那个冷淡的男人刚刚亲近夏初岚的样子,手指收了收紧,只是倔强地站着。 夏初岚淡淡地笑了下:「姑娘大概不知道,我嫁给相爷以前,他身边连个婢女都没有,可见他挑女人的目光有多苛刻,姑娘有几分把握能讨得他欢心?况且我与你年纪相当,又是正妻,自然压着你一头。你就算跟了相爷,相爷也是把你交给我管教。你难道愿意背井离乡,受我磋磨,关在相府里枯等年华逝去?」 林子衿怔了怔,她倒没想这些,只一门心思地想着怎么伴在那人身侧。她是真的喜欢他呀。喜欢他的书卷气,喜欢他的言谈举止,还有他身上如那种成熟温润的感觉。 第三十二章 这个人真的很特别,没有故意摆那种大官的架子,却有种气质让你不得不注意到他。注意了之后,就很难把他从脑海中抹去。明明普安郡王的长相更好看更硬朗,却没有顾行简给人的印象深刻。 「凡事没有绝对……」林子衿咬着嘴唇说道。她知道自己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村姑,可听说这个宰相夫人也不过是商户出身。 夏初岚见这个姑娘好像对顾行简动了几分真心。这样无惧无畏的模样,不扭捏不遮掩,虽然放在当下胆子是大了点,但也没那么讨厌。 倒不奇怪,她自己当初也是见了他几面就莫名地喜欢他了。他真的是很招惹姑娘喜欢的那种类型,放在后世也很吃香的。 夏初岚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快三个月了,但还没显怀。 「实话告诉你,别人我不知道,但在他这里,不会有意外。我跟他之间,别人是进不来的,你何必自讨没趣?」夏初岚抬头看向林子衿,「他只能是我一个人的。所以无论你用什么办法,都不可能得到他。你还小,好好留在你的家乡和亲人身边,以后会遇到愿意一心一意待你的男人。现在你或许会怪我,但有朝一日你会明白,这些对你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说完,她也不等林子衿说话,扶着思安走了,留她自己一个人站在原地沉思。 夏初岚也不知道为什么跟林子衿说这些话。大概是来这里的时间久了,她已经不知不觉融入了这个时空,很少再记起从前的事。但这个姑娘不由得让她想起当初只身离家,在异国求学的自己。还有忽然就明白,当初对那个人从未说出口的喜欢,不是不够勇敢,而是知道他不可能有所回应。 今天若不是林子衿一激,夏初岚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将顾行简看得这么重要,甚至不许任何人觊觎。两心相知,倾心相许,这才是最好的爱情。她现在已经如一个旁观者一样,去看待那些前尘往事。如果最初她曾在这个世界感到过彷徨和孤独,觉得自己只是一缕游魂,那她现在已经收获了很多,足够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她回到前面的院子里,那些村民还在跟六平和崇明说话,似乎在谈香料工坊的事情,但顾行简却不知去向了。 她有些累了,也懒得应付这些村民,先回到房中休息。思安去拧了干净的热帕子给她擦脸:「那个姑娘脸皮真厚。若姑娘说到这份上,她还想不通呢?」 「那她就是愚蠢了。相爷不会留下她的。」夏初岚边擦手边肯定地说道。 「那可不是?长的是有几分姿色,可跟姑娘比还差得远呢,相爷才不会看上她。不过就这一会儿工夫,相爷去哪里了?该不会是怕姑娘生气,特意避开了吧?」思安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顾行简跟着士兵到了前堂,有个穿着青布短衫的小厮说道:「相爷,小的是奉二爷的命来给您送信的。」 顾行简伸手,那小厮把信递过去,他很快地拆开看了起来。 顾居敬在信中说,莫怀琮等人似乎有所动作,想将他抓起来。好在他提前得到姚七娘的提醒,暗中有所防备。他现在带着全家暂时离开都城出去避避风头,还说莫怀琮肯定有下一步的行动,要顾行简自己多加小心。 顾行简合上信,沉默不语。如今都城里的情况,他只能靠张咏传来的只言片语判断。之前他就觉得奇怪,皇上分明已经收到萧昱和吴璘的奏疏,可却没有召见赵玖,只是让萧昱护送康福郡主和赵琅回都城。仔细想想,倒有几分要把他和萧昱分开的意思。 萧昱是奉皇命来处理与金国交涉的事情。可他明明人就在这里,皇上为何要另外指派萧昱? 顾行简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中间肯定有被他忽略掉的重要细节。如今他远在成州,对都城之事鞭长莫及,怕就怕他回去之前发生什么变故。他原本想等夏初岚到了三个月,胎稳了再出发,现在看来确实不能再耽搁了。 「吩咐下去,三日之后启程回都城。」顾行简握着信说道。 顾行简回到院子里,村长带着林子衿过来,林子衿低头扯着自己的裙子。村长道:「相爷,您看小女……」 顾行简道:「我娶内子的时候曾答应过她,今生绝不纳妾。顾某也不会再对别的女子动心。所以村长的好意我心领了,还请为令嫒另择良婿吧。」 林子衿原本来之前做好了无论如何都要留下来的准备,可夏初岚刚刚说的话有些触动到她。她没去过都城,也的确不想离开阿爹和采石村。她先前一股脑儿想的都是喜欢这个人,想要留在他身边,从没想过遥远的以后。 而且夏初岚的态度并不是那么高高在上,说的内容反而像是出自几分真心,好像在为她考虑。她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乡下丫头,原本没想着宰相夫人会把她放在眼里。 她站在花园里认真想了挺久。这两个人之间,别人大概很难再插、进去。而且夏初岚的胸襟见识,都不是她能比的,她还是跟阿爹回采石村吧。 「阿爹,没关系的。」林子衿扯了扯村长的袖子说道,「我跟您回去。」 村长原本也舍不得女儿去那么远的地方,但来之前林子衿在他那里闹了好几天,他只好妥协。没想到这么一会儿功夫她就改变了注意。这样当然最好。 顾行简亲自送村民们出去,临别时,他对村长说道:「采石村的地形特殊,山里长有许多香树,是做香料的重要原料。之后官府可能会选出几个村建伐木场,到时还请村长和周边的村民鼎力相助。」 村长回道:「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我们没有二话的,相爷就放心吧!对了,有件事我觉得还是应该跟您说一说。」村长将顾行简拉到一旁,「在那些金人来之前,有个操持南方口音的汉人也来问过行脚医的去处。那行脚医虽然有几分医术,但名气也没有大到能传到南方去的地步。应该也是冲那个东西来的。」村长压低声音,做了个翻书的动作。 顾行简身体一僵,又追问了那人的相貌特征,怀疑正是不知去向的高益。等村长告辞以后,他立刻叫了崇明过来:「你去州府衙门借一队捕快,马上前往采石村,在那一带寻找高益的下落。」 崇明愣了愣,高益怎么跑到采石村去了?这阵子他们一直在找他的下落,还怀疑他已经回都城了。崇明很快反应过来,转身小跑着离去。 顾行简仰头看了看天空,高益打听到名册的下落,想必也是想提前一步拿到手里。可那个行脚医不在采石村,他白跑了一趟。后来完颜宗弼的人到了,他们也跟着到了,双方对峙交恶,谁都没有想到高益就在咫尺的地方。 往好处想,无论高益想拿名册做什么,或者他也不希望那份名册落在金人手里。 如果能抓到高益,押回都城与赵玖对峙,那么赵玖也许就没办法推得一干二净。赵琅跟赵玖之间,顾行简既然选择了赵琅,便没有退路了,只能击倒赵玖。 第三十三章 今日的天气确实很好,风和日丽,天空万里无云。顾行简回到驿站,走到夏初岚的房门前,深吸了口气才推门进去。 夏初岚正坐在榻上看书,手边放着一碟梅子,听到他进来了,头也不抬地问:「那个姑娘走了?」 顾行简在她身边坐下,环抱着她的腰道:「走了,她自己提出要回去的。你跟她说了什么?」 「这个你不用知道。你到底什么时候招惹她了?」夏初岚没好气地说道,「是不是以后趁我不注意,还会有李姑娘,孙姑娘,王姑娘冒出来?」 夏初岚要拉开他环在腰上的手,顾行简却抱得更紧,声音沉闷:「岚岚,抱歉。」 日光从窗外照进来,光影在纸页间流转,屋子里异常安静。夏初岚这才察觉他的情绪不对,仿佛不是为了林子衿的事情而道歉,侧头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 「我收到阿兄的信,都城发生了一些状况,我必须要赶回去。」顾行简用手指轻柔地顺着她的头发,说道,「对不起,但我不得不这么做。」他曾经答应过不会再离开她,甚至刚才有一瞬想带她一起回去。可她的身体没办法赶路,加上都城此刻情况不明,也许回去并不是良策。 但无论等待他的是什么,他都要回去。就像当年满朝文武没有人敢站出来北上议和,只有他站出来了。那时他没有逃避,今日一样不会逃避。 夏初岚轻声问道:「会有危险吗?」 「别担心,我会处理好的。你和思安,六平他们再多留几日,到时候我会托吴将军派人护送你回去。」顾行简低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她的肩膀很纤弱,他不敢将全部的力量都压上去,怕她承受不住。 他早就察觉自己远在千里之外,而朝中的局势已经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帝王多疑,他跟皇帝十几年建立起来的信任,要分崩离析也不过是朝夕之间的事情。否则无法解释为何萧昱也要来成州,更无法解释为何召回的诏书里只字都没有提到他。 原本只是猜测,直到顾居敬来了信,那些猜测便仿佛有了佐证。但这些事情太过沉重,无法尽数说给她听。 夏初岚能感受到他起伏的呼吸,内心似乎在为什么事而不定。他一定遇到了难解的事,而这些事是她无法帮到他的。男人的世界远比她想象得要残酷复杂。 她转身抱着他,平静地说道:「我知道了。你先回都城,等我身子稳定一些再上路。说起来我好久没回绍兴了,索性在夏家住一段时日,夏家那个李大夫一直照顾我们,医术很好。等你都城的事忙完了,记得来接我回去。」 「好,我一定尽快去接你。」顾行简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胸膛里那些起伏的心绪好像都被她的温言软语给平复了。仿佛他只是去远行,而她是叮嘱他路上多加小心的妻。也许这就是他们之间的默契,刻意不去谈那个危险的部分,试图让对方放心。 这么多年,他独自行来,无数次面临艰难的抉择,也曾遇到举步维艰的困境。但他从不怕输,因为输了也不过是一无所有,他本就身无一物。可现在他输不起,只要想到有一个人在等他,他就不能输。 高宗坐在龙椅上,双手撑于御案,神情凝重地看着排在面前的几道折子。 赵玖趴在殿上,瑟瑟发抖。整个大殿只有董昌一个人,显得十分寂静空旷。纯金的博山炉顶升起袅袅轻烟,而四根红漆的鎏金盘龙柱将大殿装饰得威严华贵。 高宗看向赵玖,拍了拍折子说道:「朕命人查过了,也不算冤枉你。高益的事作何解释?」 赵玖战战兢兢地回道:「父皇明鉴,高益的确是儿臣的幕僚,但儿臣从来没有授意过他去成州。他去成州的事情,儿臣全然不知啊!」 「不知?你推得倒干净,不过是知道高益死了,死无对证吧?」高宗靠在龙椅上,冷冷地说道。高益的鞋子在采石村的悬崖边被发现,成州府衙和合县县衙出动了很多衙役才在悬崖底下找到他的尸体,已经死了多日。成州知州特意上了一封折子说明此事,还有仵作的验尸文书。 赵玖说道:「儿臣真的是冤枉的。这高益当初是自荐来辅佐儿臣的,在儿臣身边的时日并不长。儿臣看他善谋多思,的确十分倚重,怎能想到他做出这种事来?哦,他失踪以后,儿臣查过他的底细,发现他的户籍上很多事情都是造假的。儿臣怀疑他是什么人特意安插在儿臣身边的。」 高宗闭着眼睛,不置可否。 赵玖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成州的事情父皇不觉得奇怪吗?为何金人那么蛮横,几乎没把宋人放在眼里。但每回只要顾行简出面,他们就自愿放弃利益?皇兄在兴元府呆了那么久都破不了铜钱案,顾相一去,金人就答应把骗走的铜钱全数归还,还有康福郡主……当年您换回皇祖母废了多大的力气,为什么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让康福郡主回来了呢?」 董昌原本低头站在旁边,闻言看了看赵玖,将手中的拂尘换了个方向,继续不动声色地站着。 「你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了,还有空管别人?」高宗皱眉说道。 「父皇,儿臣完全有合理的推测。会不会是顾行简跟金人交换了什么东西?也许是那份名册……如果高益是顾行简特意安排在儿臣身边的人,一切也能解释得通。他为了支持皇兄,不惜跟高益演了出大戏,目的是让皇兄圆满地完成兴元府一案,同时又能嫁祸儿臣残害手足。事后他害怕高益泄露他的计划,便将他杀害灭口……」 「别说了!」高宗忽然抬手按了按额头,额角青筋暴起。之前第一次收到吴璘和萧昱的奏疏时,他盛怒之下要叫人去抓赵玖,但与此同时,还有一封密信送到了他的手上。那密信里有北征之时,顾行简写给完颜昌的信,那字迹皇帝再熟悉不过。 信中提到只要金国答应某些条件,顾行简就会保证大宋退兵。 而那个时候宋金交战正酣,大宋主将被完颜宗弼所俘,连他这个皇帝都没有表态是否退兵。 那密信里还有原来昌化县县令魏瞻,在顾行简的安排下,携一家逃往金国生活。甚至连魏瞻的化名和住址都有,只要派人前去金国核实就可以知道真相。 这些年顾行简所为时有越界,但高宗只要想到当年朝廷最困难的时候,是他独自站出来力挽狂澜,便始终选择相信他。但这些不能成为他阳奉阴违,欺瞒他的理由!他才是大宋的皇帝!而不是被顾行简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傀儡! 高宗狠狠拍了下御案,怒火中烧,负手走出大殿。董昌连忙跟了上去,只丢下赵玖一个人跪在殿中。 在无人看见的角度,赵玖勾了勾嘴角,笑得诡异。 门外守卫的禁军和宫人都向高宗行礼,他抬起手臂遮挡了一下阳光,只觉得这光芒十分刺目。董昌连忙叫宫人将华盖移过来,高宗下台阶离去。 第三十四章 他在宫中漫无目的地走着,只是步伐很快。他想起这些年的风风雨雨,和顾行简一路走来,与其说是君臣,倒不如说是共患难的朋友,相知相惜。他赐下的那幅《定风波》,还有那句「此心安处是吾乡」,一直是他心头涌动的暖意。 可那温暖正逐渐凝结成冰,成为刺向他胸口的一道利刃!只要想到这些,他便不寒而栗。 「官家,您行得慢些!小的还是叫顶软轿给您……」董昌小跑着劝道。高宗却不听,他此刻心烦意乱,胸口仿佛有气血在翻涌,浑身都是滚烫的,血液好像在体内暴走一样。 董昌正疑惑官家今日怎么如此有精力,往常多走几步路可就要喊累了。 忽然,高宗向前栽倒在地,一众宫人顿时慌乱不已,一窝蜂似地围了过去。 高宗被迅速送回寝宫,董昌通知了吴皇后和翰林医官院。很快,韦从带着医术最精湛的五名医官小跑到了寝宫。 他们去后寝殿为皇帝看诊,董昌则在前面的大殿吩咐内侍。 内侍们都有些慌乱,几个年纪小的甚至双腿发抖。毕竟皇帝要是出事,那对整个国家会产生巨大的震荡。 「打起精神,还没到那个时候呢!」董昌对他们说道。也不知道是安慰他们还是安慰自己。他回头看了一眼通往后寝殿的侧门,心头仿佛笼罩着乌云,久久不散。 吴皇后听说皇帝晕倒的消息,很快也到了寝宫。医官们还在后寝殿问诊,她便问董昌:「皇上身子骨一向硬朗,好端端的怎么会晕倒?」 董昌低声说道:「今日皇上招了普安郡王进宫,问完话之后震怒,没过多久就晕倒了。眼下医官们还没得出结论,小的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皇后愣了愣,心中惊疑,皇上会变成这样,难道跟赵琅有关系?兴元府的事情,她已经与赵玖对过说辞,依照皇上的性情就算有所怀疑,也不至于对还没确定的事情如此动怒才对。难道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她渐渐发现,她所知道的那个赵玖,还停留在儿时的印象。长大后的赵玖,仿佛是一个陌生人。 莫凌薇和张贤妃等后宫妃嫔也随后赶来了寝宫,先向皇后请安,听说医官还在看诊,几个人就坐在大殿里,从白日一直等到了黄昏。有几个胆小的嫔妃轻声在那边低声议论,神情惴惴不安。 韦从从侧门那里出来,董昌和妃嫔们一下将他团团围住,他拿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道:「皇上已经醒了,只不过身体还比较虚弱,这几日可能说话会有些困难。可以进去探望了。」 韦从说完,吴皇后等人便跟在他身后一起去了后寝殿。 寝殿里面有非常浓烈的牙膏味道,高宗躺在床上,额头上贴着药膏,呼吸很重,手上的几个穴道还插着银针。 吴皇后走到床边,俯身叫道:「皇上,是臣妾,您能听见吗?」 高宗微微睁开眼睛,目光有些浑浊,微微点了点头。 吴皇后的眼眶有些湿,帮高宗掖好被子:「您好好休息,医官们医术精湛,您一定能很快痊愈的。」 「董……昌……」高宗艰难地叫道,不过是两个字,却有很多口水从他嘴角流了下来。 董昌连忙上前,趴在龙床边,贴近高宗,边听边点头。然后他站起来说道:「今日天色晚了,官家让几位娘娘都回去休息。」 「皇上,让臣妾留下来照顾您吧?」吴皇后说道。 高宗抬手摆了摆,似乎这样一个动作就要耗费他很多力气。他这个人其实十分好脸面,不想自己病中的模样被人看见。 吴皇后叹了口气,愁容满面地告退了。 等从寝宫出来,莫凌薇对吴皇后递了个眼色,两个人便一起走了。 张贤妃看着她们的背影,若有所思,问身边的女官:「普安郡王还有多久到都城?」 「大概就是这两日了。」女官回道。 张贤妃抓紧自己的手,刚才看皇上的情况并不好,希望赵琅能尽快赶回来,免得发生什么变故。 莫凌薇和吴皇后走到小西湖边上的一处敞轩。她们吩咐宫人们在外面等候,进了敞轩里坐下。西湖春水波光潋滟,倒映着湖边的一排垂柳,暮春时节的风吹拂在脸上,说不出的柔软细腻。 莫凌薇道:「皇后娘娘刚才近前看皇上,可看出什么端倪?」 吴皇后只觉得皇上面色蜡黄,精神不济,与前几日见到的皇帝判若两人,叹了口气。 莫凌薇继续说道:「皇上原先在我那里的时候就晕倒过一次,只不过症状没有这次严重,当时他没让我叫医官,因此起居注上也没有写。我查过,很有可能是风痹之症。」 吴皇后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莫凌薇点头道:「自然知道。而且皇上可能隐瞒病情很久了。得此症者起初会有晕眩,易怒等症状,而后便会四肢麻痹,气血上涌,导致昏厥。最后逐渐丧失说话和行动的能力,直至死去。这中间的过程长则数年,短则只需几个月。刚才韦医官说,皇上说话已经有困难了。」 吴皇后的手握紧,心头仿佛被什么重物敲击了一下,声音都有些不稳:「你到底想说什么?」 「皇后娘娘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今皇位的继承人可是有两个,难道娘娘打算什么都不做,等着普安郡王回来吗?他和萧昱可是马上就要抵达都城了。萧昱手里有皇城司,若是跟顾行简连成一线,我们将会非常麻烦。」 皇城司是直属于皇帝的,不受任何部司的制衡,甚至独立于禁军而存在。皇城司的眼线遍布整个京城,各官员府邸,甚至可能是酒楼食肆等不起眼的地方,而且有独特的情报收集网,旁人行事很难逃过皇城司的眼睛。这的确是个大麻烦。 吴皇后说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先将皇城司控制起来?可萧昱统领皇城司以来,一直兢兢业业,从未出过差错。」 莫凌薇笑了笑:「娘娘是不是忘了?他的出生就是最大的差错。」 吴皇后一惊,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莫凌薇:「你是怎么知道的?」李倩的事情藏得十分隐秘,知道的人大都已经离世了,剩下的也不过寥寥几人而已。 「崇义公夫人不能生育这件事,我很久就知道了。但是萧昱的出生,我是从夏初岚的身世曝光以后才开始查的。其实要查到那个罪臣之女也不是多难的事,毕竟是真实存在过的人,崇义公再怎么抹杀也不可能一点线索都没有留下。这次皇上派萧昱去成州办事便是我提议的,只有他离开都城,我们才能找到人证和物证。但此事由我揭发并不妥当,只能请皇后娘娘出面。」 吴皇后没有马上回答她,而是看向外面姹紫嫣红的花丛。她若是揭开当年的旧事,对崇义公府必定是个很大的冲击,萧昱罪臣之后的身份肯定会让他丢官,崇义公也要背个欺君的罪名。萧家虽然有丹书铁券,但至少被排除在权力中心以外,不能再干预他们以后的行事。 第三十五章 纵然这么做,会让吴氏不能继续在崇义公府待下去。但她一人的荣辱与整个大局相比,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但吴皇后陪伴皇帝多年,彼此之间始终有夫妻的情分在。她不想在他重病之时,还用此事刺激他。 「皇上还未定下谁继承皇位,也没有真到了大限之时,我不会这么做。」她起身对莫凌薇说道,「眼下如何让皇上恢复健康才是最重要的。本宫先回去了。」 吴皇后走了以后,莫凌薇仍旧坐在敞轩里,她看向敞轩外面的某处,轻轻说道:「看来殿下的这位母后有些优柔寡断呢。殿下所谋之事,靠她恐怕是不行的。」 地上起初有一道影子,很快那影子就消失了。 到了晚间,皇帝晕倒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都城的各个角落。 皇帝已经是过而立之年,这几年宫中始终没有再添皇子,民间已经有了不少的猜测,此次他病倒,那些猜测便仿佛得到了证实。 莫怀琮到了英国公府,英国公坐在书房里等他,桌上的灯烛将他半边脸照亮,另一半则藏在阴影里。 莫怀琮从外面进来,觉得书房有些昏暗,说道:「国公爷怎么不多点几盏灯?宫中的事情,您可听说了?」 英国公看着桌面应了声:「知道了。」 「如今皇上的身子不济,应该早些把皇太子的事定下来。不如明日国公爷跟我一道进宫,再劝劝皇上吧?」莫怀琮自顾说道。 英国公没有说话,过了半晌,忽然发问:「你老实说,这次高益与金人勾结的事,是不是你指使的?」 莫怀琮愣了一下,还未说话,英国公已经拍案而起:「你好大的胆子!你说的除去普安郡王的方法原来就是这个?当初我北征的时候,那么多官员和商人慷慨解囊,为的是什么?在战场上,我大宋将士为国流血牺牲,为的又是什么?我们好不容易从金人那里争回来一些土地,而你居然与金人合作!你这不是打了我一个耳光吗!传出去,世人要怎么看我陆世泽!」 「国公爷息怒,这都是谁跟您说的……」 英国公斥道:「你别管是谁说的!你还跟金人做了什么交易?难不成恩平郡王登基以后,你们要许给金人别的好处?莫怀琮,我告诉你,有我在一日,你们休想卖国求荣!明日我便进宫向皇上揭发你们。」 莫怀琮原本还想辩解两句,看到英国公的态度如此强硬,索性靠在椅背上,从容地说道:「国公爷知道皇上今日召见恩平郡王,就是问高益一事么?但恩平郡王从宫中安然无恙地出来了,证明皇上相信他。国公爷贸然进宫去说,有何证据?在外人眼里,英国公府和莫府乃是一体的。我若有事,国公爷难道还想独善其身?别忘了这些年我们一起做过什么事。何况除去普安郡王的计划我是跟您商量过的。难道高益不是您向我推荐的么?」 「你,强词夺理!我如何知道你居然让高益勾结金人!」英国公拍桌说道。 莫怀琮笑了一下:「国公爷何必这么生气?皇上恐怕大限将至,如今满朝文武都是站在恩平郡王这边的。赵琅毫无根基,而且性情脾气都不是当储君的人选。我们只要让皇上明白这一点,便能收网了。」 英国公挥了下手,背过身道:「我绝无可能再与你们同流合污。」 莫怀琮看着他的背影,敛起笑容:「那国公爷最好就袖手旁观。等到新皇登基,看在我们是姻亲的份上,自然也不会少了英国公府的那份好处。告辞!」 莫怀琮出去以后,陆彦远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对英国公说道:「父亲现在相信了吧?他们为了自己的私欲,甚至不惜出卖国家。难道父亲真的要坐视恩平郡王成为大宋的皇帝吗?父亲,您不要一错再错了。接下来他们肯定要对付普安郡王,现在只有您能帮他。」 「你出去吧,我一个人静静。」英国公抬手按着额头说道。 陆彦远知道父亲现在情绪复杂,毕竟这是个两难的选择,他只能行礼退出去。原本他并不关心谁登基做皇帝,英国公府也不会受到影响。可经历了成州一事之后,他越发清醒地认识到,一个合格的君主对国家意味着什么。恩平郡王的野心和手段,十分可怕。 而且皇上这一病,那些平日里被小心遮掩的欲望都变成了洪水,不知要席卷多少人。 吴皇后坐在龙床旁边,小心地给高宗喂汤药。高宗慈和地看着她,吴皇后一边给他擦了擦溢出来的药汁,一边说:「碧灵那丫头说今天要进宫来看您。您不是说她就像女儿一样吗?」 高宗轻轻点了点头。 吴皇后喂完药,看了看屋中的铜壶滴漏。都这个时辰了,萧碧灵怎么还没有到? 那丫头前阵子因为夏初岚的身世被揭发,都城里传得满城风雨,据说萧俭打算认回夏初岚之后还要给她请封号,气得萧碧灵闹着要跟吴氏去城外的仙云观吃斋清修,还是吴氏劝她留下来的。 只不过这段时日萧碧灵躲在崇义公府里,始终不肯露面。以前最喜欢的大小宴饮一律失去了她的踪迹,上课也是请先生单独到崇义公府里教授。这次皇帝病倒,她难得从府中出来。 吴皇后正想着,女官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在她耳边说了两句。 吴皇后脸色一变,高宗闭着眼睛问道:「怎么了?」 吴皇后不敢隐瞒,对高宗说道:「没什么,碧灵跟宫中的王美人起了点争执,臣妾正要去处理。」 高宗听完果然不悦,声音很轻地说道:「那王美人性情温婉,怎么会跟她起冲突……让董昌去把她们带来……朕要亲自问问怎么回事……」他这两日有所好转,说话虽然仍显吃力,但对比第一日,已经能完整地说出一句话。 吴皇后连忙说道:「臣妾执掌后宫,这件事由臣妾出面管教就行了。皇上您还在养病,不敢劳您亲自过问。」 高宗睁开眼睛看向她,口气笃定道:「皇后是县主的姨母,理应避嫌,以免偏私。」 吴皇后的手指猛然收紧,然后勉强笑道:「是,臣妾这就让宫人将她们带来……」 高宗重新闭上眼睛,侧身朝着里面:「嗯,去吧。」 吴皇后应是,带着女官走到前殿,抓着她的手腕说道:「你刚刚说那个美人说了什么?」 「王美人说县主不是崇义公夫人所出,只不过是一个下贱丫头生的,有什么资格趾高气昂。县主要跟她理论,两个人大打出手,被路过的宫人劝住……」女官小心地问道,「娘娘,现在该怎么办?」 这王美人初选进宫的时候,也颇得盛宠。但她家中是庶民,在朝中无权无势,很快就被新人代替了。但她曾为高宗生过一个女儿,所以高宗还是念着她的。她平日在宫中并不起眼,性情也算温和,好端端地怎么会招惹萧碧灵?肯定是有人故意指使的。 第三十六章 恰好董昌把两个人带进来了。萧碧灵一见皇后就扑进她怀里,哭哭啼啼道:「姨母,您可要为我做主啊!这个女人妖言惑众,根本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她头上的花冠歪了,脸上的妆容也哭花了,显得十分狼狈。 吴皇后拍了拍她的背,目光凌厉地看向王美人。王美人脸上被抓了一道,钗鬓凌乱,比萧碧灵好不到哪里去。她道:「县主这是恶人先告状。臣妾本来在花园里采花,不过是不小心踩了一下县主的裙摆,县主就不依不饶的。」 吴皇后本想教训她两句,董昌去了后寝殿禀报高宗,来带两人进去。吴皇后也来不及交代萧碧灵两句,只能跟在她们后面,心里惴惴不安。 高宗坐在龙床上,宫人给他摆了一张小几,他刚好可以倚靠在上面。萧碧灵跪在床前,满身狼狈,高宗道:「瞧瞧你,哪有半分县主的样子?」他说完略微有些喘气,董昌连忙倒了一杯水过去:「官家,您慢点说。」 「皇上,请您重重地处罚这个王美人,她满口胡言乱语,罪不可赦!」萧碧灵大声地说道。 「她说什么了?」高宗边喝水边道,「能让你一个县主出手打人?」 王美人趴在地上,她已经许久都没有见到皇帝,连大气都不敢出。萧碧灵手指着王美人自顾地说道:「这个王美人胆大包天,竟敢说我不是母亲的亲生女儿,而是个洗脚丫头生的!这怎么可能?」 高宗握杯子的手一顿,先看到站在后面的皇后明显僵了僵。他又问跪在旁边的王美人:「可有此事?」 王美人连忙说道:「臣妾是胡言乱语的,臣妾有罪,还请皇上责罚。」 「你现在知道有罪了?区区一个美人,怎么敢如此造谣?皇上,请您一定要严惩她!」萧碧灵气愤道。 这王美人自选入宫以来,一直安分守己,平日也不是乱嚼舌根之人,怎么会毫无根据地说这番话?高宗越想越觉得蹊跷,命其他人都出去,只留下王美人问话。 等出了寝殿,萧碧灵问吴皇后:「姨母,皇上是要处罚那个王美人吗?」 吴皇后看了她一眼,口气十分严厉:「你可知道自己闯祸了?为什么要跟一个美人纠缠不休,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吴皇后对萧碧灵一直都宠爱有加,很少有大声说话的时候。但若不是萧碧灵,王美人根本就见不到皇帝的面。皇帝生性多疑,那王美人刚刚没有急着辩解,反而遮遮掩掩的,任谁看都有问题。她只要将吴氏天生石女的事情告诉皇帝,此事其实很好求证,只要问吴氏的近身之人就能明白。这样萧昱的出身也就会被怀疑。皇上到时候说不定还要询问她,而她只能选择说实话。 区区一个王美人,绝对没有如此心机。吴皇后知道,莫凌薇还是私自行动了。 这日傍晚,春雷阵阵,仿佛要下大雨。 萧昱一行人终于抵达都城,直接前往皇宫复命。赵韶坐在马车里,掀开帘子看着壮丽的宫门,巍峨的阙楼,仿佛回到儿时在汴京的皇宫里玩耍的情景。这一砖一瓦分明那么熟悉,却又全然陌生,早已经物是人非了。 进了皇宫,自有内侍引他们前往皇帝的寝宫。萧昱留在前殿等候,赵韶和赵琅前往后寝殿面见皇帝。刚才进来的时候,萧昱发现寝宫的守备是往常的几倍,有些不同寻常。 内侍也不像往常一样,为他端茶倒水,而是远远地垂头站着。 等赵韶和赵琅见了皇帝出来,两个人眼眶都有些红。董昌对赵韶说道:「皇后此时有事,不能安排郡主的住处。还请先去莫贵妃那里,她会好好安顿您的。」 董昌说完叫内侍带她去莫凌薇宫中,而赵琅则被张贤妃的宫人请走。董昌这才回头对萧昱道:「萧大人,官家要单独见您。」 皇帝的寝宫萧昱也来过几次,熟门熟路。只是此时的宫殿安静极了,外面的天空黑沉沉的,耳边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 萧昱在后寝殿见到皇帝,先跪在地上行礼,还未开口,便听到皇帝沉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萧昱,朕问你,你可知道自己的身世?你母亲根本不能生育。」 萧昱的身子一僵,缓缓抬头看向龙床上的皇帝。皇帝面色阴沉,正威严地逼视着他。 不久之后,都城里狂风骤雨,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一队禁军冒雨从宫中小跑出来,将崇义公府团团围住。 萧俭坐在书房里,听完管家的禀报,镇定地挥手让他下去。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日,吴家的两个女人早晚会将事情供出去。但萧家有丹书铁券在手,又有太祖遗命,就算皇帝动了杀机,也封不住言官之口。不过萧昱肯定会被罢官,不能再统领皇城司。 他笑了笑,到底还是小看了恩平郡王和莫家这俩父女,竟然不惜将皇后牵扯进来,也要那个位置吗?他们接下来就是要对付普安郡王了吧。 萧俭起身站到床边,负手看着外面的雨势。赵家的人斗得如何翻天翻地,他都不管。只不过若是皇帝无能,最后把江山交到那样的人手里,便等同于自掘坟墓。 萧家先是包庇罪臣之后,并且隐瞒萧昱身份,欺君罔上一事,传开之后,震惊朝野。欺君原本是重罪,按理来说要杀头的。但萧家的身份特殊,一边是太祖遗命,要后世子孙善待萧家后人,言官们请愿轻罚,另一边是维护赵氏江山的大臣们认为萧家享受的特权实在太多了,应该借此机会对他们进行严厉的惩戒。 朝堂为此案而争论不休,高宗因在养病,也迟迟没有做决定。 皇后被命在自己的寝宫面壁思过,高宗身边便换了莫凌薇和张贤妃轮流照顾。 这日是张贤妃当值,她隐约觉得莫凌薇已经跟赵玖联手,特意叮嘱赵琅一定要谨言慎行,等顾行简回来再做打算。 高宗要起身,唤了张贤妃一声,她才反应过来,连忙过去扶他。他随口问道:「你在想什么?心不在焉的。」 张贤妃当然不敢实话实说,只是笑道:「没有,臣妾想着翰林医官们真是妙手回春,皇上眼看着气色又好了很多,应该很快就能痊愈了。」她在皇帝的身后垫了几个软枕,便要退开,高宗却拉着她的手臂道:「坐下陪朕说说话。」 张贤妃依言坐下,低垂着头,皇帝说道:「朕都听康福郡主说了。她盛赞琅儿这次在兴元府表现得十分勇敢,与金人周旋,没有丢掉大宋的脸面。你是他的母妃,觉得他可能继承大统?」 张贤妃一惊,连忙跪在龙床前面:「选谁为继任者由皇上决定,臣妾不敢多嘴。」 「你起来说话。」高宗说道。 张贤妃只能从地上爬起来,诚惶诚恐地立在旁边。 高宗看她这个样子,叹了口气:「你就一点都不为琅儿说话吗?朕近来听太多人说恩平郡王的好话,倒是没有人说琅儿好呢。」 张贤妃轻声道:「没有人为琅儿说话,是琅儿的不足。臣妾只是后宫妇人,没什么见识,储君关系到江山社稷,自然是皇上比臣妾看得更明白。」 第三十七章 高宗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朕其实很想听一个人的看法。只不过已经无法全然信任他了。」 张贤妃下意识觉得皇帝说的人是顾行简。这么多年,皇帝一直忌惮萧家,这是近身之人皆知的事情,偏偏顾行简的夫人是萧家之后。这次萧家犯了欺君重罪,而萧昱和夏初岚又都是那个罪女所生。若是顾行简维护萧家,便是与皇帝离心。若是不维护,萧家难逃罪责,他的夫人也无法幸免。 怎么看,都是一盘死局。 临安市舶司在侯潮门外,每当到了春季,便是市舶司最为繁忙的时候。官员要分成几班,去港口负责货物的抽解,常常要忙至深夜才能归家。亥时初,夏柏青从最后一艘船上下来,拿着笔将抽解的目数一一记录在册。 几个同僚走到他身边,言辞中都有想要走的意思。 夏柏青抬头看了看月色,对他们说道:「剩下的我来做就可以了,你们先走吧。」 那几个同僚千恩万谢地走了,一边走一边还在讨论崇义公会被如何处置的事情。事发当日萧昱便被革职,押回崇义公府。现在崇义公府被禁军团团围住,切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络。而皇城司已经由李秉成接管,昨日皇帝下令搜查相府,引得百官人人自危,纷纷撇清与顾行简的关系。 夏柏青等他们都走远了,将册子塞入怀中,仔细看了看四周,再一次上船。他将盖着货物的油布掀开,拍了拍其中的一个箱子,三响过后,箱子从里面打开,先出来一个人,然后又去扶箱子里的两个。 「你们没事吧?」夏柏青低声问道。 顾行简对夏柏青点了点头,夏柏青将早就准备好的下等官吏绿袍抱给他们,要他们换上,然后一起离开了港口。 夏柏青为了办公方便,又将原来在候潮门外的院子租下来,这里有很多瓦舍勾栏,鱼龙混杂,反而不怎么惹人注意。等回到家中,柳氏连忙将大门栓紧,请他们到屋内说话。 进屋之后,顾行简朝二人拜道:「连累三叔和三婶为我涉险了。」 夏柏青连忙扶着他的手肘道:「莫要见外。只是我不懂,皇上为何会下令搜查相府?就算崇义公有欺君的行为,也与你无关吧?」 顾行简扯了下嘴角:「应该与崇义公的事情无关,而是关于此次兴元府一行。皇上本来就忌惮萧家,萧家犯了欺君之罪,岚岚又是那样的身份,所以皇上也不再信任我了。」 「你的意思是,皇上会罢免你?」夏柏青皱眉问道。 「不出意外的话,皇城司搜查相府一定会拿到证据,从而劝说皇上罢相。只有我不在中枢之位,他们才可以放开手脚。所以我才不能直接回都城,而要从水路迂回。他们以为我对都城的变故全然不知,忙着在路上围堵我,故而不会在意水路。」 顾行简的口气平静,但等他说完,屋中的人都沉默不语。英国公北征的时候顾行简就被皇帝停官,但那一次皇帝存了几分维护之意。但这次是被罢相,君臣之间离心,恐怕再难复起。何况顾行简当政时在朝中树敌不少,那些人肯定会趁机落井下石,巴不得他不能翻身。 权势这个东西,想要聚拢在手上的时候,往往要耗费数年钻营。而丧失不过就是弹指一挥间的事情。而这世上最难掌控的,不是权势,而是人心。 顾行简看到屋中几人的脸色,语气轻松道:「还没有到最后,大家不用如此沮丧。三叔,这个孩子是重要人证,还请你代为照看。」他回头看了眼陈江流,陈江流上前对夏柏青行礼。 柳氏说道:「真是个漂亮的孩子。相爷放心,我们会照顾好他的。」 亥时末,皇帝的寝宫里内侍们正在熄灯,前殿逐渐陷入一片黑暗中。 而后寝殿里,高宗仍未睡,手里拿着李秉成带皇城司搜回的证据,还有朝官弹劾顾行简的折子,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这里面有顾行简跟金国往来的信件,还有他授意各级官员操纵几桩案件的审理和判决。原临安市舶司市舶使吴志远就是被他定为流徙之罪。 高宗忽然将东西尽数掷于地上,因为太过用力,而喘息不已。 董昌连忙叫内侍将东西捡起来,过去顺着皇帝的胸口:「官家,您这身子刚好了一些,可千万不能动怒啊!」 「是朕错信了他!一个宰相,竟敢凌驾于皇权和律法之上,岂有此理!」 皇帝震怒,殿内年纪小、位分低的内侍们都跪在地上,不敢动弹。 高宗躺回床上,看着帐顶,良久不语,董昌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高宗忽然说道:「你去将当值的翰林学士找来,朕要拟旨废相。」 董昌闻言一惊,连忙说道:「官家,您可想好了?废相可不是小事,相爷执政多年,劳苦功高。金国那边也无法交代啊。」 「朕难道还怕了金人不成?已经没有什么相爷了。」高宗闭着眼睛,口气坚决,「去吧。」 董昌知道皇帝正在气头上,此刻不是进言的最佳时期,他再说什么,只会引起皇帝猜忌,只能吩咐人去请翰林学士来拟旨。他知道皇帝一方面畏金人如虎,另一方面又痛恨暗地与金人勾结的大臣。而且人在病中,性情也难免变得古怪多疑。 他私下问过韦从,皇帝得的是风痹之症。现在的病情并不是趋于稳定了,而是随时都会有复发的危险。当他再次倒下的时候,恐怕就是大限之时。因此他们都格外小心地侍奉。 禁中连夜发出一道圣旨到了门下省,张咏刚好当值。他看到圣旨中的内容之后,大惊失色,随即猜想到是昨日皇城司搜查相府有了结果。门下省诸官员对诏书的内容议论纷纷,只有张咏沉默不语。他十分清楚顾行简的为人,断不可能做出勾结金国之事,门下省也的确有封驳之权,可以封还诏书。 但此刻皇帝盛怒,朝中的大权已然被莫怀琮等人把持,强出头只会成为他们下一个攻击的目标。 侍中问他:「给事中,这道圣旨你怎么看?」 张咏记得有一次跟顾行简下棋时,顾行简便笑他每一粒棋子都想保全,反而难以着手于全局,顾此失彼。当舍则舍,才是真正的保全。 他对侍中说道:「没有问题。」 其他官员顿时用形形色色的目光看向他。都知道他素日与顾行简交好,没想到顾行简出事,他却一句话都不为顾行简说,何其凉薄。 天亮之后,门下省审议通过的诏书便发往三省六部,废相的事传遍整个都城,朝堂震动。顾行简执政中书以来,一直以各种手段排除异己,强势地推行政令。因为皇帝在背后支持,纵然朝臣私底下不满,也不敢表露出来。 如今皇帝亲自下旨罢相,很多人便开始上书痛陈顾行简的种种罪行,一时达到数十封之多。 高宗看到内侍搬来的奏折,只冷冷道:「看来这个宰相早就不得人心了。不看,朕一封也不看!」 第三十八章 莫凌薇正在试汤药的温度,不动声色地坐在皇帝身边,说道:「皇上莫要为这些事气坏身子。如今安心养病最重要。」 高宗点了点头,等喝完汤药,对莫凌薇说道:「忙了一日,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莫凌薇摇头道:「等贤妃姐姐来了,臣妾再回去。臣妾多陪皇上一会儿不好吗?」 高宗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容。这个时候,董昌进来禀报:「官家,普安郡王求见。」 「宣他进来。」高宗说道。最近两位郡王天天都要来请安,赵玖每次都说上很多话,关于朝政的或是闲话家常。赵琅则沉默寡言,很多时候只是在旁边坐着,高宗问一句他才答一句。宫人都说普安郡王拙于言辞,天生愚钝。 赵琅进来之后,直接跪在地上。高宗道:「你这是干什么?」 「儿臣要为顾相说两句话,希望父皇能收回废相的旨意。」 高宗脸色一变,当即斥道:「岂有此理,你当朕的圣旨是儿戏吗!」 在场所有人连忙跪在地上,齐呼「皇上息怒」。现在谁还敢在皇帝面前提「顾行简」这三个字?更别提为他求情了。董昌连忙说道:「官家,殿下只是一时昏了头,小的这就带他出去……」 赵琅却大声说道:「儿臣没有昏头,而是十分清醒。不瞒父皇,在成州见到顾相以前,儿臣对他的印象并不好,因此无法全然相信他。可是经过成州的事情以后,儿臣知道他内心的坚持和原则,儿臣愿以性命担保,他是绝对不可能勾结金人的!他为了救不成器的儿臣甘愿舍下自己身怀六甲的夫人,为了将康福郡主送回朝甚至不惜与金人撕破脸。还有成州那些将铜钱换给金人的百姓,因为迫于生计才触犯刑律,顾相为他们想好了生路并四处奔走。这些都是儿臣亲眼所见,他绝不是诏书上所说的那样。」 高宗看着赵琅,他从来没有听过赵琅在他面前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这个儿子并不是拙于言辞,也不是天生鲁钝,他只是性情耿直,不愿做争宠谄媚之事,更不愿违背自己的内心。 「你的意思是朕错了?」高宗皱眉问道。 殿上的气氛一下凝重起来,除了赵琅之外,其他人大气都不敢出。从古至今,谁敢说皇帝是错的?哪怕事实证明他真是错的,他也绝不会承认。 莫凌薇一直没有说话,此刻坐在皇帝的身边,开口道:「殿下看看那边堆积成山的奏折,都是弹劾顾行简的。皇上做出废相的决定,也是因为所有证据都指向他。您为他说话,可考虑过皇上的心情?」 赵琅抬头看向高宗,缓缓地说道:「父皇,这么多年,顾相为国殚精竭虑,是您的左膀右臂,他提出的每一道政令,做出的每个决定,您比任何人都清楚。难道您连自己的手臂都不相信了吗?若这些人只是因为顾相支持儿臣便如此中伤他,儿臣愿意放弃继承皇位。国家可以没有儿臣,但是不能没有顾相。」 莫凌薇一下站了起来:「殿下,您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 「赵琅,你放肆!」高宗越听越气,狠狠地拍了一下手边的几案,然后只觉得胸膛麻痹,用手捂着胸口,忽然仰头倒在了榻上。 「皇上!」莫凌薇惊叫出声,大殿顿时乱做一团。 赵琅也有些愣怔,母妃不是说父皇的身体已经好多了吗?直到莫凌薇叫内侍将他强行请出去,他还如坠云雾之中。 张贤妃赶到皇帝寝宫的时候,宫中早就已经戒严。今日当值的翰林医官几乎尽数在此,一部分在前殿商议,一部分在后殿看诊,气氛十分压抑紧张。 赵琅跪在地上,神情迷茫。 张贤妃道:「琅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听宫人说皇上是被你气的?」 「儿臣只是为顾相说了两句话,未有气父皇之意。」赵琅如实说道。 张贤妃低声道:「我叫你这几日谨言慎行,你为何不听?他们就等着抓你的错处,你……真是要气死我了。」 「母妃,难道儿臣为了明哲保身,就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冤枉顾相吗?他说不定直到此刻还在为利州路的百姓而忙碌奔走。若他被罢官,那些百姓的希望岂非落空?儿臣做不到袖手旁观。」赵琅目视前方说道。 张贤妃多少知道他的性子,现在怪他也没有用,便转而问殿上的一个医官:「皇上到底怎么样了?」 那医官摇了摇头,面容沉重:「韦大人等几位医官在内,具体情况我们也不知道。但恐怕不容乐观。」 张贤妃在殿上焦急地走来走去,时不时地望向通往后寝殿的小门。那里现在由禁军守着,不许人出入,她希望董昌能出来说句话。前日她照顾皇上的时候,明明已经好了许多,都能下地行走了。怎么被赵琅三言两语给激成这样? 「父皇!」外面传来一声,赵玖跌跌撞撞地进来了。他也顾不上向张贤妃行礼,焦急地向翰林医官询问皇帝的情况。得不到明确的答复,他又走向跪在殿上的赵琅,一把抓起他的衣襟:「是你把父皇气成这样的!」 赵琅没有说话,赵玖贴近他道:「父皇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张贤妃连忙命宫人将兄弟二人分开,赵玖还欲动手,张贤妃说道:「恩平郡王,现在不是怪琅儿的时候。皇上在里面情况未明,你们兄弟在这里大打出手合适吗?」 赵玖闻言整理了下衣襟,径自走到一旁去了。 张贤妃拉着赵玖坐下,喃喃说道:「希望你的父皇没事,否则……」 赵琅皱了皱眉头,看到赵玖正在跟御医说话。而医官们的态度十分恭敬,赵玖的气势已经俨然是未来的储君。 入夜之后,韦从才到前殿来。莫凌薇和董昌跟在他的后面,几个人的脸色都很凝重。 张贤妃早已等得十分焦急,起身问道:「韦医官,皇上到底怎么样了?」 韦从道:「皇上还在昏迷之中,不知何时会醒。就算醒了,恐怕也无法说话或者行动。臣等已经尽力了……」 张贤妃听完,震惊得倒退一步,几乎站不稳,幸好被赵琅扶住。明明前两日还好好的人,怎么忽然间变成这样了?她对皇帝并没有很深的情感,但到底是夫妻一场,一时承受不住,靠到赵琅的怀里流泪。 赵玖直直地跪在地上,一边痛哭,一边说自己不孝。在场的医官和内侍听了,都十分动容。 消息很快传到了宫外,几个重臣都连夜进宫来探视。 皇帝需要静养,他们都不敢呆太久便出来了。莫怀琮的眼眶红透,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对众人说道:「皇上如今这般,我等身为臣子,亦痛心疾首。但国不可一日无主,应该尽快商议由一位皇子监理国政。」 监理国政,是在君王无法临朝或者御驾亲征的情况下,皇太子的职责。几位大臣纷纷推举恩平郡王。因为他们听闻普安郡王御前顶撞,才致使皇帝病重,这是不忠不孝的表现。 第三十九章 赵琅看他们众口一词,冷冷地站着。他根本就没想过当皇帝,朝臣支持谁他也不在乎。可若让赵玖掌权,顾行简恐怕再也回不来了。他不能什么都不做,至少应该争取一下。 「连翰林医官都说不出父皇的病因,几位大人为何一股脑地将责任都推到我身上?父皇病倒之前并未册立皇太子,难道皇位的继任者是由几位大人来选定的吗?」 枢密使蒋堂点头说道:「殿下说得有理。皇上没有留下册立皇太子的诏书,就算要请一位殿下监国,也得重臣们聚齐商议,不可如此草率决定。」 莫怀琮又问英国公的意思,英国公看了他一眼,也沉声说道:「使相说得没错。立储非儿戏,自古皇位继承人都是由皇上指定,我等不可越权。此事需从长计议。」 这两位都发了话,其它的大臣们便不敢再说什么。 莫凌薇一边擦眼泪,一边看了董昌一眼。董昌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想到刚才莫凌薇将他单独叫到一旁说的那番话。 「阿翁服侍皇上日久,劳苦功高,应该最知道皇上的心意。如今皇上病重,正是我们为国效力的时候。您应该知道皇上留有一道册立皇太子的诏书吧?只要您将它公之于众,可保您平安离宫,安享晚年。」 皇帝是忽然病倒的,根本就没有留下诏书。莫凌薇的意思是要他伪造诏书,否则便有性命之忧。董昌这半生跟着皇帝,什么大风大浪没有经历过,如今宫中和朝中是什么局势,他再清楚不过了。 董昌上前走到人群之中,清了嗓子说道:「其实官家留了一道诏书。还吩咐小的,若有不测,要在朝臣面前宣读。今日天色已晚,还请使相和副相召集在都城中的五品官员,明日辰时到寝宫前集合,小的当众宣读。」 众人纷纷怔住,没想到皇帝真的留有诏书。英国公的手背在身后,问道:「皇上的诏书到底立哪位皇子为太子?既然有诏书,为何现在不拿出来?」 董昌低头,整张脸沉在阴影里,只是拜道:「官家交代过这道诏书一定要当众宣读。明日几位大人就知道了。」 董昌是天子近侍,跟从皇帝多年,在宫中德高望重。几位大臣虽有疑惑,但也没再说什么,陆续从皇帝的寝宫离开。 夜色浓稠,升起一层灰蒙蒙的雾,连沿途的石灯都照不清地上的影子。 「国公爷!」莫怀琮追上陆世泽,亲自从内侍手里接过宫灯,说道,「这里到前朝了,我跟英国公有话要说,你先回去吧。」 那内侍看到丽正门就在咫尺,便行礼回去了。 陆世泽看向莫怀琮,忽然发问:「皇上根本就没有留下诏书,是你们胁迫董昌的,是不是?」 莫怀琮笑了笑:「国公爷在胡说什么?都知是皇上身边的人,我们如何胁迫得了?」 陆世泽一下子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拉到宫墙底下无人的地方,低声道:「你几时变成这样了?你可知道伪造诏书,是满门抄斩的重罪?你一世英名,半辈子争来的身份地位,就不怕毁于一旦?」 莫怀琮表情一僵,随即推开陆世泽的手说道:「我争了半辈子,到头来被顾行简压着,始终就差一步位极人臣。当初我要招他为婿,他如何都不肯,宁愿吃尽苦头,比旁人走更多的弯路。可短短十年时间,他就爬到我的头上去了!而且他最后娶了一个商户女,当着所有人重重打了我一记耳光!我就是要让他知道,当初拒绝我是多么愚蠢!」 陆世泽摇了摇头,他从来都不知道莫怀琮的心思。原来他一开始就是冲着顾行简去的,而自己无意识之间,竟然做了他的帮凶。 「您在怕什么?明日等董昌宣布了诏书,恩平郡王就是皇太子了,不久便会登基。而我辅助新皇有功,定能得到宰相之位,还有何人能够治我的罪?国公爷,皇上永远都不可能再醒过来了!」莫怀琮的脸有些狰狞,目光中透露出一种对权欲的疯狂。他平日伪装得极好,此刻才暴露出本性。这是一个为了权势地位可以不择手段的人,如同豺狼虎豹。 陆世泽眉头紧锁,手在袖中握紧成拳。他竟然一直与这样的人为伍。 莫怀琮看着陆世泽道:「明日的事,还需要国公爷来出力。届时朝官都聚集在寝宫前面,国公爷掌控禁军,封锁宫门,以防生变。顾行简还未抓到,我们不能掉以轻心。等事成之后,便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等着你我。」 陆世泽甩袖道:「我不可能做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国公爷可要想清楚了。于您而言不过是尽绵薄之力,您做与不做,结果都不会改变。而国公府今后的命运可是都握在您手里呢。若不是你我姻亲的关系,我也不会在这里苦口婆心地劝您。李秉成将军抢着立功,我还是向恩平郡王推荐了您。总之,您好好想想吧。」莫怀琮哼笑了一声,拍了拍陆世泽的手臂,提着宫灯自顾离去了。 陆世泽又独自在夜色中站了很久,最后重重一拳砸在宫墙上,才大步走出宫门。 他回到府中,夜已经很深了。许氏和陆彦远还在前堂坐着,等他回来。陆彦远看见他,连忙问道:「父亲,皇上的病怎么样了?」 陆世泽颓然地坐下来,对许氏说道:「去将我的金甲找来。」 许氏怔了怔:「您要金甲干什么?现在又不是打仗的时候……」 「叫你去就去!不要多言。」陆世泽不耐地说道。 许氏不敢违逆他的意思,低头应是,连忙离开前堂去找金甲了。这套金甲是皇上所赐,北征之后一直供在书房里,除非上战场,否则陆世泽是不会请出来的。陆世泽对陆彦远说道:「明日我要进宫,你就呆在府中,哪里也不要去。」 「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否有危险?您说出来,儿子可以帮您。」陆彦远着急地说道。 陆世泽摆了摆手:「不要问。我一人足以应付。」 「父亲,我不会让您一个人去的!」陆彦远叫道。这几日都城中发生的一连串变故,乃至今日皇帝忽然病重,似乎都是某种不详的征兆。而且父亲表现得太不同寻常了,连北征最难之时,他都没有见过父亲如此沉重的模样。 陆世泽皱眉,起身去拿了绳索,一下子将陆彦远绑了起来。 许氏取了金甲回来,看到眼前的情景,连忙说道:「国公爷,您这是干什么?大郎做错什么了?」 「父亲,您放开我!」陆彦远挣扎道。但是他一身武艺乃是陆世泽亲自传授,破绽和弱点了如指掌,根本不是对手。 陆世泽将陆彦远绑好之后,推给许氏:「明日任何人不得出府。你将他看好了!」说完,抱起金甲,决然地走了。 翌日,天空灰蒙蒙的,一直在飘雨。一大早,官员们便排着队进宫,都城中的五品官足有上百人之多,他们到皇帝的寝宫前等候。谁也不敢高声言语,只是私下交头接耳。 第四十章 张咏看到寝宫周围站着不少禁军和皇城司的人,宫中的守备也明显比往日多了许多。刚刚进丽正门的时候,竟然是英国宫亲自站岗,这阵仗不可谓不大。 一个官员对张咏说道:「给事中大人,您可知道皇上为何召集这么多的大臣?是有什么大事吗?」 皇帝病重的消息只有几个重臣知道,寻常的官员不清楚其中的内情。张咏是张贤妃的外戚,那官员以为他肯定知道些什么内幕。 张咏摇了摇头,他的官帽和朝服已经被雨水打湿,那雨水沾在嘴边,有些苦涩的滋味。这样的场面,恐怕的确是大事,只不过看宫中这严阵以待的情势,他有不好的预感。 …… 莫凌薇站在后寝殿里,抬头看了看门外的雨帘,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容:「要结束了呢。」 寝殿这里空无一人,一部分内侍跟着董昌到前面去了,另一部分则是被她支走了。 从前她也有跟皇帝独处的时候,只不过多是在床帏之间,皇帝说得多,她说得少。 她走到床边,看着闭目躺在龙床上的皇帝,不过是个垂垂老者,有几分可怜。 她手中握着一个药瓶,轻声对皇帝说道:「皇上不要怪臣妾。臣妾自进宫以来,承蒙皇上恩宠,心中感激,但臣妾从来都没有爱过皇上。皇上应该知道,臣妾心里有一个人了。只是那人对臣妾始终不屑一顾,臣妾想看他跪下来求饶的样子。这个念头每天都在折磨着我。」 莫凌薇苦笑了一下,将皇帝的锦被掖好:「我与皇上燕好,是为了能有自己的孩子。我也没想到那些香和补药会伤了皇上的龙体……这也算自食恶果了。可恩平郡王许诺会奉我为太后,算是弥补了我的遗憾。皇上可知道,今日一切就要结束了?您那道罢相的诏书,真是让我高兴。恐怕这世间任何打击对于他来说,都没有这个来得大。他一直那么信您,重您。」 皇帝安静地睡着,无法做出任何的反应。 莫凌薇继续说道:「他为您,为这个国家鞠躬尽瘁,从未有一刻想过自己。可您呢,终究没有信他。所以您怪不得臣妾,也怪不得任何人。如果顾行简还在朝中,绝不会是今日这样的局面。而这一切,都是您自己亲手造成的!为什么不肯信他?难道你们君臣之间十几年相知相惜,就比不过那些捏造的证据?」 殿外的雨声断断续续的,莫凌薇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看着手中的瓷瓶,又收了回去:「父亲说吃下这颗药,您就会永远睡下去,再也没有痛苦。可臣妾终究下不了手。」 她说完,又看了皇帝一眼,起身离开了寝殿。 …… 雨越下越大,内侍们打着油纸伞为众官员遮雨。董昌怀抱着木盒走到玉阶上,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影,踌蹴片刻。 赵玖和莫怀琮交换了一个眼神,莫怀琮朗声道:「都知大人,您快念皇上的诏书吧。」 董昌颤抖地打开盒子,只是他站在高处,又下着雨,旁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忽然,木盒打翻在地,里面空无一物。董昌跪下说道:「官家没有留下诏书,小的宁死也不能伪造!」 他这突然的举动,让台阶下的文武百官都吃了一惊。莫怀琮气急败坏,推开身边撑伞的内侍,跑上两级台阶,喊道:「董昌,你昏头了不成!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董昌的背已经有些佝偻,此刻却挺得笔直,手指着莫怀琮说道:「你食君之禄,却做乱臣贼子之事!为了扶持恩平郡王,竟然要莫贵妃授意我假造诏书。今日诸位大人都在,我要当众揭发你们的罪行!董昌一把老骨头了,死不足惜。但我这一辈子都是天子近侍,到死也不能违逆天子之意!」 官员们哗然,不约而同地看向莫怀琮。雨水冲刷着玉阶,在玉阶下迅速地汇集成一道道小流,他们站了很久,鞋子都泡了水,官袍也湿透了,可无人顾得上这些。 蒋堂在台阶下仰头问道:「莫副相,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最好说清楚,为何胁迫都知伪造诏书?」 有不少官员附和,纷纷责问莫怀琮。 莫怀琮仰天大笑了两声,忽然抬起手,院子里的禁军便冲过去,将那些官员团团围住,还压住了叫得最凶的几个言官。 蒋堂质问道:「莫怀琮,你要干什么?想造反不成!」 莫怀琮笑着说道:「皇上明明留了诏书,却被董昌私自藏起来了。那诏书上说要立恩平郡王为皇太子,今日请诸位大臣来,就是告知此事。」 「岂有此理,简直是胡言乱语!以为我们会听凭你摆布吗?」蒋堂欲上前,却被李秉成先一步制住。 众官员看到这里,几乎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时候,有内侍关上了宫门,堵住了唯一的出口。 赵玖缓缓走上玉阶说道:「赵琅御前失言,激怒父皇,早就没有当储君的资格了。他本人也自愿放弃继承皇位,这是很多人都听到的。父皇重病不能言语,有没有诏书,本王看没那么重要。若诸位大人愿意支持本王,一律加官一等!」 这是个很有诱惑力的条件,但玉阶之下,谁都没有动,满院的鸦雀无声。 莫怀琮觉得不对劲,连早前说好的几个官员都低着头,不来搭腔。他走下玉阶,一一点了那几个人的姓名,他们却纷纷避开了他的目光。 莫怀琮厉声说道:「今日你们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否则谁都别想走出这里!国不可一日无君,你们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蒋堂虽然被压着,却大声说道:「恩平郡王失德,而你犯上作乱。要我与你等乱臣贼子为伍,休想!」 一时群情激奋,场面有些失控。赵玖怕蒋堂动摇人心,命李秉成将他押下去。 「恩平郡王恐怕没权力这么做。」人群后面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官员们纷纷让开到两旁,顾行简缓缓地走上前来。他穿着五品官服,一直隐在人群后面。他也被雨淋湿了,官服贴在身上,越发显得瘦削,身姿却挺拔如松。 很多人看到他都松了口气,纵然是那些素日里经常弹劾他的言官,看到他站在这里,仿佛就如定海神针一般。 莫怀琮等人却大惊失色,如同见到鬼魅。赵玖看着顾行简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顾行简已经被罢相了,来人啊,快将他抓起来!」 可是这回,连那些禁军和内侍都不听他的了。 赵玖慌忙去看莫怀琮,莫怀琮也觉得震惊。宫门明明是英国公看守的,怎么会放顾行简进来?而且这些官员和禁军是怎么回事?为何不听使唤了? 赵玖觉得不对,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因为顾行简看着他的目光,冰冷得如同看着死物。 他惊慌地往后退,一个没注意,便摔倒在玉阶上。这时,他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双绣着龙纹的锦靴,他仓皇地往上看,赵琅和皇后正扶着皇帝站在那里! 他整个人僵住:「父……父皇……」 第四十一章 高宗冷冷地俯瞰着他:「朕来告诉你,为何顾行简会出现在这里。因为那道罢相的诏书,一开始就是朕设的一个局。朕起初还不信你们会如此丧心病狂,泯灭人伦。但这一纸诏书,却替朕试出了忠奸!」 当日,高宗问完萧昱身世之后,要将他押下去。萧昱却对他说道:「皇上,离开成州之时,顾相便说,若臣回都城遇到麻烦,那些人一定也会想办法对付他。他远在千里之外,无法及时赶回,要臣一定问您一句话:冲着那幅《定风波》,冲着你们君臣之间十数年的交情,您可愿再信他一次?」 此刻,顾行简望着站在玉阶之上的皇帝,两人离得很远,隔着雨幕,看不太清楚皇帝脸上的表情。他赌皇帝的信任,本身就是极其冒险的行为。 皇帝正好也看向他,对他轻轻点了下头。他们君臣之间的默契,只需要一个动作就能体会。然后皇帝吩咐左右:「将这几个乱臣贼子全部抓起来!」 「母后,母后您救救儿臣啊!」赵玖爬上玉阶,爬到皇后脚边,声泪俱下地抱住她的脚。 吴皇后扭过头不看他。到底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居然为了权势,连她都不惜舍弃。她保赵玖,本来就是为了那点母子情分。说到底,谁当皇帝,她都会是太后。可赵玖的心实在是太狠了,好在她没有姑息养奸,铸成大错。这一切都多亏了康福郡主的提点,她才主动去皇帝的病榻前交代了一切。 雨渐渐停了,云层里透出几道金光。 陆世泽带着禁军冲进来的时候,看到皇帝安然无恙地站在玉阶上,连忙跪下请罪。他昨夜归家之时,被顾行简堵住,深谈了一番。今日早就做好了拼死对抗莫怀琮等人的准备。 他没想到病重的皇上竟然好端端地站在那里,而莫怀琮等人反而被抓起来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感觉到后背阵阵发凉。 后寝殿里,董昌跪在皇帝的脚边,抱着皇帝的腿痛哭:「官家,官家您好狠的心,怎么不告诉小的一声……小的担心死了……」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老伙计,朕只告诉了太后和韦医官,你若知道,这出戏还怎么演?朕确实得了风痹之症,没有骗你。」 董昌抬手擦了擦眼泪,这才回过味来。这出戏确实有个很大的破绽,那就是太后。太后和皇上母子情深,却只来看过皇上一次。但太后平时深居简出,所以他们都没有在意。 怪不得他昨夜跑去求太后出面主持大局,却被太后身边的女官挡了回来。现在想想,他还一阵后怕。皇上恐怕是连他也不信,要一并试探呢。 赵琅跪在旁边没说话。之前他一直担心是自己的冲动害了皇帝,内心自责不已。直到凌晨一个内侍偷偷将他请到后寝殿,他看到好好的皇帝,吓了一大跳。方才莫凌薇将人都支走的时候,他就躲在皇帝的龙床之下。 他没想到莫凌薇居然喜欢顾行简,还差点下药毒杀了皇帝。 「琅儿,你过来。」高宗说道。 赵琅便跪挪了几步到皇帝面前,趴在地上。 皇帝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慈祥地笑道:「朕记得当年问你最想要什么,你回答说,国泰民安,河清海晏。这么多年,你没变过,朕很欣慰。」 赵琅趴在地上,没有说话。他的确拙于言辞,更不懂得阿谀奉承。他只知道尽自己的本分,不违心地做人。 百官中品阶低一些的都回去了,只留下几个二品以上的重臣在前殿,谈起刚才的变故,还心有余悸。陆世泽的额头上不断地冒冷汗,也无心听旁人在说什么。若他今日跟莫怀琮联手,那就是掉入一个大网里面。昨夜顾行简劝他一堆家国大义,却没告诉他全部的实话,分明记着北征时被陷害停官的仇,暗中摆了他一道。 这厮的确奸诈可恶!若他有丝毫动摇,英国公府就要在他的手里完蛋了。 顾行简去侧殿换了身干净的官袍,这才去见皇帝。 崇明带陈江流进宫,陈江流向皇帝详细交代了利州路一事的前因后果,还有他知道的关于赵玖的事情。其实有今日之事足够将赵玖等人定罪了,但顾行简还是要让皇帝知道全部的真相。 陈江流说完以后,高宗沉思良久,让人将他带下去。 顾行简站在一旁,听到皇帝说:「顾爱卿,恩平郡王的局是破了,萧家的局你还未破。」 顾行简附身拜道:「这几日臣委托状元郎翻看当年李家的卷宗,查出了几处疑点,李家有可能是冤枉的。若皇上宽限时日,状元郎一定会将案情查得水落石出。若李家的冤屈得洗,臣的夫人和萧昱便不算罪臣之后,萧家只有欺君之罪。而隐瞒是因为有重大的冤情,按照大宋律例,此罪可宥。」 高宗板着脸说道:「你将朕钦点的状元郎都牵扯进来,看来势必是要救萧家。可你知道萧家是前朝的皇族,朕一向忌惮,你如此维护,就不怕朕不悦?」 顾行简跪在地上,看向皇帝:「皇上清楚,萧家同臣一样,从未有过不臣之心。臣和令公深谈过,他说历经数百年,这江山已经姓赵,萧家不过是顶着前朝皇族的名号,不会不自量力,他唯求自保而已。皇上既信臣,臣便以性命担保,有生之年,萧家绝无可能威胁皇室。」 高宗听罢,忽然笑了两声,手指着顾行简道:「顾行简啊顾行简,你这是仗着朕的宠信,得寸进尺了。起来吧,朕会下令由吴均负责彻查当年李家一案,若确有冤屈,便替他们平反。」 「多谢皇上!」顾行简行礼之后,才起身,「皇上还需要休息,臣就先行告退了。」 高宗叫住他,幽幽地看了他一眼:「朕已经命宫人赐莫凌薇鸩酒。」 顾行简神色如常道:「这是皇上的家事,臣不方便过问。」 高宗靠在软枕上,感慨道:「刚才朕躺在床上,她问朕为何不信你,信了你就不会是今天这个局面。她入宫之前的事,朕都知道,只不过朕想着那么年轻的姑娘跟了朕,到底是委屈了,想着对她好,过往的那些事就算了。没想到这件事一直是她的心结,让她有了心魔。朕作为一国之君不得不赐死她,但她最后没有喂朕那颗药,朕又决定原谅她。这些事,朕无法说给旁人听,爱卿就当做听一个故事吧。」 顾行简行礼,然后躬身退出了寝殿。 过了一会儿,前去赐鸩酒的内侍端着托盘回来,对高宗说道:「皇上,小的到了娘娘宫里,娘娘已经自缢了。桌上留有这个。」 内侍将托盘里的一颗明珠递给皇帝。 那颗明珠是当年北海进贡的所有明珠中最大的一颗。高宗记得赐给莫凌薇时,她有些出神,说想起了那首《节妇吟》。 高宗当时还笑她文不对题。现在想想,原来那才是她心里的话。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夏初岚原本在怀孕三个月之后就会离开成州,但新的成州知州却找上门来,以没有办香料工坊的经验为由,向她请教各种问题,她也因此耽搁了行程,留在成州帮他的忙。 第四十二章 夏家的生意里面也涉及香料,她对这方面还算有些经验,竭尽所能地协助知州。只不过她同样挂心远在都城的顾行简,每日都要问思安和六平都城可有消息传来。 但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她给夏柏青去信,夏柏青也只是简单地说明了家中的情况。今次科举,吴均没有悬念地问鼎状元,而同届的夏谦也终于考中了二甲进士,正等待吏部的选官。信中只说都城一切安好,让她不要挂念。 怀孕三个月之后,她的孕吐反应都有所缓解,加上成州知州几乎每天都要来问她一些关于香料工坊的事,有时还请她到城中各处走走,方便选择建立工坊的地方。她也忙得不可开交,好像无暇再过问旁的事情。 直到都城的事情告一段落,吴璘收到顾行简的信,亲自前往成州,告知夏初岚一切。 夏初岚听了之后,对吴璘说道:「这么说是将军授意知州大人,让他每日来找我商议事情的?我竟然对都城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也是将军下令封锁消息的?」 吴璘道:「请夫人见谅,这些都是相爷的意思。当时的情况,您就算回去,恐怕也会被软禁起来,在利州路这里,老夫还是可以保护您的。至少能护着您将孩子平安生下来。如今吴均查明了当年您母亲一家的案子乃是冤案,皇上也同意为李家平反,您就不再是罪臣之后的身份。相爷甚是思念夫人,要老夫派人送你回去。」 夏初岚摇了摇头,又生气又无奈。那人真是习惯掌控一切,先将她隔离在所有危险之外,现在又说要她回去。她摸了摸肚子,等回到都城,这小家伙都会踢人了吧。她是拿他没办法了,只能期待这个孩子将来好好治治他这个爹。 他们去利州路的时候还穿着夹袄,等回到都城,已经是盛夏时节,全都换上了轻薄的夏衫。街市上又有很多在卖清凉水的小贩,巨大的青布伞僻出一块阴凉地,摊前行人如织。 临安一如她离开前那样繁华。 马车到了相府,思安先下去。夏初岚坐在车里,起身已经有些吃力。 等她到了马车外面,看到南伯和赵嬷嬷都在等她。 思安搬来脚凳,跟六平一左一右地扶着她下来,赵嬷嬷和南伯连忙上前,围着她问长问短。她看了看他们身后,南伯似察觉,连忙说道:「相爷本来跟我们一起等夫人,但皇上急召他进宫了。」 夏初岚应了声,心情低落,跟着他们进了相府。 等绕过影壁,看见院子里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萧俭,一个是萧昱,他们回过头来看她。她停住脚步,想起萧家不久前因为欺君之罪被禁军看守,差点就难以保全,心有余悸。这些年萧俭独自撑着崇义公府,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那些荣华富贵的背后,并不是光鲜的。 他这么多年一个人苦守着她生母的秘密,好好地将她的哥哥养大成人,她心中忽然就没那么耿耿于怀了。 父母的那段往事,无论对错,早已经淹没在时间的长河里了。她知道若是原主在萧俭身边长大,萧俭一定会给她全部的疼爱。作为丈夫他有很多无奈,但作为父亲他会全无保留。 萧昱怕她还是有些抵制萧俭,独自走到她面前说道:「岚儿,知道你今日回来,我和父亲特意来看看你。舟车劳顿,有些辛苦吧?」 夏初岚摇了摇头:「你们等了很久?到屋里坐吧。」她对萧俭点了下头,就算还无法叫他父亲,但至少没有那么排斥他了。 萧俭觉得这样已经算进步了,不敢逼她太紧,何况她现在有身孕了。只要想到不久就会添个漂亮的小外孙,他心情就有些激动,他要做外祖父了。 进堂屋之前,他伸手按住萧昱的肩膀:「我说你年纪也不小了,是不是该成家了?都城里那么多大家闺秀,就没一个看上的?」 萧俭平时不大管萧昱的感情问题,萧昱扭头看他:「父亲?」 「你看你妹妹都要生孩子了。你什么时候也让我做祖父?碧灵出嫁以后,家里就要变冷清了。」 萧碧灵近来想换了个人一样,在家中安心待嫁,话也少了很多。尽管吴氏再三表示一直把她当做亲生女儿,皇上也说不会撤销她县主的封号,可是她始终有心结,不愿意见人。 凤子鸣也到都城劝了她几次。 夏初岚让思安去准备茶水招待萧家父子,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她身上的衣裳就有些汗湿了,扶着赵嬷嬷回竹居去换衣裳。 路上,赵嬷嬷问她:「姑娘是不是因为相爷不在家,心里有些不高兴?」 夏初岚叹道:「他是宰相,日理万机,从前就是这样。我若真跟他生气,一辈子都气不完。」 赵嬷嬷笑了笑,扶着夏初岚进屋,提醒她小心脚下。 赵嬷嬷去拿新的衣裳,夏初岚站到屏风后面,脱下外面的褙子,这时候地上有个影子,她以为是赵嬷嬷来了,便说道:「帮我拧一条帕子,我擦擦身上的汗。」 外面有水声,然后又有人走进来。她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猛地转身,看见顾行简拿着帕子站在那里,笑着问道:「岚岚要擦哪里?为夫可以代劳。」 她身上只穿着抹胸,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顾行简连忙伸手捞住她的腰,叫到:「小心!」 夏初岚站稳之后,狠狠捶了几下他的胸膛,然后又伸手抱着他。她实在是太想他了,刚刚回家知道他没有在等她,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 顾行简轻轻拍着她的背,将干净的衣裳披在她身上:「快穿上,别着凉了。好像变胖了一些?身上都有肉了。」他故作轻松地说道,手臂却紧紧地环着她。他的妻终于回来了,心中某个缺失的地方一下子被填得很满。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她于他是怎样的存在。 刚才,他看到屏风后面她的身影,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夏初岚忍不住笑出来,仰起头道:「怀孕了当然会变胖,我现在可是两个人了。倒是你,怎么又瘦了?可是操劳国事,没有好好休息?」 顾行简摇了摇头,认真地说道:「我是为伊消得人憔悴。」 夏初岚怔住,又拍了下他的胸膛:「几时变得这么不正经了。」 顾行简笑了笑,拥着她在床边坐下,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很小,他的手掌整个儿将它包住,柔软得像是一团羽毛。他拿起她的手吻了吻,又低头亲她。 夏初岚躲到:「赵嬷嬷该回来了。」 顾行简却不理会,抱着她亲了一会儿才说道:「我本该在家中等你,可宫中的确有要紧事。皇上的身子大不如前了,进封普安郡王为建王,有退位之意。商议完事情,我马上就赶回来了。你可见到令公他们了?」 夏初岚点了点头:「夫君,我……」 顾行简拍了拍她的手背:「我明白,慢慢来吧。当年我回顾家,也花了几年时间才学会与阿兄他们相处。不过令公他们是真的关心你,我还未见过什么人能让他巴巴地来见。」 第四十三章 若是从前,他不会说这些话。但经过这许多事之后,他内心对家人和朋友有了重新的定义。没有人可以孤立地活在这世上,前次都城生变,他是靠着萧昱,夏柏青,张咏还有吴均等人才可以力挽狂澜。他不是不怕的,万一赌输了,便是万劫不复的境地。可只要想着她跟孩子,想着那些冒险帮他的人,他还是无畏地走了下去。 「夫君,我可以留他们在相府用午膳吗?」 「当然,我想他们会很高兴的。」顾行简小心摸着她的肚子,「岚岚,等我们的孩子出生,会有很多人疼它。」 腊月里,高宗正式下了退位的诏书,新皇登基,奉高宗为太上皇,移居德寿宫,颐养天年。 官员各有升贬,但大体维护了高宗在位时的格局。顾行简加封龙渊阁大学士,加太师衔,继续任宰相,权领中书,一时风头无俩。这也是本朝由布衣平民所达到的最高之位,在民间被传为佳话,激励着无数苦读的寒门试子。 这日下朝,张咏追上顾行简,说道:「弟妹这个月就要生了吧?你别紧张,一定会顺利的。」 他看出来朝参的时候顾行简有些心不在焉,皇帝问问题的时候都走神了。想必是夏初岚临盆在即,他十分忧心。 「多谢侍中。」顾行简抬手说道。 张咏带着笑意看他。不过一年的时间,顾行简真的变了很多。以前多半是淡淡地不理他,根本听不到半个谢字,近来好像越发地有人情味了。 两个人并肩往宫门走,随意谈论一些政事,张咏道:「据说现在因为免赋的政令,很多商人都跑到兴元府去做香料生意,金国的人也涌入宋境,兴元府的人口一下多了起来。英国公世子自请调到兴元府去帮吴将军的忙了。」 陆世泽跟顾行简依然有很多政见不合,朝参的时候会争执,互不相让。但前两日在丰乐楼遇到,两个人也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喝一杯茶了。至于陆彦远便是求仁得仁了,莫家出事以后,莫秀庭虽然因为英国公的庇护而幸免于难,但因为无子等原因,备受冷落。 听说陆彦远已经与她合离,她也离开了英国公府,住到仙云观取了。 「对了我看到你推荐夏柏青升任户部侍郎的文书了。照理说,夏家那个夏谦可以留在都城或者在绍兴等地方任职,怎么吏部最后让他去惠州了?从那里再升回都城可相当难啊。你和夏柏青都没跟吏部交代一声么?」 顾行简没说话,他当然是交代了。他暗中让吏部的官员选官的时候将夏谦发配得越远越好。以后夏谦若有本事再回来,他在都城等着就是了。 两个人走到宫门口,正要告别,崇明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相爷,夫人,夫人阵痛,赵嬷嬷说是要生了!」 顾行简这几日提心吊胆的,弄得相府上下都人心惶惶。他身子僵了僵,连忙让崇明去牵马,跨上马就走,都顾不上跟张咏道别。张咏笑着叹了口气,什么事都难不倒的顾行简,原来也有畏惧之事。 他看到崇明去而复返,去宫门那里托禁军去翰林院找潘时令。这年头生个孩子能劳动翰林医官出手的,也就顾行简家的那位了。 相府里,顾家的人,萧俭和柳氏都来了,夏初岚的院子被各种人挤得水泄不通。那些侍女和婆子端着东西跑进跑去,萧俭比自己初当爹的时候都紧张,吩咐要用什么药材尽管开口。 顾老夫人站出来主持大局:「稳婆进去了没有?」 柳氏正慌乱着,连忙应道:「刚刚进去了。」 秦萝让乳娘把不到一岁的女儿抱到别处的耳房去睡觉。顾居敬这才赶到,他刚刚吩咐崇义将陈江流送出都城。因为顾行简的求情,陈江流得到皇帝的宽容,没有定罪。但他自觉无颜再面对崇明,想要离开。 在夏初岚的建议下,顾行简将陈江流托付给顾居敬。顾居敬看陈江流读书识字还会算账,便将他送到明州的商铺去做学徒了。 顾家瑞原本站在秦萝旁边,看到顾居敬,立刻伸手要他抱。顾居敬扛起他坐在自己的肩膀上,他已经会说话了,葡萄一样的眼睛看着屋子,问道:「爹爹,婶婶跟娘一样在生小娃娃吗?」 顾居敬点了点头:「很快你就又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玩了。」 「我不喜欢妹妹。」顾家瑞扁着嘴道。他家那个妹妹就是个爱哭鬼,吵死了。 秦萝听着屋内的动静,担心地对顾居敬说道:「我看妹妹那肚子比我的要大上许多,估计这个孩子长得好,不好生呢。前几日我看到她,双腿肿得都没办法下床了。」 「别担心,阿弟不是说宫中那个专治妇人科的医官一直定期给弟妹把脉吗?第一胎都会难一些。你生瑞儿的时候不是也折腾了很久?」顾居敬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 等顾行简赶回来,夏初岚已经进去两个时辰了。 顾行简站在院子里,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手心一直在冒冷汗。他快速转动着手里的佛珠,默念心经,可心怎么都静不下来,只能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于是众人看到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顾行简一反常态,六神无主地乱转。 忽然夏初岚在里头叫了一声,顾行简心一跳,连忙拔腿上前,顾居敬一把拉住他:「你要干什么?」 「我,我进去看看。」 「胡闹。产房你怎么能进去?」顾居敬皱眉斥道。 夏初岚又叫了一声,隐约能听见在喊夫君。顾行简呆不住了,拉开顾居敬的手就要进去。 顾老夫人扶着侍女走过来:「你可是一国的宰相,怎么能进产房?你在这儿呆着,我去看看吧。」 顾行简怔了怔,顾老夫人已经扶着侍女进去了。 顾居敬拍了拍顾行简的肩说道:「阿弟,你不要太紧张了。女人生孩子哪有不疼的?你进去她们反而一团乱,弟妹更不好生了。」 秦萝和柳氏也都过来安慰顾行简。她们是过来人,自然知道生孩子是九死一生的事,十分凶险。因为这是顾行简的第一个孩子,所以大家都很紧张和重视。但男人进产房真的不祥,更何况顾行简身居高位,更不能这么做。 随后潘时令也来了,顾行简看他进去,才安心了一些。 直到傍晚时分,传来了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过了会儿,稳婆抱着一个襁褓出来,报喜道:「恭喜相爷,喜获千金,母女平安。」 顾行简探头看了看襁褓里皱巴巴红彤彤的新生儿,脑袋就他拳头那么大,闭着眼睛,睫毛像她母亲一样长。他伸手摸了摸女儿的额头:「好,平安就好。有赏,统统有赏。」说完,就准备进去看夏初岚。 稳婆连忙行礼谢过,旁人都围上去看新出生的小家伙,各个面露喜色。 顾老夫人从屋里出来,心中有些泄气。她当然希望夏初岚这胎能生个男孩儿,这样顾行简就能后继有人了。顾家现在孙子辈男丁就一个顾家瑞,还是太单薄了。 第四十四章 顾居敬似看出老夫人所想,走到她身边,轻声道:「娘,大喜的日子,您应该高兴。无论男女,都是阿弟的孩子。他们日子还长着呢。来,看看您的孙女。」 顾老夫人叹了口气,正要走过去。 「相爷!相爷!」另一个稳婆在产房里高声叫道,「夫人肚子里好像还有一个,潘医官正在让稳婆继续接生!」 竟然还有一个?在场众人都愣了下,刚放下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生一个孩子应该就耗尽力气了,这还有一个,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得住。 秦萝抓着顾居敬的手臂道:「我就说妹妹的肚子比寻常的孕妇都要大,没想到竟然是两个!」 顾老夫人一喜,暗自合掌祈祷后面这个是男孩儿。 顾行简又被推了出来,这回是赵嬷嬷亲自出来,对顾行简说道:「夫人说想要一件相爷的贴身之物,您还是在外面等候吧。」 顾行简想了想,连忙将手腕上的佛珠退下来,交给赵嬷嬷。赵嬷嬷又转身进去了。顾行简只能在门口踱步,半颗心挂在产房里,半颗心又在女儿身上。他都顾不上好好看他的女儿,没想到还有个小家伙,可千万不要太折腾他们的娘。 好在这次没有让他等太久,稳婆就抱着另一个襁褓出来,这回报喜的声音比上次更大,她说道:「恭喜相爷,是个小公子。大喜啊,夫人怀的是龙凤胎!」 顾老夫人连忙说道:「快,快把孩子抱来给我看看!」 稳婆连忙把孩子抱了过去。两个新生的婴儿被围在人群中间,萧俭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摸摸那个,像得了两个宝贝一样,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早就备好了一块上等的玉佩,但没想到是两个孩子,也不知道该给哪个,只能先不拿出来了。 顾老夫人怀抱着男婴,心里也是美滋滋的,盼了这么多年,老五也算是有后了。她又看了一眼那个女婴,觉得是她把弟弟带来的,也有点喜欢她了。 这时候,潘时令从产房内出来,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顾行简对他说道:「潘医官,多谢了。改日定备厚礼到府上。」 潘时令俊雅地笑了笑:「下官分内的事,相爷不必客气。只是夫人耗费太多体力,已经睡过去了,好在身体没有大碍。等他们收拾好,相爷就可以进去看望了。」 「有劳。府中备了薄酒薄菜,南伯,快带潘医官去偏厅休息。」顾行简回头吩咐道,南伯脸上还挂着大大的笑容,也顾不上看两个小家伙,领着潘医官走了。 顾行简走进产房里,此时天已经全黑了,赵嬷嬷也不敢点太亮的灯,只留了一盏烛灯。思安挂好帐子,转身对顾行简行了个礼,轻声道:「夫人身体还很虚弱。医官说让她好好睡一觉。」 顾行简同样轻声应道:「我知道,你们都辛苦了,去吃些东西休息吧。这里交给我来照看。」 思安依言退出去,好在有惊无险,她还没来得及看两个小家伙呢。 顾行简坐在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的人。她的脸上没什么血色,头发也被汗湿,伸在被子外面的手用力地攥着一个东西。那是他刚才交给赵嬷嬷的佛珠。 顾行简脱了鞋子,合衣躺在她的身边,她仿佛感应到一样,主动靠在了他的怀里。 夏初岚实在是太累了,她拼尽力气生出一个孩子,没想到肚子里还有一个,她当时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隐约听到顾行简要闯进来,就让赵嬷嬷去拦着,要了件他贴身的东西,没想到他给了这串佛珠。好像自从认识,还从未见过他离开身边。 她握着这串佛珠,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另一个孩子生出来,生完之后实在是太累了,便昏睡过去。 梦中,她见到了后世的很多人,那些人如走马灯一样在她面前转换,然后出现了一幅画面,里面有熟悉的摩天大楼,拥挤的商业街,是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她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叫她:「岚岚!」 她看了一眼那熟悉的画面,毅然地转身往声音的来处寻去。 她的孩子,她挚爱的人,都在等她。她是夏初岚,再也不属于原来的世界。 夏初岚睁开眼睛,看到床边围着很多人,口里有苦涩的味道,好像是吊命用的参片。 「醒了!夫人醒了!」思安大声叫到。 顾行简连忙离开几位翰林医官,走到床边,俯身一把抱住她。她抬手回抱住顾行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好像是梦,梦境却太真实。她都有些分不清了。 思安边哭边说:「夫人,您吓死我们了。今天凌晨,您忽然浑身冰冷,气息微弱,吓得相爷连夜进宫把翰林医官都请了出来。您醒来就好……」 夏初岚感受到抱着她的人仿佛在颤抖,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夫君,我没事。」 这声仿佛天籁。顾行简一直强忍着,才没有崩溃。他不知道若是夏初岚有什么三长两短,他要如何去面对那两个孩子。他甚至生了如果没有这两个孩子就好了的念头。如果夏初岚因为生他们而死,他肯定不会爱他们了。 那种失去她的恐惧,足以把他击溃。 夏初岚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这个人哪里是无坚不摧,权倾朝野的宰相,脆弱的时候分明就像个孩子。 韦从给夏初岚诊脉,确认无事了,然后跟着翰林医官们一起离开相府。走到门外的时候,其中一个医官说道:「韦医官,说来真是奇怪。之前我诊脉,相爷的夫人明明脉搏都快没有了,我还以为没救了,怎么又醒过来了?」 韦从淡然道:「这世上无法解释的事情太多了。各位就不用深究了,皇上还在宫里等着呢,我先行一步,回去复命。」 夏初岚醒来以后,觉得精神很好,就让思安和赵嬷嬷去把两个孩子抱过来给她看看。顾行简一直看着她,夏初岚抬手捂着他的眼睛:「我脸上都要被你看出洞来了。我们的孩子漂亮吗?」 顾行简任由她捂着眼睛,绷着脸不说话。 夏初岚叹了口气,改用双手捧着他的脸:「我只是做了个梦,真的没事。我这个人向来命大,当初投缳都死不了呢。」 顾行简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了。 思安和赵嬷嬷把两个孩子抱来,他们睡得很熟,没有昨日那么红了,但还是皱巴巴的,眉眼都看不清。夏初岚要起身把他们看清楚,这真是她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孩子,像身上掉下的两块肉一样。 顾行简不许她起身,一手抱着一个孩子,蹲在床边给她看。 她伸手摸了摸他们,软绵绵的,还很孱弱,需要父母的保护。 这是上天赐给她最好的礼物。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相府有喜 卷一》作者:夏初 02、《相府有喜 卷二》作者:夏初 03、《相府有喜 卷三》作者:夏初 04、《相府有喜 卷四》作者:夏初 05、《相府有喜 卷五》作者:夏初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