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是猎户 下》 第一章 【第一章】 在沈家几位长辈知道瘟疫这件事之後,事情没有变简单,反而是更复杂了。 并非像沈光宗所想的那样,沈老太太和沈老爷子听到这件事的第一反应就是一定要走,他们是经历过那场瘟疫的人,对於那样突如其来的死亡最熟悉不过,即便是过了几十年依然印象深刻。 可孙氏和沈大山则持反对态度,「爹、娘,哪有你们说的那麽可怕。我们好不容易在镇上站稳脚跟,这一走,铺子还开不开了,家里的地也撂下了,去了青阳,咱们吃什麽、喝什麽?」 沈老爷子气得直叹气,「这麽大的事儿,我能唬弄你吗。我跟你娘都是黄土埋了半截的人,没几年好活了,可耀祖、如意他们还小,更不用说光宗、平安才刚娶了媳妇,我还想抱一抱重孙子呢。还开店,等到时候人活命都是问题,谁还会来铺子里买吃食,手里头有两个钱的都去药铺买救命的汤药去了。」 话糙理不糙,沈老爷子平时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这一番话说得沈大山夫妇俩也沉默了下来,半晌才道:「爹,您容我想想。」 沈二山两口子没有那麽多顾虑,沈平安早早地就同他们商量过了,反正他们有手艺、肯吃苦,走到哪里都饿不死。 可还没等沈家众人商量出个结果,在段南山家里住了几天的黄德兴几人已经决定要离开了,同他们一起走的还有打算去青阳县寻找家人的李有福。 行李是方琳帮着收拾的,李有福同他们一起下山时可谓孑然一身,如今要走,自然不能让他两手空空。 方琳取了几件段南山的旧衣,又做了不少乾粮,还拿出五两银子给他,「如今这境况也不知什麽时候过去,等到嫂子肚子里的孩子出世了,这花用的地方更多,这五两银子是我和你南山哥的一点心意,你别嫌少。」 「我、我不要,嫂子,我怎麽能要你的钱。」李有福推拒道。 他知道方琳下山时将家中所有的积蓄都带上了,少说也有一百两,可租房子和一日两顿饭全都是方琳他们出的钱,加上前些天李氏又借走了二十两,也许一百两银子在往常是个不小的数目,现如今物资匮乏、物价上涨,一百两银子也只不过是杯水车薪。 大抵是少年人都有敏感而脆弱的自尊心,李有福觉得这些天他已经给方琳两口子添了不少麻烦,怎麽好意思再要他们的钱。 方琳一眼就看穿了李有福的想法,她笑了笑,不由分说地将钱袋塞进李有福手中,「叫你拿着你就拿着,不要的话,我可当你这是看不起我呢。」 李有福急红了脸,又说不出拒绝的理由,最後只得收下。 方琳将包袱递给他,叮嘱道:「你路上多听黄大哥他们的话,不要乱惹事,到了地方就踏踏实实的,多打听打听你爹他们的消息,我琢磨着,在镇子里寻不到他们,八成是去了青阳县。」 「嗯,我知道。」李有福点点头,听见黄德兴他们在催,忙应了一声,这才道:「南山哥、嫂子,我这就走了,我嫂子她哥说得对,你们还是跟着一起到青阳去比较好,宝宝还有几个月就要出生了,总得让他生活得好一点。」 鲜少听李有福说这麽深沉的话,方琳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背,「你的话嫂子记在心上了,时候不早了,赶紧上路吧,错过了时辰,今晚可要睡在荒郊野外了。」 李有福是山中长大的,岂会怕这个,但他不想让方琳担心,遂笑了笑,痛快地道别之後就出了门。 家里突然少了一个人,别说方琳,就是赵钰也有些不习惯,咿咿呀呀地吮吸着手指,瞪圆了眼睛往门外看。 方丽笑道:「没想到钰哥儿这麽小就开始记人了,平日里有福来逗他我还没觉得什麽,他这一走,钰哥儿晌午见不到他,怎麽哄都不肯睡觉呢。」 「钰哥儿这麽小就知道重情义,长大了肯定是个有出息的。」方琳说罢这句话,忽然长叹了一口气。 方丽问:「姊,你是不是心里有什麽事?我看你这几天愁眉苦脸的,都没个笑模样,这样下去可不成。」 「还不都是你姊夫。」方琳低声嘟囔,她原本不想说什麽,在方丽的追问下,却还是将自己的烦恼倾诉了出来。 因着上次那些难民闹了一场,李有福走後的这些天段南山几乎再没出过门,包揽了家里大大小小的活儿,生怕累着方琳。 没事儿干的方琳着实无聊,就从沈耀祖那里借了几本书来看,她对那些诗词歌赋、文章策论丝毫不感兴趣,只喜欢看一些山川地理的书籍,也就是这些书让她无意中了解到,天灾之後的瘟疫几乎是一场灭顶的灾难。 以前她听闻那些话只是心底担忧和恐惧,可这回也不知是不是因着孕期胡思乱想的缘故,一连好几日晚上都作恶梦,梦见白河镇洪水退却之後瘟疫蔓延,屍横遍野的景象。 大抵是受了恶梦的影响,方琳白天吃不下,晚上睡不好,生怕一醒来梦中的景象就会真实上演,她思来想去,只能跟段南山商量,不如就按之前说的搬到青阳县为好。 正巧这时候一直杳无音信的石磊终於有了消息,春闱的名次早已公布,他不负众望,果然成了举人,还因为之前给镇上那户人家做西席,对方将他举荐给太守大人。如今天灾为患,太守大人留他在越州城里做了文书,处理一些琐事。 沈家众人听闻这个消息十分欣喜,已经商量着要举家往越州城或是近处的青阳县去了,毕竟之前瘟疫一事并非水过无痕,谁不怕死呢。 方琳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毕竟他们和方丽一家,老、弱、病、残、孕这五个字都占了个齐全,若是独自上路,恐防会遇到什麽危险,还不如跟沈家人一起,最起码人多势众,又有几个大男人,若是真遇到什麽事也不用怕。 可段南山不知怎的,方琳每次一提这个话头,他都藉口忙避而不谈。 昨天晚上方琳实在是忍不住,开诚布公地跟他谈了一次,段南山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媳妇,咱哪儿都不去,就待在这里成不成?」那话音里还带着几分委屈,好像是她欺负了他一样,气得方琳扭头就睡,连话也不想跟他多说一句。 方琳原以为今日晨起之後段南山会有所解释,谁料到他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干活。 「你说说,他这到底是什麽意思?」方琳说着说着有几分委屈。 成亲这麽久,段南山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她,她也只有在这个人面前才会展现出肆无忌惮的一面,可偏偏她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段南山却不愿意惯着她了。 方丽听她说完事情的始末,眉头微微皱起来,似乎想说什麽又不敢说,最後只能尴尬地笑了两声,「姊,你也别多想,这路上不比家里,风餐露宿的,姊夫可能是怕你劳碌奔波,伤着肚子里的孩子。」 「怎麽可能,如今孩子才五个多月,正是动身的好时候,要是这肚子再大些,想走都走不了了。」说罢这句话,方琳像是察觉到了什麽,微微挑起眉,「我怎麽觉着你没说实话。你老实说,你心里到底怎麽想的?」 方丽叹了口气,刚刚自己的表情不自然了些,果然没能逃过姊姊的法眼,「姊,那我可就直说了。不过你得跟我保证,不管听到什麽,不要生气、不要着急,咱平心静气好好说话。」 方琳见她慎之又慎,心里蓦地一沉,似乎有一种预感,方丽要说的话一定是她不想听的,可话已经说到了这分上,要是不听,就跟喉咙里卡了根鱼刺似的,难受极了。她假装轻松地开玩笑,「你说你,我是那爱生气的人吗。」 方丽勉强笑了笑,低声道:「姊,你说姊夫不愿意去青阳,是不是躲着什麽人呐?」 「他能躲着什麽……」方琳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她明白了方丽话中的意思。难不成段南山真的在外头招惹了什麽人?她的脸色晦暗不明,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呢喃道:「不,不可能,对,不可能,我相信他。」话说到最後语气已经越发坚定,只有那不断颤抖的拳头出卖了她此刻不平静的内心。 方丽的话如同一颗石子投进湖泊,在她心中泛起巨大的涟漪。 段南山年前出了那趟远门回来之後就有些怪怪的,比方说经常一个人发呆,跟李叔说话避让着她,突然要跟沈耀祖学认字,还费心费力地要养小猪崽儿和小鸡,这原本忘却的一幕幕突然在脑海里回忆起来,似乎不断地在肯定她心中的疑问。 方琳想问段南山,却怎麽也开不了口,她生怕得到的是她不想要的答案,她不知道要怎麽去面对,只能逃避,不断地逃避。 而段南山为了不想让方琳提要去青阳县这件事,从早上开始就忙前忙後,担水劈柴、打扫院子,直到晚上临睡前他才意识到,这一天方琳几乎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第二章 「媳妇,你睡了没?」 段南山心里也难受,他觉着这忒不是个事儿了,为了安全起见,他也想媳妇去青阳,可一想到去青阳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他就忍不住担忧,可心里又存了一丝侥幸,已经三个月了,那人还没有来,自己是不是躲过了这一劫呢? 方琳背对着他没有说话,闭着眼睛努力想让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倒回去,她在心底骂自己,怀了孕怎麽就变得喜欢胡思乱想,可眼泪却还是忍不住地往下流。 突然一双粗糙厚实的大手覆在了她的背上,紧接着她整个人都被搂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段南山发誓,他看见媳妇眼泪的那一刻,心里疼得跟针扎似的,真的想把什麽话都一股脑的全都倒出来,可他不能说,他不能让方琳跟着他一起担心。 他轻轻拍了拍方琳的背,「我给你委屈受了,你打我、骂我都成,就是别一个人憋着。你现在怀着娃娃呢,哭不得,哭坏了眼睛怎麽办。」说罢他吻了吻方琳的额头,小心翼翼地拭去她眼角的泪珠,「你要不要骂我几句解解气?」 方琳突然挣脱了他的怀抱,从床上坐了起来,刚哭过的红眼珠子灼灼地盯着段南山,一字一句地问道:「事到如今,你还是不打算解释吗?」 段南山沉默了半晌,也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心里挣扎得厉害,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方琳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眼里似乎盛满了无限光芒,可随着时间慢慢流逝,那光芒也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去。她吸了吸鼻子,没有再看段南山,扭头背过身躺下了下来,以致於没能发现段南山痛苦而又纠结的神色。 许久之後,段南山长叹了一口气,替方琳掖了掖被角,在她耳畔低声道:「你要是想去青阳县,那咱们就去吧。」 方琳没有睡着,她哪里能睡得着,她的心里就像是空了一块,那种无所适从的感觉让她整个人都难受得不得了。 听到段南山的话,她一把将被子掀开坐了起来,所有积攒的情绪似乎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不由分说劈头盖脸道:「现在又说要去,早干嘛去了,这样做很好玩吗。你以为你不说话就没事了?不可能!你想隐瞒什麽我现在已经不想知道了,你去不去青阳县跟我也没关系,你要是觉得这日子过得没意思,不如咱们就一拍两散!」 她看不到段南山那错愕和惊惧的表情,因为话还没有说完,方琳的眼眶已经再度被泪水模糊,她捂着脸,狠狠地咬着下唇,拚了命地想要不发出一丝声音来,可颤抖的肩膀和她身上弥漫着的伤心痛苦的情绪是无法隐藏的。 怎麽就说出这样的话来了呢?两人成亲这麽久,别说吵架了,就连脸都没有红过。一拍两散这四个字即便是冲动之下的言论,可也是真真切切从她口中出去的,怎麽就……怎麽就想到这四个字了呢? 方琳觉得她变了,变得这样的冲动、这样的易怒、这样的敏感,变得连自己都觉得有些无法忍受,难怪段南山心里藏着事儿也不愿意跟她说。 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蜷缩成一团,紧紧地挨着墙壁,眼睛乾涩、脑袋昏沉,她脑袋里的想法如同一窝粥似的搅在一起,杂乱无章。 就在这时,段南山终於从巨大的打击中回过神来,他简直不敢相信方琳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是没有将他放在心上,还是他真的伤了她的心?一时间,懊悔、愤恨夹杂着不能言说的痛楚使得这个高大的男人下意识地伸出手臂,强行将面前的女人圈进了怀里。 连日来积压在心头的恐慌在方琳的那一句话之後,他紧绷着的心弦终於还是断了,几乎是急不可耐地吻上了怀中的那个人儿,想要确定她还在自己身边。 他一只手扶住方琳的腰,一只手圈住她的脖子,将她整个人横抱在怀里,说出那样决绝的话的双唇被他狠狠咬住,整个人都颤抖着,他想告诉方琳,不,不是这样!可他又不能解释,怕有些话一说出口只会将方琳推得更远。唇齿间样熟悉的甜美滋味似乎让他稍稍冷静了一些,可偏又舍不得放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让他安心下来。 方琳涣散的思绪被突如其来的亲吻拉扯了回来,段南山将她抱得紧紧的,怎麽推也推不开,她捶打脚踢,男人一点反应都没有,似乎认准了非要将她桎梏在怀里不可。 可段南山抱得那般紧,方琳又是有了身孕的人,如何能受得住。她的呼痛声终於让段南山清醒了过来,他放松了怀抱,轻轻地将方琳搂住,小心翼翼地问:「哪里不舒服?」 方琳的嘴已然肿了起来,她狠狠地瞪了段南山一眼,没说话。 「是我的错,我是有事情瞒着你,不是我不想说,而是不能说。媳妇,你相信我,我现在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和孩子好。你不要问,以後也不要说什麽一拍两散的话了,好不好?」 段南山语气低沉,如同以往一般,说些讨饶的话儿来认错,可不知怎的,方琳却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寂寥之感,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她想追问些什麽,可脑海中段南山刚刚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她便再也提不起勇气了。 「媳妇,媳妇?」 听到段南山的呼唤,方琳回过神来,淡淡地道:「这件事就先这样吧,我这一阵儿脾气不好,刚才是气急了才会说那样的话,我、我其实没有那个意思,我想和你还有孩子,我们一家三口平平安安地过日子。」说到最後,方琳不由自主地抚了抚腹部,目光渐渐平静了下来。 段南山松了一口气,「我……媳妇,你……我会好好保护你和孩子的。」他想了半晌,最後说出了这句话。 方琳闻言噗嗤一声笑了,「这话你说了没有十遍也有八遍了,我跟孩子好端端的,能出什麽事。」 段南山没有应答,转移话题道:「我听丽姐儿说这有了身孕的人性子就是纤细敏感些,爱发脾气也是寻常事,说是把心里的火发出来就不会胡思乱想了。你往後心里有什麽不痛快的一定要跟我说,别自己一个人憋着,知道吗?」 他以前没有把方丽的话放在心上,只觉得媳妇脾气大些也无妨,反正有自己宠着,可如今看来,若是不让她发发火,一天到晚胡思乱想,保不准哪天又会说出一拍两散的话来。 方琳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她说不再提这件事就当真再也没有问过,即便方丽打听,她也一个字都没有说。 这几日段南山都在收拾行李,他们从山上下来时带的东西不多,可在镇上住了这麽些日子,该置办的东西可是一样也没有少,如今这一走,少则半年,多则两三载,这些东西用不着,倒不如卖给有需要的人。 家中剩下的粮食留出一部分做成乾粮,余下的换成了牲口和车子,好不容易才将大包小包的收拾妥当。 这院子当时交付了三个月的租金,如今租期未到,屋主不愿意退还租金。李氏他们撺掇着说要去把银子要回来,被方琳拦住了,「这事原先就是我们理亏,说好的三个月,还立了字据的,即便咱不住了,这银子也是要不回来的,还不如与人为善。」 孙氏暗暗骂了两句,说她傻,有两个钱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沈媛媛听见了,微微皱了皱眉,「娘,您就不能少说两句吗。」 「我说什麽啦。你个死丫头片子,胳膊肘净往外拐!」孙氏恼羞成怒,嘟囔了两句不再说话。 赵大武一家子同方琳她们坐在一个车上,段南山和赵大武坐在前头赶车。方丽抱着赵钰感慨,「大舅母这性子怕是这辈子也改不过来了,不过说起来,二舅母倒是变了许多。」 「大舅母又没什麽坏心眼,她爱说什麽教她说去呗,我又不会掉块肉。话说回来,二舅母其实也没怎麽变,遇着外人她要强着呢,只不过经过平安表弟那事,分清楚了远近、亲疏罢了。」方琳笑了笑道。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来都不是简单几句话能概括的,比如她与方家那些人,明明身上流着同样的血,见了面却跟仇人似的;又比如段南山和李叔一家,明明不是血脉至亲,却可以相互帮衬;还有她和方敏,十几年的情分到最後竟然形同陌路。 「我也只是随口说说罢了。对了,姊,等咱们到了青阳,你有什麽打算没?」 在方丽看来,自家相公有手艺,更何况原先他做木活儿时就认识不少青阳县的人,在那里谋生对他们来说不算太难。可方琳他们就不一样了,段南山以打猎为生,可青阳是平原地带,连小丘陵都很少,根本不可能有什麽大猎物。方琳又有了身孕,这往後的日子该怎麽办呢?方丽不禁为他们担心起来。 「我跟你姊夫商量过了,等到了青阳,我们还做腊肠。」方琳早早地就想过这个问题,若是能找到门路最好,没有的话也可以打听打听跟当地的屠户合作,再不行,他们还有把子力气,总不会饿死。 第三章 方丽听完她姊的想法,眼前一亮,「姊,你说到时候我去帮忙怎麽样?你看,媛姐儿帮着大舅打理过店铺,平安跟他媳妇打算在青阳继续摆个摊卖灯笼,这麽一比下来,我都觉着自己没什麽用处了。」 「你不用照看钰哥儿了?」方琳笑着看了她一眼。 「钰哥儿现在也断了奶,有我娘照看着就行。再说了,我可以教大武做个木推车,平常干活的时候就把钰哥儿放在车里头,这样也方便。」 方琳见她主意已定,点头道:「行,到时候我问问南山的意思。」 从白河镇到青阳县,搁在平时,走上十天半个月也就到了,可这因为这场洪灾,如今道路都是泥泞,他们生生走了二十天才抵达青阳县。 方琳远远望着青灰色的城墙,这场景和她想像中完全不一样,城门外熙熙攘攘地排着队,无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都是一副行色匆匆的落魄模样,那些人和他们一样,都是从远处逃难来到这里的。 「走吧。」段南山顺着她的视线,看到城墙头上大大的两个字,他叹了口气,这一回只怕是要听天由命了。 守在城门口的差役可不是摆设,想要入城,一人得交两百个大钱的人头税,方琳一行人在他们眼里无疑是一堆白花花的银子。 李氏有些愤愤不平,「千辛万苦地来了,居然还要交钱才能进去,这是不给人活路啊!」 石蕊一边扶着她一边低声劝道:「娘,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是从外头来逃难的全都进了城,这城里还不乱了套啊,您忘了琳姊姊他们家的事了?」石蕊指的是难民试图闯进来抢东西的事。方琳事後跟他们都提了醒,李氏当时还念叨了两句,说赵老太太引狼入室。 同沈平安成亲这麽些日子,起初李氏还端着婆婆的架子,可耐不住石蕊这丫头会说话,手脚又勤快,眼见她跟儿子感情越发好,李氏也就不愿意当个恶婆婆惹人嫌了。 此时听到石蕊这当儿媳妇说的话,她笑了两声,正准备说她杞人忧天,却忽然看到那守城门的差役将排在他们前头的几个难民从队伍中给赶了出去,李氏嘴巴微张,心里惊讶,还真教石蕊给说着了,这些当兵的一点情面都不留,她原本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小声嘟囔了两句。 那差役对难民一点儿也不客气,交了钱的细细盘问姓名、籍贯,没有钱的只能待在一边,偶尔遇上这几个人心情不好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方琳冷眼看着,她想,善於在比自己弱势的人身上找存在感,大抵是这些活在底层小人物的通病,仔细说起来,不过仗势欺人、狐假虎威罢了。 赵钰尚不知事,见了这幅情景也不怕,仍是笑咪咪的,不一会儿自顾自地吮吸起了手指。方琳见状问道:「钰哥儿长牙了吧?」 「可不是,这几天是逮着什麽东西都往嘴里塞,昨天大武随手给他雕了个小兔子,这小子差点没一口吞下去。」方丽无奈地笑了笑,「对了,姊,你说这些进不了城的难民都待在城外头,不会出什麽事儿吧?」 方琳笑了笑,「青阳县可不像白河镇,这里出了什麽事都有官府管着呢,你别担心。」笑容掩不住她脸上的忧色,她现在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在这外头排队的一众人中,他们既不像那些衣衫褴褛的难民,又不似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只怕城门口这一关不好过呢。方琳有些後悔,他们一路上走得急,也没想到交钱才能进城,更不用说换上破旧衣衫省得招人眼了,可如今再担心也没有用,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等到真正到了城门近前,也不知是他们一行十几人镇住了那守门的差役,还是那些人瞧着他们老的老、残的残,还有小孩和孕妇,动了恻隐之心,那几个守门的差役只是将他们的姓名、籍贯作了登记,不仅没为难他们,还免去了沈耀祖、沈如意和赵钰的人头税。饶是如此,他们也上交了近三两银子。 青阳县里的情形比白河镇好了不少,没了那随处可见的难民,甚至街道两旁还有小贩在摆摊,只是生意略微冷清些罢了。 进了城得先找地方安顿下来,虽说几个男人曾来过青阳,可如今情况不同,众人都是两眼一抹黑。 沈平安提议先找个客栈住下来,然後托人租个院子,沈媛媛则主张去附近的官衙询问石磊的消息,他大半个月前的信上说他人在青阳,若是能找到那就最好不过。 沈光宗站在弟弟这边,对沈媛媛道:「爷爷、奶奶上了年纪,又赶了这麽久的路,哪还有精力跟你去找石头,还是听平安的,先找个地方住下,等休息好了再去找也不迟。」 方丽也认可这个提议,原因无他,刚才还生龙活虎的赵钰这会儿已经闭上眼睛睡得香甜,她抱了一路,胳膊已经酸了。 可一连问了好几家,这客栈都住得满满当当的,好不容易找了家能住下的,却只有一间上房,余下的都是下等房。幸而众人也不挑剔,上房给了沈老太太两口子,沈媛媛和赵老太太住一间,余下的亦是每对夫妇各住一间。 听掌柜的说,最近青阳县除了逃难过来的还有好多外地人,城里的客栈家家人满为患,今天要不是他们来得早,晚上怕是要在街上睡了。 方琳心宽,没将掌柜的话放在心上,倒是段南山不知想起了什麽,还追问了两句。 待方琳一觉醒来,已是下午。她这些日子嗜睡得紧,经常说着说着话就打起了呵欠,好几次还没等段南山把床铺好,她就靠着墙壁进入了梦乡。 方琳喊了两声才发觉段南山并不在房里,桌上摆着饭菜,全都是她爱吃的,奈何她刚刚睡醒来,并没有胃口,随便吃了两口便打开了房门。 如同她所预期的那般,沈光宗夫妇、沈平安夫妇和沈媛媛都不在,方丽在厨房熬了面糊糊,正在喂赵钰吃饭,听了她的话笑道:「姊夫大概是陪他们去县衙找石头去了。你可不知道,听我娘说,媛姐儿这妮子想石头想得紧,跟着我们进了客栈之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最後乾脆敲门把她哥哥、嫂子全都叫了出去,他们出门那会儿,我刚睡醒来,听了一耳朵。」 「她跟石头成亲才多久,这都多久没见了,想念也是正常的。」方琳笑着道:「俗话说得好,小别胜新婚嘛。」 方琳说得没错,这许久未见面的沈媛媛和石磊两个人确实有点小别胜新婚的意味。 石磊考中举人之後原本是打算早早归家的,可几位同窗听闻越州城有位大儒,非要张罗着去向他请教功课,这一来二去就耽搁到洪水泛滥,一波又一波的灾民涌入城中。 眼看回家无望,盘缠用尽,他只能接受太守大人的邀请,在太守府里做一名小小的文书,为免家人担忧,还写了一封信回去,写信的时候,他正跟着太守大人在青阳向那些富户徵集粮食赈济灾民。 说来也凑巧,沈媛媛几人被衙役拦在了衙门外头,正好这时候石磊从外头回来,两人这才见上面,一时间万语千言不知该从何说起。 「陈大人,这是内人,这几位是内人的家人。」石磊这段时日跟这些人打交道,说话也带上了几分文诌诌的意味。 陈太守冲沈媛媛他们点了点头,道:「你们一路跋涉奔波怕是累极了,石磊,你领着他们进去坐坐,教厨下做顿饭,我还有事,就不作陪了。」太守大人这话说得客气,石磊只不过是一个小小文书,无官无职,他的家里人也都是平头百姓,缘何能让一城太守作陪。 得知他们全都来了青阳,石磊心底也松了一口气,「你们还不知道吧,咱们白河镇还有南边的几个镇子已经闹起了瘟疫,算算日子,也就你们走了没几天之後的事。」 众人闻言吓了一大跳,沈媛媛捂着胸口道:「幸好、幸好,琳姊姊说瘟疫这事时我还不信呢,要不是接到你的信,我们还指不定不来青阳呢。如今想来,还真是後怕!」 「都是老天爷眷顾。」石磊伸手将沈媛媛额前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後,低声道:「我瞅着你有些瘦了。」 「是吗?大概是赶路太累,没怎麽有胃口。」沈媛媛随口说了句,紧接着追问道:「你在这儿怎麽样?我看这城里头除了冷清些,也没什麽大事。」 石磊苦笑,「这几天还算好,太守大人从越州带了人过来,白天、晚上都要衙役巡街,城门那里也派了人守着才没有出大乱子。你们现如今住在客栈还算安全,晚上最好不要出去,虽说城里能好些,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刚来那一阵儿为着争两口饭吃,打死了好几个人呢。」 「我们不怕,谁要是敢来,就找南山哥揍他。」石蕊笑嘻嘻,她虽为人妇,却始终保持着少女的那一份天真与活泼,见石磊面色不愉,连忙道:「当然啦,我们是不会随随便便在大晚上出门的,哥你就放心吧。」 第四章 沈平安捏了捏石蕊的手,无奈道:「你快别逗石头了。对了,石头,你现在是住在衙门吗?」得到石磊的肯定答覆後,他才紧接着道:「我们总住在客栈也不是个法子,但这刚来青阳,人生地不熟的,你能不能帮着打听打听,看哪里有大点的宅子能租住?」 他们跟段南山、赵大武商量过了,与其各住各的,还不如租个大院子住在一起,这样能方便照应。 石磊想了半晌,「倒是有几家,虽说青阳受灾不算严重,可有不少大户都搬走了,我先去问问再说。」 众人又聊了半晌,吃过饭後,沈媛媛留了下来,余下几人慢悠悠地走回了落脚的客栈。 方琳正跟李氏在客栈大堂坐着说话,见他们进来,站起身向外头看了眼,没有见到那熟悉的身影,忙问道:「南山不是跟你们一起出去的吗?怎麽不见他人呢?」 段南山的确是跟沈媛媛他们一同出的门,可刚出去走了没几步他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街边一闪而过,下意识地追了出去,只撂下一句,「我还有事,不能陪你们去找石头了。」 石蕊疑惑,「没听南山哥说他在青阳有亲戚朋友啊,怎麽我们跟我哥都吃了一顿饭,他还没回来?」 沈平安看出方琳神色不对,连忙打圆场,「姊夫说不定是碰上什麽事耽搁了,琳姊姊你别担心,说不准他一会儿就回来了。」 方琳没吭声,点了点头,语气低沉道:「我有些乏了,就不陪你们聊了。」 这话并非是推托之词,如今天气渐热了些,她人也懈怠了下来,经常坐着坐着就开始犯困,为了等段南山回来,这才强打起精神坐在客栈大堂陪李氏聊天,没承想却得到了这麽一个消息。 既然不能确定段南山什麽时候回来,她也就懒得继续等,还不如养好精神,刚到了青阳县,要准备的事情可多着呢。 沈光宗示意何绣儿扶着方琳,毕竟她身子渐沉,如今走路也得小心些了。 直到天色全黑了下来,房门才有了动静,段南山带着一身潮湿从外头走了进来,看见床上睡得跟小猫似的方琳,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他换了身衣裳,又将从外头带回来的东西拾掇到柜子里,这才上了床,轻轻地揽住了方琳的腰。比起成亲前的瘦骨嶙峋,方琳如今显得丰润了不少,就连皮肤也养得白白嫩嫩,摸上去手感意外的好。 似乎是察觉到了身边那人熟悉的味道,兀自熟睡的女人嘟囔了两声,下意识地朝段南山靠了过来。段南山顺势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腹部轻轻抚了抚,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温柔起来。 翌日清晨,方琳揉了揉眼睛,终於从睡梦中醒来,连日来风餐露宿,她几乎没怎麽休息好,这一觉睡得甚是香甜。目光落到身畔的男人身上,她长出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坐起身,生怕扰醒了段南山。虽然不知道昨晚他是什麽时候回来的,但这个时候还没睡醒,只怕也是因为太累了。 段南山一向浅眠,方琳刚一动他就醒来了,察觉到媳妇不想吵醒自己,他就只好装睡。 但方琳如今行动有些不方便,费了半天的劲儿才从他身上越过去下了床,因着身子没以往那般灵活,就连穿衣裳也用了好半天,直到方琳拿着木盆准备打水洗漱,段南山实在装不下去了,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迅速下了床,将媳妇拉住,夺过她手里的盆子道:「你坐着,我去打水。」 方琳呆愣愣的,直到段南山出去了半晌从回过神,脸上浮现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她怎麽不知道自家相公什麽时候变得喜欢一惊一乍了。 吃饭的时候,石磊两口子回了客栈,两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给沈老太太和沈老爷子见了礼。沈大山将石磊叫过去问话,沈媛媛则在女眷这一桌坐了下来,悄声同孙氏说着话。 石蕊冲方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瞧沈媛媛,方琳不明所以,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哎呀呀,我是让你看我嫂子这春风满面的,说不定用不了多久就跟你一样有小娃娃了。」石蕊压低了声音道,话里话外满是调侃的意味。 方琳笑着瞪了她一眼,「你这个小妮子,拿媛姐儿打趣,人家屋里的事儿也是你说得的?你可悠着点,小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边两人在咬耳朵,那边段南山端着一碟清炒莴笋走过来。客栈的厨子做菜放油太重,方琳根本吃不下,段南山没法子,只能亲自下厨。 「我可没砸着自己的脚,倒是琳姊姊……」石蕊冲她挤眼睛,然後笑着在她耳畔低声道:「姊夫这麽贴心,也不知你是怎麽调教的,不如也教教我吧。」 方琳简直无言以对,伸手在石蕊胳膊上轻轻拧了一下,嗔道:「就你话多。」 两人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李氏就坐在一旁,她耳朵那麽尖,两个小辈的动静哪里瞒得过她。也不知是怎麽想的,她突然给石蕊挟了一筷子菜,笑着道:「多吃点,养得胖些好生养。」天晓得她想抱孙子都快想疯了。 还在跟方琳嬉笑的石蕊闻言顿时偃旗息鼓,她先是乖巧地谢过李氏,随即看了一眼方琳的肚子,有些懊恼地说:「哪儿有那麽容易就怀上,我们成亲这才两个多月,就这还有一大半的时间根本没住在一起,想怀也怀不上啊。」 其实仔细算起来,他们两人成亲满打满算也才一个月就发了洪水,在镇上的时候是男女分开住的,後来又舟车劳顿,压根就没有同房。 「你小声些。」方琳拽了一下她的袖子,「这麽多人呢,也不害臊。」 石蕊这才反应过来,小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方琳以为她是在担忧这事,劝道:「二舅母就是想抱孙子,不过你也别着急,该来的时候总会来的,光宗他媳妇进门比你早,这不还没动静呢。」 「哎,算了,不说这个了,我……咦,那不是李有福吗?」石蕊惊讶道:「没想到这麽快就碰到了,这小子这身打扮倒是不错,该不会在青阳发财了吧?」 李有福一身墨色镶边长袍,竟然穿出了几分气势,全然不似往昔在山间撒野的猎户小子,也难怪石蕊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段南山见到李有福时不仅没有欣喜之色,反而罕见地沉下脸来。方琳暗暗猜想,怕是昨天下午他见到的人就是李有福,这两人不知是说了什麽,相公是脾气再好不过的一个人,跟李有福亦是亲兄弟一样的情分,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 李有福有些怯怯的,不敢上前,似乎是在怕段南山。 方琳瞧着心里有几分别扭,笑着道:「有福,你到青阳多少时日了?可寻着了李叔他们?如今在哪里落脚?」 段南山哼了一声,强忍着怒气道:「你问他这些干什麽?」 李有福尴尬地笑了笑,回答方琳的话说:「嫂子,我跟着德兴哥他们十天前到的青阳,现在跟我爹、我娘他们住在城西的一座宅子里。我来之前他们还念叨你呢,教你有空多去看看他们。」 没等方琳再度应答,段南山已经站起身,冷着脸将李有福往外推,「你走吧,回去跟李叔他们说,他说的那事我还得再想想。」 李有福一脸委屈,「南山哥,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来找嫂子的。我爹说这事瞒是瞒不住的,迟早得教嫂子知道,跟她说了也好有个准备。」 段南山闻言脸色大变,一把提溜起他的衣领直接将人拎了出去,留下大堂内的一众人面面相觑。 过了好半晌,还是方丽先开了口,「姊,姊夫这是怎麽了?该不会出什麽事了吧?」 石蕊捂着胸口,一脸後怕,「我还是头一回瞧见南山哥这样呢,八成是有福这小子哪里惹到他了,这一般不生气的人真生气起来,还真不是一般的吓人。」 沈媛媛一针见血,「你们看不出来吗,姊夫这明摆着是有什麽事不想让琳姊姊知道。」 方琳神色淡定,她早就知道段南山有事瞒着她,可李叔一家都知情她是真没想到。她想追出去问问,可想到之前两人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段南山那时纠结痛苦的神色时时在她脑海中浮现,记忆犹新,他让她相信他。想到这儿,方琳刚刚迈出去的脚步又收了回来,摇头道:「不用管他,你们各吃各的,他解决了事情就会回来。」 虽然内心极度渴望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可段南山不想说,她就不愿意再去追问,他是她的相公,她愿意没有任何理由地去相信他、去依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