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娘驯夫 卷三》 第一章 【正文开始】 赵晗在这里与纪烨宸说着话时,方泓墨与俞子毅、瞿承广等人已经出了宣德门,与左军其他人告别后,他们便以那盏大型苏灯为标,一路穿过喧嚷的人群,很快就能看到赵晗,与站在她身旁的人。 俞子毅与瞿承广都认出了太子,意外地互望一眼,却见方泓墨并不吃惊,想起他喜宴上太子来贺之事,倒也释然了。 见他们走到近处,似乎径直朝这儿过来,一旁的侍卫瞧了眼太子的脸色,便没有上前拦他们。 方泓墨等人走近后一撩衣袍下摆就要行礼,纪烨宸摆了摆手道:「免跪!今夜本王简行出游,这些繁文缛节就都免了吧。」 方泓墨等人便作揖行礼:「草民见过太子殿下。」 待礼毕,方泓墨抬头,见赵晗望着他笑吟吟地,便也朝她微笑,走过去与她并肩而立。 纪烨宸见状笑了笑:「方渊渟,记得你酒量不错?」 方泓墨眉梢略挑,新婚那日,纪烨宸借着闹新人之机,又以太子身份压人,尽一杯酒就要他干了三杯,若非如此,他又如何会酩酊大醉?但他重生也是那个夜晚,若是没他灌酒,也不知自己还会不会重生了。 世事无常,祸福常相依,细论起来,他该庆幸吧…… 一瞬间的感慨后,他微微一笑:「若是一杯对一杯的话,方某不会怕了谁。」 纪烨宸笑笑:「知春楼存有好酒,不如这就过去,公平比一场。」 虽然这两人都在微笑,气氛却剑拔弩张。迟钝如瞿承广都觉出来了,转眸望了眼俞子毅,见他也笑不出来。 方泓墨凝视着纪烨宸正要应战,却觉右掌被一只柔软的手拉住,轻轻摇了摇,心中不由一动。又感觉到她用指尖在掌心轻划,满腔的好胜之心忽然消失于无形,就此打消了与纪烨宸斗酒的念头。 他捏了一下她的手作为回应,正要开口婉拒,却听十数步外有个清脆明亮的女子声音响起。 「咦?谁要拼酒?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谁说这话的一定要喝得不醉不还!」 众人皆回头,在场的除了纪烨宸外,都清楚这个乱入的是谁。 俞子毅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望向来人。 因角度关系,纪烨宸被俞子毅挡住了,孟云英只看见子毅与方泓墨等人在一起,又听见他们最后两句对话,她本就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这就兴冲冲地过来了。 「阿晗,我刚才就见到你了,可是人太多了,好不容易才……」云英说了一半,就见俞子毅不停朝她使眼色,其他人亦表情古怪,这才转眸看向俞子毅身后那人,顿时瞠目结舌,反应过来后急忙要行礼。 「免了吧。」纪烨宸淡淡道。 云英福了福身,好奇地看了一眼纪烨宸,再一脸疑问地看向子毅,十分想问他们怎么会和太子在一起的。 俞子毅无奈望着她,心中想的却是被她这么一激,这场酒大概是非拼不可了。 此时,另一边忽然发生一阵骚动,动静极大。 他们都朝骚动的方向看过去。 当左军领完赏从宣德门上下来时,右军开始接受惩罚。 有数个彩衣小童过来,每人手持一盆,盆里装满白垩粉末,抓起一把,就往他们脸上抹。涂的时候自然是闭眼的,但睁开双眼后,就仅仅眼睛及其周围是本来颜色,整张脸顿时显得滑稽可笑,引得围观众人哄笑起来。 等右军个个涂过白垩粉后,又有十六名彩衣小童过来,每人手中皆持麻鞭,对着他们后臀与后背一阵抽打。 小童的力量又能有多大,这鞭打并非要他们受伤,而纯粹是对败者的戏弄。 围观众人高声取笑哄闹,高驰只觉羞耻难当,偏他身后小童抽打时,有一鞭下手略重,高驰吃痛,顿时被怒气冲昏了头,转身就朝那小童猛踢了一脚。羞愤之下,用了大力,正踢在小童的大腿一侧。 小童不过十来岁年纪,如何挡得了他这一脚的威力,顿时腿骨折断,横摔出去,扑到地上,当即就晕了过去。 高驰附近两个小童眼见同伴被踢晕,吓得脸色发白,手中麻鞭都掉了,呆呆停在那儿不知该如何是好。 围观民众尽皆哗然,反应过来后纷纷指责高驰,如此受罚,本就是参加比赛之前两队都知道的,输不起可以不要参加比赛啊。 就连右军同队也有不少人惊异地望着高驰,他们都为选后进入右军的,并非全数是高驰一党,许多人为他如此过分作为感到不齿。 只因平时一般比赛,输了只有队长被罚,高驰向来柿子捡软的捏,比赛赢多输少,即使输了,也都轮不到他去受罚。 但今日比赛赢了彩头巨大,因此输了被罚的范围也相应扩大到全队。当着上千人的面受辱,高驰一时忍不下气,才出脚伤人,可这一脚踢出去后,自己也知闯了祸,不由暗悔。 毕竟是伤了人,又被万众指摘,更何况皇上还在宣德门上看着,高驰心中发虚,朝骂声最高的地方恶狠狠瞪了一眼就想离开此地,心中琢磨着先去安王府躲避几天。 谢齐修本来带人守在场边,准备等右军受罚完毕后,再找高封二人查问的,谁想场上突生变故,高驰不忿受罚,竟出脚伤人。 他立即命两名衙差将昏厥过去的小童送去医治,自己带其余衙差进入场中,将高驰与封光启团团包围。 高驰一见谢齐修带着众衙差这架势,是要当场抓他回去,心里急躁起来,耸眉瞪眼地怒喝道:「谢齐修,你什么意思?」 谢齐修冷冷道:「殴人致伤,按律就该杖打后徒刑,对方还是无辜幼童,罪行更为恶劣。本官还查到今日午后发生的另外一案,与高公子、封公子有密切关联,两位这就跟本官回去吧。」 高驰恼怒大喝道:「你敢动我试试?!」说着就大步朝前走,封光启与他一起往前走,竟是要强行离开。 这里还是节庆现场,谢齐修本不想动武,偏高驰猖狂惯了,不服律法,竟还想要强行离开。于是他低喝一声:「拿下!」 众衙差都是手脚上有功夫之人,擒拿之术更是娴熟无比,高封二人再是强健,如何会是七八名衙差的对手,很快就被按倒在地,动弹不得。 一旁的高驰一党,虽然一样多为嚣张跋扈的公子哥,但可比高封二人头脑清醒多了。平时胡闹打伤个把平民也就算了,多出点钱,让其治伤养伤就能摆平此事。街上巡逻的衙差即使看见了,也多半睁只眼闭只眼,居中调停了事,谁会真的与这些官宦子弟较真,非要把他们抓回去审问判刑呢。 可今晚这是什么场合?皇上极为重视这场与民同乐的上元盛会,高驰却偏偏惹出这样的事情,他们此时只恐与他牵扯上什么关系,都避得远远的,装作与他不熟。 只高封二人的随从,跟着主人作恶惯了,分不清场合主次,一见高封二人居然要被几个衙差抓走,就上前堵住了谢齐修等人的去路。 谢齐修眉头一皱,冷声斥道:「你们就算目无王法,难道天子眼皮底下仍敢胡作非为吗?都抓起来!」 第二章 周边还有不少巡逻以维持治安的衙差,听见骚动后过来,见谢齐修下令,便三下五除二将这些随从也都制服擒获。 有两个高驰小厮见势不妙,逃走报讯去了。 谢齐修将高封二人连同平时跟着作恶的随从带回京兆府。 宣德门上,安王汤景山亦在陪同皇上观赏百戏的重臣之列,坐得还挺近,却见高驰不分场合闹出这么大的事,脸色依旧平静,只双眸略沉。又听皇上在问:「景山,这是你的子侄?」 他沉声道:「是臣疏于管教晚辈子侄,让皇上见笑了。」 皇帝「嗯」了一声,便不再说什么。 安王的脸色却显阴沉起来。 见谢齐修顺利将高、封等人擒获,赵晗与方泓墨都舒了口气,亦觉痛快。瞿承广更是暗暗叫好,若不是太子在场,他恐怕就要大声喊出来了。 纪烨宸初见这场骚动,本来眉头一皱,待见谢齐修处置得当,很快将场上秩序恢复,微微颔首,再转过来,挑眉看向方泓墨,看他怎么说。 方泓墨却道:「草民之前就答应了今夜陪内子赏灯逛街,有约在前,自当履行。殿下若是有兴致对饮,不如约在下次。」 纪烨宸本来见方泓墨针锋相对,忽听他这么说,有些出乎意料,再一瞥眼间,瞧见赵晗与方泓墨紧紧牵在一起的手,突然就觉得没意思起来,兴味索然地挥挥手:「偶然相遇故人,本王兴之所至罢了,兴致过了,下次再约不如不约。」说着亦不再看赵晗一眼,转身离开。 目送太子离开,众人终于觉得放松许多。 云英张口想问刚才怎回事儿,俞子毅抢先道:「云英,你刚才跑哪儿去了?我在宣德门上时没能找见你。」 云英也是个机灵鬼,就不在这里问了,准备等与赵晗独处时慢慢问她,便只道:「我就在蹴鞠场的另一边,人太多了,你没找见也是正常。」 她朝赵晗走过去,说着:「阿晗,给你。」同时塞给她一个油纸包。 赵晗还没打开就闻到一股椒香味,知道是吃的。她打开一瞧,里面是切碎的鸡肉与鸡心、肝、胗、肠,用盐、椒油、蒜泥、葱花等各种调料拌匀了,喷香扑鼻。她笑言:「跟着你就不会愁没好东西吃。」 方泓墨看了眼纸包里的东西,不屑道:「鸡杂而已,你相公会带你去吃更好吃的。」 云英立即插嘴:「吃什么好吃的?带不带我们?」 方泓墨道:「你一个时辰不说话就带你去。」 瞿承广大笑道:「你饶了她吧。还一个时辰呢,她宁可不吃饭,也不肯半个时辰不说话的。」 众人皆笑。 蹴鞠赛虽然结束了,上元盛会可远远没有结束,宣德门前偌大的广场,分了好几个小场地,有着各种表演,有变戏法的、耍杂技的、说书唱曲儿的、奏乐歌舞的、出演杂剧的、耍猴戏的、猜灯谜的……观者可选自己喜爱的去看。 这些表演者亦是经过精心选拔,或是各行名角,或是宫中乐手,节目内容也是精心准备的,精彩纷呈。 他们几人爱好不同,各凭兴趣去看表演,逐渐分散开。孟云英爱看杂剧,正好演的又是她喜欢的剧目,俞子毅便陪着她看,瞿承广则去看歌舞。 赵晗和方泓墨都不爱看戏,就随意在周围走走逛逛。 一路走,赵晗就把之前他去门楼上领赏时,如何偶遇太子,又如何趁机告状,太子便要京兆府加以严查方娴被挟持一事说了。 方泓墨听着的时候,嘴角带着些许笑意,最后道:「他仍是有些在意的吧。」 赵晗听出他话里深意,扬起眉梢,靠在他肩头,凑近他耳边,悄声问:「你有没有吃醋?」 方泓墨嘴角笑意加深,道:「应该殿下吃我的醋才对。」 赵晗噗嗤笑出了声。 赵晗与方泓墨边赏灯边随心而行。 他们走到一个小摊前,摊子上面挂灯,立着一根竹竿,钉一块木牌子,上写「王佬儿香饮子」,所谓香饮子就是各式汤水饮料,冷热皆有。 这段时间下来,赵晗真心觉得这个时候的商贩,实在是良心卖家,不管大小,每家都有自己的招牌幌子,不管什么小吃饮料皆用料十足,口味上力争美味,兼顾创新,更极为注意清洁卫生,绝对都是放心食品。 赵晗吃过鸡杂,有些口渴,便在这家摊子前站住了脚。方泓墨问她:「想喝什么?」 她看了会儿,选择太多,让她一时难以决定。 方泓墨见她犹豫,又觉得她的手有些冰,即使他握着也总是暖不起来,怕她夜游太久容易着凉,便道:「不如买点甜酒喝吧。」 王佬儿一听,立即热情应道:「这位公子说得对啊,天寒地冻的,入夜了尤其冷,小佬儿的甜酒还是热的,只要喝上几口啊,立马就暖和了。」 听说是酒赵晗还有些犹豫:「这甜酒烈吗?」 王佬儿摆手道:「一点儿不烈,这种甜甜的最适合夫人小姐喝了,买点尝尝吧!」 说着他打开摊子后面一个厚实的草编筐子,原来里面套了个大陶缸,筐子与陶缸之间也塞足稻草加以保温,一开盖,里面还是热气腾腾的,一股甜润的桂花香气混合着淡淡酒香扑鼻而来。 赵晗便点点头。 王佬儿往一个竹筒里打了两勺甜酒,用软木塞住开口递给她:「好勒,八文钱。」 方泓墨付了钱,他们便继续往前走。 赵晗拔开软木塞喝了一小口,果然不烈,就是甜酒酿,淡淡的酒味,带着桂花的甘甜清润,喝过几口后全身都暖乎乎的。 方泓墨见她喝了几口后,脸颊红润起来了,再摸摸她的手,本来微凉的指尖也变得温暖暖起来,这才放心了。 一路上他们还买了份猪油炸的糯米乳糖丸子,毕竟是上元节,为应景赵晗也得吃一份不是,丸子被炸成金黄颜色,表皮香脆,轻轻咬开一点,里面软糯烫口,赵晗小心翼翼地吹凉了才敢再咬,丸子用绿豆粉与糖为馅,香甜可口。 虽然怕胖的心理负担仍然存在,赵晗开始吃起了第二个炸丸子。没想到这丸子里面馅料还是各有不同的,有红豆馅、核桃芝麻馅,甚至还有肉馅的,每次吃都是一次小小的惊喜。 直到吃完第五个丸子后,赵晗毅然决定不再吃了,今日她已经吃了不少小食,远超平日标准,今后几日每顿都要少吃两口才能抵消这一日所食。 她忽然想起方才之事,因为高驰突然大闹就忘了,此时想起来便问他:「对了,你们在门楼上领赏时和皇上说了什么他笑得那么开心?还说了那么久。」 方泓墨把皇上本来要多给他一份嘉奖,但他提出与全队平分,皇上表示赞赏后执意要再赏他的事说了。 「那皇上后来到底又赏了你什么?」 方泓墨却不直接说结果,只道:「皇上问我是否婚配。」 赵晗讶异道:「为何要问你是否婚配?」 方泓墨道:「可能是皇上越看我越喜欢,年少英俊又不贪功利,要是我不曾婚配的话,就会配个公主给我。」 赵晗笑着瞪他一眼:「你想得美吧!」 第三章 方泓墨摸着下巴作沉吟状:「我本来倒是想答未曾婚配试一试,说不定是真的。要不然他为何要问我是否婚配呢?」 「你就不怕皇上治你欺君之罪吗?」 「所以最后我没敢这么说。」方泓墨道,「但不是怕欺君,主要是怕你……」 赵晗起初就知他是在说笑,便顺着他的话开玩笑,可因他这话有了些微恼意,睨着他道:「你怕我什么?」 方泓墨微笑望着她,轻声道:「怕你伤心啊。」 赵晗想板着脸的,可没能忍住,嘴角还是不由自主地向上弯了起来。说笑间她的好奇心倒是被他成功引起,嗔道:「油嘴滑舌的说半天,到底是赏了什么?」 方泓墨叹了口气道:「赐了两个字。」 赵晗以为自己听错,又追问了一句:「赐了什么?」 方泓墨朝后面招招手,方元跑了过来,双手捧着一卷宣纸。 赵晗接过来,打开一瞧,茶色的金花罗纹笺,上书「溥之」两字,笔势矫若惊龙,力透纸背,落款确是当今皇上爱用的号。她疑惑地抬头:「这是……?」 「这是我们儿子的字,溥之,取义博大。」 赵晗讶然失笑:「哪儿来的儿子?」 方泓墨一本正经地说道:「现在没有,以后总会有的。」 赵晗一时无语,皇上和太子果然是亲父子一脉相承,都那么喜欢出人意表啊。 她想想呢,有皇上赐字,对这个孩子将来发展还是有好处的。可是总有种自己为人父母所特有的起名之权被抢夺之感。 恰好他们走过一个场子,听见不断的叫好声,也为了从美食上转移注意力,赵晗就拉着方泓墨停下看了会儿。 场中央的高台上是一个变戏法的艺人,只见他空着双手,一个前滚翻,随后就见他手中托着一个大火盆,盆中燃烧着熊熊烈火,简直令人瞠目结舌,顿时就赢来无数的叫好。 那艺人将火盆置于地上,又取一块绿色毡毯,盖在火盆上,烈火熄灭,艺人又取水,淋于毡毯上,再把毡毯掀开,一阵淡淡白烟腾起,自然是之前火熄灭时产生的烟气。然而当风把白烟吹散,只见火盆里并非黑乎乎的余烬,竟是一盆含苞欲放的水仙,花叶青翠欲滴。 虽明知这些都是早先藏匿好的物品,可四面有人围观,毫无死角的情况下,却完全看不出他是何时用何手法取出这些大型物品的,确实十分高明。 夜色渐深,各个场子上的演出也到了高潮。宣德门其上有伶官奏乐,随着乐声响起,门楼广场四周安置的千余架烟火轮次齐射。 在连续不断的砰然巨响中,夜空中绽放开朵朵昳丽又灿烂的光华,转瞬即逝,却又此起彼伏,似花非花却比花更美,数不胜数,美不胜收。 人们的欢笑声,孩子们的尖叫声,将这场上元盛会的欢乐气氛推向最高之潮。 赵晗仰望夜空,将这美景尽收眼底。 听那人在耳边轻声低吟:「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在璀璨耀目的星火光华之下,她含笑回望,那对夜色般深沉的眸中映着她的笑颜。 她微笑着接完下首:「……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不知我有多幸运,跨越过那么久远的时间与空间,与你相遇在这一瞬间,与你相知于这一生,与你相守在这一世。 上元盛会烟火放完后,亦是夜半,皇上便摆驾回宫。但民间狂欢并未因此结束,大街小巷都有休闲游玩者,富豪之家雇乘肩小女、舞队小厮们到府里表演,街上各商家店铺也继续开门做生意。 俞子毅与云英过来找到赵晗她们。云英笑嘻嘻对方泓墨道:「我一个时辰没说话,你可得说话算话,请我们吃饭。」 方泓墨道:「你说的我一个字也不信。」 云英扯着俞子毅的衣袖道:「子毅可以为我作证。」 俞子毅忍笑点点头道:「她看杂剧的时候真的忍住了,一句话没说。」 方泓墨仰天:「果然还是赌上食物才能让你闭上嘴啊。」 他们在另一边找到瞿承广,方泓墨带他们去了一家酒楼,这一家擅做脍切,即为生切的鱼片。 他们坐在席间,不就有茶饭博士带着活鱼过来,当场做脍切。 茶饭博士耍的一手好刀,迅速无比地将鲜活的鱼剖骨去皮,转眼就成两片粉嫩净肉,再切成薄如蝉翼,透明胜纱的片状,沾上芥辣、酱油,入口绵软嫩滑。食一片脍切,佐以一口清爽米酒,鲜爽无比。 食罢归家,已是天将明时了。 上元节后第三天,方泓墨去了次王老大夫的医馆。 瞿承广介绍他认识了一个波斯商人荣迁,此人长居淮京城,在城里买了宅子,汉语讲得极为流利,还给自己起了个汉语名字。 节后三人便约好一起去医馆,看看那个受伤的胡人。 节日中亦有人生病,医馆照常开张。王老大夫预先收到方泓墨的来信,知道他们要来,一见他们便热情相迎。寒暄几句后,便引他们入内。 一路走的时候,王老大夫说明此人因乞讨度日,体质较弱,因此伤势恢复得缓慢,如今还是需要打着夹板,固定伤肢静养。 他们到了胡人休息那个小间,荣迁一瞧便道:「他不是波斯人。」 如今这人洗沐干净了,并非当初蓬头垢面难辨面目的样子,就连方泓墨也能瞧出来,此人虽然同样高鼻深目,却是褐发蓝眼,与波斯、大食等国的人相貌还是有所差异的。 好在淮京城内所居异国人众多,互相间也有交流,荣迁还知道少许别国语言,过去交谈,辅以手势比划,也能与其简单沟通。 荣迁问了会儿,回头对方泓墨道:「他是坐海船来的,出生于葡萄牙里斯本,叫迭戈.罗德里格斯.德席尔瓦—贝拉维斯克。」 因全名太长不好称呼,便称其为迭戈·德席尔瓦。荣迁又连问带比划地与迭戈交谈好一会儿后对方泓墨道:「他在海上航行时意外落水,漂流了一天后幸运地被渔船救起,渔船载他到了岸边小渔村,因语言不通,不清楚自己所在,又找不到自己的船,就这么一路乞讨,流浪过来的。刚到淮京城里,就遇到你们的马车,救了那小童,自己也受伤了。」 方泓墨沉吟道:「他落水是因为海难么?所乘船只是否也遭难了?」 荣迁再问迭戈,一面比划着翻船的手势。 只见迭戈一边说话一边使劲摇头,荣迁回头道:「他是夜里大风大雨时意外落水,船是大船,那样的风雨应该不会有事。」 方泓墨便又向荣迁道:「请你问明他所乘的船只名号,要确切,若是能知道原来预备停靠的港口就更好,也许可以帮他找到那条船。」 荣迁照着问了,一番交谈后,得知他所乘船为玛格丽塔号,预备停靠明州港,迭戈还写下葡萄牙文船名。 出了王老大夫医馆后,瞿承广与荣迁另外有事辞别,方泓墨便去找俞子毅,托他帮忙去提举市舶司查查是否有这条船在明州停靠过。 第四章 俞子毅一口答应,又与方泓墨聊了几句后说起云英去了方府。 方泓墨道:「她和我是命里相克,最近没事老是跑去我家做什么?」 俞子毅笑道:「云英或许与你是相克,与你夫人却颇为相合,说是难得有个亲戚让她觉得这么投缘,要亲上加亲呢。」 方泓墨挑眉道:「她又搞什么?什么叫亲上加亲?她这是要拐走我家阿晗,还是看中我儿女了?」 俞子毅忍不住大笑起来。 今日一早,赵晗陪着韩氏忙完了家事,回到自己院里,让厨房准备韭黄、白菜、香菇、豆干、豆芽等各色蔬菜,再分别配以或肉丝或虾仁,将这两种馅料煸炒至七成熟后,调味并勾厚芡,起锅在盘中摊开,让其冷却。 即使大富之家,在冬日里所食蔬菜的种类也极为有限。而立春为春之始立,万物生发,便有了这立春吃春饼的习俗,亦称咬春。 今日正逢立春,厨房一早做好了春饼皮子,按着这里的传统吃法,是用饼皮直接包起时鲜蔬菜来吃。 但赵晗吩咐厨房将一部分饼皮摊得比平常的薄,摊开如一掌长,包上煸炒好的各色馅料,卷拢后两头折起,最后卷成约二寸六分长、八分宽的长形条卷,用稀面糊封口。再将这些小卷入锅油炸,等表皮金黄后捞起,蘸醋食之。 恰逢云英来访,赵晗便让厨房炸一盘春卷招待她吃。 春卷刚端出厨房,她老远就闻着香味了,等瞧见这一盘,新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赵晗道:「春饼啊。」 云英大奇:「春饼炸过了?不是该卷着直接吃吗?」 赵晗笑道:「我觉得这样应该更好吃,就试着做了一下,叫它春卷吧。你尝尝,不过要小心,因为里面勾了芡,比寻常炸物更烫。可也因为勾芡,也让里面的馅料更多汁爽滑。」说着把醋碟向她推近一些。 云英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立时大赞:「美味!表皮香脆,里面的蔬菜鲜嫩多汁,太好吃了,怎么做的?把详细做法写给我,我回去也要照着做。」 赵晗便去拿来纸笔,把做法写给了她。 云英收起写着做法的纸笺,又开始接着边吃边问她:「上元节那天晚上是怎么回事?渊渟和太子殿下怎么……」 赵晗也知那天晚上泓墨与纪烨宸之间的气氛颇为异样,瞒也瞒不住云英,以她的性子,能忍到今天才过来询问,而不是第二天就来问,就已经很出乎她意料了。 房里只有从露从霜伺候着,她便把过去之事有所保留的告诉了云英,说万华寺救方萱时与太子遇到过,太子选妃时她又恰好与方家有了婚约,祖母就拒了,至于喜宴上太子来喝过喜酒之事,云英那时也来赴宴的,自然不用再提。 云英听得咋舌:「难怪啊难怪……我说殿下看渊渟怎么就一付看不顺眼的样子,原来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啊……」 赵晗没好气地瞪她一眼道:「你呀向来口无遮拦,但这话可是不能乱说的!我做人清清白白的,与太子只不过见过面说过几句话而已,又何来情敌一说?」 云英捂着嘴道:「是我说错话,我吃春卷不说话了,你说我听。」说着夹起春卷咬了一口,却被里面馅料烫了舌尖,还不舍得吐掉,咝咝地吸着气把那口春卷吸凉了才咽下去。 赵晗又好笑又无奈地递给她一杯凉水。云英接过杯子,含了一口水在嘴里,好让烫到的舌尖能舒服些。 赵晗道:「我知道你说这话是无心,我也是与你交心才不瞒着你,不过此事你可不能再告诉别人了。」 云英口中含着水,鼓着腮帮子连连点头,接着咽下水,喘了口气道:「你放心,你信任我,我亦是当你手帕交,才会开这样的玩笑,可绝不会对别人透露半分。」 赵晗点头,她也是知道云英的性子,虽然爽快耿直却不是鲁莽愚蠢,不然那晚上当场就会忍不住问怎么回事了,若非如此,自己也不肯告诉她这些过往的。 云英夹起那大半只春卷,这次小心地吹凉了才开始吃,边吹的时候,还与赵晗说话:「你说殿下会不会以后再找渊渟麻烦?可得让渊渟小心些……」 赵晗轻轻摇头道:「其实也没到那种程度。再说他贵为皇太子,咱们是平民百姓,平时根本没遇到的机会,也就这次过节才巧遇而已。说来也是有点运气,正好借此告了高驰他们一状,京兆府有殿下给的压力,就不得不按律惩办那些人了。」 云英却大摇其头:「我可觉着不是巧遇,也不是运气,一定是殿下从门楼上看见你了,故意过来找你说话的。万华寺殿下遇见你时,大概就记住你了,可偏偏选妃时,被拒绝了,得不到的最稀罕,大约就是这事让他惦记上你了。」 赵晗微笑道:「但凡以后那位可能出现的场合,我都不去就是了。」 方泓墨正从外面进来,接口问道:「什么地方你都不去了?」 云英立即低头,认真地吃着春卷。 赵晗含笑说道:「但凡不该去的地方都不去。」 方泓墨微微笑了笑,便不再追究,转脸朝云英道:「又来我家骗吃骗喝了。还每次都趁我不在家时过来。」 云英用筷子指了指盘中道:「阿晗新制春卷,我是来试吃的,本是牺牲自我之举,还因此负了伤,怎能说我骗吃骗喝?再说我每次可都不是空手来的,哪一次不是带着东西来的?」 「负伤?是贪嘴吃得急烫伤了吧?」方泓墨「呵」了一声后又道,「我方才见着子毅,他不太舒服,你赶紧回家去看看吧。」 云英一愣:「他为何会不舒服?他病了吗?」 方泓墨道:「我又不是大夫,怎知他为何会不舒服,你还是赶紧回去吧。」 云英半信半疑地盯了眼方泓墨,不过心里到底放心不下子毅,想问赵晗的话又问好了,便告辞回家去了。 赵晗送她出去,同时吩咐厨房装了两盒春卷皮子与馅料给她,让她带回去现做现炸才好吃。回来后略带担心地问泓墨:「子毅真的病了?请来大夫看过吗?」 方泓墨坐那儿吃着春卷,淡定道:「子毅好得很,等会儿还要好,能吃上现炸的春卷。」 赵晗哭笑不得:「你这狼来了的故事,下次再说她就不会信了。」 方泓墨道:「下次等下次再说。」 赵晗问:「要是下次子毅真的病了呢?她不也不信了?」 方泓墨正色道:「若是子毅真的病了,我肯定会亲自把她送回家去,还会陪在那里等子毅好转或稳定了再离开。」 赵晗赞同地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方泓墨一口气把剩下的春卷吃完,下了个结论:「所以她被我骗回去也是活该。」说着放下空盘子,「不够吃,再来一盘。」 第二日是正月十八,是新年里的最后一个假日,方泓墨陪着赵晗回了娘家一次。毕竟是年节里,不管发生过什么事,他们作为小辈的礼节不能缺了。 第五章 赵采嫣这次回娘家,并不光彩,虽然并非方家赶她回来而是赵振翼与李氏要接她回来的,且有治疗调养作为借口。庆远侯仍然觉得她这样和被休弃回家差不了多少,实在是丢脸丢到家了。因着此事,他不光对采嫣极为不满,对方家亦有不满。 然而方泓墨和赵晗上门,又备了许多礼品过去,这孝敬长辈之举,让他感受到来自方家的善意,以及孙女婿与孙女对自己的敬意,对此他还是颇为满意的。面对方泓墨与赵晗虽还是一脸严肃,但他面对小辈向来如此不苟言笑的,因此也算是如常了。 坐在另一边的赵老夫人则面带微笑,待他们行完礼就让他们坐下,问问年节里过的如何啊,有没有出去游玩啊诸如此类,与他们唠着家常闲话。 赵采嫣回家后虽然对赵老夫人说了不少赵晗的不是,老夫人却也不会全信,赵晗在赵家呆了十六年,老夫人看的明白,她就不是爱生事的性子,唯有最近这一年,通过几件大事情,老夫人慢慢觉察到,晗姐儿性子有点不一样了,虽然还是不争不闹的,可你也别想占她便宜。 这种变化,大约是自她大病痊愈之后开始的,老夫人觉得,大概是大病之后让晗姐儿想明白了什么事。 晗姐儿这样的处事态度,其实老夫人是颇为欣赏的。再看嫣姐儿就像个扶不起的阿斗,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别人,老夫人一面是心疼这个长孙女,一面也是咬牙恨铁不成钢。 赵采嫣在家调养对赵老夫人来说是个好时机,老夫人希望能通过慢慢说教,让她多少有点改观。 但对苦心照顾采嫣的李氏来说,她每天见到的,都是脸色苍白的女儿虚弱无力的躺在床上,整个人不仅是身子病怏怏的,连精气神都像垮了一般,眼眸中完全没了以前那种飞扬的神采。 李氏一面是对这样孱弱的采嫣,发自内心地怜惜与疼爱,一面是对眼前笑意盈盈、容光焕发的赵晗越发的厌恶。 看着眼前这一对小夫妻恩爱和睦,年节上门孝敬长辈,而本来同时成婚的另一对,却一个受伤在家没能来,一个卧病在床起不来,别说孝敬长辈了,反过来还得长辈照顾着。 这种对比,真是让李氏心里五味杂陈,五味中还是苦涩酸辛占了绝多。 作为赵家主妇,又是赵晗的母亲,且今日方泓墨与赵晗是带着礼物笑着上门的,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李氏心里就是再有什么过不去的疙瘩,至少表面上必须得尽到接待之礼,但不管是态度也好,脸上的神情也好,始终是冷淡的。 方泓墨与赵晗来之前就早有准备,对李氏这种表现也不以为意。若是她笑脸相迎,赵晗反而要诧异并要产生怀疑了。 赵振翼与赵振羽夫妇俩,对方泓墨与赵晗来访却是由衷地高兴。 赵振翼因为之前与亲家闹得太凶,真是彻底的撕破了脸,总是有点担心赵晗在方家的情况,不知她会不会因此被迁怒冷遇,虽见她气色不错,但还是找机会拉她去一边悄悄问话。 赵晗知道父亲关心自己,心中颇暖,微笑道:「父亲可以放心,公婆是非分明,不曾因此迁怒怪罪于女儿。」 赵振翼又多问几句这才放心,又问她:「泓墨最近在忙些什么?」 「因为之前二弟监守自盗,公公一生气,把他原来管的铺子收回来,让泓墨与其他铺子一起管着。不过二弟那几家铺子经营情况不是太佳,泓墨看过后说还需整改一番才能扭亏为盈。」 其实关于那几家铺子的经营策略,泓墨回来都会和赵晗谈起,她也出过几个主意被他采纳了,不过这些就不对父亲提了,她就深藏功与名,做个成功女婿背后之人吧。 果然赵振翼满意地点点头,对这个原来不务正业的女婿最近的长进十分赞赏,父女俩说完话回屋后,对方泓墨不断报以欣赏的微笑,笑得方泓墨十分莫名,只能报以礼貌的微笑,抽空瞄了赵晗一眼,用眼神问她:你对你爹说啥了? 赵晗挑了挑眉梢,用嘴型回答了两个字:好话。 他们正在堂里说着话,门外出现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赵晗转眸去瞧,就见赵正志正从外面进来。 只见他身上穿着一件竹青的,斜背一只水绿色的书包,书包一角绣着几支墨色修竹。过了年他也才六岁,一张小馒头脸仍然稚气得紧,可这身衣着打扮却透着几分老成,与他模样不甚契合。而那只书包本来也不算大,可与他这小身子一对比,就显得特别大,看着让人忍俊不禁。 原来已经是午间时分,赵正志下学回来吃午饭,知道二姐回来就赶过来了。走在他后面高一些的,是跟去学堂照顾他的丫鬟。先生严厉,若非他年纪实在幼小,有些事仍需别人代劳,就连这一个丫鬟都不许带到学堂去的。 他入内先向赵成忠赵老夫人行礼问安,再依次向各位长辈行礼问安,居然态度毕恭毕敬,姿态有模有样的。 直到最后转向方泓墨与赵晗,赵正志这才咕噜着眼珠子,咧开嘴恢复了几分他本来的调皮跳脱样,行完礼后就彻底恢复原样,活泼泼地朝赵晗奔过来:「二姐你可来啦!」 赵晗笑着点点头,伸手比了比他的个头,故作惊讶的神情:「志哥儿长高了呢。」 赵正志得意地仰着头嘻嘻笑:「大姐回来瞧见我,也说我长高了呢!」 赵成忠闻言,眉头就是一皱,李氏瞧见了,心里跟着一阵不适。为着接采嫣回家这事,公公没少责怪过她与振翼,在公公看来,把采嫣接回来就是大错特错,别说病了,采嫣就是死也要死在方家的,为这事公婆甚至都争吵过。志哥儿这无心一句,又把公公这种不满引出来了。 听见正志提及赵采嫣,堂上其他赵家人的脸色,也多少都有些尴尬。 赵晗只作不知,回头瞧了眼方泓墨,他心领神会地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红包拿在手里,赵正志一见,笑得更欢,大声喊道:「二姐夫新年好!」 方泓墨应了声,便把红包给了他。赵正志喜笑颜开地把红包收起。 方泓墨瞧他那洋洋得意的小样,笑得两边脸鼓鼓的,更像两只粉嘟嘟的馒头了,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肉乎乎的脸颊伸手。 正好赵晗也动念去捏他脸,两人同时出手,一人一边,在他的馒头脸上各捏了一把。 赵正志早知二姐爱捏他脸,没想到竟连姐夫也是,只因收到红包太开心的缘故,一时没有防备竟被双杀,慌忙用双手捂住脸颊,连退两步离开危险范围,大声叫道:「二姐姐二姐夫,不许再捏我的脸!」 堂上众人全都笑了出来,方才的些微尴尬瞬时消融于无形。 赵采嫣天天躺在床上休养,日子过得百无聊赖,起初几日半睡半醒的时候居多,到这几日身体好些了,能靠坐床头了,让从兰拿来针线解闷,一时却不知缝些什么才好,忽见篮子里宝蓝色的零碎缎子,回想起之前为孩子所做的同色小衣衫才缝了一半,而这孩子已经消殒无踪了,忽然悲从心起,眼圈就此红了。 第六章 从兰见她手拿着针线发怔,神情也开始不对劲儿,急忙过来劝慰,又收走她手中针线,暗悔不该让她睹物思人。在旁劝慰了好几句后,也不知她听进去没有,但观她神情是逐渐平静下来了。 从兰稍稍放心,又吩咐小丫鬟去端补汤过来。 这会儿外面进来个丫鬟:「禀大小姐,二小姐二姑爷来了,带了许多礼物,正在前面堂里和侯老爷老夫人他们说话呢。大爷二爷也都在。」 赵采嫣抬眸看了眼窗外,轻哼了一声:「她倒是会做人。」隔了一小会儿,忽然眼睛闪了闪,追问了句:「方家还有其他人来吗?」 那丫鬟摇摇头:「回小姐,没有别人了。」 赵采嫣眸中一闪而过的期望眼神黯淡下去。 从兰猜知她所想,便劝道:「姑爷肯定是伤得太重,仍然在卧床休养,不能出门呢。」 赵采嫣苦笑了一下,即使卧床,就连信也不能写一封么,就算自己不能写,不能口述让别人代书么? 她回到娘家好几天了,天天思念,翘首期盼,他却杳无音信,同在一个淮京城里,送封书信还不简单吗?他这是还在怨怪自己吗,因为他挪用钱款的事情,是被自己父母亲揭发出来的…… 她沉吟了一会儿,对从兰道:「去拿纸笔来,我要写封信。」 她边写边想,这封信写了许久,又改了两次,才终于写就。 信写完后封了口,她嘱咐从兰,要找靠得住的人送去方府,并亲自交给泓砚,从兰点头应下,出去找人送信了。她为写这封信,强撑着坐了许久,这时才心定,顿时觉得身心疲累,便让丫鬟服侍着躺下了。 方泓墨与赵晗没有久留,用过午饭后便告辞离开。赵正志与他们同路走了会儿,终是恋恋不舍地与他们告别,带着丫鬟往学堂方向而去,继续他下午的课业了。 正月底,俞子毅与云英约方泓墨与赵晗出去吃饭,席间谈起迭戈之事。 俞子毅道:「我托人查过提举市舶司关于明州港的入港记录,一个多月前,确实有条名为玛格丽塔号的葡萄牙商船停靠明州港,且没有离港记录。」 方泓墨沉吟道:「如此说来,这条船还未离开明州?」 俞子毅凡事考虑周全,总把最坏处也都想到,他轻轻摇头:「倒也未必,港口市舶务的记录是每月上报提举市舶司,只是截止记录上报那时,船还未离港,至于目前船是否还在明州,就难说了。」 方泓墨点头:「言之有理,但仍是有望找到那条船的。」 赵晗亦道:「迭戈夜里落水,能被人救起是极为幸运之事,船上的人多半以为他已经遇难,确实在明州将应办事务处理完就可能离开。所以还得赶紧找人去一次明州,告诉船上之人迭戈还活着才行。」 于是,饭后他们先去接上荣迁,再赶往王老大夫的医馆,将此事告知迭戈。 迭戈一听,十分激动,就想立即赶往明州。 王老大夫听完荣迁转述,却露出不太赞成的神情道:「他原本体质虚弱,比常人恢复得慢,如今骨裂部位虽已长好,却不宜车马劳顿。」 方泓墨便对荣迁道:「请你告诉他,即使他赶过去,也可能船已经离港,不如他留在这儿,写封信说明情况,我找人立即送去明州,若是那条船仍在,船长收到信也就知道他并未遇难。那时候他再赶去明州不迟。」 荣迁这番话转译得十分费劲,与迭戈比划了半天,却见迭戈不停摇头,并不时挥舞自己那条刚刚伤愈的手臂。 迭戈始终坚持要亲自赶去明州,方泓墨见他态度坚决,也就不再劝阻,何况中间隔了个荣迁转述,总是词不达意,劝也劝不到点上。 且迭戈亲自过去亦有好处,明州离淮京虽不算太远,寻常乘马车过去也要五天左右的时间,若是玛格丽塔号真的在明州,这一来一回就要多花十天,再等迭戈赶过去,就可能会耽搁船只启航的时机。 王老大夫为人谨慎稳重,又是医者之心,本是不赞成迭戈此时赶路,但拗不过本人坚决,只能再三交代他一路不可太过疲累,注意三餐饮食规律等等。 方泓墨索性好人做到底,当即雇了辆马车送迭戈去明州,因他语言不通,便手书一封,将迭戈的姓名经历以及要去找的船名、停靠港口位置等情况一一写明,命方兴跟着他跑一次明州,一路上可以替他购买饮食安排住宿,万一他有什么需要也好有个跑腿报讯的。 临行前,方泓墨又去钱庄提了一百两现银,给迭戈作为路上花费及应急所用。 迭戈见到银子一愣,听完荣迁说明后,十分感激地接过银子,一面叽里咕噜地说着,一面比划。 荣迁道:「方公子,他说这钱是向你借的,以后一定会归还。」 当初若非迭戈冲出来救了那小童,方泓墨所乘的马车就会撞伤小童,甚至产生更为严重的后果。方泓墨既是感动于迭戈的义举,也是为了感谢他,这钱就是送他的,无意要他还。 但迭戈却并非说说而已,还坚持向钱庄借来纸笔,写了一张借条给方泓墨。 方泓墨接过借条,站在他身边的赵晗探头一瞧,两人都忍俊不禁,迭戈在王老大夫的医馆养伤时,闲着便学用毛笔书写,因此钱庄的毛笔借过来,他还是可以写得出字来的。 可毕竟没学多久,写字施力不均,导致笔画歪歪扭扭,时粗时细,时大时小,而且写得还是葡萄牙文,因此这张借条整个就和道士画的符文一样,根本看不懂写的是什么。 大约迭戈自己也觉得这张借条难以看懂,在借条最后扭曲如蚯蚓的署名旁,他又按了个指印,以证本人亲书。 方泓墨含笑收好借条,对迭戈道:「祝你能找到玛格丽塔号,并顺利回航,若是万一没能在明州找到船,你便回来找我,我再设法帮你。」 二月初一,张良俊的案子复审,还是当日的刘大人审理。 因张良俊身为医师,明知妇人病症,却故意开出谬误药方,导致妇人血崩不止,与故意伤人无异。而此时距离赵采嫣血崩已将近一个月了,因其病情渐愈,恢复良好,刘大人便将此案按殴伤治罪论刑。 最后判张良俊杖一百,流放徒役两年,此生不得再从医。 过了十多日,这天傍晚方泓墨从外面回来,正与赵晗在书房说着话,外面进来一人,在门外就兴冲冲地叫道:「少爷少爷,小的回来啦!」 听声音是方兴,方泓墨便道:「进来吧」 一进来瞧见赵晗也在,方兴急忙行礼道:「少夫人好!」 赵晗微笑问道:「找到玛格丽塔号了?」 「找着啦!」方兴满脸兴奋地点点头,这就开始回禀他这几日的见闻:「少爷,小的陪着迭戈一路急赶,到了明州已是傍晚时分啦,当即就去了码头,还真找到那条船了,那条船还挺大,果然是跑海的船,和小的在江边瞧见的平底船完全不一样呢!」 第七章 「迭戈带小的上了船,船上的人瞧见迭戈十分高兴,冲过来就抱住他,使劲儿拍他背,还有人朝小的冲过来要抱小的,可把小的吓坏了,赶紧朝船下跑,没有看清脚下,差点就掉海里去了!」 赵晗想象当时情景,不由笑了出来。 方泓墨听了亦大笑:「番人热情,用拥抱表达喜悦之情,你便是给他们抱一下又如何?何至于吓得掉海里去呢。」 方兴一脸抗拒之色,摇头道:「小的可受不了那种热情。被那些熊一样满脸大胡子的番人汉子抱,想一想都……」边说边打了个寒噤,赶紧打住不再说这话题。 玛格丽塔号上只有三五个值守的船员,和迭戈说过几句后,便由一船员带迭戈与方兴去了船长与其他船员下榻之处。 船员里有几个人懂得官话,本是负责与当地官员打交道的,这就过来一个向方兴诚恳道谢。 方兴哪敢居功,便解释了一番是自家少爷出资医治迭戈,并命自己护送他过来找到玛格丽塔号的。那人便要方兴回来后传话,他们十分感激方泓墨相助迭戈之举,方兴自然满口答应。 迭戈留方兴在明州住了一晚,第二天方兴向迭戈告辞回来。迭戈便把路上吃用花去的零碎钱补足,将方泓墨借他的一百两全数还给方兴,让他又带回来了。 方兴把事情经过说完,指了指桌上的包袱道:「迭戈说他还要在明州呆一段时间,让小的先回来还钱给少爷,一百两全都在这里啦。」 方泓墨点点头:「我已和账房提过此事,你回来一路上的开销,直接去报账支领吧。」 方兴答应了,退出书房。 方泓砚在这年头上,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内连着挨了两次家法,着实吃足苦头,不过全为皮肉伤,不曾伤筋动骨,治疗又及时,到了二月底已经能起床走动了,这就恢复了每日晨昏定省。 他见着方泓墨与赵晗,倒也会过来主动问候,只是初起时还有些许尴尬之色。毕竟先前所做之事,是他对不起兄嫂。 方泓墨在这半年里经历过这许多事后,反而越发看淡重生之前的事,且泓砚挨了家法,也已经对所犯之错赎了罪过,他对泓砚的态度反而比婚后那时缓和许多。 方永康与韩氏自然喜见他们兄弟和睦。赵晗立场超然,旁观这对兄弟相处,总觉他们之间仍有疏离之感,但想想也属正常,毕竟发生过那么多事,不可能当没发生过。 二月时日短,不知不觉进入三月。 这日突然有客来访,是名陌生番人,带来一封给方泓墨的信笺,自称迭戈船上的船员多斯桑托斯,方泓墨叫来方兴一认,果然是当初在明州时见过的船员之一。 此人虽能说官话却说得不好,词不达意,热情地与方泓墨握手,表达了一番感谢之意后,只指着信笺要方泓墨看。 方泓墨便打开信读了起来。信大概是托人所写,笔迹清晰,但文法粗陋,只寥寥数语,写着迭戈请他尽快赶去明州,却没写具体为何事,只说重要且紧急之事须面谈。 方泓墨疑惑问道:「何事紧急?」 多斯桑托斯指指天空道:「风要变,我们去吕宋,半个月里就要走了,不走来不及。」 方泓墨听明白了,目前风向利于南航吕宋,再晚个一两个月,季风转向,要往南航就是逆风而行了。 既然迭戈要离开明州,且这一去不知还会不会再回来,也许是想与他告别,他对于守信守义的迭戈也颇有惺惺相惜之意,且泓砚原来管着的那几家铺子也都经营顺利,不用天天去管着,便准备赴明州一次。 多斯桑托斯催得急,恨不得方泓墨当即就出发,若非去得时日较久,方泓墨还需做些相应准备,对父母妻子也要有所交待,说不定当场就要被他拖上马车了。 方泓墨安排多斯桑托斯在外院厢房里住下,入内先去了次四宜居,向父母说明此事。 韩氏有些担心迭戈和多斯桑托斯的来历,方永康对此却颇为认可,做生意多结交各路人士本就是好事,何况听方泓墨转述此前事情,迭戈此人为人不错,值得交往。 方泓墨回到朝岚居,赵晗已经听丫鬟传话,知道他要去明州,正在替他整理衣物行李。 他瞧见外间桌上、地上那两大堆行李,不由哭笑不得:「你这是给我准备行李还是要准备搬家啊?」 赵晗自己在替他准备衣物,同时指挥丫鬟拿东拿西,想到什么就让她们拿出来,还不曾定定心心看过外间准备的东西,听见泓墨说话,出来定睛一瞧,自己也笑了出来,便道:「是多了点,我是怕你在外不如家里方便,没想到东加一个西拿一件,一下子竟有这么多。」 方泓墨笑着摇头道:「出门在外本来就不如家里方便,我不过是去明州而已,最多半月即归,又不是要去蜀州,行李简单点就好。」 「这就精简一下。」赵晗点点头,这一来去至少要花十多天,她自婚后就没和方泓墨分开这么久过,对于他这次出远门,颇有些恋恋不舍。所以整理行李时,才会恨不得什么都给他带全了,只怕少带一样让他路上不便。 「先别忙了。」方泓墨一把拽住她的手,把她拉进怀里。 从露从霜等丫鬟见状,便识趣地退出房间。 赵晗被他揽着腰抱住,心中本来少许的不舍之情变得愈发浓烈,伸臂环抱住他,一言不发地将头侧靠在他胸前。鼻间闻到他衣衫上淡淡的熏香,被他体温一蒸,混合些微的汗味,成他身上独有的气息,只觉愈发依恋。 方泓墨亦觉不舍,每次回家来最先见到的也最想见到的便是她,不知不觉间,他已习惯了她在身边。他轻抚着她削瘦的肩膀,低头见她鬓发有些散乱,替她理了理耳边的碎发,指尖掠过她微凉的脸颊。 赵晗抬起头。 方泓墨见她望着自己的澄澈双眸里,饱含浓浓的不舍之情,不由心中悸动,低头吻住她双唇。 本是最熟悉不过的拥吻,却因这离别的淡淡不舍,让这个吻具有与往日不同的激情。 两人相拥着缠绵了好一会儿,赵晗稍许离开一些,用极低的声音说道:「你走了之后,我定会想你的。」 方泓墨忽然问道:「你想不想去明州?」 赵晗闻言抬头,眸中光芒闪亮,说话尾音上扬:「你带我一起去么?」 方泓墨见她双眸发亮,也跟着微笑起来:「明州是个大港,淮京过去一路上官道平坦,干净客栈也多,你在家左右无事,便和我一起去次,顺便在那里玩几天如何?」 「那当然好!」 「此去明州还算是路途顺坦的,只不过一路车马劳顿,连着几天马车坐下来,会腰酸腿疼,十分辛苦,我怕你路上会吃不消。」方泓墨本是不愿她吃苦受累,才不提带她去的,但方才那缠绵一吻下来,难舍难分,这才问她想不想去,只不过路上辛劳要先让她知道。 「我不怕辛苦,我想和你一起去明州,累一些也不怕。」 第八章 赵晗一高兴,便轻轻用力挣脱他怀抱,兴奋地往里间走,「我马上准备准备,若是一起去的话,我还得带上……」 「阿晗……」方泓墨想说我们不是还有件事没做完吗,他真应该等一个时辰后再和她说去明州之事。 但见她忙里忙外的兴奋样子,他嘴角不觉弯起,眸中浮起笑意:「千万少带些东西,若是行李太多,只怕方元就只能跟在车后跑着去明州了。」 赵晗转身,裙摆亦旋转着飞扬起来,彷如她此时飞扬雀跃的心情。她笑着应道:「知道啦,我只带最必要的衣物行李就好。」 在书房里候着的方元,忽然鼻子一痒,打了个大喷嚏,他望着窗外揉了揉鼻子,疑惑地向上拉了拉衣领,这天,不冷啊? 不久,方泓墨进入书房,问道:「让你去办的事怎样了?」 方元道:「回少爷,荣大爷说他这些天有事,没法子离开淮京十几日那么久。」 方泓墨眉头微扬:「他没空去明州?」 方元急忙道:「不过荣大爷写了两封信,引荐另一位范公子,说是熟悉许多异国语言的,不光能说还能写,尤其是葡萄牙语,说得比荣大爷更流利呢。」 「范公子?」方泓墨疑惑地接过方元递来的举荐信,打开看了起来,「范思源……」 荣迁的信上说,此人原本是提举市舶司的书吏,读过书考过功名,通熟多国语言,但体弱多病,经常因病告假,无法正常去司里署事,最后不得不因病请辞,在家休养。信末又特意注明,此人性子有些孤僻,但为人不坏,望方公子与之相处时多多海涵。 方泓墨看完信追问了一句:「这位范公子答应和我们一起去明州吗?」 「是,小的按荣大爷给的地址,拿着信找过去,这位范公子住福庆坊柳条巷,正好在家,看完荣大爷写的信后,他答应了一起去明州,小的便与他说好,明儿一早马车去接他。」 能找到通葡萄牙语的人一起去就好,短短相处十多天而已,也不用管他性子孤不孤僻,方泓墨满意地收起举荐信,让方元退下了。 不知是不是春困,赵晗这几天不知怎么的觉得特别懒散爱困,但今夜却完全不同,只因第二天要出发去明州,让她兴奋地睡不着觉。 方泓墨一觉睡醒,朦胧中觉察到她还在翻身,嘴角一弯,将她捞进怀里搂住,懒洋洋地低声道:「还不睡?再过几个时辰就要出发了,别到时候起不来。」 赵晗闭着眼睛在他怀里动了动,调整一下睡姿让自己更舒服些,说道:「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呢,就不许我多高兴会儿?」平心而论,算上现代的话她不是第一次出远门,但在古代却是真正地第一次离开淮京城。 「许。为夫哪敢不许?为夫就怕夫人晚上太高兴了,白天却打瞌睡,错过了路上的风景。」 赵晗轻声笑:「那我再试试能不能睡着。」 「既然睡不着,就不如做点有趣的事吧……」 赵晗赶紧道:「我已经睡着了。」 「阿晗啊,你骗人。」 赵晗一声不吭,抿着嘴悄无声息地笑。 「我来试一试,听说睡着的人不怕挠痒。」 赵晗才不会上他的当,仍然保持静默。 他的手指沿着她的腰际慢慢移动,她不由自主绷紧了身体,可是仍然忍着不笑也不动,尽可能地不去在意他的手带来的痒感,勉强忍过一会儿后,倒也心无杂念了。 方泓墨本就是逗她的,逗了会儿自己倒生出些其他念头来了,但毕竟明日要出门远行,他和她都要养足精神,便也不逗她了,搂紧她的腰,将头埋在她肩后,哑声道:「睡吧。」 赵晗紧绷的身体一下子放松下来,又心无杂念,顿时身体的疲倦袭来,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外面敲四更梆子的时候,他们就起来了。因要早行,前一夜就向祖父母以及父母叔婶辞行过,因此今日更衣洗漱过后,简单地用了些早餐后就直接从朝岚居出发了。 出了角门,天空仍然黑漆漆的,借着方府门外高悬的羊角灯的灯光,赵晗瞧见一名衣着质朴的陌生男子独自侧立在车旁,立时便知是荣迁信中引荐的那位范公子。 范思源穿一件半新的靛青,身形十分削瘦,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赵晗看他大约三十来岁年纪,五官清俊,长眉凤眼,薄唇微抿,嘴角边有淡淡的向下纹路,瞧着便是不太易相处的样子。 方泓墨上前微笑作揖:「范公子,这次明州之行还要有劳你了。」 范思源亦躬身作揖:「不敢当,方公子多礼了。」 方泓墨转向赵晗介绍道:「这是内子方赵氏。」 赵晗浅笑着向范思源福身行礼。范思源亦向她微微躬身颔首还礼。 这时多斯桑托斯背着个行囊从里面出来,方泓墨向他介绍范思源道:「这位范公子通熟葡萄牙语,你可以与他用葡萄牙语交谈。」 多斯桑托斯闻言十分惊喜,上前向范思源仍是作揖行礼,说话却开始用葡萄牙语。范思源作揖回礼,亦用葡萄牙语与他对答。方泓墨见范思源果然对答如流,对于此行的交流问题便彻底放下心来。 四人这就算是互相见过,接着便上车出发了。 出发时还是黎明之前,马车在黑魆魆的街道上向东而行,小半个时辰后,他们到了城东德胜门。城门开启没多久,已经有早起的人陆续进出,马车稍微减速,通过城门后逐渐加快行驶。 大约半个时辰后,他们行到泸江边,从这里折而向南行,沿江直下。 沿着江边行了一段,东边的天际开始变得浅淡起来,很快就越发明亮。 赵晗卷起马车的窗帘,瞧着江上日出,江边新生的苇丛还十分低矮,放眼望去,江上丽景一望无余。 黎明之际的江面,被朦胧的晓雾笼罩,虽广阔却晦暗,浅浅地反射着微弱的波光。然而就仿佛在一瞬间,云开雾散,旭日破晓,金光四射,波澜起伏间泸江尽显其壮阔之美,令人震撼无可言状。 赵晗被这美景所撼,默默看了许久,直到旭日完全升起,阳光变得刺眼,难以直视为止。她回首去望方泓墨。 他也在眺望着江面,挺俊的眉峰之下,一双清朗的眸子被这朝阳照得灿若星辰。察觉到她的视线,他回头亦望向她,双唇向上弯起一个完美的弧度。 本来有内眷在,方泓墨完全可以单独与赵晗坐一辆车,但这样一来,范思源与多斯桑托斯就要去后车与丫鬟小厮们坐一起了,若是性格豁达之人,这么安排倒也无妨,但荣迁既特意提醒说这位范公子性子孤僻,用人之际,方泓墨不想在这些细节上使人觉得不快,便请他们上了前车。 好在赵晗本不是拘束内向的性子,对此并不以为意。 路途之中,方泓墨与范思源交谈了几句,但这位范公子不苟言笑,你问一句他答一句,除此之外绝不会多说半句,这么交谈自然寡然无味,方泓墨与他聊过几句,对其人稍作了解后,也就作罢。 第九章 反倒是多斯桑托斯的话多,他生性开朗,又对诸事好奇,看见什么都要问一问,范思源便作简短回答。这样一来,范思源反而与他交谈更多。 赵晗一路上则与方泓墨小声轻聊路边新奇见闻,时辰倒也过得飞快,午间稍歇后,下午继续赶路,直到傍晚,抵达泾阳县城,入住县城里最大的一家客栈。 坐了一整天马车,下车时赵晗只觉脚步都发飘了。方泓墨先跳下车,向她伸出双臂。她扶着方泓墨,小心地伸脚下车,落地时双腿发软,差点站不住,全靠他有力的双臂支撑才稳住。 「累不累?」方泓墨轻声问她。 赵晗微笑着点点头:「累是有点累,可还撑得住,今晚休息一下就好。」 晚间吃过饭,她便早早回房洗漱休息了,昨夜睡得少,路上又疲累,竟是沾枕就睡,甚至不知方泓墨是何时上床的。 半梦半醒时,赵晗察觉到自己不知何时变成了俯卧的姿势,他的双手正在抚摸着她的肩背,便含糊地咕哝了句:「我累了,还想睡……」 迷迷糊糊中赵晗察觉方泓墨的双手移到她腰背处,继续按揉,又听见他低沉中带着笑意的语声:「贪睡鬼,不这么按一按的话,明天你可有苦头吃了。」 她眼皮沉重,便闭着双眼随他去。那双有力的手从上到下地揉捏按摩,一路按揉到她的小腿。她只觉全身舒泰松快,不觉从喉间发出低浅的轻叹。 方泓墨本来只是想替她按揉放松一下,以免第二天她起床时全身酸痛,但手下触感绵软,早就开始心猿意马,再听见这声轻叹,心中荡漾,那双手便从小腿又移了上来,这回的动作就有点不规不矩起来。 她被他这么按过一阵后,睡意也有些消退,便转过身来,勾住他脖子。 方泓墨俯低头,弓着身子与她吻了会儿,手上动作不停。 她渐渐心浮气躁起来,脸上浮起红晕,却有些担心地在他耳边悄声道:「在这儿不好吧,也不知道隔壁会不会听到。」 「隔壁是丫鬟。」方泓墨满不在乎道。 「还有另一边呢!」赵晗拿眼瞪他。 「轻点就是了。」他俯身吻住她不让她再多说,尽情攻伐起来。 这里不比家中,赵晗总是不能完全放松,但这份类似偷欢的紧张感竟让她分外敏感起来,他的每次快意冲刺,都会激起她体内最深处的涌动,一波接着一波。他是如此凶猛地冲击着她,她将头深深埋在他胸前,将他抱紧…… 「阿晗,阿晗……」方泓墨一手撑头,另一手伸出根手指,在她卷翘的睫毛上划动。 她睡得酣甜,脸颊被房间里的火盆烤的微带红晕,浓密纤长的睫毛在他指尖下轻轻颤动着,好像停留花间的蝴蝶扇动着双翼。 他低头在她光滑粉润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赵晗从酣美无梦的沉睡中被唤醒,睁眼便瞧见熟悉无比的俊朗笑颜。 「感觉如何?身上会痛吗?」 她睡饱了之后心情大好,伸了个舒服的懒腰:「感觉腰有些酸,其他还好。」 说完她想起昨夜睡得迷迷糊糊中,他替她按摩肩背腰腿的事,若非如此的话,今晨醒来大概不会如此轻松吧。她曾有一次跟大学同学一起去登山,第二天起床时只觉得双腿酸痛得好似被人拆了骨头一般,连动一下都觉得是种酷刑。 于是她向他报以甜美的微笑:「昨晚多亏了你,我感觉很好。」 他弯起一边嘴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昨晚感觉很快活吗?」 赵晗见他这不怀好意的笑容,立时反应过来,便瞪他一眼,嗔道:「我是说之前你替我按腿的事。」 方泓墨拖长音「哦——」了一声:「我有说是别的事吗?」 赵晗不与这无赖扯嘴皮子,自起床穿衣。方泓墨便也不与她玩闹了,喊来从露从霜替她梳头,整理行李,简单用过早餐后就再次出发了。 沿泸江一路南行,三日后泸江转向东南,他们便也转向东南,依旧沿江而行。 越是靠近明州城,泸江江面就越加宽阔,江上来往的船只也越来越多,帆影翩翩,时有白鹭鸥鸟从江面上低掠而过,或是在渔船后方盘旋飞舞。 因赵晗随行,方泓墨在最后一段路稍微放缓了行程,他们在第六日的午后时分抵达明州。 明州城建在泸江南岸,虽没有淮京城占地那么大,却是他们出京城后一路过来所遇到的最大的城了。而若是比人数的话,明州城每日船只车马进出繁忙,人口数量绝对胜过淮京。 他们先去迭戈下榻的客栈与他会面。 迭戈一见方泓墨,十分高兴,用他刚学会的官话向他们一一行礼打招呼。 赵晗与方泓墨被他的古怪语调逗笑,一边向他还礼。多斯桑托斯也笑。迭戈自己也知语调不准,笑嘻嘻的不以为意。众人中唯有范思源不笑,一脸淡然地作揖还礼,接着用葡萄牙语做了介绍。 寒暄之后,迭戈请他们坐下,又替他们斟茶。 众人都坐定后,方泓墨问道:「你说有重要之事面谈,我便赶来了,不知是何事?」 迭戈这就开始说了起来,范思源不断转述他的话。 原来迭戈并非普通船员,而是是玛格丽塔号的船主,船上所载货物都是他的。 他是长居吕宋的葡萄牙人,本是在当地做香料生意,因见汉商往来吕宋交易,贸易利润极为丰厚,便倾其所有积蓄投入买了这条船,又抵押房产购买了满船的货物,雇佣船长船员,这就出发航向明州。因准备匆忙,出航的时机比正常北航贸易的船只晚了两个多月。 本来若是一路顺利,还是可以及时完成这次航程的。可因初航明州,又是临时找的船员,路上已经因各种因素耽搁了航程,偏偏又遇到迭戈意外落水。 玛格丽塔号上的船长与船员们在发现他失踪后,在附近海域搜寻两天无果,又沿洋流方向在附近港口渔村寻访他的下落,耽搁了不少时间,最后实在找不到他,才无奈地停靠明州港,一边继续派人在附近寻找他,一边试着销售船上货物。 但船上货物的销售却因迭戈失踪而陷入困境。不管船员也好船长也罢,都对贸易价格不了解,陆陆续续与几家商户谈过一段时日后,才算摸清部分门槛。 直到方兴陪着迭戈来到明州与他们相逢时,船上货物才出售了不到五分之一,交易价格也并不理想。 而向东南而吹的西北季风只能再维持一两个月左右,很快就要转为向西北而吹的东南季风。他们若是为了售完剩余的货物而滞留明州,错过合适的风向,就要在明州一直呆到今年年末,季风再次转向才能回去了。 眼看着风向要变,明州几家大商户知道他们急着回吕宋,更是刻意压价收购,迭戈急着回航,却又不甘贱卖船上货物,为此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 迭戈为此犯愁了好几天,忽然想到方泓墨亦是经商之人,又是他觉得可以信赖之人,便立即让多斯桑托斯去请方泓墨过来,商量该如何处理这件难事。 第十章 其实之前路途之上,方泓墨与多斯桑托斯聊过,对他们所遇困境略有了解,也曾猜测过迭戈急着请他去明州的缘由,但多斯桑托斯所述并不全面,迭戈的叙述才详细而完整。 方泓墨因考虑过这种可能,因此稍作思索后对迭戈道:「若是你信任我,便把这批货交给我,我可以代你出售这船货物,卸完货你就可以回吕宋。等下半年再来的时候我把货款交给你。若是觉得这样为难,我亦可以留在明州一段时日,尽力替你与那几家大商号周旋,争取在你出航期限之前,以尽可能高的价格把这批货出掉。」 迭戈连连摇手,范思源转译他的话:「方公子说哪里的话,我自然是对你信任有加才会找你过来,绝不是信不过你,但我回去亦不能空船,还需采购货物回吕宋,才能真正获利,不然这一年就白跑了。」 然而,不卖光那批货,就没有本钱买新货,这才是迭戈真正的难题。 方泓墨沉吟道:「不如这样,我们去你船上看看货物情况,再想解决办法。」 迭戈说好,于是众人出发,去往海边码头。 方泓墨与迭戈等人上船下舱看货,舱内阴暗狭小,气味难闻,赵晗就不跟着下去了,带着丫鬟小厮们在码头上等。 虽说是三月阳春,又是午后暖和时光,但毕竟才三月初,春寒料峭,码头上海风又大。 赵晗原本穿着春装,在城里觉得正好,被冷冽海风一吹,就觉得冷到骨头里去了。幸好让从露带着夹毛厚披风备用,这就从马车里取出来裹上,还是觉得身上发冷,便在附近来回走动取暖。 她随意逛着,瞧见有渔民在附近售卖刚捕捞上来的海产,活蹦乱跳的虾蟹贝类,用海水养在大陶盆里,看着就让她有想买的冲动,但想想现在买了也没地方料理,只得作罢。 等方泓墨看完货下了船,就见赵晗用披风与围脖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貂皮围脖上只露出小半张脸,那对黑亮的眸子被海风一吹,倒显得分外莹润澄澈。 他见她这付畏寒模样,不由得又好笑又怜惜:「我说让你等在客栈休息一下吧,非要跟我过来,在海边吃冷风。」 「等在客栈多无聊,难得出来,自然要到处逛逛看看。」赵晗好奇地问他,「你们谈好了?」 「初步定了意向,我还需跑几个地方,都是去洽谈生意,无聊得紧,你就不要去了。我让方元大牛跟着你,你或者在城里逛逛玩玩,若是累了就去客栈休息。」 赵晗点点头,方泓墨便与迭戈、范思源等人乘两辆马车离开。赵晗让郑大牛先去向当地人打听明州城里有何好去处。 这明州作为海运繁忙的港口城市,贸易发达,各种丝绸锦缎,首饰工艺品,诸多日用杂货,不仅品种齐全,兼且价格便宜,更有许多异国物产,即使在淮京城里也不是那么易见的。 赵晗这下逛起街来,便一发不可收拾,买了大包小包,堆满半车,直到天色将黑,才赶回客栈。 方泓墨反倒比她早回来,正担心她去了哪里这么晚都不归,见她笑吟吟地进来,像是心情极好的模样,才放下心来,问她道:「饿不饿?」 赵晗手抚小腹笑道:「简直饿坏了。」 第二日一早,方泓墨去拜访了明州大商江尚儒。江尚儒与方永康本有些交情,方泓墨便以子侄身份,备下厚礼带着赵晗一起去拜访。 江尚儒大约五十来岁年纪,生得一脸和气,身材微胖,因保养得宜,仍是满头乌发。他与夫人柳氏均为初见赵晗,因她容貌清丽秀雅,心中先是喜欢了几分,又见她谈吐大方,举止端庄,更是欣赏。 柳氏因见方泓墨忽然登门,又备了厚礼,猜测应是有事相求,说笑寒暄了几句后便带赵晗入内,说是要带她去桃园赏花,并尝尝自己做的桃花蜜,留下江尚儒与方泓墨在前堂说话。 方泓墨见赵晗跟着柳氏入内后便道:「说来惭愧,小侄今日来,除了看望江世伯外,另有一不情之请。」 江尚儒道:「但讲无妨。」 方泓墨便将他有意将一名葡萄牙商人船上之货收购下来的事说了,又道:「但小侄身在明州,一时筹措不到如此多的银两。」 江尚儒明了他今日所求,便也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欲借多少银两?」 「三万两。」 江尚儒既不点头亦不说不借,只淡淡道:「三万两虽不算多,亦不是个小数目。」 方泓墨对他如此反应有所预料,也不觉意外,当即道:「小侄愿以方家在淮京的两家铺子为押,只借三个月,一分利。」说着拿出了两家铺子的契书以及早已写好的抵押文书。 江尚儒瞧了一眼契书,见那两家铺子都处闹市,京城里面寸土寸金,加起来总价绝对超过三万两,见方泓墨什么都准备好了,对他这种魄力倒也欣赏,不觉莞尔道:「方世侄真是,就以我与你父亲的交情,借这么点银两,又何须什么抵押呢?」 方泓墨亦微微笑道:「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何况那是世伯与家父之间的交情,若是世伯肯看在家父的面子上照拂小侄,那是小侄之幸。」说着将桌上的契书与抵押文书推了过去。 江尚儒拿起文书看了一遍,点了点头,又放回桌上道:「世侄需稍等半日,不如便与夫人留下用午饭吧。」 方泓墨知道,即使如江尚儒这等大商,也不见得马上就能从家里拿出三万两的,便应允下来。 江家午膳十分精致讲究,大约也是为了招待方泓墨与赵晗。有红膏炝螃蟹、梅子醉虾、凉拌海蜇等做凉菜。菜肴有白官燕窝烧鸭丝,并加青嫩竹笋共炒,鲜嫩爽滑,又有江府自造的南豆腐,用鸭汤煨之,上加金华火腿细末做红字「江」,别有趣味。另有八味不同山珍海味,以鸡汤小火炖之而成,谓之八仙过海,汤浓如膏,鲜美异常。 但方泓墨心思根本不在菜肴之上,直到饭后,江尚儒将他引至书房,将借款一事办妥,他收好银票才稍稍心定。 赵晗见他钱借到手,也为之喜悦,但亦有担心。 他们向江氏夫妇告辞离开江府,上了马车后,她轻声问他:「你借了钱买下迭戈的货,可如今那几个大商都在压价,若是那船货卖不到三万三千两,到时候要怎么还本息?」 方泓墨轻笑道:「这钱可不是为了买下迭戈的货而借的。」 赵晗讶异地问:「不是买迭戈的货?那是用来做什么的?」 方泓墨这便对她说明他的做法,他昨日去迭戈船上看货,并拿到了货物单子,回来后拿着单子去明州城里方家铺子找几位掌柜,让他们对其估价,最后估出来,这船货物在明州城正常售出的话,大约在六万两左右。 赵晗惊叹道:「价值这么高?」 方泓墨解释道:「只因迭戈急着要离开明州,那几家大商户便趁机压价,并非那船货物本身有什么问题。」 赵晗皱眉道:「真是奸商!这与乘人之危有何不同?」 第十一章 方泓墨却扬了扬眉头道:「这也难怪他们,为商之道,本就是低买高卖。你如今是站在迭戈这一边来看,确实觉得他们缺德。若非他找到我,很可能这一趟就要血本无归了,他又是抵押了房产投入全部资金做的海贸,回去后恐怕立即就会背上一身债,再难有翻身之机。」 「难怪他这么着急找你来了。」 方泓墨道:「你可知道生意场上的争利,有时比战场上更为残酷无情,虽无刀光剑影,却一样凶险,一样可以杀人于无形。时有商人因被逼得走投无路,最终自寻短见。」 赵晗摇头慨叹道:「做生意虽然不能一味讲究人情,却也不能太过唯利是图了。给别人留条后路,又岂非不是为商之道?」 两人议论了会儿,方泓墨接着又道:「你问我这三万两是借来做什么的,其实是用来采买本地货物,好让迭戈带回吕宋去卖的。我与他商定,两次买卖的总利润五五分成,下半年他会再来明州,到时我们再行结算。」 这样做的好处是玛格丽塔号能在几日内即出发,而方泓墨并不急着赶回去,亦无必要贱卖这批货物,方家在明州有库房可以存货,亦有商铺可以销售,只要三个月内售出一半的货物,就能把钱还给江尚儒。若是全部售出,即使迭戈不回来找他,他亦有丰厚利润。 而迭戈只要把在这里采买的货物运回去卖掉,不光能收回成本,还有富裕资金支持他继续跑海贸。 赵晗听完点点头,这么做确实是双赢的,且泓墨承担的风险并不大。 迭戈与多斯桑托斯等人所住的客栈虽然也是较大的客栈,但里面住了不少海外船员,且位于城东靠近码头处,往来人员显得杂乱、良莠不齐。 所以昨日方泓墨在明州城内另外找了家长春仙馆住下,离开江府后就将赵晗送回下榻之处,接着带上范思源,赶去城东,再接上迭戈一起采购货品与出航所需补给。 他们在明州呆了几天,方泓墨每日在外奔波,最终办妥一切,玛格丽塔号上满载丝绸织品瓷器釉陶等货物,补给充足完备,第二天就要远航吕宋了。 当晚,方泓墨订了明州城内最负盛名的帆影楼,为迭戈送行。迭戈两次因方泓墨相助,才得摆脱困境,对他十分感激,席间多次敬酒,方泓墨起初也是高兴,与他对饮了几杯,之后便借口不胜酒力不喝了。迭戈也不介意,自管自喝个痛快。 第二日天气晴好,风又大,迭戈清早出发,临行前紧紧抱住方泓墨,狠狠地拍了拍他的背,什么都没说,红着眼圈登上了玛格丽塔号。 目送玛格丽塔号离港,方泓墨对赵晗道:「这些天我都忙着帮迭戈,没空陪你,今日终于得闲,可以陪你游玩,你想去哪里?」 赵晗却没什么游玩的兴致,微笑道:「你忙了多日,不休息休息吗?」 方泓墨见她神态微显疲惫,不由讶异问她:「昨晚没睡好吗?」 赵晗摇摇头:「倒也不是,只是早晨起来有些不适,休息休息应该就好了。」 方泓墨眉头微凝,回忆昨晚,在帆影楼为迭戈送行时她就没吃多少东西,当时只当她是怕发胖才吃得少,现在想来,大概当时她就觉得身体不适了,他竟没有察觉。 他转身对范思源道:「内子有些不适,我这就带她去看大夫,范公子若无其他安排,便乘另一辆车先回长春仙馆吧!」 范思源点头,与他们告辞后转身上车。 方泓墨带着赵晗上了另一辆车,命车夫赶往明州城,找大医馆去看大夫。 赵晗见方泓墨面带忧色,便劝道:「你先别担心,我只是有点反胃作呕,不是什么大毛病,也可能是好事。」 方泓墨不觉纳闷:「怎么还会是好事了?」 赵晗含着笑,凑近他耳边,悄声道:「我小日子推迟了好些天了,也许……」 方泓墨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喜不自胜地问道:「有了?」 赵晗轻摇头道:「也不一定,才迟了几天而已,先看了大夫再说吧。别空欢喜一场。」她自己也是昨晚刚想到这个可能,但只怕是场空高兴,才没对他说,方才见他担忧的模样才说出来的。 但方泓墨已是满面喜色,拉起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里:「迟早的事,不管有没有,先提前欢喜起来也无妨。」 赵晗见他这般,不由笑着摇头,只觉他真是傻气,这事还有提前欢喜的吗? 到了医馆门口,方泓墨扶着她下车,一路入内都是嘴角带笑。 赵晗瞧着他,忍不住笑话他道:「从来到医馆看病的都是愁眉苦脸的,哪有像你这样嬉皮笑脸的?」 方泓墨睨她一眼:「说得好像你自己没笑一样。」 赵晗扬起眉头,振振有词道:「我是在笑你啊。」 入内见到一位老大夫,赵晗把症状一说,老大夫边把脉边道:「看症状有停经、发呕,脉象冲和,确有较大可能是有孕。」 方泓墨听得直皱眉,追问道:「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老大夫「咳」了一声道:「夫人停经不久,目前仍难以定断。还需过些时日,若是持续停经,或等胎气凝实,才能定论。」 离开这家医馆后,方泓墨扶着赵晗上车,忽然说道:「这家看不准,再找别家医馆看看。」 赵晗嗔道:「换别家也是一样,赶来赶去地不累人么?我说了时候太早吧,耐心等一段时候吧,自然就明确了。」 两人从医馆回到长春仙馆,不管说没说话,这一路上都在笑,就没停过。 方泓墨简直当她豆腐做成似的,从下车到回房都一路小心翼翼地扶着,呵护备至,看那架势恨不得把她抱回房间去。到房里刚坐下又问她要不要躺会儿,她说不用了,一会儿他又问她渴不渴,会不会饿。 赵晗既是好笑,又觉暖心,对他道:「你安心吧,我和昨日又没什么不同,该怎样还是怎样。」 方泓墨仍是心神不定,隔了会儿忽然道:「既然有了,还是早日回去,你好在家休养。」 赵晗略带不满道:「都还没确定呢,何况又不是有病,干嘛要整日在家休养?」 方泓墨一本正经道:「不枉我努力了这么久,终于有了成果,当然要好好养起来。」 赵晗一个没忍住,噗地笑出声来,嗔道:「你当是养什么呢?」 「养娃啊。」 赵晗瞪了他一眼道:「要养娃就不顾我了是不?」 方泓墨理直气壮道:「你肚里有了,怎么还能任性到处乱跑?」 赵晗来气道:「八字还没一撇呢,我就要关在家里不能出门了?早知道就不该告诉你的,我好把明州玩个遍,回去后再慢慢告诉你。」刚才就不该心疼他提早告诉他此事的,就让他去担心好了。 方泓墨见她本来挺愉快的,说着说着就生气了,更加认定她是有孕才会易怒暴躁,也不和她争,但心里已经打定主意,怎么都不能让她累着或是气着,便道:「行行行,你要把明州玩个遍就玩遍了再回去,想在这里住几天就住几天,只要别太累就好。」 第十二章 赵晗这才气平了些,说道:「我自己身子自己知道,不管有没有孕,我都会爱惜自己,你就放心吧。可没必要矫枉过正,把我当成一碰就碎的豆腐看待。」 方泓墨回想方才自己的举动,也觉过了,忽然失笑,亦道:「是我小题大做了,此乃初为人父经验不足所致,还请夫人见谅。」 「什么初为人父。」赵晗又好气又好笑,「说了还不一定呢,怎么又当真起来了。说起来此事你知道就好了,别急着对父亲母亲报喜,万一不是,反倒叫他们失望一场。」 方泓墨道:「这个我自然知道。你还觉得反胃不适么?」 赵晗晨起时有些反胃,本来也不甚严重,医馆客栈来回一跑,又与泓墨说闹了会儿,大概是分了神倒觉得此时神清气爽,便摇摇头。 方泓墨起身道:「那就走吧。」 赵晗一愣:「去哪儿?」 方泓墨微笑:「这就玩遍明州去啊!」 赵晗不觉莞尔。 虽说要玩遍明州,这会儿却已是中午饭点时分,方泓墨便叫上范思源,去城里面馆吃本地特色的子料浇虾面。 这面汤头浓白醇厚,就如羊乳一般,上面铺着一层红艳艳的虾籽,虾籽用油炒熟,油亮红润,再撒上碧绿的葱花,端上来时香气扑鼻。 赵晗先喝了口汤,原来是用新鲜贝类与虾、鱼熬煮的高汤,难怪是乳白色的。而面条则是用一根长竹竿,由人坐在竹竿另一头,利用体重擀制而成,咬起来十分劲道。吃一口面,喝一口汤,其中有鱼贝之鲜美,更有虾籽的鲜甜,好吃得让人把面汤都喝光。 用完饭后,方泓墨对范思源说明了他们还需停留明州几日,而迭戈既然已经出航,范思源若是想先回淮京城,他便雇一辆马车先送他回去。 范思源虽然性子寡淡孤僻了些,却不是那不识好歹之人,眼见着人家年轻夫妇成双成对,他又何必在这里碍人眼,闻言便颔首道:「但凭方公子安排就是。」 方泓墨便替范思源安排了回淮京的马车,临行前赠与他一笔丰厚银两,谁知范思源一见这钱,脸色却冷然起来:「方公子这是何意?不才是受人所托,又因此事力所能及,这才相助方公子,并非为了贪图钱财,亦非受雇于方公子。」 方泓墨微微一怔,随后笑道:「范公子误会了,若在下有意雇佣范公子,当出发前就要谈好报酬,写好书证。在下这次能顺利办成此事,皆为范公子之功,如今范公子独自回淮京,这一路上的车马费用,自当方某来出,怎可以再让范公子垫付呢?」 范思源闻言,脸色稍霁,却执意不肯再另外收钱,方泓墨也不强求,只让车夫送范思源回家后,再去方府送封信报平安,找方府账房结算一切费用。 赵晗与方泓墨在明州又留了四、五天,这明州城没什么特别明秀的山水,唯因近海,最多的就是鲜活鱼虾蟹贝,一日三餐都离不开海鲜,赵晗这回过足了食海鲜的瘾,又买齐了本地特产,这才打道回府。 方泓墨怕她坐车颠簸受累,每日只赶半天路,余下半天或是住店休息,或是去附近风景秀丽的地方游玩一番,如此回程竟花了将近半个月,终于在三月底回到淮京城。 回到家中还是午后时分,稍作休息后,方泓墨与赵晗便先去四宜居请安。方永康有事外出,这会儿只韩氏在四宜居里。 韩氏一见他们,十分高兴,笑着招呼他们:「泓墨、阿晗,快坐下,喝口热茶。」 淮京与明州一路上都是大道,商旅众多,治安也好,再加上方泓墨之前写过信,提及他们回程会花较多时间,因此方永康夫妇倒是不会太担心,但毕竟为人父母,子女出门心中仍会十分挂念。这会儿亲眼见他们平安回来,这心就踏实了。 韩氏打发人去送讯给方永康,让他知道儿子儿媳回来了,早点归家。 方泓墨和赵晗陪韩氏说了会儿在明州以及路上的见闻,见外面进来一人,都回头去看,却见是方泓砚进来了。他是听说他们回来了,正在四宜居,就过来看看。 赵晗对他道:「泓墨与我在明州买了上好的绫罗锦缎各色料子,还有蟹鲊鱼鲊等物,这会儿还来不及分好,等明日分好了给你送过去。」 方泓砚微笑颔首道:「大嫂太客气,小弟先谢过了。」 赵晗笑道:「这是应该的。」 众人坐着说了会儿闲话,没过一会儿,方永康也回来了。方泓墨与赵晗起身行礼,方永康朝赵晗点了一下头,又对方泓墨道:「回来了?事情都办妥了?」 方泓墨回道:「是,办妥了。」 方永康不置可否,坐下喝了口茶后,忽然沉声问了句:「泓墨,你这次去明州,把西御街坊两家铺子的契书带走了?」 韩氏与方泓砚都诧异地看向方泓墨。赵晗早知此事,默不作声。 堂上气氛一时凝重起来。 方泓墨淡然地点点头:「是。那两份契书被我用作抵押,向明州的江世伯借了三万两银。」 「什么?三万两?!」韩氏与方泓砚更显惊异,方泓砚见方泓墨语气轻描淡写,神情镇定自若,除了惊异之外,还觉疑惑。 方永康沉着脸,拧眉问道:「借来何用?就是为了相助那个番人吗?」 方泓墨便把迭戈是为何事发愁找他过去帮忙的,他又是如何与迭戈商定解决的,详细说了一遍。 方永康起初紧皱着眉头在听,听到一半眉头稍展,听完后眉头是展开了,面色还是十分严肃,追问道:「你如何能确定他船上货物总价超过六万两的?就这么把把铺子抵押出去了,你有把握能在三个月内售出价值三万两的货?若是卖不出这个价你又该如何处置?」 方泓墨对此胸有成竹,这便详细解释道:「方家在明州亦有几家铺子,让这几家掌柜对这船货物分别估值,估下来的总价上下差的不多,都在六万以上。另外儿子在离开明州前,已经谈妥一家商户,卖出一部分货物了。而且随着季风转向,接下来的几个月内不会再有新船入港,也就是说,不会再有新货出现,因此售价绝不会低的。」 方永康这才释然地点点头,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后忽然笑了起来:「处置得不错,既帮到了别人,也做成了生意,你倒是会借力打力,自己没出一分钱,秋后坐等分账。」 韩氏本来心惊肉跳,只怕又是一场父子争端,待见泓墨解释得清楚分明,永康笑着赞赏,松了一大口气的同时,亦觉泓墨最近越发的长进能干了。但同时她慈母心肠,只怕坐在一旁的泓砚对比之下要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了,便担心地瞧了眼方泓砚。 赵晗心底其实也是这么个想法,方泓砚原先挪用铺子里的钱款不过数千,就惹得公公大发雷霆,多吃了一顿家法,如今泓墨直接拿了两家铺子契书去抵押借款三万之多,却被公公赞赏为借力打力。任谁处在方泓砚这一边,都会觉得不是滋味吧? 第十三章 她留意着方泓砚脸上神情,见他起初惊讶,接着听下去时倒也淡然,只在方永康笑赞泓墨时,略显尴尬,显然是想到自己挪用之事了。 但方泓砚很快将情绪调整过来,挤出一个微笑道:「大哥果然天生是经商之才,恭喜大哥能做成这笔生意。」 方泓墨听他这话夸张,明显言不由衷,再瞥了一眼他脸上笑容,心中反觉不适,便淡淡笑道:「哪有什么天生之才,这一回的生意,说起来还是拜二弟所赐。」 方泓砚一愣:「大哥何出此言?」 方泓墨淡淡道:「只因迭戈为救小童被我的马车意外撞到,我才会送他去王老大夫的医馆治疗养伤,并替他寻到他的船,他在明州遇到麻烦时才会想到要找我去帮他。」 方泓砚仍是不明:「这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方泓墨望了他一眼:「我那日的车上载着一位医德败坏的张医师,快马加鞭地赶回来就是为了要证明阿晗的无辜。若非如此,那日我未必会出门,即使出门也不会赶的那么急,之后的事也就不会发生了。」 方泓砚听到医德败坏的张医师,已经知道他说的是何事,顿时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既有愧色又显尴尬,还有几分恼意。他都为此挨过家法了,那顿打可是实打实的痛彻入骨,令他终生难忘,大哥为何还要夹枪带棍地冷言讽刺? 方永康瞪了眼泓砚,回想起那件事便不快地「哼」了一声。方泓砚偷偷瞥了眼方永康,见他不满地瞪着自己,便默然垂下双眼。 韩氏在心底叹了口气,泓砚本来老实孝顺,从小到大都没犯过什么大错,也是一时迷了心窍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说起来还是被赵采嫣蛊惑的,不管是栽赃陷害还是挪用钱款,以前他可从来没敢做过这么离谱的错事。 泓墨也是,都过去的事了,何必在这么开心的时候突然重提旧事,弄得大家不愉快起来? 她心中怨着赵采嫣,也有点埋怨地瞪了泓墨一眼,一面说着打圆场的话:「这事都过去了,就别再提了吧。」 方永康却又「哼」了一声。韩氏也就闭了嘴。忽然之间,屋里就没人说话了。 赵晗亦知泓墨是在为自己抱不平,但见气氛尴尬,再这样下去就彻底冷场了,便另起话头道:「父亲母亲,儿媳在明州瞧见渔民用来捕捉八爪鱼的器具,并非渔网鱼钩,十分特别。」 韩氏本来也想引开话头说些别的,见赵晗先开口了,便显得很感兴趣似的问她:「哦?不是渔网鱼钩,那是用什么?」 「说来有趣,他们就地取材,就用空的海贝海螺壳来捕捉八爪鱼。在贝壳上钻个小孔,用绳子串起一串放到海里,过一段时间收起贝壳,里面就躲着八爪鱼。儿媳就纳闷了,那贝壳里又无饵料,那些八爪鱼为何会自投罗网呢?」赵晗一边问着,把目光投向方泓墨。 方泓墨见她边问边朝自己瞧过来,便接道:「这有何奇怪的,八爪鱼柔软无骨,生性喜钻洞,看见有空的贝壳螺壳就喜欢钻进去,躲在里面捕食路过的小鱼小虾。」 方永康神情亦不再严厉,感慨道:「八爪鱼钻进贝壳,本是想捕捉猎物,却不知自己成了渔民的猎物。说来也是被‘贪’这一字所害。」 本来堂里气氛已经缓和过来,方泓砚变得放松许多,忽然又听见父亲这最后一句,心中一凛,总觉得父亲又是借机敲打自己,迅速瞥了眼父亲,见他并非生气的样子,也没有盯着自己,这才松了口气。 这之后方泓砚便只听着他们说话,很少接话,以免哪句说得不对,又招惹到大哥,被他明嘲暗讽。 忽而外面又进来一人,赵晗转眼去瞧,原来是方娴,便朝她笑着点头。 方娴也朝她笑,一边向方永康夫妇问安:「大伯父大伯母午安。」 方娴与赵晗相处甚好,情同姐妹,赵晗这回离京将近一个月时间,她在家呆着无聊的紧,几次都对林氏抱怨说早知如此就该跟大哥大嫂一起去明州的。 林氏哪里舍得让闺女离京一个月之久?听她念叨要跟去明州便半真半假地训斥她:「一个姑娘家心怎么这么野?尽想着外出玩耍 茅山诡谈。上次被人绑了去也没能吓住你么?」 娴姐儿之前遭遇劫持,虽然最后是平安归来,可这事到现在还让她惊魂未定呢,也就娴姐儿年纪还小,若是再大个两三岁,落在贼人手里,即使最后归来人平安,清誉也被毁了。 虽说此事怪不得泓墨,娴姐儿也是他极尽全力救回来的,但说到底娴姐儿是被他牵连,林氏就是再大度,也不愿娴姐儿再与泓墨走得太近了。 方娴不乐意起来,没说话只嘟了嘟嘴。林氏瞧见了又训道:「嘴这样翘着多难看?没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 方娴立即抿起嘴角,垂下双眸。这次之后她便不再对林氏说这些话了。 今日午后,她听闻大哥大嫂回来,顿时欣喜起来,立时就先赶去朝岚居,得知他们去了四宜居,便又赶来这里。 韩氏待方娴问过安后,便招呼她坐。 方娴欣然答应,去坐在赵晗身边,一脸好奇地问道:「大嫂,你去明州瞧见海了?还有很大的船么?」 赵晗点点头:「确实很大,海船的形状也与平常所见江河中的船完全不同,近看真是气势逼人。」 方娴很兴奋地问她:「真的?最大的船有多大?」 赵晗想了想道:「我觉得有雁子塔一半那么高了。」 方娴略显失望的样子:「这样还是没有水军的楼船高呢。」 方泓墨插了句嘴:「不一样的。水面上海船没楼船高,但楼船仅仅是甲板上的楼高,可吃水浅,经不起大风大浪,别看楼船威武,装的人多,一出海就要翻船了,它只能内河内江行驶。可海船水面上看着两三层楼高,却还有更多的船体是处于海面之下,若是两者都完全露出水面的话,海船可比楼船高多了。」 赵晗道:「对,听那些船员都说,海船为了抵御海上风浪,所以造得高,吃水深,海面下的船体大,才不容易倾覆。」 方泓墨又道:「我们去得晚了,你瞧见的船还不算是最大的,若是再早几个月,港口进出的船才叫巨大无比呢!」 方娴听得向往无比。 韩氏看看时辰差不多,对丫鬟道:「去瞧瞧萱姐儿睡醒了没,若是睡醒了便带她出来。」转身又朝方娴道,「今日泓墨他们回来,人多热闹,娴姐儿便一起在伯母院里用晚饭吧。」 方娴听赵晗说在外的见闻,正嫌听不够呢,欣然答应留下。 方萱被尤妈妈领着从里面出来,嘴里还含着东西,肉乎乎的腮帮子鼓鼓囊囊的突出来一大块,赵晗瞧着她就觉得特别逗。 尤妈妈小声提醒她叫人,她便学着尤妈妈的话「父亲母亲大哥大嫂二哥……」的一路叫过去,因嘴里含着东西,说话还有些含糊不清,听着让人发笑。 她起先是鹦鹉学舌,跟着尤妈妈叫大嫂,可一瞧见赵晗还是叫了声「姐姐」,接着便朝她跑了过来。 第十四章 韩氏无奈笑着摇头,问尤妈妈道:「萱姐儿怎么才起床就给她吃糖果子?」 尤妈妈道:「可不是别人给的,糖盒子本是叫丫鬟收起来放在桌上的,谁知道萱姐儿这段儿长高了不少,踮起脚伸长手就够得到桌上,一下床自个儿就拿了吃起来,拦也拦不住游戏主播系统。」 韩氏道:「今年年头上萱姐儿是长高了不少,以后那些尖利物件还得收得再高些。」 尤妈妈点点头:「是,老奴晓得。」 赵晗笑着问:「萱姐儿吃什么好吃的呀?一起床就急着吃起来了?」 「羊乳糖。」方萱扑到她怀里,赵晗立时闻到一股甜丝丝的味道,混合着浓浓的羊乳气味,以往她也不会觉得什么,可今儿闻到了,却只觉得这气味腥膻得很,忽而一阵恶心反胃。 偏偏方萱自己吃还不够,从荷包里摸出一团手帕,郑重其事地打开来,露出里面包的羊乳糖,从里面拿出一颗,送到赵晗嘴边要她吃。 赵晗连气都不敢吸,屏着呼吸把头转开,笑容已经很勉强了,憋着气又不敢说话,只摇手躲着方萱手里的糖。 方萱不解赵晗为何会这样,还以为赵晗不喜欢自己了,委屈巴巴地仰头望着她,手里还举着糖。 赵晗又不能推开怀里的方萱,偏偏羊乳糖的气味极为浓烈,扭开头还是能闻到,让她忍不住要作呕。 忽然她怀里一空,方萱被人抱走了,赵晗回头去看,就见泓墨托着方萱,让她坐在他腿上,一口吃掉她手里举着的羊乳糖,又把她手中剩下的糖用手帕包好,塞回她的荷包里。 方泓墨见方萱一过来赵晗神色就不对劲了,再见她躲着方萱的糖,便出手替她解围,将导致她反胃的「罪魁祸首」迅速消灭掉,接着朝她微笑着眨了眨眼。 此举确是及时,赵晗顿觉如释重负,她直到此时才敢喘气,稍许抑制住作呕的感觉后,含笑望了他一眼。 羊乳糖又香又甜又软,是方萱近日来的最爱,因此她午睡醒来后,一下床就抓了颗塞嘴里。方才本来要分一颗给「姐姐」吃的,没想到叫大哥一口吃掉了,顿时小嘴瘪瘪的不太乐意,不过大哥在她心目中排位还算靠前,勉强有资格分到糖吃,吃掉就吃掉了。 方萱在方泓墨怀里坐了一小会儿,就又朝赵晗叫「姐姐」,还是伸手要她抱。但她身上还有浓郁的羊乳气味,赵晗哪里敢抱她? 韩氏瞧着赵晗神情不太对,问道:「阿晗,你是不是太累了?」 赵晗轻轻摇头:「母亲,我没事。」 方萱在方泓墨腿上扭来扭去地想要下地去亲近赵晗,方泓墨一边搂住方萱不让她下地,一边侧头逗引她,问道:「萱姐儿要当小姑姑了,高不高兴?」 赵晗出乎意料,嗔怪地瞪方泓墨一眼,心里怪他说得太早,而且还是这么突然的当众说出来。 方永康夫妇闻言一愣,随之大喜。韩氏追问了句:「这是真的?」 方泓墨说也说出口了,赵晗只能点点头。而且虽然明州之后她没再找大夫诊过脉,算起来从上个月初最后一次小日子至今,已经停了将近两个月,再加上目前的各种反应,基本是能确定有孕了。 方泓墨微笑道:「这么大的事还能开玩笑么?」 方泓砚听到这个消息不由愣了一会儿,接着才酸涩一笑,过来向方泓墨与赵晗道喜。 方泓墨见他触景伤情的模样,倒也心生怜悯,微笑着接受了他的恭喜。 方娴年纪小,又是没出阁的闺女,刚听大哥说方萱要做小姑姑了,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待把这句话在心里兜了两圈,才明白过来意味着什么,笑嘻嘻地过来向大哥大嫂道喜。 方永康与韩氏欣喜至极地对视一眼,韩氏起身走过来,笑着拉起赵晗的手:「来,我们娘俩儿进去说话。」 赵晗跟着婆婆往后面走时,还听见外间正堂里,方萱正一头雾水地问泓墨:「小姑姑我见过,我不是小姑姑啊?」这话引发堂里众人一阵笑声,她也忍俊不禁。 她又在众人笑声中隐约听见方泓墨的声音:「小姑姑可不是谁都能当上的,萱姐儿乖乖地听话,每日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到年尾啊,萱姐儿若是长得像这张椅子的靠背那么高,就能当上小姑姑了……」 一本正经地骗小孩! 到了后面屋里,韩氏拉着赵晗坐下,殷切地问道:「怀上有多久了?你们有没有找大夫看过?」 「也才两个月不到,在明州时,泓墨带儿媳去瞧过大夫,当时大夫只说停经不久,仍难以定断。不过至今为止,各种症状都挺像的……泓墨也是嘴快,儿媳本想过段时候,再找大夫确定了才对父亲母亲报喜的。」 「咳,这么大的事又是喜事儿,早该让我们知道才对。」韩氏刚说完,又略带担心地问道,「你来回路上坐着马车颠簸,有无腰酸、腹痛或是出血过?」 赵晗摇头:「母亲放心,这些都没有。」即使她有些许腰酸,那也是久坐累的,可没必要这会儿说出来让婆婆白白担心。 赵采嫣小产之事,让方永康与韩氏既失望又痛心,这会儿听闻赵晗有孕,那是分外喜悦,还格外紧张。 因此韩氏细问了赵晗许多问题,听她一一答来,都是能让自己放心的回答,这才彻底松了口气,叹道:「那时候不知道你有了,就让你跟着泓墨出远门,哎,万幸一切平安。」 接着韩氏又开始细细嘱咐:「以后可要小心了,千万别吃寒凉生冷的东西,注意保暖别吹风,没什么事就别出去了,就算有事也让泓墨跑腿去,但也别久坐啊,坐久了容易血脉不通。累了就躺下睡会儿……记得,你如今可不是一个独身子了。这会儿时候已经不早就算了,明日要请王老大夫来,给你诊一下脉,看看是否要调理调理。我那儿还有些宁州虫草和白官燕窝……」 此时赵晗的内心是喜悦中带着郁闷的,就是知道一说出来婆婆会是这么个反应,她以后可没法再像以前那般自由自在了,她才让泓墨不要太早说的,虽然不可能拖太久,但就算只延迟十天半个月也好啊! 晚饭时方永康心情大好,也是难得的在自家中开了坛酒,让方泓墨与方泓砚一起同饮。饮过数轮后,这两兄弟之间那股无形的紧绷之感,也渐渐变得松弛下来。 家中有喜,韩氏高兴得也饮了数杯酒。就连方娴也凑了个热闹,趁着林氏不在,让丫鬟给她倒了杯酒,过来敬方泓墨与赵晗。 方泓墨笑言:「谁的酒都能不喝,五妹敬的这杯酒不能不喝。」说罢一饮而尽。 赵晗自然是除了方萱以外,席间唯一不能饮酒的,她以茶代酒,接受着家人们的祝福。 瞧着他们说笑,欢声寄语着这个孩子的未来,她觉得极为幸福满足。 微笑着将手放在小腹上,她在心中默默地念,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有这么多人欢喜期待你的诞生,你一定要健健康康地长大。我会一直保护着你,呵护着你,爱着你,直到你顺顺利利地降生,那时会有更多的人来爱你,守护着你长大…… 第十五章 方泓墨察觉到她的小举动,伸手过来,覆在她腹部那只手之上,与她相视微笑。 用过晚饭后,韩氏就催促道:「泓墨、阿晗,你们早点回去休息,别累着。」 赵晗一早起床,赶了大半天的路才回到淮京城,一回来就来了四宜居,此刻确实也累了,便与泓墨一道起身,准备向二老告辞。 韩氏却放心不下,忍不住又叮嘱了几句要小心注意的事宜。 方泓墨不断点头应是,听了几句后道:「母亲大人不如把要注意的事项都写下来,儿子好带回去背熟。」 韩氏不由失笑,亦知他是说反话,便嗔道:「你这是嫌为母啰嗦是不?直说便是了。」 「儿子可不敢,关键是母亲一下子说这么多,儿子记不全,万一搞错了,不该做的做了,危害到您的孙儿女就不好了。」 韩氏瞪他一眼:「就这么点事,你都记不住,我就天天找你来念,念到你记住为止。」 方泓墨作头疼欲裂状。方娴与方萱都笑出了声。 赵晗亦笑道:「母亲别理他,您说得我都记住了。」 韩氏叹道:「还是阿晗孝顺我。我啊,有这个儿媳就够了。」 方泓墨闻言,立即过去走到韩氏背后,作势要替她捏肩膀:「母亲,儿子这就好好孝顺您。」 韩氏挥挥手,笑道:「好了别闹了,你们今天赶了老半天的路,肯定累了,回去早些歇息吧。」 向屋里众人告辞后,方泓墨左牵起赵晗的手,挽着她的肩出门。 春夜晚风是如此的温柔,裹挟着庭院中那几丛蔷薇的甜美香气,带着一抹宜人的暖意,就是拂在人脸上时,也是轻盈柔软得宛如少女的双手一般。 两人在仲春沉静明丽的夜色中缓步而行,身虽微疲,心情却愉悦舒泰。 方泓墨侧头凝望着那张清丽的脸庞,目光沉醉,见赵晗也回望了他一眼,缓缓俯低头就要吻上她的唇。谁知她却拿手捂着脸,还让开了几分。他微微一愣。 赵晗歉然地望着他,低声道:「有酒气,我现在受不了。」 方泓墨很是郁闷地转开头,隔了半晌,自言自语道:「我要戒酒。」 方娴跟着方泓墨与赵晗,送他们到门口,望着他们离去时亲密无间的背影,不觉浮想联翩,不知以后她自个儿的相公会是个什么模样,若是他待她也像大哥对待大嫂那么好就好了…… 想了会儿她突然害臊起来,用凉凉的手背捂着发烫的脸颊,她一定是喝了几盅酒才会这么胡思乱想的。 方泓砚独坐桌后,眼圈微红,神情木然,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只顾自斟自饮,一杯接着一杯,眼神渐渐凝滞苦涩起来。 方永康微笑着目送长子长媳出门,转头瞧见他这般模样,不禁皱起眉头,嘴角抿紧着,从鼻间半哼半叹地出了口长气,没说什么话,起身回后面去了。 韩氏听见那声哼叹,回头见到泓砚这样,眸中浮起忧色。她知泓砚触景伤情,有心要好好劝劝他,虽然他的第一个孩子未曾出生就夭折了,可他还年轻着,何愁以后没有孩子呢? 于是韩氏便温言问方娴:「娴姐儿,要不要带萱姐儿入内玩会儿?伯母让尤妈妈给你泡碗蜜橙汤喝好不好?」 方娴也瞧见了方泓砚的异状,便点点头,伸手拉过方萱。 韩氏让尤妈妈带姐俩儿进去,嘱咐了几句话,一回头却见方泓砚已经由丫鬟搀扶着,摇摇晃晃地走到了门口。 韩氏叫了声:「泓砚……」 「嗯?」方泓砚迷迷糊糊地应了声,晃晃悠悠地转过身,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扶着他的红菱也差点被他带着一块儿摔倒。 韩氏见他醉成这样,一定听不进什么劝慰的话了,要说什么也只能等明日酒醒后再说,便嘱咐红菱回去暖一碗醒酒汤让泓砚喝了,再叫上春香与红菱一起扶他回去。 红菱与春香一人一边,扶着醉醺醺的方泓砚回到春泽居,一进院门有两个小丫鬟迎上来,红菱便叫她们打热水,准备醒酒汤。 进屋后方泓砚踉跄着扑倒在床上,自己翻了个身,红菱替他脱了外袍与鞋,盖上被子,对春香的帮忙道了声谢。春香便告辞离开。 小丫鬟端着热水进来,红菱打湿了帕子,坐在床边替方泓砚细细擦脸。 方泓砚本来就生的俊美,他浓密的双眉被热帕子擦过,打湿了更显浓黑,紧闭的双眸合起两道狭长的眼线,排着两扇乌黑浓密的睫毛,因酒醉而脸色红润,双唇更是红得勾魂夺魄。 红菱瞧得脸红心跳,心神恍惚,擦脸的动作都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一旁小丫鬟忽然提醒了声:「红菱姐,醒酒汤好了。」 红菱吓了一跳,急忙定了定神,接过醒酒汤,轻喊:「二少爷,二少爷,喝点热汤吧。」 方泓砚本来都睡着了,被擦脸弄醒,仍是懒得睁眼,直到听见红菱喊他,才撑坐起来,一口气把醒酒汤喝完,倒头又昏昏睡过去了。 红菱回头让小丫鬟把房里的水盆空碗等物事收拾出去,等她们都出去后,轻轻把房门关上,吹熄了所有的灯,回到床边。她立在那儿只觉自己心跳如鼓,捏着双手犹豫了半天,手心都捏出了汗,终于下定决心,拆了首饰,脱去了衣裳,轻手轻脚地钻进被窝。 方泓砚睡得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人钻进自己怀里,便顺势搂住了,无意中摸到的肌肤光滑软腻,半睁眸子看了眼怀里的人,只是屋里太暗看不清,他又把双眼合上了。 红菱见他没推开自个儿,便大着胆子去亲他。他与她亲了会,那欲念便上来了,翻了个身将她压在身下…… 第二日清早,韩氏请来了王老大夫,望闻问切一番之后,王老大夫笑着对韩氏点点头:「大少夫人脉快而滑,停经日久,又有作呕反胃之征,确是有孕之象。恭喜方夫人、方公子、方少夫人了。」 韩氏喜笑颜开地接受恭喜,又问要不要调理进补。 王老大夫道:「少夫人气血不错,除了偶尔作呕亦没有其他不适,还是顺其自然吧。若是以后反应大了,老夫再为少夫人开方调理,目前是不需要的。」 韩氏既确定赵晗有孕,便道:「阿晗,有孕之身总是容易乏累,你清晨日常的请安就免了吧。每月初十、二十、月底去就行了。账本也不要看了,那样太伤精神,还是我暂时管着吧,你只要安心养身子就行了。」 赵晗自穿越过来已经一年多了,其实早就适应了天没亮就早起的生活习惯,何况她见多了现代的孕妇还全日制上班,只觉婆婆是小题大做,便笑着摇头道:「母亲,儿媳虽偶尔觉得乏累,睡个午觉也就好了,平日的事还是照常吧,以前怎样就还是怎样,儿媳有些事做才不觉得无聊呢。」 韩氏哪里肯同意,只道:「那可不行,管着这一大家上上下下的,太过劳心费神,你现在是双身子了,可不能累着。」 看婆婆执意不肯,赵晗也不说什么了,点头答应。韩氏便满意地送王老大夫出去,顺便去次和春园,把这个喜讯告诉方老太爷老太太去了。 第十六章 方泓墨看家里再没他什么事,便出门去了,离开淮京将近一个月之久,他得去城里几家铺子瞧一瞧,查查账,看看经营状况。 赵晗送走泓墨,让丫鬟们把从明州带回来的各色丝绸料子、干货特产等等拿出来,按着要送的人一一分好,加以包扎,同时列清礼单。 这事做完已经过去小半天了,赵晗又提笔写了封信给赵振翼,先是问候祖父母以及父母亲最近如何,身体是否安康,再简略地写明自己从明州归来,又提及发现有孕之事,说自己过几日会与泓墨一同回娘家一次。 信写完后她从头至尾读了遍,看着没什么错漏,便将一张空白宣纸覆在信纸上,轻按几下,把余墨吸走,揭开宣纸轻轻地吹干,折好放入信封,让大牛把信送去庆远侯府。 赵振翼这日休沐在家,坐在书房里正悠哉地翻着棋谱,见郑大牛送信过来,自然是与晗姐儿有关之事,再看信是晗姐儿手书,细细读来,脸上笑容逐渐浮现。 他对大牛道:「你在这等会儿,待我写封回信。」 「是。」大牛应道,立在门边静静等待。 赵振翼提笔写了一半,李氏从门外进来。她亦听说方府来信,便过来相询,进来时瞧见大牛站在门边,冷冷瞥了他一眼就不再理睬,走近书桌边问道:「振翼,方府是为何事来信?」 赵振翼停下笔,抬头微笑道:「晗姐儿有了身孕,大概两个月了。」说着把赵晗的信递给李氏。 李氏一愣,接过信后嘴角弯了弯,勉强笑了下,言不由衷道:「那……是好事啊!」 赵振翼点点头,低头继续把信写完,交给大牛让他带回去。又对李氏道:「晗姐儿说过几天会与泓墨一起来,我先把这大喜事告知父亲母亲。」 李氏已经看完了信,便把信递还给他:「你去吧,我去看看采嫣。」 赵振翼听她提及采嫣,心头便有些沉甸甸的,本来愉悦的神情也黯淡下来,轻轻叹了口气,出书房而去。 李氏存心在此时提及采嫣,见他神情变化,还是把采嫣放在心里的,便感觉稍许适意了些,但想想接下来要怎么让采嫣知道这件事,又有些犯愁起来。 采嫣要是知道此事,肯定是一桩打击,可迟早她是要知道的,与其从别人嘴里听说,不如自己亲口告诉她,也好从旁劝慰。 赵采嫣在家休养了两个半月,在李氏的精心调理之下,身子已经好多了,偶尔也下地走走,虽脚步发飘,要丫鬟扶着才能缓缓而行,也总算是能走了。 李氏过来时,正瞧见赵采嫣让丫鬟搀扶着走动,见她气色与心情都不错,心里头既感安慰,更觉要说的话难以出口,便什么也没说,站在一旁微笑看着。 赵采嫣走了会儿觉得累了,就让丫鬟扶着自己回到床边坐下,抬头望向李氏。李氏见她望过来,便对她又笑了笑。 李氏这般刻意反让采嫣略感异样,又觉今日母亲好似话特别少,便疑惑地问道:「母亲,发生了何事?」 李氏心底叹口气,走到她身边坐下,故意轻描淡写地说道:「那庶生的写了封来,说她怀上了。」 赵采嫣吃了一惊,抓紧李氏的手问道:「赵晗?她怀上了?她有多久了?」 李氏用不屑的语气撇着嘴道:「说是两个月吧!」 赵采嫣一下子沉默下来,目光凝望着床前屏风上的花鸟,本来因阳光照得少而显得苍白的脸色,愈发得苍白起来。 李氏见她这般模样,心里分外难受,急忙劝道:「采嫣,你别为这事难过,她怀上了又有什么好得意的,怀胎十月,各种意外都会发生,到了生产的那日,又是道鬼门关,到最后说不定生得还是个女儿……」 赵采嫣黯然神伤地摇摇头:「是啊,各种意外都会发生。我不就是么……」 李氏暗恨自己说错话,只得道:「采嫣啊,你别管那庶生的怎样,只管把自己身子养养好。你年纪轻着呢,养好了身子,以后想生总是能生的,可万一要是气坏了身子,以后想生也生不出来,那才会后悔莫及呢。」 赵采嫣呆呆地发愣了好一会儿,忽然道:「母亲,我要回方家去。」 「是啊,你总要回婆家去的,先等养好身子,再……」 「我要立即回去,就这几天。」 「啊?!」李氏吃了一惊,「你身子还没养好呢,何况……」她本想说回去的话,在方家亲眼瞧着那庶生的得意样,不是更添堵么,但这话又不能明说,便改口道,「还有那家法,你如今这身子哪里禁得住那么狠的打啊!」 赵采嫣眼神灼灼地望着李氏:「母亲难道喜见我与泓砚和离吗?」 李氏闻言一滞,神情紧张地说道:「怎么会呢?自然不能和离的。」别说老爷子到时候会是个什么反应了,恐怕就连振翼也是不肯的。这一和离,家丑外扬,不知要被别人说多少闲话了,何况这回还是自家理亏,更不知会被人非议成什么样了! 「若是不和离,我总要回婆家的。既然总要回去,晚不如早。他们要打便打吧,我宁可挨家法,也要回去!」 她虽然与泓砚有书信来往,寥寥数语到底是难解相思,且最近书信日渐减少,上一封信还是七八天前送来的,书信内容亦越来越少,她也知泓砚管的铺子被公公收回后,他每日在家也无事可做,自然没什么新事情可写的,唯因如此,她才更想回去。 李氏也知不能长久留采嫣在家,只是不舍她大病之后又要挨家法,才要挽留她在家多住些时日。她又苦口婆心地劝了几句,但采嫣坚持己见,她劝不动只能先作罢。 李氏离开采嫣那屋,找到赵振翼,与他商量。 赵振翼叹道:「女儿已经嫁了,你再心疼担心,她总要回去的,此事确实不宜拖得太久。至于家法之事,还需想想办法……」 过了两日方泓墨得空,这日午后近傍晚时分便陪着赵晗回了次娘家。 赵老太太一见赵晗进来,便笑容满面地招呼她:「晗姐儿,自家人就别多礼了,快坐下吧!」又对方泓墨道,「泓墨也快坐吧,你可别怪祖母偏心先招呼晗姐儿啊,她如今可金贵着呢!」 方泓墨微笑道:「祖母疼爱阿晗,自然会爱屋及乌,我心里只有高兴,怎么还会怪祖母偏心呢?要我说啊,您偏心就对了。阿晗去明州的时候,一直念叨着您爱吃这样喜欢那样,不管买什么都想着您,阿晗这么孝顺您,您就该偏心她才对。」 这番话把赵老太太逗得愈加开心:「听听,这孙女婿多会说话,阿晗也是真有福气!」 赵晗笑着瞄了方泓墨一眼,他这一番马屁拍得确实有水平,还顺带连她也夸进去了。 赵老太太瞧着他们身后,小厮们正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进来,又点头笑道:「你们有心想着我,我这把老骨头就够高兴的了,到这年纪了还贪图什么吃喝穿用啊?就是盼着你们小辈开枝散叶,我好早日抱外孙,这才是最孝顺我的举动啊。」 第十七章 方泓墨连连称是:「礼物是阿晗孝敬您的,外孙是孙女婿孝敬您的。」 满屋子的人都忍俊不禁,赵老太太更是笑得说不出话来直摇手。 李氏陪着笑了会儿,朝赵振翼催促般使了个眼色,这会儿气氛融洽,老太太也在,正好提出那事。 赵振翼瞧见她的暗示,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示意她稍安勿躁。他收到晗姐儿来信说今日要来,特意提早归家,为的不就是那事么。 众人又说笑了一阵,赵振翼等笑声略低,轻咳一声,见众人眼光都望过来了,便朝方泓墨问道:「泓墨,泓砚这些天还好吧?」 方泓墨闻言眉梢微微一动,笑容转淡,简短地答了句:「他还好。」 方泓墨听到岳父问起泓砚,他与泓砚疏离日久,不想多说他的事,便只答了句「他还好。」 真要说起来也确实无甚可说的,泓砚前段时间都在养伤,自从伤好之后也一直无所作为,也就「还好」两字足以总结了。 赵振翼本意也不在于问泓砚最近如何,这段时日,采嫣与泓砚时有书信来往,他的近况赵振翼其实一清二楚,明着问泓砚,其实是想提采嫣。 「泓砚的伤痊愈了,我们也就放心了。采嫣在家将养的时日也不短了,不知泓砚打算何时接她回去?」 其实赵振翼自听赵采嫣提出要回去,第二天就写了封信给方泓砚,问他有何打算,准备何时接采嫣回去,只不过还没等到泓砚回信答复,泓墨与晗姐儿就来了。 方泓墨听出了岳父的意思,是想要采嫣回方家,却抹不下面子自己灰溜溜回来,若是方家来接的话,便算是方家主动要她回去。 但他们当时气势汹汹地上门讨说法,知道理亏后又坚持把赵采嫣接回娘家休养,如今想要回去,以父亲那脾气,怕没有主动放软的可能,岳父也是知道的,才会只问泓砚何时来接作为试探吧。 方泓墨不想搀和这件事,便只淡淡说了句:「泓砚倒是没对我提过这方面的打算。」 听他这么说,赵振翼便也不再旁敲侧击了,索性直言道:「不管如何,采嫣总是要回去的,只不过……晗姐儿,你姐姐原来伤得太重,即使这段时日将养下来,还是没全养好,那家法即使原来康健如泓砚这般的男子也受不住,你姐姐如今的状况是虚弱不堪,又怎么受得了呢?」 赵晗隐约猜到父亲要说什么,便只默默听着。 赵振翼见她不发一言,不由叹了口气道:「之前的事,是采嫣对不起你,我只望你念着姐妹情分,能在亲家面前求个情……」 采嫣何时回去,以及怎么回去,其实还不是赵振翼最担心的问题,他今日最主要的目的,是想要说服赵晗帮忙,设法减轻家法处罚。她如今有孕在身,又颇受公婆喜爱,若是她肯答应出言相求,多少能有些助益。 赵晗听父亲果然对自己提出这样的要求,颇觉为难。其实事情过去那么久,她心中早已没有事发当时的愤恨,说来她虽被采嫣狠狠冤枉了一把,到底没有实际受过罪,而采嫣却自作自受吃了许多苦头。 她同样不忍见采嫣再受那么厉害的打。可先不论她是否愿见采嫣挨打,公婆的想法可不是她能轻易改变的。 见赵晗沉默不语,李氏只当她是不愿,心中焦急起来,说话语气便有些硬:「晗姐儿,采嫣再是不对,也是你的亲姐姐啊,你就忍心见她被那样杖打么?她现在的身子,只怕一杖都挨不过,十杖真是会要了她命的啊!」 赵晗本来都要开口答应试一试了,听了李氏这么一番话,倒又有些气上来:「母亲这话说的,我今日若是不答应帮采嫣,就是不念姐妹情分了?可我倒要问问母亲,采嫣当日栽赃陷害我之时,可有念过半分姐妹情谊?」 李氏本来有求于赵晗,只是在她面前骄横惯了,方才那话于李氏来说,已算是在这庶女面前放低姿态了,话说出口也觉得语气有点过,正有些后悔,却见她竟责问起自己来了,心中不觉有气,为了采嫣能少吃苦头,强忍下来没发作,脸色却不太好看了。 赵老夫人却听出来赵晗口气已经有了松动,便朝李氏瞪了一眼,要她闭嘴别再说话。 李氏被老夫人这一眼瞪过,只得收敛起来,暗地里却撇撇嘴。 赵老夫人一个眼神压住李氏,接着又转向赵晗道:「晗姐儿,祖母知你向来孝顺,又明事理,大是大非分得清楚。采嫣确实做错了事,她吃的那些苦头是真活该!不管你帮不帮采嫣,都没人能说你做错了。祖母不会硬要你答应去求这个情。」 赵晗内心苦笑,果然姜还是老的辣,祖母说不会硬要她答应,又说她不帮忙也没错,可又说她孝顺且明事理,若她不同意帮忙,那就是不明事理不孝顺了,这招以退为进才是真厉害呢! 方泓墨见赵家众人都在向赵晗施压,只是他不明确赵晗对此事是什么态度,此时不好多说,便回头去望坐在自己下首的她,并伸手去握住她的手。 赵晗转眸望了他一眼,他给她一个鼓励的微笑,她反手与他相握,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温度,亦有他的支持。 她转向老夫人,语气平和:「祖母,自从知道有孕以来,孙女心中喜乐,不想再见纷争吵闹之事,只愿家和万事兴。采嫣是我姐姐,亦是这孩子的姨母,即使只为了这孩子,我也会尽力相帮。我之前犹豫,并非不愿相助,只是怕公婆至今未能原谅采嫣姐的作为。家法之事,孙女人微言轻,只能尽力而为,不敢做出任何保证。」 「哎哎,你肯帮忙就好。」赵老夫人欣慰地连连颔首道,「晗姐儿,祖母就知道你心地善良,不忍心见你采嫣姐再受那种罪。」 赵振翼也知此事不能强求,晗姐儿肯答应帮忙,他已十分宽慰了。 李氏却觉得赵晗的说话有所保留,说不定她回去后什么都不做,也说一句尽力而为了,可眼前形势,除了相信她以外,也没其他法子,又不能逼着她去帮忙。 赵振羽与阮氏对视一眼,都觉松了一口气。今日晗姐儿来,本是全家团聚,庆贺她有孕的欢喜之事,他们俩皆为晗姐儿感到高兴。却没想到气氛正好时,大哥大嫂会突然提出采嫣要回婆家之事,又要晗姐儿答应帮忙向公婆求情,就连母亲也发话了,想是他们之前就商量好的。万幸晗姐儿大度答应了,若是换成气量小些的,恐怕就要不欢而散了。 这时,赵采嫣被丫鬟扶着从里面出来。赵晗见她脸色苍白,双眸也不复往日那样的神采,整个人的没什么精气神,显得萎靡虚弱。她自己马上要为人母亲,体会得到采嫣的失子之痛,不觉可怜起她来。 而方泓墨却挑了下眉毛,赵采嫣就等在后面,要是阿晗坚持不肯帮忙,她是不是就要出来演一出苦肉计了? 赵晗眼角瞧见了他的神情,便捏了捏他的手,他回捏了她一下,脸上神色恢复平静无波。 第十八章 赵采嫣在丫鬟的搀扶下,缓缓走到赵晗面前,眼神流露出愧疚之意,语气诚恳地说道:「晗妹,我之前做的事实在对不起你,你却不计前嫌答应帮我,不管结果如何,我都感激你。」 赵晗凝望着她,微笑道:「虽然之前发生了不少事,你我之间闹得十分不快,但过去之事,就且让它过去,今日从头开始。你若珍惜这份姐妹情谊,我便尽心尽力相帮。若是公婆有些松动,还要你去主动诚恳认错,才有可能求得他们谅解。」 赵采嫣重重地点了下头。 赵老夫人在尚福园设了家宴,留方泓墨与赵晗用饭,席间气氛倒也和乐。晚饭后,方泓墨与赵晗告辞离开。 回到家后时辰已不早,两人洗漱过后,靠在床头闲聊,这已成他们每晚睡前习惯。 方泓墨重提赵采嫣想回来之事:「你也别为这事多操心,父母那里随便劝两句就好了,到时候就说已经尽力而为了。」 赵晗开玩笑道:「这是两面三刀啊,你自己做坏人不够,还要拉我下水么?这孩子出生后,可别被你带坏了啊。」 方泓墨连叫冤枉道:「我还不是为你着想。父亲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轻易不会改主意。赵采嫣是自作自受,没必要为了她与父母产生嫌隙啊。」 赵晗微笑着缓缓摇头。 方泓墨脸上笑容淡去,沉默了半晌,问道:「你真要帮她?」 赵晗道:「毕竟姐妹一场,方才那场面你也见到了,我若执意不帮,对祖母父母都难以交待。但你放心,我做事自有分寸,更不会为了帮她与你父母产生矛盾,那般舍身求义的境界,我可达不到。」 「我担心的不是此事。我只怕你是白白做了回东郭先生。别看她如今可怜你就生了同情,别忘了她之前算计过你多少回了,有些事是败露了,所以你知道,可你不知道的恐怕更多。她若是回了家,就如床榻边卧了头中山狼,或迟或早会被它咬一口。」 赵晗微觉讶异,望了他一眼。方泓墨见她眼神,亦觉自己说得有点太多,便住口不再劝她。 赵晗默然了会儿后道:「你说得也有道理,但以她的性子,如果下定决心要回来,即使我不帮她,她也会想尽办法,或者使苦肉计,或者要泓砚去向母亲求情。既然公公说不会让泓砚休了她,她迟早总要回来,我又何不借机卖个人情给她呢?最多她回来以后,我们小心防备着点就是了。」 方泓墨却摇头叹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 赵晗撒娇嗔道:「我答应都答应下来了,你若是真担心我,就与我一起想办法说服父母,接纳她回来。」 方泓墨扬起眉头道:「那于我有什么好处?」 「好啊,如今你帮我忙还要讨好处了?」他这么说,其实也就是答应她了,赵晗便笑吟吟转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好处给你了,帮我想主意吧。」 方泓墨却摇头:「这怎么够?」 「你还想要什么好处?」 方泓墨指指自个儿的嘴:「至少也要亲这里才行吧。」 赵晗笑斥:「厚脸皮!」虽这么说,还是在他唇上亲了一下,但这一亲上去就分不开了。 方泓墨最不愿看到的就是赵采嫣回来,原本想她会因害怕挨家法而躲在娘家,能拖一天是一天,拖得愈久,父母就会对她愈加不满,即使最后回来也落不着好。却没想到阿晗有孕之事会刺激到赵采嫣,令她萌生立即回来的想法。 赵晗答应帮采嫣回来,固然是被逼无奈之举,方泓墨答应帮赵晗想办法,又何尝不是无奈之举,哪里肯费神思索什么妙计对策,便敷衍着为她出了个主意,说母亲心软,若是求情,还是要从母亲那里下手。 赵晗知他不情愿,也不勉强他,与公公比起来,婆婆慈和可亲得多,又与她更亲近些,确实也只有先去婆婆那里试一试了。 这日上午,赵晗算算时候,婆婆应该安排完方府中一应事务,回到四宜居了,便找了过去。 韩氏见她过来,招呼她坐下,知她昨日回了次娘家,便顺口问问她娘家人近况如何。 赵晗简单说了几句家人近况后,便把话题引到赵采嫣身上:「儿媳昨日见到采嫣,她身子好些了,已经能起床走动,只是还很虚弱,气色也不好。」 韩氏淡淡应了句:「哦,那便让她在娘家多休养几日吧。」 赵晗装作没察觉婆婆对采嫣的冷淡态度,又道:「采嫣毕竟是方家的儿媳,在娘家久住总不是个事啊。而且她自己亦想要回来。」 韩氏有些诧异地望着赵晗:「阿晗,你怎么竟给她当起说客来了?」转念一想,又道,「你昨个儿回去,你家里人要你帮她求情了?」 她一想到之前李氏上门来时的那付嘴脸,为了逼阿晗答应也不知那泼辣妇人会说些什么难听的话,也真是难为阿晗了,婆家娘家两头难做。 赵晗默然点头。 韩氏不想为难赵晗,再说她就是再不喜采嫣,采嫣毕竟还是方家儿媳,就像阿晗说的,总是不宜在娘家久住的,于是她便道:「采嫣自然应该回来,但你家里人接她回去的那天我们就说得清清楚楚,回来就要挨家法,这个是逃不掉的。」 「可采嫣如今只是刚刚好转,气虚体弱,家法……怕是挨不下来的。」赵晗恳切地对韩氏道,「母亲,采嫣回娘家这么久,受苦的不光是她,二弟不也饱受分居之苦吗?」 最后这句话才是真正触动韩氏的,想起前几日泓砚借酒消愁的苦闷样子,她的心头也是一阵惆怅。她亦数次劝过泓砚,但空言劝慰怎么比得上身边人实实在在的陪伴? 采嫣的情况不是普通小产,之后还大出血过,这不是两三个月内就能完全调养好的,但若是她怕挨家法,要等她完全调养好身子再回方府,泓砚与她就仍要分居两处,起码再过两三个月的时光。 韩氏低叹一口气道:「我亦不忍看他们夫妻分居两处,但家法之事不是儿戏,岂能说取消就取消,或是随意更改减轻的?事关宗族律法,你父亲定然是不肯松动的。」 赵晗瞧出婆婆心软松口,已经达到她今日预期了,唯有公公那里确实是有点难办。 恰在此时,门外进来一人,身姿修长,青衫墨履,正是方泓砚。 方泓砚收到岳父来信,问他打算何时接采嫣回家。他思量了整整两天,却不知该如何对父亲开这个口。 直到昨日晚间,他收到采嫣的亲笔书信,信中倾诉思念之情,说她归家心切,时时想起以前两人相处时的甜蜜时光,又问他是否还记得那些情浓时刻。 他看着信中文字,忆起她的一颦一笑,那婉转回眸时娇憨的模样,床第间惹人的冶艳姿态,思念爱恋之情越发强烈,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早晨请安后先回了自己院里,等到父亲出门后再去四宜居,好向母亲恳求一番,却见赵晗亦在堂内坐着,倒也不觉意外。 采嫣昨晚的信中提及赵晗答应帮忙,他便猜到她也是与自己一样,避开父亲来找母亲说情的,向她问好时,比起平时的客套便多了几分真诚的谢意。 第十九章 韩氏待他坐定后问他过来所为何事。 方泓砚既知今日赵晗是他同盟,便直言道:「母亲,采嫣在娘家休养已久,儿子想跟您提的是,这几日是否就该去接她回来?」 一听方泓砚来此目的与自己不约而同,赵晗想也知道不会是巧合,大约昨日说服她之后,父亲或采嫣与他通过消息了。 韩氏亦是这般想法,便点点头道:「阿晗今日过来,也是为了此事向我求情。」 方泓砚朝赵晗缓缓点了下头:「多谢大嫂。」 赵晗亦对他点了一下头:「二弟不必客气,采嫣毕竟是我亲姐妹。」 韩氏便表明态度,把早前对赵晗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方泓砚听后稍感宽慰,母亲这关是过了,但父亲那里才是真正的难关。他本就因为犯了大错,最近不为父亲所喜见,要说服父亲同意放过采嫣简直难比登天,思来想去这件事也只有赵晗才能在父亲面前说得上话。 方泓砚与赵晗向韩氏告辞,出了四宜居后便言辞恳切地请赵晗去向父亲求情。 赵晗却摇头道:「父亲那里若直接去求,定然要碰壁,只有另想办法。」 方泓砚问道:「什么办法?」 赵晗侧头反问他:「采嫣自己犯了错,却躲在娘家,只找旁人来求情,二弟觉得父亲有可能原谅她吗?」 方泓砚迟疑道:「大嫂的意思是……要采嫣自己来认错?」 赵晗微微一笑:「二弟听过负荆请罪的故事么?」 当日中午时分,赵采嫣收到赵晗的来信,匆匆读完,眼神炽亮,神情振奋,一扫往日萎靡不振的神气,立即命丫鬟替她更衣梳妆,接着就去向李氏辞别。 李氏见她一身外出打扮,惊讶地站起身问道:「采嫣你这是要去哪儿?」 「母亲,我这就回方府去。」 李氏惊诧万分:「这就回去?怎么这么突然?方家答应取消家法了?你等等,我与你一起过去。」 赵采嫣摇头:「母亲,您别去了,我一个人回去。」 李氏听她说要独自回方家去,顿时惊讶地皱起眉头,极力反对:「那怎么行?你独自回去,万一那庶生的没能说服你公婆取消家法该怎么办?还是我陪你一起回去吧,真要有什么事也有人替你撑腰。最好还是从长计议,等你父亲回来,把事情商量定了,我们再一起陪你回去。」 赵采嫣再次摇头:「母亲,你与父亲都不能去。」尤其是母亲,若是她过去,恐怕说不了几句又是一番争吵。她并不能确定,赵晗是真心助她还是虚与委蛇,但她是一定要回方家去的,因此就只能赌上一把了。 她望着李氏坚定地说道:「这回,只能我独自去。」 李氏哪里舍得,百般劝说,可采嫣态度坚决,坚持要一个人回去。 两人争到最后,赵采嫣不得不说了实话:「母亲是担心我,可您想想,之前父亲与您为了接我回来,与公婆闹得极不愉快,公公瞧见你们,定会想起过去的不快,怎么可能再答应从轻处罚呢?女儿总要回去的,如今最重要的不是受不受家法处罚,而是如何顺利地让公婆原谅并接纳女儿。」 李氏亦知她说得有理。 为人父母皆是全心全意为了子女考虑,李氏之前阻拦是因为看采嫣人还虚弱着呢,就要去婆家遭受冷眼相待,甚至是家法处罚。只要一想到采嫣挨打,她就觉得心疼不已。如今为了采嫣能顺利回到婆家,李氏也只有忍痛答应让她独自回去。 赵采嫣只带了简单的行李与从兰听雪回到方府,抵达时已是傍晚时分。 毕竟身子还虚,且长久在室内休养,没有出门坐车,如今她只坐了小半个时辰的马车,就累得腰酸背疼的,连双腿都直发飘,全靠从兰听雪一人一边用力搀扶着她,才顺利下车。 她让从兰带着行李回春泽居,向方泓砚报讯自己回来了,又命听雪去朝岚居找赵晗。她自己则独自一人,缓步朝四宜居而去。 这个时候,方永康已经归家,正与韩氏说着话,就见一抹纤弱的身影从门外进来,怯生生地叫了声:「父亲母亲。」 方永康讶异地扬起眉毛,想着她怎么突然回来了,朝韩氏询问地看了一眼,确认她是否知情。 韩氏也是颇为惊讶,虽然知道采嫣有心要回来,可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快,上午阿晗才来说过情,傍晚她就跑回来了。而且没有人先来通报,说明她一回府就直接来了这里。 赵采嫣叫完父亲母亲后就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方永康眉头皱起,流露些许厌烦之色。 赵采嫣不是没有跪过,上一次下跪,还是她与泓砚成婚后不久之事,跪下后哭泣哀求,死皮赖脸地不肯走,到最后以自己饿昏过去,泓砚闹了个大笑话收场。这次她还是想以下跪哀求来混赖过去么? 但跪在堂下的赵采嫣却没有哭也没有哀求什么,只半垂着头,低声道:「儿媳犯了大错,如今归家,但求家法处置,以赎罪过,恳请父亲母亲原谅。」 这下大大出乎方永康意料,他愕然之下,反而沉默了,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好……既然你已知错,只要挨完家法,前事一概不究。」 赵采嫣闻言,呼吸滞了一滞,在衣袖下紧张地攥着手,颤着声音应道:「是……」 韩氏担忧地看了眼丈夫,小声提醒道:「永康,她如今的状况……」 方永康只冷冷盯着赵采嫣道:「她既然能回来,自然是已经痊愈,她自己求着家法处置,我岂能不答应。」 赵采嫣心中暗暗叫苦,欲哭无泪。 赵晗来信中写了八字「负荆请罪,以退为进。」她觉得是个好计策,这便立即赶回来,认错后主动要求家法处置。 本以为赵晗已经劝动了公婆,只要自己这么做,公婆见她态度诚挚,就能原谅了她。可不曾想公公却不吃这一套,还真的要家法处置了,这可怎么挨啊?! 可事已至此,骑虎难下,总不能现在再说我挨不了打吧,只能硬着头皮强撑下去了啊! 韩氏刚劝了一句,方永康就拿话把她堵回去了。韩氏没再说什么,而方永康亦没再继续说话。 赵采嫣跪在地上,望向座上公婆,只见公公目光凌厉地盯着她,她不敢多瞧,又转眸去瞧婆婆,见婆婆皱着眉头,并不看她。 她后背冷汗直淌,拼命想着要怎么说才能既求得公公原谅,又逃过这顿打。可她在心里迅速掠过了无数说辞,却没一个有把握能打动铁石心肠的公公。 正惊慌无措的时候,她忽地听到门口方向有轻盈的脚步声,随着那人进来,一道清亮柔和的声音响起:「父亲母亲,弟妹回来了?」她的心猛得跳了一下,赵晗来了。 方永康低哼一声,朝赵晗点了一下头。 赵采嫣刚才过来时,韩氏心里只觉奇怪,阿晗上午还在为采嫣求情减轻处罚,为何采嫣会突然独自跑来认错,又主动要求家法处置呢?难道她们姐妹俩之间没商量好? 第二十章 这会儿她见赵晗过来,应是得知采嫣归来后,过来相劝的,她略略舒了口气,便用三言两语对她说明此时情况:「阿晗,采嫣刚回来,认了错,还说甘受家法处置。」 赵晗走到赵采嫣身边,瞥了她一眼,点了下头淡淡道:「是该如此。」 赵采嫣一听此言,心就是猛然一沉,她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她写信把自己骗来,真正目的却是…… 「儿媳愚见,既然要打……」赵晗又道,「应请大夫来,以防不测。」 听见「不测」两字,赵采嫣脸色更为惨白,心跳愈加剧烈,额角沁出细密汗珠,因害怕浑身轻颤,她偏头瞄了眼站在身边的赵晗,心中惊疑不定,她这到底是在帮自己还是陷害自己? 可她从赵晗脸上看不出什么来,既不像计策得逞,也不像是幸灾乐祸,唯有一脸平静。 方永康颔首同意:「请位女医来吧。」 凌香应了声是,匆匆离开去请女医。 赵晗走到韩氏下首,轻轻坐下,深深地望了眼赵采嫣。 赵采嫣看到她这眼神,似乎是暗示着什么,心中就是一动,最终下了决心,这回既然信了赵晗,就只能信到底。何况自己甘受家法的话业已出口,此时若是反悔,只能更增公婆的恶感,以后就如无论如何都难得到公婆的谅解了! 赵晗才刚坐下,就见方泓砚连跑带走地从外面疾步进来。春泽居比起朝岚居来说,离公婆所住的四宜居更远,他应是与她一样,收到消息后立即过来的。 方泓砚跑得气喘吁吁,一进门来,几步迈到赵采嫣身边跪下了,哀声求道:「父亲,母亲,采嫣如今这身子实在是打不得啊!」 赵采嫣转首去望他,眼中见到他俊美的容颜,耳中听他为自己言辞切切地恳求,心中激动难以自抑,几乎要落下泪来。 可任凭方泓砚如何苦苦哀求,方永康却只是冷着脸,坚持要实行家法,韩氏虽眸带忧色,却也不再帮着说话了。 赵采嫣伸手去拉他的手,一面儿低声道:「泓砚,别求了,我是活该挨打。」 方泓砚闻言一顿,住了口转眸望着她,见她本来丰盈红润的脸颊如今凹了下去,整个人削瘦苍白了许多,想起一会儿她还要挨打,不由心疼得无以复加。 赵采嫣却觉得,能被他用这样的眼神望着,能听他为自己苦苦恳求,即使今日挨打,也是值了。 等候女医来的时间极为难熬。 赵采嫣大病一场,元气大伤,加上心情压抑,因此虽有李氏精心调养,良药补身,膳食调理,却还是体虚力弱,在地上跪得久了,双腿力竭难以支撑,全身止不住地轻颤,眼看就要撑不住倒地了。 赵晗端坐在那儿,见方泓砚一会儿瞧瞧赵采嫣,一会儿再去瞧瞧方永康,几次欲言又止,想来他仍想求情,便在他视线扫过来时,朝他极轻地摇了一下头。 方泓砚无奈地吐了口气,亦知此时求情反倒不如不求,忍耐着没再说话。 又是等了好一会儿,女医终于到了。这位女医姓楚,大约四十岁上下,皮肤白净,穿着件烟灰袄子,头发全数梳拢在脑后盘了个髻,显得颇为干练。 赵采嫣本就力竭难支,听到楚大夫入内行礼的声音,知道终于要挨家法了,在强烈的恐惧之中,身心都支撑不住,一下子软软地倒了下来。 韩氏与方泓砚同时惊呼一声。方泓砚就在采嫣身边,急忙伸臂扶住她,大声叫道:「采嫣?!」 赵采嫣幽幽道:「你别担心,我没晕过去……只是没了力气……」有女医在场,她装晕也没用,索性直言。 方泓砚稍微心定,将她半扶半抱地搀到一旁罗汉榻上,让她躺下,又焦虑万分地朝女医道:「楚大夫,你快替她看看!」 方永康眉头只微皱了一下,没有阻止,虽然赵采嫣以前跪地时亦有晕倒的情况,但此一时彼一时,毕竟她之前大病一场不是假的。 楚大夫上前细细观察,低声询问赵采嫣病史。赵晗与韩氏都起身走了过来,立在榻旁关切的望着。方泓砚将采嫣情况一一告知。 楚大夫一面听,一面搭脉,片刻后道:「二少夫人气亏体虚,在地上跪的太久,自然支持不住,若是好好休息半天便可恢复。」 韩氏等楚大夫诊脉结束,示意她入内说话。 楚大夫跟着走到后面,听到韩氏发问:「楚大夫,不知她如今这状况,若是挨十下家法杖击,能不能支撑得住?」 楚大夫被凌香请过来时,就知这位少夫人是要挨家法的,刚才替她一搭脉就暗暗摇头,替她担忧,只是这种富裕人家里弯弯绕绕多了,亦不知这位少夫人到底犯了什么大过,她不明就里,不好贸贸然出头替人说话。 但方夫人这样问起又不一样了,她便据实相告道:「二少夫人小产后又经历血崩,至今气血两虚,若是再要挨杖击,轻则大病一场,重则……」 韩氏紧张地追问:「重则如何?」 「重则伤损脉络、骨骼,落下病根,更恐有不测。」楚大夫慎重地回道,杖击可轻可重,全看打的人如何控力,打在何处部位,体弱有病者被活活打死亦是常事。 韩氏面色凝重地从后面出来,在方永康耳边轻声把女医所言告诉了他。方永康的神色亦凝重起来。 赵晗看准时机,朝向方永康求情道:「父亲,儿媳亦知家法既定,不可擅改,弟妹惩罚虽然难免,可您看她如今只跪了小半个时辰就力竭不支了,法理不外乎人情,对她的惩罚能否酌情减轻?」 方永康对赵晗的请求不置可否,转过头与韩氏低声商量了几句,两人坐直身体,方永康道:「楚大夫既然到了,那就该请家法了。」 方泓砚大惊,这时再也忍耐不住,大声恳求道:「父亲!采嫣现在不能打啊!会出人命的啊!」 方永康瞪了他一眼:「闭嘴!若是再求,加倍杖击。」接着朝一旁的曹婆子等人看去。 方泓砚不敢再求,却只用求助的眼神去瞧韩氏,希望母亲能出言劝阻。韩氏避开他视线,只作不见。 赵晗见方泓砚又朝自己看过来,便朝他缓缓点了一下头,她清楚公公婆婆不可能对采嫣此时的身体状况置若罔闻,如今这种情形,要么延后家法处置的时间,待赵采嫣完全痊愈后再执行,要么立即执行,但减轻惩戒力度。既然公公不愿再拖,立即要打,多半是减轻力度了。 曹婆子去请家法,其他几名婆子便朝罗汉榻走过去。因是女眷,不宜当众挨打,几个婆子便将罗汉榻上的赵采嫣架起来。 方泓砚因见赵晗神情镇定,稍感安慰,但仍是极为担心焦虑,胸口急速地起伏着,一见采嫣被架起,双手不由自主地攥起,跟在她们后面走了几步,却被一名婆子拦下:「二少爷留步。」 赵采嫣心惊肉跳,临入内前回头,凄楚地望了眼方泓砚,但只匆匆一瞥,就被婆子们架进去了。 赵采嫣被带入后面厢房,一个婆子拿来条板凳,让她趴在上面,两名婆子一人一边捉着她双臂,后面又有一人按住她双脚。她向下趴着手脚都被禁锢,极力回头亦只有眼角余光可以依稀瞧见门口情形。 第二十一章 隔了不久,就见曹婆子双手捧着那根四尺多长,儿臂粗细的黑色长棍,跨门而入。 赵采嫣一见那根长棍,想起方泓砚被打时的惨状,心惊胆战之下,全身抖得和筛糠似的,只有拼命地咬着嘴唇,才能抑制住立即尖声哭喊的冲动。 曹婆子走到她身边,恭恭敬敬地说了句:「请家法。」 紧接着「呜——」的一声锐响,棍杖挟风,疾挥而下。 到了这份上,赵采嫣那还顾得上什么颜面,什么仪态,全身紧绷,放声尖叫起来:「啊!——」 「啪!」长棍击打在她后臀之上,痛是真痛,但只极短的一瞬,长棍就离开了,被打之处,只有隐隐作痛,而非撕心裂肺的剧痛。 方永康只是想惩戒一下赵采嫣,并不想要她的命,之前他言辞严厉,口气强硬,一方面是种试探,看看赵采嫣是真心悔过认错,还是惺惺作态,另一方面,也是要震慑她一下,不能让她以为犯了大错能轻易混赖过去。 他亦知道韩氏对此忧心忡忡,女医来之前朝韩氏使过个眼色,他们夫妻相处得久了,只要一个眼神便领会用意,所以韩氏才不再相劝,与方永康一起冷眼旁观赵采嫣的诸般表现。若是赵采嫣方才出尔反尔或是哭闹求饶,方永康与韩氏只怕会气上加气,根本不可能轻饶了她。 这位楚大夫虽是女医,医德医术也是有口皆碑的,她既然说赵采嫣气虚体弱,那就是真的虚弱,不能重打。 曹婆子得韩氏嘱咐,下手用了最轻的力度,又是快打快提,痛则痛矣,却不会破皮,只会淤青红肿。 虽然已经是轻打了,但赵采嫣从小到大何曾挨过这样的杖打,这一下仍是痛得她直吸冷气,才刚匀过气来,「啪!」下一棍又打了上来,她便又是一声惨叫,泪水骤然涌出眼眶。 即使曹婆子手下留足了情,用了最轻的力度,但每次都打在几乎同一个地方,又是接连不断地打下来,疼痛会随着一杖杖增加而累积起来。 赵采嫣皮娇肉嫩,那里受得了这样的痛,哭天抢地挨完这十下家法,即使按着她的婆子们放开了手,她也痛得爬不起来,后臀上火辣辣地一片。 她颤抖着抬起手,去自己身后小心翼翼地摸,只觉肌肤火烫,触手生疼,但好歹是没出血、没破皮,这就不会留下疤痕,终于松了一口长气。 挨打吃痛虽然可怕,在她心里还是其次,原本她最担心的是挨打后在身上留疤,如今总算是安心了。 立在一旁的韩氏见她被打时虽痛哭流涕,但这会儿神志清醒,自己还能动,也是长出了一口气。 曹婆子抹了把头上的汗,老爷夫人说要打,但又不能伤着这位气虚体亏的二少夫人,这十杖打下来,她身不累心也累啊!她收起家法,轻咳一声,语调不带一丝感情地提了句:「二少夫人,您忘说什么了吧?」 赵采嫣一心想着自己的伤势重不重,经曹婆子提醒才想起来,急忙羞惭地说道:「不孝子孙赵采嫣谢祖宗家法教诲……」 说完这句,家法就算是正式挨完了,她一松懈,全身就如虚脱了一般,婆子们把她搀扶到床上,仍是趴卧着,候在门外的楚大夫入内替她验伤,又替她搭脉。 曹婆子在里面打人时,方泓砚听着采嫣哭喊尖叫,又着急又心疼,却又一点忙也帮不上,好不容易等到里面声音平息,曹婆子出来说已经打完,他急忙冲了进去,从兰与听雪也跟着进去了。 方泓砚一见楚大夫便急切问道:「楚大夫,她伤得重不重?」 楚大夫见他对夫人这般殷殷关切,倒也赞赏,微微笑着,温言道:「二少夫人并无伤口,筋骨亦无碍,只要涂些消肿化瘀的药膏,一日两次,早晚敷用,这些外伤大约七八天就能痊愈得差不多了。」 方泓砚听完这话,心才落定。楚大夫把药盒给他,叮嘱了一番药的用法,以及今后几日的饮食忌口,修养要点。方泓砚与一旁的从兰听雪都一一记住。 韩氏瞧了眼趴在床上小声哭泣的赵采嫣,只觉她是自作自受,摇了摇头低叹口气道:「采嫣,做父母的哪有不心疼自己孩子的,但该管教的还得管教,只望你能牢牢记住这次的教训。我们之前说得清楚,只要挨完家法,前事一概不究。对泓砚如此,你也是一样。等你缓过来了便送你回自己院里安心养伤,若是院里缺什么东西或人手,尽管向我提便是。」 赵采嫣止住哭泣,低声道:「是,儿媳记得了,多谢母亲教诲。」 韩氏点点头,又对方泓砚道:「你留在这儿陪会儿采嫣吧,我去前面和你父亲说说。」接着便与楚大夫一起离开。 方泓砚送走母亲,回到床前,虽然楚大夫说采嫣筋骨无碍,但见她被打后模样狼狈,眼圈与鼻尖都是通红的,脸上挂满泪痕,下唇犹有咬出来的血痕,他还是心疼不已,便道:「赶紧上药吧。」 赵采嫣见他就要过来替自己上药,急忙阻止道:「你把药给从兰吧,让她替我上药就好了。」 方泓砚愣了愣,将药盒递给从兰。赵采嫣见他还直愣愣地盯着看,便嗔怪道:「瞧什么啊?你先出去会儿吧。」 方泓砚疑惑不解地问道:「为何要我出去?」内心加了句,又不是没见过。 赵采嫣脸一红:「被打过的地方一定丑得很,我不要被你瞧见……」 方泓砚本来满心担忧与愧疚,突见她还有心思担心伤处美丑问题,一脸小女儿家的羞涩之态,忍不住轻笑出来,心里的担忧倒是因此一扫而空,轻轻摇头道:「好吧好吧,我出去等你上完药再进来。」 从兰打开药盒,小心地掀开采嫣的衣裙,瞧见那堆玉砌雪般洁白的肌肤上,高高肿起一道道两寸左右宽,呈现深紫红之色的血痕,不由惊叫了一声。 方泓砚已经走到门口了,听见从兰惊叫,以为采嫣伤势有异,急忙返身来瞧,一眼瞧见了她臀上血痕。 赵采嫣又羞又气,急得脸颊通红,嗔道:「让你别看你还看!快点出去啊!」 方泓砚无奈再次转身朝门口走去,心想为何女人总是会担心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对真正重要的事反而置若罔闻了,伤口总是伤口,大多都是丑的,他看见就看见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要紧的是赶紧上药疗伤吧? 方泓砚出去后,赵采嫣又瞪了从兰一眼:「一惊一乍的做什么?赶紧上药吧!」 「是,少夫人。」从兰只怕再无辜被骂,小心翼翼地挖出一小块淡绿色药膏,轻轻抹在她的伤痕上,用指尖的热气融化它,均匀地涂抹开。 赵采嫣趴在床上,只觉涂过药膏的地方一阵清凉,原先火辣辣的痛感立时就减轻许多,不由称赞道:「楚大夫这药膏还真不错。」 韩氏与楚大夫回到前面正堂,把采嫣的情况加以说明。方永康与赵晗听完,也就安心了,这桩事儿总算是了结了。 赵采嫣上完药,也就觉得好多了,全身上下,只有后臀还是火辣辣地疼,便让婆子们把她抬出来,她趴着向公婆告辞。赵晗见没什么事了,便也起身告辞,与方泓砚赵采嫣一同出了四宜居。 第二十二章 走在半路上,方泓砚忽然停步,躬身向赵晗行礼道谢:「大嫂,多亏你从中斡旋,采嫣才得以顺利回来。小弟在这里谢过大嫂。」 赵晗移了半步,让开他这一礼,微笑道:「二弟不用多礼,我也是受人所托。」说这话时,朝赵采嫣看了眼。 赵采嫣示意抬她的婆子停步,转向赵晗,感激地说道:「晗姐儿,是我该好好感谢你,我之前……之前那样待你,可你却还肯帮我,若是没有你……」 她之所以挨这顿家法,就是因为对赵晗的栽赃陷害,要换做她自己是赵晗,被人陷害后可绝不肯真心相帮别人减轻处罚的。 她回想泓砚早前挨家法后的惨状,仍是心有余悸,两相对比,她心中清清楚楚,公婆这回是对自己手下留情了,而若无赵晗的那封信点醒她,让她下定决心即刻过来,若无赵晗与泓砚从旁求情,又有女医证明她确实身体虚弱,恐怕今日这鬼门关没这么容易挨过去。而女医也是赵晗提醒要请的。 这段时日,她在家休养时祖母常对她说,赵晗比她厉害得多,让她别去招惹赵晗,还要多向赵晗学着点。她听着并不相信,还觉祖母念叨得太多,让人厌烦,可经历过这一回,她忽然有点明白祖母的意思了。 赵晗对此受之无愧,点点头,接受了她的感谢。 赵晗回到朝岚居时,方泓墨已经归家,他瞧见她从外面进来,扬了扬眉毛问道:「赵采嫣回来了?你这人情卖得可顺利?」 「你倒是消息灵通得很。」赵晗轻笑,「人情卖了个好价。」 方泓墨微觉诧异,问道:「她没挨打么?」边说边倒了杯热水,试了试温度后递给她。 「挨了啊。」赵晗在四宜居呆了小半天,确实渴得很,接过杯子,一口气喝了小半杯。 方泓墨摇头:「挨打了她难道会不记你的仇?」 赵晗把方才在四宜居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给他听,又道:「她如今身子虚弱,父母亲打她不好打重了,可她要是今日不挨打,越往以后这打挨得就越狠。她若是连这都想不明白,我也……」 「她真要想不明白,你又能怎样?」 赵晗道:「确实,我也不能怎样。不过她是明白的,我与泓砚事先商量好,他扮红脸,我扮白脸。他只管拼命求情,说不能打,我则是支持父母亲,赞成要打。父亲肯定是要打的,那就要找大夫过来,等楚大夫来了之后,替她诊过脉,就会告诉父母亲,采嫣到底能不能挨打。但这些事先不能让采嫣知道,我只写了封信,让她过来负荆请罪。事后泓砚当然会让采嫣知道这些。」 方泓墨略感不快:「你倒是与他商量,却不与我商量。」 「还不是因为这事儿你不肯帮我吗?再说了采嫣的事,不找他商量还能找谁?」赵晗知他与泓砚仍有嫌隙,也就不多说此事了,换了话题道:「这么一折腾,天都快黑了,我都饿坏了,赶紧开饭吧。」 晚间,放心不下的赵振翼与李氏派刘妈妈过来打听情况,赵采嫣轻描淡写地把家法之事说了,让刘妈妈回去告诉父母放心,这回打得很轻,她连皮都没破。 刘妈妈见她趴在床上不能下地,终究是半信半疑,但看她说话间始终笑吟吟的,应该是心情不错,按着大小姐本来的脾气,若是真的吃了亏,才不会这么心平气顺地笑着说话呢。刘妈妈回去传话时,也就照着赵采嫣的吩咐说了。 李氏被赵采嫣拦着不能过来,整整半天这心都悬着,听闻刘妈妈回报,说是亲眼见到大小姐了,大小姐一切都好,多亏了二小姐相助,家法轻轻地挨了就算过去了,这颗心方才落下。 赵振翼也放了心,对李氏道:「采嫣能顺利回去就好,过几日等我休沐时,我们再去方家一次,一方面看望两个女儿,还得好好谢谢晗姐儿,另一方面也是缓和一下与亲家的关系。」 李氏点头称是。 赵晗缓缓睁开眼,安逸地伸了个懒腰,随即便撑坐起来。 方泓墨背对她站着,正在穿衣,他身材本就修长,束上腰带后肩宽腰细腿长,更显身姿矫健挺拔。 赵晗盘腿拥着被子,嘴角弯弯的,瞧着自家男人赏心悦目的背影。 他听见衣被摩挲的细碎动静,回头见她坐起,露出一个无奈中略带懊恼的表情:「你不多睡会儿?」亏他刻意放慢动作,轻手轻脚地下床,她还是在他下床后就醒了。 「醒啦,你稍等我会儿,我与你一起过去。」 「母亲都说了不用每日早起请安的,你再躺会儿吧。」 赵晗摇头:「我平时都这时候醒的,硬要睡也睡不着,反而是饭后爱犯困。」自从她有孕之后,午睡的时间倒是越来越长了。 方泓墨便递过衣裳给她:「就算醒了也不用过去啊。」 「起都起来了,又没什么不适,何必赖在这里不去请安呢?」赵晗披上薄袄,「何况你最近白日在家的时候越来越少啦,我想和你多在一起说说话,去请早安是顺便的。」 闻言方泓墨笑起来,俯身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抬起头来端详了她一会儿,又皱眉道:「你睡又不肯多睡,吃又不肯多吃,这样怎么胖的起来?」 赵晗瞪他:「为何要我胖起来?」 「有身孕了不都要多吃多睡胖起来的吗?那样孩子才长得壮实。」 赵晗白了他一眼:「你这是哪里听来的不实消息?这会儿孩子才一点点大,能耗去多少?真要吃那么多,肉全是长在我身上的。如今我是该多吃,但是要吃得种类多,可是每种都不用太多。」 怀孕初期根本不用大补特补营养,反倒是饮食品种要该尽可能地丰富,鱼虾鸡肉、五谷杂粮、蔬菜水果、乳制品等等。好在方家富裕,婆婆又体贴她,想要吃什么都是发句话的事,就是她没想到要吃的,婆婆也是三天两头的往她这院里送过来。只可惜她现在闻到羊乳味便要作呕,只能让厨房做些豆浆来代替。 方泓墨半信半疑地挑眉:「你这又是从哪里听来的道理?」 赵晗眼珠一转:「母亲怀上我弟弟的时候,我听大夫说的。」 方泓墨信了她这理由,可算算正志年纪,又笑话她道:「你那时候才多大点年纪,一个小姑娘怎么这么关心这些事?」 赵晗故意傲娇地哼了一声:「可不是我刻意关心,是我聪慧过人,过耳不忘。」 方泓墨大笑起来。 两人洗漱过后出门,走在路上方泓墨道:「我要再去明州一趟,处理迭戈那批货,这回不能带你去了,你要在家安心养胎。」 他送走迭戈后,本想要留在明州一段时日,好将那批货出手,或至少卖出一半再回来的。可偏偏发现阿晗有了身孕,便先送她回家来养胎,顺便将京城里的事安排妥当。昨日他收到明州来信,吴掌柜打听来了他想要的消息,便准备再赴明州。 赵晗「啊」了一声,轻声问道:「你要去多久?」 方泓墨道:「来回路上就要花十天,至于要在明州停留多久,这就难说了,少则三五天,多则月余……」 第二十三章 赵晗虽然不舍,但也知他要尽快将那批货出手,江尚儒那笔钱若是还不上,御街坊那两家铺子就要押出去了。她轻轻点头:「你何时出发?」 「我还要做些准备,后日出发。」 两人沉默着走了会儿,方泓墨又道:「赵采嫣回来了,我对她实在有点放心不下,但明州又是非去不可,我走了之后,你可得小心点,能不与她打交道就不打。」 赵晗点头道:「你放心,这我知道。眼下是我刚帮过她,她没什么理由再来害我,但她生性自私,这点轻易改不了,若是我拦着她的路了或是可能损害到她什么利益了,就难说了。」 方泓墨道:「你清楚这点就好了,我只怕你自以为帮过她了,就对她毫无戒心。」 赵晗摇摇头道:「我又不是没被她坑害过,不会对她没有提防。」又道,「她这回带来的两个丫鬟,有个以前就帮我传过消息,她院里若是发生点什么,那丫鬟能给我通风报信。」 方泓墨不以为然道:「都过去那么久了,那个丫鬟未必还可信赖,你还是离赵采嫣远点才是,泓砚也是,离他们两个都远点。」 赵晗失笑道:「好,听你的,他们就是与我说话我都不理。」 赵振翼得知采嫣平安后便放了心,想着过几日再去正式拜访,但李氏心念女儿,哪里等得了那么久,第二日她便来看望采嫣了。 韩氏虽然不喜见李氏,却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接待。 李氏上回来是为了采嫣吵架来的,这回来见到韩氏不由得有些尴尬,但采嫣既回到婆家,她还得与亲家处好关系才行。与韩氏客客气气寒暄了几句后,李氏提出要去看看采嫣,想想只提采嫣有失公允,赵晗也是她女儿,又有孕在身,就问了句:「怎么没见晗姐儿呢?」 韩氏清楚李氏只是顺带着提及赵晗,想让赵晗少些烦心事,索性不让她知道李氏来了,听到李氏这么问,她便道:「阿晗今日觉得特别乏累,我便让她好好歇息,这会儿大概在睡吧。」 李氏也就笑道:「那就别叫她了,让她多休息休息。」 韩氏在心底里嗤笑了一声,还真是瘌痢头儿子自家的好,也就李氏把采嫣当成了宝。 当时知道采嫣有孕后,让她别去请早安,她便心安理得地不去了,真把自己当回事。而同样是怀孕了,她让阿晗别去请早安,阿晗却还是天天都去,偶尔有不适来不了,也会让泓墨过来说明。两相比较,韩氏更喜阿晗,老太爷老太太也因此夸她孝顺。 韩氏陪着李氏来到春泽居,泓砚迎了出来,向李氏行礼问好。李氏淡淡点头,她对这个女婿实在不满,自己女儿嫁给他后就没过过好日子,说起来还是他无能,赔光了采嫣的嫁妆还害采嫣小产。 几人入内,李氏瞧见采嫣趴在床上起不来,顿时眼圈就红了,她昨晚听刘妈妈回话,说采嫣被打得轻就半信半疑的,见此情景不由更加担心,但当着韩氏的面又不好直言不满,只能问道:「采嫣,你的伤恢复得如何?让我看看?」 婆婆与泓砚都在场,赵采嫣怎么好意思当这么多人面脱衣裙,羞涩忸怩道:「我没事的,您就别看了。」 李氏不亲眼看过采嫣的伤势总是放心不下,便又问:「没事你怎么爬不起来呢?我是你母亲,看一眼又有什么关系?」说着瞧了韩氏一眼,希望韩氏与泓砚能避出去。 韩氏淡淡道:「家法挨过,自然不会一点事也没有,不然还算什么惩戒?泓砚那时挨完家法,别说是第二天爬不起来,足足趴了十多天,连身都不能翻一个呢。我和永康念在采嫣体虚,已经手下留情许多了。亲家真要担心不过,就再把采嫣接回娘家去养伤好了。」 李氏被韩氏这么一嘲讽,脸色颇为尴尬,但为了采嫣也只能忍了。 赵采嫣一惊,她拼死挨了十杖才回到婆家来,怎可能再回娘家去养伤呢。婆婆说这话显然是生气了,她急忙对李氏道:「您别瞎担心了,真的没事。娘还记得吗,小时候有次我朝后坐着跌了一跤,不也趴在床上养了好几天么,那几日连坐都不太好坐呢。我就是怕压到了疼才趴着的,其实伤根本不厉害。看,我不是爬的起来吗?」 赵采嫣忍痛,边说边试着撑坐起来。李氏急忙阻拦:「好了好了别起来,我知道了,你没事就好。哎,我也是因为担心你才会多问几句,你多什么心啊!」 最后这句说得自然是韩氏,韩氏哪里会听不出来,冷冷道:「既然亲家母疑心我方家打采嫣打得重了,就自己亲眼瞧瞧吧。」说完起身就走。 赵采嫣急道:「母亲别走!」 韩氏却已经出了屋子。 方泓砚只见自己母亲与岳母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想打圆场都插不进去嘴,正在为难时,母亲气得离开,他看看岳母再看看门外,一时犹豫不决。 赵采嫣恼他优柔寡断,便对他道:「泓砚,母亲生气了,你还不追去劝劝她?」 方泓砚又望了眼李氏,李氏本就不想他在房里,好与采嫣说几句私话,便冲门口方向甩了甩下巴:「快去。」 方泓砚追出去后。赵采嫣气恼地瞪了眼李氏:「娘,说了我没事啊,你还非要把婆婆气走!我好不容易才求得公婆原谅,又给我来这一出!」 李氏回瞪她一眼:「我关心你还有错了?你婆婆本就偏心,你忍气吞声她就能待你好了?我这亲娘好不容易来一趟,就不能看看你的伤?反正她也出去了,就让我看看。」 赵采嫣的伤经过一夜之后,红肿虽然是消退了一些,但瘀伤的色泽变得更深了,在雪白的肌肤上看着颇为触目惊心。但这与李氏原来想象中皮开肉绽的伤比起来,已经算是轻伤了。 亲眼瞧过女儿伤势后,李氏才稍稍放心,但心痛不减:「哎,这么多杖打下来,你可受苦了。」 赵采嫣回想昨日经历,仍觉心惊,不由得鼻子发酸,眼眶发热,在自己亲娘真心的关切下,心中委屈难过压抑不住,顿时眼泪涌出眼角。 李氏一边替她擦眼泪,一边自己也忍不住流下眼泪。 赵采嫣见李氏也哭了,反倒收住了眼泪,吸了两下鼻子后道:「母亲,其实这次公婆真的是手下留情了。」接着她便把昨日来到方家后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要不赵晗出的主意,又帮着求情,我可能今天都没法好好说话。」 李氏撇撇嘴道:「她是答应了你祖母,不得不帮忙,你以为她会真心帮你么?那庶生的贼心眼最多了。」 韩氏尽着主人之仪,陪李氏去看望采嫣。本来为人父母,担心子女是没错,韩氏也能理解,可这李氏说话实在气人不过。 到最后她是觉得与这亲家母没啥好说的了,一气之下离开那屋,就随便亲家母怎样去看吧,亲眼看过后她总能放心了吧?! 她走出数十步后,方泓砚追了上来:「母亲!岳母也是关心采嫣……」 韩氏心中有气,抚胸怒道:「她便是关心采嫣,也不能如此说话吧?」 第二十四章 永康与她因为采嫣气虚体弱,家法处置还特意放水,李氏却偏不信采嫣只是轻伤。他们这回还真是枉做好人,李氏根本就不领情啊!且此事明明是李氏自己多心,却指桑骂槐说她多心,真是把她气得够呛! 方泓砚面露尴尬之色,上前虚扶着她一臂,劝她消气:「母亲,您别动怒,怒则伤身,犯不着……」 韩氏发泄了几句后,无奈吐了口长气,一方面是不想与李氏一般见识,另一方面也不忍看泓砚两面难做,便道:「算了,你回去吧。你的岳母你自个儿去伺候,她爱怎么看就怎么看,爱打听什么就打听什么吧。我是陪不动这位亲家母了,她要走时,你就送一下,回头着人告诉我一声便是。」 方泓砚讪讪地点头答应了,把韩氏送到院子外,再回到里屋。 李氏与采嫣说了会儿体己话,问清她昨日回到方家后的诸般细节,这才罢休。 她回头见方泓砚进屋来,对这女婿也爱搭不理的,只细细吩咐碧月去厨房安排膳食,炖虫草淮山鸽子汤给采嫣补身,又叮嘱从兰、听雪仔细注意着,采嫣养伤期间,千万别吃海产发物以及辛辣食物等等。 方泓砚陪着岳母大人,坐了半天却说不上三句话,实在无趣至极,便找了个借口遁去书房。红菱低眉顺眼地跟在后面去伺候了。 碧月去厨房安排完回来,在门外正碰上二少爷与红菱一前一后地出来。 她低头躬身,等二少爷过去,回头厌恶地盯了眼红菱的背影,朝地上啐了口唾沫,又伸头望了眼屋里的二少夫人与赵夫人,见母女俩只顾说话,没注意到自己,便悄没声息地转了个身,远远跟在二少爷与红菱后面出了院子。 赵采嫣原先房里,有四个一等大丫鬟,栽赃嫁祸赵晗之事一发,从芝挨完板子打发卖了,从兰跑回了赵家报讯,之后就一直留在赵家,直到赵采嫣昨日归来,她才跟着回来。 剩下两个丫鬟因隐瞒实情不报,韩氏接管春泽居的时候,就把她们都降了等,放外院去做粗活去了。她再另调两个二等丫鬟:红菱、碧月,来春泽居伺候受伤的方泓砚。 红菱比碧月长得好看得多,生就一张芙蓉面,眉毛细长微弯,杏眼粉腮,身材窈窕,心思也活得多。 她那晚留在二少爷屋里过夜,碧月哪会不知道,心里暗骂她不要脸。但虾有虾路蟹有蟹路,有时候还真是不要脸才能上位。自那晚之后,红菱又有过几次留在少爷屋里过夜的,且二少爷贴身伺候端茶送水的活她都抢着做,剩下的脏活累活自然都成了碧月的事。 碧月一直犹豫着,是装不知道呢,还是向夫人揭发此事,等到二少夫人回来后,这揭发念头越发的强烈起来,但真要是揭发了吧,肯定会惹恼二少爷,她自己还没什么好处。 可这事儿若要瞒着吧,就等同于成全了红菱,碧月每次瞧见红菱那付自以为是的样子,就觉得实在气不过。这会儿她见红菱跟在二少爷后面出来,心中对她唾弃厌憎,竟鬼使神差地悄悄跟着他们而行,见他们一路去的是书房方向,就走了另一条道,蹑手蹑脚地放轻脚步,绕到了书房后窗。 书房窗旁有数丛金银木,入了四月以来,新叶倍生,长得枝繁叶茂,正好遮挡住窗边,不管是从远处瞧过来,还是从窗内望出去,都瞧不见树后之人。她便站在这数丛金银木后面,侧耳偷听屋里动静。 方泓砚过来书房,其实只是找个借口罢了,沿着书架走了一圈,一本书没拿,倒从书架旁的地上拎起一小坛酒,坐到桌前,倒了杯酒,举杯慢慢缀饮着,双眸望向窗外湛蓝空阔的天际发呆。 红菱上前,陪着小心问道:「少爷,婢子替您斟酒吧。」 方泓砚闻声一愣,回头望了她一眼,又不置可否地转回去了。自从昨日采嫣回来后,他就没正眼看过红菱,刚才一路过来心不在焉,亦没留意是她跟着自己。 红菱抿了下嘴唇,走到他身边,「哎呀」惊叫了一声,假装绊倒,斜着身子就往他怀里摔。 方泓砚听见惊呼,本能地伸臂接住了她,红菱心头喜悦,顺势坐在他腿上。 可她才娇羞地叫了声:「少爷……」方泓砚就把她从自己怀里推出去了,紧接着转头仔细瞧了眼门外,见门外无人,便舒了口气。 红菱踉跄了两步才站稳,心里一凉,委屈地轻声解释道:「少爷,婢子不是存心的,婢子刚才没站稳……」 方泓砚皱眉打断她的辩解:「这里不用你伺候,出去吧。」 红菱眼中蕴起了泪花,轻声道:「婢子明白了,婢子这就出去。」说话时泪珠已经扑簌簌掉了下来,说完躬身行礼,转身朝门外走。 「给我回来。」方泓砚一想不对劲,又叫住了她。她这样哭哭啼啼的出去,万一被人瞧见,总是不太好解释。 「是,少爷。」红菱停下脚步,转身回来,一边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方泓砚为了稳住她,好叫她别哭了,便安抚着她道:「不是我不理你,采嫣昨日才回来,又受了伤,这种时候怎么能……哎,只要你安分点,别瞎折腾,我会待你好的。」 红菱这才拿手帕擦了眼泪,可怜兮兮地问道:「那婢子还能留在这儿吗?」 方泓砚看了眼她红肿的眼圈,叹了口气点点头,不让她留在这儿,难道让她出去给人瞧这红眼圈吗。 红菱顿时破涕为笑,过来替他倒酒。 方泓砚见她欢笑开颜,担心她得意忘形,便沉下脸警告:「你可记住,这段时日要安分守己,别来招惹我,也别动歪脑筋耍花样,否则我饶不了你。」 红菱乖巧地答应:「婢子知道。」 方泓砚舒了口气,道:「拿棋子过来,和我下两盘吧。」 碧月又听了会儿,里面两人只是下棋,没什么其它动静了,便轻手轻脚地转身离开窗下。她这回偷听下来,觉得二少爷似乎没有抬红菱做通房的意思,说得都是敷衍之词,那就是红菱自作多情,白给糟踏了。她若是贸贸然揭发此事,非但自己没什么好处,还会惹恼二少爷,索性闭嘴大吉。 四月初六这日清晨,方泓墨起了个大早,赵晗也紧跟着起床了。他这回出门,少则半月后才能归来,多则一个月都不够用。 她只觉分别之前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珍贵无比,恨不得将临别前这短短的半个时辰,拉长了,掰开来,一分时间把它当成十分来过。 她替他穿上玄青色的素面斜襟长衫,替他束上羽缎腰带,替他梳头,将满头乌发梳得顺滑,一丝不乱,她为他整理好衣衫,退后两步端详他,见他从头到脚都收拾得干净利落、英姿飒爽,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她送他出门,却在马车前拉着他依依惜别,难舍难分。 「你一路上要小心饮食,别去吃不干净的小店。」 「好。」 「小心安全,别赶夜路,天黑前就住店,该休息就休息。」 「你在家也要小心自己的身子。」 「再忙也别忘了吃饭。」 第二十五章 「这我知道,你也要多吃点饭,把孩子养结实点。」 「别太累,注意休息。」 「你自己才是,不肯睡不肯吃……」 「我是说你啊!」 「自己做不到的事反倒叮嘱别人做,能让人信服吗?」 …… 两人立在马车边,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会儿话,赵晗忽然笑了:「再说下去天都要亮了,你还是赶紧走吧,别耽误了行程。」 再是不舍,该做的事也要去做,该出发上路的还得出发。 「早去才能早归,你就安心在家等你相公回来。」方泓墨微笑着轻轻放开她的手,转身上车。 赵晗送别泓墨,回到院里,只觉得心里空落落,便想找点事做排解寂寞。她找了些柔软的衣料,带去四宜居,想向婆婆讨些娃娃的小衣裳做样子。 韩氏一见她带去的衣料,便笑着摇头道:「这些衣料不行。」 赵晗诧异:「为何不行呢?我都是挑了最软和的料子。」 韩氏道:「这些都是新料子,大人觉得够软和了,可刚出生的娃娃皮肤太过娇嫩,还是会觉得不舒服。最好是用旧衣裳的料子,那些洗过多次,已经磨光磨软了,拿来缝贴身的衣裳,最适合不过。」 赵晗恍然点头:「原来如此。」 韩氏笑道:「你头一次做母亲,自然是不懂的,这些我早准备起来啦。」说着让凌香取来洗净的半旧衣裳与针线篮,里面有缝了一半的娃娃鞋,也有已经做成的小衣裳小开裆裤。 赵晗最喜欢这袖珍小鞋,拿起来端详,只见淡蓝色的缎子面上绣着精致的一串小葫芦,侧面装饰缠枝纹,底是软的,针脚细密匀净,她只觉爱不释手:「母亲做的鞋可比我做得好多啦!」 韩氏闻言十分愉快地笑:「你喜欢这鞋子式样的话,我教你怎么做。」 赵晗立马答应了。韩氏这里现成的旧衣料也有,式样也有,她便索性留下来,缝制娃娃的小鞋子、小衣裳。 婆媳俩正商量着采用什么绣花样子,玉燕在门口行礼传话:「禀夫人、大少夫人,赵夫人来了,这会儿在春泽居呢。」 韩氏不由皱眉,这亲家母怎么又来了,简直阴魂不散…… 玉燕又对赵晗道:「赵夫人派人去朝岚居找大少夫人,说让大少夫人过去一次,婢子这就过来传话了。」 韩氏本来不想去接待李氏,只准备派尤妈妈过去传话客套一下,听闻李氏要叫赵晗过去,不知她又要作什么妖,便多了个心,与赵晗一起去往春泽居。 李氏正笑嘻嘻地与采嫣说着话,见韩氏与赵晗一起过来了,不觉一愣,又道:「亲家母,正好。」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的,韩氏听了也是一愣,什么事正好了? 李氏今日过来,瞧见采嫣的伤势恢复得挺快,三天过去已经能在床上翻身,侧躺着也无妨了,心情大好之下,爱女及亲,对亲家的印象也好了不少,见韩氏一脸莫名其妙的样子,便笑了笑解释道:「原是想稍过会儿,我亲自把帖子送过去的,没想到亲家母正好与晗姐儿一起过来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递上一封帖子,韩氏接过来一瞧,原来是赵振翼写的拜帖,说明他们夫妇俩本月初十会登门拜访。 这与李氏来看望采嫣不同,递了拜帖就是十分正式的拜访。虽然之前为采嫣之事两家曾闹得十分不快,韩氏也十分不待见李氏为人,但他们夫妇携礼上门拜访,是主动示好之意。 韩氏过来时本带着几分防备之心,待见是为了此事,倒也缓和了神情,微笑着说了几句客套话表示欢迎,到时候一定恭候大驾。 李氏与韩氏说定此事后,接着转向赵晗,笑容就淡了不少:「你父亲有封信给你。」 赵晗心道她就是为此事要自己过来的吧,接过信来,打开迅速浏览了一遍。 父亲在信中写的大意是赞她胸襟广阔,能不计前嫌帮采嫣,父母家人都感到十分欣慰,连不轻易表扬小辈的祖父也赞赏地说了句她做得不错,采嫣这回更应好好谢谢她,又说祖母与二叔二婶都问起她身子如何,泓墨好不好,是否一切顺利安康等等。 她瞧着信中提及祖父那段,不由嘴角带笑,得祖父一句赞赏确实颇为不易。 赵晗折起信纸,赵采嫣见她读完信便对她道:「晗姐儿,我想再次当面谢谢你,只因走路不方便,道谢拖得太久又显得没诚意,正好又有父亲的信要交给你,这才麻烦你过来。」 赵晗收好信,瞧了眼她脸上神情,似乎是真心实意,这才悠悠道:「你已经谢过我了,不用再谢。父亲母亲是看在你诚心诚意认错的份上,才会原谅你,接纳你的。嘴上的谢谢说再多也是句空话,只要你真心悔过,从今往后好好地为人处事,旁人都会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赵采嫣羞惭地垂下眼皮,低声说是。 韩氏在场,李氏也不能没有表示,便顺着夸了几句赵晗,说法和父亲信上所写差不多。 对李氏的这番话,赵晗却只是随便听听,并不当真。 事情都说完了,韩氏便道:「亲家母,今日真是不巧,我那里一堆的事等着要处置,我是忙得脚不沾地,连眉毛都快烧起来了。亲家母想来还要与采嫣说几句体己话的,就留下用完午饭再回去吧!」 反正不管她说不说,李氏也把这里当自己后院一样随便来去,管东管西指手画脚的,上一次过来也是用完饭才回去的。 李氏正中下怀,便笑着说:「亲家母去忙吧。不用一直陪着我。」 韩氏起身,礼貌地点头:「亲家母自便,不用客气。」接着又对赵晗道,「阿晗,我需你来帮我的忙。」 「是。」赵晗应了声,向李氏告别后,与韩氏一同离开。 李氏对赵晗背影翻了个白眼,心里嘀咕道,就是个韩氏的跟屁虫。 赵采嫣瞧见了她的这个眼神,皱起眉,无奈地恳求道:「母亲,不管晗姐儿是不是出于真心帮我,至少她真的做到了。我也得偿所愿,顺利回来了。您就算是为了我好,也别总是和婆婆还有她怼着了。」 「好好好。」李氏答应了她,心里是不以为然的。 四月初十,赵振翼夫妇携礼来到方府正式拜访。 方永康夫妇本不是心胸狭隘记仇之人,亦愿意借着此次机会与亲家修好。方永康收到拜帖后,特意空出这一天,只等他们过来了。韩氏则备下家宴招待他们。 席间赵振翼起身,李氏也跟着站起,向方永康夫妇敬酒道歉:「亲家公亲家母,采嫣行为失当,无法无天,说到底是因我们管教不严,之后又因爱女心切,言行偏颇,细思过去,实在是愧对亲家啊……」 赵采嫣一同与宴,她的伤已好了大半,起来缓步走动已经无碍,只是还有些许淤青尚未完全消除,坐下时会稍有胀痛,便在椅子上放两个厚软的锦垫坐着。她听到这番话,急忙跟着起身,满脸羞愧的低着头跟着认错。 赵振翼夫妇敬酒,方永康与韩氏便跟着一同站起来了。听完赵振翼的这番话,方永康笑着道:「亲家公不必介怀。毕竟事情都过去了,采嫣又认了错受了罚,这事就算揭过了吧。」 第二十六章 赵振翼举杯道:「亲家公亲家母宽宏大量,深明厚慈,令人自愧不如。赵某在此谢过,先干为敬。」李氏与赵采嫣也跟着致谢。 众人举杯共饮,两亲家冰释前嫌,把酒言欢,说着说着就谈及赵晗的身孕,两家都对这未出生的孩子充满期望,席间气氛便越加和乐融洽。 赵采嫣瞧着赵晗含笑接受祝福的样子,对比自己,只觉难受,可又得强颜欢笑。李氏见她这般,心里不比她好过多少。 宴后送别父母亲与公婆,赵采嫣与方泓砚回到春泽居。她累得往床上一趴,却彻底松了口气,总算得偿所愿,自己这一归来,春泽居中诸事也可渐渐回到正轨上了。 这日傍晚,方泓墨抵达明州。 吴掌柜收到他出发时送来的信,预先定下了长春仙馆的房间,他到了便可直接住下,众小厮跳下车忙着搬行李。方泓墨叫住方元,命他去找吴掌柜。 吴掌柜收到消息后赶来长春仙馆,方泓墨与他商量了一晚。第二日一早吴掌柜送信给万福斋商号的岳掌柜,约定在帆影楼见面。 到了第三日,岳掌柜如约而至帆影楼三楼的雅阁,吴掌柜向他介绍方泓墨是自己少东家,接着便说有事离开了。方泓墨与岳掌柜坐下,商谈迭戈那船货物,岳掌柜看了会儿货物清单,以及货样,表示对其中几类香料与皮货颇有兴趣,并提出一个价格。 这出价其实还算公道,方泓墨却摇头道:「我是想这批货一起出手,若是分开卖,岳掌柜将这些抢手货物先买去了,剩下的货物我不好脱手,那就难办了……」 岳掌柜又仔细看了看清单,拿出个小算盘算了会儿,问道:「一起拿的话,不知方公子要价多少?」 方泓墨道:「全算一起,五万九千两。」随着季风转换,商船离港,部分货物价格逐步上浮,前两日他与吴掌柜一同重新估价,除去他第一次在明州卖掉的,余下的货物总价大约在五万七千至九千之间。 岳掌柜笑笑:「小号财力有限,要一下子全包这些,方公子恐怕还得放低点价才行。」说着举起一手,张开五指,「五万五。」 方泓墨微皱眉头:「漫天起价落地还钱是没错,在下并未漫天起价,而岳掌柜这还钱还得也太狠。」 岳掌柜又拿算盘拨弄了几下,推至方泓墨面前,「实在是小号财力有限啊……若是方公子肯单卖其中香料与皮货,鄙人还能加一点。」 方泓墨瞥了眼算盘,沉吟一会儿后道:「容在下考虑考虑。」 岳掌柜点点头:「那便静候佳音了。」 方泓墨送岳掌柜出了雅阁,沿走廊而行,没走几步,就见另一间雅阁的门打开,有个小厮从里面出来,恰好听见门内对话,正是吴掌柜的声音:「宋掌柜,你们永顺祥财力雄厚,我们少东家这回来明州就是……」 岳掌柜听出是吴掌柜的声音,又提及少东家,他不由停步。 但紧接着房门被小厮掩上,岳掌柜就只听到这么一句,已知方泓墨至少同时在与他们和永顺祥两家谈,另外是否还有就不知道了。明州这几家大商号互相知根知底,也互为竞争,稍早前联手打压迭戈的货物价格,可不是看不上他的货,目的反而是低价收购。 岳掌柜回头看向方泓墨。 方泓墨若无其事地笑笑:「价高者得。」接着向前一抬手,「岳掌柜,请。」 岳掌柜并未再说什么,若有所思地缓步朝楼下而行。 之后一天,方泓墨又如法炮制,约了永顺祥的宋掌柜相谈。这日晚间,万福斋的岳掌柜就派人送信给方泓墨,请他去帆影楼再议。 方泓墨见着岳掌柜,拱手歉然道:「岳掌柜,抱歉了……」 岳掌柜一愣:「方公子何出此言?」 方泓墨微微笑道:「宋掌柜午后刚向在下建议,以五万七千两收购全部货物,在下已经决定……」 岳掌柜问道:「方公子与宋掌柜已经成交了吗?」 「那倒没有。」 「五万八千,小号亦可以收购方公子这批货。」 方泓墨摇头道:「可在下已经派人去回复宋掌柜了,相约明日一早交货。」 「五万八千五。」 方泓墨沉吟道:「那……」 岳掌柜见他动摇,便道:「这已是小号能出的极限。」 方泓墨笑了笑:「那就只能对不住宋掌柜了。」 方泓墨其实并不着急出货。随着时日过去,迭戈这批货中,有大量优质的香料、皮货以及玳瑁,不出意料的话,其价格还会逐步上涨。 虽然单卖香料与皮货给岳掌柜的话,确实能卖得更高一些,但他并不想把这批货拆零了分散出手,周期太长,随之而来的便是风险增加,一旦有意外发生,亦可能导致部分货物积压或不得不降价出售,他可不愿因小失大。 实际他与永顺祥的宋掌柜只见过一次面,但岳掌柜却以为,当天第一次面谈时,宋掌柜已经与吴掌柜洽谈过了,宋掌柜第二日再次与方泓墨见面,自然是进一步洽谈,这才急着找他再议,并抬高了出价。 方泓墨并不贪心,五万八千五这个出价已经达到他的预期,而万福斋也会获得较高利润,双方都有得赚,生意才做得下去。 岳掌柜只怕夜长梦多,口头约定随时能反悔,只有白纸黑字才牢靠。当即取出准备好的契约,与方泓墨订立契约,约定第二日去仓库验货,若是符合货样,便可交货。 想不到还真是一波三折,第二天一早宋掌柜亦找来了长春仙馆,方泓墨意外之余,仍是热情相迎。 宋掌柜入座后,便提及所来目的,果然也是要收购这批货,听闻方泓墨已与岳掌柜谈妥,亦有意加价收购。 方泓墨歉然微笑道:「可惜在下已与岳掌柜订下契约,不能反悔。」昨晚说与宋掌柜谈妥是假的,今日向岳掌柜交货却是真的。 宋掌柜并不死心,又问:「不知方公子与岳掌柜所订契约是否经过官府印押?」 任何买卖只有去官府交了税金,契约上盖印画押才被官府承认,称为红契,若是不曾由官府印押的契约,只是白契一张,一旦发生纠纷不能作为诉讼依据,也就是说随时可以反悔。 「昨晚订下契约时,衙门都放了,还不曾去印押。」方泓墨摇头道,「然而事有所为有所不为,契约一旦定下便要遵守约定,岂能出尔反尔?」 宋掌柜瞧着瘦削精明,却也是爽快人:「生意不成仁义在。方公子守信守义,宋某佩服。」 方泓墨微笑道:「下一次,在下或可与宋掌柜做做生意。」 送走宋掌柜,他赶去仓库所在,岳掌柜早就等在那里,方泓墨致歉道:「岳掌柜久等了,抱歉,在下刚要出门,却碰上宋掌柜过来,有意在岳掌柜的出价上再加五百两。」 岳掌柜微吃一惊:「方公子,不会又有变卦吧?我们昨日可是都签了字的。」 方泓墨淡然笑着摇头道:「怎么会呢?在下昨日与宋掌柜只是口头谈了意向,与岳掌柜却是定下书面契约,不会轻易反悔的。只是……」他弯了弯嘴角,「略有遗憾而已。」 第二十七章 岳掌柜确定他还是准备按约履行,圆胖的脸盘舒展开来,欣慰地吐了口气,同时也听出他话外之意,便道:「方公子确是守信之人,岳某甚是欣赏。契约已写就,不宜再改,便由小号承担这笔交易的全数税金吧。」 方泓墨拱手道:「那便多谢岳掌柜了。」 「哪里哪里,岳某才该多谢方公子没有毁约呢。」 赵采嫣每日早晚需敷用楚大夫给的药膏,这药膏化瘀消肿的效果确实不错,唯有一点不好,就是除了通常的药味之外,还有股臭味。 她设法用香粉香膏掩盖,从兰在屋里再熏上香,却只能让这气味变得更为古怪,还不如不用香。 方泓砚因为怕自己睡得太沉,压到她伤处,不便与她同床,于此同时也有点受不了这异味,便提出睡在别处。 赵采嫣既感动于他体贴,亦觉药膏气味异臭,只怕他闻多了不喜自己身上味道,可对此仍觉不妥:「睡在别处总是不太合适,只怕父母亲知道后,会有其他想法。」 方泓砚温言安慰道:「你不用担心,只是过渡几日罢了。」 「你一个人怕是不太方便,要不让从兰伺候你。」 方泓砚笑道:「从兰过去,只怕你要不习惯了,真要有个使唤的,碧月就可以。其实只是夜里过去睡个觉而已,早晨便过来,我一个大男人,用不着什么人伺候。反倒是你如今有诸多不便,尤其是夜里,还是让几个丫鬟都留在你身边吧!」 赵采嫣便让丫鬟们在春泽居内收拾打扫出一间厢房,方泓砚当晚便搬了过去,洗漱后去东厢就寝。 赵采嫣终究不放心,打发碧月跟去,伺候他入寝后再回来。泓砚每日晨起时还是回主屋,与采嫣说几句话后再去和春园请安。 就这么过了几日,到了赵振翼夫妇上门拜访的日子,一大早赵采嫣就让丫鬟们把院里各处清扫整理一遍。虽然平时也常常打扫,这么大的院子到底不可能每一处每一间屋子都天天清扫。 红菱与碧月一同打扫屋子,一进屋就抢着收拾床铺,一边铺着被褥,一边笑吟吟地哼着小曲。回头见碧月在擦灰,对她道:「碧月,把那边的架子搬过来,擦擦干净,再把这几个花瓶擦擦亮。」 碧月见红菱指手画脚的样子,不满道:「你自己怎么不去搬那架子?」 红菱瞟她一眼,目光在她的腰身上扫过:「你长得壮实力气大呀,我可搬不动那架子。」 碧月被她讥讽长得粗壮,气得火冒三丈:「别以为你和少爷有过几次,就觉得自个儿高人一等了。你以为少爷喜欢你?你觉得你比我好看,你再好看,能和少夫人比?差远了!少爷哪儿看得上你?他根本没把你当回事儿。你和我比起来,只多了不要脸三个字。」说着往地上啐了一口。 红菱被她骂得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的,想要还嘴又怕事情闹大,想要忍又咽不下这口气,但最终还强忍下来,悻悻然转身,继续铺床。 这天就寝前,从兰照例给赵采嫣上药,涂完药后赵采嫣回头瞧了眼,见肌肤上瘀伤几乎完全消失,只余淡淡青色,翻身亦不觉胀痛。心中欣喜,明日早晨起来再用一次这药膏,夜里应该不用再涂药了。这就可以让泓砚回主屋来睡了。 夜里,红菱反复难眠,想起白天碧月骂她的话,说少爷根本没把她当回事儿,又回想起少爷在书房对自己的态度,也许少爷真的没把她当回事,可…… 夜色渐深,她却仍然难眠,越想越是心有不甘,前几日有见同屋里的丫鬟都睡得深熟,便悄悄掀开被子下床,蹬上鞋子,披了件薄袄,站在屋里又瞧了眼床上的其他丫鬟,还都睡得好好的,便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回身轻轻地掩上门。 碧月缓缓睁开眼,掀被下床,迅速披上衣裳,推开门摸了出去,顺着廊子往东厢方向走了没几步,就瞧见红菱站在少爷屋外,急忙躲在柱子后面。 门打开了,红菱回头扫了眼院子,闪身进了屋。 碧月心怦怦直跳,在原地又等了会儿,不见红菱出来,便急急忙回到主屋,走到从兰床边,推她肩膀:「从兰,从兰。」 做贴身丫鬟都睡得较警醒,从兰被她一推便醒,睁眼见是碧月,以为是小姐有事叫她,却见碧月一脸兴奋,语调紧张对她道:「我觉着红菱有点不对。」 从兰莫名其妙地看了眼红菱的床铺,上面是空的,便问:「她怎么了?」 碧月又道:「她经常半夜里不见老半天,你说她去了哪儿?」 从兰皱起眉头,瞥她一眼:「你知道?」 碧月讪讪道:「我,我本来也不知道,刚才她起来时吵醒我了,我就悄悄跟了过去。想不到她去了东厢。」 从兰一听东厢两字,神情便紧张起来,从床上坐起穿衣:「你不是跟着她么?瞧见她去做什么了?」 碧月压低声音道:「她进了少爷那屋,半天没出来。」 从兰脸一白:「你说她进了哪儿?」 「少爷那屋。」 从兰立即出了屋子,旁边就是主卧,她犹豫了一瞬,还是决定先去东厢看看情况,不能光因为碧月说的几句话就冒冒失失地去告诉小姐。 碧月跟在从兰后面,两个丫鬟匆匆赶到东厢。从兰见少爷那屋里面乌漆麻黑的,没亮着灯也没什么动静,转头瞪了碧月一眼,心想没先去告状果然是对的,差点被人当了枪使。 碧月被她这一眼瞪得委屈起来,辩解道:「我真看见她进去的,还不是一会儿半会儿。」 从兰轻「噱——」了一声,要她噤声,别吵醒了屋里少爷。 她刚要推碧月离开这儿在说话,忽听屋里有声音传出,她愣了愣,侧耳凝神再去听,这声音极轻微,一不留神或喘气声稍微大些就听不见了,但一旦停下脚步,静下来凝神细听,就听得清清楚楚。 从兰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咬牙切齿地往主屋方向跑,碧月也跟着她跑。从兰跑了没几步,突然想起什么,又回头压低声音对碧月嘱咐道:「你留在这里,守着门口。」 碧月点点头,从兰便快步跑回主屋,奔近主卧床边,在赵采嫣耳边急切地叫唤:「小姐,小姐,快醒醒,出事了!」 赵采嫣睡得正香,被从兰叫醒,眼睛还没睁开就听见她叫出事了,一惊之下,立即清醒过来,从床上半撑起身子问道:「出什么事了?」 从兰一路过来,本是义愤填膺,可真瞧见自家小姐了,又觉难以启齿,吞吞吐吐道:「少爷……少爷那里出事了。」 赵采嫣一惊,从床上坐起,起得急了,压到伤处,只觉臀上一阵酸胀,但此时也顾不得这些了,一边下床穿鞋,一边问道:「泓砚出什么事了?他是病了还是怎么了?」 「您轻点儿声!」从兰一边劝道,一边递上衣裳,见自家小姐听闻出事了,仍是担心二少爷安危,不由气急,仍是压低了声音说话:「小姐,是少爷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赵采嫣愣了愣:「你没头没脑地说什么呀?到底出什么事了?」 第二十八章 从兰再也忍不住,又怕这里拖延久了,那头事儿完了,就没法捉奸在床,便竹筒倒豆子般把她知道的都说了出来:「碧月瞧见红菱夜里起来,偷偷溜进了少爷那屋就没出来,少爷和她……少爷和她……」 「什么?!」赵采嫣失声惊呼,霍然站起,只觉脑袋里「嗡」得一声,紧接着眼前就是一黑,什么都瞧不见了。 从兰见她脸色煞白,双目失焦无神,身子摇摇晃晃地就要摔倒,可被吓坏了,慌忙扶她在床沿坐下,焦急地问:「小姐,小姐?没事吧?你可别太气啊!气坏了自己身子不值得。」 听雪这会儿也醒了,刚进来就听见这么惊人的事情,站在门边一时也是不知所措,待见赵采嫣要晕过去了,急忙过来,与从兰一起扶着她。 赵采嫣本来体虚,又是床上躺的久了,猛然站起导致脑中失血,这才会险些晕过去,被两个丫鬟扶着在床沿坐了会儿,也就慢慢地缓过来了。 听雪见她好些了,便要去点灯。从兰急忙阻止,要是被东厢那块儿察觉这屋的人醒了,不就打草惊蛇了吗? 赵采嫣身体虽缓过来了,思绪仍然处于极度震惊状态,她回想从兰方才说得话,难以置信地望向她:「你刚才说的是真的?你亲眼瞧见了?」 「婢子是没亲眼瞧见那贱婢进屋,是碧月瞧见告诉婢子的。但婢子听见屋里动静了……」从兰愤然啐了一口,「呸!真不要脸!」 赵采嫣脸色发白,茫茫然望着从兰,听她骂着红菱,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从兰倒急了:「小姐,这会儿不是伤心的时候啊,要是不赶紧过去,让那贱婢跑了,这事儿就无凭无证啦!」 「带我过去。」赵采嫣吸了口气,撑着从兰站起来,把衣裳扣好,听雪又给她披上件无帽的织锦披风,一主二婢就往东厢方向而去。 碧月躲在东厢外十数步远的一丛树后,等得十分心焦,一会儿探头张望主屋方向,想着二少夫人怎么还不过来,一会儿又回头张望厢房的房门,只怕二少夫人还没赶来,红菱那贱婢就出来了,到时候她就能冲上去指着她鼻子骂她不要脸了吧? 可少夫人她们都没到呢,她一个小小的丫鬟单独过去叫骂,要是把二少爷惹怒了怎么办?对了,绝不能一个人过去,一定要等到二少夫人过来,可二少夫人怎么还不来呀,若是再拖下去就要抓不住红菱了呀…… 好不容易等来了二少夫人,碧月从阴影中闪出来,压低声音道:「少夫人,那贱婢还在里面呢!」 闻言赵采嫣脸又是一白,她深深吸了口气,眼神转厉,走到门前,侧耳倾听,可屋里却寂静一片,声息全无。 赵采嫣微皱眉头,回头望了眼碧月,眸中带着怀疑之色。她气急败坏地过来捉奸,只因这丫鬟的一句话,万一是假的,万一泓砚正在好好的睡觉,那岂不是天大的笑话?还会让泓砚恼了自己,觉得自己善妒…… 碧月见到少夫人望向自己的这一眼,不觉心中一惊,急忙连点几下头,指着房门小声道:「是真的。」 赵采嫣又望了从兰一眼,见她也点点头。从兰跟了她几年,是她从娘家带来的贴身丫鬟,足可信赖。她便拍门叫道:「泓砚!」 她没用很大的声音,但深夜里听起来还是挺响的,屋里人一定听得清。可拍门叫过之后,屋里却仍然没什么动静。 赵采嫣等了一会儿,再次拍门:「泓砚,你醒了吗?」 「采嫣?」屋里泓砚发声问道,声音里带着几分倦怠,颇像是睡梦中刚醒来时的样子。 赵采嫣疑惑更甚,但事到如今,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是我,泓砚,你先开开门。」 屋里有穿鞋以及走路的步声,没一会儿方泓砚就开了门,一脸莫名其妙地望着她,又看了看她身后的三个丫鬟,皱起眉头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了?」 从兰碧月伸着脖子往方泓砚身后看,却瞧不出什么端倪。厢房内外两间,站在这里只能瞧见外间内的情况,自然除了方泓砚之外,再无第二个人。 方泓砚见这两个丫鬟探头探脑的样子,眉头皱得更紧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赵采嫣本来有点心虚,怕自己是听信碧月的挑拨,冤枉了泓砚,心里想着要怎么解释自己半夜过来拍门的举动才好,可瞧见方泓砚这防卫般的状态,堵在门口不让自己进去,忽然之间,心里就跟明镜似的,他真的有事瞒着自己! 她冷冷一笑:「泓砚,我身子还虚的很呢,你不请我进去坐下说话?」 方泓砚一怔,无奈地让开,转身朝屋里走。 赵采嫣跨门而入,径直往里屋而去,从兰碧月也跟着进来,一进里屋就虎视眈眈地环视四处。然而里屋也是空空荡荡,没有半个红菱的影子。 赵采嫣先转到屏风后看床铺,被子掀开着,自然是没人的,只有被褥显得特别凌乱,她回头盯了方泓砚一眼。 方泓砚脸色也不好看,冷然问道:「采嫣,你到底在做什么?」 赵采嫣咬唇,恨恨问道:「那贱婢在哪里?」 方泓砚一呆:「谁?」 「红菱啊!」 方泓砚把眼神转开,「呵」了一声后道:「原来是红菱不见了,你怀疑我……这才半夜过来,气势汹汹的……红菱在哪里我又怎么会知道?她不应该在主屋那里么?」 赵采嫣只恨他还在装腔作势,愤怒喝问道:「你敢不敢让我搜搜这间屋子?!」 方泓砚亦冷声道:「你要搜就搜吧!别说我没留红菱在屋里,就算我留了又怎样?!」 此言一出,赵采嫣顿时如遭霹雳,一时之间连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觉气苦之极,胸口窒闷难言。 碧月一听二少爷说能搜,便在屋里搜寻起来,屋里其实也没几个能躲的地方,床下榻后都找遍了,就连多宝格下面不可能藏人的地方她都弯腰看过了。红菱确实不在屋里。 赵采嫣却已经不关心红菱是否在屋里了,脑海里翻来覆去的就是泓砚那句「就算我留了又怎样?!」 两行热烫的眼泪沿着脸颊滚下来,她颤声道:「方泓砚你对得起我么?那天夜里,你推了我,我才小产的,可我父母过来问起时,我却为你隐瞒此事。你亏光了我的嫁妆,又害我小产,我这身子养到现在还未全好,你就……我还以为你另外睡一屋是体贴我,却原来是方便你勾搭那贱婢!」 碧月是头一次听闻这些事的内幕,而听雪虽然知道过往之事,却是直到此刻才从自家小姐口中知晓,她之所以会小产也是姑爷之过。对于二少爷,她们这些做丫鬟的当然不能说什么,但看过去的眼神却都不一样了。 方泓砚见到这几个丫鬟惊讶的眼神,其中似乎还带着谴责之意,不由尴尬万分,他搓着手道:「我是有做错的地方,可这些事都过去了,你还旧事重提做什么?」 第二十九章 听他提起前事竟这般轻描淡写,赵采嫣更有所托非人之感,她气得浑身发抖,差点晕过去,半晌才说得出话来:「好,好,好!枉我嫁妆被你亏损一空,枉我为你隐瞒实情,枉我为你拼死回来挨十下杖击,对你来说,都是过去的事了,都是不值一提的往事!你就是这样待我的?」想到伤心处,痛哭不止。 方泓砚见她哭得伤心,长叹了口气,上前揽着她的肩,扶她走到凳子前。听雪见状,急忙从榻上拿来两个软垫放在凳面上。 他扶着采嫣在凳上坐下,放低了语调,好声好气地相劝:「我不是说那些都不值一提。我以前确实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所以才特别体贴待你。你本来趴着睡就睡得不深,我一是怕自己翻身太多,会让你难眠,二是怕睡着后无意中压到你伤口,我是真心为你好才搬来这屋睡的,哪有你说的那般龌龊想法。」 赵采嫣心中气恼,甩开他手臂,「你倒说我想法龌龊?你若真的无辜为何要说那句——就算我留了又怎样?!」 方泓砚「嗨」了一声,站直身子:「那不是吵架时的气话嘛?」 赵采嫣想想不对:「碧月亲眼瞧见红菱进屋的,此事不假吧?」 方泓砚抬眸,狠狠盯了眼碧月。碧月暗暗心惊,紧张地说道:「二少夫人,这不是婢子一个人看见的,从兰也可以作证啊!」 从兰略显迟疑地点头:「我没看见红菱进来,可我听见了……」 方泓砚冷声追问:「你听见了什么?」 从兰脸红道:「就是,就是那种声音……」她还没嫁人呢,有些话是说不出口的,但作为贴身丫鬟服侍,就睡在少爷少夫人隔壁,男欢女爱的声音她听得多了,哪里会弄错? 方泓砚把脸一沉:「你们俩胡说什么?」 赵采嫣挑眉冷然道:「她们俩是不是胡说,慢慢问总是问得出来,你心虚什么?」 方泓砚哼了一声,走到床边坐下,不发一言。 赵采嫣不亲眼瞧见终是不愿相信,然泓砚言行举止确实有诸多疑点,可既没能在屋里找到红菱,他又始终不肯承认,难道真要算了? 赵采嫣忽觉有人悄悄拉了一下自己的衣袖,应是站在自己身后的听雪,回头就见听雪朝一个方向努了努嘴。她向那个方向看去,原来是厢房后窗。 赵采嫣忽然意识到,也许自己在前面拍门时,红菱从窗口翻出去了? 厢房的后窗外本无通路,只有个三、四尺见宽的狭小天井,由隔壁屋子与院墙所围成,为免开窗就直接见到对面院墙,且望出去空荡荡的也不好看,便在天井内种了棵榆树,十几年下来,倒也枝繁叶茂,树下还种了些喜阴易活的花草,从窗口望出去,也是番别致风景。 但这天井四面不通,只对面墙上有青瓦花窗装饰,没有别的出路,唯一能进出的口子,就是厢房的这扇窗,若是红菱在自己拍门时就躲进那里面,那么此时此刻她应该还在那天井里! 赵采嫣转回头,与泓砚视线对上,他发现她与听雪都注意到那扇后窗,神色似乎有点不自然。 难道红菱真的是躲在那里? 赵采嫣向听雪使了个眼色,听雪便朝后窗走去。赵采嫣只用眼角余光瞧着听雪举止,更多目光只驻留在方泓砚脸上,见他亦盯着后窗,神情专注中带着些许紧张,她更能确定自己的想法。 方泓砚察觉到了她在瞧他,视线转过来,与她的相交于一瞬,又让开了,再往后窗看时,神情便缓和放松了许多,反倒显得刻意。 听雪拿起一盏灯,走到窗边,推窗举灯去照,张望了一圈,轻轻地:「咦?」了一声。 「瞧见了么?」碧月也凑过去瞧,也是「咦?」的一声,为怕看漏了,还扒着窗台往窗下扫了眼。 赵采嫣急切地问道:「怎么了?」 碧月回头,纳闷地说道:「没人……」 「采嫣。」方泓砚一脸我早告诉你了吧的神情,不满地说道,「我说了什么人都没有,你为何不信我?」 赵采嫣虽然连红菱的半个影子都没瞧见,却有种感觉,她肯定在这儿呆过,可厢房唯一的出路除了门口,就只有后窗。红菱没别的地方好躲啊! 她亦走到后窗前,上下左右地张望,天井里除了花草与树,并无一人影踪。 若说红菱原先在屋里,她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从兰亲耳听见屋内动静,深信红菱曾经在屋里过,且她对采嫣十分忠诚,既然已经出头指证,更要尽力证实,万一二少爷与自家小姐争执后心里不适,拿她与碧月开刀,借这件事就能让她们因「诬陷」而受惩罚。 因此,从兰接过听雪手里的灯,探头出窗,用灯把每个角落仔仔细细地照过去,果然被她发现了端倪。她回头叫道:「小姐您来瞧。」 赵采嫣亦探头去看,从兰指着地上倒伏凌乱的花草,在她耳畔悄声道:「这些花才刚被人踩过。」 赵采嫣一喜,但马上又想到问题,亦小声问:「可人呢?」 她一边问,一边看着这狭小的天井,根本无处藏身,除非……她仰头顺着榆树粗大的主干向上望去,又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向从兰,难道…… 从兰朝她点点头,可惜时处深夜,灯火又弱,不管她把灯举得多高,微弱的火光也只能照到附近的一小片茂密枝叶,即使树上躲着人,也都隐藏在这重重枝叶的阴影后面,根本找不出来。 赵采嫣有一瞬间的犹豫,她这会儿几乎可以肯定,红菱十之八九是躲到树上了。可她就带着这几个丫鬟,没法把红菱从树上揪下来或是赶下来。即使找巡夜的婆子来也没用,要去找会爬树的男丁或护院小厮来,上树抓人。可这样一来事情就闹得太大了,全方府的人都会知道这事。 不知为何,此时此地她忽然想起赵晗,她想若是赵晗遇到这样的事会怎么处置? 赵晗向来不会哭闹争抢,你以为她认输了,或以为她不在乎,可她心里都盘算好了,她不在乎表面的上的输赢,只考虑怎么做能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到了最后,回头一瞧,其实赢的都是她。 挨完家法后养伤的这段期间,赵采嫣慢慢想明白了许多事,有时候她甚至会觉得,赵晗也是重活这一世的,不然她是怎么才能做到这样子的?就连她自己都做不到! 可又没人比她更清楚,今生之事已经改变太多,时至如今,已与前世完全不同,赵晗不是因为重生才过得这么好…… 若是赵晗在这儿…… 她忽然就冷静下来了,就算在这里把红菱揪下树又怎样?痛打一顿出气吗?和泓砚大吵大闹吗?让公婆头疼怎么这院里又出糟心事了吗? 她能有什么好处? 真要闹得这么难看,即使她本来是受委屈的一方,也会丢人至极,让人一并嘲笑。公婆在这件事上按理应该会同情她,替她说话,可一旦事情闹大,他们本来就不喜欢她,再因此颜面受损的话,就算是责罚泓砚一顿吧,与此同时也会觉得她蛮横善妒,恐怕一样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看。 第三十章 而泓砚……怕是从此就要讨厌上她了吧? 她伤痛地合上双眼,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到底,只是私通丫鬟罢了,虽然不检点,却又算不上是大恶大过。 但就这么放过这个贱婢,她又不甘心。 从兰见她沉默老半天却不下命令,脸上愤然之色还越来越淡,不由替她着急:「小姐……」 赵采嫣示意她别说话,回身,深深地看了眼方泓砚,让他知道,她心里一清二楚。 而他,竟不敢直视她的双眼。 赵采嫣离开窗边,在屋里坐下了,缓缓道:「还真是没别人……泓砚,我错怪你了。」说是错怪,语气里却毫无愧疚之意。 方泓砚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没说话。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的采嫣,明显她是瞧出端倪来了,可却没有发作,完全不像她以前的做法。 赵采嫣又道:「折腾这么半天,我已经醒了睡不着。」她看向听雪,「我忽然渴得很。」 听雪立即道:「婢子这就去打些开水来,替您泡杯木樨汤,润润嗓子。」回身又问了句,「少爷,您喝不喝?」 「我不渴。」方泓砚擦汗,采嫣这是要守着不走的意思啊! 他瞄了眼窗外,打了个呵欠,道:「我睡得好好的让你叫醒了,现在困得很,你要是没睡意就回主屋去吧。这屋里冷。」 赵采嫣摇摇头道:「既然我不准备睡了,还是你回主屋卧房去睡吧!哎,前几日都委屈你了,窝在这小小厢房里,还缺人伺候,夜里多半歇息不好吧?」 她这话说的讽刺无比,几个丫鬟都听懂了,方泓砚又如何会不懂她的意思,咳嗽一声,没接她这话。 他这会儿自己又不好走,又不能赶采嫣走,进退不得,尴尬无比。 正当这尴尬时刻,听雪提着银壶从外面进来,将桌上杯子烫了,从瓶里取出小半勺干桂花放入杯中,将开水冲了进去。一屋子的人都默默无言地望着她做着这些,一时间,屋里只有杯子与桌面相碰,以及沸水冲入杯中的轻微声响。 赵采嫣望着杯口升起的袅袅白汽,又淡淡道:「这天虽然入了四月,夜里也是挺凉的,尤其是屋顶上啊树梢上,风大,尤其的冷。」 碧月早就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少夫人这是整治红菱呢,凑趣跟道:「不然怎么说树大招风呢。」 从兰听雪都笑了出来。 赵采嫣也笑:「泓砚,你和她说说,树大招风可不是这个用法啊。」 方泓砚却没笑,他不愿留在这里,再听采嫣说这些阴阳怪气的话,索性不管了,疲惫地说道:「我撑不住了,你睡不着便让从兰她们陪你吧,我回主卧去睡了。」 赵采嫣嘴角弯了弯,看起来他对红菱也不过如此…… 方泓砚出了屋,却往院子门口走,虽然采嫣守在屋子里,他却可以暗度陈仓,绕到后面帮红菱脱困。可他走了没几步,就听身后有个声音响起:「少爷,婢子陪您回去。」 方泓砚脚步一顿,不用回头就知道是从兰跟出来了,只得转身朝主屋走。 东厢房里,赵采嫣望着方泓砚与从兰离开,端起茶杯慢慢地缀饮着已经温热适口的芳香汤水。 碧月走到她身边,悄声问:「少夫人,就这么和那贱婢耗下去么?」 赵采嫣瞧了眼碧月,知道她与红菱不和,一开始尾随红菱发现她进泓砚屋子的就是碧月。她冷笑一声:「我是要耗着她,可不是耗着我自己。」 她又等了会儿,看看时候差不多了,便吩咐碧月道:「你守在窗下,注意瞧着点。」 碧月干劲十足地应了,搬了张凳子过去,就在窗边坐下了,仰头望着外面的榆树。 赵采嫣自己则带听雪回主屋,入了屋内,从兰迎出来,轻声道:「少爷本来想出院子的,见婢子跟出来,就又折返回来睡下了。还有啊,那贱婢还没回来,肯定是困在树上了!」 赵采嫣「呵」了一声,果然如此。她望了一眼屋里面,只觉一阵厌憎,也不想进去与那人说话,径直走到罗汉榻前躺下了。 从兰一脸愤愤之色,欲言又止,可见她一躺下就合起双眼,便忍住了不敢打搅。取了被子替她轻轻盖上。 经历这半夜好一阵折腾,赵采嫣身心疲惫,一躺下就全身发沉,软绵绵的不想再动。可偏偏思绪太乱,脑中诸般想法来去不断,即使再累也睡不着,后半夜一直无眠。 里间的那人似乎也未睡熟,时不时能听到他翻身的动静。 耳听着远远的敲梆子的声音,五更了。 五更天,方泓砚便起了,准备去请安。唤丫鬟进去服侍洗漱,从兰入内,梳头端水时就没给他好脸色看,方泓砚也没在意,梳完头打着呵欠从里面出来,带着一付没睡醒的隔夜面孔。 赵采嫣已经洗漱好了,见他出来,微笑相迎。 方泓砚颇感意外,不觉愣了愣,随即也笑了笑,只是笑得仓促:「我去和春园请安,你一起去吗?」 赵采嫣摇摇头:「我昨夜没睡好,头疼得很,就让我再躲懒一日吧。」 「好好。那你便好好歇息吧。」方泓砚意识到她不会为红菱之事与他撕破脸大吵大闹,觉得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对这样的采嫣感到不适应起来,又有隐隐的不安,总怕她只是暂时隐忍,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翻脸。 赵采嫣像没事人一样,将方泓砚送出门外。他从院中穿过时,有意无意地瞟了眼东厢方向,但什么也没说,就这么径直过去了。 赵采嫣回到院里,从兰憋了一夜,此时再也忍不住道:「小姐,您怎么忍得下来?您因为少爷小产,差点命都没了,他却背着您和这个不要脸的丫鬟不三不四,他这样做,心里根本没您啊!」 赵采嫣听得脸色发青,怒声斥道:「闭嘴,别说了!没上没下的像什么样子!」 从兰一惊,慌忙收敛起来,垂着脑袋不敢再言,心中却感委屈。 赵采嫣顺了口气,缓和语气道:「从兰,我知你忠心,为我不平,但我不想再与泓砚争执吵闹,之前那一次,明明是他亏欠我,我气极了才与他闹起来,可最后我落下什么好了……」她叹息一声,沉默下来,眼眶含泪,盈盈欲滴。 从兰不敢再煽风点火,见她伤感起来,便好言劝慰了几句。 毕竟是自己的贴身丫鬟,感情较为深厚。被从兰劝了几句后赵采嫣心里稍许舒服点了,她看着东厢方向,眸光转厉,对从兰道,「我不是要忍,该整治的还要整治,我还得占理。」 碧月在屋里等的心焦,眼看着天快亮了,她颇为期待能瞧见树上红菱的那一刻,到那时候,红菱也就不得不下来了吧,难道她还能在树上躲一辈子吗? 忽而房门打开,从兰入内。 碧月不由一喜,是少夫人准备揪红菱下树了吧? 从兰招手,碧月急忙走近她身边,从兰附耳悄声道:「什么都别问,按我说的去做。」接着就大声道:「碧月,回去吧。少爷与少夫人叫你回去呢!」 第三十一章 碧月吃了一惊,她本以为二少夫人整治红菱一晚之后还要捉住这个贱婢责打一顿,没想到却叫她回去了,不由满心纳闷,但是从兰让她不要问,只能大声答应,跟着从兰往外走。 两人到了外面,从兰故意用力关门,碧月小声地问道:「难道就这么放过她了?」 从兰冷笑一声:「怎么可能?就守在这里,等她自己出来。」 她们俩守在门外两边,不一会儿,果然见门被缓缓地推开了。红菱探头出来,猛然瞧见碧月,吓得跳了起来,立即想要把门再关上。 红菱在树上挨饿受冻了大半夜,又困又乏,可又不敢睡着,怕睡着后从树上摔下去,双手双脚更是都冻得麻木了。好不容易听见碧月与从兰的对话,知道她们离开了,心里一松,就想下树。可她全身发冷,手脚麻木僵硬,往下爬时脚底一滑,身子猛然往下一坠,她双手死命抓紧树杈,这才避免了摔落树下。可已经把她吓得冷汗直冒。 好不容易爬下地,双手掌心已经被粗糙的树皮蹭得通红发痛。她呵着手,抖抖索索地从窗口爬回屋里,推门出去,立时被守在门外的从兰碧月撞个正着,吓得她魂飞魄散,想也不想就先关门。 碧月守了半夜,终于能当场捉住她,哪里肯容她再把门关上,急忙伸脚,试图卡住门,却被门与门框狠狠夹了一下,尖声呼痛。 从兰借机掰住门板往外拉,碧月也忍着脚上痛楚,一起往外拉门。红菱见关不上门,索性放手,从兰一个没防备,朝后就摔,脑袋重重磕在廊子里的柱子上,顿时头晕目眩,靠着柱子软软滑倒在地上。 碧月吓了一跳,尖叫起来:「出人命啦!」 红菱也慌了神,站在门内一时不知所措。 赵采嫣本来等着从兰碧月把红菱带过来,没想到听见碧月尖叫出人命了,顿时心头一阵别别乱跳,心说别是红菱心慌意乱,不慎从树上摔下来摔死了吧? 她急忙快步赶往东厢,在厢房门外见到摔倒在地的从兰,正艰难地从地上撑坐起来。 她见门内的红菱没事,松了口气,但见从兰却摔在地上,狼狈不堪,急忙上前询问从兰:「出了什么事?你怎么摔了?」 从兰只觉后脑胀痛,头昏眼花,一时站不起来,指着红菱道:「她,她……」 红菱见到少夫人过来,愈加害怕,缩着肩膀就想借着这场混乱溜走。 碧月眼角瞧见她欲逃,上前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拽着她到赵采嫣眼前:「少夫人,这贱婢还想逃!从兰姐差点被她害死!」 其他丫鬟听见碧月的尖叫声,纷纷过来看是怎么回事,见状两个小丫鬟过来把从兰扶起。 赵采嫣问从兰:「你怎样?撞到哪里了?」 从兰头还晕着,不敢摇头,只道:「撞到头了……婢子头晕得很……少夫人,我们抓着红菱了。」 赵采嫣见围过来的下人太多,这会儿功夫连厨娘都过来看是怎么回事,她本不想把事情闹大,便对碧月道:「把红菱带回屋里去问话。」又对扶着从兰的两个小丫鬟嘱咐道,「好好扶着她。」 小丫鬟应了,扶着从兰跟在赵采嫣身后,回到主屋,扶她坐下后退出去了。 碧月揪着红菱的头发,红菱头皮被扯得疼痛无比,只能弓着腰,用手捂着自己头发,踉踉跄跄地跟着,又痛又怕,眼泪都出来了。 碧月一直把红菱拖进屋,迫她跪下才放开手,又朝她脸上吐唾沫。红菱心中惶恐,不知少夫人要怎么打骂自己,甚至都不敢去擦脸。 赵采嫣便让她跪着,把方才从兰摔倒之事,向从兰碧月问清楚。 碧月口口声声说红菱为了逃走,打了从兰,从兰也不否认。红菱心中委屈,却不敢辩驳,有没有打从兰还是小事,糟糕的是她从少爷那屋出来被抓了个正着,少夫人这下肯定要大发雷霆了。 她唯一的希望是等少爷回来,至于这会儿,她是越少说话越好,缩着身子只恨不得自己能缩成一只蚂蚁,找条地缝逃走。 赵采嫣只要看着红菱就来气,皱眉道:「跪在屋中间做什么?!去角落跪去!」 红菱低声应了句是,就准备站起来。赵采嫣冷声道:「谁许你站起来了!」 红菱不得不跪行到堂屋角落,垂着头一动不动。 赵采嫣冷冷地盯着她,仔细打量了会,红菱生就一对杏眼,粉腮丰润娇艳,腰身玲珑有致,样貌在丫鬟里算是出挑的了。但也仅此而已,此时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头发被揪得蓬乱毛糙,双眼哭的红肿,脸上还挂着唾沫,衣裳在树上蹭得黑一条青一条的,狼狈不堪的情况下,毫无姿色可言。 可就这么个货色,居然…… 这会儿忽见听雪从外面进来,赵采嫣见她一个人回来,不由疑惑,碧月代她问了出来:「咦?少爷呢?」 听雪朝赵采嫣行完礼,道:「少爷说有事出门了,让少夫人不用等他午饭。」 赵采嫣冷笑一声,什么都没说。他这是愧疚于心呢还是不敢面对自己?他哪有什么事要去办,分明是避开这场纷争的借口罢了。 她本想让红菱跪在堂屋里,等泓砚回来瞧瞧他会有什么反应的,所以既不打她,也不骂她,任由她跪着,就等着看他回来时,瞧见红菱被罚跪,会是付怎样的嘴脸。 但既然泓砚不想回来,说明他压根没把这贱婢放心里,那就用不着顾忌他了。 从兰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赵采嫣便命碧月:「拿藤条来。」 红菱听在耳朵里,只觉心惊胆战,却仍是一言不发。赵采嫣见她这样,更觉可气,这贱婢连句冤枉都不喊,还真是心比天高,以为泓砚会护着她吧,是想借着这次事情败露,趁机升等吧,所以一句辩白的话都不说,直接就默认了此事。 既然如此,就成全了她。「左右脸各二十。」 碧月高兴地应了,上去扬起藤条要抽。 红菱面露惊恐之色,用手挡着脸,喊起冤来:「少夫人,少夫人!婢子没有打过从兰姐,是从兰姐自己摔的,不关婢子的事。」 「呵。」赵采嫣冷笑道,「好好的从兰为何会自己摔倒?你倒来解释解释。」 红菱作出一付可怜相道:「是婢子要关门,从兰姐与碧月却非要开门,婢子争不过她们两个,只得放手,从兰姐自己用力过猛才摔的。」 从兰气得咬牙:「你说什么?我自己用力过猛?大白天你鬼鬼祟祟地关什么门?」 红菱辩解道:「你们两个凶巴巴地冲过来,我害怕了才关门的。」 她与从兰争执时一时松懈,忘了护住脸,碧月趁机一藤条抽上去,顿时粉嫩的脸颊上划开一道鲜红的长痕。红菱惨叫一声,捂脸痛哭起来。 赵采嫣懒得与红菱费口舌,命听雪碧月将红菱双手反绑身后,藤条抽打。 打完后红菱的脸颊高高肿起,瘫软在地上,哭得涕泪横流。赵采嫣厌恶地瞧了她一眼,冷声吩咐道:「关柴房里去。」 听雪与碧月将红菱拖起,半拖半拉间,从她身上落下一物,原来是枚香囊。赵采嫣心中一动:「听雪,把这东西拿来给我。」 第三十二章 赵晗睁开眼,见枕边空荡荡的,不由轻叹口气,已经有五天了吧,仍是不习惯他不在身边时醒来,原来做姑娘时一个人独睡是再正常不过,婚后渐渐习惯两人时时相伴,像这样连续五天都不曾见面还是第一次。 深吸一口气,她给自己一个鼓励的微笑,她要为腹中孩子保持愉悦的心情。 坐起穿衣,伸展腰身,在床上做几个简单的瑜伽动作。 有身孕了自然是件喜事,可赵晗如今最担心的,是这身体太弱,毕竟才十七岁的身子,虽然在古时候早已经够年纪成婚生子,放在现代根本未成年。 她既为八个月后即将成为母亲而期待与兴奋,又对到时候的生产抱有隐约的恐惧,只怕生产过程不顺利。瑜伽本来挺好,能增加身体柔韧性,但她怕别人问起这是那儿学来的,便趁方泓墨出远门的机会,在清晨与夜里,避开丫鬟们在里屋练练。 恰如今,春光正好,暖风宜人,桃李芬芳薰怡然,海棠无香却绝色。 白天她经常在后院花园里走走,好增加运动量,顺便晒晒太阳,平时一有机会也会去各处跑跑,并不赖在屋里,一味「静养」。 韩氏见她总是跑来跑去,又听说她经常在院里散步,对此不甚赞成。 自从采嫣摔了一跤导致小产后,韩氏尤为担心这方面,这日早晨请过安后,便拉着她说话:「阿晗,你如今是有身子的人了,可怎么跑东跑西的比以前还勤快?没事还在院子里绕圈走……这万一要摔着了怎么办啊?」 赵晗虽知婆婆的担心情有可原,可也不能因为怕摔跤就不走路不出门了啊,但怎么说服婆婆也是件难事。 她思忖了会儿道:「不知母亲听过一个故事吗,从前有个急性子的人,做什么事都急,有次吃饭太急,噎着了,他一生气,就连饭也不吃了,说是这样就不会噎着了。」 韩氏含笑瞪她一眼:「你这是变着法儿说我因噎废食吧?」 赵晗吐吐舌尖,笑道:「母亲,您的担心确有道理,可老窝在屋里太闷气了,对孩子也没好处啊,再说了,真要是不当心,在屋里也能摔跤,总不能就此躺床上八个月不动弹吧?到时候脚都软了,恐怕下地走路都走不动了。」 她说起在屋里摔跤时,忽然想到采嫣就是在屋里摔跤的,便看了眼几步之外的方泓砚,不知他会不会也想到过去之事,却没想到方泓砚一付心不在焉的样子,似乎根本没听她们在说什么。 韩氏嗔怪地瞪她一眼:「我可没叫你躺床上不动,但你也不用跑得这么勤啊。」 赵晗点点头:「母亲,儿媳自从知道有孕后,进出比以往更为谨慎,也更小心留意安全,您就放心吧。」 韩氏带着几分无奈道:「你知道要小心就好,怕闷气就在院里慢慢走,还是要减少外出。」 赵晗答应了。 自从方泓墨出门后,韩氏见她一个人吃饭怪没劲的,就让她三餐都到四宜居去吃,赵晗亦乐得如此,吃饭的人多些,菜肴品种也多些,吃起来也有滋味些,韩氏与她又亲近,给她的感觉与自己亲娘没两样。 另外相处久了,她发现公公发怒时虽然极为严厉,但日常其实还挺随和,大约也和泓墨最近越发长进,且她有了身孕有关,公公见到她,态度越发和善,有时候还会与她说笑几句。 赵晗便会趁机向他们打听泓墨小时候的事,这种话题一旦开始,韩氏就开始滔滔不绝了,方永康大多数时候是在一旁微笑着听,偶尔插两句补充或纠正韩氏所言。 赵晗有时会有自己特别想吃的菜肴汤水或点心,便吩咐自己院里厨房按她的要求做好,仍是送到四宜居去与公婆一起吃。 这会儿向老太爷老夫人请过早安,赵晗便与公婆一同回四宜居,走的时候她特意慢上几步,让公婆走在前面。 方泓砚漫不经心地走来,见到赵晗便点了下头。 赵晗亦点头回礼,与他同行,随意地问了句:「采嫣这几天恢复得如何了?」 方泓砚眸子闪了闪,嘴角嘲讽般弯了弯:「好多了,已经行走无碍,昨日午宴时,大嫂应该也见到她恢复得不错了吧。」岂止是恢复的不错,简直是恢复得太好。 赵晗之前见他若有心事的样子,便询问赵采嫣的状况如何,可听他这般口气,倒像是和她闹了什么矛盾似的,心里暗暗纳闷,照泓砚之前担心采嫣的样子,采嫣要挨家法他一个劲儿求情,怎么如今采嫣恢复得不错,他却语带嘲讽? 她想着这些,回头望了眼跟在方泓砚身后的听雪。听雪视线微垂,脸上亦并无为赵采嫣恢复得好而高兴的样子。所以春泽居里果然有什么事发生了? 但这又不可能直言询问,她便只劝道:「若是恢复好了,该行的礼节便不应偷懒,晨昏定省等等虽然琐碎,却都是规矩,也是孝道亲情。」 方泓砚点头道:「大嫂说的是。我回去会劝她的。」 说话间已经行到岔路口,赵晗便与他告别,分道而行。 方泓砚一边走一边想心事,红菱不知道还在不在树上躲着,采嫣是不是借这会儿功夫,把她从树上抓下来了,早晨她微笑待他,说不定只是没有证据在手,这会儿回去,她会不会翻脸与他争吵…… 他一想起这烦心事,便深深叹了口气,根本不想回春泽居,便回头对听雪吩咐道:「我有事要办,你回去对采嫣说,让她午时自己用饭,不用等我。」说完便径直出了内院,叫上个小厮,出门去了。 赵晗与公婆一起用过早饭,又说了会儿话便告辞回到朝岚居。研磨提笔,开始写起信来。 自方泓墨出发后,她几乎每天都会写封信给他,他出发之前说,这回过去仍是要住长春仙馆,但她怕万一有变,他换了住店,便把信都寄给吴掌柜,请他帮忙转交。 算起来这个时候他应该刚到明州不久,信比人走得快,她寄出的前两封信怕是已经到了。 其实她信中也没写什么特别之事,都是与他们日常交谈差不多的内容,只因为平日与他说话说习惯了,如今写信也算是延续这种习惯吧。唯一不同是他在的时候是两人对话,如今只有她一个人在絮絮叨叨,把昨日今晨家中发生的大小事情记下来告诉他。 她在信中告诉他,昨日她父母来访,说了致歉的话,与公婆冰释前嫌,把酒言欢,若是他也在就好了。又说赵采嫣恢复得不错,能自己走动了,但方泓砚好像有心事的样子,也不知是不是与赵采嫣有关。 她又提及一事,婆婆老家来了人,是婆婆的表外甥,也算是他的远房表弟了吧,这位表弟姓常名明字开诚,热情直爽,在老家为了帮友人,把当地一位有权势之人得罪了,让表舅爷一家又气又担心,为了避祸,也是图京城里机会多,便投靠表舅妈来了。 常开诚倒是名如其人,昨日一来便说不会白吃白住,想找个活计干,韩氏让他不用急,先家里住一段时日,在外院清出一间厢房让他住下了。 第三十三章 赵晗因在内院,还没见过这位常姓表弟,这些还是听婆婆说的,等过一两天婆婆应该会办个接风宴为他洗尘,也算正式介绍给方家众人。 赵采嫣命听雪碧月把红菱关进柴房,心里还在生闷气,一转首却发现从兰样子不对,就见她脸色苍白,双眉紧皱,斜靠在椅子扶手上,一手按在腹部,似乎十分难受的样子。 她吃了一惊,问道:「从兰,你怎么了?」 从兰却不回答,突然急急忙忙冲到屋角,对着痰盂一阵猛吐。 听雪与碧月一前一后入内,见从兰这样,便过去查看询问,从兰摆着手,吐了一阵终于停歇了,自己却站不起来。听雪碧月扶她起来,到椅子边坐下。 听雪见她走路显得脚步虚浮不稳,便道:「少夫人,从兰的样子不太对劲……」 赵采嫣也看出来了,她此前孕吐,虽然反胃作呕,也不至于吐成这样,且从兰脸色亦不好,双眼迷离无神,看着就像随时要昏过去一样。 她吩咐道:「你们先扶她回屋躺下,接着去请大夫来……楚大夫。」 楚大夫很快赶到,一边诊脉一边向从兰询问病情,从兰声音微弱,只说自己头胀且痛,反胃作呕。楚大夫问:「之前可有跌跤?是否撞到过头。」 碧月在一旁答道:「有,有,她撞到后脑。」 楚大夫搭完脉后道:「怕是血淤于脑,脑络损伤,先用通脑瘀汤化裁,患者需静养不可随便移动。」 楚大夫出来后,赵采嫣问道:「她这病要不要紧?是撞到头害得吗?」 楚大夫道:「脑络损伤可轻可重,看这位姑娘脉象,静静休养数天,通淤化血后也许慢慢会好,但若是病情加重,亦可能昏睡不醒……」 几个丫鬟里,从兰与赵采嫣最为亲近,对她也最忠诚。赵采嫣听楚大夫说她的病情与撞到头有关,不由对红菱越加憎恨,送走楚大夫后交待听雪碧月,不许给红菱送吃喝。 碧月高高兴兴地应了,听雪暗暗叹口气,点点头:「是,婢子知道了。」 到了这天晚上,方泓砚终于回了家,瞧东厢黑着灯静悄悄的,叫住路上遇到的小丫鬟,问她知不知道红菱在哪里。 小丫鬟回禀,红菱被少夫人关在柴房里。 「哦。」方泓砚装着漫不经心地问,「少夫人是为何缘由关她,你知不知道?」 小丫鬟道:「回少爷,红菱把从兰姐打了,从兰姐昏迷不醒,少夫人就把红菱关起来了。」 方泓砚愣了愣:「红菱把从兰打了?」这事态变化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但对于自己与红菱之事未曾暴露亦感到稍许放心。他把小丫鬟打发了,望了眼厨房后面那间简陋的小屋子,又望了眼主屋方向,思量了一会儿,还是往主屋而去。 方泓砚回到主屋,绕过屏风就见采嫣端坐在外间,他暗叹口气,该来的还是要来。 他挥退屋里伺候的丫鬟,让她们关门出去,上前坐在采嫣身边,轻声问道:「从兰怎样了?」 赵采嫣吐出口气,幸好他第一句问的是从兰,若他问的是红菱,不知她还忍不忍得住。她哽声道:「楚大夫来看过,说是脑中有淤血,也不知撑不撑得过后面几天……」 方泓砚试探地问道:「我听说她是被红菱打的?」 赵采嫣瞟他一眼:「怎么?你觉得不信?你觉着红菱娇弱可怜,不会这么凶悍,大打出手?」 方泓砚轻咳一声:「我哪有这意思,只是问问事情经过而已。」按理推测,从兰为了抓红菱,两人争执扭打起来倒是可能,但若要说是红菱单方面打伤从兰的,就不太可信,红菱躲着从兰碧月还来不及呢,又怎会行凶打人?多半是扭打中发生意外,从兰才受伤的。 赵采嫣哼了一声,将手里一物放在桌上,问他:「你认得这件东西吗?是不是你的?」 方泓砚顺手拿过来瞧了眼,见是枚香囊,微觉讶异,随后鼻端闻到一股熟悉香味,顿时明白过来,神情滞了一滞,立即将香囊放下,否认道:「没见过,不是我的。是谁的?」 赵采嫣呵呵地笑了几声:「碧月收拾东厢房时,在你床上发现的,你说你不知是谁的?」 听她这么说,方泓砚愣了一下,昨夜采嫣突然来到东厢拍门,红菱匆忙穿衣翻窗逃跑,他一心应付采嫣,后来就回主屋睡下了,床上还真没看过,说不定真是红菱匆忙间落在床上的。但也可能是采嫣为了诱他说实话,故意拿了红菱的香囊这么说的。 他皱眉道:「我真不知道,床上若有这东西,我不会闻到吗?」 赵采嫣失望地看着他缓缓摇头:「一个大男人,敢做不敢当吗?」 方泓砚被她这眼神与说话语气一激,不由怒道:「你既已认定,为何还要旁敲侧击地问我?」 赵采嫣冷冷道:「那你就是认了?」 方泓砚沉默了,但心中清楚不管如何隐瞒掩饰,采嫣其实已经心知肚明。 他白日在外面其实并无其他事,在酒楼雅阁坐了一整天,思忖了各种可能。既然瞒不住采嫣,至少别把此事闹得太难看了。若是他再坚持不认,她说不定会去找父母理论。他与采嫣成婚一年还不到,若是此时就收个丫鬟做妾,实在不像话,但若是不收做妾室,又名不正言不顺,更不像话了。 这事一暴露,父亲肯定又要大发雷霆,还不知道要怎么收拾他呢。采嫣没有在众人面前大闹一番,他已感侥幸。他亦希望她能继续如此,别直言揭破此事。 对此他在雅阁里已经想好一番说辞,这就说道:「采嫣,过去我确有不少对不起你的地方,那些我心里都记着,我知你待我好。哎……那是你还没回来的时候,那时我一个人,见大哥大嫂成双成对,还有了孩子,我触景伤情心里难过,喝醉了酒,那丫头就趁机……我那时糊里糊涂的才会……我……我错了……」 赵采嫣不过是要他放个软,陪个不是罢了。见他总算肯认错,心中一酸,委屈的泪水流了出来:「枉我对你一往情深,万华寺见到的第一眼就对你一见钟情,这才做了蠢事,借着误会将错就错嫁给你,谁知道所托非人,嫁给你后就没过过好日子,孩子也没了,你又和红菱不三不四地……」她手中攥着一方丝帕,边说边哭,直哭得气都透不过来。 说起孩子方泓砚就感觉亏欠她,再看她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不由就心疼起来,起来走到她身边,弯腰搂着她温言哄劝:「别伤心啦……是她勾引我,我根本没把她放心上,不过是个丫鬟而已,怎能与你相比?以后我会补偿你的,你也别老记着过去伤心之事了。」 赵采嫣在他怀中抽噎几下,渐渐止住哭泣,抬头眼神灼灼地盯着他问:「那以后……你准备拿她怎么办?」这可不是说句让它过去就能过去的事。 这个问题颇难回答,弄得不好又要争吵起来,方泓砚索性道:「你看着办吧。」 第三十四章 赵采嫣要得就是这句话。看他言谈举止,对红菱完全没有放在心上,这才让她感觉好些了。过去的事过去就算了,不算她又能怎样?他要是肯改过,还是要过日子,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有太长时间不在方家,才给了那贱婢可乘之机的。 从兰若是痊愈倒也罢了,若是真的不行了,她非要那贱婢抵命不可! 想到这儿,她故意问他:「你虽说让我看着办,到时候我真要处置了,你可别心疼啊。」 方泓砚嗨了一声道:「我不管这事了,任你如何处置我也不插一句嘴。今晚别再说了,都累了,早点歇息吧。」 第二天一清早,听雪起床,先去看了看从兰的情况。为了让她好好休息,赵采嫣让她单独睡一间屋子,又吩咐了三个小丫鬟轮班照顾,可见从兰在她心里地位不一般。 听雪问过当班小丫鬟后,看看少爷少夫人差不多要起了,便去厨房打热水。走到厨房边了脚步顿了顿,绕到后面柴房,从门缝里往里张了一眼,黑漆漆的也看不出什么。 她正要离开,红菱在里面叫她,声音虚弱嘶哑:「等等……是……听雪姐吗?」 听雪转身:「是我。」 「听雪姐,我太渴了,给我点水……吃的……」 听雪犹豫道:「少夫人不许给。」 红菱苦苦恳求,听雪听着不忍,却也不敢违反赵采嫣的命令擅自给红菱水与食物,只好婉转地说:「我去替你问问少夫人,你再等等吧。」说完便匆忙离开,不敢再听红菱的哀求。 她打了热水,回到主屋,刚跨进门就听见里面赵采嫣唤她入内服侍洗漱。她急忙应了声,推门进屋。 赵采嫣问她:「从兰如何了?」 听雪回道:「从兰姐像是好些了,夜里吐得少了,人还是昏昏沉沉的。」 赵采嫣忧虑道:「楚大夫说就是这几天最要紧,若是过了这个坎,也就慢慢好起来了,你盯着那几个小丫鬟照顾好她,万一有点什么不对就立即去请楚大夫来。」 「是。」听雪应了。本想问红菱一天一夜没给水粮了,是不是稍许给点,但看赵采嫣那脸色,终究还是没敢提。 和春园里,赵晗正陪韩氏说着话,转眼见方泓砚与赵采嫣一起来了,便朝他们微笑着点头。她昨日见泓砚那般心事重重,今天采嫣却与他一起来了,脸上还带着微笑,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们的矛盾化解了。 方泓砚与采嫣先去向方老太爷老夫人行礼请安,老太爷呵呵笑得开心之极:「泓砚啊,这是你新娶的媳妇儿?第一次见面我得给她红包……」 说着他回头向老夫人问道:「咱们有准备红包吗?」 方老夫人哭笑不得,嗔道:「这哪里是新媳妇啊,这是采嫣啊,都嫁给泓砚大半年了,你怎么忘了呢?哎真是,又犯老糊涂了……」 「啊,不是新媳妇?」方老太爷回头,皱起眉毛,眯着眼仔细打量赵采嫣,「嗯,嗯,看着眼熟,就是记不起来名字。」 赵采嫣站在那儿尴尬的不得了,她有孕后就极少来请早安,小产血崩后回家养病又是两个多月,回到方家就挨家法躺着养伤,直到今日早晨才来和春园请安,老太爷竟然不记得她了! 赵晗忽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只不过此时换了人物,她尽可能忍着笑,以免赵采嫣更尴尬。从霜却忍不住,噗得一声笑出来了。 赵采嫣更是尴尬,赵晗的丫鬟她又不好教训,只好当作没听见的样子,尽量显得若无其事。 赵晗回头对从霜嗔怪地瞪了一眼,又缓缓摇头。从霜急忙掩嘴忍住笑声,只是眸中仍带笑意,她也知自家小姐只是给赵采嫣留面子罢了。 方永康轻轻冷哼一声。 赵采嫣听见了,心里就是一跳,她一见公公就心慌不已,甚至不敢直视,一听这声冷哼就觉得公公一定是对自己又不满了。 方泓砚拉着她过去向父母亲请安,她全程垂着眼睛不敢看方永康。韩氏淡淡地问她是否好些了。她便恭敬地答好多了。 总算捱到方永康夫妇向老太爷老夫人告辞,赵采嫣与方泓砚跟在赵晗后面出来,刻意走得慢些,与公婆离开一段距离。 赵晗见她这般刻意躲着公公,想是几次责罚让她生出畏惧之心,倒也是好事,人有了畏惧之心,才会谨言慎行,行事有度。 众人走到和春园外面,韩氏停下脚步,回头道:「采嫣。」 赵采嫣愣了愣,急忙走上前到韩氏身边。 韩氏问道:「你院里的几个丫鬟是怎么回事?我且听说从兰病的不轻?」 赵采嫣瞧了眼泓砚,见他也正望向她,眸中微带紧张之色,她没再看他,转向韩氏回道:「母亲,从兰不是病了,是被红菱打伤了。红菱这丫头最近越来越不对头了,干活偷懒,只挑轻松的活做不说,还辱骂碧月,不听从兰的吩咐,也不知道是倚仗了谁给她撑腰,昨日更是以下犯上,把从兰打成了重伤。」 赵晗听见她说的那句倚仗了谁给她撑腰,只觉颇耐人寻味,想起昨日方泓砚心事重重的样子,再瞧瞧此时方泓砚脸色,不觉诧异,难道这个谁就是指方泓砚? 赵晗昨日就觉得方泓砚与赵采嫣有些不对劲,今日再见时,便特别留意诸多细节,见他们俩来时虽面带微笑,两人间却极少眼神交流,大多数时候,两人间对话时都不瞧着对方。比较起来,还是赵采嫣瞧着方泓砚更多些,而方泓砚则几乎不与赵采嫣对视。 再听见赵采嫣说的那番话,就很耐人寻味了。 方永康听韩氏问起采嫣院里丫鬟的事情,对她们内院之事不感兴趣,她们说的话也不曾留意细听,这几句话的功夫,他已经走到前面去了。 方泓砚此时的神色颇为复杂,起初像是恼怒,眼神闪烁又有些像是心虚,快速看了十几步外的方永康一眼,见他不曾仔细听这边说话,也就放心了,接着再望向韩氏。 韩氏不知是没听出来,还是故作不知,听完赵采嫣所说后道:「这样是该罚。不过……」她顿了顿又道,「也不能罚得太过了。」 赵采嫣红了眼圈道:「从兰直到此刻还昏迷不醒呢,楚大夫说若是始终昏睡,很可能会恶化……」 韩氏凝眉,轻轻摇头,淡声道:「从兰也只是个丫鬟,谈不上以下犯上。一个巴掌拍不响,若起争执,多数两个都有错。更何况,两个丫鬟竟敢在你眼皮底下打起架来,也是你这做主妇的长久不在春泽居里坐镇的缘故,她们才敢如此没规没矩。」 赵采嫣一口气堵在胸口,颇为郁闷。她既不想公开闹大泓砚与红菱勾搭之事,又想狠狠惩治红菱,正好从兰受伤,她特意交代几个小丫鬟好好照顾从兰,就是想显出自己重视从兰,借机重惩打伤从兰的红菱。可婆婆却说不能罚得太过了,还说这是她长久不在春泽居的关系。 可红菱之所以有机会爬泓砚的床,还真是因为这个缘故,一时间她竟无言以对。 韩氏看她一眼,淡声道:「采嫣,你既然回来了,你自己院里,该管的就管,该罚的就罚,但记得赏罚有度,做下人的就不敢轻狂欺主。」 第三十五章 赵采嫣低头道:「是,儿媳谨遵母亲教诲。」 赵晗事不关己静静旁观,只觉钦佩无比,婆婆平时看着和蔼可亲,关键时刻寥寥数语还真有范儿呢!只是不知道这一番指导兼顾敲打的言语,赵采嫣能领悟多少了。 这一日的午后,方泓砚趁着采嫣午睡,把听雪叫到一处,询问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听雪那时跟着他一同去和春园请安,从兰受伤时也不在场,事后从碧月那儿听到的经过是她与从兰守在东厢房外,红菱以为她们离开,便推门出来,从兰上前试图抓住她时,红菱对从兰又推又打,从兰被她推倒后撞到头。而从兰一直昏昏沉沉的,问不出究竟,至于其他丫鬟,都是事后赶到,全都没瞧见事发经过。 「那之后的事呢?」方泓砚继续追问。 「回少爷,婢子回春泽居时,红菱正跪在主屋里,少夫人命碧月拿藤条抽了她左右脸各二十下,之后就把她锁进柴房,不许婢子们给她吃的喝的。」 方泓砚皱眉,不觉重复了一句:「一直都没给吃喝吗?」 「是啊。」听雪担忧道,「婢子实在担心会出人命,倒时候就麻烦了。」 「听雪,你去送点吃喝的给她吧。」 听雪吓得直摆手:「少夫人下了那样的命令,婢子实在是不敢……」 方泓砚颇为愧疚,红菱如今这样的凄惨状况毕竟与他有关,又实在可怜不过,让人不忍。他思忖一会儿后对听雪道:「那便算了,你替我准备水与吃食,我去送。厨房那块儿什么时候没人?」 听雪摇摇头:「厨房差不多一直有人呢,要么夜里少爷少夫人歇下后,厨房只有一个值班看火的婆子。」 方泓砚点点头,挥退听雪:「知道了,今天夜里我们歇下后,你就去准备水与吃的。记得别对旁人说。」 「是,婢子明白。」 到了这日傍晚,从兰的伤情略有好转,意识较清醒,能与她对话了。赵采嫣心感安慰的同时,忽然想起红菱关在柴房有两天了,滴水未进,便命碧月带上一个冷馒头,一碗水,去柴房查看。 碧月打开门锁,拉开门就见红菱背朝着门的方向,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她大声惊呼道:「这贱婢不是死了吧?!」 赵采嫣听见她说红菱死了,顿时吓得退了两步,对碧月道:「你过去瞧瞧。」 碧月缓步上前,屏息用脚尖轻踢了踢红菱后背。隔了一瞬,红菱发出低哑的呻吟,缓缓转身过来。只见她双眼无神,双颊上红肿非但未消,反而更厉害了,把眼睛都挤小了,嘴唇上干裂起翘。但瞧见她还活着,赵采嫣还是松了口气。 红菱见是少夫人,哑着喉咙恳求:「少夫人……求您,给点水吧。婢子……婢子真的会死的啊……」 赵采嫣哼了一声,对碧月道:「给她吧。」 碧月把装馒头的碗与水碗重重往地上一放,用力猛了,好些水泼洒出来溅在地上。本来虚弱不堪的红菱见了水,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下子扑过来,双手捂着碗,生怕再有水溅出来,紧接着第一件事不是去喝碗里的水,反而俯低头,去吸地上还未完全渗入地下的水。 赵采嫣只觉这样肮脏无比,厌恶的皱眉,转身出屋。 碧月鄙夷地白了红菱一眼,跟着赵采嫣出屋,关门上锁。 入夜。 红菱两天才喝到一碗水,吃了一个馒头,哪里够填肚子的,只是稍减饥渴罢了,只能靠着睡觉来硬捱过去。然而腹中饥饿难以真正入睡,睡得半梦半醒,迷迷糊糊中梦见有人开门放她出去,欣喜地醒来,勉力撑爬起来,却见自己仍在冷冰冰的柴房里,失望透顶地重新躺回地上。 柴房里没有窗,唯一的光是从门缝透进来的,借着这微弱的光,她瞧见门边似乎有什么东西,爬过去摸到一个布包与一只瓦罐。解开布包,里面是四个冷馒头,她立即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拔开瓦罐的软木塞,闻了闻,没什么味道,就只是水,但此时的清水却如同甘霖般可贵。 不知不觉间四月过半了,赵晗在四宜居用完早饭,回到朝岚居,正准备给泓墨写信,从露从外面进来,笑眯眯地朝她行了个礼:「恭喜少夫人。」 赵晗见她笑得促狭,再瞧见她手中那张长方物事,立时喜出望外:「来信了?」 「是,少爷来信了。」从露递上信笺。 驿站过来的信统一送到账房,再由专人送去各房各院。赵晗算算这几天,差不多能收到泓墨的回信了,便天天差从露去账房询问是否有信来。今日果然来信了,所以从露才会如此戏言。 赵晗急忙打开信封,展开信纸,细细读了起来。 他在信中说,他人还未到明州呢,她的信已经到了两封。吴掌柜还以为家里出什么事了,才会这么急地连寄两封信过来催,一见面就神色紧张地转交给他,害他也跟着紧张,以为她有什么意外,拆信的时候手也抖了,差点就立即跳上马车赶回淮京城了。直到读完信才知家中一切平安。因此她以后写信来,定要在信封外面就注明平安字样,免得他拆信时忐忑,切记切记! 赵晗边看边笑,从露在一旁瞧得好奇,问道:「少爷究竟写了什么好话,让您笑得这么欢?」 赵晗道:「没写什么,我就是想笑不行么?」 「是是是,少爷写什么您看了都是高兴的。」 赵晗含笑白了从露一眼:「贫嘴贫舌的,干你的活儿去!」 「是——」从露拖长了尾音应道。 赵晗急着往下看信,不再与她说笑,从露做了个鬼脸走开了。 他问她近日可好,等收到他这封信时应有八、九天没见了,肚子不知有没有见长,会不会觉得累。 赵晗暗暗吐槽,即使怀了孕吧,哪有八、九天就能看出肚子变大的?这不是怀孕是腹积水吧。 她在信中告诉他,如今三餐在四宜居与公婆一起用。他便问她与父母一起用餐,胃口有没有好一些了,晨起时是否还会作呕…… 他又在信中写了自己的事,说是才到明州,还是住长春仙馆,掌柜的认出他来,还问起这回她怎么没一起来明州,他很自豪地说她要呆在家里生娃,掌柜的恭喜了他,他一高兴就给人包了个大红包。 赵晗边看边笑边摇头,眼看要当爹的人了怎么还这么跳脱随性,可是他信中字里行间满溢的希翼与喜悦又让她感同身受。 最后他写到,迭戈的货价有所上涨,他一晚上都在与吴掌柜一同重新估价,直到夜深才有空给她回信,因此写得不如她的来信长,实在是时辰有限,不是他因犯困而偷工减料,待明后日有空时或许能多写一点。 又在信尾备注,切记不可因他信写得不如她长或是多,她就偷工减料也少写了,反正她在家闲工夫多,就多写点给他,当是练字也行。信太短他一下子就读完,难免心中空落落的。 第三十六章 赵晗读完信,心中也是那般空落落的,笑容也变得有几分惆怅,不舍就此结束,便从头至尾再细细读了一遍,这才把信放在桌上,顺手拿起玉马压在一边,再取出裁好大小的珊瑚云母笺,用青玉镇纸压住,研墨挥毫,开始写起某人要的长信来。 岳掌柜与方泓墨签定契约后,验货无误,当日下午便着人来提货,待所有货物顺利交付,已是两天之后。方泓墨收到货款后,便投了拜帖,再次拜访江尚儒。 江尚儒见上一回来借钱仅隔一个月,方泓墨又携礼上门拜访,猜想他多半又是来借钱的,心中已经想好一番说辞,不伤其面地婉拒。寒暄几句后,果然听方泓墨提及上回借钱之事,却不料他说得是还钱,意外之余还有些惊喜:「这么快?看来方世侄这桩生意做得颇为顺利嘛!」 方泓墨微笑道:「运气罢了。若无江世伯鼎力相助,小侄此事恐怕难成。」说着取出银票放于桌上。 江尚儒却不忙着去拿,笑道:「呵,方世侄太谦虚了,你世伯又没出什么力,借了点小钱与你周转而已。」 方泓墨道:「无论如何,世伯信任小侄,才肯借款给小侄,小侄当时身处明州,苦无现银,若无江世伯的这笔借款,这桩生意就难以做成了。因此今日过来,一是还钱,二是要感谢江世伯鼎力相助之情。」 江尚儒借钱给方泓墨是拿了他铺子契书作为抵押的,本无风险,坐收利息,说起来也算不上鼎力相助,只是利人利己,顺便做个小小人情罢了。但方泓墨这么说话让他听着舒服,便呵呵地大笑起来,笑了几声后道:「惭愧惭愧,方世侄还请稍待片刻。」 说着江尚儒起身入内取出当日方泓墨所书借条,并抵押的契书,一起还与他,看着他确认无误收好借条与契书,才收起桌上银票,接着又道:「方世侄若没什么事的话,便留在鄙宅用饭吧。」 方泓墨正想向他打听些事,何况他以后若要再来明州办事,少不得会有要倚靠江尚儒的地方,正好与他多多相处以增进感情,便答应下来,接着问道:「小侄有一件小事想拜托江世伯。」 江尚儒放下茶碗:「哦?方世侄意欲何事?」 「小侄有意购入一条海船,江世伯在明州人脉广博,若有这方面的消息可否代小侄留意一下,小侄先谢过了。」 江尚儒讶异问道:「难道你有做出海行商的意愿?」他不赞成地缓缓摇头,「劝世侄还是慎重考虑,出航远洋较为危险,且一离家就是半年,漂泊太久。世侄年纪轻轻,家有娇妻,怎么舍得?」 后面半句那是开玩笑了,江尚儒是边说边笑,方泓墨亦笑道:「江世伯误会了,并非小侄要出海,小侄预备与人合作,找个能信赖之人出海行商。」 江尚儒笑言:「海贸一船货物价值巨大,你就不怕那人连船带货一起跑了?」 方泓墨淡笑道:「若是如此,便算是小侄识人不明吧。」 江尚儒便道:「如此我便替你留心着吧,不过,若是真要做海运,与其买人家不要的旧船不如买条新船,或是订造一条。一条船最重要是龙骨与主桅,旧船历经风浪,虽然修缮过后表面重新油漆,看起来不错,但也许内部已有裂缝旧伤。这些裂缝旧伤可能难以觉察,可一旦遇到大风浪,也许就吃不住力量,在一瞬间折断或破损漏水,造成极大损失。」 方泓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听江世伯一番话,如醍醐灌顶,就是不知订造一条船需要多久才能下水?能不能赶得及今年年尾前交船?」 江尚儒哈哈大笑:「平海船场一年要造上百条船,你说他们赶得及赶不及年前交船?」 方泓墨轻笑道:「那就好,不知江世伯认不认识平海船场的场主或管事之人,若是有,能否为小侄引见一下?」 江尚儒点点头道:「可以安排,不知方世侄所居何处?这回欲在明州停留多久?」 方泓墨道:「小侄现居于三泰坊长春仙馆,总要等此事告一段落才回去,但请江世伯尽快安排。」 江尚儒微笑着答应了,又向他询问方永康近况,两人谈了没几句,江夫人柳氏过来叫他们用饭,一路上便问方泓墨他夫人为何这回没来。 方泓墨一说起此事便难抑喜悦笑容:「内子如今身子不便,就留在家中没来。」 柳氏惊喜笑道:「那可是大喜啊,你夫人看着就是个有福气的,你们俩郎才女貌,儿女也一定是出色的。」 柳氏毕竟也是明州大商之妻,为人七窍玲珑,善于辞令。方泓墨平常听恭维话都是听过就算,但这话听着却正是正中心头所好,便欣然道:「多谢伯母吉言。」 第二天江尚儒便安排了方泓墨与平海船场的黄场主会面。谈过初步意向后,三人一同去船场看船。 江尚儒替方泓墨引见过后,本无必要再陪他们去船场,但最近两次的接触下来,他对方泓墨很是赏识,并非因他是方永康之子而另眼相看,而是觉得他年纪虽轻,却既有胆识魄力又有能力,颇为难得。 方泓墨虽自谦说是运气,江尚儒却清楚,运气一事虚无缥缈,真要把一桩大生意做成,少不得方方面面的准备与实力,即使有机遇,也不是人人都能及时抓住并最终将事做成的。 平海船场十分巨大,光船坞就有三十四座,有大有小,最长的船坞可容二十多丈长的船只。此时半数船坞内有船在造,有些已经在上桐漆,眼看就要完工,有些则刚具备雏形,长长的龙骨之上,根根肋板挺立。船场内船工众多,忙而不乱,每个船坞都有人督造。 方泓墨看过平海船场的规模后,当即交付定金,订造了一条四桅福船,这是一种尖底海船,以行驶于南洋及远海。 诸多事情安排完,已是四月二十的中午。 在明州的这些天里,方泓墨每天都能收到赵晗的信,读信与回信成了他每日睡前必做的两件事,哪怕再忙,写几句话的时间总是有的。昨夜他在回信中告诉她自己这一两天就要回去,她可不必再写信来。 虽然已经半天过去,方泓墨归心似箭,等不得在明州再过一夜,这日午后便整装出发了。 马车出了明州州城,沿泸江一路往西,车行至明州金化县境内,已是傍晚时分,便在县城里找客栈住下了。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天还未亮,车夫将马套上车,驾车驶出后院,停在客栈门口。小厮们忙着把行李箱子从楼上搬下,再搬上马车。 方泓墨正与客栈掌柜结账,忽听外面一阵纷乱,还有方元的惊呼声:「抓贼啊!」 他微微一惊,几步跨出客栈大门,就见方元与三两名小厮正围在马车边。 而在他们与马车之间,是两名陌生的年轻汉子,身穿青衣黑裤,与他的随从小厮打扮极为相似,看来是想趁着此时光线暗淡,混到随从中去,浑水摸鱼。这两人既然早有准备相似衣裤,应该是早就盯上他带的这些东西,而不是临时起意的。 第三十七章 那两名汉子见形迹败露就想逃离,但被众小厮围起来了,没有地方逃,顿时目露凶光,从靴中拔出匕首,做出狰狞的表情,恶狠狠地将匕首挥向这几名小厮。 方元与另几名小厮见状,吓得纷纷抱头鼠窜,一面大声惊呼:「强盗行凶啦!」「抢劫啦!」 那两名汉子吓退小厮,转眼见只剩方泓墨一人离得最近,便又向他举刀恐吓。 方泓墨摊开双手,淡淡一笑:「车上东西并没什么值钱的,两位要取什么就自己拿去,并无必要因此伤人,犯下大罪。」 他表情虽是轻松无比,全身却绷紧如弦,微微斜身,全身重量落在左脚,右腿在长袍下凝力,全神戒备。两名汉子中离他最近的那个,也有四五尺距离,即使真的挥刀扑过来,应有足够时间让他反击。 听他如此说,那两名汉子稍有松懈,其中一人低声道:「你看住他。」接着就绕到车前,抢了车夫手中马鞭,逼车夫下车,自己坐了上去,挥鞭策马,接着就回头叫道:「快走快走!」 留在原地,举刀威胁方泓墨的汉子听到呼叫,转身就跑,准备跳上马车一起逃走。 方泓墨就在此时发动,将长袍下摆一甩,跨上一步,左腿如鞭,转眼间已经重重踢中那汉子的后脑。 那汉子顿时昏晕过去,直挺挺扑地摔倒,一动也不动。车上那一人见状吓坏了,拼命挥鞭驱马。 与此同时,方泓墨听见身后客栈内有人急奔下楼,同时还呼喝着:「住手!好大胆子,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抢劫?」他皱眉回头,就见两人举着刀从客栈内奔出,正是他这次雇佣的随行武师。 方泓墨虽命人跟踪陆九,却始终找不到陆九与自己有关的联系,他又不能一直让人跟着陆九,长此以往肯定会被察觉,反而打草惊蛇,他只能先暂时搁下此事待查。 但毕竟经历过前世之事,他有所警戒,两次明州之行,包括之前带赵晗去的那次,都雇了武师相随。 然而他雇佣武师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毕竟陆九劫杀他的事,还要过将近两年才会发生。若随行雇佣武师,明着带武器,可能因此引起真正厉害的贼人注意,反倒引火上身。他便请两名武师只做普通随从打扮,武器白天藏于车内,晚间入住客栈时随行李搬运。 没想到这两名武师关键时刻却没派上用处。也幸好这次的贼人只有两名,这两人目的显然是浑水摸鱼行窃,而非持刀抢劫,只是因行迹败露,狗急跳墙了这才拔刀恐吓罢了。 两名武师奔出来,第一眼瞧见地上趴着不省人事的青衣汉子,不见「强盗」影踪,再一转眼瞧见马车已经驶动,正要绝尘而去,不由一愣。 方泓墨不满地低喝一声:「还不去追?!」 那汉子不会驾车,情急之下又只知猛挥鞭子,拉车的两匹马被他胡抽乱打,吃痛之下反而不能好好跑了,边跑边踢着腿跳,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地前行。 两名武师受雇于人,保护东家安全之余,还要兼护财物。两人在一路上倒是防范有加,反而在县城里放松了警惕,一夜好眠后更是生了松懈,偏偏就是这时出了事,眼看东家不满,只怕佣金被扣,因此捉贼时更刻意卖力。 他们毕竟长期练武,很快便追上这架跑不快的马车,一名武师将那汉子衣领揪住,一把拽下马车,另一人则跃上车,收缰勒马,将车慢慢停下。 汉子被拽下车摔在地上,还想挣扎着逃脱,武师哪里还会给他机会,三下五除二就轻松将他制服,反扭双手押了过来。 这会儿时间方元带着众小厮,七手八脚地把地上那名被踢晕过去的汉子绑了起来。而另一名武师也将马车掉过头,驶了回来。 方泓墨让武师与众小厮把两个汉子都带回客栈堂里面。 客栈掌柜被吓得不轻,他一听见众小厮大喊「强盗行凶啦」,就躲进后面账房不敢出来,只让年轻伙计到前面来打探出了什么事,是寻仇还是抢劫,有没有出人命等等。 年轻小伙计心里也怕,却又好奇,探头探脑地从门帘子后向外张望。 方泓墨一瞥眼瞧见了他,便招手示意他过来。 小伙计见是昨晚住店的客人制服了那两名汉子,且这位客人虽然瞧着冷傲,吩咐起人来倒也挺和气的,他也就不怕了,朝方泓墨走近几步,一面打量着那两名汉子:「公子,这两个就是强盗吗?」 方泓墨失笑道:「哪里是什么强盗,不过两个蠢贼罢了。你去对掌柜说,让他放心,我们问过几句话就会把贼人送去官府。只是在这堂里问起来多有不便,又影响客栈生意,我们还是将他带回楼上房间问话。」 小伙计答应了,便去向客栈掌柜传话。掌柜的也怕他们在堂里凶神恶煞地一问,把客人都吓跑了,只好答应了,心中只希望他们快点问完快点结账离开。 到了楼上关起房门,方泓墨转向方元问道:「你瞧见是怎么回事了吗?」 方元点点头,他伶牙俐齿,又是亲眼见到全过程,这就把经过讲了出来。 在迭戈的这船货物中,方泓墨挑了一部分出来没卖,带回淮京,上路前特意叮嘱方元与方兴,让他们留意看着这个箱子。箱子不沉,亦不算大,方元便一个人把这只箱子搬上车,接着下车再搬其他行李。因方泓墨叮嘱过,方元走出几步后回头看了眼,就此发现异样。 跟在他后面搬行李上车的就是这两人,一人搬箱子下车,一人挡在他与客栈门口之间,以遮挡别人视线,本来这只是数息之间的事就能顺利得手,却偏偏被方元看见了。 方元见他们样子鬼鬼祟祟的,就多了个心眼,停在原地看看,这就瞧见那人并非空手下车,怀里还抱了只箱子。 方元指着晕过去的那人道:「本来因为天没亮,看得不是太清楚,大家穿着一样的衣裳,没防备时真以为是自己人,可我们正往车上搬行李,这蠢贼却往下搬行李,明摆着就不对劲么。小的顿时警惕起来,再仔细一看,这人虽然穿的衣裳与我们一样,脸可是完全不认识。小的这就大叫有贼,少爷你就过来了。」 方泓墨点点头,再看这被擒的两人,他们既然准备了与他的随从一样的衣物来盗窃,恐怕是在明州就盯上他们了。 两名武师此前有失职之处,此时极尽所能弥补,一武师取来一杯水,对着晕过去的汉子当头浇下,将他浇醒,接着就是一番逼问。 最后问出这两人竟然还有另一个同伙,是在岳掌柜手下做事的彭大郎,方泓墨在交货时看见过那人,管着力夫搬货运货。 彭大郎见方泓墨不是明州本地人,又赚到了大笔银子,还要带点货物回去,想必也是好东西,就此生了贪念,找来两个无赖混混盗窃他车上财物,倒是想的挺好,穿上与他随从一样的衣裳,想着趁早晨忙乱时下手,本来都要得手了,却还是功亏一篑,叫方元发现了。他们这才狗急跳墙,拔刀威胁,若非方泓墨故意放这两人离开,说不定真要动刀伤人了。 第三十八章 方泓墨听两人说出彭大郎的名字,已经知道这回的事多半与自己前世之事无关,他如今的人生与重生前有了极大不同,这两次明州之行,前世根本不曾有过。但慎重起见,他还是问了句:「你们可识得陆九?或是听说过这个人?」 两人被武师打得鼻青脸肿,早就有问必答,不敢隐瞒,此时听到方泓墨问,连连摇头:「不认识,没听过。」 方泓墨便让一名武师留在客栈看守行李,另一名武师带着小厮将两名贼人送去县衙。被这事一搅和,一来一去耽搁了大半天,直到这日午时前后,才又真正出发上路。 方泓砚连着送了两晚吃的,第二夜送去时,红菱轻轻问了声:「是少爷吗?」 方泓砚叹息一声,红菱一听果然是他,立时哭了起来,哀声恳求道:「少爷,少爷救救我吧,少夫人想我死啊,再这样下去我会死的啊,少爷放我出去吧……」 方泓砚吃了一惊,压低声音喝阻道:「轻点声,你再乱哭乱叫,我就不开门了。」 红菱便安静下来。 方泓砚开了门,递给她馒头与茶壶,红菱却不接,扶着门框斜靠在上面,仰头眼巴巴地望着他道:「少爷……」 她既猜着昨夜送食物的是少爷,就指望他今夜也会来。她忍着渴,省下白天的小半碗水没喝,用来把自己脸和手洗了洗,衣裳上的褶皱抚平,头发用五指沾水梳理。柴房无窗亦无光,红菱非但没镜子可照,连用水来照出自己都做不到,只是尽可能把自己打扮得齐整些而已。 可她脸上仍然肿着,一道道血痕变成了青紫色的,衣衫上有许多脏污,头发也还是显得又脏又乱。 方泓砚本就对她没多少情意,送来食物只是不忍心看她饥渴而死,忽然在月光下瞧见她这付丑陋邋遢样子,更是不觉怜惜,只觉烦恼,敷衍着说了句「我不会让你死的。」一把将她推进门里。 红菱本就没什么力气,站立不住向后跌坐在地上,方泓砚匆忙把食物与水放在门内,迅速关门上锁。 红菱看少爷见到她时厌烦的眼神,心里已经凉了半截,再被他推了一把,心中也就明白了,求少爷恐怕也是没用的了。 方泓砚懊悔起自己深夜偷送食物的举动,且得知碧月在赵采嫣的吩咐下,一天给红菱送去两碗水和两只馒头或两碗饭,虽然少了点却也不至于饿死,之后几天他便不再冒险送食物给红菱。 从兰养了五、六天,渐渐好转起来,赵采嫣请来楚大夫替她看过,说是既已好转,如无意外便会慢慢恢复,如今还是继续静养为上。 既然从兰已好转,红菱打也打过了,关也关过了,一直这么关着也不是个办法。这日赵采嫣便让听雪碧月把红菱带出来,把身上洗洗干净,换身清洁衣裳再带来见她。 红菱既已知求少爷是没用的,得知少夫人肯放她出来后,虽然对于少夫人会如何处置自己惴惴不安,但她更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一见少夫人便跪了下来,伏地痛哭,认错求饶,指天发誓说自己再也不敢再犯。 赵采嫣厌恶地看着她道:「你给我闭嘴,听得就火大,再这么哭哭啼啼的,我就再把你关柴房,关十天半个月的!」 红菱不敢再求饶,只是不停磕头。 赵采嫣不屑道:「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又丑又蠢,还敢爬床,简直自讨苦吃!」 泓砚虽然看着对红菱没什么情意,她也不会再把这么个人放在自己与泓砚身边,看着膈应不说,还是个隐患,万一有了身孕就更棘手了,因此她今日一早便向婆婆要来卖身契。 韩氏听闻她要卖了红菱,倒也没说什么,找出卖身契就给了她,还顺便问了几句从兰如何了。赵采嫣便告诉婆婆她好些了,应该会渐渐好起来。 等了不一会儿,牙婆带着人到了,仔细打量了一番红菱的模样,再看看卖身契,让红菱另外按了手印,两下里一对照无误,便把红菱带走了。 红菱小声抽泣着,却也只能跟着牙婆走了。 这些天发生的事,让听雪觉得极为不好受。 尤其是红菱挨打时拼命哭泣惨叫,在少夫人命令下,她却不得不捉住红菱不放的时候,她最不好受。红菱的哭声就在她耳边,听起来尤其刺耳。虽说红菱的遭遇多少有些自作孽,但同为丫鬟,听雪瞧见红菱最后落得如此下场,亦有物伤其类之感。但这种感受,春泽居里没一个人是她能与之倾诉的。 她在赵府就与从露从霜相熟,去外院办事时偶遇从霜,不由自主一吐为快,又叹道:「红菱也是心太高,一心想要做姨娘,可却错付了人。二少夫人正当年轻,又貌美,哪里肯让二少爷多个女人,她也真是糊涂。从霜,你可别像红菱那样,看看她下场多惨……」 从霜一个劲摇头,瞪圆了眼睛道:「我才不要给人做姨娘呢!」 听雪不以为然道:「做姨娘吃好的穿好的,不比你一个小丫鬟日子好过?」 从霜还是摇头:「我看二少夫人吃得好穿得好,这日子也不见得过的开心。别说不如我们家小姐了,就是从露姐都比她开心,大牛哥待她真是好的没话说,有一块芝麻糕都要留给她吃,我看啊,就算他饿得要命,却只有一个馒头,也会掰一半留给从露姐的。我要是也有个大牛哥待我这么好,还要做姨娘干嘛?」 听雪失笑道:「看不出来你这小丫头啊,我倒是说不过你了。」说着又叹口气,「可是啊,天下哪有那么多大牛哥……你我老老实实做几年丫鬟,等到年纪了,也就配给府里到年纪的男人,称不称心日子都要过下去……」 从霜回来后,把春泽居里的事情告诉了赵晗。 赵晗本来就猜到春泽居里出了事,且与赵采嫣、方泓砚、红菱三人有关,多少也能想的到是什么状况。从霜这一番话恰好印证了她的猜想,只不过多了不少细节。 一旁的从露道:「二少夫人那院里也真是多事,简直没个歇停,丫鬟都换了一拨还出事,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吧还真有点道理。说起来您也得多提防些,您现在有身孕了,说不定有人会钻空子。」 赵晗倒是觉得事情的根源还是在方泓砚身上,苍蝇不叮无缝蛋,红菱一心往上爬,用的手段说起来不上台面,却只是因为看到了有机可乘。赵采嫣如今回来,一回来就打罚了红菱,也算是杀鸡儆猴了,她那院里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丫鬟敢再胡思乱想。 她觉得这种事本就该防微杜渐,若赵采嫣没有离开这么久,也许方泓砚不会和红菱在一起,但话说回来采嫣暂离方府不过两个月,方泓砚就忍不住诱惑,实在也是太差劲。 但这种话她也没必要和这两个丫头细说,这方面分寸只能自己把握,她只点点头:「你们也多替我留心着点。」 她如今每日与泓墨通信,除了排解思念、了解他的现状之外,也是为了维持与他的联系,他离家那么久,也只有靠着这一封封家书来维系两人的感情了。 第三十九章 春去夏来,芳菲歇尽,枝头翠浓。当进入四月下旬,这天气是一日日地热了起来。 换季时节,各间屋子里的布置要换,较厚的冬春衣裳被服等等全都要收入樟木箱子,换轻薄的夏装出来,还要添置新衣。 忙碌中赵晗终于收到方泓墨的来信,得知他要回来了,兴奋难以自抑,虽说见信如面,也只是无奈之语罢了。再怎么写信诉说衷肠,都不会比见面一个拥抱更能排解相思之苦的。 与此同时他亦写了封信给父母,告诉他们自己将要回家。韩氏自然十分高兴,喜形于色,方永康却只是淡淡微笑,即使父子情深,也内敛不露。 收到信后,赵晗就开始数着日子过了,虽然没有摆个倒计时的牌子在屋里,心中却是一天天地算着他的行程,还剩几天他就能回来了。他十九日来信说一两天内出发回家,就按两天后出发来算,路上五天,二十五日这一天应该能到家了,若是快的话二十四日就能到。 二十四日他没有到,第二天她一直等到傍晚,却仍不见他回来,虽然她也知道在路上耽搁一两天实属正常,仍然不自禁地会不安。 且她如今既没有每日一封的信要写,亦没有他新的来信可读,连着六天没有他的音讯,等不到人回来难免会胡思乱想起来。 从露看出她焦躁不安,便说些安慰她的话,要她放心。赵晗本来也算是冷静淡定的性子,但怀了孕之后性情也有了些变化,比不得以前容易静心,理智上虽告诉自己不用过于担心,但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 这一夜她睡得不太平,翻来覆去,眠浅多梦,到了四更天便索性不睡了,起来做了会儿瑜伽。之后唤从露从霜进来,洗漱梳头后发现,这会儿时候去请安太早,看书翻了两页又看不进,最后拿出针线篮,缝起那双快要完成的宝宝鞋来。 穿针引线,一针又一针地反复,这种重复的手工,最终让她的心静下来。 请完早安回来,她继续缝制这双小鞋子,缝得脖子都酸了,只因眼看快要做完,便想一气呵成。终于到了最后一针,她打了结藏起线头,微笑着将鞋托在手心,低头欣赏,忽觉困倦起来,不由自主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贪睡鬼,大白天就犯懒打呵欠!」 她猛然抬头,见门口站着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正是她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还是那俊逸无比的脸庞,只是稍许晒黑了些,显得清瘦了,如剑的浓眉下,还是那双好看到不像话的如漆墨眸,带着微微笑意凝望着她时,眸中熠熠似有光芒绽放,挺拔削薄的鼻梁下,线条分明的双唇渐渐弯起,还是那道熟悉的弧度。 笑容浮起在她的脸上,泪花却渗出眼角,视线随之模糊。 他微微挑了下眉梢,嘴角笑意加深,快步走向她,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她靠在他胸膛,听着他稳健有力的心跳,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清爽的松木香味混合着男人的汗味,还有路上的尘土味,忽觉心安无比。 他低头在她发间亲吻,她仰起头,泪眼模糊地朝着他笑。他俯低下来,深深地吻着她,贪婪无比地吸取着她的气息。 她纤长的双臂伸上来勾住了他的脖子,他扶着她站起来,将她仍然纤细的腰环住,一手托着她后脑,用力含吮她双唇,分别太久,他太想念她的味道,她柔软的唇上还带着泪水的淡淡咸涩,这份真情流露让他心中悸动,情到浓时只想将她牢牢搂在怀中,永远不放。 四唇胶着许久才缓缓分开,他还是紧紧搂着她,额头抵着额头,鼻尖蹭着鼻尖,呼吸着彼此的呼吸,嗓音低沉温柔如水:「傻子,哭什么?」 「你才傻子,喜极而泣没听过么?」赵晗不好意思道。 他轻笑:「我只是去明州几天而已,又不是徒役几年。」 「谁让你写信来说一两天内就出发,算算行程你昨日就该到了,却等不到你回来,难道我不会担心么?」 「是,是我不好,早知该多写几天的。」 「就是你不好,害我我担心得昨晚一夜睡不好。」 「难怪方才我进来时你打呵欠,犯困了?要不你先睡会儿?我去向父母报平安。」 赵晗摇头:「你回来了我哪里还睡得着,等我一会儿,我陪你一起过去。」她刚哭过,还得洗洗脸才能出去见公婆。 转念一想,她又问:「你为何会回来晚了?路上有事耽搁了?」 方泓墨不愿她忧心,只轻描淡写道:「路上有两个偷儿想偷车上行李,抓住他们不是要送去报官么,去了县衙也不是马上能报,还要排队等,这就耽搁了不少时候。且我听你叮嘱,天黑前就住店,绝不赶夜路,这般路上就费更多时日了。」 赵晗担心道:「这官道上也不太平么?幸好你雇了武师,也幸好只是偷儿,万一要是遇上强盗,只两个根本不够吧?以后你若是再出远门,一定多雇几个。」 方泓墨轻轻摇头:「雇得太多反而招摇显眼,本来大强盗看不上我的,一见我雇那么多人护卫,肯定会认定我是肥羊,那就要抢而后快了。」他这回被偷是在明州就被人盯上了,倒不是因路上露财,才被人偷的。 赵晗眉头轻皱:「不能人多,那就要雇佣高手,以一当十的那种。」 方泓墨笑道:「哪来那么多以一当十的高手,就算有也不是你临时想雇就雇的到,你愿意出钱,高手还不愿意当你护卫呢。这世道还是太平之世,我说大强盗是开玩笑的,官道附近哪有强盗出没?你就别瞎担心了。」 赵晗一想也是,淮京城来去明州这段路她也走过,一路上都是大县大城,官道平坦,来往客商也多,就是偷儿也是偶而才有,她与泓墨回程时在路上走走玩玩半个多月也没遇到过偷儿,便也释然了。 她洗脸重新梳妆时,方泓墨等着无聊,拿起篮子里的小鞋子把玩,那鞋子袖珍小巧,窄得只够他双指伸入的。 赵晗从镜中瞧着,见他把那双鞋子分别套在右手四根手指上,在桌上挪动手指,像是走路似的,不由笑了起来。 方泓墨亦笑道:「真想早点见到这孩子,你快些生吧。」 赵晗嗔道:「这是想快就能快的吗?都快当爹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爱胡说。」 方泓墨抬头,兴致盎然地问道:「你说给他起个什么名好?」 赵晗扶额:「都不知道是儿是女,要怎么起名?你也太心急了。」 「那就起个男女皆可的小名,不然每次提到他只能说这孩子,不甚方便。」 赵晗一听也觉得有道理:「那就起个吧。起什么名好?」 「嗯……」方泓墨皱眉沉吟起来。 赵晗默默等了会儿,妆都重新画好了,还是没等到他说话,便起身道:「不急于一时,先去向母亲报平安吧。」 方泓墨也跟着站起,向她伸出一手,她微笑起来,将手放进他掌心。 时近午时,阳光温热灿烂,雀鸟啁啾,成双成对你唱我和,婉转如歌。赵晗心情喜悦,便看什么都是好的,一花一叶,一草一木都是生机盎然。 第四十章 两人在廊下缓步而行,时不时转头去望对方一眼,另一人便也回头相顾,对视时一笑足以。 安静地走了会儿,赵晗忽然想到一事:「对啦,我收到你的信,说你要回来了,这之前我写的信却已经送出去了。你二十日离开明州,那时候我写的几封信还在路上呢。」 「我请吴掌柜代收,收齐后再寄回来。」 「你还要吴掌柜把信寄回来干嘛?」 「我要看看你信里写了什么。」 赵晗道:「你人都回来了,信里写了什么我可以告诉你啊。」 方泓墨摇摇头:「那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其中蕴含感情不同,写信时你不知我什么时候回来,字里行间都是思念,现在我回来了,你就没那么稀罕我,没事还要埋汰我。」 赵晗被他这一番歪理逗笑,可想想又有些道理,竟然无话反驳,只道:「我哪儿有埋汰过你?」 方泓墨啧啧摇头:「才刚埋汰过我转眼就忘。」 赵晗不依不饶起来,用半带撒娇的语气道:「你说,我到底什么时候埋汰你了?」 「你方才说我都快当爹的人了还爱胡说。」 「那哪算埋汰,你分明就是在胡说。」 「自然算的,我哪有……」 「……」 从露与从霜远远跟在后面抿着嘴笑,听这两人跟孩子似的斗嘴,脸上却都笑意盎然,手还牵着不放,看得出两人都没当真生气,只因太久没见面了吧,不管说什么话都是开心的。 韩氏已经收到下人禀报,说大少爷回来了,先去朝岚居,一会儿就来给夫人请安。她知夫妻久别胜新婚,儿子回来先去见媳妇儿也是人之常情,但多少也有些怅然若失吧。不过这份怅然稍纵即逝,很快她又高兴起来,吩咐厨房多加几个菜。 谁知等了小半个时辰,眼见午时快到了,还不见泓墨过来,想来是和阿晗有许多话说,一时想不起还要过来,又不好派人去催他。 她心头微起焦躁,耐下心来等了会儿,终于见泓墨与阿晗手牵手一起来了,便笑着半真半假地嗔怪道:「知道你回来了,说是要来请安的,我还特意让厨房多加了几个你爱吃的菜,却等老半天也不见人影,倒不如不说要来,我倒落个清闲自在!」 方泓墨闻言,便上前赔礼道歉:「确是儿子不好,让母亲久等了,儿子这就给您叩头赔罪。」说着一撩衣摆,作势欲跪。 韩氏含笑白了他一眼:「别跪了,这么点点小事就要你跪的话,我倒成恶母了,你们来了就好,赶紧吃饭吧。」 方泓墨只不过略微弯一弯膝盖,听韩氏这么说立即就站直了。 赵晗一听婆婆这话,似乎有些许吃醋意味,便上去挽着她手臂道:「母亲您别怪泓墨,说起来这事都要怪我,我一见到泓墨,就没出息的哭了,哭完又洗脸梳妆,这才耽搁久了,害您久等,是儿媳的不是。」 韩氏本也只是等泓墨来等久了有些小小烦躁,倒没责怪赵晗的意思。她是颇喜欢这个大儿媳,阿晗与泓墨感情越好,她才越是放心,这会儿怕阿晗误会自己借机敲打她,就此生了隔阂,便笑着拍拍她的手背:「你别抢着担罪名,不管有什么错都是泓墨的,反正他皮厚得很,骂几句浑不当回事儿。」 方泓墨仰天长叹道:「今日才知,我这做儿子的地位不如娶回来的媳妇,娘,我到底是不是您亲生的?」 韩氏瞪他一眼:「不是亲生的,捡来的。」 赵晗在心底默默补刀,是冲电话卡送的。 韩氏说完就笑了:「不早了,去用饭吧。」 午饭后赵晗与泓墨告别韩氏,回到自己院里。赵晗进屋就瞧见墙角多了个箱子,她初见泓墨回来,心情激动,没留意屋里多了东西,这会儿瞧见了便问他:「这里面是什么?」 方泓墨不答,自去搬起箱子放在桌上,开了上面的锁,打开箱盖。 赵晗张头一瞧,里面有一只精巧的带锁花梨木小箱子,四角上包着银制芙蓉花叶,底下四只脚是银制的盘卷枝叶,大约四、五寸见方,小箱子旁还有若干大大小小的袋子,也不知都装着什么东西。 方泓墨取出花梨木小箱子,打开箱盖,只见里面装得满满的南珠,目测不下百余颗,莹润生光,粒粒滚圆,如手指般大小。里面除了白色、粉色的珍珠,还有少量黑紫色的珍珠,比白色珍珠略小,却也有小拇指粗细。 赵晗惊喜地望向他,他微笑:「原来借你的珍珠,加倍还你了。你瞧够不够利息?」 她拈起一粒黑珍珠欣赏把玩:「何止够利息,根本是翻了几倍的本。」 方泓墨又拿起一只不起眼的小袋,抽开上面的绳结,捉起她的手,将袋子里的东西倒在她掌心,原来是块打磨圆滑的红宝石,椭圆形约鹌鹑蛋般大小,色泽透亮,殷红如血,把她的一整个掌心都映成了血红之色。 「这也是给我的?」赵晗扬眉望向他。 「难不成我留给自己么?」方泓墨又道,「这里还有些粗磨的翡翠与玳瑁,你自己选一些,其余的分给母亲、二婶她们。」 赵晗细细一想,疑惑地望着他问道:「这些是迭戈的货物里的?你留着这些没卖?」 方泓墨知她这话背后意思,便道:「你放心,这些我会按它们在明州的售出价算给他的,这些宝石大多只是从原石里切割出来后粗粗打磨一番,若是经过精心雕琢,镶嵌于首饰上才会价值倍增。」 赵晗点点头:「那就好。」 方泓墨无奈笑着摇摇头:「你还信不过你相公吗?你相公可不是无良奸商啊。」 赵晗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笑言:「信得过,若非见你正气凛然、本质不坏还算有救,我怎么敢嫁给你这个纨绔?」 方泓墨搂着她的腰,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道:「你要是不想嫁给我,你会怎么做?」 赵晗挑眉道:「那办法可多了。」 方泓墨双眼一眯:「哦?说来听听?」 赵晗笑盈盈地道:「不告诉你。」 「其实我不想听……」方泓墨捉着她的下巴,俯低头往她双唇上吻。在唇上辗转厮磨了好一会儿,他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她。 赵晗吩咐丫鬟们准备热水,让他泡个澡,洗去一路风尘与疲惫。 两人亲昵地靠在一起说了会儿话,洗沐间热水准备好了,方泓墨脱了外袍入内,赵晗亦跟了进去,他一愣,随后微笑起来。 她替他解了衣衫,润湿了掌心,抹开皂角,很快在掌心有细腻如膏、洁白如雪的泡沫堆积起来,她微笑着低头往他身上涂抹泡沫,他的肌肤十分光滑,薄薄的皮肤下便是坚实的肌肉,几乎没有半丝脂肪。 她的动作轻柔,充满爱意。 他向后靠在浴桶边,微扬着头,闭上眼发出餍足的轻叹。 最后她拎起铜壶,用温热的水冲净他身上的泡沫。 他跨入浴桶,修长的双臂伸展开,搁在浴桶边,头向后仰着,她用热水淋湿他的头发,打上皂角,揉出均匀的泡沫,十指轻轻按摩他的头皮,最后用水冲净。 第四十一章 方泓墨睁开双眸,眼神炽热地望着她:「让我看看你的模样。」 赵晗微微一愣,随后明白过来,脸颊上浮起两片红晕,缓缓宽衣解带。 她亭亭而立,他的目光流连在她仍然纤细优美,丝毫不显的腰肢上,眸色渐渐幽深,向她伸出手:「来,一起泡。」 赵晗把自己冲洗干净,他站起来,扶着她进入浴桶,让她坐下,靠在他怀里。只是这样静静相拥,肌肤相贴,就让她心中悸动不已。 他低头吻她修长柔韧的颈,颈后那里玉雪一般的滑腻肌肤,带着馥郁的香气,他的双手滑入水中,她低低哼吟着,轻轻颤栗。当她察觉到他又起来,双手向后顺着他平坦而坚实的小腹滑下去…… 怎么亲昵都是不够,只是水渐渐变凉了,方泓墨才跨出浴桶,用大块的布斤擦干自己,再过来扶她出浴桶,替她擦干身上水珠,裹上干布斤,抱她回卧室床上,用被子将她裹住了,又替她把湿漉漉的长发吸得半干。 直到两人都穿上衣裳,便唤丫鬟进来收拾洗沐间,从露从霜过来替他们梳头,把头发完全吸干。 赵晗今日起得特别早,早就犯困了,这会儿又是她本来午睡的时间,从露替她梳头的时候,她虽然还强撑着精神,却已是眼神迷蒙,呵欠连连了。 方泓墨笑道:「贪睡鬼,你赶紧睡吧。」 赵晗起身,蹒跚地走到床边,问他:「那你呢?」 「我今天才刚回来,还有许多事要办,一会儿就出去了,你就管自己睡吧。」 「好。」赵晗眼睛早就睁不动了,反正晚饭还是去四宜居与公婆一起用,不需她操心,就答应了一声,钻进被里,合起双眼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梳头与穿衣时,方泓墨一直瞧着她,目光温柔,心中是安宁与满足,见她胸口起伏变缓,似乎是睡着了,他转身后便放轻脚步,悄然离开屋子。 他从朝岚居出来,过了二门,唤来方元方兴,往外走的时候忽然想起来投靠的那个远房表弟,便折而往外院西厢而去,在西厢外见着一个小厮,便问他:「开诚表弟在里面吗?」 方家其他人都见过常开诚了,唯独方泓墨没见过他的面,只是从赵晗的信中得知他住在外院西厢,这会儿想起来了,就过来见见他。 小厮听大少爷问起常少爷来,就笑了起来:「回大少爷,常少爷不在里面。」 「你可知他在哪儿?」 小厮挠头道:「方才小的还在书房见到他,但常少爷难得呆在一块地方不动的,此刻是不是还在书房就说不准了。」 常开诚来京城投靠,是想表舅爷给他找个活计干,有机会的话,就在京城里成家立业。可常开诚对经营生意一窍不通,而店铺里的伙计都是从小学徒干起的,常开诚说起来毕竟是韩氏的表外甥,让他做店铺里的学徒吧,又不太合适。 方永康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位置安排他,韩氏便让他不用着急找活干,先在家里住一段时日,适应了京城的民风人情再说。 常开诚一方面整天没事做闷得慌,另一方面也不想白吃白住,就在外院晃来晃去,看见有能帮忙的地方就上去帮忙,也不管这些是下人干的粗活,加之他性格热情爽直,来了没几天,方家外院的下人都对这位常少爷熟稔得不得了,提起他脸上就会浮起笑容。 方永康与韩氏对此是又好笑又无奈。 方泓墨颔首表示知道了:「没事了,你去吧。」 此去书房并不顺路,既然吃不准常开诚在什么地方,方泓墨又有其他事务要处理,便不去找他,径直往东角门方向去。 他沿抄手游廊而行,快要到涵芳湖时,忽听前方有「噗通!哗啦——」的水声,动静还不小,听起来似乎是什么大件东西落到湖里了。 方泓墨听那水声动静不小,只怕出了什么事,急忙加快步伐,转个弯穿过一道拱形月门,眼前就豁然开朗,一大片翠玉也似的碧绿之色映入眼底。 此时的涵芳湖,湖面的平静已被打破,水面波澜涌动不已,方泓墨远远瞧过去,波澜的中心似有一人,正手足舞动挣扎着。 「有人落水了!」方元惊呼道。 方泓墨皱眉,加大步子走到湖边,凝目去看,但碧波激荡,且那人所处位置离开他有好几丈远,看不出水中是谁。但他并不着急,只因涵芳湖的水并不深,只没到常人的胸口而已。 水中之人手足划动了几下,猛然从水中站起,就见他上身赤裸,肩膀宽阔厚实,手臂与肩头上的肌肉结实饱满。但此人满头都是湖泥,还有零星莲叶挂在发间,湿漉漉的黑发贴着头皮与脸,根本看不到脸,只是从身形上来判断,应是个年轻男子。 男子举起双手,撩开盖在脸上的头发,又用双手舀起湖水,清洗头上脸上的湖泥。 方泓墨高高挑起眉梢,负手立于湖边,就这么看着此人,嘴角渐渐弯起。 年轻男子浑然未觉,只顾清洗自己头上的泥,好不容易洗干净了,用手将滴着水的乌黑头发撸到脑后,又在脸上捋了一把,把残余的水珠抹去,低声咕哝了句:「居然这么浅!」 方泓墨不由轻笑,方元方兴亦大笑起来。 年轻男子听到笑声,吃了一惊,望向方泓墨后又是一愣:「你是谁?方家的客人吗?」 年轻男子皮肤微黑,瞧着不过十八、九岁年纪,浓眉大眼,一付憨厚模样。 方泓墨早知他就是常开诚,只觉这二愣子有趣不过,再听他这么问时忽然心念一动,举起一手阻止了正要开口的方元,微笑着道:「是啊,在下是来拜访方大公子的。」 常开诚本来站着,忽然向前俯身,一跃钻入水中,竟朝方泓墨游了过来。他游得速度奇快,每划一下水,就靠近了半丈有余,很快就游到了方泓墨所站湖边,又一下子从水中站直身子,仰头望着他道:「方大公子是我表哥,他不在家,出远门去了。」 方泓墨「哦」了一声,一脸遗憾道:「在下今日来得可真是不巧,竟无缘得见友人一面。」 常开诚憨然一笑:「我也来得不巧。我到方家之前,大表哥就出远门去了,一直就没见过他,二表哥倒是见过了。」 方元方兴忍着笑,实在是辛苦,只能转过头不去看水中的常开诚。 方泓墨讶然道:「原来公子是方公子的表弟,在下可否冒昧问一下,公子怎会落水的呢?」 常开诚道:「我不是落水,是因天太热啦,我搬东西搬得一身汗,这就想下水游几圈凉快凉快,谁想这湖竟那么浅,害我扎了一头泥。」 方元方兴憋了半天,听见这句,顿时破功,「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接着便捧腹大笑。方泓墨亦忍俊不禁:「这湖本是人工挖就的景致,再从河道引水而来,自然比不上野外的江河湖泊那样深。」 涵芳湖边有莲叶浮在水上,稍远一点的水面又因反射天光而发亮,常开诚没瞧出来深浅,想当然地觉得涵芳湖应与家乡的河差不多,一个猛子跳下水。 第四十二章 幸好他为了远离岸边,向前鱼跃了好一段距离才入水,而非直接头冲下入水,否则就不是满头湖泥莲叶那么简单,弄得不好要在湖底撞到头,撞得晕过去了。但即使如此,仍免不了满头满脸的淤泥,狼狈不堪。 常开诚点点头:「下次可不能这么跳了。」 方元笑得直打跌:「哎呦,受不了了,哎呦,这涵芳湖可不是游水的地方。」 方兴也边笑边解释道:「公子,这湖是给人赏景用的,不是用来游水的。」 常开诚一脸郝然:「原来不能游的吗?」 方泓墨只觉他憨得紧,便道:「不妨事的,湖水放在那儿赏景是个正经用处,觉得炎热之时,下水清凉一番,又何尝不是个正经用处呢?公子水性好,便是率性游上一游又如何呢?」 常开诚摇摇头,朝着湖边涉水走过来,双手按在岸边,轻轻一撑便上了岸:「我才来京城里,不懂城里规矩,原来这里的湖是不能游的……你别喊我公子啦,我叫常开诚,经常的常,开诚布公的开诚,你贵姓?」 方泓墨见他光着上身,只着一条过膝短裤,应该是下水前把衣裳脱了放在岸边,便示意方元去替他取衣裳过来,一边忍着笑回道:「在下姓万,名多典。」 「万多典?」常开诚喃喃念了一遍,总觉得这名字有点怪异,但也不好直言批评人家名字。 不一会儿方元小跑着回来,递上他的衣裳,常开诚接过衣裤,匆忙穿了起来。 方泓墨见他从方元手中接过最后一件外衫,方元的手空了,便作揖道:「方公子既然不在,在下就此告辞,常公子,你我有缘再见吧。」 常开诚将外衫披上,正系着衣带,闻言急忙拱手还礼:「啊,万……公子走好。」 方泓墨与他辞别后,便转身而行。 方元跟着方泓墨身后边走边笑,还不停回头去瞧,走出一段后,忍不住道:「少爷,常家表少爷给蒙在鼓里,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过来您就是他大表哥啊。」 方泓墨道:「最迟今晚,母亲要为我办接风宴,到时候定要请他来赴宴,介绍我俩认识的。」 方元不由又笑:「哎,真不知道表少爷到时候会是个什么表情。」 方泓墨办完事回家已经不早了,他轻轻推开主卧的门进去。 傍晚时分,渐弱的阳光穿透窗棂间的格子,在轻薄如蝉翼般的床幔上投下斑驳的金色光影。他走到床边,轻轻撩开床幔,那金色的光便斜斜地投在她眼睑上,那对纤长浓密的睫毛在她脸侧投下两道长长的阴影,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阿晗。」他隔了一小会儿,没等到回应,便又叫了两声。 「嗯……」赵晗皱了皱眉,迷迷糊糊中还没睁眼就觉得光线刺眼,初夏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眼睑,照得她眼前一片红通通的,便闭紧眼睛把头往被窝里埋。 方泓墨好笑地拉开被子:「起床了贪睡鬼,我已经去外面兜了一圈,事都办完回来了,你居然还在睡!」 赵晗微微睁开眼,又眨了好几下,才适应了光亮,与此同时,也彻底清醒过来。 他背着光站在床前,让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但那修长挺拔的身姿,还有那低沉却带着温暖笑意的嗓音,甚至连他取笑她的口气,一切都是她所熟知的。 她嘴角微弯,带着宁定的微笑,真好,他终于回家来了。 赵晗坐起身,看了看窗外照进来的阳光角度,才发现时候已经不早了,之前泡的热水澡,让她特别放松,以至于睡得也特别香甜,若非被他唤醒,只怕她要一直睡到天黑了。 从露替赵晗梳头的时候,方泓墨便把出门前遇到常开诚的事告诉了她。 当从露听到常开诚跳入湖中原来是为了游水那段,笑得直不起身,差点把赵晗的发髻都梳坏了。 赵晗亦觉好笑,却道:「我原就觉得这位表弟憨厚淳朴,没想到他居然会跳涵芳湖里游水,虽然这事是挺好笑,但也不能怪他。」 方泓墨点头道:「我自然不会怪他,也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家里别的人,免得他尴尬。他水性极好,想来在家乡是游得极多才练就这般好的本事。」 赵晗瞥他一眼:「你还瞒着他你的身份,骗他说你是方大少爷的友人,你这般戏弄,不怕他生气?」 「我不是早就告诉他我姓方了吗?万多典,万多一点不就是方?」 说话间从露梳好了头,赵晗起身,朝方泓墨走过去,一面道:「诚表弟是纯真憨厚,没弯弯绕绕的心思,别人说什么他信什么,偏偏遇到你这么个坏人。一会儿见了他你可要好好解释解释,别让他就此误会你瞧不起他,又或是对你产生不好的印象,毕竟是母亲那边的亲戚,他还要在方府住很久,没必要才见面就生出嫌隙。」 「知道啦。」方泓墨笑着牵起她的手:「按你这么说,你相公是个坏人你还喜欢得紧,说明你弯弯绕绕的心思很多么?」 赵晗轻哼一声:「谁说我喜欢得紧?讨厌得不得了。」 方泓墨凑近了她耳边,近得呼吸都吹到她耳垂上,低声问道:「今天那样讨厌的不得了?那下次不这么做了。」 赵晗脸颊微红,侧过脸好躲开他一点,又白了他一眼:「这又不是我叫你做的,我管你做不做。说你是坏人还不肯承认,说着说着就又不正经了。」 方泓墨满不在乎地笑着:「谁在闺房之中还一本正经的,不是上面有病,就是下面有病,再或者就是两者皆有病。」 赵晗简直拿这无赖没法子,他要不正经起来,她其实还是喜欢的成分居多,好在他分场合,出了朝岚居便不再与她调笑。 这场接风宴办在外院二堂里,方泓墨与赵晗到的时候,方泓砚与赵采嫣已经等在那儿了,见他们入内,便起身向他们走来,点头行礼:「大哥大嫂。」 自从赵晗设法帮赵采嫣回到方府,赵采嫣对她的态度以及相处方式便有了极大的变化,原来是势同水火,见面就没给过好脸色的,如今见了面则是脸带微笑,态度谦和有礼。 赵晗是礼尚往来,你对我客客气气,我也对你礼貌有加,但也仅此而已了,曾经历过的一切背叛与陷害,不可能当成没发生过,表面上虽能微笑处之,彼此之间却仍有一堵厚墙。 赵采嫣注意到方泓墨与赵晗牵着一起的手,眸光不由一黯,视线往她小腹处看去,神情更是黯然。 「大哥,你这次明州之行是否顺利?」方泓砚未留意到采嫣的神情变化,只顾与方泓墨寒暄询问。 方泓墨正要说话,忽见常开诚从门外进来,他辈分较低,一入内就忙着向各人行礼问好,忽然见到方泓墨,那对本来就大的眼睛更是瞪得滴溜滚圆。 常开诚瞪圆了眼睛,一脸惊讶的神情,望向微笑着的方泓墨:「你,你不就是……」 说了这半句后他突然恍悟,指着方泓墨道:「你就是大表哥?难怪你说你叫万多典,万多一点其实是方对吧?我说你怎么看起来总有种眼熟的感觉,小时候我见过你啊!」 第四十三章 方泓墨心道这常开诚虽然淳朴,倒也不傻,只是性情憨直纯真罢了。 前一世常开诚来投奔父母亲时,正是他与父亲之间闹得最僵的时候,要么不见面,见面不能开口,一开口三句话内就会争吵起来。那会儿他连续几日不归家是常有的事,只因母亲为常开诚办接风宴,他才回家来,常开诚见了他之后,也是说了这么句话,提到他们小时候的事。 在他十来岁时,父母亲带着他与泓砚回母亲的老家,住在外祖家中,那些天里,远近的各房亲戚都陆续聚过来,他每天都见到许多的亲戚,同辈人里少说也有七、八个表兄弟,十多个表姐妹,甚至还有邻居家的孩子,他哪里还记得其中谁是谁,都长得什么样子? 前世那次多年后的相聚,方泓墨瞧着常开诚是完全陌生,常开诚瞧着方泓墨却是越看越亲切,乐滋滋地和他叙说当年往事。 他重生之后许多事已经改变,前尘往事仿佛只是以前做过的一个噩梦,有时几乎要忘了自己是重生之人,却被常开诚与前世一模一样的这句话,勾起了过往的回忆。 方泓墨还在感慨,常开诚却完全不介意他之前瞒着自己身份之事,乐呵呵地和他说着当年往事:「那时候,我不是和你们一起去院子后面爬树吗,本来想显摆一下我爬树的本领,结果你爬的比我还高,把我气得够呛。后来我就和你比谁掏鸟蛋掏得多,这你就没我拿手了。」 他果然提起这件事了,方泓墨便道:「我记得,你就是明表弟,他们都叫你阿明。」 自己虽发现了好几个鸟窝,爬上去一瞧,鸟窝里却总是空的,也不知阿明有什么诀窍,总能找到有蛋的窝,自己一心要胜过阿明,甚至冒险爬到一根较细的枝杈上,被找过来的母亲瞧见了,把她吓得不轻,急忙叫他下树,回屋后被父亲得知他有如此危险举动,还被好一顿训斥,差点又挨顿揍。 那时候的自己,不懂父亲的担心,被骂后心中怨怼愤懑,如今自己也将要成为人父,自然就明白了,父亲那时不是愤怒,是后怕。 常开诚爽朗地大笑:「就是我,我单名一个明。」 方泓墨亦笑:「你那一回可是害得我差点被父亲揍一顿。」他转头看向方泓砚:「你那时候也在,还记得么?」 方泓砚也忆起当年,微笑着点头。他们几个比谁爬得高的那棵树,比自家后院里最高的树还要高大,他怕摔没敢爬,大哥与阿明掏鸟蛋时,他就站在树下等,后来大哥挨骂时,他还为此暗暗庆幸过。 赵晗听他们提起当年往事,不觉在心底暗暗好笑,不管在京城还是在小县城小村庄,男孩子小时候爱玩的多半离不开这些,看来她相公小时候也是只皮猴子,还是只好胜心极强的皮猴子。 方泓墨留意到她望向自己时的促狭眼神,冲她眨了眨眼睛。赵晗忍俊不禁。 方泓砚本来想问方泓墨事情,被常开诚一打岔,他们俩聊起儿时之事聊得热火朝天,他倒是没了机会提,便只好先搁下不问。 赵采嫣见方泓砚这般只知等在旁边接旁人的话,也不晓得说点别的引出自己要谈的话题,心中干着急,可她朝他使了多少回眼色了,他根本就不接她的暗示,真是叫人肚子里一包气。她再一转眼瞧见方泓墨朝赵晗眨眼的那一下,更是心中郁闷。 既然他们表兄弟还在说儿时之事,泓砚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提那茬,她便走向赵晗,亲热地靠近她,叫了声「大嫂」。 赵晗淡淡应了声。 赵采嫣羡慕地低头瞧着她腰间问:「有三个月了吧?还不怎么看得出来呢。我那时也是这样……」说着便黯然神伤起来。 赵晗瞧了她一眼:「既然回来了,以后总会有的,日子长着呢。」 赵采嫣收起黯然的神情,轻轻点头,又问:「你也呕得厉害么?是不是饮食的口味都变了?」 「还行吧,偶尔会有作呕,最近渐渐好些了。」 赵采嫣与她聊着家常,问她为孩子做了哪些准备,语气亲昵,神情亲热。赵晗不知她用意,是为了和自己套近乎呢还是别有用心,又或者只是没话找话说而已,她虽然微笑着有问必答,说的话却有所保留。 那边厢方泓砚终于逮着机会发问:「大哥,你最近买交引了吗?」 赵采嫣交谈时便显得心不在焉起来,眼神飘向那交谈着的三兄弟方向。 赵晗注意到了,微微弯了下嘴角,也不再说话,就听方泓墨道:「最近我并无购入交引。」 「大哥把所有交引都卖了吗?一点都没留?」 「哦,那倒不是,我手头仍留着铁引与茶引。」 方泓砚讶异中带着羡慕地感叹道:「西南开战后,铁引与茶引一直在涨啊。」 「运气罢了。」方泓墨淡淡一笑。 赵采嫣眸光闪了闪,嘴角浮起嘲讽的微笑,运气?去年那回他买入卖出香药引的时机就抓得极佳,若说那回纯是运气,而今的茶引铁引也还是运气? 赵晗无意中察觉到她神情的微妙变化,不由心中犯疑,若说赵采嫣听见泓墨盈利,心生嫉妒,她倒是能理解,可这么付嘲弄表情是什么意思?不信?不屑?她凭什么不屑或是不信? 方泓砚又追问:「如今要买些什么交引才好?」 方泓墨缓缓摇头:「我是买得早,如今这个时候却不是入手交引的好时机,我已经准备见机卖掉这些交引了。更何况你也没什么余钱吧?还是别再考虑买交引之事了,不如踏踏实实早点事做。」泓砚欠钱庄的钱全是父亲替他还的,如今还是每月扣除月钱来抵债,他那还有钱去买交引?还不是要去借么? 方泓砚愤懑不言,只觉大哥对自己还是有所保留,不愿透露消息给他。 他们所议论之事,常开诚听得一片云里雾里,一句都插不进嘴,好不容易逮着个空便问道:「交引是什么?还分不同的引?」 方泓墨便向他解释起来,因午后在湖边小小戏弄了一番常开诚,方泓墨对他多少有些补偿之意,便解说得分外细致详细。 常开诚人本来不笨,听下来也明白了七八分,对此大为感叹:「我原本只知大米、猪肉这些可以买来卖去,没想到在京城里,连这一张纸也有人肯花钱买来卖去,居然还能赚钱!真是大开眼界,这一回果然是来对了。」 方泓墨轻笑道:「这纸可不是随便一张纸,盖着官府的大印呢,且也不是买卖一定会赚钱,一样东西只要会涨就会跌,也就会赔钱。这交引全看买入卖出的时机,时机对,才能盈利。」 常开诚连连点头:「有道理有道理。」 赵采嫣听得又是无声冷笑。赵晗从方才开始就特别留意她,见她又露出那种嘲讽般的表情,心中愈加疑虑,泓墨说得没错,又有何可笑之处? 此时方永德夫妇入内,身后跟着方泓睿与方娴,方泓墨他们几人便停下交谈,上前各自按辈分见礼。 方永德微笑点头,等他们见礼完毕,便问道:「泓墨,今日是为你接风,真是不少日子没见了,听说你在明州做了桩大买卖?」 第四十四章 方泓墨谦逊道:「哪里算是什么大买卖,叔父这么说可叫侄儿惭愧了,侄儿只是碰巧帮了回友人的忙,他急于出航,委托侄儿替他出售船上货物,待他从南洋回来,侄儿还需与他分帐呢。」 方永德捋着美髯,颔首称赞道:「助人为先,利己在后,不错不错,你在为商之道上颇具古人之风,年纪轻轻,实在不易。」 说话间,方永康夫妇陪着方老太爷与老夫人过来了,方永康进来时,恰好听见这句赞赏,不由笑逐颜开,嘴里却说着:「二弟,你这么夸他,不怕他骄傲自大么。」 方永德笑言:「我还想夸他有乃父之风呢,怕你自大,就不夸了。」 方永康哈哈大笑,过来用力拍拍方泓墨的肩膀。 方老太爷与老夫人年纪毕竟大了,腿脚不是太方便,婆子们便把肩舆抬进屋,轻轻搁在地上。赵晗见状,便走到老夫人身边,伸手欲扶。 韩氏急忙阻拦:「使不得,阿晗,你这样的身子怎么好做用力气的事,要尽孝心也不用现在。还是我来吧。」 方老夫人也跟着道:「是啊,阿晗,我这把老骨头如今最大的盼头,就是等着抱乖曾孙儿呢!你千万别累着,快去坐着吧。」 赵晗哭笑不得,既觉得她们未免太过小题大做,但也感动于她们的关心。虽说老夫人让她先坐下,可一屋子的长辈都站着,她这小辈也只能等老太爷老夫人以及公婆等长辈都落了座,才能跟着坐下。于是她便稍微退开,立于一旁。 韩氏上前站在老夫人左侧,伸手去扶老夫人,同时瞧了眼赵采嫣。 赵采嫣见到婆婆望过来的这眼,忽然反应过来,婆婆这是暗示她过去扶老夫人呢,她赶紧走到老夫人另一边,伸手去扶。 老夫人伸手搭在她手臂上,她与婆婆一起用力,将老夫人从肩舆中扶起来。老夫人的老寒腿用不出力气,单单走路还好,起身与坐下时,全得靠人撑着,几乎半个人的重量全压在赵采嫣手上,尤其是坐下时,手上的劲儿还得缓着慢慢放,才能让老夫人慢慢坐下,这时全身都要用劲绷着才行。 赵采嫣心中一阵委屈,自己小产加血崩,没多久前还挨了打,抡起来身子比赵晗虚弱多了,婆婆不舍得赵晗出力气,倒是毫不顾惜自己,感情赵晗是块宝,她就是根草啊。 可尽管心中再委屈,她还得陪着笑把老夫人扶入座。 方老太爷老夫人坐下后,众人也陆续入座。 一家人本就熟稔,家宴也没那么讲究正式,方永康简单说了几句开场后,请老太爷先动筷,接着众人便也纷纷举箸。 宴席分了两桌,男左女右。 老夫人在右席上首坐下,韩氏与林氏分别坐在在老夫人的左右两边,赵晗与赵采嫣按着辈分顺位坐在韩氏这一边,方娴坐林氏那边,方萱还小,便由尤妈妈带着她坐在赵采嫣的左边。最末坐的是黄姨娘,怀中抱着方泓安。 三年多前,方永康去外地做生意,历时半年之久,回来时并非孤身一人,还带回有了身孕的黄姨娘。韩氏最终是接纳了黄姨娘,进门七个月后,黄姨娘产下一子,取名泓安。 黄姨娘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黛眉细细长长,樱唇饱满红润,乌黑水灵的双眸始终是微垂的,显得格外乖巧柔顺。 她从进门第一天开始,就一直安分守己,平时不管是见到方永康夫妇还是见到方家的其他人,始终都是低眉顺眼的,只做该做的,话也不多说半句,安分得让人常常忽略了她的存在。 她也并非表面柔顺暗中争宠,方永康若是去她那里过夜次数多了,她还要劝方永康回四宜居过夜,只要白天来看看泓安就够了。也因此韩氏才能容得下她,三年来基本相安无事。 赵晗每次瞧见黄姨娘,感受都颇为复杂。说来她这原身就是姨娘之女,她也因此饱受嫡母李氏冷遇。黄姨娘作为妾侍,为了在府中生存下去,更是为了泓安的平安顺康,只能敛去所有的锋芒,压抑自己的欲求,其实也是可怜人。 可如今她作为妻子,与婆婆的立场才是一致的,将心比心,丈夫若是纳妾,又岂能心甘情愿地接受? 她毕竟不是古人,从心底里,她不能接受两女共侍一夫,但她又身处这个时代,她无法忽视这种可能,若是真有那一天,她未必有选择的自由。 到那时候,她是会醋意大发激烈反对,还是明着接受暗地里整治妾室,亦或是如婆婆这般,心平气和地接受现实……她不清楚真到了那种时候自己会作何选择。 目前她还不用太过担心这件事,毕竟新婚没多久,泓墨与她情投意合,如今又有了身孕,泓墨至少不像泓砚那样管不住自己…… 赵采嫣顺着赵晗视线看去,却以为她是在看方泓安。 方泓安生得十分俊美可爱,肌肤白净粉嫩,鼻梁小巧,嘴唇鲜红,一口牙已经出齐,小小白白的就跟珍珠似的,一张小脸与黄姨娘有五六分相似,眼睛的形状却与方永康更相似。 他自小爱吃鱼,黄姨娘自个儿没吃什么,一直忙着从鱼肉中挑出骨刺,等剔净了鱼刺,再用勺子舀起少许蒸鱼的汤汁,浇在雪白的鱼肉上。 方泓安一直盯着娘亲细心剔骨,见状便知道能吃了,立即张开小嘴,眼神期待无比。黄姨娘脸上浮起温柔的笑容,将鱼肉舀起喂进他嘴里。 「何必这样作态?丫鬟不能剔鱼刺么?非要在这里装出一付慈母样子?」赵采嫣见黄姨娘将方泓安视若珍宝般的样子,想起自己失去的那个孩子,心中极不好过,便压低声音咕哝了一句。 她虽压低了几分声音,才隔了两个座位的黄姨娘还是听到了。 黄姨娘手上动作微微一顿,笑容也淡了,放下手中的勺子,转眸望向赵采嫣,脸上是客套的微笑,语调轻柔平和:「丫鬟虽能剔骨,毕竟比不上妾身亲自来剔骨来得放心,万一丫鬟大意,只要留下一根刺没剔干净,不但泓安会受苦,妾身更是会心痛无比,二少夫人没生养过孩子不知道,为人娘亲的心就是这般啊!」 「你说什么?!」赵采嫣顿时变了脸色,这黄姨娘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明知她小产没了孩子,居然还说她没带过孩子不知道当娘的心!这话就是存心往她伤口上撒盐啊,就因为自己说了她一句装模作样? 黄姨娘仍然微笑:「妾身是说只有亲自剔了鱼刺才放心。」 黄姨娘不再提方才说她没孩子的那番话,只说这一句倒是入情入理,更何况赵采嫣确实没生养过孩子,这是不争的事实,让赵采嫣气得快要炸了也挑不出半分刺来。 赵晗微觉讶异,这黄姨娘看来也不是个好惹的,对方府里其他人恭顺只是生存所需,而如今的赵采嫣明显不得方永康与韩氏的欢心,就连黄姨娘都懒得敷衍她了。 赵采嫣怒气冲冲地瞪了黄姨娘一眼,再转首看向韩氏,韩氏却只做没听见方才那番对话。 今日这场接风宴是为迎接方泓墨回家而办的,赵采嫣再是恼怒,也不能直接翻脸,她再见婆婆并无帮自己说话的打算,一口郁气只能咽回去压在肚子里。 第四十五章 她暗暗生着闷气,一心想要找个站在自己这边的人,去瞧方老夫人,老夫人正与林氏说着话,方娴则一脸专注神情,听祖母与母亲说话,尤妈妈夹了一筷子青菜要方萱吃,整桌人竟似没一个人注意到黄姨娘呛她的这一幕。她一圈看下来,最后还是望向赵晗。 这事儿赵晗从头看到尾,只觉赵采嫣这气根本就是自找的,也许是看着黄姨娘平时温良恭顺,以为她好欺负吧,对其冷言讥刺却反叫人顶了回来,倒把自己气得够呛。 这会儿见赵采嫣向自己看过来,她便朝左面那一席使了个眼色。另一边坐着方家男子,同在一个厅堂里,这里说话只要略微大声,那头就听得分明。 赵采嫣转头一瞄,就见公公正瞧着这边,且面色不善。她顿时噤若寒蝉,赶紧转回来,朝赵晗看了眼,用眼神感激她提醒,接着又朝黄姨娘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却不敢再说什么了。 黄姨娘只淡淡地笑,又夹了一块鱼肉到碗中,细心挑刺。 赵晗一转眸,恰好瞧见韩氏向低着头专心剔骨的黄姨娘望了一眼,脸上带着居高临下的冷淡,眸中却有防备之色。 酒过三巡,方永康放下筷子,问起方泓墨这回明州之行的经历。方泓墨便简略说了一遍。 方永康听闻他与江尚儒的交往,赞许地点点头:「他是当地大盐商,在明州人脉甚广,你若能得他提点相助,在明州办事确会顺利许多。」 方泓墨听他提到江尚儒的盐商身份,正好顺水推舟引出话题:「父亲、叔父,你们若手头有盐引,不如先卖掉。」 本朝自太祖开朝以来已有百年和平,国泰民安,儒学兴盛,农商发达。民安则富,富则通达,因交通便利,城市繁华,异国商人纷至沓来,淮京、安阳、明州、泉州等大城市商贾云集,并无重农轻商之说。 官员之中,家境富裕者购买田地商铺,家中旁支经商者不在少数。方永德虽为朝官,因方永康经商的关系,自然也涉猎了一些。交引之中盐茶引因其价格稳定,且发行数量巨大而成为许多人的首选,方永德也不例外,逢盐茶引价格较低时,用部分积蓄购买。 听方泓墨说要卖掉盐引,方永德不置可否,看着他静待下文,方永康却问道:「盐价果真还会跌?是不是你江世伯对你说什么?」 方泓墨见父亲果然想到这一层,便点头道:「是,儿子这回去江府,闲谈时江世伯提及,西南地区本不产盐,盐价也高,长期以来都是靠着盐商将东南沿海地区所产的低价盐贩运过去,而因西南战乱影响,盐商不敢再去西南地区售盐,东南沿海地区产盐过剩,积压甚多,如今还靠盐商商会联合大盐商撑着,只是略有下降,但也撑不了多久了,盐价说跌就跌,盐引必然受影响。」 这番话虽大多是从江尚儒口中所出,却也是他特意相询而引出的结果,回来好以此提醒父亲与叔父。 他还未说出来的,是皇上即将下诏调低盐税,为激励盐商去西南地区贩盐,官府会放出大批低税低价盐引,盐价盐引都会大跌。但这件事他无法直接提醒,只能另辟蹊径了。 于是他问道:「如今形势,一方面西南盐荒,而另一方面东南产盐积压甚多。父亲、叔父,你们觉得之后可能会发生什么事?」 方永康却反问他:「你且说说,你觉得会如何?」 方泓墨谦逊道:「那儿子就班门弄斧,说说自己的看法,若有说得不对的地方,还请父亲与叔父及时纠正。」 方永康微笑道:「但讲无妨。」方永德也朝他点头示意。 方泓墨便把自己早就想好的一套说辞讲了出来:「西南地区因盐荒的缘故,盐价不跌反升。重利之下必有勇夫,若是东南沿海的盐价大跌,自有人铤而走险,贩盐去西南地区,以期巨利。然东南地区如今的盐价被大盐商联手撑着,价格下跌并不显着,东西盐价的差异,仍不足以促使盐商铤而走险。 但是西南本已战乱,再加盐荒愈演愈烈,就如火上浇油,更添纷乱,皇上绝不会放着此事不管。若要解决此事,只有让东南盐价大跌,才能破了这一僵局。」 方永康不动声色地听着他侃侃而谈,直到他说完才与方永德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若是皇上有意打压盐价,那么…… 方永康脸上笑意加深,点头赞许道:「泓墨,你这番话颇有见地啊。」接着他又转向方永德:「你我都该早日卖掉大部分盐引,只留少许再观形势如何发展。」 方永德点点头,一方面泓墨的见解不无道理,另一方面形势也确实如此,他信任方永康的判断,决定第二天散衙后就去铜鼓巷卖盐引。 赵晗耳朵听着他们议论,眼睛却盯着赵采嫣,见她也一样竖着耳朵在听另一边席间议论,但凡听到方泓墨所述,她脸上神情总是含讥带讽。 赵晗真的很想问她一句,她此刻到底再想什么?凭什么流露这样的神情?她当然不会真的问出来,却对此在心中存了一个疑问。 方永康、方永德与方泓墨议论着时事与决策,方泓砚竟连一句都插不进嘴去。 父亲只顾问大哥看法,根本瞧都没瞧过他一眼,而大哥所说的西南盐荒,他虽有所耳闻,亦有自己的见解,但要他把局势发展论述得如此头头是道却也做不到。而一直听到最后,他也没听大哥提及有什么交引可买的,不禁失望至极。 又说了会儿话,方泓墨提及他在明州订造了一艘福船。 方永康惊讶万分,立即反对:「难道你要出海行商?不妥不妥……」他这句话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堂里众人一片哗然。左席坐的都是男子倒还好,右席坐的都是女眷,不管是方老夫人,还是韩氏与林氏,都露出担忧之色。 韩氏眉头紧紧皱起,殷切地劝道:「泓墨,做什么生意都能赚钱,平平安安就好,何必去做海上贸易?」 方老夫人也跟着劝道:「是啊是啊,平安是福,出海多危险啊!泓墨,听祖母的,别去!」 赵晗亦忧心万分地望向方泓墨,想到前一回去明州时听那些船工说,海船来回一趟南洋吕宋,再加上停留当地买卖交易,历时长达半年之久。更何况海上航行还有各种危险,迭戈不就是意外落海才与船队失散了吗?他还算幸运的,被渔船救起捡回一条性命,若是没有这条渔船经过,后果不堪设想。 同时她亦觉得生气,这么大的事,他为何没一回来就对她讲,却这么突然地在接风宴上提出来。姑且不论她是否赞同他出海远航,毕竟她是他的妻子,难道不应该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吗? 方泓墨没想到随口一句话让父亲生出误会,竟让一家人都担心不已,真是哭笑不得,急忙否认:「父亲,儿子没说要出海行商啊!」 接着他又转向右席道:「祖母、母亲,你们都误会了,我并不准备自己出海,而是想与迭戈合伙,他往来吕宋与明州间做买卖,我再订造一条船,是想与他的船组成一队,同样这么走,只要再雇佣船长船工就行。」 第四十六章 赵晗松了口气,只要他不是自己出海跑船就行。 方泓墨知她担心,口中向祖母与母亲解释,目光却停留在赵晗脸上,见她忧虑之色消减,这才停下解释。 方永康却又生了新的疑问:「你对迭戈就这么放心?这葡萄牙商人你对他并非知根知底,怎知他不会背着你行事?」 韩氏也跟着道:「如果迭戈起了贪心,独吞两条船上的货怎么办?」 赵晗却认为,虽说这样全权委托迭戈,是否能盈利,或盈利多少,全看迭戈是否能诚实守信,但毕竟泓墨自身无需犯险,即使因看错了人而导致赔本,只要人在,总有翻本的机会。 方泓墨扬起眉头望着他们,轻笑道:「我若是出海吧你们不放心我,不出海你们又不放心别人,呵,人生在世哪有两全其美,不是拿命冒风险就是拿钱冒风险,两样里总得选一样。一点风险也不冒,又怎能有丰厚盈利?何况凡事都可因小见大,迭戈在自己身无分文乞讨为生时,却能不计得失,舍生救助幼童,说明此人重义轻利,并非贪婪自私的小人。若是父亲仍然置疑,就且看今年秋季,迭戈是否会按约来与我结算两船货物的帐目吧。」 方永康驰骋生意场上几十年,经历不少得失,又怎会不知其中道理?唯因泓墨是自己长子,且其过往行事又跳脱不定,难免忍不住会替他多操一份父母心,但见他侃侃而谈自有见解,也就放心让他凭自己主意去做,心中更觉欣慰。 「泓墨啊,为父竟然被你说服了。」他轻轻地摇着头,慨叹道,「吾儿终长成啊!」 方永康又转首看向方泓砚,他对这个二子其实也是寄予厚望,但期望越大,失望难免越深,责之也就更切:「泓砚啊,好好向你大哥学着吧。」 方泓砚啊了一声,点头道:「是,父亲说的是。」心中却不是滋味,就算要学大哥,也得有机会学吧? 父亲早就收回铺子不让他管,又扣除他每月的月钱抵债,他手中无钱,哪来的机会?别说向大哥学了,如今就连每月的花销都成问题,每逢友人相约,他都不得不推拒。只因身上无钱,连门都不敢出,整日在家就更无机会可言了。 今日大哥从明州回来,接风宴之前,采嫣就提醒他,向大哥打听消息何种交引能够获利,若是能赚得利润,先把父亲这头的欠债还清,才有底气向父亲提出其他要求。 他是不知大哥从何渠道得知这些消息,但去年香药引如此暴涨,事后才知是有官、商勾结,暗中操纵所致,大哥买入卖出的时机如此恰到好处,一定是有人向他透露过消息。可是大哥不晓得是真的不知,还是有意隐瞒,只说些可能会跌的交引,却只字不提会涨的交引。 全家人坐着一起说话,你一言我一语的不觉时间过得快,不知不觉中夜色渐深。 方萱揉了揉自己酸胀的眼睛,刚放下手就打了个大呵欠。尤妈妈便教她:「女孩儿家不能这么打呵欠,嘴不能张那么大,还要用手挡着。」 方萱眨巴眨巴因犯困而睁不开的眼睛,举起肉乎乎的小手捂在嘴前,做了个打呵欠的样子。 韩氏瞧着小女儿点头微笑。赵晗亦笑着赞道:「做得对,萱姐儿真乖。」方老夫人与林氏、赵采嫣、尤妈妈等纷纷夸她乖。 方泓安正是爱学样的年纪,瞧着六姐这样,便跟着把小嘴张得大大的,两只手一同举起,挡在嘴前。他晚饭前刚睡了个饱,此时分明不困,乌溜溜的眼珠瞪得大大的,转来转去亦想博得大人们的称赞。 赵晗瞧着他这模样好笑,也夸了他一句乖。方泓安咧开嘴笑着望向自己娘亲,黄姨娘朝他赞许地笑着,抬眸向赵晗轻轻颔首示意。 赵采嫣从方才开始就时不时地睨一眼黄姨娘,一心要挑她的毛病,见方泓安这般有样学样,心中不由鄙夷他小小年纪就会装模作样了,还真是和生他的娘一个德行。 谁想方泓安兴奋过度,放下捂嘴的手时,双手挥舞,甩动中打到桌上,将一只彩釉碗打落在地,「呛啷啷」摔得四分五裂。 方泓安被吓了一跳,呆望着地上的碎片愣住了。而这一瞬间,席间众人也都安静下来。 这回宴席上用的一整套十六件钧窑走泥纹窑变彩釉碗,是韩氏珍爱之物,釉色极美,底色艳若晚霞,浓丽厚重,其上流釉则是淡淡的海棠红,釉彩变化彷如行云流水。 这一套碗为名家所制,工艺早已失传,而窑址也随冰冻积水而下沉,因此极为稀有,通常是逢年过节家人团聚时才会用,这回为方泓墨接风洗尘,韩氏便把它拿出来用,不想却被方泓安打破了一只。 「哎呀,这十六只碗,如今可缺了一只啊。」赵采嫣轻飘飘地说了句,边说边幸灾乐祸地瞧着黄姨娘,还是真是老天爷有眼,让她再装贤妻良母,养的儿子却不争气尽闯祸。 方老夫人闻言,脸色沉了一沉。年纪大的人本来就忌讳多,讲究多,特别不喜打坏东西。方家老小算上已出嫁的三姐方如华,正好十六口人,而这套碗共十六件,如今打破一只,真是不吉利。 黄姨娘一惊,脸色发白,本来只是打破只碗而已,即使是颇为稀有的钧瓷,方家倒也不在乎这点钱物,可被二少夫人这么一说,却成不吉之兆了。她惊慌地瞄了眼老夫人阴沉的脸色,虎着脸扬手就在方泓安手背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方泓安平日里虽也打碎过东西,何曾被娘亲这么重的责打过,立时「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韩氏皱了皱眉,打破碗虽然不是件让人高兴的事,但只要赶紧认个错,说几句讨喜的话,事情也就过去了,黄姨娘这样子打泓安,是做给谁看?这下弄得鸡飞狗跳,把整个宴席的欢喜气氛都破坏了。 韩氏心中不快,又睨了眼赵采嫣,自己这二儿媳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物,说什么「十六只碗,缺了一只」,这话让老夫人听见了能舒心么?今天举家团聚,却尽是长房里的人出丑,简直是给二房看笑话呢! 赵晗眼看气氛不对,急忙微笑道:「吉兆啊,祖母,都说岁岁平安,碎碎平安嘛,这不是吉兆吗!」 林氏也笑着接道:「说得对啊,要说今年最有福气的,可不就是阿晗么,眼看要给方家添丁了,阿晗,婶婶也沾沾你的福气,敬你一杯,恭喜你早生贵子。」 「承您吉言,多谢二婶啊!」赵晗笑得欢喜,站起来以茶代酒举杯喝尽。 被她俩这么一唱一和,席间气氛缓和下来。丫鬟们赶紧过来,手脚麻利地收拾了地上碎瓷与汤水食物,转眼便痕迹全无。 黄姨娘低头轻声软语地哄着方泓安,许诺回去做他最爱吃的虾肉包子,好不容易才把他哄得止住哭泣,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感激地望向赵晗。 赵晗朝她微微笑了笑,她本不是为了帮黄姨娘的忙,方才那事闹得大家都尴尬无比,不管是方老夫人还是公公或婆婆,全都面露不快,她只是不想本来欢欢喜喜的阖家欢聚变成闹剧收场罢了。 第四十七章 时候本就不早,方萱是一个呵欠接着一个呵欠打,再加上这事儿一闹,众人也没了心情再欢宴,方老夫人扬声对方永康道:「不早啦,我这把老骨头撑不住了,萱姐儿也瞌睡了吧,就早点散席,各回各屋歇息吧。」 方老爷子老糊涂早就不做家里的主,老夫人发话散席,方永康应了声好,韩氏便吩咐婆子们把肩舆抬进来,先送二老回和春园去。 二老所坐的两乘肩舆被抬出堂屋,方永康跟了出去。韩氏放慢脚步,走过黄姨娘身边时停下,低声训斥道:「孩子不懂事,打破个碗而已,打他做什么?要管教也要讲究些,动辄打骂就能教得好吗?泓安就算是你生的,他也是姓方,轮不到你一个姨娘来打他,你这样子打泓安,是做给谁看呢?」 黄姨娘垂头低声应道:「夫人责备得是,方才是妾身做错了。妾身没别的想法,只是想要教好泓安罢了。」 既散了席,方家众人连带随身伺候的奴婢陆续走出门口,出门时自然长幼有序,男先女后。 赵晗带着两个丫鬟出来,一跨出门就瞧见方泓墨负手立在门外等着自己,心中不由漾起一阵暖意,嘴角带着笑朝他走过去。 他朝她迎上几步,她向他伸出手,他握住了,两人会心一笑,并肩缓步而行。 因刚吃了东西,赵晗提议散会儿步,他们便往涵芳湖的方向而去。从露从霜向来识趣,落后他们十数步,远远地跟着。方元却是个愣头小子,亦步亦趋的跟得特别紧。 方元跟着泓墨一起去的明州,赵晗也是二十多天没见着他了,见他跟得紧,便顺口问他:「方元,此次你们路上遭贼,听说你当时离偷儿十分的近?」 方元顿时两眼放光,这可是他难得的冒险经历,自从回到方府之后,他逮着机会逢人就讲,每多讲一遍都会添油加醋,这经历也就越讲越精彩,一整个下午,他讲了不下十遍,外院众多小厮与过半护院都听过他讲的这场经历,他说得越是惊心动魄,听者越是激动艳羡。 这会儿他一听少夫人问起此事,便又开始兴奋,还不伦不类地用起了说书般的腔调:「啊,少夫人,且听小的慢慢道来。当时小的一见那两个小贼就觉可疑,当即一声喝问,哪——里来的贼人?!两个贼人见状,立时翻脸,从腰间拔出两把明晃晃的大刀,接着就是一阵激烈厮杀……」 赵晗闻言一惊:「还动刀了?」 方泓墨挥掌拍了方元后脑一记:「胡说八道什么,你听说书听多了吧,偷儿偷东西而已,哪来的大刀?哪来的厮杀?那两个偷儿还不是手到擒来,毫无反抗之力么?」 赵晗疑虑地望了泓墨一眼,再转盯方元:「到底有没有拔刀?」 方元本来挺机灵,只是下午吹牛吹习惯了,此时便顺理成章地继续吹嘘起来,被少爷责骂还挨了一下打,顿时清醒过来,意识到不该在少夫人面前提有刀的事,急忙改口:「没有没有,是小的胡说八道,那两个偷儿都没带刀。少爷一脚过去,就踢昏一个偷儿,另一个偷儿想抢了马车,驾车逃走,被少爷请来的武师追上擒住,一个都没逃掉。」 方泓墨狠狠瞪了方元一眼,方元立即缩了下脖子,不敢再多言。 赵晗微皱眉头望向方泓墨,上午他回来时说起这事,可没提他自己也动手了,只说是武师擒获偷儿的:「你怎能以身犯险,自己去与偷儿动手,万一受了伤可怎么办?家财万贯不如平平安安,财物哪有性命重要,那些偷儿偷去再多财物也不打紧,只要人没事就好。」 他出远门已经够让她牵肠挂肚的了,若是还会受伤,更是让她担心,这个时代的医疗技术到底不够发达,大多数伤会留下疤痕,稍微严重的会有后遗症或落下残疾,甚至有可能伤口感染危及生命。 方泓墨本来是不想她担心才没把这些细节告诉她,但看方元已经说漏,也只有坦然相告:「当时偷儿一心想逃,我不想逼得太紧让他们狗急跳墙,就告诉他们车上没什么值钱的,他们要取什么就自己拿去,并无必要因此伤人,犯下大罪。他们听了之后只想要逃,我见他转过身去真的要逃走了,才踢他后脑一脚,不想他就此晕倒。」 赵晗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踢球踢多了,脚上力道惊人,他被你踢到后脑怎会不晕倒?若是一个不巧,说不定性命都没了。」 方泓墨挑眉道:「当时情景,我哪里还控制得住脚上力道,那个偷儿真要没命,也是咎由自取。」 赵晗摇头轻叹:「我哪里会在意那偷儿怎样,我是担心你的安危啊!」 方泓墨为了让她安心,便道:「阿晗,你放心,我清楚该防备什么,危险的地方与人会避开,可也不能因此整天躲在家中什么都不做了。那两个武师确实不够仔细,下回请齐修帮我找几个更好的。」 赵晗轻轻点头,却又觉得他太过自信,不够谨慎,还想再劝他几句,就听后面有人叫道:「大表哥,大表哥!」她回头一瞧,就见常开诚从后面追了上来。 赵晗与方泓墨停步,等常开诚走近,朝他们行礼:「表哥表嫂。」 方泓墨点点头:「开诚,有什么事么?」 常开诚憨憨一笑:「我来了淮京这么多天了,一直无所事事,表舅母让我先住下,等熟悉了之后再找事做,可整日闲着也怪难受的。大表哥你懂得这么多,又那么能干,我想跟着你,你让我做什么都行,打杂跑腿我都肯,就是别让我闲下来。」 酒宴上方泓墨谈起时事,又谈起在明州的经历,以及要造船与南洋的商人做生意,方泓砚在一边怅然若失,常开诚却听得心潮澎湃,激动难抑。 他是个直肠子,性子又急,等不到第二天,宴后散席便来找方泓墨说,只是见他与赵晗牵起手来,两人亲密地说着话,又不好打扰他们。远远地跟了一小段路,终究忍不住大声叫住他们。 常开诚来到方府也有多日,赵晗早知他是个憨直性子,但听他这么说,仍不由笑了出来。 方泓墨亦笑道:「怎可能让你去打杂跑腿?听母亲说你在老家得罪了人,不知是为何缘由?」 常开诚嘿了一声道:「我有个兄弟替别人做保,他本是好心,结果欠债那人跑了,债主就找他这个保人,他哪有钱还啊!债主找了许多人去他家讨债,我是被叫去帮忙的,去了才知是怎么回事,但去都去了,兄弟的忙又不能不帮。吵到最后乱了起来,有人把债主打伤了。那债主家里有钱有势,平日在乡里都是横着走路的,我知道闯了祸,回家对父母说了经过,他们就叫我来京城投奔表舅母啦。」 方泓墨摇头道:「保人可不能随便就做,虽然钱不是你借的,只要签了字按了手印,一旦欠债的人还不出钱,保人就要还债。」 他抬眸瞥了常开诚一眼,语气淡然地问了句:「打起来的时候你动手了么?」 第四十八章 常开诚懊恼地叹口气道:「起初我没动手,只帮着说几句话,可后来混乱一团时,我就是不打也有人来打我。我……还是动手了。想想真是后悔,那天就不该去的啊!」 方泓墨本来就知道这件事,但因前世对常开诚的为人了解不够深入,才故意向他询问,见他十分坦率,虽对自己有所求,却并未掩饰自己犯下的错,心中暗暗点头,认可他的人品。人不怕犯错,怕得是对自己犯的错隐瞒掩饰,甚至自欺欺人,自己都觉得不曾犯过错,那就无可救药了。 他以前不也是交往了不少狐朋狗友么,只是人生剧变,让他幡然醒悟,与那些人断绝了来往。 「大表哥,经过这件事,我可算是得了教训,也明白许多道理。表舅父大约是以为我只是来避祸的,避过了这阵风头就会回老家,这才没给我找事做,但我想留在京城,也不能一直在表舅父家白吃白住吧?大表哥,你就让我跟着你吧,我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我力气大,学得快,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 在方泓墨的前世,常开诚在京城呆了没多久,老家表舅父来信,说他友人卖了祖屋偿还债务并赔偿,伤人者挨了杖刑,衙门结案了,这桩事也就此了结。 常开诚心是定了,但不愿回去,就向韩氏借钱,租下一条船做摆渡生意,慢慢攒了一年多的钱后买了条船,在泸江上替人运货,倒是个能干且能踏踏实实做事的人。 方泓墨收到赵晗的信后,忆起了常开诚,他既知常开诚水性好,且前世又做船运的营生,便有心借重他,只是不知他肯不肯出海远航,毕竟在泸江上跑船运还能时时回家,去吕宋的话,每年都要有半年不着家了。 但不管他愿不愿意跑吕宋,他是真心想留在淮京,又对自己颇为推崇,身边多个可信赖之人帮忙总归是件好事,便答应他道:「承你看得起我,既然你喊我一声表哥,我这表哥总得照顾着你。就是一时想不到你能做什么,我明日正好要去那几家铺子看看,你就和我一起去吧。」 常开诚欣喜若狂,郑重地行了一礼:「多谢大表哥!」接着又朝赵晗也行了一礼:「表哥表嫂,那我先回去了。」言毕转身离去,步伐振奋有力,显然极为兴奋。 赵晗目送他远去,不由轻笑摇头:「你下午那般捉弄他,他也不怪你么?居然还这么推崇你?」 方泓墨扬了扬眉:「那是你相公魅力非凡。」 赵晗切了一声。 「那只是无伤大雅的玩笑罢了,他若是这么小的事也会介怀,就不会来找我。」真要是这样的人,不用也罢。方泓墨牵起她的手道:「回去吧。」 「嗯。」 与常开诚说过这么会儿话,两人都安静下来,走了一会儿,就来到涵芳湖边。 孟夏将尽,晚风宜人,将白日里的暑热尽数吹散,沿湖边缓步而行,阵阵蛙鸣入耳,别有意趣。 赵晗瞧见路边一株蒲公英,结了团绒绒白球,顿起童心,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摘下,鼓足一口气吹去,手中便只剩一根光秃秃的碧青杆子。她仰头,瞧着无数的白色绒毛在漆黑的夜空中轻盈飞舞。 再走几步,又见一株绒球,她采下来,回头见方泓墨瞧着她,墨眸微弯,眸中闪着笑意,便将这朵蒲公英举高了递到他嘴边,示意这回给他吹。 他没有吹她递过去的蒲公英,捉着她的这只手,向她走近一步,抬手到她鬓边,取下粘在她发上的一小朵绒毛,轻轻吹走。 她微笑着凝视他,望着那对幽深如潭的眸子渐渐靠近,贴近到她再也无法看清的距离,他的气息轻拂在她脸上,带着他的体温。 夏夜晚风是如此温柔,银月如钩,月色淡得恰到好处。 第二天一大早,方泓墨用过早饭后便带着常开诚一起出门去了。 赵晗刚送走他没多久,赵采嫣就来了,还带着一篮子枇杷,笑嘻嘻地道:「这是我院里的枇杷树上结的,天气热,前几日还是青的,转眼就熟透了,又大又甜,且又多得吃不完,就给你送来些。」 赵晗心中讶异,不知赵采嫣所为何来,总不见得真是给她送枇杷来的吧。她朝篮子里瞧了眼,见里面的枇杷倒真是个大饱满,黄澄澄的瞧着颇为诱人,心说难道是自己帮过赵采嫣之后,她有意修复关系才来亲近自己的? 不管如何,总归以不变应万变,且看她葫芦里卖什么药吧! 于是赵晗便请赵采嫣坐下,命丫鬟端出香药脆梅与散糖果子,又泡了壶茶招待她。 赵采嫣坐下后,顺手把装枇杷的篮子放在地下,拿起粒脆梅放进嘴里慢慢吃着,却只与她闲聊,真像是没什么事过来串门似的。 赵晗便让丫鬟们不用在屋里伺候了。赵采嫣又说了几句闲话后,明知故问道:「大哥出去了?」 「是啊。」赵晗淡淡道。 赵采嫣又问道:「你记不记得,大哥是什么时候买入香药引的?又是什么时候卖出的?」 赵晗摇头:「我没在意,都不记得了。」心中却清楚,赵采嫣分明就是见泓墨出去了才来的,特意避开他跑来问这些做什么?若说她是打听如今该买什么交引倒也罢了,她却偏偏打听旧事,用意何在? 赵采嫣拿眼瞧着她:「你不觉得他是早就知道香药引什么时候会涨,什么时候会跌吗?」 赵晗见她这模样,再想起昨晚接风宴上她嘲讽的神情,想来她也是怀疑泓墨买卖交引的时机微妙,大概是以为他有什么消息吧? 「你倒是比我还清楚他是何时买入何时卖出的啊。哦,是了,那会儿你在我院里安插了眼线,自然是知道的。」 忽然听她提起这茬,赵采嫣有些窘,眼神闪烁不敢直视她,只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那时候是我鬼迷了心窍,只知与你斗气,你可别放在心上啊。」 赵晗只望着她,什么话也没说。 赵采嫣更觉尴尬,便端起茶杯喝了几口,又不甘心地问道:「你就从没觉得,他预先就知道有些事会发生吗?」 预先知道? 赵晗忆起当时情景,他说那时买入的话,不出半年就有丰厚利润,说不定还是巨利。虽然他用了「说不定」这三个字,可语气却极为肯定,他甚至向她提出将珍珠抵押去购引,十分确信香药引会涨的样子。 而事实上也确实涨了,虽然他的理由为香药引当时的价格极低,却不可能单凭这点就如此确信一定会涨,而他在年前卖出香药引的时机也确实太过微妙。他后来向她解释原委时,也没提过有什么消息,若是真有消息,他没理由瞒着她啊…… 「没觉得。」赵晗一脸淡然地说了句,「上元节时方娴被劫,他若是早知道,根本不会让方娴外出。」包括这次明州回来路上遇到偷儿,也早就能加以提防了。 赵采嫣心说那件事连自己也不知道,根本是重生前就没发生过的事,他如何会知道?「方娴被劫是意外,怎么可能提前知道呢?」 第四十九章 赵晗只觉她的话自相矛盾,但看她今日来的目的,恐怕就是打探泓墨如何会提前知道某些事的,若不让她死心,恐怕以后还会多事,衡量之下便道:「香药引的消息,是有人透露给他的。」 赵采嫣不相信:「真的?那他怎么不说?」 「他也是听来的消息,不能百分百地确信,只不过拿余钱去试一试罢了,怎敢告诉家里其他人,万一要亏了不是害了你们吗?」 「那茶引铁引呢?他不也买了就涨么?也是听来的消息?」 「他在年前就一直关心着西南地区的形势,推测有起战事的可能,再看香药引已经涨了那么多倍,怕是跌下来也会厉害,就先脱手了。但西南是大产茶区,他估计若是真有战事,茶引铁引会涨,且他说茶引铁引的价格一直很平稳,即使没有发生战乱,买了也不会大亏。」 「我看他买卖交引都是有理由的。」赵晗把泓墨当初说的一番理由搬出来应付赵采嫣,接着又问道:「采嫣,你怎么会有那样的想法呢?他若是真能预先知道什么,去年四月初一那日,他定会阻止二弟带六妹去万华寺,六妹也就不会遇到那疯女人了。」 赵采嫣原本也疑惑这件事,按理说方泓墨如果也是重生的,万华寺那回根本轮不到赵晗去救六妹,且他怎么可能就让自己顺顺利利地嫁进方家来呢?必然会百般阻挠吧!可后来她想通了,他重生是之后的事! 新婚第二天敬茶时候方泓墨莫名其妙打了泓砚,那时她曾觉得他不对劲,但之后也没找出缘由,她也就此淡忘了这件事。 直到最近她回娘家休养,有许多的空闲时间,就又把这事儿想起来了,再结合他买卖交引的事,越琢磨越觉得他也像是重生的。 她一想到这事,就觉得坐立难安,若方泓墨果真重生了,那他知不知道自己也重生了?她心里记挂着这件事,又不敢直接去试探方泓墨,这便来向赵晗打探,偏偏赵晗滴水不漏,什么都问不出来! 赵晗见赵采嫣盯着自己瞧,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淡然道:「采嫣,你说一个人怎么可能提前就知道那么多事?又不是神仙。我看你是躺床上养病的时候长了,就开始疑神疑鬼了。你应该也听过疑人偷斧的故事吧。人啊,一旦生了疑心,眼睛里就只能看见印证自己想法的事物,不能印证自己想法的事物却都忽略了,你想想是不是?」 赵采嫣倒真希望是自己想多了,只要一想到前世那些恩怨纠葛,她就觉羞愤难言,又觉悔恨难当。 当初,她见到方泓墨的第一面就钟情于他,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如此俊逸洒脱,让她不由自主地神魂颠倒,还未多了解他,就下了决心此生非嫁他不可。 绥靖公府里的荷池边,再遇他时她看得入神,失足落入池中,也幸好水不深,落水只是狼狈。他当时就站在岸边,离她不过数尺的距离,却只是这么瞧着,也不来救她。只随行的丫鬟婆子们急忙跟着跳下池子扶她起来。 也是那时太痴太傻,要是搁今天,她立即就能明白他对自己根本无意。但当时的她反以为是个好机会,被丫鬟和婆子们扶上岸后,她假装站不稳,踉跄几步,朝他怀里跌。 他愣了愣,伸手扶住了她,接着就推开她。 此时周围有不少人聚了过来,她便向他道谢,说是他救了她。 她落水时他站得近,被水花溅了一身,扶着她的一幕也被人瞧见了,她这么一谢,就更说不清了…… 本来因他不情愿,方家有意取消这门亲事,但赵家因为女儿名节影响,坚持要方家娶亲,公公便做主定下了婚事。 新婚后连续多日他没回家,她去找公婆哭诉委屈,公公气得大骂他混账,婆婆亦说他的不是。终于等到他回家,却又与公公起了激烈争吵,婆婆在旁劝和,公公拂袖而去,他才平静下来。 他继续冷落她,平日不着家,在外面声色犬马,纵情享乐,偶尔回次家,也是一脸漠然地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她实在忍不住,气恼地问他,既然厌恶她到如此地步,为何还要答应娶她? 他竟然说因父母之命不得不娶,她气极反笑,你这天生反骨,还会听从父母之命?他亦冷笑,说他以前不肖,难得孝顺父亲一回,又说反正也没特别喜欢过哪个女子,娶谁不是娶? 她委屈至极,去向婆婆讨说法,婆婆却只是安慰劝和,根本不告诉她婚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虽说她用了点小手段才嫁与他,他坚持不娶也就罢了,娶了她却不碰她,把她晾了几个月不理不睬,连家都隔十天半个月才回一趟,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独守空房,怎能怪她和泓砚日久生情? 后来她问泓砚,泓砚才说出真相。原来公公虽做主定下了婚事,泓墨却仍断然拒绝,而只要公公一提及与赵家的婚事,他就几日几夜不回家,在外面和狐朋狗友花天酒地。 公公气极了将他抓回来,锁在家里直到成婚那日。婆婆为他操碎了心,哭着恳求好几回,他最终是娶了她,却只是为了狠狠地气一气父亲! 听到这些,她气得直发抖,他们父子斗气,为何要牺牲她?她喜欢他想嫁他又有什么错了? 泓砚看她气极了却不流一滴眼泪,便扶着她的肩温言安慰,她受了这么久的委屈,终于有人安慰,顿时痛哭出声,哭尽她所有的委屈,哭得肝肠寸断…… 当她月事几日没来,心中惊惶之余,去找泓砚商量,泓砚却拿不出什么主意来,只叫她先瞒着别告诉任何人,容他慢慢想办法。可她左等右等等不到泓砚拿出办法,有孕的反应却越来越明显。 她也曾试着去缓和与泓墨的关系,他待她没那么冷淡了,却仍然不与她同床。 她实在没法子可想,不得不再找泓砚商量,却被泓墨撞破,还听见了他们说的话,知道了她有孕之事。 他打了泓砚,愤然离去。她慌乱不已,只怕他去告诉公婆此事,顾不上被打倒在地的泓砚,远远地追着他回到屋里,却发现他在写休书。 任她跪在地下百般哀求,他还是写下了休书,她已经有了身孕他还要休了她,这不是把她往死路上逼么?她羞愤难当,说他若是执意休弃她,她就要自缢。 她只是想要让他知道,自己是宁死都不会沦落到被休弃的地步。但他的心怎能冷硬到如此地步,仍然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自缢前不是没有踌躇犹豫,但她再没别的路可走了。 意识消失前的最后瞬间,她发誓,如果还有来生…… 「采嫣,采嫣?」赵晗见她愣愣不语,脸上神情变幻,不知在想什么出了神,叫了几声都没回应,便轻轻推了她的手一下。 「啊!」赵采嫣惊得跳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走神了,也不知发呆发了多久。 「想什么呢?」赵晗瞧着她问道。 赵采嫣急忙回想走神前说的话,赵晗说她是疑人偷斧……「我就是在想你说的有没有道理。」 赵晗轻扬眉梢:「就这么句话想这么久?」 第五十章 她有心引赵采嫣再多说一点,便道:「采嫣,也许有些事你只知道表面不知内情,自己一个人想,难免会钻牛角尖。你还有什么疑问不如一块儿问出来,我若是有知情的,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赵采嫣心说自己这番疑问哪里是能直接问出来的? 买卖交引一事,经赵晗这么一解释,到也合情合理,另外让人起疑的就只剩另一件事了:「你还记不记得,敬茶时大哥突然打了泓砚一拳?在那之前,泓砚可根本没得罪过他。」 赵晗瞧着她,弯了弯嘴角:「难道你忘了那时你瞒着公婆什么大事了吗?」 「什么大事?」赵采嫣愣了一愣,随即恍然大悟:「救六妹的事?你告诉他了!那他也不该打泓砚啊,他应该怪得是……」她讪讪地住了口。 赵晗却接着道:「他自然是怪你,也气二弟糊涂,男女有别,他不能打你,就两份并一份打在二弟身上了。」 「当时公婆问大哥为何打泓砚,他怎么不解释呢?」 「你也知道那时候泓墨与公公之间不太融洽吧,他打了二弟,公公不问缘由先骂他逆子,说他惹是生非,以泓墨的性子,怎么还肯解释?」 赵采嫣默默端起茶杯,缀饮一口,似乎……说得通,前世方泓墨也是如此,经常与公公置气,有时一件小事就能让他几日不归家。 她觉得前面那一世自己死后,泓砚一定恨极泓墨,他们俩一定争斗过。自己大约是因为年纪轻轻就自缢而亡,死前怨愤极重,又有心愿未了,这才成了重生的契机。如果方泓墨也是因年纪轻轻就死了,死前怨愤又有心愿未了才重生的,难道说他是被泓砚杀了? 可方泓砚那软蛋哪里会有这种胆子杀人,更何况按重生前方泓墨的性子,若他是被泓砚所害,就绝不可能用如今这般淡然的态度对待自己与泓砚! 难道真的是她想太多了? 刚嫁过来的时候,方泓墨也还是与公公不和,只不过赵晗会做人,经她几次调和,公公如今非但不会动辄怒骂方泓墨了,反而还特别倚重他,经常夸赞他,反观泓砚…… 为何这一世的赵晗变化也如此之大,在娘家的时候还不怎么觉得,自从她们姐妹俩嫁到方家来之后,便越来越觉得她与前世不一样了。前世的赵晗沉默寡言,本分却无趣,哪里有这么能言善辩会做人又会来事的? 赵采嫣只觉得再想下去,她连赵晗是否也是重活这一世的都不能确定了,可就算重生了,原来那个木讷老实的赵晗就能变成如今的样子?如果前世的赵晗有如今十分之一的机灵,她就不可能和泓砚暗通款曲那么久都不被发现了。 连她自己这一回重生,也没过得有多好,只能说比上辈子稍有长进罢了。 难道她重生而来的这一世,与她原本活的那一世,本来就不一样?难道还真是她疑人偷斧了? 赵采嫣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了。 这时从露从外面进来,笑吟吟地禀报道:「大少夫人,二少夫人,俞少夫人来了。」 赵晗微微一愣,本想再向赵采嫣套点话出来,不料云英会突然来访,她起身相迎,转眸瞧了赵采嫣一眼,赵采嫣却端坐不动,一付不准备走的样子。 孟云英在门口瞧见赵晗出来迎她,便笑着上下打量她:「我瞧瞧,怎么还是一点不显怀呢?」 赵晗亦笑道:「哪有那么快,你怎么一付比我还着急的样子?」 「我都有快一个月没见你了,心想着总要大一些了吧,谁成想你还是老样子。」 赵晗埋怨她道:「泓墨出远门,你也不来看我,母亲又担心我不让我出门,害我这段时日一个人在家无聊得紧,只能做做针线打发时间。」 「那可不能怪我,是渊渟威胁我,说他不在家时不许我来带坏你啊。」 赵晗瞪她一眼:「你什么时候那么听他的话了?」 孟云英嘻嘻一笑:「其实我也是没法子,前段时日我二嫂得了风寒,我要帮忙带小侄子,就没什么闲暇,再说我家里有人病了,我不敢过来,免得把病气带过来。你如今是双身子了,不敢让你沾晦气。」 「进去说话吧。」赵晗伸手挽着她胳膊,两人一同说笑着入内。 孟云英瞧见赵采嫣亦在,脸上笑容便淡了下去。她知道赵采嫣素来与赵晗不和,还陷害赵晗,对她的为人鄙夷得很,一想就知道赵采嫣过来就不会是什么好事,便没给她什么好脸色,见了也当没瞧见。 孟云英过来时还带了一筐霞阳小白杏来,赵晗招呼她坐下,又让从露把杏子拿去洗净了一起吃。 赵采嫣见她带来的那篮枇杷还在地上放着,赵晗却只让从露洗杏子,便酸溜溜地道:「杏子多酸啊,根本入不了口,还是吃我带来的枇杷吧。」 孟云英瞧也不瞧她,只望着空中道:「有身孕的人容易没胃口,就是爱吃酸甜的,有味。枇杷淡了吧唧的,有啥吃头?也就没怀上的人爱吃。」 赵采嫣最恨人家提她小产,听见孟云英这番影射,顿时脸色就不好看了:「有些人爱吃酸的,也不见得就有了,这都成婚多久了啊……」 孟云英是多火爆的脾气,听见这话还能罢休,把桌一拍就要发作。 赵晗真是拿这两人没法子,一把按住孟云英的手道:「今天在我这里,笑着来的还要笑着走,谁都别发脾气。」转头又对从霜道,「把枇杷也洗了吧,爱吃酸吃酸的,爱吃甜吃甜的。」 从霜赶紧过来提走篮子,赵采嫣这才气平。 孟云英白了赵采嫣一眼,对赵晗道:「好了,你是孕妇你最大,我看你的面子,不与小人一般见识。」 赵采嫣冷冷一笑:「还不知道哪个是居心叵测的小人呢。大哥不在家的时候也不见来,他一回来就跟来了……」 赵晗眉梢跳了跳,赵采嫣这话说得太过分,云英要还能忍住就不是云英了。「行了!」她低喝一声,打断赵采嫣的话,同时看向云英。 就见孟云英脸涨得通红,气得全身发抖,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说得出话来:「阿晗,今日是在你这里,我看你的面子才忍她到此刻,不然早撕了她的嘴了!她那脏嘴里说出来肮脏话你要是听得进去,我这就走,从此再也不踏进方家的门半步,不管方渊渟去哪个地方,只要他在我就绝不去那里!」 说着她就霍然起身,怒目瞪着赵采嫣。 赵晗起身安抚她,要她消气,转头对赵采嫣冷冷道:「这里可不是你的春泽居,我不敢留你。」 赵采嫣见赵晗下了逐客令,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起身离去,走过她身边时淡声说了句:「我是好心提醒,你却当驴肝肺,还护着身边的白眼狼,迟早被咬一口。」 孟云英气得直喘,指着她远去的背影,手都抖了:「你听听,她还在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我就不知道你怎么忍得下她!」 赵晗微笑:「别气啦,气坏自己身子多不值得,我已经习惯了不与她一般见识,你就当遇到回疯狗,听了回狗吠吧。来,坐下说话。」 第五十一章 孟云英却不肯动,头一回,瞧着她气鼓鼓道:「你信不信她泼的那些脏水?」 「我当你最好的手帕交,哪里会信她挑拨?咱行得正坐得端,遇见疯狗头不回。」赵晗边说边拉着她回到桌边坐下。 孟云英翻了个白眼:「你这用得什么成语,前后不搭啊?」 赵晗笑道:「管它搭不搭,你明白意思就好。」 恰好从露把洗好的杏子与枇杷端了过来,孟云英气刚平,瞧见枇杷便又恼恨起来:「我不吃这东西。」 赵晗朝从露使了个眼色,从露便赶紧把枇杷拿下去了。 赵晗便只找些愉快的话题与云英说,赵采嫣既不在,孟云英眼不见为净,气也就慢慢消了,说过几句后,赵晗留她用午饭,孟云英撅起嘴道:「你家相公回来吃饭不?他若是回来我就不留了。」 赵晗瞪了她一眼道:「都说了我不会信她挑拨的话,你倒拿腔作势起来了。我这就与泓墨和离,和你过日子去好不好?」 孟云英一听,噗嗤乐了:「好啊!回头我也与敏博和离,我们俩一起过。」 云英在赵晗这里玩了大半天,午后才回去,赵晗把江尚儒夫人让泓墨带回来的桃花蜜给了她一罐,云英开开心心地回去了。 送走云英后,赵晗与往常一样躺在床上午休,虽然有些乏,却没心思睡觉。 赵采嫣今日过来打听的那些事,她一直在心里记挂着,云英在时暂时搁下了,只陪云英说笑,等她一离去,这事就又翻腾起来。 她一直都知道,泓墨隐瞒着一个重大的秘密,但在嫁给他之后,不管是在救下六妹之事的真相上,还是在赵采嫣小产后栽赃嫁祸自己时,他始终对自己抱有无条件的信任与包容。 她当时为之触动,并做出决定,关于婚后几日他那些古怪行为的缘由,她不会再追究追问,除非他主动对她说起。 随着他们夫妻间相处越发融洽,这日子一天天的过下来,自他们成婚后不知不觉都过去大半年了,那件事一直搁着,没什么由头也就不再提起,但今日被赵采嫣这么一打探,再次引起她深思。 她下了床,没叫丫鬟进来伺候,蘸着杯中的清水,在桌面上写写画画整理思路。 赵采嫣问她是否觉得泓墨预先知道某些事会发生,但赵采嫣说的话,十句里不靠谱的有九句半,她不想被误导,就先抛开赵采嫣的想法,只考虑她目前已知的事实。 关于敬茶后他打泓砚之事,虽然她向赵采嫣解释为他恼恨泓砚糊涂包庇,泓墨当时也是借赵采嫣冒领功劳这件事,在公婆面前糊弄过去了,可她却十分清楚他是打了泓砚之后才知道真相的。 事实上根本没有任何合情合理的缘由,能解释新婚伊始他对泓砚的憎恨,以及对赵采嫣极为不善的态度,他至今都对泓砚甚为冷淡,虽说之后他们之间发生了许多事,可最初的那场纠纷,就连公婆都觉莫名不解。 她写下墨、砚俩个字,中间写了个「憎」字。 接着是新婚之夜,他对她十分冷淡,她起初以为他是为了什么而生她的气,可后来套出方元的话,才知是他记忆跳过了一段,就连自己与谁成婚都要问过方元才知,但不知怎么之后他又记起来了。喝酒喝断片了也不至于断那么久吧? 她一度曾以为他是与自己一样穿越而来,但这与第一点矛盾。她写下第二点,记忆断片,又标上时间,他向方元问的是四月至八月他们成婚之前的事。 第三点,交引。他相当确信香药引会在何时涨跌,包括之后茶引铁引的上涨,以及对盐引的预测,都显得太准太自信,一次还可说是巧合,两次三次呢? 她又想起他昨晚为让她安心而说的话,说他清楚该防备什么人,危险的地方与人会避开。就把它作为第四点写下来。 第三点加第四点,她画了个圆把这两点圈在一起,目光在字迹渐渐淡去的第一点上反复盘旋,单纯其中一点或许不能说明什么,可放在一起考虑的话……忽而脑中灵光一现,写下重生两字。 一旦确定原因为重生,很多事情豁然开朗,虽然难以置信,却是最合理也最直接的解释。好吧,其实也没那么难以置信,她不是穿越来的吗?只不过同一对夫妻,一个穿越一个是重生的,概率这么低的事也能被她遇到,应该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吧? 所以赵采嫣才会问她是否觉得泓墨预先知道某些事会发生吧…… 连赵晗自己都没有想到的事,赵采嫣又怎么会知道? 她在重生两字的旁边写上嫣。 四月初一,赵采嫣借口寻找发簪上的珍珠而在万华寺里四处搜寻,其实是为了找到六妹,谁知阴差阳错六妹却被自己救下了。 因此,能预知某些事的人不仅有泓墨,还有赵采嫣。 赵采嫣为改变自身命运而做出的举动,就如蝴蝶效应一般,引发了之后一连串的改变,也使得她与泓墨有了几次难忘的邂逅。 而泓墨重生的时机在新婚之夜,因此他当时记忆中的四月至八月间的事,与现世之身所拥有的记忆迥然不同,大约是重生带来的冲击太大,引起记忆混乱,所以他就像是完全忘了现世之身的记忆一般。 但今生记忆毕竟还在脑海中,经过一段时间后,他慢慢回忆起来,理清了思路,便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过了下来。这就完美解释了第二个疑点。 如此说来,泓砚对不起他之事,在现世并未发生,却在他的前世确确实实地发生了,那是件什么事呢?而赵采嫣前世又经历了什么?她一门心思要嫁给方泓砚,并知道六妹会在万华寺遇袭,说明她前世就认识泓砚,且对他生情了…… 赵晗正思索着,忽然听见外间有说话声音:「她还在睡么?」从露回话说少夫人还在午睡。 是泓墨回来了,她匆匆把桌上蘸水所写的字全抹了。 眼角余光可见通向外间的门被无声地推开,门外是一抹熟悉无比的修长身影。 方泓墨本想悄悄地进来,推开门却一眼瞧见阿晗一手托着下颌坐在桌前出神,伸着纤长的食指在桌面上涂画,他讶异地扬起眉头:「你起了?」又瞧见桌上的水痕,便笑着问:「怎么桌上都是水?」 赵晗拿帕子擦去手上的水,起身迎向他:「我睡不着便想这孩子小名,蘸水写着玩,只是想了几个都觉得不合适,不满意就随手抹了。」 「不满意也不用抹了呀,你想了哪几个字?说不定比我想的还好一些呢。」方泓墨不以为意地说着,走到桌前,伸指蘸了水,找了块干燥处,写下一个「昕」字。 赵晗侧头一瞧,讶然轻笑:「这不是和我名字差不多意思吗?只是再亮些罢了。」 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晗为天色将明欲明也,而昕为黎明,又有明亮之意。 他微笑着述说理由:「因这孩子是你我之子,既然已经用了我的姓,便以你之名为名。这个字男女皆可用,你觉得如何?」 第五十二章 赵晗被他这话深深打动,抬眸凝望着他。这张脸庞仍是像她初见他时一样的俊美,但此时那对眸中再没有不耐与厌烦,而是饱含温柔与情意,被这样的目光凝视,她只觉心中温暖安定。 虽然她曾对他说过,希望夫妻间完全地坦诚,虽然她知道他仍有秘密瞒着自己,但谁又能做到完全没有秘密呢?就连她自己,不也有秘密一直瞒着他吗? 她只要知道自己可以完全的信赖他,而他也一样可以完全的信赖她,这就够了。 她微笑着,轻声道:「好啊。」 就是在替方泓墨接风的第二天,方永康与方永德都卖出了手中大部分盐引。之后没过半月,盐价便持续下跌,盐引也跟着跌了不少。 又过几日,翰林院学士受皇命起草诏书,即将昭告天下调低盐税一事,方永德听闻这个消息,庆幸之余,回家来告知方永康,一同把剩余不多的盐引全卖了。 三日后皇诏下来了,京师榷货务同时开始发行大量低价盐引,价格只有原来发行的三分之一,盐价果然大跌。 明州的江尚儒本就对形势发展有类似推测,与方泓墨谈过之后只是更加确信罢了,但因他与其他大盐商联手维护盐价稳定,无法倾销,也只能够做到停止购入,抓紧时机清除少量库存罢了。好在他家底雄厚,虽有损失,却不会伤了元气,反趁此时盐引价低而大肆购入囤积。 官府并不会零售交引,发行交引至少以万两白银起,小本经营的商人付不起大笔白银,多是从交引铺购买交引,再去各地专营场所提取货物。而交引铺以现钱收购交引,而后根据行情涨跌适时转售给专营商人,从中赚取买卖差价。 淮京城里的铜鼓一巷是交引交易之地,交引铺云集,其中有家铺子本来资金周转不足,再受盐引大跌影响,经营困难,难以维系。 方泓墨和父亲商量之后,与这家掌柜谈妥,把铺子与其所拥有的交引,按时价收购下来。 方永康对方泓墨越来越信赖倚重,而方永德也因避免了损失对这个大侄儿赞誉有加。 林氏本来因着方娴被劫持一事,对方泓墨颇为不满,还叫方娴少与他那一房来往,但除去田地铺面珠宝等资产不算,二房积蓄的闲钱有三分之一都买了盐引,这一回若非泓墨提醒,恐怕损失惨重。林氏不由对泓墨刮目相看,平日见着时,态度热情了好几分,也不再阻止方娴来找赵晗玩耍。 赵晗因为想通了泓墨是重生而来,留心观察印证他的言行,对此越发确信。但与此同时,赵采嫣对方泓墨的疑心也越来越大。赵晗偶尔见她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也就更加确定她也是重生而来。 两个重生者一个穿越者凑在一个大宅里,若非这淮京城里没彩票发售点,赵晗还真想去买个百注十注的来博下彩头。 五月仲夏,天气愈加燠热,蔬果也跟着多了起来。淮京作为京都,交通便利,又临泸江,水运畅达,每日都有无数船只或车马,运送各地物产来京都售卖。 赵晗最初孕吐的时期熬了过去,胃口逐渐好了起来。韩氏只怕她吃少了,每日送去朝岚居厨房的新鲜蔬果菜肉都比别院多了一倍不止。赵晗本来就每日必吃些水果,如今更是甜桃荔枝龙眼香瓜等等,每天好几样不同的水果轮换着吃。 快四个月的身子了,她腰身仍是没怎么变粗,只小腹微凸,夏日衣衫单薄,也不过若隐若现。 这天夜里,她仍与往常一样,洗漱后与泓墨一起靠在榻上,他搂着她,把手放在她小腹上,轻轻摩挲。她随意地翻着手中的话本,听他说着白天的大小事情,开诚又闹了什么笑话啦,显然是心情极好。 然而他越是意气风发,赵晗反而越是担心,终究忍不住提醒他道:「泓墨,最近你万事顺遂,只怕落入有心人眼里,会有其他想法。」 方泓墨微微一愣,低头瞧着她,若有所思。 赵晗只做不知他的凝视,继续若无其事道:「你如今越发得父亲倚重,而二弟却不甚得志,以采嫣那般气量,可想而知会有多难受,每次父亲夸赞你,她脸上那神情……我都瞧见好几回了。你多留心些吧。」 方泓墨略略松了口气,她原来只是担心他太过顺遂后招来泓砚与采嫣嫉恨罢了。 赵晗瞥他一眼,继续道:「再说了,人若是太顺遂,难免得意忘形,觉得自己能料准一切,因此疏忽大意,不去考虑失败的可能,万一要是遇到自己料想不到的事,反而容易跌大跟头。」 方泓墨心中一动,不由深思起来。 阿晗自然不可能知道他重生之事,此番言论只是劝自己谨慎而已,但经她提醒,他想起赵采嫣亦是重生于此世,自己买卖交引从中渔利,莫非因太过顺利,被赵采嫣察觉出什么异样来了吗? 他对此倒并不是很担心,赵采嫣即使知道他亦是重生又能怎样?难道她能宣之于众吗?谁会信她?她难道能把前世她做过的那些丑事说出来加以佐证吗?就算说出来,恐怕也会被人当成疯子吧。 不过经阿晗提醒,他对泓砚与赵采嫣的提防更深了一层,且她说的话本来就很有道理,即使他是重活一回,也不能忽略了会发生料想不到的事,毕竟这一世与上一世有了极大的不同,他做出的改变越多,今后的人生,莫测之处也就越多,成就越大,越应该步步为营小心谨慎才是。 不愧是阿晗,遇事总比他多想一层,他在锐意进取时,她能为他拾遗补缺,更能提醒他警觉自省,有妻如此,何其幸矣。「阿晗,你说得是,我会记在心里。」 赵晗见他把话听进去了,也就安心了。 他低头瞧着怀里浅笑盈盈的她,在她油润水滑的乌发上一下一下地吻着,又顺着她发鬓吻下去,鼻尖在她光洁的脸颊上轻蹭,炽热的唇在她后颈肌肤上留下一串吻痕。 赵晗痒得缩起脖子,轻声地笑。 他一路吻下去,流连辗转许久,引得她脸红不已,呼吸也跟着起伏不定。最终他停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爱怜中又带着三分惋惜地叹了口气:「我们的昕儿怎地还不出来啊……」 赵晗嗤儿地笑出来:「你这么着急也没用,天天上赶着问,也还得问上一百六七十天,才能见到昕儿。」 方泓墨在她小腹上亲了一下:「我当然急了,这孩子不出来就霸占着这地方,害得他老子饱受煎熬。」 赵晗愣了一下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在他肩上推了一把,嗔怪道:「我还当你是急着见昕儿,没想到你是急这茬,你这人是正经不了了,可别对我的昕儿胡言乱语,让他从小就跟着学坏了。」 「这会儿还在娘胎里他能懂什么?」方泓墨哑声说道,一把捉住她推他的那只手,顺势往下带,一面凑上来吻住她。 她柔顺地回吻他。他边吻边含着她的唇瓣喃喃低语:「好阿晗,替我消消火……」情到浓时,喉音变得深沉幽暗,分外魅惑。 第五十三章 他小心翼翼不去压到她,一面来回磨着她,一面在她耳边细诉情话,她被他挑逗得脸烧心跳,虽不能完全尽兴驰骋,一分一分地浅浅厮磨,也别有一番温存情趣,到了最后火气终究是都泄了出来。 从沐浴间出来,时候也不早了,两人去床上歇息,他把她拥在怀中,她像个婴儿般蜷在他怀里,双腿交叠,合起双眸。 静静躺了会儿,她忽然觉得小腹深处有些异样,急忙摇了摇他的手臂:「泓墨,我肚子里……」但那异样感稍纵即逝,她一动一说话就消失不见了。 方泓墨还没睡着,一听她前半句,一下子紧张起来,从床上坐起,俯身望着她关切地问:「怎么?你肚子疼吗?我方才压到你了?」一想到此处不由深悔,方才只顾自己快意,不想竟会伤到腹中胎儿,更为要紧的是,万一她也出了什么事该如何是好? 赵晗一手放在腹部,一面摆着另一只手:「不是不是,你别说话。」 方泓墨一跃下床,连灯都顾不上点,拔脚就往门口疾奔:「别管是不是,我先去请大夫来,你躺着别动,我去去就来。」 赵晗哭笑不得,赶紧叫住他:「别去请大夫,不是疼……」 「那是不舒服?」 「也不是不舒服,我也说不清楚,就是好像动了一下。」 「会动了?」方泓墨转惊为喜,又奔回床前,将手掌放在她小腹上。 「我也不能确定,极轻的一下,有点像小鱼吐泡泡,被你一折腾,这会儿没感觉了,也不知道刚才是不是我搞错了……」赵晗埋怨道,「一惊一乍地,不过是胎动,被你弄得像是我出什么事了。」 她瞧着他,他披散着一头乌发,外衫也没披,方才下地时甚至赤着脚连鞋也没穿:「我真要有点事,你就这幅样子去请大夫?」 方泓墨低头瞧了眼自己,毫不介怀地哈哈一笑:「古人倒履相迎,如今我方泓墨赤脚请大夫,大夫只会感受到我的诚意与急切,更快赶来而已,最多回医馆后当个笑话来讲。」 赵晗笑睨他一眼:「你是皮太厚不怕被人笑话么?」 「被人笑话怕什么,又不会少块肉,我自宠我家夫人,谁爱笑话就笑话吧。」 赵晗既觉好笑,又觉感动,拉着他一块儿躺下。方泓墨趴在她上方,侧过头来,小心翼翼地把耳朵贴在她肚腹上,一点重量不压在她身上。 可他爹娘越是期待,这孩子反倒拿乔起来,等了半晌一点动静都没了。 赵晗犯了困,嘟哝道:「别等了,说不定是我弄错了,你这样撑着累不累?还是睡吧,以后还会动的。」 方泓墨却不肯:「你乏了就先睡吧,我再等等。」 赵晗瞪着他:「你就跟个大蜘蛛似的,撑手张脚地趴在我身上,喘口气都吹在我肚皮上,这样子让我怎么睡得着?」 「要连气都不喘了,那不成蜘蛛精了吗?」 「蜘蛛精化成人形,都是化成美艳女子模样,可不是你这样的。」 「化成美艳女子那是为了勾引男子,勾引你么,自然要化成我这样的……」他抬头望着她,贴着她身子缓缓移上来,到了近前,微微偏过脸,挑着眉梢做出一副勾人的魅惑姿态来,「你瞧我好不好看?」 赵晗忍着笑道:「好看。」 屋里没点灯,月光清浅如霜,从窗口轻洒进来,银线般勾勒出他侧颊那道干净利落的线条,挺俊的眉峰下,望向她的那对眸子映着银霜也似的月光,清亮胜星。 起初是玩笑,可望着望着,她眸光转柔,抬手扶住他轮廓分明的脸,指尖所触肌肤光滑温润,她爱恋地轻抚着他的脸颊,认真地点头:「真的好看。」 他也敛了笑容,把脸转过来凝视着她,眸色幽深,真挚地说道:「阿晗,你也好看,看你看一辈子都不够。如果还有下辈子,我们还做夫妻,好不好?」 赵晗忽然鼻子酸酸地有点想哭,她眨了眨眼,把那泛酸的感觉压下去,只冲他微笑点头。 方泓砚眼见方泓墨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心生艳羡的同时也觉不甘,再这样下去,只怕父亲母亲眼里就只有大哥,没他的位置了。 加上采嫣也一直对他唠叨,于是这日他特意避开大哥,趁着午前父亲在家时,向他恳求道:「父亲,每月靠那点月钱来还债,不知要到何时才能还清,整日在家无所事事也太无聊,这几个月下来我反省自己,知道错了,您就不能早点原谅儿子吗?」 但方永康却对他道:「我曾说过,在你还清所有欠款之前不会给你任何机会。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哪能随便更改呢。」 「更何况口头说知错了又有何用?你若是能把欠债还清,再来找我求情吧。」方永康最恨泓砚的是他监守自盗,这是德行问题,也是让他难以再信任地把家里的铺子交给他管理的原因。 方泓砚苦恼道:「我如今身无分文,连门都不敢出,如何会有还清欠债的机会?」 方永康微皱眉头,冷冷道:「机会是自己找的不是别人给的。你大哥如今做的这许多事,难道一桩桩全都是我给的机会吗?你平日吃穿不愁,出行有车有马,只是身边少了些现钱罢了,又有什么不敢出门的?」 方泓砚不提也罢,一提起来方永康就有许多不满:「就算你不出门吧,在家趁此机会读读书,学点东西也好,却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有好几次大白天就喝得醉醺醺的,你叫我给你机会,就你这般样子我敢给你机会?!」 方永康越说越气,方泓砚后悔不迭,但也只能垂首听教训,好不容易听父亲训斥完,灰溜溜地回了自己院里。 赵采嫣在屋里等着他,一听见他回来,急忙迎出去,问道:「怎么样?」 她见泓砚去找父亲相商许久未归,心中充满希望,若是公公断然回绝,泓砚肯定马上就回来了,他这一去说了那么久,想来应是他说服公公同意了吧? 方泓砚望着她满含希望的双眸,长叹一口气,懊恼地摇头:「不行……父亲还是不肯。还听了好半天训斥……」 赵采嫣失望至极:「父亲为何不肯?又训斥你什么了?」 方泓砚在四宜居听训都听得厌烦至极,哪里会愿意把父亲训斥自己的话再重复一回,只道:「无非就是拿我以前犯的错来训斥罢了。」说着走到桌边坐下。 他在四宜居呆了半天,没喝上半口水,一旦回屋放松下来,只觉口渴难耐,便道:「采嫣,给我倒杯水。」 赵采嫣既失望又不甘,坐在那儿一心想着如何让泓砚获得翻身之机,闻言便敷衍地朝桌子的方向摆了摆头:「桌上有茶,你自己倒呗。」 方泓砚无奈,只能自己倒了茶喝。 赵采嫣琢磨了会儿后道:「你这般闲在家中,无从表现,更不容易让父亲改观,不管怎样也得先找个营生做起来。」 「我还能做什么?做生意也好买交引也好,都要本钱,父亲一点机会不给我,我有什么办法?」 第五十四章 他长叹了口气:「你说说看,那乡下来的二愣子木头木脑的,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在家都会闹笑话,出去更是让人看轻,大哥为何整天带着他同进同出,宁可什么事都从头教他,也不分点差事给我做做?连一点有用的消息都不肯透露给我,好歹我们也是同胞兄弟吧?那二愣子除了对大哥言听计从之外,又有哪点好了?」 赵采嫣自然猜得到方泓墨是为何缘由才如此冷淡对待泓砚的,但这缘由却是不能说出来的,便只道:「大哥要的不就是言听计从么,指东不能往西,你做得到吗?」 「要看什么事了吧,再说大哥如今也用不着我来鞍前马后的,二楞表弟已经全包了。」方泓砚一口气喝完杯中茶水,走到榻边往上四肢摊开了一躺,仰头望着屋顶发呆。 赵采嫣看他这样就来气:「整天在家无所事事,父亲就是看你这幅样子,有机会也不肯给你了,父亲那里说不通,你二叔不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么?你不能去求求二叔吗?」 方泓砚摇头道:「我又没考过功名,字写得也不漂亮,翰林院是什么地方?天子私人啊,里头就是个抄书吏员的位子都是抢破头的,我怎么进得去?」 再说那种办事的小吏员做的都是琐碎事情,上司不管如何吩咐,都要言听计从,日日要按时点卯,散班了才能回家,整日不得自由,一年到头才几个休沐日啊?一旦做了吏员,就被绑死了,他才不愿呢!在家做做他的二少爷不是舒服得多,何必要去受别人的气? 「又不是一定要在翰林院里做事,你二叔总有熟识的官员,在别的衙门里替你随便找个职务做做总不是件难事吧?」赵采嫣真是恨铁不成钢,「要不然我去找我爹,让他给你谋个差事。」 「再说吧……」方泓砚一付对此不感兴趣的模样。 赵采嫣瞧着他这幅惫懒模样,只恨不得拿杯水泼醒他,好不容易才忍下心中怒气,打定主意,指望他自己主动去讨是没指望了,只有自己等父亲在家时回去一次,请父亲给他寻个差事做做。 她倒是不指望他升官发财,好歹先有份正经事情做,若给公公瞧见他勤奋上进的样子,自然会原谅他,到时候再向公公求情不是更容易么? 赵振翼并不了解泓砚实际在家是个什么样子,只因他之前挪用铺子里的款项,对他的人品很是看不上,说实话真要他安排泓砚做什么重要的差事,他还不敢放心呢。 但毕竟是自己女婿,采嫣又反复地说他如今在家是如何地郁郁不得志。赵振翼因为是采嫣来求情,才无奈答应下来,说是一有空缺就给他安排。 在这一年的六月间还发生了一件大事,西南地区起战的领军人物遭遇刺杀生死不明。亲征西南边陲的四皇子乘胜追击,借机收复了许多城镇。 初十休沐日的早晨,长房二房齐聚和春园,方永康与方永德议论起局势,方泓墨听见他们议论,便道:「叛军首领一死,余下的叛军树倒猢狲散,收复西南恐怕指日可待。」 赵采嫣听着疑窦丛生,在她前世记忆中,战局虽一时向着官军有利的方向发展,但那领军人物只是将计就计假死而已,西南这场战乱,还有得好打呢。方泓墨若真的是重活这一世,不该不知此事啊。但她如今已不能确信这一世的事情发展是否还如前一世一般无二,也只能静观其变了。 方泓砚跟着道:「那西南就要变太平了吧。」 赵采嫣但看泓砚只知附和方泓墨所言,心中暗叹,这没主见的,还是要自己替他操心。 到了六月底,又有新的消息传来,原先被传刺杀的叛军首领其实未死,叛军偃旗息鼓,步步退让都只是表象,叛军首领带兵暗度陈仓,突然出现在四皇子军队后方,突袭成功还断了运粮辄重的后路,一时之间关于是要先撤退还是增派援军的讨论在朝野争论不休。 赵采嫣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瞧向方泓墨的眼光便有不同,原来他并非重生而来,否则这么重大的事情如何会记错?终归还是自己想多了吧,重生哪有那么容易的? 赵晗留心着赵采嫣的反应,见状心知自己的提醒有了效果,泓墨此番作态,既骗过了赵采嫣,也就少了许多生事的可能。 六月将尽,这炎炎夏日眼看已到尾声,却仍是燥热无比,叫人稍微动一动就大汗淋漓。 赵晗怀了孕,比之做姑娘时怕热许多,白日里根本不想跨出门一步,只叫从露在屋里地上洒水,天天窝在屋里避暑。 遇上晴好酷热的天,她就特别想念以前吃冷饮冰品的爽快滋味,便吩咐厨房将红豆与冰糖一块儿煮的浓稠甜腻,再将冰糖加少量清水溶化,在锅中熬煮成焦糖,冰块打碎后放在碗里,浇上香浓焦糖浆,再撒上酥甜的红豆与新鲜水果碎块,有时则不放水果,放些芋粉做的圆子在里面,被冰水一激,这芋圆变得弹性十足,口感极佳。 在这烈日炎炎的三伏天里,午睡醒来后若是能吃上这么一大碗,真是解暑又解馋。 去年夏天是在赵家,她没法做主,李氏时常会做冰镇绿豆汤或是乌梅汤,但她多半是吃不着的,偶尔才能分到那么一小碗,里面的冰也是少得可怜,几乎找也找不见。 今年她自己做了主妇,有了自己的厨房,却偏偏怀了身孕,不能放开了痛快地吃冰品,但只放少量碎冰,慢慢地吃上小半碗解解馋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方泓墨每次从外面回家,也是浑身汗津津的,一回家就先去冲洗。赵晗趁他沐浴的时候,做上这么一大碗水果红豆冰或是红豆芋圆汤,等他沐浴完出来刚好能一起吃。 有一日方泓墨回家后没直接回院里,让人传话来说他在书房,稍后回院里。赵晗便带着从霜,把水果红豆冰送去书房。 常开诚也在,瞧着从霜揭开食盒,只见里面一只带盖大碗,碗周围还裹着厚厚的棉垫,误以为是热的食物,不由十分奇怪:「这是什么?怎么还裹得这么严实?大夏天本就热得紧,这么吃不怕烫吗?」 从霜早就听过这位表少爷不少趣事,眼见他又要闹笑话,赶紧解释道:「这不是烫的,是冰的。」 常开诚大感兴趣:「冰的?」伸手一摸碗盖,果然冰凉沁骨。 淮京城里大户人家普遍都会储冰,冬日里把冰块存储起来,直至夏日炎热时来使用,自然冰窖大小,存冰多少都有讲究,也不是家里什么人都能每天用上冰的,韩氏因为知道赵晗有孕后特别怕热,才给她每天两斤的用冰量,已是极为优待了。 赵晗也不会因此就真的每天用足两斤冰,若是雨天或是天气稍微阴凉些,她就不用冰了。 而在常开诚老家镇上,家中有冰窖的只有一家大户,夏天吃冰镇的甜食还是很稀罕的事,所以他一时想不到这上面去。 赵晗微笑道:「这是刚做好的水果红豆冰,开诚也尝尝吧。」 从霜听赵晗这么说,便从食盒下面拿出个小碗,分盛了半碗端给他:「表少爷,给。」 「好啊,多谢嫂子。」常开诚喜出望外,急忙伸双手来接,伸得太急,不小心摸到了从霜的手,两人四指相触,从霜不由脸红心跳,见他将碗接稳便赶紧把手缩了回来。 第五十五章 常开诚不敢去看从霜,为掩饰窘态便比平时更大声道:「多谢嫂子,那我就不客气啦!」端起碗稀里哗啦一口气吃完,抹抹嘴,「嫂子,这水果红豆冰吃下去真是太爽利啦!」其实吃得时候颇有些食不知味,只知是甜的冰的,别的一概不知,但这一碗下去,冰凉爽利,解暑倒是真解暑。 赵晗本就喜欢开诚这坦率耿直的性子,见他也爱吃冰品,第二日为泓墨做冰品时便多做一份,泓墨与开诚最近都是同进同出的,见泓墨回来,她便让从霜送一份去西厢。 从霜忸怩着不肯送去,在院里找着从露,便要她帮忙去送。从露昨夜听她说过意外被表少爷摸到手的事,便取笑她道:「送碗水果红豆冰而已,干嘛不敢去,还怕表少爷吃了你么?」 从霜又羞又恼,伸手就去拧她:「枉我平日替你做那么多事,你替我送回东西也不肯么?好啊,以后若是大牛哥托我给你带东西带话,我也不管了!」 从露嬉笑着躲开她的手,跑远几步后回头道:「好好好,我就替你送这一回吧。」她接过食盒,意味深长地望着从霜道,「我真去了啊,你可别后悔呀。」 从霜涨红了脸瞪她:「我有什么好后悔的?你赶紧去就是了,别耽搁久了,冰都化了。」 从露这便笑嘻嘻地提着食盒出了朝岚居,到外院西厢,敲门叫道:「表少爷在吗?」 常开诚开了门,见是从露,不由一愣,眼睛不由地往她身后瞧,见只她一人过来,便露出些微失望之色。 常开诚在老家时,父母正托媒人给他说亲,事情还没定下,他就被卷进纠纷之中,为避风头而离家赴京,女家得知此事后,亲事自然也就吹了。他倒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好男儿志在四方嘛,这下在老家除了父母亲也没啥牵挂,他准备就此跟着大表哥,留在京城好好干番事业。 他不是个敏感细腻之人,以前从没对哪个女子特别上过心,这回不知怎么,自无意摸到从霜的手之后,就心猿意马起来,脑海里时不时就浮现出一张小巧的圆脸,脸上一对圆咕噜度乌溜溜的大眼睛,像两颗水灵又饱满的龙眼,说话时嘴角弯弯地,透着股亲切劲儿。 昨日与表哥表嫂告别后,常开诚一个人回到西厢屋里,不由自主地反复回想起当时情景,总觉手指上滑滑的,举手放到鼻前,还能闻到若有若无的脂粉香味。情窦初开的他,昨日都没舍得洗左手,沐浴的时候全程用另一只手洗的。 他知道自己有许多不懂的事情,在京城里常常闹笑话,就连这方府里的下人有时候也会笑他,他倒也不怕别人笑他,第一次不懂就开口问呗,第二次再遇到不就懂了嘛?这一点大表哥也夸过他,说他不会不懂装懂,反而长进得越快,要他一遇到不懂的事就问出来。 从霜见他产生误解,并不是等着看他笑话,反而一脸认真地向他解释,食盒里装的是冰镇而不是烫热的食物,她心地真是好。 这会儿见到从露而非从霜送东西过来,他不由担心起来,从霜不会是以为昨日是他故意非礼去摸她的手,生起气来了吧…… 从露递上食盒道:「表少爷,大少夫人知道您爱吃冰品,这是特意多做一份,让婢子给您送来啦。」 「哦,多谢。」常开诚停止胡思乱想,急忙接过食盒,极想问从霜怎么没来,却不好意思问出口。 从露瞧着他,见他欲言又止,便站在门口等着他到底要说什么。 常开诚喃喃憋了半天,只又说了句:「替我谢谢表嫂啊。」 「婢子知道了。」从露欠身行礼,向他告辞。 从露回到院里就瞅着从霜直笑。从霜被她笑得莫名其妙,摸摸自己脸和头发,纳闷地问她:「我没什么不对劲吧?你笑什么?」 从露摇头道:「没什么不对劲的。哎呀对啦,我忘了把食盒还有碗带回来了,你去拿回来吧。」 从霜嗔道:「你自己的事怎么不一次做完,还要叫我跑去收碗?」 「哎,这明明是少夫人嘱咐你去做的事,什么时候成我的事了?你偷懒不肯去送,非要叫我送的,我不是替你送到了么,可我没答应替你收碗啊。」 从霜气得跺脚:「你怎么能偷奸耍滑呢?我要你帮忙送去,就是因为我不想去那儿啊。」 从露把她拉过来,附耳道:「我送去的时候,表少爷瞧见我,可是一脸失望,你说,他心里想的是谁啊?」 从霜脸又红了:「我怎么知道?他心里想谁又关我何事?我不过是个身份卑贱的丫鬟,哪里有资格去东想西想的?只有老老实实做好一个丫鬟该做的事就是了。」 「对啊,你就老老实实做好少夫人吩咐你做的事,把东西送去西厢就好了嘛!」 「我就不该找你帮这个忙。」从霜气恼地剜了她一眼,去外面找了小丫鬟,嘱咐她去外院西厢表少爷那里把碗收回来。 常开诚见来收碗的是个小丫鬟,再次失望之余,忍不住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小丫鬟:「怎么是你来收碗了?从霜从露都在忙其他事吗?」他自己做贼心虚,不敢直接问从霜为啥不来,总算是跟着方泓墨进出历练有段日子,比在老家时机灵了不少,就连着从露一起问上。 小丫鬟不过十多岁年纪,听这位憨直的表少爷问起从露从霜,压根没有多想,就把事情从头到尾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本来少夫人是要从霜姐送来的,从霜姐让从露姐代送,谁想从露姐没把食盒带回去,从霜姐这才让婢子再来一回的呢。多半是从霜姐有其他事要忙吧。」 常开诚一听,觉得从霜必定是生他的气了,把食盒与空碗交给小丫鬟带回去时,有心要她带话表达自己歉意,又怕把事情说得太明,对从霜名声不好,他本就不善言辞,一时半会根本想不到要怎么说,只好对小丫鬟道:「我有件事要问问从霜,你回去告诉她,请她有空时来一回。」 小丫鬟抿着嘴乐:「表少爷太客气了,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婢子们就是了,婢子这就带话回去。」 常开诚憨憨笑:「那就麻烦你了。」 小丫鬟回去后就对从霜说表少爷有事找她,让她得空去一次。 从霜不由心慌意乱,追问小丫鬟:「表少爷为了何事找我去?」 小丫鬟摇摇头:「没说为了何事,看起来表少爷也不急,只说让姐姐空下来时去一回。」 从霜这下没了主意,有心去问从露,又怕再被她取笑,但若要她自己一个人过去,她又不敢。为了拖延便不住地找事情做让自己空不下来,心里一直对自己说,表少爷没急事,就晚点再过去,这一拖就拖到伺候少爷少夫人用晚饭的时候,真忙碌起来,她就安慰自己道,反正手头有事,一直没空下来嘛。 等饭后收拾完屋子,方泓墨与赵晗在里屋不要她们伺候了,丫鬟们便回自己屋里吃晚饭,这一来一去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这下从霜更不敢一个人过去了。 第五十六章 常开诚等了一下午加一晚上,都没等到从霜过来,他非但没有气恼,反而越发认定从霜生他的气,怪他故意非礼才会避而不见,就这么牵肠挂肚地过了一夜。 第二天一清早,赵晗在一阵低沉的轻语声中醒来,还未睁眼就听见「多吃点,快长胖……」诸如此类的叮嘱。 「我不要长胖。」她喃喃道。 「不是说你。」 赵晗张眼就见某人以大蜘蛛的形象趴在她小腹上,嘴里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昕儿啊,快些长大,快些出来,你爹娘都快急死了。」 「我不急。」说实话一想到生产时要经历的痛苦,赵晗只想这一刻越晚到来越好。 「我急啊。」 「你急你来生。」 方泓墨抬头,冲她惫懒一笑:「能生我倒是不介意,可惜无能为力。」 赵晗有种伸脚把他蹬下床去的冲动。 两人正嬉闹说话,突然外面轰隆隆一阵巨响,让赵晗微微一惊,之后反应过来,只是天上打了个极响的雷而已。 赵晗起了床,唤从露从霜进屋来伺候梳头梳妆时,外面黑压压的就和夜里一般,天空中雷声不断,时不时闪过一道白亮的强光,像是要把黑漆漆的天空割裂一般。 紧接着,这雨就跟从天上直扑下来似的,转眼间就覆盖了天地之间,雨水顺着屋顶而下,从屋檐冲下来时,竟然像是小瀑布似的聚成了片。从窗口望出去,一片灰蒙蒙的雨帘,庭院中离得较近的几株大树也只余模糊的影子,远处的景物一样都看不见。 从露从霜都在替他们梳头,手不得空,便叫心香进屋,关上窗防止雨水扑溅进来。 赵晗偏头从镜子里瞧着方泓墨,雨声甚大,她还得扬声说话才能听得清:「今日这么大的雨,你还出去吗?」 方泓墨摇头:「雨太大,歇过会儿再看,若是还像这般下个不停就不出门了,又不是与人有约。」 从露瞧了从霜一眼,别有深意地笑了笑,少爷不出门,表少爷也就不会出门了。 从霜天性比从露纯真,没那么伶俐,有时候还有点呆,可毕竟与从露相处久了,何况这件事正是她心头为难之处,因此从露那样眼神是何种含意她立马就知道了。 她没好气地白了从露一眼,这妮子自从有了大牛哥,就喜欢替人瞎牵红线,本来没什么的事,被她这么一折腾,倒变成有什么了。回头仔细一想,表少爷可能真是有正经事要问自己,反倒是自己顾忌太多,想得太多,把这事弄复杂了。 这会儿外面过来一个丫鬟,站在外间道:「禀大少爷少夫人,大夫人让少夫人别去和春园请早安了,这雨太大,只怕路上太滑容易摔着。」 赵晗起身走到外间,见是婆婆院里的丫鬟,便点点头道:「替我多谢母亲体贴。」这大雨天的,婆婆还特意吩咐人过来叫她别去请安,可见是一直想着她的,当然也是因有了孕情况特殊。 「是。大少爷大少夫人没什么吩咐的话婢子回去了。」丫鬟行礼离开。 韩氏交待赵晗不用去请安,方泓墨没病没伤不用生孩子,可免不了这定礼,便撑开把油绢伞,施施然往和春园去了。 直到这日方泓墨与赵晗用完早饭,大雨都没停歇,方泓墨道:「看来今日是出不去了,就是要去对开诚说一声,别让他一直等。」 从霜便主动接了这桩跑腿的差事,撑着伞往外院西厢而去。 这场豪雨接连下了半个多时辰仍是不停,饶是方府每个院子都设有排水的沟渠,耐不住雨量太大,地面上雨水来不及排走,好些地方雨水积了起来。 从霜穿着绣鞋,没走几步路就连鞋带脚都打湿了,好在天气炎热,倒也不觉冷,只是怕泥水弄脏裙摆,便用一手提高裙子走。 她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自己一个伺候人的丫鬟,表少爷有事打听,叫自己过去,居然一直拖到第二天才去,也是太过分了,表少爷不会生气了吧?一想到这儿,心头就是一阵不安。 说到底还是常开诚为人平和宽厚,出身也不高,更没一点少爷威风,在方府的下人没一个怕他的,若是换做方泓墨发句话让哪个过去,就算说得客气,被叫到的人也会马上搁下手里的事,急忙赶过去听吩咐了。 外院厢房都是一明两暗,正中一间为日常起居,两侧为卧室。从霜到了西厢,见正中间的房门敞开着,表少爷应该在里面。 只是雨太大,屋里光线幽暗,她看不清里面,便收了油绢伞,把仍然淌着水的伞小心地斜搁在门外的墙边,站在门外怯怯地叫了一声:「表少爷?」 常开诚正坐在屋里等着方泓墨来,忽闻从霜的声音,不由又惊又喜,急忙起身,几步跨到门口,见果然是她,便喜悦地笑道:「你来啦!」 从霜一怔,脸上当时就有点发热,张口就说什么你来啦,倒好像是专程等着她来似的。 她低下头:「表少爷在就好,婢子是来传话的,少爷说今日雨势太大,不宜外出。」 常开诚不以为意道:「哦,不出去就不出去吧,你快进来坐。」 从霜一双鞋子都湿透了,若是进屋,定然一脚一个泥水印,便站在门外不肯进去:「婢子是来传话的,表少爷若是没什么吩咐的话婢子就该回去回话了。」 一个站门外一个站门内,说话别提多别扭了,常开诚见她不肯进屋,也没法子,索性跨过门槛,与她一起站在檐下。 他挠了挠头:「也不是什么吩咐,就是前日……前日那件事,我真不是存心的,我不小心碰到了你的手,你别生气啊!」 从霜这才知道,他找自己来竟然是为了向自己道歉,真是大出意料,她呆了会儿之后才反应过来,急忙道:「您是表少爷,婢子这样低三下四的身份,哪里有资格生您的气?」 常开诚心想她没生气怎么连送碗汤水过来都不肯,还要找人代送呢?何况昨日请小丫鬟带话,她也只做不知,昨日一下午带一晚上都没来。今天大概是表哥要她来传话才不得不来,还站在门口连屋子都不肯进,那不是生他的气,还能是什么? 常开诚一个粗糙汉子,不懂女儿家心思千转百绕,更不知道从霜有许多顾虑,只当从霜是恼他,他口才不便,不懂怎么说才能让她消气,着急起来便向她做了个揖:「我向你赔不是,你别再生我气了。」 「表少爷千万别这样,这怎么敢当……」从霜吓了一跳,慌忙向侧后方让开他这一下作揖,却因此站到屋檐外面去了,被大雨在头上一浇,视线不明,她身后就是踏步,一脚踩个空,顿时向后仰面摔倒。 事当紧急,常开诚哪里还顾得上男女之防,赶忙跃前一步,眼明手快拽住她的手,伸另一臂揽住她的腰,防止她向后摔倒。 从霜身子轻巧,常开诚紧急关头力气用大了,这一下直接就把她拽进自己怀里。他本就情系伊人,突然之间温香软玉抱了个满怀,顿时心中难以自抑。 从霜只是指尖被他轻轻蹭了下就顾虑成那样,如今被抓着手抱了个满怀还不能怪他,立时羞得满脸通红,挣脱了被他握住的手,用双手掩着面不敢看他,嘴里只一叠声地道:「放开,快放开……」 第五十七章 常开诚虽然憨,却不傻,自然不会从霜一叫他放开就真的撒手不管了。 屋外面那么大的雨,就跨出屋檐外的短短数息时间,他们两人都已经满头满脸的雨水,连睁眼都有点困难,且抱也抱住了,不差这一时半刻,便索性抱起她回到屋内,这才放她双脚落地,待她站稳后松开双臂,此刻心中还真是恋恋不舍。 从霜缩着肩低着头不敢抬眼瞧他,无意识地伸手捋开挡在脸上的湿发,只想装成什么事都没发生,却因又羞窘又气恼,禁不住全身都在颤抖,才说了句:「婢子要回去……」眼泪就夺眶而出,混着脸上的雨水,啪嗒啪嗒地往地上落。 常开诚突见她落泪,这下彻底不知所措了:「你,你别哭,我不是存心的……」 从霜急忙阻止他:「表少爷,您别说了!」 常开诚讷讷住了口。 从霜吸了口气,拿手帕抹了脸上的泪水与雨水,稍许平静下来,「表少爷以后可千万别在提什么赔不是的话,婢子身份卑贱,是伺候人的,当不得表少爷这样对待的。婢子只求表少爷忘了今日发生的事,以后都别再提了好吗?」 常开诚顿时就急了:「你别这么说,我觉得你心地特别好,你别说自己低三下四,我不觉得你比我差。我在老家也没人伺候,吃饭穿衣都是自己动手,我其实不是什么少爷,我就是,我就是……」 从霜渐渐平静下来,脸上红晕褪去,仍是垂首不看他,小声道:「不管在老家怎样,您既然是大夫人的侄儿,在方府您就是表少爷。您千万不可对婢子们这么客气,是要被人看轻的。」 常开诚瞧着她落泪时楚楚可怜的模样,心情激荡不已,又听到她这样劝说,一阵冲动,脱口而出道:「别人看轻我不在乎,我就在乎你怎么看我。」 从霜才刚恢复少许平静,闻言脸又红了,一句话没说,低头冲出屋外,拾起地上油绢伞,也顾不上大雨如注,边小跑边撑伞,等到她撑起伞,其实全身都湿透了,只是此时她根本考虑不到这些,只一心想尽快离开这院子。 常开诚不敢再追,心中郁闷至极,闹了半天,道歉没道成,反让她更生气了。 从霜回到朝岚居,因为刚哭过,眼睛周围还肿着,不敢回主屋让少爷少夫人瞧见,急急忙一头钻进厨房,舀了一瓢冷水,将脸洗了洗,再把头发衣裳稍许整理一下,也借此完全平静下来,这才回屋换衣裳。 赵晗与方泓墨在外间屋里说着话,见从霜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全身也是湿漉地进来,不由讶异地站起来:「怎么连头上都湿了?不是撑着伞么?」她不是真正的古人,没那么根深蒂固的尊卑观念,虽然碍于主仆身份,有时不得不在这些丫鬟们面前搭起点架子来,但心底深处是把从露从霜当妹妹那般看待与关心的。 从霜笑笑,把在厨房洗脸时想好的理由说出来:「风太大,把伞都刮了,婢子一时没拿住伞,给雨淋了一头。」 赵晗便不做他想,催促她道:「这风雨也真是大,赶紧去洗洗吧,把湿衣裳换了。」 从霜点了点头,就往里面走,回到丫鬟们住的那屋。 从露瞧见她这般模样,不由大惊小怪起来:「哎,你出去一回怎么变落汤鸡回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掉湖里了呢?」。 从霜没好气的瞪她一眼:「雨大风大,我这么出去一回,和掉湖里也差不多了。」 从露促狭地笑:「你就是这般模样去见表少爷的?表少爷找你问什么事了?」 「我若是去的路上就淋成这般模样还能见人吗?回来的路上才淋到的。」从霜拿了干净衣裳,匆匆进入里间更衣。 从露见她避重就轻,哪里肯放过她,跟着进了里间追问:「到底找你问什么事了?」 从霜小声道:「他说前日不是故意的,叫我别多想。」 从露疑惑地瞅着她:「就说了这个?」 「就这个!」 「只为说这一句就特意叫你过去?这搁什么时候不能说呀?」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肚里蛔虫。」从霜没好声气的说着,快手快脚地地擦干身上,换上干爽的衣裙,一面拿干布巾擦着仍在滴水的头发,「他不就是个什么都藏不住的急性子么。」 从露半信半疑地盯着从霜,从霜被她看得不自在,白她一眼:「一直瞅着我作甚?我进来换衣裳,你也在屋里躲懒么?」 「下着大雨呢,少爷又不出去,那两人屋里腻歪着呢,不喜欢我们在旁伺候。」从露过来替从霜梳头,仍是不死心地向她打探。 从霜内心惶恐不安,有个人商量总是好的,能信得过的姐妹,说到底还是只有从露,最后还是附在她耳边,小声把方才的事情说了,最后问道:「从露姐,我该怎么办啊?」 从露之前虽然取笑从霜,却是打趣的成分居多,没想到从霜去传话却弄出这么一桩尴尬事情来,表少爷还说什么「别人看轻我不在乎,我就在乎你怎么看我」,说出这样的话来倒像是真的对从霜有意似的。 她听完从霜所说,神情反而倒严肃起来,压低声音道:「还好雨下得大,都躲在屋里不出去,不会有人瞧见这回的事。从霜,这事儿可千万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了。表少爷这话是不是当真还难说,若他对你是真心的,那倒还好,就怕他现在说得好听,以后又改了主意,万一弄得不好……红菱的下场你也看到了。」 从霜咬着嘴唇点点头。 从露见从霜惴惴不安的样子,又安慰她道:「也不用这么担心,其实表少爷人真的挺好,若他是真心喜欢你,这倒是个好机会,别人要还要不来呢!你喜不喜欢他?」 从霜慌忙道:「从露姐,别说了,这事我根本想都不敢想,表少爷和我身份不同,不可能的……」 从露还想再说,从霜匆匆忙忙把换下来的泥水淋漓的衣裙放入盆里,端了出去,免得她再继续问这些让人羞窘不已的问题。 只是她虽然避开了从露,一颗心却始终怦怦直跳,脑中一忽儿想着从露的问话,一忽儿又想到在雨中被他抱住的那一刻,竟是怎么都消停不下来。只因心神不定,洗衣裳时连皂角都忘了放,白白在水中搓洗了半天才惊觉。 回过神来后,她发现自己脸颊烫得厉害,一定是红了。她慌张地抬头望了望周围,好在雨大,她坐在廊子里洗衣裳时,没人瞧见她眼神恍惚红着脸洗衣连皂角都不放的窘状。 【卷三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娇娘驯夫 卷一》作者:江心舟 02、《娇娘驯夫 卷二》作者:江心舟 03、《娇娘驯夫 卷三》作者:江心舟 04、《娇娘驯夫 卷四》作者:江心舟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