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儿从良 下》 第一章 【正文开始】 琸云与贺均平一进院子,就瞧见小桥正在院子里与一个中年婆子说话,瞅见她俩回来,赶紧起身招呼道:「正巧师父和石头大哥回来了,七婶过来认认人,省得明儿把自家人拦在外头。」 因前段时候家里的厨娘请辞,院子里无人烧饭,家里头几个大男人着实不好过,一直唠叨着要另请个厨子,琸云只当七婶是新请来的厨娘,遂笑着上前去打了声招呼。贺均平却晓得是他早上的叮嘱起了效,小桥才赶紧请了个嬷嬷过来,家里什么事儿有个女人出面,总比他们这些大男人跟人家起冲突好。 「七婶只需记得,没有我们亲自带,旁人谁也别放进来,尤其是姑娘家。」小桥生怕七婶没明白,想了想又特意叮嘱道:「就好比我们隔壁姓肖的人家,家里头只有寡母和两个孩子,大姑娘已经及笄了,为人甚是热情,每天都往咱们院子里送些吃食。我们一屋子的大老爷们儿,她一个姑娘家进进出出总不大方便,若是不小心撞见了什么,可就不好收场了。」 七婶原本是在大户人家做过工的,什么样的手段没见过,一听小桥这话立刻就明白了,一面鄙夷着隔壁不入流的手段,一面拍着胸脯应道:「桥哥儿放心,有婶子把门,任她什么魑魅魍魉也别想进来。」 她说话时忍不住悄悄朝琸云与贺均平看了两眼,不由得暗暗喝了声彩,这样的容貌气度便是官宦子弟也多有不如,难怪有那轻浮的女子送上门来。 小桥忽又想起什么,扭头朝贺均平问:「石头大哥,若是隔壁那女人再送吃食过来,我们是收还是不收?」 贺均平笑道:「收,怎么不收。不过而今家里头有七婶在,我们哪里就缺那么点东西了,回头给左邻右舍都送一些,千万让巷子里所有人都晓得那是肖姑娘送过来的。」 此招甚妙!七婶忍不住又再多看了贺均平两眼,心道别看这小伙子长得和和气气的,手段倒是狠,这要是传出去,恐怕整条巷子的人都晓得肖家姑娘的轻浮,单是唾沫星子都能把人给淹死。便是她日后整出点什么事儿来,恐怕大家伙也是不信她的。 琸云这才听出点不对劲来,进了屋,便问贺均平道:「什么肖姑娘,出什么事儿了?怎么弄得这么紧张,还特特地请了个嬷嬷来。」 贺均平遂将这事儿细细说给她听,罢了又摇头道:「我早上与那家姑娘打了个照面,一眼就瞧出些不对劲来。既是孤儿寡母,理应行事谨慎低调,她却唯恐不招人,这么冷的天儿穿一身水红色纱裙,里头还露着大红色的锦边,一双眼睛忒地不安分,走起路来腰肢乱扭,哪里像良家女子。回头寻了柱子大哥一问,果不其然,每天恨不得往咱们家跑三趟,又是汤水又是点心地往家里头送,这哪里像是正经人家的做派。」 琸云「噗噗」地笑,眸光在他脸上扫了一记,掩嘴道:「你这双招子倒是亮堂,连人家穿什么中衣也都能一眼瞧见,还盯着人家姑娘的小腰儿看。有没有比划比划,那肖姑娘的小腰可是不盈一握?」 贺均平被她如此笑话却也不急不恼,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指地回道:「她长什么样儿我倒没仔细看,被她那媚眼一扫,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哪里还仔细盯着人家的腰琢磨。我倒是想琢磨琢磨某人的小腰,可惜不让。」 琸云瞪了他一眼,连推带拽地把他赶出屋,小声骂了一句,狠狠关上门。贺均平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气恼,摸了摸鼻子,摇摇头去寻小桥说话。 晚上七婶大展身手做了一桌好席面,吃得众人连连叫好,贺均平又免不了叮嘱柱子和众人道:「隔壁的肖家大伙儿都离远些,一来不要放她进门,二来也不要去肖家的院子。可听仔细了,无论人家说什么,便是死了人,也不要进她家大门。」 众人早上就被他叮嘱过,这会儿又听了一回,倒也不嫌他啰嗦,只愈发地把这事儿放在心里。 将将吃完晚饭还没来得及收拾,外头竟又响起了敲门声,众人俱是一静,目光齐齐地朝七婶看过来。七婶立刻起身,一边挽袖子一边往门边走,扯着嗓子中气十足地大声吼道:「谁啊?这都什么时候还来敲门,让不让人歇了。」 外头没声音,众人相互交换眼神,都猜是隔壁肖家姑娘又来了。不想正挤着眼睛呢,忽又听到宋掌柜低沉的声音,「琸云在吗?」 众人顿时哄堂大笑,七婶见状,心知门外定是客人,这才笑着开了门,很是客气地将他招呼进门:「快请进快请进,大家都在院子里呢。」 宋掌柜慢吞吞地进了院子,扫了众人一眼,对大家的大笑视而不见,唯独瞥见贺均平时微微笑了笑,脸上多了些暖意,道:「平哥儿什么时候回来的?」 贺均平连忙起身迎道:「昨儿才到,见宋大哥在忙,便没有过去打扰。宋大哥快过来坐。」他一边说话一边麻利地从走廊上搬了把椅子放在桌边,宋掌柜却微微摇头,又看了琸云一眼,皱着眉头沉声道:「我们进屋说话,我有点要找琸云帮忙。正巧平哥儿也在,一起进来吧。」 大家伙儿哪里看不出宋掌柜另有要事,赶紧笑笑着起身回屋。七婶则上前收拾碗筷,琸云引着他与贺均平一道去了书房。 三人进了屋,宋掌柜却不说话,皱着眉头仿佛有什么心事。琸云见状,与贺均平对视一眼,俱没有作声,只安安静静地侯在一旁等他开口。沉默时七婶沏了茶送过来,琸云接过托盘给他们俩各倒了一杯,自己也端了一杯,不急不慢地品着。 等了半天,琸云终于还是忍不住发问:「宋大哥可是遇着什么为难的事了?」眼看着他就要成亲了,有什么事能把素来镇定沉稳的宋掌柜为难成这样?莫非韩家要悔婚?或是他要悔婚?琸云正胡思乱想着,宋掌柜终于开了口,声音很低,甚至带了微微的沙哑。 「我好像从来没有跟你们说起过我以前的事。」 「来了!」琸云与贺均平对视一眼,心中俱道:这架势竟与宋掌柜的过去有关? 「其实我不姓宋。」宋掌柜缓缓道,他说话时脸上一片黯然,琸云从来见过他脸上露出这种神色,从五年前第一次遇到宋掌柜起,他就一直淡定冷静得不像是个十几岁的年轻人,琸云甚至以为,可能他天生就比别人要冷静些。直到现在,看着他略带悲伤的脸,琸云才知道,原来他其实也是个普通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寻常人该有的情怀。 「我本是长沙人,家父姓柯,乃是长沙的药商,家中颇有些资产。到我十六岁的时候,家父因病故去,因我母亲是继室,两个兄长素来不喜我,便勾结族人将我们母子俩赶出府去。家母气极,竟一病不起,不久也撒手离世。我变卖母亲的嫁妆来到益州,买了个小院子,又开了同安堂勉强维持生活。之后,便遇着了你们。」 宋掌柜说起这些旧事的时候语气很平淡,仿佛不是在说自己的故事,但琸云与贺均平分明从他眼睛里看到了浓浓的悲伤,他们能想象得到十六岁的少年人被赶出家门后是怎么样的绝望和艰难。 第二章 琸云忽然很庆幸她们在那个时候的遇见,无论是宋掌柜还是贺均平,抑或是她、柱子大哥,或是小桥他们兄弟四个,他们的相遇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虽然宋掌柜还是继续做他上辈子的大商人,贺均平也许将来也还是贺大将军,可是,在过去的五年里,他们并不曾孤独,他们相互扶持地走过了这么久,回忆起来的时候,那五年不是漫长寒冷的冬夜,而是相濡以沫的温暖明媚的春日。 贺均平的眼睛里也露出怀念的神情,他不由自主地看了琸云一眼,忽然想伸手握住她。心里头还在犹豫不决,手却已经伸了过去,琸云怔住,转过头看他,似乎在犹豫是不是应该挣开,嘴角动了动,仿佛嘟囔句什么话,最后终于还是没有动。 贺均平大概猜到了什么,小声问:「是柯家的人找过来了?」 宋掌柜微微颔首,「没到益州,不晓得是从哪里听说我当年去了武梁县,便去了那边找人,正巧遇着同安堂的旧伙计,觉得仿佛是在找我,便把人给稳住了。这些年来我改名换姓,他们一时也没找到线索。可也说不准哪天真寻了来。」 琸云与宋掌柜识得五六年,自然晓得他的性子,他外表看来清冷,其实心中自有一把尺,谁对他好,他便投桃报李,谁对他使心眼儿,他也照样报复回去。从那两个兄长把他赶出柯家大门起,宋掌柜心里恐怕早已与他们一刀两断,更何况,他们中间还横亘着宋母的一条人命,宋掌柜自然容不得他们。 贺均平皱着眉头又问:「好端端的,他们如何会想起来寻你?」 宋掌柜冷笑,「还能怎么着,这些年来长沙连年战乱,生意做不下去了,还欠了一屁股债,便举家逃了出来。听人说我在外头赚了不少钱,便要过来投奔。」 琸云与贺均平对视了一眼,俱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嘲讽之色,又齐齐问:「依宋大哥之见,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宋掌柜沉默了许久,方才冷冷道:「随你们便,只消不要来益州就好。」 琸云与贺均平会意,点头应下,勉强挤出笑容来朝他道:「宋大哥放心,既然你把此事交与我们,我们定会办得妥妥当当。不出七天,定能给你一个答复。」 十天后就是宋掌柜大婚,琸云可不想因为这些操心事儿影响到宋掌柜成亲的心情。 他二人将宋掌柜送出门,道了句「路上小心」,又目送他缓缓出了巷子,这才关上门。 回屋后柱子过来关切了问了几句,见琸云没有明说的意思,便心神领会地没再追问。琸云与贺均平商议了一阵,决定第二日就去武梁县处理此事。 不想第二日早晨刚起来,家里头便来了请柬,打开一看,竟是陆锋递过来的。原来他刚刚领了益州通判的职位,故设宴宴请宾客。贺均平自收到请柬就一直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与琸云道:「表哥不回京城,怎么会想着在益州任职?」 琸云笑,「谁晓得贺家是什么打算?上回世子爷不是说他还去过宜都么?」 贺均平眉一挑,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苦笑着连连摇头,道:「看来贺家老太爷是早有打算,我在这里操什么心。」说罢将请柬放到一边。 琸云问:「你不打算去赴宴么?」 贺均平一边摇头,一边把早早收拾好的包袱拎起来,笑道:「昨儿不是说好一起去武梁县么,反正这宴会又不是今晚,若是能赶回来我自然去,若是赶不回来,那就作罢。横竖陆表哥又不是单请了我一个,少了我也没什么大不了。」 琸云便不再多说。 武梁县离益州并不远,快马加鞭不到一天就能到。方家在这里还有个小院子,他们临走时雇了个老头子照看打扫,而今回来也有地方落脚。 琸云性子急,一回家梳洗过后便急急忙忙地要去寻人,只恨不得立刻将那兄弟二人绑走,还未出门就被贺均平好说歹说地拽了回来,苦口婆心地劝道:「关于柯家那两兄弟我们什么消息都没打听到,这么贸贸然地上门去,难保他们不会怀疑,不如先仔细设计好,将他们诓走,也好省得我们多费工夫。」 琸云一听他这话头便晓得贺均平心里头有了主意,遂停下脚步,歪着脑袋看他,问:「你又有什么鬼主意?」 贺均平忍住笑,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孟老爷子那里不晓得还收不收人?我早上出门前已经使人给他送了信去。」 琸云「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便是耳边被贺均平呼出的热气弄得痒痒也顾不得了,抿嘴斜了他一眼,小声道:「就你鬼点子多!」 琸云与贺均平正忙乎的劲儿,燕王世子已经领兵回了宜都。 因燕王正在与大臣们议事,他便先去给燕王妃请安,才进殿门,燕王妃就已急急忙忙地迎了出来,一见他,还没说话眼睛倒先红了,拉着燕王世子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才红着眼圈道:「黑了,瘦了。」 燕王世子笑呵呵地道:「母亲怎么不说儿臣壮实了。」他一边说话一边拉着燕王妃进屋,眉飞色舞地描述起自己此行的见闻,「……那些人凶神恶煞的,一个个手里全都拎着大刀,大吼大叫地朝儿臣冲过来,亏得儿臣反应快,赶紧止住步子往后躲,那刀险险地从儿臣的脖子边上划过去,虽没伤着儿臣,却划断好几根头发……」 殿里众人被他吓得一惊一乍,燕王妃更是脸都白了,抱着燕王世子哭了一阵,罢了又道:「早劝了你多少回让你莫要出去,你偏不听,亏得老天爷保佑这才没出事儿,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你让娘怎么活?」 燕王世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太夸张以至于吓着了燕王妃,连忙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笑着道:「母亲莫要哭,是儿臣吓唬您的。我这一回出去不晓得多太平,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了广元县,也就跟过去的护卫中有几个受了伤,儿臣有他们护着,又怎么会出事。」 其实他请功的折子早就送了回来,燕王高兴之下还将折子里的内容一一说与了燕王妃听,只是这但凡做母亲的,难免操心,自从燕王世子一离京,她便吃不香,睡不好,直到得了他一切平安的信,这才稍稍放下心来。饶是如此,而今见了全须全尾的儿子,还是难免想要哭一场。 母子二人又是哭又是笑地说了一阵话,燕王妃才终于想起来问:「你折子里说贺家那个哥儿也跟着一起去的,还立下了大功?」 燕王世子一听人提起贺均平就气不打一处来,跳起身道:「那个混账小子,本事倒是大,鬼主意一个接着一个,我们佯装混入广元县城的主意就是他跟那方姑娘一起出的,可那小子也忒重色轻友了,一见心上人跑了,立刻就追了过去,我还说要给他请功的,他也不要了。回头父王问起,母亲您说儿臣要怎么回?说那小子跑去追媳妇去了?」 第三章 燕王妃闻言实在忍俊不禁,摇头笑道:「这孩子倒是——这性子,跟你舅舅倒是有些像。燕王妃嫡亲的兄长吴申将军心仪赵氏早已是全宜都皆知的秘密,燕王妃早先还反对,总招了他进宫劝说,谁晓得他那执拗脾气竟是完全听不进劝,无论燕王妃说什么,他依旧固执己见。这么多年下来,不说成亲,身边竟是连个近身伺候的丫鬟也没有,燕王妃实在拗不过他,这才服了软,一门心思地把功夫用在赵氏身上,只盼着赵氏能点头应下这门亲事。 燕王妃心里头琢磨着,那赵氏虽说已近四十,但保养得当,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若是调养得好,说不准还能怀孕生子,给吴家留下血脉。 既然贺均平乃赵氏独子,一进宜都便备受燕王妃关注,听得自己儿子与贺均平交好,燕王妃便私下叮嘱世子得空旁敲侧击地问一问贺均平的态度。而今听得他说贺均平如此重情义,燕王妃顿时松了一口气。常言道由此及彼,她只愿那孩子能明白自己兄长对赵氏的一番苦心。 因燕王世子的折子上将贺均平与琸云夸了又夸,燕王妃难免问起,尤其是对琸云很是感兴趣,「那姑娘果真有你折子上说的那么厉害?」燕王妃依旧有些不信,笑着道:「你这孩子说话一向没把门儿的,一点小事也能夸到天上去,恐怕又是在吹牛了。一个姑娘家,便是打从娘肚子里出来就开始练武,也没你说得那么厉害,仿佛连侍卫营里都无人可及一般。」 燕王世子急得一脸通红,激动道:「母亲竟不信我?那丫头可真是厉害,平哥儿已经算是本事大的了,打起架来不要命,那丫头比平哥儿还狠。我们从武山上下来那回被土匪窝里的二当家追杀,足足十来个汉子,那丫头眼睛也不眨就废了好几个,满地都是血,吓得我腿都软了,那丫头却跟没事儿人似的,把刀尖的血往身上擦了擦,然后就把我给送下山了。」 燕王妃听得有些傻眼,一低头,瞅见手中茶杯里的红艳艳的玫瑰茶,不知怎么,心里头忽然有些慎得慌,赶紧将茶杯推到一边去,别过脸担忧地道:「以前咱们燕地也有个女先锋,是耿老将军家的女儿,因耿老将军没有儿子,便将个女儿当做男儿养,打小舞刀弄剑,旁人都以为是个男子。她在外头征战了多年,到了二十七八岁才回来,老将军上了折子请罪,大家伙儿这才晓得她是个姑娘家。因年岁大了不好嫁人,你父王和我想破了脑袋,最后才找了个死了妻子的官员嫁过去作续弦。」 因那耿姑娘自幼便作男儿教养,行事做派与男子无异,且因长年在外征战落得满身的伤痛,容貌也比寻常女子要憔悴苍老许多,那官员很是不喜,接连收用了好几个通房。那耿姑娘的心气儿如何忍得,一怒之下将那官员狠揍了一通,打得他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多月,之后便闹着要休妻。燕王爷如何得肯,狠命地压了下去,那官员无奈,只得老老实实地被耿姑娘管束着,再不敢闹事。 这事儿燕王世子自然也是听说过的,闻言只是摇头,道:「母亲可是担心此事重演?你放心,照儿臣看,这样的事儿绝不会发生在平哥儿和方姑娘身上。平哥儿那心思,啧啧,但凡是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得出来,心里头除了方姑娘就没旁人了,要不然,能舍了这边的功劳追去了益州?」 他说罢又勾起嘴角笑了笑,托着腮一脸向往地道:「这也不奇怪,换了是我,也得追过去。哎,朋友妻,不可欺。」他一边叹息一边无奈地摇头,仿佛作出这种让步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 燕王妃素知自己儿子的德行,一见他这幅模样,立刻猜到了什么,哭笑不得地问:「那个方姑娘,长得挺好?」 「岂是好看二字能形容的,简直就是——神仙妃子!」燕王世子抚着额,故作痛楚状,「宜都这么多闺秀千金,我就没见过有谁能与她媲美的,真真地艳光四射,不忍逼视,更难得是那般浓艳偏不俗气,身上带着勃发的英气,哎——」 燕王妃闻言颇为动容,感叹道:「那贺家哥儿还真是上辈子烧了高香,竟能遇着这般漂亮又能干的女子。难怪拼着功劳不要也要追过去,那样的姑娘不晓得多少人盯着呢,若是一不留神被旁人给哄走了,岂不是要呕死。」 燕王世子也道:「可不是,换了我,我也不撒手。」 燕王妃抿嘴笑,「那方姑娘可厉害得很,你这三脚猫的工夫,能压得住人家吗?」 燕王世子扁扁嘴,哼道:「母亲你不懂。」 母子二人说了一会儿话,便听到宫人禀告说燕王到了。燕王妃立刻换了副淡然清冷的神色,整整衣服端坐在榻上,端着架子摆出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来。燕王世子见状只得苦笑。 燕王与燕王妃三天两头地便要拌嘴吵架,燕王世子早已见怪不怪。说来也奇怪,这二人吵了许多年,也不见真吵出什么大肝火来,这十几二十年来,燕王妃的位子反而越来越稳。早些年刘侧妃仗着自己生了长子宁郡公还总喜欢挑事儿,这几年反倒慢慢老实起来了。 燕王一进屋,世子赶紧大礼拜见,膝盖还未沾地就被燕王一把拽了起来。他们夫妻俩都是一模一样的动作,拉着世子仔细看了半晌,道:「黑了,瘦了。」 世子可劲儿地笑,「父王您怎么跟母亲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燕王妃白了他一眼,燕王大笑,拉着他在榻上坐下,和颜悦色地问:「我听老莫说你这回出去倒是乖巧,一声不吭地竟立下这么大的功劳,该赏,该赏!」 世子来借兵去剿匪的时候燕王很是犹豫了一阵,他就这一个嫡子,燕王妃进府后第七年才生了这唯一的儿子,自然心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哪里舍得送他出去冒险。可仔细一想,将来这大燕,甚至整个天下的江山都要交到他手里,若是一直这么如珠似宝地养着家里头,将来恐怕不经事,怎么担负得起如此重担。 琢磨来琢磨去,最终还是允了,特特地调了府里最精锐的三百士兵跟着出了城。原本只以为去武山剿匪,断然没有危险,不想这小子竟胆大包天把脑筋动到了广元县。广元那地儿燕王早就动了脑筋了,只是一时半会儿抽不出人来去攻打,没想到自己儿子竟不动声色地把广元拿下。收到莫统领写来的密信时,燕王高兴得在书房里摔了一跤,那一整天都咧着嘴傻笑,还将妻兄吴申招进王府狠狠炫耀了一番。 这才是他的儿子! 世子见燕王心情不错,笑呵呵地拉着他的衣袖撒娇卖乖,把燕王哄得哈哈大笑了,这才开口问他要赏,「此番大胜,莫统领与三百士兵功劳不小,不过他们都是父王身边的人,先来父王早有赏赐。孩儿却是想替贺家大公子讨个赏,他年纪虽轻,却实在有本事,此番若非他和……唔,那个方姑娘帮忙,无论是武山还是广元,绝不会如此轻松拿下。」 燕王早已从莫统领的密信和世子的折子中不止一次地看到贺均平的名字,而今又听他特特提起,自然愈发地重视,转过头朝燕王妃:「这个贺均平是不是就是吴申家的那个……」 第四章 燕王妃正跟他闹别扭呢,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本不欲回话,偏偏这事儿又与自己兄长有关,无奈应道:「便是赵氏唯一的儿子,上个月刚刚才找回来。因小宝与他相熟,便邀了他一起去剿匪。不想他竟立下大功。」 世子扶额,小声抗议道:「母亲莫要再唤孩儿的小名,若是被外人听到,丢死人了。」 燕王妃嗔道:「唤你小宝了怎么了?你是我养大了,我爱怎么唤就怎么唤,你再闹,下回我就当着朝臣们的命这么叫你。」 世子顿作求饶状,连连拱手作揖道:「是孩儿错了,是孩儿错了,母亲莫要与我一般见识。」 燕王在一旁落井下石地板着脸训他,「毛都没长齐就敢跟你母亲顶嘴了,再被我听到,非得狠狠教训你不可。」 世子苦着脸作忏悔状,赶紧转移话题道:「父亲你说怎么赏赐平哥儿吧。他可是我特意拉出去的,若是赏赐轻了,儿臣可不依。」 燕王捋着下颌的短须微笑,「明儿你领着他进府来让父王仔细看看,既然他是你舅舅看重的人,父王怎么着也不会亏待他。」他才将将说罢,立刻就瞧见燕王妃与世子都垂下了脸,一副哭笑不得的无奈神情,不由得诧异地追问:「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两个都跟打过霜的茄子似的」 世子小声嘟囔地回道:「那小子没跟孩儿回来,他跑益州追媳妇去了。」 燕王妃笑着解释道:「小宝折子里不是提到过有个方姑娘么?」 燕王立刻就明了了,顿时哭笑不得,摇摇头,朝燕王妃道:「这孩子倒跟吴申一个德行!」 世子叹气,父王果然没救了! 平安客栈里,柯家兄弟俩垂头丧气地坐在一楼大厅的角落吃花生米。他们身上的银钱已经不多了,偏偏老三还是没有音信,客栈里还挤着一大家子人等着吃饭,兄弟俩很是头疼。 「都是那老崔,说什么在这里见过老三,咱们找遍了整个县城也没见他的人影,天晓得他藏到哪里去了。」柯老大咬着牙狠狠地骂:「听说那小兔崽子混得人模人样,竟然一个人躲起来享福,也不见两个兄长都流落到什么地步了。」 柯老二有些心虚,小声地道:「就算真把老三找到了,他可不一定就收留咱们。他若是不让我们进门可要如何是好?」 「他敢!」柯老大把眼睛一瞪,脸上凝起一层寒霜,「他要敢不让老子进门,老子就把他从族里除名。」 柯老二显然不觉得除名是多么严重的威胁,更何况,以他们现在的情形,在族里已是人人喊打的落水狗了,那些欺软怕硬、落井下石的族人们能听他们的?万一老三记恨他们反往族里砸钱,恐怕被除名的还是他们。 「可现在不是找不到人么。」柯老二夹了颗花生扔嘴里,神情愈发地颓废,舔了舔舌头,小声问:「大哥,你手里头还有多少钱?那……我屋里玉梅儿正大着肚子,这几日吃什么都不香——」 他话还未说完就已被柯老大给打断了,很不耐烦地喝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念着个通房丫头?咱们都没得吃呢,有她一口饭就算不错了。等她把孩子生下来,你就赶紧找个牙婆把人送走,白白地浪费粮食……」 柯老二平日里什么都听柯老大的,而今被他骂了也不敢作声,只耷拉着脑袋畏畏缩缩地往墙脚躲。柯老大骂了一阵,心里头总算痛快了些,正欲招呼店小二再来一盘花生,忽瞅见大门口来了两个客人。 这俩年轻人生得甚是标致,个子高挑,皮肤白嫩,五官精致,不说武梁县,便是整个长沙府也难找出这般出色的人物。柯老大荤素不忌,以前有钱的时候府里头还养着几个清秀小厮,而今一见这两位,顿时看傻了眼,眼珠子都不晓得动了。 柯老二是晓得自家兄长的德行的,见那两个年轻人一身光鲜,知道自己惹不起,赶紧偷偷踢了柯老大一脚,示意他收敛些。柯老大吃痛,总算回过神来,目光却依旧不愿挪开,啧啧地小声赞道:「老二你看,这才叫好看呢,跟他们一比,你屋里那玉梅儿就是个烧火丫头。」 竟拿个通房丫头跟人两个大男人比,柯老二很是无语,但终究没敢出声呛他,只小声劝道:「大哥你收敛些,我看这两位气度不凡,恐怕不好惹。你再这么盯着人家看,万一人家恼了,倒霉的可是咱们。」 柯老大自然也晓得今非昔比,被柯老二劝了几句,没奈何,讪讪地收回了目光,不甘心地小声嘟囔道:「这要是换了以前……」 便是换了以前,这二位也不是他能肖想的!柯老二心里头默默地想。 那两个年轻人并非客栈的住客,进门后朝厅里扫了一眼,正正好柯家兄弟旁边就有张空桌子,人家便径直坐了过来。店里的小二都是火眼金睛,一见他二人的穿戴便晓得他们身上有油水,故格外热情地过来招呼。 那个子矮些、唇红齿白的年轻人显然是个急性子,也不待店小二介绍,不耐烦地道:「人在外头就随便将就些,来个四菜一汤,唔——樟茶鸭子、清蒸鲥鱼、蒜香芋泥、家常豆腐和银鱼羹。我们肚子饿了,菜赶紧上。」 虽说都是些寻常菜式,但柯家兄弟已经许久不曾吃过一顿好饭,光是听着这些菜名就已直流口水。 两个年轻人一落座,喝了杯茶水,便开始小声地闲聊。 「……都说武梁县这边产人参,我看都是诓骗人的。就那样的货色,哪里比得过东北参,这要是放到铺子里去卖,岂不是毁了我们恒寿堂的名声。」 「阿云说的是,以后还是去东北收参,虽说路程远了些,到底货好。」 隔壁桌上竖起耳朵听他二人聊天的柯老大心里头忽地一个激灵,恒寿堂?这不正是他们家药铺的名字么?难不成——柯老大顿时激动起来,真可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们在城里打探了这么久一直没寻着老三的影子,今儿竟被他遇着老三店里的人么? 他一激动,立刻就忍不住冲了过来,高声问道:「方才听两位小兄弟说起恒寿堂?却不知这恒寿堂的东家姓甚名谁?」 两个年轻人闻言眉头一皱,眯起眼睛朝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一副破落户的打扮,不免有些瞧不上眼。那高个俊朗的年轻人不屑地白了他一眼,冷冷道:「我们东家的名字岂是随便什么人能打听的。」 柯老大认定了那恒寿堂的东家就是自家老三,见这两个年轻人不过是店里收货的伙计就如此光鲜,待自己去了,那恒寿堂岂不全都是他的了,一时难免自得,哼道:「我奉劝你们俩客气些,恒寿堂的东家可是我嫡亲的兄弟,回头等我回去了,那些铺子店子可全都我的。你们想在老子下头讨生活,赶紧都给我恭敬些。」 那两个年轻人听罢不怒反笑,摇头道:「原来遇着个疯子。」说着话,便招呼店小二将柯老大赶走。柯老二生怕把事闹大,赶紧上前去打圆场,陪着笑脸道:「我这兄长喝多了酒正耍酒疯呢,二位爷莫要跟他一般计较。」一边说着话,一边狠狠将柯老大拽回去。 第五章 柯老大怒极,还待发火,被柯老二又踢了一脚,气得鼻子里都是火。 「大哥你先冷静点。」柯老二苦口婆心地劝道:「这事儿都还没打听清楚你就这么急急躁躁地跑过去要认亲,难怪人家要赶你走。你且先在这里等着莫要作声,待弟弟我再去仔细问清楚。若那恒寿堂果然是老三开的,就算这二人不认,咱们就直接去铺子里堵他,不怕寻不着人。」 柯老大这回听进去了,咬牙切齿地忍住了,一双眼睛却在那两个年轻人身上扫来扫去,暗暗咬牙,待他拿回了恒寿堂,定要让这两个小子在他身下求饶。 柯老二满脸堆笑地朝两个年轻人拱手致歉,又道:「二位公子有所不知,这恒寿堂本是我们家传的药铺,后来因为世道混乱这才被迫关了铺子。我们兄弟俩与家里的老三失散多年,遍寻不至,方才一听二位提及恒寿堂,大哥这才乱了分寸,以为贵东家便是我们失散多年的弟弟。」 那高个子年轻人闻言想也不想就断然否决道:「你们一定是弄错了,我们东家的亲戚都死完了,怎么还会有兄弟。」 柯老二脸色微变,笑容僵住,脑子里飞快地转了几圈,尴尬地笑道:「那敢问贵东家可是姓廖?」 高个子年轻人立刻笑起来,摇头道:「我就说你们找错了人,我们东家不姓廖,姓柯。这姓氏可不常见。」说罢,便再也不理会他们,与同伴吃晚饭,付了钱便走了。 柯老大与柯老二赶紧跟在他们身后,一路走了大半个县城,才瞧见他们俩进了一家客栈。待二人上了楼,柯老二这才追进屋去,一狠心从怀里掏了几个铜板塞给前台的店小二,悄声问:「方才进来的那两个客人是从哪里来的?」 那店小二才得了几个钱,颇有些不耐烦,但见柯老二一双眼睛急吼吼闪着光,竟是有些害怕,赶紧翻出登记的本子查看,翻了两页,这才回道:「是广元那边过来的客人,在店里住了有两天了。」 「广元?」柯老二对益州不熟,这名气听着很是茫然,「广元是哪里?」 店小二一脸鄙夷地瞥了一眼,没好气地回道:「广元都不晓得?往东北方向走三四天就到了。不过现在广元已经被燕军占了,也不晓得太平不太平。」 柯老二念叨了「广元」几句,连忙退了出来,拉着柯老大把这事儿说给他听。柯老大闻言立刻冷笑,「这小兔崽子竟然跑这么远,害得我们一大家子人在武梁县兜兜转转了这么久,真是该死。」 柯老二道:「这会儿说这些也没用了,那广元离咱们这里可不近,是不是赶紧收拾东西过去。咱们手上都没什么钱了,再拖拖拉拉,恐怕后头还得饿肚子。」 因查到了老三的地址,柯老大心里头痛快了许多,便不似先前那般小气,得意道:「我手里还有二十几两银子,一路到广元不成问题。」 柯老二闻言心里一突,顿时有些不舒坦,但终究还是没说什么,赶紧拽着他回了客栈,招呼着一大家子人收拾行礼准备动身。 因人太多,柯老二租了两辆马车,只说自己手里头没了钱,厚着脸皮让柯老大出的银子,尔后两家人分别上了马车,浩浩荡荡地往广元方向去了。 琸云与贺均平坐在官道边的茶楼上,看着那两辆马车渐渐消失在视线里,贺均平问:「这就完了?」 琸云白了他一眼道:「孟老爷子没给你回信么?你若是不放心,尽可一路跟过去,左右也不过是三四天,待孟老爷子把他们在武山安置好了你再回来。」 贺均平摸了摸下巴,笑眯眯地道:「孟老爷子做事我还是放心的。」他喝干杯中的茶,朝店小二招呼了一声,扔了锭银子,拉着琸云一起上马回益州。 当晚琸云与贺均平赶到益州的时候,城门已经关了,她二人只得在城外暂寻了个小客栈落脚,第二日大清早待城门一开便立刻进了益州。 二人先去了宋掌柜家的新宅,得知柯家人被骗去了广元,宋掌柜的脸上明显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琸云笑道:「正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孟老爷子虽说已经不做土匪了,但悍气未消,有他看着,那一大家子人兴不起什么浪来。」再说武山那地儿,地势险要又复杂,那一家子人被堵在山里,恐怕好几年都别想出来了。 宋掌柜总算放下心来,郑重地朝他们二人点点头。他们相熟五六年,故并不言谢,但都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溢于言表的感激。 完成了这一件大事,琸云颇觉轻松,这会儿才开始觉得累。他们俩在马上奔波的一路,昨晚又勉强在城外脏兮兮的小客栈歇的,客房里蟑螂和耗子溜来溜去,哪里敢放心安睡,不过是和衣勉强躺了一躺,这会儿把事一了,就开始犯瞌睡。 贺均平的精神倒还好些,赶紧帮她牵了马,一路护着她回家。 二人进了巷子,一边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眼看着就快到院门口了,隔壁家忽地开了门,琸云便瞅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女子拎着个竹篮袅袅婷婷地从院子里走出来。贺均平朝她使了个眼色,琸云立刻便明白了。 这就是大家伙儿口中那轻浮肤浅的肖姑娘?琸云偷瞄了一眼,很不以为然地扁了扁嘴。她见得美人多了,眼光自然高,似肖姑娘这样的小家碧玉实在瞧不上,更何况,这小家碧玉还故作风流姿态,在琸云看来,便显得有些好笑了。 那肖姑娘陡然瞅见琸云与贺均平,脸上闪过一丝讶色,目光在她二人的脸上扫了一圈,自己倒先红了脸。琸云沉着脸没理她,贺均平在外人面前则一向都是一副清高自傲的模样,连眼皮儿也没眨一下,径直就从她身边过去了。 肖姑娘脸色微微泛白,咬着唇欲言又止。 琸云与贺均平走到门口时,忽地听得那肖姑娘「嘤咛——」一声,仿佛踢到什么,身子一软跌倒在地。二人仿佛没听见似的,头也不回地径直推门进院,尔后大门「砰——」地一下关上,硬生生地把肖姑娘的盈盈抽泣声关在了外头。 肖姑娘气极,朝四周看了看,不见有人出来,只得自个儿爬起身,拎起摔在一边的竹篮,一瘸一拐地走了。 琸云贴在门后竖起耳朵听了一阵,弯着腰笑得肚子都疼了。 柱子听到外头的动静赶紧开门出来,一见琸云,立刻高兴起来,大声嚷嚷道:「二丫回来了!你在笑啥呢?」 贺均平忍俊不禁地把方才巷子里发生的事儿说给他听,柱子听罢,可劲儿地眨眼睛,「那肖姑娘怎么成天摔跤,我都遇着两回了。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连路走不稳,二丫你说是不是她腿脚有什么毛病?」 这回连贺均平都忍不住大笑起来了。 七婶烧了热水,二人洗过澡,又回屋饱饱地睡了一觉,天快黑时陆锋竟派了人上门来接贺均平赴宴,他这才想起来今日正是陆锋设宴的日子,遂赶紧换了身簇新的衣服出了门。上马车前,那过来接人的小厮一脸恭敬地问:「方公子不去么?」 第六章 贺均平一愣,目光顿时变得锋利起来,转过头看他,黑漆漆的眼睛里有审视的神色,冷冷问:「是陆公子让你问的?」 小厮被他那一眼看得浑身拔凉,唯觉从头到脚被浇了一桶冰水,连脚趾头都凉透了,哆嗦了几下,才小声回道:「不……不是,是大少爷让问的。上回方公子在船上大出风头,大少爷一直掂掂不忘,故让小的多问一句,看方公子是否能赏光。」 贺均平垂下眼睛,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回道:「方公子今儿身子不适,便不去了。」说罢,便掀开车帘利索地跳上了马车。那小厮被他震住,再不敢多问,赶紧整好帘子坐在马车外,朝车夫点点头,车夫一抖缰绳,马车便缓缓驶出了巷子。 虽说陆锋得了通判的职位,但府邸却还未修整好,故暂时依旧借住在刺史府。刺史本就想要巴结陆家,自然巴不得,直将陆锋的院子收拾得清雅精致,倒比正院还要气派些。 不过今日的宴会并不在陆锋的院子里,而是设在正院,那院子后头有一片花园,园子里种满了山茶花,因花匠经营得好,有不少已经开了花,争奇斗艳,十分热闹。 贺均平到的时候,大厅里已经坐满了人,陆锋远远地瞅见他,脸上露出欣喜的笑意,招招手,将他拉到自己左侧的位子上,笑着朝众人介绍道:「这是我本家的表弟,姓贺名均平。」他只提了贺均平的姓名,旁的却没有多说,众人都不傻,自然不会贸贸然地上前追问,俱客客气气地朝贺均平笑着打招呼,状似热络。 贺均平亦挤出笑脸来与众人寒暄。他相貌生得好,个子也高,言行间自有一股自在洒脱的气质,便是站在世家子弟陆锋身边也死毫不逊色。 刺史家大少爷瞅见这边的热闹,也笑着过来与贺均平打招呼,罢了又眯起眼睛问:「怎么就贺公子一个人,方家二公子人呢?莫不是上回把陆公子灌醉了,生怕被报复,故吓得不敢来了?」那日琸云在船上大出风头后,刺史家大少爷便立刻使了人去查她,自然晓得贺均平与琸云是一路的,故这才此一问。 围观众人却是头一回听说这个事儿,花魁大赛那晚有许多人在场,便是未曾亲至的,也听过传言,自然也晓得琸云如何尽出风头,但也晓得她不过是个商户,心中多少有些瞧不上眼,而今见贺均平竟与她一路,不由得甚是惊讶,旋即再看向贺均平的眼神便不复先前的客气。 贺均平怎会将他们的态度转变放在眼里,淡然回道:「阿云身子不适,在家里头休息。」 「身子不适?」刺史家大少爷显是不信,斜着眼睛笑,「这也未免太巧了。莫非方公子是瞧不上咱们?」 贺均平实在不喜他这番做派,但碍着人家是官,实在不好直言驳斥,只沉着脸没说话。刺史家大少爷没想到他竟如此不给面子,立刻变了脸色,正欲发火,陆锋见状不好已经冲了过来,似笑非笑地将贺均平拦在身后,眯着眼睛看了刺史少爷一眼,道:「大公子若是要请人过来,就该早早下帖子,也好容得人提早准备。平哥儿早与我说过,那方公子前几日出了趟远门,长途奔波直到今儿中午才回来,一身疲惫不堪,哪还有精神来赴宴。」 刺史少爷虽不喜陆锋替贺均平说话,但今日是陆锋设宴,他无论如何也不好闹事,只得忿忿地剜了贺均平一眼,一甩袖子气冲冲地走开了。 他一走,便呼啦啦地带走了一大小姐人。众人见贺均平不过是个小小的商户,竟如此不识抬举,就算仗着陆锋的势,日后也难有成就。更何况,陆家虽势大,但到底远在京城,益州这地儿,终究是刺史老爷说了算,所以,他们还是一溜烟地跟在刺史少爷身后拍马屁。 陆锋将贺均平拉到僻静的角落,盯着他看了半晌,忍不住笑起来,道:「真好,平哥儿你还是以前的脾气。」这么多年过去,又经历过那么多的事,他竟还是少时的嚣张脾气,陆锋却忽然觉得欣慰,从某种角度来说,至少这说明了贺均平这些年来过得还不错,要不然,无论多么锋利的棱角都会被磨平。但贺均平还是贺均平,就算他外表变了许多,就算他看起来沉稳而冷静,但骨子里依旧是贺家那嚣张又高傲的大少爷。 贺均平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笑道:「恐怕我招惹了他,给表哥带来了麻烦。」 陆锋哼了一声,对刺史少爷嗤之以鼻,摇头道:「他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仗着他老子的势罢了。也就敢在外人面前嚣张,在他老头子面前乖得跟条狗似的。不过——」他话音一转,眉头微微蹙起,小声叮嘱道:「那小子虽干不了什么大事,但暗地里捅刀子的事不少干。我虽然在这里,但难免有些看顾不周的地方。你自己要小心些。还有方姑娘那里,」 他说起琸云的时候心里微微一颤,忽然有些难过,但面上却不露分毫,依旧关切地道:「那小子并非无的放矢,他三番两次地提到方姑娘,绝不会轻易罢手,恐怕以后还有得麻烦。你最好带着方姑娘出去躲一躲,等这事儿慢慢过去了再回来。」 「让我躲出去?」琸云一边吃着七婶刚刚蒸好的绿豆糕,一边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怕他,干嘛要躲。刺史老爷一向讲究名声,不会纵着那纨绔儿子乱来的。」 贺均平苦着脸劝道:「那大少爷杀人放火的事不敢干,可若是召你过去肆意侮辱又该如何是好?就你这脾气比我还暴躁,哪里忍得下,生起气来不管不顾的,还不得把人大少爷揍得满头包。到那时候,刺史老爷还能不管?」他其实也有私心,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把琸云带去宜都,外头人生地不熟的,也好培养培养感情。 琸云左右只摇头,「为了这么点小事就抱头鼠窜,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再说了,过几日就是宋掌柜大婚,大哥的亲事也该有着落了,我这会儿跑了,后面的事该怎么办?不说别的,像隔壁肖家小娘皮那样的人不少,万一大哥被个别有用心的人给缠住了,那就是一辈子的事儿。」 自从隔壁搬来了肖家一家人,琸云表面上没什么,其实心里头一直高度警惕,生怕被人有机可乘,毁了柱子大哥的前程。若不能将柱子的婚事定下来,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走的。 见琸云态度坚决,贺均平也没辙。他在别人面前再怎么强势,可一遇着琸云便束手无策,还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宋掌柜大婚之后,琸云开始给柱子大哥议亲。虽说在益州住了几年,可大多数时候都在外头走动,便是歇在家里,也极少出门,更不用说与三姑六婆们闲聊唠嗑,要真说起来,她却连巷子里的街坊邻居都认不全,更不用说晓得哪家的姑娘贤惠,哪家的小姐能干。 这么重要的事儿,琸云也不敢就这么贸贸然地交给媒婆,总要自己先去打听,在家里头想得头发都掉了不少,可还是没找到合适的人选。贺均平实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提醒道:「七婶是益州的老人了,你怎么不请她帮忙?」 第七章 琸云这才猛地想起这茬儿来,赶紧寻了七婶,把欲给柱子议亲的事说给她听。七婶闻言,立刻拍着胸脯道:「二公子你放心,我七婶在益州城里可是门儿清,虽说未曾做过媒,可要说起哪家的姑娘好,整条巷子没人能比得过我。」 罢了,她问仔细问起琸云的要求。琸云仔仔细细地想了好一阵,才斟酌着词语回道:「头一条就是得人品好,那些一门心思只想走歪门邪道的绝对不行。第二还得贤惠能干,七婶也晓得我大哥的性子,憨厚老实,性子又软,若也娶个绵软的妻子,日后恐怕得被人欺到头上来。至于旁的,便由七婶看着办。」 七婶忽地想到一个人,欲言又止。琸云立刻看出她的犹豫来,遂笑着催道:「七婶有什么话尽管说,这议亲的事都是你情我愿,咱们私底下说说不打紧。」 七婶想了想,沉声道:「方才二公子提的那两点,我立刻就想到了东头巷子里赵秀才家的大姑娘。那赵姑娘今年有十七了,早些年赵秀才家还算富裕,那姑娘还曾读过书,识字算账都不在话下。直到后来赵家太太害了病过世,没多久赵秀才也跟着去了,家里头便只剩下大姑娘带着个年幼的小子。那姑娘人品是没得说,相貌生得也端正,这些年一个人辛辛苦苦地拉扯着弟弟长大,很不容易。依着她的相貌才干,多的是人家想娶进门,只是赵家家贫,这姑娘半文钱的嫁妆也没有,还有个将将十岁出头的弟弟拖油瓶,故才一直拖到现在。」 琸云对嫁妆倒不在意,沉吟了一阵,方才问道:「她那弟弟可还懂事?」听七婶的话,那赵姑娘的确是个不错的,可问题是家里头还带着个弟弟,琸云倒不是不愿养个孩子,反正她捡人也不是头一回了,只是那赵家小弟的性子人品却毫不清楚,她可不希望柱子辛辛苦苦把那孩子养大了,最后却是只白眼狼。 七婶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赶紧回道:「二公子放心,那赵家小弟我也见过,天可怜见的小鬼,小时候本被赵秀才捧在手心里养着的,五岁的时候就会背许多诗,赵家夫妇一走,她们姐弟俩孤苦无依,很不容易。赵姑娘辛辛苦苦供着赵小弟读了两年书,平日里连口白粥都舍不得喝,赵小弟实在看不过去了,死活不肯再读,这不,今年年初的时候偷偷跑去了东头街的铺子里做学徒,聪明懂事得不得了。」 琸云闻言,稍稍放下心来,但还是有些作不准,想了想,才道:「明儿七婶您带着我去东头巷子瞧一瞧,这婚姻大事总得谨慎些。若是没仔细看过,我总是不放心。」 七婶赶紧点头,「行,明儿我就领着你过去。」 七婶一走,琸云回头便把这事儿说给贺均平听,她倒是没急着跟柱子说,毕竟这婚事八字还没一撇,就算她瞧中了,人家赵姑娘那边答不答应还是另一回事,遂特特瞒着他,只与贺均平商议。 「……我一听,就觉得那赵姑娘简直就是老天爷赏赐下来的,又能干又贤惠,家里头也单纯,日后必然没有那些操心事儿。待明儿我去看过了,再让七婶去她那里探探口风。」 贺均平坐在她身边,目光温和地看着他,眸中笑意盈盈,「明儿我陪你一起去。」一边说着话,一边一如平常一般把剥了壳的核桃放在她面前。琸云早已习惯了这些,一边毫不客气地吃着核桃,一边摇头道:「你都不急着回宜都么?你娘会不会担心?」 「我早给她写过信了。」贺均平低着头继续手里的活儿,小声回道:「我这么多年都待在益州,她不会担心的。」他想了很久,虽说现在燕王世子身边缺人手,但相比起来,到底还是先把琸云弄到宜都去更重要。 琸云「哦」了一声,往嘴里又塞了颗核桃,边吃边道:「那我们明儿先去东头巷子看赵姑娘,然后再去外头的铺子里看看赵家小弟。若是相中了,再去跟大哥好好说说。哎你说大哥会不会中意那赵姑娘?」 贺均平继续与手里的核桃埋头苦战,「你若是看中了,大哥岂会反对。他一向都听你的话。」 琸云愣了一下,想了一会儿,慢慢放下手里的核桃发起呆来。贺均平很快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一脸关切地问:「怎么了,你?忽然就不说话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琸云打了个嗝儿,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吃撑了。」 贺均平顿时哭笑不得,把面前小碟子里的核桃仁收了收,问:「那这个你还要吗?」 琸云想也没想就把小碟子端过去了,「没事儿,一会儿就饿了。」 第二日琸云特意起了个大早,还换了身绯红色的锦袍,收拾得干净清爽,十分养眼。七婶一见她这模样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高兴道:「年轻人就是得好好打扮,穿得鲜亮些,这样多好看。」 说话时,贺均平也开门出来,他今儿穿得却是素净,只随意套了件半新不旧的浅灰色夹衣,脚上的靴子也微微变了色,但因他气度不俗,依旧让人不敢轻视。他一瞅见琸云也笑起来,摇头道:「阿云你今儿穿得这么光鲜,不晓得的还以为是你要去相亲呢。」 琸云故作高深地仰起脑袋,只笑不语。 三人上了马车一路到了东头巷子,琸云与贺均平没下车,坐在马车里等着。马车并不大,小小的逼仄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贺均平无端地觉得心跳得厉害,他们离得这么近,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琸云的呼吸声,悠长而平缓,让他忍不住的口干舌燥。 贺均平借着说话的机会悄无声息地往琸云身边靠了靠,「七婶怎么还没出来?」他问,鼻息间嗅到琸云身上淡淡的少女体香,下腹立刻升腾起一股热意,身体的某个部位竟然有了些变化。 「许是还在说话呢。」琸云倒是不急不慢,小声道:「又不能和人家明说,拐弯抹角地想要把人给引出来,多不容易。」话刚落音,前方的小院子「吱呀——」一声开了门,七婶与一个年轻姑娘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 琸云没急着掀开帘子仔细看,只凑到车窗边小心翼翼地偷窥,那赵家姑娘果如七婶所说生得端正标致,虽不能说有多美,但眉目清秀,眼神温和坚定,让人心生好感。难怪七婶一个劲儿地夸她。 琸云目送着赵家姑娘与七婶不急不慢地出了巷子,这才招呼车夫调转车头跟过去,才一抬头,猛地发现贺均平竟与自己紧紧靠在一起,他也伸长了脖子凑到车窗边查看外头的情况,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外头,神情很是关注,脸颊几乎与琸云的脸贴在了一起。 琸云伸出两只手,一左一右把他的脸挪到一边去,咬着牙小声地骂:「你给我老实点儿。」 贺均平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她,眨巴着眼睛问:「我怎么了?」 「你少来!」琸云没好气地瞪他,这小子在他身边五六年,身上长几根毛她都知道,居然还在她面前演戏,「滚一边去。」 贺均平咧嘴笑,摸了摸鼻子无奈地往旁边挪了挪。 第八章 马车一路跟出了巷子,七婶带着赵姑娘进了家绣坊。琸云差不多猜到七婶把赵姑娘带出来的借口了,想了想,掀开帘子跳下车,贺均平既然紧随其后,二人一前一后地进了绣坊。 琸云今日穿得光鲜,一进屋便引得店里众人瞩目,伙计火眼金睛,赶紧抛下七婶与赵姑娘迎上来,点头哈腰地招呼道:「两位客官请问想买点什么?我们绣坊有新到的双面绣,百鸟朝凤、喜鹊登梅,都是城里的大家所制,价钱公道,式样新颖……」 琸云没理他,看着七婶故作惊讶状,「七婶儿,你怎么在这里?」 「哟,是二公子和贺公子啊。」七婶演起戏来也很是自然,先是微微一愣,旋即立刻挤出笑容上前来问好,「两位公子怎么得空亲自出来买东西了?」 琸云笑道:「家里头太素净,要买几样绣屏装饰装饰,不想竟遇着七婶。唔,这是您家闺女?」她客客气气地朝赵姑娘点点头,赵姑娘亦客套地回礼,大大方方,倒也不拘谨。 「不,这是赵姑娘。」七婶笑着解释道:「这家绣坊的东家算得上是我舒适,正巧赵姑娘绣活儿好,便领了她过来让绣坊帮着寄卖。」 琸云自己女红不好,自然也不会强求嫂子要如何,但听得七婶夸赵姑娘绣活儿好,心里头却还是欢喜的。她身着男装,自不好盯着人家赵姑娘看,寒暄了几句后,便笑着与七婶告辞。 「怎么样?」一出门,贺均平便快步跟上前,凑到她身边小声问。 琸云点头,「不错。」说罢她又笑起来,斜了贺均平一眼,抿嘴笑道:「放着这么个英俊小生也不多看一眼,那姑娘比咱们家隔壁的肖姑娘可稳妥多了。」 贺均平也转过头看着她,漆黑的眼眸中笑意盈盈,「就因为那肖姑娘多看了我一眼,阿云就一直醋到了现在?」 晚上吃饭的时候,柱子一直盯着贺均平的脸上看,欲言又止。小山几兄弟一声不吭地埋头吃饭,仔细一看,四个人的小脸却都涨得通红。贺均平却是淡定非常,不急不慢地舀了一碗排骨汤放到琸云面前后,这才又给自己舀了一碗。 七婶把所有的菜都上好,解下围兜也坐了过来,才将将落座,立刻瞅见贺均平左脸上的一大块青紫,不由得讶道:「哎呀,贺公子这是怎么了,跟人打架了?脸上怎么弄成这样?伤得可不轻啊!」 琸云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贺均平却依旧淡定,很是客气地朝七婶笑了笑,道:「不小心磕到了。」 「磕到了?」七婶狐疑地盯着他脸上的伤看了半晌,有些不信,谁能把脸磕成这样不蹭破半点皮的。但既然贺均平这么说了,她也不好追问,小声嘟囔了几句什么,便没再说了。柱子斜着眼睛看琸云,深深地叹了口气。琸云白了他一眼,没说话。 待用完了晚饭,琸云朝七婶使了个眼神儿,七婶会意,收拾完碗筷后便悄悄敲了琸云的房门。 「二公子可看好了?」七婶打量琸云的神色,见她面带微笑,眉目温和,猜想她定是十分满意,自己也忍不住带上了笑,高兴道:「我就说么,那赵姑娘的人品才貌可是没得说,若不是因为家里有个弟弟拖着,早就被人给娶走了,如何会一直拖到现在。」 琸云点头笑道:「如此还请七婶帮忙上门试探试探口风。婚姻大事,讲究个你情我愿,若是赵姑娘不肯,我们在这里说破了嘴也没用。她若是应了,我再寻了媒人登门提亲。至于赵家小弟,那孩子聪明懂事,人又机灵,赵姑娘若是进了门,自可带着他一起住进来,无论是大哥还是我们都视他为亲弟弟。赵姑娘若是依旧拿不定主意,七婶尽可领着她去同安堂瞧瞧我大哥……」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话,委婉地请七婶帮着在赵姑娘面前多说几句好话,罢了又递了个荷包给她,算是多谢她帮忙的谢仪。 七婶晓得她素来大方,倒也不推辞,拍着胸脯应道:「婶子办事你放心,最迟后天就给你二公子答复。」 果然,第二日上午刚刚用过早饭,七婶便拎着两盒糕点去了东头巷子。 赵家家贫,赵姑娘平日里都在家里头做针线、浆洗衣服来补贴家用,七婶到的时候,她正在晾衣服,开门见七婶,脸上立刻露出欢喜的笑意,「是七婶儿啊,赶紧进来,赶紧进来。」她迎着七婶在院子里坐下,又赶紧去厨房烧水煮茶待客。 七婶拉住她,笑着道:「阿欣莫要急,先坐下来,七婶有话要跟你说。」 赵姑娘笑,「说话不急,容我先给您沏壶茶过来。」她手脚利索,不一会儿便拎着一个粗陶茶壶出来了,给七婶和自己各倒了一杯,又笑道:「这是小宝铺子里的掌柜给的麦子茶,虽不精贵,却难得的香醇。」她提及赵小弟时眼睛微微发亮,显然对这个弟弟很是疼爱。 七婶喝了一口茶,顺着她的话赞道:「小宝可真不容易,我家那大孙子比小宝小不了两岁,整天在家里头淘气,哪有小宝一般懂事。」 赵姑娘的脸上微露苦涩,无奈道:「都是我这做姐姐没用……」 七婶见她情绪忽然低落起来,赶紧转换话题道:「瞧我这记性,竟险些忘了正事。」她整了整脸色,一脸正色地道:「其实七婶今天过来,是有要事和你说。阿欣你今年已经十七了吧,这婚事……可曾定下来了?」 赵姑娘听到此处哪里还有不明白了,立刻红了脸,低着头不好意思说话。七婶见她不答,便晓得她尚未定亲,心中有了底,遂将方家提亲的事说与她听,罢了又道:「七婶不怕老实跟你说,方家大公子为人老实憨厚,实在不算聪明,但生得相貌堂堂,又是同安堂的掌柜,这些年应当攒下了不少家业。他无父无母,虽有个祖母,但住在乡下从来不进城,家里的弟弟也能干,兄弟和睦,断然不会闹出什么争夺家产的事。将来你过了门,只需好好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小宝也能跟过去,岂不是大好?」 赵姑娘闻言似有意动,但仔细想想,却又犹豫不决,小声问:「我也晓得七婶都是为了我们姐弟好。只是那方大公子是同安堂的掌柜,城里不晓得多少人想嫁到他们府里去。我……我家里头一贫如洗,人家如何看得上我们?」 七婶大笑,「哎哟我的傻姑娘,你当我是想起一出是一出,贸贸然就过来跟你说这个吗?人家方二公子说了,重要的是人品要好,嫁妆有没有不打紧。他们也都是穷苦人家出身,方家两兄弟也是年纪轻轻都没了爹妈,兄弟俩相依为命地长大,怎么会瞧不上你?再说了,若不是方二公子昨儿见了你,觉得你人不错,我能过来跟你说这事儿么?」她提及昨儿在绣坊遇着的那两个年轻男子,赵姑娘这才恍然大悟。 「不过二公子也说了,让我领着阿欣你去同安堂瞧一瞧,若是瞧不上,这事儿就当婶子没提过。」 赵姑娘虽觉得这样似乎有些不大好,但想来想去,犹豫再三,最后还是答应了。临走时,她又有些紧张,拉了拉七婶的衣袖,红着脸小声问:「那……那大公子会不会知道是我?」 第九章 「你放心——」七婶打包票道:「这事儿还没跟大公子说,他半点也不晓得。一会儿我们到了药铺,我就找他说话,你在旁边看几眼,看完了我们赶紧就走。」 二人一起出了巷子,走了两刻钟,终于到了西街同安堂大门口。赵姑娘先前还又是羞涩又是紧张,到了这会儿反而冷静下来,与七婶对视一眼后,深吸一口气,面色如常地进了铺子。 铺子里生意不错,坐堂大夫面前排了长长的队,两个伙计忙得脚不沾地,柱子站在柜台前一边像模像样地打着算盘,一边小声嘟囔着什么。七婶满脸堆笑地上前去跟他打了声招呼,柱子猛地一抬头,见是她,立刻笑起来,咧嘴道:「七婶怎么有空来我铺子里了?难不成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儿没事儿,」七婶连忙挥挥手道:「我就是正好从这里经过,想起大公子就在这里做事,所以进来瞧瞧。」 柱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小声道:「七婶莫要公子长公子短地这么叫,怪不好意思的,你就唤我柱子就是,家里头大家都这么叫我。」 「那哪儿行啊。」七婶摇头,「大公子好歹是我东家,又是这铺子里的掌柜,我哪能胡来。最近铺子里挺忙啊?」 柱子点头,「天气越来越冷,一不留神就给冻到了。七婶您出门也多穿些,外头可冷了。」 七婶欣慰地笑,「行,我晓得呢。大公子您忙,我这就走了。」说罢,拉着赵姑娘朝柱子点了点头,笑眯眯地一齐出了门。柱子很是客气地一路把人送到门口,这才转身进屋。 中午七婶就回了院子寻了琸云说话,「我看能行,」她道:「赵姑娘虽说没给准信,只说要跟赵小弟再商量商量,但我看这事儿十有八九能成。大公子人实在,赵姑娘心里头敞亮的,哪能不晓得他的好。」 琸云心中稍定,郑重地朝七婶谢过,又请她继续跟进此事。七婶一走,贺均平就摸进来了,关心地问:「大哥的婚事怎么样了?」 琸云不自在地瞥了一眼他脸上的伤,小声问:「你怎么不躲啊?」昨儿贺均平涎着脸说她吃醋,琸云一生气,就狠狠地给了他一拳。她动作其实并不快,依着贺均平的本事怎么会躲不过,偏偏那小子竟一动不动,生生地挨了她一拳,结果竟把左脸给打肿了,第二日早晨一起来,便是一大块青紫。 家里头除了七婶,谁都能猜到那是谁动的手,早上柱子临走前还偷偷拉着琸云训她来着,让她莫要欺负平哥儿。明明是那个小子占她的便宜! 「活该!」琸云咬着牙小声地骂他,「看你以后还敢胡来。」 贺均平摸了摸左脸上的伤,呲牙咧嘴,根本不提这茬事儿,继续问:「我们是不是该准备大哥的婚事了?大哥成亲以后还跟我们一起住吗?要不要另外置办个小院子,咱们巷子里头林婆婆家的老房子打算脱手,我上午去跟她打了声招呼,让她先给我们留着。」柱子的婚事办得越快,琸云便能越早放下心,才会放心地跟着他一起去宜都。 琸云果然把注意力从他脸上转到了柱子的婚事上,兴致勃勃地道:「聘礼也得预备着了。家里头以前没过过喜事,什么准备都没有,得仔细问问七婶。要不,明儿带着七婶一起去街上置办东西?」 「何必麻烦人家,我去问问就是了。」贺均平笑道:「不外乎就是些绸缎布匹、衣饰被褥、三牲、茶叶、糖果海味。咱们在城里多跑一跑,不过几日便能置办齐整。」 琸云没想到他竟然还懂这些,不由得甚是意外,又问:「这些聘礼可还有旁的讲究?」 贺均平又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堆,听得琸云一个脑袋两个大,最后索性一挥手,道:「算了,说了这么多我也记不住,反正到时候跟着你就行。」 贺均平暗喜。 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琸云便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把这事儿说了,柱子立刻涨红了脸,猪肝色的脸上难得露出羞涩之意,扭扭捏捏地小声问琸云:「那……那个赵姑娘是个什么样的?」 「你今儿不是见了吗?」七婶笑眯眯地看着他,提醒道:「上午我过去的时候,大公子没瞅见我身边跟着个姑娘?」 柱子一愣,皱着眉头想了老半天,总算隐隐约约想起了那姑娘的样子来。他为人老实本分,怎么会盯着人家姑娘看,上午七婶带着赵姑娘来的时候,他根本就没仔细看,只瞥了一眼立刻就把眼神给挪开了。而今仔细一想,那姑娘生得眉清目秀的很是端正,相貌虽比不得琸云,但也不差了。能入得了自家妹子的眼,那赵姑娘人品才貌定是不凡。 柱子越想越有些不好意思,憨憨地笑了两声,问琸云:「那……那我们啥时候去提亲?」 小山几个见他这样子,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争着起哄道:「哦哦,大哥要娶媳妇啦!」 琸云也不制止,看着柱子笑。贺均平悄无声息地凑过来,若无其事地揽住了她的肩。琸云浑身一僵,斜着眼睛瞪他,拳头紧握朝他偷偷扬了扬,贺均平笑眯眯地把右脸凑了过来。 琸云终于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不知是因为当着众人的面,还是因为别的,反正琸云这回没再下狠手,白了贺均平一眼后,借起身的当儿把他的胳膊甩了下去。七婶看得直纳闷儿,想问句什么,肚子里闷了半天,终究还是没开口。 第二日大早,琸云便吩咐贺均平去把林婆婆家的小院子买下来,当日便去官府办了手续。柱子也留在了家里,陪着琸云一起去新院子查看。 「所有的门窗都得重新换过,还有屋顶也得修修,院子里再种几棵石榴树……」琸云东看看、西看看,把院子仔细打量了一番。这宅子虽说年代久了些,但原本的主人把这里保养得极好,便是直接搬进来住也不差,只是这里到底是要做柱子的新房,自然要收拾得齐整喜气些。 柱子乐得一个劲儿地咧嘴直笑,他对这些事儿一点也不懂,只一门心思跟着琸云,她说怎样就怎样。琸云领着他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见他压根儿没提出任何意见,很是无奈,索性挥挥手道:「要不大哥你还是回铺子里吧。」 柱子却不走,杵在她身边嘿嘿笑道:「没事儿,我早上让小山跟铺子里的伙计说了。再说不是有小山在吗。」 琸云没辙了,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领着这个傻大个到处转悠。其实她自个儿对修葺房屋的事也一知半解,连去哪里找工匠都一无所知。好不容易等到贺均平从衙门回来了,琸云忙把这些事儿全都推到他身上,自己则唤了七婶一起去街上置办聘礼。 贺均平昨儿晚上就把聘礼单子给她写好了,倒是省了琸云不少事儿,依着单子一样样地去买就是。七婶好奇地借过单子看了两眼,忍不住直咋舌,连声夸道:「这聘礼可真是丰厚,二公子是个实在人。」 琸云笑,「婶子您再看看还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都好都好。」七婶连声道:「这般丰厚的聘礼,便是上回刘员外家的儿子娶亲也不见有这么体面。」 第十章 琸云这才满意了,得意地笑笑,招呼着七婶一起进了银楼。 过了两日,赵姑娘那边果然传来了好消息,琸云趁热打铁,当日便寻了个冰人上门说亲,足足抬了十担聘礼进门,给足了赵家面子。四周的邻居们听说柱子定亲的消息,纷纷上门贺喜,一时间家里头喜气洋洋,热闹非凡。 隔壁的肖家却是一团死气,肖家寡妇气得一个劲儿地直骂人,指着肖姑娘怒道:「你这没用的东西,早让你一门心思把那傻子抓住,只消生米煮成熟饭,不怕他们家不认账,你偏不听老娘的话,非要眼馋着人家生得俊的,也不想想人家能看得上你?如今倒好,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连个傻子都没勾住,白瞎了我们花了这么多钱租下这院子……」 肖姑娘心情本就不好,被她这么一骂,愈发地烦闷,毫不客气地顶嘴道:「吵什么吵?费多少银子也不是你的,家里头的吃穿用度哪一点不是我赚来的,竟然还跟我吼。你再胡咧咧,小心我收拾东西走人。」 肖家寡妇没想到自己女儿竟会如此不客气,顿时气得直跳,叉着腰冲上前一把揪住肖姑娘的头发就往墙上撞。那肖姑娘又岂是吃素的,反手狠狠扇了肖家寡妇一耳光,放了疯似的拳打脚踢。那肖寡妇如何忍得下这口气,手下用力,狠狠地将女儿往墙上一甩…… 这肖寡妇平日里烧饭提水,很是有一把子力气,一怒之下手里头没了轻重,竟把肖姑娘狠狠地甩开,猛地撞到了靠墙放着的木桌上,「砰——」地一声闷响,肖姑娘撞到了桌子角,连声音都没出,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你个小娼妇还装死,赶紧给老娘起来,不然一会儿有得你好受的。」肖寡妇只当女儿在装晕,根本没放在心里,拍了拍手,朝地上的肖姑娘啐了一口,哼了一声便出了门。 待她把晚饭煮好,骂骂咧咧地再欲回屋,还没走到门口便闻到浓浓的血腥味儿,这才猛地察觉到不对劲,三步并作两步走进门一瞧,只见地上淌了一大滩血,她吓得一个激灵险些没晕过去,手脚并用地爬到女儿面前,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竟然早已断了气。 肖寡妇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冲出房门,一屁股坐在院子的青石板上直发抖。也不晓得过了多久,直到小儿子回家,一脸诧异地问:「娘,你怎么坐在院子里,阿姐呢?」 肖寡妇一动不动地依旧在发呆,肖家幼子见状不对劲,走上前又问了一句,见她依旧不作声,索性进屋里去寻大姐说话。一进屋,他便瞅见这满地的血腥,吓得立刻瞪大了眼,「啊——」地一声尖叫起来。 「住嘴。」肖寡妇一把捂住儿子的嘴,一边咬着牙喝止道:「你想让你老娘陪着你这小娼妇的姐姐一起死吗?」 肖家幼子吓得直哭,偏被肖寡妇捂住了嘴,出不得声,唯有两行眼泪哗啦啦地掉。 「咱们赶紧收拾东西走。」肖寡妇这会儿总算回过了神来,「反正附近也没人认识咱们,等这小娼妇的尸体被人发现,咱们就走老远了。」这般想着,她终于缓缓松开捂住儿子嘴巴的手,瞪着他威胁道:「你给我安静点,若是被人晓得你姐死在这里,咱们俩都没活路。听话,赶紧去收拾东西,一会儿咱们就逃出去。」 「可……可是……这会儿城门都已经关了。」肖家幼子吓得瑟瑟发抖,声音也在打颤。 「那明儿再走。」肖寡妇一咬牙,拽着儿子出得房门,又寻了把锁来将门锁上,危言威胁了儿子一通,这才赶紧去屋里收拾东西。二人一宿没睡,等第二日天一亮,便一人拎了个小包出了城。 因肖家平日里与邻居们并无往来,大家伙儿并未发现异样,唯有七婶洋洋得意地提了一句,说是那肖姑娘被她吓得不敢上门了。直到又过了一阵,隔壁院子里总飘来阵阵异样的腐臭味,琸云这才察觉到些许不对劲。 「兴许是老鼠死在哪个角落里了。」七婶捂着鼻子道:「哎哟这味儿可真冲。」 琸云皱着眉头有些担忧地朝隔壁院子方向看,低声问:「婶子有多久没见过隔壁肖家的人了?」 七婶一愣,不明白她为何问起这个,想了想才回道:「怕不是有半个多月了,怎么了?」 琸云没说话,自去寻了贺均平,与他说起这事儿,又道:「我总觉得不大对劲儿,那肖家一家人好像忽然就不见了,不会是出什么事儿了吧。」 贺均平笑,「她不是总往咱们家跑么,兴许是听说大哥定了亲,心灰意冷了。如此看来,那姑娘先前果然是冲着大哥来的。」二人正说着话呢,忽地听到院子外传来一阵阵尖叫,「杀人啦,杀人啦——」 琸云脸色微变,与贺均平对视一眼,赶紧冲了出来。 邻居们听到动静也都纷纷出来看热闹,只见隔壁肖家大门口坐着个中年男人,已然不会动了,一脸煞白地指着院子里,口中大声喊「杀人了,杀人了——」邻居们认出那是隔壁院子的房东,犹豫着上前去想一探究竟。 琸云与贺均平一齐走上前去,七婶也跟了过来,小声喃喃道:「还真出事儿了?」她走到院子门口便不敢往动,探头探脑地往院子里看。因里头房门半掩着,看不真切,但那刺鼻的腐臭味儿却是一阵一阵地往外飘,熏得人作呕。 琸云拉着贺均平没让他进,小声道:「人都不晓得死了多久了,我们这会儿进去于事无补,反倒还惹得一身骚。赶紧去报官才是。」 贺均平会意,点点头出了巷子,不一会儿便领着一队差役急匆匆地回来了。 不消几日,巷子里死了人的消息便传了开来,便是刺史府也得了信。那刺史少爷正愁没借口来寻琸云,一听说此事便立刻领着府里的几个侍卫过来了,美其名曰查案,其实堵在琸云身边不肯走,话里话外总刺她说肖姑娘死得蹊跷。 琸云身正不怕影子斜,浑然不怕他吓唬人,左耳进右耳出,尽由着他乱说,反正没往心里去。 「也真是的怪了,本少爷问了好几户人家,大伙儿都说那肖家姑娘平日里自视甚高,并不与他们往来,唯独总往你们家跑。二公子且说说看,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刺史少爷摆明了跟琸云过不去,大冬天的扇着把折扇坐在院子里不肯走。 琸云笑,脸也不红地回道:「还能有什么原因,不就是瞧中了我们院子里几个年轻人生得好么,小姑娘家家的就是这样,瞧见长得俊的男人便走不动,想必大少爷也常遇到这样的事。」 刺史少爷闻言一噎,咳了两声,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那是自然。」一边说着话,又一边狠狠地挥了挥扇子。 「自从七婶来我们院子里做事后,那肖姑娘便没进过门了。我们这院子里一群大老爷们,她一个年轻姑娘总往这里跑,总是不成样子。不过——」琸云故意顿了顿,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皱起眉头,勾起嘴角朝刺史少爷看了一眼。 第十一章 刺史少爷被她那一眼瞟得浑身都酥软了,心里头暗骂这男人竟比女人生得还要美,真是不要脸,愈发地生气,咬着牙恶狠狠地大声吼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小爷可没耐心跟你故弄玄虚。」 琸云倒也不恼,笑着问:「不知道这案子而今进展如何?」 刺史少爷眉目一黯,顿时无精打采起来。他难得有兴致,拼死拼活地把这案子抢了过来,一方面固然是想要寻琸云的麻烦,另一方面却还想借着这案子露一手,省得他家里老头子整天骂他游手好闲不如陆家大少爷聪敏懂事。 「我倒是有些想法。」琸云正色道:「不是我说死人的坏话,那位肖姑娘平日里行事做派不似良家,若不是有七婶在,恐怕我们家早有人着了她的道儿。她们那一家子恐怕早不是头一回算计人,大少爷不妨去附近的县里查一查,定有吃过亏的人报过官,几个案子合一起,留下来的线索自然也就多了。」 刺史少爷闻言顿觉有理,想了想,吩咐身边的侍卫赶紧去查。罢了又朝琸云道:「若果真依着你的提点把案子破了,本少爷定承你的情。对了,再过不久便是府里的梅花花会,你到时候也去。若是敢不去,看本少爷不扭断你的脖子。」 他盯着琸云细细白白的脖子看了一眼,忍住了想上前去摸一把的冲动,哼了一声站起来,招呼着一群侍卫浩浩荡荡地出了门。 待他走远了,七婶这才弓着腰小心翼翼地从屋里出来,抹了把潮汗小声抱怨道:「这位大少爷可真不好伺候,凶巴巴的煞是吓人。」 琸云无所谓地摇头,「官宦家的少爷们不都这样,横竖我们跟他们也没什么瓜葛,不过是说几句好话哄哄他罢了。」 又过了几日,官府果然传来消息,说是已经将杀人凶手捉拿归案,那一对母女在益州周边的好几个县里都犯过事,骗了不少银钱,还害得隔壁县的一个年轻书生上吊自杀了。众人闻言,皆唏嘘不已。 柱子的婚事定在腊月初九,因时间紧促,贺均平特意花了大价钱多请了好几个工匠,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把新院子修葺一新,因来不及打制家具,便去铺子里买了一整套杉木家具,仔细漆了层清漆,瞧着倒也形亮。 宋掌柜家的新夫人早早地派人送了不少礼,有给新娘子的头面,也有簇新的绸缎布匹,堆了满满一屋子,琸云与贺均平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东西收拾好。 眼看着腊月初九就要到了,刺史少爷竟果真派人送了帖子过来,邀请琸云参加花会。 「推了。」贺均平皱着眉头生气地道:「那家伙不安好心,你去了准没好事儿。你上回不是说,云梦姑娘特意提醒过,那晚碧搭上了刺史府的人要设计害你么,十有八九就是他。」 琸云虽然觉得贺均平反应有些大,但也不能不说他分析得有些道理,遂将那请柬随手一扔,摇头道:「不去就不去。」 贺均平这才高兴起来。 柱子的婚事办得极为热闹,街坊邻居纷纷登门,就连宋掌柜也领着他的新夫人亲自上门贺喜,刘家二少爷也派下人送了礼来。 虽说这是柱子的大婚,但忙前忙后的却是贺均平和小山他们几个,小桥甚至还不知从哪里淘换了一套春宫图来偷偷塞给柱子,琸云只当自个儿没瞧见。 赵姑娘虽父母双亡,但到底还是有几个穷亲戚,听说她许了个好人家,想方设法添了些嫁妆,再加上之前方家送过去的聘礼,拢共凑了有十二担嫁妆,颇是风光地进了门。 因家里头没有长辈,琸云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将乡下的老太婆接了回来。老太婆到底是方家正正经经的祖母,若是柱子成亲时她竟没有出现,传出去却是损了柱子的名声。老太婆听得柱子大婚,很是欢喜,几十年的守财奴竟难得地大方了一把,把攒下来的私房钱拿出来打了个金镯子,说是要给孙媳妇做见面礼。不想镯子还没打好,这老太婆竟就开始拐弯抹角地提出想要搬到柱子家的新院子住,被琸云冷冷地白了一眼,再也不敢作声。 第二日大早,柱子领着新媳妇来给老太婆请安,还没进门就先被琸云拉到了一边。赵姑娘这是第二回见琸云的面了,颇有些不自在,低着头微微欠身给琸云行了礼,唤了声「小叔」,柱子一愣,咧嘴笑,「二丫是我妹子,我竟忘了跟你说了。」 赵姑娘先是一愣,旋即又是惊讶又是钦佩地看着琸云,喃喃道:「二妹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她进门之前多少听说过琸云的一些事,知道方家几乎都是靠着琸云撑起来的,原本就已是敬佩有加,不想今日才晓得她竟是个女子,让赵姑娘如何不惊讶。 「我们家那老太太与旁人家的不一样,大哥日后再与嫂子细说,反正一会儿她若提出要来城里住,你们可说什么也不能答应。她老人家一来,这家里头可就得鸡飞狗跳没一日安稳日子过了。」 柱子连连点头,「二丫你放心,我知道的。」说罢,又拉了拉赵姑娘的衣袖。赵姑娘虽说不知道这兄妹俩为何非要将唯一的长辈送去乡下,但她也晓得方家兄妹都是厚道人,既有此言定有另有道理,遂满口应下。 一对新人进了屋,依足礼数给老太婆请了安,又寒暄了一阵,老太婆果然开腔,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抱怨起乡下的生活来,一边哭诉一边转着眼珠子朝新媳妇打量,谁料赵姑娘就跟没听到似的,眼观鼻,鼻观心,安安静静地站在柱子身后始终不发一言。 老太婆有些恼,正欲直接开口,一旁的琸云重重咳了一声,冷冽的目光毫不留情地在她身上扫过,只将她吓得一个激灵再也不敢说话。她心里头忿忿地将琸云骂了个狗血淋头,面上自然也没个好脸色,不等新媳妇一一认人,喝了几口茶便挥挥手把柱子和赵姑娘赶了出去,那原本充作见面礼的金镯子自然也没拿出来。 琸云也没心情陪着这吝啬的老太婆,紧跟着柱子和赵姑娘身后出了门,又招呼院子里众人出来与新嫂子认亲。赵姑娘早准备了许多鞋子荷包,一一分给众人,琸云也得了两双布鞋并一个石青色绣翠竹的荷包。 「先前并不晓得阿云是女子,所以……」赵姑娘准备的鞋子全是一水儿的男式,且又不晓得她的尺寸,只约莫估算着做的,故琸云那两双鞋实在大了不少。琸云却不以为然,笑道:「没事儿,反正在家里头穿穿,舒服就好。」 贺均平昨儿忙了一整天,好不容易今日偷了空在屋里歇了一会儿,听到外头的动静,赶紧起床。待收拾好了出门,就瞅见琸云正坐在院子里跟柱子说起老太婆那金镯子的事儿,「……我早先还纳闷呢,她怎么就忽然大方起来,竟舍得给嫂子送什么金镯子,果不其然,她那压根儿就是给自己打的么。」 贺均平朝柱子夫妻俩笑着打了声招呼,很自然地靠在琸云左侧坐下,又理所当然地拿起琸云面前的茶杯一口饮尽,然后又给她倒了一杯,笑着附和道:「那老太太什么德行你不早就一清二楚了,怎么还会做那样的美梦。」 第十二章 赵姑娘微微垂下眼睛朝贺均平看了一眼,贺均平一脸坦荡的笑。琸云还在跟柱子抱怨,浑然不觉这一个照面的工夫,贺均平已经在她新嫂子面前成功里留下了二人是一对儿的印象。 抱怨完了,琸云又想起赵家小弟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赵家旧宅,便叮嘱柱子赶紧去接人。赵姑娘正是心忧着自家弟弟,闻言愈发地对琸云感激不尽。 中午时分,柱子与赵姑娘便领着赵家小弟回来了。赵小弟模样生得好,大眼睛白皮肤,眉宇间自带着一股子机灵劲儿,一进门便「哥哥、姐姐」地招呼着,嘴巴甜,人也懂事,众人一见便很是喜欢。 因早说好了要送赵小弟去读书,第二日琸云便与贺均平一起去附近的几个私塾询问,最后定下了距家不远的一个姓文的秀才家。那文秀才学问极好,只是脾气古怪,极少收学生,贺均平备了礼,亲自登门送了束书,第二日便将赵小弟送了过去。 这边的事忙得七七八八了,贺均平不好在益州久待,便开口说要回宜都去。小山与小桥听说后,竟主动过来要求一起走,叶子与阿东知道后都快哭了。 「我们在益州不是好好的么,干嘛要去宜都?你们俩跟过去能做什么?就连石头大哥都要去打仗的,难不成你们也跟着一起上战场?那战场上刀枪无眼,一不留神就要被人给捅一刀,万一你们俩有个三长两短的,哇……」叶子终于忍不住与阿东抱作一团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小桥却是一脸坚决,沉声道:「大丈夫志在四方,怎么能安于现状,贪图享乐。而今正值乱世,虽说益州暂时还算太平,可难保哪天就打起仗来,若是我们全都龟缩在家里头,日后出了事,还有谁能支撑?功名利禄险中求,好不容易有石头大哥带着我们一起出去闯,自然要抓住机会,不然,日后打起仗来,恐怕就不是我们自己能说得算了。」 小山亦附和道:「我们是早就已经下定主意了,叶子和阿东你们不必再劝。」 贺均平见他们二人态度坚决,自然应下,私底下却拉了他二人进屋仔细叮嘱了一番,又道:「你们可要想好了,便是跟着我过去,也未必就有个好前程。战场厮杀残酷无情,一不留神性命都要丢在里头,可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容易。」 小桥郑重点头,「大哥放心,我们都理会的。」 于是,二人行变成了四人行,贺均平既无奈又有些沮丧。 下午他又去寻琸云,皱着眉头道:「小山和小桥都开始收拾东西了,你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琸云一愣,有些糊涂,「我收拾东西做什么?」 「你不是跟我一起去宜都么?」 琸云瞪大眼看着他一脸讶然,「你浑说什么,我好好的跟你去宜都做什么?大哥好不容易才成了亲,我还想等着大嫂赶紧给他生个孩子呢?」 贺均平的脸都气歪了,「你都快十六了,你不跟我去宜都,难道你要嫁给别人不成?」 「是呀。」不知什么时候小桥从门后探出个脑袋来壮着胆子给贺均平帮腔,「师父你就答应了吧。」 小山也附和:「师父你就别扭扭捏捏了,你们俩都好了这么久了,早该去见婆婆了。」 「可不是,都用一个杯子喝水呢,我们都瞧见了。」 琸云看着这一群胳膊肘往外拐的小叛徒气得不打一处来,偏偏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总不能一个个拎起来打一顿,气得她把三个人全都赶了出去,「砰——」地一声关上门生闷气,连晚饭都没出来吃。 琸云其实挺瞧不起自己这种忒矫情的别扭样儿的,可是这会儿她还真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应对。贺均平的步步紧逼让她无路可逃,琸云不大喜欢这种怪异的感觉,她习惯了无论什么事情都由自己掌控,习惯了从来不依靠别人,这般猛地落入贺均平的「陷阱」,让她有些无法接受。 晚上贺均平在门外唤了一阵叫她去吃晚饭,琸云始终不搭理他,闷头闷脑地躺在床上发呆,正迷迷糊糊的时候,忽地听到院子里一阵喧闹,她竖起耳朵,竟然仿佛听到了刺史少爷的大吼大叫。 「……人呢?」刺史少爷气吼吼地大声喝道:「本少爷给的请柬他竟然敢不来,是不是不把小爷放在眼里。方琸云,方琸云——你再不出来小心小爷把你们家院子给砸了。」 贺均平冷冷地看着他,似笑非笑,「大少爷不妨试试?」他说话时眉头微微挑起,漆黑的眼睛阴沉沉的,仿佛透着寒气,一眼瞟过来,刺史少爷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琸云赶紧翻身起床,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推门出来,眯着眼睛朝刺史少爷道:「急什么,又不是不去。」 贺均平脸色顿变,深吸了一口气,原本寒气森森的脸上渐渐露出些许阴沉沉的笑意,和颜悦色地朝刺史少爷道:「大少爷请稍等,容我们俩换身衣服。」说罢,转头就将琸云拽回了屋。 刺史少爷喃喃自语,「小爷又没请你。」 贺均平将琸云拉进屋,压下心头的气恼朝她看了几眼,伸手欲给她整整衣服,琸云往后退了一步,贺均平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琸云白了他一眼,小声道:「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 贺均平一副倍受打击的模样,垂着脑袋低声喃喃:「你真去啊?那刺史少爷摆明的没安好心。」 「我就是去看看他到底折腾出什么点子来。」琸云道:「我若不去,你觉得他能罢手?」正所谓民不与官斗,那刺史少爷既然缠上了她,她若是不去,今日定不得消停。他们还能出去躲一躲,可柱子跟阿东他们却是要一直在这里住下去的,岂不是给他们惹麻烦。 贺均平也晓得她说的有道理,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声道:「今儿我跟着你一起,我们俩相互帮衬着,多少比你一个人去好些。明儿我去跟表哥说一声,让他照看一下这边,省得那刺史少爷再来找麻烦。」 琸云低着脑袋没说话,过了许久才轻轻地「唔」了一声,尔后抬起头来,小声骂道:「我要换衣服了,你还不赶紧滚。」 这一回琸云穿得很素净,浅灰色的长袍并素色腰带,浑身上下一点配饰也没有,浑不似先前的骚包。刺史少爷有些不高兴,一脸嫌恶地道:「小爷好心请你去赏梅花,你怎么穿得跟死了人似的,忒晦气了。」 琸云还没来得及反驳,刚刚换了衣服出来的贺均平倒先接了话,毫不客气地回道:「梅花品性高洁,坚贞傲骨,不沾世俗之气,既然是赏梅,怎好浓妆艳抹一身光鲜,没得污了梅花的品格。」说罢又冷冷地朝刺史少爷那一身华服扫了一眼,话中讥讽之意冲着谁来一眼便知。 刺史少爷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不悦地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三人乘着刺史府的马车到了梅园,园子里早已到了不少人,瞅见刺史少爷亲自领着人进来,不免好奇,纷纷上前打探琸云与贺均平的身份,待听得只是两个平头百姓,顿时没了兴趣,倒也有人见他二人长得俊美,生出龌龊之心,挤到他俩身边说些难以入耳的玩笑话。 第十三章 这种人琸云见得多了,并不往心里去,但贺均平却实在不愿琸云被这种人侮辱,气得脸色微变,拳头握得紧紧的,若不是琸云及时发现不对劲拽了他一把,恐怕他这会儿已经毫不客气地把拳头砸在那些人脸上了。 梅园客多,刺史少爷自然没时间多搭理她们,立刻就被其他客人拉走了。贺均平巴不得他离得越远越好,拉着琸云悄悄地踱到园子角落无人处,一边喝茶一边说着话。一会儿,陆锋也到了,他沉着个脸,一贯是一副不苟言笑拒人千里的样子,饶是如此,还是一批接着一批的人厚着脸皮去与他搭讪。 陆锋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很快发现了角落里的贺均平与琸云,阴沉的脸上这才稍稍缓和了些,快步踱到他二人面前,低声道:「原来你们俩也在,怎么躲在这里?」 琸云低着头站在贺均平身后朝陆锋拱了拱手,尔后便一直垂着眼睛听他们兄弟俩说话,自己则沉默不语。贺均平虽察觉到不对劲,但终究没有出声问起。 他们三人在角落里说了一会儿话,很快便有小厮过来请他们入大厅落座,说是表演就要开始了。琸云这才知道那刺史少爷竟把益州城的三大花魁都请了过来,排场着实不小。 「一会儿平哥儿与二……二公子便与我坐一起,」陆锋低声叮嘱道:「刺史家大少爷一向胡来惯了,今儿特特地把你们请过来,恐怕另有所图,跟我坐一起,多少我也能拦着些。他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会胡来。」 琸云不大愿意跟他离得太近,但贺均平却觉得陆锋说得有道理,遂点头应下,又悄悄扯了扯琸云的衣袖,让她莫要任性。 于是二人随着陆锋一起进了大厅,在上首靠陆锋右侧的位子上坐下。厅中客人见陆锋对他们和颜悦色,不知他们与陆锋究竟是何关系,俱不敢乱来。刺史少爷很是忿忿,欲开口刺琸云几句,陆锋忽地抬头朝他瞥了一眼,目光锋利犹如利箭,刺史少爷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几声鼓响后,三位美人一齐入场,云梦因是此届花魁,自然站在正中,她依旧是平日里清清冷冷的样子,穿了身白色绣红梅的袄子,领口围着一圈雪白的狐狸毛,衬得那一张小脸愈发地清丽脱俗。她抱着把古琴,袅袅上前朝众人行了一礼,并不言语,目光在堂上一扫,瞅见琸云,眼睛一亮,旋即又立刻收敛起来,缓缓低头,转到一边去。 接下来才是叠翠与晚碧上前与诸位行礼,她二人一绿一红,相映成趣,很是养眼。 三人行礼完毕,又缓缓退了出去,不一会儿,便有歌姬与舞姬相继步入大厅,丝竹乐起,大厅中顿时一片歌舞升平。琸云打定了主意今儿要老实安分不出风头,故一直低着脑袋不急不慢地吃菜喝茶,连酒都不沾一口。 偏生那刺史少爷却不肯放过她,故意指着她高声道:「大家可识得这位小哥儿?上回花魁大赛上他可是大出风头,就连陆大人也被他给灌醉了呢。今日梅花会本少爷特特地把他给请了来,便要让他再来评一评这三位美人,也不知今日究竟谁能入得了方二公子的眼。」 既然他都点到自己头上来了,琸云无论如何也没法再缩着脑袋装低调,遂站起身来朝刺史少爷拱了拱手,笑着应和道:「大公子莫要再取笑了,那天在下喝多了酒,口无遮拦,这才胡咧咧。您再这么说,我可真是不敢见人了。」 刺史少爷却不肯放过他,举起手里的酒杯朝他道:「哟,可真看不出你竟然还会谦虚了。」他既然举了杯,琸云哪里敢不喝,无奈之下,只得端起杯子问一旁伺候的丫鬟要了杯酒。 酒杯将将送到唇边,琸云立刻察觉到这酒不对头。她当土匪的时候什么事儿没干过,简直就是这一行的祖宗,酒里下药这种下作手段都不屑做的,端起杯子闻一闻便晓得里头放的是什么料。 刺史少爷竟是打的这样的主意?真真地下作! 她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左手也抬起来掩住酒杯,胳膊一抖便将杯中酒悉数倒进了衣袖里,作出一饮而尽的样子,罢了却不坐下,一伸手将那丫鬟手里的酒壶抢了过来,盈盈浅笑,当着众人的面上前去给刺史少爷斟了一杯,眉一挑,眼角自有一股风流姿态,勾起嘴角道:「我不过是个平头百姓,怎么当得起大公子给我敬酒,理当我敬您才是。」说罢,又故技重施将杯中酒再倒了一遍。 那刺史少爷竟恍若无知,目光游离地盯着琸云看了一阵,毫不迟疑地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待琸云回到座位上,贺均平的脸都已经扭曲了,压着嗓子气鼓鼓地道:「不是说了不要惹事么?」 琸云也生气,怒道:「那小子竟敢跟我玩阴的,那酒里头掺了料。」 贺均平气得脸色立刻变了,一旁的陆锋微微侧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关切地问:「出什么事了?」 贺均平咬着牙摇头,狠狠地道:「没事。」 说话的时候,上头的刺史少爷仿佛已经有了些不对劲,皱起眉头摸了摸肚子,过了一会儿,又起身离开。琸云想了想,紧紧跟了过去。贺均平哪里放心,也赶紧追了上去。陆锋见状,想了想,也悄悄跟在了后头。 刺史少爷一出大厅便迈开步子飞奔,琸云悄无声息地一路追过去,直到眼睁睁地看着他进了茅房,这才赶紧停住脚,捂住嘴偷笑了一阵,折身准备回厅。不想刚转身走了几步,方才在她身边伺候的那丫鬟竟不知从哪里绕了出来,见了她,赶紧上前来见礼,又道:「奴婢方才还准备去厅中寻二公子的,不想竟在这里遇着了。」 琸云愈发地察觉到不对头了,盯着这丫鬟上下打量了一番,面上隐隐带笑,「不知姑娘找我有何事?」果然是刺史府,便是连丫鬟也生得娇俏可人,也不知道这府里头到底是谁看她不顺眼,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她动手。 那丫鬟恭声回道:「方才奴婢在后院悦心楼遇着了云梦姑娘,也不晓得她究竟出了什么事,急急忙忙地托奴婢来寻您。」 竟是托了云梦为借口来哄她?琸云有些想笑,微微眯起眼睛盯着那丫鬟看,不回她的话,反而问:「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院子里伺候的?」 那丫鬟一愣,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镇定下来,低着头小声回道:「奴婢晴雪,是桂姨奶奶院子里的人。」 「名字倒是挺雅致的。」琸云正欲再追问,忽又瞥见刺史少爷皱着眉头慢吞吞地从茅房里出来,遂扯着嗓子唤了他一声,刺史少爷一抬头瞥见是她,脸都绿了,气鼓鼓地冲过来,怒道:「好你个方琸云,竟敢在酒里下药害我,是不是不想活了。」 琸云一脸无辜地看着他,作出浑然无措的样子来,讶道:「大公子说什么药?那酒里有药?难怪我方才喝了酒就肚子痛,可那酒不是她——」她一转头,方才还乖乖地守在一旁的晴雪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十四章 琸云笑,「这丫头倒是溜得快。」说罢,又摇头道:「大公子,恐怕我们都着了别人的道儿。方才有个自称是在桂姨奶奶身边伺候的丫鬟晴雪邀我去悦心楼,说是云梦姑娘有急事寻我。我怎么想也觉得不对劲,我与云梦姑娘又不熟,拢共不过是见了两回面,她便是再怎么急,也断然不至于来寻我才对。对了,方才我们俩喝的酒就是那个丫头伺候的。」 刺史少爷脸色顿时变得铁青,额头上甚至沁出了汗,咬着牙喃喃道:「悦心楼住的是我母亲。」 琸云闻言顿时愣住,她原本只以为这事儿是冲着她来的,而今看来,竟是一石二鸟之计。她一个「大男人」若果真贸贸然地冲进了悦心楼,不说她没了活路,刺史夫人恐怕也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那丫头去了哪里?」刺史少爷绷着脸怒气冲冲地问。 琸云只是摇头,「我只跟你说了句话,一扭头就没见人了。」话刚说完,就听到走廊那头「砰——」地一声响,贺均平与陆锋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贺均平手里拽着那个丫鬟,轻轻一甩,那丫鬟便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刺史少爷气极,立刻高声唤人,被陆锋拦住,道:「这是贵府的家事,何必闹得人尽皆知,外院里还有许多客人在,大公子莫要太冲动了。」 刺史少爷竟还听得进劝,勉强压下心头的愤恨朝陆锋拱手道谢,罢了又朝琸云道:「今儿的事你若是敢往外说——」 琸云连连挥手,「大公子放心,我又不傻。」 出了这么大的事,刺史少爷哪里还有精神来跟琸云过不去,琸云便与贺均平赶紧回了厅。陆锋因与刺史府有交情,遂陪在刺史少爷身边帮忙,过了好一会儿,才见他与刺史少爷沉着脸回到座位上,之后整个花会二人都一言不发。众客人察言观色,知道定是出了什么事,遂很有眼色地纷纷告辞。 琸云与贺均平也趁早溜了。 第二日下午,琸云便听贺均平说刺史府里逐了许多下人出府,就连姨奶奶也被打发了两个,到琸云收拾东西跟着贺均平出城那一日,小红楼又传来了晚碧落水溺亡的消息。琸云这才知道,原来那晚的事竟与晚碧也脱不了关系。 无论当日的事情如何,都与琸云无关了,她终于被贺均平和家里头那群吃里扒外的小叛徒们说动,收拾东西起身去了燕地。 她才不是要去宜都呢?琸云跟自己说,她只是去方头山去看看老当家,顺便回去再做一回她的老本行,当土匪头子什么最痛快了! 依着贺均平原来的计划,他们一行四人快马加鞭,在年前赶到宜都没有任何问题,但计划终究是赶不上变化,才将将出了益州地界,他们便得到消息,洪城那一路大雪封山,道路早已停了。 无奈之下,四人只得改变行程从东面绕过去,刚开始几天路上还算顺利,虽说也有风雪,但勉强还能出行,一直到了腊月二十三,终于还是被迫停在了一个叫做岩杨的小镇上。镇里只有一家宏升客栈还略像些样子,四人便在客栈投宿,要了四间上房。 「往宜都方向还在下雪么?」上楼的时候贺均平问店小二道:「可曾听说什么时候能走?」 那店小二却直摇头,「那可说不好,前头有一年大雪封山足足有一个来月呢,马车根本就走不动,几位客官恐怕得在小店多住些时日了。不过您放心,咱们镇上平时人虽不多,到了快过年的时候却是热闹起来。每年冬天都有不少客商滞留在此,你们还算是来得早的,再过几日,恐怕连柴房都住满了。」 贺均平不由得有些泄气,悄悄看了琸云一眼。自打她进了岩杨镇之后就忽然安静下来,一直低着头在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当然不晓得岩杨镇其实已经是方头山的地界了,再往北走不到半天的工夫便是那一片大山,山里住着全是她十几年不见的老朋友。琸云想,都到了地儿了,她是不是应该去拜个山头,顺便探望一下多年不见的老当家呢? 他们四人的房间都靠在一起,琸云的在最里头,贺均平一路将她送到房门口,想了想,又抬脚跟了进去。小山和小桥最有眼力见的人,怎么会傻乎乎地跟过去,于是屋里便只剩下琸云与贺均平两个。 「阿云你今儿怎么了?」贺均平也不拐弯抹角了,径直问:「我看你一直皱着眉头,精神也不好,可是路上着了凉这会儿身上不舒服?」 琸云却置若罔闻,神情恍惚地一屁股坐到床上,托着腮继续发呆。贺均平愈发地觉得不对劲,靠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戳了戳她的脸,琸云这才猛地一转头,瞪大眼睛凶巴巴地喝问道:「你干嘛?」 「跟你说了半天话,你怎么爱答不理的?」贺均平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仿佛要从她的眼眸中看出真相来。琸云赶紧挪开目光,心虚地别过脸去假惺惺地笑,「没什么,就是觉得,明儿就是小年了,咱们却得在这冷冰冰的客栈里头过,怪不习惯的。大哥他们这会儿也不知在什么?」 她说到最后一句时却已是真心实意,虽说这些年她与贺均平常常在外押送货物,但每年到了腊月里却从不出门,无论是腊八、小年还是新年,大家都是热热闹闹地一起过的,而今一家子人却分成了两队,且还被困在这荒郊野岭的小镇上,光是想一想就觉得怪可怜的。 贺均平被她说得也有些感触,不过在他看来,只要琸云在身边,无论在哪里过年都是一样。当然,这么肉麻兮兮的话他也就只敢在心里头想一想,可不敢对着琸云说,要不然,她准得气恼,万一生气起来不理自己了怎么办? 「大哥他们一定好好的,」贺均平柔声安慰道:「家里头有大嫂在呢,还有赵家小哥儿,一准儿热闹得紧。不晓得七婶有没有做糖饼,可惜我们却是吃不到了。要不,一会儿我们去镇上转转,说不定能买到。那店小二不是说过几日客栈里愈发地热闹么,恐怕到时候咱们连口吃的都抢不上,不如提早去买些东西存着。」 琸云也不愿在客栈里窝着,遂满口应下。 二人用过午饭后,又去唤小山与小桥一行,他本欲应下,一抬头瞅见贺均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两人心里头一颤,立刻就改口了,「外头冰天雪地的,我们可不耐烦走动,倒不如窝在床上多睡会儿。师父跟石头大哥去吧,记得多买些。」 贺均平这才露出欣慰的笑意,琸云歪过脑袋来瞥了他一眼,他又赶紧摆出一张端正肃然的脸来。 这小镇的街道并不长,二人并没有赶马车,沿着小街的屋檐一路往里走,走不多远果然瞧见了两家杂货店,杂货店对面是个小茶楼,门口搭着个帘子,屋里隐隐约约传出说笑声。 「去里头坐坐?」琸云道。贺均平点头,当先一步为她打起帘子。 别看岩杨不过是个小镇,这小茶楼里客人竟不少,大厅里坐了约莫有十来个人,三个一桌,五个一桌,热热闹闹地说着话,因琸云与贺均平都生得俊美,一进门便引得不少人频频回顾,贺均平有些不喜,下意识地挡在琸云身前,众人瞅不见琸云,索性放肆大胆地盯着他看,更有人窃窃私语,「岩杨镇上啥时候来了两个这么标致的娃儿。」 第十五章 琸云迅速地朝厅中众人扫了一眼,没瞅见熟面孔,心知山里那些兄弟恐怕看不上岩杨真小地方。二人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坐下,又问店小二要了壶茶并几碟小菜,一边喝茶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客人们盯着他二人看了一阵,倒也有人壮着胆子想过来搭话的,还没开口就被贺均平冷厉的眼神儿给吓了回去,再不敢作声。二人在屋里坐了一会儿,门口又有了动静,帘子一开,进来一大小姐壮汉。 这一行足足有十来个人,有高有矮,有老有少,但每个人身上都无一例外地透着一股阴寒的杀气,眉目间凶神恶煞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 「是土匪吧。」贺均平凑到琸云耳边小声道:「我听说前头不远就有个方头山的土匪窝,恐怕都是从那里来的。」 这才不是他们方头山的兄弟呢!琸云心里暗道,这当土匪的大多喜欢把自己整得文质彬彬,就连山上最大老粗的老五,下了山,也都装得跟个土财主似的,谁会这么蠢,把自己整成这幅模样,生怕招不来麻烦么。 琸云有心为方头山的兄弟们正名,遂摇头道:「那可说不好,便是土匪也不一定就是人家方头山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他们在自家地界怎么会如此嚣张。」 贺均平满脸狐疑地看了她一阵,不大明白琸云为何会替方头山说话。但仔细想想,这方头山的名字仿佛在哪里听过?贺均平琢磨了半晌,终于想了起来,上次去武山,琸云不就曾在孟老爷子面前提过她是方头山罗老爷子的弟子?贺均平愈发地惊疑,小声问:「阿云你跟方头山的罗老爷子是旧识?」 琸云「啊——」了一声,打个哈哈想岔过去。贺均平见她如此反应,心中愈发地疑惑。实际上,琸云身上有太多的秘密,小时候贺均平还能被她给糊弄住,但而今却是越想越不明白,再仔细想想她幼时曾经糊弄过他的那些话,真是漏洞百出。 但既然琸云不愿意说,贺均平倒也不追问。他可不傻,既然晓得琸云不愿意提,自然有她的道理,他若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恐怕琸云立刻就得逃开,再也不理他了。 那些壮汉旁若无人地寻了位子坐下,高声喊着店小二过来伺候,桌子拍得「砰砰——」响,煞是吓人。店里的客人们果然面色变色,胆子稍稍小些的,赶紧结账走人,店小二却是躲不开,挤出笑脸巴巴地过来伺候。 「有什么好吃的都赶紧上,再弄几坛子好酒来。」其中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高声吩咐道。店小二面露难色,小声回道:「客……客官,小店是茶楼,这……店里头只有些小点心,没有旁的吃食。倒是前头的宏升客栈有酒菜,诸位客官不妨去那边,离得也不远,出门不过几步路就到了。」 「叫你去做你就去做,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那络腮胡子很不耐烦地一拍桌子,发出「砰——」地一声闷响,直把店里的众位客人吓得心都颤了几下,剩下几个也赶紧付了钱飞快地逃了出去,贺均平不欲惹事,正欲也跟着一起走,不想琸云却忽地伸手拽住他的胳膊,沉着脸小声道:「稍等,听他们说些什么?」 贺均平微讶,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愈发地觉得看不懂她了。 「……那些人都到了?」 「刚到……晚上再……」那些人压低了嗓门在商量些什么,瞥见琸云与贺均平在,声音愈发地压得低,这样躲躲闪闪的样子愈发地让人生疑。 「走吧。」琸云也察觉到那些人格外谨慎,知道她们今儿听不到什么了,遂站起身来,扔了锭银子给那店小二,尔后拉着贺均平往外走。走到门口时,还隐隐约约听到身后有人轻蔑地哼了一声什么「兔儿爷」,琸云拳头一紧,脚步微滞,似欲回头寻那人算账,但终究只是顿了顿,生生地忍住了。 待出得门来,琸云方才一脸严肃地道:「那些人果然是土匪,应该是从别处来的,恐怕已经盯上了人,一路跟过来的。」 贺均平看着她的眼睛,小声问:「你打算怎么办?」 琸云沉默了一会儿,脑子里飞快地转了几圈,最后还是道:「他们还害的人应该就住在客栈,我们去跟人家提点一句。」 二人走了几步,果然瞧见客栈大门口停了不少马车,有管事模样的正指挥着下人搬运马车上的行李,看这架势,竟是个大户人家。大厅里也坐满了人,正中央的桌子周围坐了三个主人打扮的,一对中年夫妻领着个少年人正说着话,也不知说到了什么,三个人一齐笑起来,琸云听到那少年人的声音,顿时打了个激灵,脚下没留意,一个趔趄往前倒下去。贺均平慌忙伸手拉她,总算没倒在地上,但却撞到了那少年人的身上,年轻人手里的茶水顿时洒了一桌。 「我说你这人——」年轻人生气地转过身来朝她怒目而视,俊秀的小脸上写满了不耐烦,「你没长眼睛啊?」他气鼓鼓地骂,待看清琸云的脸,被她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瞟了一眼,脸上顿时一红,声音也不由自主地低下来,结结巴巴地小声道:「怎……怎么这么不小心。」 贺均平实在见不得这少年人看着琸云的眼神,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沉声道了声「抱歉」,便拉着琸云欲往楼上走,琸云却不动,死死地盯着那年轻人看了半晌,脸上的表情很是复杂,仿佛是遇着许久不见的老朋友一般,有惊有喜,还有说不出来的庆幸。 「阿云——」贺均平直觉不对劲,他的心忽地跳得厉害,越来越多的事情无法掌控,好像琸云也离他越来越远,这让他忽然生出些无力感,说不出的担心和害怕,「阿云,」他又唤了她一声,拉了拉她的衣袖。 琸云这才猛地回过神来,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转过去看着那少年人,眨了眨眼睛,小声道:「敢问各位可是姓舒?」 那年轻人一愣,不由得回头看了自己父母一眼。中年男人眉头微皱,凝神看了看琸云,起身回道:「在下正是姓舒,请问二位公子有何指教?」他见多识广,只一眼便能看出琸云与贺均平二位绝非等闲,故言辞间颇为客气。 琸云勾起嘴角笑笑,仿佛只是善意的提醒,「方才我们在隔壁的茶楼吃茶时遇着一些壮汉,他们在茶楼窃窃私语,说什么舒家人已经到了客栈,今晚便要行动。我看他们行为举止绝非善类,故特特地过来提醒诸位一声,省得晚上着了旁人的道儿也不晓得。」 厅中诸人闻言脸色顿变,中年妇人立刻白了脸,拽住男人的衣服小声道:「老爷,这可如何是好?」倒是那年轻人却不以为然地道:「不过是些土匪,怕他们作甚,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晓得晚上有人要夜袭,早早地做好准备,还能怕了他们不成。」 中年男人斜睨了他一眼,小声骂了一句「你懂什么」,罢了,又郑重地朝琸云谢过,道:「多谢二位公子提醒。」 琸云笑笑,朝那年轻人看了一眼,点点头转身上了楼。 第十六章 二人一进屋,贺均平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认得他们?」 琸云点头,老老实实地承认道:「认得那个年轻人,他叫舒明,唔,他曾经与我师父有恩。」她传说中的师父再出江湖,琸云张口瞎编,「我早跟你说过的,我师父,那个……能掐会算,早就算出来他们舒家将有一劫,就在今年年底的方头山下。因为时间久了,我险些就给忘了,幸好今儿遇着了他们。」 贺均平半信半疑,他不止一次地从琸云口中听说过那个神秘的师父,虽然他一会儿是个僧人,一会儿是个道长,但若不是有这么个神秘的大人物,也无法解释琸云那通身的本事,而今更不得了,竟还化身成个能掐会算的半仙了。 「我说的可是真的,」琸云一脸严肃地道:「师父甚至都跟我说了哪些人是谁派来的。」她压低了嗓门轻声道:「兄弟阋墙的事可不少见,刘二少爷家不就有过么?」上辈子舒明的父母便是死在他的叔叔手里,舒明被府里的下人拼死护送出去,勉强保住了一条性命,回到舒家后,他那两个叔叔又多次暗下杀手,舒明暗中调查,这才晓得父母被害的真相,一怒之下设计将那两个叔叔杀死,尔后才被逼上了方头山。 贺均平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似有不信,但见琸云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仿佛又不是在瞎说,脑子愈发地乱成一团糟。 晚上吃饭的时候,小山笑眯眯地问贺均平,「石头大哥今儿买了些什么好定西?」 贺均平一直想着白天琸云说过的话,心不在焉地听着,没回话。小山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悄悄地问琸云,「师父你不会又跟石头大哥吵架了吧。」 「谁跟他吵架啊。」琸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们出去遇着一群凶神恶煞的强盗,便忘了这事儿。对了——」她一脸郑重地提醒道:「今儿晚上客栈恐怕不大太平,你们俩警醒点,别睡死过去。万一那些人找错了房间,摸到我们那边儿去了,可不能傻兮兮地白挨刀。」她其实有些担心,那些强盗身上都带着杀气,绝非善类,说不准还真会赶尽杀绝,将客栈里所有人都给咔嚓了。 小山和小桥立刻紧张起来,脸色也变得认真而严肃,小桥显然也是存着跟琸云一样的想法,道:「我听说外头的强盗都心狠手辣,下手绝不留情,不会把我们给卷进去吧。」 「晚上睡觉前把刀放在枕头底下,那些人也不过十来个,我们仔细提防着,吃不了大亏。」贺均平终于回过神来,低声朝小山与小桥吩咐道。 用完晚饭,贺均平便直接去了琸云屋里再不肯离开,「我若不看着你,一会儿那些强盗进来,你保管得冲到最前头去。」他盯着琸云道:「我还不晓得你的性子啊。」 琸云讪讪地笑,「那不是师父叮嘱过让我一定要护住舒明么。」虽说去方头山做土匪没什么不好,但她却实在不希望舒明被逼上方头山。既然老天爷让她在这里遇到舒明,那便是上天注定了要她助他一把,若是能护住舒家老爷夫人,也不枉上辈子舒明在她身边勤勤恳恳的许多年。 因琸云事先提点,舒家上下早已紧张起来,护卫们彻夜不眠地守在客栈内外,只等门外稍有异样,便出声提醒。 果不其然,二更之后,客栈外果然悄无声息地来了一群蒙面人,墙后的护卫立刻警觉,飞快地将消息传进屋里,所有人都紧张起来。屋里的舒明也提起刀意欲开门迎敌,被舒夫人死死拉住,急道:「你要去哪里?那些强盗都杀人不眨眼,你若伤到了哪里,岂不是要了我的命。」 舒明无奈道:「娘,孩儿也是学过武的,哪里就那么没用了,您若是这么一直拦着我,我整天窝在家里头,哪里能有什么长进。」 「不行!」舒夫人斩钉截铁地道:「你要长进哪里不能长进,日后让护卫们陪着多过几招就是,哪里就要跟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强盗们动手了。反正娘不准你去,说什么都不行。」 舒明拿他这个母亲实在没办法,只得求助地看向舒老爷。舒老爷却摇头,沉声道:「明儿莫要胡闹,现在可不是你任性的时候。」说罢,外头又传来一阵阵兵刃交接的声响,间杂着些许闷哼与惨叫,舒夫人的脸色愈发地煞白。 舒明无奈,只得老老实实地守在舒夫人身边。 外头早已打成一片,客栈里的客人们都听到了动静,纷纷开门查看,瞅见那刀光剑影,血肉纷飞的,立刻吓得两腿发软,哆哆嗦嗦地连「救命——」都喊不出来。琸云早已拉弓上弦,待那些强盗稍稍一靠近,长箭便呼啸着直奔强盗要害而去,「嗖——」地一声响,立刻带走了一条性命。 她又连发了几箭,很快便被楼下的强盗发现了踪迹,那络腮胡子立刻认出了她,怒道:「就是那兔儿爷杀了小三,兄弟们,赶紧上去灭了他。」 他话刚落音,立刻就有三四个强盗朝琸云所在的方向冲过来。他们可不是以前琸云押货时遇到的那些乌合之众,一上手琸云便发现这些人通通是练家子,手里头颇有些工夫,动起手来又狠又准。虽说琸云武功不差,但到底寡不敌众,绕是与贺均平联手,应付起来依旧有些吃力。 一不留神,她背上就被划了刀口子,虽然不深,却多少渗出些血来,在夹袄上印出一道狭长的血印。她还没怎么反应,贺均平却已大怒,大吼一声,竟是不要命地朝那些强盗冲了过去。 琸云生怕他有什么闪失,赶紧跟在一旁帮他掠阵,那些强盗都身经百战,自然看出这二人很是难缠,其中有个汉子眼中精光一闪,朝同伴使了个眼色,同伴会意,立刻冲上前去与琸云二人缠斗起来吸引走他的注意力,另一人趁机暗下黑手,那将淬了剧毒飞刀朝琸云胸口掷去。 琸云反应还算快,一见不对劲,慌忙侧身欲躲,但终究晚了一步,眼看着那飞刀就要刺入胸口,身上忽地被人撞开,却是贺均平挡在了她身前。 「石头大哥——」隔壁的小山和小桥解决完一个强盗冲过来救援,正正好瞅见这一幕,顿时大惊,高呼着冲进屋来与将那几个强盗隔开,琸云趁机拔了三支箭,瞄准敌人,箭箭毙命。剩下最后一个强盗,被悲愤的小山和小桥不要命地砍了一刀,从窗口逃了出去。 「贺均平——」琸云扔掉手里的弓箭,慌忙将倒在地上的贺均平抱在腿上,低头查看他的伤口,只见那伤口处一片青黑,淌出的血甚至带着些许腥臭,顿知他中了剧毒,一时间心神巨震,脑子里竟一片空白。 贺均平倒在琸云的怀中早已不省人事,平日里红润光彩的脸颊立刻变得煞白,嘴唇泛起乌青,连呼吸都几不可闻。小山和小桥都吓傻了,扑上前来早已不晓得说话,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淌。 琸云努力地让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吩咐小山去问舒家是否有随行的大夫,自己则小心翼翼地检查贺均平的伤口。 第十七章 他被那枚飞刀伤在左胸上方近锁骨的地方,飞刀没入胸中约莫有两寸,淌了不少乌血,琸云仔细查看,确定了并未伤到致命处,这才回头朝小桥道:「你去准备些烈酒和纱布,我得把刀拔下来。」贺均平的伤都是小事,重要的是身中剧毒,她虽在药铺里做了许多年,但对毒术却是一窍不通,而今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将毒血逼出来,然后赶紧寻大夫救治。 小桥早已习惯了万事听从琸云指挥,闻言赶紧奔出去寻客栈掌柜要烈酒。待把东西准备好回来的时候,小山也领着舒老爷和舒明过来了。 「听说贺公子受伤了?」舒老爷刚刚进屋,一眼就瞧见了刚刚被琸云抱到床上昏迷不醒的贺均平,脸上顿时露出羞愧内疚的神色,关切地上前查看贺均平的伤势,待瞅见他胸口泛黑的飞刀,绕是舒老爷见多识广,也立刻变了脸色,「那贼人好歹毒,竟在飞刀上淬毒。」 琸云实在没有精神与他们寒暄,只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床上的贺均平,一边伸手擦着他额头上渗出的冷汗,一边转回头朝小桥催道:「东西都找来了没?」 小桥赶紧将烈酒和纱布搬上前,琸云伸手接过,打开酒坛子到处一碗烈酒来先洗净双手,尔后又坐到床头,缓缓将贺均平扶得坐起身靠在她胸口,一手稳稳扶住贺均平的身体,一手握住飞刀柄,牙一咬,心一横,手中用力,「蓬——」地一声将那淬毒的飞刀拔了出来。 污血立刻从贺均平的伤口「汩汩——」地往外淌,直吓得小山和小桥两腿发软,琸云倒还镇定些,也不顾还有外人在,飞快地将贺均平上衣扒光,露出洁白的胸膛,先将他伤口的污血挤出,想了想,又用烈酒漱了口,埋头将他伤口处的毒血再一口一口地吸得干净。直到那伤口再渗出的血变得鲜红,她这才停手。 小山赶紧上前帮忙,用纱布沾了烈酒清洗贺均平的伤口,擦洗干净后,再一层层裹上干净的纱布。待一切都妥当了,众人这才暂且先送了一口气。 虽说琸云一直没搭理他们,但舒家父子也一直守在屋里不肯走,待见琸云终于暂时歇下来,舒明才赶紧上前拱手道:「若非诸位出手相助,恐怕今日舒家上下早已无一幸免。贺公子因救我们才受伤,父亲与我实在内疚不已。只可惜此行并未带着大夫,不过我这里倒有一颗清毒丸,是早年从神医洛大夫手中得的,虽不能解百毒,但多少能有些用处。」一边说着话,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个白色小瓷瓶递给琸云。 琸云而今满脑子只有贺均平一个,丝毫没有推辞,道了声「多谢」后,便接过瓷瓶将药丸倒出在手心,转头伺候贺均平服下。 小山低声问:「师父,我问过店里的伙计了,这镇上连个正经大夫都没有,街尾倒是有个暂住的游方郎中,要不要我去请过来?」 「那顶什么用。」琸云揉了揉太阳穴,晃了晃脑袋,忽地想起什么,赶紧朝小山道:「你们俩赶紧去收拾收拾,小山你去准备马车,车里备个火炉子,小桥去收拾被褥行李,被子多要两床,我们马上动身去找大夫。」 小山大惊,「外头冰天雪地的,便是勉强赶了马车动身,便是最近的寿通县恐怕都得两天才能到。」 「我们不去寿通县,」琸云沉着脸,一字一字地道:「我们去方头山。」她若是没记错的话,方才舒明口中的洛大夫就曾经在山里待过几年,算起来,可不就是现在这时候。便是洛大夫不在,山里也还有旁的大夫,总比束手无措地守在这客栈里头强。 「方……方头山?」舒明不可思议地瞪大眼,「那……那不是远近闻名的土匪窝么?方公子要去那里求医,他们岂会帮忙。」 琸云实在没有精神跟他多作解释,直抬手朝他道了谢,又沉着脸朝舒老爷道:「今日平哥儿若是无恙也就罢了,他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舒老爷尽可与您府上那两位兄弟提醒一声,我方琸云可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舒老爷脸色顿变,今日劫匪突袭,虽说他们勉强胜出,但大多匪徒要么已经伏诛,要么就逃走,剩下两个活捉的,他们根本还没来得及讯问,故根本不晓得幕后指使究竟是何人。而今听得琸云如此言语,竟直指府上两位兄弟,这让舒老爷如何不既惊又怒。 舒明闻言亦是大惊,不敢置信地看着琸云,还欲再问,琸云已经掉过头去守在贺均平身边再也不看他。小山与小桥飞快地收拾好东西,又过来帮着琸云一起小心翼翼地将贺均平抬进了马车。 「出镇后往西边走,尽量走得稳当些,我怕他颠到。」琸云掀开马车叮嘱了一句,小桥立刻应下,小山还欲跟进马车里照顾贺均平,被小桥伸手拽住,悄悄使了个眼色,小山会意,遂老老实实地坐在了马车外。 路上积雪约莫有三寸厚,马车走得极为艰难,琸云守在贺均平身边,握住他的手,轻轻唤了他一声,贺均平似乎有所感觉,迷迷糊糊地道了声「唔」,这一声回音忽然就戳中了琸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先前一直强忍的眼泪在一刻钟犹如潮水般倾涌而出。 「阿……阿云……」贺均平艰难地半睁开眼,仿佛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找到了琸云,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浅浅的笑,「你……你的伤怎么样了?」他记得琸云被强盗划了一刀,伤在背上,鲜血立刻渗出来,刺得他的心仿佛被割了一刀似的难受。 「我没事。」琸云强忍住没哭出声来,可眼泪却不受控制哗啦啦地往下掉。贺均平重重地喘了口粗气,断断续续地问:「我………我是不是……要……死了。」 「尽胡说什么,」琸云哭着骂他:「你都睡迷糊了是不是,这种事儿怎么能拿来玩笑。你再胡说,等你好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你……你别哭……」贺均平努力地睁大眼看着琸云,仿佛要把她的样子刻在心里,他使出身上所有的力气朝她伸出手,琸云会意,赶紧凑上前,握住他的手,歪过头去在他手背上蹭了蹭,眼泪婆娑,「你要好好的活着,你不应该死的,你……你怎么能死呢?你以后还要做……做燕国的大将军,事情不会是这个样子的。」 「阿云……」贺均平的手缓缓地在琸云的脸上摩挲,一点点地擦干她脸颊的泪,眼睛里全是温柔的心疼,「别哭,我心疼。我……我一直都喜欢你……我知道……你知道,可是……我……我还是想……亲口告诉你……」 「别说了,别说了——」琸云使劲儿摇头,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抱着贺均平嚎啕大哭起来。这么多年来,琸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彻底崩溃过,她从来不知道贺均平在她心里原来已经这么重要。 五年多来,贺均平一直陪在她身边,就仿佛吃饭喝水一般自然,琸云以为只是习惯了,可是,直到现在,看着他气息奄奄地躺在自己面前仿佛随时要离开,她才真正意识到,原来他已经深深地刻在了它的心里,就好像吃饭喝水一样必不可少。她无法想象如果有一天贺均平不在了,那她从此以后的人生就会多么晦暗和绝望。 第十八章 「贺均平,」琸云的眼泪犹如断了线的珍珠不断地往下落,甚至滴到了贺均平的脸上,她一字一字地道:「你给我听好了,你要是敢死,我……我回头就去找个又老又丑又没用的男人嫁了。你别以为我会给你守寡。」 贺均平「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抽动了伤口,痛得额头上立刻又渗出了冷汗,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一脸欣慰地小声道:「乖,我……我怎么舍得……让你守寡。」他说了一会儿话,身上愈发地无礼,眼皮耷拉了几下,又唤了声「阿云」。琸云赶紧擦干眼泪凑上前,只听得他喃喃自语,「冷,你抱着我睡……」 琸云吸了吸鼻子,毫不犹豫地钻进他的被子里,小心翼翼地伸手抱住他的腰,脑袋凑过去,歪在他的颈项处柔声地劝慰:「好,我抱着你,你好好睡,睡一觉醒来,你就好了……」 马车赶了整整一晚,一直到太阳升起,才终于到了方头山下。 四周一片茫茫的雪白,小山和小桥跳下马车朝四周环顾,找不到上山的路,未免茫然。琸云察觉到马车停了,轻轻拍了拍贺均平的背,凑到他耳边柔声道:「我们快到了,均平你松松手。」 贺均平却不动,两只胳膊紧紧地缠绕在琸云的腰上,脑袋埋在她胸前,也不晓得到底有没有听到琸云的话。琸云等了好一会儿,不见贺均平有动静,无奈之下,只得小心翼翼将他的胳膊扒拉开,因生怕碰到他的伤口,费了好大的力气方才逃出他的桎梏。 琸云掀开帘子跳下马车,小山和小桥赶紧过来道:「师父,到这里就没路了,我们怎么上去?」 「再往前走一截儿,就能瞧见左边有道小山谷,先进谷再说。」马车没法儿上山,但她却能先上山寻洛大夫下来救治。山谷里有个小院子,原本是巡山的兄弟们住的,而今寒冬腊月,一般都空着,正好让他们暂且住下。 小山和小桥虽有些狐疑,不明白琸云为何会对此地如此了解,但这会儿不是多问的时候,遂从善如流地将马车赶至山谷里,待瞧见隐藏在小树林后的院子,二人愈发地又惊又奇。 琸云先进院子查看了一番,没瞧见人,便将正屋的床收拾了出来,小山与小桥抬着贺均平进了屋,飞快地将他安置好。这院子虽小,陈设却是齐全,厨房外的走廊里还码着整整齐齐的柴火,小山和小桥一见到这个心里头就踏实了,小声道:「有柴火就好,好歹石头大哥不会冻着了。」 只要有柴火,便是没粮食也不打紧,大雪封山,山里的傻孢子都会出来觅食,他们俩都带着弓箭,每天出去打猎,总不愁没得吃。 贺均平这会儿已经醒了,半睁着眼睛小声问琸云,「阿云,这是哪里?」 琸云仔细给他掖好被子,小声回道:「我们在方头山脚下,山上有个厉害大夫,我去请他下山帮你解毒。」 贺均平立刻拽住她的手不让她走,激动道:「不行,方……方头山不是……土匪窝么,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不行……」 琸云笑着拍了拍他的脸颊,柔声安慰道:「你忘了,我不是跟你说过我认得方头山的大当家罗老爷子么。孟老爷子与他也是老交情了,便是看着孟老爷子的面子,他也不会为难我。」 贺均平却不肯松手,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一字字地道:「从……从你十岁起,我……我就一直……在你身边……从来……从来没见你……跟方头山……有什么往来,你以为……我会信么?」 虽说她完全可以挣开贺均平的手,琸云却怕他一时激动伤到自己,心中一动,竟忽地探过头去轻轻柔柔地在贺均平的脸上亲了一下,贺均平一愣,整个人都懵了,正飘飘欲仙着,手中一空,琸云已经飘到了几尺外,朝他笑笑,转身便开门走了。 琸云对方头山了如指掌,手脚又灵便,绕是大雪封山也没费多少时间就到了山腰的寨子门口,守门的兄弟瞅见她一身裘皮大衣馋得哈喇子都快掉下来了,盯着看了半晌,才想起正事儿,板着脸大吼,「你这小子胆子不小,竟敢硬闯我们山寨,不想活了?你从哪里上来的,俺怎么没看到下头兄弟的信号?」 琸云盯着他看了半晌,笑,「我从西山的小路上来的,有事求见罗老爷子,还请这位大哥帮我通传一声。」 那兄弟闻言一愣,讶道:「你怎么会晓得西山的小路?」那条路便是山里的兄弟知道的都不多,这外头来的小子竟然会抄近路上山,实在是蹊跷。他顾不得多想,赶紧朝后头的同伴招呼了一声,飞快地奔去正安堂给罗大当家报信。 琸云山寨门口等不多时,先前通报那个汉子便一路小跑过来,挥挥手示意门口兄弟放行,大声道:「你这小子运气好,今儿过小年,大当家正高兴着,一会儿有什么事儿要求他十有八九能成。」琸云心里牵挂着贺均平伤势,面上多少能带出几分,那汉子火眼金睛,一眼就瞧出来了,这才善意地提醒她。 琸云郑重地谢过,尔后随着他指引一路往正安堂走去。 因今日是过小年,正安堂里很是热闹,除了大当家之外还聚着不少兄弟,琸云扫了一眼,依稀看到许多熟面孔,眼睛开始发酸,一时没忍住,竟滚出两滴眼泪来。那汉子有些狐疑地频频回头看她,小声道:「你这小子胆子怎么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既然都敢上山,怎么还没见上面就给吓哭了。」 琸云抹了把脸,挺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我就是……冷。」 那汉子「嗤——」了一声,别过脸去,显然一点也不信。 屋里兄弟们正说得热闹,瞅见琸云进屋,当下便有个年轻后生惊呼连连,「哎哟,武大哥,您这是打哪儿领了这么个标致小伙子上山,这模样便是咱们寨子里母老虎们也没一个赶得上啊。」 老武没好气地大喝,「你个小崽子竟敢背地里说七姑她们坏话,回头传到她耳朵里,看她怎么收拾你。」 上辈子这个时候琸云还未上山,故许多人她并不认得,但这个七姑却是熟识,她出身镖师世家,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因膝下没有儿女,娘家便一直张罗给她另寻一门亲,七姑与过世丈夫感情敦厚,哪里肯应,娘家兄嫂们便总说些不中听话,后七姑一怒之下离了家,上了方头山。因她武艺不差,方头山待了几年,现已然有了些威望,寨子里排行老七,人称七姑。 七姑为人很是爽朗,与山寨里兄弟们处得极好,琸云上山后,跟着她一个院子里住,还跟着她学过水下功夫,虽未正式拜师,却有师徒之情,故一听得老武提及七姑,琸云脸上顿时露出激动又兴奋神情。 罗老爷子还是老样子,穿着身半不旧皮夹袄,头上戴着狐狸皮毡帽,瘦瘦小小身子窝太师椅上眯着眼睛看她,没什么派头,倒像是寻常人家小老头子。琸云贪婪地看着面前这个曾经视她为亲生女儿一般慈祥仁厚长者,眼泪脱眶而出,生怕被旁人瞧见不对劲,赶紧低下头,悄悄把脸上泪痕抹去。 第十九章 「这冰天雪地,小兄弟怎么来了我们方头山?莫不是有什么要事?」罗老爷子笑眯眯地问她,没有提及她怎么知道西山小路事儿。 琸云将欣喜眼泪逼了回去,恭恭敬敬地朝罗老爷子行了一礼,又恭声回道:「回大当家话,我今日上山其实是有求而来……」她遂将岩杨小镇上发生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众人听,罢了又道:「我与武山孟老爷子是旧识,因曾听他老人家提起方头山,故才匆匆地赶了马车过来求助。还望大当家大发慈悲,救我朋友一命。」 罗老爷子朝厅中众人扫了一圈,面露难色,摇头道:「小兄弟仗义出手救人,老夫也十分钦佩。只是既然小兄弟与老孟是故交,当晓得我们方头山规矩,除非是寨子里兄弟,不然,我怎么好让洛大夫出手救一个不相干人。」 喂,她怎么不晓得山寨里竟还有这样规矩!琸云瞪着罗老爷子哭笑不得,这老爷子分明是听说贺均平如何骁勇,所以才生出招揽之心吧。琸云自己倒是无所谓,可贺均平却是一定要回宜都,他将来要是做大将军,如何能将他束缚小小方头山。 琸云苦着脸朝罗老爷子拱手道:「大当家明鉴,我那位朋友乃是世家子弟,因遭遇横祸,家里头只剩孤儿寡母,府里对他期望极高,晚辈万万不敢擅自为他作主。不过说起功夫,晚辈也不比他差,不如由我替了他上山可好?」 罗老爷子故作为难,「那怎么成?我们方头山可从来没有这样先例。你们俩……不过是朋友一场,这如何好?当然,小兄弟果真有心要上山?」 琸云一脸郑重地点头,「晚辈父母双亡,家中另有兄长支撑家业,自无太多顾虑。何况,晚辈早从孟老爷子口中听说方头山种种事迹,早已心驰神往,能留山里亦是晚辈荣幸。」 「哼——」罗老爷子却不信,盯着琸云看了半晌,连连摇头道:「你们这些小娃儿们都言不由衷,罢了罢了,你既然是老孟故交,老夫多少要看他面子,不过是救个人,老夫也不为难你,一会儿我就让洛大夫跟着你下山走一趟。不过咱们可事先要说好了,你们都老老实实地给我待山下,没事儿可别往山上走。我们方头山弟兄们有时候脾气不大好,万一哪天你们胡乱窜地掉进哪个陷阱里,可没人管你们。」 琸云哭笑不得,上辈子她一无所有时候罗老爷子还巴巴地将她带回山上,当亲生女儿一般疼爱教导,而今她学得一身本事,一心一意地想上山,没想到罗老爷子竟然不收她,真是天理何! 若不是这会儿急着要回去给贺均平治伤,琸云非得要仔细与罗老爷子讲一讲道理。 因路上全是冰雪,罗老爷子不放心,非派了老武带了两个兄弟将洛大夫送下山,待他们出了寨门,罗老爷子想了一阵,又吩咐道:「去库房背一袋粮食并些蔬菜鱼肉送下去,他们出来得急,恐怕什么都没来得及带。」 下头弟兄笑道:「大当家真是心善,这小子莫不是上辈子烧了高香。」平日里罗老爷子可没怎么好说话。 罗老爷子摇头叹道:「也不知怎么了,这小姑娘一进屋,老夫就觉得怪面善,好像哪里见过。」他虽然年纪大了,眼睛却不瞎,琸云看着他时那眼睛亮亮,一脸真诚和孺慕,那眼神儿就跟他许多年前去世女儿一般,老爷子一瞅,心里头就软了。 「小姑娘!」下头兄弟们顿时哄闹起来,「方才那小子是个姑娘?我就说呢,哪家小子生得这么俊?」 「大当家也真是,咱们寨子里难得来个姑娘,好歹也多让她待一待,光是瞧瞧也挺好。」 「要不咱们把她接上山吧……」 「就是说么,方才那小姑娘不是自己说了要上山么,您怎么还不肯收。长得那么俊,武功也不差,多难得啊。「 「别胡闹了!」罗老爷子把眼睛一瞪,沉着嗓子道:「咱们方头山是什么地方?虽然咱们觉得它好,可外头谁不晓得这里是土匪窝,这小姑娘明明晓得这一点,却还冒着生命危险上山求助,这说明什么?那受伤小子十有八九是她情郎。没听说那小子是世家子弟吗,那小姑娘要真跟着咱们成了土匪,人家以后还能让她进门?」 「他敢!」山上兄弟顿时就急了,「那小姑娘长得多好啊,还这么死心塌地对那小子。他要是敢忘恩负义,我们兄弟们就杀过去给那小姑娘撑腰。哎对了,那小姑娘叫啥名字来着?」 「没问啊……」 「……」 结果,琸云与洛大夫刚进院子,洛大夫甚至还没来得及给贺均平查看伤口,外头就又热热闹闹地挤进来五六个弟兄,有背着米,有拎着腊肉,闹哄哄地大声打着招呼。小山和小桥看得只咋舌,悄声道:「乖乖,没想到这方头山土匪们这么热情。」 琸云听到动静也赶紧出来察看,瞅见满屋子食物,又是意外又是感动。因晓得琸云是个女儿家,那些兄弟们多少还是有些顾忌,没上前推推搡搡,只拍着胸脯朝她道:「妹子你放心,有咱们给你撑腰,要是床上那小子日后胆敢欺负你,看我们兄弟不揍得他满地找牙。」 琸云:「……」 洛大夫给贺均平把过脉,又仔细查看了他伤口,方才朝琸云沉声道:「没事儿,死不了。」 琸云终于松了一口气,床上贺均平微微动了动,一会儿又睁开眼睛,瞧见床头老爷子,微微蹙起眉,眼睛立刻到处搜索,直到寻到了琸云,这才满意地停下,一双眼睛便直直地锁她身上。 「回点神!」洛大夫毫不客气地他脑袋上拍了一把,板着脸道:「也不看看你自个儿都成什么样子了,还死盯着人家姑娘看。看了也白看!也不晓得上辈子修了什么福,不就是模样长得好点儿么,竟把人家小姑娘哄得服服帖帖……」 下山时候,这个洛大夫一直板着脸不说话,琸云便以为他性子如此,没想到他见了贺均平竟会滔滔不绝,喋喋不休,贺均平被他教训了一通,立刻老老实实再不敢乱来,不说讲话,连眼皮儿都不敢抬,不敢像先前一般盯着琸云看了。 外头兄弟们也涌进屋里冲着贺均平好一通威胁,小山和小桥一旁听着,你看我,我看你,总觉得好像他们威胁错了人。 虽说洛大夫言之灼灼地道贺均平没有性命之忧,但接下来几日治疗却也让贺均平吃了不少苦头,就为了将体内毒素一点点排出来,整日里上吐下泻,没有安稳时候,没过几日,贺均平便瘦了许多。 当然,比他身体悲惨是他心,一想到这几日狼狈全被琸云看眼里,贺均平就觉得欲哭无泪。 「石头大哥,明儿就大过年了,你真不让师父进来看你一眼?」小桥担心地问:「师父都要生气了。」 贺均平用被子捂住脸都哭出来了,「我这浑身上下臭烘烘,你让我怎么见人。」 小桥吸了吸鼻子,忍俊不禁,言不由衷地劝道:「哪有那么严重,一会儿我把窗户开开透透气。你这不是正伤着么,洛大夫不让我们给你洗澡,生怕弄到你伤口。要不,我去跟师父说说,晚上屋里再多加两个炉子让你洗个澡。」 第二十章 贺均平终于把脸从被子里探了出来,第一次小桥面前露出哀求神色,「那你一定要好好地跟洛大夫说。」他对洛大夫有些犯怵,每回一见了老神医就老老实实一句话也不敢讲,可不知怎么,他越是这样,洛大夫就越是看不惯他,整天都把他挂嘴上,每回见了面都要把他训得狗血淋头。 贺均平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怎么得罪了他。 在小山和小桥的帮助下,贺均平总算洗了个澡,把身上弄干净了,这才让琸云进屋。 他生怕琸云着恼,一见了她便拉着她的手甜言蜜语地说个不停。琸云安安静静地听着,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阵,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斜睨着他问:「你这些话都是从哪里听来的?说得这般顺溜,莫不是熟能生巧?」 贺均平慌忙自辩:「是先前在益州的时候,从小山买回来的话本册子上学来的,我也是头一回说。」平心而论,那些腻死人的话儿他说起来也有些不自在,偏偏小山信誓旦旦地说女人就喜欢听这些,为了这,他还特意在屋里演练了好几遍,没想到竟还让琸云误会了。 琸云自然晓得他的性子,不过是寻了借口笑话他两句罢了,见他精神极好,遂又与他商量起明儿过年的事宜来。 自琸云从大街上把贺均平捡回来到现在已经有五年多的时间了,这是头一回在外头过年,多少有些孤寂。好在除了他们俩之外,小山和小桥也在,加上洛大夫懒得上山,如此这小院子里竟凑了有五个人,倒也不算太冷清。 「小山拟了了菜单,我瞧了一眼,倒也算丰盛。鸡鸭鱼肉应有尽有,他还说要包饺子呢,洛大夫很是欢喜,一直嚷嚷要吃白菜猪肉馅儿的,还说明儿还帮着剁馅儿……」琸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琐事,声音很轻柔,眉目低垂着,身上带着些许烟火气,这让贺均平有一种错觉,仿佛他们是成婚多年的老夫老妻。 「……喂,」琸云忽然提高了声音,斜着眼睛瞪她,眼睛里却还是盈着浅浅的笑意,「跟你说话呢,想什么去了?」说罢,又重重地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发出「砰——「地一声响。两个小儿女正闹腾着,贺均平忽地一滞,眼睛直直地盯着门口,琸云顿不对劲,赶紧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洛大夫板着脸站在门口,也不知看了多久了。 贺均平对这位脾气古怪的老夫很是犯怵,立刻就老实起来,缩着脑袋朝洛大夫尴尬地笑了笑。琸云也有些不自在,起身朝洛大夫行了一礼。洛大夫虽然对贺均平不客气,但在琸云面前却还算好,沉着脸看了她一眼,道:「怎么不敲重点。」 琸云愣了一下,旋即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方才她在贺均平脑门上敲了一记的事儿,顿时哭笑不得,朝贺均平使了个自求多福的眼色,低着头告辞出来。 晚上贺均平又被洛大夫扎了许多针,痛得他嗷嗷直叫,晚上用饭也用得不香。 第二日便是大年三十,琸云领着小山和小桥把这小院子很是装饰了一番,还请洛大夫写了对联,剪了窗花,这茫茫大雪中的小院子竟也有些些许喜庆的味道。 大清早琸云便起床与小山兄弟准备过年的吃食,她厨艺不佳,只帮着洗洗菜,烧烧火,旁的事情都交给小山和小桥。一会儿洛大夫也过来了,非要帮着剁饺子馅儿,剁完了饺子馅儿又要抢着烧菜,小山拦不住,索性由着他,结果洛大夫大逞威风,什么清蒸红烧皆不在话下,看得大家伙儿瞠目结舌。 虽是异地他乡,但到底还有亲近朋友在侧,众人倒并不觉得多么孤单。贺均平身体有了很大的好转,已经勉强能下地走动,今日的晚餐便下了床到厅中与众人一齐用餐。诸人将将落座,忽又听得院子里一阵喧闹,琸云赶紧起身开门,却见七姑领着三四个兄弟浩浩荡荡地进了院子。 「七姑,这就是方姑娘。」老武笑呵呵地挤上前向二人介绍道:「这是我们寨子里的七姑,听说方姑娘在山下,非要拉着咱们兄弟下来看看。说是这大冬天的你们孤零零地住在山下,生怕大家过不好年。」说话时,他又探头探脑地朝屋里瞧了瞧,瞥见那一大桌子菜,顿时直了眼,小声叹道:「乖乖,没想到方姑娘还有这样的手艺。」 琸云颇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回道:「我哪里做得来,都是洛大夫的手艺,我不过是帮着烧火打打下手罢了。」说话时,她又忍不住朝七姑看了几眼,见她比记忆中年轻了许多,一时间眼睛都红了,面上却还得强作镇定,朝七姑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好。 七姑一见她便觉得面善,只是怎么想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上前来拉着琸云的手仔仔细细一通打量,罢了才笑道:「奇了怪了,大当家直说方姑娘面善,我还道他年纪大了花了眼,没想到我也这么觉得,总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方姑娘莫不是曾经来过咱们方头山?」 她何止来过,甚至在这里住了整整十年,这山里的一草一木都深深地刻在她的心里。 只是这些话如何能说给众人听?琸云低下头,笑笑着将话题岔过去,迎着七姑等人进屋。洛大夫在山寨里身份独特,便是七姑见了他也是客客气气的,更不用说其他的兄弟,见了面都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礼。 七姑一进屋就盯着贺均平仔细打量,一双眼睛仿佛带着刺,非要从他身上挑出点毛病来。偏偏贺均平虽说伤病未愈,但相貌气度依旧属上层,面对七姑挑剔的犀利眼神也依旧面带微笑,显得自然又镇定。 七姑看了半晌,终于还是没能挑出什么毛病来,最后凑到琸云身边小声道:「这男人,你可别惯着,他们都会顺杆儿上,你惯得多了,他们就能骑到你头上来。这小子模样生得好,日后恐怕有得麻烦,他以后若是敢对你不好,你可别忍着,招呼一声,七姑去帮你撑腰。」 琸云心里头感动得不行,眼眶都红了。一旁的贺均平很是无辜,忍不住想辩解两句,但仔细一琢磨,还是作罢了。 他这个做法明显取悦了七姑,见他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眼巴巴地瞅着琸云,七姑反而对他的印象好了不少,很是关切地追根究底,问起他的家世出身来。待听得他依旧寄住在舅父家中,立刻反对道:「那可不成,莫非方姑娘还能跟着你住到旁人家里去么?」 琸云顿时哭笑不得,赶紧打断她的话道:「七姑,我本也没打算住他家。」她本来就是要上方头山做土匪的好不好,若不是卷进舒家的事害得贺均平受了重伤,她也不至于就这么……轻易地应了他们俩的事。 「不住是对的。」七姑又瞥了一旁正襟危坐的贺均平一眼,若有所指地道:「那些大户人家规矩多,总瞧不上咱们这些平头百姓,便是进了门恐怕也没什么好日子过。方姑娘生得这般花容月貌,自己又有本事,何必到那些人家去受气。」 第二十一章 贺均平顿时脸色发白,很是不平地朝七姑看了几眼,欲言又止。想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解释道:「七姑此言差矣,我与阿云……自幼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且家母早已同意了这幢婚事,日后怎会处处针对她。至于住所,待我们回了宜都,自然不会回赵府寄住,更不至于受旁人的气。」 七姑「哼——」道:「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你们这些男人啊,我见得多了,哄起人来倒是嘴巴甜,日后方丫头进了门,恐怕又是另一幅嘴脸。那些世家大族里都是些什么光景?别以为我们不晓得,哪个老爷少爷院子里不是三妻四妾加上一群通房丫头的,再生出一大堆庶子来碍眼,那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琸云早就意识到七姑是在帮自己说话,闻言只是笑笑,一脸感激地看着她,似有所动。贺均平见她如此神态,急得险些跳起身,面红耳赤地回道:「胡……胡说,我怎么会纳妾?阿云若是肯嫁我,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做出那种事来让她伤心。我们贺家家风秉正,不说我对阿云一心一意没有旁的心思,便是有,我娘也得打断我的腿。」说罢,他又一脸焦急地看向琸云,生怕他被七姑几句话就给说得反了悔。 若换做以前,琸云说不定还真依着七姑的意思要逗一逗他,可自从贺均平替她挡了那一刀之后,琸云的心里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瞧着他那一脸的激动和焦躁,琸云顿时心生不忍,朝他安抚地笑了笑,柔声道:「行了你了,这么多人都在呢,胡咧咧什么,也不害臊。」 贺均平见她脸上未有犹豫之色,这才放下心来,想了想,又郑重地朝七姑与众人道:「还请在坐各位为我做个见证,我贺均平日后对琸云若是有半点异心,就让我——」 「贺均平!」 他话未说完就被琸云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七姑立刻蹙起眉头,洛大夫眯起眼睛朝她瞟了一眼,小山和小桥屏住呼吸低着脑袋不敢说话,其余的几个兄弟都震撼于琸云的忽然爆发,被她眉宇间的凌厉气势镇住,半晌不敢吭声。 琸云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打断他的话,反正就是不愿意听他说什么死呀活的。话一出口,见众人齐齐盯着她看,又有些不自在,咳了两声,作出一副轻描淡写的姿态小声道:「我又不是寻常女子,他若真起了二心,也断不至于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不过到时候少不得要来山上叨扰七姑和众位兄弟。说起来,还是方头山这地方甚得我心。」 七姑微微笑,洛大夫捋着下颌的胡须没说话。小山和小桥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 这一顿饭大家吃得各怀心思,七姑没坐多久就上了山,临走前拉着琸云嘀嘀咕咕地说了好一通话。贺均平心里有些燥,来来回回地在屋里走,走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些喘不上气,只得又回床上躺着,翻来覆去了一阵,伤口处竟又隐隐痛起来。 琸云进来的时候,他的脸都痛得发白了,皱着眉头忍着没作声,任由额头上的汗一滴滴地往下淌,听见琸云进屋,又赶紧坐起身来,轻轻地唤了一声「阿云」。 「怎么脸色这么难看?」琸云见他满头满脸的汗,顿时一急,快步上前坐到床边,伸手擦了擦他脸上的汗,柔声问:「是不是伤口裂了,让我看看。」说罢,不由分说地将他的外衣解开,果不其然,厚厚的纱布上果然渗出了血,琸云顿时就恼了,气鼓鼓地瞪着他一眼,起身欲走去寻洛大夫。 贺均平心中一急,一伸手抱住她的腰,急道:「阿云你要去哪里?」这些年来他一直巴巴地跟在琸云身边,满心满眼地只有她一个,先前费尽了心思也不见琸云对他有什么好脸色,便是再怎么强大的自信也慢慢地给磨没了。虽说而今琸云应了他,偏偏他却胡思乱想起来,总害怕琸云对他是感动大于感情,一想到这个,贺均平便觉得胸口堵得慌,怎么也喘不上气。 琸云从未见过他这样仓皇失措的样子,不论以前她如何取笑,如何怒骂,甚至少时看他不顺眼总想着把他赶走,可贺均平总是淡然处之,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她不知道原来这个男人也会有惊慌无措的时候。 「阿云——」他又唤了她一声,小心翼翼的仿佛生怕吓着了她。 琸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缓缓转过身去,坐到床边朝他温柔地笑笑,小声道:「你干嘛啊,像个孩子似的。一会儿洛大夫见你伤口绷成这样,还不得大耳刮子扇你。」 察觉到琸云态度的转变,贺均平仿佛放心了一些,但依旧不松手,咬着牙盯着她的眼睛看,哑着嗓子一字字地问:「阿云,你……你是喜欢我的,对吧。」 他的声音很轻,箍着琸云腰肢的双手不由自主地用上了力气,就连呼吸也沉重起来。贺均平不止一次地这样问过她,以前总是带着强大的自信,可这一次,琸云分明从他眼睛里看到了深深的不安和惶恐。 琸云心里有些酸,旋即又有些难过,她忽然憎恶自己为何直到现在才明白自己的心,为什么会让贺均平如此不安。 「是的,我也喜欢你啊。」她终于低下头,在他耳边喃喃地说出了这几个字,顿军浑身上下都轻松了许多。 自从琸云直面回应了贺均平的感情后,他便一改先前的消沉和颓废,整个人都精神奕奕、容光焕发起来,看着琸云的眼神也温柔得能腻死人,用小山的话说,就算是山里的母猴子被他那么盯着也会扛不住。 他们一行在山脚的小院子里又住了十来天,待出了十五才出发。临走时,七姑和几个兄弟一路将他们送出山,洛大夫偷偷塞了几瓶药给琸云,私底下悄声叮嘱说要是贺均平敢对她不好,就用那些药收拾他,直把琸云弄得哭笑不得,对洛大夫为何总瞧贺均平不顺眼愈发地好奇。 西北的天气一如既往的寒冷,虽说停了雪,但路上依旧不好走。贺均平身体尚未痊愈,马车自然走得慢,这一行慢悠悠地兜了有小半月的光景,才终于到了宜都。 「这里就是宜都啊——」小山掀开车帘好奇地朝不远处的城门张望,声音中难掩失望之色,「看着倒还不如我们益州气派。」宜都地处西北,原是苦寒之地,若非燕王多年经营,此地恐怕还是一片荒芜,到底比不得益州数百年的浸润。 贺均平微笑地看着他,道:「等进了城你就知道了。」 城门口排了长长的队伍,轮到他们时,并没有如小山和小桥所预料的那般被守城的护卫拦着要钱,护卫只问了几句,听得他们是赵府的客人,挥挥手便放了他们入城。马车一进城门,小山和小桥立刻就被城里这摩肩接踵的热闹劲儿给震撼到了。 「乖乖,今儿可是赶集?」小山摸着后脑勺叹道:「这街上怎么这么多人,恐怕城里的老百姓全都上街了吧。」虽说益州繁华,可相比起宜都来,恐怕还是有所不如,这满大街熙熙攘攘的商客与路人,南腔北调的方言,还有与益州截然不同的装饰打扮,倒像是到了传说中的京城。 第二十二章 琸云也好奇地探出脑袋来朝四周打量,心中暗暗感叹,难怪燕王最后能夺得天下,单看他能在短短数十年的时间里就将荒芜的燕地打理得如何繁华且井井有条,便晓得此人的本领。 因琸云事先有叮嘱,小桥没有将马车径直赶往赵府,却在赵府巷子外的一家客栈歇下。贺均平心知琸云的思虑,虽有不舍,但也没有提出异议。 这一回琸云只让小山定了三间上房,她与小山小桥各一间,至于贺均平,等吃了午饭,恐怕赵府的人就要上门来接了。 果不其然,四人午饭还未用完,就听到客栈楼下咋咋呼呼的声音,贺均平勾起嘴角,「是我两个表哥来了。」话刚落音,外头就想起了急促的脚步声,雅间的门被猛地推开,赵怀安和赵怀琦两兄弟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瞅见上首的贺均平,眼睛立刻亮起来,高声唤了一句「平哥儿!」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年前就收到了你的信,我们还琢磨着你还能赶回来过年呢,没想到整个正月都过去了也没见你的人影,连书信也没一封,记得姑母头发都白了几根。」赵怀琦性子急,一进门就咋咋呼呼地大声责备他,「平哥儿你一向谨慎,怎么这回竟如此大意,好歹也要差人送封信,省得我们一家子人都替你担心。」 赵怀安轻咳一声,责备地朝赵怀琦看了一眼,小声道:「你又不是没听说西边大雪封山路不通么,平哥儿他们十有八九是被堵在路上了。」说话时,他又仔仔细细地朝贺均平打量了一番,见他脸色苍白,身形消瘦,不由得心中一惊,讶道:「这才多久不见,平哥儿怎么忽然瘦了这么多,回头姑母见了,还不得心疼死。」 琸云心中一突,顿时有些愧疚与不安。 贺均平笑了笑,摇头道:「我们千里迢迢地一路赶过来,又在路上堵了许多天,难免有些憔悴。不说这个了——」他站起身来拉了拉琸云的衣袖,低下头看着琸云,脸上一片温柔,「这是阿云。」他说。 虽然只有这四个字,但赵怀安兄弟却从他亲昵的语气和那温柔得快要滴出水的表情中猜出了琸云的身份。毕竟,有燕王世子和阿彭他们几个大嘴巴在,贺均平不要军功,反跑去追媳妇儿的事早已传得赵府皆知。不仅是赵府,整个宜都城恐怕也有不少人听说过他的名号,只不过众人反应不一。有人讥讽嘲笑,也有人抚掌叫好,赵怀安性子要古板些,初初听得消息时很是生了一通气,待过来想来,却又不得不佩服他这个表弟行事之潇洒自由,换了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这么做的。 既然是未来的弟妹,赵怀安兄弟难免好奇,只是碍着男女大防不敢盯着看,偷偷地朝琸云瞄了几眼。琸云笑盈盈地起身回礼,眸光闪亮,光彩照人。赵怀安脑子里顿时一声轰响,立刻低下头去再不敢看她,倒是赵怀琦性子活泼些,没那么多顾虑,这一见之下立刻两眼放光,喃喃道:「难怪平哥儿拼着军功不要,也要追回益州去,换了是我……」他一言既出,顿觉不对,赶紧捂住嘴,瞪大眼睛不安地朝赵怀安看了一眼,见自己哥哥正低着脑袋发懵,这才松了一口气。 小山与小桥很是好奇地盯着这两位大家公子看,只觉得他二人除了衣衫华贵些,倒也没看出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来,打量了一阵,终于又把目光挪了回来,客客气气地朝二人拱手见礼。 「既然到了宜都,怎么不去我们家反而歇在了这里?姑母听说你回来了,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恨不得亲自过来接。你倒好,竟先在这客栈里落了脚。难不成我们家还没你们住的地方?」赵怀琦气呼呼地朝贺均平直瞪眼,显然对他们没先去赵家很是不爽。 赵怀安却是晓得贺均平的顾虑,毕竟琸云身份不同,虽说贺均平已经在赵氏面前信誓旦旦地说非她不娶,可这婚事到底未曾说定,琸云一个女孩子,若是这么大刺刺地搬进赵府,难免引人非议。 「行了行了,平哥儿好不容易才回来,你少说两句。一会儿我们就押着他去给姑母请安,自有姑母骂他。对了——」赵怀安忽又想起什么来,脸上不由自主地带上了笑意,「你回来的事儿有没有通知世子爷,他总来我们家打听你的消息,还说王爷另有重赏呢。」 贺均平笑,「你们都知道了,岂能瞒着他,恐怕一会儿他就得找上门来。」 果不其然,他们仨刚刚出了客栈大门,就瞧见燕王世子领着那几个侍卫骑着马气匆匆地过来了,瞧见他们,大老远就扯着嗓子喊,「哎哟,我说平哥儿你可真舍得回来了?怎么就你一个,你那厉害媳妇儿呢?」 楼上雅间的琸云推开窗户,托着腮笑盈盈地看着他,眼睛里波光粼粼,明明是一派温柔模样,却让楼下的燕王世子并几个见过她真实模样的侍卫狠狠地哆嗦了几下。燕王世子尴尬地干笑了两声,朝琸云挥挥手,一脸讨好地道:「美人姐姐也来啦。」 赵怀安和赵怀琦被他这诡异的变化弄得摸头不知脑,狐疑地抬头看了看琸云,又看了看面前笑得极是勉强的燕王世子几个,心里头总觉得仿佛有些不对劲。 听说贺均平要回赵府,燕王世子立刻惊呼,「那美人姐姐呢?你竟然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客栈里?这可不行!要不,让美人姐姐去王府,我母妃一直念叨着她,说想见一见呢。」说罢,便下了马兴致勃勃地要往楼上冲,才迈了两步就被贺均平给拦住了。 「阿云在客栈我比较放心。」贺均平双眼含笑地看着燕王世子道:「再说了,她也不是一个人,还有两个小弟在呢,没有谁敢不长眼睛去招惹她。」说罢,他又朝楼上招呼了一声,小山和小桥立刻咧着嘴探出脑袋来使劲儿地朝燕王世子挥手,罢了又悄声朝琸云问:「这个脑子不大好使的二货是哪家的?」 燕王世子终究没能冲上楼来与琸云一诉衷情,被贺均平拽着一齐去了赵府。陈青松和阿彭咧着嘴使劲儿朝琸云挥手,小山和小桥凑到一起小声嘀咕:「这一个两个怎么瞧着都不大靠谱,咱们真跟着他们混么?」 却说贺均平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到了赵府,赵氏早已得了信在门口候着,一见贺均平削瘦憔悴的模样,立刻就红了眼眶。因碍着外人在,赵氏好不容易才将眼泪逼了回来,拉着儿子仔细打量了一番后,捂着嘴哽咽道:「这是怎么了,忽然就瘦了这么多?」 贺均平只是笑,「路上不好走,我们打从腊月上旬就从益州出发,结果被大雪给堵在了路上,在山里堵了许多天。」 赵氏见他脸色如常,信以为真,便没再多问。赵老爷听说燕王世子到了,赶紧也出来迎接,连着贺均平一道儿全去了前院正厅,赵氏虽挂念儿子,却也晓得不好强拉了他回屋,只得暂且回屋候着。 等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贺均平才终于过来了,一进屋便跪地叩头,老老实实地认错道:「孩儿不孝,一声招呼没打就走了,害得娘亲牵肠挂肚,请娘亲责罚。」 第二十三章 儿子连军功都不要了,一言不发就追着媳妇回了益州,要说赵氏不恼那是骗人的,可这几个月过去,她又渐渐想明白了许多事。贺均平打从十岁起就流浪在外,若不是琸云收留,还不晓得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罪,便是她梦中的可怖遭遇也未可知。他们两个小儿女青梅竹马,感情自然与旁人不同,如此一想,赵氏又释然了,反而关切地问:「怎么就你一个?那方姑娘人呢?」 贺均平悄悄打量赵氏的神色,见她面上并无气恼之意,心知母亲并未因此而恼恨琸云,总算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回道:「阿云和小山、小桥住在巷子外的云鹏客栈,我们打算尽快置个小院子搬过去住。」 「住在外头也好,」赵氏点头道:「毕竟这里不是贺府,你们俩的婚事又不曾定下来。对了,」她想了想,又仔细叮嘱道:「你若是要买宅院,便让你表哥托人出面,你在宜都人生地不熟的,也不晓得哪个地段好,若是买着不好的院子,回头方姑娘搬过去,住着也不舒坦。」 贺均平自是一一应下。 母子二人许久不见,难免有许多话说,不知不觉天就黑了,直到外头丫鬟过来唤贺均平去正厅用饭,母子俩这才猛地惊觉竟不知不觉地说了好几个时辰。 赵老爷在府里设了酒席给贺均平接风,赵怀安兄弟俩作陪。贺均平给赵老爷敬过一杯酒后,便怎么也不肯再说,赵怀琦气得直跳,怒道:「平哥儿你素来爽快,怎么今儿这么扭扭捏捏的,不过是喝杯酒,难不成还有谁管着你?」 贺均平生怕他误会了琸云,无奈之下,只得将自己受伤的事说给他们听,罢了又千叮咛万嘱咐莫要让赵氏晓得。 「你这傻孩子,受了这么重的伤竟然还瞒着,难怪我今儿见你脸色不好,又瘦了许多。明儿我悄悄请太医过来帮你瞧瞧,你这伤若是养不好,以后可要后悔一辈子。」虽说贺均平将那晚的战事说得轻描淡写,但赵老爷却是听自己儿子说起过贺均平的骁勇,连他都能伤着,可想当晚战事如何凶险,越想越禁不住一阵后怕,连声道:「平哥儿你是贺家的一根独苗,不说为了自己,便是为了贺家也不能轻易涉险。日后你且在宜都待着,舅舅出面帮你寻个轻省的差事,总比你在外头跟人厮杀要强。」 贺均平笑笑,既不应是,也不反对。赵老爷见他这幅模样,哪里不晓得他的想法,无奈得直摇头,叹道:「你这孩子啊,这倔脾气真是随了你父亲一般。」便再也不提给他寻差事的事了。 晚上贺均平便在赵府歇了,依旧是他之前住过的院子和房间,床上铺着厚厚的褥子,又轻又暖,可他却怎么也睡不着觉。 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不习惯这种孤独了,若是睡前不能见琸云一面他就怎么也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好似在煎饼,整整一晚上也没能闭眼。 第二日一大早,贺均平便去赵怀安的院子里把他从被窝里拎出来,道:「赶紧洗漱完了陪我出去走走,我想在附近置办个院子,不需要太大,但院子里得多种些花花草草,最好要有桂花树……」 赵怀安眯着眼睛犹如梦游一般被他拎出门,冻得嗷嗷直叫,终于清醒了一些,气得直想骂人。 二人刚出门,就瞧见阿彭骑着马朝他们冲过来,瞅见贺均平,阿彭脸上立刻露出欣喜神色,高声道:「我正要去找你呢。王爷要见你!」 贺均平想过燕王可能会召见他,但是没想到竟然会来得这么快。到底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人,心中难免有些紧张,但面上却还强撑着,作出一副淡然镇定的模样来,一旁的赵怀安瞧着,很是佩服。 他二人随着阿彭一齐到了王府大门口,赵怀安便不肯再往里走,摇头道:「王爷并不曾召见我,我跟过去作甚?被他瞥见了,说不准还喊着让我跟王府里的侍卫打一架。我才学过几招花架子?还不得被打得满地找牙,那也太丢人了。」这种事儿可不是他胡思乱想,可不是头一回发生了。 想到此处,赵怀安又悄悄凑到贺均平耳边仔细叮嘱:「一会儿王爷定会唤了府里的侍卫跟你打一场,平哥儿你别藏拙,那些侍卫们一个个手黑得很,才不会手下留情。你可要替大家报仇啊!」 贺均平无奈苦笑,「表哥你太高看我了,说不定被收拾的人是我呢。」虽说他有些功夫傍身,但王府的正经侍卫岂能小觑,可不是阿彭他们这些公子哥儿能比得了,贺均平可不敢保证自己能在他们手底下讨到好处。 阿彭笑嘻嘻地插话道:「今儿王爷把莫统领也一道儿叫上了,不晓得会不会让他下场。要真能跟莫统领也打上一架,嘿嘿——」他摸了摸后脑勺,脸上露出敬仰神色,「平哥儿本事大,便是莫统领也对你称赞有加呢。」 贺均平心里头愈发地没有底,只暗下决心,一会儿上了场定要全力以赴,绝不能有半点闪失。 进了王府,阿彭果然将他径直领向演武场,偌大场地里只站了有十来个人,贺均平一眼就瞧见了人群中央高大魁梧的燕王爷。虽然贺均平从来没有见过燕王,但却能一眼就从人群中认出他来,他没穿正装,只着了件家常半新不旧袄子,但往那里一站,四周便有一层无形的气场将他烘托出来,让人不敢逼视。 燕王世子站在燕王身后,端着架子站得笔直,竟也有些傲然气势,瞅见贺均平进来,他原本紧绷的小脸上隐隐有了些喜色,趁着旁人不注意悄悄朝贺均平挤了挤眼睛,一瞬间,所有气势都消失无踪。 除了他之外,场上还有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身劲装站在燕王爷另一侧,他长相与燕王爷也有几分相似,只是脸上总挂着笑,看起来显得很是和善。贺均平估摸着这应该就是燕王爷的长子宁郡公。 除了这兄弟俩外,离燕王爷不远的地方还站着个斯斯文文的中年男人,穿一身素色长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儒雅书卷气,想来应该是王府文士。此外,还有他曾见过几回的莫统领和几个眼生的侍卫,想来这就是燕王爷唤来与他交手的对手了。 阿彭朝燕王爷禀告了一声后,贺均平赶紧上前觐见。燕王爷半眯着眼睛朝他打量了一番,脸上有豁达爽朗的笑意,大声道:「你就是世子一天到晚念叨的贺均平?瞧着文文弱弱像个书生,看不出你还有那样的本事?听说彭哥儿他们几个小孩子都不是你的对手?」 贺均平谦虚地回道:「是学过几招拳脚功夫,实在算不得什么,世子爷过誉了。」 燕王爷挥挥手,朗声道:「是不是真本事,一试便知。方青你下去跟这年轻人打一场,看他是不是果真如世子所言那般骁勇。」 方青是王府里的副统领,身手仅在莫统领之下,燕王爷竟唤了他出来与贺均平对打,燕王世子立刻有些发懵,但好歹忍住了没跳起来反对,只悄悄朝贺均平使了个小心的神色,别过脸去小声朝燕王爷抱怨道:「父王好不讲道理,平哥儿才多大,便是打从出生起就开始练武,那也比不过方统领。府里这么多年轻侍卫您不挑,偏偏挑了这厉害的一个,岂不是故意为难他。」 第二十四章 燕王爷哈哈直笑,高声道:「不是你说这贺家小子怎么厉害么?怎么,立刻就自己打了自己嘴巴。你放心,我们都看着呢,这孩子若果真有本事,我们还能看不出来。」 宁郡公也笑,「二弟与贺公子乃至交,难免替他担心。不过二弟放心,单是冲着贺公子救过你一命,父王也定不会亏待他。」 这话说得就玄妙了,燕王世子眯起眼睛瞥了他一眼,毫无芥蒂地笑笑,「大哥说得是。」 贺均平没心思关注他们兄弟俩之间的暗潮汹涌,活动过手脚后,朝方青拱手道了声「请多指教」,尔后便静静地立在原地,并不肯主动出击。 宁郡公嗤笑一声,眼底闪过一丝嘲讽。燕王面露好奇之色,一脸兴致勃勃,低着头与他身边的中年文士窃窃私语。 方青面露郑重之色,眸光一闪,忽地出拳直朝贺均平面门袭来,动作又又准,吓得燕王世子发出低低一声惊呼。阿彭屏住呼吸,一把拽住陈青松的胳膊,两眼发直的瞪着场中对打二人,脸色微微泛白。 眼看着方青铁拳就要砸到贺均平脸上,陈青松闭上眼睛不敢看,眯了一会儿却并未听到贺均平的痛呼声,再睁眼时,却见他二人已经你来我往打得正酣。本以为贺均平定会被方青压得透不过气,但场上却出乎意料的精彩,贺均平虽然有些稚嫩,招数明显不如方青精湛老练,但动作却很是利索,不花哨不浪费,每一招都实打实,动作又又狠,甚至还带着凌厉杀气,众人看在眼中,俱是心惊。 宁郡公狠狠地盯着场中脸色微微泛红的贺均平,眼睛都直了。 贺均平与方青打斗了有一刻钟工夫依旧不分胜负,二人额头上都渗出了汗,但动作却并没有丝毫迟疑。中年文士凑到燕王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燕王笑了笑,忽地招手喝止道:「就到这里吧。」 二人闻言,立刻分开。方青哈哈大笑,上前拍了拍贺均平肩膀道:「难怪说自古英雄出少年,我们这些老头子啊都该退位了。」 贺均平涨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燕王世子却没有丝毫顾虑,再也忍不住了,欢喜得跳起来,得意洋洋地仰着小脸朝燕王道:「父王,我这回可没吹牛吧,平哥儿这通身本事可不比人差。上回若不是他在儿臣身边出主意,那广元县哪有那么容易拿下。」 一听燕王世子提到广元县,宁郡公眼睛里立刻闪过一丝嫉恨,他比燕王世子大两岁,素来自负,总觉得自己比那整天没得正行的老二强太多,偏偏燕王心里头却只有这个小儿子,还早早地立下世子之位,这让宁郡公心中如何不嫉恨。 谁都晓得军功难得,当初去武山剿匪本是他的主意,不想竟被燕王世子抢在了前头,且还被他拿下广元,立下大功,听到这个消息时,宁郡公气得砸了两套汝窑茶具,心里头只恨不得把燕王世子千刀万剐。而今又听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此事,宁郡公气得直咬牙。 燕王正色朝贺均平仔细打量,就在燕王世子以为他会大加赞赏时,燕王却又指了指身边文士,朝贺均平道:「你再跟他打一场。」 燕王世子眼珠子都掉出来了,张张嘴,这回竟是一个字也没说。贺均平皱起眉头朝那文士看了两眼,将原本轻视的心思全都收起来。燕王看过他与方青比试后,理应已经知道了他的深浅,却还坚持派了这文士下场,岂不是说明这个外表斯文的中年男子绝非他事先猜想的身份。 一念至此,贺均平愈发地认真起来。 中年男人往场中一站,先前那儒雅书卷气立刻消失无踪,取而代之是强烈而具有威慑力的杀气。贺均平顿知此人定是征战沙场的大将,心中愈发清明,微微沉腰往后退了一步,将四周上下破绽全都封死。 面前人影一花,那中年男子的速度果然比方青还要快上几分,亏得贺均平早有准备就地一滚,虽是狼狈,却也险险地躲开了这一击。宁郡公面带讽刺地正欲嘲笑一句,地上贺均平竟出乎意料地朝那中年男子主动出击,右腿就地横扫,借机跳起身,尔后一反常态地朝中年男子袭来,动作一招似一招,竟将那中年男子逼得往后退了好几步。 但贺均平好景不长,那中年男子显然经验十足,便是被短时间压制,也丝毫不显乱像,沉着气不急不慢地见招拆招,贺均平一个没留意,他的拳头便重重地击在了贺均平胸口…… 那拳头一上身,贺均平立刻便知那中年男人手下留了情,要不然,恐怕自己根本受不住这一拳。他苦笑着收势,抱拳朝那中年男人拱手行礼,一脸诚恳地道:「多谢大人指教,晚辈心服口服。」 「老吴,怎么样!」燕王一边抚掌大笑一边走过来,很是热切地在贺均平肩膀上拍了拍,道:「这孩子不错,以后就让他去你麾下效力如何?」 吴申微微一笑,并不回话,目光落在贺均平微微变色脸上,似乎在征求他意见。而贺均平在听到燕王唤他「老吴」时立刻猜到了他身份,脑子里一轰,顿时就乱了。 贺均平略一迟疑,众人立刻猜到了他的顾忌,燕王悄悄朝吴申瞥了一眼,见他面上依旧不动神色,心中暗笑,有心想帮他一把向贺均平施压,吴申却仿佛猜到了他的心思似的凉凉地看了他一眼,燕王会意,便再没有作声。 宁郡公见状,心中一喜,正待出口挑拨两句让贺均平与吴申生出嫌隙,不想燕王世子却已抢先跳出来打圆场,哈哈干笑道:「父王好偏心,平哥儿可是儿臣好不容易寻来的,就想着让他在府里做个侍卫,又光鲜又体面。凭着他的本事,王府上下谁敢不服。您怎么一句话就要把他丢到军中去,那地儿是什么光景,您还不晓得么,平哥儿可是贺家一根独苗,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可要怎么跟平哥儿母亲交待。」 要不他怎么会想着把贺均平丢到吴申麾下呢?有吴申看顾着,这孩子自己又有些本事,日后加官进爵还不是手到擒来。燕王瞪了世子一眼,示意他别多嘴,罢了又凝神看着贺均平,似在等着他如何决定。 贺均平垂下眼睛,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但凭王爷作主。」 燕王被吴申瞥了一眼后心里头有些犯怵,却没再坚持要将贺均平调至吴申麾下,只笑笑道:「不急不急,你且先仔细想想,过几日再告诉本王也不迟。」 燕王世子见气氛缓和下来,笑嘻嘻地上前道:「父王,平哥儿初来乍到,在宜都连个宅院也没有。虽说赵家宽敞,但他一个大男人,总不好一直寄住在亲戚家里头。您看,是不是……」 宁郡公笑着插话道:「二弟说得是,儿臣记得年前刚被查抄的鲁家府邸还空着,那地方虽不大,地段却不错,出了巷子便是西大街,离赵府也不远。」 燕王世子眸光微闪,没说话。那鲁府的府邸的确不错,离赵府约莫只有一刻钟的车程,但距离宁郡公府上也不远。他这个大哥,显然也把心思用在了贺均平身上。 第二十五章 燕王思忖一番后,点头笑道:「那宅子是不错。」说罢,又朝贺均平道:「虽说你不把军功当回事儿,但本王素来赏罚分明,既然立了功,自然有赏。那宅院便赏给你,也省得你再寄住在赵府,多少不便宜。」 真是正瞌睡着就有人送了枕头,贺均平正愁着要去哪里买个合适的宅院,不想燕王便把这院子送到了面前。他又惊又喜,恨不得立刻去客栈告诉琸云这个好消息。 待出了燕王府大门,走不多远,燕王世子就急急忙忙地追了出来,扯着嗓子不顾形象地朝他大喊,「平哥儿你且等等我,咱们一起——」陈青松和阿彭几个跟在后头,咧着嘴朝贺均平直笑。 「你这是要去客栈寻云姑娘?」燕王世子眯着眼睛朝他挑挑眉,「我们一道儿去。」说罢,也不管贺均平脸色如何,笑眯眯地揽过他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姿态,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地道:「原本我还想给云姑娘也讨个赏的,不想我们家老大在,若是被他听到,一准儿要来捣乱……」他在贺均平面前倒是一点也不避讳自己与宁郡公不和的事,一提到自家大哥,脸上便露出毫不遮掩的嫌恶劲儿,贺均平斜睨着他,心里头不住地叹气。 待一行人到了云鹏客栈,却不见琸云和小山小桥的人影,问了伙计才晓得他们三个大清早便出了门,「似乎是去了福宁寺,」店小二擦了擦汗躬身回道:「那领头的俊俏公子问小的哪里的小吃地道,小的便回说福宁寺门口今儿有集市,他们便一道儿出了门。」 贺均平闻听琸云去城里找吃食,倒也不觉意外。倒是一旁的阿彭一脸无法理解,皱着眉头嫌恶地道:「福宁寺门口都是些小摊子,脏兮兮的,哪能入口。」 燕王世子白了他一眼,摇头道:「你晓得什么,真正好吃的东西可不一定就在王府里,有一回我与宏哥儿在西直门尽头的弄堂里吃了碗馄饨,那味道才真正地叫绝。咱们这就去寻云姑娘,顺便在集市里尝尝老百姓自制的吃食,也好让你见一见世面,开一开眼界。」 贺均平一点也不愿意带着这几个小鬼去寻琸云,可又实在没借口把他们甩开,只得硬着头皮领着这一群小鬼去了福宁寺。 福宁寺门口每个月月初和月中都有集市,偌大的一条街挤满了人,摩肩接踵的根本挤不进去。阿彭大老远地就闻到了各个小摊上飘来的真真香味,肚子里馋虫立刻开始造反,直恨不得立刻下马寻个小摊大快朵颐。 「这可哪里寻得到人?」燕王世子瞪大眼睛看着前方密密麻麻的人头傻了眼,「恐怕不等咱们找到云姑娘,自个儿倒给挤散了。」 贺均平无奈地笑,「要不然我们分头行事?一个时辰后再到福宁寺大门口集合?」 燕王世子眼珠子转了转,笑道:「那也好,我看阿彭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们整天跟着我也不容易,今儿就算放半天假,由着他们自个儿热闹去,我跟着平哥儿你就好。反正有你在,倒比他们三个加起来还强些。」 「好啊好啊!」贺均平还未开口婉拒,宏哥儿倒抢在了前头,眉飞色舞地道:「有平哥儿在,我们也放心。」说罢,不由分说地拽着陈青松和阿彭往人群里钻,一眨眼的工夫便不见了人影。 贺均平便是再不情愿,也不敢真把燕王世子一个人扔在大街上,万一真出了点什么事儿,不说燕王会不会大发雷霆,他自个儿心里头也过不去。遂只得摇摇头,朝燕王世子抬了抬下巴,皱眉道:「世子爷先请。」 燕王世子笑嘻嘻地凑上前来一把揽住他的肩膀热情地道:「平哥儿不必这么拘谨,我们是什么交情?那可是一同历过生死的。对了,云姑娘此番过来,可打算久住?要不要我帮忙另给她置办个院子?虽说她武功好,但到底是个姑娘家,可不能随便……」 贺均平皱着眉头,时不时地朝燕王世子瞥一眼,见他眼中一片热忱,终于还是有所触动,缓缓道:「王爷不是赏了我一个大院子么,回头我便接了阿云和小山他们住进去。有她们在,家里头也不会冷清。」 燕王世子顿时无语,没好气地瞪了他几眼,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倒是想得美,那云姑娘肯吗?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便是你们俩早已情投意合定下了终身,可到底未曾过门,她怎么好大刺刺地搬到你府上住。这若是传出去了,她还要脸不要?」 贺均平打小跟琸云住在一起惯了,倒是没想到这些,而今陡地听得燕王世子提点,这才猛觉不对,可一想到琸云从此以后竟要住到别处,恐怕三两日也不一定能见上一回,心里头顿时有些空落落的,难过得很。 「那……那……」贺均平咬着牙很是有些头疼,罢了又朝燕王世子郑重地行了一礼,求道:「还请世子爷帮忙在我那院子附近另找个宅院,大小无所谓,重要的是得离得近。」 燕王世子这才满意了,拍着胸脯道:「咱们俩什么交情,你放心,包在我身上。」说罢,心中愈发地得意洋洋,老大自以为出面给贺均平寻了这个宅子他就会感恩戴德,却不想贺均平的死穴在琸云身上,只消搞定了那丫头,不愁贺均平不向着他。 燕王世子与贺均平勾肩搭背地一路挤着往集市里走,转了半晌也没见琸云几个。燕王世子四周张望,瞅见不远处的路边有个小酒楼,遂提议道:「要不咱们先去那边酒楼里歇歇,一会儿我让下人们去找。」 贺均平道:「不是跟松哥儿他们说好了回头在福宁寺大门口见么?」 燕王世子笑笑,随意地招招手,人群中立刻钻出两个寻常打扮的中年男子,低着头朝燕王世子拱手作揖。贺均平顿时哭笑不得,他早该想到的,这里可是宜都,世子爷出门,怎么会只带着松哥儿那几个不成器的小侍卫,不说旁人,便是燕王爷也决计不放心。这宜都城里,对燕王世子虎视眈眈的人可不少。 燕王世子低低地朝那两个暗卫叮嘱了两句,那二人点点头,立刻又隐进了人群中,很快不见了踪影。 「我们上楼去坐,这家酒楼是我的一个亲戚开的,别看门脸小,里头却别有洞天,大厨是从南边儿请来的,做得一手好淮扬菜,清淡精致,整个宜都都是独一份儿。」燕王世子一边拉着贺均平一边胡吹海侃,贺均平心里头终究牵挂着琸云,总有些心不在焉。 二人进了酒楼,立刻便有店小二迎上来,殷勤地引着他们去了后院。果如燕王世子所言,这酒楼里另有乾坤,才过了一道门,入目所见竟是个江南水乡风格的庭院,假山叠翠,绿树荫荫,哪有半分冬日冰天雪地的光景。 「这柳树——」贺均平狐疑地伸手摸了摸廊边探过来的柳枝,愈发地疑惑不解,「竟然是真的?」宜都地处西北,一年当中倒有半年的时间都在过冬,虽说而今已经立了春,可隔三差五地总还下场雪,外头的树木全都光秃秃的,如何唯独这院子里一片苍翠? 「平哥儿你猜猜看是何原因?」燕王世子一脸得意地问。 第二十六章 贺均平不回话,蹲着身子摸了摸地上湿润的泥土,目光微动,旋即又笑起来,「原来宜都有温泉,我竟未曾听表哥们提起过。」 燕王世子笑道:「果然瞒不过你。其实这温泉离城里不近,在城北的白山山脚,拢共才十几个泉眼。这里的温泉水却是竟由福宁寺引过来的,除了供这庭院里的花花草草,在后头还修了个小温泉庄子。哪天我们得闲了,便过来泡一泡。回头我跟庄子里的下人说一声,回头你带着云姑娘一起来。」 贺均平闻言,也不晓得想到了什么,脸上轰地一下就红了。燕王世子见状,愈发地忍俊不禁,抚掌大笑道:「你这混小子,平日里尽会装模作样,瞧你这闷骚劲儿,也不晓得怎么把云姑娘给骗到手的。」 贺均平却道:「说什么骗这么难听,我与阿云是情投意合,你情我愿。换了你,想也白想。」 燕王世子被他这般揶揄,一点也不气,反而捧腹大笑,道:「我就说你这小子整天板着脸装得一副斯文淡定的模样,其实一肚子坏水,还大言不惭。罢了罢了,我不与你一般计较,反正你也就敢在我们面前放肆,回了家自然有云姑娘收拾你。」 贺均平只笑不语,乐在其中。 店小二引了他们在庭院最里头的一个雅间坐了,又上了茶水,这才关门退出。 燕王世子仿佛有什么话与贺均平说,竟亲自给他斟茶,又一脸热情地介绍桌上的几样凉菜。贺均平哪里看不出他这欲言又止的模样,遂开口问:「世子爷可是有话与我说?」 燕王世子打了个哈哈,又顿了一会儿,方才小心翼翼地问:「我说平哥儿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他偷偷打量贺均平的神色,见他眉目间依旧一片平和,以为他没听懂,遂又补充道:「我是说,我大舅的事儿?」 贺均平低下头,不急不慢地喝干杯中的茶水,又缓缓放下杯子,过了好一阵,才低声回了一句「嗯」。 燕王世子看不出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心里头愈发地没底,几乎要临阵脱逃了,但一想到燕王妃的叮嘱,他又鼓起了勇气,陪着笑小声问:「那你心里头到底是什么想法?」 贺均平又是良久的沉默,他连茶也不喝了,沉着脸皱着眉头盯着桌上的茶杯看,幽深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异样。燕王世子等了半天不见他回话,想了想,又开口道:「我也晓得这事儿对你来说有点……」他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 「哎呀,反正这事儿吧,我就是替我大舅过来问问,你心里头到底是怎么想的。若实在没法接受,我大舅也……也不会勉强。」吴申的性子最是执拗,认准了赵氏便死心不改,这些年来燕王妃替他操了多少心,连弄个美貌女子塞他床上的事儿都干过了,偏偏吴申却不领情,一门心思只等着赵氏。好不容易赵氏那边儿口风松了些,谁想到贺均平竟然忽然回来了,这桩婚事便立刻搁置了下来。 赵氏那边意思很明确,一切都以儿子的意见为大,若是贺均平不同意,恐怕……燕王世子无奈地想,他那死心眼的大舅恐怕就得打一辈子光棍了。 「我大舅这人吧,其实挺好的。心思细腻,人又知情知趣,最重要的是,他对那个……死心塌地……」贺均平听到此处,抬眸凉凉地朝他瞥了一眼,燕王世子顿时打了个哆嗦——什么死心塌地的,他这话听起来这么这么欠揍呢? 「要不你就直说了吧,」燕王世子心里头憋得难受,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径直道:「就一句话的事儿,你是应还是不应?」 贺均平深吸一口气,苦笑摇头,「我倒也不是非要拦着,只是——」 有门儿!燕王世子眼睛一亮,顿时来了劲,压抑着内心的兴奋凑上前去紧张地问:「但是怎么着?你可是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回头我去跟大舅说,他保管一一应下。」 贺均平看了他一眼,沉着嗓子缓缓道:「我只有一个要求,我娘亲若是过了门,决不能受半点委屈。」 「那是自然!」燕王世子立刻满口应下,拍着胸脯道:「不说我大舅,便是我也能打着包票答应你。我大舅府里可没那些乱七八糟的操心事儿,连个通房丫头也没有,赵婶婶进了门,自有舒心日子过,谁敢给她委屈受。」 贺均平冷笑,挑眉道:「世子爷莫要讲话说得太满。旁人不说,吴家大小姐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她连我都容不下,更何况是我母亲。」虽说贺均平与吴家大小姐只见过两回面,但对那个嚣张跋扈的千金小姐却没有半点好感,满口污言秽语,竟是比街头的泼妇还要厉害三分,贺均平如何敢让赵氏轻易入吴家大门。 燕王世子闻言有些讪讪的,当初他与贺均平不打不相识可不就是托了吴家大小姐的福,他那个表妹是吴家独女,母亲早逝,吴申又常年在外征战,燕王妃素来怜惜她,虽说请了嬷嬷教养,但又有谁敢管她,天长日久的便养成了那样的性子,不说贺均平,便是他,听着吴家表妹的名字也头疼。 「这事儿你放心,」燕王世子沉声回道:「我那表妹虽说性子不好,但到底只是个女孩子,又早就订了婚。先前只是我母妃心疼她,想留着她在身边多住两年,而今她已经年满十六岁,早该出嫁了。回头我去与母妃说一声,这婚期便能定下来。」 贺均平笑笑,「既然如此,那便等吴大小姐出嫁后再议吧。」说罢,他便转换话题不再提及此事。燕王世子既然从他口中得了肯定回答,回头对燕王妃也有了话可回,自然心满意足,很是聪明地不再纠缠,笑眯眯地向贺均平介绍起酒楼里的各样菜式来。 菜还未上来,陈青松他们便到了,才将将落座,贺均平又听到了小桥说话的声音,赶紧起身去迎,一开门,就瞧见琸云披着件宝蓝色镶白色狐狸毛的披风到了门口。不知为何,贺均平忽地想起先前燕王世子打趣他的话,脸上又是一红,强压下胸口狂跳的心,深吸一口气,红着脸朝琸云道:「你……你来了?」 琸云一脸狐疑地看着他,问:「你怎么脸上红红的,莫不是热着了?」 燕王世子忍俊不禁地盯着贺均平看,面带促狭之色。贺均平愈发地不好意思,颇不自在地挥手朝脸上扇了扇风,小声回道:「是……是有点热。阿云你热不热?我听世子爷说这酒楼里引了温泉,所以比外头暖和些。」 燕王世子忍住笑插话道:「可不是,不仅这里暖和,后头的温泉庄子更暖和。而今正是泡温泉的好时节,赶明儿让平哥儿领着云姑娘去温泉庄子里住几日。」 琸云并没有如燕王世子所料那般脸红耳赤,不以为意地笑笑,道:「人家的温泉庄子,岂是我们能随意进的。」一边说着话,她一边解了披风,贺均平习惯性地帮她接下,还想帮着给她整一整衣衫,猛地察觉到众人全都盯着他笑,他这才不自然地将伸到半空中的手又缩了回来,给琸云拉开椅子道:「走了半天,累了吧,先喝口水谢谢。」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给她倒了杯茶,殷勤周到让人不忍直视。 第二十七章 宏哥儿见状,忍不住连连摇头,呲着牙与阿彭悄声私语,「我说这方姑娘的架子也忒大了吧,竟是半点也不推辞,由着平哥儿伺候。」他见识过贺均平的本事,对贺均平很是敬佩,故多少看不惯他在一个女人面前如此小意奉承。 陈青松眯着眼睛朝他二人斜睨了一眼,小声道:「少管闲事。」 宏哥儿有些怕他,被他骂了一句,讪讪地做了个鬼脸,再不敢作声。 小山与小桥头一回见着这么多贵人们,多少有些怯场,亦步亦趋地跟在琸云身后,见她做什么,便学着做什么。燕王世子有心拉拢他们,姿态放得很低,小山与小桥见他果然没有架子,也都放开了,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众人用过了午饭,又说笑了一番,燕王世子忽然想起什么,转头朝琸云道:「我险些忘了件正事。我母妃听说云姑娘武艺过人,很是赞赏,三天两头总让我请云姑娘进府一叙,先前云姑娘不在宜都倒也罢了,而今好不容易来了,若是得了空,能否到王府来坐坐?」 贺均平微微一愣,旋即想到了什么,心里头隐隐涌出些兴奋与激动来,一脸热切地看着琸云,只恨不得替她应下。 琸云面色微讶,并未多想便笑着应下,又道:「我本是乡野之人,不懂礼数,唯恐进了王府行差步错引人笑话。」她嘴里这么客气着,脸上却是一派自然,哪里有丝毫紧张畏惧的神色。 燕王世子笑道:「我母妃性子豁达爽朗,并不计较这些。云姑娘不必多虑。」 琸云笑笑,没有再多问。 用过了午饭,贺均平送琸云回客栈,一路上将今日上午发生的事一一说与她听,罢了又道:「我已托世子爷帮忙去替你寻个宅子,只是你一个人终究住着冷清,不如我去问舅母借几个下人过去伺候?」 琸云一愣,旋即立刻摇头道:「不用不用,何必麻烦旁人,我自去寻人贩子买几个丫鬟就是。」一边说着,一边又苦笑不已。贺均平到底是个男人,对人情世故却是一窍不通。不说别人家的下人不能轻易收,单是她而今的身份,又凭什么让赵家下人过来伺候呢? 「那……一会儿我带你去见见我母亲。」贺均平脸上又红了,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不是答应过我么?」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都低到了地底下,犹如蚊子一般细声嗡嗡。 琸云终于忍不住了,咬咬牙,朝小山和小桥使了个眼色,那二人立刻会意,飞快地躲进了自己屋里。尔后她又朝贺均平招了招手将他拽进门,把门一关,一脸正色道:「看来我得仔细教教你什么叫做人情世故!」 贺均平在十岁之前简直就是贺家的眼珠子,从上到下都把他捧在手心里养着的,所以才养成那一副嚣张骄傲的大少爷脾气,便是贺家败落后他流浪到武梁县遇到琸云时,依旧脾性不改。 再之后的五六年,人虽成熟老练了许多,于人情世故方面却不是很懂,在外头接人待物还勉强,但这后院家事更是一窍不通。当然,这也不能怪他,谁让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这些呢。 待琸云板着脸一点点地和他说起这样那样的道理,贺均平简直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的,最后都快哭了,一副后怕又沮丧的模样,巴巴地看着琸云小声道:「我是不是做了挺多蠢事,害得阿云丢了不少脸?阿云你懂得真多!」 琸云揉着太阳穴,没好气地瞪着他,瞪了一会儿终于又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小时候脾气坏,整天跟我吵架,现在反倒会夸人了,也不晓得从哪里学来的。」 贺均平见她笑了,心中顿觉暖暖的,凑上前去抱了抱她,小声道:「我小时候不懂事,不晓得你的好。还有——」他的语气忽然变得很幽怨,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好的记忆,「而且,以前阿云也不喜欢我,那会儿我最害怕的就是你不肯要我了,把我赶出门去。」 琸云心里一酸,愈发地愧疚不安,她也不作辩解,只低着头喃喃地小声回道:「我以后会对你好。」 贺均平难得见她如此温柔乖顺,心中愈发地柔软,实在忍不住了,低下头在她脸上亲了亲,又想起赵氏与吴申的事来,皱起眉头将燕王世子来寻他试探的事说给琸云听,罢了又道:「我也不晓得这样对不对,可惜阿云当时不在,要不然,你便能教教我。」 琸云笑着夸赞道:「你处理得很好,吴家大小姐的性子实在不好,且又一直针对伯母,你若随口应下,伯母进了吴家反而备受钳制,倒还不如不嫁。吴将军既然言之灼灼地说看重伯母,自然要有所表示。反正这事儿也不急,待吴家大小姐出嫁后再议也不迟。」 贺均平闻言,这才放下心来。 二人亲亲热热地说了一会儿话,贺均平又非要拉着她一起去看新宅子,小山和小桥听说此消息,也笑眯眯地跟了一道儿,气得贺均平一路上使劲儿地瞪他们俩。 鲁家的院子在西大街尽头的丝瓜巷,里外共有四进院落,不算太大,但修葺得却很是雅致,房舍庭院不似宜都风格,倒有些江南玲珑秀巧的精致,琸云是个女儿家,自然喜欢这样的风情,一进门便两眼放光,连声赞叹。 贺均平见她喜欢,心里头美得跟什么似的,偏偏小山和小桥在,他还强撑着作出一副淡然的模样来,憋得很是难受。 晚上贺均平依旧回了赵府,听说燕王召见又赏了宅院给他,赵老爷很是欣慰,当着府里众人的面狠狠夸赞了一番,赵怀琦听说他得了新院子,立刻好奇得不行,非要缠着去他那里瞧瞧。赵怀安也道:「那院子本是鲁家旧宅,年前刚刚才腾出来,应该还算新,只需找几个下人打扫一番便能入住。」 贺均平点头应是,又道:「正打算明儿就去买几个下人将院子整出来,该置办的东西都得置办起来。」 一旁的赵大太太笑着道:「到底还是平哥儿有出息,这才多大,竟就入了王爷的眼,真真地前程无量。三妹妹有这么个好儿子,以后这上门提亲的,还不得踏破咱们家的门槛。」 贺均平笑笑没说话,赵氏眉头微蹙瞥了她一眼,勉强笑笑,也没回话。大太太见没人应她,一时间有些尴尬,赵怀安最是机警,赶紧转换话题问贺均平道:「今儿王爷可曾说了让你去哪里当差?我看世子爷身边做个侍卫也是极好的,又体面又轻省,旁人求都求不来。」 贺均平摇头道:「世子爷倒是提过这事儿,不过我没应。依着我的想法还是去军中历练,虽说苦了些,到底升得快。」更重要的是,贺家上下数百人枉死在那狗皇帝的手里,贺均平如何不想亲手为家人报仇。 赵氏早猜到他的想法,故闻言神色不变,倒是赵老爷皱起眉头有些不赞同,低声劝道:「平哥儿你可要仔细想清楚了,那战场上刀枪无眼的,一个不留意,恐怕军功没抢到,先把小命儿给丢了。你还这般年轻,哪里得不到功名,何必去跟那些不要命的人抢。贺家就只剩你一根独苗,可再容不得有半点闪失。」 第二十八章 大太太也道:「平哥儿你还年轻,不懂得外头世道艰难,在宜都有你舅舅护着,旁人看着赵家的面子不敢胡来,若是在外头,可不晓得要吃什么亏呢?」 贺均平半眯起眼睛朝大太太看了一眼,笑着回道:「多谢舅母关心,不过我这些年在外头闯荡惯了,倒是不惧这些。正如舅舅所说,我是贺家唯一的血脉,自然要将贺家传承下去,重振贺家威风,怎好处处依赖舅父扶持。」 赵老爷觉得大太太这番话说得很不妥当,当下不悦地瞥了她一眼,又转头和颜悦色地朝贺均平道:「既然平哥儿下定决心要去军中历练,我这做舅舅的也不反对。但你且仔细记着,在外头切莫胡乱出头,谨言慎行,多看看人家怎么做的,务必谨慎再谨慎。」 贺均平郑重应下。大太太还欲再说些什么,被赵老爷瞪了一眼,终于没敢再作声。 待回了自己院子,大太太终于忍不住朝赵老爷发起火来,不悦道:「你瞪我做什么?我又不曾说什么不中听的话。世子爷难得看重平哥儿,他不顺势留在宜都,非要出去打什么仗。嘴里说得轻巧,那军功岂是那么容易得的?他才多大,仗着自己有几招花架子便要出去冲锋陷阵,万一真出来什么事,三妹妹要怎么办?」 赵老爷道:「便是你一片好心,说话也得动动脑子。平哥儿那性子我还不知道么,打小他就爱面子,你满口赵家长赵家短的,他听着心里头能好受?要不然怎么会这么急急忙忙地要搬出去住?」 大太太急了,怒道:「敢情这还是我的不是了!你三妹妹在咱们家住了多少年,我何曾有过一丝怠慢,他不念我的好,反倒还记恨上我不成?」 「平哥儿什么时候记恨你了?」赵老爷生气道:「你这女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我怎么不讲道理了!」大太太怒道:「老爷您方才没瞧见么,我不过是提了一句平哥儿的婚事,他们娘儿俩竟爱答不理的。要不是安哥儿帮忙圆场,我这张老脸都给丢尽了。」 赵老爷没好气地道:「那还不是你自找的。平哥儿跟那方姑娘的婚事虽还没定下来,但早就传得满府皆知,你这会儿非凑上去说这个话,他理你才怪。换了是我,也没个好脸色。」 大太太立刻站起身,一脸正色地朝他道:「老爷您不会还真把这事儿当真了吧。虽说贺家败了,可这婚姻大事也不能胡来。平哥儿的相貌才学都是上乘,而今又得燕王重用,日后自有大前程,这婚事怎好胡乱由着他。且不说未来的岳家能不能帮衬着,那好歹家世不能太差。那方姑娘是个什么人?不过是个乡下丫头,平哥儿要真娶了她,还不得成了宜都上下的笑话。」 赵老爷一脸无奈,摇头道:「你当我没想过么?可平哥儿的婚事连三妹都不管,我怎么做得了主!平哥儿那性子执拗得很,一门心思认定了,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这事儿我可没辙。」 大太太沉着脸在屋里走了两圈,一边走一边连连摇头,道:「这可不成,不成。三妹妹也真是的,这么大的事儿怎么能由着平哥儿。他才多大,先前一直窝在小地方没见过世面,难免被那乡下丫头给蛊惑了。不行,赶明儿得让安哥儿领着他多出去走走,见一见宜都城里的那些贵女们,开了眼界,自然就瞧不上那乡下丫头了。」 「对了!」大太太仿佛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眼睛一亮,转过身朝沉着脸不作声的赵老爷道:「老爷可曾记得我大堂姐家里的两个闺女,一个十五,一个十三,都还没定亲。不是我自夸,我那两个外甥女无论相貌还是才干都是一等一的好,我那大堂姐夫虽官位不高,但孟家却是书香门第,清贵得很,家里头也颇有些资产,日后陪嫁也必不会少……」 赵老爷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心中略有所动,但想了想,还是挥手道:「算了算了,平哥儿的婚事我们都别管,若是管得多了,反倒惹他讨嫌。」 大太太哼了一声,没作声。第二日大早,却还是悄悄使了下人去送信,欲接了两个外甥女过来相看。 且不说大太太这边如何计划,燕王世子那边却是有了回音,果然替琸云在丝瓜巷子里寻了个院子,就在贺均平新宅院的斜对面,出门走不过十几步便能到。因那房子是新修的,虽然院子不大,但价格却不低,竟作价四百两银子。贺均平一听说离得近,立刻就喜欢上了,连院子也顾不上看,赶紧交了银子,拿了房契后,这才领着琸云去察看。 待二人进了院子大门,立刻傻了眼。房屋是新修的没错,可院子里却是光秃秃的连棵树也没有,更不用说什么花花草草。贺均平讪讪地抓了抓脑袋,尴尬地笑。 琸云忍俊不禁,摇头道:「这院子以前恐怕是个武官住的。」 「那……是不是另外再找一个?」 琸云笑着看他,「你手里头还有余钱再置办个院子?」 贺均平脸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燕王赏下的银子都花完了,不过倒是还有几样值钱的东西,回头我托大表哥送去店里寄卖。」 「燕王赏赐的东西你也敢拿去卖?」琸云没好气地在他脑门上敲了一记,小声道:「就这里吧,回头再修整一番就是。这院子还算宽敞,就住我一个人实在冷清。」 「那不如我也搬过来住!」贺均平话一说出口便晓得自己又说错了话,赶紧举手道:「我说着玩儿的,阿云你别当真。」 接下来的好几天,两人都忙着收拾新院子,小山和小桥也帮着打打杂,结果房子还没收拾出来,燕王妃竟派了人过来请琸云说是想见见她,贺均平立刻就紧张起来了。 「燕王妃为什么要见我?」琸云狐疑地问贺均平,「她怎么会晓得我?」 贺均平恨恨地直咬牙,「还能有谁,定是世子多嘴。」他不确定燕王妃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心里头很是忐忑,暗暗后悔不曾早早地领了琸云去见赵氏,若是提早将他与琸云的婚事定下来,也省得一直悬在心里,惴惴不安。 「我陪你一起去。」贺均平也顾不得燕王妃怎么想了,坚持道:「王府里规矩多,我陪着你一起,省得你害怕。」 她才不害怕呢!琸云回头看了贺均平一眼,见他双拳紧握,额头上隐隐渗出些细汗来,心中顿时一片柔软,微笑着应道:「好啊。」 二人乘了马车一路到了王府,早有府里的丫鬟过来迎接,瞅见贺均平杵在一旁,先是一愣,旋即掩嘴而笑。贺均平厚着脸皮只当没瞧见,沉着脸作出一副淡然不过的表情,一路跟着琸云进了王府。 这是贺均平第二次进王府,不过上一回根本没来得及仔细打量王府的陈设就被拽去了演武场,这一回他照样没有心思来观赏王府的景致,脑子里一直在琢磨着若是一会儿燕王妃果真提出什么要命的建议,他该如何回话? 第二十九章 不知不觉,二人便到了宣和堂大门口,侍女朝院子里禀报了一声,很快又另有内院的侍女出来迎接,见贺均平也跟着,微微一愣,旋即又笑起来,道了声「稍等」,转身进屋去向燕王妃禀告,很快又折身回来,忍住笑道:「王妃有请。」 琸云自然晓得人家在笑话什么,颇有些不自在,难得地红了脸。一旁的贺均平却神情自若,紧紧靠在她身边道:「我们俩的事恐怕世子爷早就说给王妃听过了,满府的人都晓得,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燕王世子那个大嘴巴!琸云心中暗暗咬牙,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总算静下心来。 二人尚未进门,远远地便瞅见花厅的正上首坐着个华服丽人,琸云飞快的瞄了一眼,见她面容与燕王世子有两三分相似,便晓得这定是王府的女主人了,遂赶紧低下头,跟在贺均平身后,亦步亦趋地进了屋,又学着他的样子朝燕王妃行礼。 「赶紧起来,赶紧起来。」燕王妃一脸温和地看着琸云,罢了又看看贺均平,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会心的微笑,「世子总在我面前提及你们俩,把你们夸得天上少地上无的,我还不信,今儿这一见,啧啧,果然如此。方姑娘快走近些让我瞧瞧,哎哟哟,这小模样生得真是——」 燕王妃拉着琸云的手,笑眯眯地盯着她仔细打量,连连赞道:「这相貌,恐怕整个宜都城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琸云不是扭扭妮妮的小姑娘,被她这般称赞,虽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头却还是高兴的,抿嘴笑笑,正色朝燕王妃道:「王妃过奖了。」她原本还想着是不是该谦虚地说几句什么「蒲柳之姿」的,但到了嘴边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傻笑。 燕王妃却喜欢她这爽朗不做作的性子,拉了她在身边坐下,柔声道:「我听世子说你自幼学武,倒比平哥儿的本事还大些,岂不是吃了不少苦头。世子也跟着王府里的侍卫们学过些拳脚功夫,不过只得了皮毛,还总是嚷嚷太辛苦。真该让他看看你,一个男孩子还比不得姑娘家。」 琸云笑道:「世子爷是什么身份,哪能跟我们一样整天学武。要我说起来,读书才辛苦呢。我们练武费的是体力,再苦再累睡一觉便好了,哪里像读书人每日头悬梁锥刺股,用的都是脑子。」 「那是别人,」燕王妃毫不客气地拆着自己儿子的台,「我们家那小子什么时候这么刻苦过。对了,我听说平哥儿当初就是被你给救下的,你且仔细与我说说当时的情形,这些年来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燕王妃有一种独特的亲和力,便是头一回见面,就能让人不由自主地卸下所有的防备,掏心掏肺地与她说话。不仅琸云如此,连贺均平似乎也受到了感染,笑眯眯地偶尔插句话,一反平日里在别人面前冷淡防备的姿态。 燕王妃起初听世子说起琸云,只当她是家学渊源才学得一身武艺,不想她竟是真正的乡野出身。虽说琸云又将她那云游四方的道士师父再拿出来当了一回借口,但这已经够让燕王妃震撼万分的,罢了又感叹道:「也是平哥儿福分好,这么好的姑娘竟被他给早早地定下了。」说话时,脸上还露出惋惜的神情。 贺均平赶紧跳出来道:「多谢王妃赐婚,实乃我与阿云的福气。」 燕王妃哈哈大笑,指着他道:「还道你是个老实的,没想到竟是个促狭鬼,也会顺竿儿往上爬,我又何曾说什么赐婚的话,你倒是想得美。」 贺均平厚着脸皮道:「王妃娘娘方才都说阿云与我定下了,岂不就是赐婚的意思。家母若是晓得了,定要亲自来王府叩谢。」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就已利索地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朝燕王妃叩了三个头,态度很是虔诚。 燕王妃哭笑不得地受了他的大礼,正欲开口说话,外头忽有侍女进来禀告说「徐侧妃求见」,燕王妃笑意顿敛,眉头微蹙,低声喃喃道:「她来做什么?」说罢,又让下人扶何俊皮起身。 眼看着这婚事就要定下来,竟被人给半路打断了,贺均平如何不恼,只是当着燕王妃的面不好说什么,勉强笑笑,又朝琸云挤了挤眼睛,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琸云抿着嘴,只笑不语。 这徐侧妃乃是宁郡公的生母,在王府里也有几分体面,燕王妃虽不喜她,却也不好将她晾在外头,只得让人请了她进来,自己则端着架子坐回远处,背脊挺直,下巴微抬,王府正妃的气势顿时显露无比。琸云这才晓得,原来燕王妃其实并非她所以为的那样一直都和颜悦色,亲切温柔。 徐侧妃比燕王妃要小半岁,年轻时生得花容月貌,颜色倒比燕王妃还要好上两分,初进王府时颇有些雄心壮志,尤其是生了王府里唯一的子嗣后,竟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来,在燕王妃面前顶撞过两回。她本只是试探一二,不想燕王妃虽没说什么,燕王却大发雷霆,若不是看在长子的面子上,恐怕当时就要将她逐出王府。自那以后徐侧妃便老实了许多,即便是心里头再怎么不甘,在燕王妃面前却始终战战兢兢,做足了姿态。 虽说而今宁郡公已经开府封了爵位,徐侧妃在王府里行事依旧小心谨慎,起码表面上如此。进了花厅,徐侧妃依足礼数给燕王妃请安,起身后又将她身后一位华服少女推出来,笑着道:「这是我娘家的外甥女雅珠,去年年底的时候来过一回,妾身特意领着她来给王妃请安。」 那个雅珠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年纪,相貌倒不算特意拔尖,但也算白净秀美,只可惜她今儿穿了身珊瑚红色的锦袍,正正好与琸云身上的衣服撞了色,虽说那衣服的质地、剪裁比琸云身上那件好了不知多少倍,可那张俏丽秀气的小脸如何能与琸云那浓艳至极的美相媲美,才一进门便被压得透不过气,低垂着脑袋连头也不敢抬。 花厅里众人都不是瞎子,徐侧妃的脸上有些讪讪的,朝琸云看了两眼,笑着道:「这是哪家的姑娘,生得这般好颜色,以前却是从未见过。」 燕王妃道:「这是方姑娘。」 琸云朝徐侧妃弯腰示意,那徐侧妃却敏感地从燕王妃短短的一句话中听出许多意思来,又笑着追问道:「原来是方姑娘。宜都城里姓方的官员不多,唔,莫非是礼部方侍郎府上的小姐?」 琸云笑笑,「民女只是寻常百姓,并非哪家府上千金。」 贺均平瞥了徐侧妃一眼,脸色有些阴郁。燕王妃插话道:「这位方姑娘是我请来的贵客。」 燕王妃都这么说话了,徐侧妃自然不敢再针对琸云,朝她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目光又挪到了贺均平身上,故作讶然之色,问:「哟,这小伙子长得可真精神,瞧这相貌倒是跟赵家两位少爷有几分相似,莫非这竟是王爷总挂在嘴边的那位青年才俊,贺家大少爷么?」 燕王妃忍不住笑起来,若有所指地道:「你这双眼睛倒是尖得很。」 第三十章 徐侧妃只当没听懂,笑着回道:「我呀就这双眼睛还能用,大老远一眼就瞧见了贺家大公子,心里头想着这是谁家的少年郎呢,生得这般俊俏,可惜我是没女儿,要不,非得把他收了做女婿不可。」 一旁的雅珠悄悄抬眸朝贺均平看了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脸上微微泛起红晕。贺均平心里头直打鼓,生怕徐侧妃胡乱开口给他说亲,赶紧寻了个借口告辞离去。燕王妃见他逃得狼狈,心中忍不住暗暗好笑。 却说这徐侧妃从燕王妃院子里出来,便立刻派了下人去寻了儿子来王府议事,待宁郡公一到,徐侧妃便毫不客气地泼冷水道:「你那法子恐怕没用,谁晓得那乡下丫头竟生得那般好颜色,雅珠往身边一站,畏手畏脚那就是个烧火丫头。男人都爱美色,那贺均平哪里能看得中她。」 宁郡公闻言颇有些意外,「果真生得漂亮?不是说只是个乡野丫头么?」 徐侧妃摇头,「那模样那气度,不说雅珠没得比,便是你大舅家的雅媛恐怕也不及。也就是家世差了点,若不然,还不知多少人要抢得打架呢。」那样的绝世姿容,小门小户根本就守不住,也不晓得这些年来她们到底怎么过来的。 「连雅媛都不如?」宁郡公皱起眉头想了半晌,咬咬牙,道:「小舅舅家不是还有雅宁吗?」 「那怎么行!」徐侧妃大惊,急道:「雅宁不行。」徐雅宁是徐家三房的掌上明珠,不仅生得貌美如花,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徐家早先还想着要将雅宁许配给宁郡公做正妻的,不想燕王竟擅自给他定了婚。虽说嫁不成宁郡公,可凭她的相貌家世,怎么也不至于下嫁到贺家这个破落户。 宁郡公冷笑道:「雅宁今年都十六了,婚事一直拖着,这个看不上,那个也不好,难不成她还想嫁给世子不成?」 徐侧妃心中一惊,疾声喝道:「你这是说什么气话,雅宁可是你嫡亲的表妹,那样的容貌气度,多挑挑又怎么了。贺家那小子虽说还算争气,可贺家到底败落了,若不是王爷赏赐个宅子,恐怕他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雅宁怎么能去吃那种苦。」 「那母亲要怎么办?」宁郡公不悦道:「父王把军权牢牢地握在手里,我是半点也插不进去,偏偏吴家有个吴申,整个西北军都在他手里。好不容易父王看重了这个贺均平,若是不能让他娶了我们许家的姑娘,他怎么会与我们交好。若是被世子拉拢了,跟吴家人凑在一起,以后这燕地哪里还有我立足之地。」 虽说而今贺均平似乎与世子关系不错,但吴申却一门心思地想要迎娶赵氏,单凭这一点,宁郡公便笃定贺均平与吴申定要生出嫌隙。若是能将贺均平拉拢到他这一边,日后贺均平定处处与吴申作对,于他实有十足的好处。 「那也不能让雅宁去啊——」徐侧妃到底还是有些不舒坦。 宁郡公冷冷看着她,不说话。徐侧妃被他那冷厉的目光看得心里有些发虚,顿了半晌,终究还是拗不过,无奈地回道:「这事儿也不是我能作主的,若是你小舅舅不肯,我也没办法。」 宁郡公缓和了语气,柔声劝道:「只要母亲仔细与小舅舅说道理,他岂有不听的道理。」毕竟,徐家可比不得吴家有个大将军,阖府上下都靠着他和徐侧妃,便是他那大舅舅,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员外郎,又哪能真的说得上什么好亲事。 至于那个美貌的乡下丫头——宁郡公冷笑一声,他倒要看看那丫头到底有多漂亮,果真能美得过徐家千娇百媚的三小姐? 贺均平哪里晓得自己的婚事已经被许多人惦记上了,回了赵府,立刻去见了赵氏,将燕王妃召见琸云的事说与她听,罢了又不好意思地道:「孩儿原本都快要说动王妃赐婚了,不想竟被徐侧妃给打断了,实在可惜。」 赵氏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道:「你呀,这满脑子就装着那方姑娘。」 贺均平笑,「母亲莫要取笑我,都说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孩儿尚未成家,自然没有心思想着旁的。」更重要的是,琸云生得那副模样实在招人得很,在益州先时她整天身着男装也能引得刘二少虎视眈眈,后来又有陆锋多少存着些觊觎之心,而今到了宜都,还不晓得要引来多少狂蜂浪蝶,一日不将琸云娶进门,他便一天也放不下心。 贺均平的新院子修整得差不多了,便说服着赵氏去新家看看,「给您留了东偏院,那边儿阳光好,冬天也不冷。院子里还种着几株腊梅,这会儿正开着花,满院幽香,母亲去了定然喜欢。只可惜屋里的家具有些旧,我想托人去打一套红酸枝的桌椅,找遍了整个宜都,竟是没有。」 赵氏欣慰地笑道:「宜都这边不兴红酸枝,自然不好买。不过我这么大年纪了,哪里还用得着那么鲜艳的颜色,你还是省下钱给方姑娘准备聘礼吧,若是少了,到底不体面。」说罢,她又起身从床头柜子里找出个黑檀匣子来递给贺均平,道:「这是我们贺家最后的家底了。」 贺均平打开匣子一看,顿时有些傻眼,匣子里赫然装着厚厚的一叠银票,全是一千一张的面额,稍稍一估算,少说也有近十万两。 「娘,这……这么多银子……是哪里来的?」贺家出事的时候他走得急,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来得及带,自然不晓得之后京城的情况。在他看来,贺家被抄了家,自然是早就一穷二白了,哪里想到赵氏竟还藏着这么多银钱。 赵氏苦笑道:「是你父亲提早藏起来的,他猜到那狗皇帝会对贺家下手,只是没想到竟会这么快,故只藏了这一丁点东西,府里传承了上百年的书画字帖、古董玉器通通都没了。而今平哥儿成亲,竟是半点像样的聘礼都拿不出来。」 贺家是真正的世家大族,近百年的传承与积累,库房里的东西几乎能与大周朝国库相比。贺均平自幼锦衣玉食,过的是神仙日子,那会儿何曾将这十万两银子放在眼里过,而今时过境迁,他竟会对着这么点银票瞠目结舌,赵氏看着,心中何尝不酸涩。 「原来还要多些,我来宜都后拿了两万两银子给你舅父,也算是我这数年来的吃喝嚼用。」赵氏又补充道。虽说她是赵家小姐,但到底已经出嫁多年,且父母又已早逝,如何能心安理得地住在赵府。故一进赵家门便拿了两万两银票给了赵家大老爷。大老爷哪里肯收,赵氏遂又将银票塞给了大太太。正是因着这样的缘故,这些年来阖府上下才无人敢对赵氏无礼。 贺均平早听琸云跟他讲过这些人情世故,闻言顿知赵氏这些年来的不容易,又将那匣子塞回赵氏手中,垂下眼眸沉声道:「孩儿眼下不缺钱用,这些还是由母亲收着吧。」 赵氏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小声道:「你这傻孩子,眼看着就要成亲了,哪里不缺钱花。那院子虽说修葺好了,可家里头总不能到处空荡荡的,连个像样的摆件也没有。还有方家的聘礼也得准备了,难不成你什么都不准备,一句话就把方姑娘娶进门?便是方姑娘与你有感情,自己肯了,旁人又该如何看她。日后方姑娘进了门,这些便是你们俩的家底,到底是买地还是置铺子,你们小两口再自己商量。」 第三十一章 贺均平听她说起琸云,心中一软,仔细想想,终于还是将银票收了起来,尔后又忽地想到吴申的事,犹豫了半晌,终于一咬牙,硬着头皮道:「吴……吴将军来使人找过我。」 赵氏一愣,一张脸顿时变得煞白,面上一片尴尬与无地自容。 贺均平见状,慌忙上前扶住赵氏的双手,沉声道:「母亲莫要急,孩儿并无不悦,只是此事不能急,故孩儿才没有立刻应下。」他又将吴家大小姐的事说给她听,罢了又道:「我与琸云商量过了,那吴家大小姐甚是跋扈不讲道理,你若是这会儿进了门,她定要想法设法羞辱你。故我才让世子跟吴将军说了,待吴家大小姐出了阁才议亲。」 虽说贺均平态度诚恳,但赵氏到底脸皮薄,早已臊得满脸通红,小声道:「平哥儿你莫要说了,这事就此作罢。先前也是府里都说你恐怕早已没了,我这才勉强应下。而今你都已经回了家,我若是再……你的脸面岂不是都被丢光了。」 「母亲——」贺均平半跪在赵氏面前,红着眼圈哭道:「孩儿何曾不晓得母亲的良苦用心,但孩儿已非幼童,怎能因为面子耽误了母亲的终身。孩儿仔细查问过,那吴将军清白正直,实乃良配。母亲年岁尚轻,怎能蹉跎岁月,孤身到老……」 他又苦劝了一番,赵氏只是哭,并不回话。但贺均平见她并没有矢口否定,心知她对吴申多少还是有些情意在,日后寻了舅父舅母再多劝劝,总能松口,遂才擦干眼泪,转换话题,问起预备聘礼的事来。 宜都虽不如京城繁华,但市集上也是应有尽有,贺均平求赵氏列了张单子,唤上小山和小桥去街上大肆淘换东西。 这边他刚走,大太太便领着娘家的外甥女去了赵氏的院子里说话,才寒暄了几句,便悄悄地把话头往贺均平的婚事上带。赵氏哪里会看不出她的用意,只碍着她是自家嫂子不好说什么,皱了皱眉头,揉着太阳穴说是头疼。大太太没辙,只得悻悻地领了两个外甥女告辞。 她们一行人才出了院门,外甥女孟雨轩便道:「姨母,我看我还是回去吧,我见姑奶奶的脸色不虞,分明是没有议亲的心思。」她早到了议亲的年纪,相看过好几户人家,临走前孟太太又悄悄叮嘱过,自然晓得今日来此的用意,方才在赵氏面前碰了壁,自是不悦。 大太太急道:「你急什么,我都还没开口呢。」 孟雨轩不高兴道:「您又不是没瞧见方才姑奶奶的脸色,一听您提到贺家大公子的婚事便往别处岔话,分明就是不想议亲。我又不是说不到人家了,非要上赶着嫁到贺府。那贺府以前是勋贵没错,现在却早已败落了,偏偏还摆什么架子,好似那贺家大公子是什么了不起的人似的。」 大太太劝慰道:「你这傻孩子,平哥儿若是个不好的,我又怎么会想着把你嫁过去。虽说贺家被抄了家,可你不看看他那是什么人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别看他们娘儿俩孤苦伶仃仿佛可怜得很,其实家底还厚实着。不瞒你说,当初这姑奶奶一回府就给了两万两银子做嚼用,若不是手里头还攒着些银子,岂能这般大手笔。我估摸着贺家至少还存着有近十万两的家当。」 孟雨轩闻言先是抽了口冷气,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些艳羡神色,不过仔细想想,却又摇头道:「她便是有再多的银子那也不是我的,姑奶奶摆明了对我没好感,我又何必恬着脸去丢这种人。不是说贺家大公子心里头早就有了人么,我便是借着姨母的光嫁了过去,那贺家大公子恐怕也对我没什么好脸色。」 「那不过是个乡下丫头,如何能跟你比。」大太太对素未谋面的琸云嗤之以鼻,哼道:「雨轩你的相貌才情无一不好,那乡下丫头不过是救了平哥儿一命,依仗着恩情非要嫁进来,日后进了门,什么都不懂,岂不是丢尽了贺家的脸。平哥儿又不傻,仔细一想,便晓得该娶谁。至于那丫头,纳进门也就是了,做个妾还算便宜她。」 孟雨轩却坚决地摇头不从,道:「既然那姑娘于贺大公子有救命之恩,大公子迎娶她倒也正常。他若真将那姑娘纳为妾室,我还瞧不上他了。」说罢,又侧身朝大太太弯腰行礼道:「我晓得姨母都是为我好,只是这桩婚事就作罢吧。姨母虽是一片好心,可既然贺家不同意,您再三天两头地去劝说,反倒弄得两家生了嫌隙,回头姨父还得恼了您。」 大太太气得直跺脚,怒道:「我好心好意地奔来跑去,你们一个个竟不领情,这是气死我了。」说罢,再也不理她,转头就冲回了自己院子。 到了晚上,大太太气呼呼地向赵老爷抱怨此事,赵老爷闻言,连连摇头,道:「就连雨轩那丫头都比你看得懂,偏偏你一把年纪了竟还被猪油蒙了眼睛。亏得你没在平哥儿面前说,要不,依着他的性子,非得当面噎你几句不可。」 大太太怒极,「你说谁一把年纪了?你这老不死的老东西,怎么着,被外头的花花草草看花了眼,现在就看我不顺眼了……」她接连被外甥女和丈夫编排了一通,气得直跳,借机发作将赵老爷大肆痛骂了一宿。 二月初八,贺均平与赵氏正式搬进了新家,亲朋好友皆上门庆祝,燕王世子也亲自道贺,送了两支齐人高的大花瓶,贺均平生怕一不留神把它们给撞了打了,赶紧让下人搬到东院赵氏屋里。 小山和小桥也上了门,贺均平使劲儿地往他俩身后看,没瞧见琸云,未免有些失望,拉着他俩小声问:「阿云没来么?」 小桥道:「师父说你们这边人太多,她过几日再登门拜访。对了——」他忽地想起一事,一脸郑重地朝贺均平道:「燕王府下了帖子,说是过几日就有桃花花会,让师父也去。那送帖子的姐姐说,恐怕徐侧妃另有所图,安排了人要为难她呢。」 贺均平大惊,「那就让阿云莫要去了。」 小桥摇头苦笑,「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师父说那徐侧妃既然故意为难,一招不成恐怕还有后手,倒不如早早将她击退了,省得她再来烦人。」 贺均平揉了揉太阳穴,无奈道:「我晓得了,回头去问世子爷要张帖子跟过去。」因着宁郡公的关系,他对徐家人敬而远之,实在想不通那徐侧妃为何要为难琸云,左思右想了一番,依旧不得其解,晚上索性与赵氏说了。 赵氏闻言,稍一思虑便明白了,苦笑道:「恐怕也是冲着你的婚事来的。」 贺均平大讶,「徐家与孩儿的婚事有何相干?」 「还不是想着借着姻亲将你拉拢过去。」赵氏无奈摇头,「这宁郡公的眼皮子还真是浅,你才来宜都多久,才将将崭露头角便被盯上了。世子那边有吴申做靠山,他便非要弄个人出来与吴家对抗,也不看看你才多大,且又是沾了世子的光才得了燕王看重,又怎会轻易投到他那边。」 第三十二章 她将将说罢,忽又想到自己与吴申的婚事,多少猜到些宁郡公的想法,想是笃定了平哥儿会因着这事与吴家闹翻,这才急急忙忙地出来插一脚。他们却是不晓得贺均平的性子,且不说贺均平与琸云的感情深厚,堂堂贺家的大少爷岂会由着别人操纵自己的婚事。 「平哥儿你也不用太担心,」赵氏见贺均平如临大敌的表情,又笑着劝道:「有燕王妃看着,她们也不敢真把方姑娘怎么样,想来也不过是呛几句,让她知难而退。反正我这里不松口,谁也别想把人塞进来。」 贺均平闻言稍稍松了口气,想了想,又笑道:「阿云可不是绵软的性子,岂是她们欺负得了的,恐怕她们没呛着人,反倒自己惹一身臊。」 赵氏早听他说起过琸云的一些事迹,自然晓得她这个未来的儿媳妇并非娇娇弱弱的小姑娘,而今又听得贺均平这么说,愈发地觉得好奇,道:「平哥儿不是早说要领了她来给我瞧瞧么,怎么到现在还没见人影。」 贺均平立刻咧嘴笑起来,「今天人多,阿云恐怕害羞了,明日孩儿亲自领她过来。」 贺均平与赵氏在新宅子里安顿好后,琸云终于登门拜访。 虽说活了两辈子,这却是她头一回见婆婆,心里头多少有些忐忑,在屋里折腾了半天,试了十几身衣裳,最后还是挑了件鹅黄色绣海棠花的夹袄并绿色马面裙,又梳了个百合髻,插上贺均平送的紫玉梅花簪,对着镜子看了半晌,自觉温婉可人了,这才出了门。 她平日里极少打扮,今儿难得地还涂了些面脂,仔细装扮过,更显得一张俏脸艳光逼人,贺均平一眼瞅见,顿时看呆了,傻乎乎地盯着她两眼发直地看了半晌,直到琸云轻轻在他脑瓜上敲了一记,他才猛地回过神来,潮红的脸上露出欢喜神色,小声喃喃道:「阿云你今儿真漂亮。」 琸云抿嘴笑,轻轻抬了抬头,低声问:「妆面是不是浓了些,我今儿还涂了口脂,画了眉。」许是因着经历不同,她的眉宇间总带着些许凌厉,故今儿特意描得弯了些,看起来显得温柔许多。 贺均平只看着她傻乎乎地笑,根本没不晓得琸云在说什么。 因两家离得近,不过几步路便到了贺府。府里下人不多,除了赵氏随身伺候的几个丫鬟婆子外,便只有几个粗使的婆子,因早早地得了叮嘱不敢在院子里乱走,故贺均平领着琸云一路进内院,却是一个下人也没遇着。 待到了东偏院,才进院子,便有赵氏身边的大丫环葡萄迎了出来,笑吟吟地朝贺均平行了礼,目光悄悄在琸云面上扫了一眼,顿时一怔,愣了一阵才回过神来,赶紧引着她二人进了屋,口中道:「夫人,大少爷与方姑娘到了。」 赵氏赶紧放下手中的杯盏,抬头探看,瞅见琸云那粉白耀眼的面容,也是一怔。虽说她早从贺均平口中不止一次的听说琸云生得貌美,却只当他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并没有往心里去,而今真正见了,才晓得他所言非虚。这样的相貌,又其实「貌美」二字能形容的。更难得的是,琸云这通身的气派,双目炯炯,背脊挺直,哪里像个乡野出身的姑娘,便是世家贵女也不一定有这样的气度。 连她一个女人都看得有些发愣,难怪平哥儿会这么死心塌地的,赵氏心中暗道,面上不由自主地带上了笑容。 琸云缓步上前给她请安,赵氏赶紧起身将她扶起来,面带微笑,柔声细气地道:「这就是阿云了吧,果然生得标致,平哥儿每天都要在我耳朵边提上几十回,而今可总算见着了,倒比他说的还要漂亮。」 琸云早习惯了被人夸赞,倒也不觉得心虚脸红,抿嘴笑了笑,想想似乎又觉得这样不大好,又低着头作羞涩状,细声细气地回道:「伯母过奖了。」 贺均平何曾见过琸云这般羞涩的女儿家姿态,只觉得又新奇又可爱,瞪大眼睛盯着她看,嘴巴都快咧到耳后根去了。赵氏见状,愈发地觉得好笑。 琸云装了一会儿淑女,柔声细气地与赵氏应答了一阵,后见赵氏和颜悦色很是慈祥,便渐渐放开了,说起话来不复先前那般拘谨,再过了一会儿,更是肆意洒脱,性情尽显。赵氏见她不是那心机深沉之人,反而愈发地喜欢。 虽是头一回见面,这「婆媳」二人却聊得甚是投机,竟连贺均平都插不进话去,只得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老老实实地坐在一侧旁听。 中午赵氏又留了她用饭,琸云也没推,一家人和和睦睦地吃了顿晚饭,贺均平一会儿看看赵氏,一会儿看看琸云,只觉得自己终是圆满了。 饭后贺均平送琸云回府,又问起燕王府的桃花花会来,道:「到时候你就紧紧跟着我莫要乱走,若是有谁敢说什么不中听的话,你噎回去就是,不用给谁留面子。反正徐家我早晚也要得罪的,不必受他们的气。」 琸云笑着点头道:「你放心,我又怎么会让别人欺负了去。」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那些「大家闺秀」们多少还要讲究些体面,哪里像她这么个乡下丫头,本就没什么好名声,说起话来自然没那么多顾忌。 又过了两日,眼看着就到了桃花花会,燕王妃派了嬷嬷送了东西来,琸云打开一瞧,却是件桃红色的春衫,那颜色比铺子里的桃红好看了不知多少倍,带着自然的光泽,仿佛笼着一层云烟,衣服上绣着白色的缠枝小花,领口还用细碎的珍珠装饰过,说不出的精巧雅致。琸云到底是女儿家,只一眼便喜欢得不行。 待她换了衣服从屋里出来,贺均平又看得犯了傻,只恨不得将她藏在屋里莫要让外人瞧见。 去王府的路上,贺均平的眼珠子还落在琸云身上,盯着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看着看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是悄悄红了脸。 到了燕王府,一进王府大门,琸云便引得众人频频回顾。府中客人大多不认得她,陡见一绝色美人,如何不好奇,纷纷相互探听,待晓得她不过是个平头百姓,竟有不少人动了心思,暗暗琢磨着要将她收入房中。 王府里众人的眼神都看在贺均平眼中,琸云倒是一脸淡然,贺均平却是又气又恼,只恨不得拉住琸云的手,大肆宣告这是他的未婚妻才好。正气恼着,燕王世子听到消息迎了过来,瞅见琸云,立刻睁大了眼睛,喃喃道:「美……美人……」他话未说完,就已被贺均平狠狠瞪了几眼,燕王世子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不情不愿地上前唤了声「方姑娘」。 琸云笑着朝他回礼,贺均平悄悄挡到燕王世子身前,似笑非笑地朝他点点头,道:「世子您忙。」 燕王世子却直摇头,「不忙不忙,一点也不忙。」说话时又可劲儿地朝他身后瞄,偏偏贺均平最近又在抽条长个子,结结实实地将琸云挡在身后,只能瞅见她半片桃红的衣袖。 燕王世子凑到贺均平耳边,小声嘀咕道:「你小子艳福不浅,徐侧妃这回可是下了血本,连徐家的宝贝蛋儿都给搬出来了,你可要悠着点儿,别着了人家的道儿。」 第三十三章 贺均平脸上微微变色,面上一片严肃。燕王世子见把他给唬住了,心中暗笑,忍了一会儿却又实在忍不住,终于笑出声来,道:「行了啊你,怎么一副要被人调戏的良家妇男样儿。人家到底是千金小姐,难不成还能霸王硬上弓把你给强了不成。」 贺均平白了他一眼,依旧站到琸云身边去,道:「我今儿就一直护在阿云身边哪里也不去。」 燕王世子问:「若是我大哥亲自过来寻你你也不走?再说了,你一个大男人,还真跟着方姑娘去后院和一群姑娘们说说哪家的首饰样子好,谁家的布料颜色美?」 贺均平脸色一沉,琸云笑着出来打圆场道:「瞧你们俩倒把徐家上下说得跟洪水猛兽似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们若是太为难我,丢的反而自己的脸。」 燕王世子笑笑,又朝琸云道:「我表舅家的元娘与方姑娘差不多年纪,性子甚是爽快,也是打小就舞刀弄剑的,我带方姑娘过去和她说说话。」 琸云自然晓得他是为了自己好,遂笑着应下。贺均平眨了眨眼,亦步亦趋地跟过去与琸云并肩而行。 「元娘——」燕王世子朝凉亭里坐着的几个年轻女子招了招手,立刻便有个身形高挑的美貌女子转过身来,歪着脑袋瞅了他一眼,并不过来,倚在凉亭的美人靠上朝他上下打量,眨了眨眼睛,笑道:「世子爷唤我作甚?」 燕王世子指了指琸云,道:「给你介绍个厉害的,方琸云,骑马射箭都是一等一的厉害,杀起人来连眼睛也不眨。」 琸云脸都黑了,贺均平则一脸欣然,仿佛这是一件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 吴元娘闻言颇是好奇地盯着琸云看了几眼,摇头不信,「世子爷莫不是在骗我吧,这娇滴滴的小模样倒比徐家那朵白莲花还生得招人疼,果真是好汉?我若是当了真,说不定会真下手试探呢?」 燕王世子使劲儿地笑,拍手道:「那你赶紧呐,我还想看热闹呢。不过可别怪我没警告你啊,就你那三脚猫的工夫,在人家手里头过不了一招。反正我是打不过她,松哥儿他们也不是对手。」 吴元娘见他不似作伪,这才勉强信了,又笑着朝琸云招手道:「方姑娘快过来,我们几个女儿家说说话,别跟他们这些臭男人在一起。」 琸云很是喜欢吴元娘的性子,笑笑着应下,回头朝贺均平点点头,低声道:「你跟着世子爷去认认人,我与元娘说说话。」 「可是——」贺均平还待犹豫,琸云又笑道:「难不成我们几个女儿家在一起说话,你还跟着不成。你放心,我岂是好欺负的。」 贺均平又回头朝吴元娘看了一眼,吴元娘朝他一挑眉,脸上笑容很是耐人寻味。贺均平脸皮再厚,被她笑得有些心虚,只得点头应下。 琸云缓步进了凉亭,吴元娘立刻上前过来拉她,身形微动,竟有一股劲风袭来。琸云心中暗笑,袖子轻轻一甩,便若无其事地在石椅上坐下,抬头朝她展眉一笑。吴元娘先是一怔,尔后不敢置信地看向琸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最后忍不住笑出声来,连连摇头道:「难得小宝表哥说了一回真话,你竟果真是个练家子!」 凉亭里的几个女子都是武官家庭出身,性子多爽朗,除了吴元娘之外,还有个名叫莫欣的姑娘也是自幼学武,听说琸云武艺高超,立时生出亲近之意,拉着她问:「琸云可会骑马?我家有一匹从西域运过来的大马名唤飒风,除了我大哥之外,寻常人谁也不能近身,便是我也不行。回头我带你们过去瞧瞧。若是能将飒风驯服,看我大哥以后还敢小瞧我。」 琸云笑着回道:「马儿最爱甜食,你三天两头偷偷给它糖吃,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它就喜欢你了。」 「果真如此?」莫欣有些不信地看着她道:「可它根本就不吃旁人给的东西。」 琸云一摊手,「那我也没辙了。实在不行,便只有骑到它身上去将它驯服。若是你骑术不好,可莫要胡来,马儿脾气大,一生气就把人给颠下来,摔断腿也是有的。」 莫欣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摇头道:「那我可不敢。」 正说着话,吴元娘忽地悄悄拽了她二人一把,琸云与莫欣齐齐抬头,吴元娘朝她二人使了个眼色,朝花园东面的随园门怒了怒嘴,二人凝神看去,只见一群花枝招展的千金小姐袅袅婷婷地往园子里走。 琸云瞅了两眼,没瞧出来有什么异样,遂不解地问:「怎么,遇着死对头了?」 吴元娘哼道:「可不是,中间的那个下巴抬到天上去的是徐家三小姐徐雅宁,仗着自己是徐侧妃的外甥女很不把旁人放在眼里,不就是长得漂亮吗,倒以为天底下的男人都见了她走不动路呢,东挑西捡的,到现在也没定下亲事。我听说她原本还打过世子的主意呢。」 莫欣也不屑地哼了一声,琸云则又回头朝那徐雅宁看了几眼,皱着眉头一脸不解地道:「你说的是中间那个穿枚红色春衫的哪个?瘦巴巴的身上没二两肉,哪里长得好看了?脸倒也算精致,个子却未免太娇小了,若是身边站着个大高个儿,岂不是就跟拎着个……」她忍不住做了个拎东西的动作,想了想,又觉得似乎不大妥当,赶紧收了回来。 吴元娘与莫欣一口气险些没接上来,罢了又捂着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忍不住频频朝徐雅宁看去,脑子里却浮现出有人拎着她走路的样子,愈发地笑得肚子痛。 徐雅宁早就察觉到凉亭中众人的目光,只当别人在嫉恨她,冷哼了一声,忍不住又将下巴抬了抬。一旁的徐雅媛悄悄朝凉亭中扫了一眼,瞅见她们几个笑得弯了腰,直觉没什么好事,再仔细一看,瞅见琸云嗔笑的脸,不由得一怔。 「发什么愣呢你,还不快走。」徐雅宁朝徐雅媛叫唤了几声,不见她回话,顿时有些不耐烦,狠狠回头朝她瞪过去,却不想徐雅媛根本没正眼瞧她,目光直直地落在凉亭里。徐雅宁心中犯疑,遂循着她的目光看去,立刻瞅见了亭子里的琸云,脸色顿时一变,冷冷道:「那是谁?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是燕王妃请来的客人。」一旁伺候的侍女低声回道:「只是个平头百姓,三小姐不必放在心上。」 「既是个贱民,如何能进王府?王妃娘娘真是——」徐雅宁抱怨的话说了一半顿时意识到自己失态,慌忙止住话头,又不安地朝四周看了看,见身边除了堂妹徐雅媛之外便只有徐侧妃派来伺候的两个侍女,这才放下心来,又不悦地瞥了琸云一眼,冷冷道:「真是碍眼。」 那侍女又道:「虽只是个平民,却因救过世子爷,故颇受王妃赏识。听说王妃娘娘还打算给她与贺府大公子赐婚呢。」 「贺府大公子?」徐雅宁不屑地摇头,一脸刻薄地道:「就是那个家里人全都死光了,前些日子才被找回来的贺家少爷?不过是个破落户,还称什么公子,真是可笑。难怪燕王妃要给他们俩赐婚呢,倒也般配嘛。」 第三十四章 她自幼便生得漂亮,也最受宠,娇纵惯了,竟养成这般刻薄尖酸的性子,不说旁人,便是她嫡亲的堂姐徐雅媛都有些受不了,闻言忍不住低声劝道:「三妹说话注意些,贺家便是没了,还有赵家在呢。更何况我听说贺家大公子颇受王爷赏识,谁晓得日后有什么造化。仔细这话传了出去,得罪了人。」 「就你多事!」徐雅宁从来未将她这个堂姐放在眼里过,哪里受得了她的劝诫,反而不悦地瞪了她一眼,生气地走开了。徐雅媛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声朝侍女道:「姑姑竟没有与三妹细说么?」看徐雅宁这态度,分明是不晓得徐侧妃意图用她拉拢贺均平的心思,要不然,怎么能这般胡闹。 侍女低头回道:「奴婢不知。」 徐雅媛叹了口气,没有再多问。 宜都城里的千金小姐们都各有自己的圈子,吴元娘她们与徐家小姐不和几乎是人尽皆知,但既然进了燕王府,便是有再大的矛盾也不好表现出来,顶了天也不过是偷偷瞪几眼,当着众人的面还是笑得一脸灿烂。 但便是笑得再灿烂,依旧拦不住双方的暗潮涌动,尤其是若其中还有人推波助澜的话。 燕王妃与徐侧妃一进园子,众位千金小姐便纷纷上前拜见。因有燕王妃在,徐侧妃自然老老实实地扮演着恭顺谦良的角色,眉目间带着淡淡的慈祥的笑意,见了哪家姑娘都笑意盈盈,一副和善好相处的模样。 待吴元娘和莫欣拉了琸云上前给两位王妃请安时,徐侧妃的目光停在了琸云的脸上,一脸真诚地啧啧赞道:「上回你走得急,我倒是没仔细看清楚,而今一瞧,乖乖,这小模样生得,咱们宜都恐怕没哪家小姐能比得上。贺家大公子可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她的话一落音,琸云立刻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意,凌厉的眼刀子恨不得要将她身上的肉一刀一刀地割下来。 琸云笑笑,道了声「娘娘过奖」,便低着头站到了吴元娘的身边。并不是她不想谦虚,只是她心里头清楚得很,那徐侧妃不定准备了多少话等着她呢,说得越多,众人便越是盯着她,倒不如一句话带过了,把戏让给后面的人来唱。 徐侧妃不见琸云回话,心中略感失望,但她岂会就此罢手,又笑着朝燕王妃道:「一会儿崇哥儿也会过来,对了,怎么不见世子?先前我还听到他与贺家大公子的声音来着。」 燕王妃淡淡道:「他们都在外头院子里说话,都是些男孩子,自有他们的话说,哪有耐心陪着我们这些女人唠嗑。」 徐侧妃笑道:「世子爷最是孝顺,哪能让王妃娘娘一个人在这边。想来一会儿定会过来的。」她这话的意思,莫不是世子若是不来便是不孝?燕王妃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只当她是个笑话,但仔细想想,却又悄声吩咐下人去将世子招呼过来,她却是想看看这徐侧妃到底想要玩什么把戏。 不一会儿,得了信的燕王世子领着外头院子里一大小姐青年才俊进了院子,笑嘻嘻地给燕王妃请安。贺均平赫然就站在里头,他个子生得高,相貌又极为出色,往人群中一站,赫然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气度。院子里的一群少女们顿时看得红了脸,忍不住悄声打听这英俊不凡的少年郎究竟姓甚名谁。 待听得这位就是近日颇受燕王爷看重的贺家大公子,一众少女又各动起心思来。 若论起家世,贺家早已败落,虽说贺均平身后有赵家做靠山,但到底比不得别的世家,故不存着什么高攀不上的问题。左右他得了燕王爷看重,日后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诸位少女心中权衡一番,纷纷觉得这贺家大公子乃是难得的良配,故都红着脸使劲儿地朝他看,只盼着一会儿能与他搭上几句话,勾了他的心去。就连徐雅宁也忍不住狠狠咬唇,眼睛里朦朦胧胧,一会儿朝贺均平瞅瞅,一会儿又朝燕王世子看看,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 燕王世子才说了几句话,宁郡公便到了,园子里的气氛愈发热烈。 燕王妃不欲拘着大家,挥挥手让他们自个儿玩儿去。贺均平便赶紧凑到琸云身边与她说话,吴元娘早听说她二人的事,见状忍不住新生促狭,玩笑道:「琸云可要把眼睛放亮点,贺大公子生得这么俊,不晓得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呢。」 琸云抿着嘴歪着脑袋朝贺均平看,只笑不语。贺均平赶紧举手朝吴元娘求饶道:「吴姑娘我哪里得罪你了。」 吴元娘掩嘴而笑,「我又不是瞎说,你回头瞅瞅,多少人盯着你看。」她指了指贺均平身后,徐雅宁正正好朝他们走这边看过来,手中折扇微微摇摆,显得既妩媚又慵懒。偏偏贺均平却根本就没转过头正眼瞧她,温柔的目光全落在琸云身上,眼睛里闪着爱慕与呵护的光。 徐雅宁狠狠一收折扇,瞪了她们几个一眼,咬着牙转过身去,拧着眉头想了半晌,尔后又快步朝徐侧妃走过去。 不一会儿,便有侍女过来招呼吴元娘,说是徐家三小姐要与她们斗诗。 「我才不去!」吴元娘气得脸都红了,咬着牙骂道:「这个不要脸的小蹄子,早晓得我不爱读书,连首打油诗也作不来,竟来邀我斗诗,岂不是故意想让我丢脸。」 「你若不去,她还不得照样说你怕了她。」莫欣一脸担忧地道。 「那你去?」吴元娘瞪着莫欣气道:「你能作得来?」 莫欣立刻把脑袋缩了回去,低声喃喃:「你又不是不晓得我,见了书本脑袋就疼,看看话本册子也就罢了,哪里晓得写什么诗。」说罢,又叹了口气,无奈道:「难不成就这么白白地认输?真不甘心。」 琸云笑:「真是好笑了,既然是她说要比试,怎能样样依着她?她说要斗诗,咱们便说比骑马射箭,实在不成,蹴鞠、打马球也是可以的,我听说王妃娘娘年轻的时候便是马球高手,不知元娘可曾学得了一二。」 吴元娘抚掌大笑,「没错!还是琸云脑子转得快,那徐雅宁又算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小老婆的外甥女,也敢在咱们面前人五人六的。我偏不与她斗诗,只和她比骑马射箭打马球,她若不应,那便是她丢脸。」说罢,转身就往王妃面前冲去。 贺均平趁旁人不注意,偷偷在琸云额头上点了点,小声道:「你倒是机灵。」 琸云得意道:「你且看着吧,还有得热闹呢。」 却说吴元娘到了燕王妃面前,斜着眼不屑地瞥了徐雅宁一眼,冷笑道:「徐家三小姐要与我比试倒也未尝不可,不过怎么比还得我说了算。」 徐雅宁冷哼,「你想怎么比都由你,不过——」她语音一顿,伸手朝琸云指过来,面上露出鄙夷的神色,冷冷道:「她也得上场。」 吴元娘心中暗笑,满口应道:「方姑娘本就与我们一组,自然是要上场。还有莫欣,我们三个一组。不过徐三小姐可得睁大眼睛仔细挑,我可不记得这院子里还有谁会打马球。」 「什么打马球?打什么马球?」徐雅宁一脸纳闷,完全没反应过来。 第三十五章 吴元娘得意地把下巴一抬,仰着脑袋用鼻孔看她,冷笑道:「不然呢?你说斗诗就斗诗,什么都依着你,你以为你是谁?既然要与我们比,那就比打马球,若是打不来,骑马射箭也是不错的。若这些都不行,哎呀,那我也没辙了,不如就比蹴鞠或是打陀螺……」她看着徐雅宁气得越来越红的脸,愈发地得意,故意叹了口气,一脸同情地道:「徐三小姐不会通通都不会吧,啧啧……」 「你……你……」徐雅宁气得直跳,十指颤抖地指着吴元娘恨得说不出话来,罢了又哭着朝徐侧妃道:「姑姑,她欺负我!」 上首的燕王妃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徐侧妃脸上有些僵硬,轻轻拽了徐雅宁一把,小声道:「别闹,吴小姐说的也没错。」她嘴里这么说,心中却是暗恨不已,吴元娘那一句「你以为你是谁」刺得她险些吐血。那吴元娘胆敢这么说话,还不就是仗着燕王妃是正妃,若是……若是…… 宁郡公见徐侧妃脸色不对头,赶紧上前打圆场,笑着道:「我这表妹素来被骄纵惯了,很不会说话,还请诸位莫要往心里去。吴小姐所虑极是,我这表妹自幼学习诗词书画,吴小姐擅长骑马射箭,一文一武,自然不好比试。不如我们且比些别的?」他不等吴元娘回话,又继续往下道:「但凡是女儿家总学过些许才艺,我听说吴小姐自幼师从宜都大琴师白珍,想来琴技了得,不如便以歌舞才艺比试内容,吴小姐这边有莫小姐与方姑娘,至于雅宁这边有雅媛——」 他话未落音,徐雅宁又插嘴道:「我一人足以,不需旁人帮忙。」说话时,她又恢复了先前那骄傲的姿态,仰着脑袋一脸鄙夷地盯着吴元娘,目中全是挑衅。一旁的徐雅媛脸色微变,但终究没说什么,微微垂下头只当没听见。 莫欣大惊,她心知吴元娘的冲动脾气,正欲开口阻拦,不料吴元娘已经生气地跳起身来,指着徐雅宁怒道:「比就比,谁怕谁?」 燕王世子扶着额头作出一副不忍再看的表情,贺均平也蹙着眉头很是有些担心。 「吴小姐不会弹琴么?」贺均平见燕王世子这般脸色,不由得有些讶然,悄声问:「宁郡公不是说她师从大琴师白珍?」 燕王世子哭笑不得,「是没错,可是,那丫头学了好些年,却是一首像样的曲子也弹不来,白珍大师气得把琴都给摔了。」他顿了顿,又道:「那丫头嗓子倒是不错,歌唱得挺好。可是——」他抬起头巴巴地问贺均平,「方姑娘可会弹琴跳舞?」 贺均平沉默了好一阵,皱着眉头道:「不曾见她弹过,不过——」他想起先前琸云在益州花魁大赛上大出风头的事,忍不住笑起来,道:「她评鉴的本事倒是一流。」 「那有个屁用!」燕王世子继续扶额,痛苦地呲牙咧嘴,「我那大哥真够黑的,欺负几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这边吴元娘话一落音,莫欣就已变了脸色,徐侧妃连忙笑着插话道:「既然吴小姐应下,那便比试歌舞才艺。雅宁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准备。」 莫欣拽住吴元娘的手气得直跳,小声道:「元娘你怎么这么冲动,竟然着了宁郡公的道儿。回头我们输了,还不得被徐家那小丫头笑话死。」 吴元娘这会儿终于反应过来了,却已是来不及,咬咬牙,哭丧着脸道:「那怎么办,我都已经答应了。阿欣你不是会弹琴么?」 莫欣面无表情地举起左手,食指和中指上赫然有两道伤口。吴元娘大惊失色,「这是怎么了?」 「前几天跟着府里的厨娘学做菜给伤到的,虽然伤口不大,可是——」手指一受伤,自然不那么灵活,她琴技本就一般,如何能再与自幼学艺的徐雅宁相比。 吴元娘都快哭了。 琸云终于忍不住轻轻咳了两声,小声提醒道:「你们俩似乎……把我给忘了。」 吴元娘与莫欣齐齐转过头来,瞪大了眼睛盯着她,傻乎乎地眨了眨,齐声问:「琸云你也会弹琴?」不怪她们不识货,琸云到底是个平头百姓,若说跟着贵人学了武艺倒也罢了,谁能想到她竟会这些? 琸云摸了摸鼻子,很是谦虚地笑了笑,道:「略懂,略懂……」 虽说琸云很是谦虚,但吴元娘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直觉,她笃定了今日能让徐雅宁扫尽颜面,当着众人的面,很是豪气地定下了三场比试,分别是歌、舞、琴,上首的燕王妃哪里不晓得她几斤几两,不住地朝她使眼色,吴元娘浑然不觉,拉着琸云和莫欣去了旁边的偏院准备。 琸云的琴技不差,作为小红楼的头牌,琴棋书画样样都得学,只不过她的舞技要更出色罢了。因益州花魁大赛她帮着云梦说话的缘故,二人颇有些交情,事后还曾探讨过一番琴技,琸云自觉收益颇丰,虽有小半年的时间不曾摸过琴,但一上手,手感却还不曾生疏。 她随意拨弄了几下琴弦,一旁的莫欣顿时睁大了眼睛,讶道:「琸云竟是个中高手!」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莫欣到底自幼学琴,琴技虽不高超,但好坏还是能听出来的,一见琸云这闲适淡然的姿态便晓得她先前所言的「略懂」实在是谦虚之语,不由得又是兴奋又是激动,抱着吴元娘喜道:「一会儿看那徐雅宁怎么丢人!」 吴元娘得意地直笑,「我就晓得琸云深藏不露,要不然,怎么敢答应跟徐雅宁比试。今儿不输得她哭鼻子,我就不是吴元娘!」说罢,她又贼兮兮地凑到琸云耳边道:「阿云你也会跳舞吧,会吧,会吧。」 琸云微笑颔首,伸展四肢很随意地在屋里翻了两个跟斗,罢了神清气爽地站直了身体道:「许久不曾跳过了,倒是有些生疏。」一边说着话,一边又在原地连转了好几个圈,身姿潇洒矫健,吴元娘和莫欣顿时两眼放光。 前头大厅里,徐侧妃假惺惺地朝燕王妃建议道:「若说琴技,王府里头还属王爷为第一,不如请了他过来作评,一会儿无论谁输了也都心服口服。娘娘您看?」她心里头琢磨着莫欣也是自幼学琴,琴技虽不算高超,但也差不到哪里去,一会儿双方若是势均力敌,相差不太悬殊,燕王妃说不定要拉偏手,不如请了燕王爷过来公断。燕王爷虽宠信王妃,但处事一向公正,断不会有所偏倚。 燕王妃虽然不欲让燕王瞧见自家外甥女输得惨烈的模样,但一想到吴元娘那冲动的性子,便又有些头疼,仔细一琢磨,倒不如让她尝一尝苦头,省得她日后还是这一副没心没肺的性子,遂又张口应下,唤了下人去请燕王过来。 不一会儿,燕王竟领着一大小姐人浩浩荡荡地过来了,除了几个贴身侍卫外,竟还有六七个朝臣,燕王妃顿时有些头疼,徐侧妃则暗暗心喜,脸上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 「方才那丫鬟说的不清不楚的,什么才艺比试?谁跟谁比?」燕王一进院子,便笑着高声朝燕王妃问。燕王妃无奈苦笑,起身应道:「是元娘与徐家三小姐,那丫头不知天高地厚的,竟要与人家比什么歌舞才艺。」 第三十六章 吴元娘是什么底细燕王焉能不清楚,闻言顿时哭笑不得,回头朝身侧的吴申看了一眼,忍俊不禁地道:「元娘那丫头最近本事见长了?她若是跟人家比个骑马射箭倒还不稀奇,怎么跟徐家三姑娘比起歌舞才艺来了?」 吴申没说话,目光在徐侧妃与宁郡公身上一扫而过。徐侧妃赶紧上前笑着解释道:「元娘还有帮手呢,莫家二小姐也是打小学琴,琴技不俗,雅宁哪里比得过她。再说,不是还有方姑娘么。」 「方姑娘?」燕王皱起眉头,一时没想到宜都哪个姓方的官员与吴家走得近,「是哪家的小姐?」 燕王世子苦着脸上前道:「父王,是救过孩儿的那个方姑娘。母妃特特地给她发了请帖,儿臣见她与旁人不熟,便引了她与元娘一起。」 燕王的目光在贺均平脸上扫了一眼,见他也是一脸菜色,心中顿时好笑,一面走到上首的位子上坐下,一面挥手道:「罢了罢了,不过是小姑娘们玩笑一场,我们就随便看看。」 徐侧妃又哪里肯,强笑着插话道:「既是比试,好歹得有个彩头,也不枉这几个小姑娘们一番准备。王爷您看是不是这个理儿?」 燕王不自觉地朝燕王妃看了一眼,见她脸色并无不对,这才笑道:「说得有道理!如此,石大同你去书房把本王那把绿桐古琴拿过来,就当是今日胜出的奖赏吧。」徐侧妃闻言心中暗喜,那把绿桐古琴是燕王的心头好,不想今日竟拿出来作彩头,想来他对徐家也是多有看重的。 燕王妃斜睨了燕王一眼,不欲让他专美于前,也开口道:「既然王爷如此大方,我又怎能落后。」说话时,她解下腰间的蝶恋花玉佩放到桌上。众人见那玉佩碧绿通透,一看便知绝非凡品,纷纷悄声议论。燕王世子揉着太阳穴呲牙咧嘴,小声暗道:「好好的怎么又闹起来了?」 贺均平不解地问:「怎么了?」 燕王世子小声回道:「那枚玉佩本是先皇御赐给父王的,后来又由我父王给了母妃做定情信物。没想到她今儿竟把它拿出来作彩头,啧啧——」他说话时,又悄悄打量燕王的脸色,见他一脸紧绷,面上山雨欲来,便知他已经生了气。 贺均平心中微动,顿时明白了燕王妃的用意。一会儿徐雅宁便是赢了也讨不着好,她不明就里地拿了燕王与王妃的定情玉佩,燕王岂能欢喜,不定怎么恨她呢。可笑徐侧妃还暗暗欢喜,只当自己已是胜券在握,却不想无论徐雅宁是胜是负,徐家终究讨不着好。 燕王沉着脸坐在上首,时不时地朝燕王妃瞟一眼,脸色不虞。徐侧妃与宁郡公察言观色,心中惴惴,不晓得他为何忽然发起火来,偏偏不敢上前问,只得低着脑袋默不作声地坐在下首,暗暗交换眼色。 这厢徐雅宁已经抱着琴缓缓走了出来,这才一炷香的工夫,她竟已换了身簇新的衣衫,袅袅婷婷地朝众人行了一礼,尔后不紧不慢地落座,手指微动,琴音便从她指尖倾泻而出。无怪乎徐侧妃对徐雅宁信心十足,这徐家三小姐性子虽傲慢,却还是下过工夫学习歌舞琴技的,这一首《秋水》弹得甚是流畅,从头至尾没有半分错漏,琴音悠扬连绵,很是动听。 一曲罢,燕王连连点头赞道:「不错,不错,小小年纪便有此番琴技,很是不易。」说罢,他又转过头朝一旁的吴申问:「吴将军觉得如何?」 吴申面无表情地回了句「甚佳」。 燕王与吴申都是宜都城里出了名的琴技高手,能得到他二人的夸赞实属不易,徐侧妃心中狂喜,面上却还强作淡然,笑着回道:「王爷与吴将军过奖了,雅宁还小呢,不过学了些皮毛,日后还需多加练习。」说罢,又示意徐雅宁上前行礼。 徐雅宁梗着脖子上前朝燕王道:「王爷,那把古琴我不喜欢,这场比试我若是赢了,就让那姓方的丫头滚出宜都,可好?」 贺均平脸上顿时变色,朝徐雅宁怒目而视。燕王也眯起眼睛不悦地看了徐侧妃一眼,徐侧妃气得恨不得吐血,一边暗骂这丫头不知好歹,一边慌忙上前去朝燕王请罪道:「王爷请恕罪,雅宁这丫头打小被惯坏了,很是不懂事,您千万莫要往心里去。」说罢,又狠狠地瞪了徐雅宁一眼,怒道:「瞎说些什么,还不赶紧向王爷请罪。」 徐雅宁到底有些怕她,心中虽不忿,却还是老老实实地跪下来道:「雅宁不懂事,请王爷责罚。」 燕王没说话,朝贺均平瞥了一眼。燕王世子使劲儿地拽了他一把,贺均平这才深吸一口气,将目光从徐雅宁身上挪开,但脸色依旧不怎么好看。 「哼,就凭你这不入流的工夫也想赢,做梦去吧!」吴元娘与琸云一行三人抱着琵琶进厅,正正好听到徐雅宁的声音,吴元娘顿时气得直跳,「赶出京城是吧,也行!一会儿谁若是输了,不走的就是乌龟王八蛋!」 「元娘!」燕王妃不悦地看了吴元娘一眼,神色不虞,但语气却并不怎么严厉。燕王自然晓得她早已发了火,赶紧出来圆场道:「都是些小孩子,说话没轻没重的,等回了府,非要让你们家里头狠狠管教不可。」说罢,他又和颜悦色地朝吴元娘道:「元娘今儿要弹什么曲子?」 吴元娘笑眯眯地将琸云推出来,仰着脑袋得意地道:「姑父您还不晓得我么,就我那琴技,恐怕也就比人家弹棉花的强些。琴技这一场却是方姑娘上场,一会儿比试歌艺才轮到我呢。」 不说燕王,就连贺均平也愣住了。燕王世子使劲儿地用胳膊肘捅他,小声问:「你不是说方姑娘不会弹琴么?怎么是她出场?一会儿不会出丑吧!」 贺均平咬牙怒道:「你浑说什么,阿云既然敢上场,自然是有必赢的信心。不管怎么说,总比吴小姐上去弹棉花强。」嘴里这么说,他心里头却是没什么底,但见琸云那云淡风轻的小模样,又渐渐放下心来。 燕王这还是头一回见琸云,瞅见她这绝色倾城的模样很是愣了一下,旋即又凑到燕王妃耳边道:「这丫头就是小宝总念叨的那个方姑娘?我还道是个牛高马大的村姑,没想到竟有这样的气派,贺家那小子怎么福气这么好。」 燕王妃白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又晓得什么,说起漂亮来,可不是徐家的姑娘才生得美么?人家还会弹琴唱曲儿,嘴皮子也是一等一的厉害呢。」 燕王被她呛了几句,摸了摸鼻子,心里头反而舒坦起来,面上一派慈祥神色,笑着朝琸云道:「你要弹什么曲子?」 琸云微微一笑,抱起琵琶坐到一旁,指尖轻触琴弦,「铮——」地一声响,燕王只觉眉头一跳,胸中顿时波涛汹涌,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耳畔似乎传来声嘶力竭的呐喊与刀枪剑戟短兵相接的尖啸,眼前竟隐隐浮现出刀光剑影、惊天动地的激战场面。 不仅是燕王,他身侧的吴申面上也露出激动神色,听着那惊天东西、动人心弦的厮杀之声,仿佛身临其境,又回到了人声鼎沸、铁骑奔驰的激战战场。一会儿是士兵矫健的步伐,一会儿又是步步紧逼的厮杀…… 第三十七章 场中众人无论是行家里手还是门外汉,所有的情绪都牢牢地被琸云手中的琵琶带着走,只觉得面前正有两军对垒,声动天地,有金声、鼓声、剑弩声、人马声,一会儿,又有怨而难明的楚歌声,悲歌慷慨声,别姬声、追骑声……(1)最后先前激烈的乐声渐渐缓和下来,琵琶声忽地一转,原本肃杀激烈的气氛忽地变得低沉凄切,乐曲悠扬悲壮,让人忍不住心生哀伤…… 一曲终了,场中已是寂静一片。 琸云缓缓起身朝众人行礼,抱着琵琶安安静静地站到一旁。吴元娘早已目瞪口呆,傻乎乎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燕王爷与将将随着他一同过来的官员、侍卫们皆陷入乐曲中尚未回过神,唯有贺均平又惊又喜,睁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琸云,只恨不得立刻冲上前抱着她转上几圈。 「乖乖——」燕王世子终于呼了一口气,抹了把潮汗,悄声道:「我的天,就跟打了场仗差不多,可比咱们上回攻打广元县激烈多了。真看不出来方姑娘还有这样的本事!」 贺均平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琸云,得意道:「那当然,阿云可是我媳妇儿。」 燕王世子实在看不惯他这得意又骄傲的模样,忍不住提醒道:「人家还没嫁呢,你就满口媳妇长媳妇短的,也不怕到了嘴边的鸭子飞了。人方姑娘模样生得好,本事又大,还会弹琴,这样的美人不晓得多少人盯着,你确定自个儿守得住?」说话时,他又朝宁郡公瞥了一眼,见他目中一片阴霾,忍不住悄悄打了个抖。 贺均平不理他,哼道:「那又怎样,阿云只喜欢我一个。」 上首的燕王终于回过神来,缓缓起身,「啪——啪——」地抚掌赞道:「十年前京都琴技大师了然禅师来宜都时曾奏过此曲,之后一别经年,本王以为再也听不到这般精彩的琵琶曲,不想今日竟一尝夙愿。吴将军你觉得如何?」 吴申面上终于露出凝重神色,深深吐了一口气,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摇头道:「愧不如也。」 燕王哈哈大笑,「你琴技本不俗,今日竟也有自愧不如的时候。不过——」他话音一转,一脸欣赏地看向琸云,点头道:「本王亦自愧不如。」 吴元娘闻言立刻高兴得跳起身,一把抱住琸云,哈哈大笑道:「我们赢了,我们赢了。」说罢,又朝一旁面色阴沉的徐雅宁做了个鬼脸,呲牙咧嘴地直晃脑袋。 徐侧妃生怕徐雅宁没轻没重地又发起火来,赶紧上前道:「方姑娘琴技真真地炉火纯青,雅宁实有不如。这场比试,自是吴小姐胜出。」她故意不提琸云,有心想挑拨她二人的关系,可琸云又怎么会上她的当,闻言只是笑笑,又拽了拽吴元娘的衣袖,示意她上前见礼。 一首《十面埋伏》让琸云大出风头,不说燕王妃等人对她另眼相看,场中不少年轻男子也对她生出些别样心思。先前见琸云时,只当她是个乡野村姑,虽是生得美,到底上不得台面,而今见技惊四座,又进退有礼,那样的风度气派,竟比徐家三小姐还要得当,焉能不心动。 琴技之后便是歌艺,徐雅宁一战落败,第二场如何能再输,很是下了一番工夫,一首《杏花天影》颇是意境深远。吴元娘毫不示弱,凭借着清冷的歌喉,以一首《鬲溪梅令》应对,竟是打了个平局。 徐雅宁一负一平很是被动,最后一场若能胜出还勉强战成平手,若是输了,岂不是颜面丢尽。徐侧妃心中暗急,悄悄朝身边的丫鬟使了个眼色,那丫鬟会意,不动声色地退了下去。 「真是太解气了!」偏院里,吴元娘拽着琸云的胳膊得意道:「你方才有没有瞧见徐雅宁的脸色,简直是一片铁青,偏偏当着众人的面不好发作,恐怕气得牙齿都要咬掉了。真是解气!看她还自以为是,还想赶我们出京,也不撒泡尿瞧瞧自己是什么德行?仗着徐侧妃就敢冲着我来,也不看看她那靠山到底稳不稳,不过是个妾,还真当自己是正经王妃呢。」 莫欣也欢喜道:「可不是,这回她若输了,恐怕得有半年不敢出门。」 「什么若是输了,她一定会输好不好!」吴元娘叉着腰哈哈大笑,没留意有个小丫鬟端着茶壶进了屋。 「砰——」地一声响,莫欣一声惨叫,抱着腿一屁股坐在地上,厉声喊道:「好烫好烫,烫死我了——」 那小丫鬟顿时吓得一脸惨白,两腿一软跪在地上慌忙求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吴元娘被莫欣的惨状吓了一跳,琸云赶紧高声喝道:「来人啦,快去请大夫——」一边说着话,一边蹲到莫欣面前小心翼翼地将她手臂上的衣物掀起来。 亏了是初春,莫欣穿得还算厚实,胳膊上的伤不算重,只是手背严重些,红了一大片,恐怕明儿就得起泡。莫欣何曾受过这种罪,吓得嘤嘤哭出声来,吴元娘又气又急,回过头去将那小丫鬟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罢了还不解气,又怒气冲冲地欲冲到燕王妃面前去告状。 琸云一把将她拉住,低声劝道:「这事儿让下人去说就是,莫欣还伤着,等大夫看过再说。」 吴元娘不傻,立刻想到什么,小声道:「十有八九是故意的!她们见我们俩都已出场,定以为这一场轮到莫欣,所以才故意烫伤她,徐雅宁才不战而胜。真真地不要脸!」 琸云冷笑,「既然如此,还有什么比打她们的脸更痛快的呢?」 莫欣被烫伤的消息传到大厅里,燕王妃立刻皱起眉头,徐侧妃心中暗喜,面上却还作惋惜之色,低声叹道:「怎么这么不小心,真是可惜了,本以为还能看到莫小姐的舞姿呢。这最后一场比试竟就如此作罢不成?」 燕王妃不悦地瞥了她一眼,冷冷道:「既是府里的丫头冲撞了人,莫小姐再怎么仔细也避不了。至于最后一场比试么——」她故意顿了顿,目光在场中众人身上扫了一圈,面上隐隐露出些笑意来,「元娘说,让方姑娘代为上场。」 燕王世子使劲儿地拽贺均平的胳膊,小声道:「诶,我没听错吧,方姑娘还要跳舞?她跳什么?舞刀弄剑么?不过我父王可能喜欢看……」 贺均平盲目乐观,一脸憧憬地道:「阿云跳舞一定美得不得了。」 这边徐雅宁听得由琸云代替莫欣上场,心中很是纠结。她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总觉得那个乡野村姑让人琢磨不透,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圈,咬牙朝侍女道:「你去跟前头说,让那丫头先上场。」 侍女低声应下,不一会儿又回来了,低着头小声道:「王妃娘娘说方姑娘临危受命,且多些时候准备,让您先上。」 徐雅宁气急,伸手抓了个茶杯朝那侍女脸上砸去,怒道:「滚——」 那侍女被砸得额头上顿时肿了一大块,却不敢哭,低着头赶紧小步退了出去,待出了偏院,这才呜呜地哭出声来。 第三十八章 徐雅宁于舞艺并不精通,事实上,她们这些千金大小姐们谁会花上许多力气在歌舞才艺上。学是自然要学的,但这些东西不过是锦上添花,谁还能靠着这个嫁个好夫婿不成,似徐雅宁这般样样都懂一些的已是极少,更何况,这舞艺可比不得其他,压腿、折腰样样辛苦,若不下一番苦功夫,谁也别想有大成。 那方琸云虽不晓得从哪里学的琵琶,但她一个村姑,又要练武又要学琴,还有还有旁的工夫学舞蹈。若果真厉害,断不至于让莫欣来比试。徐雅宁一念至此,心中又渐渐安定下来,深吸了一口气,换了舞衣缓缓出了院子。 王府里有歌舞姬,众人平日里见得多了,再看徐雅宁的这支羽衣舞便不足为奇,一舞作罢,燕王只是客气地道了声「不错」,便再无言语。徐雅宁心中恼怒,偏不敢作声,咬着牙退到一旁,却不肯走,非要侯在厅里看琸云出丑。 「她会跳什么?」燕王世子悄悄与贺均平咬耳朵,「要不我们打个赌?我觉得她会舞剑!」 贺均平白了他一眼,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也不知为什么,竟脱口而出道:「胡旋舞。」 「啊——」燕王世子斜着眼睛看他,一脸鄙夷,「我说你是没看过胡旋舞吧,便是宜都城里最厉害的舞姬也不敢轻易尝试。一不留神,便要流于低俗,唯有西边来的胡姬才跳得好呢。前年的时候,宜都有个胡姬——」他话未落音,厅中的乐曲便响了起来,伴随着「咚——咚——咚——」几声鼓响,琸云一身大红胡服犹如旋风一边从台后旋转而出。 燕王世子顿时傻了眼。 「弦歌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飘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燕王世子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一首诗来,睁大眼睛看着面前轻盈、矫健的舞姿,一颗心不住地砰砰直跳。 琸云一身大红紧身舞衣,长袖短裙,绿裤红靴,纱巾飞舞、裙衣摇曳,妆容艳丽,眉目风流,回眸一笑,颠倒众生。 场中诸人只觉她那明亮的双眸仿佛是看着自己,一颗心蓬蓬乱跳,再仔细望去,偏偏不见那双秋水双眸中的妩媚情意,唯觉那双眼睛亮如星辰,让人不敢亵渎。 鼓声愈发快速,琸云旋转的速度也愈发地快起来,先前还能勉强看清她娇艳的容貌,一会儿便只见面前一片模糊的人影,犹如雪花在空中飘舞,又如蓬草迎风起舞,「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竟连飞驰的车轮和疾速的旋风也有所不及。 也不知她旋转了多久,贺均平一直痴痴地看着场中那疾旋的人影,整个人已完全沉沦。不说他,场中众人何曾见过这般美妙、矫健的舞姿,全都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大厅中央,唯恐一眨眼便错过那最美妙的风景…… 注:(1):明代王猷定,《四照堂集》 文中描写胡旋舞的诗句来自于白居易的《胡旋女》。 乐师鼓声渐渐缓下来,琸云旋转舞姿也随之变慢,后一个收势,折腰鞠躬,众人依依不舍目光中结束了这一段胡旋舞。 大厅中一片寂静,徐家众人早已脸色铁青,吴元娘和莫欣欢欣鼓舞,只恨不得冲上前去抱住琸云庆祝一番。倒有几个官员色迷迷地盯着琸云上上下下地打量,眼睛里浮着迷离光,心里头盘算着一会儿怎么向燕王开口将她收入房中。 燕王世子托着腮一脸梦幻地看着场中微微喘着气琸云,意欲上前搭两句话,还没开口,胳膊上忽地一痛,他呲牙咧嘴地跳起身朝贺均平怒目而视,「你掐我做什么?」 「痛么?」贺均平板着脸问。 「这不废话吗。」燕王世子把袖子卷起来,小胳膊上赫然被掐出了好几个手指印,「都红了。」他生气道:「你下手不能轻点儿?再说你掐我干嘛,又不是我一个人盯着方姑娘看,那上头我父王也看着呢,你有本事去掐他呀。」 他自然是不敢冲着燕王去,只恨不得将场中那几位色授魂与老色鬼狠狠扇他们几耳光。 贺均平哼了一声,别扭地转过头去,目光晦涩地盯着场中艳光四射琸云,咬着牙强压住冲上前去挡住众人视线冲动,心中不免又暗暗后悔,早晓得如此就该拼死拦着琸云不要让她出门才好。而今她出了这么大风头,不晓得入了多少人眼,以后哪里还有安稳日子过。 琸云似乎察觉到他不安,悄悄转过头来朝他眨了眨眼睛,贺均平心中一暖,方才还堵胸口所有负面情绪全都一扫而空。只要他二人情深意重,旁人又怎能插得进来,如此一想,贺均平又释然了,脸上也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宽慰笑意。 燕王世子见他二人眉来眼去颇觉好笑,想了想,当前一步站了出来,朗声道:「方姑娘此舞只应天上有,人家哪得几回见,儿臣以为,此局毋庸置疑方姑娘这一方获胜,不知父王以为如何?」 燕王捋须点头,转过头朝燕王妃笑笑道:「方家这小姑娘不声不响,没想到不仅武艺出众,才艺也是了得,我们宜都城里诸位千金恐怕也没几个比得上。」 燕王妃含笑点头,「王爷说得是,旁人不说,元娘那丫头可是远远不及,以后得叫家里头仔细管束着,莫要让她再咋咋呼呼了。要不然,人家见了,还不得说我们吴家不会教养女儿。」她嘴里说着吴元娘,但场诸人谁能听不出来那话里头没教养到底是谁,徐侧妃臊得抬不起头来,宁郡公表面上面色如常,但袖子底下拳头却是紧紧握着,手背上青筋直突。 燕王哪里不晓得燕王妃心思,若有深意看了她一眼,又笑起来,袖子下遮挡手悄悄伸过去燕王妃手腕上轻轻捏了捏,燕王妃立刻白了他一眼,目中波光涟涟,美不胜收,那不经意间流露出妩媚姿态竟比场中艳光逼人琸云还要动人。 这倒好了,下头俩小眉来眼去也就罢了,上头还来俩老,偏生众人还不敢作声,连看都不敢看,俱低着脑袋作屏气凝神状,燕王世子扶额不起,小声提醒道:「父王,那东西是不是该赏下去了。」 燕王总算回过神来,转过头一脸和蔼地看向下首燕王世子和低着头一言不发琸云,点头笑道:「本王说话算话,既是答应过又怎会不作数?大同呢?可将本王那把绿桐古琴拿过来了?」 底下立刻有下人应声,一个身穿石青色长裙丫鬟托着把古琴缓缓呈上来,行至琸云身边时方才停下,低着头将古琴送至琸云面前。琸云低着头盯着她鞋底瞅了一眼,微觉不对劲,心中一动,正欲伸手接琴,那丫鬟忽地一撒手,便有精光一闪,藏琴下暗器直朝燕王射去。 「有刺客——」琸云一声惊呼,那暗器已然朝燕王面门袭去。燕王妃大惊,伸手猛地将燕王推开,自己则顺势挡在他身前。 那装作丫鬟刺客从袖中拢出一截匕首意欲冲上前去再次行刺,被琸云拦住,横腿一扫,那刺客险些跌倒地。与此同时,埋伏乐师中刺客同伙也纷纷跳出来,抄起藏乐器中刀剑朝燕王袭来。 第三十九章 因今儿花会,与会多是各家府里女眷,何曾见过这样场面,立时吓得尖叫连连,有胆子小白眼一翻便被吓得晕死了过去,余下则四面逃窜,厅中顿时一片混乱。 因是自家王府里,燕王身边只带了三四个侍卫,所幸吴申和几个武将都,立刻反应过来将燕王与燕王妃团团围住,一面迎敌一面招呼着燕王后撤。燕王却哪里得肯,拔出腰间佩刀冲上前去与刺客战作一团。 贺均平虽未上过战场,但经年押货,也算是身经百战,虽说身上未曾携带兵器,随手抓起面前茶几就朝刺客砸过去,砸晕了一个,又捡起跌落地短剑,一面迎敌一面将燕王世子挡身后。 琸云竟比他还要勇猛,她位置在原本大厅中央,因早发现刺客,反应也快,她与贺均平一样都没带兵刃,反应竟也是同出一脉,抡起古琴便朝那刺客头上砸,将那刺客砸晕了捡起地上匕首毫不留情地又补了一刀…… 刺客一共约莫有八九个,因出其不意才使得燕王方寸大乱,待府里侍卫匆匆赶过来,他们又哪是对手,一见不好,赶紧就朝府外逃窜。吴申等人护着燕王不敢贸然追出,琸云与贺均平却没有这个顾忌,杀气腾腾地追上前,与府里侍卫前后夹击,不一会儿便几乎将余下所有刺客全都斩于刀下,只留了一个活口。 这才一炷香工夫,满院顿时变成了血腥杀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许多尸体,猩红血流了一地,与树上灼灼桃花形成鲜明而残忍对比。 王府里有几个侍卫受了伤,并不算重,唯有燕王妃为燕王挡了一记暗器,跌在上首太师椅上迟迟不能动弹。燕王世子早已泪流满面,哭着扑上前去扯着嗓子嚎,「娘,娘你怎么样了?你醒醒啊,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孩儿啊……」 燕王沉着脸一脸铁青地抱着燕王妃一言不发,先前躲在桌子底下的徐侧妃终于扶着椅子颤抖着站起身来,睁大眼睛不住地朝上首张望,眼睛里不由自主地露出幸灾乐祸的欢喜神色。一旁的宁郡公咳了一声,小声招呼了她一句,徐侧妃这才收敛表情,强作出一副担忧后怕的神情来。 「咳咳——」燕王妃重重地咳了两声,忽地睁开眼,揉了揉后脑勺,虚弱地小声道:「嚎什么呢,难听死了。」 「啊——」燕王世子瞪大眼,有些不解地看着燕王妃,虽说她说话声音低,但脸色却不差,一伸手还不耐烦地将燕王推开了,皱着眉头骂道:「做什么呢,箍得我都透不过气来了。」说话时,又「嘶——」了一声继续揉着后脑勺,小声道:「痛死我了。」 燕王连忙上前来查看,一脸担忧地问:「哪里痛?是不是伤到了?」他手伸进燕王妃厚厚头发中,立刻摸到了一小块凸起,不由得一愣,傻眼道:「你方才是撞到脑袋才给撞晕了?」 燕王世子睁大眼睛朝燕王妃上上下下地打量,实没瞅见她身上哪里有伤口,这才「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捂着嘴道:「原来没中暗器,可吓死我了。真是太好了!」 燕王妃没好气地瞪着他们俩,怒道:「我脑袋都撞出这么大包了,你还好,好你个头!」说话时,又低下头朝四周看了看,口中小声嘀咕道:「明明瞅见那玩意儿朝我脸上来了,怎么‘砰’地一声又不见了?」 「这里——」一直默不作声吴申忽然开口道,说话时,人已弯下腰,将地上东西捡起来递给燕王。除了一柄小巧玲珑淬毒飞刀之外,竟还有一支摔成了三截的紫玉梅花簪。燕王世子摸了摸脑袋,小声喃喃:「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吴申回头朝琸云看了一眼,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欣赏的笑意,「是方家那个小姑娘头上戴着的。」 燕王世子顿时就明白了,指着玉簪讶道:「是……是方姑娘出手将那飞刀给撞开的。」那紫玉簪又细又脆,稍稍一用力便能折断,琸云竟能借着这小东西将那致命的飞刀撞开,可想见出手时的力道与巧劲儿有多准。 燕王闻言也不由得郑重地回头朝琸云看了一眼,正正好瞥见贺均平正掏出帕子给她擦脸。琸云虽生得貌美,但这会儿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厮杀,身上杀气未褪,满头满脸全是血污,整个人犹如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罗刹,很是吓人。先前对琸云动过色心的几个官员这会儿早已被吓软了腿,根本不敢朝她多看一眼,偏偏贺均平却仿佛对着这世间最珍贵的玉器一般小心翼翼,眼中柔情万丈,连燕王都不忍直视。 琸云与贺均平没在王府久留,虽说他二人今日立下大功,但这会儿却不是论功行赏的时候,琸云飞快地换了衣衫便告辞离府,燕王世子将燕王妃送回屋休息后又匆匆地出来给他们二人送行,临了临了,他朝贺均平眨了眨眼睛勾起嘴角笑了笑,贺均平会意,正色朝他行了一礼。 待上了马车,琸云这才皱起眉头「嘶嘶——」地唤起痛来,贺均平一脸紧张地问:「是不是被刺客伤到了哪里?让我看看!」说罢,便要起身查看琸云身上伤。 琸云赶紧伸手将他拦住,脸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刚刚跳舞的时候扭到了腰,嘶——」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呲牙咧嘴地揉了揉腰间的软肉,立刻又痛得直哆嗦,小声道:「才不过扭了一下,怎么这么痛。」 贺均平很是担心地凑上前去,作势要伸手帮忙,「我帮你揉揉——」 话还未落音,琸云已经连连往后退了几步,后脑勺「砰——」地一声撞在马车后壁上,气恼地骂道:「胡闹,胆儿肥了你,还敢动手动脚了。」 贺均平笑,蹲在她面前陪着小心道:「我不是见你疼得厉害么。一会儿回去用热帕子敷一敷,再用药酒揉揉。对了,你家里头连个伺候下人也没有,回头我托人去买几个丫鬟回来伺候。要不,连伤了也没人管。」他说着话,忽又想起一事,眼波微动,仿佛随口朝她问道:「我竟不晓得你还会这些才艺,什么时候学的?」 琸云没作声,微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她不想骗他,却又也不想把上辈子事再拿出来说,只得沉默。 马车里气氛忽然凝重起来,贺均平心里头有些堵得慌,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琸云的脸,隐约从她低垂的眼眸中看到些许伤感和落寞。那是许多年前以前他常常看到的眼神。他心里愈发地空落落的,顿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缓缓上前将她环抱在怀里,用力地箍紧了胳膊,下巴抵在她头顶浓密乌发上,又低头亲了亲,小声道:「阿云,我一直陪着你。」 琸云闷闷地「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在他腰上掐了一把,痛得贺均平「嗷嗷」地叫出声来,胳膊一松,琸云终于趁机逃了出来,狠狠瞪着他小声骂道:「你手上能不能轻点儿,腰都被你掐断了。」 贺均平咧嘴直笑,一边打着「哈哈」,一边又猛地扑上来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口,这才满足地放开手。 第四十章 贺均平先把琸云送回家,又陪着说了一会儿话,涎着脸要给她按摩,被琸云赶出门后,便回了自己家请了赵氏身边的丫鬟葡萄过去帮忙。他记得琸云叮嘱过的话,仔细向葡萄交待道:「你且悄悄地过去,伺候完了就回来,莫要与旁人说,便是母亲那里也别提。」 葡萄笑着应下,从贺均平手里接过药酒,垂首退了出去。 贺均平又去赵氏屋里给她请安,想着今儿事早晚得传到她耳朵里,遂没瞒着她,把今日花会上燕王遇刺的事说给她听。赵氏闻言,脸色一变再变,待听得燕王与燕王妃都有惊无险,这才道了声「阿弥陀佛」,放下心来。想了想,又叮嘱贺均平道:「这些天你且老老实实守在家里头莫要到处乱跑,出了这么大的事,城里恐怕不太平。」 贺均平笑着安慰道:「母亲放心,我才来宜都多久,怎么着也牵连不到我头上来。再说今儿阿云还救了燕王妃一命,不定要得什么封赏呢。」说罢,他又将琸云用玉簪撞下暗器的事说与赵氏听,赵氏闻言,笑着点头道:「这孩子倒是有几分福气。」 琸云的扭伤竟比她想象中还要严重许多,虽有葡萄帮着用药酒揉过,第二日早晨却愈发地痛起来,腰上青了一大块,稍稍一碰就痛得她嗷嗷直叫。贺均平吓得不轻,赶紧唤下人去请了大夫过来。大夫却也没辙,只开了些活血散瘀的药让她吃着,叮嘱她慢慢养。 燕王府却是一片水深火热,那日刺客已经查出了线索,正是京城派过来的,燕王怒极,立刻召了吴申等几位大将进府商议政事,拟定了下个月向京城发兵。 「吴申你留一下。」待几个大将起身告辞离去时,燕王又将吴申留住,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在一旁坐下,低声问:「敏丫头婚事准备得怎么样了?」他口中敏丫头正是吴申的独女吴大小姐,去年年底的时候由燕王妃作主定了亲,之后吴大小姐便被吴申拘在府里头学规矩,这几个月来几乎没有出过门,就连前几日的花会也不曾参加。 吴申脸上露出无奈的神情,摇头道:「都是我平日里不曾管束她,养成她那不讲道理的跋扈脾气,虽由王妃娘娘派了嬷嬷仔细管教,却还是积习难改,整天跟我怄气,嚷嚷着不肯嫁。我真怕她进了别人家门要被赶出来。」 燕王也是晓得吴家大小姐的臭脾气,说起来,吴家大小姐被宠成现在这样子燕王妃多少也有些责任,因吴申之妻刘氏十几年前就因难产过世,吴府里连个主事的女人也没有,吴申又常年在外征战,哪里有工夫管束女儿。偏偏燕王妃心疼吴大小姐年幼丧母,父亲又不在身边,生怕她被人怠慢了,便一直娇惯着,对她好得连燕王世子都要眼红,这才养成了她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跋扈脾气。 「你放心,有王妃看着,出不了大事。女儿家么,终归是要嫁人的。」燕王呵呵笑了两声,凝眉朝吴申看了一眼,又问:「日子可定下来了?」 吴申揉了揉眉心,有些头疼地回道:「娘娘作主定下了这个月底,我总觉得有些赶。」 「嫁妆可都备好了?」 「打从她出生起就开始备着了,家具是打南边运过来的,加上田庄铺子,拢共约莫有四五万两银子的东西。她嫁的是次子,就图个清闲,嫁妆也不好太多,越过了长媳就不好了。」其实依着吴申的性子,自然是嫁妆越多越好,但燕王妃特意唤了他过去叮嘱过,依着吴大小姐的性子,若是嫁妆太多了,压过了男方长媳,十有八九她会借机闹事,倒不如一进门就被压制住,反正有燕王妃撑腰,她到底也吃不了什么亏。 吴申原本与燕王妃商议着将婚期往后再挪一挪,不想燕王听到此处竟连声开口道:「好,好,这姑娘一嫁出去,你府里也就清闲了。赵氏那边,贺家那小子想必也该松口了。」 他陡地提及赵氏,吴申颇有些不好意思,白净的面皮上微微泛红。燕王知道他素来脸皮薄,倒也不故意笑话他,只道:「你到底年纪不小了,这婚事一拖再拖,这回一出征,保不准又是一年半载,我与王妃商议过,想赶出征之前把事情办完再走。」 吴申低着头,涨红着脸道:「但凭王爷与王妃作主。」 燕王哈哈大笑,拍了拍他肩膀,面露真诚之色,叹了口气道:「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是十几二十年过去了,想想当初我初到燕地的光景,真是恍如隔世。一眨眼,孩子们都这么大了。对了——」 他忽地想起一件事来,笑着道:「赵氏那儿子倒是不错,年纪轻轻本事不小,我看你在他这么大时候可没这么能干。他在外头待了几年,反倒学得一身好武艺,竟比宜都城里那些大少爷们还强,最难得的是,竟还哄了个漂亮媳妇回来,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提起贺均平与琸云,吴申脸上也难得地露出赞赏之色,「那孩子是不错,武艺好,人也沉稳知进退,稍加磨练,日后定成大器。至于方家那个小姑娘,我却是有些看不透,小小年纪行事却极是老练,也不晓得是什么样人教出来的。」 燕王也笑,「王妃对那丫头可是称赞有加,一直跟我唠叨着说要收她做义女,将来与贺家小子做亲的时候也体面些。」 吴申点头道:「她先后救过世子与娘娘两次,收她做义女倒也合情合理。只可惜这么个有本事的却偏偏是个姑娘家,若是个男儿,我非得将她拉到我麾下去上阵杀敌不可。」说罢,他又叹了口气,显然对此很是纠结。 燕王大笑,「幸好还有平哥儿,多少能慰藉你这失落的心。」 燕王妃欲认琸云为义女消息一传出来,她这小小府邸便热闹了起来。好贺均平动作快,赶紧给她这小院子找了不少下人,有的看门护院,有的扫地做饭,还有贴身伺候的丫鬟,尤其是那两个大丫环,还是他亲自去买回来的。 「一个芳草,一个芳铃,原本是官宦府里的丫鬟,因府里犯了事通通发配出来。我特特请了表哥出面才买到了两个。」贺均平很是得意地在琸云面前邀功。这年头丫鬟可不好找,随便从人贩子手里买几个固然忠心些,可哪里有这些使用过的好用,贺均平相信,以琸云的本事,不出几日便能将这些下人收服得服服帖帖。 琸云斜靠在榻上皱着眉头喝药,碗一放下,芳草赶紧端起桌上一碟酸梅子送过来,琸云拿了一颗塞在嘴里,又抬头朝她看了一眼,抿嘴笑笑。 「下个月就要打仗了,吴将军派了人来问我要不要一起。」贺均平忽然开口道。 琸云动作一滞,嘴里梅子味道一点点地渗开来,酸得让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虽然知道他早晚要上战场,不想竟来得这么快。 琸云将嘴里梅子吐出来,满口酸涩,小声问:「是往哪里走?京城么?」 贺均平点头,「兵分三路,我若是跟着吴将军走,那便是往京城方向。」他顿了顿,又道:「世子爷也一道儿。」 第四十一章 琸云觉得口干,伸手去拿桌上茶杯,贺均平赶紧提起茶壶,才发现壶里早已空了,遂将茶壶递给芳草道:「另去沏壶茶来。」说罢又朝芳铃看了一眼,芳铃会意,赶紧寻了个借口躲了出去。 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贺均平一直盯着琸云的脸上看,见她捧着杯子有些失神,心里头说不出到底是欢喜还是难过。 「可……可曾说了,什么时候回来?」 贺均平无奈摇头,苦笑道:「这可说不清,若是顺利的话一年半载就回来了,若是战事不利,恐怕三五年都有可能。」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剥了个桔子掰了一小瓣放到琸云嘴边,琸云没动,神色看起来有些沮丧。 「阿云是舍不得我吗?」贺均平见她情绪仿佛有些低落,遂笑着打趣道:「不如我们早些成亲,若是动作快,说不定还能留下个孩子。等我回来,阿云就抱着我们的孩子去接我,如何?」 琸云白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气,忽地往下一缩,把脑袋埋在了被子里,闷闷地道:「你尽胡闹。」虽然早就已经猜到他快要走了,可是直到现在,她才真正地感受到这种离愁别绪。仔细想想,自从贺均平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好像就极少离开过,最长的那一次也不过几个月,这个男人仿佛已经成为了她生命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一想到他忽然要离开,琸云的心里就空落落的,好像被挖了一个偌大的坑,怎么也填不满。 这种情绪很快就感染了贺均平,他坐在榻边静静看着琸云埋在被子里拱来拱去,脸上露出无奈又哀伤的表情,伸出手隔着被子在琸云身上轻轻拍了拍,低低地唤她的名字,「阿云——」 琸云没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闷红了脸从被子里钻出脑袋来,头发乱蓬蓬的,眼神黯然,「你跟吴将军一起也好,有他在,多少还能照看些。军营里的日子可不好过,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你可得仔细自己的小命,也别给我折胳膊断腿儿的,要不然,回来了我可不要你。」她嘴里说着狠话,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红了,一低头,便有晶亮的泪珠一滴滴地落在被子上,晕染出大大小小的水渍。 贺均平叹了口气,缓缓上前将她拉进怀里,用力地抱住。 有时候拥抱能胜过所有的语言,就好比现在,琸云将将才咬着牙放下狠话,可这会儿却又小鸟依人地倒在他怀里,这让贺均平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心疼。明明是最最牙尖嘴利的姑娘,杀起人来都面不改色的煞星,现在却露出这么温柔软弱的样子来,贺均平心里愈发地酸涩,只恨不得一直抱着她再也不离开。 二人从来没像今天这么黏腻过,一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琸云好几次听到丫鬟踱到窗口的脚步声,这才终于将贺均平推开,小声道:「可曾定下了日子?你走的时候我去送行。」 贺均平点头,「得等到下个月呢,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仗也不是说打就打的。」他不愿最后这几日两个人还沉浸在这样低落的离愁别绪中,强打起精神笑着道:「你上回不是说想去温泉庄子里住一住的么,我与燕王世子提过了,又邀了两个表哥和家里的几个表妹,回头我们一道儿去泡温泉。」 琸云笑着应下。 到了月底,吴家大小姐出了嫁,吴申便托了媒人来寻赵氏说亲,贺均平一下子就忙了起来。而琸云府里,也迎来了一波又一波的客人。 「听说王爷另赏赐了一把焦尾琴给你,莫欣一直惦记着想过来瞧瞧,所以今儿便和我一道过来了。」吴元娘一进门便笑着让琸云将燕王赏赐的古琴拿出来让大家见识见识,琸云笑着应下,立刻让芳草去书房拿琴。 「你这院子也忒空荡了。」吴元娘与莫欣坐在花厅里,一边饮着茶一边透过窗户朝院子里打量,小声挑剔道:「连树也没几棵,到了夏天,那毒辣的日头直接晒下来,可有得你受的。」 琸云无奈道:「可不正是这个理儿。便是现在种恐怕也来不及了,可愁死我了。」 「我却是羡慕得紧。」莫欣摇头道:「就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地方,想做什么都成。哪里像我,一大家子人挤在一起,便是多喝了两杯茶都有人盯着,说句话还得仔细想个半天生怕不留神便得罪了人,真是难受死了。」 「莫欣若是不嫌弃,赶明儿我多请你来我这边坐坐。只可惜我府里也没个正经主事的人,也不好留你在家里头住。」琸云虽然不曾在世家大族里住过,但多少还是晓得那些府里的规矩,像莫欣这样的大家小姐,说起来好听,日子过得可不一定有她这么舒坦。 吴元娘却摇头道:「那琸云你可得赶紧了,等莫欣的日子一定下来,她恐怕就不要再出来走动了。」 琸云闻言微微一愣,旋即才回过神来,又惊又喜地看着莫欣道:「你这是……要成亲了?恭喜你了!」 莫欣却一脸抑郁,撅嘴摇头道:「恭喜什么啊!谁愿意嫁人了不成?虽说我家里头有千百般不好,可终究是自己家。日后嫁了人,进了别人府里,不仅得服侍丈夫,还得伺候公婆,管教下人,跟小姑妯娌们斗法,说不定还有莺莺燕燕作出些幺蛾子来,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可怕。还是你们两个好。琸云就不用说了,府里连公婆也没有,一进门便自己作主,元娘也是,许家阖府都在外地,京城里就只有你们俩,多自在。」 琸云这才晓得吴元娘竟然也早已定了亲,不由得吸了一口气朝她看去。不想吴元娘却很是不悦地道:「好端端地提这些做什么,烦都要烦死了。」 吴元娘虽性子直率,心直口快,但在她们俩面前到底还是不曾这般失礼过,琸云心中疑惑,不由得朝莫欣看了一眼。莫欣却也是直来直往的性子,竟没好气地朝吴元娘道:「怎么了,这婚事都定下来了,你还没想通呢?照我说,许家二公子比你那三表哥要好到哪里去了,虽说读书差了些,可到底是个踏实勤恳的,又颇受吴将军重视,这一场仗下来,说不准回来还能给你挣个诰命呢。」 琸云这还是第一回听说吴元娘的私事,但无论是许家二公子还是吴元娘的三表哥都不认得,故也不好搭话,只竖起耳朵静静听。 吴元娘立刻红了脸,恼羞成怒地狠狠跺脚,朝莫欣气道:「你浑说些什么么?怎么把三表哥也扯进来了。有他什么事儿。」 莫欣笑,「你小时候不是总说要嫁给你三表哥么?」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吴元娘没好气地瞪她,喃喃道:「小时候胡说的话哪里作得了数。再说,我三表哥早就成家了,你再浑说,传出去,我日后要怎么做人。」 莫欣掩嘴而笑,「你放心,这里只有我们三个,说说笑话不打紧。」琸云这才呼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小声笑道:「我都被你吓了一跳,还以为吴太太乱点鸳鸯谱呢。」 第四十二章 「可不是乱点鸳鸯谱。」吴元娘没精打采地接话道:「我母亲只见许家门风清正,二公子品貌出众,却不曾去打听人家可是有个青梅竹马的老相好,人家山盟海誓非卿不娶的,还在外头置办了个小院子养着,我这活生生地责备去,岂不正像是乱打鸳鸯的大棒?若真嫁了他,以后哪里还有好日子过。」 莫欣显然也是头一回听说这事儿,闻言立刻愣住,随即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拉住吴元娘的手问:「还有这种事?那许二公子怎么又应下了这门亲事?」 吴元娘精神恹恹地摇头回道:「他那老相好你也认识的,就是胡家三小姐胡颖琴,胡家大老爷贪墨事发被抄了家,胡家就此没落,许家如何看得上,不说明媒正娶,便是纳她做妾恐怕许家大太太也不肯的。」 莫欣皱着眉头小声道:「许家不是说不准纳妾么?」 「是这么说的。」吴元娘托着腮愈发地沮丧,「所以我娘才以为捡到宝了。我跟她说起胡颖琴的事儿,她还责怪我多想,说人许家不许纳妾,二公子怎么会乱来。可是,可是——」可是她心里头就是气儿不顺,凭什么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要嫁给一个心有所属的男人,一辈子也讨不到好。 琸云也觉得这事儿很是难办,换了是她,这桩婚事自然是怎么也不肯答应的,可是吴元娘到底与她不同,琸云只有一个人,自然是想怎么着就这么着,不用顾忌任何人的想法,但吴元娘的身后却还有个吴家。她自幼在吴家的庇佑下长大,又如何能轻言退婚二字。 「我不管,回头我就去寻许老二让他主动把婚给退了。他若不退,我……我就离家出走!」吴元娘气得直跺脚,咬着牙恶狠狠地道,仿佛真下定了决心。 琸云与莫欣只当她在说气话,柔声安慰了她几句,待她情绪渐渐稳定下来,这才放下心。她二人都没有想到,半个月后,吴元娘竟然果真跑了…… 琸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吴元娘已经走了好几天了,吴家死死地封锁着消息,私底下却派了人四处打探,但终究还是瞒不过,多少走漏了些风声,于是莫欣就悄悄上了琸云家的门。 「她果真走了?可曾留下书信说去了哪里?」琸云担心地问。她在外头许多年,自然晓得外头的日子有多艰难,吴元娘一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大小姐,哪里能活得下去,便是一出门便被人贩子拐走都有可能。 莫欣也是一脸焦急与不安,搓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脸上都快哭出来了,「早晓得她说真的,我们就该跟吴家打声招呼。而今倒好,那丫头竟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万一出了点什么事,我们……我们可要怎么办?」说罢,她竟然「哇——」地一下哭出声来,红着眼眶,哗啦啦地直掉眼泪。 琸云也是无奈,耐着性子小声安慰,又道:「你也别太自责,都只当她在玩笑罢了,我们又哪里想得到她会这么大胆。」一边说着话,一边又担心吴元娘,只觉得心口压了一块大石头一般,连气儿都喘不上来。 「阿欣你与元娘素来交好,可曾听她提起过什么地方?」 莫欣边哭边摇头,「吴家大太太也来寻我问起过,可我哪里晓得。你莫看元娘平日里像个男孩子似的,其实连宜都城门都没出过,她又哪里晓得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我现在只盼着她没有出城,若是还在宜都,终归还是安全些。」 依着吴元娘的性子,她若果真要离家出走,又怎么会老老实实地躲在城里,不定早就逃得远远的了。琸云揉了揉额头,只觉太阳穴突突地直跳,脑袋愈发地疼得厉害。 贺均平正忙着赵氏的婚事,虽说每日都会过来坐一坐,但琸云并不想拿这些事来麻烦他,一晃又过了好几日,赵氏出了门子,燕军也整军待发,贺均平来琸云家里头与她道别时才听说了吴元娘的消息。 「她这是……逃婚了?」贺均平瞪大眼不敢置信地看着琸云,愣了老半天,才喃喃道:「她瞧不上许家二公子么?我倒是觉得承鹏还不错,他模样生得不错,脾气也好,吴元娘怎么会看不上他?」 琸云没好气地回道:「只可惜许二公子心有所属,外头还养着个小的,偏偏还不敢退婚,这样的男人要来干嘛。」 贺均平顿时傻了眼,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不敢置信地道:「不会吧,承鹏怎么是这种人?兴许是有什么误会呢。」 琸云不悦地瞪了他一眼,冷笑,「叫得这么亲切,你跟他关系不错啊,是不是还想以后跟着他一起学呢?齐人之福什么的,多痛快!」 贺均平立刻端正态度作嗤之以鼻状,「啊呸,没想到许老二竟是这种人,我真是看错他了!」 琸云把砚台挪到他面前示意他磨墨,自己则从抽屉里拿出卷宣纸来准备写信。贺均平好奇地问:「阿云你这是要写信给谁?大哥么?对了,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过来?」 「我写给方头山的罗老爷子。」琸云拿起狼毫笔沾了墨,仔细想想,方才落笔,「他人面广,四处走动的朋友多,若是道上有人劫走了元娘,有他的面子在,旁人也不敢为难。先前我还顾虑着元娘的身份,生怕传出去不好听,可现在她不见了这么久,再这么拖下去,恐怕真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 贺均平点头道:「你说得是。」想了想,又不禁笑道:「说起来,方头山于我还有救命之恩,可惜我竟一直没有机会回报。你在信里也提我向罗老爷子道一声谢。」 琸云笑笑,抿着嘴抬头瞥了他一眼,若有深意地道:「日后总有机会的。」 贺均平终还是领着小山小桥一起去了吴申麾下,临走前一日,总算等到了燕王的赐婚,虽说回程不知何时,但婚事一定,他心里终归踏实下来。 燕王亲自将大军送至城门外,琸云则早早地就出了城,爬上城郊最高的山峰,在山巅眺望山脚下绵延的官道,数万士兵沿着官道缓缓朝山的另一头进发,她努力地想要从那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分辨出贺均平样子来,可终究未果,只能立在山顶悬崖边的大石头上一眨也不眨地目送大军远去。 「走了——」身边同伴一抖缰绳,一边朝贺均平招呼着,一边转过身继续向前。贺均平最后一次凝望身后静谧的小城,将所有的情绪全都留在远处,一拍马臀,马儿撒开蹄子,追着队伍急速而去。 贺均平一走,琸云忽然好像没有了主心骨,整天不知道做什么好。她不喜欢自己这个无头苍蝇的样子,遂强迫自己多出门走走。但宜都城终究只有那么点大,她又没个正经差事,转了几天,愈发地觉得无聊。 燕王妃倒是召见过她几回,只是说几句便忍不住提到吴元娘,燕王妃便要哭上一场,琸云在一旁瞧着,心里头也很不好受。 吴元娘一走便是一个多月,竟是半点消息也没有,到后来,莫欣甚至悄悄与琸云说,吴家因遍寻不至,都有人谣传说她已经死在外头了。 第四十三章 大军离开后第五天,琸云接到了方头山的来信,罗老爷子说有人在奉安县附近见过与吴元娘相貌相似的女子出现。琸云立刻欢喜起来,拿了信便往燕王府冲,到了王府,才晓得燕王妃不在。 「娘娘去了许家。」燕王妃院子伺候的胡嬷嬷朝琸云回道,她说话时脸色有些沉重,眉头微微皱起来,仿佛有很重心思。 琸云拧着眉头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胡嬷嬷摇头,无奈地回道:「奴婢也不是很清楚,依稀是许家想要退婚吧。」她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惋惜的表情,「这事儿若是传了出去,以后元娘还要怎么作亲哦。」 琸云没说话,缓缓退了出去。照她看来,许家的婚事黄了也好,有许家二公子那摊子事儿摆着,元娘嫁过去了也没好日子过,只是这婚若是一退,难免元娘出走的事会传开,虽说宜都的风气比京城开放,但这种事传出去终究不好。日后元娘便是回来了,恐怕也得背负许多不中听的流言。 那丫头怎么就忽然胆子变得这么大呢? 琸云坐着马车慢悠悠地回府,到巷子口时马车忽然停了,候了半天也不见动。琸云有些不耐烦,遂掀开车帘朝车夫问:「怎么不走了?」 「前头马车里的货倒了,把路给堵了。」车夫低声回道:「小姐请稍候,一会儿就好。」 琸云却是个急性子,在马车里坐了一阵,终究坐不住,索性起身下了车朝前走。刚走了两步,停住了,皱着眉头看着前头正在指挥着下人搬运货物的年轻人,微觉意外,忍不住招呼道:「舒明?」 舒明听到声音很是一愣,一脸狐疑地转过身来看了琸云一眼。因琸云而今换了女儿装扮,舒明竟一眼没认出她来,只觉得眼熟,摸着脑袋想了老半天,总算想了起来,嘴一咧,指着琸云欢喜道:「你是方姑娘?没想到竟在这里遇着你!」 到底是上辈子的至交好友,琸云一见着他便觉得亲切,上回因为贺均平受伤的缘故,二人未能长聊,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还能再一次在大街上遇着,就连琸云也不得不感叹这可真是老天爷注定的缘分。 「你怎么在这里?」琸云问,因见着老朋友,她原本沮丧而低落的心情好了不少。 舒明也极是高兴,笑着回道:「正要回奉安老家,打从这里经过。因见着城里有南边儿来的绸缎刺绣,便多买些带回去送人。不想马车走到半路不晓得被什么东西给磕碰了,里头的货物都给颠了下来。对了,贺公子身体可好了?」他关切地问起贺均平的伤,脸上露出担忧的神情。毕竟贺均平当日中毒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舒家,舒明很是内疚。 琸云笑着点头,「早好了,亏得当日有你给了解毒丸,后来我们寻到了洛大夫,养了二十多天便痊愈了。」她听舒明说起要回奉安,心中顿时一动,略一思虑,便开口问:「舒公子要回奉安,不知能否帮我一个忙?」 ………… 「方姑娘要去奉安?」舒明听清琸云的要求,不由得微微一愣,又抬头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地问:「贺公子人呢?是你一个人去,还是贺公子一起?」他当初在客栈里亲眼瞧见过琸云与贺均平生死相依的深情,而今陡见琸云独自一人在街上走,且又开口要随他们一起去奉安,舒明心中多少生出些狐疑,只当她与贺均平生出了什么嫌隙。 琸云立刻从他表情中读出了他的顾忌,笑着回道:「他出征了,也不晓得几时回来。我此番去奉安却是为了找人,请朋友帮忙打听过了,说是可能在奉安附近,所以才想亲自过去找找看。想着有舒公子,到了那边也有人帮忙。」 舒明本就是爽快人,闻言立刻朗声回道:「你放心,且不说方姑娘于我们一家人有救命之恩,便只是萍水相逢也是一场朋友,哪有不帮忙的道理。我们舒家在奉安多少还是有些面子的,只消您一句话,便是将奉安县翻个底朝天,也定要将你朋友找出来。」 因舒明从宜都只是经过,第二日大早便要动身回奉安,琸云赶紧回家收拾行李,想了想,又给燕王妃留了封信言明一切,第二日大早,便带着芳草、芳铃两个丫鬟出了城。 相比起上一回与贺均平来宜都,琸云这一次出门要舒服多了,一来天气已经渐渐回暖,路上也好走,二来身边有两个能干的丫鬟伺候着,吃喝都送到嘴边,仿佛过的神仙日子。若不是心里牵挂着元娘,恐怕她在这赶路的几日还能胖上两斤。 路上走了六天,才终于到了奉安县。还未到县城门口,远远地就有人迎了上来,欢天喜地朝舒明行礼道:「大少爷可算是回来了,老爷夫人一直念叨着呢,生怕您路上遇着什么意外,这不,打从前儿起就让小的一直在城门口守着,总算把您给盼回来了。」 舒明下了马,带着笑朝那中年仆役点点头,压低了嗓子问:「府里现在怎么样了?」 「大少爷放心,二老爷与三老爷都搬出府去了,老太太去了荣禧堂养病,府里头可清净了。」 舒明冷哼了一声,不悦道:「竟是便宜了他们。」 那下人弯着腰无奈回道:「谁让老太太护着呢,不过大少爷尽管放心,那二位也没分去多少东西,闹出这样的事来,大老爷没将他们送官已是仁至义了,有族里老太爷们看着,他们也不敢乱来。就他们那大手大脚惯了的德行,恐怕过不了几年便没好日子过了。」 舒明点点头,正色道:「我且等着看他们的下场。」说罢,他又朝后头马车看了一眼,低声吩咐道:「你叫个手脚利索的赶紧去府里报个信,就说家里来了客,上回救过我们的方公子来了,让母亲准备好地方。」 琸云出门照旧作男装打扮,故舒明依旧唤她作方公子。那中年仆役显然也听说过舒家的救命恩人,立刻应下,赶紧唤了一起过来迎接的下人去府里报信。 奉安县虽不如宜都那般热闹,却胜在古朴典雅,这座小城比宜都的历史还要久远。相比起宜都城里的南腔北调、奇装异服,奉安便显得要保守古板许多,路上随处可见高冠大袖的读书人,街边书肆林立,显得风雅许多。 这里是大周朝着名的士子之乡,小小一座县城不知出了多少高官与大儒,以至于琸云一进城便觉得有些不自在,生怕自己浑身的俗气玷污了城里的风景。 舒家在奉安县很是有些名望,舒家老太爷乃是本地公认的大儒,虽说而今人已作古,但影响犹在。舒老爷早年做过官,因着舒老太爷过世的缘故丁忧在家,二老爷和三老爷是继室所出,因读书不好不被老太爷所喜,老太爷一过世,他们兄弟俩便勾结了一群江洋大盗刺杀舒大老爷一家,意图霸占舒家家业。不想这计谋却被琸云识破了,人没杀着,反倒惹了一身骚,被舒大老爷借机赶了他们出去。 到了舒府,舒家大老爷亲自迎了出来,再一次郑重地谢过了琸云当日的救命之恩,罢了又问起贺均平的伤势,听得他已经痊愈,舒老爷总算松了一口气,叹道:「不瞒方公子说,自从那晚你与贺公子深夜离去,在下心中便一直不安,生怕他有什么闪失,每每一念至此,便夜不能寐。而今晓得他安然无恙,我也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第四十四章 琸云忆及旧事,回想起当日她在茫茫大雪中抱着贺均平艰难求生的经历来,心中竟又隐隐一痛。如果当初贺均平果真因此离开了人世,她此后的人生将会变得多么晦暗和绝望。 她甩了甩头,不愿让自己沉溺在那种可怕的情绪中,将话题岔开,请舒明帮忙寻找吴元娘。 「她跟家里头闹了点别扭,小孩子家家没个轻重,一气之下便跑了出来。我托了人打听消息,听说她在附近出现过,便急急忙忙地来这边察看。不过,她到底是个姑娘家,又是官家小姐,传出去恐怕不好,所以还请舒公子莫要声张,悄悄地托人打探就好。」 舒明毫不犹豫地满口应道:「你放心,我岂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 虽说舒明比她上辈子遇到的时候年轻许多,又没经过什么事儿,但他从来都是稳重踏实的人,对于这一点,琸云一点也不担心。 吴元娘从客栈房间里出来,将将走到楼下,便被店小二笑嘻嘻地拦住了去路。店小二身上套着一件不知多久没洗过的围裙,散发出奇怪又难闻的味道,半弓着腰咧嘴干笑道:「客官,您这几日的房费还没交呢。看小店这小本生意,实在赊欠不起……」 吴元娘这辈子都不曾这么窘迫过,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咬着牙从怀里掏出荷包仔细找了找,好不容易翻出一小块碎银子递给他,有些不确定地问:「够不够?」 店小二轻轻掂了掂,道了声「您稍等」,回去柜台里寻了小秤仔细秤过,罢了才笑眯眯地点头道:「够了够了,这些房钱还能再住三天呢。」 「三天——」吴元娘揉了揉额头,觉得有些头疼,心里头愈发地把那骗了自己包袱的骗子恨得直痒痒。她离家出走时颇是踌躇满志,下定了决心定要在外头闯荡出点名堂来,不想才离开宜都没多久就被人给骗了,幸亏她之前留了个心眼儿,没把身上所有的银钱全都塞在包袱里,要不然,恐怕连吃饭的钱也没有。 吴元娘出了客栈大门朝四周环顾,小小的街道上一片静谧,路上几乎连个人影都瞧不见。这里是奉安县偏僻的西郊,这间客栈是吴元娘所能找到最便宜的住所,她已经这里住了近一个月,却始终没找到骗了她东西的那两个骗子。 再这么下去,恐怕只有灰溜溜地逃回家了!吴元娘有些气恼,多的却是无奈,她不用想也能猜到现在吴家已经被她的出走闹得鸡飞狗跳,说不定许家也得了消息气冲冲地要来退婚呢。虽然她也不愿意嫁给许老二,可是,这么被人家退婚,心里头多少还是有些不甘心。 吴元娘坐在客栈门口的台阶上托着腮看着头顶窄窄的天空发呆,过了好一阵,忽地一低头,猛地瞅见巷子头有个贼眉鼠眼的家伙盯着她看,吴元娘立刻警觉,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衣服假装往巷子里走,后头那人果然紧紧跟过来。 吴元娘愈发地肯定此人有古怪,遂又加快了步子,走了几步,猛地一转弯拐到另一条巷子里。那人见她不见了,果然急起来,迈开步子一路小跑,才跑到路口,吴元娘忽地从里头冲出来,手里抡着块石头就朝那人脑袋上砸。 她到底打小习武,手脚利索得很,那人猝不提防被她砸了好几下,痛得嗷嗷直叫,一边捂着脑袋到处躲,一边扯着嗓子大声喊道:「别打了别打了,我不是坏人。你是不是吴公子,舒家派了人四处打听您呢。」 吴元娘一愣,停下手里动作,一脸狐疑地问:「哪个舒家?我可不认得姓舒的人家。」 那小混混捂着脑袋一脸委屈地道:「就是东门口的舒家,说是要找个姓吴的年轻公子,打从宜都过来,那画像上头可不就是您这模样。我说小哥儿,您是姓吴吧?」 吴元娘皱着眉头,愈发地不解,想了想,又觉得兴许是家里找了过来,顿时紧张起来,把手里头的石头一扔就要逃,那小混混一见不对劲,立刻拔腿就追,一边跑还一边大声喊:「吴家小子别走啊,你走了我找谁去拿钱啊。哎——找你的那个人是个漂亮的后生,你别跑啊——」 吴元娘脚步一滞,猛地转过身来,睁大眼睛凶巴巴地瞪着那小混混,喝道:「你瞅见是谁找我了?」 「我远远地瞥见了一眼,是个年轻的后生,长得可真好,把舒家大公子都给比下去了。好像说是朋友,姓什么来着——」小混混挠了挠脑袋,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最后一拍脑门,终于想了起来,「姓方,对,就是姓方。」 「姓方的漂亮公子?」吴元娘眼睛一亮,只觉得浑身都来了力气,立刻跳起来,一把拽住那小混混衣领疾声道:「带我过去!」 琸云听到通报急匆匆地赶到舒府大门口时,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吴元娘的模样,她就已经「砰——」地一下扑了过来,抱着琸云委屈地大哭,「琸云,琸云,真是你啊,幸好你来了……」 跟在她身后的小混混见她这模样哪里还看不出来,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在地小声道:「弄了半天,原来是小两口闹别扭,还真够折腾的。」 舒明瞥了他一眼,那小混混立刻住了嘴,领了赏钱后笑呵呵地走了。琸云一边小声安慰着吴元娘,一边拉着她进府,若是再由着她这么哭下来,外头人见了,还不晓得舒家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呢。 待到了客房,府里的丫鬟伺候着吴元娘洗了脸,又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她这才恢复了常态,拽着琸云手巴巴地道:「幸亏你找过来了,要不然,再过两天,我恐怕就得露宿街头。琸云你可真是我命中的贵人!」 琸云一脸不解地问:「怎么弄成这样?你出来的时候也不晓得多带些银子?不对,你就压根儿不该离家出走!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母亲到底还是为了你好,你若坚持不肯嫁,她还能押着你上花轿?」 吴元娘一提到这个事儿就来气,从座位上跳起来,怒道:「还不都是因为遇着了那两个骗子!」她出门的时候考虑得还算周详,特意换上了男装,带了不少银两,又怕路上有什么闪失,还藏了几张小面额的银票在身上。不想竟还是着了道儿,才出宜都没多久就被人给盯上了,吴元娘见那两个年轻人长得人模人样遂放松了警惕,一路称兄道弟很是亲切。不想才一起走了两天,那二人便趁着她不留意,偷了她包袱溜了。亏得吴元娘身上还藏了些银子,要不然,恐怕早就被迫灰溜溜地逃回家去了。 「先前隐约听他们说起什么奉安县,好似老家就在这边,所以我特意跑到这里来找。那两个小子好别让我找到,要不然,我非得砍了他们俩手不可。」吴元娘咬着牙狠狠地骂,拿起茶盘里糕点往嘴里塞,恶狠狠地咬了一口,罢了又挑了挑眉,一脸不敢置信地道:「呀,这绿豆糕味道真不错。」 琸云将那一碟绿豆糕全都推到她面前,苦笑道:「然后你就傻乎乎地跑到奉安来了?」 吴元娘一听这话立刻愣住,嘴巴也不动了,傻傻地看了琸云半晌,带着哭腔问:「琸云你是想说我又被骗了么?」 第四十五章 琸云歪着脑袋看她,不说话。吴元娘捂着脸蹲着身子都哭了,「我果然是个蠢货!」 琸云同情地拍了拍她后背,小声地劝,「你出来得少,哪里晓得世道艰险。也亏得他们只是谋财,若换了那些丧天良的,恐怕还要将你卖到矿场煤窑里去呢。」 「合该着我还得谢谢他们了不成?」吴元娘抹了把脸没好气地道,说罢了又觉得自己语气有些不好,赶紧又站起身来拉着琸云的手巴巴地道:「我只是生我自己的气,不是怪你。幸好有你这么个朋友,竟然千里迢迢地为了我赶到这里来。若不是有你,我这会儿恐怕都要露宿街头了。」 琸云晓得她的爽直脾气,自然不会因为这么点小事就与她见外,只一脸关切地问:「而今人也找不到了,你什么时候跟我回去?」 「我才不要回去!」吴元娘仿佛听到什么可怖的事,立刻从座位上跳起来,急道:「我这会儿若是回去了,还不得被家里人给吃了!阿云你是没见过我母亲,她那脾气可容不得旁人说半个不字,这回被我给削了面子,还不得把我杀了。便是杀不了,十有八九得把我送到庵堂里做姑子。你忍心看着我去受那种罪?」 琸云扶着额头顿觉头大,她有一种预感,好像这事儿有点不受控制了。 她正头疼着,院子里伺候的下人过来通报说舒明过来了。琸云赶紧起身相迎,吴元娘也整了整衣衫,鼓着小脸站到琸云身后,待舒明进屋,她又规规矩矩地上前去朝他行了个大礼,一脸诚恳地道了谢。 舒明面露好奇之色地朝吴元娘看了几眼,又朝琸云笑道:「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了方姑娘的朋友。」 琸云谢道:「都是舒公子帮忙,要不然,单靠我一个,还不晓得要寻到几时?」 吴元娘见他们俩客气中又透着一股子熟络劲儿,不由得有些好奇舒明的身份,拉着琸云的衣袖小声问:「这位舒公子是什么人?你们怎么认识的?」虽然她不知道琸云已与贺均平订婚的事,但他们俩是一对的想法早已深入人心,而今陡见舒明这么个英俊的年轻男子与琸云这般亲近,难免有些警惕。 舒明笑着接话道:「方姑娘与贺公子曾救过我们一家性命。」说着,又将当初遇袭的经过说与她听。吴元娘本就是好动又好奇的性子,托着下巴睁大眼睛听得直抽气,待听到贺均平为了救琸云险些丢了性命时,吴元娘脸上是露出又羡慕又敬佩神情,最后,转过头喃喃地朝琸云道:「阿云,我可真羡慕你。」 她话一说出口,方惊觉自己有些失态,略觉不安地偷看了舒明一眼,见他正低头端着茶杯品茶,似乎并未听到自己的话,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因吴元娘拼死不愿意回去,琸云也拿她没有办法,只得暂时先将她稳住,一面领着她在奉安四处走走,一面想方设法地劝她。舒明很是热情,领着她们俩几乎走遍了整个县城,一尽地主之谊。 奉安县在燕地边境,往东走不远便是大周地界,因最近打起仗来,这地儿便有些不太平,常有军中打扮的人物出入,虽说他们军纪还算严明,但在老百姓看来,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自在。 吴家乃是武官,吴元娘自幼见惯了这些,倒是习以为常,偶尔遇着士兵军官也从不避让。琸云怕她惹事,偏生又拘不住她,只得跟着,颇是头疼。 这一日三人刚从外头逛了一圈准备回舒府,吴元娘翻身上马,一扭头忽地瞅见了什么,眼睛一瞪,还来不及与琸云招呼一声,大喝了一声「给我站住!」,旋即两腿一夹,策着马儿速奔了出去。 琸云原本跟在她身后,一时没反应过来,险些被她的马撞到,待再睁开眼时,那一人一马已经冲出了有十丈之远。舒明听到动静赶紧从铺子里追出来,瞅见琸云略嫌狼狈地站在路边,又赶紧朝四周看了几眼,只瞅见吴元娘橘红色的衣角从街尾一闪而过。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舒明一脸诧异地问。 琸云皱着眉头赶紧去牵马,摇头道:「也不晓得她瞧见了谁,忽然就激动起来,连话也没来得及说一句就追了过去。」她有些担心,吴元娘性子火爆,可不管对方是谁。若在宜都也就罢了,好歹有吴家撑腰,可现在是在奉安,琸云可不想再惹出事来麻烦舒家出面。 她赶紧翻身上马追过去,舒明也紧随其后。 两匹马儿沿着街道一路小跑,却一直没瞧见吴元娘的人影,沿着路问过了行人,才发现她竟然出了城。琸云愈发地担心起来,与舒明交换了个眼神,一齐沿着官道追出城去。 马儿跑了有小半个时辰,琸云留意到她们竟跑到了军营附近,心中愈发地犯疑,舒明脸上也露出凝重之色,小声问:「莫不是我们追错了方向?」 琸云蹙着眉头朝四周看了看,往来的士兵愈发地频繁,还有不少人好奇盯着他们俩看。「再过去看看——」她咬咬牙道:「就这么一条路,元娘还能去哪里。」正说着话,她就已经眼尖地瞅见了远处橘色的衣衫。 「……明明就是这里,放我进去找他们。」吴元娘叉着腰怒气冲冲地朝军营门口护卫大吼:「你不放我进去,分明就是想护着他们。你晓不晓得我是谁?赶紧唤你们校尉出来……」 那护卫很不耐烦地将她拦在大门外,厉声喝道:「赶紧走赶紧走,这里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来的地方。再不走,小心我对你不客气。爷手里的家伙可不是吃素的。」 「我会怕你——」吴元娘气鼓鼓地就要往里冲,几个护卫立刻紧张地抽出腰间大刀将她团团围住,明晃晃的兵器看得吴元娘脑袋有些晕,但还强撑着不肯走,嘴里小声犟道:「你们把那两个骗子叫出来我自然就走。」 琸云眼看着那些护卫刀都架到了吴元娘脖子上,吓得心都漏了一拍,赶紧翻身下马追过去,一边连连向几位护卫拱手作揖,一边歉声道:「诸位官爷对不住,我家里这妹子被宠坏了,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竟穿了男装跑出来捣乱。我这就领了她回去,请大家伙儿莫要与她计较。」 她说话时,舒明也追了过来,赶紧从怀里掏了个荷包塞到其中一个手里,陪着小心道:「官爷们莫要与她一般见识。」 那几个护卫听得吴元娘只是个小姑娘,倒也不与她一般计较,遂收了家伙什朝舒明笑笑道:「这小姑奶奶性子可真够泼辣的,兄弟可有得苦头吃了。」 舒明脸上一红,没回话,低着脑袋连连点头,悄悄拉了拉琸云的衣袖。琸云会意,赶紧押着吴元娘一起出了军营。 「干嘛拉我出来?他们难道还敢为难我不成?回头我去找二叔告状,看他怎么教训他们。」吴元娘气得直跺脚,「那两个骗子就在营地里,我亲眼瞧见他们俩进去。不行,我一定得把他们揪出来。」 琸云拿这丫头很是没辙,有气无力地问:「不说闹出这么大事还有没有命能见得到吴将军,你真肯定吴大将军见了你会替你出气,而不是一怒之下打你几十板子尔后赶你回宜都去?」 第四十六章 吴元娘立刻就不说话了,眼睛眨了眨,很快就蒙上了一层水雾,后索性哭出声来,「……我就是气不过!凭什么许家老二在外头养了个外室还能挣得个好名声,我却连退婚都不准。凭什么那两个骗子骗了钱还能大摇大摆地躲在军营里,我却连大门都不能进!呜呜……」 她一哭,琸云愈发地没辙了,手足无措地安慰了半天,吴元娘却越哭越凶,舒明揉了揉太阳穴,小声问:「那……吴姑娘,你到底想怎么办?」 吴元娘吸了吸鼻子,把脸上的泪珠儿一抹,一脸正色地朝他们俩道:「我要进军营!」 琸云:「……」 舒明都哭了!她不会真以为自己穿了身男装就是个男了吧! 「反正我要去。」吴元娘蛮不讲理地道:「你若是不陪我,我就一个人去。」她悄悄地打量琸云神色,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我在城里瞧见了,他们正招兵呢。」 吴元娘的话一出口,琸云立刻就猜到了她的意图,脸都黑了,舒明也瞪大眼睛看着她,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吴元娘似乎不能理解她们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大,扁着嘴道:「戏文里不都是这么演的么,女扮男装进军营,凭着我们的本事,说不定还能混个大将军当一当呢!」 舒明无奈地朝琸云苦笑了两声,朝她拱拱手寻了借口先躲开,琸云则扶着额头很是头疼地朝吴元娘道:「你也说了那是戏文,哪里能当得了真。且不说旁的,营地里一个军帐要住十七八个汉子,十天半月也洗不了一个澡,你能受得了?而今天气还算凉,待再过阵子,他们一个个通通解了衣衫散着膀子睡觉,一眼望去全是一片黑黝黝的肉,你到底是看还是不看?我们两个姑娘家,怎么换衣,怎么洗澡,若是小日子来了又该怎么办?日后身份一暴露,我这里也就罢了,大不了贺均平一怒之下解除婚约,你们吴家却是声名扫地,恐怕日后吴家的姑娘也嫁不出去了。」 吴元娘被她说得脸色一会儿发白,一会儿铁青,额头上还隐隐沁出些冷汗,咬着牙犟道:「哪……哪里就这么严重了。」 琸云不说话,眼神渐渐凉下来,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难看。吴元娘被吓住,再不敢反驳,低着脑袋作沮丧状。 舒明远远地见她们安静下来,这才过来与二人打招呼,又牵了马唤着一起回府。 回了舒府,吴元娘又来琸云屋里向她道歉,不安地看了琸云几眼,小声喃喃道:「阿云你莫要生气了,我晓得是我不对,以后再也不做这种事就是了,你别跟我计较嘛。」 琸云也晓得她的性子素来直来直去的,难得能主动过来道歉,她自然不好太端着,等吴元娘求了一会儿,这才渐渐缓和了脸色,柔声道:「我也晓得你这些天受了不少罪,吃了不少苦,所以想寻着那两个小贼报仇。即便是要报仇,也不好这般胡来。」 「那要怎么来?」吴元娘的眼睛亮亮地盯着琸云,一脸期待地问:「阿云你可是想到了要怎么把那两个小贼揪出来?」 琸云顿时哭笑不得,摊手道:「你以为我是神仙无所不能啊。」那二人进了军营,只要一日不出来,便拿他们没有辙。军营里管束森严,无论是吴元娘还是她,甚至是舒明,谁也没有办法贸贸然冲进营地去。 「难不成就这么白白地放过他们?」吴元娘咬着牙气得一脸通红,「若是没遇着也就罢了,我只当是被狗咬了一口,现在明明晓得他们就在军营里,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做不了任何事,我这口气要怎么出?」 换了是琸云,遇着这样的事也难免气儿不顺,但她旁观者清,自然能看得通透些,摇头道:「你可晓得那二人的名讳?若是连名字都叫不上来,还谈什么报仇。便是找上门去人家也不认,反倒泼你一身污水。」 吴元娘被她说得愈发地气得直跳,在屋里狠狠跺了几回脚,气鼓鼓地冲了出去。琸云也懒得追,只叮嘱下人去跟舒明招呼一声,让门房把吴元娘看仔细,千万莫要放她出去惹祸。 果不出琸云所料,第二日一大早,吴元娘一声招呼不打便出了门,琸云得知消息后赶紧追过去,舒明生怕她们两个女孩子被欺负,也赶紧跟上。 二人一路追到营地,这回吴元娘没有再贸贸然地往军营里冲,而是挑了个不显眼的地方下了马,躲在一棵大樟树底下朝军营里张望。 敢情她这是打算守株待兔了?琸云与舒明对视一笑,忍不住齐齐摇头笑起来。 「要不过去打声招呼?」舒明笑着问。 琸云摇头,「我们还是在这里看着吧,若是过去,她反而不自在。」正说着话,就瞧见军营大门开了,从里头走出一队士兵来,打头的那个大个子怎么看怎么眼熟。那分明是上辈子的熟人,偏偏琸云竟一时想不起来,瞪大眼睛盯着那高壮个子直发呆。 她平日里一向冷静淡定,难得露出这般直愣愣的表情,舒明不由得有些纳闷,遂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盯着那群士兵仔细打量了半晌,没看出有什么异样来,不由得好奇地问:「怎么了?可是有什么问题?」 琸云缓缓摇了摇头,又揉了揉太阳穴,小声喃喃道:「打头的那个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想不起来了。」 「又高又壮像座铁塔似的那个?」舒明转过头去死死地盯着那尊铁塔看,想了想,蹲着身子从地上捡了颗小石头,趁人不注意时猛地朝那铁塔汉子腿上扔过去。舒明学过武,虽然算不得多厉害,但手里头多少有些力道,那小石头「砰——」地一声砸在那汉子的小腿上,痛得他「嗷——」地高呼起来,扯着嗓子大声吼,「那个不长眼睛的敢偷袭你爷爷!」 琸云一听这熟悉的大嗓门顿时忍不住想哭,盯着还没长络腮胡子的老五邱铭伟看了又看,罢了又朝舒明瞥了一眼。上辈子老五最怕的就是舒明,不晓得这辈子他会不会还这么怕他。 老五捂着小腿在原地跳了几圈,总算瞅见了路边的琸云和舒明两个,立刻找到了罪魁祸首,叉着腰往前一站,瞪着一双铜铃般的大眼朝他二人怒喝道:「小白脸,方才是不是你们俩偷袭爷爷。」 琸云盯着他笑,两只眼睛弯成月牙。舒明抬着脑袋望天,假装没听懂他在说什么。老五却偏偏跟他过不去,红着脸朝琸云看了两眼,嘴里喃喃道:「不得了了,现在的小白脸长得比人家姑娘还标致。」罢了又朝舒明吼道:「喂,小白脸,你干嘛偷袭你爷爷我?」 舒明一脸无辜地瞪着他,左看看,右看看,伸出手指头指着自己的鼻尖,愣道:「你是在跟我说话?我怎么你了?」 琸云没想到舒明竟然还有演戏的天赋,把这无辜又委屈的模样表现得极为传神,老五见状竟有些吃不准了,挠了挠后脑勺,瓮声瓮气地吼道:「你……你可别假装,不是你还能有谁?总不是这白白净净的小书生吧,你看他这细胳膊细腿儿的斯文样,哪里像干坏事儿的人。」 第四十七章 老五你可真是明察秋毫!琸云眨巴着眼睛使劲儿地点头,眼神一片亲切。老五被她这么盯着看,颇有些不好意思,别别扭扭地把脑袋转过去冲着舒明直吼,「别假装的,爷爷说是你那就是你!你不想活了是不是,竟敢跟爷爷过不去。晓不晓得这里是什么地方?爷爷一根手指头……」 他话还未说完,军营门口忽地传来一阵喧闹,却是吴元娘终于守到了那两个骗子,犹如一阵风般冲了过去,挥起手里的鞭子就朝那两个骗子身上抽,直抽得那俩人「嗷嗷——」直叫。 老五先是一愣,旋即立刻大步冲过去,一把拽住吴元娘的胳膊将她狠狠甩开,怒道:「你个小白脸想干啥?竟然敢跑到爷爷的地盘来撒野!不要命了你。刚刚暗算爷爷的是不是也是你!」 琸云眼见着吴元娘被老五一把甩到地上狠狠跌了一跤,顿叫不好,赶紧跟过去将吴元娘扶起身,舒明则挡在老五身前,一时情急,竟怒喝道:「你个大男人冲着女人动手动脚算什么本事,有胆子冲着小爷来!」 老五一愣,竟往后躲了半步,歪着脑袋往他身后瞅了瞅,眨巴眨巴眼,一脸委屈地道:「老子哪里晓得她是个姑娘?姑娘家家的不好好待在家里头绣花,跑到军营里来干啥?还凶巴巴地打人,你瞧瞧我这两个下属都被打成什么样了?」他说话时大手往后一捞,逮着其中一个没来得及躲的小贼往前送,指着他脸上的一道血痕,很是理直气壮地道:「便是个姑娘家也不该这么打人。」 舒明冷笑,「你也不问问你这属下都干了些什么好事?」他目光如烛地朝那骗子脸上扫了一眼,那骗子心虚,低下头去不敢看他。 老五是个直性子,闻言立刻瞪大了眼朝那骗子直吼,「赶紧交待你都干了些什么坏事,引得人家都找上门来了。」 那骗子咬着牙不认,「邱校尉,我……我也不知道啊,谁晓得她们发什么疯,一见面就打人。邱校尉您可得为我们作主啊!」 那骗子果然反口咬人,吴元娘气得肺都要炸了,忍不住又要冲过来打人。好在琸云力气大,轻轻一拉便将她拦了回来,冷冷瞥了那两个骗子一眼,正色朝老五道:「邱校尉,这二人进军营之前四处行骗,曾骗走我朋友的所有财物,故才会一路追过来。您若不信,尽可去查问,算一算日子,这两位入伍时间不长,最多也不过一个来月。」 老五哪里晓得还有这茬事儿,一张黑脸气得愈发地黑了,咬着牙朝那骗子厉声喝问:「这小书生说的可是真的?」 骗子吞吞吐吐地不说话了,老五见状哪里还才不出来,气得狠狠一甩手,竟将那小子甩出了老远,撞在营地的砖墙上,发出「砰——」地一声闷响。 吴元娘顿时就傻了。她虽然气冲冲地要跑过来寻那两个骗子报仇,却没有要人家性命的意思,而今见老五这般凶残的出手,着实有些被吓到了。舒明也觉得身上一寒,忍不住偷偷朝地上晕死过去的那个骗子看了几眼,似乎想要确认他还有没有气。 琸云却是晓得老五虽是粗鲁,人却不坏,便是盛怒之下也还有分寸,断然不会随意要了人命,故脸上表情还算正常,笑笑着朝他道:「邱校尉明察秋毫,在下实在佩服。」 老五却有些挂不住,紧绷着脸朝她喝道:「你个小白脸别往老子头上戴高帽子,不就是收了个骗子进来么,老子哪里晓得他是骗子,他脸上又没写字。再说了,这招兵的事儿也不是老子干的,都是老林把的关……」 老林!琸云心里一动,这不就是上辈子老五嘴里每天都要骂几回的那个奸细?要不是因为他烧了军中的粮草,老五也不至于因此被狠打了一顿板子赶出军营,险些没要了命,最后无奈之下才上了方头山。 那两个骗子到底不曾犯下太大的罪过,老五各打了他们三十板子,却没有把人赶出去,只说要将他们俩仔细看着,省得出去再骗人。吴元娘虽有些不满意,但终究没有多说什么,小声嘟囔了几句后,终于悻悻地过来拉琸云回城。 奸细还藏在军中,上辈子的事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重演,一来老五会因此受牵连,二来燕军也必然大受损失,琸云又哪肯就此离去,眨了眨眼睛,笑着朝老五道:「多谢邱校尉为我们主持公道。难得有缘结识一场,不如一起去喝酒?」说罢,她又扭过头朝舒明道:「前儿舒公子不是说城里有家不错的酒馆?」 舒明虽不大明白琸云为何会对面前这个粗鲁的铁塔汉子另眼相看,但面上却不露半分,笑着应道:「是老杨家的酒馆,在奉安城里开了有好几十年了,祖上传下来的酿酒手艺,别的地方却是喝不到。」 老五一听说有好酒,心里头立刻开始痒痒,酒虫几乎都要爬出来了,但他脸上却作出一副无奈的表情,装模作样地犹豫了一阵,终于还是从善如流地应道:「既然小兄弟这么客气,我若是再推辞,岂不是有些太不近人情,是吧!哈哈——」他一边大笑一边亲热地走上前,一伸手竟要来勾琸云的肩膀。 琸云还没反应呢,舒明已经急得跳了起来,突兀地「啊——」了一声,猛地窜上前来将老五勾住,搭着他的肩膀亲切地笑道:「来,我带大家一起去。」 老五性子粗放,浑然不觉有什么问题,哈哈笑着与舒明谈论起老杨家的好酒来,「……我跟你说,老杨家还数那个高粱酒最带劲儿,那一口下去,从喉咙到肚子全给暖了,那香得呀——你还别说,别处还真酿不出他那味儿……」 吴元娘悄悄凑到琸云身边小声抱怨道:「那么个粗鲁不堪的家伙,何必跟他这么客气。满口小白脸,小白脸的,也亏得你们受得了他。」 琸云笑笑,朗声道:「这个邱校尉虽是粗俗了些,人却实在豪爽正直。你还别说,若今儿换了旁人,可不一定就信了咱们的话,说不准还要说我们污蔑人,翻过来敲一笔钱财。」 吴元娘一脸不信,讶道:「这怎么可能?」 琸云拿她有些没办法,摇头道:「等日后你回了宜都,仔细问问府里的长辈,便晓得这世道并非你平日里所见的那般简单了。」 吴元娘似懂非懂,想了一阵,又喃喃道:「我晓得呢,不说别处,便是我家里头,那些姨娘们也一个个都不简单,当着一套,背地里又另一套,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偏偏我爹还什么都不知道,只以为后院一片和谐。真是笑话!」 别人府里的事情琸云如何好插话,只当没听见,笑了笑,快步朝舒明和老五追过去。吴元娘在原地发了一会儿怔,回过神来时琸云她们已经走了老远,赶紧又扯着嗓子大声喊道:「等等我,等等我——」 「那小娘皮嗓门倒挺大的嘛。」老五掏了掏耳朵,啧啧道,又回头朝吴元娘看了两眼,凑到舒明身边小声问:「那小娘皮是你媳妇儿?这性子也太暴躁了,要我说,娶妻当娶贤,这种骄纵的小娘们还是离远点好。」 第四十八章 舒明哭笑不得,又生怕被吴元娘听见,压低了嗓门小声回道:「邱校尉莫要开玩笑了,吴姑娘只是……只是朋友,你别乱说毁了人家姑娘家的清白。」 「不是你媳妇儿,莫非是那俊俏小哥儿的?」老五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又问:「那小哥儿叫什么来着?你还别说,我邱老八长到这么大年纪,还是头一回见这么俊俏的后生。那模样生得……啧啧,真是比女娃子还漂亮。我看他性子很是豪爽,怎么就相中了那个跋扈的小娘皮?」 舒明轻咳了两声,小心翼翼地帮吴元娘说着好话,「吴姑娘只是性子急了些,人却不坏。到底是大家小姐,从小被宠着,出了门自然要娇纵些。」 老五虽憨了些,人却不笨,听出舒明语气中的维护之意,朝他挤了挤眼睛笑笑,却没有再说吴元娘的不是,转而议论起各地的好酒来。 四人一齐到了老杨酒馆,寻了个僻静的位子坐下,老五立刻招呼着酒馆小二上酒。店小二见他是舒明带来的客人,态度很是殷勤,满口应下,一会儿便搬了好几坛子陈年佳酿上桌。老五见状,哈哈大笑道:「老杨家的伙计死坏死坏的,每回老子过来他都不给上好酒,这回可真是沾了舒小哥儿的光了。」 舒明谦虚道:「我哪里有这么大的面子,不过是因为老杨与家父是故交,这才讨得几杯好酒喝。邱校尉若是喜欢,下回过来便说是舒府的客人,老杨看着家父的面子,便不会为难你。」 老五大喜,高兴地朝那店小二喝道:「你可听见了,下回我再过来,你可不能再把好酒藏着掖着,要不然,我就去舒家告状去。」说罢,又爽快地朝舒明道:「别邱校尉长邱校尉短的,我老邱在家里头排行老八,大家伙儿就唤我邱老八,以后老弟也这么叫我就成。」 「这怎么好,」舒明这会儿还是读书人,不曾经历过上辈子的艰难,面皮还薄得很,竟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喃喃道:「要不,我还是唤你邱大哥吧。」 「随便你都行。」老五很是痛快地一挥手,忽瞅见琸云已经拍开坛子封口,自顾自地倒了一大海碗,赶紧把自己的碗也送了过来,疾声道:「你别光顾着自己喝,也给我来点儿啊。哟,这香味真带劲儿,都钻到我心里头去了。」 琸云笑眯眯地跟他倒了一碗酒,随口问:「怎么奉安也要打仗么?我看这里倒是挺平静的,不像要打仗的样子。」 老五对这个话题却很是敏感,并不回话,只笑笑道:「说不好,我们当兵的都是听上头的意思,上头一句话,让我们干啥我们就干啥。」 琸云没想到他竟然还挺谨慎,不由得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摇头笑道:「一出奉安便是大周地界,听说我们燕军已经到了韩城,我琢磨着你们上前线的可能性不大,倒是有可能被派去押送粮草。」 老五端着酒碗的手一顿,目光忽地犀利起来,眼睛半眯着朝琸云看了一眼,脸上立刻露出提防警戒的神色,声音也变得冷厉起来,「小兄弟你关心得未免多了些。」 「你什么意思?」吴元娘早就有些看他不顺眼,闻言立刻一拍桌子站起身,怒道:「难不成你还怀疑我们是奸细?也不打听打听本小姐是什么身份,吴申吴大将军就是我堂叔,阿云是燕王妃的义女,我们俩怎么可能是奸细!」 老五顿时傻了眼,倒不是被她们俩的身份给镇住了,而是显然没想到琸云也是个女扮男装的。他盯着琸云看了半晌,小声喃喃道:「果然是个姑娘,我就说嘛,哪有个后生生得比女娃子还好看的。我说你们这些小姑娘们不好好在家绣花跑出来干啥,这不是添乱吗?」 「你才添乱呢!」吴元娘高声喝道:「阿云的武功可厉害了,别看你这五大三粗的模样,可不一定打得过他。这样吧——」她眼珠子一转,立刻有了主意,「这样吧,等喝了酒,你就跟阿云比一场,若是你胜了,我们也就不说什么,反正你一个大男人赢了我们也没什么了不起。不过你若是输了,那就带我们去军营。」 琸云没好气地喝道:「元娘别胡闹,军营又不是牛栏,你想去就能去的。」 老五也点头道:「那地儿可不能随便带你们进去,全是群大老爷们儿,没事儿光着膀子到处乱跑,你们两个小娘……小姑娘,怎么好随便进去。若是被人看出来了,我可担不起责。吴大将军发起火来可凶得很,少不得要打我几十板子。」 吴元娘却哼道:「怕什么,你不是校尉么,就说我们俩,不,再加上舒明,我们仨是你新收的侍卫,你还能让我们跟别人一道儿挤帐篷不成。老实说——」她眯起眼睛朝老五轻蔑地笑笑,「其实你根本就怕输对吧。」 老五最受不得激,闻言气得立刻跳起来,大喝道:「胡说,老子还能比不过一个女娃子。」 这丫头果然是想混进军营里玩一圈!琸云皱着眉头警告地瞥了吴元娘一眼,沉声朝老五回道:「邱大哥别跟她一般见识,军营重地怎么随意出入。」 老五却以为琸云故意激他,愈发地暴躁,一边挽袖子一边喝道:「少废话,咱们这就去比。老子就不信了,一个小丫头片子还敢在我面前称王称霸,一会儿输得太难看可别哭鼻子。」 「谁怕谁!」吴元娘唯恐天下不乱地大吼。自从上回痛痛快快地赢过徐雅宁之后,她对琸云有一种盲目的信心,虽说从未见识过琸云的武艺,但却从燕王世子口中不止一次地听说过她的「丰功伟绩」,故一点也不担心琸云会输,所以才这么一副志在必得的表情。 琸云朝老五笑笑,一把将吴元娘拉到一边的角落里,小声责问道:「元娘,我昨儿跟你说的话你通通都忘了不成?军营里岂是我们能去的,这事儿若是传出去,你日后可要怎么办?」 吴元娘咬着唇半晌不说话,眼眶却开始泛红,沉默了半晌,才极小声地道:「阿云我问你,我便是这么回去了,还能像先前一样么?不说别的,我出来这么久,府里怎么会不走漏半点消息,许家恐怕早就要来退婚了。便是现在回了宜都,恐怕也就是被送到庵堂里过一辈子,倒不如趁着现在放肆地疯玩一场,日后的几十年里好歹还有些可以回忆的东西。」 琸云的心陡地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有些酸涩又有些无奈。其实她早就已经看出来了,自从找到吴元娘后,她便有些反常,以前虽然也胆大,却并不像现在这般冲动妄为、无法无天,原来她却是已经死了心,所以才要享受最后一段无拘无束的时光么。 琸云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安慰道:「别傻了,大太太怎么舍得送你去庵堂。许家退婚又有什么打紧,大不了我们换一家,天下这么大,还怕找不到好男人么。」 吴元娘抹了把脸,将眼睛里悄悄渗出来的眼泪擦干,强笑道:「以为谁都有你这么幸运么,有贺均平那样死心塌地的人守着。你可不晓得宜都城里多少人对你又嫉又恨,若不是因为燕王妃收了你做义女,还不晓得多少人要上门去找你的麻烦。」 第四十九章 琸云嗤道:「我又不差,若不是燕王妃赐婚,我家的门槛恐怕都被那说亲的人给踏平了。」嘴里这么说,面上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带上了甜蜜的笑意。 「你若是去找他,贺大少爷还不得高兴死了。」吴元娘又小声地怂恿道:「要不,咱们去韩城找他们?」 琸云立刻摇头,没好气地在吴元娘的脸上拍了拍,「你差不多就行了啊!」她若真追过去找贺均平,还不得被人给笑话死,以后一辈子都要被他压制住了。她才不干呢!再说,现在这边还有要事,那奸细老林还没逮出来,琸云怎么肯走。 回了座儿,琸云笑眯眯地朝老五道:「你要比什么?骑马?射箭?还是别的?若我赢了,下回你去押送粮草的时候顺便把我们带上,难得出来一趟,正好长一长见识。」 老五见她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都快气疯了,端起桌上的酒碗咕噜咕噜地喝了一大碗,罢了往桌上一拍,「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今儿非要好好教训教训你们,让你们晓得我邱老八的厉害!」 老五经不得激,酒都没喝完便呼呼喝喝地招呼着琸云去校场跟他比试,琸云这回没推脱,笑了笑,从善如流地出了酒馆。 才出门,老五忽地「诶——」了一声,略觉意外地朝前方刚刚从绸缎庄里出来的中年男人大声招呼道:「老林?真是你啊,啥时候出来的,早晓得你今儿也出来我就领了你一起了,老杨酒馆里全是好酒,你可真没口福。」 这就是老林?琸云不动声色地打量前方不远处的中年男人,他穿一身深蓝色的袄子,头上还戴着顶狐皮帽,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脸上很是瘦削,眉目间是一派读书人的斯文样,倒真看不出是个奸细。 老林似乎没想到会在这里遇着老五,慌乱之色一闪而过,旋即又立刻恢复了常态,笼着胳膊哆哆嗦嗦地走过来小声道:「想出来买件袄子,本以为立了春能暖和些,不想这几日反而愈发地凉下来,可冻得我直哆嗦。」 老五直笑,「你们这些读书人身子都差,不抗冻。现在这天气哪里冷了,换了在北边,那冬天才吓人呢……」他一开口就不停歇,啰啰嗦嗦地说了老半天,直到吴元娘忍不住提醒了一句,这才住了嘴,又问:「你买到了?」 老林摇头,「店里都是些鲜亮的颜色,我这一把年纪了哪里穿得出来,准备去别家再看看。」 老五笑道:「别啊,你现在又不算老,不得趁着而今还年轻赶紧穿得光鲜些,日后老了,才真正……」琸云晓得老五的性子,本就有些啰嗦,这会儿喝了酒,愈发地没个消停,遂借着去茅房的借口悄悄从老杨酒馆的后门溜了出来。 她朝后头巷子里瞅了几眼,果然瞥见几个脏兮兮的小叫花子,遂朝他们招了招手。那几个小叫花子相互使了个眼神,其中一个领头的一路小跑奔了过来,点头哈腰地问:「公子爷有事儿找我们?」 琸云从怀里掏出两锭碎银子,扔了一锭给他,道:「前头正街有个穿深蓝色衣裳,戴狐皮帽的中年男人,一会儿你们悄悄跟着,看他去过哪里,都见过些什么人,回头我再来找你们。」 那小叫花子立刻亮了眼睛,赶紧将银子贴身收好,拍着胸脯道:「公子爷请放心,包在我身上。」 「等等——」琸云又挥了挥手里另一锭明显大了许多的银子朝他道:「你们若是被他发现了,该如何是好?」 那小叫花子嘿嘿笑道:「俺就说瞅见他一个人落单,所以想过去发一把财。不过公子爷您放心,我们办事最谨慎了,绝不会被人发现。」说话时,又悄悄伸出爪子来想要把那一锭银子也要过去,却被琸云躲开,「等你们有了消息再拿钱也不迟。」说罢,朝他笑笑,又折身进了酒馆。 待她再回来时,老五还拉着老林在喋喋不休,吴元娘根本就插不进话,又气又急,索性不理他们了,低着脑袋拉着舒明聊天。琸云上前去踢了老五一脚,毫不客气地问:「邱大哥,你到底走不走?是不是怕了?」 老五立刻跳起来,喝道:「谁怕谁!」尔后连告辞的话都没与老林说,跳着脚往校场冲。舒明皱着眉头略显意外地看了琸云一眼,似乎有些疑惑为什么刚刚还隐忍沉着的琸云突然变得好斗起来。 老林果然没跟过来,他们一行四人浩浩荡荡地进了营地,老五把手一挥,大喝道:「弓箭拿来!老子要跟这小白脸比一场!」 营地里的士兵们立刻围过来看热闹,笑嘻嘻地朝琸云他们指指点点,小声议论道:「这小白脸长得还真不耐。」「胆子也忒大了,竟敢跟邱校尉比箭。」「说不定人家真有本事呢?」「啊呸,你看那细胳膊细腿儿的,手臂还没弓粗呢,那弓能拉开吗?」 他话刚落音,琸云已经接过弓轻轻松松地拉成了半月,周围的议论声顿时就消停了。 老五也睁大眼瞪着她,有些意外地道:「哟,还真看不出来,果然有两下子,难怪敢跟老子比。不过这射箭是射箭,准头最重要,刚会拉弓没用。一会儿就让你瞧瞧爷爷的本事,我可不是在吹牛,整个营地就属爷爷我最——」 「嗖——」地一声响,琸云根本就没正眼瞄准,随意地朝远处射了一箭,校场大门上挂着的灯笼「砰——」地掉了下来。众人齐齐地瞪大眼,四周顿时一片寂静。 校场大门距离琸云所在的位子至少有一百多步远,便是换了老五,射中灯笼自然是没问题,可若要他只射中挂着灯笼的那根细线却也不易。老五被凉风一吹,身上的酒劲儿立刻就散了,不敢置信地摸了摸后脑勺,喃喃道:「格老子的,这小娘——小子还真有点本事。」 琸云面上一片闲适,歪过脑袋朝老五扬了扬下巴。老五抹了把脸,大声喝道:「小崽子们,今儿就让你们开一开眼界!」说罢,接过士兵手里的硬弓,微微用力,立刻将弓拉得满弦。四周围观的士兵纷纷叫好,尔后,他眼睛一眯,手一松,长箭呼啸而过,「嗖——」地一声,擦着灯笼的边儿飞了出去…… 士兵们:「……」 吴元娘抱着肚子哈哈大笑,舒明也忍俊不禁,琸云歪着脑袋看他,眼睛里不无得意。 老五顿时有些挂不住,狠狠拍了拍脸,有些不自在地道:「喝……喝高了,手……手有点抖。」说罢,又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小声道:「罢了罢了,你这小子的箭术厉害得很,不说我今儿喝了酒,便是没喝恐怕也不如。这一局算我输了,咱们去比骑马。」他这一认输,气势立刻就降了下来,什么爷爷、老子也不说了,老老实实地自称我,一旁的士兵们见他这副模样,很是有些担心。 「邱校尉,您今儿喝多了,要不,这骑马的事儿也等到明天?」有士兵好心地劝。 老五却不依,犟着脖子道:「别啊,不就是骑马嘛,我打小就在马背上长大的,还没学会走路就先会骑马了,不说喝醉了,便是睡着了也照样能行。」一边说着,一边豪情万丈地走在了前头。 第五十章 吴元娘小碎步跑到琸云身边耳语道:「阿云,把他给打趴下,让他见识见识我们的厉害!」 舒明摸着鼻子有些想笑,很努力地忍住了,小声地问:「一会儿邱校尉不会恼羞成怒吧。」他几乎已经认定了老五会输了,不止是他,就连方才围在四周,对老五信心百倍的士兵们也纷纷追过去劝他,「邱校尉,邱校尉,明天再来吧……」 老五不为所动,大步流星地往马厩方向走,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朝琸云大声吼,「姓方的小子你赶紧过来,莫不是怕了小爷了!」得,他才走了几步,就把方才惨败的事儿给忘了,又开始小爷长,老子短的直嚷嚷。 琸云笑眯眯地跟过去,一副亲切的姿态,「不过是随意切磋,何必这么认真呢。」 老五冷哼,「老子从来就不是随便的人!」 一众士兵:「……」 老五的骑术和身手都不错,以前在方头山的时候能排得上前三,只因上山得晚所以才排在后头,要真算起来,恐怕舒明也不是他的对手。所以,他这么自信倒也是情有可原。只可惜,他遇着了琸云,更要命的是,他还喝醉了酒。 不过当着这么多下属的面,琸云也不想让他输得太难看,第二局手下留情,便比了个平局。本以为他就此罢手了,不想老五竟愈发地来了兴致,激动地还要来第三局。 「我们来比试下拳脚功夫。」老五挥了挥他的大拳头,脸上露出不甘的神色,眼睛在琸云纤细的胳膊上瞟了一眼,显得信心十足,「你放心,我下手很有分寸,点到即止,定不会让你受伤。」 吴元娘到底不曾亲眼见过琸云的武艺,心里头多少有些没底,但舒明却是见过她杀人时的狠辣手段的,闻言脸上立刻露出看好戏的神色,转过脑袋笑眯眯地看着老五,很是亲切地道:「邱校尉真是客气。」 老五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嗓门耳语道:「不然呢?你不是说这女娃子是燕王妃的义女,我要真把她给弄伤了,回头怎么交得了差。对了,她们怎么到奉安来了?这里可不是她们这些大小姐们待的地方。」 舒明也不晓得怎么回他,淡淡道:「邱校尉先胜出了再关心这个吧。」 老五「嗤——」了一声,斜着眼睛瞪他,「你小子不会以为爷爷我会输吧。」 舒明笑,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齿,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老五顿时就暴躁了,当下跳出来拉开架子朝琸云招手,道:「看你是个小姑……小我几岁,让你两招。」 琸云很谦虚地朝他笑,一脸的诚惶诚恐,「那就多谢邱校尉手下留情了。」话刚说完,纤腰一拧,竟抬脚朝他踢去,老五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虽立刻跳开,却终究有些躲避不及,左肩被琸云足尖一点,竟似被打得脱了臼一般火辣辣地疼。 他立刻就反应过来了,别看人家小姑娘生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可不是好欺负的,就她这利索精准的身手,恐怕整个军营也找不出几个来。 老五的酒这回全给醒了,脸上一沉,后退几步先避开琸云的接连攻势,不想这一退便没有了再进攻的机会,琸云虽是女子,但力气却不小,每一招袭来都虎虎生威,而且动作比男子还要灵巧变化,这让老五很是吃不消。这在外人看来,倒有一种他被琸云压着猛打的感觉。 就连老五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他对自己的武艺一向很有信心,整个营地里能胜过他的没两个,但就算对上营地里最厉害的士兵,他也没有这么吃力过。 其实琸云并没有大家所看到的那般勇猛,若真论起武艺,她也不一定就真比老五高超到哪里去,却是沾了上辈子的便宜。对老五来说,琸云是遂不提防、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但琸云来说,老五那些招数却是见过不晓得多少回了,自然晓得该用什么法子来应对。故这么匆匆地一交手,老五就被压着打,场面几乎不忍直视。 琸云下手有轻重,笑眯眯地在老五肩膀和腿上敲了几下后,他终于老实认输了,心里头却又难免有些憋屈。他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跟人打得这么不痛快,仿佛手脚都上了镣铐,根本施展不开,这种感觉实在太糟糕了。 吴元娘见琸云又赢了,顿时得意起来,蹦蹦跳跳地冲上前大声喝道:「嘿,大个子,你可别忘了事先答应过的话?」 老五眨巴眨巴眼,有些不自然地别过脸去,小声道:「啥?说啥了,哎呀我都不记得了。」 吴元娘见他要抵赖,气得脸都红了,拉着琸云的胳膊大声道:「阿云,你看他说话不算话。这人怎么这样啊!」 琸云笑道:「我们现在不就是在营地校场么?」 「这哪能一样!」吴元娘急得直跺脚,凑到琸云耳边咬牙切齿地道:「阿云,你果真甘心么?无论文韬武略,你样样比人强,偏偏只因是个女儿身就被拘在小院子里头,日后相夫教子,一辈子蹉跎时光?我不甘心——」 吴元娘的脸上隐隐露出些异样的光辉,眼睛闪闪发亮,「我自幼就听着堂叔征战沙场的故事长大,那时候便想着终有一天能走出宜都去外头看一看,甚至也能像堂叔一样立下军功,可是,无论是我父母,还是亲友,甚至最疼爱我的姑姑,她们没有一个人觉得我的想法是对的,甚至觉得我疯了,所以才赶紧给我找了门亲事想让我嫁过去收收心。可是,我不想嫁。我只要一想到以后几十年的人生全都在狭窄的后院渡过就觉得不寒而栗,生儿育女,伺候公婆,与小妾拈酸吃醋,跟妯娌明争暗斗……太可怕了。」 琸云安静下来,舒明也不说话了,默默地看着吴元娘,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她似的。 老实说,跟着吴元娘这几天下来,琸云有时候也会有些不耐烦,觉得这姑娘实在太能惹事儿了,又不讲道理,完全就是个被宠坏的骄纵大小姐。直到现在听了她这番诉说,琸云才惊觉其实她内心竟有这般不同凡俗的想法。 「阿云,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这些念头太惊世骇俗了?」吴元娘叹了口气,脸色愈发地晦暗,但眼睛里却有一种不服输的顽劲儿,这让她看起来比平日里更加夺目。 琸云忽然觉得心里一软,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酸涩缓缓涌上来。女人本就不易,虽说吴元娘又冲动又暴躁还不讲道理,甚至整天惹是生非,可是琸云却怎么也对她讨厌不起来,仔细想想,其实就是因为她身上有那种一往无前精神,这让琸云不可避免地想起她的上辈子。 回去的时候,琸云找了个借口离开,去老杨酒馆寻那个小叫花子。才进巷子口,那小叫花子就颠颠儿地跑了过来,笑眯眯地朝她欠了欠身,小声道:「公子爷您可来了,小的等了您好久了。」 琸云问一见他这模样便晓得他定是打探到了什么,遂慷慨地从兜里掏出银子来,挥挥手问:「你且说说看?」 第五十一章 那小叫花子倒也不急着要钱,笑嘻嘻地回道:「小的依着你的话,一路悄悄跟在那人身后,那人先是在街上溜达了一圈,一直东张西望的很是谨慎,后来没瞅见人,便悄悄去了谷仓巷里的徐寡妇家,在屋里待了有近两个时辰才出来。等他走后,小的又悄悄我打听,才晓得那人每个月总要去几回,徐寡妇家还有个儿子,今年三岁,相貌跟那人很是相似,十有八九就是他的种。」 那老林竟在外头金屋藏娇?琸云摸了摸下巴,不由得乐了,很是爽快地将手里的银子扔给小叫花子,罢了又吩咐道:「你最近给我死死盯着那个男人,他去过什么地方,跟什么人说过话,都仔细记下来。还有老杨酒馆边儿上那家成衣铺子里的伙计也都给我打听清楚,注意别让人发现。」 小叫花子拍着胸脯应道:「公子爷您就放心吧,我小山豹在奉安城可是有身份的人,绝误不了您的事儿。」 琸云见这小鬼虽是邋遢,一双眼睛却甚是机灵,不由得生出几分好感来,想了想,又问:「你一个男孩子,有胳膊有腿,怎么不去寻个好营生。便是现在活儿不好找,去投军也是条路,你若是有意,我倒是可以帮忙。」 小山豹闻言立刻摇头,连声道:「多谢公子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家里头还有幼妹,可不能撇下她去投军。」说罢,又朝琸云行了礼,转过身一溜烟地跑远了。 琸云回了舒府,吴元娘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去军营,舒明皱着眉头在门口看着,脸上绷得紧紧的,看不出到底在想什么,见琸云进院,目光飞快地落到她身上,回头瞥了吴元娘一眼,悄悄退了出来。 「方姑娘果真要去营地吗?」舒明将琸云唤出院子,待四下无人了,这才低声问。 琸云皱着眉头不知该如何回他的话。舒明见她面有难色,立刻明白了什么,坦然地笑了笑,道:「你们两个女孩子,虽说营地里有邱校尉帮衬着,但难免有些不便,不如我也跟过去吧,便是帮不上什么忙,好歹还能遮掩下。」 琸云挑眉看他,舒明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与慌乱,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咧嘴朝琸云笑,一副热情又单纯的模样。琸云也笑,若有所指地朝他看了两眼,过了好一阵才缓缓点头,「嗯,好。」 舒明立刻松了一口气。 琸云在想方设法地要把老林这个奸细逮出来,老五则忙着接手新到的粮草,一时之间腾不出空儿来安置琸云她们,引得吴元娘很是着急,好几次恨不得冲进营地寻老五理论,都被舒明给拦了。 「人家可是在忙正事儿,邱校尉哪有时间理我们。若是这般大刺刺地闯过去,不是旁人要怎么看我们,邱校尉日后在营地里也不好做。」舒明苦口婆心地劝吴元娘。琸云则悄悄地打量他们俩,见吴元娘虽有不悦,但却老老实实地蹲在府里头没去寻老五闹,心里头不由得又是一阵好笑。舒明这小子,却也有几分本事。 又过了两日,舒府的门房过来寻琸云禀报说有人求见。琸云满腹狐疑地出来一看,竟是小山豹,不由得一阵惊讶,拽着他到墙边僻静处问:「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来找我有事?」 小山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眨了眨眼睛小声回道:「我不是瞧见您跟舒家大公子走一起了么?」 得了,这狡猾的小子十有八九是偷偷跟踪她。琸云一时哭笑不得,同时又暗暗称奇,她自认为自己很是警觉,没想到竟然会被这小鬼跟踪却不自知,这小山豹的确有几分本事。琸云并不打算追究这个,只好奇地问他:「你特特地来舒府找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小山豹脸色一沉,郑重地点头,沉声道:「公子爷不是让我去跟踪那个林三爷?这几天我一直守在军营门口,一瞅见他便偷偷跟着,结果被我瞧见他去了东门上的彭家酒庄,买了满满一车酒拖回了营地。」 琸云挑眉,略有不解。燕军军纪虽严,却也只禁止战前饮酒,平日里却并无约束,老林买酒并不算什么大事。 见琸云面色如常,小山豹又压低了嗓门,愈发地显得神秘又紧张,「公子爷您不晓得,那个林三爷我们以前也常见,他老去庆云面馆吃饭,可从来不见他喝酒。所以今儿一见,我就觉得不对头,遂假装不慎跌了一脚,撞到了他的马车上,您猜怎么着?」 琸云眉头一跳,立刻猜到了点什么,低声问:「里头装的不是酒?」 小山豹点头,「大多是酒,压在底下的那几坛子估计全是火油。我这鼻子属狗了,便是隔了层坛子也闻得真切。那林三爷恐怕没安什么好心!谁不晓得咱们奉安军营接的都是押粮的差事,他整几坛子火油进去,还能有什么好事儿。」说到此处,小山豹的脸上也难免露出愤恨之色,显然他也猜到那老林身份不对头。 老五将将才接了一大笔粮草,那林老三便弄了几坛子火油进营地,不用想也晓得他的打算。若果真被他得逞了,不说老五要被责罚,燕军势必大受打击。想到此处,琸云赶紧跟舒明招呼了一声,立刻牵马准备去营地。 因怕吴元娘没轻没重地打草惊蛇,这回他们怎么也不肯带她出来,气得吴元娘险些动手,结果被舒明生气地说了两句,气呼呼地回房间哭去了。二人顾不得她,牵了马便去了军营寻老五说话。 许是因粮草都已押运到此的缘故,营里比平日里要戒严,虽说守门的士兵认得琸云和舒明,却不敢贸然放他们进去,派了人去禀告老五,过了好一会儿,才瞧见老五风风火火地冲过来,远远地就大声道:「你们怎么这会儿过来了?我这里忙着呢,可没工夫招呼你们俩。」 琸云沉着脸看他,低声道:「我有要事与你说。」 虽说她有许多年不曾做过土匪头子了,可这会儿忽地把脸一板,还真有那么点威严的气势,老五被她看得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不知怎地背脊上竟有些发凉,愣了一下,赶紧招呼着士兵放行。 待琸云与舒明进了营地,老五这才摸了摸后脑勺,一脸不解地摇头嘟囔道:「真是奇了怪了,不过是个姑娘家,我怕什么怕。」说着话,愈发不自在地跟在了她们身后。 一行人进了老五的营帐,琸云又招呼帐中士兵退了出去,罢了才开门见山地说起林老三的事。 「不可能吧!」老五顿时有些傻眼,浑身不自在地左看右看,揉着脑门小声道:「我们都认识有五六年了,他怎么可能是奸细。」他自然是相信老林的,可是,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头对琸云的话却又没有什么怀疑。这让老五很是疑惑,他自认为自己不是轻信之人,可偏偏对琸云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亲近感,仿佛上辈子就认识过似的。 「这事儿不能贸然行事,我得去问问看。」老五起身在营帐里走了好几圈,脸上写满了焦躁与不安,转了一会儿,又停下来朝帐外招呼了一声,立刻便有士兵应声进帐,老五顿了一下,沉声吩咐道:「你去问问,林参军今儿上午是不是出去过,还买了一车酒回来。悄悄地查,别惊动了旁人。」 第五十二章 那士兵并不问缘由,立刻应下,转身离去。 老五还是有些心神不宁,叉着腰依旧在帐中走来走去。琸云也不催他,坐在下首不急不慢地饮着茶,脸上一片沉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士兵终于进帐回话道:「上午林参军的确出去过,说是正巧遇着街上有家酒窖酿的新酒,便买了一车回来,已经分给了营里的几个把总。」 老五又问:「都分出去了,他帐篷里没有?」 士兵摇头:「属下问过,都分出去了。」 老五咬咬牙,挥挥手让他退下去。琸云沉声道:「恐怕早就把东西转移走了。营地里一定还有别的奸细。」 老五叹了口气,摇头道:「没证据我也拿他没辙。」言辞间却是已经信了琸云的话。舒明不由得有些意外,试探性地问:「邱大哥相信我们的话?」 老五一屁股坐下,无奈回道:「林老三平日里不喝酒,好端端地怎么忽然想起买一大车酒回来?先前我就有些怀疑军中有奸细,可从来没有怀疑到他头上,到底是许多年的交情了。可而今被你们这么一说,仔细想想,他的确有些地方不对劲。只是现在半点证据也没有,我也不能贸贸然把他给拘了,要不,回头还不得被千总给骂死。只得让下边儿的人把眼睛放亮些,仔细盯着,莫要让他得逞才好。」 琸云摇头道:「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营地里这么多粮草,难免会有疏漏的时候。便是他不动手,谁晓得他手底下有没有别人帮忙。万一果真被他们得逞了,邱大哥恐怕就不是想着要怎么想千总和将军交待了。」 老五怎么会想不到这些,只是实在没有了办法,想了想,又吩咐心腹的士兵在营地里悄悄搜查,想着能不能提前将东西搜出来。这般找了一下午,却还是没有任何进展。 「怎么办?」出营地的时候,舒明终于忍不住向琸云问道:「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这奸细若是不揪出来,邱大哥别想睡一个安稳觉。方姑娘可有什么法子?」 琸云笑笑,脸上并没有舒明所想象的那般沉重,「明儿再说。」 第二日他俩再出门的时候,舒明一眼就瞅见她马背上赫然驮着两个酒坛,不由得微微一愣,狐疑地问:「方姑娘这是做什么?」说话时,他又好奇地凑过去仔细看了几眼,吸着鼻子闻了闻。酒坛上贴了张红纸标着女儿红三个字,上头拓着彭家酒馆的印,坛子口盈满了芬芳的酒香,隐隐是老杨家的手艺。 舒明愈发地狐疑,不解地问:「这酒是老杨家的?不对啊,老杨家的酒坛子用蜡封过,便是稍稍有些酒香渗出来,也没这么大的味儿。你这是——在坛口浇了一遍?」 琸云朝他竖起大拇指,点头赞道:「聪明!」 舒明却愈发地不解了,皱着眉头问:「你干嘛要在坛口浇一圈酒水?」 琸云勾起嘴角,脸上隐隐有狡猾又得意的笑容,「邱校尉不是说没有证据抓人吗?我们今儿就去给他送证据!他把东西送走了,我们便把证据塞进他屋里。更简单一点说,这就叫做陷害!」 舒明到底是书香门第出来的,自幼读着圣贤书长大,哪里见过做坏事做得理直气壮的人,顿时目瞪口呆,愣了半晌,才指着那两坛子酒哆哆嗦嗦地道:「这……这里头装的是……火油?」 琸云笑着朝他一挑眉,「不然呢?」 去军营的路上,舒明一直有些不在状态,进营地的时候低着头,一副做贼心虚的表情。琸云却是满脸笑意像个没事儿人似的,甚至还难得地与守门的士兵说了两句话,待进了老五的帐篷把这事儿跟他一说,老五立刻跳起来,拍手道:「好,你这个法子好!」 他这一句话就已经注定了林老三的结局,到中午时分,林老三便因私藏火油被抓了起来,老五亲自审问,只盼着他能供出同伙来,好将营地的隐患通通清除掉。不想这林老三却是个嘴硬的,老五软硬兼施地磨了半天也没点进展,气得在营帐里直骂娘。 「不如让我去跟他聊聊?」琸云建议道。 老五看了她一眼,有些纠结。他不是不信琸云,只是觉得这么个小姑娘能有什么法子让林老三那只老狐狸开口,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半信半疑地问:「你有法子?」 琸云笑:「不足为外人道也。」 老五见她一脸神秘,想了想,还是带了她过去。 琸云一进帐便把帐篷里的士兵们全都屏退了,罢了又朝老五挤了挤眼睛。老五立刻就暴躁了,「你不会连我都要赶走吧!」 琸云歪着头朝他摊手,老五没辙了,一跺脚,气匆匆地冲了出去。结果才过了一刻钟,就瞧见琸云慢条斯理地掀开帐帘走了出来,手一挥,塞了张条子在他手里。老五一脸狐疑地打开看,瞅见里头的几个名字,立刻又跳起来,指着琸云不敢置信地道:「你……你……你用什么法子把他的嘴撬开的?」 琸云只笑不语,心里头却想,小山豹立下了大功! 燕王进屋的时候,王妃正在窗边读信,瞥见他进屋,连忙招呼道:「小宝来信了,你也过来瞧瞧。」 燕王大步踱至她身边,把脑袋凑过去看了几眼,嗤道:「这小子,不过跟着吴申出去了几天,就开始夸夸其谈了。还不如人家小姑娘本事大呢,回头等他回来了,非得说说他不可。」 燕王妃眉头一挑,抬头不悦地瞥了他一眼,道:「小宝好不容易出去一趟,行军有多辛苦你还不知道,不夸他也就罢了,竟还来挖苦他。给我滚开点!」 燕王挨了骂也不恼,反而笑呵呵地在她身边坐下,从怀里掏出一封折子递给燕王妃道:「你自己看看,这方丫头不就是你新收的义女么?可不又立下了大功。」 「琸云?」燕王妃满腹狐疑地接过折子,飞快地扫了几眼,顿时又惊又喜,不敢置信地道:「这丫头什么时候跑到奉安去了?哦,对了!」她轻轻一拍脑袋,想了起来,摇头道:「瞧我这记性,琸云临走前还给我留了信的,说是托人找元娘来着,还说有人在奉安看到她。没想到她竟又立下了大功。这孩子还真是——王爷你说元娘是不是也在奉安?」 燕王苦笑,摇头问:「跟许家的婚事退了?」 他不说这事儿还不打紧,一提起与许家的婚事,燕王妃立刻气不打一处来,怒道:「退了退了!别说元娘闹出这么大的事,便是她不逃婚,我也要作主把这桩婚事给退掉。那许家表面上说得中听,说什么不许纳妾多冠冕堂皇,不过是哄哄人把戏,靠着这个引得我们这些心疼闺女的人家下嫁罢了。我仔细打探过,那许家二公子果然在外头养了个小,连我都能查得到,家里人岂能不知,还假惺惺地说什么门风清正,都是骗人的鬼话。元娘那性子嫁过去,不出一个月就得被气回来。」 燕王点头笑道:「小孩子的婚事咱们就别掺和了。弄得好,那是理所当然,若是弄不好,指不定一家子都得把你给怪上。最重要的还是他们自个儿得喜欢,你看贺家那小子就是自个儿挑的,方丫头虽门第低了些,别的地方却是没话说,这不感情就挺好。要不然,方丫头能千里迢迢地还赶到奉安去?咱们说话这会儿,说不定她都已经到了东南大营了。」 第五十三章 燕王虽是随口一说,不想还真被他给说中了,琸云望着远处戒备森严的东南军营,心里头十分纠结。一会儿贺均平见了她,会不会以为这是什么千里追夫的戏码呢?这也太丢人了吧!贺均平就算不说什么,燕王世子一定会用一种奇怪又了然于心的眼神看着她——这简直太掉面子了。 「傻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走?」老五领着队伍走了一截儿,忽地察觉到不对劲,猛地一转头,才发现琸云已经落后了许多,赶紧又掉头过来唤她,大声道:「我说你小子不是一直胆子挺大的嘛,怎么到了军营门口又不敢进了?」 吴元娘狠狠瞪他,毫不客气地回道:「你走你的,别管我们。」其实她心里头也有些打鼓,她跟琸云可不一样,且不说她是逃婚出来的,便是没有这茬事儿,她这么冒冒失失地来了营地也一准儿要挨骂,说不好还得被送回宜都去。一想到这个,吴元娘愈发地不安起来,琢磨了一阵,悄悄去拽了拽琸云的衣服小声道:「阿云,要不咱们就不进去了?」 「好啊!」琸云想也不想就立刻应道,说话时就已经开始策马准备跑路,被老五气急败坏地拦住了,生气地喝道:「你们俩跑什么跑?我都已经跟营地里打过招呼了,特特地另辟了一块地方给你们俩住,一会儿人不在,我怎么跟将军交待?」 吴元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使劲儿揉了揉,依旧有些愣,「我……我没听错吧,我堂叔能有这么好说话?」吴申的脾气在吴家可是出了名的冷淡又严肃,别看长得斯斯文文像个文士,其实最不相处。难道男人成了婚连性子都全变了? 老五咧嘴笑,「我打听过了,最近不是陆续有人过来投奔么,里头就有诏安牧场的人,那牧场的主人可不就是个女的。」 「营地里也有女子?」这回该轮到琸云意外了,上辈子她并不曾听说过燕军中有女兵,所以此行很是犹豫,且心里头一直不安,生怕自己做得过了火,到时候传出些不好听的谣言来。待而今听说营地里竟也有女子,琸云真是又惊又喜。 「我倒是没见过,不过听说本事不小,尤其是善于御马。」老五嘿嘿地笑,先前他听说这消息的时候很是嗤之以鼻,觉得这简直就是儿戏,甚至还在营地里抱怨过,直到遇着琸云,被她好好收拾了一通,这才老实起来,心里头对这种彪悍的女人也生出些许敬意。 琸云上辈子倒也曾听人说起过诏安牧场,但对牧场主却是一无所知,而今听得老五提及,难免生出许多向往,遂再也不纠结了,赶着马紧随老五身后,与押粮的马车一路进了营地。 军营门口早有管事的头目迎着,远远地瞅见老五赶紧上前过来打招呼,「邱老八,果然是你来了。这一路上可太平?」 老五哈哈笑道:「有俺邱老八在,那个不长眼的东西敢来打我们的主意。」说话时,他人已下了马,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去与那小头目击了一掌,道:「不是吧,这才多久不见,你小子怎么长胖了?」 小头目苦着脸佯怒道:「邱老八你这混球,哪壶不开提哪壶,真是讨嫌得很。」一边说着话,一边又向后头的士兵们招呼着将马车引进营地,罢了,才朝琸云等人拱手笑笑,招呼道:「这几位是——」 「几个朋友。」老五没向他介绍琸云等人的身份,含糊其辞道:「是大将军家里的亲戚,正巧在路上遇着了,便一起过来。对了,刘参将呢?」 小头目朝琸云等人看了一眼,没再多打量,笑着道:「在里头,我领你们过去。」 一群人才走了几步,还未瞧见那刘参将到底是何人物,倒先瞅见燕王世子领着阿彭等几个侍卫一身泥泞地从校场方向过来,四个人都像刚刚从泥水塘里捞出来的死狗似的,垮着脸,有气无力地往自己的帐篷方向挪。 琸云是早就认出他们来了,只是见他们样子实在狼狈,便没有开口招呼,省得这几个年轻人尴尬。小头目脸色微变,赶紧把脑袋抬起来假装没瞧见他们,老五却不认得世子,见状立刻大呼小叫起来,高声道:「哎哟喂,这是怎么了,怎么弄得这么狼狈?莫不是被大将军操练过?」 他嗓门高,脸上又是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立刻引得众人瞩目。燕王世子有些恼,忿忿地抬头剜了他一眼,这一抬头不打紧,立刻就瞅见了琸云,眼睛顿时瞪得老大。吴元娘也认出了他,指着他「啊啊——」地叫,因太过惊讶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燕王世子没躲,捋了捋头发,使劲儿地把一张小脸弄得干净些,咧着嘴朝她们笑,「你们怎么来了?」早晓得她们要来,就该再跟陈青松他们打一架,省得被她们瞧见这幅狼狈模样,燕王世子心里头这样想,脸上却愈发地笑得高兴,「元娘你胆子不小啊,逃婚还敢逃到大将军这里来,不怕他赏你几十军棍再把给你赶回去?」 吴元娘心里一寒,打了个哆嗦躲到琸云的身后,探出脑袋小声道:「我就逃了,你怎么着?」 「我能把你怎么着啊,一会儿吴将军自会收拾你。」燕王世子幸灾乐祸地笑,上前来朝琸云道:「妹妹要过来也不跟我说一声,我好提早让平哥儿去接你。」因燕王妃认了琸云为义女,且又给她与贺均平赐了婚,燕王世子便不好再像以前那样「美人姐姐」地唤,竟让琸云有些不自在。 「我就是……帮着押送些粮草,没别的事儿。」琸云一本正经地回道,说话时却又不由自主地朝四周瞟了两眼,没瞧见贺均平,眼睛里闪过一丝失望之色。 「平哥儿不在营地。」燕王世子焉能看不出她的心思,忍着笑提醒道。琸云面色如常地看了他一眼,嘴硬道:「我又没找他。」 阿彭他们几个侍卫捂着嘴偷笑,燕王世子也忍俊不禁,瞅见舒明,眼睛里闪过一丝防备,脸上却依旧带着笑,和颜悦色地问:「这位是——」 舒明不慌不忙地上前拱手,「草民舒明,见过世子爷。」 燕王世子端着架子,装模作样地朝他点点头,问:「你跟她们认识?」 舒明回道:「方姑娘与贺公子于我舒家有救命之恩。」 「哦——」燕王世子点点头,「是老相识了。」 琸云补充道:「上次我们从益州过来的路上遇到的,正巧在奉安又遇着他。舒公子帮过我们不少忙。」 吴元娘也赶紧插话道:「舒公子人很好的,表哥你不要欺负他。」 燕王世子略带疑惑地瞥了她一眼,脸上渐渐浮现出玩味的笑意,倒也没再追问,笑笑着引着琸云往军营里头走。 那小头目万万没先到琸云一行竟与世子是旧识,一面暗骂邱老八不仗义,怎么也不提醒自己一句,一面悄悄移到队伍后头,狠踢了老五一脚道:「你这邱老八,怎么也不跟我说那几位是什么身份。亏得我不曾胡言乱语,也不曾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要不然,得罪了她们,回头世子爷还不得找我的麻烦。」 老五「嘿嘿」地笑,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道:「我这不是忘了么?」 第五十四章 小头目倒也不跟他计较,压低了嗓门小声追问:「那两位是姑娘啊?难怪长得怪俊俏的。那方姑娘跟贺将军是熟识?我见世子爷开她们俩的玩笑。」 老五小声回道:「那个个子高挑些的是燕王妃的义女,矮的那个是吴大将军的嫡亲侄女,旁的我却是不晓得。贺将军又是谁?」 小头目立刻面露惊讶之色,「你竟然不晓得贺将军是谁?」 老五一脸茫然地摇头,罢了又气恼道:「你又不是不晓得我整天窝在奉安那小地方,除了押运粮食啥事儿也干不了,哪里晓得你们这边的动静。那贺将军可是立下了什么大功?」 小头目眉飞色舞地勾住他的肩膀,「你过来,我且仔细跟你说……」 「不可能!」老五一脸的匪夷所思,睁大眼瞪着那小头目,不敢置信地道:「老韩你不是诓我的吧,那姓贺的小子才多大,怎么可能这般骁勇,手段谋略这般老辣,哪里是一个毛头小子做得来的。他若有个几年征战的经历也就罢了,才将将上战场,换了胆子稍稍小些的,恐怕还得吓得尿裤子。他才几岁,恐怕是身边有人指点吧。」 老韩连连摇头,「我当初也是这么以为的,后来真见了他,才晓得有些人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你可不晓得,大军刚刚驻扎下来,当晚他便领着手底下几十个人渡河把敌军的粮草给烧了,要不然,怎么能升得这么快。」 老五依旧有些不信,皱着眉头不住地摇头,想了想,心里头又有些发痒,小声道:「一会儿等贺将军来了,你领我过去瞧瞧?我倒是真想知道他究竟是三头还是六臂,不然怎么会这么厉害?」 「可不是,我们私底下都议论说那小子上辈子一定打过仗呢。不过一会儿你悄悄跟在我后头就是,那贺将军年纪虽轻,气势却凌厉,平日里不大爱说话,总板着个脸拒人于千里之外,不瞒你说,我每回瞅见他心里头都有些犯怵。」 老五笑,「真的假的?」 老韩郑重地朝他看了一眼,正色道:「一会儿见了你就知道了。」 他们俩说话的时候,燕王世子已经领着琸云一行进了营地的最里头。燕王世子独自占了一顶军帐,帐中陈设倒也简单,但该有的东西也都有。琸云与吴元娘一落座,立刻便有士兵过来添茶倒水,燕王世子与几个侍卫则先告辞去洗澡换衣,待琸云几个喝了盏茶才急急忙忙地赶了回来。 「营地简陋,妹妹恐怕有些不适。」燕王世子一屁股坐下,抓起茶几上的点心三两口吞了一个,又赶紧灌了两口茶水,罢了这才重重地吁了一口气,摸了摸肚子道:「在泥水坑地折腾了一上午,饿死我了。」 琸云先前见他们一行狼狈的模样时就想问了,这会儿愈发按捺不住开口问道:「你们几个这是做什么,怎么弄成这幅模样?」 「还不都是因为平哥儿给害的。」阿彭抬头猛灌了好几口茶水,没好气地插话道:「也不晓得平哥儿吃错了什么药,最近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也不晓得他从哪里学来的那些打仗的本事,一进营地便屡立战功,这才多久,竟被吴大将军破格提拔了。方姑娘你说,他升官就升官,我们这些做兄弟的自然替他开心,可他也不能拿我们哥儿几个开刀啊,松哥儿不过跟他说笑了几句,他竟然打了他板子,他这根本就是没把我们当兄弟!」 「打了松哥儿板子?」琸云闻言不由得微微一愣,有些不信,「怎……怎么会?」 陈青松红着脸小声道:「阿彭你别说了,本来就是我不对。」 「你怎么了?不过就是开了几句玩笑么!」阿彭毫不掩饰脸上的不悦,怒道:「且不说打板子的事儿了,这些天来,他什么时候把我们当成朋友过?一天到晚都领着人在外头晃荡,叫他过来喝酒他也不肯来,连世子爷的面子也不给。说起来,方姑娘还是世子爷的妹子,他可不就是世子爷的妹夫?方姑娘,可别怪我没提醒你,现在的平哥儿可不是以前的平哥儿了,你可得睁大眼睛看清楚!」 「够了!」燕王世子打断他的话,垮着脸道:「你们几个别在这里危言耸听,平哥儿也似为我们好,依着你们几个这三脚猫的功夫,日后上了战场,不说杀敌,恐怕连自保都难。你们自己扪心自问,这些天操练下来是不是提高了许多。平哥儿年纪轻,初担大任自然紧张些,若是我们几个都不卖他的帐,他要如何服众?」 阿彭几个素来惟世子爷命是从,闻言俱有些讪讪的,脸上虽都还带着些不敢苟同,但却还是老老实实地住了嘴。 琸云听得他们几个的话,只觉得有些难以想象,贺均平的性子她算是了如指掌了,对旁人或许有些冷漠疏离,但对朋友却是极热诚的。他与燕王世子几个虽称不上挚友,但素来打打闹闹惯了的,好好的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 「云妹妹你也别想太多,平哥儿初担大任难免有些紧张,过些天自然就好了。不过回头你也和他说说,让他莫要把弦拉得这么紧。这仗可不是三两个月就能打完的,他整天这么绷着,怎么受得了?」燕王世子虽和颜悦色,但琸云却分明能从他话里听出些深意来。贺均平最近的表现恐怕真的有些过了。 与燕王世子寒暄一阵后,琸云与吴元娘才由士兵引着去了自己的帐篷。这里是军营的东南角,正如老五所说,单独辟出了一片地方与别处隔开,里头有十几个营帐,琸云和吴元娘得了营地中间的那一顶帐篷。 因一路奔波,二人都有些乏,洗漱过后便靠在榻上休息。吴元娘脑袋一沾上枕头便睡了过去,琸云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睁着眼睛胡思乱想。 她心里隐隐生出些不好的预感,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受控制的事情发生了,可不管她怎么想,也想不出来这短短的两个月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也想不通贺均平为什么会忽然变成阿彭所说的那样,他口中那个冷漠的,没有任何人情味的贺均平,怎么会是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那个人? 琸云在帐篷里发了一会儿呆,脑子里愈发地乱,索性翻身起来,换了衣服去外头走走。 营地里人虽多,却很安静,偶尔有巡逻的士兵走过,也都屏气凝神、纪律鲜明。营帐间有冷风灌过,吹进琸云的衣服里,顿时浑身冰凉。琸云混混沌沌的脑子仿佛清醒了些,有些念头一闪而过,她想要抓住,却徒劳无功。 天色渐渐暗下来,却依旧不见贺均平的踪影,琸云倒也不急,寻了块大石头坐下,托着腮看着天边的太阳一点点地收敛着余晖。 不知坐了多久,琸云忽地听到身边有人轻咳一声,她猛地抬头,正正好对上那女子明亮的双眸。 她见过她!琸云觉得眼睛一阵刺痛,立刻低下头不再看她,一颗心却是剧烈地狂跳起来。这个女人她上辈子见过,琸云咬着牙,努力地调整呼吸让自己看起来显得不那么意外和惶恐,过了好一阵,她才终于缓缓抬起头来,僵着脸咧嘴朝她笑,勉强开口招呼了一声。 第五十五章 「你就是方姑娘吧。」那女人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笑起来弯弯的,让人不由得生出些亲近之意,「我叫孟云。」 琸云赶紧站起身朝她点点头,喃喃地唤了一声「孟姑娘」,说罢又不安地别过脸去,略显不安地小声道:「我出来得久了,恐怕他们在找。」说罢,低着脑袋逃似地跑开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方姑娘?」孟云身边伺候的丫鬟皱着眉头扁了扁嘴,不屑地道:「哪有他们说得那么神,不过是模样生得好罢了,瞧她那胆小如鼠上不得台面的样子,哪里比得过小姐您。」 孟云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低声训道:「胡说八道什么,这位方姑娘能让世子爷看重,还被燕王妃收为义女,怎么会是个胆小如鼠的人。以后你再乱嚼舌根子,仔细我让人打你板子。」 那丫鬟打小便在孟云身边伺候,晓得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倒也不怕,低着脑袋小声嘟囔道:「奴婢又不会去别处说,就在您面前说说又有什么要紧的。再说了,奴婢又没说错,就她那畏首畏尾的样子,也不晓得贺将军怎么看上的。」 「行了你!」孟云脸色微变,声音里顿时多了许多严厉。那丫鬟见状,赶紧噤声不语。 却说琸云一路踉跄地往营帐方向奔,才进门便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吓得帐中刚刚醒来睡眼惺忪的吴元娘险些从榻上掉下来,「阿云——」吴元娘从来不曾见过琸云脸色如此可怕,心里一突,连鞋子也来不及穿就朝她冲过来,蹲着身子拍了拍琸云的脸,关切地问:「阿云,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琸云却只愣愣地没回话,吴元娘见状,愈发地六神无主,便要起身朝外冲,欲去寻燕王世子帮忙。才将将跑到门边便被琸云喝止了,「我想静一静。」她煞白着脸,仿佛做梦似的小声呓语,「元娘,你让我静一静。」 吴元娘顿住脚,犹豫了一阵,咬咬牙,终于点点头,「那……你休息一会儿,我出去走走。」 帐篷里很快安静下来,四周一片空寂。琸云艰难地站起身一点点地摸到榻边,睁着眼睛倒在榻上,脑子里已然乱成了一团麻。 她不记得诏安牧场,却清清楚楚地记得孟云的样子。上辈子为了刺杀贺均平,她不止一次地埋伏在贺府大门口,也不止一次地见过当时的将军夫人。她以为贺均平走了一条不同的道路,那么上辈子的许多事情就不会再发生,所以这么久以来,她一直回避着这个问题,甚至想当然地认为那位贺夫人会遇到别人,会成为别人的妻子,却不曾想竟会在这里,突然地与她遇见。 为什么经过了这么多年,兜兜转转,许多事又回到了原地呢?甚至连平哥儿都变了,那个冷漠严厉的贺均平俨然已经与她认识的那个人完全不一样了。不,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改变过,这才是上辈子真正的他。 琸云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性,霍地从榻上跳下来,浑身上下甚至连脚趾头都在这一瞬间变得冰冷。 贺均平,他……是不是也想起了上辈子的事…… 琸云也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会忽然钻出这个想法,可是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像一条居心叵测的毒蛇一般在她的心口滑走,让她的脑子愈发地混乱。记忆中那个冷漠严厉的贺均平忽地闪现出来,目光冷冽,表情漠然,仿佛与她隔着千山万水。 她抹了把脸,才发现额头上全是冷汗,后背早已湿透了,凉风从门帘缝里钻进来,吹得她从头到脚一片冰凉。 头痛得厉害,太阳穴附近的青筋突突地跳,琸云觉得自己好像是病了。 太阳落山后,营地渐渐暗下来,燕王世子每天都要绕着军营走几圈,才走到军营门口就瞧见贺均平绷着脸领着一队士兵缓缓地走了过来。燕王世子瞅见他那张臭脸就想起自己最近遭的罪来,心里头有些发憷,却又忍不住撩拨地大声招呼他,「贺将军!」他吊儿郎当地斜睨着贺均平,咧嘴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哎哟,可回来了?」 上一次燕王世子当着众人的面唤他「平哥儿」,被贺均平毫不留情地责骂了一番,自那以后,燕王世子便学乖了,嘴里再不敢胡来,「贺将军」前「贺将军」短地叫得欢,但语气却是各种各样,今日这一声明显带着些调笑的味道。 贺均平冷冷瞥了他一眼,「嗯——」了一声,尔后再也不看他,绷着脸擦肩而过。待他走过去了好几步,燕王世子才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住他,漫不经心地道:「对了,营地里来了客人,你不去打声招呼?」 贺均平转过身看他,眼神一片平静,看不出有一丝喜怒。 「我妹子来了。」燕王世子呵呵地笑,见贺均平依旧面无表情,甚觉无趣,又补充道:「阿云妹妹来了。」 贺均平冰山一般的脸终于有了一丝裂痕,眸中闪过复杂的情绪,有惊喜有慌乱,还有说不出的不安,张了张嘴,过了好一阵,才缓缓问:「阿云她……她什么时候来的?」 燕王世子有些意外,他本以为贺均平听到这个消息后会欣喜若狂,所问的第一个问题一定是琸云在哪里。可是他却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咬着唇,表情纠结不安,甚至有些茫然无措,这让燕王世子忍不住怀疑贺均平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琸云的事。 但他聪明地没有追问,眨了眨眼睛,沉声回道:「中午到的。」罢了便不再多说,眯起眼睛盯着贺均平上下打量,仿佛要从他脸上找出些线索。 贺均平挥挥手将士兵们全都屏退,这会儿吴元娘也皱着眉头从营地里出来了,瞅见他二人,赶紧加快步子跑了过来,咋咋呼呼地大声道:「表哥,贺公子,你们快去看看阿云,她好像有些不对劲。」 「阿云怎么了?」贺均平慌忙问,就连吴元娘也能清楚地看到他的不安。 吴元娘摊手摇头,「我也不知道,阿云今儿一下午都不大对劲,我睡觉的时候她就出去了,回来便脸色不好看,失魂落魄的样子,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这幅模样。表哥,是不是中午的时候阿彭说的话吓到她了?」 「阿彭说什么了?」贺均平瞳孔微缩,目中有厉色一闪而过。吴元娘从未见过他如此严厉的模样,被吓了一大跳,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深吸了一口气,又拍了拍胸口,结结巴巴地回道:「阿……阿彭说的也是实话呀,你……你怎么像个变了个人似的。真是吓死人了!」 贺均平脸色顿变,再也懒得搭理她们,转身就往营地里冲,走了几步,忽又转过身来,冷冷地问:「阿云在哪里?」 吴元娘哆哆嗦嗦地朝她们所在的方向指了指,贺均平立刻会意,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整个营地贺均平都了如指掌,不消多时便寻到了琸云所在的帐篷,到了门口却又停了下来,咬着牙盯着帐篷口的帘子发愣。四周很安静,贺均平甚至能听到帐篷里琸云轻轻的呼吸声,一颗狂躁的心不知不觉渐渐安定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了出去,待整个人平静下来了,这才掀开帘子进了帐篷。 第五十六章 帐篷里没有点蜡烛,有些暗,琸云斜靠在榻上不知在做什么,眉眼都隐匿在阴影中,只能听到她浅浅的呼吸。 「阿云——」贺均平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唤了她一声。等了许久,却不见她回应,贺均平忽然有些紧张,停在原地不敢动,两只手悄悄伸到一起用力握了握,又提高声音唤了一次,琸云依旧没回。 睡着了吗?他缓步走直榻边,蹲着身子,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容。他们才分开了两个月,可是贺均平却觉得两个人似乎有许多年不见。琸云的眉眼似乎比他记忆里要温和得多,尤其是这会儿睡着,平时明亮的眼睛闭起来,只余一条狭长的微微上翘的眼线,浓密的睫毛覆盖在眼睑上,有一种安静而动人心魄的美。 贺均平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柔软而滚烫——滚烫?贺均平心里一突,立刻紧张起来,慌忙将琸云抱得坐起来,又赶紧拽了被子将她仔细捂好,小声地唤她,「阿云,阿云,你怎么了?」 琸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清是他,脸上有慌忙之色一闪而过,喃喃地问:「平哥儿?」 「你生病了。」贺均平一脸担忧地看着她,小声道:「天气这么凉,怎么睡觉也不盖被子?」 「我……没想睡的。」琸云低下头,把所有的情绪全都隐藏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她又缓缓抬起头来看着贺均平的眼睛道:「你笑一下。」 「什么?」贺均平一愣,旋即又猜到了什么,愈发地心慌,但面上却还镇定,脸上是一副啼笑皆非的神情,「你都病了,我哪里笑得出来。」 「你笑一下!」琸云两只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语气很坚决,烧得通红的脸上有她自己察觉不到的不安与坚持,「你笑一下!」 贺均平只得呲牙咧嘴地笑了一下,罢了又觉得不够,索性又凑到她脸上亲了亲,把脑袋埋在她的颈项间,温柔又无奈地问:「阿云你怎么了?你都病成这样了,我还怎么笑得出来,多傻?」 琸云见他面色如常,又觉得自己兴许真的多想了,揉了揉太阳穴,由着自己倒在他怀里,闷闷地回道:「头疼。」 「我去叫军医。」贺均平说罢就要起身,腰还没站直就被琸云给拽住了,「别去——」她皱着眉头瓮声瓮气地道:「我没事儿,睡一觉就好了。我不耐烦见外人。」 贺均平犹豫了一下,想了想,便又坐了回来,将她紧紧揽在怀里,又凑过去亲了亲,柔声道:「阿云什么时候也会撒娇了。」 琸云没说话,只把脑袋往他怀里又钻了钻,仿佛依旧有些不安。 她也说不好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再醒来的时候肚子饿得厉害,贺均平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抱着她,几乎没有动过。察觉到琸云醒来,他这才渐渐地挪了挪早已僵直的胳膊,小声问:「是不是饿了?」 琸云点头,「中午只啃了两个馒头。」 「我去叫人给你弄点吃的。」贺均平一边揉着胳膊一边站起身,想了想,又伸手捏了捏琸云的脸,「唔」了一声,点头道:「好像好了不少。」 「已经好了。」琸云道,她睁大眼睛盯着贺均平的脸上看,忽然开口道:「我听世子爷他们说,你变了不少。」 贺均平呼吸一滞,面上却作出不以为然的样子来,「这几位大爷还把军营当王府呢,整天吊儿郎当的,我若是不严加管束,他们几个能把营地都给拆了。平日里不用功,日后上了战场,拖后腿也就罢了,若是把命给丢了,我回了宜都要怎么交待。」 他这些话说得很是有些道理,但琸云分明从他故作轻松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僵硬和紧张。但她没有再追问,朝贺均平点点头,眯着眼睛笑,「我肚子饿得厉害。」 贺均平长吁一口气,朝她笑笑,转身出了帐篷。他才出门,忽又想起什么,立刻又折了回来,脑袋从门帘后探出来,看着琸云一脸郑重地道:「阿云,你能来,我很高兴。」 他在外头吹了阵冷风,脑子清醒了不少,使劲儿甩了甩头,把所有乱七八糟的情绪全都甩出去,将这些天来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所有的矛盾与纠结,甚至还有无数噩梦全都压下去。如果早知道见了琸云就能静下心来,他早就该写信哄她过来的。 幸好,她也来了。 他从伙房要了些热菜热饭端过来,路上遇着了孟云,她似乎有些意外,盯着他手里的饭菜看了半晌,问:「贺将军还没用晚饭?」 贺均平笑笑,脸上已经恢复了以前的样子,「阿云身体不舒服,错过了晚饭。」他举了举手里的托盘,笑容温暖又和煦,「没想到今儿伙房竟然炖了藕,阿云最喜欢这个了。」说罢,他朝孟云点点头,端着饭菜擦身而过。 孟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灿烂的笑容,一瞬间竟有些失神,等回过神来时,贺均平已经进了帐篷,她依稀听到他欢快的声音,「……阿云,快起来吃饭了……」 孟云自嘲地笑了笑,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贺均平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样的好觉了,几乎一夜无梦,第二日清晨便自然醒来,神清气爽,精神奕奕。他起床后在营地里转了一圈,尔后绕去了校场看士兵们做早操。才进校场大门,里头的气氛立刻就紧张起来,燕王世子和几个侍卫正嘻嘻哈哈地聊着天,忽地察觉到周围不对劲,心中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 四个人相互挤了挤眼睛,故作不知地缓缓散开,跟在士兵后头绕着校场跑圈去了。 跑了小半圈,几个人没听到预料中的冷嘲热讽和大吼大叫,不由得有些意外,忍不住放缓了脚步悄悄扭过头来打量贺均平,惊见他平日里阴云密布的脸上竟隐隐带着笑意,陈青松顿时吓得不轻,脚下一个趔趄,竟「噗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太吓人了!」宏哥儿一边手忙脚乱地扶起陈青松一边白着脸害怕地道:「他居然在笑!不会是又想到什么法子来惩治我们了吧。」 燕王世子缩着脑袋又朝后头看了两眼,沉着脸缓缓摇头,「好像是真的在笑。」那久违的笑容里带着温暖的气息,眉目也随着笑意一起舒展开来,所有的严厉和冷漠在这一瞬间立刻褪去,让人情不自禁地生出些亲近之意。贺均平一夜之间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刚刚认识的时候! 阿彭一拍脑门,「啧啧」叹道:「早知如此,我们出征的时候就该把方姑娘一起带出来,也省得我们白白地受了这么多罪。」 燕王世子深有所感地点头表示赞同,罢了又无奈摇头道:「谁晓得平哥儿离了云妹妹竟会变成这样?真是失策,失策!」几个人正磨磨蹭蹭地说着话,身后忽地传来一声大吼,「你们几个窝在那里做什么,腿断了吗,还不赶紧跑。一会儿谁若落到最后,罚跑二十圈!」 众人脸色陡变,呲着牙低声抱怨了两句,撒开腿争先恐后地往前奔,生怕自己落在后头受罚。贺均平看着他们几个那幅惨样,终于满意了。 琸云则睡到太阳升起了老高这才醒来,吴元娘依旧睡得香,听到琸云起床的动静,她眼睛也没睁,翻过身去把脑袋塞进了被子里。 第五十七章 琸云没叫醒她,换了衣服洗漱过后才出了营帐绕着营地走了两圈。 南边儿的伙夫在弄早饭,淡淡的粥香随着风一路飘过来,勾得琸云肚子咕咕作响。她循着香味往南边走,刚巧在半路上遇着了端着早饭往回走的小山和小桥。二人显然并不晓得她到了,猛地瞅见她,很是吓了一跳,傻乎乎地盯着她看了半晌,终于喃喃出声,「师父?」 琸云板着脸朝他们俩点点头,盯着他二人碗里的馒头和稀饭看了两眼,问:「这是哪儿拿的?」 小山赶紧回道:「就那边——」他转过身朝伙房指了指,一旁的小桥掐了他一把,笑眯眯地把手里的早饭往琸云手里塞,道:「师父您先用,我们一会儿再回去拿。」 小山这才傻乎乎地反应过来,也学着小桥把早饭递给琸云。琸云没有推,从善如流地接了,又点点头谢过,这才转身往自己营帐方向走。待她走远了,小桥才用胳膊肘撞了撞小山,小声道:「我就说呢,石头大清早起来精神就特别好,居然还冲着我笑了一下,差点没把我给吓趴下,原来是师父来了。」 小山抹了把脸,一脸欣喜地道:「师父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我们可算是熬到头了。」事实上,这两个月来受苦受罪的可不止燕王世子他们,小山和小桥跟在贺均平身边也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当然,有贺均平在,他们也不曾被旁人欺负过就是,相反的,众人晓得他俩是「贺将军」的心腹,平日里对他们很是客气。可是,小山和小桥还是很想念以前与贺均平和睦融洽的日子啊。 琸云端着早饭回了帐篷,吴元娘终于醒了,抱着被子坐在榻上发呆,见琸云回来,一脸茫然地看了她半晌,忽然开口问:「阿云,你昨儿是怎么了?」 琸云面色如常地笑笑,把早饭仔细放好,就地盘腿坐下,回道:「许是在外头着了凉,生病了,烧得人迷迷糊糊的。」说罢,又转过头来朝她招招手,「你赶紧的,一会儿粥都凉了,不好喝。」 吴元娘「哦」了一声,却不动,托着腮继续盯着琸云看,眨了眨眼睛,小声道:「你跟贺公子吵架了吗?」 琸云抬眼朝她看,缓缓摇头,一脸的啼笑皆非,「你怎么会这么想?」 吴元娘咬着唇不说话,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琸云脸上看,犹豫不决的样子。琸云却不追问,自顾自地盛了一小碗粥,又拿了个大馒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吴元娘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压低了嗓门神神秘秘地道:「我们营地里还有个姓孟的姑娘,就是那个诏安牧场的主人,阿云你知道吧。」 琸云端起碗喝了一小口粥,一脸淡然地点点头,「知道啊,我昨儿还见过。个子挺高的,长得也还好,听说她擅于御马。」 「阿云你怎么这么没心眼儿啊!」吴元娘见她一点反应也没有,顿时就急了,抱着被子跳到她面前来,疾声道:「你就一点也不担心吗?我可是听说那个姓孟的丫头有事没事儿就围着贺均平打转,你不怕她别有所图?别以为你跟贺均平定了亲就有了依仗,到底还没成亲了,婚约也能毁的,她若真使个什么坏心眼把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你连哭都来不及。」 琸云斜着眼睛看她,哭笑不得地道:「什么生米煮成熟饭,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吴元娘气急败坏地直跺脚,急道:「阿云你别不听我的话。这种事儿我可见多了,我家里头,家里头——算了,我就这么跟你说吧,男人没几个好东西,你看宜都城里那些官宦子弟,谁不是左拥右抱,三妻四妾,只要有女人往上扑,他们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把人往外推。贺均平年纪轻,正是没有定力的时候,要是哪天没把持住,你就等着哭吧。」 琸云能感受到她语气中的关切之意,很认真地点点头,一脸郑重地回道:「你说的我都记下了,你放心,我会仔细看着平哥儿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他果真那么轻易就被人给勾了去,这婚约解除了不是更好。」 吴元娘忽然就不说话了,眼睛直直地盯着门口,脸上露出微妙的尴尬的神情。琸云顿时猜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果然瞧见贺均平阴沉着脸站在门口。 「哈哈——」琸云干笑了两声朝他打招呼,「你来啦!」 贺均平没说话,径直走进帐篷里,靠着琸云坐下,目光冷冷地在吴元娘身上扫了一眼,吴元娘顿觉脚底板升起一阵凉意,尴尬地笑了笑,艰难地小声提醒道:「贺……贺公子,我……还没起身呢。」她拢了拢身上的被子,呲着牙咧着嘴朝他讨好地笑,示意自己衣冠不整。 贺均平没理她,一只手端起矮几上琸云没有吃完的早饭,另一只手将琸云拉起身,道:「我们出去吃。」说罢,连看也懒得看吴元娘一眼,便拉着琸云出了门。吴元娘目送着他俩消失在门帘后,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贺均平拉着琸云去了自己的帐篷。虽说二人早已订婚,但军营里知道这事儿的却不多,陡地瞧见这素来冰山一般严肃冷厉的贺将军牵着个美貌少女从面前走过,营中众人还以为自己老眼昏花了,使劲儿地揉了半晌再看,贺均平已经拉着琸云进了帐篷…… 「哎哟我的天,我这是昨晚上没睡好,所以今儿脑子有些晕乎吧,这都看到什么了?」 「恐怕我也看到了。」 「……」 进了帐篷,贺均平立刻就不高兴了,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气呼呼地冲着琸云道:「阿云你刚刚跟吴元娘说什么?什么解除婚约,你脑子是不是昨儿烧糊涂了,这种话也能随便说么?」 琸云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小声反驳道:「我什么时候说解除婚约了,这不是假如么?又作不得数!」 「什么假如,根本就不可能有这种假如,你想都不要想!」贺均平的脸上露出琸云印象中常见的气急败坏的样子来,反倒让琸云愈发地觉得亲切。 「方琸云——」他怒气冲冲地大声喝道:「你以后离吴元娘远些,别总听她的,她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也能当真吗?别被她给带坏了!」 琸云眨了眨眼睛,有心想故意逗一逗他,一本正经地回道:「可我觉得她说得还挺有道理的呢。元娘说那位孟姑娘跟你走得挺近的?」 「胡说!她简直就是污蔑!」贺均平脸色微微泛白,眼睛闪过一丝慌乱与不安,但很快又恢复常态,坚决否认道:「没这回事。」他又生怕琸云不信,耐着性子解释道:「她是诏安牧场的主人,带着牧场过来投奔的,大将军很是看重,留了她在营地里帮忙驯马练兵。我拢共只见过她三四次,说了不到十句话,哪里就算走得近了。阿云你……」他眼睛一亮,嘴角慢慢勾起来,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其实你是吃醋了吧。」 琸云也不遮掩,睁大眼睛瞪他,「怎么,我不能吃醋吗?」 「能,能,太能了!」贺均平使劲儿地点头,因为兴奋以至于脸都涨红了,「吃醋真是太好了。」 第五十八章 贺均平很忙,陪着琸云用过早饭后便领着士兵出去巡逻。期间燕王世子领着几个侍卫偷偷溜过来与琸云说了几句话,很快又被叫走,吴元娘悄悄与琸云道:「听说马上就要拔营了。」 琸云皱起眉头想了想,问:「是去叶城还是同安?」 吴元娘顿时傻了眼,糊里糊涂的直摇头,「不知道,叶城在哪里?同安离这里远吗?」 于是琸云便懒得跟她废话了,站起身朝吴元娘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道:「我出去打听打听。」 吴元娘赶紧也跟上,高声道:「我也一起。」她奔到琸云身边挽住她的胳膊,神神秘秘地小声建议道:「我们去校场吧,听说那个孟小姐在教士兵们御马。我们去看看热闹,我倒想瞧瞧那个孟小姐到底有什么本事。」 琸云的心中对孟云这个名字终究有些不适,闻言立刻停住脚步,缓缓道:「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先去吴大将军那里。」到了人家的地盘,若是连招呼都不打一声,未免有些失礼。虽说吴大将军十有八九忙得没工夫搭理她们,可场面上的事却还是得做一做的。 吴元娘立刻撒手,脸上泛起焦躁不安的神色,急道:「我不去!一会儿被堂叔看到,他保准得把我赶回宜都去。」她一想到这点就莫名地恐惧,脸色都白了,咬着牙,十分仓惶不安。 琸云提醒道:「你不去,大将军莫非就不晓得你来了么?你都到了营地却不去见他,大将军要如何想?说不准还会觉得你没大没小,愈发地要送你回去。」 吴元娘再不说话,垮着脸站在一旁,完全没了主意。过了好一阵,她才悄悄拽了拽琸云的衣袖,小声道:「要不,我们先去找表哥,若是表哥帮我说话,堂叔看着他的面子,说不定就肯留下我了。」 「世子爷?」琸云有些不确定地问:「你觉得大将军能听他的话?」虽说她也晓得燕王世子绝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但他那副整天笑嘻嘻,吊儿郎当的样子已经深入人心,琸云很怀疑吴大将军会不会卖他的面子。 吴元娘可怜兮兮地扁着嘴,「有总比没有好。再说——」她眼泪都快出来了,巴巴地道:「难不成我还能让贺均平帮我说情不成?」 琸云干笑了两声,「那我们还是去找世子爷吧。」 燕王世子和几个侍卫依旧在校场操练,贺均平虽不在,他们却不敢偷懒,几套拳打下来,早已汗流浃背,气喘吁吁。阿彭眼尖,几乎是琸云她们一进校场就瞅见了,赶紧向燕王世子打招呼,世子闻言,立刻让他去上前迎接。 吴元娘的眼睛却一直落在校场西南角的跑马场处,并飞快地在人群中找到了孟云的身影,立刻使劲儿拉琸云的衣袖,兴奋地道:「阿云你看,那个孟小姐就在那边呢。我们要不要过去打声招呼?」 琸云没理她,朝走过来的阿彭笑了笑,和颜悦色地问:「今儿的练习可结束了?」 因为贺均平大变脸的缘故,阿彭对琸云很是感激,态度愈发地恭敬,甚至可以称得上谄媚,半弯着腰笑眯眯地回道:「方姑娘要来寻我们说话,自然就结束了。世子爷就在这边,我引你们过去。」 吴元娘见琸云不跟她说话,自觉无趣,朝远处的孟云看了几眼,鼓着小脸跟着琸云一起朝燕王世子走过去。琸云也不与燕王世子多寒暄,一见面便将吴元娘的意图说给他听,燕王世子听罢,很是无奈地摇头道:「我说话不顶用。不怕你们笑话,自打我进了军营,便全没了昔日的威风,便是平哥儿也能罚我,至于吴大将军,我倒有六七天不曾见过了。他是三军统帅,岂是我能随便见得到的。」 吴元娘顿时傻了眼,喃喃道:「你都不顶用,那我可怎么办?要不,我去求贺公子?」 燕王世子连忙摇头,「你求他作甚?这都是咱们家里头的事儿,平哥儿虽受重用,但怎么好插手管这些,元娘你也太不懂事了。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去找大将军承认错误,低声下气地讨好他,他心一软,说不定就不管你了。」 吴元娘扭着身子不肯走,燕王世子拿她也没辙,只得求助地朝琸云道:「大将军对云妹妹倒是称赞有加,一会儿还请妹妹替元娘说几句好话。」 琸云体谅地点头应下,尔后拽着一脸不情愿地吴元娘往回走。 「咦——舒明也在!」临出校场时,吴元娘最后朝跑马场方向瞅了一眼,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似的跳起来,不由分说地拉着琸云朝那边冲去,口中还高声招呼着舒明的名字。舒明听到声音,立刻转过身来朝她们招了招手。 「你怎么也在这里啊?」吴元娘朝不远处的孟云瞟了一眼,脸上有些不自然地问:「怎么,你的骑术也不行,所以要跟孟小姐学习御马之术么?」 舒明温和地笑道:「我已经投军了,只是还未分下去,反正闲在帐篷里也没事儿,便过来校场转一转。正巧赶上孟小姐授课御马,便来凑个热闹。对了,你们二人有何打算?」 吴元娘一提到这事儿就心烦,摇头道:「一会儿还得去见我堂叔,也不晓得会不会被他给送回去。」说罢,又无奈地叹了口气,眼睛里流露出伤感的眼神。舒明见状,面露不忍之色,想要开口劝慰几句,却又不晓得从何说起。 气氛忽然间变得有些伤感,吴元娘也立刻察觉到了,赶紧将话题岔开,勉强笑着问:「那个孟小姐都教了些什么,我看围观的人还挺多的。」她下意识地又朝孟云看了一眼,也不知看到了什么,脸色忽地大变,「嗖——」地一下躲到了琸云身后。 琸云与舒明面面相觑,不晓得她为何忽然反应这么大。二人遂也齐齐地朝孟云看过去,并未看出什么异样来,不由得很是疑惑。琸云转过头,见吴元娘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又是惊讶又是担心,朝舒明使了个眼色,舒明见状,赶紧也朝她们靠了靠,将吴元娘完全遮挡住。 「怎么了,你?」琸云柔声问:「你看到什么了?」 吴元娘惨白着脸,低声喃喃道:「是许家老二。」 琸云顿时就明白了,复又转过头悄悄朝孟云所在的方向看去,果然瞧见她身边有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想来正是许家二公子。那许二公子相貌倒也不差,浓眉大眼,一脸正气,正乐呵呵地跟孟云说着话,二人谈笑风生,很是和谐。 琸云早从吴元娘口中得知那许二公子的真面目,见状很是不屑,压着嗓子劝道:「你是害怕个什么劲儿,先前不是一直挺厉害的,不说你们俩的婚约早已解除了,便是没退婚,那也是他对不住你。那样的男人,可不能给他好脸色,要不然他还以为你怕了他,愈发地要骑到你头上来。」 吴元娘握了握拳头,小声道:「你说得有道理,我才不怕他呢。」说罢,吸了口气,缓缓地从舒明身后挪了出来,咬着牙远远狠狠瞪了许二公子一眼,再也不看他,抬头挺胸,目不斜视地出了校场。 舒明一路将她们俩送到吴大将军帐篷外,又仔细叮嘱吴元娘道:「一会儿你少说话,多示弱,实在不行了便哭两声,大将军一心软,说不定就依了你了。」 第五十九章 吴元娘哭笑不得摇头道:「你尽会瞎出主意,我堂叔心硬得跟石头似的,我就算哭瞎了眼睛他也不会心软,反而会惹得他不快。倒不如据理力争跟他吵一架,他实在吵不过了,倒有可能把我留下来。」 舒明闻言有些傻眼,想了想,才结结巴巴地道:「那……那你就嘴皮子放利索点,嗓门要大,气势要足,大将军定不好意思跟你大吵的。」 正说着话,吴大将军身边的侍卫便出来招呼她二人进帐,说是大将军有请。 琸云没想到竟然会这么顺利地见到吴大将军,心中多少有些紧张,进了帐便一直低着脑袋不敢打量他。吴大将军却难得地和颜悦色,寒暄了几句后又夸她道:「云丫头很不错,我听邱校尉说了,若不是你帮忙,这批粮草很有可能就被奸细给烧了。」 吴元娘闻言忍不住小声开口道:「堂叔,我……我也有帮忙啊。」 吴大将军没理她,依旧只跟琸云说话,「云丫头有没有打算留在营地?」 琸云点头笑道:「就怕大将军嫌弃我笨手笨脚。」 吴大将军含笑道:「你是个有本事的,女孩子心又细,若能留下来于军中大有裨益。不过军中不比旁的地方,都是靠自己本事吃饭,你若是不能服众,恐怕日子也不好过。」 琸云朝他拱手谢道:「多谢大将军提醒,琸云定全力以赴。」说罢,她迟疑了一下,想了想,咬着牙朝吴大将军道:「元娘她——」 她话还未说完,吴大将军便挥挥手将她屏退,道:「你先下去吧,我有话跟元娘说。」 琸云无奈,只得朝吴元娘挤了挤眼睛,做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低着头缓缓退了出去。 她在外头等了有一刻钟,才终于等到了吴元娘低着脑袋灰溜溜地出来,样子虽狼狈,但脸上却隐隐透着一股子兴奋劲儿,琸云顿知她赢了。 下午贺均平巡逻回来,听说她已经见过了吴大将军而且决定留下,很是欢喜,高兴得眉梢和眼角都是喜色,出去训人的时候也少了几分严厉。 「大将军有没有说把你分配到谁营中?」 琸云摇头,蘸着腌菜吃了一大口馒头,小声回道:「他只叮嘱我说军营里不好混,旁的倒是没讲。元娘也留下来了。」 贺均平自动忽略了她后面的那句话,想了想,高兴地道:「回头我去跟大将军说把你安排进我这边。营中几个将军里头就属我手底下人最少,想来大将军也不会反对。」 琸云点头笑笑,忽地想起一件事来,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问:「那……那个孟姑娘呢?她在哪个营?」 贺均平手里的动作一滞,眼睛里有异色一闪而过,旋即又咧嘴笑笑,摇头道:「她身份特殊,虽是投军而来,可来的时候带了近五百匹马,而且诏安牧场还一直在经营,日后的马匹源源不绝。大将军很是看重她,所以她直接隶属大将军管辖。你怎么问起她来了?」 他说话时眼睛看着琸云,一脸的坦荡,倒是琸云有些不自在,悄悄低下头,小声道:「今儿我在校场看到许家二公子在跟她说话,看起来挺熟的样子。那许二公子相貌堂堂却不是个东西,一面养着外室一面跟人家议亲,好在元娘退了婚。可那孟小姐到底不晓得他的底细,我怕她被骗。」 琸云对孟云总有些心理上的愧疚感,虽说这辈子贺均平与孟云并没有什么,可是,琸云总有一种抢了别人丈夫的不安,她甚至有点不敢面对孟云。 「行了,就你这脑瓜子,替人家操什么心。」贺均平忍不住笑起来,伸出手指头在琸云的脑门上轻轻敲了敲,忍俊不禁地道:「阿云,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有时候挺聪明的,但有时候这脑袋里头就是一根筋,不够用。人家孟小姐聪明得很,也知道自己要什么,你就别替她着急了啊!」 「你怎么知道她聪明啊,你不是才跟了见了几面吗?」琸云没好气地把他的手推开,睁大眼睛气鼓鼓地瞪着面前这个越来越没大没小的家伙,语气很凶悍。 贺均平看着她这气急败坏的样子只觉得好笑,乐呵呵地回道:「人家要是不聪明,能当上牧场主?而且还能在关键时候投奔燕军?我估摸着她那牧场十有八九也管束不住了,所以才投靠燕军,有燕军在背后撑腰,牧场里谁敢再作乱?人家心里头明镜儿似的,只有你这傻子才会担心她。」 琸云愈发地觉得折了面子,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骂了声「滚」,尔后端着饭碗就要往帐篷外冲。贺均平扯着嗓子在后头喊,「阿云,别忘了明儿来我这里报到啊!」 琸云一个踉跄险些没给摔了…… 贺均平果然面子大,不仅把琸云弄到了他下辖,还给她弄了个校尉的职位,当然只是个虚衔,她手底下一个兵也没有,唯一的好处就是拔营的时候得了匹马,不用像那些大头兵一般把所有东西往肩膀上扛,也不用两只脚来丈量燕地与大周的土地。而吴元娘则被他送去了燕王世子那里,美其名曰表兄妹相互照顾。 吴元娘却几乎要崩溃了,打从她出生起就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罪,便是上回在奉安花光了钱也不曾这般狼狈。这才走了小半日,她的两只脚就被打出了水泡,每走一步就钻心地疼,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淌,直把燕王世子吓得不行。 「元娘你骑我的马,我下来走。」燕王世子见她这可怜兮兮的模样实在心软,便要把马儿让出来。吴元娘悄悄朝那几个脸色有些难看的侍卫瞅了两眼,不敢动,扁着嘴拒绝道:「不用,晚上我把泡挑破了,洗洗就好了。」 她心里头清楚得很,后面的路还很长,她若是现在就向燕王世子寻求帮助,恐怕晚上就能被吴申送回去。那日她可是信誓旦旦地在吴大将军面前拍着胸脯保证过的,而今连半天都没到,岂不是打自己的脸,更何况,这几个侍卫都在旁边看着,若是燕王世子因她受了什么罪,日后传回宜都,燕王妃又会如何看她? 燕王世子似乎没想到她会拒绝自己,微微一愣,旋即又明白了,想了想,策马朝前方寻贺均平说话去了,不一会儿,他便又牵了匹小马过来,招呼着吴元娘道:「你骑这匹。」 吴元娘却依旧有些犹豫,小声问:「这是哪里来的?」 燕王世子笑道:「我问贺将军借的。你倒不用担心旁的,我跟他仔细叮嘱过,不会传出去。」 吴元娘这才伸手牵过缰绳,咬着唇郑重地朝燕王世子道了谢,尔后小心翼翼地翻身上了马。 琸云这边的日子却是好过许多,虽说她也很多年没有吃过这种苦了,但到底有过行军打仗的经历,甚至比这还要更艰难的生活都经历过,所以并不觉得特别辛苦。晚上扎营的时候,她甚至还精神奕奕地绕着营地走了两圈,尔后又去探望吴元娘。 吴元娘在帐篷里泡脚,一边泡眼泪一边哗哗地往下掉,见琸云进来,索性大哭起来。琸云拿她没辙,也不晓得该怎么劝她,只得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好不容易等她哭完了,她才开口道:「军营里的日子可不好熬,你若是实在受不住——」 第六十章 「谁说我受不住!」吴元娘立刻激动起来,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高声道:「我……我若是就这么走了,岂不是白吃了这些苦头。我才不回去!我可不能让别人笑话……」 琸云很为难地看着她,心里想,她所吃的苦和受的罪才刚刚开始,到底要不要跟她说呢? 这一路就在琸云的纠结和吴元娘的痛苦中渡过,大军走了小半月,终于到了同安。 营帐一扎好,大军甚至还来不及修休整,吴大将军便派了先锋去城门口骂阵。这样的活儿一般轮不到贺均平的头上,他虽说一直跟着琸云在益州长大,但好歹是个斯文人,斜着眼睛默默发冷气挺厉害,论起骂人的功夫来却远不如市井出身的士兵。 于是贺均平便拉了琸云在一旁看热闹,二人端了个小马扎在远处坐下,时不时地评鉴一下谁骂得最有水平,若是听到那骂人不带脏字的厉害人物,二人还忍不住要高声起哄。其实坐在一旁看热闹的人还真不少,但没有谁像她们俩这么引人注目的,说白了,也就是因为他们俩模样生得好。 「没想到贺将军也是个只看重长相的肤浅之辈。」人群中有个声音低低地道,孟云猛地装过身狠狠瞪了她身后的丫鬟燕子一眼,小声喝斥道:「住嘴,贺将军是什么人,也是你可以随意评论的。日后你再这么没上没下、不知进退,就给我滚回牧场去。」 燕子自幼就服侍她,何曾受过这种苛责,立刻就红了眼圈,犟着嘴小声辩解道:「小姐,我只是替您抱不平!」 「我有何不平?」孟云冷冷地看着她,目光犹如寒冰,「贺将军与方姑娘青梅竹马,情意深重,又由燕王亲自赐婚,真正地天作之合。这与我何干?你替我抱什么不平?这话传出去,我还要不要做人?你这么冒冒失失、口无遮拦,岂不是替我树敌?我要你何用?」 燕子被她说得顿时冷汗直流,身上一软,险些没跪地求饶。 孟云并不想引起旁人注意,冷冷瞥了她一眼后便转身去了自己营帐。燕子低着头紧随其后,再也不敢多说半个字。 同安城的守卫很沉得住气,任由城下的士兵骂了足足一个时辰,连个屁也没有放。贺均平他们听了一阵,便招呼着琸云回营帐休息,小声道:「他们不会出战的,我们先回去好好歇一会儿,我估计今天晚上就得攻城。」 「真的?」燕王世子不知什么时候钻了出来,一脸狐疑地看着贺均平,小声道:「大将军可是偷偷跟你们说了?」 贺均平笑着摇头,「是我猜的,而今大军气势如虹,同安又不算什么大城,守城兵力不足,今晚若去偷袭,成功的可能性极大。」 燕王世子闻言立刻有些跃跃欲试,搓着手凑到贺均平身边,压低了嗓门小声求道:「一会儿你能不能帮我在大将军面前说几句好话让我也跟过去。成天窝在营地里,除了每天操练外没别的事儿,实在没意思透了。」 贺均平倒是很能体会他这种憋屈的心情,但是却不敢应下,摇头道:「世子爷,您就别为难我了。您在城下扯着嗓子呐喊助威就好,攻城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活儿,一个不留神小命儿就没了,您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几万大军都不够赔罪的。」 燕王世子顿时就恼了,气呼呼地大声喝道:「平哥儿你也忒过分了啊,敢情我大老远地跟过来就是为了给你们呐喊助威来了。我……我虽然没你那么有本事,可我也不是贪生怕死的胆小鬼。我不管,反正今儿我是非去不可,你不领着,我就带着松哥儿他们偷偷跟过去……」 这一个两个怎么都这么不讲道理,不让人省心呢?贺均平没好气地瞪着燕王世子,实在拿面前这只炸毛的猫没有办法。倒是琸云笑着劝道:「既然世子爷想去,你就去跟大将军好好说说,难得他来一回,总不能连仗也不打就回去了。你不是也说了同安守备不利,兴许不难拿下。」 琸云急得清楚,燕军这一路过去可以说是势如破竹,短短小半年的时间就杀到了大周京城,只可惜大周皇帝领着一众文武百官提前逃了,尔后在南边的洪阳城停下,定洪阳为临都,直到八年后洪城被攻陷,大周朝才彻底终结。 「还是云妹妹好!」燕王世子闻言立刻高兴起来,眉飞色舞地朝琸云咧嘴笑,罢了又使劲儿地在贺均平的背上捶了一拳,得意道:「云妹妹都发了话了,你就看着办吧。对了,晚上我得带些什么?绳子?还是刀剑……不行,我得赶紧去收拾。」说罢,屁颠屁颠地溜远了。 贺均平扭过脑袋来看琸云,无奈地叹了口气,扶着额头一脸纠结地道:「阿云你干嘛帮他说话?」 琸云笑眯眯地看着他,「你觉得依着世子爷的性子他敢不敢真偷偷跟过去?同安城小,兵力弱,攻城不难,世子爷本就机灵,加上有我们护着,绝不出了什么大事。你若是一直拖着,等到了后头他再异想天开地要打头阵去攻打京城,到时候你就哭吧。」 「我们?」贺均平立刻警觉,皱起眉头一脸防备地朝琸云看过来。还不等他开口反对,琸云又似笑非笑地继续道:「难不成你要我跟世子爷一起偷偷跟过去?」 贺均平立刻就不说话了。 他们歇了一下午,傍晚时分,贺均平果然被吴大将军召去了,琸云则在帐篷里准备夜袭的武器。燕王世子在帐篷外低低地唤她的名字,一会儿,又从门帘后探出脑袋来,咧着嘴朝琸云笑。 琸云朝他招招手,问:「你都收拾了些什么?」 燕王世子立刻兴奋起来,把背后的大包袱重重地往地上一扔,得意道:「你看!」他从包袱里拿出一柄刀鞘上镶着红宝石的大刀耍给琸云看,脸上的表情很是自得,「这是上次我们拿下广元后父王赏的,你试试看,啧啧,拿在手里头就觉得不一般。」 琸云顿时无语,没伸手接过他的刀,只抚着额头无奈地道:「你这是打算去表演么?弄把这么花里胡哨的家伙,沉得跟块死铁似的,一会儿还没走到城下就给累趴下了。」 「不能带它啊——」燕王世子的兴头顿时被打击了,不过他恢复倒是快,索性把整个包袱往琸云面前一塞,瓮声瓮气地道:「你帮我看看都带些什么好?我又不懂。」说得好像琸云真的上过战场攻过城似的。 琸云飞快地从他的大包里找出一卷绳子和匕首,尔后用脚把包袱踢开,道:「这两个就够了,对了,还得带上弓箭。你箭术怎么样?」 燕王世子拍着胸脯道:「好,好得很!」 琸云不大信,想了想,又叮嘱道:「去的时候紧跟在我后头,别抢着出风头,要不然,以后你就老老实实地帐篷里蹲着吧。」 燕王世子连连点头,小声笑道:「你放心,我还要命呢。」 贺均平回来的时候琸云已经换了身黑色的劲装,正低着脑袋矫弓,听到他进来的声音并不抬头,过了半晌,却不见他有任何行动,不由得微微抬头,才发现贺均平站在门口看着他发愣。 「你干嘛呢?」 第六十一章 贺均平陡地回过神来,咧嘴笑笑,目光变得很炙热,小声道:「阿云你穿黑色很好看。」琸云穿着劲装的样子跟他记忆里似乎有些不同,她的表情柔和,眼神坚定而平静,整个人身上透着一股难掩言语的宁静,让他的心也不由自主地静下来。 琸云闻言瞟了他一眼,眸中水光涟涟,竟有一种别样的妩媚,「你跟大将军说了么?」她问。 「说了。」贺均平的心被她勾得好似有只猫爪子在轻轻地挠,痒得不行,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着话,一边慢慢地走到她身边,目光先是落在她的眼睛上,一会儿又慢慢挪到她莹润的嘴唇上…… 「云妹妹,云妹妹——」燕王世子的声音像幽灵一般在帐篷外响起,贺均平脸一沉,立刻就不好了。 燕王世子冒冒失失地冲进帐篷,首先瞅见的就是贺均平一张臭脸,立刻就领悟了,「哈哈」干笑了两声,却又不肯服输,小声喃喃道:「阿云是我妹妹呢。」就算贺均平跟琸云订了婚,好歹还没过门,仔细算起来,还是他跟琸云亲近些。 于是他顿觉底气十足,磨磨蹭蹭地坐在帐篷里不肯走。琸云只觉得好笑,斜着眼睛不住地瞅他,贺均平的脸早已拉得老长,毫不客气地瞪着他,最后索性开口道「世子爷,我有话跟阿云说。」 「说嘛说嘛,」燕王世子笑眯眯地一探手,「大家都不是外人,我也听听看。」 贺均平便不再说话了,勾起嘴角看着他笑,笑容无比和煦。燕王世子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颤抖着小声道:「我好有点事儿,就先走了……」 【贺均平番外篇】 贺均平是被一阵蚀骨的疼痛给弄醒的,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四周一片喧闹,耳畔充盈着各种声音,来往行人的说话声,路边小贩的叫卖声,还有马车经过时的轱辘声……他重重地吸了一口凉气,脑子有了一瞬间的清醒,脚踝处传来一阵一阵的钝痛,他咬着牙吃力地动了动,伤口立刻刺痛起来,出了一头冷汗。 来往的行人大多匆匆而过,偶尔有人朝他多看两眼,随手扔两个铜板在他面前的破碗里,发出「哐当——」一声响。伴随着这些声音,贺均平一片混沌的脑子里终于有了些模糊的记忆。 他记得自己跟巷子里几个混混打了一架,尔后就晕倒在了巷子里,再醒来时,就已经这样了。 「救——救命——」他哑着嗓子想开口呼救,却发现根本出不了声,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更不用说起身了。他只能努力地睁大眼睛,像条死狗似的趴在地上,气息奄奄地看着来往行走的人群,巴巴地瞅着破碗里的铜板越来越多。 中午的时候,来了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将他面前破碗里的铜板拢了拢,全都收了去,尔后给他喂了碗水便没再管他。于是他又继续保持着这死狗一般的姿态持续到天黑。 晚上那汉子又出现了,收了钱,将他随手扛到附近一间破破烂烂的城隍庙里,扔了个馒头给他。贺均平没动,他根本无法动弹,吃力地缩在墙角看着地上的馒头,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淌。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就算贺家被抄家,他被迫逃亡,甚至为了几个馒头跟人打架的时候都还保持着他嚣张又骄傲的世家公子本性,可一眨眼,却变成了这幅模样。以前他也听说过有拐卖小孩的骗子,抑或是把人的腿打折了扔在集市上讨钱的恶人,却总以为那只是家里长辈骗人的鬼话,不想这种事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天黑后不久,庙里又陆陆续续来了十几个小乞丐,一进门就老老实实地上交手里的钱袋子,尔后从那汉子手里领了个馒头,全都蹲在墙角啃狼吞虎咽头。 「你怎么不吃啊?」贺均平身边的小乞丐悄悄问他,说话时又朝四周看了看,压低了嗓门小声劝道:「你现在不吃,一会儿大强吃完了定要来抢你的。」说罢,他又从地上捡起馒头送到贺均平嘴边。 贺均平咬了一口,眼泪愈发地流得厉害…… 馒头并不大,那些小乞丐们都年幼,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里够吃,果如刚刚那小乞丐所说,瞅见贺均平嘴边还有半个馒头没吃完,便有那胆子大的要过来抢。贺均平也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紧紧把馒头抱在怀里,一张口咬住了那个叫做大强的乞丐的手,痛得他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 「吵什么吵,都给老子老实点。」外头歇着的汉子听到动静,提着根鞭子骂骂咧咧地冲进来,不由分说地给了他们几鞭子,贺均平被抽中了胳膊,顿时火辣辣地痛。大强也不敢再胡来,狠狠瞪了贺均平和他身边的小乞丐一眼,咬着牙,不甘心地走开了。 「看不出来你还挺厉害的。」小乞丐蹲在贺均平身边,一脸意外地道:「我叫小敢,你叫什么名字?」 「……石头。」贺均平想了很久,终于还是没有说出自己的姓名。贺家的子弟沦落到这种地步,说出去简直就是丢了祖宗的脸面。 「以后我就跟着你混吧。」小敢一脸单纯地笑。 贺均平缩了缩身体,小声道:「我腿折了,连自己都护不住,怎么保护你?」 「被老金打断了吧。」小敢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凑到贺均平耳边小声道:「你放心,过不了多久三爷回来了,他就会帮你治回来。你讨钱能一天能赚多少,定要带着你学本事的。现在怕你偷跑,所以才给点颜色吓唬吓唬你。」 贺均平一听说自己的腿还能医好,心里顿时燃起了希望。等到他的腿好了,不怕逃不走。 不知道老金究竟是良心未泯还是别的原因,过了两天,他竟去抓了药回来给贺均平敷上,总算止住了他伤势的恶化。又过了几日,传说中的三爷终于回来了,一进屋,他那双毒蛇般的三角眼便盯着贺均平上下打量,毫不客气地把老金臭骂了一通,又道:「你个没张眼睛的混账东西,谁让你动的手?这样的货色,若是送去益州能卖多少钱。你打折了他的腿,难免留下疤痕,这价钱还怎么上得去……」 贺均平不傻,他虽然年幼,但自幼在京城长大,见的事多了去了,自然晓得某些贵人们的特殊嗜好,听到此处立刻便明白了三爷的意图,顿时气得浑身发抖。屋里的小乞丐们平日里最怕三爷,这会儿全都屏气凝神地缩在自己的角落里不敢作声。 老金低声下气地连连应是,又道:「我已经给那小子抓了药敷上了,您放心,我都是熟手了,下手的时候有分寸,伤得不重,加上也没断两天,还能救回来。」 「狗屁!」三爷怒道:「伤筋动骨一百天,这小子要能养好,那起码也得几个月后。还不晓得会不会留疤,这要是留了疤,看老子怎么收拾你。」说话时,他又走到贺均平身前,伸手捏着他的下巴仔细瞅了几眼,点头道:「不错。」 贺均平恶心得险些吐出来,偏不敢发作,只哆哆嗦嗦地往后躲。三爷见他胆小,满意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许多天,贺均平依旧每天去集市上乞讨,腿伤渐渐好转,三爷看着他的眼神也越来越炙热。 第六十二章 六月里,庙里有来了新人,是个七八岁的漂亮男孩,不知老金从哪里拐回来了。因那男孩生得漂亮,老金不敢再打断他的腿,便将他绑了关在屋里。也不晓得那小男孩是怎么折腾的,竟然偷偷摸了出去。 那天晚上是贺均平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噩梦,老金把那小孩抓了回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活活将他打死,尔后又将尸体扔进了护城河里。从那一天起,贺均平就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一闭上眼睛便是一片猩红,耳畔是那孩子绝望而痛苦的惨叫,甚至有时候他还会梦见那个被无情虐杀的人是他自己,于是冷汗淋淋地从噩梦中惊醒,再也无法入睡。 半个月后的某个晚上,贺均平用一块瓷片割破了三爷和老金的喉咙,尔后仓惶逃去了益州,从此之后的许多年,便一直混迹在益州街头…… 「平哥儿,平哥儿——」贺均平茫然地睁开眼,冷冷地看着面前的燕王世子,一脸防备与警戒。燕王世子被他看得一愣,摸了摸后脑勺,小声问:「你做噩梦了?出了一身的汗——」 贺均平伸手摸了摸额头,满手的潮湿。 「梦到什么了?方才在帐篷外头就听见你大喊大叫的,可吓人了……」燕王世子很是好奇,啰啰嗦嗦地继续唠叨,「你是不是梦到云妹妹了?哎呀这样可不行,你才出来几天,咱们连燕地都还没出呢……」 「阿云——」贺均平喃喃地唤了一声,心里头忽然觉得空落落的,刚才的那个梦里,完全没有琸云的影子。他为什么会做这样奇怪的梦?虽然只是梦,可一切都那么真实,就好像这样的事情曾经真实地发生过一般。 他的表情如此不安,燕王世子终于觉察到不对劲,关心地凑上前去问:「平哥儿你怎么了?」 贺均平却仿佛被他吓到了似的猛地往后退了好几步,一脸戒备地盯着他。燕王世子被他如此剧烈的反应吓了一大跳,一脸狐疑地盯着他,问:「平哥儿,你怎么了?」 「出去——」贺均平直直地盯着他,声音阴沉而冷漠,「出去——」他又说了一句,脸上不带一丝感情。燕王世子被他看得心里头毛毛的,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最后终于一转身,飞快地溜了出去。 等他人走远了,贺均平这才揉了揉太阳穴,重重吁了一口气,「砰——」地一下倒在了榻上。 这只是一个开头,之后的很多天,贺均平都被这些乱七八糟的梦境所困扰,他的梦里终于如他所愿渐渐出现了琸云的影子,只是,那并不是他希望看到的梦境。 贺均平觉得自己好像快疯了,他没有办法静下来心来仔细想一想,脾气越来越暴躁,不敢入睡,因为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些可怕的梦魇就会一次又一次地将他侵蚀。于是他把所有的精神全都放在了战场上,仿佛只有耗费掉所有的精力才能得到片刻的宁静,才能把那些可怕的梦魇驱逐出他的脑子。 贺均平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他以为那是梦,直到他在营中遇到了投奔的孟云…… 诏安牧场的主人,他梦里被赐婚的妻子孟云,当梦中的那个人真正走到他面前时,贺均平觉得天都好像要塌了。 他不笨,甚至还能说是很聪明,可是他一直很努力地不去想,直到孟云出现,他才惊觉其实自己早已猜到了真相,只是不愿意去面对。 上辈子是一场噩梦,而这一次他的人生从遇到琸云就有了巨大的转折。他过得很好,很快乐,甚至还有彼此深爱的人,他不想沉溺在过去可怕而痛苦的回忆中,但有些东西却像水银一般无孔不入,逼得他透不过气来,他变得敏感而暴躁,对谁都不假辞色,就好像上辈子那个阴沉的贺均平附上了他是身,这简直太可怕了。 直到这一天他巡逻回来时,燕王世子跟他说「阿云来了——」他才终于解脱了。 琸云这些年来是怎么想的,她对陆锋的心意又如何,这些贺均平一点也不想知道,他唯一想要确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将她永远留在身边。幸好他上辈子死在她的手里,所以这辈子,她要用一生来还。 对于攻城来说,今晚实在是个月黑风高的好天气。 除了琸云和燕王世子外,贺均平另在手下挑了二十个精兵,这才是此次行动中的主力。虽说琸云身手不凡,但贺均平到底不想让她冒险,而燕王世子——他显然是个需要被照顾和保护的人,所以,当舒明和陈青松几个嚷嚷着也要跟过去时,被贺均平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他现在已经不需要靠大吼大叫来服众了,只需要一个眼神就已足够让众人战战兢兢。 一群人在营帐后集合,直到二更,贺均平才朝众人作了个手势,大家伙儿便猫着腰飞快地隐匿在黑暗中。 对于琸云来说,攻城虽然是头一回,但类似的事情干过不少,上辈子她还领着兄弟们去偷袭过匈奴人的营帐,相比起这小小的同安来说,匈奴人可要彪悍多了,有一回他们跑得慢了,被一支匈奴队伍追了三天三夜,若不是舒明带了人来增援,她险些就把命丢在了塞外。想起这些旧事,琸云竟有些心潮澎湃起来。 一行人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城墙脚下,尔后又飞快地散开,燕王世子也抬脚欲走,被琸云一把拽住,小声道:「你跟在我身后。」 「啊?」燕王世子的脑袋像蜻蜓似的左顾右盼,一脸焦躁,「那你怎么不走了?」 贺均平沉声道:「我们上去,阿云你看着世子爷莫要走开。一会儿我们得了手便下来开城门。」 燕王世子听到这里立刻就急了,小声道:「贺将军你不是吧,我好不容易跟过来一回,你就让我眼睁睁地守着下头看着你们打架?好歹也让我上去杀一回敌人。」 贺均平瞥了他一眼,毫不掩饰脸上的鄙夷之色,问:「你爬得上城楼吗?」 燕王世子顿时噎住,不甘心地抬头朝城楼仔细看了几眼,小声喃喃道:「说不定能爬上去呢。」这话说得到底有些心虚,声音里没有一丝底气。 贺均平又冷笑,「万一你要爬不上去,我岂不是还得回头来拉你,惊动了城楼上的守卫怎么办?死了人怎么办?」 燕王世子便再也不说话了。琸云小声出来打圆场,朝贺均平使了个眼色,柔声道:「你们上去吧,我和世子爷就在城门口守着,一会儿城门开了再杀进去。不管怎么说,好歹也是第一批杀进城到底人呢。」无论如何,这功劳是妥妥地跑不掉。 燕王世子没辙了,默默地蹲到琸云身后去。贺均平也懒得搭理他,悄悄伸手捏了捏琸云的手掌,柔声道了句「小心点」,尔后便朝身边的两个士兵点点头,三人拿出背包里的绳索轻悄悄地往楼上一甩,使劲儿拉了拉,确定无恙了,便犹如猿猴一般敏捷地爬上了城楼。 燕王世子仰着脑袋看着他们的身影飞快地消失在城楼上方,早已目瞪口呆。 「怎么样?」琸云笑着道:「世子爷可有这样的本事?」 燕王世子不自然地扭了扭脖子,「哼」道:「我跟他们比这个做什么,云妹妹你也晓得,我这个人脑子比较好使。人太聪明了,学别的东西自然就差些。」 第六十三章 琸云看着他笑,并不出声揶揄他,拽了他往城墙根靠了靠,小声道:「这会儿城楼上估计都打起来了,我们仔细些。」话刚落音,面前一个黑影猛地从上方坠下来,发出「砰——」地一声闷哼,沉沉地砸在城墙下的草地上。 燕王世子险些惊叫出声,被琸云飞快地捂住嘴,警告地看了他一眼,燕王世子这才慌乱地连连点头,重重地喘着粗气。琸云这才缓缓松开手,蹲着身子仔细查看面前的动静。 「死……死了吗?」燕王世子颤抖着声音小声问。 琸云的手指在那人的脉搏上探了探,点头,「死得透透的。」 风吹走了云层,新月露了出来,洒下淡淡的银晖。借着月色,琸云能看到掉下楼的士兵穿着同安城守卫的衣服,心中稍定。她并没有去察看此人的死因,迅速地拽着燕王世子缩回原地,小声道:「亏得我们站得靠里,要不然,敌人的面都还没见着,被这尸体一砸,说不定还能把命给丢了。」 燕王世子从营地里出来的时候满脑子都是杀敌制胜的兴奋与憧憬,结果才一出门就被贺均平给晾在了城楼下,一颗心顿时凉了半截儿,这会儿猛地见了死人,很是吓得不轻,不由自主地缩在琸云身后,两只手紧握着匕首,浑身发颤,两排牙齿发出咯咯的声响。 琸云哭笑不得地看着他,问:「世子爷没见过死人?」 「见……见过,」燕王世子咬着牙,哆哆嗦嗦地回道:「可……可是,没这么死的。」他正好好地说着话,忽然来一具尸体从天而降,这个场面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很诡异很可怕了。燕王世子把脑袋别到一边去,声音里带着哭腔问:「他脑袋还是全的吗?」 有没有脑浆四溅,鲜血遍地之类的…… 他话刚落音,城楼上又坠了具尸体下来——说是尸体似乎也不大确切,那人还没有死透,摊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喉咙里发出破风车一般的「嘎嘎——」声,在这寂静又漆黑的深夜里,无端地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他们把人弄死就是了,好好的干嘛往下扔尸体啊——」燕王世子都快哭了,索性捂着耳朵把脑袋靠在城墙上,好像这样能获得更多的安全感。琸云也不去安慰他,叉着腰没好气地瞪着这位大少爷,心里琢磨着以后得跟贺均平说多带这位大少爷出来见一见世面,要不然,就他这芝麻绿豆大的胆子日后怎么能作一国之主。 他们俩各看各的,过了好一阵,终于听到城门后传来「咯噔——咯噔——」的声响,琸云赶紧拽了燕王世子一把,他立刻会意,握紧匕首飞快地冲了过来。 城门很快被打开,贺均平从门后钻出来,沉着脸把手里的信号灯点燃挥了挥,燕王世子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五十步外冲过来一大群人,再往后,便是惊天动地的马蹄与冲锋的怒吼…… 琸云见他都看傻了,哭笑不得地拉了他一把,抢在众人前头冲进了城。燕王世子依旧一脸茫然,仿佛梦游一般愣愣地看着琸云,小声道:「他……他们都在后头跟着?」这些人岂不是把他方才的怂样儿全都看了个仔细。这简直太丢人了! 琸云欣赏了一会儿他气急败坏却又无奈窘迫的样子,终于心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忍住笑安慰道:「你放心,他们都是后来的。」燕王世子一直捂着耳朵不敢回头看,士兵们又可以穿了软底鞋,压低了声响,所以才没察觉到,但琸云却是听得仔细。 「真的?」燕王世子依旧有些不信,但还是充满希望地看着她。琸云摊手,「你可以不信。」说罢,又挥了挥手里的弓,沉声道:「再不走,我们俩今儿可真是白来了一回。世子爷你不走,我可是要走了。」 燕王世子再也顾不得其他,赶紧也摸出弓箭亦步亦趋地跟在了琸云的身后。 因是夜袭,来得又突然,同安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几乎连个像样的反扑也没有就彻底被燕军拿下了。燕军纪律言明,并没有大开杀戒,所以城里的场面看起来并不算太血腥。燕王世子忽然就精神了起来,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一脸凛然地领着一大群士兵从县城正中央的大路上匆匆而过,远远地瞥一眼,还别说,真有些世子爷的气势。 贺均平不贪功,城门一开便让旁人忙活去了,自己找到琸云后便拉了她去休息,「左右这首功逃不了,自己吃了肉,总得跟别人留点汤。」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嘴角微微翘起,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讥诮之色。琸云立刻猜到定是有人私底下埋怨了什么,朝他笑,一脸好奇地问:「谁在大将军面前说什么了?」 贺均平挑眉,一脸不屑地哼道:「还能有谁?许家老二呗。你说他这脑子是怎么长的,明明知道大将军不待见他,还使劲儿往他跟前凑。要换了我是大将军,早把他给轰出去了。就凭他那点本事,也好意思跟我比,脸皮真厚。」 虽说军队在外头,可许家退婚的事吴大将军怎么会不知道,吴元娘逃婚的举动的确有些过火,但他养外室的事却也是真,吴大将军嘴里不说什么,心里头岂会不膈应。许二公子若是聪明的,就该夹着尾巴做人,偏偏他还生怕吴大将军不认识他似的,三天两头地往他面前钻,还总话里话外地抱怨说吴大将军不肯给他机会,吴将军心里头怎么想的旁人不晓得,但营中众人对许二公子却都是抱着一副看好戏的心态,包括贺均平也是如此。 「阿云,」贺均平刚刚吹捧完自己,忽然又一脸郑重地看着琸云道:「等这场仗打完了,我们俩就成亲吧。」 这是个什么状况?琸云眨了眨眼睛有些反应不过来,这个话题变得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我算一算时间,」他掰着手指头认真地道:「依着我们现在势如破竹的进度,只怕用不了一年就能打到京城去,我再立几个功,等回宜都的时候说不定还能升一级,成亲的时候也体面……对了,柱子大哥他最近有没有信来,我们成亲的时候得把他和嫂子接过来吧。还有……」 琸云揉了揉额头,看着面前说得兴高采烈的贺均平,忽然觉得她前些天患得患失,还弄得病了一场的反应实在有点太傻了。 「阿云你高兴得傻了?」 「……」 燕军并未在同安多做逗留,军队稍一休整,便继续朝京城进发。 正如琸云上辈子记忆里一般,燕军势如破竹,一路顺利,经过大半年的,终于在第二年的春天打到了京城。攻城前一日,大周皇帝领着一众朝臣匆匆地逃出了京,燕军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占据了京城。 此番大胜,贺均平战功赫赫,燕王大喜,接连升了他两级,舒明和小山、小桥也升了校尉,唯有琸云没得什么好,不仅没如她所愿地捞个「将军」当一当,还不燕王教训了一通,责备她一个女儿家不好生待在家里头相夫教子,却要四处奔波、抛头露面很不体面,气得琸云险些没跟他顶撞起来。 第六十四章 关键时候还是燕王妃出来帮她主持公道,她毫不客气地打断燕王的话道:「谁说女人就只能窝在家里头相夫教子?还不都是你们这些臭男人唯恐被女人抢了风头!你去军中找人问问,云丫头的本事比哪个男人差了,凭什么要把她这么个惊采绝艳的姑娘束在府里不能出门?别跟我说那些什么女戒女训,什么狗屁东西,我幼时也不曾读过,难不成王爷要因此休了我?」 燕王训得正在兴头上呢,被燕王妃这么一搅和,一下子就泄了气,使劲儿地朝燕王妃使眼色,让她给自己留些颜面。燕王妃却挑眉道:「你朝我挤眉弄眼地作甚?难道我还说得不对?云丫头是我干女儿,若是连我都不给她主持公道,谁能帮她说话?这孩子在外头风餐露宿地吃了不知多少苦头,立下了汗马功劳,你不好生夸奖赏赐,反而一个劲儿地说什么风凉话。我可不依!我大哥也就罢了,他原本就不是爱争权夺利的人,云丫头才多大,你这回若不能给她个满意的交待,我跟你没完。」 燕军攻下京城后没多久,吴大将军便主动卸下了军权,只留了个虚职,这让那些卯足了劲儿想要在燕王面前参他骄奢妄为的朝臣们立刻就泄了气,尤其是徐家,顿时有一种伸出拳头没处使劲儿的无奈感。 听得燕王妃提及吴大将军,燕王立刻就心虚了。他自然清楚吴大将军为何要请辞,不外乎树大招风,生怕引得他忌讳罢了。虽说燕王不愿承认自己有这方面的担心,但吴申请辞之后,他的确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被燕王妃这么一骂,燕王倒也不气恼,反而愈发地高兴起来,她能这么毫不忌讳地想骂就骂,起码说明她心里头并没有因此生出什么芥蒂,咧着嘴呵呵地笑,挥挥手朝燕王妃讨好地道:「我这都是为了云丫头好,这……到底外头的人都看着呢,你又不是不晓得那些御史嘴巴有多厉害,我若是不狠狠教训她一通,回头御史们还不得喷我满脸的唾沫星子。」 燕王妃讥笑道:「我竟不晓得你什么时候胆子变得这么小了,御史们惹不起,便来欺负云丫头,是当她好欺负么?」 燕王连连打着哈哈,悄悄朝琸云使眼色,琸云心里头正不爽呢,只当没瞧见,燕王没辙了,索性挥挥手朝她道:「云丫头就先下去吧。」 燕王妃不悦道:「你这么快打发她走做什么?这孩子受了这么多罪,还被你拉过来训了一通,而今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要把她给打发了,我可不许!」 燕王都快哭了,耷拉着脑袋一脸无奈地道:「王妃你说,到底要怎么着?」 燕王妃端了端身子,挑眉得意地笑笑,慢条斯理地道:「我听大哥说,云丫头在军中表现得不错,颇立了些军功,虽说兴许比不得平哥儿,但也差不到哪里去。平哥儿而今都已升了宣武将军,云丫头做个武义将军也该绰绰有余。」 燕王额头上青筋直眺,偏又不敢一口回绝,为难地揉着太阳穴,用一种商量的口吻朝燕王妃道:「这事儿还得再议一议,要不,过两年再说?」 「议什么议?」燕王妃立刻就暴躁了,眉一挑,眼一瞪,眼看着就要发作,燕王立刻就讨饶道:「好好好,不议不议,就这么定下来。武义将军是吧,也没多大的官儿,依着咱们云丫头的本事,一个武义将军算什么,便是武德将军也担得起……」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悄悄朝琸云作手势,琸云这回看到了,眨了眨眼睛,朝二人行过礼,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燕军虽已攻下京城,但燕王尚未称帝,也未搬进皇宫,只占了皇宫东边已逃走的诚亲王的王府暂时住下。琸云从王府正院一出来,就瞧见贺均平正与燕王世子坐在园子的凉亭下说话,瞥见她出来,二人立刻起身相迎。 他们身边并没有留伺候的下人,故贺均平说话便没有什么顾忌,笑着问:「王爷骂了你了?」 琸云揉了揉鼻子,白了他一眼,小声道:「你就知道。」 燕王世子笑着道:「是我说的。我父王是什么性子我还不晓得,定是拉着你一通教训,说什么不该在外抛头露面的话,不过有我母妃在,他也说不了几句,不然,保管被骂得狗血淋头。」 琸云立刻笑起来,「可不是,王爷脸都绿了,使劲儿朝我使眼色让我先溜出来。不过——」她顿了顿,又将燕王终于肯升她官职的事儿说了。燕王世子闻言哈哈大笑,摇头道:「你真当我父王是被逼的?他若不是心里头早有数能这么快应下?」这么多年下来,燕王世子对自家老爹的性子可以说是摸得七七八八,今儿这般举动,分明就是故意要借此跟燕王妃斗斗嘴的,都老夫老妻了,还来这一套,燕王世子表示很无奈。 琸云与贺均平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了。 因大周皇帝逃去了南边,燕军虽占下了京城依旧不敢放松,一边抓紧时间练兵,一边计划着南征。不同于上一次的犹豫不决,这一回朝中的武官简直快要抢破了头,尤其是宁郡公和徐家,更是上蹿下跳,生怕这上好的差事落再次落到旁人手里。 琸云却是晓得之后几年的南征并不算顺利,皇帝逃到南边后很快立了新都,因有长江天险为壑,且因燕军乃北人,不适南方水土,这场仗持续了数年之久,直到后来燕军自蜀中改道,先占下了益州,再经由益州辗转,才终于艰难地灭了大周,而陆锋,也就是后来的赵怀诚,正是在这个时候横空出世,立下了赫赫战功,终于成了与贺均平齐名的年轻将领。 「……你觉得怎么样?」贺均平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段话,满脸期望地朝琸云看去,才发现她正托着腮在发呆。他不由得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在琸云的胳膊上戳了戳,琸云一个激灵,醒了,睁大眼睛朝他看过来,一脸茫然地问:「怎么了?」 贺均平把手里的小册子递给她,叹了口气,小声道:「你看看这个。」 「是什么?」琸云狐疑地打开册子,里头赫然写着什么金银珠宝、绸缎布匹的数目,甚至还清楚地标明了各种玉器的明目材质,布匹的花色产地。琸云心中一动,立刻就明白了,又气又好笑地把那小册子扔给贺均平,摇头道:「你把这个给我作甚?」 「聘礼啊。」贺均平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又道:「你仔细看看还有什么遗漏的。」他打了这近一年的仗,得了不少好东西,就算没有先前赵氏留给他的那些银子也可以称得上身家丰厚,故这会儿才底气十足。 琸云哭笑不得地道:「你尽胡闹,哪有人把聘礼单子拿给我来看的。就算要看,那也得给我大哥。」一想起柱子,琸云的心里多少生出些思念的情绪,前不久才刚刚收到柱子大哥的来信,他们本有心想来京城探望,但临行前嫂子却诊出怀了身孕,这才给耽搁了。 「我也托人把这册子给大哥送过去了。」贺均平得意道:「燕王妃那里也没落下,娘娘很满意。」他还顺便求燕王妃定了日子,婚期就在年中的五月十九,仔细算算,也不过两个月了。 第六十五章 「阿云,我们就要成亲了,你高兴不高兴?」因琸云不喜身边有人伺候,故丫鬟们大多被屏退,贺均平索性朝她靠过来,软软地往她身上一倒,笑眯眯地道:「我特别高兴。我跟吴大将军说了,今年都不出征了,就守在京城里先成了亲再说。等我们成了亲,再抓紧时间生个孩子,阿云你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他们二人相识了许多年,琸云早已没了什么娇羞,一脸坦然地道:「都好。」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陡地听贺均平这么一提,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似的,微微颤抖。如果真的有个孩子,那小小的,软软的孩子,到底是长得像贺均平还是像她呢? 「我想要个女儿,要很乖的,长得像阿云,有大大的眼睛,每天都软软地叫我阿爹……」光是想一想,贺均平就觉得心里软成了一团水,他唠唠叨叨地说着话,眯着眼睛,一会儿闭上,一会儿又艰难地半睁开,最后,终于倒在琸云腿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琸云抱了抱他,一颗心充盈而柔软。 陆锋艰难地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密密的帷帐,雪白的细棉布上没有一丝花纹,干净中透着一股清冷。屋里有些凉,偶尔有风吹进来,床头的帷帐会微微地动,倒衬得屋里愈发地安静。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撑着想要坐起身,稍稍一动,浑身上下便犹如被马车碾过一般,痛得他几乎喘不上气。他努力地抬手摸了摸上身,胸口缠着厚厚的纱布,脑袋上也裹得严实,显然受伤不轻。 「有人吗?」陆锋哑着嗓子轻轻地喊,四周却依然一片寂静,但他却分明听到了不远处有书本翻动的声响。陆锋心中惊骇,脑子里飞快地闪过许多念头,但终究一无所获。 「是谁?」他又问,声音渐渐沉下来,好让自己看起来显得镇定些。那人却依旧不作声,只坐在原地慢条斯理地翻着书。又等了好一阵,陆锋几乎以为自己等不到回答了,那人却缓缓站起身,太师椅发出「吱呀——」一声响,尔后是他一步一步的脚步声,声音极轻,却仿佛踩在陆锋的胸口。 「你平日里都看这些东西?」那人将手里的小册子随手扔到床上,年轻而俊秀的脸一点点出现在陆锋的面前。这是一张极俊美的脸,剑眉凌厉,鼻梁挺直,就连素来有美男子称誉的陆锋也要自愧不如,但他脸上的神色却带着许多讥诮与傲慢,居高临下地看着陆锋,眼睛里一片漠然。 那是一种视天下万物为蝼蚁的漠然,在他的眼睛里,陆锋几乎看不到一丝温暖的情绪,甚至连生气也没有,只是一张漂亮而空虚的面具。 陆锋心里无端地有些慌乱,但他脸上却还努力地端出一副淡定沉着的模样来,他是陆家子弟,不管面对任何艰难,都还维护着世家子弟的最后一丝尊严。 年轻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讥诮地嗤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道:「怎么,表哥不认识我了?」 陆锋闻言一愣,脑子里迅速地转动着,想要从他脸上找出一些蛛丝马迹来,绞尽脑汁地想了半晌,才终于狐疑地发问:「你……你是平哥儿?」贺家被抄家时,唯有贺家大少爷贺均平一个人逃了出去,虽许多年不曾见过,但陆锋好歹还是从他脸上找到了些许赵氏的痕迹。 「你怎么在这里?」陆锋的心里愈发地乱,他隐隐猜到了些什么,却不敢去想,只努力地撑着胳膊想坐起身。贺均平垂下眼睑,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一脸冷漠地道:「你断了三根肋骨,折了右腿,摔伤了头,若是不想在床上躺半年,最好老实些。」 陆锋闻言立刻就不动了,他是个聪明人,从来不会犯这种错,便是再怎么激动,灵台还残留着一丝清明。「是你救了我吗?」他问:「阿云呢?」说话时,他又不由自主地朝四周看了看,脸上难掩焦急之色。 贺均平拉了把椅子在他床边坐下,拍了拍衣袖上根本看不见的灰,不急不慢地回道:「陆家老爷子说你被美色所惑,屡劝不听,竟在益州蹉跎了四年光景,所以求我出手把你给杀了。」他从床头边拿起一封文书扔到陆锋身上,冷冷道:「你现在的名字叫赵怀安,是宜都赵家的旁系子弟,至于旁的事,我可不想管了。」 当初贺家被抄家时,陆家老爷子帮着送赵氏出京,贺均平虽与赵氏不亲睦,但那到底是他生母,故还得承陆家的情,这才应了陆老爷子的请求。 陆锋闻言脸色顿变,竟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激动地拽住贺均平的胳膊高声喝道:「阿云呢?你把阿云怎么样了?你把她怎么样了?」 贺均平并不动,低头看着陆锋激动万分的样子,脸上露出嘲讽的笑。他最看不得这些世家子弟故作镇定、徒作风流的姿态,能把陆锋激怒,让他很是满意。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陆锋,声音里带着恶意,仿佛从地域里走出的修罗,「阿云?就是跟在你身边的那个漂亮女人?」贺均平漂亮的面孔一点点狰狞起来,阴霾密布,寒气森森。 他故意一个字一个字地回道:「她——死——了!」 陆锋手一抖,整个人仿佛一个泄空了气的布口袋忽然就瘫软了下去,幽黑的眼睛瞬间失去了神采。 贺均平唯恐还不够,又凑上前去,勾起嘴角一字字地继续道:「说起来,那个女人还生得倾国倾城,难怪表哥你这么念念不忘,连陆家的大事都顾不上了。换了我是老爷子,也得把她给除掉。」 陆锋猛地抬头恶狠狠地瞪着他,通红的眼睛里一片狰狞和愤怒。贺均平却托腮而笑,半眯着眼睛看着他,摇头道:「表哥你这么看着我作甚?便是要怪,也怪不到我头上。陆老爷子要她的命,我这做晚辈的岂能违背,你说是吧。」 陆锋咬着牙,握紧了拳头浑身颤抖。贺均平仿佛看热闹一般盯着他看了半晌,又阴阳怪气地故意讽刺了他一番,陆锋却置若罔闻,贺均平终觉无趣,这才走了。 出了门,立刻有侍卫猫着腰过来悄声禀告道:「将军,那女人有消息了,老八说她逃去了盛州。您看我们是不是——」 「算了,」不待侍卫说完,贺均平便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他的话,「不过是个可怜的女人,何必非要赶尽杀绝。」他依稀记得那个红衣丽人的模样,浓眉大眼,艳光逼人,偏偏还有一身不俗的功夫,竟伤了他好几个手下。若不是陆锋的手下将她打晕了逃出去,恐怕她还要与他们战个你死我活。陆锋那个小白脸果然有些本事,竟能把这么个女人哄得服服帖帖。 侍卫有些担心地道:「这斩草不除根,日后恐怕留下祸患啊。」 「一个女人而已,」贺均平冷笑数声,朝那侍卫讥讽地瞥了一眼,侍卫立刻低下头,再不敢多话。 贺均平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了,不想几年后竟被人杀到了家里头,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原来这个世界上还真的有这么死心眼儿的女人。 「大将军何不将此事告知于陆将军?」侍卫苦口婆心地劝他,「她来得了一次就能来第二次,当初还是大将军手下留情才放了她一条生路,而今倒好,还被她给恨上了。」 第六十六章 贺均平歪在榻上不置可否,门口传来侍卫的通报声,说是夫人求见。贺均平不耐烦地挥手道:「不见!」 侍卫苦着脸又劝道:「夫人一片好心,大人您何必如此?」 贺均平冷笑。「一片好心?不过是来看看我死了没死,你信不信,等我那天果真死了,她立刻就能改嫁。」孟云是燕帝赐的婚,在外人看来体面又光鲜的婚事却不为贺均平所喜,当初赐婚的旨意下来后,贺均平立刻派了人去调查孟云的底细,竟查出她曾定过亲,她那未婚夫穷苦潦倒来京中投奔,未过几日便消失无踪,自此贺均平便对孟云生了芥蒂,无论她如何小意温柔,贺均平依旧不冷不热,成亲数年,膝下竟连个子嗣也没有。 那侍卫见贺均平听不进劝,终是无奈,摇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 尔后数年,陆锋娶了妻,纳了妾,那妾室还给他生了个女儿。陆锋一番平日里的低调做派,竟满京城地撒了请柬要给小女儿摆满月酒。 贺均平曾远远地见过陆锋的那个妾室,她穿一身红衣站在陆锋身边,身段婀娜,眉目艳丽,有那么一瞬间,贺均平以为自己又看到了十年前的那个人。 「哼——」贺均平将请柬狠狠地扔到一边,一脸鄙夷地道:「他莫不是以为这样就显得自己长情了,真真地可笑。」嘴里这么骂着,心里头偏偏又不是滋味,既心虚,又有些嫉恨。他很不喜欢陆锋,或者说他憎恨所有人,他们凭什么活得那么滋润,凭什么有人爱有人心疼,而他却像个阴暗的、卑鄙的老鼠一样可怕又可恶。 贺均平咬着牙阴沉沉地笑,得意道:「陛下不是说要派人去方头山招安么?我看陆将军就很适合。」他倒要看看,已娶妻纳妾的陆锋终于见到自己心心念念了十年之久的方琸云时是一副怎样的姿态?方头山的大当家又怎么会去给别人做妾! 那一定精彩之极! 他恶意揣度着陆锋纠结又懊恼的样子,越想越觉得解恨! 七月末的天气已然渐渐褪去了暑气,尤其是傍晚,太阳下山后,风里便带了些许的凉意。贺均平骑着马在城里慢悠悠地晃荡,过南门口时,忽地听到一阵破风之声,他惊觉不妙,赶紧朝路边躲,那身刺眼的红衣却犹如梦魇一般卷过来,贺均平只觉得胸口一凉,他睁大眼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女子,乌发墨眼,雪肤红唇,一如十年前初见…… 「……喂,贺均平!」 贺均平缓缓睁开眼,脸上依旧带着些惊恐,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琸云,傻乎乎地没说话。 「你怎么了?」琸云掏出帕子在他脸上擦了擦,关切地问:「做噩梦了?出了一头的汗,手还冰冰凉的。」她说话时又捏了你贺均平的手,他立刻回过身来,猛地握紧了她的,喃喃地唤了一声「阿云——」 「真有你的,这也能睡着。」琸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起身给他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里,又道:「你不去大将军府看看么?」前几日吴府传来喜讯,赵氏竟老蚌生珠,怀了身孕,贺均平觉得挺别扭的,只派了府里的管家送了些东西过去,自己却一直捱着不动身。 而今听得琸云如此一问,贺均平愈发地有些不自在,挠了挠脑袋,小声道:「我去做什么?不去!」 「你不担心么?」琸云轻轻推了推他,柔声道:「还是去瞧瞧吧,省得你睡不好。」 贺均平也不晓得怎么解释自己做恶梦的事,只得硬着头皮应下,「嗯」了一声,端起茶喝尽了,这才慢吞吞地起身离开。 不知何时外头竟下起了雨,一会儿竟愈发地大起来,风也呼啸出声,远处甚至还有隐隐的雷鸣。贺均平不喜乘车,索性骑了马在雨中走,不想才出了巷子竟被个邋里邋遢的道士拦住了去路,那道士睁着一双浑浊的眼,故作高深地指着贺均平道:「施主今日有卦。」 贺均平半眯着眼睛斜睨了他一眼,不耐烦地道:「滚开。」 那道士却仿佛没听到似的,半闭上眼伸出右手掐指算起来。京城里常有些僧人道士装疯卖傻,但也有些有本事的,一种护卫悄悄打量贺均平的神色,见他面色虽有不豫,但并未再出声喝骂,便守在原地并不动手。 那道士猛地一睁眼,双眸中射出精光,直直地盯着贺均平道:「施主错矣,姻缘本是天定,怎好强求。你上辈子毁人姻缘,以至于丢了性命,今生侥幸改了前程,怎好一错再错,若不能及时回头,小心要遭天谴……」 「给我打出去——」不等那道士说完,贺均平已厉声喝道,眸中寒冰彻骨,竟是众人从未见过的阴冷,「好大胆的妖道竟敢妖言惑众!我命由我不由天,老天爷不是要天谴么,何必等到以后,今儿一道雷劈下来就是。」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缓缓举起两只手,抬头看着乌沉沉的天,滂沱的雨水从他头顶迅速淌下,滑过他坚毅而决绝的脸。 四周一片寂静,护卫们皆屏气凝神不敢作声,低着头悄悄打量着贺均平。那道士也是一脸愕然,愣愣地看了贺均平半晌,一会儿,又抬头看了看天,不安地吞了吞口水。 整整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大雨依旧滂沱,闪电与雷鸣都依旧在远处,西边的天际被闪电拉出奇异的形状,他们头顶的天空却还是一片乌云。贺均平终于放下双臂,仰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那道士,指着他道:「给我打!」 这两年武将大出风头,贺均平连升数级也颇受人关注,就因为他打了那臭道士,结果第二日就被御史告了一状,说他仗势欺人、蛮横无礼,燕王笑嘻嘻地把折子扔给他看,贺均平摸了摸鼻子,一脸嫌恶地道:「这些御史一个个闲着没事儿干,尽会捣乱。换了是他,真让人指着鼻子骂到跟前了,我不信他还能平心静气。」 燕王也连连点头附和,无奈地道:「这些个酸腐的书呆子,成天就会挑刺,巴不得哪天我一怒之下把他们给弄死了,他还能挣个忠肝义胆、不畏强权的名声,啊呸,本王才不上当。」罢了却又发了贺均平半年的俸禄。 俸禄是小事,贺均平却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一回府便派了人整了几个小混混做和尚道士打扮堵在那姓刘的御史家门口说了一整天的晦气话,偏偏那刘御史还不好赶人,直气得他在床上躺了两天,第三日又给燕王上了折子告状。贺均平抵死不认,刘御史又没有证据,被贺均平在朝上讽刺了几句,一时失态,竟仗着自己年长,不知死活地冲上前来要打贺均平,燕王顺势就把他给拖出去了,还借此机会叮嘱他在府里好好「养病」,没有什么事就不要出来蹦跶了。 这事儿一出,朝中众人心里头便清楚了,贺均平这会儿圣眷正隆,得罪不起,可不敢再去撩拨他。 赵氏闻听消息后却很是担忧,忍不住与吴申商议道:「平哥儿这性子是不是有些太激进了?要不,哪天你去跟他说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让他日后行事莫要这般咄咄逼人,虽说王爷没说什么,难保心里头不觉得他过分了。」 第六十七章 吴申一边翻着手里的《礼记》一边慢条斯理地回道:「平哥儿聪明着呢,不必为他操心。」见赵氏依旧忧心忡忡,他又耐着性子解释道:「平哥儿年纪轻轻便立下大功,身居要职,且又与世子关系匪浅,他若果真循规蹈矩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王爷才真的忌讳,而今这般肆意妄为,反倒让王爷放心了。」 赵氏也不傻,被他这么一提点,立刻就想明白了,揉了揉太阳穴,琢磨了好一会儿,又问:「你说平哥儿不会是故意的吧?」 吴申勾起嘴角笑笑,没说话。赵氏见他这幅莫测高深的样子,索性便不再问他了。 贺均平打了场胜仗,兼着婚期渐渐近了,愈发地春风得意,每日都笑容满面,燕王好几次给他指派了差事,都被他以各种借口推辞了,最后索性给燕王上了道折子,说是自己忙着成亲,赶着生子,预备要三年抱俩,求王爷让他歇几年。燕王又气又好笑,把他唤进府里狠狠臭骂了一通,这才把人给踢出来。 「哪有这样的!」贺均平斜靠在琸云家花厅的榻上唠唠叨叨地抱怨道:「王爷也忒不厚道了,我好说歹说,才允了我小半年的假,说等婚事一完就得去打仗。阿云你也去王妃哪里帮我说说,若是娘娘开了口,王爷一定得应。」 琸云剥了颗葡萄塞他嘴里,又给自个儿剥了一颗,不急不慢地道:「你先前不是打仗打得挺欢实的,怎么这会儿又不愿意去了?」 「去什么啊!」贺均平享受地眯起眼睛小声抱怨道:「你看看领兵的都是些什么人?跟他们一起打仗,那不是坑人么?王爷尽会出馊主意!不是我说,就他们那些一门心思想着抢占功劳东西,哪里能打什么胜仗。再加上长江天险,不拖个三五年恐怕也没什么进展。我何必浪费时间跟着他们去凑热闹。」 上辈子这场仗可不正是拖了好些年!琸云不由得低头看了他一眼,含笑点头,「不去也好,我听说这回领兵的胡将军与宁郡公关系匪浅,你若去了,恐怕也是去坐冷板凳的。回头我去与王妃说一声,她素来好说话,想来也不会驳了你的意思。」 「正是这个道理!」贺均平点头道:「世子也是这个意思,不过这些话他去说却不好。」无论是他还是吴申,甚至是赵家,身上都深深地被打上了世子的标签,虽说燕王而今对世子宠信有加,但燕王年富力强,世子年岁却渐长,日后究竟如何却不好说。所以无论是吴申还是贺均平,行事都十分谨慎,唯恐给世子,也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琸云与燕王妃打过招呼后没多久,燕王妃便寻了机会与燕王说了,罢了又没好气地教训他道:「我只有云丫头这么一个女儿,眼看着就要成亲了,你倒好,火急火燎地非要把平哥儿弄去前线。咱们大燕莫不是找不到人了,怎么就非要逼着平哥儿去打仗?贺家就剩他一根独苗,要真有什么三长两短,贺家岂不是要绝后了?人平哥儿都说了,正所谓成家立业,眼下先忙着成亲生孩子,旁的事都往后挪。」 燕王吹胡子瞪眼地骂道:「这小兔崽子想得倒美!等他生孩子?万一云丫头进门三年五载生不出孩子,他还能守在府里头过一辈子?还真出息了他!要不这样,你把吴申给弄回来,他要是肯带兵,我就不强求平哥儿了。」 燕王妃立刻就暴躁了,霍地一下跳起身来指着燕王大喝道:「你这混账东西能不能有点良心,我大哥这些年南征北战、东奔西跑还不够辛苦的,而今好不容易娶了亲,赵氏又怀了身孕,一把年纪了才等着抱儿子,你竟还想把他诓出去……」 她噼里啪啦地把燕王臭骂了一通,燕王赖着脸皮反正不松口,等燕王妃骂完了,这才陪着小心哄道:「我这不是也没辙么,朝中上下一个两个都不省心,好不容易有几个靠谱的,还偏偏溜得远远的,你看看我这头发,这半年下来都白了多少?」 这么多年夫妻了,燕王妃岂能看不清他的苦肉计,一点也不受影响,依旧沉着脸道:「我可不管这些,你自个儿找人去,反正这几年别打我大哥和平哥儿的主意。至于旁人,你爱使唤谁就使唤谁。那个徐家的几个少爷——不是一直嚷嚷着要上前线么?」 燕王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只撇了撇嘴,无奈地叹了口气。 燕王虽答应,但也没明言拒绝,反正贺均平就当他应下了,兴致勃勃地准备着婚礼的事宜。 「柱子大哥来了信,他跟嫂子还有叶子他们已经上了路,再有个小半月估计就能到了……」贺均平一边给琸云念着信,一边时不时地抬头朝她看一眼,满脸幸福,傻乐了半晌,他忽地想起什么,猛地一拍脑门,高声道:「哎哟,我竟忘了给舅舅家送请柬!」 琸云微讶,「我以为你早派人送过去了呢?」 贺均平慌忙跳起身,抓起榻边的披风胡乱地系在身上,道:「旁人家的都派了府里的管家送的,独独漏了舅舅家,原本是想亲自去送的,这几日忙着,竟忘了这事儿。」亏得这会儿想了起来,要不,赵老爷迟迟收不到请柬,还不得胡思乱想啊。 「我去去就好,晚上过来吃饭。」 琸云没好气地道:「你去了赵府还不得陪赵老爷喝杯酒,还有两个表哥在呢,说说话不留神天就黑了,还过来作甚?被旁人见了,愈发地要说些不中听的话。」 贺均平不屑道:「随他们说去!不是我说,那些爱饶舌多事的人家里头才乱着呢,谁又比谁干净了?这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们,表面上一个个光鲜得很,私底下却是荤素不忌的德行,日后若是有人胆敢在你面前说什么不中听的话,你就回她一句,先把自己男人管束好了再管旁人家的事。」 琸云见他越说越没个遮拦,赶紧伸手在他胳膊上揪了一把,小声道:「行了行了,去你的吧。」说话时,又起身一路将他送至院门口。贺均平依旧有些舍不得离开,瞅着四下无人,飞快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这才疾步逃窜。 贺均平骑着马一路疾驰到了赵府,才到府门口,便有下人弓着腰笑眯眯地迎过来,一面牵马一边笑着招呼道:「表少爷可来了,方才大少爷还说要派人去请您过府呢?」 「可是有什么事?」贺均平问。 那下人摇头道:「小的可就不晓得了。」 贺均平没再追问,大步流星地径直往赵怀安兄弟所在的院子方向走。还未进门,大老远便听见院子里传来阵阵爽朗的笑声,贺均平脚步一滞,竟下意识地停在了大门口。 下人微有不解,但又不敢去问,只得低着脑袋安安静静地侯在他身后。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贺均平沉闷的声音,「府里来客人了?」 下人赶紧回道:「是,听说是府里的远房亲戚。」 「叫什么?」 那下人皱起眉头想了想,似乎有些不确定地小声回道:「小的听大少爷唤他堂兄……」 「赵怀诚?」贺均平又问。 下人立刻点头,「对对,就是这个名字,原来表少爷也认得。」 第六十八章 贺均平没说话,沉着脸在门口发了好一会儿愣,最后终于还是抬脚进了门。 贺均平一进门就瞧见陆锋与赵怀安两兄弟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坐着,也不知说到了什么事,三人哈哈大笑,陡地瞅见贺均平进门,赵怀琦立刻跳起身来,满脸欢喜地高声招呼道:「平哥儿,平哥儿,正要去找你呢,不想你竟自个儿来了。快过来看看是谁到了!」 说话时陆锋也缓缓站起身,勾起嘴角朝贺均平微微颔首。一别经年,他似乎比上回见面的时候瘦了些,但精神还算好,一双眼睛依旧明亮而沉稳,静静地看着他。这一瞬间,贺均平忽然有些心虚,他甚至不敢看陆锋的眼睛,只朝他瞥了一眼便立刻低下头,强笑着招呼道:「原来是大表哥来了,怎么来之前也不跟我招呼一声。」 陆锋只笑笑并不急着回话,待他落了座,这才不急不慢地道:「来得匆忙,故来不及写信。我也是今儿刚到的京城,这不,才一进京就到了舅舅府上。至于平哥儿家里,你不是正忙着成亲么,就没去打扰了。」 一说起成亲的事儿,贺均平愈发地有些不自在,咧嘴强笑了两声,便将话题岔开道:「表哥这回打算留在京城不走了吧?」他嘴里这么问,心里头却还是有些担忧的。老实说,贺均平不是很想见他,就算陆锋与琸云的事儿早就已经过了一辈子,就算陆锋丝毫不记得。可贺均平还是觉得别扭,仿佛陆锋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自己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才真正冤枉呢!贺均平很是郁闷地想,这辈子他可半点坏事儿也没干过! 「大表哥还在益州呢。」赵怀安笑着插话道,说话时又朝陆锋看了一眼,「这三年两载的恐怕还回不来。」 贺均平闻言顿时猜到了什么,却不点破,只装傻道:「大表哥还守在益州作甚?大周朝已是强弩之末,还能撑得了几年,你何必还守在益州。老太爷也是,当初怎么就随着那狗皇帝一起去了南边,若是早早地投了燕,王爷岂会亏待陆家。」 陆锋脸上微露赧色,一旁的赵怀琦高声笑道:「原来也有平哥儿不知道的事!陆家早已投了燕王,老太爷他们去南边也不过是为了做内应。至于大表哥,他若留在益州,日后我们攻城大有裨益。我听说胡将军南征不利,打了好几个月仗了也不见有什么好消息,说不定还得另辟蹊径从蜀中下手。」 赵怀安瞥了他一眼,小声叮嘱道:「你小点儿声,莫要被外头听了去。」 赵怀琦满不在乎地道:「自己家里头怕什么,再说,下人们都不在,只有我们兄弟仨,这话还能传出去?」 贺均平笑着圆场道:「琦哥儿说得是,都是自家人呢。」说罢,他又客客气气地向陆锋问起益州的故人,陆锋也客客气气地回着,二人脸上虽带着笑,却明显透着一股子疏离。不说赵怀安,就连素来大大咧咧的赵怀琦都察觉到不对劲儿了,不住地朝他二人脸上打量,好几次想开口问,都被赵怀安给使眼色拦住了。 贺均平没在赵府逗留很久,把请柬给了赵老爷之后便告辞离去,他甚至没有好奇地多问一句陆锋所来究竟为何事。待他走后,赵怀琦才满脸狐疑地朝陆锋开口道:「大表哥莫不是与平哥儿有什么误会?怎么他这般冷淡?」 陆锋剑眉微蹙缓缓摇头,罢了又苦笑两声道:「我也不晓得。」他素来敏感,所以对贺均平的态度愈发地感受深切,以前贺均平看着他的眼神里带着微微的防备和警觉,而今则变成了刻意的疏远,他甚至拒绝彼此的目光交流,一直微微低着头躲过陆锋的视线。 「平哥儿要成亲了?」陆锋想起这事儿,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又忍不住开口问:「娶的是谁家的千金?」 「是他幼时识得的方姑娘,大表哥可曾见过?」 陆锋有一会儿没说话,过了半晌才挤出一丝笑容来点了点头,「见过的,倒是……般配得很。」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声音会变得这般嘶哑,语气中的苍凉和失落连自己都能清楚地感觉到。赵怀安迅速地看了他一眼,赵怀琦则直愣愣地盯着他看,张张嘴,欲言又止。 陆锋忽然觉得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烦躁,胸口仿佛堵着一团浊气,闷得紧。他甚至连解释的话也懒得说,朝赵怀安兄弟拱了拱手便走开了,脚步沉重,那一步一步仿佛踏在自己的胸口。 「大哥——」赵怀琦舔了舔干枯的嘴唇,犹豫不决地小声问:「你说,大表哥他……是不是……跟方姑娘,所以平哥儿才……这么……不待见他?」 赵怀安心里头也是这么想的,但这种事儿怎么能乱说,遂立刻义正言辞地责骂道:「你浑说些什么呢?这种事也是能乱嚼舌根的,若是被平哥儿听到,他还不得跟你闹。回头见了方姑娘你也没脸。」 赵怀琦被他骂了一通倒也不恼,讪讪地摸了摸后脑勺,小心翼翼地赔笑道:「大哥你莫要再骂了,我又不傻。」心里头却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却说贺均平出了赵府,心里头愈发地不自在,想了想,索性又去了琸云家,不想还没进门,又被燕王给召进宫去了。 「去益州?」贺均平一听燕王说完,立刻就像炸毛的猫跳起来,疾声道:「我不去!这眼瞅着就要成亲了,府里头不晓得多少事,千头万绪都等着我一个人安排,我哪有时间去益州!再说了,我表哥不是刚从益州过来么,有他做内应,拿下益州还不是十拿九稳的事儿。」 虽说上辈子攻下益州是好几年后的事,但那会儿不是没有陆锋么。上辈子的这个时候,陆锋还在他的田园小居里跟琸云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神仙日子……一想到这里贺均平又别扭起来了。 燕王费尽口舌地劝说了他老半天,贺均平始终不为所动,抵死不从,气得燕王牙痒痒,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他一通后,又把他给赶了出去。贺均平等的就是他这一句,闻言立刻溜得比兔子还快,哧溜一下就没了踪影。 燕王气极了,回了后宫去找燕王妃告状,燕王妃一边给鹦鹉喂着食,一边鄙夷地看他,一脸嫌恶地道:「早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你偏不听,非要自讨没趣,怪得了谁?再说了,你让平哥儿去益州,却让老胡家的做统帅,平哥儿能听他的?要真去了,那还不晓得闹出什么事来。照我看,还不如等他们小夫妻俩成了亲再一道儿送去益州。左右云丫头也是个有本事的,若是立了功,我这做义母的脸上也有光。」 燕王的脸都皱成苦瓜了,「这可怎么能成。」 「怎么就不成了?」燕王妃把手里的食饵往食盒里一扔,脸色顿时有些不好,一双凤目恶狠狠地瞪着他,怒道:「你就是瞧不上女人。」她也不晓得想到了什么,脸色愈发地难看,再望向燕王的眼神里便多了些愤懑又悲伤的情绪。上一回她出现这眼神还是徐侧妃被诊出怀孕的时候,她一气之下竟有小半年没肯见他,燕王立刻就紧张起来,也顾不得燕王妃下一招会不会挥起食盒拍自己一脸,一边讨饶一边紧紧跟在燕王妃的身后,再不敢胡说半句话。 第六十九章 贺均平却不晓得燕王在燕王妃面前吃瘪的事儿,回府的路上一直都闷闷不乐,生怕燕王一道旨意直接把他送去战场。他越想心里头就越乱,在街上犹如无头苍蝇似的转了半晌,忽地一抬头,却发现自己又到了琸云家门口。 「贺将军,您在府门口转了都有一刻钟了,到底是进去呢还是不进去呢?」方府门房笑呵呵地跟他招呼道。因晓得贺均平是琸云的未来夫婿,府里众人对他都客气又殷勤。 贺均平想了想,下了马欲往府里走,那门房却又笑着道:「小姐不在府里。 「不在?」贺均平脚步一滞,「她去哪里了?」琸云在京城里没有别的朋友,他还真猜不到她能去哪里。 「应是去了吴府。吴家大小姐昨儿来了帖子请小姐过府叙旧。」 听说是吴元娘,贺均平这才放下心来。虽说吴元娘以前有些不靠谱,不过这一年过来却是懂事了许多,上个月才刚刚与舒明定了亲。自从许家退婚后,吴大太太便一直发愁,生怕元娘嫁不出去,不想最后竟捡了这么个好女婿,虽说舒家门第比不得许家显贵,但到底是书香世家,舒明不仅生得相貌堂堂,还文武双全,颇受器重,倒比那许家公子好了不知多少倍。 吴大太太生怕这桩婚事又给黄了,故自打婚事定下来后,便死死地拘着元娘不准出门,吴元娘这回倒是不跟大太太怄气了,老老实实地守在家里头绣花,虽说手艺不精,但好歹还能折腾出个像样的荷包了。 「你可不晓得我娘有多凶——」吴元娘伸出手指头给她看,一脸委屈地抱怨道:「你瞧瞧我的手指头,就没个完整的。」 琸云却拿起她桌上刚刚修好的荷包仔细端详,呵呵笑道:「几日不见你本事见长啊,这水鸭子倒是绣得挺像的。」 吴元娘立刻就涨红了脸,一伸手把荷包抢了过去,气鼓鼓地道:「什么水鸭子,这是鸳鸯,鸳鸯!」 琸云「噗嗤——」一下就笑出声来了。 「你笑什么!」吴元娘红着脸气道:「我好歹还能绣个水鸭子,要换作是你,恐怕连看都不能看的。」 琸云被她这么一说也有些心痒痒,心里头忍不住琢磨,她是不是也该绣个水鸭子给贺均平做个什么信物呢? 琸云总算赶在成亲前两天把她费了不知多少心力的荷包做了出来,虽说上头绣着的鸳鸯几乎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样子,但这已足够让贺均平喜出望外的了。他从来没有想过琸云会有拿起针线做女红的一天,以至于收到荷包时愣了半晌,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琸云见他那副傻样,还以为他看不上自己做的东西,一生气,就要伸手过来把那荷包抢回去。 贺均平这回反应倒是快了,身体一侧便将荷包收在怀里,忍俊不禁地看着琸云道:「你这是要做什么,不是说了送我么?」 琸云气鼓鼓地高声喝道:「你若是嫌弃我绣得不好看,还我就是,发什么愣。」 「我怎么会不喜欢!」贺均平连忙道:「我是高兴得傻了。我竟不晓得阿云还会女红呢,你可真能干……」他一高兴,甜言蜜语简直不要命地往外冒,琸云到底不能免俗,被他哄得眉开眼笑,罢了还拍着胸脯向他保证以后再多做几个给他换着戴。一旁伺候的丫鬟们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等琸云高兴时,贺均平这才提及陆锋进京的事来。他心中到底有些不安,生怕琸云对陆锋还存着什么未了的感情,说话时忍不住偷偷打量她的神色,不想才一抬眼,便正正好与琸云的眼神撞到了。 「你怎么了?」琸云微微蹙眉看着他,声音里带着隐隐的担忧,「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没休息好?」 贺均平慌忙点头,「这几日忙着成亲的事儿,好几晚没睡好。」他的目光在琸云脸上扫了一遍,见她面上一片平静,心中稍定,又挤出一丝笑容道:「大表哥先前一直暂时住在舅舅家,前日王爷亲自召见过,等我们成了亲他便要回益州了。」 琸云抬起头,眉头愈发地皱得紧了,小声道:「他若是想要得王爷重用,恐怕不好在舅舅家久住。赵家与世子爷交好,在旁人眼里早已与世子爷坐到了一条船上。陆锋身后还陆家,可不能随便站队。一个不好,被王爷厌弃了事小,反倒还连累了世子爷。」 贺均平见她只议及国事,心中稍安,脸上也带上了笑,点头道:「你放心吧,大表哥又不傻,来京城这么久,岂能到现在还摸不透局势。我听说他现在就已经托了人在京里寻宅子,虽不至于马上搬出赵府,好歹也是做做样子给王爷看呢。」 说起来,而今倒也是陆锋一展抱负的好时机。吴大将军与贺均平都守在京城不愿出征,前线却一直毫无进展,陆锋的出现无疑给了燕王一个新的选择。陆锋的本事琸云是知道的,虽说上辈子他不知何故一直捱到两年后才出仕,但短短数年时间,赵怀诚的大名却是迅速传遍了大江南北,成为与贺均平齐名的年轻将领。 说起来,上辈子贺均平也曾在南征之战中立下不少功劳,而今却因婚事耽搁出征,不知日后他是否还能如上辈子一样成为日后声名赫赫的贺大将军呢? 「……等过两年,」贺均平正兴致勃勃地畅想着二人的将来,一抬眼瞅见琸云在发愣,赶紧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一脸紧张地问:「阿云你在想什么?」 「啊?」琸云终于回过神来,颇不自然地咬了咬唇,想了想,还是坦然回道:「我只是在想,你果真不南征了么?这么好的机会,旁人抢了抢不来,你若是不去,日后论功行赏,恐怕要落到别人后头去了。便是世子爷那里,恐怕也不好交待。」 贺均平听见她操心的是这个,顿时松了一口气,摇头笑道:「还以为你担心什么事儿呢。你放心,这事儿我早跟世子爷说过了。王爷而今虽未称帝,但我估摸着也就这两年的事儿了。日后他一称帝,世子爷便是太子。王爷年富力强,太子若日将势大,将来必出乱子,倒不如早早韬光养晦,于世子爷也是好事。」 他倒是想得长远!琸云闻言,浅笑着点点头,应和道:「你说的有道理。」她心里头其实也是这般想的,只是开拓疆土的功劳实在太过吸引人,加上他上辈子又的确曾立下此等大功,所以琸云才有先前的担忧。 「话又说回来——」贺均平又笑道:「我估摸着胡将军他们这半年恐怕也成不了什么事儿,若是大表哥能顺利将益州拿下,势必为王爷所看中,日后领兵南征,那泼天的功劳还不都是他的。既是自家亲戚,那功劳归了谁都不是一样。」 说实话,虽说一切都是上辈子的事了,但贺均平的心中对陆锋却多少有些亏欠,总想着用什么法子弥补才好。琸云他是决计不肯让出去的,仔细想想,便唯有将这立功的大好机会让给陆锋,即便是这辈子自己做不了什么大将军,有琸云陪伴,他心满意足矣。 第七十章 贺均平越想越觉得这主意好,从琸云家里头一出来,便去赵府寻陆锋说话,细细地将南征时的注意事项一一说与他听,罢了又叮嘱道:「我与世子爷交好几乎已是满朝皆知,且身后还有吴家,日后行事难免谨慎许多。倒是你初到京城,虽是借着赵府的名义,但有心人一查便晓得你的真实身份。若你与世子走得太近,恐怕引来旁人猜忌,王爷想要用你时,只怕也要斟酌几分。故表哥只需认准王爷一人,誓言效忠,日后必将扬名天下,陆家也势必能传承长久。」 这是陆锋进京一来贺均平头一次这般推心置腹地与他说话,陆锋心中既感激又有些疑惑,郑重谢过后,又一脸诚恳地道:「平哥儿这回果真要留在京城?我看王爷倒不似心胸狭窄,阴沉多疑之人。你若是错失了良机,日后恐难再有这般机会了。」 贺均平打定了主意要来弥补上辈子的过失,又怎会再专注于这些军功,遂朗声笑道:「不瞒表哥说,我素来没有什么大志向,先前跟着吴大将军出征也不过是为了给阿云挣得一份体面,省得她嫁进门后受委屈。而今该有的都有了,倒不必冒着被王爷厌弃的风险去抢夺这份军功。世子爷早晚要登基继位,我的日子也不会难过,不过是迟了些罢了。好歹这份功劳归了表哥,日后有你撑腰,我还怕什么。」 他这番话说得真心实意,不带丝毫勉强与做作,陆锋如何感觉不到,先前还觉得他有些不着调,而今却只觉得贺均平真真地光风霁月,实在敬佩有加,再想想自己心中的「龌龊」,更是惭愧得无言以对。 两日后,大婚 琸云大清早就被下人从床上唤醒,只吃了几个小花卷便被丫鬟们拉着换衣梳妆,好不容易才折腾好了,外头便传来了新郎迎亲的声音。 柱子大哥和叶子他们终于赶在婚礼前到了京城,今儿却是他们在外头拦着贺均平不让进,小山和小桥可算是逮着了机会,卯足了劲儿,又是写诗又是作赋地想要为难他。不想贺均平早有准备,一开口竟背了六七首催妆诗出来,倒把诸位宾客给惊着了。 「先前还以为这贺将军只是个不通文墨的武夫,不想竟还有这般文采。」 「这就孤陋寡闻了吧,人可是贺家嫡出的少爷,贺家你知道吧,虽说败落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人家那百年的传承可不容小觑……」 柱子一行人使尽了花招也没怎么拦住贺均平,这小子如入无人之境,领着一众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径直就冲到了琸云的绣楼外,柱子这回没拦他,只红着眼睛拉着他在一旁说了一阵悄悄话,二人一抬头,四只眼睛都红了。 贺均平郑重地朝柱子行了个大礼,柱子挥挥手,亲自进屋,哽咽着朝琸云道:「阿云,吉时已到,大哥背你出去。」 琸云本来是半点离愁别绪也没有的,可不知怎地,这会儿只听大哥说了一句话,喉咙里便像堵了什么东西似的,眼睛一酸,大滴大滴的眼泪便沿着脸颊滑了下来。一旁伺候的丫鬟吓得连忙出声阻拦道:「我的大小姐,这妆才画好,您可千万别哭花了。」 琸云哪里还顾得了这些,一抹泪,由着性子张口道:「大哥……我……我不嫁了……」 「哎哟我的姑奶奶——」这回轮到柱子哭了,「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说这些,你要是不嫁,一会儿平哥儿还不得把咱们家宅子都给拆了。」话刚落音,外头又传来贺均平急急躁躁的声音,「大哥,大哥,阿云好了吗?」 琸云破涕而笑,朝门外瞥了一眼,将眼眶里的泪水逼了回去。柱子上前拍了拍她的背,张张嘴想说什么,最后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只是道:「时辰到了,大哥背你。」一边说着话,一边蹲到她身前。 琸云深吸一口气,将红盖头搭上头顶,缓缓起身覆上柱子大哥的背…… 琸云虽说出身不高,但她是燕王妃的义女,又是王爷亲封的女将军,自然非比寻常,此番大婚,朝中百官纷纷道贺,更要命的是,刚从方家出来,又得赶紧往贺府奔,一路上除了迎亲的队伍喜气洋洋之外,还有各家各府的马车跟赛跑似的来回奔,倒让京城百姓看了一回热闹。 琸云盖着红盖头迷迷瞪瞪地到了贺家,又迷迷瞪瞪地拜了堂,待入了洞房,这才消停下来。 贺家只剩贺均平一根独苗,往来的女眷自然也不多,也就是赵家几个舅母和表妹。赵家大太太先前虽有心给贺均平牵线搭桥,甚至还险些因为这事儿跟贺均平闹出矛盾来,但那些芥蒂早已烟消云散。且不说而今木已成舟,单是琸云现在的身份,配贺均平实在是绰绰有余,故赵家大太太一反早先的高高在上,今儿态度实在热情,不仅和颜悦色地给琸云介绍屋里的女眷,还笑呵呵地一直帮着她说话,直把琸云夸得跟朵儿花似的,虽然琸云今儿也确实人比花娇。 琸云本以为今儿得在屋里听着这些三姑六婆们唠叨得耳朵起茧子,不想贺均平只在外头溜达了一圈就回来了,一进屋就堆着笑客客气气地朝各位姑婆们行礼问好。女眷们见状,心中甚是好笑,但都很知趣地起身告辞。贺均平一路殷勤地她们送出门外,这才提起衣摆撒腿往屋里奔。 「饿了没?」贺均平眼睛一直盯着琸云脸上,觉得有些口干,舔了舔舌头小声问:「咱们先吃点东西再喝酒?」 琸云本来还挺镇定的,不知怎么的,被他这灼热的眼神一扫,心里头竟有些紧张,遂微微低头躲过他的目光,强作镇定地道:「嗯,也行。早上就吃了俩花卷,早就饿了。」 贺均平遂招呼下人送了些酒菜过来,二人如往常一般用了饭,到喝酒的时候,琸云顺手就准备往嘴里送,忽地听到贺均平轻轻咳了一声,她一愣,旋即立刻反应过来,脸上顿时有些红。再看贺均平,他俊朗的脸上也照上了薄薄的红云,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喝……喝酒……」他一边小声提醒,一边缓缓把胳膊伸过来,眼睛里满是期待。琸云抿着嘴笑,红着脸端着酒杯将手臂伸过去,交杯而饮。 二人吃好喝足,该尽的仪式都尽了,贺均平这才吩咐下人把残羹冷炙收走,罢了又吩咐丫鬟去打热水。 二人面上不急不慢地洗漱过了,贺均平这才红着脸过来牵琸云的手,扭扭捏捏地小声道:「那个……时辰不早了,我们……是不是该歇了。」 琸云被他这模样弄得想笑,咬咬牙想忍着,终于还是没忍住,终于「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她本就生得娇艳,而今展颜一笑,愈发明艳不可方物,顿时看直了贺均平的眼,痴愣了半晌,才鼓起勇气勇气一伸手将她横抱在怀中,高呼道:「阿云,我好欢喜——」一边说着,一边吻上了他觊觎已久的红唇……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姐儿从良 上》作者:碧螺 2、《姐儿从良 下》作者:碧螺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