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钱拐醋王爷 卷一》 v第一章 【正文开始】 显隆四十一年腊月初九,宜扫舍,余事勿取,诸事不宜。 腊月寒天的午后,北风一遍遍掠过树梢,终于将枝头所剩不多的几片枯叶掸个精光。 天幕灰白沉沉,压得人心中愈发烦闷。 罗家正厅内,当家主母卓愉在主座上频频拭着眼角泪,一面听着娘家哥嫂夹枪夹棍的抱怨,时不时转头期期艾艾看看身旁的儿子罗风鸣。 京西罗家三代经商,罗风鸣虽年仅二十,可接手家中商事已有两年,见了不少人情世故,也算是个沉得住气的年轻人。 今日这两位舅舅、两位舅母显然欺人太甚,让素来笑脸迎人的罗风鸣都忍不住捏紧了拳头。 「小妹啊,我这人性子直,你也别嫌三嫂嘴碎,」卓家三嫂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大前年妹夫说要走海上商路赚一票大的,结果呢?一个浪头就把满船的货全折海里,赔个血本无归不说,人还伤着了,这一养就是三四年。从那时起我瞧着这罗家就像犯了太岁似的,做啥啥不成……」 一旁的卓家五嫂也跟着接话道:「可不是?原本瞧着前年有些起色了,这去年、今年往北边走的货又接连在松原出事,那可都是真金白银盘下来的货啊!一年年看着银子化成水,罗家再是家大业大,也架不住连年的只出不进哪!」 「……再赶上今年南边的佃农闹事不交租子,哎。打上月起京中许多人得了风声,罗家的钱庄每日都有人赶着兑现银,」卓家五哥满面沉痛,叹息连连,「小妹你也知道,三哥五哥就那么薄薄一点家底儿,可全都压在你这里了!眼下这架势,哎。」 就这么些事,这四人已经翻来倒去轮番说了近半个时辰,罗风鸣越听越火大,终于忍不住冲口道:「既如此,舅舅舅母今日可带来了当初添股的约契?若是带了,我着人取银子给你们就是。」 他这两位舅舅家无恒产,又没什么营生的手艺,当初还是他母亲看着不忍,才帮腔让他们往罗家搭点小股子做本,好让他们每年能领些红利养家糊口。 其实他们那点银子对罗家来说当真不算什么,若换了旁人想拿那点零碎银钱搭罗家的股子,罗家上下当真是看都懒得看一眼。 这四人翻来覆去缠着说了半晌,无非是想将那些钱拿回去,却又不打算还回当初添股的约契。 如此一来,若明年罗家的生意又赔了,他们早将本钱拿走,自是没损伤;若是赚的,那凭着添股约契,他们又可以厚着脸皮来领红利。 罗风鸣早就懂了他们今日的来意,纯是看在自家母亲的面子上,才一直忍着没戳破他们厚颜无耻的算计。 见哥嫂们被自家儿子噎得讪讪带恼,卓愉忙不迭拿一双泪眼看向儿子:「舅舅舅母不经商,听到这些消息自然心中没底,没有恶意的。」 罗风鸣知道母亲一惯性子软,见她眼眶泛红,便生生憋住已到嘴边的那个「呸」字。 卓家三哥见罗风鸣忍了嘴,仗着自己是长辈,又料定亲妹子卓愉绝不会让自家哥嫂下不了台,立时便重振旗鼓。 「风鸣啊,舅舅们都是没本事的老实人,商事上的门道一窍不通,说不出什么明白话。只是近来总听外头人说,待明年开春囤了茶,若运气不好再有什么差池,这金流一断,说不得罗家要倒啊!」 忍无可忍的罗风鸣想骂人了。 他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却听身后屏风处传来娇辣辣的笑音:「哟,三舅舅连‘金流’都知道了呀?」 客座上的卓家四人乍闻此音,登时面色丕变—— 不说罗翠微这小祖宗病着呢嘛?! 卓家四人原本是听说罗翠微病着,已有月余没出后院,想着卓愉在娘家人面前一向是个软柿子,罗风鸣又是个孝顺孩子,今日才壮着胆子来空手套白狼。 此刻罗翠微一露面,他们顿时就有些蔫巴了。 虽说罗翠微尊称卓愉一声「母亲」,也客气地跟着罗风鸣唤他们「舅舅舅母」,可卓愉毕竟是罗家家主罗淮的继室,罗翠微并非她亲生。 他们很清楚,罗翠微这姑娘既不是糊涂的软柿子,也不是个会让他们三分的省油灯。 罗翠微步履从容地绕过屏风而来,怀里拢了个精致的紫金小手炉,身上的赤金色繁花锦披风映着薄寒冬阳,行动间漾起烁烁流光,耀目如堆金积玉。 她抬起手背徐徐掩唇,嚣张地打了个呵欠,这才眨着满眼困泪笑道:「也就是母亲平日里不爱将家财挂嘴上显摆,其实呀,我罗家积富三代,便是我带着罗风鸣见天儿抬着银子往护城河里扔,没个十年八载还真扔不完呢。」 罗风鸣急忙抿住唇角低头忍笑。要论胡搅蛮缠、胡说八道,这天下间还真没几个比得过他姐的。 「母亲这些日子操劳得很,眼睛都熬红了,还是多歇歇为好,」罗翠微扭头望望欲言又止的卓愉,温声劝道,「舅舅舅母们都不是外人,能体谅的。」 卓愉明白她这话的意思是让自己别再插手这件事,可看着哥嫂们频频投来的目光,一时又有些为难。 罗翠微也知道卓愉素来是个没主意的,便不与她多说,只是笑笑,又回头看向卓家四人。「舅舅舅母若要将那些钱领回去,拿约契到后头账房就成,我都交代好了。也不必惊动我父亲安养,从我账上支。」 言下之意就是,钱虽不多,可若想不交还约契白拿钱走,那是不可能的。 功亏一篑的卓家四人暗暗咬牙,却又发作不得,只能各自憋着满口老血赔笑。 「罗风鸣,你跟我来一下。」罗翠微不再搭理他们,抱紧怀中的紫金小手炉懒声轻笑。 罗风鸣当即对母亲与舅舅舅母们分别执了礼,趋步走到罗翠微身边。「做什么去?」 「若不然,咱们还是先抬两箱银子去护城河边扔个响动吧?免得外头的人真当罗家要倒了呢。」罗翠微随口一笑,头也不回地往屏风后头去了。 厅中的卓家四人满面憋得通红,等到罗翠微与罗风鸣走出老远,卓家三嫂才假笑咬牙道:「这姑娘二十有五了吧?总这么又凶又狂的,哪年才嫁的出去哟。」 「她就是性子直些,倒也不是真的凶。从前她随淮哥在外天南海北地跑,也是这两年在家的时候才多些,」卓愉笑得软讪讪的,轻声道,「我也在想法子替她张罗呢。」 姐弟二人在书房内隔桌而坐,罗风鸣长长舒了一口气,告状似的:「他们总这么讨人嫌,说不得哪天我就忍不住要打人了。」 「理他们呢,无非就是仗着母亲性子软,总想从咱们家占点小便宜,」罗翠微轻咳两声,伸出食指点了点桌案上摊了一半的地图,「不过,方才我听他们有句话倒是歪打正着了。」 待到明年开春,罗家按惯例又该花重金囤下大批茶、丝,若是届时又有什么闪失,虽不至于当真断了金流,但少不得是要元气大伤的。 「咱家往北走的货是每年的大宗,连着两年在松原被扣下……」说起这个,罗风鸣又气又恼,「我托朋友查过了,去年新上任的松原县丞,是黄家的远亲。」 黄家与罗家别苗头已不是一日两日,以往有罗淮压着,他们还没这么明目张胆;这几年罗淮受伤在家将养,罗家商事全交到罗翠微与罗风鸣两姐弟手上,黄家的气焰自是一年高过一年。 再加上黄家那位远亲偏偏就在罗家北线商路的命门松原就任,这「天时地利人和」的,他们若不搞点事,都对不起跟罗家争了这么多年长短。 见罗翠微若有所思地蹙着眉头,罗风鸣提议道:「姐,不若咱们向右司揭发松原县丞与黄家勾结……」 「强龙尚压不住地头蛇,况且咱俩还没到能孤注一掷跟黄家硬碰硬的火候,」罗翠微摇了摇头,没忍住又是一阵咳嗽,缓了片刻才接着道,「虽黄家那位远亲只是个县丞,却是个肯冒着丢官风险为黄家出头的有力靠山;这样十拿九稳的靠山,咱们家眼下还真没有。」 若要追根溯源,罗家祖上也是显赫的:出过帝师,出过大学士,也不乏公侯姻亲。 可那毕竟是百多年前的事,况且京西罗家还是旁支,就是真想强行去攀这些关系,那也真是要费上八百十杆子才打得着。 罗风鸣苦着脸想了又想,「那总不能……父亲这几年一直养伤,精神也不若从前那样好了,我实在是……」 罗翠微揉着额角,轻声哼笑:「商贾之家从无安稳,三穷三富尚且到不了老呢。待你将来独当一面,要遇着的事指定比如今更多更险,别一受欺负就想着找爹。」 「那我找姐。」罗风鸣皮皮一笑,俊秀的面上露出些许孩子气。 v第二章 「滚滚滚,」罗翠微笑嗔他一眼,「你姐只想混吃等死,没打算一辈子护着你。」 笑闹一番后,罗翠微敛了眉眼,正色道:「今年已经这样了,咱们只能自认倒霉;可明年就不能再傻站着挨别人闷棍了。」 罗风鸣听出长姐已有计较,忙乖顺地点点头,静候她的下文。 「北边的商路不能丢,可松原眼下是个咱们解不开的死结,只能先绕着走,」罗翠微将桌案上半展的地图再推开一些,纤细的食指点住松原偏北的一处,「或许可以试一试,明年的货走临川。」 罗家府库充盈,眼下外头议论纷纷的南边佃农因欠收而拖租、京中众人因对罗家信心不足而蜂拥至罗家钱庄挤兑现银,都不足以撼动罗家的根本。 可若是北边的商路一丢,最多十年,罗家必现颓势,这才是眼下最最致命的。 按罗翠微目前的想法,若明年能借道临川暂缓后患,就能腾出手去开拓其它商路,如此一来,罗家不但能顺利走出眼下的困境,说不得还能闯出个崭新的局面。 罗风鸣大惊失色:「姐!亲姐!你这是打算让咱家商队冲击临川军的防区?要造反啊?」 「咋呼什么?我头疼呢,」罗翠微白了他一眼,按住额角猛咳一阵,「我只是打算借道。」 「跟谁借?」罗风鸣心惊胆战,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早上收到消息,」罗翠微唇角微扬,水盈盈的眸中有跃跃欲试的光芒,「昭王云烈,回京了。」 罗风鸣脑中轰地一声,双手无力地撑在桌面上:「列祖列宗在上,我姐疯了。」 「昭王云烈……那可是块刀劈不开、火烧不透的硬骨头!他麾下的临川军可是西北防线上的血肉之盾!他怎么可能同意和咱们‘狼狈为奸’,让咱家的商队堂而皇之穿过他的军阵!」虽说富贵险中求,可罗风鸣觉得这主意实在太过荒腔走板。 「父亲说过,生意都是谈出来的,」罗翠微仰起明媚的笑脸,温温软软看着惊到跳脚而起的弟弟,「我想试试。」 她并不指望能与昭王就此达成长久同盟,只要明年开春后的茶丝顺利走北边商路出了手,这场「狼狈为奸」就算圆满达成,之后若能继续合作自是极好,若是不能,那也无妨的。 罗风鸣倏地站起身,一手叉腰,一手挠头,在桌案前来来回回踱着步,满脸的不可思议。 「是我历练少了,脑子转不过弯来?这谈生意,总得要一方有所取,一方有所求吧?他一个成年有封又有军功的皇子,会有什么求而不得?莫非咱们家还能许他一张龙椅不成?」 「龙椅自是许不起的,可皇子也分受宠和不受宠啊,」罗翠微噗嗤笑出了声,「你还记得前年我从松原回来时,少了五车粮食的事么?」 罗风鸣终于停止了来回乱窜,诧异地看向自家姐姐。 「若我没料错,临川军穷得都快要啃地皮了,」罗翠微隐晦地道出那五车粮食的去向,「虽然我并不清楚这其间的内情,但我猜,昭王殿下,或许很缺钱。」 而罗家除了钱,好像也没别的什么了。 罗风鸣沉吟良久后,扭头望着窗外灰白的天空,喃喃自语道—— 「列祖列宗在上,我姐她,疯了。而我,竟忍不住想跟着她一起疯。」 京西罗家虽只是富商,可在饮食之道上的讲究却不逊王侯、世家,很舍得费工费银。 到罗淮当家后,更是专在府中辟出一座厨院,自挂匾额称「调鼎堂」,司厨全是从五湖四海重金礼聘来的。 有鉴于此,罗家人只要身在京中,若不是十万火急的事,耽误什么都不会耽误吃饭。 酉时,罗翠微与罗风鸣一道进了饭厅,见卓愉也在,姐弟俩便朝她行了家礼。 「母亲今晚是同我们一道吃吗?」罗翠微道。 自打大前年罗淮在海上受了重伤被送回来后,就一直在主院静养,平日的餐食也单独送到主院,卓愉自是陪着丈夫,已许久不到饭厅了。 卓愉笑着摇摇头,柔声解释:「听说你近来总是吃得很少,我来瞧瞧是不是菜色不对。」 罗淮当初伤及肺腑,如今的餐食都要照着大夫开的进补方子来,而饭厅这头的菜色是司厨们自行安排的,卓愉平常并不太清楚孩子们都吃了些什么。今日听说罗翠微近来吃得太少,她有些担心,就赶忙亲自过来瞧瞧。 「我就是药喝久了败胃口,」罗翠微掩唇轻咳了几声,才接着道,「已请司厨替我熬了粥,让母亲挂心了。」 卓愉这才稍稍宽心些。 侍者们正布着碗筷,罗家最小的姑娘罗翠贞搓着冻红的指尖,笑嘻嘻地踮着脚来到桌前。 「今晚是团油饭呀……」罗翠贞望着才被端进来的团油饭,满脸写着美滋滋。 罗家的团油饭外头可比不得,内里煎虾、烤鱼、鸡肉、鹅肉、猪肉、羊肉、灌肠、蛋羹、姜、桂皮、盐、豉,只需小小一碗就极尽丰盛。 卓愉温柔地嗔了她一眼,轻声道:「蹦什么蹦?好好走路。」 罗翠贞偷偷吐了吐舌头,亲亲热热地挨近罗翠微,「姐,我跟你说……姐!」 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嗓音本就尖细些,这猛地一声咋呼,惊得罗翠微与罗风鸣同时打了个激灵。 卓愉也被吓着了,缓缓神才柳眉轻蹙,柔声斥道:「贞儿,怎么冲着姐姐瞎嚷嚷?」 「我吃的是团油饭,姐姐吃的就是荸荠肉茸粥……」罗翠贞扁了扁嘴,眼巴巴望着被放到罗翠微面前的那个盛粥小盅,「姐,这粥能让给我吃吃么?」 那粥看着平平无奇,却是用熬了整夜的鸡汤反复滤得清清亮后,才加上荸荠粒和细肉茸添米熬的,虽只那么一小盅,却比团油饭还要费工,平日里若没人开口说要吃这粥,厨院那头轻易是不做的。 罗翠微还没开口,罗风鸣就没好气地冲小妹翻白眼:「罗翠贞,不若我赏你个破碗,想吃什么自己上街讨去!一惊一乍的,可吓死我了。」 「好你个罗风鸣!你才要出去讨饭呢,我……」罗翠贞对自家哥哥龇牙咧嘴做怪相,一双小手却悄默默朝那盛粥的小盅探去。 卓愉缓声道,「罗翠贞,把你那爪子拿远些。粥是你姐姐的,若你实在想吃,明日再请司厨熬。大姐儿,你吃你的,不惯她这坏毛病。」 别看卓愉性子软,可打理后宅、教养儿女却自有分寸。 虽说罗翠微不是卓愉亲生,又是家中三个孩子里最年长的,可卓愉却从不讲什么「大的就该让着小的」那一套,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或许也正因为她这碗水端得还算平,三个孩子自小打打闹闹,却感情甚笃。 罗翠微转头轻咳几声,见小妹还眼巴巴望着自己,便抿着笑道:「母亲说了,这是我的。」 罗翠贞失望地扁着嘴,「姐,你赏我个不破的碗吧,明日我上厨院讨粥。罗风鸣只会给我破碗,我怕漏。」 家中侍者将菜都上齐整后,三个做儿女的照例站得端端正正,向卓愉行了礼。 卓愉欣慰地笑着点了头,抬手示意他们坐下开餐,这才放心地回主院去了。 罗家没有那「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加之如今父母又不同桌,每回吃饭时自少不了叽叽喳喳、嘻嘻哈哈。 罗翠微与罗风鸣如今联手打理着家中商事,在外人面前自是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可当他们与亲近的人混在一处时,心性做派却与十三岁的小妹罗翠贞没什么两样。 v第三章 罗风鸣先喝了一口汤,才冷冷笑瞪着自家妹妹:「罗翠贞,下午是你跑去叫姐姐出来的吧?」 这几日罗翠贞进学的书院给放了休沐,外头天寒地冻的她就没出去玩,成日在家做小米虫。 「那我不是看着形势不妙么,」罗翠贞自知理亏,将手中的饭碗端得高高的,挡住大半张心虚的脸,「舅舅他们总是胡搅蛮缠,母亲又心软……」 「那不是还有我在么?」罗风鸣有些生气,「姐姐养病呢,才多大点事啊你就去烦她?你怎不干脆把父亲搬出来?没轻没重的。」 罗翠贞被训得蔫蔫的,埋头扒着饭,口中嘀咕道:「我不是信不过你么……」 「行了行了,我又不是什么重病,养这些日子也差不多了,没那么娇气,」见弟弟妹妹要闹起来,罗翠微只好出声做了和事佬,「你俩别嚷来嚷去的,都多大俩人了?吃着饭还堵不住嘴。」 罗翠贞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事来,滴溜溜转着眼,便扒饭边嘿嘿笑。 罗翠微与罗风鸣诧异地望向她。 「姐,我跟你说个事,保管你气得哇哇叫。」罗翠贞神秘兮兮地笑着舔了舔唇角。 罗翠微挑了挑眉:「说来听听。」 罗翠贞端起自己的碗站起身,换了个离她远些的位置,才哈哈笑道:「下午你和罗风鸣走了以后,三舅母说,你都二十有五了还这么又凶又狂,嫁不出去的。」那时她躲在正厅门外,全听见了。 罗翠微拿着筷子的手滞了滞,顷刻后果然怒气浮了满面。 她将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咬牙切齿道:「谁二十五了?!她才二十五!她全家都二十五!我才二十三!」 罗翠贞目瞪口呆地转头与罗风鸣对视一眼,接着两人就一起哈哈哈笑得东倒西歪。 亲姐啊!难道不该气人家说你嫁不出去吗? 直到吃完饭,三人一同走到花园里消食,罗翠微还气呼呼的。 罗风鸣笑着揽过她的肩,宽慰道:「人说的是虚岁,年纪不都这么算的嘛。」 「什么破算法?一虚就给人虚两岁!」罗翠微对此显然非常坚持,「我不是,我没有,我不认。」 罗翠贞哈哈道:「过了年你就二十四了,明明只虚了一岁呀。」 「你闭嘴,」罗翠微叉腰瞪她,「再吱声我就让你出去讨饭!给破碗!」 过了五日,罗风鸣带着账本来到罗翠微的书房。 两人将当季的账目一一核完,又说了几句明年的打算,罗风鸣便开始唉声叹气了。 「昭王府那头又把拜帖退回来了。」 这五日里,他已向昭王府递了三次拜帖,次次都被退回来,这让他有些挫败。 罗翠微轻咳两声,笑着捧起面前的酸枣茶浅啜一口:「只退了拜帖?」 罗风鸣如梦初醒,清亮的眸中闪着光:「那几幅字画倒是收了!」 因罗翠微事先有交代,让他不要直接送银子,礼物的价值也需在轻重之间拿捏好分寸,他便只挑了几幅寓意颇佳的字画随拜帖一道送去。 罗翠微点点头:「送的是小姑姑的墨宝吗?」 她口中的小姑姑,正是罗淮的小妹罗碧波。罗碧波是京中小有名声的雕版画师,她的墨宝虽不至于价值千金,却也绝非不名一文。 「对,你交代了不能太过贵重的,」其实罗风鸣对此有些不能理解,「不过话又说回来,既你猜想昭王殿下缺钱,咱们为何不直接送银子?」 「这是父亲从前教我的,」罗翠微笑着对弟弟眨了眨眼,「咱们与昭王府从无来往,贸然送去金银或贵重之物,换你你敢收?」 「也是这个理,」罗风鸣有些明白过来了,「那这样一来,咱们几时才能确认昭王府是不是当真缺钱?」 若到了春季还不能与昭王谈定借道临川的事,明年就还得在松原被黄家卡住脖子。 而眼下已是腊月,留给罗家的时间,最多不过三个月。 「你让人去查查那几幅字画的去向,」罗翠微指尖轻点着桌面,「若它们被换了钱,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罗风鸣有些苦恼地按住自己的头顶:「姐,若是咱们猜错了……借道临川的事就没得谈了啊。」 罗家在朝中并无消息来源,所以「昭王很缺钱」这件事只是罗翠微的推测。若一切只是阴差阳错的误会,事实上昭王与临川军都不缺钱粮,那「狼狈为奸」的前提可就没有了。 「自然不能将所有赌注全押在昭王这边,」罗翠微看了弟弟一眼,「你上回提过,你有个朋友与贺国公府的小公子有些往来?」 罗风鸣郑重地点点头:「只是贺国公府的小公子常在我那朋友家买酒喝,虽不是很亲厚的交情,不过我会试着接近接近的。」 「你尽力就行,若实在不行就不强求了,」罗翠微叮嘱道,「也不必急于求成,贺国公府这边可以慢慢来,咱们的当务之急还是昭王。」 「我就是怕咱们将临川军的事想岔了,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罗风鸣眉心紧皱,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总觉着我的推测是对的,」罗翠微眼中涌起无限悲悯,「毕竟当初临川军的人企图从我手上‘打劫’的,不过是区区五车粮食而已……哦不,他们原本还打算给我留两车。」 那年罗翠微跟着商队去松原,路上听人说松原附近的小镇昌宁有一种特产的米,与别处的米风味不同,于是返京之前便去昌宁买了五车,打算带回来让全家人尝尝新鲜。 结果才踏出松原地界没多远,就遇到一群假扮成山匪的临川军。 那群人显然是临时起意扮作山匪的,手腕上的临川军名环都忘了摘。 虽说他们做出凶神恶煞的模样,可末了那个领头人心虚巴巴地说「还是留两车给你」的样子,实在让罗翠微目不忍视,几乎是强行将那五车粮食全送给他们的。 「这件事我之所以印象深刻,绝不是因为堂堂临川军居然扮山匪打劫,而是当时他们那种饿到发绿的眼神,」罗翠微轻轻拍着自己的心口,唏嘘不已,「饿到假扮山匪,却不图金银,只为了区区五车粮,这得是穷到什么地步才干得出来的事啊。」 若真相不是临川军穷到快要啃地皮,那可真是出了鬼了。 罗风鸣手底下的人办事还算利索,次日就将那几幅罗碧波墨宝的去向查清楚了。 「是昭王府的陈总管亲自拿到典当行的,」罗风鸣喜笑颜开地对自家姐姐道,「就是咱们家开在城西的那间小典当行,没挂咱们家字号。掌柜说,陈总管还刻意改了装扮。」 昭王府总管陈安是个年近六旬的老人家,打昭王殿下小时候就跟在他身旁,平常昭王在临川,昭王府中所有事都由这位老总管打理,足见信任。 若是昭王府的其他人出面来办这件事,或许还有可能是恶仆背着主人中饱私囊,但是由老总管陈安亲自经手,不是得了昭王的授意才怪。 昭王殿下十分缺钱,这事是板上钉钉跑不了了。 罗翠微心下有了十足的把握,与罗风鸣商量一番后,决定明日亲自登门求见。 v第四章 「当真不要我与你同去?」罗风鸣有些不放心。 罗翠微坚定地摇摇头,「毕竟也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勾当,人多了反而不好开口,想来昭王还是要顾忌脸面名声的。况且明日我只是先去与他打个照面,并不一定立刻就能谈成。」 她相信,即便昭王最后同意达成这笔买卖,那也一定会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翌日竟是个大晴天,将寒冻几日的整座城都照了个通透。 午后的冬日暖阳自上而下,将略显简素的昭王府裹了一层淡金光晕,连庭中几盆不太起眼的紫背葵都被照耀出生机勃勃的暖色。 罗翠微独自坐在昭王府正殿的厅中等候,顺手端起侍者方才送上的茶盏,不动声色地打量四下。 若只看厅中那些陈设摆件,昭王府似乎并不如她预想中那般清贫如洗,可当她端起茶盏的瞬间,略显粗糙的茶香却又佐证了她之前的推测。 是顶便宜的秋茶。 堂堂一个王府,给客人的茶竟是秋茶,若不是真的缺钱,当真说不通。 她将茶盏放回去,从袖袋中取出一个织金锦暗纹香囊打开,拈了一片南天竺叶放进口中含着。 因她尚还有些轻微咳嗽,出门时便特地将这药叶随身带着。 她轻轻咀嚼着药叶,随手拿起身侧茶几上的小花瓶瞧了瞧,瓶底那个「少府匠作」的印记让她的唇角无声扬起。 但凡御赐之物,大都是有价无市的玩意儿。就算昭王缺钱缺疯了,敢冒着大不韪的风险将这些东西拿出去卖,轻易也找不到有胆子接手的人。 这光景,只怕是能卖能当的东西全出手了吧? 罗翠微正暗自唏嘘着,抬眼就见一道高大的身影背光而来。 也不知为何,很少怯场的她竟没来由地怂了怂。 就这片刻的慌张闪神,原本要放回去的那个花瓶骤然自她手上滑脱,径直往地下跌去。 她浑身霎时发僵,周身里的血都似乎凝住不动了。 完了,这祸可闯大发了。 就在这叫人绝望的瞬间,她眼前微暗,那个高大健硕的身影已迅疾如闪电一般掠至面前。 片刻后,确认没有听到瓷瓶迸裂的声响,劫后余生的罗翠微这才无声将嘴里的半片药叶使劲咽了下去,胸腔里那颗小心脏后知后觉地砰砰乱跳一通。 她定了定心神,有些僵硬地站起来,轻声诚挚:「多谢。」 那人淡淡点了头,随手将那花瓶放回原处,迈开步子走到主座掀袍坐下,身姿挺拔如白杨参天。 他的衣饰并不华丽繁复,可一举一动所透出的骨子里那份豪迈疏阔之气象,已足使他无需借助衣着矫饰来宣告身份了。 澄明日光下,男子的浓眉星眸熠熠生辉,浅铜肤色的面庞显出刚毅持重的凛冽威势。 这种长相、气质,与常居京中的宗室贵胄那种矜贵俊秀截然不同。 那是边关烽火淬炼出的英朗肆意。 罗翠微敛下轻颤的长睫,眼眸一弯,盈盈执礼。 「昭王殿下安好。」 其实女官女将在大缙并不鲜见,可临川军似乎在某些事上风水不大对,从来都是举国有名的「和尚庙」。 虽说云烈是个皇子,可他从戎十年来甚少回京,多数时候都在临川的营中,平日里有交道的大多是麾下那班粗糙汉子。 此时乍然面对个看着就觉娇辣辣的陌生姑娘,他一时拿不准该用什么态度应对,只好沉默地抿了薄唇,绷着脸颔首致意。 好在罗翠微已缓过了被他周身气势所震慑出的怂意,微仰笑脸开口打破了沉默:「今日登门请见实在唐突,多谢殿下拨冗接见。」 其实她原以为要吃上几回闭门羹,今日登门不过是为了展示诚意,没想到云烈居然这么轻易就同意见她,这反倒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两个之前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初次见面,当然不能张口就谈那「狼狈为奸」的勾当,尴尬而不失客套的寒暄大概才是最恰当的。 凡事都要循序渐进,借道临川对罗家来说虽是迫在眉睫,可这点耐性罗翠微还是有的。 云烈望着她,喉头滚了滚,片刻后才沉声道:「前些日子琐事缠身不得空,久等了。」 罗翠微言笑熟稔,「殿下难得回京,又赶上年节将近,自有许多事要忙,等等也是应该的。」 她这种「逢人自带三分熟」的笑模样,对云烈来说很是陌生。他暗暗揣度着对方的来意,口中平淡地「嗯」了一声。 面对他的冷淡,罗翠微面上笑意不改,接口又道:「三番五次请见殿下,主要是有个小小的不情之请。」 云烈的眸心湛了湛,淡淡挑眉:「说来听听。」 「家父前几年在海上出了点事,伤及肺腑,一直在家中安养着,」罗翠微娓娓道,「近来有大夫说,若每日有几片新鲜的紫背葵叶子入药,对化解肺腑上的淤血损伤大有助益。可这紫背葵在京中本就稀罕,各家医馆便是有少少存货,也并非鲜叶。这紫背葵多见于临川,或许殿下府中……」 她实在很佩服自己的机智,这话越说越真,真得连她自己都要信了。 罗淮需用紫背葵叶子入药这事不假,但以罗家的财力,这紫背葵再稀罕,哪有拖了几年都寻不来的道理? 不过是她方才瞧见了昭王府庭中正好有那么几盆,灵光一闪便得出了这法子。 「有的,」云烈一听只是这样的小事,应得十分痛快,「你可以……」 罗翠微眼中适时闪出欣喜的光芒,笑容里掺了一丝丝羞赧与感激,「紫背葵在京中毕竟金贵,我也没脸妄求殿下割爱,只需每日过府来讨几片就行。好吗?」 开什么玩笑,若云烈大手一挥让她整盆搬走,她又上哪里去再找借口每日登门混脸熟? 这「狼狈为奸」之事,若没有一定程度的熟稔打底,是没法贸贸然说出口的。 见云烈眉心微蹙,她忙又怯怯补上一句:「我会付钱的,便是殿下不稀罕,我也是要付钱的。」 原本娇辣辣、脆脆甜的嗓音忽然变成怯软喃喃,恰到好处地透出一点小小倔强与傲气,仿佛对方若坚持白送她,就会伤透她的自尊颜面。 「……随你吧。」云烈哽了好一会儿,略显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 两人达成共识后,罗翠微并未多做逗留,欢欣雀跃地摘了几片紫背葵叶子就道谢辞行了。 云烈神色凝重地在主座上坐了好一会儿,举步走到罗翠微先前落座之处,俯身捡起她遗落在座下的那个织金锦暗纹香囊。 v第五章 他将那香囊轻轻拨开,从里头取出一片药叶嗅了嗅。 这个罗翠微,果然有诈。 罗家连更加稀罕的南天竺都能搞到活株,哪里会需要费尽周折、小心翼翼找他讨几片紫背葵叶子? 她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就在云烈怔怔有所思时,厅外传来老总管陈安的声音:「殿下,熊参将求见,是否请他先在书房稍候?」 要去书房还得经过这正殿,云烈懒得走那些无谓过场,就对老总管道:「直接领他过来就是。」 老总管所说的熊参将,是此次奉命护送云烈回京的临川军中军参将熊孝义。他在云烈麾下已有七年之久,两人在军中同生共死,既是同袍又是挚友。 这样的交情,寻常没外人在的场合,是不讲什么虚礼的。 熊孝义人如其姓,生得个虎背熊腰、黝黑面庞,那大步一迈,一步能顶旁人两步。 他刚正厅就眼尖地瞧见客座上的茶盏,再看到云烈手中那个精致又突兀的香囊,顿时脱口而出:「不得了,你府上居然来了个姑娘?!还送你香囊?!」 云烈鄙视地白了他一眼,没有多做解释,只是与他并肩往书房走去,「事情查得如何了?」 说到正事,熊孝义即刻收了笑闹之色,边走边道:「我这几日将京中各家商号都捋过了,这两年里从松原走过货的,只有三家。其中城北徐家年轻辈儿里出面掌事的都是儿郎,可以排除。咱们的债主,应该就在京西罗家长女罗翠微,与南城黄家长女黄静茹这两人之中。」 罗翠微吗…… 云烈的面色益发沉凝,掌心那枚香囊无端变得烫手起来。 「毕竟当时我没在场,眼下实在确认不了究竟是哪一个,」熊孝义无比烦躁地抬手薅了薅自己的头发,「总不能冲上去直接问吧?」 明明是个壮硕大汉,此刻却缩着脖子宛如心虚的小媳妇儿,声音越来越小。「再说,就是厚着脸皮问出了结果,眼下也还不起人家五车粮。光是虚头巴脑的一句‘对不住’,洗不干净当初那错的。」 前年,熊孝义派了一小队兵绕过松原去邻国边境暗查对方布防调动之事,那几名小兵完成使命后从松原回临川的路上,巧遇一支押着五车粮食的商队。 因朝中有人下绊子,临川军时常遭遇粮饷被克扣、延迟的窘境,这些以命戍边的少年们也是穷凶极「饿」,当下脑子一热,竟起了歹念,扮作山匪打劫了那支商队的粮食。 虽是无奈之举,受害苦主在事后也全无报官追究的动静,可错了就是错了。 这事是临川军之耻,身为主帅的云烈与中军参将熊孝义更觉自己难辞其咎。 当时天色昏暗,那几名小兵又「做贼心虚」,并未留意那支商队的商号标记,只记得主事发话的是一位年轻的姑娘,商队中又有人提过「回京」这样的字眼。 线索虽少,却到底还有个方向。此次趁着奉诏回京的机会,云烈便打算查清楚当初的苦主究竟是哪一家。 他是临川军的主帅,临川军的债就是他的债,虽说眼下还不上,可总是要还的。 云烈拍了拍熊孝义的肩膀,「不急,这趟既是有人绞尽脑汁让我回京来,自也不可能轻易放我脱身回临川。」 有的是充裕闲暇慢慢查证,反正眼下范围已缩小到只剩罗翠微与黄静茹两个人了。 熊孝义面色沉凝地点点头,又道,「那前几日的字画……」 旧债还没找到债主,又添了新债,啧。 「记下来,」云烈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去,「等熬过眼前的难关,将来也是要还给罗翠微的。」 虽说云烈怀疑罗翠微的刻意接近是另有所图,但一码归一码,该还的他一定要还。 先前随罗家拜帖送来的那些字画时,云烈并未深究其中意图。 毕竟此时临近年节,大商户、小官员们趁机给各家八竿子打不着的宗室、重臣府上送些年礼,其中不乏讨好、攀结之意。 这种事年年有,有年节做遮掩,便是平日里专门找茬的言官御史也不会多说什么,算是京中不成文的惯例。 他在众皇子中虽不算显赫,到底也开府多年,往年这时节他本人不在就罢了,今年他正巧在年前回了京,自有八面玲珑之人将他也算在打点之列。单说京中几大商家,除了罗家外,城北徐家也是有轻重得宜的年礼送上的。 赶上他正为临川那头的冬粮、冬衣发愁,本着能凑一点是一点的心思,就厚着脸皮顺手收下了。 可罗翠微亲自登门,主动提出要花钱找他买几片叶子,这让他觉得有些古怪,心下直觉该尽量减少与她的接触才好。 不过,毕竟是他亲口允了她每日前来取紫背葵叶子,出尔反尔的事他倒也做不出来。思量过后,他便交代老总管陈安,往后罗翠微每日来时,不必通传给他,由陈安按礼数自行招呼即可。 次日午后,云烈与熊孝义闲的发慌,便拖了几个侍卫在后殿的小校场上练拳脚。 这通混战从未时打到近申时,快要足一个时辰才歇了。 「陈叔,怎么了?」云烈接过旁人递来的巾子,一边擦着满脸热汗,一边看向匆匆而来的陈安。 老总管趋近几步,向云烈秉道:「那罗家姑娘来了,说是想面见殿下。」 后头的熊孝义一听「姑娘」这俩字,虎眸中顿时泛起明晃晃的调侃,咧着嘴笑呵呵凑了上来。 云烈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反手一巴掌按在他脑门上将他推远,口中对老总管道:「不见。她要紫背葵叶子,让她自己拿走就是了。」 「可她说,昨日险些闯了大祸,多亏殿下援手,」陈安小心翼翼地觑着云烈的脸色,「这‘救命之恩’,须得当面道谢以示郑重。」 此刻老总管饱经沧桑的面庞上,每一道褶子里都是疑惑。他记得昨日殿下没出过府门,真不知那罗姑娘口中的「救命之恩」是怎么来的。 不甘寂寞地熊孝义又一次凑上来,怪声笑道:「哟,英雄救美?」 「有你什么事?一边去。」云烈抬起脚后跟就踢了他一脚,皱着眉头想了片刻。 哦,那个御赐花瓶。 他眉头皱地更紧,「带她到正殿等着。」 云烈先折身去了书房,将罗翠微昨日遗落的那个香囊拿了,这才往正殿去。 昨日他接住那花瓶,使她免于落下「损毁御赐之物」的罪名,今日她坚持要当面致谢,这说辞在人情世故上还真挑不出茬子,他只能硬着头皮去见。 但经此一事,他不得不谨慎的怀疑,这个看似无意遗落的香囊也在罗翠微的计划之中。 为免这香囊又变成她明日坚持要见他的借口,他还是趁着今日一并还了为好。 熊孝义一路跟前跟后地问个没完,可云烈半个字都不肯透露,这让熊孝义更加好奇,索性一路跟到了正殿。 厅中,罗翠微仍旧坐在昨日那个位置。 v第六章 许是听到门口的动静,她偏过头见是云烈,便噙了浅笑站起身来。 「不必拘礼,」云烈随意挥挥手,径自走到她面前,将那枚香囊递给她,「这是你昨日落下的。」 他的神情、动作全透着防备,一副「要谢快谢,谢完赶紧走」的模样。 罗翠微怔了怔,赶忙双手接过那香囊收好,又郑重地向他执了谢礼。 之后,她转身从茶几上拿起一个精致的大红酸枝描金食盒,笑意诚恳地递到云烈面前。 「昨日那花瓶,对殿下来说或许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可于我却是救命之恩,原是怎么谢都不为过的。可金银俗物毕竟唐突,怕殿下为难不肯收,我便亲手做了些小点心,区区薄礼,还请殿下不要推辞。」 方才在来的路上云烈就想过,眼下他自己的处境本就微妙,若再被人设套抓了什么把柄,临川军的日子更不好过。 若她借着答谢昨日花瓶之事送上大笔金银或贵重财物,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收的。毕竟整件事越想越蹊跷,他便是再缺钱也不会傻得往一个看起来就很有鬼的坑里跳。 可这罗翠微实在狡猾,竟不按套路来! 只一盒子「亲手」做的点心,诚意十足又不唐突,他若拒绝,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 那食盒共有三层,也不知装了些什么,她拿在手中似乎有些吃力。 云烈强压下满心道不明的烦躁,动作不算温柔地接过那盒子,当着她的面就将那盒子揭开。 他怕这狡猾的姑娘在食盒里搞鬼,若不当面确认,他还是不放心。 三层食盒里装的东西都一样,全是碧青色的团子,个个都是圆乎乎的,规规矩矩排成行。 「昨日回去以后在我家厨院小菜畦里摘了荠菜,都剁了快半个时辰,司厨还嫌弃我剁得不够细;我也做不出什么漂亮的样式,只能这样圆乎乎的,让殿下见笑了。」 罗翠微有些赧然地垂脸笑笑,又抬起头认真地望着他,补充道,「早上做好的,这会儿都凉了,吃之前要先上屉热一热才行,里头是肉馅儿。」 云烈点点头,将食盒重新盖好,轻笑带嘲:「京西罗家果然不简单,罗姑娘不但能掌管家业商事,竟还懂得烹饪之道。」 信了她的鬼话!多半是叫她家司厨做的,为了不被看出破绽才没做什么精细花样,倒也算谨慎。 「殿下您这眼神不对啊!」罗翠微含笑佯怒,眼角眉梢俱是娇俏恼意,「这真是我亲手做的!」 云烈暗暗「啧」了一声,没接话。 罗翠微却是个惯会顺杆子往上爬的,当即轻恼地捏了小拳头,正色道:「既殿下不信,多说也无益,明日我自备食材到府上来当着殿下的面再做一回!」 「不是……」云烈脑中嗡嗡,顿时语塞。 「殿下不必推辞,商人之家最重信誉,若不能证明这当真是我亲手做的,传出去我可就没名声了!」罗翠微神色庄严却又执拗无比,「我明日一早就来,请殿下务必全程见证,告辞。」 她干脆利落地行了辞礼,昂首挺胸地走出了正厅。 云烈傻眼地望着她的背影,心中懊悔至极。 这张多事的破嘴,怎么又让她找了个明日必须见面的借口了?! 太奸诈了,防不胜防啊。 所谓精工细作,往往是在不起眼的小处最见真章。 寻常讲究的人家做荠菜青团,只是将荠菜剁成碎叶和进糯米粉中即可,做出来的团子外观是青白交杂的。可眼前的团子却是碧青如玉,这需得费劲先将荠菜剁成泥才能做到。 「都说这罗家的吃食讲究,还真不是吹的,」熊孝义口中塞得满满当当,还不忘对黑着脸的云烈笑道,「这玩意儿看着普通,味道却还真不错。最可贵的是,它是肉馅儿!扎扎实实的肉馅儿!」 太感人了,他已经有日子没这么痛快地吃到过肉了! 云烈面色更黑三分:「你也不怕撑死。」 这混蛋熊孝义,都一口气吃光两层食盒了。 「你真不吃?」说话间,熊孝义已打开了第三层。 云烈气闷地抓了一个团子,恨恨塞进口中。 「你别想那么多了,我瞧着她不像有恶意,」熊孝义一边美滋滋地吃着,一边心大地劝道,「即便其中有诈,咱们兵来将挡就是。这么多年了,咱们什么阵仗没见过。她一个娇娇气气的姑娘,还能将你生吞活剥了不成?」 方才他就在正殿的中庭,罗翠微从厅中出来时他打量了几眼,之后又听云烈说了昨日的经过,此刻自然能明白云烈为何烦躁。 熊孝义的劝慰并未消弭云烈心中的烦躁不安,在没搞清楚罗翠微真正的企图之前,他实在是寝食难安…… 「王八蛋!你是打算一口气吃完是吗?!」云烈怒而拍桌。 罗家书房内。 「姐,今日进展如何?见着人了么?」罗风鸣站在椅子后,一边替满脸疲惫的长姐捏着肩,一边询问今日「战果」。 罗翠微有气无力地哼笑一声,闭目软声:「他似乎打算躲着不见我的,可我是谁呀?不但今日见着了,明日他也躲不了。」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交情嘛,多见几次总是能成的。 罗风鸣闻言,心中的大石头落了一半:「昨日你说只送团子,我还怕要把事情搞砸呢。还是我姐英明!」 眼下罗家想和昭王达成借道临川的交易,可放商队经过军阵防区这种事毕竟是有风险的,若没点交情打底,光只是一味拿金银去砸,以昭王在传闻中的做派名声来说,定然不会接这茬。 他姐这迂回接近的法子虽看似拙劣愚笨,可成效显着。 昭王一开始连罗家的拜帖都不肯收,如今却已到了不得不容忍他姐几次三番登堂入室的地步,形势对罗家来说简直一片大好。 「你打哪儿学来的这狗腿样……」罗翠微笑笑,疲惫地打了个呵欠。 她没对云烈说假话,那些团子真是司厨在旁指点着她亲手做的。不但几乎被剁成汁的荠菜,连肉馅儿都是她亲手剁的,可把她给累坏了。 见她软软抬起右手,罗风鸣赶忙又替她捏捏手臂,「明日还是让我跟着你一道去吧?」 虽说罗家养孩子并不如何娇惯,有时他们兴致来了,也会去厨院自己动手做些吃食,倒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纨绔。 可他此刻看着长姐疲惫的笑脸,心中不免难过。若不是家中遇到难处,长姐也不必这样费尽心思去接近昭王套交情。 「这年末了,各地的掌柜都要陆续回来交账,还不够你忙啊?」罗翠微笑笑,强打起精神站起来,扭头捏了捏他的脸,「明日我让颜洁跟着我去就是了,你该做什么做什么。」 罗风鸣重重地点点头。 v第七章 「我前些日子咳得厉害,怕惹着父亲,都没敢去主院问安,」罗翠微拉了他的手臂往外走,「咱们今晚陪父亲母亲一道吃药膳去。」 两姐弟边走边说着闲话。 罗风鸣提议:「姐,不若你多教教我这其中的门道,往后要是还遇上这种事,就不必老是辛苦你独自出面了。」 「这哪有什么门道,」罗翠微自己都觉得好笑,「我也不过是随机应变、诚恳真挚、百折不挠……诶诶诶,等这事完了,记得讲给罗翠贞听一听,说不得她将来真能写出一本商经来……」 转天一大早,冬日晨曦才透出丝缕微光,云烈便已起了。 正要出门的熊孝义在后殿游廊上与他迎面相逢,不禁咧嘴坏笑:「起这么早?等人啊?」 云烈沉脸抿了抿唇,有些不自在斥道:「滚去办你的事去。」 虽说回京之后有所收敛,可多年边关征战的经历到底在他骨子里打下了印,每当他沉下脸色时,还是会不经意流露出些许威压肃杀之气,让人忍不住心生畏怯。 熊孝义虽书读得不多,却也知道什么叫「迁怒」。于是忙敛了嬉笑起哄,嘀嘀咕咕地建议:「若实在觉着她来意不善,凶她一顿把她吓跑不就高枕无忧……」 见云烈目露凶光地瞪过来,他忙不迭抬起「熊掌」挡在脸前:「懂懂懂,你是非得要弄清楚她的意图才能放心,我这就去查。」 说完一溜烟朝府门外跑走了。 待那虎背熊腰彻底跑远,独自驻留在游廊下的云烈才长长吐出胸中郁气。 他当然知道熊孝义说的没错,既已感觉罗翠微的刻意接近是有所图谋,眼下最简单粗暴的法子就是吓退她,或随便找个理由拒不见面也就是了。 再怎么说他也是昭王殿下,若真铁了心闭门谢客,罗翠微胆子再大也不敢强闯。 可说不清为什么,他并不太想这么做。 「反正闲着没事,就看看她到底搞什么鬼。」云烈咬牙自语,也不知是想说服谁。 辰时,两顶七宝璎珞暖轿自西而来,停在了城东的昭王府门前。 轿中分别坐着罗翠微与她最重要的左膀右臂夏侯绫,随行还有几名抬着米肉菜果的罗家家丁。 昭王府的门房对这轿子已见惯不惊,熟络地迎了罗翠微一行入内。 夏侯绫自幼在罗家长大,是罗翠微最重要的伙伴之一。今日罗翠微之所以选择带她同来,正是因为两人自来合作无间,只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明白对方的心思。 昭王府膳房的人不多,每日当值的只一个掌厨膳夫带两个小徒弟帮厨,再加个烧火侍者。 膳房的人昨日就得了老总管交代,知道殿下已默许了今日这厨院由得罗家姑娘折腾,当值的掌厨膳夫索性偷闲半日,只让两个小徒弟和烧火侍者来打下手。 无需罗翠微多说什么,夏侯绫已从容带笑地将这些人全请到院中备菜、清洗,将灶房清清静静留给罗翠微发挥。 云烈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坐在灶房里看人做饭,这事实在是荒谬中带着一丝新奇,怪异中夹杂几分别扭。 好在罗翠微做事很专心,虽只是切菜这样的小事,她仍是全神贯注的模样。 虚掩的灶房门缝里时不时传来院中的响动,夏侯绫与膳夫的小徒弟们一边择菜、洗菜,时不时轻声笑谈几句闲话。 云烈静静坐在灶房角落的桌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案板前的罗翠微。 她切菜的动作实在称不上熟练利落,看似从容徐缓,实则藏着些许笨拙,只胜在那架势确实诚意十足。 透窗而入的晨曦粲然有光,恍惚间如有烟霞轻拢于她的身后。 鹅蛋小脸线条柔润,精致的眉眼足可入画。平心而论,虽不是使人见之失神的绝顶容色,却绝对是个好看的姑娘。 此刻这么远远瞧着,云烈觉得她的身量在女子中应当算得纤长,可回想起昨日与她相对而立的画面,又惊觉她竟比自己矮上一头还要多……真不知是她娇小,还是他太过魁梧。 许是为了方便做事,她今日穿了雪青色束袖半臂袄裙;为防油污又罩了紫棠色轻丝罩衫。 若忽略那身袄裙贵同金价的材质,假装她耳畔轻晃的那两粒莲子大小的珠子不是南海明月珠,只看她此时轻垂脖颈认真切菜的模样,还真当得起一句「温柔韶秀、娴静可人」。 可云烈到底对她心怀戒备,自不会轻易被这假象所迷惑。在他看来,罗翠微分明就是一颗居心叵测的刺儿莓。 看着是艳艳喜人,可内里裹的是甜是酸,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昨日的团子还行吗?」罗翠微太起头,笑眼弯弯迎上他的目光。 云烈心中蓦地一颤,略有些狼狈地急垂眼帘:「这你得问熊孝义。」 话才脱口,他就有些失悔了。 也不是什么讳莫如深的问题,直接答她一句「还行」,其实也没什么紧要吧?不知是在慌个什么劲,呿。 「哦。」罗翠微抿了抿笑唇,眼中似有淡淡失望。 不过她也没再说什么,只转身又将一匹带骨的肉摆到案板上。今日她不单只打算做团子,是要将午饭也一并包办了。 换了一把方便剁骨的菜刀,才砍了没两下,她就有些沮丧了。 力气太小,砍不动。 云烈见状,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站起身走过去,从她手上拿走那把刀。他心道,这绝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心,只是方才她眼中淡淡的失望让他有些不忍罢了。 「要剁成什么样的?」习惯使然,那把菜刀在他手中竟被顺势转了两圈。 罗翠微看得目瞪口呆,片刻后扬笑抱拳:「少侠好身手!」 她笑脸微仰,灵动的双眸中似有惊讶,又似有崇敬。 亮晶晶扑闪扑闪,像偷藏了两颗星星。 云烈面上一烫,迅速撇开眼低下头,盯着案板上的肉沉声略凶:「到底要剁成什么样?!」 这狡猾奸诈的刺儿莓……别以为笑得那么好看,他就会跳进她那居心叵测的未知圈套。 做梦! 因为罗翠微实在不熟练,从一大早就准备起的这顿午饭,足足等到未时才摆上桌。 「我近来似乎运气不错!」刚从外头回来的熊孝义搓搓手,咧嘴对罗翠微笑出一口大白牙。 人家都笑脸相对,罗翠微自也投桃报李,回他一笑:「若是不好吃,熊参将可别拿出去跟旁人说嘴啊。」 v第八章 熊孝义嘿嘿笑着入了座:「不说不说,吃人嘴软嘛。」 「笑什么笑?显你牙白?」云烈冷嗖嗖瞥了熊孝义一眼,拿筷子的手收得紧了些。 熊孝义赶忙缩了缩脖子,埋头端起饭碗。 虽他那眼刀是甩向熊孝义的,可坐得离他不远的罗翠微也连带感受到莫名寒意,于是也跟着敛了笑容坐得直直的,目不斜视地端起碗。 这位昭王殿下,似乎见不得别人嬉皮笑脸?记下来记下来。 云烈余光瞥见她忽然严肃紧绷的坐姿,心中无端懊恼起来,却又不知该怎么找补。 又没冲着她说,跟着别人在那儿一脸严肃是几个意思?! 直到略显沉闷地吃完这餐饭,罗翠微都似乎没有找出明日继续戳到云烈眼前来的由头。 云烈强行忽视掉心底那抹淡淡的着慌,扬眉吐气像打了胜仗似的。 从膳厅出来时,他徐徐走在前头,罗翠微与熊孝义落他一步,也跟着。 出于礼貌,熊孝义小声对罗翠微笑言:「没想到你一个金贵的娇小姐,竟还当真会下厨。」 罗翠微看了一眼云烈走在前头的背影,也压低嗓音轻声笑答:「我常在外天南海北的跑,虽比不得军中艰苦,可出门在外多有不便,若是连口吃的都做不出来,那不早饿死啦?」 「也是,」熊孝义点点头,笑呵呵地咂咂嘴,「方才那道青玉酿肉还真不错!」 厚实的「熊掌」竖了个大拇指给她。 独自走在前头的云烈仗着身后俩人看不到自己的脸,无声地撇撇嘴,心中暗笑:你压根儿就是很久没吃过肉了,但凡是肉,进了你口里都叫好吃。 罗翠微眸心一闪,老友似地笑睨着熊孝义:「熊参将看着明明是个实在人,竟也会说场面话?这恭维,略显浮夸,且虚伪。」 熊孝义果然眉头一皱,「这怎么是场面话了?怎么就浮夸虚伪了?我是真没吃过比这更好吃的青玉酿肉!」 走在前面的云烈虽未回头,却一直竖起耳朵听着后头这俩人的动静呢。 此刻听到这里,他心中暗道不妙,脚下一个急停,害得罗翠微猝不及防一头撞在他的后背上。 云烈回身见罗翠微眼泛泪光地捂着鼻子,正要致歉,她却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脸对熊孝义瓮声道:「我家司厨做得更好吃。」 云烈脑中再次嗡嗡,正要扑过去捂住熊孝义的破嘴,却听熊孝义已脱口道—— 「我不信!」 话尾尚未落地,罗翠微已笑意狡黠地眨着泪眼接住了:「明日我带司厨过来再做,若真的比我做得好吃,熊参将罚酒一坛。届时还请殿下作证!」 这个瞬间,云烈实在很想一拳将熊孝义捶成熊肉饼。 贪吃还话多,要你何用! 待罗翠微离开后,熊孝义毫无疑问地被揍了。 「……方才她在场,我就没来得及说,」见云烈打完就走,熊孝义赶紧从地上爬起来,龇牙咧嘴地嘶着痛追上去,「查过了,京西罗家三代经商,背后很干净,在朝中没什么牵扯,哪边都不靠的。」 如今显隆帝膝下仅有三子二女被恩准开府,眼下储位虚悬,几位殿下之间的暗流涌动,可谓是讳莫如深。 在这节骨眼上,对于罗家的突然示好,加之连日来罗翠微不遗余力地借各种荒谬由头登门,云烈不得不警惕。 虽说云烈常年在临川戍边,昭王府又从不沾染朝中争斗,但在京中多少还是有些可靠暗线。奉云烈之命,熊孝义今日起了个大早出去,只消半日的功夫,就得了这些消息。 熊孝义回禀的这个消息有些出乎云烈的预料,他面上滞了滞,接着心底就猝不及防泛起一丝窃喜。 这丝窃喜来得毫无道理,他懒得深想,板着脸平淡地「哦」了一声,「无事献殷勤,更有鬼了。」 熊孝义道:「已交代他们循线再往下查查,最多不出三五日就该有眉目了。」 既京西罗家只是单纯经商,背后没有朝堂势力的影子,那要探个底还是不难的。 昭王府在城东,而罗家在城外西郊,待罗翠微的小轿悠哉哉停到自家门口时,已近黄昏了。 她今日天不亮就出门去,又在昭王府充了一回司厨,还费尽心思钻空子从熊孝义口中找了明日与云烈见面的由头,到此时不免有些身心疲乏。 轿子停了好一会儿,她却只是满眼呆滞地靠坐在里头发怔。 「守兴叔说,风鸣少爷惹了点事……」夏侯绫自外掀开轿帘探进头来。 罗守兴在罗宅管事多年,大家都尊称他一声「守兴叔」。 罗翠微倏地坐直了身,抬手搭着夏侯绫的手臂出了轿,低声道:「罗风鸣做什么了?」 自从罗淮受伤后,罗翠微在事实上就成了罗家的主心骨。原本站在门口的罗守兴见她出了轿,忙趋步上来,满面焦灼。 「风鸣少爷今日去了南惠坊,也不知为了何事跟人打起来,被京兆府给抓了……」 南惠坊是京中繁华之地,吃喝玩乐应有尽有,罗家有些商事上的应酬会与人约在南惠坊商谈,罗风鸣会出现在那里倒也不算出奇。 不过,罗风鸣性子较斯文,会在外与人打起来,这倒是很少见。 「他人呢?回来了吗?」见罗守兴摇头,罗翠微蹙眉,「他是没钱交罚,被京兆府收监了?」 按大缙律,当街斗殴之事,只要没出人命,无非就是主责一方赔付些汤药费,再向京兆尹府缴纳五十银认罚,便可免了杖责与十五日牢狱,自行归家反省。 既京兆府抓的是罗风鸣,可见他是主责那一方,想来并未吃亏,罗翠微倒也不怎么担心。 罗守兴苦笑:「已交了罚,不过风鸣少爷大约是怕挨骂,这会儿还在南惠坊没回来呢。」 「这罗风鸣怎么越活越回去了?都多大个人了,在外打了一架就怕得不敢回家?什么出息!」罗翠微面上浮起愠色。 「不是,他打的人是张家那位表少爷……」罗守兴望着罗翠微长叹一声,补充道。 罗守兴所说的「张家表少爷」,是卓愉娘家二姐的儿子张文平。 因着卓愉的关系,罗家与张家也算表亲。虽两家平日来往不多,可逢年过节还是少不得人情走动,罗家姐弟三人见着张文平,也客客气气叫一声张家表哥。 张文平的父亲过世已十余年,他母亲凭着京郊几亩薄田独自带大他,自少不得娇惯些。 早前他也读了几年书,后来不知怎么想的,书袋一撂就回家当米虫,到如今已游手好闲好几年了。 v第九章 虽说罗翠微此刻还不知罗风鸣为何会动手,但她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到必定是张文平没干好事。 罗翠微强打起精神进了正厅,见卓家二姨正坐在地上拍着腿哭,卓愉蹲在旁边流着泪劝着扶着,不由得一阵头疼。 「二姨,这寒冬腊月的,坐地上凉。」 一听罗翠微的声音,卓家二姨背脊略僵,哭声渐止。 这几年罗淮养伤不大出面理事,卓家人仗着卓愉性子软,在她面前的言行比从前张狂许多。往常无事时都能找些茬到罗家来打打秋风,何况今日确是罗风鸣当街殴打了张文平,卓家二姨自然闹得理直气壮。 不过卓家人都清楚,罗翠微这小祖宗可不是卓愉那样的糊涂软性子,谁若在她面前撒泼耍横,她浑起来比谁都凶。 眼见罗翠微伸手来扶,卓家二姨抽噎着搭了她的手站起来。 卓愉怕罗翠微还不知晓内情,赶忙擦了面上的眼泪,解释道:「大姐儿,今日也怪凤鸣不懂事……」 「守兴叔跟我说了,」罗翠微对卓愉点点头,又转头对卓家二姨道,「罗风鸣没脸回来呢,转头我就带人去打断他的腿。」 这当然是场面话,可她把话都说成这样,卓家二姨也就没什么词儿了。 「我让阿绫去取银子和药材,晚些她随二姨一道回去,替罗风鸣向张家表哥道个歉。」罗翠微又道。 谁都知道夏侯绫很得罗翠微器重,此时让夏侯绫去登门向张文平道歉,跟罗翠微亲自去没区别,这面子当真算是给得足足的。 卓家二姨拿绢子擦了擦脸,点头谢过。 可到底是她儿子挨了打,她自忍不住满心忿忿,又对卓愉抱怨:「风鸣如今这般不像话,该请妹夫好生管束一回。」 听出她话里话外还有向罗淮告状的意思,罗翠微面上一寒,笑得冷冷的,「二姨慈母爱子我能理解,今日气不过来找母亲倾诉,我也不拦着。二姨若想打罗风鸣一顿讨回这公道,我亲自去替您将人逮回来;若还不解气,连我一并打了我也绝不吭声。」 这几年下来,谁都看得明白,在主院养伤的罗淮,是罗翠微心里碰不得的命门。 就说眼下,罗家最重要的北线商路被黄家卡得死死的,罗翠微宁愿自己舍下脸面出去奔走折腰,也不许谁在罗淮面前提半个字难处,足见她对自家父亲有多维护。 卓家二姨见罗翠微此刻的神情,已明白自己挑错话头了,讪讪看了卓愉一眼,指望她能帮忙找补两句。 或许是罗翠微的眼神实在冷得吓人,卓愉半晌也没发出声音来。 罗翠微直直望进卓家二姨的眼底,看得她头皮发麻,弱弱垂了眼帘。 「事是罗风鸣做出来的,您想怎么撒气、怎么索偿,我这做人姐姐的都陪他担着,任打任骂任开价,绝不还嘴半个字,」罗翠微字字清晰,掷地有声,「可若是有人惊扰了我父亲安养,这个年就不用过了。」 凡是耳朵没聋、脑子没坏的,都能听出她有多认真。 「聆音楼」在南惠坊已矗立近百年,在此地众多的酒楼中也是「资历深厚」的老字号,平日里迎来送往的达官贵人甚至王公贵族不知凡几,渐就成了京中大小消息汇集之所。 此刻聆音楼内偌大的厅里已客似云来,脂粉燃烟的喁喁交谈中,自少不了一些小道趣闻。 聆音楼的掌柜娘子素来是个长袖善舞的,抬眼见罗翠微带着两名家仆进了门来,忙笑着迎上前去:「今儿吹什么风?罗大姑娘可是许久没有……」 「来找罗风鸣。」罗翠微笑着抬起手,打断她的寒暄。 掌柜娘子见她眼底似有山雨欲来,顿时踌躇为难:「这开门做生意的难处,罗大姑娘一定能体谅。」 聆音楼内的消息本就蹿得快,白天罗风鸣当街打人被京兆府拿了去,他一只脚才跨出京兆府大门,消息就已在聆音楼落了地。 之后罗风鸣来聆音楼要了间雅阁关起门喝闷酒,这会儿罗翠微又气势汹汹上门来,掌柜娘子看这架势就知道自家这是要遭池鱼之灾。 罗翠微拿出一张银票揉进掌柜娘子手中,「待会儿的任何损失都算我账上,多了不用退,少了我再补。」 「罗家大姑娘实在是个痛快人。」掌柜娘子看了看银票上的数额,眉开眼笑地点点头,指了指二楼某一间雅阁。 那间雅阁的雕花门扉被人从里头闩了,罗家家仆叩了叩,里头传来罗风鸣微醺的声音:「谁啊?」 罗翠微使了个眼色,那两名家仆当即齐齐抬脚,竟将门给踹开了。 这动静可不小,连楼下原本热闹喧嚣的场面也立刻像被冻住,众人目瞪口呆地抬头望着这处。 而雅阁里的罗风鸣更是呆若木鸡。 罗翠微抬脚进去,外头的两名家仆立刻将门重新拉上。 「姐,我……」罗风鸣斯文俊秀的面上薄醉酡红,眼中却已清明大半,忙不迭地站起来。 罗翠微见状,气不打一处来,几步过去拎起桌上一个酒坛子就泼他满脸。 「你是杀人越货了还是放火烧城了?!不过惹了指甲盖那么大点事,就不敢回家?!我罗家儿郎就这点破出息?」 酒香霎时溢满整阁,罗风鸣的眼睛被酒渍辣得生疼,红通通直泛泪。他有些惭愧地抹了一把脸,小声道,「我想说二姨她……」 「二姨怎么了?表哥又怎么了?家里是没给你钱还是没给你骨头?打就打了,该道歉道歉,该赔钱赔钱,人家要打要骂你受着就是了,有什么好躲的?!」 罗翠微眼中也是泛红,恨铁不成钢地将那酒坛子往地上重重一扔,「罗家又没倒!你惹这点破事罗家还扛得起,怕个鬼啊!」 聆音楼的雅阁地上都铺了厚厚的绒毯,酒坛子落地只砸起闷闷的声响。 罗风鸣赶忙冲上去抱住她的手臂,语带哽咽:「姐,你消气,我知错了……」 「区区一个张文平,就值当你亲自动手还被京兆府尹抓个现行?末了连自己善后都不敢!」大颗的泪水从罗翠微眼中滚落,她抬脚往他腿上一踹,将他推得远些,「别叫姐了,没你这种破弟弟!」 她已许久没有发过这样大的脾气了。 此时的罗风鸣已明白过来,长姐气的不是自己惹事打人,而是气他惹事之前没筹谋落人把柄,惹事之后又没有担当善后的勇气。 自从父亲罗淮受伤后,这几年罗翠微肩上的担子有多沉,罗家上下除了夏侯绫,就数罗风鸣最清楚。 又赶上这两年黄家将罗家压得有些紧,罗翠微面上看着镇定从容,可到底只是个年轻轻的姑娘,心中的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而自己作为她的亲弟弟,在这种时候,不但没能帮她多分担些,还让她生气、失望。 罗风鸣抬手使劲抹了一把脸上的酒渍,屈膝就要跪下。 罗翠微立刻抬起脚尖朝他膝头一踢,瓮声娇斥:「我还没让你气死,跪什么玩意儿?!」 罗风鸣身形微晃,稳了稳站定后,才开口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今日我与……」 「叫人打盆水来洗把脸,坐下慢慢说,」罗翠微吸了吸鼻子,抬起手背抹去自己眼眶中的残泪,「不就是打个张文平吗,恃财行凶都不会?说清楚怎么回事,你姐教你怎么惹是生非还不落人把柄!」 v第十章 墙角屏风畔蓦地响起一道幽幽带醉的沉嗓:「罗风鸣,你姐姐……怎么这么好啊……」 罗翠微傻眼,慢慢转过头,这才注意到那屏风下靠墙歪坐着一个醉醺醺的锦袍青年。 这谁啊?! 「在下……高展,」那人似乎醉得厉害,歪歪靠坐在墙与屏风之间,软绵绵地笑了笑,口齿有些含混,「幸会。」 见罗翠微满脸发懵,罗风鸣赶忙附在她耳边,轻声道:「贺国公府的小公子。」 贺国公不姓贺,姓高,「贺」字是国公爵的荣封。 说来也奇,贺国公夫妇共育有六个孩子,却全是儿郎。高展在家中最小,既是老来子,上头五个哥哥又都较他年长许多,想来该是被一大家子捧在心尖尖上宠着哄着长大的。 可罗风鸣与他年纪差不多大,也不是个多会照顾人的性子;加之惹了事怕回家要挨骂,烦乱之下就没顾得上周全,任由这样一个矜贵娇养的小公子醉得跌坐在墙角傻笑。 见他姿态略显狼狈地歪坐在那里,醉眸中茫茫一层水气,却又极力想撑起风雅贵公子的笑模样,罗翠微心下觉得好笑,却又有些许不忍。 虽说她时常与自家弟弟妹妹打打闹闹、嘻嘻哈哈,正经事上偶尔也会凶巴巴吼上一顿,可到底是做人姐姐的,遇着弟弟妹妹委屈、狼狈的时候,还是少不得要去关怀照拂。 此时瞧着高展那模样,罗翠微不免推己及人,想着若是被他的父母兄长们见了,不知该有多心疼。 若换了平时,她定然就上前去关怀了,奈何她才刚当着人家面凶巴巴冲弟弟发完脾气,又吼又踹又砸东西,还大放厥词说要教弟弟怎么惹是生非、不落把柄…… 「丢人现眼」这个词,完全不足以形容罗翠微当下的窘态。 罗翠微满脸僵笑,敷衍了一句:「在下罗翠微,幸会幸会。」 说完赶忙将头撇回来,接着与罗风鸣面面相觑,徒留个尴尬的后脑勺给那醉公子看。 「我坐马车过来的,待会儿让人用马车送他回贺国公府,咱俩走回去,你的事正好在路上慢慢说。」罗翠微压低嗓音对罗风鸣道。 此刻的罗风鸣自然是「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闻言忙不迭让人打来热水,匆匆洗去满面酒渍,简单整理了仪容,又让门口的两名罗家家仆帮着将高展扶起。 因着高展的身份,加之他此刻烂醉如泥,实在不宜再惹人侧目,罗风鸣便领着大家走侧边小楼梯下去,再从聆音楼后院绕出来。 出了聆音楼,两名家仆费半天劲将醉到无力的高展扶进马车里躺了。 哪知高展发现罗家姐弟没跟着上车,竟挣扎着从门帘缝里探出脑袋来:「罗……罗微微。」 「是罗翠微。」罗翠微笑哼一声,随口纠正。 「哦,小微微,」高展眯着眼笑得赖皮兮兮如顽童,口齿含混,「你那惹是生非,又、又不落人把柄的法子……也、也教教我,好不好?」 罗翠微心道,醉成这鬼样子,跟你说得着什么呀?口中却笑着胡说八道,「这是罗家祖传秘技,不便向外透露,还请见谅。」 高展虚着眼睛歪头想了想,醉脸上绽出一抹略显天真的笑:「那,我、我可以……可以,入赘。」 一旁的罗风鸣没憋住,低头闷笑出声。 滚你的吧,个死醉鬼!萝卜丁点大的小孩装什么风流公子。罗翠微翻着小白眼,胆大包天地伸出食指,戳着高展的额头将他的脸推回马车里去。 「将人送回贺国公府。别多话,不管贺国公府的人问什么,你们都说不清楚就是了。」对车夫和两名家仆交代完后,罗翠微便带着罗风鸣举步回家了。 罗风鸣边走便觑着罗翠微的尴尬脸色,带着三分试探地劝道:「无妨的,他醉成那样,估计明日醒来就不记得你方才的……英姿了。」 「也是,」罗翠微无奈笑笑,拿出巾子顺手替他擦拭衣襟上未干的酒渍,「他醒来若是还记得,对咱们家的印象可能会不太好,你想要与他深交,只怕是难。」 贺国公府小公子高展的新朋友罗风鸣,有个姐姐悍如市井泼妇、浑似地痞流氓——真是个催人泪下的故事。 人与人之间果然不能强求,随缘吧。 「姐,你别往自己头上揽,这事不怪你……」罗风鸣见她有些低落,忙讷讷宽慰。 罗翠微没好气地瞥他一眼,气哼哼地强掩尴尬,粉腮都鼓圆了:「当然不怪我!」 「……上回我同你说过,有个朋友家是当垆卖酒的,就在南惠坊的东二巷里,」罗风鸣一边迈开步子,一边详细解释着今日之事的来龙去脉,「高展常到她家买酒喝,我就时不时也来晃晃。」 今日不是他头一回与高展遇上了,两个年纪差不多的儿郎,接连在此「偶遇」几回,随口搭上几句话也算顺理成章。 之后他们一道从东二巷出来,却正好碰见张文平正借酒撒疯,在巷口调戏一个拎了小篮卖果子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瞧着比罗翠贞还小些呢,让他吓得缩墙角里哭得直抽气,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把我和高展都气坏了!」罗风鸣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忍不住又怒到满眼发红。 「姐,不是我说,你若是在场,肯定也忍不住想打死他!」 「我就知道,他肯定没做人事才会挨了你的打。」罗翠微正替他擦着衣襟上的酒渍,闻听此言不禁将巾子捏得发皱。 顿了片刻,见姐姐确无责怪自己打人的意思,罗风鸣立刻笑得眉眼弯弯,「我姐就是这样好,对错分明……」 「去去去,出息,」罗翠微将捏皱的巾子拍在他胸前,「你和高展都动手了?」 罗风鸣性子偏文弱,那高展瞧着也不像是个能打的,即便这两人都动了手,罗翠微也不信张文平能被伤得多重。 她心中忍不住咬牙啐道,白白便宜那人渣,打轻了。 罗风鸣乖乖接过巾子,低头继续擦着衣襟上的酒渍,「嗯,都动手了。后来京兆府对我俩都判了罚银,我就一并交了。他说,怕事情传回家要被他公父家法伺候,就叫着我一同上聆音楼先喝些酒壮胆……」 「你倒会替自己找补。若你当真只是陪他,为何不敢让你的随侍往家里带个话,只是赶他先回去?」罗翠微横他个白眼,心知肚明地「呿」了一声。 这小混蛋罗风鸣,还特意交代了那随侍,不许告诉家里他躲在聆音楼呢! 「人家高展是公府的小公子,当街打人被抓有失贺国公府家门体面,这对他自然不是小事。可你跟着瞎躲什么?!」 罗家虽号称京中首富,可说穿了也不过就是经商之家,富而不贵,与三教九流的往来都不算少,哪有公府侯门那样大的体面讲究? 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不过是家中子弟打架斗殴被京兆府抓了个正着,这种事便是传个满城风雨,最多被人当笑话在背后讲上几天也就过了,落不了罗家多大面子, 罗风鸣惭愧地挠了挠头:「我这不是想着二姨她肯定会上家里闹嘛,一时胆怯,就跟着躲了……往后绝对不再躲!」 「原是张文平不做人事,打了他也是你占理,」罗翠微食指在他脑袋上重重一点,「若先装模作样向二姨道个歉,再大大方方将事情说开,她再护短也没脸翻天。倒是你这一躲,多心虚似的,可算给她递了梯子好上房揭瓦了。」 罗风鸣受教,频频点头,越想越觉得长姐说得对。他并不是个张狂性子,今日的冲动之举还是长这么大头一遭,当下忍不住就慌了。 若他能早想明白这一层,今日这事也不至于闹出这样大动静。 两姐弟并肩在冬日的暮色中徐步归家,初上的华灯将两条身影扯得又细又长。 v第十一章 罗翠微正色望着前路,缓声轻唤,「罗风鸣。」 罗风鸣一个激灵,腰背挺得笔直,转头看向她。 「你今日虽事前冲动鲁莽,事后又没有及时担当善后,」她并未回视,边走边扬起了笑,「可你路见不平能仗义出手,这很好,没错的。」 罗风鸣怔在原地,眼中浮起淡淡水光。 片刻后,他笑着又追上她的脚步,邀功似地将脸往她眼前凑:「那你还是我姐不?还有我这种破弟弟不?」 「列祖列宗在上,」罗翠微笑着伸手捏了捏他的脸,「我罗翠微的弟弟,那可一点都不破。」 姐弟俩回到家中时,天色已暗,之前去张家登门致谢的夏侯绫都回来了。 待罗风鸣好生沐浴梳洗一番,吃过晚饭,三人便在罗翠微院中的书房里就着热乎乎的甜汤谈话。 夏侯绫抿了抿唇,笑道:「我去的时候,张家表少爷就躺在那里哼哼唧唧的,我听着那嗓子分明中气十足,看样子风鸣少爷下手还是轻了。」 方才吃饭时,她已听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对张文平是半点也不同情。 罗风鸣举着小银匙在甜汤碗里搅了半晌,抬眼看了看长姐,又看看夏侯绫,尴尬地清清嗓子,「若不,明日我再去张家一趟?」 他自己惹出的事,却连累无辜的夏侯绫登门去赔笑脸,他这会儿想想也觉得自己早前确实失了担当。 罗翠微小口喝着甜汤,对他这想法嗤之以鼻,「阿绫既去了,就算是我亲自去过,你又再去做什么?张文平人渣一个,还不配咱们家给他那么大脸。」 夏侯绫也道:「翠微今日不过是体谅卓家二姨为母之心,也免得夫人在娘家人面前为难。我去赔个笑脸听几句抱怨,是给卓家二姨面子,可没认咱们家在张文平面前有什么错。」 不得不说,夏侯绫确实是很了解罗翠微心思的人。 罗风鸣茅塞顿开,高高兴兴地端起汤碗喝了一大口,拿手背抹抹嘴,又问:「姐,那你快说说,怎么再不落把柄的教训他?花钱找人偷偷打他一顿?」 「一顿?」罗翠微哼哼笑,「我找人连着打他三个月!不打死不打残,偏就是追着打。只要他敢露头,不打通他任督二脉不算完。」 她本就是个护短的性子,再加上这事若追根溯源,罗风鸣是没错的。 今日既被京兆府抓去罚了,又碍着情面向卓家二姨服了软,算罗家吃了个小小闷亏,若不找补些回来白受下这口气,她就不是罗翠微了。 罗风鸣哈哈笑得直拍桌:「这话说得,怎么跟个小地痞似的?你上哪儿找打手去?」 若是用罗家自己的人,那不还是有把柄么? 「也是,必须是信得过又靠得住的人,下手要有轻重,若被京兆府抓住,也不会将咱家抖出来的那种,」罗翠微有些苦恼地抿了抿唇,放下甜汤单手托腮,「好在这事也不急在一时。你白天才和他杠上,若后脚就有人找他麻烦,任谁都想得到是怎么回事。」 三人合计半晌,一时也没想到最恰当的打手人选,便只能先将这事搁一搁。 各自回房歇息之前,夏侯绫细心地提醒道:「翠微,你明日不是要带司厨去昭王府吗?跟厨院都交代了?」 罗翠微懊恼一拍脑门,赶忙转往厨院去。 张文平那渣渣算什么?眼下罗家的头等大事,是攀好昭王府的交情才对。 翌日直到过午,罗家的七宝璎珞暖轿都没有出现在昭王府门口。 在后殿小校场练武的熊孝义神思不属,见缝插针地往府门口跑了十几趟,每一次都是失望地耷拉着大熊脑袋悻悻而返。 他频频来回穿梭的动静惹得云烈也无端跟着心浮气躁,在他又一次蔫头耷脑地站回兵器架旁时,忍不住将手中的擦汗巾子砸到他丧气的脸上。 「你很闲?」云烈冷眼瞥他。 熊孝义揭下头上的巾子扔给旁边的侍者,讪讪道:「我饿。」 云烈淡淡轻嘲:「午膳时有个人可是吃了整整半桶子饭的。」 「肉太少……」熊孝义黝黑的脸庞上写满了难过与失落,接着就怒气冲冲地从兵器架上拎出一根长棍,「这个罗翠微,太不讲信用了!亏我还以为她是个好人!」 云烈也取来长棍摆出迎战的架势,浓长的睫毛轻垂,唇角勾起一丝看不出喜乐的笑:「她不过就随口说说,谁叫你要当真?活该。」 像他多明智,根本没有当真,也就完全没有失望,哼哼。 没吃饱肉的熊孝义与「完全没有失望」的云烈没再废话,干脆利落地开打。 小校场上的一众陪练侍卫都觉得,殿下与熊参将今日的对战格外尽力。 原本点到即止的对练逐渐打出了金花四溅之感,使旁观的侍卫儿郎们忍不住也跟着热血沸腾起来。 「……熊参将!我两个铜子儿押熊参将赢!」 「呸!看殿下那沉稳中带着凌厉、守势中不乏刁钻的架势……我五个铜子儿押殿下!」 众人一面紧张地关注着场中对战的形势,一面开起无伤大雅的助兴赌局来,场面愈发热闹了。 大概因为熊孝义身形较云烈壮些,打法大开大合更显得气势雄浑,看好他的人显然多些。 开赌局的那名侍卫是云烈的忠实拥趸,见情形快要一边倒,顿时气恼地补了个新规矩:「若是殿下赢了,那你们这些押熊参将的人,须得再拿出同样多的钱单独送给殿下!」 这条新规矩与以往不同,众人纷纷傻眼:「为啥?」 「为了让你们反省自己瞎了眼!」开赌局的那侍卫大手一挥,拍板定案。 众人想了想,又看了看场上的局面,便七嘴八舌地点头认下了这规矩。 这时,热闹的人群中冒出一道娇娇带笑的软嗓:「那我五十金,押熊参将赢。喏,这是银票。」 抛开各自财力不说,昭王府小校场的这种赌局不过图个热闹助兴,从来没出现过这么大的赌注。 当那轻飘飘的银票被放到开赌局的侍卫手中,他忽然觉得自己可能中午没吃饱,手上竟没什么力气。 小校场正中的云烈与熊孝义虽一直在激烈对打,可两人都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警醒之人,对场边的动静自然也不是不闻不问的。 对罗翠微的到来,云烈是满场头一个察觉的。 当下他也不知怎就心中一松,唇角莫名飞起,就连闪神间险些挨了熊孝义一棍也没觉得气恼。 可当他隐约从七嘴八舌的押注声里听清楚她说了什么,唇角才扬起的笑顿时凝固。 古铜色的俊朗面庞渐渐发黑。 v第十二章 越来越黑。 下手也越来越黑。 这个罗翠微,不但居心叵测、奸猾狡诈,还眼瞎心盲! 受死吧,熊孝义! 临川军的防区地处大缙西北边境,主要防御的是北狄部族。 这个部族不事农耕,数百年来都以游牧及滋扰劫掠大缙边境为生,对攻城侵地之事毫无兴趣,总是仗着兵强马壮,三不五时冲过边境打上门来,打赢后就盯着钱财、粮草、姑娘一通抢,完了调转马头往回跑;若是打输,就空手往回跑。 北狄人是个让大缙军方无比头疼的宿敌。他们以身形魁伟着称,战法粗糙无比、谋虑一窍不通,打起仗来全凭蛮力,打法极其凶残,与临川军对峙百余年,虽输多赢少,但到底也有他们赢的时候。 由于北狄人有「见姑娘就抢」的习俗,临川军在募兵请将时绝不考虑女兵女将,从源头上避免此类祸事。 这就导致临川军不可避免地成了闻名遐迩的「和尚庙」。 因临川军中全是血气方刚的儿郎,平日若闲来无事邀人对战练手,在一班同袍兄弟面前切磋,胜负之事不过添些热闹笑谈。 可一旦旁观者中陡然多出娇娇滴滴的姑娘,或天真懵懂的稚子,那对战双方的心里就很容易旁生出微妙枝节。 这种微妙的心绪其实未必关乎男女情爱,有时甚至未必拘于某个特定对象。更像是突然被激发出的野放天性,没来由地就是想展示自己强悍的力量,争先恐后要做胜利那一方,以博取娇小旁观者的崇敬与注目。 当然,这种只有他们自己才心照不宣的惯例,在寻常人眼里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自打罗翠微出现在小校场边,围观的侍卫们很快就察觉到场中那两人的这种变化。 几乎不需要什么过渡,云烈与熊孝义双双迅速进到一种「恨不能将十八般武艺全使出来」的状态。 云烈的突然爆发,源于听到罗翠微重金押注熊孝义,那种「被人看得扁扁的」滋味实在憋屈,当下卯起劲就想让她认识到,她的判断有多荒唐; 而熊孝义自然也听到了罗翠微的押注,立时得意到气焰高涨,不愿辜负这份慧眼识珠的「知遇之恩」。 此刻两人虽心思各异,可一招一式间不再给对方留半丝余地的凶残调子,却是非常一致的。 昭王府的侍卫多是从临川军解甲归来的士卒,对场上这种略显古怪的变化自然心领神会,纷纷挤眉弄眼地怪笑起哄,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推波助澜。 罗翠微并不习武,对这种临川居特有的「风俗」一无所知,只能茫然望着场中那两个不知多大仇的男子,深深反思自己对云烈与熊孝义之间的交情是否有什么误会。 这场切磋的激烈程度在昭王府内实数罕见。 云烈与熊孝义多年同袍,一道出生入死,二人于武艺、经验上可算不相伯仲,对对方的路数又了如指掌;此时双方毫无保留地全力以赴,总体自是打了个旗鼓相当,场面看起来那叫一个精彩纷呈、痛快淋漓,让人目不转睛。 偶尔其中一方稍露破绽,场边的旁观者们就跟着提心吊胆地皱紧了脸;待危机解除,大家又忍不住一起松口大气。 这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酣战,连摸不着门道的罗翠微也忍不住捏紧衣角,跟着大家屏息凝神,心中随场上局势起起落落。 那两人缠斗到申时过半才分出了胜负。 看似即将力竭的云烈突然跃身而起,凌空一脚踹飞了熊孝义手中的长棍。 眼见长棍落地,熊孝义虽悻悻黑着脸,却也磊落抱拳,算是认负。 场边的押注者们有人欢呼有人哀嚎,霎时一片混乱。 罗翠微看得发笑,觉得这些儿郎很是有趣,私下相处如此热闹、鲁直却又鲜活,并不是她原先以为的那般枯燥沉闷。 「白白输了五十金,还笑得出来?」 不知何时来到面前的云烈略抬着下巴,浑身上下都鼓张着胜者独有的张扬气势。 「是一百金啊,」回过神来的罗翠微稍退半句,浅笑软声,「说是若押错胜者,还得另向胜者奉上与赌注等额的赔礼。」 这条新规矩是今日开赌局那侍卫临时加的,方才云烈一心二用,听漏了这茬。 云烈在心中暗斥这些家伙瞎胡闹,蹙眉道:「那你这算是……强颜欢笑?」 虽说罗家号称京中首富,可一百金也不是小数目,就算视钱财如粪土,但「输」的感觉总归不是太好。 罗翠微面上略带遗憾,却仍是笑的,「也是我不懂门道,以为比的是谁力气大。熊参将看着魁梧得像小山似的,吃得又多……没料到殿下竟这样厉害!」 这朴素而不失真挚的赞美让云烈颇为受用,有种打了翻身仗的扬眉吐气之感。 见他眸中渐起了悦色,罗翠微顺势从袖袋中又取出一张银票来,恭敬奉上:「愿赌服输,请殿下笑纳。」 「他们就是瞎起哄的,你跟着凑什么热闹,」云烈诧异地顿了顿,有些困扰地挥挥手,「待会儿让他们把你先前那张银票也还你。」 「没这个道理的,」罗翠微板了俏脸,执拗地将银票塞进他手里,「落注无悔,这是规矩,我不要面子的啊?」 云烈的本心里并不想再占她这便宜,可他也清楚,她今日这一百金,对眼下筹措冬衣、冬粮解临川军的燃眉之急当真算是及时雨。 他略作沉吟后,也不再别扭踌躇,将那银票收好,郑重道:「却之不恭,就多谢了。」 这笔钱他也会记下来,将来一定还。 「殿下言重了,」罗翠微笑笑,抬眼见有晶莹汗珠自他额角蜿蜒而下,便转了话头,「天凉,殿下还是擦擦汗,免得待会儿受寒。」 云烈眸色古怪地滞了滞,僵硬点头。 片刻后,见她仍站在原地不动,他只得无奈出声:「你……挡着我取巾子了。」 她以为他是特地过来收钱的吗? 罗翠微扭头一看,背后果然立着个暗色朱漆的小木架,上头挂了好些擦汗用的干净厚巾子。 她忙轻咬住唇角,笑得尴尬极了。顺手取了一张巾子,未及多想,抬手就按在他脸颊边:「抱歉,方才没注意……」 云烈乍然瞠圆的双眸让她顿时回魂:这什么破手?!怎么逮谁都替人擦汗?!面前这是昭王殿下,不是罗风鸣! 「殿、殿下请。」罗翠微双颊滚烫如沸,讪讪将巾子从他脸上拿开,假装无事地重新递到他手里。 好在那些侍卫们正忙着清算赌注,没人注意到这引人遐思的一幕。 云烈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迅速接过那张巾子,略显粗鲁地盖住了自己大半头脸,就留个下巴露在外头。 罗翠微今日不单带来了罗家的司厨,又很上道地带了许多米肉果菜,昭王府全体成员的伙食都被惠及,阖府上下喜气洋洋如过年。 v第十三章 酉时开餐,罗翠微自是与云烈、熊孝义一道在膳厅内就座。 满桌子有酒有肉的丰盛光景让熊孝义一扫今日战败的颓丧,吃相豪迈地与罗翠微热络交谈起来。 「我还当你今日不来了呢!」 云烈没说话,顾自低头夹菜,却忍不住默默竖起了耳朵。 罗翠微小小抿下一口汤后,才抬眼笑答:「哪能呢?我可是言而有信的。不过家里遇着点小事,上午我忙着找人去了。」 「什么事?」 云烈突然出声,不但罗翠微诧异,连心大的熊孝义都忍不住古怪侧目。 「你那什么眼神?」云烈不好冲罗翠微太凶,只能转头找熊孝义麻烦,「吃人嘴短,听到人家家里有事都不问一句,还是人吗?」 熊孝义很委屈:「我原也是要问的,只是你先声夺人,忽然衬得我人品不好似的。」 无论如何,云烈主动出言过问罗家所遇何难,这在罗翠微看来,也算自己近日接连厚着脸皮登门套近乎之举有了细微进展。 于是她随意将昨日的事简单提几句,大致只说罗风鸣路见不平,打了自家表哥,没提高展也裹在其中。 毕竟这对贺国公府那样的门第来说不算好事,她不想搬是弄非地多嘴。 「啥玩意儿?调戏小姑娘的人没事,打抱不平的人倒被抓被罚钱?」熊孝义黑脸生怒,「这京兆府里还有个好人没有了?!」 罗翠微轻道:「这倒不能怪京兆府什么,也不过依律行事罢了。毕竟他们的人赶到时,那人已被打翻在地,还挂了彩,调戏小姑娘的行径没逮着现行。若将他也抓去,京兆府少不得会挨些风言风语。」 「那你家可亏死了,白受这口鸟气。」熊孝义愤愤不平地啐道。 云烈却只是抬头看向罗翠微,淡淡道:「你找什么人?打算做什么?」 罗翠微噎了噎,急垂眼帘,笑得有些僵硬:「也没什么,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罢了。」 她打算做的事似乎有些不入流,她并不想在云烈面前提。 「当然是找茬打回去啊!」熊孝义快人快语,「怕个鬼,打架我在行,包在我身上!」 罗翠微连连摆手婉拒:「多谢熊参将仗义!可杀鸡哪用得着牛刀?不过一点小小的市井纷争,你若一拳揍他脸上,反倒替他贴金了;要是再被旁人知道,没的跌了昭王府的份。」 这话倒不是她奉承。虽说云烈不沾染朝中之事,在几个已开府的皇子皇女中不大起眼,可临川军戍边有功又从不扰民,在百姓中还是颇有些刚正美名的。 即便她打算与昭王府「狼狈为奸」做笔交易,那也是「借道临川」这样的大事;相比之下,教训个游手好闲的张文平简直不值一提,她半点没想过将昭王府裹进这种小破事。 她的话似乎有些道理,熊孝义噎了噎,旋即有些丧气。 倒是云烈不咸不淡地挑了眉梢,沉嗓低哼道:「若连教训个地痞流氓都能落下把柄被人看笑话,那昭王府才真成了个笑话。」 外人都说昭王云烈清正刚直,可熟悉他的人都清楚,其实也不总是这样。 譬如审时度势、投桃报李之类的事,他做起来并不会觉得有多为难。 熊孝义听出他并不反对自己搅和罗家这事,立刻又来了劲:「就是!若论打架,满京城里你找不出比我们更专精的了!你只需说你想要那人伤成什么样?断手断脚需要吗?」 罗翠微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看向云烈:「还、还能指定伤损程度啊?」 「这几日平白你这么多好处,举手之劳,算是小小回礼,」云烈神色坦荡,眼底隐隐有笑,「说吧,想要几成伤的?不收你钱。」 打从那日过后,张文平每每出门晃荡,总会因为各种匪夷所思的缘由与陌生人发生冲突,几乎是逢出门必挨上一顿打。 这才与罗风鸣起过龃龉,接着就频频被打,卓家二姨难免会疑心到罗家头上。 可接连近十日罗风鸣都在忙着核对各地账目,几乎足不出户;而罗翠微除了频频往昭王府走动,便是给与罗家有往来的各家送送年礼,每日行踪皆在众人眼里。 如此一来,卓家二姨便是再想借题发挥,也挑不出个「人赃并获」的由头,只能活生生吃下这闷亏,叫那张文平暂且躲在家中避祸。 这桩原本无心插柳的「投桃报李」,在某些层面上意外促使罗翠微迅速被昭王府上下接纳为「自己人」。 再加上罗翠微接连近半个月每日登门,好吃好喝进贡不说,出手阔绰又不着痕迹,体贴地找尽各种理由,让对方在受她好处时不会有「被施舍」般的不自在,这就使她在昭王府「混个脸熟」的进度,远比预想中得要快许多。 之后每当她的七宝璎珞暖轿停在昭王府门口,就会有昭王府的侍卫儿郎三三两两上来热情相迎,神采飞扬地向她回报前一日张文平又是如何狼狈惨状; 凡有对战切磋之日,小校场旁边总会有一张铺了锦垫的椅子,若有人胆敢觊觎这宝座,定然会引发「滚开!这是罗姑娘的」这样的群起责难。 就连云烈也少了之前的冷面以对,偶尔还邀她一道下个棋斗个叶子之类,有一回在熊孝义就喝大了无人热场时,还主动与她闲谈许久。 就像一群起先不大熟络的顽童,忽然联手做了件小小坏事,从此双方有了共同的小秘密,理所应当就算是「一伙子」了。 这日午饭后又下了两局棋,罗翠微因还要去徐家登门拜访,闲聊几句后便与众人告辞。 出乎意料的是,云烈竟亲自起身相送,虽两人一路并行沉默无言,这对罗翠微却有些受宠若惊了。 待穿过花园,隐隐已能望见昭王府门内影壁之时,罗翠微笑着放缓了脚步,扭头微仰起小脸,对云烈道,「殿下留步吧,我这都熟门熟路了还劳殿下亲自相送,实在是……」 「嗯,那个……」云烈清了清嗓子,像是有满肚子话没想好该怎么说,一时欲言又止。 无风也无晴的冬日午后,说话间自不免带出浅浅白雾。 他们之间原就只隔了不足半步的距离,两声交叠的那个瞬间,刚劲中透着凛冽与温热里裹着清甜的两道气息意外绞缠在一处。 虽不过只一呼一吸间,浅浅白雾就消散殆尽,可那昙花一现般的景象透出的暧昧绮丽,就像被文火温柔烘烤过后又沾了点白糖霜的羽毛尖,顽皮而骄横地在云烈的心上来回轻扫了几下。 那原本是一颗在边关苦寒、沙场烽烟的砥砺下仍坚不可摧的心;是在野蛮强敌、锋锐敌刃的威势下也无半丝惊惧的心;是旁人暗算打压中忍受着狼狈清贫、锱铢必较贫,却从不颤抖退却的心。 可就在这个瞬间,昭王云烈胸腔中那颗让临川军万千男儿俯首崇敬、誓死追随、百炼成钢的心,骨气全无地化成了一滩春水。 酸软。甜蜜。不可理喻。无能为力。 这种陌生的心绪对他来说有些糟糕,可他却又诡异地毫无抵触抗拒……这就更糟糕了。 罗翠微并不知他心中已蜿蜒曲折地攀了十八道弯,只是见他神色古怪,俊朗刚毅的浅铜面颊上暗浮起可疑的赭红,当下心中一惊,想也不想就微踮了脚尖,抬起手背探了探他的额温。 她将手收回来,又贴在自己的额上试了试,两下对比之下得出结论:「殿下怕是被风扑着了,像是有些烫。快回寝殿歇着,再让人煮些姜汁喝一喝。」 姑娘家那又暖又软的手背轻轻贴过来,紧接着又贴到了她自己的额上,此情此景落在云烈眼中,竟仿佛是自己与她额角相抵了似的。 察觉自己胸腔中那颗不争气的心突然鼓噪,怕那雷动般的巨大心音要被人听了去,云烈急忙清了清嗓子,「嗯」了一声,又躲什么似地抬了头,视线越过她的发顶看向远处。 v第十四章 「早上接了旨意,明日要奉诏入宫,有家宴。」 这番缺失主语的说辞让罗翠微懵了一下。 「是说,你明日不必过来,没人在。」见她半晌没回应,云烈再次补充。 罗翠微这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点点头,随口笑答:「好的,那我后天再来。」 她其实很想多嘴调笑一句:怎么就「明日没人在」了?莫非你们皇家家宴,竟还需要昭王府全员出席? 不过她看着云烈怪怪的,怕他当真是着了寒,便不再多说闲话耽误他,只温声催促:「殿下赶紧回寝殿歇着,姜汁一定要喝呀!若嫌味道不好,可以偷偷叫人加些糖的。」 云烈三度清了清嗓子,「不用加糖。」 满心里甜得都快齁得他浑身无力了,姜汁算个鬼啊? 他觉得自己这会儿就是生嚼黄连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腊月廿七这日,眼看除夕将近,罗翠微趁着云烈进宫、自己不必前往昭王府「点卯」,在家精心斟酌大半日,特意为昭王府备下丰厚却不致出格的年礼。 之后又召集了夏侯绫、罗风鸣一道集思广益,为明日如何向云烈提出「借道临川」之事打起腹稿。 为保万无一失,她甚至还去主院找自家父亲罗淮,旁敲侧击地请教了一些说话的门道。 她从小跟在罗淮身边天南海北地跑,书读得虽不多,却是个见惯世情百态的泼辣辣小油嘴。打她十六岁那年在罗淮的安排下,独自从头到尾谈成第一笔生意至今,已有七、八年没有过这种说话前要先打腹稿的情状了。 毕竟罗家明年能否绕过黄家接连两年的暗中围堵,一扫两年来的重大亏损,就看「借道临川」是成是败了。 这半月来她绞尽脑汁在昭王府铺垫许多,明日就要见出分晓,她此刻的心情不啻于背负举家期许寒窗十年、正等待放榜的科考学子。 对于那「判卷主考官」云烈会给出怎样的结果,她心中其实并无十足把握。 毕竟这事对云烈来说要背的风险也不算小,「放商队穿过军阵防区」这种事,若一个不小心没藏好行迹,被人抓住把柄大做文章,轻易是收不了场的。 这段日子的来往下来,她对云烈、对昭王府、对临川军的观感都是极好的。这群人既有市井传言中的「清正耿直、勇猛坚毅」,私下里又热情鲜活、豪爽义气,都是些值得交心的纯澈之人。 若非罗家已到了危急关头,她一点都不想开这个口。 她出生商人之家,对能使双方互惠互利的利算计从不以为耻,因此在最初想到「借道临川」借燃眉之急时,她只是冷静地盘算着「富贵险中求」,这个合作对罗家、对昭王府,都是同样的「有一害却有百利」。 可她算漏了人心毕竟是肉长了,经过这大半月的交道,并不只是昭王府上下将她当做了「自己人」,她心中也将他们当做了朋友。 「正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对她的心思,夏侯绫自是看得明白,只能苦叹着提醒道,「眼下各地的掌柜都在等你的答复……翠微,罗家耗不起这时间了。」 掌柜们当然不知罗翠微近来在筹谋什么,只是听她的吩咐在等她回话,以决定开春时是否如往年那样,照例收购北线商路所需的货物。 若因她的踌躇杂念导致贻误时机,这些货物收购下来后北线仍是被卡在松原,那就是第三年将重金打了水漂;若是没有及时抢下货源……没货可出于罗家也是致命。 罗翠微闭了闭眼,沉重地点点头:「我明白。」 「借道临川」,无论成与不成,她都必须尽力一试。 这世间事许多时候就是这样,道理都很明白,可做起来却总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艰难。 哪怕罗翠微已尽力摒弃心中杂念,在脑中反复演练过明日说话的内容、语气、神态—— 要如何去起承转合才能充分表达出罗家的困境,怎样的笑容才显得恭谨却不谄媚,怎么样的声调能最大限度让人接受到合作的诚意…… 可她还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紧张得想满地打滚,放声尖叫。 见她坐在暖阁的小火盆边绞着绢子满面通红地沉默良久,夏侯绫哑然失笑,「翠微,我瞧你这忐忑无措的模样,不像是要去与人谈事,倒像是要向人求亲。」 「啊?什么求亲?」罗翠微紧张兮兮地抬起红脸,眼中茫茫然像只无措的兔子,「谁要求亲?」 夏侯绫知道这时说什么她也听不进去,便撇撇嘴无声叹息,倒了一杯温热的参茶递给她定神。 未几,罗风鸣推开花阁的门,探进来半个身子,喜形于色道:「姐!家里来客了!是那个……」 「来客就来客,你自己不会招待吗?」罗翠微紧张兮兮地捧紧茶杯,迁怒地瞪他,「多大个人了,招待个客人这种小事竟也非要我来吗?!」 今日即便是神仙下凡,她也没心思多看一眼了。 罗风鸣也知道她正因为明日要做的事而紧张,倒也不恼,只是挠挠头:「哦,客人本来想当面向你问好的……那我就说你抱恙,不便见客吧。」 「随你随你,」罗翠微抖抖索索地喝了一口参茶,毛躁躁地回他,「只要你别把我说死了,怎么跟人说都行……哦,对了,来的是谁?」 罗风鸣正要走,听她问起,便赶忙答话:「高展。」 见长姐惊讶又茫然地看过来,他以为她忘记这个名字了,便又补充道,「贺国公府的小公子,高展。他说,来给咱们拜早年。」 这下不但罗翠微瞪大了眼睛,连夏侯绫也惊得眼珠子都险些落出来—— 「哪有侯门公子主动上个商户家拜年的?!」 真是从未见过如此荒谬奇诡之事! 既高展都已「纡尊降贵」亲自登门拜访,又言明想要当面向罗翠微问好,她自也不能不露面。 不过她并不打算多掺和罗风鸣结交的人脉,只是出于礼数前去客套寒暄,便也没有刻意换做隆重仪容,只一身素简常服、净面无妆地就去了。 双方见过礼后,高展有些发窘地皱了皱鼻子,长睫赧然微垂,唇角抿了笑,「那日贪嘴多喝了些,罗家姐姐后来是不是偷着笑话我了?」 他的话中并未提罗翠微当日那凶巴巴发脾气的泼辣行径,罗翠微也不知他还记得多少,只能谨慎笑答:「小公子说笑了,没有的。」 「什么小公子啊?我与风鸣一般大,朋友的姐姐也当得是我的姐姐,」高展露齿一笑,大大方方的,「请姐姐也唤我的名字吧。」 罗翠微略怔,「这……」不太好吧。 话才出口,那高展就不依地笑嚷:「若是姐姐不肯,那我就到你家门外打着滚哭,叫外头的人知道罗家欺负人!」 罗风鸣望了长姐一眼,又冲高展直乐:「我说你这人,好歹也是个名门公子,怎么浑闹起来倒像个皮猴子?」 「名门公子怎么了?」高展单手叉腰,得意地转头冲他扬着眉笑,「名门公子就不会哭了?不会打滚了?瞧不起谁呀!」 这份「自来熟」比罗翠微都不逊色多少,且他的这种「自来熟」,更多是天性里的热情不拘,没有利益算计、得失衡量,只率性而为,心中觉得与对方投契,就毫不矫饰地与主动热络起来。 v第十五章 这样的性子,很难让人生厌。 罗翠微无奈地笑着摇摇头,看着高展的目光不由地就渐少了客套。 上回见他时,他醉歪歪不成个形状,她又因当着人的面冲弟弟发了脾气,尴尬得没好意思仔细打量他的长相。 今日他神清气爽而来,广袖华服显出身量修长,又添三分矜秀气韵,加之言行合宜、神色自若,倒是一派端雅贵公子的熠熠风采了。 许是因他打小养尊处优,不染俗世烟火、不逢人间风霜,从骨子里就透着一种明光照人的和暖友善;加之又正是十八九岁的蓬勃年纪,眼底眉心全是遮不住的少年气。 其实他的五官并非精致无暇的那种,可最难得是他那份矜贵却不倨傲的和暖友善,整个给人干净通透、飞扬跳脱的观感;但凡他冲人笑时,眉眼弯弯,唇也弯弯,似骄阳猛地拨开了云层,让他看上去敞亮又美好。 待罗风鸣与高展笑闹几句,罗翠微笑揉着眉心道:「我手头还有些琐事,就不陪你们了。」 罗风鸣知她要忙什么,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姐你忙去吧,我会好吃好喝招待他的。」 「咦,姐姐不和我们一起吃饭的吗?」高展浅浅皱眉,有些失望。 罗风鸣玩笑似地夸张一挥手:「好你个高展,竟还打算在我家混一餐饭?」 「我来都来了,不请我正经吃一餐饭,你好意思么……」 两个儿郎没正形地笑着闹着,罗翠微笑笑,让夏侯绫去厨院交代待客的餐食后,又转身回自己院中继续打腹稿去了。 缙史分两段,最初的数百年,由于皇室姓李,史称李氏缙;而如今这云氏缙兴发于同熙帝云安澜,她是云氏缙的首位帝王,更是大缙立国以来的首位女帝。 她最为后世敬仰的伟业之一,是毕生致力于推行「男女平权」,大破在此之前李氏缙延续近两百年的「尊男卑女」之风。 经过同熙帝那辈人的锐意革新后,有《新修大缙律》为基石,「男女平权」在如今的大缙早已深入人心;无论公侯勋贵或平民之家,女子无论读书、致仕、从戎,还是承袭家业、传承技艺,都与男子无二,再不会因「女子」的身份就被排除在外。 可又经过近两百年的涤荡,到了同熙帝的玄孙辈显隆帝这里,民间风气虽未大改,云氏皇族内却有了些许微妙倒退。 这微妙倒退主要指后宫。 当初同熙帝在位数十年间不设后宫、不纳男宠,一生仅有一位帝君,恩爱白首,同归帝陵,被后世传为佳话。 但到了她的玄孙显隆帝,虽不至于后宫三千,除皇后外却还有皇贵妃一人、妃二人、昭仪与婕妤各一,其余容华、顺常、充衣、待诏四等共约五十,与同熙朝的情形已不可同日而语。 显隆帝今日所设的「皇室家宴」说是年前小聚,并不十分隆重,可中殿的延和苑内几乎坐了个满满当当,足见其后宫充裕、子嗣繁盛。 宴后众人陪在显隆帝面前叙话,答了他一些例行的关切问询。 显隆帝今日似乎兴致不错,难得点了云烈的名:「老五今日像是没吃多少,不合胃口?」 云烈的母亲原只是宫中侍女,当初偶然入了显隆帝的眼,之后多年并无荣宠加身。直到他凭军功被获准开府,他母亲才从后宫第七等的「充衣」晋到五等「容华」。 他的母亲在显隆帝那略显拥挤的后宫里并不起眼,他自己的性子又偏刚直,打小做不来卖乖讨巧的模样,因此显隆帝对他也就不咸不淡。 今日竟忽然留意起他「用膳时没吃多少「这种小事,云烈心中虽诧异,却还是恭敬起身行礼,「劳父皇挂心,许是回京以来少了动弹,食量就跟着小些。」 显隆帝点点头:「也是,京中不比临川自在,由不得你肆意跑马。成日光拘在府里,饿也饿得慢些。」 这话叫人一时听不出其中深意,云烈也不去揣测细究,谢过关怀后就退回座去了。 「说起跑马,」显隆帝转头看向身侧的近身内侍杜福善,「朕是不是有两年未行春猎了?」 杜福善笑着躬身趋近他身侧两步,应道:「回陛下,若算上今年,那就是第三年了。」 显隆帝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对杜福善吩咐道,「让人安排一下,年后挑个不忙的日子,去泉山猎场转转。」 泉山猎场在百里外的京南卫城,山上有行宫、有温泉,清静又不乏野趣,是春日出游的好去处。 杜福善连忙点头称是,诺诺应下。 显隆帝又朝座下的儿女们道:「你们也去,没什么紧要公务的都去。跑跑马,泡个温泉什么的,都松松筋骨。」 一众皇子皇女自是站起身来,齐齐执礼相应。 「哦,对了,」显隆帝似是忽然想起什么,又叮嘱杜福善,「宗亲、公侯也得邀上,士农工商也不能漏了……」 「与民同乐」是云氏皇族的惯例,春、秋行猎或出游时,随行队伍中总需有些平民之家作为代表,以彰显皇家爱民之心。 可毕竟是随圣驾出游,在外一待十余日,这随行名单自少不得要提前反复斟酌、精挑细选;既要确保万无一失,又要展示皇家「与民同乐」的气度,绝也不是能闭着眼随手将圣谕发下去就行的。 不过,这种琐碎细节,就不是显隆帝要操心的事了。 显隆帝毕竟已年过五旬,之后又叙话几盏茶的功夫后,就不免有了些疲乏,遂留了桓荣公主云汐与安王云焕,让其他人自行出宫回府。 此时已过正申时,云烈不疾不徐地行至宫门甬道,恰巧遇见锦惠公主云沛,两人相视一笑,并肩向宫门外走去。 云沛为陈昭仪所出,是显隆帝已开府的五位殿下之一,领沅城水师在东北方向镇守海境。 她在皇子皇女中排行第四,比云烈只年长一岁;二人虽说不上亲密无间,倒也并不凉薄。 「兵部又压你临川军的冬季粮饷了吧?」云沛瞥了身旁的云烈一眼。 云烈不以为意地应道:「四皇姐竟有闲心看我笑话,想来你的沅城水师已领到冬饷了?」 「啧,连点银子渣都没见着,推说临近年关,兵部已闭府封印,」被戳中同样痛楚的云沛不屑撇嘴,转口又道,「诶你说,有些人怎么这么多年都没个长进,就会这么恶心人的一手,也没点新花样。」 在这件事上,临川军与沅城水师算是同病相怜,时常被以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延期发放粮饷。 不过军粮军饷毕竟不是小事,虽时常被延期,可也没人敢真的不发。 而这也恰恰是云沛觉得这招「恶心人」的缘故。 时不时委屈将士们勒紧腰带饿上一阵,这事除了恶心人,真没别的杀伤力。 「或许待那位国舅不再只是兵部尚书,又或者别的紧要位置上有了国舅家的人,大约就有新花样了。」云烈面上照例淡淡的。 云沛抬肘拐了他一记,瞪眼啐道:「你个没心没肺没烦恼的小混球,能不能盼点好?」 云烈略勾了勾唇角,没再说话。 「不是我要说,那位实在够不入流的。既心念着那储君之位,却又贪生怕死不敢领军建功,就指着将我俩饿到服气?」云沛越想越觉得可笑,「下作又短视,不知那颗脑袋里都长了些什么玩意儿。」 对她这番抱怨,云烈只是听着,却不再多嘴。 v第十六章 云沛知他从来都是如此,便换了话题,好奇笑问:「我说,我沅城毕竟靠海,即算被卡粮卡银,就着海产总能填填肚子。你那临川穷山恶水,入冬后怕是连草根都挖不出几棵来,怎么瞧着你不急不慌的?」 「粮草和冬衣都陆续在往临川送了。」云烈目视前方,步履沉稳从容。 云沛当然不会以为兵部会忽然对临川军手下留情,环顾前后确认近前无人,这才压低嗓音凑近他些:「你哪儿来的钱?」 云烈轻敛长睫,并未立刻回答。 他不想给罗翠微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可他也清楚,若他什么也不说,云沛反而会私下里去追根究底地查。 望着前方沉吟片刻,他斟酌着字句,言简意赅道:「就有一天,忽然有个姑娘找到我,找了许多理由陆续给了很多钱。」 听起来很荒唐,可这就是实情。 这大半个月下来,罗翠微用各种理由给到他手中的钱实在不少,所换的粮食、衣物,只要节省着些,足够临川军撑到年后开朝复印、兵部补发粮饷了。 云沛双臂环胸,似笑非笑地挑着眉斜睨他:「那姑娘,长得好看吗?」 「好看。」对于这个问题,云烈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哦,听起来真像是志怪话本里的善心小仙女……可她怎么偏就选中你做施福的对象了呢?」 云烈抿了抿唇,「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没提过缘由,我也没好意思问。总归算借她的,开春之后就还。」 「这哪儿需要还啊?按志怪话本的路数,她多半是被你的美色、品行触动了心弦,最后一定会哭着喊着要嫁给你的。」云沛的神色古怪起来。 「胡说八道,没……」云烈面上倏地炸红,扭头瞪着自家四皇姐。 云沛怒极而笑,重重哼道:「你也知道我在胡说八道啊?!」 这个混账云烈,真是越大越没义气!准是暗中寻到了什么生财之道,又藏私不愿让她知晓,编的这什么破故事! 哦,好看的姑娘主动找上门,二话不说就送钱给他?!哄鬼去吧! 待云烈出了宫门回到昭王府,已是申时。 才过了府门后的影壁,熊孝义就旋风似地跑过来,咧嘴笑禀:「午后南城黄家送了拜帖来,你看是收下还是退回去?」 云烈蹙眉瞥了他一眼,抬脚就走:「看来你真的很闲,陈叔的活也抢。」 「要不是看着黄家是罗家的死对头,我抢这活做什么?」熊孝义追着他的脚步,急吼吼边走边道。 「黄家送拜帖,又关罗家什么事了?」云烈放缓了脚步。 见他终于愿意认真听自己说话,熊孝义忙道,「我也是昨日得的消息,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说是近几年南城黄家风头无两,罗家的首富之位岌岌可危。」 黄家原本与罗家差不多,都是白手起家、逐渐坐大的商号。只是黄家近年来陆续有人出仕,虽官做得不算大,可面对朝中无人、富而不贵的罗家,许多时候自然容易压上一头。 「……之前你不是让我查罗家对昭王府有何图谋吗?我琢磨了一下,或许罗姑娘是打算结交宗室给自家壮个胆?」熊孝义挠了挠头。 毕竟黄家是倾十数年之力才扶植出几个家中子弟出仕,这招棋上罗家已落人后手,就是眼下立刻比照办理,那也得十年八年的功夫才能出成效。 这样的形势下,罗家若想要保住首富之位并作出反击,结交宗室、勋贵之类的门楣抬抬声势,应该是短时间内最有效的法子。 云烈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这经商之家,与人结交的初衷有小小功利之心,那也不出奇。你看城北徐家也给你送年礼吧?如今黄家的拜帖也来了吧?」熊孝义怕他会因此对罗翠微有了成见,忙跟在他旁边帮着说好话。 「可独独人家罗姑娘,一连大半月,每日风雨无阻亲自登门,非但送金送银,还管咱们好吃好喝,又笑脸相迎,不给谁半点难堪,可说是很有诚意了!」 云烈再度扭头瞥他一眼,冷静地指出,「在你心里,其实主要是好吃好喝这件事最有诚意,对吧?」 这头熊,明显已经被罗家的猪油蒙了心。 「反正我觉得,罗姑娘为人还行,」熊孝义悻悻嘀咕了一句,又催促道,「那黄家的拜帖究竟是收是退,你倒是给个话啊!」 云烈推开书房的门走进去,头也不回地问:「你怎么看?」 「要我看,直接给退回去得了,」熊孝义站在桌案前,黑脸上有几分维护之意,「黄家与罗家是死对头,眼下又正压着罗家一头,若罗姑娘知道你接了黄家的拜帖,怕是会伤心难堪的。」 已端坐在桌案后的云烈以指节轻叩桌面,斟酌半晌后,抬起头来:「收下吧,让黄家的人后天来。」 他与熊孝义的想法有些许不同。 在他看来,既罗家正被黄家压着一头,眼下黄家踩着罗翠微的步子来探昭王府的门路,或许是藏了什么针对罗家的打算。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黄家有什么图谋,自然不会老老实实告诉罗翠微;可既黄家主动要凑到他面前来,他就借机替罗翠微探个究竟。 「……也算回报她这些日子以来的好意诚心。」云烈垂下眼帘,不知是在向熊孝义解释,还是在向自己解释。 听了他的说法,熊孝义虽并不完全赞同,却也只能不甘不愿地点头应了,顺口问:「那为何不是明日来?」 云烈持续垂着眼帘,拿起桌面上一沓最新的军报,清了清嗓子才道,「你方才不是说,若罗翠微知道我接了黄家的拜帖,会伤心难堪?明日她要来,别在她面前提。」 罗翠微的七宝璎珞暖轿一大早就出了罗府,才过辰时就停在了昭王府门口。 对于今日要向云烈所出口的事,她已提前一日打好腹稿,又在心中反复演练,将说话的内容、神情、动作全都精心推敲过了。 她甚至也做好了会被云烈拒绝的准备。 可无论再周密的事前筹划,也阻挡不了临门一脚前的紧张忐忑。 暖轿停下后,罗翠微拿出绢子将掌心的汗擦去后,抱紧怀中的年礼盒子,深吸了一口气,唇角扬出合宜的笑弧。 她僵着这样的姿态在轿中闭目端坐片刻,感觉心跳渐稳,这才重新睁开眼,抬手撩了轿帘,躬身迈出。 今日她没有带旁人随行,这使她沿着昭王府门前石阶徐徐而上的背影,看上去看个孤胆英雄。 昭王府门前,老总管陈安正带着人在换新桃符。 大缙有民谚曰:腊月廿八,打糕、做饼、贴花花。 民风如此,便是侯门王府甚至皇宫内城也不能免俗。 「陈叔,早啊。」罗翠微抱着年礼盒子拾级而上,抬头向陈安笑吟吟问好。 陈安闻声回首,见是她来了,便也笑着趋步来迎。 v第十七章 罗翠微将沉甸甸的盒子交到陈安手中,陈安道谢接过,唤了一名站在门下的小少年拿进去收好。 与老总管寒暄几句后,罗翠微觉得自己似乎没有先前那样紧张了。 打量着陈安的脸色,她有些疑惑:「陈叔,您今日……笑得很古怪。」 毕竟打了大半个月的交道,此刻陈安那暗藏在笑容里的勉强与无奈,她还是很容易看出来的。 被她看穿,陈安索性就不装笑脸了。 「我这大一早起来里里外外忙得不可开交,那帮浑小子闲得慌,就非要来帮倒忙。」老人家先是无奈地撇下唇角,接着又忿忿地吹了吹胡子。 「罗姑娘,你是没瞧见他们捏的那些面团啊,那当真是,一个赛一个的难看!太不喜庆了!」 因着今年冒出个出手大方的罗翠微,再加上掌管皇族宗亲事务的宗正寺也及时派人送来年节贴补,陈安这个昭王府总管的手头终于一扫拮据。 虽说也没突然富裕到能铺张奢靡的地步,但安排好「过个像样的年」倒是不必发愁的。 老总管原想着难得今年云烈在京中过年,早早就安排了人准备起新年里的吃喝。 面是子夜时就发好的,天一亮他就让人开始做糕做饼。 哪知被熊孝义那个闲极无聊的家伙撞见了,振臂一呼就把不当值的侍卫全叫进了膳房。 在老总管看来,那帮浑小子说是帮忙,分明就是趁机玩闹捣乱。 往年云烈不在京中,每每过年时,昭王府内的气氛总不免有些冷清;今年难得热闹,年前节下又没什么大事,这些儿郎不找乐子起哄才怪了。 罗翠微听得想笑,可眼见老总管气呼呼的模样,又不得不宽慰几句:「陈叔,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要过年了,板着脸不喜庆的。」 「这年节的吃食不就是讲个喜庆吉利吗?瞧瞧他们都捏了些啥?」老总管亲自陪着罗翠微往里走,边走边絮絮叨叨吐苦水。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开兵器铺子哪?!」 一路听着老总管的抱怨,罗翠微脑中浮现出一个个被捏成兵器模样的荒唐面团,虽紧紧抿着红唇没好意思笑出声,可藏在披风下的双肩早已抖成了筛子。 想想接下来的许多天里,昭王府的桌上都要摆这么一堆怪里怪气的糕饼……真不怪老总管要怄气。 「看着是一群人高马大的小子,没一个懂事的!」老总管专注于倾诉满腹委屈,并未发现她的异样,「待会儿你帮着说说他们,最好给他们全赶到后殿小校场去!」 老人家这话里话外的,全没有把罗翠微当外人的意思,她受宠若惊,赶忙藏起偷笑的脸,清了清嗓子。 「您都说他们个个人高马大了,我这也不敢打不敢骂的……陈叔您都吼不动他们,要我去说,怕是更没用吧?」 老总管扭头看了她一眼,想想也是这个道理,顿时悲从中来。 他老人家一把年纪了,不过就想好生生操持着过个像样的年,怎么就这么心累呢? 「这……既是熊参将领的头,」罗翠微见老人家失望地连胡须地耷拉下去了,忙于心不忍地建议,「不若请殿下出面说一说?殿下发话,他们总不敢不听吧?」 老人家一听,长长的胡须顿时又被吹得高高飞起:「我方才从膳房出来时,殿下正忙着要捏出一个‘身中数箭的北狄人’呢!」 那位在外人面前庄重正经的昭王殿下,才是今日这府中最不靠谱的一个! 老总管的血泪控诉让罗翠微险些笑到劈叉。 不过鉴于老人家那幽怨的眼神实在太拷问良心,她很快收了笑声,一本正经地站在回廊下,陪着老总管想法子。 「……还是得先想法子将殿下支出门去,」老总管沉吟半晌,捋着胡子频频点头,「只要殿下不在,我就镇得住那帮浑小子。」 罗翠微跟着点头:「那,怎么支出去呢?」 「……带到街上去买东西吧?」老总管眼中灵光乍现,「殿下小时候总想去街上闲逛!」 按照大缙皇室的规矩,储君开府前长居东宫,而其余皇子皇女在未满十四周岁之前,则居住在内城北宫各殿,云烈自也不例外。 皇宫内城不是能随意出入的地方,年幼的皇子皇女们虽不缺锦衣玉食,却没有太多机会见识市井间的热闹繁华,当然会有许多憧憬向往。 陈安在云烈五岁起就跟在他身旁照顾,对云烈曾经那些可望而不可及的微小心愿全都记忆犹新。 「陈叔,」罗翠微无奈扶额,软声笑叹,「殿下如今是大人了,不能当小孩儿哄……」 若这会儿有谁跑去云烈面前说,「来,乖乖的跟我上街,给你买糖吃」,他大概会一拳打歪对方的脸吧? 老总管抬眼望着天,再度沉思片刻后,一拍脑门,就又想出个法子来。 「灯市?」云烈眼中显然有些诧异。 先前与老总管说了半天话后,罗翠微本已经不紧张了,可此刻站在膳房前的院子里与云烈面向而立…… 她的掌心又冒出汗来了。 罗翠微两手偷偷捏住衣角,尽量让自己不要笑得太僵硬:「陈叔说,还没来得及买灯。」 新年之前各家都要换灯笼,除夕夜还要专门在檐下挂上造型各异的小花灯添彩。 「后天就除夕了,今日要忙的事太多,府中人手似乎不够,陈叔的意思是,想请殿下……」罗翠微蓦地哽了一下,咽了咽口水。 云烈盯着她看了半晌,垂在身侧的长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做。 「你脸色很白,」他眉心微蹙,刚毅的薄唇抿成直线,片刻后才淡声又道,「是水粉涂厚了的缘故?」 罗翠微顿时忘了紧张,倏地瞪圆的眼睛—— 世间大约没有几个姑娘乐意听到这样的话。 尤其还是在那个姑娘根本没上妆的情况下。 这完全是一种羞辱!蔑视!挑衅! 见她盈盈水眸中陡生怒火,还夹杂了一丝「恶向胆边生」的决绝,云烈心中发毛,警觉地小退半步,声气都弱了:「瞪、瞪什么瞪?怕你啊?」 他还没想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只能先习惯性地叫阵立威。 虽然那心虚不安的模样与声调,实在没什么气势可言。 见他丝毫没有认识到自己离谱的错误,罗翠微怒而逼近一步,伸手抓过他的大掌—— v第十八章 贴上了那张素净温软的脸。 非但如此,她还抓着那略有些粗糙的大掌用力在自己软嫩的颊面上蹭了两下。 这才气呼呼将他的手扔了回去。 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云烈整个人傻在当场,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我今日才没有搽水粉!」天生就长这么白! 对她这种誓死扞卫自己美貌真实度的强烈自尊心,云烈是很难体会的。 他喉头滚了好几遍之后,徐徐抬起右手,动作僵硬地把掌心亮给她瞧—— 「刚刚在膳房,捏面团了。」 还没来得及净手,五根长指上全都有面粉的痕迹。 这下轮到罗翠微傻眼了。 她尴尬得想哭,硬着头皮挤出假笑:「我说,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蠢过了,你相信吗……」 云烈不知这个问题该不该回答,心中有一种强烈的危机感在提醒他—— 你可闭嘴吧,多说多错。 他体贴的沉默果然让罗翠微稍感安慰。 她抬手抹了抹自己沮丧的脸,低声道:「听说,你们捏了刀枪剑戟,斧钺钩叉?」 对这个奇怪的问题,云烈依然无言以对,只能点点头。 「随意借一样给我吧……」她想用来抹脖子自尽。 此时的罗翠微已经丢脸到抬不起头来,低垂着脖子留给乌黑发顶给云烈看。 云烈垂脸忍笑,总觉她的头顶随时可能冒起尴尬的白烟。 他轻了轻嗓子,好心地建议:「你,要不要先去洗个脸……然后,一起去灯市?」 罗翠微点了点头,转身就跑。 待罗翠微狼狈转身逃去找洗脸水后,云烈低头看着自己那沾了面粉的右手。 后知后觉地想起方才的触感。 突然脸红。 年节时的灯市很热闹。 即使眼下是大白天,商户、摊贩们仍不吝啬将展示用的各式花灯纷纷点亮,以此招徕顾客的目光。 此时离除夕只剩两日,之前来不及采买花灯的人家纷纷放下手头的事赶来,四衢八街之间全是攒动的人头。 热闹喧嚣中,每个人面上都带着笑,哪怕是讨价还价也要捡着吉祥软语。 在这喜庆鲜活的氛围里,两个尴尬并行、神情僵硬的人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罗翠微自小跟着父亲走南闯北,书虽读得不多,可「言行得体」这种事还是懂的。今日居然脑子一抽,强行抓着个男子的手逼人家摸自己的脸—— 她觉得,罗家的列祖列宗此时一定在天上唾弃她。 若不是惦记着「借道临川」的事还没来得及谈,她早就羞愧捂脸逃回家了。 先前才犯了那个蠢,此时尴尬尚未褪尽;加之经过先前那尴尬的一幕,昨日精心准备的腹稿早已在她脑中垮成一团乱麻。 这两种心绪复杂相加,就使她面上的微笑有些发僵。 而云烈脑子里的九转十八弯似乎并不比她少,高大的身躯在热闹的人群中无端显出几分局促。 在灯市中缓慢行了一小段路后,罗翠微终于察觉到路人们时不时投来奇怪的目光,便忍不住拿眼角余光觑向自己身侧。 这才发现,身侧的人一直在不着痕迹地调整步幅,用自己高大的身躯替她阻隔人潮。 罗翠微心下颤了颤,尽力抛掉满脑门子的尴尬,转头看向云烈:「到正午前后饭点时,人或许会少一些。」 「嗯?」云烈疑惑地回望她。 「前头小巷子里有一间食肆,殿下若不介意的话,咱们先去坐会儿,吃些东西权当打发时间,待正午这街上人少些了再来慢慢挑?」 云烈看着四下拥挤的盛况,点头应下,「也好。」 离午时还有约莫半个时辰,小巷的食肆内只有两桌食客,确实比主街上清静许多。 罗翠微熟门熟路地走在前,与门口的小二寒暄了两句。 小二热情地将两人领进食肆正堂,替他们安排了临窗僻静处的一桌,并奉上两杯热茶。 落座后,云烈并不吭声,只是轻轻转着手中的茶杯,好整以暇地望着罗翠微。 当着小二的面,罗翠微也不好称呼他「殿下」,只能硬着头皮指了指堂中悬挂菜牌的架子,「……你,看看想吃什么。」 云烈随意扭头扫了一眼,又转回来看着她,耿直道:「有肉就行。」 罗翠微抿唇轻笑,简单点了几样热食。 待小二走去传菜后,怕两人再度陷入尴尬无言的沉默,罗翠微赶忙硬聊热场:「没想到殿下如此随和,竟肯亲自到街市上来挑花灯,哈哈。」 「小时住在内城,出入都有许多规矩,想来也来不了,」云烈眸心湛了湛,垂下眼帘,轻轻转着手中的杯子,「这些年在临川的时候多些,今日算难得有机会增广见闻,倒也新鲜。」 他难得说这么多话,虽只是随口闲谈,却让罗翠微鼻头微酸。 面前这个人,幼时与这市井风烟隔着一道内城城墙,长大后又与京中繁华隔着千里之遥。 京城原是他成长之处,可这些在寻常百姓眼中平凡的热闹光景,在他眼中竟算是新鲜事。 「殿下在临川,仿佛已有很多年了。」罗翠微强按下心中的波澜起伏,状似不经意地抛出这个话头。 v第十九章 按昨日的腹稿,就该从这里开始抛砖引玉,慢慢再谈到「借道」之事的。 「将近十年。」云烈还是没有抬眼,只是随口漫应着。 「临川,苦吗?」 罗翠微也垂下眉眼,捧了手中的茶杯浅啜一口,看似在细细品味,实则是在掩饰心中骤然而起的细小刺痛。 许是没料到她会问这个,云烈怔了怔,片刻后才答:「还好。只是冬日较京中冷些,也没这样热闹。」 见罗翠微眸中渐有潋滟软色,云烈也不知自己心中在慌些什么,又补充,「仲春以后就不冷了。」 「嗯,」罗翠微点点头,唇角浅笑真挚,语气柔软如老友闲叙,「你们在军中,也像在王府里那样,时常比武对阵做消遣吗?」 这个问题并不在她昨日的腹稿与演练之内,可当下这个瞬间,她就是想问这个。 说起这个,云烈倒是笑了:「军中那些家伙更闹腾,林间打、猎河中摸鱼,年年如此竟还总能乐在其中。」 他说这话时,眼底眉梢都是淡却愉悦的笑,罗翠微却听得想哭。 就在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心中那个「狼狈为奸」的打算,对面前坐着的这个男子来说,是多么荒唐的冒犯与亵渎。 临川军的儿郎们之所以总是对打猎、摸鱼这种事乐在其中,那是因为边塞苦寒,他们没有别的可消遣。 可即便如此,他们却一直都在那里。 忍受着寒冷、饥饿、寂寞,远离故土与亲人,年复一年地守在那里。 不怨,不逃,不退。 顶天立地,风骨昭昭。 虽不知云烈会作何反应,但罗翠微想,若她今日将「借道临川」之事说出口,光只说千里之外那群素未谋面的儿郎们中,就一定会有很多人会被寒了心。 罗翠微没有去过临川,却去过几次距临川一百多里外的松原。 通常是在年后刚开春时跟着商队去的。 那时节京中已有暖意,松原却仍是寒风料峭。 她在那里待得最久的一回,也不过才一个多月,到如今时隔数年,她依然清晰地记得脸上被风刮到生疼的滋味。 土贫物稀,天寒地冻。 就是这样的一个松原,在那一带已称得上「繁华重镇」了。 松原尚且如此,想来在西北最边关的临川,日子只会更难。 而云烈这个昭王殿下,与他的同袍们并肩,在那样贫瘠苦寒之地坚守国门近十年。 十年。 不论他们是出于领军建功以图将来的雄心,抑或只是为了那并不丰厚的饷银,他们全都实实在在用自己热血之躯,在边关风雪中做了西北国门上坚不可摧的盾。 在他们身后的千里之外,便是这盛世红尘。 可他们中的许多人,或许终其一生,都不会有太多机会亲眼看看,自己身后扞卫的这广袤天地,有多么热闹繁华。 就是一群如此值得尊敬与颂扬的儿郎,她与他们结识的初心,竟只是为了利益与算计。 尴尬、惭愧、心虚、内疚,种种滋味齐齐涌上罗翠微的心头,此刻的她真希望事情可以重新来过。 没有什么「狼狈为奸」的阴暗腹稿,没有什么苟且的图谋算计。 云烈和他的同袍们,不该得到这样的对待。 他们应当得到真诚的尊重与敬仰,而不是冰冷的利益和算计。 更不该因为她的一己私念,就被推上随时可能身败名裂,甚至被追责问罪的凶险境地。 就这瞬间,悔不当初的罗翠微决定彻底抛开昨日的腹稿,放弃之前那个并不缜密的计划。 恰巧此时店小二前来上了菜,她便趁机平复了心中波澜。 「所以,你们在临川,平日里除了演练军阵和比武对战,就是打猎、摸鱼?」罗翠微取了一双竹筷递过去。 云烈接过,口中应道,「有时也揍揍送上门来找死的北狄人解闷。」 他一本正经的追加上这个项目,让罗翠微忍不住闷笑出声。 盈盈水眸中那层原本带了些感慨伤怀的薄泪,就这样生生变成带了笑意的泪花,偷偷从她的眼角欢快地沁了出来。 云烈不明所以:「笑什么?」 「我忽然想起陈叔方才说,」罗翠微拿出随身的绢子拭去眼角笑泪,软声颤颤,「殿下真的用面团……捏了个‘身中数箭的北狄人’吗?」 云烈眸心烁了烁,迅速垂下脸看着桌上的菜,斩钉截铁道:「菜要凉了。」 强势终结此话题。 二度笑出眼泪的罗翠微清楚地看到,浅铜色的俊颜上分明布满了可疑暗红,都一路烫到耳朵尖了。 巷中小食肆的餐食自比不得罗家,可这顿简单的餐食却让罗翠微吃得很是愉悦。 午时半刻,两人从小巷回到灯市正街时,罗翠微每走几步就忍不住转头看看面色凝肃的云烈,再想象一下他面无表情地认真捏着「身中数箭的北狄人」的模样,立刻又会垂下脸抖着肩膀无声笑开。 铁骨铮铮的戍边英雄,私下里竟也是个幼稚鬼,真是越想越好笑,她实在是……哈哈哈哈。 「陈叔这个叛徒,」恼羞成怒又无计可施的云烈瞪人了,「你再笑,我就……」 一时没想好该如何威胁她,云烈尴尬卡壳。 罗翠微索性大声笑开:「你就……也捏一个身中数箭的罗翠微吗?哈哈哈哈哈。」 许是因为她已决定抛开算计,坦荡磊落地与他友善相交,便少了往日那般的谨慎与顾忌,没注意自己连「殿下」都不称了。 v第二十章 云烈本因为被她知晓了自己的幼稚行径而轻恼,可望着她笑得整个人都明媚起来的敞亮模样,没防备自己的唇角也跟着飞了起来。 「想得倒美,对你用不着箭,」他没好气地笑瞪她,自暴自弃一般,「惹急了,我回去就再捏一个‘你’,若你再借此笑话我……」 罗翠微笑意僵住,有些惊诧地倒退两步。 见她有所收敛,云烈得意挑眉,徐徐又道,「……就给‘你’蒸成饼,再一口咬掉脑袋。」 凶不凶恶?残不残忍?哼哼。 罗翠微顿时松了大气,拍拍心口,脱口道:「吓死我了,还以为你要捏个没穿衣……」 意识到自己险些说了什么浑话,她急忙咬住自己的舌尖收了声,两颊绯红地抬眼偷觑云烈的神情。 还好,没什么表情,大约是没听出来的吧? 真是放松过头了,什么瞎话都往外蹦。 罗翠微心虚地垂眸笑了笑,没敢再直视他:「赶紧去挑花灯吧,不然再过一会儿街上人又要多起来了。」 她低垂着眼,就错过了云烈脸上那明显「想很多」的恍惚赧色。 虽说之前熊孝义推测过,罗家结交昭王府,或许是想抬抬自家声势,可云烈始终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不过,这大半个月来,罗翠微每回登门只是友好走动,与府中众人打成一片,又在无意间解了临川的燃眉之急,却始终没有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 从今日一早见面起,这姑娘有数度欲言又止,其间的紧张与异样,云烈是有所察觉的。 他原本想,就凭她大半个月来的耐心与诚意,只要她所谋之事不是非常出格,他愿意助她一臂之力。 所以他才答应陈叔出来买花灯,并特意约她一道,心想只有他们两人单独相处时,她说起话来或许就没有那么多顾忌。 她倒确实没什么顾忌,可那「没有顾忌」的走向,与他料想的完全不同。 回溯今日发生的所有事,他总觉得她很像是…… 专程来调戏他的。 「你瞧这个行吗?」罗翠微指着一盏胖乎乎的小鱼灯。 跟在他们身后热情介绍的店小二机灵得很,立刻转身捧出一盏同样的小鱼灯,恭敬地递到云烈的手中。 云烈微蹙的眉间有一丝不解:「过年时,需要这么……童趣?」 他小时住在内城,逢年节或典仪,布置、筹备、采买等事宜自有少府门下属官与各宫詹事协商督办。 待他开府后,又常年在临川的营中,昭王府里大小琐事全交由陈总管做主,他自己就是个一问三不知的翘脚主人。 此时面对罗翠微的征询,他暗暗有些头疼,发觉这种事竟比「这回该调哪支队伍去殴打北狄人」更难抉择。 「你是想说‘幼稚’吧?」罗翠微嗔他一眼,笑吟吟地拿指尖戳了戳小胖鱼的身躯,「它模样乖巧,夜里点亮了挂起来就好看的,而且寓意也好啊。」 云烈闻言略垂了面庞,严肃认真地端详起手中那盏小胖鱼灯。 他实在看不出这花里胡哨的小胖鱼和别的灯相比有什么特别之处,毕竟它还是纸扎的,再胖也不能吃。 不过,罗翠微眼里闪着晶亮的笑,拿纤细指尖温柔又调皮地轻点着小胖鱼「身躯」的那副模样,却无端使他喉头有些发紧,心中怦怦,再看向那小胖鱼时,又觉得它虽不能吃,可瞧着似乎真比旁的花灯好看些。 云烈喉头滚了滚,长睫轻颤,应了一声「还行」,将手中那盏灯还给店小二。 「那这个就要十对吧。」罗翠微对店小二道。 寻常人家买灯,同样的形状最多买个一对两对也就够了,小二听她脱口就是「十对」,再瞧瞧她身上那造价不斐的浅碧色霰花暗纹锦袄裙,料想这家人的宅子必定不小,笑容愈发热切了。 「夫人性子真是爽利,开门做生意的商户能遇到您这样的客人,那可算是交了大运。」 小二见云烈那身绀青织锦云纹武袍贵重却不事张扬,心中暗忖这家必定是女主人掌事些,便卯着劲将罗翠微捧得高高的。 对这类并不走心的顺口奉承,罗翠微自己都深谙其道,自然不会当真,不过突如其来的「夫人」二字就让她有些诧异了。 「诶,我不……」 她才要张口辩驳,却被云烈打断。 他转头看向她,满脸正气、毫无杂念:「十对会不会太多?」 「哦,不多的,」被他出声打岔,罗翠微一时也顾不得驳回店小二给的「夫人」身份,侧身仰脸迎向云烈的目光,「过年就是要热热闹闹的,怕少不怕多。」 云烈点点头,眼里偷偷泛起一丝得逞的笑:「还需要挑别的吗?」 「当然要的,」罗翠微没瞧见他眼中的偷笑,见店小二乐颠颠去柜台通知备货,便略倾身凑近云烈一些,小声道,「你那可是王府,这才挑了三种呢,不够的。」 两人原本隔了约摸一臂的距离,此刻她再倾些过来,裙摆也随之轻曳着靠了过来。 浅碧色衣摆虚虚擦过绀青武袍上的织锦云纹,堪堪相触不过瞬间,立刻又没心没肺地跑开去。 像骤雨前的蜻蜓在湖面轻跃,不管不顾地荡起湖心圈圈涟漪后,就扑腾着翅膀,头也不回去地飞走了。 云烈将头撇向一边,握了拳抵在唇边轻咳两声。 看吧,又在调戏他了。 察觉他陡然的别扭,罗翠微忽然想起方才小二那声「夫人」,赶忙悄然退了半步,重新将目光转向店内高悬的各式灯盏。 林林种种挑了近十种形态各异、寓意美好的灯盏后,趁店小二去柜台点数算账,罗翠微轻轻扯了扯云烈的衣袖。 「怎么了?」云烈转头,眼眸略垂,对上她的目光。 罗翠微将他带到一旁,从自己的钱袋中取出几粒碎银后,飞快地将钱袋塞到他手中:「早上出门时,我妹妹让给她买些百果糕回去,正好前头不远的巷子里就有,我买好就回来找你,很快的。」 「哦,」云烈点点头,疑惑地拿起手中的钱袋在她眼前晃了晃,「那这是做什么?」 钱袋是用妆花缎做的,在绰约灯影下泛着一层水华般的光泽,里头的碎银被取走后,就只剩一些面额大小不等的银票,显得轻飘飘,晃动中散出一股淡淡的幽暖甜香。 「你要留下来结账呀,」罗翠微笑着叮嘱道,「记得告诉店小二,你的马车就停在主街口外面,让他们替你把那些灯送过去就行啦。」 v第二十一章 说完拎起裙摆,匆匆就行出了花灯铺子,没入重新喧闹起来的午后人群。 云烈怔怔目送她离去后,又看看自己手中那枚精致秀气的钱袋,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这颗刺儿莓,平日里看着娇辣辣,可于细处总有许多旁人不易察觉的温柔贴心。 罗家的司厨可是上昭王府展示过手艺的,比御厨都不差多少,花样还多,有那样一群司厨在,罗家的小姑娘岂会轻易贪嘴外头的吃食? 她这举动分明就是担心他没钱,也不愿贸然抢着着付账伤他颜面…… 这个罗翠微,自打大半个月前突然登门,送钱送物送笑脸,原以为必定是罗家有所图,可到如今她也没有提过任何出格的要求。 只是三不五时地调戏他一把。 她的种种可疑行径,怎么看都像极了某些富贵人家的子弟,在试图接近心仪之人时才会做出来的事! 待罗翠微拎着两盒子百果糕回到花灯铺子,铺子里的伙计们已将那些花灯成箱装好,送去灯市街口外的马车上了。 云烈原本正坐在铺子里的茶几旁等她,一见她的身影重新出现在花灯铺子门口,便即刻起身迎上去,「要帮你拿吗?」 他以目光指了指她手上的糕点盒子。 「又不重……」罗翠微似是突然想到什么,临时改了主意,将那两盒子糕点递给他拎着,「也行,反正也有你的一份,你出些力也是应当的。」 云烈顿了顿,将已到嘴边的那句「姑娘家才爱吃甜糕」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看,连去买个甜糕,都记得要给他带一份! 两人并肩出了花灯铺子,穿过灯市主街拥挤的人潮走到街口外,上了那辆停在街口对面大树下的马车。 待车厢内的二人坐定后,车夫抖了缰绳轻叱一声,马车徐徐驶向昭王府。 「呐,你的钱袋。」 见对座的云烈伸出手将钱袋递来,罗翠微笑笑接过,顺手系回自己的腰间。 「你不用清点数额的吗?」云烈抿了抿唇,抬眼看向车顶。 「往常我同我弟弟一道出门时,若我抢了他付账时的那份威风,他要同我闹气的,」罗翠微避重就轻地笑答,「只是习惯了,殿下勿怪。」 「我又不是你弟弟,」云烈仍旧一瞬不瞬地望着车顶,似有不满地小声抱怨了一句,唇角却忍不住上扬,「没少,我带了钱的。」 以他开府王爵之尊,面对平民出身的罗翠微,即便是双方以朋友的身份相交,他的自称也不该是「我」。 可他不但自称「我」,字里行间的态度也亲和随意,没有半点居高临下的样子。 这是真的将她当做了自己人,让她享有了与熊孝义及昭王府中那班临川军出身的侍卫同袍同样的礼遇了。 心虚又羞愧的罗翠微忍不住眼眶发烫,半垂粉颊,满面赧然发红。 虽然她方才已在心中默默放弃了「借道临川」的计划,可那终究是她接近他的初衷。 他与他的同袍在临川忍着饥寒戍守国门,风骨铮铮、俯仰无愧,她却想拉他下水,做一笔铤而走险的交易。 原本以为自己及时打住,没有将那不厚道的交易说出口,就可以在他毫无察觉之时抹去自己最初那种不纯的心思,从此以磊落、单纯的面貌与他友好往来。 可此刻她忽然发现,那太难了。 若将来有朝一日,云烈忽然反应过来,参透这其中的玄机,明白了她最初是带着怎样的意图接近他的,那他会以什么样的目光看她? 罗翠微越想越难过,越想越不安,眼眶发酸,鼻头也发酸。 她怕自己会忍不住掉眼泪,又怕抬起头就会被云烈看出异样,便装模作样地打开了一个点心盒子,随意拿了块百果糕出来。 红唇才碰到那甜糕的边缘,还没来得及咬上一口,她的指尖蓦地一空,甜糕就这样凭空不见了。 罗翠微大惊失色地抬起头,正瞧见云烈腮边鼓鼓,满脸理直气壮地望着车顶哼道:「方才不还说是买给我的吗?怎么当着我的面就吃起独食来了?」 「我吃的,是给我妹妹的那盒……」罗翠微惊讶又委屈地眨了眨眼,这事原本蓄在她眼眶里的泪突然成珠滚下。 这泪是为着眼前心中沉重的郁结,与甜糕倒是半点不相干。 可云烈哪里知道她心中的曲折,只听她嗓音有些异样,便赶忙垂眸看向她。 见她面上有泪珠,他顿时也慌了:「同你闹、闹着玩的,不是真的说你吃独食……你别哭啊!那个,整盒、整盒都归你行不行?」 罗翠微这才察觉自己的眼泪落出来了,尴尬地抬了袖子胡乱朝脸上抹了一通。 可许是她原本就心事沉沉,这泪既无意间掉了下来,竟就像个盛满珍珠的斛被打翻似的,一颗接一颗连绵不绝往外滚落。 云烈手足无措,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半晌后无助地指了指自己鼓鼓的颊边,「要不,我把这块也还你?」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呆掉了,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么蠢的话来。 整块甜糕都在他口中,这要怎么还?难不成还…… 「你脑子在想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事?」罗翠微嗓音冷冷,带着落泪后特有的鼻音。 云烈怀疑自己面上烫得能煎蛋。 不过,面对罗翠微那明显带着羞恼,却又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神,他还是十分沉着地摇了摇头,道貌岸然地挺直了腰板。 「没有,什么也没有想,一片霁月光风。」 绝对、绝对没有浮现出类似「堵住她的小嘴」、「用舌尖将这块甜糕递回她口中」这样的画面。 眼前的罗翠微看起来与以往全然不同。 才被泪水浸润过的双眸潋滟莹莹,羞恼透红的粉颊似胭脂暖艳,虽正在瞪着人,却一点气势都没有,倒像晨曦之下盛放的娇花,上有残留的夜露凝珠盈盈欲滴。 「你别总这么瞪着我啊。」云烈扭头面向车帘,弱弱出言。 他实在很担心,她若是继续用这副模样瞪他,那些「霁月光风」的画面,大概就会不受控地从他脑子里蹦出来,当场成为现实…… 停止,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了,要做一个正直的好儿郎。 v第二十二章 罗翠微红着脸翻了个白眼,轻轻吸了吸鼻子,倒也没心思当真与他计较什么,只小声嘀咕,「信了你霁月光风的鬼话!这也就是你,若换了旁人,我早就一巴掌甩过去了。」 毕竟她接近他的初衷绝称不上厚道纯良,即便她今日在临门一脚时悬崖勒马,他对此根本毫不知情,可她终究心中有愧,此刻在他面前本就心虚自责,哪还有脸盛气凌人计较他脑子里小小的唐突。 可她这话落在云烈耳朵里,却又是另一番解读了。 她这分明是猜到他脑子里都在「霁月光风」些什么,虽羞恼却又不舍得与他计较。 她还说「这也就是你了」! 换了旁人敢在她面前满脑子「霁月光风」,那是要挨巴掌的! 她果然……对他……是吧? 满心里偷着美滋滋了好一会儿,云烈忍不住又转回来看着她。 见她低垂着眼帘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也不再出声,便将长腿略伸出去些,拿脚尖碰碰她的。 「你方才为什么哭?」 先前乍见她掉眼泪,他慌乱之下也没来得及过脑子,此刻定下心来想想就觉得其中必有蹊跷。 以她平日里的行事做派来说,明明是个爽利娇辣又大方的姑娘,怎么可能因为被抢了一块甜糕就掉眼泪? 罗翠微哽了哽,勉强扯出个笑脸:「不好吃。」 「你压根儿就还没吃着。」云烈眉头蹙紧,对她这明显敷衍的托词毫不买账。 沉默良久后,罗翠微才盯着自己的脚尖,轻声开口,「明日我家中会有许多事要忙,就不到王府来打扰了。」 若没有他先前天外飞来那一笔打岔,这话原本也是要说的。 方才那瞬间,她本想索性向他坦白了自己最初的打算,或许能得到他的理解与宽宥,她也就少些自责自厌。 可她到底开不了口。 她终究还是不够勇敢,不能在发觉自己险些行差踏错的第一时间,及时坦荡地承认自己曾有过那样卑鄙的念头。 还是趁着新年将近,先好生在家反思自省,攒足勇气,想好怎样向他坦诚自首之后,再去面对他吧。 也顺便想想放弃走临川这条路之后,来年开春该如何弥补罗家在北线商路注定会有的损失。 各地掌柜还在等她通知开春后是否备货呢。 哎,真是一团乱麻。 云烈严肃地板起了脸:「方才我一时恍神,无心失言唐突了一句,你就气得要断绝来往了?」 她调戏他那么多回他都没有计较,她就不能讲点公平公道、礼尚往来? 「啊?」罗翠微茫然地看他好半晌,这才明白他想岔了,赶紧解释,「殿下误会了,真的是因为过年事多,不好再成日往外跑,家中父母要责怪的。」 云烈眉头皱成了小山。 这都气得又叫回「殿下」了,他再不做点什么就显得太没担当了。 「是我不对,」他倾身过去,坚定地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举到自己脸颊边,「你要打便打吧。」 罗翠微被逗笑:「你这个人……」 「我这个人,很识时务的。」云烈这话接得流畅又坦荡。 「真羡慕你这么敢作敢当,」罗翠微没好气地笑睨他一记,收回自己的手,轻声道,「我真的没怄气。」 云烈打量了一下她的神色,确认她当真没有耿耿于怀的迹象,这才稍稍放了心。 也是这下他才想起,自己接了黄家的拜帖,还让人家明日到昭王府一叙……这事若被罗翠微撞见了,弄不好才真要怄到断绝往来。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目光四下飘忽:「也好,正巧明日我也有事要忙。」 黄昏时分,罗翠微回到家中后,立刻将罗风鸣与夏侯绫都叫到书房,对他们说了今日的种种。 「……先前我是被黄家逼急了,才想出这铤而走险的昏招。」罗翠微双肘支在书桌上,满面痛苦地抱头。 夏侯绫见她这么难过,于心不忍地宽慰道,「这也不全是你的责任,大家都急慌了,全指着你一个人拿主意,即便你这主意欠妥当,那也强过我们什么法子都想不出来。反正咱们是跟着你同进退的,若是有错,那也是大家一同错的。」 「姐,不怕的,本来咱们也没天真到以为昭王殿下一定会答应,」罗风鸣也道,「既这话没说出口,那咱们对昭王府那头就当什么事也没有,再想想别的法子吧。」 反正最惨的结果,无非就是罗家自明年起彻底退出北线商路。 之前罗翠微与罗风鸣曾盘算过,若云烈最终不同意借道临川,松原又被黄家卡着过不去,那就只能先放弃北线,避开黄家的锋芒,尝试去开辟新的商路。 当然,新的商路不可能一蹴而就,快则一两年,慢则三五年。这期间只要不出大错,以罗家的积蓄还撑得住。 不过,只怕从「京中首富」跌至中等商家,是不可避免的了。 「这是我的责任,明日我去宗祠跪地请罪。」罗翠微使劲揉了揉自己的头发。 父亲交到她与罗风鸣手上的京西罗家,这才三四年,「首富」之位就岌岌可危,她实在是个平庸到愧对列祖列宗的家伙。 「罗家列祖列宗还真是不得安生,三不五时就要听你们借自省的名义倒苦水,」夏侯绫笑着建议,「要我看,你还不若去主院请教一下家主老爷。」 罗淮能从父辈手上接过并扛起「京中首富」的声势,眼界之开阔高远,自不是一双还显稚嫩的儿女能比的。 只不过他这几年养伤,罗翠微与罗风鸣也不忍他再多费心神,许多事就两姐弟自己磕磕绊绊地扛着,不愿在他面前去提。 可夏侯绫却始终深信,即便罗淮已数年不出主院、不看账本,也依然是那个有法子绝地逢生的罗家家主。 罗翠微抬头看看夏侯绫,又与罗风鸣面面相觑—— 看来,只能走这最后一步,去请父亲指点迷津了。 一夜辗转仍是良心不安的罗翠微总觉对昭王府与临川军愧意深重。 回想当初「抢」她五车粮的那几双饥肠辘辘的眼睛,再想想临川苦寒,冬日里山林池泽间也没多少能填肚子的东西,顿时就觉自己之前往昭王府送的那些钱还不够塞牙缝的。 v第二十三章 于是,腊月廿九日清晨,罗翠微早早让人装了沉甸甸一大匣子金锭,又备了些罗家厨院特有的点心,让罗风鸣与夏侯绫一道前往昭王府去聊表歉意。 「姐,我和阿绫今日过去,索性就向昭王殿下认错致歉吧?」 「不不不,就是……我就是想图个暂时心安,」罗翠微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再说殿下今日有事要忙,只怕不得空见你们,你们将东西送去就行了,我心虚,辛苦你俩替我跑这一趟。」 待她想好了该怎么向云烈坦陈这些事,她会亲自登门的。 罗风鸣与夏侯绫都能体谅她此刻的煎熬与自责,明白她还没有攒足面对昭王府的勇气,于是痛快应下。 罗风鸣忙揽过她的肩宽慰:「姐,都说了这事不是你一个人的错,这不是替你去跑的,咱们家谁去都应当。」 罗风鸣与夏侯绫是乘马车抵达昭王府门口的。 因往常罗翠微总是乘七宝璎珞暖轿过来,门房上的侍者看着马车眼生,便下了台阶来迎,顺道确认来者身份。 夏侯绫之前随罗翠微来过几回,门房侍者自也认得。 「夏侯姑娘安好。怎么今日竟乘了马车?」 夏侯绫一下来,门房侍者便笑得熟稔许多,不再是方才那种纯然拘谨客套的神色了。 「眼看就除夕,我们大姑娘太忙,特地让我陪着风鸣少爷来郑重拜个年。」夏侯绫笑吟吟指了指跟在自己身后出来的罗风鸣。 罗风鸣抱着那沉甸甸一匣子金锭,笑脸迎人地在她身旁站定。 因罗翠微给昭王府众人的印象都极好,门房侍者对罗家的人也没太见外,向罗风鸣也问过好之后,便领着他俩往台阶上去。 「那罗少爷和夏侯姑娘今日来得不大巧,」门房侍者边走边道,「殿下这会儿正在待客,你们怕是得稍坐片刻了。」 「无妨的,大姑娘交代过,殿下若忙,咱们向陈总管拜年也是一样。」夏侯绫口中笑应着门房侍者的话,不经意间瞥到左侧墙下停着一顶软锦暖轿。 罗风鸣见她神色有异,扭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咦,怎么像是黄静茹的轿子?」 自罗淮受伤后,黄家对罗家那叫一个穷追猛打,罗风鸣恨得牙痒痒,对黄家的许多事都很在意,连带着将黄静茹的轿子也给记住了。 门房侍者并不知京中这几家富商大姓之间的恩怨情仇,听罗风鸣脱口认出,便笑着点点头:「是啊,前日黄家忽然递了拜帖,殿下就让他们今日过来。」 夏侯绫与罗风鸣双双停下了沉重的脚步,交换了一个悲伤而沮丧的眼神。 就在上个月,罗家可是接连被退了四五回拜帖,最终还是靠着罗翠微「死皮赖脸」不请自来,昭王殿下没忍心将她晾在门口,这才勉强得了个入内见面的机会。 可这侍者说,「前日黄家忽!然!递了拜帖」。 也就是说,之前没有,前日是头一回。 黄家就送了一回拜帖,只等了一日,就被昭王殿下接见了! 此刻罗风鸣与夏侯绫心中都想的是同一件事—— 得亏昨日罗翠微没将话说出口。 照罗家与黄家如此天壤之别的待遇来看,若昨日她若向昭王殿下提了「借道临川」,他会答应才出鬼了。 门房侍者察觉他俩在石阶上停了脚步,便疑惑回头,却见夏侯绫与罗风鸣各自伸了一手捂住自己的腮帮子。 「罗少爷,夏侯姑娘,你们这是怎么了?」 见夏侯绫已全然不想出声,罗风鸣苦涩一笑,代为作答,「没什么的,就是……突然脸疼。」 昭王殿下这无形的一巴掌,当真是让京西罗家每一个人听了都会觉得脸疼。 特别是此时还在家中愧疚自责的罗翠微。 其实昨日云烈对罗翠微说今日「有事要忙」,倒不只是因为要接见黄家人这一件事。 这日是腊月廿九,按照云氏皇族的惯例,有爵开府且在京中的皇子皇女们,需在当日正申时之前赶到内城,与各部主官一道陪同皇帝在日落之前举行「封玺典仪」。 黄家毕竟已有人出仕,虽官做得不大,但对朝中这些规矩、惯例到底还是有所了解。 因此黄静茹一早来到昭王府,代表南城黄家向云烈执过拜年礼后,只耽误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谈了一会儿话,就告辞离开了。 待黄静茹走后,陈总管着急忙慌地不停催促云烈用午膳,以便早些换好朝服衣冠往内城去。 熊孝义是头一回见陈总管在云烈面前这般模样,忍不住也跟在后头咧嘴笑:「陈叔这是着的哪门子急?不是说正申时之前赶到么?这才不到午时,还剩整整两个半时辰呢。」 「从咱们这儿到内城少不得将近一个时辰吧?殿下出门前还得换好朝服衣冠吧?午膳再不紧着些,就得等到‘封玺典仪’结束后再回来用饭,怎么也戌时了。」陈总管满脸着急。 云烈走在他俩前头,一路若有所思地往膳厅去,并未留心身后二人的对话。 熊孝义挠着后脑勺对陈总管嘿嘿笑:「咱们这位殿下可不是寻常的殿下,在临川常年枕戈待旦,那都练出来了,吃个饭、换个衣裳花不了什么时间。」 边塞国门之上形势瞬息万变,云烈虽贵为王爵,在军中却只是主帅,与麾下将士们一样习惯了「兵贵神速」,岂会在吃饭、穿衣这种事上拖拖拉拉。 毕竟每回敌军决定偷袭时,是不会管你吃没吃完饭、穿没穿好衣裳的。 「那怎么能一样呢……」陈总管被熊孝义这话噎了一下,见云烈已进了膳厅,使者们也早将午膳备妥,便急急收了声。 「陈叔您忙去吧,」熊孝义笑呵呵地跟了进去,回头对陈总管道,「侍候殿下用膳这种小事,交给我就行了!」 能将「蹭饭」这种事陈述得如此婉转,也是难为这头熊了。 陈叔没好气地笑着给了他个白眼,小声道,「你可拉倒吧,还伺候殿下用膳呢?你别把殿下的餐食抢光,那就算日行一善了。」 不过陈总管今日当真也是忙得不可开交,倒没什么心思继续与他抬杠,匆匆转身走了。 这位老人家随着年岁渐长,记性本就已大不如从前,加之明日就是除夕,他手上有一堆琐事要忙,方才又被熊孝义这一路打岔着过来,竟就忘记将罗风鸣与夏侯绫来过的事禀告云烈了。 云烈在军中习惯了凡事自己来,平日府中若无客人在,他用膳时是不耐烦有许多人在旁伺候的。 昭王府的侍者们自也都清楚他这性子,将午膳布置好后就鱼贯而出,只留熊孝义陪着他一道用膳。 待膳厅中只剩下二人,熊孝义也不客套了,一边撒开膀子狼吞虎咽,一边好奇笑问:「那黄静茹跟你说了些什么?」 v第二十四章 先前云烈与黄静茹在正厅内单独谈话,熊孝义只是守在厅门口,并未听清二人所谈的内容。 云烈咽下口中的食物,淡淡哼一声,不以为意地应道,「套我话呢,想知道我和罗家是不是达成了什么交易。」 那黄静茹显然也不是莽撞性子,深谙「凡事不能操之过急,交浅言深容易翻船」的道理,今日初次与云烈见面,便只是拐弯抹角打探罗家结交昭王府的意图,倒也没多说旁的。 但云烈相信,黄静茹今日登门约莫就是「投石问路」的意思,之后想必还会再来,待到了黄家以为成熟的时机,才会说出真正的来意。 「若非要说达成什么交易,天天追着殴打那个张文平算不算?」熊孝义哈哈大笑,自问自答答,「哦,那不能算交易,毕竟咱们没收钱啊。」 待云烈回寝殿换好朝服衣冠再出来时,熊孝义满眼写满艳羡与不满,跟在他身旁啧啧不已。 「在临川时,口口声声说大家共过生死就是兄弟,」熊孝义看看他那身而立而不失庄严的朝服,酸不拉几地撇嘴,「如今你我都被闲在京中,可你却总有的玩,我就只能闲到发毛!看透你了!只能共患难,不能同安乐!」 他当然懂得「封玺典仪」并非玩乐,只不过是闲极无聊,找茬说嘴罢了。 若是平常,云烈早就一脚把他踹墙根底下去了,可这会儿他赶着要去内城,一身朝服衣冠又不适合动粗,只好选择了比较忍气吞声的方式—— 甩他个白眼。 「若你能别再瞎叫唤,春猎时我就带着你。」 「诶,这个好!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啊!」 熊孝义面上才露出一丝喜色,紧接着就回过味来:「呸!什么叫‘别再瞎叫唤,春猎时就带着’?!当我是你家的狩猎犬啊?!」 「不是,」云烈严谨更正,「当你是狩猎熊。」 「你这个……」 在「狩猎熊」失控发疯之前,云烈忽然想起一事,正色吩咐,「对了,你去侍卫队中挑几个人,到罗家门口暗中盯着些。」 他从黄静茹今日话中的蛛丝马迹中推测,罗翠微的行踪几被黄家人了如指掌,且似乎已不是一日两日了。 若不是罗家出了内鬼,那就意味着罗翠微只要一出门,身后就有黄家人的尾巴。 想起这事,云烈立刻又皱紧了眉头,心道这罗翠微怎么傻乎乎的,一点都不警觉! 转念又一想,她不是习武之人,商贾之家便是遇上点对手使绊子,也不会是多大动静,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少了些谨慎防备也是常理。 算了,看在这段日子受了她不少好处的份上,他就再投桃报李一回,偷偷护着她些就是。 熊孝义这个人是很讲义气的,既罗翠微请他吃过那么多顿肉,在他心里那就是他的朋友了。 乍闻罗翠微被人掌控的行踪,他立刻收了胡闹,严肃地沉吟片刻后,忍不住焦灼起来。 「哎不对啊,若是罗家出了内鬼,那光我们的人在罗家外头盯着有什么用?」 「等她下回过来时,我会提醒她的,」云烈看看时辰不早,赶忙举步往寝殿走,边走边道,「你只管安排人手去就是了。」 昭王府侍卫队这群人大都是从临川解甲归来的,论起本事来倒是个个都得用,只需挑选几个不常在外露面、长相上也不易引人注目的小子就行。 见熊孝义面有踌躇之色,云烈蹙眉:「有问题?」 「若是罗翠微发现了咱们的人,」熊孝义挠头,困扰地看着他,「该怎么解释?」 云烈眸心一凛,满脸鄙视地冷冷看他:「她被人窥探行踪这么久都毫无察觉,难道你们连寻常商户家派出的三流眼线都不如?」 「那,若是跟黄家的尾巴狭路相逢,怎么办?」熊孝义又问。 「随机应变不会啊?」云烈咬牙,不耐烦地瞪他,「事到临头看形势,该怎么办怎么办,这时候问我有什么用?」 「哦。几时开始派人?」 「立刻。」 「明日就是除夕了,兄弟们难得悠闲过个年,这时候派谁去我都于心不忍啊,」熊孝义有些为难,「再说了,这年前节下的也没谁会出门乱跑……晚几日再派人行吗?」 云烈头也不回地迈出府门:「若是于心不忍,你就亲自去。」 他当然知道罗翠微极有可能好些天不会出门,可这不是要以防万一么? 譬如说,万一,她实在是……很想见他呢? 这不就非出门不可了吗? 待云烈的马车走远到看不见,熊孝义才撇撇嘴嘀咕道:「殷勤成这鬼样子,怕不是喜欢上人家了吧?」 自言自语一通后,他摇摇头转身往后殿去挑人。 半道遇见陈总管行色匆匆而来。 「殿下走了吗?」 「走了啊。」 陈总管拿手掌拍拍额头:「方才忘记告诉殿下,早上罗家来了人……」 「什么时候的事?」熊孝义呆了呆。 「就黄姑娘在正厅与殿下说话时,」陈总管道,「听说殿下正在接待黄家的来客,就没打扰,送完年礼没说几句话就走了。算了,等晚些殿下回来时再禀也是一样。」 陈总管并不知黄家与罗家是死对头这件事。 见陈总管转身要走,熊孝义一把拉住他的胳臂,小心翼翼地确认:「陈叔,来的不是罗翠微吧?」 「是她的弟弟罗风鸣,还有夏侯姑娘。」陈总管诧异地扭头看着他,还是如实相告。 「完喽,有些人没戏唱喽,」熊孝义耸耸肩,黑脸上写满幸灾乐祸,「这跟罗翠微亲自来有什么区别?哈哈哈。」 该!让你说我是「狩猎熊」! 早上送走罗风鸣与夏侯绫后,罗翠微便去了主院陪父亲说话。她心中不安,只敢东拉西扯些有趣闲事,迟迟没能将正事说出口, 到了午时,卓愉问过她的意思后,便安排她一道在主院用饭。 v第二十五章 因罗淮要养伤,平日都以药膳为主;他不舍得让孩子们陪着他吃得没滋没味,这几年都是卓愉陪着他单独在主院就餐的。 卓愉是个细心的人,猜到罗翠微今日必定有重要的事想对罗淮讲,饭毕后就笑说去看看罗翠贞有没有胡闹,将主院留给这父女俩说话。 「说吧。」 罗淮靠坐在临窗的雕花榻上,一件墨黑如缎的狐裘大氅自他的心口处一路裹直脚尖,将他温暖地护在其间。 午后的微光透窗而来,照亮了他苍白清减的面上那抹淡淡笑意。 他当年在海上遭逢船难,九死一生捡回命来,肺腑却受到重创,安养数年也未能痊愈,说话时的气息虚弱而短促。 坐在榻边圆凳上的罗翠微鼻头一酸,索性趴在榻边,将脸埋进了狐裘大氅的一角。 罗淮见状,笑着伸手轻抚她沮丧的脑袋,「我家小姑娘,遇着难处了。」 这轻轻一句浅声笑言,让罗翠微眼中泛起泪痕。 「你家小姑娘没用了!枉你亲自教了那么多年……」她那扁着嘴强忍泪意的模样,像极了写不出功课的沮丧蒙童。 「再说我家小姑娘没用,我就打你,」罗淮笑着屈指敲敲她的额头,「天大的事也不必怕,你的老父亲,还在这儿呢。」 这几年他一直在主院养伤,将家中商事全放手交给罗翠微与罗风鸣,可这并不表示他对一切都不闻不问。 他之所以从不多加干涉,是希望两个孩子能自己多尝试、多摸索,毕竟有许多事是教不来的,只有让他们亲自置身其中历练之后,那些经验才会真正成为属于他们自己的东西。 可当他的孩子遇到自以为迈不过的坎时,他这个老父亲还是要站出来帮衬着些的。 听罗翠微说完始末后,罗淮抽丝剥茧地直指根源—— 「明知黄家在松原卡咱家商队,怎么还傻不愣登的,砸重金张罗货物,一根筋非往那边闯?」 罗翠微有些羞惭地垂下脑袋,讷讷道:「因为每十趟货里总能出去三四趟,我们就……心怀侥幸。加之咱们家每年利润的重头都在北线,舍不得轻易撒手。」 而黄家最狠辣之处,也就是吃透了他们姐弟俩的这种心思,让他们总觉得还有一线生机。 「北线的利润可观,是从前没有黄家作梗的前提下。」罗淮轻笑,眸中洞若观火。 「黄家算好你俩不舍得退出北线,就在松原连耗你们两年。十出其三四,赚的那几趟,补得上赔掉的亏空吗?」 罗翠微抬头怔怔看向他,犹如醍醐灌顶。 最初她与罗风鸣就曾疑惑过,为何有时货到了松原就会顺利被放行,有时候又会被以各种理由扣下。 只是他俩到底还是嫩了些,没再往深处去想,就这样一头撞进人家算好的圈套里去了。 松原就是黄家为罗家精心准备的一片沼泽,初初踩进去时,虽觉有些危险,但那软绵绵的威胁看起来仍有余地,哪知越挣扎就陷得越深。 见她已明白了这其中的玄机,罗淮老怀甚慰地笑开。 「以咱们的家底,只要调度得当,就算倒霉到,接下来十年内都出多进少,罗家最惨,也不过就是坠至中等商家,又垮不了。偏在北线与黄家置什么倔强气?」 在松原继续「十趟货出三四趟」地与黄家缠斗到底,那无疑是饮鸩止渴;而「借道临川」保北线商路,却也是「火中取栗」,在罗淮看来都不算最好的法子。 眼下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彻底放弃北线、避开黄家锋芒,拱手让出「京中首富」的名头。 收紧金流蛰伏三五年,另寻别的商机重起声势。 黄家虽棋快一着,已扶植出几个家中子弟出仕,可在罗淮看来,自家还远没到绝路。 天地广阔,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一定能有生意可做,黄家还没有无孔不入的能力。 「你与风鸣虽火候还不够,却都不是不成才的。我就不信,三五年还不够你们摸索出一条新路子。」 得了父亲的点拨,罗翠微茅塞顿开,自主院出来时已一扫昨日的沮丧与挫败,神采奕奕地着人向各地掌柜传讯,开春后暂停为北线商路备货。 「姐,罗风鸣在你书房等好久呢,耷拉个脸跟谁欠下他一百吊钱跑路了似的。」罗翠贞笑眯眯背着双手凑过来。 「哎,父亲跟你说什么了?也教教我呗?」 罗翠微捏了捏她的脸,「我先去和罗风鸣谈些事,闲下来再慢慢说给你听。」 罗翠贞点点头,跟在她身后边走边偷笑:「姐,你是不是原打算砸重金买通昭王府,从临川绕道走北线的货来着?」 临近年节,书院早早休课将学子们放回家,罗翠贞已在家中待了好几日,该知道的事也都隐约知道了些。 「这法子不厚道,于大节有亏,我最终放弃了,」罗翠微偏过脸看向矮自己半头的妹妹,认真地问,「你有什么想法是吗?」 打从罗翠贞开蒙起,先生们就说她天分高,只要培养得当,无论治学还是致仕都是极好的苗子。 因此卓愉一直不太希望罗翠贞多掺和家中商事,只愿她专心进学。 可罗翠贞毕竟也是罗家的女儿,许多事像是刻在骨子里似的。 她虽不涉家中商事,却小小年纪就立好了毕生志向,发愿要写出一本可传世的商经,素日里也想方设法在钻研其中的一些门道。 这事她不敢在自家母亲面前提,可在罗翠微与罗风鸣面前却从未隐瞒,因为她知道,长姐与那个不靠谱的哥哥虽常与她嬉笑打闹,却从不会阻拦她成为自己希望的那种人。 见长姐对自己的意见认真以待,罗翠贞非常愉快,蹦过来抱着她的手臂,压低声音道:「要我看啊,厚道不厚道先不说,即便达成这桩交易,这其中也有个大问题。」 「什么问题?」 「书上说了,以金玉重利砸出来的同盟,那就跟镜花水月一样,太阳出来就得散,」罗翠贞抬高下巴,笑容得意,「这世间最稳固又最迅速的结盟方式,难道不是联姻结两姓之好?」 罗翠微愣了好半晌,开始认真地思考该不该抽空去检查一下,自家小妹平日里都在偷摸读些什么奇怪的书。 「所以呀,黄家之所以能顺利卡住咱们家的脖子,说到底还是因为咱们富而不贵,又没个肯全力护短的稳当靠山;若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解开这个症结,寻个显赫门第联姻才是上上之策。」 虽罗家只是商户平民,可她纵观大缙史书,也不是没有显赫勋贵之家与平民联姻的先例。 见她一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模样侃侃而谈,罗翠微眼角扬笑地斜睨着她。 「咱们这一辈就三个孩子。你知道,罗风鸣是有心上人的,肯定不能去联姻。剩下就我和你两个了。依你分享,我俩谁是那个合适联姻的倒霉鬼?」 「我就,纸上谈兵,随口说说而已,别当真啊……」罗翠贞倏地跳开些,蹿到廊檐下惊恐抱柱,弱弱傻笑,「姐,我还是个孩子。」 v第二十六章 她这半大不小的年纪最占便宜,可以根据形势随时决定自己是大人还是小孩。 罗翠微一本正经地想了想:「你这主意很好。不过,待我联姻去后,家中就该罗风鸣说了算……」 罗翠贞几乎要泪流满面了,「姐,我瞎说的,你别当真!若有人敢逼你嫁出去联姻,我头一个站出来替你去拼命,你信我!」 一向里也是罗翠微会稍稍惯着她些,罗风鸣对她却是从不心软的!太可怕了!长姐不能走! 罗翠微不置可否的笑笑,径自往书房去找罗风鸣了。 垂死挣扎的罗翠贞在她身后凄凉地大喊,「姐,求你还是招赘吧!」 她是要着作等身、名垂青史的人,真的一点都不适合过上拿着破碗出去讨饭的生活啊! 书房中,罗风鸣正忿忿握拳在桌案前来回踱步。 「……黄家就递了一回帖子!就一回!这昭王殿下也太厚此薄彼了!」 罗翠微捧着手中的蜜渍桔茶,语气很是平静:「都是平白上门攀结交情的商户之家,他想见谁就见谁,想几时见就几时见,说不上什么厚此薄彼。」 娇丽的面容上浮起淡淡冷色,眸中一片自嘲轻寒。 她的目光紧紧盯着桌上那盒拆过的百果糕,眼里隐隐的波澜起伏与嗓音里的平静毫不相符。 道理都明白,可心中却还是意难平。 整个胸腔中充斥着失落、难堪,还有一丝说不上来为什么的隐秘刺痛,让她口中发苦,眼眶微涩。 「话是这么说没错,」罗风鸣还是气不过,将椅子反转过来坐下,双臂叠在椅背上,委屈地看着对桌而坐的长姐,「可这些日子下来,你和他也算薄有交情了吧?这时候见黄家的人,就一点不愿顾着些朋友的面子吗?」 「或许,他不知道黄家与咱们是死对头,」罗翠微伸出手去,掀开点心盒子,拿了一块百果糕在手上,「又或许,他并没有真的认为,我是他的朋友。」 没心没肺。无情无义。竟帮着死对头来打她的脸。 纤秀的手掌蓦地收紧,可怜的百果糕顿时粉身碎骨。 「呃,姐,你这个举动就有些……」罗风鸣往后仰了仰腰身,一脸嫌弃地瞪着她满手糕点「碎尸」,直言不讳,「幼稚、矫情,且无用。」 瞎说什么大实话?留点面子不行啊? 罗翠微郁郁白他一眼,将手中的糕点「碎尸」丢进桌脚的纸篓里,拍拍手上的残渣,「……算了。」 纤纤柔柔的肩膀徐徐垮了下去,在外总是弯弯笑的红唇也垮了下去。 都是她初衷不正,心怀鬼胎硬凑上去的;也是她费财费力地想要去和人家「狼狈为奸」。 还是她,有那贼心又没那贼胆,事到临头被人一身正气惊醒了脑中荒唐而失礼的妄念。 从头到尾错的人都是她,她有什么资格气恼指责呢? 她本没安好心,云烈及昭王府上下却对她以诚相待;所有事情若要往源头上说开,那还是她理亏的。 算了,就这样吧。 得往前看,毕竟明年且有得忙呢。 为照顾昔日的手下同袍,昭王府所用的人多以从临川军中解甲归来的儿郎为主,因此昭王府与临川营中的情形差不多—— 几乎也是个和尚庙。 这群儿郎从前在临川过惯了「阵前挥刀、旷野跑马」的肆意日子,解甲后久在王府中拘着,本就憋屈得浑身不自在,难得除夕之夜满城欢腾,又逢今年云烈也在,一个个就放开胆子撒起了欢。 在这种普天同庆的日子里,哪怕是三五成群醉至酩酊失态、闹他个大纵不静,也是律法、民风与人情都会允许的。 到了亥时,儿郎们大多已醺醺然酒意上头,再不能安分围炉守岁,一群人勾肩搭背呼啦啦涌到中殿的院里。 墨黑天幕下,拳来脚往的喧哗笑闹、烟火腾空的绚烂流光,伴着爆竹声声,将昭王府搅做这繁华京城、人间烟火中最痛快鲜活的一隅。 就连云烈也一扫平日的板正身姿,环臂斜倚在中殿台阶的廊柱旁。 许是被热闹的气氛感染,又或许是烈酒佳酿的后劲终于姗姗而来,那高大英武的身躯平添了三分薄醉慵懒,闲适安然如林间月下一头收了杀气的猛虎,目光平和而满足地望着四下闹腾的伙伴们。 「殿下。」 带醉带笑的浑厚沉嗓近在咫尺,云烈应声回头。 来人是个圆脸汉子,约摸四十左右的年纪,醉醺醺的笑眼此刻正眯成两道缝。 他的腋下拄一双拐杖,左腿处空空荡荡。 这是昭王府名义上的侍卫之一,他出身农家,父母亡故、无妻无子,因伤残自临川军解甲后,无家可归也无路谋生,就被云烈以「侍卫」的名义庇护在此。 类似这样的人在昭王府并不少,这也是云烈身为堂堂的开府王爵,却时常穷到兜比脸干净的原因之一。 圆脸汉子眯眼笑着抬起右手,将拎在手中的酒坛子递过去,「新年好啊。」 云烈淡淡笑着接过,仰脖就着坛边沿往口中灌了些许,姿仪神情爽朗却从容,又透着一股亲近熟稔的宽纵。 就如从前在临川时那般,凡得点什么,都是大家分而食之;没有主帅与小卒的隔阂,也没有王爵与布衣的藩篱。 既能共生死,又岂不能共餐食。 「新年好。」云烈随意用手背抹去唇上残余的酒渍,顺手又将那酒坛子塞回圆脸汉子的怀中。 那圆脸汉子带着三分醉意咧开笑来,「今年殿下一回来,这时时有肉还有酒的日子,倒真是好得很。」 「都是我昧着良心从别人手中‘赊’来的,将来还须得给人还上,」云烈笑意促狭地拍拍他的肩,「省着点喝。」 圆脸汉子使劲点点头,将酒坛子抱紧了,嘿嘿笑道,「明日起我就劝他们都把酒戒了,不然殿下再这么拆东墙补西墙地穷下去,要讨不到媳妇儿了!」 「滚,说得像你就讨到了媳妇儿似的!」云烈口中笑骂一句,抬脚虚虚踹过去。 那脚尖只是稍稍碰了碰对方的衣袍下沿,聊表踹意,并未当真踢上去。 圆脸汉子警醒不减当年,单手抱紧了酒坛子,明明拄着拐呢,却灵敏一个侧身避过,哈哈笑着逃走了。 v第二十七章 云烈笑着冲他的背影「呿」了一声,又环臂懒懒靠回廊柱。 目光不经意地上扬,就看到廊下那个迎风招摇的小鱼灯。 彩纸糊成胖乎乎的身躯,不能炖汤又不能火烤,只会瞪着那傻鱼眼居高临下地冲人憨笑。 ——它模样乖巧,夜里点亮了挂起来就好看的。 耳畔蓦地响起这句笑吟吟的软语,云烈面颊发烫地「瞪」着那个高悬的小胖鱼灯。 若这时有人递过来一面镜子,他定会为镜中人那温柔到几乎要化成水的眼神感到羞耻。 要说这陈总管的记性,那可真不是一般的破。 等他再度想起「唔,仿佛还没告诉殿下,罗家的人昨日也来过」这件事时,已经是除夕夜的正亥时了。 原本在廊下看热闹的云烈早已被熊孝义拉到院中,和大家没形没状地闹作了一团。 当陈叔在中殿院里群魔乱舞的阵仗间终于看到云烈时,险些没给气笑了。 昭王殿下正和熊孝义他们混战—— 互相往对方脚下扔爆竹。 一个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摩拳擦掌地取了爆竹来,一颗接一颗地点燃后倏地朝别人脚下丢过去,然后看着别人又惊又躲的模样乐不可支地取笑。 胡闹得跟黄口小儿没个两样! 还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那种! 陈总管在胡乱飞舞的燃火爆竹中惊险穿梭,终于来到云烈跟前。 当即有人笑着叫停:「两军交战不伤来使,暂且休兵!」 陈总管没好气地笑着指指他们,却没责备什么,只是将云烈请到一旁清净处。 「这两日忙糊涂了,忘记向殿下回禀,」院中又闹腾起来,陈总管只能稍稍提了些音量,「昨日罗家又送了年礼来,怕是过分厚重了。殿下看该如何处置?」 陈总管是从内城宫中跟着云烈出来开府的老人,见过的场面多了去了,可用那么大一匣子金锭做年礼,这种事他还是头一回见。 「毕竟逢着年节,若当场将人家送上门的年礼驳回,总会伤了颜面,」陈总管解释道,「那时殿下又正忙着,罗家来的人似乎也赶着要回去,我就先收着了。殿下看看,咱们是给人回一份等值的礼,还是……?」 云烈抬头看看廊下一排形态各异的花灯,无声抿了些笑。 那个罗翠微,只会「千金博笑」这一招是吗?简直活脱脱一个富贵纨绔。 无奈地笑着长叹一声后,云烈对陈总管道,「那么大一笔钱,用在实处能办不少事了,没必要换成等值又无用的物品去还礼,就如数将钱送回罗家吧。」 眼下临川的燃眉之急已暂缓,按惯例,开春后兵部就也该补发冬饷了,他着实不愿在旧债未偿之时又添新债。 云烈眸心湛湛地又想了片刻,改口道:「索性明日我亲自送回去,显得郑重些。」 「那怎么行?」陈总管有些不认同地轻瞪他一眼,「明日是大年初一,若是殿下未投拜帖就贸然登门,扰了人阖家团聚,不合礼数的。」 云烈讪讪摸了摸鼻子,像个受教的孩童,「那,明日先递拜帖?之后我再去?」 陈总管终于气笑了:「大年初一给人递什么拜帖?这样吧,明日我另安排个人,将那匣子送去,问个好就走,如此就不必罗家特意接待了。」 以云烈的身份,无论有没有提前递拜帖,只要是他亲自去了罗家,按规矩对方自少不得要全家出动、执礼相迎,这还让不让人安生过年了? 云烈忍下心中淡淡的遗憾与失落,强做平静地点点头,「也好。」 即便是年初一的早上,云烈还是习惯地在辰时醒来。 无论是在临川还是在军中,也不拘年节或者平时,他总是本着「三天不练手生」的戒慎之心,每日晨起练功从无懈怠。 梳洗换衫后,他不疾不徐地向后殿小校场行去,瞥见府中那些自临川带回来栽种的紫背葵已有几盆开出了花。 晨曦微光下,那些紫色的花儿盈盈盛露,妍美端华。 「陈叔。」云烈余光瞥见陈总管行色匆匆的身影,便出声叫住他。 陈总管闻声趋步来到他面前,笑道:「殿下可有吩咐?」 「我记得,前几日四皇姐派人送了些年礼来,」云烈道,「咱们还没回礼,对吧?」 「一时定不下回什么礼合适。」 云烈点点头,指了指其中一盆开花的紫背葵,理直气壮道:「我记得四皇姐小时是很喜欢花的,就送这个吧!」 若非今日是大年初一,言行举止都需讨个好彩头,陈总管真要当场翻个白眼、口吐白沫给他看了。 人家锦惠公主送来的好歹是一枚价值不菲的鸱尾佩玉,你就还一盆花? 虽说紫背葵在京中不算多见,可这两相比较之下……还真是「礼轻情意重」啊。 见陈总管那隐忍不发的模样,云烈不以为意地笑笑:「无妨的,四皇姐又不是不知道我有多穷,就是个心意而已。」 陈总管听了这话,细想想也觉有几分道理。 锦惠公主的沅城水师日子也不好过,岂会不能体谅昭王府的拮据处境?想来并不会计较这回礼的价值。 况且,京中冬日万物萧瑟,新年时初有春花绽放,总是叫人心生欢喜的。 就连住在内城里的各位小公主们,每逢早春有花儿初绽时,也会忍不住围着那几朵零星开放的花雀跃捧脸,一个个眼睛发亮,笑容可掬的。 陈总管还记得,小时候的锦惠公主似乎也是这样。 如此一转过念,就觉这礼物确实很有心了。 于是陈总管点头应下。 「哦,对了,不是要将那匣子金锭给罗家送去吗?」云烈清了清嗓子,将双手负在身后,抬眼望天,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顺道也添一盆这个做回礼吧,毕竟之前受了人家许多好处,总是要有来有往才像话的。」 v第二十八章 陈总管当下也没多想,一并应了。 直到目送云烈举步离开,陈总管才后知后觉地皱起眉头,疑惑地回头望了望那几盆紫背葵,自语嘀咕起来。 「殿下几时与锦惠公主如此姐弟情深了,竟记得要回礼?」 老人家没想通这其中的玄机,边走边摇头,越想越古怪。 没来由的,他心中就是有种挥之不去的微妙感觉—— 总觉得,锦惠公主那一盆,似乎才是「顺便」的。 新年的头一天,罗家的习惯是不出门,也不做旁的什么事,只管在家中悠闲吃喝、嬉笑玩乐。 罗翠微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前两日她整个人都似乎处在一种低迷的气团中,挫败、沮丧、失落、难堪,种种复杂的心绪重重叠叠,让她往常强撑的那种泼辣气势垮了个一塌糊涂。 不过,自打在父亲面前哭过那一场,又得了他指点迷津后,她已好了许多;再加上除夕夜与家人们热闹痛饮一场,今日又睡得饱饱的,一切不好的事似乎都已随着旧年的爆竹声烟消云散。 梳洗齐整,再换上一身新崭崭的大红金丝繁花锦深衣,又是那个光彩照人的罗翠微了。 她笑意疏懒地隐着呵欠去了厨院。 司厨见她这模样,便打趣笑道,「大姑娘这是饿醒了?」 「可不是?」罗翠微笑眼弯弯看向灶上,「我像是闻到牛乳粥的味道了。」 「大姑娘这鼻子就是灵,今日还特意从窖里取了些果子加进去,解解油腻,」司厨一边示意小徒弟去替她盛来,又道,「夫人特意吩咐给大姑娘温一盅,就知你醒来就要饿的。」 「还是母亲周到,」罗翠微从那小徒弟手中接过盛满粥的小盅和银匙,「小菜和点心都不用了,我昨夜喝了些酒,这会儿还不大舒服,痴不了多少。」 小徒弟忙道:「那给大姑娘端去膳厅吃?」 「不用那么麻烦,我就这么边走边吃,」罗翠微笑道,「反正今日是初一,便是没规没矩,也没人会来训斥我。」 「这话说的,」那小徒弟也笑,「便是平日里,也没谁敢轻易训斥大姑娘啊。」你每回一卯起脾气来,整个罗家就数你最凶,除了家主你怕过谁啊? 当然,后头这半截话小徒弟也只敢在心里说说。 罗翠微当然也猜得到这小徒弟心里在想什么,不以为忤地笑笑,端着那盅牛乳果粥转身出了厨院。 她就真的一路悠哉哉吃着粥,往罗翠贞住的那间院子行去。 才走到花园,就碰见正四处寻她的罗风鸣。 「姐,我正着你呢,」罗风鸣斯文俊秀的面上隐隐有些恼,却顾忌着新年头一日,不敢乱发脾气触霉头,「昭王府将咱们前日送去的年礼退回来了。」 「哦,不缺钱了?」罗翠微闻言不惊不诧,眼底有笑,轻扬的眉梢里全是兴味。 罗风鸣悻悻地拿脚尖轻轻踢着花园小径上的铺路碎石,不大开怀:「怕是和黄家结盟了吧。」 罗翠微又舀了一匙乳粥送进口中,片刻后才不疾不徐地笑问,「只退了那匣子金锭?」 虽说她已不打算再与昭王府有什么瓜葛,可她总觉得自己不至于走眼。 在她看来,以云烈的心性与做派,应当也只是觉得那匣子金锭做年礼太过出格才退回来的。 此刻她反省一下,也觉当日做出「送一匣子金锭」这事太过意气用事了,突然送那么重的礼,任谁见了都会觉得这其中有诈,不被退回来才怪。 「嗯,当时一并送去的那盒子点心倒是收了,」罗风鸣虽心头不大舒坦,倒也实话实说,「哦,添了一盆紫背葵做回礼。」 罗翠微抬眼望天,好半晌后才自嘲地笑笑,「行,知道了。」 每日前往昭王府付钱取几片新鲜的紫背葵叶子,这是她与云烈最初达成的交易,也算她之后总能成功踏入昭王府底牌。 或许也是她与昭王府之间唯一一笔成功的「交易」——张文平那事不算,毕竟没收钱——如今云烈添一盆紫背葵送来做回礼,大约也就是打算委婉地断了她再去昭王府登门的由头吧? 不过,他能收下那盒子点心,倒也算是厚道地给她留了最后一点颜面。 她心中承下他这情,将来就如他所愿,再不去打扰了。 此时的罗翠微再不是前两日那样颓丧,反倒笑着宽慰着气闷闷的弟弟,「没事的,咱们明年,哦不,今年,最重要的事,就是想法子绕开黄家,旁的事都没所谓的。」 既已决定调转马头另寻出路,不再陷入与黄家的缠斗,那即便昭王府与黄家当真结了盟,她也不在乎。 哪怕心里有点闷闷的,那也不打紧,忍忍就过了。 「走,找罗翠贞玩儿投壶去,」罗风鸣笑着轻推着长姐的肩膀,提出一个凶残的建议,「咱们让她把昨日得的压岁钱输个精光,看她哭得哇哇叫我心情就会很愉快了。」 「你究竟是个什么破哥哥?」罗翠微哈哈大笑。 亥时,夜幕已深,睡意全无的云烈还在书房里盯着邸发呆。 一阵敲门声后,熊孝义推门而入。 「罗翠微今日依然没有出门,罗家附近也没有出现可疑人员。」 自腊月廿九那日起,按照云烈的吩咐,熊孝义每日派人轮流去罗家门口盯着,自也就要每日向云烈回复相关情况。 云烈漫不经心地翻着桌上的邸报,闻言只是点点头,并未抬眼。 「哦对了,有件事我想想可能不是太妙。」熊孝义并未立刻离开,反而面色惶惶地在他隔桌的对座坐下了。 「临川?」云烈眉目一凛,抬头看向他。 熊孝义重重摇头:「临川无事,北狄人也没有趁机越过边界找死……就是,听说,你让陈叔将罗家前日送来的金锭给退了回去?」 「少废话,说重点。」 「前日送年礼来的人,是罗翠微的弟弟和夏侯绫,这事你知道吗?」熊孝义小心翼翼地观望着他的神色。 「哦,」云烈面上波澜不惊地点点头,淡声道,「之前不知道,这会儿知道了。」 之前陈总管只对云烈说「罗家的人来送年礼」,没说来的是谁。 v第二十九章 熊孝义见他似乎一点都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顿时有些急了:「你是不是还送了一盆紫背葵过去?」 「关你什么事?」云烈似乎对此事兴致缺缺,垂眸又继续漫不经心翻看着邸报,「若你闲的慌,不妨拎一桶水到曲廊下头去擦栏杆。」 「你将罗家的年礼退回去,还附赠紫背葵一盆,莫非就是想暗示罗翠微识相些,往后再也别来了?」见他始终平静到近乎冷淡,疑惑的熊孝义不由做此揣测。 「胡说八道。你那熊脑子里是被塞了些什么草料?」云烈终于抬眼正视熊孝义,目光却嗖嗖如带火的小刀,「怎么会生出如此离题万里的想法?」 他只是不想再欠她更多,才将金锭还回去的。至于那花……他就是看着花开了,顺!便!送个回礼。 对,只是顺便,绝对没有想讨她欢心展颜的意思。 嗯,一点都没有的。 「看来你的用意不是我想的那样,」熊孝义挠挠头,「可你前日见黄静茹时,罗翠微的弟弟和夏侯绫正巧就来送那份年礼;紧接着,今儿你就把罗家的拜年礼原样退了回去。这种情况,是个人都会像我先前那样想吧?」 才接见了人家的死对头,跟着就退了人家的拜年礼…… 「不、不是还添了花做回礼吗?」云烈脊背发僵面上却强做镇定地嘴硬道,「这不就显出友好善意了?」 「你是不是忘了……罗翠微最初是为什么天天到这儿来的?」 当熊孝义略带迟疑地问出这个问题后,云烈暗暗惊出一身冷汗,终于意识到整件事是多么荒腔走板了。 最开始时,罗翠微是用「每日过来银货两讫,讨几片新鲜紫背葵叶子给父亲入药」这笔小交易,才换得他松口同意她每日到昭王府来的。 眼下他整盆送去罗家,在不明就里的人眼中,可不就是赶人的意思吗?! 这贼老天,怎么偏偏让紫背葵先开了花! 若今日开的是别的花,那就什么误会也不会有了。真烦人。 「这些事刚好都搅和在一处,让人不多想都难,」熊孝义有些忧心地叹着气,「罗翠微怕是要误会了。」 云烈不愿在熊孝义面前露怯,虽心中发慌,面上却仍旧波澜不惊,从容以对:「既是误会,等过几日她来时,好好向她解释清楚就是。」 「那万一,她气到不来了呢?」 熊孝义这个假设,让云烈眉心一跳,佯作的镇定几险些就要破功,「她还不至于这么小气……」吧? 子时,回到寝殿好半晌的云烈仍旧毫无睡意。 他甚至连内殿都没进,只是坐在前头的桌旁望着那一盘花儿模样的糕饼,满面愁云,不知该如何是好。 直到明烛燃烧过半,他忽然忆起小时候还住在内城时,似乎见过四皇姐因为什么事而踌躇不安,最后就拿了一朵花来撕花瓣,说这是一种「问神」的法子。 他心念一动,起身走到寝殿门口,做贼似地从门缝往外瞧了瞧。 确认无人窥视后,他将门闩上,这才重新回到桌前坐下。 轻颤的大手小心地从碟子里拿起一块花形的饼。 这是廿九那日随着罗家那匣子金锭一起送过来的。 罗家的厨院功夫下得很是精细,不过小小一块年节糕饼,也做得栩栩如生,那花瓣精巧繁复、层层叠叠,在摇曳灯火下活灵活现。 他仿效着记忆中四皇姐当年做过的那样,轻轻掰下一瓣,顺手扔进自己口中,心里默念:她会来的。 又一瓣:她不会来了? 再一瓣:会来的。 不、不会来?! 会来! 不会…… 云烈目露凶光地瞪着手上最后一瓣糕点,皱紧眉满面气恼,忿忿嘀咕—— 「这法子根本就不准。」 或许,要换一朵真花才会准? 其实寻常人家在新年里是不大得闲,自正月初二起就要忙着走亲会友。 特别是宗族门户林立的大姓,亲戚间的走动往来就需花费好几日功夫;虽说只是一顿接一顿的吃喝玩乐,可细想想也很累人。 好在云烈是个已开府的殿下,并无这种困扰。 若内城无诏谕传来,他得等到正月初五才能去向他的母亲行礼。 而他的兄弟姐妹们…… 年幼住内城的那些个就不提了,五位已出宫开府的殿下之间关系本就微妙,若是登门拜会,场面只能尴尬无言,倒不如相互派人送送年礼,做足礼数就行。 倘若他的外祖父母健在,按规矩他理当前去拜望,不过两位老人家已辞世多年,此礼便就略过了。 至于舅舅姨母之类,若云烈是个寻常人,当然该前去拜年行礼;偏他是昭王殿下,无论按律按礼,这事都要反过来办,只能是昭王殿下坐在府中接受别人前来拜年。 正月初二,一夜辗转的云烈起得极早,卯时才过,他已沐浴更衣,收拾得齐齐整整。 为与年节喜气相称,他特意跳过平日常穿的深色武袍,郑重挑了一身紫棠色银线云纹素罗,多少敛住那份沉毅刚猛、粗粝凛冽的气势。 上衣下裳,广袖束腰,随和应景又不失雅正持重,衬得那剑眉星眸愈发英华锦绣。 辰时初刻,当陈总管在中殿回廊与他迎面相遇,见他衣冠郑重,并不像是平日晨练的打扮,不禁又疑惑又惊讶。 「殿下这是……要出门?」老总管侧头向廊外看了一眼,确定天还没亮。 云烈清了清嗓子,绷着一脸的若无其事:「嗯。」 「可是要去锦惠公主府上?」老总管赶忙道,「那我这就去替殿下备伴手礼。」 「陈叔,」云烈本不想让人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可既提到伴手礼,他就只能强忍尴尬,将老总管叫住,「是去京西罗家,有、有点事要说。」 v第三十章 若不说清楚去处,老总管必定会按规制备一份给锦惠公主府的伴手礼,到时不知又会生出什么误会。 云烈今日就是想去向罗翠微澄清误会的,若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可真是长八张嘴也说不清。 老总管忍不住提醒:「今日罗家怕是没人在吧?」 云烈小时住在内城,之后去了临川,往常过年都不在京中,哪里会清楚寻常人家过年的规矩。 乍闻老总管此言,他当即蹙眉:「没人在?」 「按规矩,罗家夫人今日该携夫婿、子女回娘家,向父母、兄姐拜年。」老总管明白云烈不大懂这些,便耐心解释。 「罗翠微说过她父亲有伤在身,已在家中安养数年,」云烈眉目间隐隐着恼,又似有些不甘心,「想来也不便出门吧?」 老总管点头,又道:「既是如此,那罗家家主必定留在家中,只是罗夫人带着子女回娘家。」 「哦,那我不出门了。」云烈面无表情地说完,转身回寝殿去了。 这个罗翠微,不好好在家陪着她父亲,跟着乱跑什么! 其实陈总管说的没错,罗翠微与弟弟妹妹们一大早就收拾停当,准备陪卓愉回娘家去。 因为卓家那头有些人平日里总想从罗家沾点便宜,罗风鸣碍于母亲的面子不忍将场面闹得太僵,不免时有退让。 可泥人尚有三分性,他在卓家人面前多次妥协,吃了不少闷亏,又不能当真撕破脸,心中难免憋屈。 「若要我选,我才不想去卓家。」罗风鸣撇嘴嘟囔。 罗翠微笑着拖了他的胳臂,「毕竟是过年,他们怎么也不会在今日找事的。」 「等过完年,他们又会有各种花招,」罗风鸣越想越觉得烦,「我就该学着你些,真是越给他们脸面,他们跳得越高。」 「在卓家面前你我毕竟不同,有些话我说可以,你说就不合适了,」罗翠微拍拍他的手臂,不以为意地笑,「没什么的,往后他们再闹,咱们还和从前一样处置。反正我也不在意他们背后怎么说。」 「我就是不想次次都让你……」 正说着话,罗翠贞就风一般地蹿了过来,开怀大笑:「姐你快跟我去瞧,那紫背葵开花了!好大两朵,并蒂的!可漂亮可漂亮了!」 说完,扯过罗翠微的袖子就带着往花园跑。 因罗淮需要紫背葵的鲜叶入药,罗家几年前想方设法买回了两株紫背葵种在花园里。 也不知为何,那俩紫背葵虽看着长势良好,可每年开花总要等到三月春暖,且还只是零星两三朵,活脱是「我就敷衍随意地开开,逗你们玩儿」的赖皮样。 「送来时就开着的,」罗家的花匠喜笑颜开地在旁解释,「若能请教一下昭王府是如何照料的,那就好了。」 昨日听说昭王府将那匣子金锭退了回来,又送了一盆紫背葵,罗翠微原以为云烈是委婉暗示她,往后不要再厚着脸皮去登门了。 她心中发闷,自是眼不见为净,就只当没这事,并未亲眼看过。 此刻看着眼前迎风摇曳的花儿,她觉得自己昨日或许想岔了。 罗翠贞在旁惊喜不已地叽喳着:「比咱们家那两盆开得大方多了!若不是亲眼瞧见,我还以为紫背葵的花天生就那小气模样呢。」 此时园中也就红梅开得旺些,其它种类的花大都还只是小花苞,满园萧瑟中这枝独秀格外醒目。 紫色的花儿并蒂盛放,盈盈盛露,妍美端华,真真叫人见之心喜。 「或许是土质不同?我瞧着这盆中的土,颜色跟咱们的不一样。」罗翠微唇角轻扬,笑着蹲下,对花匠和罗翠贞招招手。 「搭把手,帮我抬起来些,我瞧瞧花盆底下。」 花匠与罗翠贞一起凑了上来,协力将那略有些沉的花盆抬了起来。 罗翠贞帮忙抬着花盆一角,吃力道:「姐,花盆底下怎么了?」 罗翠微没有应声,蹲在地上侧头仰脸,细细打量着花盆底部。 片刻后,她探出手去,以指尖轻轻将盆底某一处上的泥土抹去—— 那枚「少府匠作」的印记让她确定,昨日她当真是想岔了。 至少,在紫背葵这件事上,是确凿无疑地想岔了。 以罗翠微对昭王府众人的了解,老总管陈安虽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却并不是真糊涂。 皇家少府出来的任何物品,都是只呈给皇帝陛下的。这东西会出现在昭王府,来源自就是御赐。 而御赐之物,无论大小,都不是可以随意处置的。 在这盆花被送到罗家来之前,老总管定不会忘记请示云烈,需不需要换个花盆。 这花盆会被送到罗家来,绝不会是粗心大意的结果。 罗翠微心中多少有数,云烈虽不拘小节,却不是个鲁莽草率的人。 若他送这盆紫背葵的真正用意,是要彻底断绝她前往昭王府的借口,那这个花盆一定会被换掉。 或许,他就是单纯想送一盆花给她? 只是那盆花,刚好是紫背葵? 正月初三,锦惠公主云沛一大早就不请自来,又一次绊住了云烈想要去罗家澄清误会的脚步。 「你没收到风声?」云沛气呼呼的。 云烈被她的突然造访怄得不轻,却又不便发作,只能闷闷领着她在中庭花园里说话。 并不想请她到厅中坐下说,偏让她站花园里喝风,哼。 云沛倒没注意自己正「站在花园里喝风」这点小节,只顾着倾诉满腹愤怒。 「那些个混账玩意儿,还真是脑门子一拍就什么都敢想!」云沛怒而振袖,「打算等开朝复印后就向父皇谏言,让咱们整军!」 「整军怎么了?」云烈郁郁瞥了她一眼,顺手从身侧的红梅枝子上薅下一大把花骨朵。 v第三十一章 有话不能一气儿说完吗?这么起承转合地讲,那不得讲到天黑去了。 云沛单手叉腰,沿着碎石小径往前踱了几步,下脚重重的,「你知道他们打算干什么吗?!」 「不知道,正在等着听你说。」 愈发气闷的云烈答得无比耿直,又扯了一条梅枝,辣手无情地薅了个干净。 「他们打算让咱们裁撤兵员!」云沛是真要被气炸了,「这才几年?!裁三回了!好,之前说让裁撤因伤因病而战力不足的,这还算是个像样的说法,我再于心不忍,也没多说半个字!」 「嗯。」云烈漫应一声,表示自己在认真听。 「可沅城和临川这两年并无大战,新增的重伤病员总共都没几个,」云沛字字句句都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听上去恨极恼极,「这时候想让咱们整军裁撤,什么意思?!」 那些人这回很显然是想裁减编制规模,削弱这两支军队主帅手中的实力。 「冲咱俩来的,」云烈淡淡一哼,倒并没有云沛那样生气,「四皇姐,你说完了吗?」要走了吗? 「没说完!」 「眼下生气也没用,毕竟只是捕风捉影的消息。若到时他们当真提出谏言……见招拆招就是。」你快走,我有急事要出门。 「可我就是生气!就知道勾心斗角、党同伐异,真是怎么下作怎么来!」 「父皇还没那么糊涂。临川与沅城都有不得不防的虎狼,若当真减员,那是在给敌方递刀子。」 「再不糊涂,也架不住‘有些人’成日在他跟前舌灿莲花!」云沛焦躁怒声,「混账玩意儿!心术不正!眼里没点大局……哎我说,你能不能放过你家这点儿娇花啊?!」 云烈回头瞥了一眼,尴尬僵住,讪讪将手放下。 回首他俩一路走来的方向,右手侧那些横溢斜出的红梅枝头,已是光秃秃一片凄凉了。 其实云烈与云沛之间的关系,从未亲厚到可以无话不说的地步。 虽说天真懵懂的孩提时两人都在内城,少年时也同在北苑的皇家书院进学,但因男女有别,皇子与皇女的宫室殿院总需有个距离分寸;之后一个去了临川,一个去了沅城,即便偶尔有事回京,也未必恰好同时。 这一两年才见上一面的交道,实在难有什么亲近往来。 「你满脸忍耐是什么意思?」云沛眉心皱紧,眼睛虚成眯缝。 云烈干咳了两声,抬眼望天:「我原本有事要出门。」 「你还有心思想着出去玩儿?!」云沛一手叉腰,一手怒指他。 「不是出去玩,是……」若这人不是他的亲姐姐,他真想干脆利落地飞起一脚就将她出门去。 然而很不幸,这人就是他的亲姐姐。 打不得,骂不得,还赶不走。 「人家都打算对咱们挥刀相向了!」云沛挥手打断他的话,勾住他的肩膀将他拖走,「不行,这事上咱俩是利益攸关的,没道理只有我一个人生气!你得陪我喝酒!陪着我一起骂他们!」 在五位已开府的殿下中,只有云烈与云沛是领军戍边的统帅,所以云沛说的一点也没错,这件事上两人确实是利益攸关的。 云烈倒不反对在此事上与云沛共进退,毕竟若裁军之事真被定下来,那就不分临川军还是沅城水师,全得挨上一记重创,他当然不会作壁上观。 可他并不想陪愤怒的云沛做喝酒、骂人这种事,毕竟无聊又无用,对解决问题毫无帮助,况且两人之间也没这么亲密无间的交情。 最重要的是,他实在很想赶紧去找罗翠微,将误会解释清楚。 「我没钱买酒,你回自家喝去。」云烈板起脸,挣脱她的钳制。 「我也没钱,」面对他的冷漠脸,云沛毫不气馁,再度勾住他的肩,「不过你说得对,我那里确实有几坛子好酒,别人送的。」 云烈忙到:「那你回……」 「陈叔!」云沛眼见地瞧见陈总管的身影,立刻扬声大喊,「赶紧派个人去我府上,将我那几坛子酒取来,我今日要在你们这儿吃饭!」 云烈听了想打人,「我没要请你吃饭!」 结果,云沛不但在他这里吃了饭,还连吃他两顿,末了还拉上熊孝义也一起,痛饮痛骂直到夜幕降临。 翌日,内城传来圣谕,令云烈提前进宫拜见他的母亲,并参与讨论年后随圣驾出行的春猎名单。 由于春猎名单的安排会涉及许多复杂的因素,通常由负责皇帝衣食住行的少府指定至少三位属官一同斟酌,使名单能尽量平衡各方势力,避免疏忽遗漏,使人对圣意产生不必要的揣测与惶恐。 这随行名单除了皇子皇女,也须有适当人数的宗亲、世家、勋贵、文臣武将。 除此外,还得兼有农、工、商之家,以彰显云氏皇族「与民同乐」的传统。 许是因为已有三年未行春猎,显隆帝为稳妥起见,不但召了云烈、云沛,还有桓荣公主云汐、安王云焕、恭王云炽,与少府官员共商此事。 如今拢共就这五人是开府有爵的,眼下储位虚悬,这五位殿下之间关系自不免微妙,通常情况下都颇有些王不见王的意思,甚少共执同一件差事。 今日显隆帝将这五人凑作堆,美其名曰「协助少府」,可少府属官们却全都有一种「毋宁死乎」的冲动。 而比少府属官们更加抓心挠肝的人,那就非云烈莫属了。 「父皇这是怎么想出来的?」云沛偷偷将他拉到一旁嘀咕,「咱们五个凑一块儿,没人血溅当场就算手足和乐了,还指望能达成共识?!」 这话虽不无夸张的成分,却也算是大实话。他们五人各有利益盘算,总有人会忍不住想扯另几个的后腿,怎么想都不可能轻易达成一致。 果不其然,少府属官才将粗拟名单呈在五人面前,桓荣公主云汐与安王云焕立刻就杠上了。 眼见二人相持不下,头大如斗的少府官员赶忙派人禀报显隆帝,请求圣裁。 显隆帝轻飘飘挥挥衣袖,笑答,「这种事,让孩子们替朕操心就够了,若一时定不下……」 他转头看向自己的近身内侍,「杜福善,让人给五位殿下准备寝殿。若一时谈不拢,那就住下来慢慢谈,不急。」 云烈得知这个结果后,面色与衣衫同黑,简直恨不能将云焕和云汐这两个搅事精当场捏死。 五位殿下——主要是云焕、云汐和后期加入混战的恭王云炽——关于春猎名单的争执对峙,整整持续到正月初九。 一连六天被笼罩在这几位殿下剑拔弩张的气团下,少府属官们可谓心力交瘁,眼见今日似乎渐入佳境,他们暗暗松了一口气,仿佛听到了美妙的收官之音。 v第三十二章 就在这胜利在望的时刻,云烈却出人意料地强势发声了。 在过去的几天里,云烈虽一直黑着脸,话却不多,没出过什么旁生枝节的意见,全身上下、由内而外都透出「哪儿来这么多废话,赶紧完事,本王急着打道回府」的气息。 此时他忽然气势凌厉,对名单最末那「商户之家」的部分拍案而起,所有人脸上都写满惊讶。 「京中商户若论翘楚,非京西罗家莫属;这名单上既连罗家都没有,唐家算怎么回事?」 在京中商户中唐家确实不起眼,之所以会在这名单上,成为随圣驾出行的商户备选,自然有一些不能见光的缘由。 云烈一上来就直指问题核心,干净利落地掌控了局面。 少府属官们自不敢多话,云汐、云炽隔岸观火,云沛一头雾水。 安王云焕正色道:「五皇兄此言差矣……」 连日来的混战中,云焕可谓胜多负少,毕竟就某些层面来讲,他是五人中筹码最多的一个。 「废什么话?想不通就自己出去打听打听,」云烈直视着他的双眼,气势之凛然,活像是沙场对敌阵仗,「若连京西罗家都没有资格做商户代表,你先问问唐家自己敢不敢认这么大脸。」 云焕本就疏于武艺,加之又久居京中养尊处优,与云烈相比身形显然偏于瘦弱文气,此刻当面锣对面鼓的,光在身形上就落了下乘。 不过,唐家显然牵动着云焕的某种利益,他即便被云烈的突然发难打了个措手不及,却也不会轻易低头退步。 「五皇兄久不在京中,有些事可能不大清楚,」云焕清了清有些发紧的嗓子,「这其……」 「这什么这?」云烈俾睨着他,「心里有点盘算、有点偏向,这是人之常情,但吃像不能过于难看。」 云焕不忿,弱弱叫嚣:「五皇兄说我吃像难看?你力保罗家,难道就没有偏私之心?」 谁都知道,在这五位已开府的殿下中,云烈无陛下爱重,无舅家护持,势单力薄之下自然低调,不大沾染朝中争斗。 有时便是受到一些打压、排挤,若无十分必要,他明面上也不会太过锋芒毕露。 久而久之,大家都有些淡忘了,他是个戍边守关的沙场悍将。 那可是一副铁血烽烟中都没有退半步的硬骨头。 在如今的临川防线上,每每中军云字旗一出,北狄人就要提前开始做往回撤的打算了。 北狄人中有个传言,「云烈其人,站着是击不垮的钢铁城墙,倒下是翻不过的巍峨高山;在没有十足把握将他彻底绞杀之前,千万不要有与他正面缠斗的想法」。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今日似乎铁了心要护住点什么,嚣张气焰全开。 区区云焕,在他这般气势下,根本不是对手。 「我当然有私心,可那又如何?」云烈冷冷勾起唇角,目射寒江,「到底是什么误会,让你以为我是个讲道理的人?」 「你!你……」 他那丝毫不符合套路的匪悍之气将云焕噎得不轻,一时想不出该用什么法子化解。 「你什么你?」云烈冷眼将云焕冻成冰雕,又环视在场众人,「谁要保这唐家留在名单上,我就保他出了内城门就横着被送回府。」 这话就太…… 云沛清了清嗓子,见他充耳不闻,只能出声圆场:「云烈,八弟可不是咱们军中同袍,不能这么玩笑吓唬人的。」 「谁有闲心同他开玩笑了?」云烈轻嗤一声,对云焕道,「你要试试吗?」 云焕默默将头扭向一边。 不试,谢谢。 云烈是在宵禁前一刻回到昭王府的。 回到府中后,他并未即刻回寝殿去,而是先找了熊孝义来,问了这几日罗翠微的动向。 得知罗翠微一次都没来过,他心中已经怄得快吐血,哪知熊孝义无意间又补一刀—— 「哦对了,初五那日贺国公府那个高展去罗家玩了一整日;今日我听说贺国公府给罗翠微发了请帖,邀她明日过府赏花。」 这下可不止是「怄得快吐血」这么简单了。 如果有机会,云烈更想让贺国公府的某个人吐血。 「初五那天高展去了罗家?玩了一整天才走?」 云烈说这话时面无表情,嗓音平淡如水。 可熊孝义总觉得,那双一瞬不瞬直视着自己的幽深黑眸,或许下一刻就能喷出两道火龙。 头皮发麻的熊孝义偷摸往后退了半步,「啊,是。」 「今日,你听说贺国公府给罗翠微下了请帖,邀她过府赏花?」云烈又问。 不知自己哪里出错的熊孝义绷紧了五大三粗的身躯,僵硬地点点头,偷摸又退了半步。 原本靠着椅背的云烈徐徐坐直,右手松松握拳,以指节轻叩桌面两下,「请问,这两件事之间是否有必然关联?」 「这必、必然关联,或许有,也或许没有……」熊孝义模棱两可地含糊着,有一种夺门而逃的冲动。 不得了,昭王殿下用了「请问」这个词!事出反常必有妖! 「既你也不确定这两件事是否有必然关联,」云烈面色陡转,猛地一掌拍向桌面,怒声道,「那你连起来说是什么意思?!」 他那一掌力道显然不小,桌面上摆放的砚台、书册整整齐齐跟着跳了起来;就可怜了那瘦骨伶仃的笔架,一头栽倒在桌上了。 「连起来说……有什么不对吗?」熊孝义哭丧着无辜的大熊脸,虚心求教。 云烈「腾」地站起身,带了满身的「迁怒之火」呼啸而来,一把揪住熊孝义的衣襟,「连起来说,我听着就很生气;我一生气就想把你打成熊肉饼!」 至于为什么这两件事连起来说会让他觉得生气,他还没来得及深思,反正他现在只想打人,不,打熊。 书房外月黑风高,书房内拳脚乱飞。 v第三十三章 值夜的侍卫们纷纷从各个角落冒出来,涌向书房外的院中,探头探脑地张望着书房窗户映出的两道身影。 ——嚯,殿下挥拳了挥拳了! ——熊参将抬臂挡下,旋身要跑! ——哎呀,被揪住后领甩翻在地了! ——熊参将站起来了!他要开始抵挡和反击了! ——殿下转身就是一个飞腿! …… 真是好一场激烈、暴躁又精彩的单挑啊。 闻讯赶来的老总管陈安裹紧披在身上的外衫,又急又忧地想要从门口围观的侍卫们中间挤过去,「你们怎么也不去劝劝?!」 侍卫们七嘴八舌地笑,「没事的陈叔,只是动拳而已。」 「往常在临川时,都是‘一言不合,拔刀就砍’的,哈哈哈。」 不过,话又说回来…… 「咦,殿下不是刚从内城回来么?这是为着什么事跟熊参将打起来的?」 良久之后,书房内势均力敌的两人终于打累了,各自气呼呼坐在椅子上瞪着对方。 「你这个人,也太不义气了!」熊孝义用手背按住自己的嘴角,愤怒控诉,「我都是避开了你的脸打的!」 云烈翻了个白眼,随手抹去额上的汗,「我又不是刻意往你脸上招呼的!是你自己误判没躲对方向,还好意思嚷嚷?!」 熊孝义重重哼了一声,揉着唇角痛处,也还他一个白眼:「你莫名其妙发什么癫?我哪句话惹着你了?」 「谁让你偏要把那两件事连在一起说!」听了就生气。 「哎不是,」熊孝义双臂交叠的桌案边沿,熊脑袋好奇地往前探,「为什么不能连在一起说?」 「两条线索并列陈述,那无异于明确宣告,这两件事之间有必然关联!」云烈皱着眉头,一脸正气地质问,「你有十足把握,刚才那两件事之间有必然关联?」 「虽然没有十足把握,可我也说了,或许有啊!」熊孝义据理力争。 「或什么许?」云烈瞪他,「你一个中军参将,向自己同袍通报军情的时候就这么不严谨?」 对,就是因为这头熊说话不严谨,他听着才生气的。 就是这样没错。 熊孝义「呿」了一声:「这又不是真的军情!日常琐事而已,就随意揣测一下不行吗?」 「不行,」云烈斩钉截铁、义正辞严,「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不能惯你这坏毛病,否则将来再回临川时,你就是头废熊了!」 熊孝义目瞪口呆地指了指他。 这帽子扣得可真大! 将满心火气迁怒到无辜的熊头上之后,云烈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坐下,在脑中捋一捋整件事的脉络了。 事情的源头似乎就在腊月廿九那日。 罗风鸣和夏侯绫来送年礼,正赶上他在府中接见黄静茹,想来必定是回去后就跟罗翠微说了。 知道他见了罗家的死对头,那姑娘一定不高兴了。 接着他脑子一抽又将那匣子金锭还了回去,还送了紫背葵…… 这下好了,她这么多天都没来,多半以为他的意思是想绝交来着。 其实都是误会,都是误会啊! 明明几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鬼知道为什么他就被各种破事拖了这么些天。 可冤死他了。 「算了,我这就去同她解释一下,免得明日又被什么奇怪的事耽误了,」云烈嘀嘀咕咕地站起身,「只是误会,解释清楚就没事的,她不是小气的人。」 熊孝义大惊:「想什么呢?这都宵禁了!想被夜巡的皇城司卫戍……」 见他露凶光,熊孝义赶忙改口,「行,你艺高人胆大,皇城司卫戍根本不会发现你的行踪。可你这大半夜突然跑去罗家,不怕把罗家人吓到昏过去啊?」 「我是长了青面獠牙吗?」云烈虽忿忿的,却也知他说得有理,便又坐了回去,烦躁地踢了一下桌脚。 今晚不睡了,等宵禁一结束就去解释! 熊孝义遗憾地感慨道,「我觉得吧,就算你去把误会都澄清、罗翠微也不生气了,只怕她将来也很难像之前那样,天天往这儿跑了。」 顿顿有肉吃的好日子,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了,唉。 云烈蹙眉瞪向唉声叹气的熊孝义:「凭什么?!」 解释清楚了、不生气了,那就,那就,当然应该还和从前一样才对啊! 不给肉吃也没关系啊!也不用再送钱来啊! 年后补发了冬饷,他还会还她钱,给她买甜糕吃,给她……总之就是会报答她的! 凭什么不来?! 不对不对,她会来的。等明日他将这些话都跟她说了,她就会来了。 毕竟,她明明就……就对他……是吧? 此刻云烈的眼神实在太过波澜起伏、内涵丰富,又意味不明,熊孝义实在看不大懂。 不过,另一件事他倒是看得很懂的。 v第三十四章 「呿,等她跟贺国公府越走越近,是个人都不会再来看你那不冷不热的脸色。」熊孝义撇撇嘴,不小心扯痛了唇角的淤伤。 嘶痛地倒抽一口凉气后,熊孝义才接着道,「罗家有罗家的难处,她既误会你不愿再与她往来,那肯定得另寻靠山照应一下自家啊。」 「我没……」云烈脑中嗡嗡的,一时也不知自己要说什么了。 想到自己再没肉吃了,熊孝义忍不住又补一刀,「人家贺国公府可是下帖子去郑重相邀的!简直是礼敬有加、诚挚欢迎。哪像有些人?呵呵。」 想当初,有些人可是把罗家的拜帖给退了好几次咧。 云烈当然听得出熊孝义那充满嘲笑的弦外之音,可他此刻没心思计较这个。 「贺国公府下的帖子……」他垂下眼帘,有些别扭地干咳两声,「她,不是,我是说,罗家是真的接下了?」 「那不然呢?」熊孝义没好气地哼了两声。 云烈咬紧了牙。 这个罗翠微!怎么一点毅力都没有?撩都撩了,怎么能半途而废?! 就、就小小一点误会!怎么能转头就往别家跑?! 「你去挑几个人来,」云烈拍桌,「跟我去贺国公府。」 「啊?几时去?」 「立刻就去!」 说起来,贺国公府离昭王府并不远,就隔着六七条街巷而已。 熊孝义迷茫地站起来:「去做什么?」 「他家不是邀了别人明日赏花吗?」云烈咬牙切齿,笑得充满恶意。 正月初十的大早上,罗家门房的人一开门就看到站在外头的云烈,吓得险些打跌。 门房的人并不认得他,但见他一身紫棠色银线云纹素罗,腰间悬的是鸱尾佩玉,料想此人身份必定显贵,心下当即惴惴起来。 「这位公子,可是要寻我家哪位主人?」 「罗翠微。」 「请教公子尊姓大名,我也好向大姑娘通传。」 「你就跟她说,」云烈忍住尴尬,清了清嗓子,「云烈……求见。」 对,他堂堂一个开府王爵,一个领军统帅,亲自登门不说,还用了「求见」这个词。 就说尊敬不尊敬?! 就说礼遇不礼遇?! 是不是比贺国公府的请帖更有诚意了?! 因着今日要去贺国公府,罗翠微一大早就起来梳洗妆扮了。 毕竟贺国公府的帖子上说是「赏花宴」,并非单独宴请,加之又正逢新年,衣饰、妆扮都需慎重斟酌,既不能露怯,也不能太过张扬。 在夏侯绫的从旁协助下,罗翠微最终穿了一袭雪青色的繁花锦垂袖曲裾,又梳了雅致的百合髻,在发髻中缀上几粒小巧的明珠,莹亮如星子在发间闪烁。 既有锦衣华髻,自就不能素面朝天,面上妆容也费了不少功夫。 如此这般收拾停当后,她才与夏侯绫并肩说着事,不疾不徐地出了院子。 刚走出院门口没多远,门房就疾步来禀,说门口有个看起来气势汹汹的人要见她。 「他没说是来做什么的,只说让转告大姑娘,」一路跑来的门房小口喘气,顿了顿才道,「‘云烈求见’。」 这四个字简直振聋发聩。 满眼震惊的罗翠微红唇开开合合好几回,半晌才吐出一句:「这是他的……原话?」 门房使劲点头,「原话,就这四个字。」 「阿绫,」罗翠微偷偷咽了一下口水,浑身上下僵到微颤,「扶着我些。」 夏侯绫挽住她的胳臂,和她一样颤,「那可是一位……正儿八经开了府的……殿下!」 昭王殿下亲自登门,求!见!罗翠微! 列祖列宗在上,罗翠微今日……给京西罗家挣回好大脸面! 满庭生辉!光耀门楣! 其实,自初二那天罗翠微看到花盆底下那枚「少府匠作」的印记后,就已明白云烈并不是要断绝往来的意思。 本是她接近他的初心不正,追根究底理亏的人分明是她罗翠微。 之前那些误会让她以为云烈与黄家达成同盟,便理直气壮将心头的负疚与后悔扔到了一边。 可当她明白那都是误会时,那些负疚与后悔便又回来了。 这几日她没有去昭王府,是因为没有勇气。 她始终没有想好,该如何向云烈坦白自己最初那些阴暗心思。 她不知他会不会谅解,会不会愿意继续接纳她这个曾经想算计他、利用他的朋友。 万没料到,他今日反倒亲自登门,还放低身段「求见」,这诚意十足姿态对她可谓极尽友善礼遇。 即便他什么都不说,她也能明白他是来讲和的。 罗翠微站在自家中庭回廊下,仰着脸,静静等待眸中那层惭愧的薄泪缓缓褪去。 等她攒满足够的勇气,她会向云烈坦诚一切的。 v第三十五章 眼下,还是先不要辜负了他今日亲自登门讲和的好意吧。 云烈可以指天立誓,他真的是来「负荆请罪」、低头求和的。 可惜世事难料,乍见罗翠微,他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不是温和有礼的问候寒暄,也不是精心准备的解释致歉。 「竟然偷偷摸摸上了妆。」 沉嗓因强压着愤怒而有一丝轻颤,又因紧咬着发酸的牙根,使他的语气显得咬牙切齿。 几乎可以说是很不友好了。 「上妆这种事并不需要‘偷偷摸摸’,」罗翠微先是愣了愣,回过神来后就不免诧异地笑问,「你今日……竟看得出我上妆了?」 像熟稔老友般,半带调侃地接了他的话茬。 听她称的是「你」,而不是「殿下」,云烈心头稍定,挑了挑眉,哼道:「我又不是瞎的。」 也不知为什么,一边说着,竟就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食指轻轻在她唇上点了点。 他抬手将沾了一抹红的指腹亮在她眼前,「呐,口脂颜色这么红,一眼就……」 罗翠微瞪大了眼,一动不动。 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的云烈神色大乱,飞快收回得意洋洋的手背到身后:「呃,误会……就脑子一抽……」 场面相当尴尬。 罗翠微忍耐地闭眼深吸一口气,强令自己忽视两颊上的滚烫,「你这大清早的来堵我家门,就是想来讨一顿打吗?」 若非对他的人品、风骨有所了解与敬重,她真的要以为这人大清早跑到她家来,就是为了调戏她。 「有、有事跟你说。」云烈无端咽了口水,将背在身后的右手捏得死紧。 他怀疑,自己的脸此刻可能比她更红。 再度深吸一口气后,罗翠微轻咬唇角,没来由地侧过脸哼笑一声,「有话就赶紧说。」 说不上来为什么,她明明觉得眼下的场景很荒唐,却又忍不住想笑。 「这事,说来话长,」云烈抿了抿唇,面上的热烫稍退,「或许你得请我去你的书房坐下来喝口茶,吃个点心,慢慢说。」 一直把他晾在门口,还催他「赶紧说」,以为他不明白她打的什么主意。还不就想让他说完赶紧走,当谁不懂似的。 这招他前几日才对云沛用过! 「今日怕是要招待不周了,」毕竟他来者是客,且还是个纡尊降贵的来者,罗翠微歉意地笑道,「我有事要出门。」 「若是去贺国公府赏花,那就不必出门了,」云烈淡淡勾起了唇,眸心闪着愉悦晶亮的星芒,「他家没花了。」 果然没过多会儿,贺国公府的人就来致歉,说是府中出了些小事,赏花宴要改期。 于是如云烈所愿,罗翠微将他请到了书房内,让人送来一壶上好的雪顶茶,还有两碟子精致的点心。 「贺国公府的花怎么了?」 满意地接过罗翠微亲手替他斟的茶,云烈先低头浅抿一口,这才避重就轻地答道,「他家昨晚闹鬼,后来花就全没有。」 「闹鬼?奇奇怪怪的,」罗翠微轻蹙眉头,旋即摇摇头,换了个问题,「你特意过来,是要说什么事?」 见她态度坦然,并没有想象中的冷漠敌视,云烈也不再忸怩,干脆利落地将误会讲清楚。 「我曾听到些风声,知道黄家和罗家打对台的事。正好黄家投拜帖来,我就想替你探探他们是不是有什么阴谋。怕你心里不舒服,才先瞒着没说的。」 这个缘由十分出乎罗翠微的意料,也让她心中又生惭愧。 见她垂眸发怔,云烈「啧」了一声,接着又道,「那日正好紫背葵开了花,我给四皇姐送了一盆,就想说朋友之间要有来有往,就给你也送一盆,没别的意思。」 今日的云烈特别坦诚,也特别不惜话。因为他在来之前就打定主意,一定要将误会解释清楚,绝不含含糊糊再旁生枝节。 而很显然,他也做到了。 「花,很漂亮的,」罗翠微举目望向他,笑得很真诚,「多谢。」 「喜、喜欢就行,」云烈被她那明亮的笑闪得心头一颤,倏地将视线撇开,清了清嗓子,「还有什么事需要我解释的吗?」 罗翠微捧了茶盏,歪着头笑觑他:「既大家是朋友,那你为什么将我送的年礼退回来?」 「没有人会用一匣子金锭做年礼的,」云烈立刻回头,没好气地轻瞪了她一眼,「若我收下那么重的礼,言官御史们能将我弹劾进宗正寺的牢里。」 见云烈似乎没想深究「她为何要送那么重的礼」这件事,如释重负的罗翠微仰头闷笑,笑得睁不开眼,「宗正寺的牢房可不是普通的牢房,若非皇室、宗亲还没资格被关进去呢。」 「谢谢,我并不想有这样的荣幸。」见她笑得开怀,云烈心中的石头放下,面上也随之漾开了畅快的笑意。 从前他听人说,许多姑娘家气性大,被惹恼以后总是很难哄的。 可他面前这个显然不同一般,将误会说开后就半点不为难人。 她怎么就这么好呢? 「所以,这就讲和了吧?」云烈再度确认。 罗翠微笑着点点头:「嗯。」 误会澄清后,云烈可谓身心舒畅,又喝了一盏茶后,就开始反客为主了。 「喂,有个事,怕是该你给我一个解释了。」 罗翠微心中一紧,「什、什么?」 「往常去我家时都随随便便,」云烈以目光扫视了她的装束,冷哼,「去贺国公府就盛装出席,嗯?几个意思?」 这么明显的厚此薄彼,让他非常在意,这事必须得有个说法。 听是这个问题,罗翠微吐出一口长气,没好气地笑了:「去你那儿有什么好盛装出席的?你根本就分不清别人到底有没有上妆。」 v第三十六章 今日她算是明白了,这人区分一个姑娘有没有上妆,只能通过「是否点了口脂」来判断! 愚蠢的粗糙汉子,完全不懂姑娘家妆容里那些繁复的花样。 「我哪里分不清了?上回不过是……」 说起「上回」,云烈不免就回想起被罗翠微拉住手去蹭她面颊的那一幕。 哽了片刻,他眉头微蹙,不耐烦似地轻嚷,「好吧好吧,有时候是看不大出来。谁叫你上不上妆都一样好看,分得清才有鬼了。」 嗯?! 罗翠微盯着他看了半晌,发现他神色坦然,于是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倏地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这举动着实有失文雅,可她没办法—— 被、被甜到了。 真是莫名其妙。 虽说云烈今日是独自登门,并未刻意彰显身份,但光就「云烈」这个名字,已足够罗家许多人震撼到不知所措。 毕竟,尽管显隆帝膝下子女众多,开府的殿下却拢共就五个;云烈在朝堂上虽势单力薄,地位显得不尴不尬;可因戍边有功,在民间倒是颇有几分刚正美名的。 早前罗家门房是被吓懵了,没反应过来那个一大早气势汹汹前来堵门、「求见」自家大姑娘的「云烈」,竟会是大名鼎鼎的「昭王殿下云烈」。 可这并不表示罗家所有人都迟钝。 罗家主母卓愉在得知「昭王殿下前来拜访大姑娘」时,当即不知如何是好,又不忍惊动养伤的丈夫,慌张之下只能让人将儿子罗风鸣叫来商量。 「这都快中午了,昭王殿下会留下来用饭吗?」卓愉绞着手中的丝绢,一早上就没有舒展过的眉心都快皱成团了,「这款待是该隆重一些,还是随意为好?」 哪知罗风鸣比她更慌,「这,主要是不知他是来做什么的……」 年前云烈前脚接了黄家的拜帖见了黄静茹,后脚就将罗家的年礼退回来,这事罗风鸣比谁都清楚,对于昭王府的友好往来早就不抱希望了。 哪知这会儿云烈竟亲自登门,可把罗风鸣给闹糊涂了。 卓愉见儿子也没个注意,只好原地团团转。 恰巧罗翠贞这时候摸到主院来找母亲说话,可算是一头撞刀口上了。 「瞧你那头不梳脸不洗的小邋遢样,」向来温柔的卓愉难得板起了脸,「哥哥姐姐忙得不可开交,你却只知道贪懒睡觉。」 「哪里贪懒了?我昨夜看了好久的书,天不亮才躺下,就睡了不到三个时辰……」罗翠贞被训懵了,后知后觉地跳脚,「我洗脸了!也梳头了!」 她只是个孩子!眼下正逢新年,书院又还没复课,她除了吃喝玩乐看书睡觉之外还能做啥? 她倒是想帮着看账本,可母亲也不让啊! 见她还顶嘴,卓愉微恼:「夜里不睡早上不起的,像什么话!你就……」 眼见母亲要开始找茬絮叨,罗翠贞抱头甩出救命稻草:「高展来了,在前厅喝茶呢!」 初五那日高展来罗家玩了一整日,罗翠贞与他也算认识。 高展这人性子开朗又随和,罗翠贞跟着兄姐直呼他的姓名,他也没有半点计较,因此罗翠贞就叫顺口了。 卓愉和罗风鸣闻言双双傻眼,不知自家今年走的是个什么运道。 即便在罗淮掌家时,罗家与朝中贵重门户也攀不上什么交情,这才被黄家以一个小小松原县丞就卡死了北线商路的命门;今日前后脚竟来了两位往常想请都没门路的人物,却又要头疼该如何款待周全了。 卓愉顿时也没心思再训斥小女儿,愁眉不展地看向儿子。 罗风鸣揉着额角沉吟片刻,忽地眼前一亮,将罗翠贞拉过来。 「你悄悄去找姐姐问一下,看她要不要留客人在咱们家用饭;若留,是和高展一并款待了,还是另开一桌。」 此刻已是正巳时,再不做准备,午饭就来不及了。可罗翠微与云烈还在书房里单独说话,倘是贸然去打扰又显得失礼—— 这种失礼的事,让小孩子去似乎就没那么唐突了。 「哦。」 罗翠贞不想再留下听母亲迁怒唠叨,也没问姐姐的客人是谁,老老实实揉着惺忪眼睛,拖沓着步子往长姐院中就去了。 夏侯绫带了两个人在书房外候着,见罗翠贞过来,以为她无聊来找罗翠微玩,便赶忙将她拦下。 罗翠贞才被母亲训出满肚子起床气,也懒怠听夏侯绫解释什么,一面打着呵欠,扯着脖子就冲着书房大喊—— 「姐!母亲和罗风鸣让我悄悄问你,客人中午要不要在家吃饭!」 这惊天动地的一嗓子,可真够「悄悄」的。 罗翠微朝云烈歉意地笑笑,起身去推开了书房的窗户,笑瞪着外头的罗翠贞:「嚷什么?讨打呢?」 「呃,」罗翠贞终于有些回过神了,白嫩嫩的小圆脸上堆起讪讪讨好的笑,「失礼失礼。」 罗翠微懒得理她,转头就对云烈道:「要留下吃午饭吗?」 云烈今日来得匆忙,只是急于澄清误会,恢复与罗翠微的「友好邦交」。 方才已将误会都说清楚,又将黄家对罗翠微行踪了如指掌的事告知,提醒她要注意家中有无黄家的眼线,一时也没旁的事了。 可他刚要张口,就听罗家小妹子又在外头喊:「哦对了姐,高展也来了,罗风鸣问你的客人是和高展一桌,还是另开一桌?」 云烈立刻将已到唇边的那个「不」字重重咽下,迎上罗翠微的目光,「那就打扰了。」 大家都是不请自来的,凭什么高展可以有饭吃,他就只能喝完茶就走人? 没这种道理。 尽管罗翠微和罗风鸣极力缓颊,这顿饭的气氛依然怪异沉闷。 云烈从来不是个圆滑性子,在不相熟的人面前一向都是板着冷漠脸,惜字如金。 v第三十七章 其实高展与他是认识的,只是两人并无来往,自被他划在「不相熟」的行列;而满桌罗家人里除了罗翠微,他之前见过的就只有夏侯绫,不过也仅止于见过,对他来说跟个擦身而过的路人没两样。 在高展这头,因与云烈年岁有差,身份也有差,见面除了执礼问安之外,实在没话可聊;加之忌惮着云烈的在场,也不敢如往常那样在饭桌上与罗家人随意谈笑,只能闷头吃饭。 两位贵客闷不吭声,身为主人家的罗风鸣就只好硬着头皮打破沉默,小声对高展笑言,「今日原该你家宴客,怎么最后反倒是你跑我家蹭饭来了?」 「别提了,昨夜闹了些古古怪怪的动静,大早起来就只见满地残花,」高展心性孩子气多些,一有人搭话,心头就松快下来,「新年才起头就走霉运,好气。」 云烈唇角偷偷扬起得意的小弧,心道,谁叫你家没事乱下帖子。 罗风鸣见高展面有郁郁之色,忙宽慰道:「许是昨夜风太大了吧?」 「可惜我那几盆精心浇灌的蝴蝶兰,原本开得可好了,」高展说着,抬头可怜兮兮冲对座的罗翠微苦着脸笑,「说好要给你好好瞧瞧的,早知道就该藏在房里去。」 罗翠微被他那模样逗笑,也跟着劝慰:「没事的,花总是还会再开的。」 云烈听她似乎对贺国公府的赏花宴还有期待,心下当即无声哼道:再开了也还是会落的。 只要有他在,别说花了,贺国公府若是能长出一片齐整的草来,那都算他无能。 因为云烈满脸写着「本王并不想闲谈」,而高展又是个有人搭话就会应的开朗性子,众人的话头自就向着高展多些。 云烈倒是乐得清静,只是见罗翠微时不时笑望着高展也说两句,却并没有多看自己一眼,胸臆之间没来由就燃了点点闷火。 顾自气闷的他顺手舀了半碗汤,也懒得用汤匙慢慢喝,咕噜噜一口灌了。 罗家司厨想着替主人们消解连日的油腻,特意准备了酸笋肉片汤不说,还往里添了米醋。 因久在军中,云烈在吃食上没太多挑剔,唯独对「酸」味的东西敬而远之。 这一大口闷下去,他觉得自己牙都快倒了。 不想被旁人看出端倪,他面上倒没显出什么波澜,只是心下莫名起了点恶劣心思。 瞥见罗翠微伸手去够面前的小汤碗,便抢先一步拿走,将那小汤碗装得满满的,放回她手边。 叫你不看我一眼!有难同当!酸哭你最好! 整个过程不过须臾瞬间,自然流畅得像是习以为常,却让满桌人的眼睛全直了。 大家当然不敢盯着云烈这个「肇事者」,齐齐将震惊的目光投向同样震惊的罗翠微。 ——请问你这是逮住了昭王殿下什么把柄?! 震惊、茫然又尴尬的罗翠微面色微红,小小觑了旁座的云烈一眼。 察觉到身旁投来的目光,云烈一脸无事地回视她,云淡风轻道,「你手短,怕你够不着,要洒我一身。」 众人纷纷垂脸忍笑。 原来昭王殿下纡尊降贵替人盛汤,只是为了显摆自己手长。 罗翠微无比忍耐地闭了闭眼,强压下心中那股想将碗扣他脸上的冲动,咬着牙根将头略凑近他一些,轻声道:「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 说谁手短呢?! 饭后,罗风鸣与高展就兴致勃勃地提议要去斗叶子格。 叶子格的玩法是依次抓牌,大可以捉小,牌未出时反扣在手为暗牌,不让他人看见;出叶子后一律仰放,由斗者从明牌去推算未出之牌,以施竞技。 斗叶子格通常需三到五人组局最为合宜。 云烈自然是不会凑这个局的,罗翠微也不大耐烦玩这个,于是罗风鸣就准备邀夏侯绫一道。 不等他开口,罗家最闲的罗翠贞倒是跳出来自荐了。 罗风鸣笑啐:「我可不乐意带你玩儿。你个小孩子家家的,输了就只会抹眼泪,蔫头耷脑跟得了瘟病的小鸡仔似的。」 「你才跟得了疯病的狗崽子似的呢!」罗翠贞恼了,跳起来就要打他,「我是大人了!」 这一翻过年,她虚岁就十四了,正是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年纪,有时自己都不知该是大人还是小孩;偏罗风鸣就爱踩她这痛脚,三不五时刺她一句,总能叫她跳起来哇哇叫。 「哦,你是大人,那你有钱吗?」罗风鸣但凡得闲,一天不惹自家妹妹几顿,就发自肺腑的不舒坦,「你拿自己的印信去账房,能支出钱来吗?呵呵。」 「姐!你快把他赶出去讨饭!」罗翠贞气鼓鼓地转向长姐求助。 罗翠微被闹得头疼,无奈地揉揉太阳穴,对夏侯绫笑道:「阿绫,你跟他们去玩儿吧,顺道给罗翠贞也拿一点碎钱;若她输光了,就叫她回房看书去。」 这就是罗翠贞最喜欢姐姐的缘故。 无论大小事,姐姐从不会一口否决她的意愿,只在事前替她划出一道合理的线,以免她因年纪小而不懂节制。 才不像罗风鸣那个破哥哥!只会天天的欺负她,将她当小孩子逗来逗去! 高展满眼羡慕地对罗风鸣嘀咕了一句:「若你能把小微微让给我做姐姐,那我可以叫你哥。」 罗风鸣被他这奇怪的要求和交换条件惊瞪了眼:「你想得倒挺美。」 他们二人是凑到一处小声嘀咕的,罗翠微并没有听清,也懒怠理他们在叽喳些什么。 可云烈久经沙场,自是习惯了耳听八方的。 「小微微」这个称呼,让他很想打人。 贺国公府还有没有点规矩了?!教出个什么欠揍玩意儿? 虽说众人都不明就里,但云烈眼中那突如其来且毫不遮掩的凌厉杀气却是很容易感受到的。 罗翠微偷偷使了个眼色,心领神会的罗风鸣立刻带着高展、夏侯绫带着罗翠贞,迅速逃走。 顷刻间,罗家中庭的回廊下就只剩下罗翠微与云烈并肩而立。 云烈察觉自己的衣袖处有小心翼翼的动静,转头垂眸,就见皙白柔荑轻轻攀在自己衣袖的边沿。 那是一只与执戈仗剑的粗糙汉子们截然不同的手。 v第三十八章 纤细五指白玉纤纤,指尖点了色泽明艳的蔻丹,平添一丝精雅娇慵。 云烈自然说不上来这种蔻丹算什么颜色,只觉很像盛夏烈日里在枝头兀自招摇而不自知的樱桃,隔着八里地都能让人望之垂涎。 柔软皙白的小手温软攀住紫棠色银线云纹素罗的衣袖,此情此景,真是美如画,甜入心。 浅铜色的俊毅面庞倏地罩上一层轻软暗红的淡霞,喉结偷偷滚了几滚。 什么凌厉,什么杀气,那都是幻象。 「怎么了?」话一脱口,云烈就懊恼而匆忙地清了清嗓子。 刚刚是谁?!谁在说话?! 有气无力喵喵叫,太不像样了。 罗翠微收回手,浅笑调侃:「这茶也喝了,饭也吃了,误会也解释清楚了,你是不是该……」 「赶客呢?」云烈淡淡睨着她,打断了她的话。 「我是怕你觉得无聊,」罗翠微笑着摇摇头,「我家可没有能陪你对打解闷的人。」 云烈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撇开了头看向院中。 她这是怕他无聊不自在?如此关心入微,体贴备至,果然是对他……是吧? 见他不答话,也没有要走的意思,罗翠微一时有些犯难,随口笑道,「我总不能领你去逛我家花园吧?」 「为什么不能?」 其实云烈对逛花园这种事当然是没兴趣的,可也不知怎么的,听出她想赶人的意思,他就忍不住偏要与她置气。 原本罗翠微也是随口一说,但话说到这里,她才猛地想起花园里的紫背葵。 若带云烈去了花园,他就会发现罗家原本已有两盆紫背葵,那她最初接近昭王府的借口就要当场被拆穿了。 虽说这些事早晚也是要向他坦诚的,可这会儿她还没做好准备,她很怕若是话没说周到,场面要僵。 此刻大年节下的,两人之间的气氛又才缓和了一些,她实在不愿在这时闹出什么不愉快。 心下一急,罗翠微也没多想,伸手轻轻推了他的肩膀:「我小气,怕你瞧见我家的花好看,就这么惦记上了!」 云烈那久经战阵的颀硕身形小山似的,若非他自己愿意,罗翠微哪里能轻易撼动。 可偏偏他就愿意了。 一边由得她推着往前走,一边回头轻笑:「我又不会给你偷走。」 「是是是,昭王殿下一身正气,当然不会……」罗翠微费劲抵住他的后肩,小小喘了口气,讨好地笑着胡说八道,「我是怕我忍不住非要送给你!若是送了又被你退回来,那我真是要颜面扫地了。」 望着她那比花还娇的笑脸,云烈心尖一烫,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话了。 算了,他还是赶紧离开罗家为好。 否则…… 他大概会鬼鬼祟祟地,将这个罗翠微给偷走了。 自正月初十云烈亲自登门,这就算了冰释了前嫌,罗家的七宝璎珞暖轿又时常出现在昭王府门口了。 只不过,来的人通常都是夏侯绫。 毕竟罗翠微不是个娇养深闺、无所事事的姑娘,年前能风雨无阻每日往昭王府走动,那是因为赶巧那时候她闲。 如今这一开春,罗家各地商号络绎不绝送往京中的账本、商情,使她恨不能将自己一个人劈成八瓣用,许多需在外走动往来的事,自就交给罗风鸣与夏侯绫去打理。 正月十三的下午,云烈自内城返回昭王府,正巧在门口遇见来送东西的夏侯绫。 夏侯绫执礼问了安,云烈便顺口问了她今日的来意。 「大姑娘说,临川的营地靠山,似乎没什么玩的,就叫我送些‘二十八棱跑马灯’过来。殿下可让人送去临川,军中儿郎们平日得闲时,也好聊做消遣。」 夏侯绫口中的「二十八棱跑马灯」,是一种供玩赏的灯,节庆时在京中街头较为常见,京中富贵人家里也会备几盏,偶尔赏玩。 每盏灯里有二十八张情节连贯的画片,这些画片都粘在灯壳里的纸轮上;点燃内里的灯芯后,火焰的热气会使画片缓缓转动,画片上的山水人马就活灵活现地走起来,将那二十八张画片上的故事连起来演一遍。 「大姑娘还说,画片都是咱们家姑奶奶罗碧波亲自雕版的,外头轻易买不着,但也不会过分贵重,请殿下千万别再给咱们家退回来了。」夏侯绫忍笑,将罗翠微的话又转述了一遍。 这是在暗暗调侃云烈之前退了罗家的年礼,也就罗翠微才敢说。 「费心了,」云烈颔首致谢后,不大自在地咳了两声,「那个,罗翠微她……很忙?」 打初十那天他从罗家回来后,算一算都三日没见过她了。 这个罗翠微真是不像话,既都费这么大心思准备了如此周到的礼物,怎么就不知道亲自送来呢? 既倾慕于人,要讨人欢心,自己不露面光叫旁人来送算怎么回事?不知道要精诚所至,才能金石为开啊? 夏侯绫回道:「每年开春都是大姑娘最忙的时候,简直足不出户,每顿吃喝都只能在书房将就应付。」 熊孝义安排在罗家门外轮值蹲守的人还没撤,罗翠微每日有没有出门,云烈自然是了如指掌的。 一听她竟忙得连吃喝都只能在书房里应付,云烈顿时不再计较她不能亲自登门的怠慢,反倒蹙起了眉心。 「罗风鸣不帮忙的吗?」 万没想到他会忽然过问起罗家的家事,夏侯绫愣了愣,片刻后才笑应:「大姑娘说自己性子冲些,容易得罪人,这几年就将外头走动的事交给风鸣少爷去,也算分工了。」 罗翠微性子冲? 云烈眸心湛了湛,完全想不出来那个软娇娇的刺儿莓发起脾气来是什么模样。 她在他面前真是从来没发过脾气,甚至连不耐烦的神色都没有过。 果然每个人都是有很多面的,罗翠微在,咳咳,心仪的人面前……跟在别人面前,到底不一样。 v第三十九章 「她,在春分之前能忙完吧?」云烈抬眼望天,双手负在身后。 「这……不好说,」夏侯绫小心翼翼地觑着他,「殿下是打算,春分时邀大姑娘一起踏青?」 她总觉得,昭王殿下此刻的神情、姿态都透出莫名的雀跃期待,却又带着隐隐的紧张与忐忑。 像小孩子做了一件原本以为可以邀功的事,却忽然又担心自己是不是无意间捅了篓子。 「没有,就随便问问。」 正月十六,当宣旨官的仪仗来到罗家门口,宣读了「罗家得陛下钦点,于二月初三随圣驾启程前往泉山春猎」的诏谕后,夏侯绫才明白当日云烈为何会问那句话。 待宣旨官一走,罗家就算炸了窝了。 能随圣驾出游,对罗家来说自是好事;但眼下罗翠微与罗风鸣都忙得不可开交,无论他俩中的谁去,都意味着留在家中的那个人要做两人份的事。 京西罗家偌大家业,如今就算罗翠微与罗风鸣两人分工协作,都忙到各自头重脚轻;若再要一个人担下两个人的活,将近一个月的马不停蹄,想想都够呛。 罗翠微到底不是卓愉亲生,虽平日琐事上卓愉对三个孩子力持一碗水端平,可有时难免也有为母的私心。 她将罗风鸣单独唤到一旁,绞着手中丝帕踌躇半晌后,终究还是说了:「不若,还是你去吧?毕竟许多事到底要大姐儿拿主意的,你留在家中,没有她留在家中用处大。」 罗风鸣在母亲面前一向乖顺,也说不出什么驳斥的话,只能为难道:「还是让姐姐斟酌吧。」 左右少府那头还给留了两日的余地,供各家斟酌后上报具体由家中哪几位随行。 「那,那大姐儿肯定会让你留下啊!」卓愉急了。 「若姐姐让我留下,那肯定有她的考量,」罗风鸣叹气,不知该怎么跟母亲讲这道理,「总之,绝不会是因为她不想担这辛苦才叫我留下的。」 卓愉柳眉紧皱,手中的丝帕都快绞成麻花了。 「风鸣,你再细想想,随圣驾出行这样的场合,大姐儿去那能合适吗?毕竟她不像你与翠贞,没正经进书院受教的,这万一她……」 卓愉虽不大懂外间事,可「罗翠微卯起来就是个混不吝」,这件事她是看得很明白的。 除了不忍心让儿子独自承担起接连一个月的繁重事务之外,她也担忧若由罗翠微随圣驾出游,倘是一个不慎,说不得就能给罗家惹来天大祸事。 要知道,罗翠微平常接触的多是三教九流、商贾农户,正经的贵重场合见得并不多。 虽说年前忽然与昭王府走得近了,除了被退回年礼之外也没见出什么大错,最后昭王殿下还亲自登门致歉,可在卓愉看来,那纯是运气好。 卓愉觉得,昭王殿下毕竟算是行伍之人,性子豪爽、不拘小节,小事细处也不与人计较为难,所以罗翠微在他面前才没出岔子。 可春猎随驾要面对的是皇帝陛下,那可就大大不同了。 「姐姐虽没有进过书院,可她是父亲亲自带在身边教养长大的,」罗风鸣对母亲的顾虑很不认同,斯文俊秀的面上满是维护之色,「虽有时性子冲些,言行之间却自有她的分寸,从未出过大的差错。」 罗风鸣心性、手腕虽嫌稚嫩,却并不是个糊涂蛋。 父亲养伤不能理事的这几年,若不是长姐一面冲在前头张牙舞爪地扛着,一面顾着扶持他慢慢长起来,罗家的局面只会比如今更糟。 他不相信长姐会冲动到在圣驾跟前言行无状,在他心里,他的姐姐是最最机灵通达的人。 见儿子眸中隐有不豫,卓愉赶忙找补道,「其实我也不是就舍得大姐儿辛苦,只是早已安排了想替大姐儿相看一些人家;就念着等这阵子忙过了,带着她好生挑一门合适的亲事呢!若她去了,这一来一去又是个把月,什么好事儿都耽误了。」 这些话她当然不敢在罗翠微面前去说,毕竟平日里罗翠微对她足够尊敬,却不会当真什么事都任由她摆布。 她知道罗翠微对弟弟妹妹们关爱有加,寻常只要罗风鸣与罗翠贞主动提出什么要求,罗翠微是不会拒绝的。 所以她希望能将罗风鸣说动,由他去向罗翠微提出自己去随驾春猎的请求。 罗风鸣听了母亲这番话,想想长姐年纪不算小,这几年为着家中的事忙里忙外,成亲之事确实是被耽搁了。 于是他沉吟半晌后,才道,「这样,我找姐姐一同去主院,听听父亲的意思。」 罗翠微的生母产后血崩,即便罗家重金延请了名医,也未能使她撑到女儿满月。 罗淮居妻丧两年,才在父母的安排下又娶了卓愉,一年后有了罗风鸣。 但那时的罗淮才接任家主不久,需时常奔走在外,便担心自己不在家时女儿会受了继母薄待,遂将罗翠微带在身边亲自照料。 虽说后来的事实证明卓愉并不是什么恶毒后母,可罗淮已习惯了将罗翠微带在身边,只要不是特别遥远、特别险恶的行程,就一定要带上她才安心。 这个由他自己悉心照拂、亲自教养长大的女儿,是他最珍贵的那口心头血。 可也正因为此,才导致罗翠微没能像弟弟妹妹那样,正经进书院读书受教。 这也是罗淮心中对她最大的愧疚。 她的所知所悟,几乎都来自罗淮的言传身教,来自小小年纪就走遍的千山万水,来自稚气的双眼见识过的世情百态。 所以她行事较弟弟妹妹们泼辣胆大,有时却不免张扬、激进,少些章法与约束。 「我想了想,还是罗风鸣去更合适,」罗翠微倒是没想太多,只是就事论事,「他读书多些,那样郑重的场合,他就算博不出什么机会,至少也能做到不出纰漏。」 春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会发生什么事谁也说不准。 她知道自己的性子,冲动起来顾头不顾尾的,她也真怕自己到时候哪口气没忍下就会乱来。 罗风鸣正想说话,罗淮轻轻笑了笑,气音断续:「你去,带上你妹妹。」 罗翠贞虽年纪小,在家时总孩子气地胡闹,却到底读书识礼,在外的言行举止总会比罗翠微要懂得拘束、收敛些。 若到时真遇上什么事,有她在旁,一来可以稍微帮忙提个醒,二来罗翠微也不至于脾气一上来就不管不顾。 「你跟着瞎点什么头?」罗翠微轻瞪了罗风鸣一眼,「若我走了,看不把你忙得哭天抢地。」 罗风鸣笑着挠了挠额角:「倒是个头疼的事,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 「到时若忙不过来,」罗淮一锤定音,「账册什么的,就送我到这里。」 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二月初三清晨,显隆帝的圣驾仪仗出京,前往泉山行宫做为期二十日的春猎出游。 v第四十章 随行队伍浩浩荡荡,除皇室宗亲、勋贵近臣等,士农工商各表率之家也应诏随行。 原本少府属官是安排了罗家两姐妹与同为商户的城北徐家人共乘一车,可云烈却早早派了熊孝义,当着少府属官的面将罗家两姐妹「请」走了。 圣驾启程需在吉时,少府属官也不好为这点小事争执拖延,倒也没再去当面与云烈争执。 在熊孝义的带领下,罗翠微与罗翠贞一道上了少府专为昭王殿下准备的马车。 宽敞的车厢内,云烈手执兵策,半身斜倚车壁,长腿交叠在坐榻边沿,懒散随意的模样像极了一头眯着眼晒太阳的豹子。 罗翠微还是头一回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就笑着打量了两眼。 「看什么看?」云烈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柜子里有点心,角炉上有茶。」 说完将手中的书卷举得高了一些,挡住大半张微烫的脸。 这姑娘也是,她妹妹还在边上呢,就算好些日子没见他了,那眼神儿也该克制一下才对啊。 不知他莫名其妙在恼什么,罗翠微懒得理他,在坐榻上寻一张锦跽身而坐,又将罗翠贞安置在自己身旁坐好。 罗翠微偷偷打了个呵欠,有些烦躁地揽过妹妹的肩头,凑到她耳畔小声道,「我还是觉得该罗风鸣来才对。」 罗翠贞扁了扁嘴,也凑到她耳边,「若是罗风鸣,我才不跟他来呢!他那么讨厌。」 因为要跟着长姐一道来随圣驾春猎,罗翠贞就光明正大地向书院夫子告了假,平白得了一个月的好时光,让她是很愉快的。 「可他留在家掌事,父亲就不免要帮衬着些,都不能好好静养了。」罗翠微不大高兴地抱怨。 罗翠贞小声劝慰:「你俩总得有一个要来;若你留下,里外都指着你一个人,那不得给你累坏了?」 也是这么个道理,圣谕钦点这种事又不能推辞,不管是罗翠微来还是罗风鸣来,接下来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罗家都不免要乱成一锅粥。 罗翠微说着说着就来了火,翻了个白眼,生气地哼道,「听说一开始没咱们家的,真烦人。若叫我知道是谁干的好事,看我不给他骂得满头包!」 其实两姐妹都是压着嗓子在对方耳边小声嘀咕,音量并不太大。 对座的云烈忽然丢开手中的书卷坐起身,捂着脑袋猛地咳嗽起来。 「你怎么了?」罗翠微赶忙停下与妹妹的交谈,关切地看向云烈。 云烈按着额头,心虚地笑笑:「突然头疼。」 他决定了,等到了泉山,头一件事就是找到所有知情人封口,绝不能让罗翠微知道,是谁将罗家换到商户名单上的。 泉山猎场在京南卫城,出了京城的外城门,再百余里就是了。这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寻常若是早上出发,赶一赶路,在入夜后也是能到的。 不过,今次圣驾出行本是为了游玩,自不必拼命跑马赶路,这百余里的行程就从二月初三一早出京,至次日黄昏前才抵达位于泉山半山腰的行宫。 少府已于半月前派人前来打点好一切,待众人被领到各殿、院内,各自匆匆归置行李、梳洗换装后,已是酉时。 显隆帝下令将晚膳设在西面临山的揽胜殿,虽无丝竹歌舞助兴,但就着黄昏山景倒又是别一番雅趣。 不过连着两日一夜的舟车劳顿下来,大家都不免疲乏,虽席间的气氛看起来是宾主尽欢、和乐融融,但其实许多人都不过在强打精神罢了。 显隆帝面上也似乎隐隐有倦怠之色,膳后就让大家自行散去,只是出人意料地点名留了一下「京西罗家」。 罗翠微面上虽还稳得住沉静从容,心中却无端「咯噔」了一下,恭敬执礼时就拼命回想这一路上自己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显隆帝略振衣袖后慈蔼一笑,「也没什么,就是前些日子听闻一向不爱沾是非的老五,竟为了‘京西罗家’据理力争……好奇罢了。」 虚惊一场的罗翠微出了揽胜殿后,见云烈竟在外头等着,心头不禁一暖。 让罗翠贞随行宫侍者先回住处后,罗翠微便与云烈并肩行在揽胜殿外的榆林小道里。 虽罗家两姐妹被留下叙话不足半盏茶的时间,云烈显然还是有些不放心的。 「也没问什么,陛下就说他好奇。」罗翠微神色古怪地扭头望了他一眼。 她那副要笑不笑的模样让云烈眉心一跳,「好奇什么?」 罗翠微停下脚步,转身与他面向而立,「我没记错的话,你……排行第五?」 云烈不知她问这句话用意何在,心中警铃大作,便只含糊应了一声。 罗翠微神色和软,嗓音徐缓地将显隆帝的话原样转述,却惊得云烈如头顶炸雷。 他还想着晚些要去找「知情人士们」一一提点敲打,以免让罗翠微知道谁是那个该被她「骂到满头包」的家伙。 万没料到,还他还没开始做出「防御」,就被他的亲父皇从背后捅了一刀! 「我那时只是想着……」云烈忍住仓皇捂头的冲动,张口欲辩,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于是自暴自弃地将头撇向一旁,「算了,你要骂就骂。」 罗翠微怔了怔,旋即明白他昨日应当是听了自己与妹妹的耳语。 昨日她在马车上向罗翠贞抱怨,说了「若知道是谁将罗家换到商户名单上,定要将对方骂个满头包」之类的话,无非是因为想到父亲被牵累,不能安生静养,当下心中只顾着恼,那气话便脱口而出了。 其实她又何尝不懂,虽说被指明随驾出行使罗家的事务陷入短暂忙乱,又连累罗淮需带伤帮衬罗风鸣处理商事,可「随驾」这事本身对罗家显然是利大于弊的。 因罗家接连在松原遇阻,在原本获利最丰的北线商路已近三年持续血本无归;去年又逢南边天旱欠收,佃农交不出租又闹事,导致外头疯传罗家金流要断,纷纷前往罗家的钱庄挤兑现银,可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但春猎随驾之事一出,在外人看来就算是皇帝陛下亲自为罗家背了书,这对提振罗家的声势大有裨益。 至少,对罗家钱庄的挤兑风潮会因此而暂时平息,这对罗家来说根本就是天大的好事。 云烈这次对罗家的援手,真是怎么谢都不为过的。 「不骂你的,知道你是想帮我。」见他侧开头,罗翠微怕他不能看到自己满脸诚挚的谢意,便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口。 待他转回脸来疑惑地望向自己,她才收回手,抬头对上他诧异的目光,展颜一笑。 他太高了,此刻两人离得近,罗翠微便只能仰起头才能与他四目相接。 「大恩不言谢。」罗翠微庄重地向他福了个谢礼。 自从父亲受伤后,家中商事多是需要她张扬舞爪冲在前,如这般在不知不觉间被人护在羽翼下的经历,她已经许久没有过了。 v第四十一章 初春的榆树枝头新叶莹绿,繁茂榛榛;春日夕阳的余晖薄薄透透,像金色细纱一般,穿过枝叶间的缝隙,如幔似帘,层层叠叠,温柔迤逦地拢住这相向而立的一双人。 精心妆点过的娇丽面庞微仰,笑得毫无保留,明艳夺目如正午烈日下的胭脂花。 云烈觉得自己心头似有一根钝且沉的弦,猝不及防被重重拨了一下,胸腔里立时鼓噪起低沉却愉悦的铮鸣之音,反复回荡。 云烈干咳两声,略抬了下巴,不想让她发现自己面上突生的赭红,淡淡哼笑,「既是大恩,凭什么就不谢了?」 若他有尾巴,只怕此刻已经翘上天去了。 昨日她与自家妹妹耳语时,咬牙切齿地说要将把罗家换上名单的人「骂个满头包」时的模样犹在眼前,那股子打从心里透出来的忿忿恼恨绝非作假。 可她就今日得知那个「始作俑者」就是他之后,非但没有「骂到满头包」,还笑得那么甜来谢他。 舍不得骂不说,还趁机来又来撩他一下。 分明就是对他……是吧? 罗翠微自不知他心头又在九曲十八弯了,只是笑眼弯弯地觑着他,软声道,「若我重金相酬,又怕要连累你被言官弹劾了。不然你说,你要什么谢礼?」 「先、先欠着吧,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云烈实在有些绷不住,唇角拼命往上扬,面上烫得更凶了。 看吧看吧,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为他着想。 翌日正是春分,韶华宜人。 清晨,在显隆帝的带领下,众人行了春猎前例行的典仪,又恭请显隆帝亲自拉了第一弓,这就算正式开启了今年的春猎。 初春里有许多山间兽才产幼崽,因此春季并非狩猎的好时机。 好在御驾春猎的真正目的从来也不在猎物,发到众人手上的箭都是木制,连箭簇也无,说穿了不过就是趁着天光转暖,出外踏青、跑马,松松筋骨罢了。 泉山猎场很大,在京中憋屈一冬未得舒展的年轻人们自是欢欣雀跃,如鸟归林,似鱼如水,顷刻间就策马飞奔起来。 可罗翠微本就不是好动的性子,于骑射上也并无什么出色本领,骑马溜达一圈算有了个意思后,就溜到休憩用的营帐这头,拿出自己特意带来的话本子,坐在帐前毡毯上一边煮茶,一边翻着闲书晒太阳。 就这样怡然自得地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罗翠贞也跑了回来,一脸的兴高采烈:「姐,有人约了要打马球,咱们也去凑个热闹呗!」 因泉山猎场本就是供皇家游玩之所,马球场自也是现成的。 熊孝义远远就瞧见罗家两姐妹,黑脸带笑衬得一口大白牙闪闪发亮,冲她们招了招手。 「熊参将笑得很激动,这是要下场去一展英姿?」罗翠微走到他面前后,笑着调侃了一句。 熊孝义领着她俩前往观战的锦棚,点着头嘿嘿直乐:「待会儿你们好好瞧着吧,若论这马上功夫,临川营随意拉出一个人都能让他们输到脱裤子!」 大缙宗室、贵族都喜好马球,通常为了助兴,还会有些彩头。 「大熊哥,劳烦你稍稍修饰一下措辞,我还是个孩子!你这……」罗翠贞笑嗔着蹿进锦棚中,却又急急收了口,「昭王殿下安好。」 规规矩矩朝端坐在桌旁的云烈行了礼。 明明熊孝义的身形、长相更容易吓唬小孩子,可罗翠贞却偏就在云烈跟前更拘谨些。 云烈尽量和善地应了她一声。 随后跟进来的罗翠微笑着揉了揉妹妹的脑袋,领着她一道过去坐下。 「咱们这是沾了昭王殿下的光,不然就得去后头大棚子里跟大伙儿一道站着了。」罗翠微对妹妹笑道。 罗翠贞赶忙又站起身,小圆脸上堆起笑,对云烈执了谢礼:「多谢昭王殿下。」 云烈略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点点头,将桌上的茶果点心推过去一些。 因为熊孝义要下场参与比试,奉命去将罗家两姐妹领过来后,就自行换装试马去了。 场中还在准备,一时无事,罗翠微与云烈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罗翠贞实在有些坐不住,就赔着笑脸小声对罗翠微道:「姐,我能去找徐萦玩儿吗?」 同为本次商户代表的城北徐家,在京中商户里也颇有分量,徐家九姑娘徐萦与罗翠贞是书院同窗,两人年岁相近,性情相投,一向里交情很是不错。 罗翠微想了想,点点头:「你自己去吧,代我问个好就是了。」 得了长姐应允,罗翠贞忙不迭向云烈行了辞礼,乐颠颠儿地奔出去了。 没等多久,场中已列了两队人马,以红黑两色骑射服做区分,鸣金锣一响,就干脆利落地开了赛。 许是才开场,双方都还有些试探的意思,场面并不如何激烈。 罗翠微一心二用,顺手从桌上果盘里拿起一颗桔子。 哪知还没等她动手剥皮,那颗桔子就被人抢走了。 「没要跟你抢着吃,」见她瞪人,云烈强做镇定地敛睫垂眸,利落地将那颗桔子剥好再递还给她,「喏,都给你。」 方才见她的指尖漫不经心地扣在桔子皮上,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突然就觉得那画面,碍眼。 真是出了鬼了,为什么会嫉妒一颗桔子?! 罗翠微掰下一瓣桔子放进口中,眼尾轻扬,带了三分调侃七分狐疑地斜睨着他,「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没有‘盗’。」云烈脑中本就乱的很,闻言便一脸浩然正气地顺口乱接话。 话才说完,他自己都愣住了。 罗翠微也愣住了。 没有「盗」?那不就只剩…… 片刻后,恍然大悟的罗翠微白皙俏脸上爆开红霞。 她立刻凶巴巴瞪大了眼,狠狠撕下一片桔子皮,想也不想地就朝云烈脸上砸过去:「收起你那满脑子的荤段子!」 「是你自己想歪的,」云烈侧脸躲过,黑如点漆的眸心闪着慌乱与无辜,「我满脑子霁月光风!」 v第四十二章 天地可鉴,他真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接那句话。 罗翠微羞恼咬牙,有一种将整颗桔子拍碎到他脸上的冲动。 我信了你的鬼话!有本事你耳朵尖别红! 场面很是尴尬。 失言闯祸的云烈只能清了清嗓子,佯装无事地倒了一杯茶,转移话题:「你妹妹真奇怪。」 「哪里奇怪了?」罗翠微也不好一直与他僵着,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不太自在地接了他的话茬。 云烈将茶杯抵在唇边,闪烁不定的目光转向场中,「我听她总称罗风鸣的全名,却肯叫熊孝义‘大熊哥’。他们两兄妹关系很恶劣?」 「你还真是明察秋毫,」罗翠微笑着嘀咕了一句,面上红霞稍淡,自在许多,「她跟我学的。」 罗风鸣小时候体弱多病,有一回高热许多天都不退,换了好几个大夫都束手无策,吓得卓愉只会哭。 那年罗翠微也才十岁,不知自己能为弟弟做些什么,也只能躲着家中众人偷偷抹眼泪,却不巧被前来探病的姑姑罗碧波瞧见了。 罗碧波是京中小有名气的雕版画师,生平除了醉心雕版技艺之外,最常做的事就是求仙问道。 「……我姑姑便安慰我,说一个人的姓名是世间最短的福咒,每唤一次,就能使那人多一分与世间的牵连,鬼差便不能轻易勾走他的魂魄。」 说起往事,罗翠微眸心带笑,软软似融进春阳微光,「我那时小,也就信了,便时时连名带姓唤他,指望他能同我一道好生长大,平安终老,别被鬼差勾去了魂魄。」 这习惯被长久保留,以至后来罗翠贞也学了去。她虽不明白长姐为何要连名带姓地唤罗风鸣,却觉得那就代表着一份格外不同的亲昵。 望着她含笑的侧脸,云烈抿了抿唇,眸心湛湛。 察觉到他异样的沉默,罗翠微诧异地转头看向他:「你怎么了?」 云烈抬眼看向锦棚顶上,沉嗓淡淡不豫地哼道—— 「罗翠微,你似乎从没有叫过我的名字。」 自从不再称他「昭王殿下」后,就总是「喂」来「你」去的。 这很不合适。 一点都不亲昵。 一个是开府领军的殿下,一个是商户平民家的女儿;即算双方交好往来,云烈也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可罗翠微还是做不出「当面连名带姓称呼他」这样的事来。 虽许多人都说她行事张狂,可其实她并非一点分寸也无的。 好在云烈看出了她的窘迫,虽心下隐隐有些落寞不豫,却也没再为难她,两人各怀心事地将目光转回场中。 认真说起来,罗翠微对马球并不精通,往常偶尔与人凑趣,也就会看个热闹输赢罢了。 这还是她头一回正经八百地坐在场边认真观战,随着马球场中的赛事渐趋激烈,罗翠微被那气氛所感染,就渐渐忘却先前的小插曲,面上神色随着场中局势时惊时喜,简直要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后,锦惠公主云沛领着一名手捧托盘的侍者进了锦棚。 罗翠微赶忙起身执礼问安。 云沛一言不发,只以意涵微妙的眼神在罗翠微与云烈之间逡巡。 半晌没得云沛应声,罗翠微也不好乱动弹,只能以执礼的姿态恭敬候着。 云烈冷冷瞪了自家四皇姐一眼,站起身走过去,握住罗翠微的手腕让她站好,还顺手将她藏在了自己背后。 「四皇姐有事说事,欺负人做什么?」 沉嗓冷得像裹了冰渣子的隆冬寒风,是个人都听得出他在生气。 「我哪里欺负人了?!」云沛怒了。 怎么说她也是个开府有爵的领军公主,方才不过是在别人执礼时没有及时应声,这话拿到哪里去讲,都不会有人觉得她那叫「欺负」。 连罗翠微自己都不敢这么想。 于是罗翠微试图从云烈身后站出来,缓颊一下此刻剑拔弩张的气氛。 然而云烈像背后长了眼睛似地,反手按住她的肩,将她推回去挡在自己身后。 维护之意昭然若揭。 「瞪什么瞪?怕人看不出来你眼睛大?」云烈沉着脸盯着云沛,那气势之强横,仿佛护在身后的是他的领地,「有事赶紧说。」 对云沛先前怠慢了罗翠微的问安,云烈显然是很不高兴的。 云沛见状,再顾不上气恼了,神色转为讶异,盯着云烈看了半晌,若有所悟地点头笑了。 「哦,方才父皇说,既是赛事,大家可下注图个乐,我就来问问你要不要也凑个热闹。」 「不必。」云烈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因着临川军时常被兵部拖延粮饷,他身为主帅自要时常拆东墙补西墙,连宗正寺每月给的皇子月例都得搭进去,一年里有一多半儿的时间都穷得叮当响,哪有闲钱凑这种闲局。 云沛转头看了身旁的侍者一眼,侍者心领神会地捧着托盘退了出去。 被云烈遮在身后的罗翠微瞥见侍者退出去,猜是这两姐弟有什么话要单独说了,便在云烈身后小声道,「我也回避一下吧。」 云烈不动如山,全身上下都写着「罗翠微不需要回避」。 罗翠微乖顺地立在云烈背后,眼眶发烫,面颊也发烫。 自她的父亲受伤后,总是她时时冲在前头将一家人护在身后,她都快要想不起被人护住的滋味了。 这几年里她独自面对过多少冷眼,扛下多少挫败,她已经记不清了。 可无数个深夜里,她将自己裹在被子中咬着被角流泪,怕家人担心不敢哭出声的那些委屈与无助,她是记得的。 其实,方才她并没有觉得委屈。 v第四十三章 云沛毕竟是个开府领军的公主殿下,对一个寻常商户平民家女子的执礼问安,应得迟些,或者干脆就不应,那也算不上什么怠慢与为难。 更称不上「欺负人」。 可云烈毫不迟疑地站出来,将她护在了身后。 此刻她望着面前那个高大颀硕的背影,忽然想哭,却又想笑。 她咬着唇角轻垂脖颈,将自己的额虚虚抵住他的背心,额头若有似无地触及那略有些冰凉的春衫锦袍,她心中却像被打翻了一锅被熬滚的糖汁。 熨帖且甜黏地烫着心尖,徐徐地,蔓延至四肢百骸,将她整个人绵绵密密地温柔裹覆。 但与此同时,她眼中又有止不住翻起一层又一层的泪意。 最开始时,她只是想与云烈谈一笔「狼狈为奸」的交易;那时在她的预想中,云烈这个人,与她从前遭遇过的许多交易对象不会有太大不同。 用很多很多的钱,和很多很多的诚意,总是能打动他,促使他去权衡利弊,最终同意达成与她的合作。 可经过腊月廿九那日同游灯市的种种后,她就已经知道—— 这个人,虽也会有审时度势的折中圆滑,但骨子里的一身正气和赤子之心,是足够纯粹的。 他为了临川军的粮草,可以适当收下一些她送上门的好处,却并不会全然贪婪无度;之后他认下了她的诚心,便就能抛开利益的交换,与她单纯友好地相交。 只是做他的朋友,就能被他庇护至此,那……若是更进一步,又会是怎样赤忱热烈又温柔的田地? 罗翠微无声地闭了眼,强自将眸中那些几欲汹涌的热泪忍了回去,任由心中的甜暖蜜意与酸楚懊恼相互撕扯。 若一开始她接近他的初心,不是那样有失敬重的算计图谋,那该有多好。 见云烈神色坚决,云沛也没计较罗翠微还在他的身后,只认真地对云烈劝道:「就是个助威的彩头,也不拘多少,哪怕你就拿两粒碎银出来那也算数啊!难得今日父皇高兴,你怎么也意思一下凑个热闹,别扫了他的兴。」 「没必要。」 云烈打小就不是个会卖乖的性子,他的这个答复倒半点不出云沛的意料。 他但凡手头有闲钱,都只愿拿去给同袍下属换吃换喝,哪肯为着他父皇一时心血来潮的兴致就去打肿脸充胖子。 「要不我借你行吗?」云沛却并不打算放弃游说他,「总归我日子比你好过点……」 云烈不屑轻哼:「你以为是个人愿意借钱给我,我就肯接的?」他也是会挑债主的好吧? 「那三个家伙可都是下了血本的!」也不知为何,云沛越说越急恼,「‘有些人’还在背后放了话,说今日要将熊孝义这杆临川军的大旗打个落花流水。人都说输人不输阵,你就不替他助个威势?」 云烈素来懒得在这种小事上与人争胜负,闻言只是淡淡「啧」了一声,正要彻底回绝,掌心却蓦地一凉。 他疑惑地低头回首,先看了看掌心里的缠金丝玉镯,又看了看被自己护在身后的罗翠微。 她面上有浅浅的红,晶亮的眸子里潋滟有光,带着笑。 还冲他眨了眨眼睛。 又、又撩他! 其实罗家眼下虽遇到一点困境,却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绝不至于就银钱拮据了。 但这次随驾出行,罗淮怕在圣驾面前太过张扬,特意叮嘱罗翠微不必带太多现银,连银票也只带了少少几张。 毕竟商贾之家财库再充裕,也不该厚过皇帝的少府;在皇帝面前显富,那跟找死也没太大区别。 是以罗翠微听到云沛的话后,想到云烈的拮据状况,一时也拿不出银子来。 可她心中一股子护短倔气突地就蹿了起来,无论如何不愿叫云烈落了这下风。 于是她一咬牙摘下了自己的镯子。 待云沛走后,云烈忍不住轻瞪了她一眼,温声斥道:「就这么喜欢凑热闹?」 「我凑什么热闹,」罗翠微有些不自在地避开他的目光,拿了一颗桔子在桌面上滚来滚去,嘀咕道,「还不是想给你撑场子。」 许是春风正好,云烈觉得耳畔此起彼伏,有无数小花儿一朵接一朵哔波绽开。 他觉得自己可能在笑,还有可能笑得很傻气,这不太像话。 于是他急忙清了清嗓子,忍住满心滚烫躁动,正色道:「好吧,算我向你借了,等这赛事一结束,我亲自去把你的镯子拿回来。」 这话的意思,就算是承了她的情了。 罗翠微忽然抬起头,红着脸,眼尾却有些狡黠笑意:「方才你对锦惠公主说,不是任谁愿意借钱给你,你都肯要的。怎么我借你,你就要了?」 云烈被狠狠噎了一下,浅铜色的俊脸上如被火烧,「没、没听过什么叫‘债多不愁’吗?!反正、反正也不是头一回欠你了,就、就慢慢还啊!」 恼羞成怒,不知所云。 罗翠微咬唇笑开,弯着眼儿喝了一口茶,这才转了话题:「熊参将可千万不能输了啊……」 「他若是输了,我立刻把他串成串去做烤全熊。」云烈对熊孝义还是很有信心的。 「若当真输掉,烤全熊也于事无补,」罗翠微皱了皱鼻子,有些不安地小声笑道,「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嫁妆。」 虽方才一时冲动将那镯子给了出去,此刻想想赛场上瞬息万变,胜负难料,她心中难免有些忐忑;可若熊孝义当真输了,连累她收不回那镯子,她会难过,会遗憾,却也不会后悔的。 云烈犹如五雷轰顶,呆坐当场,耳旁嗡嗡响。 片刻后,他面无表情地站起来,一字一句无比坚定:「我要去场边‘督战’。」 「啊?」罗翠微一头雾水,仰起头看着他。 「今日熊孝义若敢输了,」云烈咬牙,周身像是迎风扬起了狂炽的烈焰。「我当场把他撕成一条条,烤成熊肉干!」 连个全尸也不给留! 大缙的马球赛惯以四人成一队,两队相抗。 今日红黑两色衣衫做区分,黑衫这一队里有昭王云烈麾下临川军中军参将熊孝义、锦惠公主云沛麾下沅城水师前锋营左将郑秋淇,余下两人不过就是御前拨来凑数的。 v第四十四章 这四人之间彼此并不熟识,自也谈不上什么默契。 而红衫那一头,有两人是桓荣公主云汐的随行侍卫,另两人是安王云焕的随行侍卫。 桓荣公主云汐与安王云焕皆颇受显隆帝爱重,虽无朝职,却时常领圣谕协理朝政事务。 这两位殿下之间的关系颇为纠结:共执同一件差事时,但凡双方有利益冲突,必定针锋相、彼此狂扯对方后腿;可有时却又会因共同的利益而携手去打压别人。 为了维系这种「又结盟又敌对」的古怪关系,两府之间时不时也会有些看似友好的往来,两边的人凑到一起打马球就是众多「友好往来」的方式之一。 也就是说,今日红衫这一队的四人,比起黑衫那对互不相识的四人来说,在默契配合上是稍胜一筹的。 这场马球赛说是玩闹取乐,但明眼人都看得懂,两队人马这阵营分明的架势背后,意味着怎样微妙较劲的心思。 按事先的约定,这场马球赛采「三打两胜制」,也就是共需赛上三局。 因恭王云炽的人并不在局中,因此由他来坐判席。 第一局才开赛不久,熊孝义就发现今日对面四个人几乎全是冲着他来的。 同着黑衫的郑秋淇虽是云沛的人,可因对方并不十分针对她,她便以一种隔岸观火的状态明哲保身,而同队另两个来凑数的人更不必指望,不过是假装卖力地满场策马、奋力挥杆,实则却次次挥空。 也就是说,熊孝义其实在面临一打四的局面,孤军奋战不说,还得连打三场。 这样恶劣的形势,若换了旁人,只怕就要未战先怯,气势上就落了下风。 可偏偏熊孝义在临川那样险恶的环境里、在饭都吃不饱时,也从不畏惧与北狄人真刀真枪以命相搏的猛将,此刻马球场上这点小场面,在他眼里就只值得一记哂笑罢了。 看似粗壮如熊的身影,在马背上却是出人意料地灵活。 虽几乎是独自撑起黑方的攻势,可他行止之间那杀伐争胜的气焰之嚣张,像是身后站了千军万马,大将之风稳如青山。 随着熊孝义第九次击球入门,判席上的滴漏也尽了,恭王云炽身边的旗令挥动黑色小旗宣告黑队胜出,第一局结束。 众人的欢呼喝彩让熊孝义尝到英雄凯旋般的滋味,于是他勒马停在场中,将球杖高高竖起,向众人致谢礼。 完了还回头冲红队四人咧出满口大白牙,被晶莹热汗覆满的黑脸上全是挑衅的笑。 将马交给场边的侍者后,他瞥见满脸严肃在旁督战的云烈,便随意拿衣袖胡乱抹着面上的汗,步步生风地走过去邀功。 「没给咱们临川军丢脸吧?嘿,他们就是再来十个人,熊爷照样赢得跟玩儿似的!」 云烈的眸底浮起淡淡「与有荣焉」,口中却还是冷冷道:「还有两局,瞎得意什么?别忘了,骄兵必败。」 「呸!什么破嘴,一天不触我眉头你能死啊?」熊孝义使劲剜他一眼,见罗翠微满脸崇敬地递过来一张厚巾子,忙笑着接过,「多谢多谢。」 「熊参将果然厉害!」笑脸盈盈的罗翠微毫不吝啬地赞扬道。 云烈抿了薄唇,一言不发,目光凛凛地瞪着熊孝义手上的那张巾子。 什么话也不说,就那么瞪着。 熊孝义汗才擦到一半,被他瞪得通身直冒寒气,赶忙讪讪地笑着要将那巾子还给罗翠微。 许是此刻云烈身上的寒意太过瘆人,且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罗翠微也无辜被冻得后脖颈一凉,虽不明所以,却还是悄悄往旁边退了半步,这才向熊孝义伸出手去。 余光瞥见罗翠微的小动作,云烈面色愈发沉寒,长臂一展,不轻不重地在她的手背上拍了一记。 见她忙不迭缩回手去背在身后,云烈才沉着脸将熊孝义手中的巾子一把抢了过来,用力丢到旁边的侍者怀里。 许多人并没有注意到,在两队人马休整的间隙,桓荣公主云汐与安王云焕立刻进了显隆帝所在的那间锦棚。 这二人都是惯会卖乖的,一唱一和地言道今日愿「彩衣娱亲」,要凑个热闹下场赛上两局,让父皇看个高兴云云。 哪怕身为帝王,年纪大了之后,在日常琐事上也会有普通人为人父母的心思,对儿女的亲近恭顺总是受用的。 显隆帝自是欣然允准。 稍事休整后,第二局再战。 望着对方全新的阵容,熊孝义幽怨而愤怒地瞪向场边的云烈—— 什么破乌鸦嘴! 对方四人中就有两位殿下亲自下场,这就真真是在欺负人了。 可皇帝陛下都允了,谁又敢喊一句「不公」呢? 因对方临时换上两尊轻易动不得的大佛,熊孝义自不敢再如上一局那般大开大合,生怕一个不慎冲撞了两位殿下贵体。 毕竟皇帝陛下还在旁边看着呢,若因他之故导致两位殿下有个什么闪失,这罪名只怕谁都搂不住。 连熊孝义都缩手缩脚,他队友自是愈发「出工不出力」地糊弄场面,于是第二局毫无疑问输得一败涂地。 这次他再回到场边时,就如打了败仗的溃兵,蔫头耷脑,大黑脸上布满灰溜溜的丧气。 罗翠微心下不忍,柔声宽慰道:「熊参将不必在意,只是玩乐,输了也没关系的。」 对方那么明目张胆地不要脸,一气儿出了两位殿下亲自下场,换谁都得忌惮三分,实在不能怪熊孝义。 「还有一局,若是输了,你就等着做熊肉干,」云烈却一脸冷漠地负手而立,半点温情都没有,「对面只不过换了两个人,就把你打成这副怂眉搭眼的死样子,要你何用?」 熊孝义有些不忿,咬牙低嚷:「说得倒轻巧,那俩人跟瓷像有什么两样?若一个不留神给碰碎了,我……」 云烈冷哼一声,虽没有多说什么,可那毫不遮掩的鄙视之情却溢于言表。 「你行你上啊!」熊孝义不服气地吠道。 他只是个小小的中军参将,哪敢在陛下面前对两位殿下当真动手,又不是想死得忙。 「好啊。」云烈垂眸捋了捋衣袖,举步便向显隆帝所在的那间锦棚去了。 走了几步后,他回头看了罗翠微一眼。 墨黑如曜的眸心里隐隐闪着安抚的浅笑,似是在说—— v第四十五章 别担心,我会守好你的嫁妆。 第三局阵势一摆开,众人就心照不宣地无声笑开。 先前还有一些人在旁打混玩闹,并未认真观战,此刻却全都不约而同地往场边围栏处挤去。 不过小小一局马球赛,竟一气儿下场了四位殿下,如此隆重的场面当真是千载难逢。 云烈与云沛着黑衫,云汐与云焕着红衫,泾渭分明,执杖相向。 两位领军的殿下,与两位协理政务的殿下,端坐马背时气势却颇有点势均力敌的意思。 毕竟云烈久在临川,以往就算偶尔回京,也不大爱在外与人走动;许多人虽也隐约听闻过他在西北边境上的赫赫威名,却因从未亲眼见过任何蛛丝马迹,就不免有些「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揣测。 此时近午春阳通透的光芒洒在云烈浅铜色的面庞上,无端浸润出一种别样的英华。 他的身形并不像熊孝义那般壮硕,却比熊孝义高出小半头,端坐在马背的身板挺直如参天白桦,很是打眼。 他的面庞迎着光,五官被那金灿灿、融融亮的金晖细细勾勒一遍,倍显深邃,透出一股子狂肆、刚猛的俊毅。 许是方才换衫时没;留神,此刻有一缕稍显细碎的发自他额边散落下来,略略遮住泰半左眼。 剑眉微扬,星眸流光,意气风扬,豪情峥嵘,似少年郎。 罗翠微远远望着他,心下一颤,唇角弯弯成甜月牙。 她觉得,自己可能要完。 一上了马,云烈整个人的气势又完全不同了。 那是林间猛虎猎食时的模样,足够凛冽,足够耐心,足够狠戾。 游刃有余地策马进退,指挥若定地调度队友,挥杆时的从容与精准,一举一动都鲜活、生动且势不可挡。 那柄长长的马球杖在他手中,如一柄无坚不摧的戈矛,所到之处,敌方溃不成军。 那颗小小的马球在他眼里,似是万军之中的敌酋首级,任何试图围追堵截的决心与行为,都无法拦阻他的攻势。 可细察之下,他又绝非全然冒进的。 偶尔云沛交换一个眼色,或以临川军惯用的鸟哨传音向熊孝义发令,适时以球杖顶端轻击郑秋淇的马。 所有人都被他在合适的时机调动到合适的位置,原本一盘散沙的黑衫那队,在最短时间内迅速形成了一种稍显生疏、却各在其位的联动与配合。 那是在沙场烽烟的血与火中淬炼出的直觉与本能。 进攻,撤退,掩护,回防,所有的细节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什么叫指挥若定,什么叫游刃有余。 在春日近午的一场小小马球赛上,在场所有人都有幸亲眼见证了临川军主帅的风采。 疾进时气势如虹,徐退时从容自若。 马背上黑衣猎猎的挺拔身影来去如风、锐不可当,与传闻中那个「光凭中军云字旗,就能使北狄人望之胆丧的昭王云烈」完全契合。 传言诚不欺我。 将近十年,就是这样一副铮铮铁骨,带着时常吃不饱穿不暖的临川军,成为了西北境上攻不破的血肉城墙。 这是大缙的英雄,一个因少言寡语、不懂彰显自己的功绩,却默默以身做盾,护住身后千里繁华锦绣的,沉默的英雄。 一个时常被人忽略的英雄。 一个时常被人以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英雄。 铮铮铁骨,昭昭赤忱,西北境上的黄沙与寒月,都知道。 尽管云汐与云焕已拼劲全力,可云烈与云沛照旧赢得跟玩儿似的。 云汐与云焕深谙权术之道,在朝堂上诸多黑手,时常将云烈、云沛挤兑得无还手之力。 可今日这一局马球赛足以说明,若是真刀真枪,这俩在战场上拼过命的人,手中的筹码虽不多,却足够沉。 随着满场欢呼与喝彩,判席上的恭王云炽亲手执起小黑旗,振臂一挥。 掌声雷动,欢声喝彩,震得罗翠微耳朵都快聋了,心下砰砰跳得厉害。 马背上的云烈回眸冲她扬了扬唇,额角散落着零碎的汗湿碎发,衬得他星眸中神采飞扬,墨黑如曜。 那一刻,罗翠微觉得,满场再找不出比他更好看的儿郎了。 罗翠微回到先前的锦棚内,自红泥小炉上拎起小茶壶,将桌上的两个茶杯都斟满。 她先用手背贴了贴杯子外壁,觉得有些烫,便又赶忙拿手扇了扇热气。 也不知怎的,她竟有些紧张,喉咙发紧发干,就顺手端起一杯热茶先浅啜一口。 云烈回到锦棚中时,罗翠微正站在桌旁,听到动静便回身笑盈盈朝他望去。 他像是刚刚沐浴过似的,热滚滚的汗顺着黑发丝蜿蜒而下,描过他线条朗毅的侧脸,使他看上去像在发光; 连长长的眼睫上都是晶莹的小汗珠,黑眸湿漉漉泛着浅浅水泽,像猎食归来、刚刚才收起利爪的小豹子,阳刚却骄矜。 真是好看得能要命啊。 她的贝齿轻咬着带笑的唇角,眼里映着他一个人的倒影。 云烈滚烫的面上力持镇定,胸腔里那一颗心却瞎蹦乱跳、没完没了。 虽说早就知道她对他……可此刻这副模样…… 咳,一团乱麻。 见桌上摆着几个茶杯,云烈眸心轻湛,走过去顾自端起一杯就往嘴里灌。 v第四十六章 「诶,那是……」罗翠微拦阻不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饮而尽。 ——那杯是我喝过的。 此刻锦棚内的气氛有些暧昧,罗翠微没敢再说话,只能红着脸嗔恼地瞪着他。 而云烈的脸也似乎比方才更红了。 他将手中的空杯子放回原处时,拇指若有似无地拂过杯沿。 那里原本有半枚浅浅的口脂印痕,此刻却什么也没有。 只有甜白釉瓷闪着纯洁而无辜的光泽。 此情此景,罗翠微完全没有勇气直视,脸红红将头瞥向一旁,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她总觉得这个人是故意的。 云烈无声笑扬了嘴角,拎了茶壶再度将那个杯子倒满。 没错,他就是故意的。 铮铮铁骨的男儿郎,怎么能总是被个小姑娘调戏得面红耳赤、心肝乱跳呢? 偶尔也要调戏回来才是。 毕竟,无论是什么样的交情,总需时时有来有往,才能长长久久。 这道理,他懂的。 嘿嘿。 显隆帝的近身随侍杜福善来到锦棚外,恭谨带笑:「陛下请昭王殿下过去说说话。」 云烈应下,先看了罗翠微一眼,这才转身跟杜福善去了。 显隆帝今日观战很是尽兴,此刻面上神采奕奕,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激烈氛围中。 「老五今日总算撒开手脚了,」显隆帝开怀大笑,「很好,这就很有云氏子孙的风采了!」 简单直白的一句夸奖让云烈微怔,心道又不是做给你看的,不懂你在瞎高兴什么。 口中却还是淡定又不失恭敬地谢了。 「说吧,想要点什么奖赏?」 一瞬间,云烈脑中闪过许多念头。 他想要的东西很多,比如想要兵部别在找茬拖延粮饷;比如能对伤残解甲的低阶士兵多些抚恤,最好能每月给些钱粮补贴,让他们在解甲归乡后不必为温饱发愁…… 可他也知道,这些话不能说,说了也没用,还会让此刻高高坐在椅上的那老头恼羞成怒,当场翻脸,后患无穷。 既这些话不能说,云烈转念一想,那就为罗家讨一个少府下属金翎皇商的身份吧。 「请父皇……」云烈才说了这几个字,脑中不知为何突然嗡了一声,如被什么奇怪的东西附体,脱口而出,「为儿臣提个亲。」 是提亲,不是谕令赐婚。 这份珍而重之的心意,让显隆帝一愣。 「是哪家姑娘,这么得你喜欢?」片刻后,显隆帝才哼哼笑问,略显老态却并不混沌的眼中有着促狭笑意。 不像个皇帝,倒像是平凡人家的长辈调侃儿孙,明知故问的促狭。 云烈红得像被泼了油漆,他实在不懂自己方才会什么会冒出那样一句话来。 稍顿片刻后,云烈蹙紧眉抬起头,脑中仍旧嗡嗡的,红着一张正气凛然的脸,严肃纠正道:「是她喜欢我。」 显隆帝揉了揉额角,狐疑地打量自家这儿子半晌。 这老五,怕不是以为他父皇眼瞎?! 在山顶猎场待了半日,午膳过后显隆帝就略感疲乏,便传谕众人各自随意玩乐,自己摆驾回了半山的行宫内做午歇。 先前那场马球赛过后,由于在猎场的营地上不便沐浴,几位殿下只是凑合着稍做擦拭并换了衣衫,忍了这半晌的满身黏腻也是不易,显隆帝便唤了他们一道回行宫泡温泉去。 泉山本就是个遍地温泉的宝地,行宫之内更是精心修砌了许多大小不一、意趣各异的汤池室,陈设精致、物事俱全。 显隆帝自是要去最大的那间紫英馆,安王云焕乖巧跟随,连洗个温泉都没忘记要「承欢膝下」;锦惠公主云沛与桓荣公主云汐各自挑了离紫英馆不远的左右两个中等汤室,无言地表达了各自对对方的嫌弃。 而此时的云烈满心不豫,只想离紫英馆里那个「不上道的老头儿」远一点,便刻意走到最最角落里的一间小汤室。 摒退了伺候的行宫侍者后,云烈双臂舒展在汤池边沿,大半身没在汤池中,闭目发呆。 就在他心烦意乱之际,有不轻不重的悉索脚步声迈近。 云烈冷冷轻哼,动作疾如闪电地拔下束发冠上的簪子,反手就朝声音的来处扔去。 他正不高兴呢,管他来的是谁,先下手为强就对了。 一声惊讶又吃痛的闷哼后,来人咬牙道:「老五,你这是要弑兄?」 云烈懒洋洋扭头,见恭王云炽正捂着肩膀嘶痛瞪人,便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原来是三皇兄,失敬。」 活该,谁叫你在我背后鬼鬼祟祟的。 好在云炽也未与他计较,只是在除下外袍时盯着袍子肩处的裂口道:「你得赔我一件新袍子。」 「没钱。」云烈看也不看他一眼,闭着眼就将这笔账给赖掉了。 片刻后,云炽也下到汤池中,与他并肩同靠在池壁上。 「不高兴呢?」 恭王云炽为皇后所出,在显隆帝众多儿女中排行第三;因他前头的两位兄长早夭,他变成了眼下众位皇嗣中最年长的一位。 v第四十七章 他明面上既不领军,也不协政,谁也说不清显隆帝允他开府的依据为何,总之他就在众人的茫然、惊诧与揣测中成了五位开府殿下之一。 对于这位兄长的亲切关怀,云烈根本懒得搭理,闭目如老僧入定。 对于云烈的沉默以对,云炽非但毫无愠色,还温声笑了出来,「就算不能做到兄友弟恭,你至少也可以假作和善地应付一下吧?」 「没必要,」云烈嚣张地哼了一声,终于睁开了眼,「我又不打算从你手上讨什么好处,费那假模假式的劲做什么?」 温泉汤池里云蒸霞蔚的水雾氤氲,却遮不住云烈那身坦荡的傲气。 「你这家伙打小就这样,倔起来十足是个杠精,难怪父皇总懒得理你。」云炽没好气地笑斥着,伸手想去拍他的头。 云烈扭头冷冰冰瞥了他一眼,见他急忙收回手去,这才「呿」了一声,「说得像那老……父皇很爱理你似的。」 许是因为年纪最长,又是皇后所出,云炽性情温平持重、少年老成,说起来也不是个会卖乖讨巧的,在显隆帝面前的待遇,比云烈也好不到哪里去。 被云烈反唇相讥,云炽也不生气,只是温和笑问:「听说,先前在猎场那边时,你请父皇为你提亲,被拒绝了?」 被踩到痛脚的云烈恨恨翻了个白眼,转身伸出手,从汤池畔的小几案上取了杯盏,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云炽很不客气地将那盏茶从他手中抢走。 云烈也没说什么,只是抿了抿唇,另取了杯盏重倒了一杯。 他和那老头儿说这件事,前后脚到现在也不过就一个多时辰,云炽却什么都知道了。 什么都不必问,也不必费劲去查,就知道那老头儿身边有云炽的人。 「你呀,就光顾着生闷气,也不想想父皇为何不应你所请。」云炽浅啜一口早春香茗,浅笑如春风宜人。 云烈终于侧过脸看了看他:「为何?」 「因为你要的是‘提亲’,并非‘谕令赐婚’,」云炽看着自己这个耿直过头的五弟,有些哭笑不得,「若是后者,父皇今日那样开怀,必定就一口应下了。」 按照大缙民间的习俗,若是「提亲」,被提亲一方就有权选择「答应」或者「不答应」,便是皇帝陛下亲自出马,面上也得尊重这民俗民风;若然遇到一家不怕事的,铁了心就是不答应—— 皇帝陛下可是全天下最要面子的人啊! 「哦。」云烈将杯盏中的热茶一饮而尽。 他当然知道,若方才请求的是「谕令赐婚」,那老头儿一定会应;可他不愿。 「谕令赐婚」意味着「必须遵从」,罗翠微对他痴心一片,不该得到如此倨傲的对待。 既、既她那样喜欢他,他总该珍惜她的心意才是。 「我猜,是京西罗家的那位大姑娘?」云炽笑问。 自打春猎出京以来,但凡稍微带点眼睛的人,大约都已留意到了云烈与罗家姑娘走得极近。 再加上之前云烈半点不退步的坚持,迫使云焕忍痛放弃唐家,不情不愿地换了罗家;这事发生时云炽就在当场,对此中内情可是再清楚不过的。 见云烈抿唇不说话,云炽知道自己猜对了。 虽说京西罗家只是商户平民,可云氏皇族并非没有与平民联姻的先例,云烈有心于罗家的姑娘,倒也不是什么惊世骇俗之事。 只不过…… 云炽笑眸中带着求证与探询:「想好了?若是选了她,你知道自己会错过什么吧?」 眼下储位虚悬,五位开府殿下都算是离储位最近的人。 如今五人手中各有筹码,大面上勉强还能算旗鼓相当,谁也不敢保证能将谁一把就按死到不能翻身,所以只在暗地里动些手脚扯扯别人后腿。 目前五人中没有一个已成亲的,说穿了就是因为,他们选择什么样的门第缔结姻缘,将会是彻底改变他们手中筹码分量的举措。 云烈这一上来就挑了个在朝堂上无丝毫背景、势力的商户平民之家,无异于在宣告主动退出这场角逐。 「什么也没错过,」云烈淡淡哼笑一声,「你们想要的,我未必稀罕。」 他又不是真傻,从前云炽始终对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今日却忽然万般友爱地跟过来与他进行这场「兄弟谈心」,无非就是看明白了他无意储位,这才态度大改地亲近起来。 可不管对方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云烈都不放在心上。 对他来说,「储位」这玩意儿,远不如罗翠微有意思。 「倘若你坚持只想要‘提亲’,」云炽知他是个打定主意就不会改的死倔,便耐心地替他指点迷津,「那你总该先与罗姑娘说一说,确定她家一定会应下你的求亲,最好能她自己也在父皇面前表个态,让父皇心中有底,如此父皇才会松口答应你啊。」 云烈在水下重重踢了两脚,「呿」了一声,红着脸嘀咕道:「她怎么会不答应?」 毕竟她那么喜欢他! 申时,日影渐渐往西沉,之前留在猎场周围自行游玩的众人陆续回到行宫。 罗翠微独自一人晃晃悠悠自西侧门入内,却与云烈迎面相逢。 「我的镯子呢?」罗翠微走过来冲他摊开手,红唇扬笑,双眸却是低垂的。 云烈心下一堵:什么意思?鞋尖比他好看是吗?! 「取回来了,只是方才换衫时忘在桌上了。」他嗓音平淡,抬眼望天,却偷偷用指尖碰了碰自己腰间的荷包。 叫你不看我,偏不还。 许是他才沐浴过温泉不久,满身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让罗翠微心中有些乱。 「也不急,劳烦你明日记得还我就是了。」怕他瞧出自己脸红,罗翠微将脸垂得更低,留个发顶给他看。 不知她为何忽然对自己客气起来,云烈怄得想把她捏得扁扁得,和那镯子一并藏到荷包里。 「你这会儿不忙吧?」云烈明知故问,抿了抿唇,等她抬起头来,才接着道,「有点事要找你说。」 罗翠微面露歉意之色,「急事吗?」 「也没有很急。」云烈眉心轻蹙,似有不豫。 v第四十八章 「噢,是这样的,」罗翠微笑着解释道,「先前我妹妹不是去找徐家九姑娘徐萦玩嘛,我才想起这一路都没去向徐家伯伯问过好,实在失礼,正想顺道去打个招呼。」 城北徐家在京中商界也是颇有名声的,而徐家家主与罗淮还是故交发小;两家皆是商户,往常偶尔遇到金流周转不开时,相互拆解现银救急之事都是有过的,说来交情还算亲厚。 不过罗家与徐家之间的走动往来,以前都是罗淮出面;自罗淮受伤后,便由罗风鸣接手了,罗翠微寻常无事时,是绝不愿去徐家的。 可这回毕竟都凑到一处了,她毕竟是晚辈,再怎么样也该去问个好才是。 「哪来的徐家伯伯?你没仔细看过名单?」云烈随口道,「徐家家主又没来,来的人是徐砚。」 徐家二少爷是徐家家主着力栽培的继任者,此次徐家家主身体不适,便让徐砚代他前来随驾。 罗翠微一听到「徐砚」这个名字,登时面色大变:「哦,那我不去了。」 「你和他有过节?」云烈眯起眼,心中有一些不太好的预感。 罗翠微「哼」了一声,低下头使劲踢了踢地上的砖缝,贝齿紧咬,从牙缝里恼声蹦出俩字儿:「没有!」 见她满身上下都透出「你什么也别问,问了我也不会说」的讯息,云烈从善如流地住嘴。 凭直觉,他觉得这个徐砚和罗翠微之间…… 呸,这两个名字连在一起,怎么就这么惹他讨厌?! 既来的人是徐砚而非徐老,那就没必要专程去拜会问好了。 心思一定,罗翠微立刻就将这事抛诸脑后。 仰脸见云烈似恼似怔,双眸轻垂像在生闷气,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便试探地轻声笑问:「怎么了?」 此时云烈的思绪已跑马似的飚出老远,压根儿没听到罗翠微这句浅浅带笑的询问。 见他无动于衷,罗翠微索性略略探出右脚,轻轻抵了抵他的鞋尖,试图引他回神。 秀气娇丽的水红在沉毅端方的玄青上点了点,一触即离。 原是个寻常至极的动作,又只那样短短瞬间,可落在有心者的眼中,却就成了惹人脸红心跳的缱绻光景。 若有似无的酥麻热烫自脚尖突然直蹿上头顶,慌得云烈略显狼狈地退了半步。 「光天化日的,不要随意对我动手动脚。」云烈并不太凶地轻瞪了她一眼后,目光越过她的头顶向远处瞟去。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没有脸红的。 罗翠微诧了诧,接着就忍不住笑起来:「哪有你这样红口白牙就冤枉人的?我可没动手。」 「懒得理你。」云烈恼羞成怒,转身就走。 急匆匆迈了几步后,察觉身后的人似乎没有跟上来,他忍不住偷偷将步子放得小了些。 对于上午观战马球赛时心中猛烈而怦然的一动,罗翠微很清楚那意味着什么。 但这顿悟毕竟来得突然,她还没有想好该如何面对云烈。 生平头一回对个儿郎上了心,却是位殿下。 并且,她最初接近对方的心思……哎。 那些话本子里的男角儿与女角儿的初遇,无外乎就是「两小无猜」,或「一眼钟情」之类;可无论是哪一种,都是打从开始就干净美好、不含杂念的。 偏生到了她这里,就是以「妄图交易」为初衷。 说起来,真是比「见色起意」都不如;若云烈知道了,还不知会怎么看她。 她越想越觉得,或许该为自己这可能要无疾而终的心动提前掬一把同情泪。 但,在那无疾而终的结局到来之前,她想离他近一些。 「诶,你上哪儿去?」缓过神来的罗翠微茫然的眨了眨眼,扬笑轻唤,「方才不是说有事找我吗?」 轻软的嗓音娇娇甜,像拉丝的粘稠糖汁,立时定住了云烈的脚步。 他背脊微僵地站在原地,并未回头:「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是想问你……」 很好,他被自己噎住了。 先前在温泉汤池内,他虽不冷不热地回应了云炽的好意提点,可静心一想,却也觉得云炽的话有几分道理。 他是个皇子,若是要提亲,那势必得请他那皇帝老子出面;可偏他的皇帝老子是全天下最丢不起脸的人,惟有在罗翠微明确表示会答应这门亲事的前提下,那「不上道的老头」才会肯纡尊降贵去替他提亲。 原本他是打算干脆利落地对罗翠微直说,可经过方才那一番打岔后,他突然底气全无。 都怪那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徐「厌」! 让他心中浮起一个惴惴不安的揣测。 或许,之前是他想岔了?罗翠微并不…… 就在云烈满脑子烦乱成一锅浆糊时,罗翠微走上来站到了他的身前,半是疑惑半是担忧地仰脸凝视着他。 「你怎么了?」 云烈飞快敛起散乱的心神,薄唇轻抿,并不答言,只是略垂眸与她四目相接。 申时已过,渐往西走的日影在她身上温柔地披了一层早春金晖,使她整个人看上去倍加美好。 美好得就像个只要他一伸出手去触碰,就会醒来的梦。 半晌没得到他的应声,罗翠微有些发急,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云烈,你这是……」 她突兀地噤了声,傻眼地望着自己那只突然被人握住的手。 鬼使神差般将她的手握住的瞬间,云烈的神色便由落寞惴惴转为晴光乍放了。 v第四十九章 她晶亮亮的双眸里全是他。 她脱口唤了他的姓名。 她的手温温软软,正被他收在掌心。 没想岔,什么徐「厌」、徐「烦」的,通通不足为惧—— 罗翠微就是喜欢云烈!绝对没错! 云烈眸底涌起欣悦的笑,赧然红透的俊颜上却极力绷着严肃状:「都跟你说过了,不要随意对我动手动脚。」 「你……」罗翠微张口欲言,却不知这话该从何说起。 云烈握住她的手没放,抬眼觑向湛蓝晴空,「是你先动的手。」 「我……」罗翠微持续目瞪口呆,粉颊渐生落霞,「不是,你到底怎么……」 结巴了半晌后,她终于才憋出一句整话,「你方才是要跟我说什么?」 云烈闷闷一笑,终于松开了她的手,红着耳尖赖皮兮兮的,「突然忘了要说什么,等想起来再告诉你。」 两张红脸面面相觑,静默相持好半晌。 「你是不是……太累了?」罗翠微深吸一口气,极力让自己显得镇定,「午后随陛下回来后,你没有躺下休息一会儿吗?」 云烈垂眸扬唇,淡声道:「没有,三皇兄找我说了些事。」 不过一场马球赛,他怎么可能累着? 只是罗翠微那毫不遮掩的关心让他大为受用,他便顺着她的话开始若有似无地卖起可怜来。 罗翠微假装方才什么也没发生,假装自己并没有整个人红得像颗熟透的莓果。 她清了清嗓子,抬头瞧瞧天色,认真地建议,「先前少府的人说过,陛下交代今日的晚膳戌时才开;这还有一个多时辰,不如你先回去躺会儿?」 「算了,从这里到我住的东苑且有一段,此刻回去只怕刚躺下又要起来。」 说完,云烈抬起头,目光淡淡扫过离这里最近的一处院落。 罗翠微顺着他的目光一看,顿时没好气地笑出声来。 他眼中那无言的诉求实在有些荒唐,可不知怎么回事,她此刻竟很乐意惯着他。 少府为罗家两姐妹安排的这进小院子共有四间寝房,罗翠微和罗翠贞各自挑了一间住下,还有两间是空的。 罗翠微与罗翠贞都不惯生人在旁照应伺候,昨日刚到时就与少府属官说好,将原本留在这院中的两名侍者撤去了。 这时罗翠贞还没回来,院中静悄悄,只有温柔春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响。 「昨日那两名侍者说过,被褥都是新换的,」罗翠微轻垂笑脸,推开了其中一间空的寝房,「你将就躺一躺,待会儿我瞧着时辰差不多就来叫你。」 对这个安排,云烈显然颇为满意,眸底神色柔软许多:「那你做什么去?」 罗翠微指了指隔壁那间,「我就在房里看会儿闲书。」 「你可别趁我睡着就偷溜出去,」云烈眸心闪了闪,「若玩疯了忘记叫我起来,哼哼。」 「我又不是罗翠贞,哪有那么重的玩心,」罗翠微轻轻推了推他,红着脸凶凶地横他一眼,「少废话,赶紧睡!」 云烈忍住满心汹涌的欢喜,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进了房去。 掩上房门后,他却并没有上榻。 颀硕的身影背靠着紧闭的门扉,仰头望着房顶衡量,曜黑如玄玉的眸中似被人揉进了两粒星星。 看吧,就说她喜欢他吧,哼哼。 是夜,在行宫主殿用过晚膳,罗翠微便与罗翠贞一道回到小院。 梳洗过后,罗翠贞没有回到自己昨夜睡的那间寝房,反而跑来窝到了长姐的床榻上,赖着就不肯走了。 罗翠微倒也没撵她,两姐妹挨肩躺下,于一室温柔夜色中叙起话来。 「姐,我瞧着,昭王殿下对你,和对别人不同。」 罗翠微怔了怔,仰面望着床顶,含糊道:「或许吧。」 「方才在席间,我见他总偷偷看你。」 「嗯。」罗翠微脑中闹糟糟的,口中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妹妹的絮语。 本就生在经商之家,又掌了家中商事三四年,罗翠微于察言观色之事上岂会驽钝。 今日云烈虽什么也没说,她也什么都没说,但两人之间似乎又有太多的心照不宣,当真是十足的无声胜有声了。 她没法再装傻充愣地告诉自己,那只是朋友之间的亲近随意。 可是,她还没想明白自己该怎么做。 「你……怎么想的呢?」罗翠贞话锋一转,稚气的嗓音里却饱含着莫名老成的焦虑。 罗翠微闻言,苦恼又甜蜜地抬起两手,将散乱在枕间的长发拨了自己一脸,「还在想着呢。」 「姐,」黑暗中,罗翠贞翻身侧卧,面向着自己的长姐,「你也喜欢了昭王殿下,是吗?」 小姑娘的声音里带着百感交集的轻颤。 罗翠微展臂压在锦被上,虚虚环住妹妹小小的身躯,笑着调侃道:「怕我嫁出去,你就要拿破碗出去讨饭?」 「你明知道我不是为着这个!」罗翠贞索性窝进了她的怀里,紧紧抱住她的腰,将脸贴在她的肩头。 片刻后,罗翠微感到肩头一阵濡湿。 她没有说话,只是定定望着床顶。 v第五十章 「你喜欢谁不好?怎么就喜欢上了一个殿下呢?」罗翠贞小声呜咽起来,「这样的话……家里……一定会让你……」 「有什么好哭的?」罗翠微笑了笑,揉了揉她的脑袋,「你几时见我怕过什么?」 罗翠微什么都不怕的。 春日正好,身在泉山行宫的众人都仿佛暂时抛却了尘世俗务,每日只管悠哉安闲地随圣驾游玩。 这样的日子自是过得飞快。 五日后,云烈终于忍无可忍了。 「我怎么觉得,你妹妹近来总是偷偷瞪我?」 罗翠微噙笑走在前头,踏进了林荫间的碎石小径,「她不喜欢你。」 这几日她与云烈似乎杠上了,谁也没有先开口捅破那层窗户纸。 却又时常在避开旁人眼目处形影不离,满山闲晃。 并无任何逾越亲密的举止,也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趣废话,但两人之间就是有一种愈发浓到化不开的无形纠缠。 晨曦微光下,那道颀硕的身影果然很快又从身后追了上来。 两道影子在碎石小径上叠在一处,亲密得像什么似的。 云烈蹙眉,扭头望着身旁的人,「我哪里惹着她了?」 罗翠微双手负在身后,悠哉哉噙笑往林荫深处漫步:「是我惹着她了。」 因为她姐姐喜欢你,又因为她知道,她姐姐喜欢了你会倒大霉,所以她就格外不喜欢你了。 「打什么哑谜?」云烈嘀咕着,尽量不动声色地控制自己的步幅,始终维持着与她并肩的姿态。 又行了一段后,罗翠微停下脚步,「云烈。」 她转身面向他,笑眸弯弯,却像是含着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连日来她认真想了许多,终于将自己满脑子的乱麻理了个一清二楚。 她行事素来泼辣果决,一旦想明白了自己要什么,就不会再将事情含糊拖拉下去。 今日天气不错,适合快刀斩乱麻。 云烈心中一凛,瞪着她:「做什么?」 「有件事,若我不说,心里就过不去,」罗翠微笑脸轻仰,定定望着他,「可若我说了,或许你就再不想搭理我了。」 云烈喉头滚了滚,若有所思。 罗翠微深吸一口气,眨了眨眼,面上的笑渐渐有些发僵,「就是,关于最初我……」 「闭嘴,」云烈出声打断了她的话,转身要走,「不想听。」 既是他听了就可能会「再不想搭理她」的事,那他选择不听。 念在她对他一片痴心的份上,他还是该继续搭理她才行。 罗翠微干脆利落地扯了他的衣袖,阻止了他的落荒而逃:「当初,我是想找你谈……」 「是不是早提醒过你,不要随意对我动手动脚?」 云烈倏地回身,手腕一翻,五指精准地扣进了她的指缝中,强势地与她十指交握,再度打断了她的话。 见她没有任何挣扎的迹象,云烈心中暗笑狂喜,面上却一本正经地补充道:「今日可还是你先动的手,别想抵赖。」 「好吧,是你自己不要听的,」罗翠微略抬起下巴,似笑非笑地睨着他,「将来若你再追究这件事,那你就是小狗。」 云烈淡淡「哼」了一声,算是应下了这荒谬的口头协定。 「那,我要说另一件事了。」 「行了,知道你要说什么,」云烈脸红到脖子根,不耐烦似地嘀嘀咕咕,「好了好了,我也喜欢你。」 罗翠微被噎得不轻,除了红着脸瞪着他,她一时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这也太、太随便了吧! 被她瞪得浑身不自在,云烈恼羞成怒,轻声嚷了一句:「瞪、瞪什么瞪?长得好看了不起啊?」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哭笑不得的罗翠微正要说话,那张浅铜色的俊朗面庞却猝不及防的近到了咫尺之间。 「若我这时亲了你,」云烈有些紧张地顿了顿,虚心求教,「你不会打我吧?」 问得礼貌恭顺,双臂却已偷偷将人圈了满怀。 罗翠微软声忍笑:「我……也不知道,你试试?」 试就试,怕你啊?! 云烈「恶向胆边生」,俯首贴上了他觊觎许久的娇软红唇。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钱拐醋王爷》卷一 作者:孔薏 02、《钱拐醋王爷》卷二 作者:孔薏 03、《钱拐醋王爷》卷三 作者:孔薏 注2: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