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逼造反 卷二》 v第一章 【正文开始】 小芬在何秀莲耳边劝说过多遍,瞧着她有些意动,可到底是养在何氏身边,耳染目睹多年,也知如此行事不妥,但又不甘心在温府蹉跎下去,面上便显出两难来。 小芬见此,更是立定了主意要替她们主仆二人奔走。可是真正实施起来,却万分困难。 那些情投意合的丫环小厮们,平日无不是接触良多,主子们有什么事情吩咐下来,二人有了见面的机会,时日长了,便有了情谊。可是薛寒云与何秀莲统共不过见过两次面,那少年又是个冰雪般的性子,冷冷清清,瞧着竟然不是好笼络的主。 但最是这样钢性的男儿,便更招人爱。 温家长房三房见过他的丫环们私下都议论,生的这样俊美英武,偏生冷的跟块冰似的,也不知道是哪个女子能将他揣在心口捂化了…… 比起柳家小姐这样自小娇惯的性子,小芬总觉得,自家小姐才是那朵解语花。 小芬心中替自己主仆留心,可是真正实施起来,却万分困难。 何秀莲自然不必亲自出马,也最好要三不五时打扮的精致了,能在薛寒云面前露上一回脸,若是能搭上话,便更好了。 其余的事,便要她这样伶俐的丫头出马了。 可惜薛寒云客居长三房,而且是前院,等闲不到后院来。且这种事情,总要挑个独处的机会,才有成事的可能。小芬借着何秀莲向柳明月送东西的机会,好几次来往于长房与三房,远远窥着,偏薛寒云身边一直跟着贴身小厮,对三房来往的丫环皆不假以辞色,她曾借故上前去问安,那少年一双冰凉的眸子也只是在她身上扫过,浑如扫过庭前绿柳一般。 薛家公子愈是这样子,小芬便愈加上心,到得后来,她倒有些分不清到底是在替自家小姐筹谋,还是在为自己争取。 夜深人静,想起薛家公子那双明锐到仿佛能够洞察人心的利眸,她便忍不住心跳脸红…… ――若有机会能够长伴左右,哪怕铺床叠被,心亦满足。 小芬这些日子举动异常,早被温毓珠的丫环琉璃察觉。 她奉了何氏之命,对何秀莲主仆向来留心,见她每日恨不得借故要去三房数次,便引的她聊天,留神瞧她的异常之处。 小芬早知柳明月快要启程,心中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被琉璃这样拉着说话,不防便露出了端倪,琉璃察颜观色,知晓她们主仆有了不该有的想头,立时回了何氏。 这些日子,柳明月已经在收拾行李,准备再过半月便要启程。她如今笃信薛寒云不会对旁的女子动心,便是身世再堪怜,亦不能教薛寒云心疼到揽进怀中,心中大安,对小芬主仆打的主意便只作一笑。有时候小芬过来,送些何秀莲做的东西,或一两样吃食,她便欣然笑纳,回赠一二,待得人走之后,却并不吃,吩咐丫环拿下去,却也并不想用万氏曾经讲起过的内宅妇人的手腕对待何秀莲。 漫说如今何秀莲并不曾夺得薛寒云的心,便是真有本事笼住了薛寒云的心,这样男子,她要来何用? 这些日子她已想得明白。 当初那样凄惶,知道了薛寒云待她之心,便欣然接受,到底是心动情动,还是因着在极冷极寒之后,想在这样温良的男子身上获得温暖,她并不能清醒分辨。 可是此后与之相处,愈相处便愈加学会一些事情,也感觉得到被男子真心疼惜,放在心间是什么感觉……镜花水月一场之后,她更加想要将这样的感情紧紧握着…… 那种患得患失的感觉,已经让她察觉自己紧绷的心弦,大异于往常,其实极为不好。 待得薛寒云承诺一生一世一双人之后,她忽然之间便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他既然承诺了,那么这样男儿,必值得她倾尽此生,真心尽付! 如果将来再有旁的女子,她走开便好,何苦非要像前世一般,伤彻心肺,落得凄凉下场? 在此之前,何不快快乐乐,享尽这一刻的花好月圆? 她这样放松的心态,反影响了薛寒云,这些日子待她更为随意,不似从前一般,总觉得她似个瓷娃娃或者玉人儿,捧在手心里怕摔着,虽面上不显,到底心里拘着,只除了拉拉小手,摸摸脑袋,捏一捏小鼻子,再不敢做出旁的事情来,生怕吓着了她。 如今她去前院薛寒云处,温友思温友年兄弟早已离开,偌大院子便只得薛寒云居住,连生是个察眼观色的人精,早早避开,二人坐着坐着说话,不小心便坐到了一处,相互偎依,说着说着话儿,便忽傻傻互相凝望,唇舌相接…… 薛寒云忽然觉得:先成亲,及笈之后再圆房,也许不是什么好主意…… 他开始对自己向来引以为傲的自制力抱以深深的怀疑,全无信心。 也亏得司马瑜时不时闯进来,才能让薛寒云将心中绮思收一收。 圣上身体欠安,诸藩皆得了消息,都在时刻准备着圣上驾崩,新君即位,既要奔丧,亦要贺新君即位。蜀王早有信来,传世子即刻回芙蓉城。 司马瑜这些日子与薛寒云相处极好,他在芙蓉城罕逢敌手,只觉极为寂寞。况他又是世子之尊,旁人交起手来总要留三分余力,偏薛寒云很是认真,半点不肯相让,二人切磋这些日子,竟然生出惺惺相惜之意,极为不舍。 又听闻他要娶柳明月,便将柳明月好一顿贬低,柳明月对这位世子也毫不容让,唇枪舌剑,到得后来,又感叹他年纪幼小,虽然性子跋扈了一点,到底率真可爱,心不藏奸,又见他身上衣服虽有小厮打理,到底不比丫环仆妇细心,便让夏惠给薛寒云做的夏衫料子里,匀出两套来,给司马瑜做了两套夏袍,送了给他。 司马瑜彼时正与柳明月互相抨击,夏惠却捧了袍子来,一径送了过来:「世子殿下试一试,我家姑娘教我们给世子殿下赶出来的夏袍,针线有些粗,还请世子殿下别嫌弃。」 司马瑜一张俊脸,顿时涨成了朱红色,艳丽堪比温家后园子里绽放的莲荷。 v第二章 咸富上前接了夏袍,大是感激:「都是小的疏忽了世子殿下,外面买的成衣,料子不及这个好。手工也没有姐姐精细,多谢柳姑娘,夏惠姐姐。」 他久在藩王府邸,自然认识这夏袍的料子乃是上贡。想来柳相得今上信重,这料子必是圣上所赐。 柳明月扬着下巴瞧了一眼司马瑜,微微一笑:「小孩子家就要有小孩子的样子,别动不动跟大人争论不休。」 ――其实她现在的年龄,比之司马瑜,也大不了多少,反惹的薛寒云大笑。 「你难道就是大人了?」 柳明月双眸放出光来,只盯着他瞧,薛寒云忽尔回过味来:成了亲之后,可不就是大人了吗? 他们过个两月,便要成亲,小丫头说自己是大人,原也没错。 二人心有灵犀,眸光相触便未曾分开,司马瑜接了袍子,有心要刺两句,又摸着手中袍子,着实说不出口,半日才挤出一句:「我回房去试衣裳了……」 他愤愤出了薛寒云的屋子,又恨恨回头,暗道:这丫头真是……难不成做了件衣裳就想堵住他的嘴不成? 隔日他便跑去首饰店里,将什么步摇华胜,钗环簪篦买了一匣子回来,洋洋得意送了给柳明月:「喏,本世子送你的添妆礼。」 他比柳明月要小,又不是什么娘家人,猛一听他送添妆礼,倒招的柳明月主仆两个掩口轻笑。柳明月见他被笑的颇有几分手足无措,咸富愁眉苦脸跟在身后,便大大方方轻施一礼:「多谢世子殿下!」回头悄悄支使了夏惠去向咸富打听,这位世子殿下可有回去的路费? 咸富正为了此事发愁。 世子殿下花起银子来毫无节制,从不考虑还有无富裕。进了银楼便一通乱买,如今他正犯愁如何回去呢。本来想着向温友昌借些银子,但温友昌手头也紧,家中给的银子是有数的,他又从来开支巨大,若最近手头松动,早四处跑了,哪里还能安稳待在家里? 夏惠回头向柳明月讲了此事,她心中愈发好笑,可是又不能将这些首饰退回去,便拿了五百两银子,教她悄悄儿塞给咸富,道是送给世子殿下回蜀的程仪。 咸富也知相国府的小姐,也不缺这五百两银子,再说瞧着司马瑜待薛寒云这劲头,便毫不客气收下了,又千恩万谢:「姐姐不知,我们这位爷真花起银子来,便跟水淌似的,我哪里敢说什么?多亏了柳姑娘,待得将来有机会在京中相见,我必要谢柳姑娘与姐姐。」 夏惠:「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你这样儿?」遂一笑回去复命—— 何氏听得琉璃来报,心头顿时一沉。 也怨不得她随着何秀莲年纪渐长,处处留心这内侄女,实是事出有因。 她虽当年做了好事,到底何秀莲不比亲生女儿温毓珠,可以严加教导,因此待何秀莲虽然宽厚慈爱,却终不似亲母可以耳提面命。 万幸何秀莲也算乖巧懂事,然则到了她十四岁上,何氏所生的次子温友固那年十六,温友固早晚来向何氏请安,表兄妹两个常日有见面的机会,何氏的陪房魏妈妈便觉得二人有些说不出的暧昧。 何氏暗中瞧了些日子,小儿女之间总归生了些不该有的绮思,不管是谁起的头,此事却万万不能。 她虽是温家宗妇,但当年父亲乃是七品县令,也算读书人家,只是后来何父在任上病故,寡母才带着兄妹回乡,虽日子不见得多富裕,到底颇有清名,温家也是诗书传家,这才能令得温大老爷子为长子聘娶。但何秀莲乃是她家隔房堂兄弟,从上辈便是行脚商人,后来日子越过越窘迫,这些年也才刚及温饱,不止她不愿意这门亲事,便是温大老爷子,及温家大爷也不会愿意。 何氏既瞧出一二分光景,便火速与温大爷商议,为温友固订了一门亲事,不及半年,新妇便娶进了门。 她冷眼瞧着,新妇进了门,次子与新妇夫妻也算融洽恩爱,何秀莲亦渐渐与往日无异,她提起的一颗心始缓缓落下,自此便对内侄女有了些防备之意。 如今又听得这样消息,顿时又气又急,与陪房魏妈妈商议:「我瞧着莲姐儿岁数也不小了,竟然也不着急她的终身,这事我也做不得主,这些日子便将她送回家去?」 魏妈妈道:「太太养了莲姐儿这么些年,如今到了这会子,她亲爹亲娘都不曾着急莲姐儿的亲事,太太反先着急起来,说到底还是太太心善。」 何氏苦笑:「我也不指望着堂兄有多感激,原只想着别让莲姐儿落入火坑,就是功德一件,哪知道养她在身边这么些年,反耽误了她。这事若叫三房知道了,还道我不安好心,唆使了内侄女去攀富贵……温家清名,便要毁在我手里了!到得那时,我找谁说理去?」想想温大老爷子的手腕,若何秀莲做出什么事儿来,便是她也难逃责罚,又庆幸发现的早,「……你跟春燕在我的小库房里取四匹锻子来,我再添些银子头面,就当是养她一场,给她备的一份嫁妆,准备好了再叫莲姐儿来,我有话要说。」 丫环春燕掌着何氏小库房的钥匙,闻言便带着魏妈妈退了下去。 待得准备停当,春燕便去请了何秀莲来,何氏将她准备的一套金头面,四十两银子,及四匹锻子给了何秀莲身旁跟着的小芬,叹息道:「瞧瞅着你妹妹也要出门子,说起来也是姑母欠考虑,你比你妹妹还要大,如今还未订亲,你的亲事姑母做不得主,想了又想,只得将你送回家去,叫你老子娘替你择一个好女婿才好。」 何秀莲主仆二人闻言,便如当头劈下个炸雷,顿时傻了。 她二人原想着,便是温毓珠出嫁,也还得几个月,这些时间也尽够了,哪知道何氏完全不给她们时间。何秀莲当即便垂泪:「总是我不懂事,惹姑母生气了,姑母恼了我,这才要撵我走呢。」 何氏就算内心如何气恼,面上哪里肯承认,摸着何秀莲的手儿叹息:「女孩儿家大了,哪里能不找个好归宿?这件事,姑母无论如何不能替代你老子娘做主,又不能不替你考虑,才只能送你回家了。」 何秀莲急了,拉着何氏的手大哭:「姑母养了我这么些年,我原想着妹妹出嫁了,我便留下来在姑母膝前尽孝,偏姑母要送我走,我舍不得姑母,姑母别送我走?」心内却疑惑,难道竟是小芬做事教人瞧出了形迹,何氏才急着送她归家? 然而她终究不能问出口,只能盼着何氏心软,别送她归家。 何氏道:「便是我也舍不得你,可你的终身如何能耽搁?我若再留下了你,岂不害了你一生?」又着实安慰了她一番。 眼见得何氏态度坚决,又见她并不似知晓了些什么,只是为她将来打算,心内恨她要将自己送走,诸般委屈又说不出口,她只得抹泪道:「与姐妹们相处些日子,姑母还是容我去向姐妹们道个别。」再去求求柳明月,只要柳明月开口留她,说不定何氏便会答应。 她才开口,已听得外头小厮来报,何秀莲的哥哥何必武与玉氏已到得二门,说是前来接妹子回家。 v第三章 原来是何氏传了信给何秀莲家,她父母闻得女儿要被送回来,何父便先跺脚叹息:「怎的要被送了回来?」 何母与这女儿也不甚亲香,更偏疼长子何必武与幼子何必文,况何必武已经娶亲,也不十分高兴:「怎的她姑就不肯给莲儿订一门体面的亲事?这会巴巴的送了回来,家里又要多出些嚼裹。」 反是何必武的妻子玉氏很是欢喜:「妹子生的好体面模样,若是给姑母聘嫁,到时候恐怕姑母便要落得聘礼。如今回来正好,寻个富裕人家,到时候爹娘还怕收不到聘礼?」 她早在成亲之时,便跟着何必武去过温家向何氏请安,见过养在何氏身边的这位小姑子,打扮的与大家小姐无异,生的又很是俊俏,说话温声细语,不知底细的人倒以为是哪家子的大家小姐,哪里想得到出自篷门小户? 贫家小户娶这样的娘子,也恐供养不起,可是那些富户人家,哪些老爷少爷们屋里哪里少了妾侍了? 村头老王家的闺女,便是给富人家的老爷当了个通房丫头,也过的好体面日子,主子赏赐的东西常接济娘家,更何况何秀莲不止比那丫头俊俏,听说跟着堂姑母还读书识字,与大家小姐一般,当个良妾绰绰有余。 何家一家人商量停当,便派了何必武与玉氏前来接何秀莲归家。 何必武拎着两只鸡,玉氏拎着一篮子鸡蛋,共院里产的小菜揪了几把,捆成几捆,提了便来温家。 何必武与玉氏到得何氏屋里,见得妹子哭的眼儿红红,都想着她在温府住了这么多年,这会子不想回家,也不奇怪。何家至今还住着矮屋小院呢,一家人挤挤巴巴,哪里能与高门大户的温府相比?如今一家人全靠何必武与何必文做个小小行脚商人,挑着些东西四下卖买,得几个糊口钱。 何母与玉氏则要做些针线荷包络子,也放在何必武的挑子里,顺便买些银钱。屋前种菜,屋后养鸡,一家人过的很是俭省。何父身体不好,常年抱病,汤药钱便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何必武又已经十四,也快到了说亲的年纪,接了妹子归家,她哪里能习惯这样的生活? 温府与何家的生活,不啻天壤。 何秀莲这里哭着要与姐妹们见面,何必武却要急着回家去贩货,她如今拗不过她阿兄,只得哭哭啼啼跟着走了。 何氏教魏妈妈带着小芬收拾了何秀莲家常日用的衣服首饰,及往日从长辈们那里得来的东西,随后便被温家的马车送了回去。 何秀莲回去之后,很快便有媒人上门相看,半个月之内便被一姓朱的富户纳为妾侍,柳明月离开江北的当日,正是她的大喜之日。 那朱老爷家中财帛不少,给何家的聘礼也有一百两银子,绸锻四匹,再加上何氏给何秀莲的四十两压箱底银子,还有四匹锻子,共一百四十两银子。何家将这八匹绸缎再转手卖掉,一下子得了这一大笔横财,立时请了街面上的泥瓦匠,将家中矮屋推倒重建,又替何必文订了一门亲事,村子里人人都道何家这女儿生的值,聘礼压过了一村的女孩儿。 何秀莲虽不满家中扣下了何氏给她的嫁妆,但她哪里拗的过全家人?反被家中父母兄弟一顿排揎,道她自己过着小姐的日子,便不管家中父母死活。 不但将她数说一顿,还将她的首饰匣子翻捡一能,捡了两个簪子揣到怀里去了。幸得不曾将何氏送的头面再扣下来,也算作了她的陪嫁之物。 何秀莲出门子当日,原还想着带小芬一起进朱家,可惜何父何母不同意,朱家的正房太太也不同意。她家纳个良妾,哪有妾还带个丫环的?到时候这小妾有了心腹之人,她也不好拿捏,自然拒绝何秀莲再带人进朱家。 那朱老爷今年四十八了,长子都要比何秀莲大了十来岁,近来出门做生意,从外面带回来了个姐儿,生的妖妖娆娆,勾着朱老爷一月倒有二十几日睡在她房里,正房太太及家中一干侍妾通房皆敌不过,朱太太想着替朱老爷纳一房清白的良家妾来分宠,也好拿捏,这才选中了何秀莲。 小芬既进不了朱家门,何必武又听得朱老爷从清楼赎回来个姐儿,花了好大一笔赎身银子,想着小芬生的白净,细眉细眼,别有一番韵味,索性将小芬卖到了路过的红船。 本地水路发达,这红船便是船上的妓家,有那老鸨养着三四个妓子,约略教得些淫词艳曲,船工龟公一应俱全,随水而漂,夜里挂起红色灯笼,有那寻欢男子瞧见这红灯笼便来叩船寻欢,说起来不过是暗娼一流,上不得台面。 那老鸨原瞧着小芬年纪不算小,估摸着定然是被人破了身子,何必武忖度温家家教,乃是清白读书人家,应该无此事,便一口咬定,此女乃是清白身子。那老鸨不信,令两龟公将小芬扯到屋里,亲自验身,方才眉开眼笑:「果然是个雏儿。」痛痛快快给了何必武二十两银子。 至此,小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得不随船漂流,迎来送往的过下去,当时那些绮念,万般思量,尽数打了水漂。 柳明月临上船那日,泪别温家外祖父母及一干女眷,温毓珠温毓珍温毓琦她们前来送行,听得温毓珠提起,说是何秀莲被一位姓朱的老爷相中,做了二房,心中暗道:她这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嫁人为妾,只不过想嫁的人从少年郎换成了白头翁而已。 这时代大多数女子的命运由不得自己,便是柳明月也禁不住感慨,又思及自己比之大多数女子,不知幸运多少,抬头去瞧,船头少年身姿如玉,磊落如松,心中又涌上了蜜一般的甜意。 薛寒云与司马瑜在码头话别,司马瑜要回芙蓉城,温友昌却被温老爷子喝令打包先随薛寒云北上京师:「你小姑父忙于国事,月丫头成亲,府中恐千头万绪,不如你提前上京去,也好替你姑父跑跑腿,打打杂。」 温友昌原就是个心思细致的男子,做起这些琐事来也算得心应手,又不时有些巧思,这些年见多识广,拉出去也不丢人,温老爷子考虑到这些,才肯让他上京。 柳明月闻听此语,大喜过望,指挥着自己的四个贴身大丫头替温友昌打包行李。待到温友昌与慈安镇一干好友辞行完毕,回到自己院里,小厮叶平哭丧着脸迎上来,他进了自己书房,这才傻了眼。 柳明月是替他打包了行李,如今这书房瞧来,空空荡荡,除了书架上一些书,其余的大部分摆件不见了影踪,只留了两三件最值钱的,温老爷子当年赏他的物件儿,其余的他四处淘换来的那些不值钱的,但却颇有意趣的小摆件儿一件不留…… 整个书房简直跟被打劫过一样。 「这是……遭了歹人抢劫了吗?」温友昌咬牙。 叶平使劲往墙角缩,恨不得缩不见了,见实在办不到,只差哭出来了:「二少爷……二少爷……表小姐说要替少爷您打包上京的行李……」 因此,待得温友昌上了船,瞧着柳明月竟然像瞧着匪人一般防备。 柳明月抢劫惯了的,况温友昌文不敌薛寒云,武不敌薛寒云,口舌不敌她,实在没什么好怕的。只笑眯眯招呼温友昌:「等阿兄到了京里,我请你吃京华楼的小吃……」 温友昌只能饮恨吞声,回了舱房罚叶平跪着擦地板泄愤。 叶平跟了温友昌这么些年,早熟知他的性子,知道这位少爷也就这些招数,再恶毒些的,他也做不出来,又愧悔未曾看好少爷房里的东西,擦地板擦的甘心情愿,倒招的薛寒云第二日过来,见了这般明亮干净的地板,奇道:「我竟不知,船上打扫的仆妇这般偏颇,我房里倒不及阿兄这里干净。」 他如今马上要与柳明月成亲,自然便呼温友昌为阿兄。 v第四章 连生知道些首尾,笑嘻嘻拿眼神去瞄叶平,暗道如今他算是守的云开见月明了,这一位……慢慢熬吧!颇有种找到替死鬼的欢乐之感。 温友昌恨薛寒云不但不拿出夫威来制止柳明月,还百般纵护,话里便夹枪带棒:「我又比不得某些人,眼盲耳朵软。」 他这是暗讽薛寒云看不见柳明月这丫头的霸道,偏还事事听她的,哄着她纵着她,将来定然是个怕老婆的。 ――不必提将来,其实现在瞧这光景,已是言听计从了。 薛寒云唇角轻弯,无声而笑。 沿途之上,三人相安无事。 温友昌这些日子手头紧张,在江北待到腻烦,如今有机会离开慈安镇到外面的世界去,怀里又揣着温老爷子给的银子,再坏的心情也渐渐好转,又加上柳明月着实周到,一日三餐,新鲜瓜果皆让大丫环送了来,又干净又爽口,听说并不是船上的吃食,而是她打发人去买了来,自己身边的婆子细心做的,那脸色便渐渐好转。 待过得四五日,长日行船寂寞,又被薛寒云拉到厅里去玩,三个人皆是年轻好玩的年纪,柳明月又活泼开朗,没几日便忘了旧仇,谈起京中风物,颇为向往。 薛寒云见得这位表兄记吃不记打,心中好笑,背人之处告诉连生:「以后多瞧着些,但凡二表兄被月儿惹毛了,便多多买些吃食送过去。」 这位二表兄对吃有一种特别的向往,他往常不曾注意,温老爷子又治家严谨,家中子弟贪口腹之欲,知道了恐会挨骂,但上了船三人同行,他才发现,这位二表兄但凡有爽口的吃食,再坏的心情也能慢慢转好。 他不舍得拘着柳明月的性子,教她变成个唯唯诺诺的妇人,唯夫之命是从,自然得打起精神来替她打扫残局。 船行二十来日,比之去时还多用了几日功夫,终于到得京城。 自柳明月与薛寒云去后,府中冷清,柳厚每至饭厅,便觉饭菜无味,随便吃两口便搁箸,况这几个月今上病情反复,太子与楚王两雄相争,朝中局势不明,要他劳心劳力的事情极多,柳明月到了家后,见到匆忙赶回来的柳厚,倒以为他大病了一场,抱着柳厚的胳膊掉眼泪。 柳明月自小长于柳厚膝下,父女两个几时这般长时间的分离过? 他这些日子也觉思女甚苦,边替柳明月擦眼泪边端详女儿,见她面色红润,气色极好,遂放下心来。 反是柳明月摸了摸他的脸,泪眼朦胧:「阿爹可是生病了?生病了怎的也不叫我回家来?怎么瘦成了这般模样?」 柳厚脸容憔悴,比之她离开之时老了四五岁一般,令柳明月心疼不已。 柳厚笑的慈祥:「阿爹几时生过病了?只是最近朝中事多,忙了些,顾不上吃饭,便瘦了下来。」 温友昌见得他们父女二人感情这般深厚,那骄傲跋扈形同土匪的表妹竟然有这样的一面,只觉可爱又可叹,又思及她自小失母,小姑父身兼母职,她八成是将父母双亲的依恋尽数倾倒在小姑父身上了,又觉得父女感情好成这样,也不奇怪。 待得他们父女平静下来,薛寒云与温友昌才上前见礼—— 如今已时近中秋,离着薛柳二人成亲之日尚有一个半月。 温友昌既然是温老爷子亲口发话来给柳厚跑腿的,他便毫不客气的将琐事尽数交付。温友昌原还想着到了京里先游览下此间景致,哪知道茶都没喝一口,便被小姑父使唤的团团转。 柳相朝中事务繁忙,薛寒云又要回宫中向上司销假,府中唯一剩下个闲人柳明月,却又要做新娘子,哪里能让他使唤?一直忙的温友昌快跑断了腿儿。柳明月回来之后想到成亲,忽然想起件大事来,揪着夏惠几乎要抓狂:「怎么办怎么办姐姐?我嫁衣还没动过针线呢……」 夏惠也想起这事,顿时吓出一身冷汗,纵然们主仆五个不眠不休,想要在个半月之内绣出嫁衣及百子千孙帐,也不可能。晚上主仆两个躺在床上愁长吁短叹,这时候夏惠心中不禁又替柳明月可惜:相爷到底是个男人,要是太太还活着,这些事情哪里用得着她们主仆犯难,恐怕早已经安排妥妥当当。 哪知道第二日便有小丫环跑来传话,天香楼大师傅求见姑娘。天香楼乃是京中出了名成衣铺子,楼高三层,里面布置富丽堂皇,陈列着各种成衣及配饰,专以华美而出名。而且天香楼有专门绣坊绣娘及大师傅,接活计也全是京中高官权贵之家揽来。 柳明月眼前亮,如遇救星,叠声吩咐,「快请了大师傅来。」往年相府三位主子身上衣物大部分皆出自天香楼,每人尺寸皆有记录,只不过薛寒云与柳明月身高每隔个半年总有变化,那些师傅过个季便要亲自前来相府量尺寸。 待得天香楼来师傅进了柳明月院子,柳明月主仆方瞧见身后跟着四名年轻绣娘,各人手里提着个大包袱。「这是……」 天香楼来师傅做手好活计,又常在相府走动,与柳明月都熟极,见得她,便笑了起来:「恭喜大小姐。」又指挥着绣娘将手里的包袱放到塌上。「前几个月,相爷身边小吴管事便去楼里吩咐,要小妇人停了手里活计,专为小姐与姑爷做成亲大礼服及百子千孙帐等物,只因小妇人儿女双全,高堂健在,才有幸能替小姐做嫁衣。昨儿晚小吴管事便传了话过去,要小妇人将小姐嫁衣送过来,好试试合身不合身,有不合适之处也好做改动。」 那来师傅说着,四名绣娘便齐齐动手打开了包袱,但见包袱里不但包着柳明月与薛寒云成亲礼服鞋袜,还有百子千孙帐及鸳鸯戏水被面枕套,很是齐全,唯独没有盖头。来师傅道:「小妇人想着,嫁衣床帐小妇人都替小姐做了,那盖头小姐总要亲手绣绣,也好讨个吉利。」 眼前嫁衣绯色耀目,百子千孙帐上稚子栩栩如生,活泼可爱,另有来师傅准备好绣盖头的红色面料,柳明月摸着这些红彤彤的衣物,一直映的面上也添了一层绯色,极是好看。夏惠服侍着她着嫁衣,蹬绣履.腰系流苏瓤带.下着绣花红裙,屋中众人皆呆呆瞧着,面上不禁现出踌躇之色来:「可是……不合身?」穿着大红色嫁衣成亲,尚属首次,不知道为何,此刻还未到吉日,已紧张不已。 来的师傅往后退上几步,目露赞赏之意,却也不肯开口称赞,到底是亲手所绣,但面前女子被这大红色嫁衣衬,容色偏艳了十分,立在玉石云母屏风旁边,彩绣煌煌,美人如玉,当真是画中美景般。夏惠在旁感叹:「这要是成亲当日,公子瞧见了,不知道会不会看呆了去……」 来师傅听得这话,便知是满意了,遂领了四名绣娘回转。至于工钱,自有府中管事去天香楼与帐房结算。 柳明月脱了嫁衣,便有几分恍惚。又想到成亲之后,他们若是出府去住,留下阿爹一人,偌大的府邸,不知得多冷清,心里那种甜蜜便被冲淡不少。这问题,薛寒云也考虑了不止一日。 他去公事的房,被同僚堵住要请客,连上司也跟着起哄,接连数日被同僚与众师兄弟灌醉醺醺回来,好不容易才抽出空来,去京郊林清嘉书斋送喜贴。林清嘉见得他来送喜贴,亦很欢喜,送了几本珍藏孤本,末了却想起件事来:「到时候成亲,要在哪里行大礼?」 若是在柳府,旁人必当他招赘入了相府。薛寒云道:「岳父已在京中替置办了个三进宅子,落着名字,教在那宅子里成亲。」又将那地址告诉了林清嘉:「也未曾去看过,倒是连生这几日都跑了好几趟,说是里面布置很是齐备。」 林清嘉不禁赞道:「相爷此举很好。只是他只此一女,可舍得你们住在外面?」薛寒云颇有几分迟疑:「其实岳父待我胜过亲子,凡事无不替考虑周全。正因为此,又我在相府长大,想到成亲之后与月儿住在外面,心里便不是滋味。若是……提出成亲之后住回相府,不知道岳父会不会同意?」 旁人都道他娶得娇妻,做了柳相乘龙快婿,乃是美事一桩。柳厚为相,做过三届主考官,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为人依然谦和有度,处处替他着想,为怕旁人说他招赘入岳家,面上不好看,这才在外面置办了宅子。他若再住回相府去,恐怕更避免不了旁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三道四,道他恋着岳家权势,这才与妻子同住在岳家,到时候更不好看。可是……他却深知,柳明月乃是柳相掌中明珠,心中至宝,他又承欢柳厚膝下久矣,视他如父,如今家人忽然要分住两头,到时候家中只留柳厚人,得多凄凉? v第五章[10.03] 林清嘉这些年不羁惯了,颇有些名士风度,见他这般犹疑,便在徒弟脑门上狠拍了一下:「这有什么可考虑?到时候怎么开心便怎么行事,何苦要顾忌旁人眼光?」薛寒云闻言,唇边笑容忽绽。 当日他从书斋回去之后,又去了罗府,向罗老爷子送喜贴。罗老爷子拿着喜贴嘟囔:「……前儿柳相亲送了喜贴过来,怎今儿又送?」 薛寒云陪笑道:「岳父送那是女方家喜贴,这是徒孙这边喜贴。」他远不及柳明交游广阔,便是现如今认识这些人,也是柳厚引见,因此薛寒云请客人,柳厚也亲自请了遍。 「还不如在一处办呢,省多少事。这把老骨头也省来回跑。」罗瑞婷闻听柳明月业已回京,便率领帮闺中姐妹往相府去逮人,揪着才回来柳明月不放,直嚷嚷「这小没良心早将们姐妹丢到了脑脖子后头……」 柳明月大呼冤枉,连忙奉上胭脂首饰,奈何这些姐妹们都是武将之女,对胭脂首饰兴趣都不算太高,倒是看到从温友昌房里搜刮来小玩意儿,不由双目放光。树根雕猴山,足有十五六只形态各异小猴子,乡间手艺人捏拙朴牧童,色彩艳丽木刻面具,也不知道用什么着漆上色……猎人手里讨来狼牙做装的饰品……从边牧商人手里卖来的绿松石摆件…… 众人扑上去顿哄抢,柳明月死死抱着那只树根雕猴山不松手,等到这帮人走后,回头打量自己闺房,忽然庆幸最近整理房间,将从薛寒云那里搬来东西都装了起来,新摆了温友昌书房搬来东西赏玩……总算还是保住了部分珍藏。——这帮姐妹们,真是太狠了!教也尝到了「为他人做嫁衣裳」滋味! 再瞧见温友昌,柳明月心里眼里透着亲切,「阿兄,那些绿松石摆件从哪买?」狼牙也只剩下了两颗,还是夏惠当时趁乱抢。温友昌这些日子坐镇相府,府中大大小小事情他缘何不知?早听得叶平偷偷来报,前几日府中来了好几位小姐,走时候叶平瞧见们手里抱着的东西极为眼熟…… 温友昌心内偷笑,其实是他十分想去吐蕃游历,只是手头银子不趁手,于是就从边城淘换来了这些绿松石摆件,聊解相思而已。他却摆出悠然神往神色来,缓缓道:「那是有一年,我跟着游商去吐蕃买的,以后大概都不会有机会去了……」语声十分遗憾慨叹。柳明月沮丧而归。 不过他这话说早了,此后几十年间,他几乎将曾经向往过山水统统走过,且有人大方出资,全程公费出游,十分愉悦。不过当时兄妹二人谁也未曾料到。 柳明月痛失爱物,回去咬牙:「过些日子也要去将军府扫荡。」想到罗瑞婷那光秃秃堪比和尚禅房闺房,除了桌椅茶盏便是床,且床前还摆放着兵器架,就十分绝望。真是……打劫也无从下手啊! 中秋节过后,眼瞧着便到了九月初,柳明月这些日子埋头绣活,先绣了成亲的盖头,又绣了鸳鸯戏水的肚兜,贴身小衣,皆是来师傅提供的花样,据说这是许多女子成亲洞房当夜上身的肚兜。 新婚的宅子离相国府有点远,坐着马车过去也得三刻钟左右,过大礼当日,罗瑞婷的亲娘罗大太太充作男方长辈,一应物事皆是柳厚准备,连聘礼也是从新宅子里抬过来的。 柳家这边,亲眷女性长辈唯有夏温氏,只是她称病在家,不肯前来,故柳家请了些朝中高官之妻,还有柳相故旧门生家中女眷,有吏部尚书崔正元的夫人吴氏,带着新科状元郎的夫人龚氏,工部员外郎董云的夫人钱氏等……连沈琦叶的娘亲沈太太也来了。 柳厚身为太子太傅,太子府太子詹事许致的太太也闻信而来……向来冷清的相国府后院,珠翠盈门,幽香满室。 近日圣上的身体越发不好,柳相嫁女,原本应该大办,但他一早申明,不会大肆操办,因此今日众人瞧见聘礼,不厚不薄,与京中三四品官员家中嫡子成亲的聘礼价值相若,众人皆是知情人,有那促狭的便悄悄议论:「从这个宅子里搬到那个宅子里,再搬回来做聘礼,是没必要大肆操办了……」 薛寒云幼小年纪,被柳相带到京中来,这些年花费,全是柳相所出,如今成亲,宅子奴仆连同聘礼又全是柳相所出,这人原也没说错。 同僚中有不少儿郎羡慕薛寒云运气,能娶得柳相独女,话中不无含酸。反是薛寒云的一众师兄弟私下安慰他:「那些人都是嫉妒你,薛师弟(薛师兄)不必放在心上。」 这些日子,薛寒云面上笑容渐多,不再是过去冰雪般清冷模样,听得众兄弟安慰,他反笑的坦荡从容:「这些人只瞧着我能娶得月儿,哪能知道岳父待我之心,我敬岳父之心,与亲父子无异,我又何必去计较不相干的人心中作何想法?」全然不曾被外面流言击倒,道他攀附权贵,此后靠裙带关系必定平步青云…… 罗行之拍拍他肩:「你若这样想,我们便放心了。」 九月十五,温老爷子与温老夫人到得京中,亲自来参加柳明月与薛寒云的婚礼。 柳厚带着薛寒云与温友昌亲去码头迎接二老,隔着十几年岁月,温老爷子与温老夫人再见到小女婿,思及他当初迎娶小温氏,年纪轻轻,俊眉朗目,何等英姿勃发,与小温氏立于人前,恰似一对璧人,如今一人黄泉相隔,另一人也已步入中年,一身威严赫赫,却孤苦十余年,心中皆自感叹,温老爷子尚没怎么样,温老夫人已经拿起了帕子来拭泪。 柳厚迎了二老归家,交给柳明月去安顿。 柳明月近日闭门待嫁,成亲之前不能与薛寒云见面,自然不能去码头迎接二老。见得二老亲至,欣喜若狂,恨不得将家中珍藏美食佳肴尽数搬出来。吩咐了丫环仆妇在客院用心侍候二老,又亲自带着夏惠去厨下督促厨子拿出看家本领来,做一桌老人家容易克化的美食出来。 当夜相国府设宴,为二老洗尘。 由于快要成亲的新婚小夫妻不能打照面,柳厚便吩咐男客在厅里,女客在小花厅。 男人这桌,除了温老爷子,柳相还特意请了林清嘉与罗老爷子,外加薛寒云温友昌,也算热闹。 温老爷子与罗老爷子也算旧识,不过当年一文官一武职,交情却不深,反是林清嘉与温老爷子当年还有一二分交情,如今三老谈起当年京中事,也算相谈甚欢。 女眷这桌,却唯有柳明月与温老太太。 二老要来京中的消息,柳明月早令得家中婆子前去夏府报讯,今日二老甫一登岸,毕妈妈便又跑了一趟夏府,夏温氏身边的何妈妈道夏温氏这些日子生病,故不能前来相国府为老夫人接风洗尘,改日身体好些了再来拜见老夫人。 毕妈妈回来禀报柳明月,柳明月眉头轻皱,「姨母这是认真恼起来了?恼我也就算了,怎的连外婆也恼起来了?」生怕温老夫人听到了堵心,遂掩口不提此事。 温老夫人还只当夏温氏不知他们已到了京中。 祖孙两个隔了这些日子不见,皆是十分高兴。柳明月席间亲手盛饭盛汤,又亲自替老夫人布菜,又拿席间菜品来讲,各种典故层出不群,皆是旧年她硬逼着厨房犯难所做,有些味儿极好,温老夫人虽然路途劳顿,也兴致极高,吃了不少。 老夫人身边乌妈妈生怕天色将晚,老人家年老积食,连连朝着柳明月使眼色,她才罢手。 宴至一半,夏监丞带着儿子夏子清前来相国府。 原来是夏子清回来之后,去向夏温氏请安,听得何妈妈安慰夏温氏,才知外祖父母皆来到了京里,夏温氏托病不出,只得去向其父禀报。 夏监丞进了后院,与夏温氏吵了一架,这才忙忙携了儿子前来。 夏温氏从江北回来之后,府里乌烟障气,姨娘通房庶子庶女,无数件琐事等着她处理,偏夏监丞只宠着新纳的姨娘,夫妻两个大吵一架,这已有许久不曾说话了。 v第六章[10.03] 夏子清闻听得外家来人,原想着这时候父母相携去相国府拜见外祖父母,当着二老的面若是和和气气说话,回来说不得便合好了。哪知道夏温氏称病不肯前去,夏监丞怒冲冲带着他往相国府,路上又一意生气,迁怒于夏子清,因此父子两个到得相国府,面上神色皆不太好看。 次日饭罢夏温氏才怏怏带着夏丹玉与夏蓓玉前来。 母女两个见了面,也没特别激动。 夏丹玉与夏蓓玉上前拜见过外祖母,温老夫人给了见面礼,也只问了些琐事,诸如几岁了,读过什么书之类。 前次温老夫人生气,将温氏强令送上船,今次相见,母女皆有几分不自在。柳明月与夏温氏见过礼之后,又令丫环摆上时令果瓜点心,便带着夏丹玉与夏蓓玉告退,独留温老太太与夏温氏母女独处。 夏家姐妹俩如今还未订亲,上次在夏府极力巴结柳明月,后来得知空欢喜一场,今日也有些提不起精神,再见得柳明月在相国府里说一不二的情形,心中更是滋味难辨,倒也不曾再巴巴上前去讨好她,三人寒喧间很是平和,柳明月反觉得,夏家这两位庶出小姐不巴结人的时候,倒更可爱几分,便打发丫环去厨下要几样女孩子爱吃的甜食来,招待的很是尽心。 人与人之间,假如刻意为之,反而愈加生疏,夏家姐妹二人今日前来,若非碍于嫡母面上,哪里肯登相国府的大门。只想着上次巴结柳明月的态度,自己也觉得分外不好意思。哪知道今日柳明月似全然忘记上次之事,三个少女坐于一处聊天,倒也和乐。 那日夏温氏走的时候,柳明月瞧着她双目微红,却待温老夫人亲热不少,想是母女两个解了心结。其后温老夫人又派了乌妈妈去了夏府几次,回来听得小丫头子们私底下传言,夏温氏近日大力整顿内宅,将夏府喜欢挑事的通房妾侍发卖了几个,余下的妾侍通房及庶子女们又规矩不少,日子总算也像样了些。 夏监丞虽说恼她如此在后院大动干戈,去主院与夏温氏理论,却被夏温氏拿着家中日常账簿丢到了他面前,道自己管不了这个家,此后家中事务她再不插手。 夏温氏撂挑子不干,将自己的嫁妆田产店铺全收了起来,家中开支一概不管。夏监丞一年薪俸又不高,家中养着一大帮妇人孩子,日日吃用嚼裹亦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更何况得宠的妾室通房还想着多从他身上谋些首饰衣物之类,得了他同意去帐房支银子,帐房却说没有……如此反复,只令得夏监丞头都大了,万般无奈放低了身段去求夏温氏。 夏温氏成亲这么些年,眼瞧着后院庶子女成行,小老婆成堆,心中苦楚无人能知,此次被温老夫人劈头盖脸一顿训斥,令得她不必紧紧抓着管事理家大权,只抓紧自己所剩不多的嫁妆便成。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这招欲擒故纵的招数极为好使,这才小半个月,夏监丞便低了头。 温氏再当家,便以俭省为要,再不做那些表面文章,家中妾室通房庶女们无所事事的便只有白饭可吃,每个妾室通房按规定时间务必要交绣活上来,才有可能换得吃食上的丰盛。 不过数日,夏监丞发现自己身边大部分美人成了乌青眼,针不离手,很是贤淑。只最得宠的妾室向他借机抱怨温氏克扣吃食,又强逼每人做针线活。 夏监丞好不容易向温氏抗议一回,温氏振振有词:「老爷若觉得我持家无方,苛待了后院妇人,大可亲自管家。」 夏监丞思及自己那点可怜的俸禄,要养这一大家子委实艰难,还指着温氏的嫁妆来过活,最终默默败下阵来,独自宿于书房,一战败北,此后便节节败退,不得不在女色上头有所节制。 夏温氏得了温老夫人指点,终于扬眉吐气,再往温家来时,便端着张笑脸,连带着也瞧柳明月顺眼许多,连给柳明月准备的添妆之物都是两套金头面。 时间忽忽而过,眨眼间到得九月十五,柳家紧锣密鼓的准备着薛柳二人的婚事。万氏也已带着二子一女回到了京城,只因温老太太在相国府,她便也带着孩子们住了进来,帮助筹备大婚之事。 那知这日晚间,宫中忽传来消息,楚王被刺。 一时之间,京中人纷纷猜测,矛头直指太子。 都传楚王当日在出宫之后遇刺,拼死冲出重围,闯进宫中向圣上哭诉,浑身是血,手中拿着的却是从其中一名刺客身上抢来的东宫令牌,直惊的病危的今上也雷霆震怒,道太子容不得手足兄弟,他还未闭眼,已经开始诛杀亲兄弟…… 楚王哭诉到一半,便晕了过去,太医急诊,道是失血过多,性命垂危,只救了一天一夜方才醒转。 如今楚王就睡在圣上寝宫的偏殿,太子数次求见圣上被拒,又被责令闭门思过。 这番重大变故,朝中人事又是一番动荡,楚王一党只道经此一事,陛下必定要废除太子。 太子一党极力喊冤,道楚王行事跋扈,靠着圣上宠爱不知收敛,也不知得罪了什么人才招来这场大祸,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相互争执不下,几乎要在朝堂上大打出手了。 后宫更是乱成了一团,皇后与吴贵妃轮番哭诉,一个喊冤一个哭重伤的儿子,只哭的今上头都大了,直接吩咐紧闭寝殿大门,一个人也不肯放进来。 这般纷乱之下,柳明月与薛寒云成亲的日子渐渐逼近,到了铺床之日,柳家请了新科状元的夫人龚氏与工部员外郎董太太的儿媳妇金氏前去铺床。 龚氏与金氏与柳明月算起来是平辈,皆是全福之人,夫妻和顺,父母公婆康健,又儿女双全,寓意十分美好。 如今朝中这样乱哄哄局势,柳相三五日不回来亦是常事,今上近些时日常召了朝中重臣在寝殿议事。太子被罚闭门思过,今上身体又不好,楚王还在养伤,朝中诸事便落到了诸位大臣手里。 柳相虽为太子太傅,太子出了这样的事,按理说他也会受到责罚,但众人瞧着圣上之意,竟然不曾责罚他,好似更为倚重他了,朝中之事无有肯瞒着他的。 柳厚为人精明能干,说起来也是天子门生,当年科考之时,殿试乃是今上钦点,又是他一手提拔,纵然太子出事,也不曾连累到柳相在圣上心中地位,众臣瞧着此情此景,回家无不吩咐下人,待得柳相嫁女时,贺礼更不能轻了。 原以为今上震怒之际,必定要惩处太子,哪知道圣上每日只召集众臣议事,却暂时按下此事不提,若有大臣上疏要处理此事,今上便道楚王还在养伤,此事还要近一步彻查,待得彻查清楚,楚王伤势有所恢复,再行责罚不迟。 众大臣只得作罢。 到得柳明月成亲的前一日,柳厚不得不向今上告假。 这些日子他家中诸事不理,但是明日嫁女,却不能不送女儿出门子。 今上彼时面色蜡黄,两颊深陷,半倚在龙榻上,听得柳厚请假嫁女,便道:「时间过的也真快,想当年那小丫头也才四五岁罢?如今转眼便要出嫁了。」 柳明月四岁多,那一年春日,今上在宫中遇上了烦心事,便微服出访。他向来倚重柳厚,那一日在街市间走着走着,便吩咐小宦带他去柳府。 v第七章[10.03] 本以为向来在朝中精明干练的柳厚在家也定然是不苟言笑的,哪知道到得柳府,柳家老仆将他带至后院,却见得柳厚陪着小闺女在院子里玩耍,父女两个落了一头的杏花,各抱着些柳条学着编篮子跟小物件,嘻嘻哈哈笑成了一团,柳家花园里的老花匠含笑教学,不时纠正两名笨学生的错谬之处,连那样粗糙苍老的老仆身上,似乎也带着暖意…… 柳厚面上浮起温暖慈和的神情来,「圣上宽恕,臣明日送得女儿出了门子,必定赶回来……」 今上咳嗽数声,半日方才平息下来,微微一笑:「朕哪里如此不近情理了?你明日只管去,朕准你三日的假期。」又调侃他:「舍不得了吧?倒便宜了薛家小子!」 君臣二人因得这句调侃之语,距离拉近了不少,有别于以往朝堂之上的严肃,柳厚此刻笑的分外惆怅,也说笑一句:「陛下不知,嫁女……简直是剜了老臣的心肝啊……」 当日柳厚回家之时,柳明月所有嫁妆皆已送至新宅子里,家中温老夫人与万氏打理诸事,夏温氏在旁协助,温毓欣在房里陪着她,对外之事,一律由温家三兄弟跑腿。 自温友年温友思兄弟前来,温友昌便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 薛寒云早在半月前便住进了新宅子里,不再来这边,听说那边也极为热闹,由林清嘉与罗老爷子坐镇,内宅之事由罗大太太带着柳府过去的一干婆子丫环处理,便是明日宴客的厨子,也是柳府这边过去的,听说已是井井有条。 当夜,温毓欣要与柳明月联榻共话,却被万氏赶了出去,由她陪着柳明月。 柳明月前世嫁人,万事懵懂,今次见得二舅母颇有几分尴尬之色,心中暗猜可是要教她夫妇之道? 果然,万氏只含糊讲了几句,柳明月心内虽明白,到底不能当听懂了,只装的糊里糊涂,在她这样清澈的眼神之下,万氏愈加尴尬,只塞了她两本蓝布包着的书,道:「你独个儿时,细细看一看。」便匆匆而去。 晚间众人皆歇息去了,柳明月独个儿时,悄悄儿翻开一看,顿时面如火烧,「啪」的合上书,放在枕下又觉心慌,遂爬起来放进了嫁妆箱笼最下面,将箱笼锁了起来,才松了口气。 柳家诸事停当,只等明日男方前来迎亲。 柳相嫁女当日,今上口谕不必议事,众臣皆上相府贺喜,连闭门思过的太子亦得令前往相府恭贺。 柳厚忙着在前厅应酬同僚,琐事全由温家兄弟打点。好在温友思温友年在京中数月,也认识了不少朝中品级低的官员,迎来送往,倒也颇有章程。 前院忙乱,后院也不平静。 柳明月一大早便被夏惠从被窝里挖起来梳洗沐浴。 她前一日心潮起伏,辗转半夜,睡的并不好,此刻睡眼朦胧,由得夏惠服侍洗浴,待得收拾干净,坐在梳妆镜前,被喜娘用五色棉纱线开面,才疼的「哎哟」一声,清醒了过来。 夏惠见状,抿嘴而笑。温毓欣早来了,此刻就坐在她旁边,拍手笑道:「我还以为你要睡到薛家去,总算醒来了。」若的万氏温老夫人夏温氏等人俱笑了起来。 柳明月疼的呲牙裂嘴,小小声道:「姐姐也有这一日的,急什么?」温毓欣闻言,不觉红了脸。 一时里喜娘将柳明月面上汗毛绞干净了,又净了面,柳明月只觉面上火辣辣作痛。夏惠拿了早就备好的清凉膏脂替她抹脸,她这才觉得好了许多。 待得她吃了几口面,便开始梳妆打扮。 此刻宾客已来了不少,各家女眷均来添妆,有送头面首饰的,有送钗环的,各色礼物不绝,待得各家夫人去了,又有闺中相好姐妹前来送嫁,瞧见柳明月身着大红色嫁衣,容色如玉,今日又上了妆,比不得平日素颜,竟然艳丽到了十分,皆笑嘻嘻上前说着吉祥话儿,将手中礼物奉上。 这其中尤以那日哄抢的姐妹们出手最重,罗大太太今日在男方家中坐镇,罗瑞婷不但自己有份,还带了罗大太太的一份。更有容慧米妍及贺家的双胞胎姐妹们。 不多时,宫中太后皇后皆有赏赐之物,便是东宫太子妃与沈琦叶亦有赏。柳明月闺房之中摆满了金玉之器,耀人眼目。 待得房里众人都去前面坐席,夏惠使唤了小丫头收拾起来,今日一起抬到新宅里去。 前面席面撤下去的时候,男方前来迎亲,鞭炮响起,柳明月更觉心乱,抓着温毓欣的手不肯放。 待得经男方喜娘三次催妆,柳明月收拾停当,到得堂前拜别阿父,当着满堂宾客,向来文采不凡的相国大人哽咽不成语,伸出手来想要抚摸女儿的脑袋,又缩了回去。 她今日戴金花八宝凤冠,妆容精致华美,酷肖其母,柳厚心绪翩然,温老夫人更是连连拭泪。 到得最后,相国大人千言万语,只化作了一句:「好好儿过日子吧!」 柳明月泪水奔流而下,虽说嫁给薛寒云,她心中极为甘愿,可是今日出嫁,此后不能每日承欢阿父膝下,总觉伤感非常,泪不能止。 旁边夏惠连忙取了帕子来替她拭泪,小声提醒:「姑娘,妆要花了……」自己的眼圈也禁不住红了。 自有喜娘上前来替她将盖头拉下来,顿时一片红彤彤,将眼前所有遮住。 柳家再无近支兄弟到贺,温友昌今日便作女方阿兄,弯身下去,背了柳明月上轿。她的眼泪成串滴了下来,落到温友昌背上,倒教他恍惚觉是自己朝夕相处的妹妹要嫁去别家……哪怕二人相识日子再浅,也生出了几分不舍之意。 相国府门口鞭炮声响起,花轿出门,柳明月在轿中流泪,也不知心中是甜是酸,既因不舍离家,又因即将步入的新生活而忐忑不安。 今日男方迎亲,除了薛寒云的一众师兄弟,还有羽林郎之中交好的同僚,皆是俊美儿郎,一色的高头大马,拥着薛寒云与花轿浩浩荡荡而去,引的京中百姓纷纷指点观看。 朝中有重臣从柳家席上撤了,径自回家,但却吩咐子侄辈前往薛宅观礼。因此新宅里虽然不及相国府热闹,来的却大多是年轻人,闹哄哄甚是喜庆。 柳明月在轿子里听得耳边纷纷乱乱,欢笑声鞭炮声不绝,轿子停了下来,喜娘将红绸的一头交到了她手上,扶着她小心出了花轿,方寸之间能看到不远处一双男人的大脚,那靴子的式样她认识,正是天香楼送来的薛寒云成亲之物,心头渐安。 v第八章[10.03] 喜娘在旁小声叮嘱,跨马鞍,步红毡,由喜娘相扶,站在了喜堂右侧拜堂。 她不能瞧见堂前光景,不知今日薛寒云面上笑意灿烂,引的罗行之怪叫:「认识这家伙这么些年,也不曾见过他这般傻笑……」摩拳擦掌,准备一会好生闹一闹洞房。 容庆暗暗摇头,与贺绍思偷偷商量:「薛师兄的拳头从来不饶人,就算今儿他心情好不计较,若是回头算起帐来,我们哪里吃的消?」 米飞是个不怕死的,昂首道:「今日不报仇,要待到几时?」 他平时极是淘气,这些年与薛寒云同门学武,没少被他磨挫,这是攒了多时,准备今晚出这口气了。 罗善之拍拍他的肩:「小师弟你保重!」一报还一报,他近日也由罗老爷子作主订了亲事,说不得择了吉日也要迎娶,万一到时候薛寒云报复起来……想想还是决定作壁上观。 堂上今日充当男方高堂的,乃是林清嘉与罗老爷子,二人皆为师尊,罗老爷子还要高出一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倒也使得。 待得拜完堂,赞礼者高唱:「送入洞房!」一众儿郎们哄笑着要往后面去,前门却有小宦尖利的嗓音喊:「圣旨到——」 香案皆是现成的,在场众人皆跪拜迎旨。 今上虽病卧龙榻,这两日却想起薛良来。他一家十几口尽数殉国,虽当日追封为一等忠勇公,母妻女皆有封诰,留下的独子却一直不曾有过封赏,只在柳府寄养。 恰今日是薛寒云大喜之日,念及薛良忠勇,遂封了他一个五品游骑将军的虚衔,柳明月亦得了五品宜人的诰封。另封实职六品果毅都尉,成亲之后往京郊大营任职。 随后便有官服诰命服服饰赐下,另有金银锦锻之物,以贺新婚。 众人齐齐道贺,可谓双喜临门。 薛寒云留那宣旨的宦官喝杯喜酒,那宦官推辞,只道宫中还有事要忙,他便塞了两个鼓鼓的荷包给那宦官:「劳公公喝一趟。」 那宦官收惯了这样东西,入手沉甸甸的,心中暗喜,笑着告辞而去。 送走了宫中的宣旨宦官,新郎新娘入了洞房,柳明月端坐在床头,只听得喜娘小声提醒新郎掀盖头,她微微低头,视线之中那双男人的大脚逐渐走近,不由将前襟微攥,心仿似高高提起,眼前忽亮,抬头之时,目光便落到了一张笑颜逐开的俊面之上,那人先是笑着,待得瞧清楚了她的脸,竟然浑似傻了一般,连眼神都有了几分呆意,全无平日睿智从容的模样。 柳明月微抿了唇,将笑意使劲压下,只觉面上作烧,她暗忖:定然是今日绞面,那喜娘下手太重之故。 薛寒云自小看着柳明月长大,几时见过她如此盛装打扮了? 他这里看目不转睛,只觉小姑娘如花般绽开,如今由他作做了这撷芳之人,说不得意是假……若非碍于房内还有喜娘丫环等人,早行不轨之事了…… 柳明月被他灼灼目光炙烫连心跳也快了几分,二人月有余不见,今见得他身着大婚礼服,俊眉朗目,身姿如玉,气宇轩昂,比之平日更有种难得肃穆之感,思及此后二人共结连理,福祸共担,鸳鸯白首,心中更是别样蜜甜。 他二人这般望着,凝视着,目光缠绵,房内喜娘与丫环们皆掩口而笑,推了薛寒云坐床,喜娘上前去替新娘子取了凤冠,拿出早备好喜剪来,绞了他二人束发,合作一处,用红绳扎了,装进早就备好大红绣着鸳鸯交颈荷包里,掩在枕头下面,又服侍着他们喝了交杯酒儿,接了闻妈妈递过来红包,说着吉祥话儿,这才退了下去。 柳厚怕新婚小夫妻不过打理内宅,派了小温氏陪房闻妈妈前来做管事妈妈,协助柳明月打理内宅。今日新婚,便由闻妈妈在旁侍候着。 薛寒云与柳明月相视而笑,皆是满心甜蜜,夏惠上前去替柳明月取下头上首饰,将头光可鉴人乌发披散下来,红烛之下犹如缎子般黑亮,薛寒云更不曾见过这光景,只觉玉白小脸,檀口涂朱,眉目如画,鬓发鸦青,衬着大红嫁衣,有种惊心魂魄华美……就像宫里最好画师毛兰青笔下绝代佳人……忍不住便吞了口口水。 闻妈妈在旁瞧见,满心忧虑。 姑娘如今也才年满十四,身子还未发育好,成亲之前相爷便道先成亲,及笄之后再圆房,可是瞧着姑爷看姑娘眼神,跟饿狼似,泛着幽幽的绿光…… 也是,说起来姑爷今年已经十八岁了,放在别家,恐怕妾室通房都有好几个,娶妻早些,孩子都抱上了。 ——这种情况之下,今晚上是怎么个安歇法子,闻妈妈心里实在没底。 好在,也没一会儿,门外便听得嚷嚷,「薛师兄,要再不出来,我们便闯进来了啊……」听声音竟然是谢弘。 这会子,这家伙从哪里冒出来? 他话音方落,已听得另有人嘻嘻哈哈搭腔:「敢是新娘子太美了,薛师兄入了洞房便舍不得出来了?不如兄弟们进去将他拖了出来可好?」这声音听着竟然是罗行之。 新婚三天无大小,此刻若非前面酒宴才开,他们倒真能闯进来闹洞房。饶是如此,薛寒云也头疼按了按太阳穴,深感平日作孽太多,将师兄弟们欺负太厉害了,如今让这帮家伙逮着了机会,哪里能轻易饶过他? 他不由抱歉瞧了眼柳明月,「月儿……今晚……且忍耐些?」要是这帮小子不张眼,动真格,回头他也有法子收拾他们! 柳明月含笑反问:「若是不肯忍呢?」 薛寒云忽尔笑,虽然未曾听说过谁家有洞房花烛夜新郎官大打出手,将闹洞房来宾都打出去,但是……他或许可以试试……「实在不想忍,那就将他们全都打出去……」 柳明月也知这风俗,喜娘早告诉了。听得外面嚷嚷更厉害了,不由嗔道:「师兄弟们功夫都好得很,你可打不出去……」 忽面前一张贴近她的脸,薛寒云在颊上偷得一记香,「这种事情来我做就好,你只管坐着看戏!」。 夏惠秋果等人早转过身去,装作未曾瞧见,只闻妈妈老成,「嗐——」声,连连阻止:「这怎么能行呢?这怎么能行呢?」当着人都这样放荡,若是背着人可怎么好? v第九章[10.03] 且旁日就罢了,今晚洞房花烛夜,夫妻二人势必要同处室啊…… 薛寒云神色不变,长身而起,闻妈妈眼睁睁看着他开门出去了,忙上前去劝柳明月:「姑娘……姑娘也不能凡事由着姑爷……」 柳明月满面羞红,低低道:「他要亲……也不能拦着不让啊……」这不是没防备吗? 心中暗道:往日瞧着寒云哥哥是最守规矩不过,哪知道今晚却恁般大胆,全然不顾忌房里还有旁人…… 闻妈妈连连吩咐夏惠:「去将外间榻上铺好,老婆子今儿晚上给姑娘守夜。」 柳明月自知闻妈妈是担心什么,只觉今晚辰光无比美好,就算不圆房,也有许多知心话儿跟寒云哥哥说说,闻妈妈要睡在外间,可如何是好? 本来往日是可以开口直接赶人,可今晚是新娘子,要新娘子开口赶守夜妈妈……总好像非常迫不及待似…… 夏惠吩咐春凤冬梅去外面给闻妈妈铺榻,自己则服侍柳明月洗漱,见得她嘟着嘴,愀然不乐,便知定然是闻妈妈要睡在外间之故。闻妈妈毕妈妈皆是小温氏陪房,在府里颇有些体面,平日也不多嘴多舌,极有分寸,今日若非事关柳明月的身子,她也不会豁出老脸在外面守夜。 眼见得房里人都退了出去,便悄悄儿在柳明月耳边柔声劝慰:「姑娘不知道,闻妈妈磕睡重,到时候……姑娘想跟姑爷说多少甜话儿不成?」 柳明月横眼,眸中却笑意流转。 ——还是夏惠最是温柔解意的。 忽想起闻妈妈儿子小吴管事是阿爹长随,常跟着出门,生的极是体面,而闻妈妈老头子老吴管事乃是府里大管事,小吴管事已经二十岁了,至今还未娶妻,夏惠年纪也不小了,两个人倒也般配,不由掩口轻笑,「倒想起一桩事来,我既能得了好,姐姐也能得了好。」 夏惠侍候将面上脂粉洗去,又拿了干净帕子来由拭净,很是愕然:「竟不知还有这样好事?姑娘别是在蒙我吧?」 柳明月面拿了香脂往面上涂,边从镜子里偷窥夏惠的神色:「听得外院小吴管事至今未成亲,依稀听得他誓要找个个模样好,又识字……姐姐可不符合这条件?」夏惠跟着这么些年,虽不会作诗,寻常算帐识字却也难不倒。 镜子里,夏惠面上先是一愣,尔后便是又羞又恼:「姑娘自己嫁出去了,便在这里说胡话……」 柳明月偷笑,遗憾叹:「那就是乱配鸳鸯了……总想着姐姐照顾这么些年,也要替姐姐着想回。定然是想岔了,瞧着姐姐同连生总有说不完的话,不如改明儿就问问连生可愿娶姐姐?!」 夏惠羞满面通红,将梳子「啪」下拍到妆台上,气道:「姑娘嫁了人,越发没个正经了,再这样……再这样我不侍候姑娘了……」转过身去,便欲出去。 柳明月忙忙拉住了袖子:「好姐姐,我错了,不该亲口跟你说这个,只好改日请个媒婆来说了……」 夏惠被气笑了,红着脸狠狠瞪了剜了她一眼:「姑娘多大个人了,还这样混说!」 前院里,酒宴才开,美酒佳肴道道端了上来,薛寒云被几位师兄弟拥着桌桌敬酒。今日薛家来,除了林清嘉罗老爷子之外,一些品阶低依附于柳厚官员,大部分是年轻儿郎,有与薛寒云同在禁中任职羽林郎,还有许多官家之子,只因其父身居高位,薛寒云官职低微,不便出面,便遣了子侄辈来贺,场面很是热闹。 温友思与状元郎崔善卿,探花郎周行榕及几位同科进士共叙同年之谊,温友年带着温友昌,及临近佳期,又从江北赶过来几位温家堂兄弟们认识座中诸人,互相寒喧。 这其中有长房温友固,二房温二老爷子中过举人两位嫡孙,温友华,温友邦,及三房长兄温友政等人…… 薛家新宅里喜庆热闹,相府内气氛却很是低迷。 柳相自送了女儿出嫁,温老爷子与温老夫人这些日子累了数日,年纪大了便禁不得操劳,在丫环婆子服侍下去歇息了,万氏带着家下仆人归置东西入库,夏温氏回了家,独夏监丞陪着柳相在书房里饮酒。 夏监丞这些日子郁闷气短,今日在席间本来便有了二三分醉意,如今再与柳相对饮,也有了六七分醉意,拍着桌子大发闷气:「妹夫说,说说我家这太太怎会变成这般模样?以前不是最贤惠吗?」 变化太快,他完全没有思想准备。 柳厚完全是随手瞎抓来陪酒人,酒入愁肠,也早醉了七八分,拉着夏监丞的袖子很是伤感,「我从……我从她这么高,还没这桌子高,养到花儿般年纪,就成了别人家人的了……弃了阿爹单门独户过日子去了……」 嫁女儿日子是他订的,嫁出去了却又后悔不已:「姐夫说说,我咋没想着招赘呢?」又喃喃感叹:「薛良重托于我……他也只有这点骨血了……」还是不甘心哪! 从来话不投机的两个人,今日倒同醉在了一处……也算是奇景一桩。 良宵正当时,新宅内的宾客渐渐散去,一众师兄弟们拥着薛寒云往新房里去,他已经有了四五分醉意,正努力保护着清醒,警告身后的一众兄弟们:「你们可也有成亲的好日子啊……」 米飞缩了缩脖子,又昂首往前:「薛师兄你婆婆妈妈怕什么?小师妹我们平日又不是没见过……」 谢弘怪声怪气:「米师兄,你平日是见过小师姐没错,不过……你可没见过新娘子妆扮的小师姐……」他今日也喝了不少酒,偏老对头,秦尚书的儿子秦闵然也来贺喜,二人话不投机,若非一众师兄拦着,恐怕早打了起来。 今日谢弘可占了老大便宜,身边这些师兄们各个身怀武艺,非秦闵然那纨绔可比,还未动手他便底气足足,与秦闵然连碰了三坛子,他自己如今还有几分清醒,秦闵然却早出溜到了桌下,被贴身小厮捞出来背了回去。 众人到得新房门前,但见红烛映窗,房内的人听到动静,便有丫环妈妈迎了出来,见得这阵势,夏惠及一干丫环乃是未嫁之身,不好出头,唯闻妈妈先自拦在了前面,未语先笑:「今儿这好日子,蒙各位公子爷前来饮一杯酒水,只是天晚了,丫环们早将客房收拾干净,备好了解酒汤……」 罗行之朝容庆使了个眼色,容庆先自摇头,却是向来寡言的单奕鸣心领神会,坏笑着上前,两人一人挽了闻妈妈一边臂膀,轻轻一抬,便将挡道儿的闻妈妈抬到了一边,闻妈妈惊叫连连,却挡不住剩下的少年公子们使坏…… ——就算薛寒云脚下不动如山,也架不住其余的师兄弟们有样学样,罗善之与贺绍思舅兄妹婿架着薛寒云的胳膊,容庆见此,不得不上前去抬住了薛寒云的一条腿,米飞便抬了另一条腿,谢弘是个手上没力的,又兼醉了几分,只有把好嗓子,当下大喊:「送新郎官入洞房了~~」众少年嘻嘻哈哈,笑成一团,倒比新郎官还要乐上几分。 门口堵着的丫环们被这场景吓住,纷忙走避,众少年趁势推开了房门,堂前红烛高照,窗上桌上皆摆着大红纸剪的连理鸳鸯,红色双喜,芙蓉帐高挽,新娘子正坐在床上,似被这帮师兄弟们吓傻了一般,呆呆瞧着,直到众人使坏,将新郎官往她身上丢下来,她才回了神…… v第十章[10.03] 薛寒云到底是学武的,身手敏捷,一被众师兄弟们近距离松开了手往床上丢,他便瞅准了空处,往旁边去闪,生恐压坏了自己千娇百媚的新娘子,哪知道柳明月见得薛寒云当头砸下,也是急中闪避,二人皆瞧中了同一块空处,恰躲往一处…… 当着众人的面儿,男子修长的躯体整个的覆压了下来,将纤细的少女结结实实的罩住,连双唇也碰到了一处,亲个正着…… 薛寒云一经落地,感觉到身下与唇上的绵软,便知坏事,急忙翻身而起,去瞧怀里的人,但见柳明月洗去脂粉的素脸几乎与床上大红色的鸳鸯锦被红成了一色,心内顿时甜极,又懊恼之极,回头狠瞪一众狼兄虎弟…… 众少年们拍手大笑,谢弘更是笑的前仰后合:「薛师兄这是着什么急啊?长夜漫漫,有的是时间啊……」 先成亲,及笄之后再圆房,这原是柳厚的意思,只几位长辈知道,温外婆万氏等人,旁人却并不知道,因此今夜这帮少年们竟然是放开了闹,全无顾忌。 薛寒云从床上跳起来,要将这帮师兄弟们赶了出去,无奈今日他本已有了几分醉意,力道比不得往常,而这帮师兄弟们除了谢弘,其余的皆暗中保存实力,并未灌多少酒,他不但推不动,更被这帮少年们压住了往小师妹面前推搡,小夫妻两个当着众人的面贴的这样近,薛寒云先自罢了,柳明月却又羞又窘,这下不但是脸红了,连玉白的颈子也泛着粉色,薛寒云靠的极近,鼻端嗅着少女身上幽香,先自酥了一半身子,暗暗自苦……今晚恐怕难捱…… 新宅内熙熙攘攘,热闹不已,相国府内却险象环生。夜半原本静谧,此刻却冲进来一队铁甲军,火把高照,将偌大的相国府照的亮如白昼,那铁甲军首领揪着院内小厮逼问柳相所在,小厮摇头,那人抬起蒲扇般大的手掌来,啪啪扇了小厮一顿耳光,只打的那小厮齿摇耳鸣…… 未几,远处有人高叫:「相爷在这里。。。」 有四名军士拖出来两个烂醉如泥的男子,火把逼近,但见柳厚醉的人事不醒,被这番纷扰惊醒,尚自朦胧:「可是月儿回来了?」呢喃一声,便欲睡去。 旁边那人却是夏监丞,他此刻也是醉的糊涂了,伸臂之际摸到拉着臂膀的军士脸上,那军士却是个面嫩的少年,肌肤润泽,摸在手里有几分滑腻,他便不管不顾揽了人家脖子,张口要亲下去,只嘴里胡乱道:「……娇红亲亲,给爷亲一个……」 娇红是他新宠的姨娘,虽如今被夏温氏逼着做女红,奈何闺中技艺实在高超,倒令他一时撂不开手。 本来这帮铁甲军今晚欲行逆事,各个紧绷了面孔,哪知见得国子监出来的夏监丞如此浪荡之态,顿时笑出声来…… 那少年军士恼羞成怒,挣脱开来,反手甩了夏监丞一个耳光,「呸」一口唾在他脸上…… 夏监丞被这一耳刮子打的清醒了五六分,睁开双目一瞧,顿时被吓的魂飞魄散,抱着脑袋往下一蹲:「本监未曾犯事,何以拘我?」人已经哆嗦了起来…… 那些军士中有人给了他一脚,他便惨嚎一声,被军士一个手刀劈在颈上,方才软软倒了下去。 这般大的动静,柳厚依然醉的酣甜,他这些日子在宫里委实劳累,夜半回来还要过问女儿婚事进度,劳心劳力,本来嫁女心头便不甚痛快,如今喝的烂醉,索性彻底放松,沉入梦乡。 为首军官道:「既然寻到了相爷,我们这便请了相爷回宫吧……」说是请,却是四名军士上前将柳厚四肢抬着,只抬到大门外,丢进一辆马车,扬长而去…… 府里的小吴管事与众小厮上前去拦,被这些军士打倒在地,狠踹了几脚,只踹的家下仆人血污满面,那留下来的军士方道:「今夜请了相爷去,是有一桩大大的好事送到他老人家面前,尔等蠢货,非要自寻死路不成?」 柳厚黑天半夜被劫走,也不知道是京中哪路人马,偏留下一队人马来,看守相国府大门偏门,想是怕府内走漏了消息…… 老吴管事早被打的昏了过去,小吴管事向来跟在柳厚身边,此刻唤了府里哆哆嗦嗦从热被窝里吓起来的婆子丫环们来,将挨了打受伤的众人抬回房去照料,他自己却往后院去寻主子…… 如今相国府内,温老夫人与万氏妇道人家,遇上这样大事难免张惶,温友思温友昌众兄弟们晚上去新宅喝酒未归,醉了便睡在了客房里,阖府除了温老爷子,竟然再没个壮年男子来主事。 温老爷子早听得外面喧哗,老人家睡眠少,披衣坐起打发了下人去瞧前面,还未探听到什么消息,小吴管事已经浑身带血的冲了进来,纳头便跪:「老太爷,不好了,相爷被人劫走了……」 老爷子早年做官,得罪过不少人,这种被绑之事倒也经历过两次,此刻眉毛都未抬,道:「说说,是被什么样的人劫走的?可曾报官了?」 据他想来,定然是有人趁着柳相嫁女,忙乱之中趁虚而入,只是不知来人是为寻仇还是寻财,但将主意打到了一国之相头上,可见活的不耐烦了…… 温老夫人早吓的哭了起来:「这……这……月丫头刚出门子,怎的就出了这样大事?」 小吴管事抬起头来,鼻青脸肿,他先时被打的流了鼻血,前襟上面一片狼藉,又抬手胡乱抹了,袖上手上也是,瞧着很是骇人,温老夫人身边丫环妈妈们已经吓的面色如土了。 「来的……据小人看,却不是哪里的劫匪,而是军中将士,小人瞧着,竟然是五城兵马司的服色……」 温老爷子眉毛霎时立了起来,面上神色威严无比,连声音也带了些沉重之意:「你可瞧清楚了?」 小吴管事在柳厚身边多年,这点眼力自然有,连连点头:「小人瞧的清楚,那服色确是五城兵马司……」 「难道……竟然是哪一位皇子要行大逆不道之事?」温老爷子这下真忧虑了起来…… 他离京太久,只隐约听得当年太子与楚王之间明争暗斗,水火不容,近日陛下病重,楚王被刺,太子在东宫,朝中几位宗亲及重臣理事,这京中,竟然是风雷隐隐…… 他这里忧心柳厚安危,又听得府里被围,愈加难安,只管在堂前走来走去,遣了个小厮从后园子高墙上面跳出去送信,哪知道人刚跳出去,只听得一声惨叫,便从外头抛进来一颗头颅……有胆大些的仆人上前去瞧,正是那小厮…… 新宅之内,柳明月与薛寒云并不知道相国府正遭受着的一切。 那帮少年闹的够了,见得夜色已深,总算放过了新婚夫妻,索性结伴去了客房休息。柳厚替薛寒云买的这座宅子离皇城太远,周围多是些中等富裕人家,离各权贵重臣的宅子也极远,并不知今夜有好些朝中重臣被人从热被窝里揪了出来,塞去马车送进了宫里…… 皇帝寝宫里,今上面色铁青半倚在龙床上,琉璃宫灯将殿内所有暗角都照的亮堂,唯床前跪着一人,道:「父皇,您这是不给儿臣活路啊……」 他身后十步开外,一队衣甲整齐的军士们将十几位重臣牢牢擒住,有吏部尚书崔正元,大理寺卿尹仕鲁,礼部尚书秦瀚宗,兵部侍郎黄镇离,还有太子妃之父,定国公韦世康等人…… 今上虽面色铁青,却未破口大骂,只道:「我怎的不给你活路了?」 v第十一章[10.14] 下面跪着的,原来是楚王。他抬起头来,眸光极亮,仿佛燃烧着两团火,激愤道:「父皇明知道太子不肯容儿臣,父皇如今还在,便要杀死了儿子,他日哪有儿臣的活路?父皇今日若是不下旨废了太子,也别怨儿臣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 今上此刻竟然格外镇定:「朕今日若不下旨废了太子,你便要去东宫将太子诛杀了吗?」 楚王神色忽尔便狰狞了起来:「若是他不死,便得儿臣死!都说父皇最疼儿臣,原来都是假的……」 他这话说的斩钉截铁,极为冷酷,带着十足的血腥味儿。 今上却似乎并未被吓着,紧跟着又问了一句:「若是废了太子,朕身体又未曾好,这偌大国家,要谁来管呢?」语声竟然带着难得的柔缓之意,与平日宠爱楚王的神情半点无异,连面上原有的铁青之色也褪了去。 楚王笑了起来:「父皇一向疼爱儿臣,从小到大不知道夸了儿臣多少回,儿臣比起太子来,除了出身,也不差什么……」 今上忽尔笑了,这次却是十足十的嘲笑:「——原来你打的这主意!拐着弯的逼朕废了太子,容朕猜上一猜,恐怕这次被刺,也非太子所为,而是你自演的一出好戏吧?」 「父皇睿智!」 往日亲和的父子俩,此刻对视,犹如仇人一般。 「若非如此,你岂能日夜在朕寝殿住下来?」今上大笑,笑至一半却又剧烈的咳了起来……他到底久病,养子成患,如今竟然被反咬一口…… 父子二人正对峙着,却有军士抬着柳厚进来,他一路酣睡,如今尚在醉中。抬他的军士将他放在重臣面前,见得他依然醉死,那众臣身后站着的吴贵妃的内侄吴有明便从旁边御案上拿起今上喝至一半的残茶,猛的泼到了柳厚面上…… 如今已至十月,又至深夜,天色已寒,那凉茶泼到脸上,柳厚顿时清醒了几分,翻身欲起,大怒:「哪个作死的奴才?」却因实在醉的太厉害,手脚皆软,又朝后倒去,倒下去之后才看到头顶上方两张熟悉的脸,正愁眉苦脸瞧着他,一个是吏部尚书崔正元,另一个却是礼部尚书秦瀚宗。 「两位……不是回家去了吗?怎的跑到相府来了?」 柳厚此刻还当自己身处相府,目光越过二人脑袋,往上去瞧,顿时清醒了过来……此间殿宇宏阔,分明是圣上寝宫……丫 他想起自己刚刚半醒之间那句醉话,爬起来去瞧,顿时惊住:不过就是嫁了个闺女,醉了一场,怎的一夕之间便天翻地覆了? 「陛下……」 薛家新宅里,众丫环皆退了出去,闻妈妈神色警惕的瞧了新郎新娘一眼,便似个威严的家长瞧着不懂事的孩子们,见得新婚夫妇老老实实坐着,男的除了冠帽礼服,女的除了钗环簪履,终是不放心,又叮嘱一句:「老奴就睡在外间,姑娘渴了便叫一声……」 柳明月低低应了一声,薛寒云在闻妈妈防贼一般的目光里往旁边挪了挪,离柳明月离的远了一些,闻妈妈才掩上门去了外间。 万簌俱寂,唯余彼此呼吸可闻。 薛寒云轻轻往柳明月身边挪过去,伸臂揽住了她,温香暖玉满怀,终于长出了一口气,面上笑意难掩,柳明月抬头去瞧,霎时心花皆开:从未曾见过寒云哥哥这般开怀的笑容 红绡帐底,鸳鸯并卧,小儿女窃窃密语。 少女樱唇如花,吐气如兰,火红小衣下曲线玲珑,哪个少年儿郎能够静心如水? 薛寒云喉头一紧,只觉此情此景令得他全身血脉贲涨,由不得喉头一动,偏过头去不忍直视。偏面前少女双眸清澈似无知稚儿,伸出如玉小手,将他的脑袋拨过来:「寒云哥哥……」他哪里还忍得住,轻叹了口气……这个傻丫头!然后,毫不犹豫的亲了上去…… 唇齿厮磨,说不出的亲密无间。 小丫头竟然还伸出双臂来揽着他的脖子,身侧温香暖玉与他紧紧契合,明明是十月初寒,薛寒云却觉帐内热的令他几乎要透不过气来,额头渐有汗珠…… 柳明月被少年强健的铁臂紧揽在怀里,她并非不知人事的小女孩儿,知道紧紧抵着她身-子的某处坚硬是什么,整个人都要烧了起来……原本只是想依在他怀里,此刻却动也不敢动,由得他大掌轻轻探进她的前襟,习过武的掌心粗砺,在她腻滑如玉的肌肤之上激起一阵别样的颤栗…… 薛寒云生怕自己粗鲁的举动吓坏了小丫头,只小小声诱哄:「乖月儿,让夫君瞧一瞧……」说着轻轻解下了她身上小衣,但见大红的鸳鸯肚-兜衬着如玉双臂,小巧锁骨,修长粉颈……他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被眼前美景诱惑,只循着本能的亲咬了下去…… 亲那鸳鸯之上鼓起的小小椒粒,鸳鸯羽毛霎时打湿……亲那玲珑锁骨……含着她珠玉般小巧耳垂恨不得化在口里…… 柳明月双眼紧闭,粉面飞红,整个颈子连带着全身瓷白肌-肤都泛起了珍珠般的粉润……实是羞到了极致…… 二人自小一起长大,她从未想过有赤裸相对的一日…… 不但赤裸相对,他还如发现了一个新奇之物一般,又亲又摸,最后竟然连她身上肚兜都解了去……忽听得外间榻上闻妈妈重重咳嗽了一声,柳明月伸臂便要推开他,将被子拉上来,哪知薛寒云今日压根是无赖附身,竟然死活拉着不肯让她盖被子,反也重重咳嗽一声,听得外间静悄悄再无人声,他却得意一笑,眸中深染,又伏身亲了下来,低低哄她:「好月儿,好娘子,叫夫君……」大手无耻的朝着她身下亵-裤扯去…… 柳明月早被他吻的樱唇微肿,眸中水波荡漾,胸前更有斑斑红痕,却牢牢扯着裤儿,不教他得逞,闭眼低语:「阿爹说……阿爹说……先成亲不圆房……」床上若有裂缝,她立时便要钻下去……这话她实在说不出口…… 薛寒云哪里肯依了她?手下照旧去扯她裤儿,却将语声低的极低,极可怜的央求她:「好月儿,好娘子,给为夫瞧一瞧……今晚是咱们的好日子……给为夫瞧一瞧便好……我保证不动你一根手指头……」 柳明月心道:你不动手指头……你分明动嘴…… 她不好意思说出这话来,只坚决摇头,却不防薛寒云无耻偷袭,将她吻的透不过气来,七晕八昏之际,罗裤儿何时被脱……她自己也不记得了…… 到最后那夜留给她的印象极为混乱…… 自订亲之后待她千依百顺的寒云哥哥不见了踪影,仿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陌生男子,只除了模样相同,心性性情全然不同,不但将她全-身亲遍,还硬逼着她去瞧他的身体…… v第十二章[10.14] 她若不肯,便被他压着又亲又摸,还无耻低语:「你我是夫妻,月儿怎能不知道为夫身体是什么模样……」 外间闻妈妈睡着之后,鼾声如雷,在这静夜反似奏乐一般,令得他更是大胆放肆,随心所欲…… 柳明月到底生的娇弱纤细,被他常年练武的身子禁锢在怀里,哪里由得她推拒……倘是她喊一声,惊醒了闻妈妈,更加丢脸,到最后细究起来,哪里是闻妈妈看着他了?竟然是替他行了方便一般! 二人虽未最后成事,到底彼此身体是什么模样儿,也被薛寒云压着柳明月,熟悉了十遍八遍,便是一时里想忘,也不容易忘记了。他又极喜欢她那双小手摸着自己,最后兴尽了泄在了她罗裤儿上,柳明月红着脸瞪他:「你……你让我明儿起来穿什么?」 他却将那罗裤儿团巴团巴,悄悄下床塞进了衣柜里,又替她寻出一条新的罗裤儿来,这才搂着她,心满意足的睡去了…… 春宵苦短,然而宫内却长夜难捱。 楚王逼今上下旨废太子,今上不肯,他便夺了军士手中刀,朝着被押着的大臣砍了一刀,被砍中的正是太子妃之父,定国公韦世康。 定国公半边胳膊顿时被砍了下来,惨叫一声,晕了过去,半个身子霎时在血泊里…… 柳厚此刻酒意全醒,他此生幼年坎坷,步入仕途却半生顺遂,唯一美中不足之处乃是妻子早逝,留下一幼女,如今女儿出嫁,他忽尔无比庆幸今夜女儿未曾在相国府,不然万一有事,他如何去见地下的亡妻? 旁的大臣们都被楚王这般疯狂吓懵了,他们皆是文官,大部分人连个监斩官都未当过,大启近两代帝王交接都很平顺,血梁宫闱之事已经近五十年未曾上演了,好不容易官做到如今地步,哪里会料到有今日?因此皆傻了一般瞧着在血泊里的定国公…… 唯柳厚扑上前去,想要替定国公止血,可惜他虽文采蜚然,政绩突出,却实不曾习过医术,完全不得要领,只能拿手去堵着定国公断臂的涌血之处…… 楚王提着刀站在殿中,刀尖滴血,目露凶光,颇有睥睨天下之势,转头逼问今上:「父皇,你应是不应?」 今上闭目敛去眼中痛苦之色,又睁开时,沉声道:「这些臣子平日领着朕的俸禄,如今为国尽忠,也算死得其所!」 楚王一笑:「父皇,你果真这般心狠?」目光对准了柳厚,刀尖所指之处正是柳厚的脖子。 今上笑的苍凉:「狠心的是你,不是朕!」弃父子之恩,手足之情,成豺狼之势! 楚王毫不犹豫连刺两刀下去,柳厚大腿之上顿时涌起两股细小的血泉,见得柳厚一声未吭,只咬牙忍着,他倒赞赏一笑:「不愧是一国之相,到底忍字功夫了得,这般都不吭一声,小王佩服!」说是佩服,到底又刺下去两刀在他身上:「我倒要瞧瞧相爷的忍功几时破了!」 旁边吏部尚书崔正元与礼部尚书秦瀚宗实在忍不下去了,心中又惧又怕又恨,索性破口大骂:「凭你这般残暴,哪有做太子的资格?」 「这大启的天下若落到你这样的暴虐之徒手中,岂不是老天吓了眼?」 楚王正要拿人开刀,当下便指着崔正元与秦瀚宗两位尚书,暴怒:「给我狠狠的打!」 这些重臣平日高高在上,便是他这样的皇子也要给几分体面,如今成了阶下之囚,居然不知顺从,反一竟找死,他连皇父都敢逼,哪里还怕杀几个臣子? 押着重臣的吴贵妃内侄吴有明与吴有振是禁中羽林郎,只是今夜带的这队人马乃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吴克伯手下军士。 吴克伯乃是吴贵妃二弟,楚王的亲二舅。 吴有明与吴有振指挥着那帮军士上前去殴打崔正元与秦瀚宗,那些军士平日见得这些高官必要恭恭敬敬让道于一旁,如今能够随意殴打高官重臣,心中竟然涌上一种难以言述的快意来,各个不惜力气的踩踏,只听得殿中不断惨叫,两位尚书皆年纪不轻,崔正元已经年近六旬,秦瀚宗五十出头,哪里经得起数个壮年男子的毒打?没几下二人便吐出几口血,昏死了过去。 见他如此毒杀折辱朝中重臣,今上怒极:「你不如上来将朕杀了!」 楚王轻笑:「儿臣哪敢?!弑父之名儿臣可不敢背!」瞧一眼殿中躺倒的重臣,定国公已经昏倒在血泊里了,柳厚也奄奄一息,浑身是血,也不知是死是活,两位尚书亦昏倒在地,其余宗亲重臣默然不语,宛若待宰羔羊,楚王始觉快意,笑的更是张狂:「父皇,你是不是在等国舅爷带着北衙禁军来救驾?儿臣觉得,你还是不必等了,及早下废太子诏书。二舅已带人去缉拿太子与国舅及他手下亲信,父皇你等也是白等!」 今上双目猛睁,心中狂怒,想到太子与国舅皆已遭了毒手,恐怕今夜再无希望,大好江山竟然要落到这种孽障手里,恨不得从未曾生过楚王,未曾疼爱过他! 忽听的殿门外一人朗声笑道:「皇弟此话差矣,你虽未曾弑父,却也跟弑父没有什么区别。」 今上喜极,朝殿门口去瞧,但见太子领着一队人马好生生站在那里,见到他看过来,还施了个常礼:「儿臣见过父皇!」 楚王一惊:「你几时来的?」 太子昂首而立,轻笑:「从皇弟承认自己策划了刺杀之事便来了。」见今上瞧过来的目光颇有谴责之意,他便道:「儿臣总要知道皇弟想做什么嘛!若是不教父皇知道了皇弟的残暴,还道儿臣容不下皇弟。」 不提今上心中如何作响,便是殿中诸臣心中也是寒意瑟瑟。 太子来了多时,却隐在殿外不肯进来,明明有能力援手救下被砍伤折辱的众臣,却眼睁睁看着朝中重臣被殴,实在令做臣子的心寒。 众臣身后站着楚王的人,太子身后却跟着国舅温世友。 楚王带来的乃是五城兵马司的人,国舅温世友却掌着北衙禁军,两强相逢,如今局势,众人皆拿不准太子打着什么主意。 今上原来瞧着太子前来,满怀喜意,如今却只坐在龙床之上,冷眼瞧着。 太子进得殿来,他身后跟着的军士便与殿内楚王带来的人斗做一处,混乱之中,吴有明吴有振被砍下首级,楚王被擒,嘶声厉叫:「司马策,你等今日不止一日了吧?」 他做了阶下囚,第一个称意的必定是太子! v第十三章[10.14] 太子倒也不曾否认,只轻笑道:「皇弟说什么话?你眼中何曾有过我这位皇兄?只恨不得诛之而后快,连自己都下得去手,只是那太医恐怕早被你卖通,阿兄不过自保而已,这可真怨不得阿兄啊……「 他一幅宽宏大量的模样,又遣了一队人马去太医院赶来给众臣治伤,另派人抓近来替楚王看病的太医,一时里纷纷乱乱,待得北衙禁军将殿内尸体拖了出去,殿内血腥味却久久不散。 不多时,太医院值守的太医们便气喘吁吁的跑了来,各个背着药箱,先去检查昏迷在殿内的几位大臣。 宫内喊杀声震天,先时五城兵马司的人杀进了皇城,原是值守皇城之人有人被策反,温世友明知这一切,却只暗中嘱咐手下假意应承。他自己装作在家的样子,其实早与太子在宫内静僻的殿里躲着,专等了楚王演这一出戏。 便是这会儿,东宫与国舅府上还被五城兵马司的军卒们围着。久攻不下,杀声震天,倒是吓的东宫与国舅府各女眷们神魂不属。 大内禁中原是温世友的地盘,他掌禁中护卫多年,如何就能让楚王得了逞了呢?不过就是看着今上身体每况愈下,太子一天不被废,将来都是名正言顺的新君。 楚王设计被刺,原就想着,太子如此行径,今上必定大怒,恨他平日装作谦良,却不容兄弟,到时候一纸诏书下去,太子之位难保! 可惜今上虽病着,人却并不糊涂,并不曾听信一面之词而轻易发落司马策,只着人密查。 楚王见得这一招完全不能取信皇父,让他起废储之心,而今上重病,瞧着不是万寿之象,太子拖得他却拖不得,狗急跳墙之下,又趁自己在圣上偏殿养伤,这才想着理应外合…… 若非如此,凭楚王与王城兵马司的人内外接应,也不至于就让吴家兄弟俩摸进了圣上寝殿,还能将那帮大臣们顺利擒了来…… 原就是温世友有意放水,张开了布口袋等人楚王进,人都齐了再关起门来打狗。 可怜一干朝中重臣,却被无辜牵累,记住了这噩梦般的一夜。 对于今上,亦然。 他最宠爱的儿子狼子野心被囚,栽培了十几年的太子孝顺无比的向他请求:「父皇龙体有恙,还要操劳国事,儿子委实于心不忍,恳请父皇在内苑养病,国事全由儿子代劳,为父分忧……」说着,便递了早已拟好的诏书上来。 太子这是有恃无恐! 四皇子方才六七岁,楚王被关押,他的身体眼瞧着好不了,国赖长君,偌大国家,除了托付于太子,竟然再无可托之人…… 今上心灰意冷,接过那诏书瞧去,顿时差点气的吐血。 太子早早拟好的,是一纸禅位诏书…… 他养的这一对儿虎豹豺狼的好儿子! 咸平三十五年的十月初,武德帝因病不能理朝政,禅位于太子司马策。 几日之内,市井间有各种传言,甚嚣尘上,此中内情唯有当夜殿内诸多大臣知道。 有传言说,楚王谋逆篡位,将武德帝气倒在龙榻上,太子救驾有功,武德帝思及太子贤明忠孝,索性禅位于他。 楚王狂悖,当日砍杀砍死重臣数名,太子妃之父定国公韦世康,吏部尚书崔大人为国尽忠,柳相与礼部秦尚书重伤昏迷,生死未卜…… 薛家新宅里,一夜旖旎,薛寒云与柳明月并不知道这彻夜巨变。 天亮之时,魏妈妈带着丫环们进来服侍新婚夫妇梳洗,见得小两口目光缠绵,她是过来人,又闻得房里有味道,当即脸色大变,但去瞧床上,又并未有什么,当着小两口的面,只旁敲侧击:「姑娘还小,姑爷要爱惜姑娘的身子才是。」 薛寒云一本正经:「妈妈多虑了,我很是爱惜月儿的身子。」 柳明月被他这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打败,恨不得将整个脑袋都埋进土里去,好假装看不见。 还未用过早饭,便有仆人来报,外面街上一队队的军士,严禁百姓随意出入。 薛家还住着好些少年儿郎,都是昨夜醉后宿在此间。状元郎崔善卿也在其间,他是敏慧人物,当即来寻薛寒云:「难道昨夜发生了什么大事?」 谢弘昨晚也在此间,带着手下仆人去探,被拦在大门口,他亮了身份,那巡查军士方吐了半句:「昨夜宫中有变,过得午时大约便可在街上行走了,二公子还是先请回转吧?」 谁不知这位小霸王的威名! 若非迫不得已,那军士也不愿意去劝这位大佛回转。 谢弘原就是出来打探消息的,闻言急忙回到薛宅,顿时整个宅子里的少年郎君们都炸了锅。这里面不乏高官权贵之后,若是宫变,自家定然也会有影响,都急着回家,直待到午时,街上通行,这才纷纷回家。 柳明月早急的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倒不是她有多敏锐,只是她隐约记得楚王当年谋逆,死了不少大臣,自己阿爹倒无恙,只是如今不知道消息,到底不放心。 可以通行,薛寒云便唤丫环来为她梳妆:「月儿,你赶紧收拾收拾,我们一起去相国府瞧瞧阿爹……」 闻妈妈听得此言,不由制止:「这……按理说,三天才是回门之期……」没听说成亲第一日便回娘家的。 薛寒云心中焦急更甚于柳明月。 v第十四章[10.14] 他做羽林郎这么久,柳厚又向来与他讨论朝中局势,发生宫变,没道理柳厚不被牵连。且他更不比柳明月,因着前世楚王谋逆,柳相无碍,多少会侥幸觉得:这一世自然也无事。 夫妻两个忙忙收拾了,半道上便遇上了相国府出来报信的下仆,那下仆面上青肿,见到薛寒云犹如见到救星:「云少爷……云少爷,相爷昨晚被抓走,还未回来……」 柳明月在马车里闻听此言,当场几乎晕过去,被夏惠扶住了,才没一头栽到在马车里。 薛寒云与温家众兄弟一道骑着马,听得此言趋马近前,掀了马车帘子见得柳明月面色惨白,连忙安慰:「月儿不必着急,阿爹福大命大,我们先回府再说。」 相国府自昨夜柳厚被抓,温老爷子一夜未睡,温老夫人哭哭啼啼半夜,这会听得柳明月与薛寒云回来了,也顾不得新婚夫妇此刻回来合不合礼数,与万氏温毓欣急急迎了出来,见到柳明月先自抱着她大哭。 「我可怜的月儿啊,这可怎么活啊?」 温老爷子眉毛皱的死紧,一张黑脸让温友思温友年瞧了都有些打怵,当即喝道:「哭什么哭?什么都没打听清楚,便在这里哭,也不怕吓着孩子!」 到得此时,柳明月反冷静了下来,安慰温老夫人:「外婆别急,阿爹只是有事被绊住了,晚一点,肯定能回来……」 不想晚一点连生从街上打探来的消息,更让相国府一众人等心内一凉。 据说昨晚楚王谋反,砍死了数名朝中重臣…… 现如今,吏部尚书崔正元与定国公韦世康的尸体已经被运回了家中,这两家搭起灵堂准备办丧事…… 柳明月听得这消息,五内俱焚,当即便晕了过去…… 她自以为重生之后,一直生活的很幸福,哪知道当头焦雷,半边天都塌了下来,砸的她全无招架之力。 薛寒云将她揽在怀里,使劲掐她的人中,半日才醒,见得她珠泪汩汩而下,直如泉涌,整个人哆嗦成一团,心内也是凄然,却只能强自镇定,安慰她:「月儿别害怕,你想啊,阿爹若是真有事,早就跟崔尚书跟定国公一样……」既然禁中未曾将尸体发还,定然活着! 他如今虽在婚期,圣上也已经下旨调离他处,但其实还未正式离任,仍可出入禁中,见得柳明月听得他这句话,眸中有了几分光亮之意,连忙再接再励:「月儿别急,我这就回宫中去打探一番,想法子见阿爹一面……」 柳明月满怀期望的点头,「寒云哥哥,你一定要将阿爹带回来……」 哪知道,薛寒云这一去禁中,便是三日未归,不但人未回来,连个消息也未传回来。 相国府至此,若非有温老爷子主事,早人心惶惶。 老爷子自薛寒云走后,倒是镇定非常,只分派温家兄弟几位轮流去外面打探消息,温老夫人受此惊吓,病倒了。 万氏与温毓欣母女俩便分守着温老夫人与柳明月。 特别是柳明月,生怕她一个人胡思乱想,温毓欣便变着法子的开解她。 温友思温友年兄弟俩去了一趟崔府吊唁,倒打听回来了一个消息:说是前去送崔尚书尸首的北衙禁军曾提起过,尚书老大人与定国公殉了国,便是柳相与秦尚书……还不知道怎么着呢…… 兄弟俩听到这消息,回来悄悄禀了温老爷子,都不敢去告诉柳明月。 温老爷子思虑,只让兄弟俩告诉万氏,教万氏斟酌着看能不能慢慢跟柳明月讲。 万氏听得此事,眼前便浮现出了十几年前,小温氏过世之后的情形。 柳明月那时候小小年纪,哭的声嘶力竭,犹自不停……除了柳厚,旁的人一概无法将她哄乖。 父女感情好到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她也不敢轻易开口。 「不如,就等着薛姑爷回来了,再告诉她吧?他们小两口,总好说话些。」 温友思温友年面面相窥,相顾凄然。 五天以后,薛寒云与大批的北衙禁军护卫着柳厚的车驾回到了相国府。 这五天对于柳明月来说,是比之一生还要漫长的煎熬。 车驾直接驶进了相府后院,护卫的禁军与薛寒云打了招呼,径自回去了。这时候内院众人皆得到了消息,各自从自己住的院里涌进了柳厚住的主院。 担心了这几日,到了今日,柳明月表面已经镇定许多,她健步如飞,身后跟着的夏惠跑的气喘吁吁,都不及她快。 温友年说:禁军将崔尚书与国公爷的尸首护送回了府中…… 柳明月几乎是一刻都未停的冲进了柳厚的院子,直扑院里停着的马车。薛寒云在旁还未反应过来,她已经猛然掀起了车帘,映入她眼帘的是平躺在马车里的柳厚,面色苍白,但双目炯炯,一句话落在柳明月耳中,犹如天籁:「月儿,阿爹回来了……」 她奔跑中本来已经死寂到几乎要忘记了如何跳动的心脏猛然之间剧跳,仿佛溺毙之人猛然间被从窒息的水中世界捞了起来,肺里有大量的空气涌入,一霎时目中充泪,唰的便流了下来,眼泪来的又急又猛,毫无预兆,身子却陡然失力,软软朝下跌落…… 薛寒云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捞了起来。 v第十五章[10.14] 她感觉到这熟悉的怀抱,猛然转身,朝着他坚硬宽厚的胸膛用尽全力捶了两拳,哽咽:「你怎么才将阿爹接回来,想吓死我吗?」泪眼模糊,十分狼狈。 小吴管事上前来掀开了帘子,车里的柳厚露出温柔好笑的神色,「这丫头,成亲了脾气还没长大……阿爹这不是回来了吗?」 柳明月推开替她拭泪的薛寒云,伸出手去,想要扶柳厚,却又惊吓一般缩了回来,也不知柳厚哪里有伤,她连扶也不敢,只泪水一径在流,抽抽噎噎道:「阿爹,你到底伤在哪?」 柳厚伸出手来,握住了女儿的小手,轻笑,语声到底虚弱无力:「阿爹的伤不严重,只是前几日不能挪动,陛下才留我在宫里养伤。这几日宫里防守又严,寒云日夜守着我,不得空传信回来,你别恼他!」 柳明月泪水不止,面上却终有了笑意:「我没恼他。」哪里是恼他?只是乍悲还喜之下,连她自己也有些无所适从。 薛寒云摸摸她的脑袋,轻笑,心中却道,无论如何,我将阿爹带回来了…… 要知道,他入宫的时候,柳厚还昏迷未醒,生死未卜。 这几日太医们与他日夜守着,就怕相爷醒不过来。他日夜悬心,连一刻也不敢眨眼,可喜今日凌晨柳厚醒了过来,总算是保住了一条命,就算如此,恐怕也要休养很长一段时间了。 薛寒云这几日日夜守着柳厚,想起初次被他牵着手走进相国府,这么多年以来,待他犹如亲子,再瞧着病榻上柳厚憔悴昏迷的容颜,他便有落泪的冲动,更不知假如柳厚醒不过来,他要如何向家中娇妻交待? 万幸柳厚醒了过来。 他一醒过来,见得薛寒云胡子拉茬守在身边,又听说自己昏迷了这些日子,身处宫闱,惦念家中女儿焦心,便非要回家。 司马策原本要留他在宫内养伤,被他婉拒,又问过了御医,道是缓慢些也可挪动,便准他回家,又下旨令御医早晚前去相国府请脉治伤。 小吴管事使唤了府里小厮抬了软榻过来,薛寒云温家兄弟将柳厚从马车里挪了出来,用软榻抬到了房里,亲手安顿好了,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柳厚既回,家中一干亲眷来瞧,都是喜上眉梢,连阴沉沉了这些日子的温老爷子都有了笑容,更何况温老夫人,听得柳厚回家,立时便能起身。 万氏大喜过望,扶着温老夫人前来探望了柳厚一回,才回去。 除了疼惜柳明月之心,她也有一二分计量。旁的不说,自家儿子刚步入仕途,虽有个四品官之父,但有柳厚这样一位亲姑父,背靠大树好乘凉,将来不知道要少走多少弯路,因此柳厚的平安归来,对她们家众人来说,实是喜事一桩。 柳明月紧绷了数日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吩咐丫环们打了温水过来,亲自替柳厚净面洗手。 旁人见得他们父女两个亲厚,这些日子她也吓坏了,皆退了出来,独留他们父女两个。 柳明月擦一停,哭一停,也不是那种出声的哭,只是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的滴落下来,滚烫的,滴在柳厚手上,只觉自己没出息无能透顶。 柳厚轻轻抬头,摸着小女儿温软青丝,只轻声安慰:「月儿别怕,阿爹没事了!月儿别怕!」 柳明月将他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手中,抬起泪流满面的手,喃喃:「阿爹……阿爹……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月儿怎么办?」 柳厚有心想要逗她开怀,便笑道:「如果阿爹没记错的话,月儿不是出嫁了吗?就算没了阿爹,有寒云护着你,阿爹死亦瞑目了!」 哪知道不逗还好,一逗,柳明月反哭的更厉害了,抽抽噎噎,哭的喘不上气来,就仿佛……多年前那个失母的幼女,哭的柳厚心都酸了,她又说出一句话来:「谁也不能代替阿爹……阿爹不能丢下月儿!」 「傻孩子!」柳厚鼻亦为之酸,良久也说不出旁的来。 自柳厚归来,柳明月便日夜守在柳厚榻前侍候,只除了不曾帮柳厚擦洗身子,旁的都亲力亲为,喂水喂饭,端汤端药,有时候难免手笨,会打翻了药碗,或者洒了药,她便使唤丫环再煎一碗来,不到半月,侍候人的本事大有长进,做的娴熟。 薛寒云不忍见她操劳,便也日夜陪着,只是朝中有不少人前来探望相爷,他又重伤,实不便应酬,薛寒云还要时不时的去前厅陪客。另又代表柳厚亲去定国公府与崔尚书府上吊唁,奉上奠仪,各种繁杂事情,大约只是夜里守的日子多些,白日里多被府里事情缠住,哪得空闲? 半个月后,温老爷子与温老夫人带着温家一众子弟回了江北。 他们是前来参加婚礼,哪知道碰上这种事情,这才多耽搁了些日子。 柳明月亲自拟了礼单,吩咐夏惠与管事去库房里挑东西,给外翁一家及江北的亲戚们带了些礼物,又有薛寒云去街面上采办了许多京中物产,装了好大两车,小夫妻俩及万氏带着儿女将两老及江北众人送上了船,才回转。 温家二老既走,万氏便带着子女也搬了出去。 温友年温友思近几年要长驻京中,他们便在城内买了一处三进的院子,倒离柳明月他们成亲的宅子不远。 待到一个月上,柳厚终于可以起身,慢慢在房里小步挪动了。 柳明月夫妻俩在柳厚房里守了一个月,连太医也说相爷总算再无大碍,此后只余悉心调养,他们才大松了一口气。 柳厚这些日子尽享天伦,盘算着女儿初嫁,便在娘家住了这么久,实有些不好,只等自己稍微好一些了,便催促他们回家去。 「我这里有小厮丫环,一堆奴仆,还怕没人侍候?况且论起侍候人来,你笨手笨脚,哪里及得上丫环小厮们侍候的顺当?还不快跟寒云回家去。」 柳明月板起脸来,一副不依的小模样:「阿爹这是才好些,便嫌弃女儿了?」又气哼哼道:「我知道了,阿爹定然是看我不顺眼许久了,这才想着法儿的将我早早嫁出去……」 柳厚瞠目:这丫头越来越会歪曲事实了! v第十六章[10.20] 他明明是舍不得! 柳明月见得阿爹语塞,背过身去偷笑,回头便出了门去书房寻薛寒云,寻思着说动他留下来照顾阿爹一段时间。哪知道到得前院,却不见他人,有路过的仆人道云少爷在主院后面的锦梧院。 相府的各院子里,就属柳厚住的主院占地最大,其次便是锦梧院,距主院有些远,但风景优美,一直由丫环们打扫,并不曾住过人。 按理,这样的院子是为相国府的嫡子准备的,只是柳厚膝下无子,柳明月自小便住主院的小跨院里习惯了,她也不愿意的搬离,便是薛寒云也更愿意离柳厚住的近一些,从前柳厚也曾提过要让他二人不拘哪一个,想搬便搬过去住,二人都不同意,因此偌大的锦梧院,居然一直空着。 柳明月到得锦梧院,便见连生正从院里出来,见得她寻了过来,好似吃了一惊,及止柳明月问起薛寒云,他推脱不得,面上神色古怪,指了指正房,便撒腿跑了。 柳明月寻摸了进去,推开正房,只觉房内摆设倒与锦梧院过去全然不同,绕过屏风,更是惊住了。 这房里的摆设分明与他们成亲的新房一模一样,床上挂着百子千孙的红罗帐,鸳鸯大红被,桌上放着的妆匣也与她在新房里嫁过去的一模一样,她过去打开,里面全是她平日戴的首饰…… 房门吱呀一声轻响,从外面进来一人,柳明月绕过屏风,只呆呆瞧着他。 柳厚催她归家的时候,她内心深处是盼着不要回去,实实舍不得阿爹独自一人生活。但她再不晓事,也知自己已是出嫁女,长期住在娘家,不知道旁人指点薛寒云,这一点她总要顾忌,因此心内实是委决不下。 薛寒云见得她闯了进来,又是一副呆傻的样子,便牵了她的手,柔声道:「月儿觉得,以后咱们住锦梧院,如何?」 「住……住多久?」 她小心询问。 「住到阿爹不做相爷,告老还乡,皇上要收回宅子为止!」他斩钉截铁,颇有当家人的风范。 柳明月双目奇亮,扑上去将他抱了个满怀,又狠狠在他唇上亲了一口,只因太过莽撞用力,撞的牙龈都有几分痛,但她笑颜如花,绽放的委实灿烂。 薛寒云将她抱了个满怀,也是极为开怀—— 柳厚听闻小两口来报,说要长期住在相国府,心内虽喜,到底为着薛寒云考虑,只催促他们回家去住。 柳明月抱着他的胳膊撒娇:「阿爹你不知道,寒云哥哥把那边宅子里所有东西全搬了回来,只余些家具跟几名老仆……」 连她在锦梧院检视了一圈,都不得不感叹薛寒云的决断之力,竟然不声不响就搬了回来,完全没有心动她们父女。 不过令薛寒云不太满意的是,闻妈妈坚决反对他们小两口同居一室,万般无奈之下,薛寒云便住在布置成书房的西厢,主屋则成了柳明月的卧室。 柳厚听闻,顿时目瞪口呆:「……」这孩子手脚也太快了些! 薛寒云也道:「阿爹也要想一想,这次之事恐怕吓坏了月儿,她若不能早晚见着你,吃不香睡不着,病了怎么办?我便是住在外面,难道就少人指点了?」 能娶到柳相独女,这件事本身便引人嫉妒,再添一桩长住岳家,倒也没什么可怕的。 林清嘉前来探望柳厚的时候,见得妇人打扮的柳明月在一旁端茶递水,亲身服侍,比之此前的娇蛮小姐模样,不知道贤良多少,心内暗赞,到底长大成人了。 又听得柳相道出俩孩子成亲之后,又搬回来长住,语声之中甚是苦恼,怕此事影响到了薛寒云的仕途,他反过来开解柳厚:「两个孩子一片孝心,只愿在你膝前尽孝,你该偷着乐才好,怎么还想着让孩子们搬出去?」 柳厚虽则一直想让小两口搬出去,到底都是自己养大的孩子,一朝不在眼前便牵肠挂肚,如今他们回来,既坚决要住下去,除了内心欢喜,倒并没有非撵出去的想法,这时候偷偷跟林清嘉笑着说了句实话:「得亏月儿嫁了给寒云……」若是嫁了给旁人家,上有公婆下有叔姑,一两月回趟娘家都太勤了,难免惹的婆家不愉。 他到底拗不过两个孩子的孝心,此事遂成定局。 武德帝既然写了禅位诏书,不日便搬离了帝王寝殿,住到了后宫的瑶华殿。 瑶华殿乃是武德帝亲母容妃生前的住处,先帝极是宠爱这位容妃,太子多病,英年早逝,最后便由容妃之子,武德帝继承了帝位。 他既离了前庭,心灰意冷,只闭门养病,等闲连皇后也见不到。 倒是最得他宠爱的吴贵妃,闻听得楚王在狱中自尽,不用皇后下懿旨,她便一条白绫将自己吊死在了宫里。 此次楚王谋逆牵连的官员不少,兵部刑部户部都有诛连。户部尚书胡裕的嫡亲孙女儿嫁了吴贵妃的幼弟,众臣被擒来殿上受辱之时,他倒免了这劫,只是事后便有人传出风声,胡家与楚王早有勾连。 司马策尚未举行登基大典,却已是一手把持了朝政,一早下令彻查胡家。 武德帝既对朝政不闻不问,况他又是名正言顺的太子,继位自然合理合法。只是那夜在太上皇寝殿的众臣里,死了两个,重伤了两个,其余的皆上折乞骸骨,告老归乡。 司马策只除了准许礼部尚书秦瀚宗告老还乡,其余的全部驳回。 秦瀚宗被那些野蛮军卒殴打厉害,卧床静养这些日子,还是无法自己进食,比之柳厚还要重上几分,想要上朝理事,恐怕不能。 经过此事,朝中尚书之位便空出了三位。 过世的吏部尚书崔正元,病退的礼部尚书秦瀚宗,还有一位如今已经全家下狱的户部尚书胡裕。 v第十七章[10.20] 至此他大位已定,威胁已除,那些反了的吴家胡家及其党羽,如今全在天牢里押着,偌大河山,终于尽握他手中。 柳明月再次见到司马策,是在腊月底。 听说他的登基大典挑在了新年过后,如今虽未举行典礼,但众人见得他,称呼却已经早改了过来,便是东宫女眷,也尽数搬进了皇宫。 柳厚两个月不曾上朝,又在前些日子写了告了还乡的折子,哪知道递上去之后,倒招来了司马策。 彼时柳明月正在柳厚房里照顾老父,他是不经小厮通报,直接闯了进来的。 相国府的下仆们都练就了火眼金晴,况司马策身边跟着贴身内宦,这位又一身贵气,门口的小厮哪里敢拦? 待得父女二人见到从天而降的司马策,都有些意外。 父女两个大礼参拜,司马策却早一步上前拦住了他:「太傅有伤在身,不必多礼。」 柳明月后来以担心为由,详细追问柳厚当夜之事。 她太需要知道更多的事情,以安已心。 前世与今生,许多事情已经偏行了原来的轨道,不说她嫁了给薛寒云,尹素蕊嫁了给司马策,连楚王谋逆都提前了半年,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发生的? 那件事太过于血腥,柳厚原本不愿,但是他不吐口,柳明月便不肯罢休,天天在他耳边追问。见得他一副「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管」的态度,更是气愤非常,竟然拿他当个孩子一般管东管西,从吃饭穿衣到安歇时间……他从未见过这般「尽责」的女儿。 尽责到,连林清嘉再次前来,二人对饮,他的酒盅都能被没收,眼看着林清嘉独个欢饮,倒让他以茶代酒…… 林清嘉幸灾乐祸,背着柳明月向柳厚挤眉弄眼的感叹:「丫头厉害啊!」 柳厚哀叹:「这孩子犯了牛脾气!」偷偷摇头:「她非要打听那天在宫中发生的详细事情。」 林清嘉古怪一笑:「她想懂事点儿,你不妨告诉她。没经历过大事的孩子哪里能长大?若是怕将她吓坏,便让夫婿陪在一旁,还能增进小两口感情。」 柳厚果然采纳了林清嘉的建议,将薛寒云与柳明月召集,将当日殿内发生的事情详细讲了一遍,又讲了自己的决定。 倒是柳明月听完之后,神色之间全无一丝震动之色,令的柳厚与薛寒云惊诧不已。 她当时便道:「司马策此人,面善心冷,总觉得在他手里当官,比在老圣上手里做官难做多了。」 柳厚觉得女儿难得剔透一回,又加以点拨:「老圣上其实有几分长情,对老臣都十分眷顾,但我瞧着新准备登基的这一位,恐怕……不是那么好说话……」 这一位还未登基,已经在朝中大换血,新三位尚书空出来的位子都安置了自己心腹亲信,最引人瞩目的当属沈琦叶之父沈传,从户部侍郎一跃而升为户部尚书。 另一位,则是新科探花郎周行榕。 他是位性子古怪的男子,原来与同僚间也算有些来往,只是时间长了,大家便发现他性格铿吝,凡事较真,很不讨人鼓我。 也不知道司马策是从哪里发掘了他的这一特性,竟然将他破格提拔成了户部侍郎,做了沈传的副手,帝宠越过了状元与榜眼,实在让众臣大惊。 御史台弹劾了许多次,只道周行榕连跃几级,大违升迁章程,结果被司马策下令庭杖二十…… 此事一出,朝臣私下里顿时炸了锅。 武德帝在位之时,庭杖几乎成了一种遥远的传说,众朝臣早将这种惩罚当作了儿戏,哪知道司马策还未登基,便以铁血手腕压制百官,再思及疯狂砍杀重臣的楚王,朝中众臣难免胆寒,私下里都在猜测:这兄弟俩,都有点疯吧?! 心寒与胆寒,两者原有区别。 心寒者,至多消极怠工,大大降低处理公务的效率,为人臣子倘若胆寒,此后忠言,哪敢上谏? 如今司马策亲自登门,柳家父女俩自然小心应对。 丫环沏了茶来,柳明月亲自奉上,退后一步侍立在柳厚身边。 房里只余柳家父女与司马策,他今日倒分外和善,先是问了问柳厚的伤势,又将他递上去的折子驳回:「太傅可是恼朕不堪教诲,故要辞官归家?」 柳厚入仕多年,最会打官腔,咳嗽两声,才道:「圣上也瞧见老臣这副衰迈之像了,哪里还有力气去上朝辅佐陛下?」 司马策哪里信他这话,见他执意要辞官,面色便有几分不好看:「太傅莫非是记恨当日朕不曾及早出手?」 这话已经十分的重了。就算柳厚心中由此事计较司马策的人品,也不能当面说出真话来。 他颤微微起身便要下跪请罪:「圣上这是折煞老臣了!」 司马策连忙扶住了他:「太傅这是做什么?没得让小师妹笑话朕不知尊师重道!」他忽尔语气转黯:「若是朕早些出去,父皇哪里能知道皇弟他丧心病狂到何种地步了……」 v第十八章[10.20] 这话为自己辩解的太过厉害,柳厚面不改色赞道:「成大事者必顾不了小节,陛下英明!」 至此他也明白,若是非要辞官归乡,恐会惹司马策不愉。 为君者,皆希望臣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臣子为国尽忠便是天经地义,若有了退缩之心,自然算不得好臣子,却不曾想过自己待臣下如何。 司马策临别之际,似忽记起一般,道:「沈昭仪近些日子很是挂念小师妹,若小师妹有空,便去宫里多陪陪她……」 柳明月心道:原来沈琦叶得了个昭仪的位份?忙矮身行礼:「臣妇万万担不起圣上称呼一声‘小师妹’,让旁人听到,恐怕不好,还请陛下以后万不可以此称呼臣妇。待臣妇有空之时,必进宫向昭仪娘娘请安。」 「太傅是太上皇封的,朕说你当得起,你便当得起!」 柳厚重伤未愈,还不能出房,便由柳明月送司马策。 二人一前一后行走在相国府,柳明月忆起旧事,忽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成前尘往事,原来那些刻骨深恨竟然渐渐淡去。这个人,不是前世那个辜负她的男子。 她亦无需恨他。 既然早已不爱了,又何来的仇恨怨怼? 她心中这般想着,却不防司马策猛然转身,双目如电,牢牢盯住了她,那神情决非玩笑,简直就像在逼问:「自与小师妹见面之后,朕便一直有种感觉,总觉的小师妹对朕戒备非常,难道是朕哪里得罪过小师妹?」 柳明月大惊,神色间的细微变化哪里逃得过司马策的锐眼。 「圣上想多了,臣妇只是……只是敬圣上威严,这才……这才……」 「你撒谎!朕记得在昭阳姑姑府上,小师妹初次见朕,眼神既惊且怒,还带着愤恨绝望之色……好像朕与你乃是隔世仇人,那时候小师妹与朕是初次见面,连朕的身份都不知道,何来的敬畏朕威严之说?」 柳明月瞠目结舌,完全说不出话来。 司马策见得她这副呆样,不知为何,忽然心情大好,「小师妹不必送了!」带着内宦拂袖而去了—— 柳厚这一病,到了次年才好了些,虽已能在院里散步,房里读书,但他托病,倒还未上朝。 薛寒云已经离开了禁卫军,往京郊大营去任职,一月总有几日能轮休回家,平常便只能宿在营中。 他在家时,便与柳明月夫妻形影不离,只除了晚间歇息,闻妈妈在后面跟的紧,小两口只得分房而居,白日里,便在柳厚膝前尽孝。 又或者与一帮师兄弟们取乐玩耍,时而去罗老将军府上或者林先生的书斋走动,日子很是惬意。 柳明月成亲前后,京中百姓高官家办喜事的极多,都虑着武德帝的身子。哪知道自他将朝政放手之后,也不知道是不再思虑操劳过度,还是怎的,身子竟然渐渐的好了起来。 听得瑶华殿侍候的宫人们透露出来的只言片语,武德帝如今这太上皇做的很是滋润,每日里早睡早起,在宫院里走动走动,饮食正常,又不近女色,上至皇太后下至太妃及原来宠幸过的各个宫人,皆不得近天颜,他的身子倒是日渐强健,比之前两年都还要好些。 只是,颇为挂念老臣。 司马策偶尔去请安的时候,他提起柳厚,司马策正虑着自己当初做的有些绝决,迫的皇父禅了位,寒了皇父之心,如今他大权在握,有心弥补一二,欲成全武德帝的臣子之心,便派了宫使轿辇,请了柳厚进宫与太上皇闲话,又特许柳明月随侍在旁。 柳厚如今身体还不甚好,整日生活在柳明月的眼皮子底下,稍喝一点子酒,或者贪吃几口炖的肥烂的肘子,都要被她念叨半天,只觉这丫头自他一病之后,骤然将唠叨的性子给激发了出来,都快念叨的他头疼了。 他与武德帝臣子一场,君臣相处很是融洽,碰上个肯赏识他的君王,做出的政绩更是有目共睹,半生也算不曾浪费,听得武德帝颇思念老臣,立时在柳明月的服侍之下,收拾停当,坐了宫中轿辇,与女儿往宫里去了。 说起瑶华殿,如今阖宫,也只数司马策一位有幸能进去向太上皇请安,连四王子司马康都不曾有这种荣幸。 内宫诸位太妃及皇太后听得太上皇召柳相进宫,皆伸长了脖子,只盼着能得些消息。 柳厚与柳明月到得瑶华殿大门前,便有内宦引着他们父女二人进去了。不防司马策今日也在,新年之际,离他登基的日子约莫还有半月,竟然见得他分外闲适,立在瑶华殿前一株梧桐下沉默不语。 父女两个见了司马策,只得上前行礼。 司马策生的高大俊美,又有一股皇室天生的尊贵之气,如今身着皇帝服饰,假若柳明月不是历经前生残事,定然会觉得这男儿俊美如神只,哪怕一颦一笑,亦令得怀春少女心头激荡不已。 他上前来扶住了柳厚,很是亲切:「太傅的身子近日可好些了?朕还想着待得登基大典,必要太傅亲临呢。」 柳厚也知再推脱下去,恐惹新君不快,便是日后休养,新君的登基大典也要参加,因此便应了下来,又听得司马策道:「太上皇很是挂念太傅,太傅快进去让太上皇瞧瞧。」 当日殿中,柳厚生死不知,此后在宫内昏迷了五日,武德帝当日心灰意冷,后来听得死了两名老臣,对活着的老臣便有几分挂念。 武德帝见得柳厚父女,先问了问柳厚的身体,见得他走路极稳,只除了气色还未恢复过来,人倒极有精神,也很是为他高兴。 又问了几句柳明月成亲之事,目光慈爱,俨然祖父辈的老人,哪里是做过一辈子帝王的人。 v第十九章[10.20] 见得他们君臣颇有畅想当年的架势,话题已经一路沿着柳厚年轻时候的殿试到后来的外放为官,柳明月便在小内宦的带领之下悄悄退了出来。 也许人老了,大多都有怀旧之心。 这两个多月她陪着老父,听他讲过去为官的每一次升迁,讲她的祖母及母亲,更多的时候,她只是默默的倾听,逆着时光之河,追随着老父的思绪,陪他走过那些值得追忆的旧日时光。 是到如今才觉得阿爹已经年老,不再无所不能。 至少,他不能与时间对抗。 有时候连薛寒云也会觉得,自家的小娇妻最近变的极为伤感。 柳明月抬头去瞧日光,如今还是冬日,纵是近午,这阳光打在身上也不甚热,正在出神,肩上却被人轻拍了一下:「小师妹——」她猛然转头,吓了一跳。 还以为司马策已经走了,她出来的时候还特意往那梧桐树下瞧了一眼,见得他不在,方长出了一口气,哪知道不过发呆片刻,他便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 她连忙往后退了两步:「陛下——」不自觉的进入戒备状态。 司马策瞧着她的眼神很是好奇,见得她这般退让,眸光奇异,良久方道:「你方才出来的时候,看了一下梧桐树下呢,是在瞧我走了没吗?」 柳明月心道:她出来的时候,他定然在什么地方偷窥,做了帝王却喜做这种偷窥之事,简直令人费解。又或者,做了天下之主,便恨不得每时每刻都能窥得臣下心中所思,好将一切尽在掌中? 她从来不了解司马策,所熟知的那个他,大约是他最动人的面具之一。 「臣妇并未特别去瞧陛下,只是瞧着院中这梧桐年深日久,长的很好,比之臣妇院中那棵梧桐还要高大许多,便多瞧了两眼。」 锦梧院也种着两棵梧桐,也不知道是哪一年种的,如今也是枝繁叶茂,慌忙之际,为了搪塞司马策,她便随口提起。 司马策也不知道自己心中如何滋味,他如今为帝,每至宫中哪一处,不论多千娇百媚的女子,或清高或娇娆,哪个不是百般逢迎?只恨不得能让他多驻足一刻。 偏自认识太傅这独女以来,她对他深深戒备。 不但戒备,但凡离的近了,她便找借口远远逃开。 他自问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何时得罪了这位小师妹,全然想不起来。 柳明月生的别样娇憨貌美,他也曾在远处瞧见过她笑起来的模样,眼神又清澈的仿佛不能藏及一点污垢,听说性子也很是天真,这样的女子,按说他见过了必是过目不忘的,怎的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何时将这位小师妹吓成了这般模样。 司马策近前两步,与柳明月相距不过一尺距离,他身形高健,纵柳明月个子在女子中不矮,也还是要仰起脸儿来瞧他。 「小师妹在怕朕?可是朕何时得罪了小师妹?」 司马策愈加好奇,他一反常态的打破砂锅。 哪知道他不问还好,一问之下,少女清澈的眸子里顿时蒙上了一阴影,又大大向后退了两步,几乎有些张口结舌,仿佛被人抓住了什么短处一般:「没……没有……陛下怎么会得罪了臣妇?」 「那就是你在怕朕?小师妹为何要怕朕?」他微微一笑,露出个能让后宫女人们移不开目光的笑容来,哪知道不笑还好,一笑之下小师妹更跟兔子似的,嗖一下便向后窜出了六七步,神情之中的戒备之色更重了。 司马策很是挫败。 这天晚上,司马策宿在沈琦叶寝殿里。 问及柳明月其人,沈琦叶思及她已经嫁人,倒不会构成什么威胁,便道:「月儿妹妹天性单纯热情,为人是有些天真……」否则怎么会与她成为闺中蜜友。 说起来是天真单纯,说白了便是不长脑子。 宫中的女人,大约都鄙视这种不长脑子的笨人。 只是柳明月实在会投胎,选了柳厚做爹,府里又没有后娘辖制,过的无忧无虑的让人嫉妒。 司马策思来想去,还是不明白小师妹为何每每见到了他,便似见到鬼一般,一脸惊恐戒备之色。 而沈琦叶已经缠了上来,玉臂揽着他,娇声低语:「陛下许久都不曾来瞧臣妾,让臣妾好生想念……」不过就算司马策不来,她的父亲已经当上了户部尚书,手握着皇帝的钱袋子,也算得是心腹重臣,她如今在后宫,腰杆子也挺的笔直。 ——这个男人,给她的远远不止男女之情,还有家族的荣耀。 沈琦叶几乎觉得,随着司马策的登基,她曾经以为的早已经逝去爱情,又回来了。 原来滋润爱情的,有时候也可能是权势与富贵。 这一切,柳明月皆不得而知。 她随着老父回家,左思右想,只得出一个结论:司马策对前世一无所知,他大约是被太多女人奉承惯了,偶尔见到个不奉承还躲避的,让他感觉新鲜罢了。 v第二十章[10.20] 这个结论颇为无语。 不过鉴于如今她已经嫁于了薛寒云为妻,倒不怕他有什么不好的念头,她遂安安心心的过自己的小日子。 半个月之后,司马策的登基大典正式举行。 与此同时,柳明月的月信忽至,喜坏了闻妈妈。 新帝登基,改年号为宣和,各藩王携眷来朝,普天同庆。 帝虽颁布旨意,大赦天下,但谋逆却不在此列。 因此,楚王谋反一案之中,贵妃吴氏的娘家,及原来户部尚书胡家,皆是诛连九族的大罪,家产抄入国库,成年男子斩首示众,稚子与妇人皆流放三千里,另有依附若干官员,也有抄家斩首的,也有流放充军的,处罚不一,依罪行轻重而量刑。 承宗帝这一番杀伐决断,带来朝堂上一番血雨腥风,另有空置官位若干,皆教他安排了自己旧年东宫心腹。此刻安插官员,比之当初太子监国名正言顺的多。 柳厚自参加完新帝登基大典,虽告病在家,只道身子还未养好,但三不五时,便会召进宫中去议事。 司马策倒不逼他日日上朝,只三日小朝会,七日大朝会必得参加,又下赐若干药补之物,以示恩典。 新帝登基之时,京郊大营严命以待,待得新帝顺利登基,薛寒云得了半月的假期,途中便遇上了等在半道上的司马瑜。 司马瑜来京多时,打听到了薛柳二人成亲的宅子,却听得家中老仆道主家夫妇皆住在相国府,他身份敏感,若公然与朝中大臣结交,况又是当朝丞相,怕引来司马策的忌惮,便日日让咸富守在京郊大营往相国府的必经酒楼里,总算教他等到了轮休的薛寒云。 司马瑜虽生成了个万事随心的性子,但到底是蜀王教导长大,眼下到了天子脚下,该防备的便处处防备,倒也不再找人比武论文,又因其中有谢弘带领,跟着一帮公候府里的少年们,及各藩王世子在京中花天酒地,玩的花样更是举不胜数。 薛寒云被咸富拉进酒楼,不多时,司马瑜便从楼上雅间下来了,一身的脂粉味儿呛人,脖颈领子之上,好几处印着脂红印子,直瞧的薛寒云大皱其眉:「殿下年纪尚幼,理应顾惜身子……」他自己如今还未经房事,这小子竟然已经在外花天酒地了……委实教他瞧不过眼。 司马瑜见他嫌弃自己这一身脂粉味儿,遂故意往他身边蹭:「这么久不见,让我与薛兄好生亲香亲香……」硬挨着他坐了下来。 咸富在旁偷笑,又怕薛寒云将司马瑜归类为纨绔一类,忙忙解释:「我家世子来京里,不比在别的地方……与那些小公爷小候爷们相聚,也不好见人就去比武,这些日子已经憋了一肚子燥火了……」 这种没天没日的应酬,极不合司马瑜的脾性,他每每回到京中府邸,便暴躁不已。 新帝如何,薛寒云肚里已有计量,听得咸富这话,见得司马瑜笑起来还是一团孩子气,却已知防备帝心,心中暗叹,皇室宗亲皆不好当,又道:「莫非谢弘在上面?」 司马瑜惊奇:「你怎的知道?」 薛寒云轻笑:「他最是胡闹,你且别跟着他学。」 这小子虽然被罗老将军府上众位师兄师姐收拾过,三不五时还要在外面胭脂阵里走上一遭,如今来了这么多表兄弟们,他若极力招待起来,不知道得玩多少花样儿。 薛寒云虽未参加过这些公候小爷们的宴席,却早有耳闻。 司马瑜在他面前原是想装的老辣些的,这会见他一副平常之态,这才坐的离他远了些,皱着眉头一叠声要茶水,「这位谢表兄听说与薛兄师出同门?」 他原想着与薛寒云同门的,就算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寻个机会好与谢弘比试比试,只是见谢弘那副纨绔作派,便先倒了胃口,还未提起过这事。 薛寒云深知司马瑜这爱武成痴的性子,连忙劝他:「谢师弟拜师,乃是昭阳公主前去求了罗老将军的,老将军推脱不过,这才收了他……却不比别的师兄弟们,是自小就跟着老将军习武的……」 司马瑜这才收起了欲同谢弘比武的念头,却又对旁人倍感兴趣:「薛兄那帮师兄弟们如何?」要是寻个机会比上一回才好。 薛寒云知他天性好武,想了个主意,便道:「林先生住在京郊,又是当世大儒,与皇家王爷公主们也有几分交情,不如请蜀王带着世子去先生书斋跑上两趟,待我那帮师兄弟们有空了,便带了他们过去,偶遇之下,比试一二也是极为正常之事。」 司马瑜连连道:「使得使得,这个主意极好。」 二人正说着,已听得外面有人喧哗:「瑜表弟……瑜表弟……」小二在外面阻拦,都未曾拦住,谢弘已闯了进来:「可是表弟在这房里藏了什么美人不成,离席这半日还未回……」猛然抬头,瞧见薛寒云那张冰霜砌雪的面孔来,酒意顿散。 ——他这是在师兄手底下吃的亏多了,学乖了。 「薛……薛师兄……」 谢弘这次是真恨自己这张嘴,无缘无故将薛师兄比作了美人……回头说不定又逃不了一顿好打。 昭阳公主原本宠爱这幼子是出了名的,只是自第一次谢弘一脸青肿的从罗将军府上回来,她气急败坏要去寻罗老将军算帐,好生生一个孩儿送了去,回来却成了个猪头模样,这哪里是去学武?分明是上门讨打去了! 哪知道向来敦厚好气性的驸马谢长安却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当初是你要将儿子送去学武,如今磕了碰了,便要上门去寻老将军的不是,当学武是喝酒取乐?不带回一身伤难道要带回一身脂粉香?」 昭阳公主人虽跋扈,与驸马却多年夫妻,着实恩爱。 谢长安人生的儒雅俊美,自与公主成亲,便一心一意,从不曾如宜安公主家的程驸马偷纳小星,在外蓄养美婢,又或者成安公主府上的周驸马,在公主府上没有机会拈花惹草,在外的风流帐却也不少。 宜安公主与成安公主就算知道了,闹上一闹,或砸了外面的伶人馆,或将小星毒打一顿转卖,但京中唯独不缺美人,旧的去了仍有新的,晚香去了另有红玉,这种事情总是打杀不尽的。好歹这两位驸马也知机,不曾将外面的人带到府里来,进了府也是规规矩矩的,有时候这两位公主便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v第二十一章[10.30] 为此,昭阳公主对谢驸马倒有原来的六七分敬重到了十分。 她本是天之骄女,与驸马谢长安关起门来,却仍如寻常夫妻一般和乐。 如今见得驸马发脾气,摸着谢弘脑门上的青紫,不由放声大哭:「哪个没天良的黑心种子,将我弘哥儿打成了这般模样?明明说好了去学武,哪有这样学武的道理?别武没学好,倒弄出一身伤病来。」 谢长安早对谢弘看不顺眼,若不是碍于夫妻情义,每每要教训谢弘,都被昭阳公主拦着,他早将谢弘狠揍一顿了。如今在罗老将军府上挨了打,他反倒称意,恨不得拍手称快:「往日你总护着这孽障,纵的他无法无天。以后但凡他从将军府上带伤回来,一律不予追究!不然,说出去我还觉得丢人!」 既然驸马如此坚持,况谢弘自己也不觉得什么。他进了将军府,见得众兄弟皆挨揍,不独他一个,有时候比试完了,大家都成了猪头,反生出一种同甘共苦的情绪来,对诸位师兄们倒并无怨言,寻常时候更喜欢往这帮师兄弟们面前凑。 他是风流惯了的,与各公候府里的小爷们玩起来昏天黑地不着家,但每每归家,总有种空虚之感,有时候不由生出年华空掷之感。但与诸师兄们在一起,却并无这种感觉,只觉时间飞快,这些师兄们都为了前程奔忙,努力习武学文,不教年华虚度,他每每在侧,也是与有荣焉。 后来众师兄弟们去了禁中任职,只米飞与他日常切磋,二人背后议论起来,都觉薛师兄可怕,手底下不留手招,哪位师兄弟犯他手上……只有挨揍的份! 薛寒云冷哼一声,谢弘不由瑟缩,没话找话:「薛师兄何时与瑜表弟认识?」 「自然是在秦楼楚馆里与世子殿下相识……」 谢弘大喜,「原来薛师兄也……」忽然想起柳相家教素来严谨,他那帮师兄弟哪一个是逛过秦楼楚馆的?薛师兄这话分明是讥刺于他,谢弘顿时面上讪讪:「薛师兄说笑了!我这不是……这不是瞧着瑜表弟多年不曾来京,亲热的紧吗?」 薛寒云唇边绽出一抹淡笑来:「我瞧着小师弟也是多日未见,亲热的紧,哪天去将军府与师兄切磋切磋?」 谢弘顿时头都大了,连连讨饶:「薛师兄我错了!师兄我错了!」 薛寒云轻瞟他一眼:「小师弟带着世子殿下出门来玩,原也没错,只是殿下年纪尚小,凡事也该注意分寸……」说着起身振衣而去了。 谢弘大奇,紧追着司马瑜询问他们几时相识,「我这位薛师兄,最是面冷心冷,教训起师兄弟们来毫不手软,瑜表弟几时与他认识的?」 司马瑜便道:「旧年出门,没了路费,蒙他夫人救助,赐银五百两,这才相识。」 谢弘双掌合十,做个慈悲模样:「小师姐是菩萨心肠啊!怎的就嫁了薛师兄?!」好不懊恼的模样。 二人再回到雅间,司马瑜便察觉出了谢弘待他的不同,不再伙同旁人灌他酒,更在席间酒桌之上颇为维护他,便有那些女子再来投怀送抱,也被他笑闹间逐走,「我家表弟还小,各位姐姐们可别吓着了他。」将诸女往别的世子怀里推。 薛寒云却不知自己一番话倒教谢弘上了心,他已有半月未归家,思及家中小丫头,顿时心中暖暖。 他虽在军营未归,但时不时便能接到柳明月派小吴管事送到营门口的衣食吃穿。只是年后众师兄弟除了米飞年纪尚小,进了羽林军,其余的年纪已大,皆从禁中出来,投身京郊大营历练,过得个一两年,恐怕便会奔赴边疆,与父辈并肩抗敌。 众人吃住皆在营中,每常见了柳明月着人送去的吃食,俱都哄抢一空,她又是个吃货里的行家,口腹之欲最贪,送到营里的吃食也是色香味俱佳的,倒令一众师兄弟们羡慕不已。 连贺绍思在某次轮休,前去向罗老爷子请安的时候,遇上了罗瑞婷,也不无幽怨道:「小师妹常送不少好吃的到营里给薛师兄打牙祭……」 可惜罗瑞婷是个粗心的姑娘,况贺绍思也从来不是她着紧的人,订亲不过是奉罗老爷子之命而已,倒未听出来贺绍思话中的幽怨之意,只傻傻答他:「相国府里的厨子手艺高超,我去寻小师妹的时候也尝过几回。小师妹送到营里的吃食,想来薛师兄必不会吃独食……」你都吃过了还跑来跟我提,我这里又没有相国府的好吃食。 贺绍思伸手捏了下她的小鼻子:「傻丫头!」生成了个直肠子,完全不会拐弯儿。 罗瑞婷待得他去的远了,才摸着自己的脸,只觉烫手。 贺师兄明明温雅非常,如今竟然对她动手动脚起来……罗瑞婷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不够用了! 薛寒云离了酒楼,快马加鞭往家赶。进得家门,柳明月早已迎了出来,二人一碰面,她便嗅到了一股脂粉味儿,心下顿时一沉。 早听得连生说薛寒云今日回来的早,哪知道不但回来晚了,身上还有脂粉味儿。 薛寒云去牵她的小手,已被她避了开来,面上笑意早褪了下来,只盯着他身上猛瞧,似要在他身上瞧出一朵花来。 「寒云哥哥回来的时候可是去了胭脂铺子?」 薛寒云老实摇头,他一心顾着赶快回家,哪里会去什么胭脂铺子。 哪知道他甫一摇头,小丫头面上便立刻阴云密布,率先转头走了。 薛寒云全然不知自己几时惹的她生这好大一场气,犹要上前去追她,却被连生苦着脸扯住了衣角:「爷……少爷,您可是去楼子里了?」 薛寒云抬手便给了他脑门上一巴掌,「瞎说什么?」他哪有那闲功夫? 连生面色更苦:「我的好少爷,就算您去了楼子里,回来之前也要将身上的脂粉香给洗去吧?这下被大小姐给抓了个正着,怨不得她恼!」 薛寒云抬袖在鼻端闻了闻,果然隐约有股呛人的胭脂味儿。果然怨不得她恼! 他眉开眼笑追了上去,「月儿……月儿……」到得柳厚院门口,听说柳厚还未回来,想是被政事缠住,便直接往锦梧院奔去。 柳明月原本满怀期待,只盼着他轮休回来,哪知道半路不知道哪里的女子截了道儿,身上一股胭脂味儿,此刻坐在卧房里生闷气,夏惠在旁劝解:「姑娘好歹听姑爷分辩一句吧?」 v第二十二章[10.30] 柳明月狠捶床榻,「若教我查出了是谁与他……我必……我必……」到底如何,她其实心里也没谱。 都是关心则乱,这才成婚不及半载,还未圆房,便有了这样的事,以后可如何是好? 就算她信任薛寒云,可他身上那股子若有若无的脂粉味儿却是瞒不了人的……教她如何肯闭着眼睛装傻,骗自己说都是她瞎想,完全没有的事? 正坐着,便听得外面薛寒云一叠声叫着进了院子,恰撞上闻妈妈。 闻妈妈自柳明月成亲,都感觉自己苍老了十多岁,每日紧盯着小两口,见得他们眉目之间情意绵绵,相见而不相亲,有时候她都要生出罪恶感来,好像她便是那拆散了鸳鸯的恶人一般。 「恭喜姑爷,相爷已择了吉日为小姐行笄礼,笄礼当晚便可圆房。」 薛寒云闻听此言,顿时心花怒放,进得卧房,见柳明月气恼交加,狠狠瞪着她,连忙将外袍脱下来扔至一旁衣架之上,便上前去揽柳明月。 夏惠见此,早抿嘴一笑,悄悄退了出来,阖上了房门,只在外面守着,不教旁人闯了进来。 柳明月被薛寒云死死搂在怀里,挣又挣不脱,顿时气急,拧又拧不动,他肩膊之上的肉堪比石头,极硬,砸两下反疼了自己的手,恨到极处,低头便咬…… 薛寒云见她犹如发怒的小兽一般,知她情动,心里眼里容不下他亲近旁的女子,心中益喜,面上笑意便含了几分戏谑:「可是为夫回来晚了,惹的娘子大怒?」 「你还知道你回来晚了?!」柳明月咬了两口,他还未怎的,自己倒咬的牙根发酸。 「路上碰见了蜀王世子,他被谢师弟拉着酒楼里应酬,见了我直往我身上蹭……这世子殿下才几岁,小小年纪没得被谢师弟教坏了,一身的脂粉味儿……」 薛寒云皱眉,一副为了司马瑜忧心的模样,偷窥自家小娇妻神色,见她半信半疑:「真的?世子殿下进京了?」 他连连点头:「带着咸富呢,约好了改日去先生书斋,与众师兄弟们比试一番。到时候你也跟我去玩,顺便也叮嘱一声咸富,别让谢师弟教坏了世子殿下。今日我都恨不得将世子殿下按到水盆里给好好洗洗他身上的脂粉味儿……」 柳明月面上怒气渐消,低垂着脑袋,又悄悄将他袖子往上捋,偷瞧了一眼自己的成果,见得他左小臂上两个深深的牙印儿,忙将中衣袖子拉下来盖住了那处咬痕,愈加羞愧,恨不得将脑袋埋进地缝里去…… 错怪了他咬错了人什么的真丢脸! 薛寒云瞧的有趣,不动声色道:「月儿可是太思念为夫了,恨不得将为夫含进口里?」见小丫头在他的打趣之下,愈加窘迫,他便紧揽着她,大笑起来。 柳明月在他怀里便觉自己的无力,身子娇小,被他抱在怀里便如抱个孩子一般,全然不由自己,还能感觉得到他笑的胸膛都震动了起来……这厮分明就是在打趣她! 不及她反驳,他便将她放倒在了床上,倾身压了过来,目中色-欲熏染,哑声道:「听说……过几日月儿便要行笄礼?」 柳明月在他这样滚烫的眼神之下,又被男子覆在身下,只觉快要成一只煮熟的虾子,慌乱之中脱口而出:「我行笄礼关你什么事?」 薛寒云闻听此语,又是一阵大笑,笑罢复低头,紧迫着她的眉目,低低道:「那娘子说说,你行了笄礼,到底与为夫有干系没?」说着漫不经心在她面上颊边亲吻,又伸手往她胸前去揉搓。 柳明月被他这番揉搓,又羞又恼,反正他皮糙肉厚,索性在他再亲过来之时,咬住了他的唇,得意瞪他,一副你奈我何的小模样儿。 薛寒云见她这般色厉内荏的模样,但粉面绯绯,分明羞窘已极,顿时伏身在她胸前,笑声止也止不住的从她胸前飘了出来…… 二月初二,柳明月及笄。 柳厚原想着不必大办,只邀请几位知已亲朋到场即可,哪知道当日,昭阳公主却带着一帮命妇们前来。 万氏是亲舅母,被请了来做正宾,见得公主驾临,便退位让贤,由昭阳公主做了正宾。 昭阳公主乃是承宗帝司马策的亲姑姑,不但深得太上皇宠爱,与今上也是姑侄感情深厚,在当朝极具影响力。 众人见得昭阳公主亲至,况今上闻得柳厚爱女及笄,亦赐下钗冠,都道柳厚圣眷正隆。 武德帝手底下旧臣心中原想着一朝天子一朝臣,见得新帝登基之后厚待柳厚,便将这样顾虑抛却,遂尽心办差,服侍新帝。 柳明月这般体面隆重的笈礼,乃是京中官宦人家嫡女头一份,柳厚心中极为高兴。他独自教养女儿长大,如今见得她生的娇花一般,嫁得如意郎君,行了成人礼,可算是长松了一口气。 及笄当夜,锦梧院张灯结彩,房内红烛高照,罗帐轻挽,一双鸳鸯交颈而卧。 闻妈妈与众丫环早退避三舍,薛寒云久盼此刻,如今心愿得偿,拥着怀中琼肤暖玉般的身子,只恨亲香不够,觅得溪泉之处,初入之时,尚有锦屏阻隔,待得他用力之时,怀里人儿顿时疼的缩成了一团…… 他虽怜惜不已,到底少年人初尝情—事,待不良久,已忍耐不住,大动了起来…… 柳明月昏昏沉沉之际,只觉身如浮舟,洪涛扑面,不知今夕何夕……唯有抱紧了眼前男子,才不致有灭顶之祸。 至此,薛柳二人亲事,夫妇和顺,大礼初成。 罗帐之内,晓色渐至,由最初的混沌一片至光线渐淡,枕畔之人呼吸轻浅,薛寒云轻轻揽紧了怀里玉脂做成的人儿,长年习武的粗砺大掌渐次在冰肌玉肤之上移动,浑似满手脂膏,心中说不出的满足。 昨晚他贪欢,想是累着了她,在他这般的抚摸之下,竟然还未醒,他满怀怜惜的亲了亲她汗涔涔的额头——两个人相拥在一起,是要比一个人温暖太多,温暖到,即使身上都出了汗,还是舍不得分开。 v第二十三章[10.30] 天色终于大亮,外面已有脚步声轻轻走动,薛寒云在怀中睡颜之上狠狠亲了一口,新生的胡茬扎的睡梦之中的人儿都皱起了眉头,嘟嚷:「姐姐别闹……」,黛眉轻蹙,还是个娇纵的小女孩儿,很难想象昨晚却娇媚的盛开在他的身下…… 薛寒云暗笑,大掌早沿着锦被之内的曲线玲珑抚摸了起来,待摸到桃源之境,许是昨晚创痛未愈,终于将怀中人儿弄醒,她睁开睡意朦胧的眸子,身子下意识扭动躲避那侵-犯了她的罪魁祸首,张口欲叱,却对上了一张放大的俊脸…… 「寒——」 柳明月大惊之下,昨晚的一切顿时回到了脑海之中,她苦苦求饶,奈何薛寒云初尝此事,正是蜜蜂恋着花蕊的好时候,哪里能够忍得住,索性由着自己的性子,好生折腾了一番。 她还能感觉得到紧贴着自己的男子强健光裸的肌肤,自己更被他紧拥在怀里,昨晚只顾着疼痛,如今大天白日,二人还紧贴在一处,她顿觉尴尬,伸手推他:「快起来……」 薛寒云凑近了她,装傻:「娘子在叫谁快起来?」 「……」柳明月瞪他。 可惜后者经过昨晚的千锤百炼,面皮的厚度已经有了突飞猛进的增长,见她至今不肯亲口承认,便作势要掀被子:「娘子既然不肯叫为夫,那不如为夫再来验证一下我们的夫妻关系……为夫还没在白天瞧见过娘子的身——子……」 柳明月吓的猛然大叫:「夫君——」又急又气。 「哎!」薛寒云答的很是干脆。 他还未得意完,房门外便响起闻妈妈的声音:「姑娘姑爷可是醒来了?老奴要进来服侍了……」 柳明月才醒,哪里猜得到门外奴仆已在守候,听得闻妈妈的声音,再瞧二人还光裸着身子,顿时窘到不行,她最不喜欢闺房鱼水之时有奴仆在侧,更恨薛寒云捉弄她,顿时一顿粉拳,将他压在床上一顿好揍…… 显然,结果不太妙。 她那点力气,揍一个常年练武,耐摔耐打的少年郎,实在不够用。况且揍人的时机选的不太好,大清早在某些人气血最旺最易冲动的时候,某些人又毫无克制的念头,于是被他他压在身下,又狠入了一番,简直是最正常不过的结局。 事后,她在床上哼哼几声,有气无力的拉过薛姓少年的胳膊,狠狠咬出一对牙印儿来,才觉得心里好过太多。 薛姓少年被咬完了,笑意满面的凑到她耳边坏笑:「娘子,本来呢,昨晚闻妈妈她们都避开了,什么也没听到……不过方才,她们都站在门外,你呻——吟的声音真动听……」 柳明月:「……」谁能告诉她,这个笑的无赖似的少年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这不是她那个面冷心热,端庄有礼的寒云哥哥啊啊啊啊!!! 闻妈妈与夏惠进来侍候的时候,柳明月还将整个人蒙在被窝里,连脑袋也不例外。 薛寒云早去了后面净房洗浴干净,穿戴整齐了,坐在檀木鼓凳之上等她。 被闻妈妈与夏惠催的急了,她的声音便隔着锦被传了出来:「你们都退下,我自己来洗。」 闻妈妈到底是个经事的老人,知她脸皮子薄,昨晚刚圆了房,薛寒云又是练武的,恐怕身上也有些不能见人之处,便都退了下去,瞟一眼不动如山,脸皮奇厚的薛寒云,心中暗笑。 夏惠却是个未嫁的姑娘,听得小姐连她也不让服侍,略想一想,便脸儿红红退了出去。 柳明月听得脚步声与关门声,连忙从被中探出头来,长出了一口气,猛瞥见薛寒云竟然坐在那里,拥被坐了起来,裹着被子跳下床去洗浴。 紧连着卧房的净房里,方才闻妈妈已经指挥着丫头子们准备好了洗浴的热水,柳明月将自己整个儿都浸进了浴盆里,感觉到了体内的酸痛感渐缓,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不必旁人提醒,她也知道自己现下定然是嘴角含羞,面上带了蜜意——薛寒云虽然在房里无赖了些,到底只属于她一个人! 待得二人收拾停当,准备去向柳厚请安,方才得知柳厚已经上朝去了。 他的身子渐渐康复,新君初登大宝,虽提拔了许多东宫僚属,心腹旧臣,可到底内中无一人能比得过柳厚的精明才干,如今他尚要倚重这位太傅,待他自然无比恭敬。 柳厚为官几十载,到底不是毛头小子,不可能因为新君当时为一已私利而不肯援手,置他与诸位重臣性命于不顾而记恨于他,罢朝辍工,远离仕途。 相反,如今他在朝中,比之武德帝在位之时,更要兢兢业业许多。 仿佛是透过那一夜承宗帝与楚王的对峙,让他骤然明白了这位新君的品性,后来的数月调养,更是将新君脾性琢磨参详许久,如何应对其人,他已大致有了几分把握。 承宗帝初临大宝,前朝封赏官员心腹,后宫亦不例外。 太子妃韦氏地位稳固,其父更是死在了承宗帝的眼皮子底下,于情于理,皇后非她莫属,因此圣旨下,封了她为后,众人一点也不奇怪。 韦皇后之下,便是贵妃温青蓉。 除了温太后是温青蓉的亲姑姑这一点,此次司马策登基,也全仰仗国舅温世友手里的兵权,因此登基之后,温青蓉便成了承宗帝后宫仅次于韦皇后之下的皇贵妃,地位超然。 因着她的背景,连韦皇后如今也对她退避三舍。 其余妃位空悬,尹素蕊与沈琦叶得封为九嫔之首的昭仪,剩余宫中诸女,也有封美人的,也有封才人的,还有宝林彩女等等,皆是东宫旧人,地位并不高。 v第二十四章[10.30] 这日柳厚从宫中回来之后,与女儿女婿共进晚膳,忍不住感叹一句:「亏得你们成亲早。」 他这句话决非有感而发,柳明月早知司马策即位之初,便大肆选美,充入后宫。 倒是薛寒云闻听此语,不觉皱眉:「难道圣上要选美?」视线不觉扫过正埋头进食的自家小娘子,心中顿时一松,顺手挟了一块菌子到她碗中。 「今早接到的圣旨,朝中六品官以上的待嫁女子都不得婚配,待采选之后再行婚配。」 皇帝例行选美,本来便是许多新帝登基巩固政权的一种合理手段。皇家从臣子家选女进宫,许多臣子也巴不得自家女儿能够得了圣人青眼,互惠互利,各取所需而已。 但柳厚忧虑的全不止如此。 「宫里进了许多娘娘主子们,恐怕原来的宫女们便不够使唤,恐怕民间也要从良家子里采选宫女……」 柳明月咽下口里最后一口饭,顺口便道。 柳厚与薛寒云两双眼睛皆瞧了过来,大是出乎意料。 她向来不知民生疾苦,如何能想得到这些? 柳明月不知二人诧异何事,疑惑道:「难道我说错了?」她前世在宫里住过,自然知道一位贵主儿要配的宫女太监的成例。但武德帝并不是个奢靡无度的皇帝,因此如今宫中宫女,人数并不多。 柳厚所虑者,正是如此。 从来宫中从民间良家子中采选宫女,遇上心底尚存一丝善意的官员还好些。若是遇上贪吝的采选官员,不知道得有多少平民百姓之家破产?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 时人闻听得新帝爱美,不知道有多少女子要被送进宫中,韶华虚掷…… 不过这些事情,跟他的爱女毫无关系。 柳厚安稳进膳,又回书房去忙,薛寒云则拥着柳明月欲回房再享闺趣。 他是初尝情-欲的少年,这一天忍了又忍,对着可口的小娘子眼放绿光,直瞧的他们房里侍候的闻妈妈暗笑,丫环们除了端茶倒水,皆避了开去,由得他们夫妻俩在房里玩闹。 柳明月想及昨晚情形,暗暗发愁,死活不情愿跟着他回去,本着拖得一刻是一刻的精神,硬要拉着他去散步消失。 薛寒云无法,只得陪着她往后园子里去,边走边劝:「天晚了,夜里蚊子多,要是蜇了娘子,为夫好生心疼……」 柳明月瞪他,「瞎说!这才几月份,哪里来的蚊子?」 薛寒云趁机一把将她抱在怀里,转身大步便往锦梧院而去:「你也知现在才二月,哪有什么景可儿可看?不如跟为夫回房去暖和些,可别冻坏了身子……」 柳明月抬头无语望天……这种情形下,她哪里挣扎得开? 真是后悔迟了几年学武,一点胜算的可能也无! 历朝历代,新帝登基之后广选美女以充后宫,乃是惯例。 一般这种事情,总有邀宠献媚的臣子先上了折子,帝王纳谏,交由内宫处理。只是有的帝王选的多一些,有的帝王选的少一些。 承宗帝登基之后的第一次选美,限六品官员人家还未婚配的嫡女,万众瞩目,不知道扯动了多少官员的神经。至于那些已经经过官媒说合,早前订过亲的,则不在此列。 君夺臣妇,传出去总归不算好听。 万幸温毓欣跟着万氏回云乡之时,原京中太常寺秘书监冯大人为家中嫡子冯津求亲,早有官媒到了云乡,只因考虑到路途遥远,那冯家行事颇为周到,早已准备了文定之物,待得温昀允准,便为冯津与温毓欣订了亲。 至于其余相好的姐妹,各有不同。 米妍已在年初嫁入徐家。 她的夫君徐焕是年前与温友年同科的二甲进士,家境一般,但胜在家中人口简单,只寡母带着位小叔子与小姑子。 米飞之父米全现如今还是从五品下的游击将军,随罗行之之父罗延军戍守白水关,米飞又生来爱武不爱文,当初徐家向米家提亲,还是因为两家有旧谊,徐焕之父与米全原是发小,只是后来各自走的道路不同,徐焕之父当年考中进士,做官数年,病死在任上,徐家这才败落了。 至于容慧,上有哥哥容庆未成亲,男子晚上两年也不着急。但皇家去年至今年风云起浮,女孩儿家早订亲总教人放心些。容太太与单太太乃从前闺中蜜友,容庆之父容谦更与单奕鸣之父单通是多年袍泽兄弟,官职不相上下,年初柳明月成亲不久之后,两家便为容慧与单奕鸣订了亲。 唯有贺家一对双生姐妹,如今尚未觅得良婿,贺绍思之父贺禄今年才升了五品官,恰在选美之列,圣旨一下,一对姐妹花再行婚配,仓惶之间也寻不到好人家,不得不在家等待采选之日。 柳明月自成亲之后,相府中大管事便逐次将家中事务交予她手中,如今正跟着闻妈妈学管家。 她本就不是愚笨之辈,一经点拨便开窍。况相府人口实在简单,后宅不过日常琐事开支,来往人情礼仪皆有成例。算帐与她来说乃是小菜一碟,舒大家的高足,算起相府这些内帐,倒有些大材小用。 v第二十五章[10.30] 她所缺者,只是不知百物价格。但身边有闻妈妈毕妈妈这些积年的老婆子,更有夏惠一干忠婢,如今处理起内宅事务来也算是有条有理,更教她揪出厨下两只蛀虫立威,可谓成果斐然。 听得罗瑞婷传信过来,贺家两姐妹在采选名单之列,柳明月便颇为忧心,薛寒云半月假期已过,早往京郊大营而去,她唯有问柳厚,这种事情可有法子? 柳厚听得是与她交好的小姐妹,遂笑道:「圣上年轻俊美,想来那些内官们选美之时,除了看家世,还有容貌声音形体之类,贺家俩小姐妹好像并不算很文静……」五品武官的女儿,能不能选上也不一定。 后宫选美,并非全凭美貌,家世背景占了很大程度。 柳明月搂着相爷的胳膊大赞:「阿爹真是好法子。」 柳相摸摸她的脑袋,瞪一眼:「阿爹可什么也没说!」又绷不住笑了。 他原还想着,女儿嫁人了,不但会离开他去外面住,恐怕也会渐渐长大端庄起来,说起来不是不惆怅的。哪知道这丫头与从前还是毫无二致,只除了……如今倒开始知道处理家事了,听老吴说处理的还不错。 他索性招来小吴管事,吩咐他将相府所有产业的帐薄子都搬到锦梧院里去,以后这些事情全交给她打理,但凡有不懂之处,倒可以来问问他。 这次换柳明月瞪着相爷了,一双妙目瞪的溜圆,满眼的不可置信:「阿爹这是想累死我啊?你可只有我一个闺女啊……」这些事情,她哪里管过? 鲜少敢被人质疑的相国大人在自家闺女光洁如玉的脑门上弹了一下:「若是阿爹手下官员敢如此推脱,早被贬官撤职了。」 柳明月抱着一堆帐册怏怏而回,身后跟着的丫环们与小吴管事带着的小厮们皆抱着帐册尾随在后。 改日她去罗家,见到被罗大夫人拘在家里学管家的罗瑞婷,顿时找到了知音。 罗瑞婷比之柳明月,更是痛苦百倍。她从小便不爱读书习字,此刻却要对着家中陈年旧帐学习,看的一个脑袋两个大,数次向罗大夫人抗议,贺家人口简单,家业比之罗家数代将门积累起来的财富,根本不值一提,何必要学这些东西? 罗延军贵为二品武将,罗大夫人也有二品诰命在身,偏罗老爷子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将孙女低嫁,贺绍思如今还只是个八品武官,其父也才只有五品,她心中本来便不甚满意这门亲事,便事事想着要压贺家一头,不独是嫁妆,更有规矩礼仪,及罗瑞婷的管家才干,定然要教贺太太高看一眼。 她这点心思,罗瑞婷哪里知道? 倒是柳明月如今身份不比往常,已作人妇,来了必然要向罗大夫人请安。请安完毕,听得罗瑞婷大吐苦水,罗大夫人板起脸来教训她:「阿娘难道会害你不成?还不都是为了你好?」又唉声叹气,言语之间对这门亲事颇有微词。 对于罗瑞婷来说,贺绍思只是一位熟悉的师兄,性情开朗,人又生的样貌堂堂,不能嫁得薛寒云,嫁了别人也无区别,嫁个熟悉的人,总是心安些,她又是个直肠直肚的,完全听不出自家阿娘对贺家门第低微略有不满。 但柳明月却不同,她如今管家,又曾得万氏教导,还有闻妈妈毕妈妈这样世情阅尽的婆子从旁引导,听话听音,当下抿嘴一笑:「师母多虑了。贺师兄为人谦和仁厚,两位贺家妹妹又与师姐极为合的来,想来贺太太定然是位明理的长辈,才能教出来这样的子女,师姐嫁过去,将来的日子定然过的快活。师父官居二品,按说师姐若是要嫁高门,便是宫妃王妃都够格了,只是……阿翁自有他的考量,就算当初楚王不曾有纳妃的信儿传出来,想来阿翁替师姐择婿,定然也是低嫁……」 罗大夫人从前见柳明月一团孩子气,这才有半年光景,自她去了江北至回来成亲,还未曾细细端详过她,如今听得她说出这些话来,再细细瞧她神情,哪里还是旧日稚气的小丫头?分明已变做了个聪慧的小妇人。 她本就不傻,只是爱女心切,一叶障目,想着让女儿嫁好,听得柳明月这委婉劝告,思及家公罗老将军,从来运筹帷幄,算无中遗策,便是再有几分不满,也暂时按下不提。 过后她与罗行之谈起柳明月此语,倒是罗行之久在外行走,又受罗老爷子多年熏陶,反过来点醒其母:「阿娘不知,不管是小妹,还是我与阿兄的婚事,阿翁恐怕都不会与高门结亲。阿娘在外瞧着,哪家的姑娘性子开朗些的,门户不必过高,其母定要明理的,便可为我定下来。如今阿爹与二叔三叔在外皆掌兵,镇守一方,若是我们家再与高门结亲,恐惹的圣上忌讳,引来祸患……」 罗大夫人大惊之下细想,果然正是此理,至此待贺家倒多了几分诚意,少了几分挑剔之心。便是前替罗瑞婷准备的嫁妆,也将贵重的压在箱底,虽疼女儿,到底不准备张扬,再压贺家一头。 罗瑞婷并不知其母心中如何想。 她这几日闲的发慌,邀了一众闺中姐妹去凤鸣山进香。说是进香,不过是寻个名头去散散心。先在凤鸣山玉佛寺下面的罗家别业里住一晚,此日一早再上山进香。 罗大夫人经柳明月与罗行之的劝导,遂对女儿也宽泛了起来,不再禁着她棍棒刀枪,也不肯再逼着她看帐本,只闲时让她做些针线活儿,练练大字,祛祛燥气。 罗瑞婷这次邀的还是旧日姐妹,只多了一个温毓欣。 容慧与贺家姐妹及温毓欣皆在闺中,也算得自由身,柳明月虽嫁,到底相国府由得她作主,一早便带了夏惠春凤俩丫环,及闻妈妈出门,反是米妍接了贴子,还要征得婆母同意。 她这位婆母,从来好强,又独自一人拉扯了三个孩子长大,很是严厉。米妍嫁过去之初,便开始立规矩,好在她是武将家出身,自小又练过的,身子较寻常官家千金要健壮许多,外面瞧不出来,但站个一日倒不在话下,因此婆母这些规矩在她眼里,倒真不算什么。 况徐母还有一儿一女未娶未嫁,家中管家大权更不肯放手给儿媳妇,米妍倒乐的逍遥,只管着自己院子里一亩三分地。 徐母见到罗瑞婷的贴子,本不愿儿媳妇出门,但米妍见得婆母面色不愉,便道:「罗大小姐乃是罗老爷子心尖尖上的,她请了儿媳去,儿媳若是不去,岂非扫了她的面子?」 文官与武官虽属不同系统,但罗老爷子官职太大,徐焕如今还是庶吉士,到底不好得罪,徐母再不愿意,也得放行。 徐焕的妹妹徐灵现年十二岁,对这位性格爽朗的大嫂子很是喜欢,听得她要出门,便想跟着出去,徐母想到米妍同行的,大约皆是武官之女,她平日便有些嫌弃米妍行事不够柔媚,又生恐她带坏了徐灵,自然不肯让徐灵跟着米妍出门。 罗瑞婷柳明月等人在玉佛寺下面依寺而建的罗家别院里听得米妍所说,婆母生恐她教坏了小姑子,平日都将她看的紧紧的,更何况此刻怎会让她带着小姑子出门? 俱是一副听到新鲜事的模样儿。 她们这些女孩儿家,除了米妍,旁人尚未尝过婆婆的厉害,都是初次听闻。 贺黛倩听得大笑:「难道武官家的女子会吃了你家小姑子不成?」又瞥见柳明月表姊妹俩也是一脸忍俊不禁,更是指着她俩排揎:「你俩个还傻乐?说起来你两个不是文官家的小姐?」 柳明月叹气:「谁让我嫁了个武夫呢?自然也被归类到了武官家眷,这也怨不得米姐姐的婆母,你看自从我跟着罗师姐之后,粗鲁了好多,都被她教坏了……」倒招来罗瑞婷一顿揉搓。 v第二十六章[11.07] 「这丫头打量着嫁了人,我就不敢动她了不成?」 柳明月在罗瑞婷身子底下艰难的伸出手来:「欣表姐救命——」 温毓欣偏又往远处挪了挪,紧挨着容慧坐了下来:「我是文官家的女儿,宜贞静,不宜嗔怒,更何况要动手动脚,不可不可!」 她一本正经的模样,眼里却透着坏笑,直引的贺家姐妹俩与容慧米妍大笑。 柳明月绝望的在罗瑞婷身子底下挣扎:「罗师姐你再欺负我,我要将给你添妆的东西减去一半了啊我可真减了啊?!」 罗瑞婷见她死鸭子嘴硬,都已经全面溃败了,还要打趣她,更在她腰上痒痒肉上狠抓,「月丫头嘴巴最坏了!」 柳明月都快哭了:「师姐师姐,我错了还不成吗?嘴巴坏……嘴巴坏心地好就行了嘛!师姐饶了月儿吧……好师姐……」 「早讨饶不就完了吗?」罗瑞婷这才从容收手,招呼丫环来服侍她们整妆。 其余众女顿时乐成了一团。 末了米妍羡慕的瞅着柳明月叹气:「我瞧着月丫头嫁人以后,倒更活泼了。」她那位婆婆,刻板严厉,嫁人这么些日子,已拘的她身上都快冒出燥火来了。 得亏徐焕性子敦厚,她进门之初便不动声色拿捏住了他,如今凡事他无有不依,便是原来他房里侍候的丫头,徐母提了几次,想让米妍作主给开了脸,收在徐焕房里,都被米妍拒绝。 她倒并不曾跟徐母呛声,只陪笑道:「阿娘原是一片好心,想是我侍候不周,才要给夫君房里纳小?若真是如此,那儿媳倒不如下堂求去。」 才成亲,也就她大胆,敢说出此话来。 徐焕原就是个规矩的学子,只门心思钻石学问,但这新娶的娘子在房里鲜辣辣的性子,说笑之间极为爽利,闺房之间又不装腔作势,夫妻二人鱼-水合谐,性情互补,何尝愿意伤她的心?听得其母之意,再被米妍吹吹枕头风,在徐母面前也同声一气的拒绝。 「儿如今才是庶吉士,还要潜心向学,阿娘若再往儿房里放人,是要儿恋着女色还是专心仕途?」 徐母一切以儿子前程为要,听得徐焕此语,只得偃旗息鼓,却又不喜徐焕与米妍凡事共同进退,同气连枝,只得更加严苛的给米妍立规矩。 众女听得她大授婆媳相处的经验,皆留神去听,说不得日后便有用得着的地方。 婆媳相处之道,只除了柳明月及贺家姊妹待定,在座诸位恐怕都要经历。 又说起贺家姐妹俩的前程,两人皆不情愿入宫。 「宫里妃子皆出身高门,我们姐妹俩就算不存了争宠之心,恐怕也要被人践踏,又不向往宫中生活,何苦往那里面凑?」 柳明月听得她们此语,反放下心来。 「听说选宫妃都格外严格,病的弱的,有伤的或者体息容貌不好的,皆会被刷下来……」 贺家姐妹心领神会,转眼间便神色雀跃了起来。 次日一早,众女上山进香,方才各归各家。 此后历经三月选妃,贺家姐妹俩果然先后落选。 一个是病了,另一个也被传染,面上都生了痘,宫中当夜便忙忙送了出来。 薛寒云回来之后听说此事,忍不住揪着小娘子粉润明媚的脸蛋儿:「小丫头出的坏主意?」 柳明月一本正经辩解:「贺家姐妹明明生病了,怎的是我出的主意?」 薛寒云将她搂进怀里狠狠亲了一口,才道:「贺家在边关数年,回京才没几年,这种稀奇古怪能让人致病的法子多的是,你若提醒,她们定然会想到,此事阿爹也知道,想是上面也并不是非要贺家姐妹入宫不可。略有些问题,再使出银子在内宫打点一番,还怕不刷下来?」 柳明月在他面上回亲一口,赞:「寒云哥哥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薛寒云板起脸来威吓她:「叫夫君!叫夫君!」 院子里的夏惠与闻妈妈等人听得柳明月惊恐尖叫,复又大笑,也不知道小夫妻俩在房里如何玩闹,想是极为和乐,倒都悄声笑了出来,各自退去,留他们小夫妻两一点空间。 当今皇后韦氏是位贤惠妇人,此次选美,共为承宗帝纳了十二位妇人。 其中安国候府上大小姐傅锦云的幼妹傅锦心乃是一干女子之中地位最高的,封了淑妃。安国候傅家代代驻守西南边陲,到了武德帝手上,才移交了兵权,由罗老爷子次子罗延成接管西南兵权,举家迁往帝京。 此次封妃,大约也有安抚老臣之意,况傅家如今只有几个小辈在罗延成手下,并未掌兵权,傅锦心就算做了皇妃,对皇权及后位也并无多大隐患。 另有,新任的吏部尚书颜致的嫡次女颜媚封了昭容,她阿父与沈琦叶之父沈传地位品级相当,颜致又是承宗帝潜龙之时东宫旧属,只是沈琦叶与尹素蕊亦是东宫旧人,位份自然稍高于她。 还有世代驻守西北的高家嫡小姐封了修仪,工部员外郎董云的女儿董明珠封了修容等等,位份皆低于沈琦叶与尹素蕊。 v第二十七章[11.07] 本来,罗瑞婷若是未曾订亲,此次宫中纳妃,倒是极佳的人选。承宗帝将朝中地方边关所有官员家庭成员梳理一遍,唯有遗憾罗家一门三兄弟,只罗瑞婷一个嫡女。 没过几日,又听得罗老将军为长孙罗善之及次孙罗行之订了亲事,皆是五品官员家的嫡女,罗善之的岳家姓樊,乃是从五品的太仆寺员外郎樊鸣之女樊璃,罗行之的岳家姓阮,乃是从五品上的虞部郎中阮建策之女阮宁,这两家都算不得权爵重臣,他方放下心来。 二月里,前来朝贺新帝登基的各藩王皆回了封地,诸藩王世子却被承宗帝留了下来。 他的口谕里只道:「……朕与诸位皇弟们常年未见,本是至亲骨肉,如今却生疏不少,不如诸位皇弟们留在京中,有时间也好多陪陪朕,朕秋狩也有个伴儿……」 各藩王乃是武德帝的兄弟们,到了承宗帝这一辈,血脉原就远了一层,他如今在世的唯有四王司马康,武德帝早绝女色,想来再无有生下小兄弟的可能,认真论起来,他这话也说的过去。 众藩王世子原就是王位继承者,都生的七窍玲珑的心肝,皇帝如此说,哪个还敢擅自回封地去? 因此司马瑜送别了回芙蓉城的蜀王,便留在了京中王府,时不时跟着谢弘与诸世子四处寻欢作乐,早晚却闭门读书习武,勤练不辍。 偶尔抽空去林清嘉书斋一趟,也是早私下与薛寒云约好了与他那帮师兄弟们比试一番。 蜀王与林清嘉算是旧交,未离京之前便带着他去拜望了这位大儒,因此他去林清嘉书斋,原也不出奇。 承宗帝厚待留京世子,生怕他们思念故土,常赐些美酒佳肴,丽姬宫女,蜀王府也不例外。 司马瑜如今已经十四岁,尚未经人事,便将这些宫中赐下的美人们全安置在京中蜀王府,平日只让她们执役,洒扫烹茶之类,却不曾收入房中。 旁的世子们皆已开窍,不管领会还是不曾领会承宗帝的圣意,倒是来者不拒,又到处夸赞新帝待诸藩仁厚,待他们这些堂兄弟们亲厚,倒令他们乐不思蜀了。 此话传到承宗帝耳中,他心怀大畅,又听得沈昭仪宣了柳宜人,便吩咐宦官伏俊留意承香殿的动静。 伏俊是承宗帝身边的老人了,自小陪着司马策长大,年纪与之相仿,最是懂他的心思,自他登基便被升为宫中的总管太监,如今正是他身边的第一得意人,忙遣了小太监去承香殿外瞧着。 沈琦叶随司马策登基而进了大启后宫,住进了承香殿,其父又升了官职,其母进宫请安,道如今府中妾侍庶子女们再不敢对她稍有不敬,原本应该是喜事一桩,只是紧接着,宫中便进了十二位美人。 她在宫中虽不能力压尹素蕊,但承恩次数却多过温青蓉,可惜待这十二位美人儿进宫之后,便分去了不少宠爱,令她嫉妒不已,惟有心中暗恨皇后太过贤良,又恨司马策喜新厌旧,却又不能表露出来,很是煎熬。 柳明月乃是柳相独女,司马策做太子之时的太傅,圣上如今在政事上亦甚为倚重他,交好柳明月有益而无害。况她们从前便是闺中蜜友,因此待得她将承香殿内人事料理干净,将住进东西配殿的美人们弹压一番之后,这才召了柳明月前来叙旧。 现如今的宫中局势如何,柳明月并不清楚,但宫中殿阁却极为熟悉。 她当初入宫的时候,也在承香殿住过,彼时此处布置的富丽堂皇,不过东西殿里并未住进过别的美人儿。哪晓得沈琦叶住进来之后,这承香殿里东西配殿却都住了宫嫔。假若是她,恐怕也是夜难安枕,更何况沈琦叶…… 如今承香殿东西配殿分别住着颜媚与董明珠。 柳明月并不认识颜媚,却与董明珠是旧识。董明珠之父董云当年得柳厚提携之恩,柳明月成亲之时,董太太钱氏还带着儿媳金氏前来,金氏还曾替柳明月前往薛家新宅铺床,两家素有交情。 柳明月进得殿来,先向沈琦叶行了礼,见得她虽打扮的雍容华贵,眼睑下方却有浅淡的青印,便是脂粉也遮掩不住,心中暗道:恐怕新纳进宫的这十二位美人儿没少让沈琦叶伤神…… 沈琦叶大大方方受了她的礼,又亲自来扶她:「许久不见妹妹,妹妹倒同我客气。」 她身后侍立着的贴身宫女姚黄轻道:「咱们家太太来宫里,也要向娘娘请安的。柳宜人最是知礼,知道宫规不可废,免得让旁人说嘴。又不是娘娘本意要与姐妹疏远。」 她主仆两个一唱一和,沈琦叶又亲来搀扶柳明月,柳明月心中不以为然,面上却笑意满满:「早知道娘娘高升,还未曾来向昭仪娘娘道贺!」 沈琦叶从前攀附她,事事周全,如今登了高位,便非要她来拜上一拜,才能显出自己的高贵身份来。柳明月倒不介意拜她,只不知她巴巴宣了自己进宫,难道竟是为了炫耀如今地位不成? 二人正拿些旧事寒喧,董明珠前来请安,见得柳明月,便相互见礼。 韦皇后将董明珠与颜媚分到了承香殿,表面上看,沈琦叶与颜媚之父皆是司马策倚重的心腹重臣,沈颜二人定然站在同一阵线,但事实上,颜致与沈传品级相当,二人如今皆为尚书,颜致又是从前太子府詹事,是东宫百官之首,又是东宫僚属里司马策最为倚重之人,偏颜媚如今比沈琦叶位份低了一级,她心中不服,便不太将沈琦叶放在眼里,两三日不来请安也是正常。 故二人私下争宠不断,针尖对麦芒,言来语去,颜媚偶尔来请次安,沈琦叶反要气恨三日。倒是三人之中品级最低的董明珠谨守本份,日日前来请安,恭顺谨慎,半步不错。 董明珠坐得一刻,察颜观色,总觉得沈昭仪有话要同柳明月讲,便告罪离去。 柳明月也极为好奇沈琦叶今日召她前来,不知何事。哪知道沈琦叶只忆旧情,又问候柳相身体,全然是一副好姐妹久别重逢的亲热场面。闭口不提今日为何召她前来,只等柳明月告辞出来,还不明白一大早便被莫名召进宫来的原委。 沈琦叶既说是想她了,她便应着,且看此后这位昭仪娘娘还有何后招。 承香殿的小宦官一路引着她往外而行,半途却碰上了伏俊。 伏俊这一世与柳明月并无交际,前世二人却打过无数交道,彼时他待她极为恭敬,又常为司马策辩护,安慰柳明月,只是如今想来,也不知真心假意。 伏俊见了她,便支使承香殿里引路的小宦官离开:「正好咱家要出宫一趟,顺便引了柳宜人出宫,你个猴儿回殿里服侍你家娘娘去吧!」 承香殿里的小宦官一溜烟跑了,柳明月行了半礼:「有劳公公了。」无人向她提起伏俊之名,她自装作不认识此人。 v第二十八章[11.07] 伏俊引着她往前,她跟在伏俊身后走,暗中猜测这位承宗帝身边的第一红人今儿怎的有空来引她出宫? 走着走着,她便觉出不对了。 出宫的路她极为熟悉,但眼下伏俊却引了她往蓬莱池边而去。 那里却是内宫园林之所,并非出宫的路。 「这位……公公,这路好似不是出宫的路?怎的同来时不一样?」 伏俊既引了她往蓬莱池而去,保不准便是司马策的主意,旁人想来也支使不动他这位大内总管。 「咱家伏俊,柳宜人直呼咱家名字即可。有位贵人想见柳宜人,宜人且跟我来。」 柳明月奉召入宫之时,身边丫环皆被挡在了宫门口,如今独身一个,她又不傻,只觉今日不妙,唯有提醒伏俊:「原来是圣上身边的伏大总管,我真是失礼,竟然有眼不识泰山。常听阿父提起,道是伏公公对圣上忠心耿耿,是内宫里一等一的和善人……」 她生的一双妙目,喜不自胜的瞧着伏俊的时候,倒教伏俊生出一种「疑似故人来」的感觉,不知不觉间便对柳明月生出好感来。又听得柳相在家夸他,虽觉得柳明月这话乃是恭维之语,可是她的眼神真诚无伪,他倒宁愿相信柳相确曾说过此语。 「宜人勿忧,咱家不会害了宜人的,只待宜人见过贵人之后,咱家便送宜人出宫。」 蓬莱阁里,明黄色的身影立在窗边,窗外是蓬莱池,水色天光,明晃晃灼人眼。 柳明月随着伏俊跪了下来,向窗前那人请安,他摆手叫起,柳明月立起身来,伏俊已不见了人影,这个油滑的宦官! 正是初春,有柔风入殿,眼前身影太过熟悉,她曾经有过惊惧避意,但不知道是近来的婚姻生活太甜蜜,薛寒云的宠爱疼惜令得她心中充满勇气,还是如今她再无进宫的可能,再见到司马策,倒不再怕他。 男子久久不动,她便立在那里端详他的背影。 司马策身姿高俊挺拨,气宇轩昂,身着四团龙袍,头戴翼善冠,腰系九龙玉带,白袜玄履,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忽尔转过身来,兴味一笑:「方才小师妹在想什么?」 柳明月内心有翻白眼的冲动,她能说自己立在这里忽想起许多旧事,猜他无故召她前来,难道是闲极无聊吗? 怎的她听说司马策初登大位,很是勤勉,常昼夜处理朝政。 「没想什么,吹风。」 蓬莱阁内所有窗户大开,极目去瞧,这殿阁四周的风景皆在眼前,但殿阁内也暖和不了多少。 不过想到她是外命妇,虽大启妇人成婚之后,比之未出阁女子,相对来说拘束更要少上许多,宗室或者权爵之家的主妇还要出面待客,款待的不止女眷,还有主夫同僚同窗等男客,她与承宗帝见面,也不算太违例,倒心下略松。 司马策轻笑出声:「小师妹率性,觉得这蓬莱阁风景可堪入目?」 后宫女子各个想了法子的献媚讨好,便是皇后也从来都是温顺依从,就算温青蓉那炮仗性子,在司马策面前都乖的跟只小猫似的,满含仰慕,唯柳明月瞧着是个通透性子,每次见面,不是退避三舍便是直不笼通,全无讨好之意。唯其如此,才愈见其真性情。 「四面透风,一池残梗,臣妇觉得六月菡萏初绽,芙蕖绿波,才是来此赏景的最佳时间。」 司马策大约是政务缠身,压力太大,居然召了个外命妇来讨论蓬莱池边风景,柳明月总觉得,回头要问问自家老爹,最近这位新帝是不是有点不正常? 顶好再让程太医私下给他进些补药之类,令他留连后宫,专注闺房之乐,少想些有的没的。 司马策不觉笑出声来,缓缓踱了过来,在柳明月身前五步距离立定,瞧着她一双清透无惧,不卑不亢的眸子,忽摇头道:「真是奇怪,有时候朕觉得,小师妹瞧着朕的眼神很是熟悉……但一转眼却又离朕极远极远……」 「圣上想多了。」柳明月反省自己几时对司马策露出过那种熟悉的眼神,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她却不知,二人前世一场夫妻,虽然极力忘却,但曾经痴爱过,总会有丝缕的痕迹留下来。 就算如今不再爱他,但对司马策本人的言谈举止,甚直是蹙眉沉思,扬眉浅笑,都在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因此,她每次瞧着司马策的眼神,哪怕充满了惊惧戒备,也暗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熟稔。 司马策何等人物,自小学的是治国论策,结交打击的全是心怀谋略的政客,玩的是翻云覆雨的手腕,尤御妇一道,最是得心应手,内宫外朝,不知引的多少女子倾心爱慕,柳明月这种奇怪的眼神,又哪里逃得过他的鹰目? 「是朕想多了吗?」司马策再逼近两步,在柳明月堪堪朝后退之时,伸臂揽住了她的纤腰。柔软的身子一经入怀,鼻端嗅到她身上幽香,不由便发出了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 「小师妹好香!」 柳明月大脑霎时一片空白。 她曾经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比如司马策被刺身亡,或者他最好死在某位妃子的榻上,落得个风流恶名……反正他薄性,这些死法也足教她泄去心中愤恨…… 但她如今才知,自己是最懦弱的那种人,哪怕再恨,从来不曾想过,亲手报仇,令得他江山不稳,落得个凄凉下场。那种事情,大约需要很坚毅的性格,很强大的心灵,很缜密的思维与心计,才能完成罢? v第二十九章[11.07] 她太过贪图安逸,只图眼前甜蜜生活,能与老父及夫婿团圆安稳的过日子,而不肯去追究前尘旧恨…… 司马策低头,试图噙住面前粉润樱唇,却在下一刻只觉脚上一疼,怀里的人儿已经逃脱了禁锢。 「圣上既然称臣妇为师妹,想来也知臣妇已经成亲,与圣上这般亲密,恐有违妇德!」 退到几步开外的女子眸中燃烧着怒焰,亮的惊人,因着拒绝,司马策只觉心头一阵遗憾,他明明就要亲到了…… 「朕只是同小师妹开个玩笑,小师妹不必介怀!」 她亮出爪子来,明晃晃的拒绝,倒令司马策不好再逼她,反出声安抚。 大启王朝本就是北狄入主中原,祖上父亡子继,继承的不止是牛羊财产,还有除儿子生母之外的其余庶母,另有兄终弟继,与父亡子继同例。 只是后来北狄夺得中原天下,为了教化中原民众,这才收敛起游牧民族的许多汉人不能接受的陋习,一切礼仪向着汉人学习。 读汉书,习汉子,学汉话,官方文件也全是汉字,如今也算将本族旧习抛弃了十之八九,皇室明面上更是彻底的汉化。 只不过再往前数四代,大启的某位帝王看中了兄弟的媳妇,最后一场政变之后射死了兄弟,霸占了兄弟的妇人为妃,登大宝之后又将弟妇封为贵妃,且与这位贵妃育有二子一女,算是皇室一桩传世的风流公案。 后辈隔着历史尘沙,追忆这位在大启历史上算得上贤明君王且有功绩的皇帝,这点微不足道的风流韵事,完全不能抹煞他的英明神武。 司马策近来读史,畅想先祖马上英姿,不由浮想联翩,他又于女色上头从来不是拘束的性子,觉得有几分意动,也并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何不妥。 天子富有四海,不止是这天下庶民百姓,四海疆域,还包括这疆域内的无数财富美人。 柳明月,也在这疆域之内。 「既然圣上宣臣妇前来,并无什么要紧的事,只是闲谈取乐,那么臣妇便告退了!」柳明月一击即中,危急关头狠狠踩了司马策一脚,在他吃痛之际从他怀里退了出来,见得他并无发怒的迹像,便缓缓后退,意欲从容退去。 「小师妹可是恼了?」 司马策原本不过是安抚之语,寻常女子听得此语,定然要回一句「不曾」,哪知道柳明月却板着一张玉白小脸,黑而亮的眸子里满是愤然,诚实答他:「臣妇是恼了!」又质问他:「不知在圣上心中,臣妇是何等水性扬花的女子,竟然引的圣上做出此等行为?可是臣妇平日行事太过轻浮,才教圣上误会?」 司马策张口结舌,答不出话来。 诚然,天子之吻,无论是否水性扬花的妇人,均要闭目承恩。最好是水性杨花,才能一遂他愿。然而他又不愿承认,自己意动的女子乃是水性杨花的妇人,这简直有辱他天子尊严…… 但瞧着面前女子一脸贞静的莹亮眸子,慷慨决绝,大有万死不惧天子之威的气势,他只觉可爱又可恨,恨不得揽在怀里好好亲热一番,却不得不由得她缓缓拜了下去,又起身退出,从容离去…… 司马策初登帝位的这一年春,终于领教了天子之威,也有折戟而归之时! 柳明月出了蓬莱阁,伏俊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遣了小宦官引柳明月出宫。 她一路走,只觉眼前红墙黄瓦,恢宏殿阁似静静蹲伏在地的恶兽,脚下烟柳,碧波轻荡,不过是迷惑人的点缀,稍不注意便会被这恶兽吞噬,脚步不觉间加快,恨不得立时出宫。 伏俊遣来引路的宦官小六子原本在前引路,不知不觉便被她甩在了身后,恨不得一溜小跑才能追上去…… 及止远远瞧见了宫门,她才觉得走的太快,气息略促,怕夏惠瞧出异样,这才放缓了脚步。 小六子送完了柳明月,回头便被召至御前。 「柳宜人可有说什么?」 司马策坐在案前,目光沉沉压了过来。 这位新帝虽初登位,但大内这些小宦官们最是机灵,哪位主子好侍候哪一位不好侍候,心里门清。见得司马策凛冽眼神,心里打个哆嗦,跪着小心答话:「柳宜人……并未说些什么,只是一路走的飞快,奴才追了一路,看着她出了宫门,才返回来。」 这是……归心似箭,恨不得未曾入宫? 司马策玩味一笑,忽然间想到:若是当初纳了她在宫里,也不知道她脸上会是何种表情? 是不是也似各宫美人一般,争相邀宠? 不知为何,他忽然有点期待那种场景…… 伏俊察颜观色,暗暗纳罕:圣上这是……有了别样心思? 这日薛寒云并未轮值,柳明月回去的时候,柳厚尚在署衙未回,夏惠见得她脸色不好,服侍她卸了头上钗环并礼服,换了家常襦裙,拿了铺子里掌柜这月送来的帐簿子瞧,但夏惠瞧着,她久久未曾翻页…… 待得晚上柳厚回来,父女二人同坐用饭的时候,她面上神色已经恢复正常,夏惠原本担心她在宫里遇到了什么事,这会见得父女和乐,便疑惑自己多心。 v第三十章[11.07] 她这般忠心耿耿,为着柳明月着想,柳明月自然也有感觉。 过得两日,瞅着旁人都出去了,她便私下悄悄儿问夏惠:「我跟姐姐要句实话儿,如今你年纪也不小了,闻妈妈人也好相处,瞧我面上她也会待你好,姐姐瞧着小吴管事可好?」 夏惠这些日子瞧着自家姑娘成亲之后,与姑爷在一起面上笑容从未断过,她便有一种总算完成了太太遗愿,如释重负的感觉。柳明月再谈她的亲事,便不觉排斥。 她是从外面卖进来的丫头,早不知家在哪里,能为她作主的唯有柳明月,当下红着脸垂头:「奴婢的事,但凭姑娘做主!」 这是愿意了? 柳明月这些日子心头压着大石,此刻也因为这事而添了几分愉悦。等夏惠出去了,便遣了跟前服侍的秋果去请闻妈妈。 自她们小夫妻圆房之后,闻妈妈便从他们房里退出来,依旧管着府中原来的事情,只三不五时来请安,有时候会私下问问柳明月,月信可至,想是盼着她作胎。 府里也就闻妈妈敢开口这样问,听得柳明月月信才完,便支使房里丫环去炖些汤汤水水给柳明月。 今儿请了她来,闻妈妈进门便一脸喜色:「可是有好事了?」 柳明月一笑:「可不是好事儿?!我记得小吴管事还未成亲,年纪也不小了吧?」 闻妈妈原当她有了喜信儿,哪知道柳明月却提起了自己儿子的亲事,当下不由笑了:「难道姑娘是想为老奴儿子保媒不成?」 柳明月道:「妈妈觉得,夏惠如何?」 闻妈妈也在柳明月房里当了一段时日的差,冷眼瞧着,这几个丫头里面,夏惠倒真是柳明月的左膀右臂,她连一时半刻都离不了的,房里大大小小的事儿俱都依赖夏惠,况夏惠生的容貌不错,容长脸儿,杏核眼儿,皮肤莹白,手脚纤秀,原想着说不得这丫头有造化,被薛寒云纳在房里,将来生个一儿半女,也算是个有福的。 哪知道这会猛不丁听到柳明月要将她配给自家儿子,不由愣神:「夏惠……云少爷……」 柳明月何等样人,闻妈妈的想法明明白白写在脸上。这原是官宦人家的规矩,姑娘房里的大丫头,将来都是姑爷的人。她笑吟吟道:「夏惠姐姐是阿娘当年给我指定的人,这么多年照顾我十分尽心,我哪里舍得让她做小?总要替她谋一门好亲事,方不辜负这么些年她对我的好。妈妈觉得她可配得上小吴管事?」 柳明月身边的大丫头,闻妈妈如何敢想? 她正忧愁小吴管事眼界高,相国府别的二三等的丫头并不识字,容貌比之柳明月房里的丫头也逊了一筹。柳明月房里的丫头,除了秋果,其余三个容貌都好,也都略识些字,尤其夏惠是个拨尖儿的,小吴管事若能娶了她,真是桩极好的亲事! 当下她便喜孜孜应承了下来,出得门来,正遇上进院子的夏惠,褪下腕上一只金镯子便要往夏惠腕子上套:「我瞧着姑娘穿戴的素了些,这镯子送了你戴着顽罢。」 夏惠辨其神听其音,顿时脸儿红红,任由闻妈妈将镯子给她套了起来。 当夜小吴管事当完差后,回到自家小院里,被闻妈妈揪过来将此事告之,又生怕他瞧不上夏惠,狠狠告诫:「这是姑娘大恩,不想让房里丫环给姑爷当妾,不然哪能便宜了你?夏惠不但长的出挑,还跟着姑娘读书识字,你若还看不上,我这便拒了小姐,让你打一辈子光棍好了……」 小吴管事跟着柳厚,一早注意过柳明月身边的丫环,对夏惠尤其印象深刻,她笑起来温婉动人,待柳明月很是贴心,以前就算有一二分意动,也不敢说出口,如今听得闻妈妈所说,当下便露出个笑来:「儿的婚事听阿爹阿娘做主!」 闻妈妈忖度其意,这是……早就中意夏惠了? 既然两下里都愿意,柳明月便拿出内宅主子的手腕来,快刀斩断麻,一个月功夫便将夏惠嫁了出去。 夏惠嫁了之后,仍回她房里当差,只是如今只能做个管事媳妇子,却不能做大丫环了。她房里如今有秋果春凤冬梅三个丫头,很有些不成样子,夏惠便提议,不如再买几个丫环回来。 相国府买丫头,自有管事的出去寻可靠的人牙子。 人牙子是个四十多岁的婆子,带来的小丫头们从八岁到十四岁不等,柳明月挑了四个十一岁的小丫头,见其中一位十四岁的女孩子身量纤秀,眸子灵动,除了年纪大些不好调教,旁的都好,便有些犹豫。 那女孩儿见得柳明月犹豫,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求小姐卖了我……」 那婆子进来的时候就说过,这女孩子只求卖身三年便会赎回去,并非买断。且她只是这婆子介绍来的,并非已经卖身给了这婆子。 婆子也只经手赚个中间费。 柳明月让人牙子带了这些女孩子退下,才问她:「你为何只卖身三年?」 须知相国府卖奴才,便是签了死契的,哪里会有一签几年的说法? 「求姑娘发发慈悲!我家在京郊,近日有宫中内使在各乡县采选宫女,有些人家的女儿不想送进宫,便花了钱买通了宫中内使,但我家去年阿爹大病一场,花了许多汤药钱,出不起这大笔银子,我又不想进宫去当宫女,这才想卖身为奴三年,待得三年之后,家中父兄必赎了我出去……」 柳明月大为惊讶。 她这些日子窝在府里,对宫中之事不闻不问,没料到韦皇后好快的手脚,宫内各位美人儿住进来才多久,居然就派了内使往民间去选宫女。虽然事情早在预料之中,选了美人服侍皇帝,必要从民间选宫女来侍候这些美人,但听得如此,也不免叹息。 前世她天真懵懂,哪里懂得宫女的苦楚。如今不过将心比心,觉得宫中委实不是个好去处,而大启宫女放出来的并不多,好多平民女子入了宫,便是一生白头也难见爹娘,还要长年累月操持贱役,无怪民间听闻选宫女,宁可花了家中积蓄,也要卖通了内使,留下女儿。 但凡疼女儿的爹娘,哪一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在宫中空度年华? v第三十一章[11.15] 想来,就算嫁个乡野村夫,也比送进宫中强上许多。 等到薛寒云从京郊大营回来,便见得房里新添了一个十四岁的大丫头,名唤金铃的,跟在夏惠身边学规矩。 至于其余的四个小丫头们,便由毕妈妈闻妈妈各带了两个调教,学些内宅规矩,待得学的差不多了,柳明月这里几个大丫头们都婚配了,便可调到她房里来使。 柳明月原本攒了一肚子的话要跟薛寒云说,可是见得他立在自己面前,却又说不出口了。 她忽然之间觉得:前世是不是自己带累了薛寒云? 纵然如今她嫁了薛寒云,尹素蕊嫁了司马策,许多事情都有了重大改变,但是大事情上,似乎并未改变。 比如,楚王谋逆,武德帝禅位,司马策登基…… 她觉得恐慌,就好比头顶悬着一把长剑,不知道几时会掉下来,让她产生一种紧迫的感觉,恨不得能够想法子将司马策从皇位上拉下来,改变这一切! 年轻小夫妻经久不见,见了面自然要亲热一番。 薛寒云最近在京郊大营历练,面皮黑了几分,人倒是愈加神彩飞扬,几欲将从前身上那些孤寒之气逼尽。 柳明月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是属于军队的。 哪怕林先生再用费心巴力教导的学生,他再赞薛寒云如何天资聪颖,适合走科举一途,也不能抹煞薛寒云在军营里更如鱼得水的事实。 薛寒云被她这般专注的眼神盯着,哪里还按捺得住,伸臂将媳妇儿捞进怀里便啃……大约在军营里待的久了些,行动间倒将往常儒雅放下几分,也粗蛮了不少。 柳明月被他下巴上的胡茬扎的生疼,不住闪躲:「寒云哥哥……疼……」又想及蓬莱阁那一幕,反迎了上去,吻他的唇…… 薛寒云何时得过她这般热情对待?心中暗道:还是营里那些糙汉子们说的对,再端庄的媳妇儿离了丈夫太久,见面了也会热情几分…… 更别提他这样血气方刚的年纪,不但啃着媳妇儿柔润温唇,手里已经往下摸索了去…… 锦梧院的婆子丫环们都很是善解人意,一早在净房里备好了沐浴用的热水。事毕,薛寒云将自家小娘子抱到净房浴桶里,自己也跨了进去,本来想洗洗就算了,结果……小夫妻俩充分领会到了禁-欲的恶果。 薛寒云极为意外的发现,小娇妻这次出乎意料的热情,最后半吊在他的膀子上,只差晕过去了……肉皮儿被热水泡过之后,泛着珍珠粉色的润泽光芒,眉眼含波,红唇透着慵媚,乌发散在玉色的肩膊上,真正丽色无双…… 他拿了布巾子替她包了头发,又用袍子整个的将她包起来,抱回卧室,放在拨步床上,将罗帐从玉钩上解下来,自己也钻了进去,夫妻俩并头而卧。 外面婆子们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轻响,想来是去抬净房里洗浴过后的残水了,柳明月将脸整个的用被子遮住装睡:哪里还收拾得起来?大半桶热水都从桶里溢了出来,湿了半地…… 这些婆子哪个不是过来人? 她只觉狂浪,没脸见人! 「月儿也不热的慌?」薛寒云揭了她面上被子,将她从被窝里挖了出来,肌肤相亲,二人之间无一点遮拦,他揽了她在怀,始觉心满意足。 柳明月摸摸他的湿发:「也不怕做出病来。」裹了被子,拿了早备好的布巾子替他擦头发。 薛寒云低笑:「哪那么容易做下病来?在营里训练的时候泥一身水一身,累极了也有直接倒在地上睡过去的时候,倒是你才要擦干了头发好歇会儿……」说着解下她头上布巾子来替她擦头发。 柳明月听的心疼不已,边擦边埋怨:「再累,也要顾惜着自己的身子。你若身体不好,阿爹又上了年纪,我靠谁去?」说着不禁眼圈红了。 薛寒云听了这话,心上本该一片熨贴,只是低头瞧见她裹着的被子散了开,露出胸前一片腻白肌肤,其上雪丘宛然,形状美好到令他几欲喷鼻血,纵尽力克制,面上神色也有了异样。 柳明月顺着他的视线低头一瞧,顿时满腹伤感都被打散,连他的头发也不擦了,一手扯了被子护住胸前春光,另一粉拳在他身上狠捶:「去了军中,越发没脸没皮了……」做母老虎状:「说,你刚想什么呢?」 可惜她面上红粉绯绯,潮色未褪,又裹着被子,方才体力耗尽,语声娇软气弱,不像在威吓倒像在大发娇嗔。 薛寒云拉过她的手合在掌心轻轻一吻,老老实实答:「在想你……」 ——她总不好再问想她什么吧? 再问恐怕也问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 拨步床四周的罗帐都放了下来,将外界光线隔绝,自成一个世界,面前的男子眉目坚毅,目光清正,是再好不过的良人,柳明月忽觉揪心。 在她的心里,保护面前男子的心跟他保护自己的心一般无二! 薛寒云并未察觉她心里的矛盾纠结,拭干了头发,两夫妻并头而卧,他忽语声兴奋,「最近圣上下令整顿军备,清查军需库,下旨督促各地勤练兵,还亲自往京郊大营劳军,不知道这两年会不会对西戎用兵……」 大启王朝原是从北狄走出来的民族,入主中原之后,原来的大片牧场便被西戎占领,薛良当年就是死于西戎大军之手。能回白瓦关为薛良报仇并痛击西戎,是薛寒云毕生之志。 v第三十二章[11.15] 西戎占领原北狄牧场之后,时不时会来骚扰大启边境。 历代大启皇帝都知自己是北狄入主中原,游牧民族的铁蹄悍然踏进繁华如画的中原大地,若非靠着开国皇帝的铁血手腕,血洗四城,震慑了中原汉人,令得汉人朝廷的小皇帝吓的肝胆俱裂,哪里能得着这锦绣江山? 经过两百年通婚,融和,大部分老百姓丰衣足食,过上了安定日子,便不再理会丹陛之上坐着哪位皇帝,但大启帝王不会忘记司马族是如何从马背上走到中原的,更担忧西戎重走司马一族的老路,打进中原来…… 柳明月清楚的知道,此后近十年,薛寒云都在白瓦关镇守,与西戎为战…… 他是心怀大志的男儿,更是忠君爱国的臣子,有些观念,根深蒂固,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不过,这并不妨碍她预先吹吹枕头风。 「寒云哥哥,我知你素有大志,可是假若碰上个昏君,视民如蝼蚁,你会如何?」 「月儿觉得……今上会成为昏君,视民如蝼蚁?不会吧?!他虽冷血,置臣子性命于不顾,只为了登上帝位,不过近日陛下去京郊大营劳军,与士卒同吃同住三日,军中人人盛赞不已。」 ——那人,本来就是做戏的高手。 柳明月细细回想,至今不知道前世他对她说过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也就骗骗这些从不曾与他朝夕相处的军士,哄的他们为自己卖命而已! 柳明月觉得,枕头风也不是那么容易吹的。 「今上继位之初,罔顾老臣性命,才登基便大肆选美以充后宫,如今又在民间采选良家子做宫女,总觉得与太上皇他老人家不太一样……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有什么别的举动……」 薛寒云摸摸她的脑袋:「月儿去了一趟宫里便深有感慨?其实细想一想,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身处高位,便是太上皇当年即位,听说也是三年一选,民间官宦人家不知道有多少女儿入宫。也就近十来年上了年纪,才不怎么往后宫纳美了。哪代帝王不是三千佳丽?」似怕她胡思乱想,又赶忙向她保证:「不过月儿放心,我只要月儿一个就好!」 我的傻哥哥哟,你除了忠君爱国,保家卫土,可还有别的想头没? 看他现在对司马策忠心耿耿,只差在脑门上贴个条子,上书忠君爱国,她就不忍心在他这么兴致飞扬的时候泼凉水…… 柳明月顿觉自己前路漫漫,还需努力不懈! 到了晚间,柳厚回来,三人用过晚膳闲谈,柳厚又谈起一桩事。 武德帝禅位之后,今上在朝中传了口谕,道太上皇为了江山辛苦了一辈子,为了让太上皇晚年生活过的愉快,他准备替太上皇依着皇城另建一座太极宫。 如今已着了钦天监的去选址,工部核准预算,报了条陈,召集能工巧匠,设计出宫殿式样,便开始破土动工…… 武德帝一生勤俭,说起来近几年风调雨顺,他又励精图志,如今国库充盈,今上不止接了皇位,还接管了一个很富有的钱袋子……如今国库的银子要怎么花,还真是他说了算! 况为武德帝建太极宫,臣子万民只会夸今上孝顺,而不会指责他什么…… 柳厚跟着武德帝治国,勤俭习惯了,如今未免觉得新帝太会花钱……年纪轻轻只会花钱不会存钱可真不是什么好现象…… 柳明月却担心柳厚劝谏司马策勒紧龙腰带勤俭持国,招来他的不满,遂委婉劝道:「说是有个富人家的公子哥儿,爹死了乍一接收家业,只觉家底丰厚,银钱花之不尽,于是大肆挥霍。这位富人家有位老仆,不光身家性命,便是一家老小俱都人依附这位公子哥儿生活,阿爹觉得这位老仆应该如何应对?」 柳厚官场里打了一辈子滚,略一想便明白女儿用心,暗道这孩子自成亲之后果然长大了,居然知道忧心他在朝里的处境了,生怕他直谏惹的今上不愉,处境艰难,当下拈须感叹:「这老仆拿着仆人的月钱,无权管束主子,自然只能尽仆人该尽的责任,其余之事,竟不是他能做主的了。」 他本就在楚王谋逆当夜经历过一场生死,如今那忠君之心便淡了许多,况又换了新帝,不及武德帝君臣情厚,略懒怠些也是常理。 薛寒云却正在年少气盛之时,又一心护国忠君,当下不能苟同。 「这公子哥儿行动失当,做仆人的更应该苦苦劝说吧?日久见人心,想来这公子哥日后会明白这仆人一片忠心的。」 柳明月:「……」忠君爱国这种情怀,真是家传啊! 遥想她那位未曾谋面的公爹当年带着一家老小举家殉国,这件事情在寒云哥哥的心里留下的烙印想来不是一般的深…… 也许,在他的心里,一直视公爹当年的举动为光明坦途,并且以这样的公爹为荣,以继承这样的家风为荣吧? 她忽然之间想到一种可能:假如以后她随着薛寒云镇守边关,敌临城下,他会不会在突围无望,获救无望的情况下,情愿她与自己双双殉国? 想到这种可能,她便觉得不寒而栗。 爱情固然美好,但……夫妻三观不合真算不上一件美好的事情。 柳明月今日初次认识到,恐怕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要不得不面对寒云哥哥与自己脑子里那种时不时窜上来的「逆君」的念头做斗争了 ! 柳明月真正的开始认识自己的夫君薛寒云,从头开始思量自己的婚姻,是从这次的谈话开始的。 她原本便不再盲目相信爱情,就算薛寒云肯为了她舍去生命,她坚信此是一生良人,可彼是她娇颜如花,他年光正好,都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此后如何,尚未可知。 v第三十三章[11.15] 一生这样漫长,真正需要夫妻为彼此奉献生命的机会并不多,大多数时候,是琐碎的日常生活。 这种日常生活,会不会消磨掉所有的热情,她不敢保证。 就好比十年沉睡,一朝梦醒,她打量周围的世界,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罗二夫人特意从西南边陲赶了回来参加儿子的婚礼,柳明月如今是已婚妇人,自可在婚宴上抛头露面。她见得新房里新娘子樊璃娇俏美丽,但身边的两名陪嫁丫头亦容色不俗,瞧着新姑爷的眼神娇怯怯满含爱慕,她又如何不明白? 罗善之被一伙师兄弟们灌的大醉,抬到了新房里,回程的路上,薛寒云在马车里一身酒气搂着柳明月坏笑:「大师兄这次恐怕连洞房都要耽搁了……」能够得报他成亲被灌酒之仇,他颇为满足。 柳明月却想:罗家也有姨娘通房,只是庶生子女极少……想来过不了多久,这位新娶师嫂的陪嫁丫环便会成为罗师兄的房里人吧? 这才是常态! 她这种独占夫君的想法,也只有阿爹这种宽纵的长辈能教出来她这样的女儿。也只有寒云哥哥这样爱她至深的男子才能容忍。 瞧,至少这一点上,寒云哥哥强过这世间大部分男儿! 她将脑袋埋进他温暖的怀里,鼻端是少年熟悉的仿佛带着阳光味道的体息,还有耳边咚咚的心跳声……一切是这样的甜蜜,她实不该胡思乱想。 罗家长孙的喜事既然未曾大办,次月,轮到罗行之,自然也不出格,只按罗善之的规格来办。 彼时,贤惠的樊璃已经将自己身边的两名陪嫁丫环青芳青芸开了脸,替罗善之放在了房里。 罗二夫人原本就是来参加儿子婚礼的,带来的丫环里也有两名容色出众的,做婆婆的尚未开口,樊璃便已经先下手为强了。 连罗瑞婷也不无伤感的与柳明月倾诉:「小师妹,我要是出嫁了,是不是也要带陪嫁丫环替贺师兄收在房里?」 她原本对自家阿娘当家主母的具体工作并不了解,只知她要掌管内院,可是自樊璃将陪嫁丫头给罗善之放在了房里,罗大夫人为了点醒自家的傻闺女,便轻描淡写的告诉她一项当家主母的工作:为丈夫纳小妇。 远在白水关的罗瑞婷之父罗大将军如今身边跟着的两名侍妾便是罗大夫人亲自派了人送过去的……为了怕夫君在边关无人服侍…… 听说那两位姨娘如今都育有儿女,只是未曾送回京城,尚无荣幸得罗老爷子亲自教导。 柳明月最见不得这唯一的师姐蔫头耷脑,自然要给她出主意。 「师姐你真傻呀?这种事情,就算婆婆硬塞了人进来,你也要学米姐姐,想办法拒了。况且你是二品大将军嫡女,嫁了贺师兄,算是低嫁,只要你没打到婆婆院子里去,贺家便不能拿你怎么样。贺师兄要是有什么歪念头,你便在房里打的他不敢有,这才是我的好师姐嘛!」 她心中默念:贺太太您一定要是宽厚大度的婆婆,不然……师姐狂暴起来其实很吓人的! 但是,她宁愿师姐狂暴也不愿意师姐这副忧郁的模样,实在是……不得已啊! 樊璃这位师嫂不比罗瑞婷,背景深厚,腰杆子又硬。 樊璃之父乃是从五品的太仆寺员外郎,跟罗家的门第差了太多,她算是高嫁。罗二夫人又觉她高攀了罗行之,新婚第三日便开始给她立规矩,未闻恶言,态度却极是疏淡。 樊璃进了罗家门之后,便战战兢兢,本来成亲当日柳明月见过她的,也是樊太太娇养在深闺的女儿,这才成亲一月,眼角便带了疲态。 连她也忍不住在私下悄悄劝慰:「罗二伯母等到行之师兄成亲之后,想来便会重回西南边隆,阿嫂且再忍耐些日子……」 樊璃感激的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强作欢颜。 罗瑞婷犹有余悸:「就算挡得住婆婆往我房里塞人,那要是像待大嫂子这般让我立规矩呢?」 樊璃是读书人家的女儿,身子娇弱,不比罗瑞婷与米妍等人耐摔打,站规矩天天站的腿肿脚疼,罗瑞婷亲眼瞧着她婚后的日子,几有退婚的打算。 柳明月白她一眼:「师姐你有点出息好不好?站马步都不怕,在婆婆房里立规矩哪里难得倒你?实在不行你就当练功站桩了,谁还能耗得过你?」见罗瑞婷还是有些恐惧,想来是罗二夫人待媳妇的冷淡刺激到了她,她除了喜欢练功,别的针线女红管家理事统统不在行,连樊璃的一半技能都没有,婆婆如何能瞧着顺眼? 「要是实在不想站,你就装晕吧!」柳明月拍拍她的肩,打量她红润的气色,盘算要是师姐装晕,不知道有几个人能相信…… 罗瑞婷将她压倒在榻上一顿折磨,挠痒痒挠的柳明月连气都喘不上来:「就会出馊主意!就我这样的身体,一年都难得病一回,装晕了会有人信吗?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话?!」 罗二夫人母子分离多年,也不知道是不是补偿心理,这几个月眼睛只盯着罗善之房里,一日数餐连夜食也要吩咐下来,生怕饿着了罗善之似的。 罗瑞婷私下偷偷跟柳明月道:「瞧二婶那架势,大哥这么多年在家里,阿娘竟然饿着冷着他了,照顾的不周了,她如今回来,才这般着紧儿子……」 柳明月大着胆子拧了一把她的脸蛋,只觉手感极为不错。近些日子罗大夫人加紧了功夫鼓捣大师姐这张皮子,如今摸在手里滑腻柔润非常,全然不像常在小校场练武的人。 「师姐这是在替师娘抱不平?师娘都一笑置之,你何必多这嘴?万一传到罗二伯母耳里,就不好了。」 罗瑞婷哪里肯吃亏,立马拧了回来。 v第三十四章[11.15] 「我不过白抱怨两句。阿娘都不理的,只一笑置之。横竖这府里如今是阿娘当家。」 如今柳明月倒真有点头疼来罗家了。 以往罗家是最清静不过的地方,罗大夫人持家有道,家中又唯有罗瑞婷一个女孩儿,性格疏朗大气,极好相处。如今连着娶进门两房儿媳,又有个罗二夫人从边关回来,总是忍不住拿两房的儿媳妇比来比去……总能生出许多小矛盾来。 若不是罗瑞婷强逼,道是她嫁期将至,每日被罗大夫人拘在院里不得出门,反正柳明月现在也闲,此时不来陪她这位待嫁师姐,也太不讲道义了。 被道义相逼的柳明月不得不三五日便来罗家一趟,倒灌了一耳朵的消息。 三月罗善之成亲,四月罗行之成亲,罗瑞婷的婚期便订在了六月。 罗二夫人原定了罗行之成亲之后便要回西南边陲去,结果罗瑞婷婚期订了下来,罗家三爷罗延民的夫人如今身怀有孕,路途遥远,不能前来,三房只派了几名亲兵在年后便送了侄子侄女成亲的礼物回来,她这位唯一的婶娘更不能离去,便要待到罗瑞婷出嫁之后才能回去,连带着樊璃也还要忍耐一个多月。 柳明月索性请了万氏与温毓欣来陪她,回柳家别业去避暑了。 温毓欣虽然已经与冯家订了亲事,但温友思温友年皆未成亲,她便不必着急备嫁,只闲来做些成亲要用的针线。 如今说起来,嫁出去的这些相好的姐妹们里面,最逍遥的倒要属柳明月了。 罗瑞婷成亲那一日,罗家热闹非常。 薛寒云与一帮师兄弟们皆请了假回来参加婚礼。 柳厚与罗老爷子素有交情,罗家办喜事,柳相自然是带着女儿女婿亲至。但他与贺家并无交情,只是同朝为官,贺绍思之父又一直在边关,文臣武将也无交集,更不必去贺家出席婚礼。 柳明月与薛寒云与贺绍思有同门之谊,便打定了主意要从罗家陪着罗瑞婷到贺家去,全程观礼。 再豪爽的女儿家,大约心中对嫁人心怀憧憬,当日的罗瑞婷很有些张惶失措,被喜娘按在妆台前鼓凳上绞面的时候,杀猪一般惨叫,倒吓的房里前来添妆的姐妹们都傻住了。 米妍与柳明月都是过来人,先自捧腹大笑。 特别是柳明月,亲眼见过罗瑞婷在小校场的英勇身姿,寻常受点伤蹭破点皮满不在乎,此刻却泪眼婆娑,端的可怜。 米妍啧啧叹息:「真是没想到婷丫头也有这样娇滴滴的一天……你皮糙肉厚,按理说不会疼的呀……」 除了贺家姐妹在家中等着迎接新嫂子,连未出嫁容慧与温毓欣也在场,她二人还算含蓄,只抿嘴笑。 柳明月却不肯放过此大好机会,在她耳边低声煽风点火:「师姐这会就喊痛了……成亲之后,痛的时候多着呢,做人新娘子,可要乖乖忍着啊,千万不能将姐夫踢下床去……」 她原是调侃罗瑞婷,哪知道一语成谶,罗瑞婷的洞房之夜果然过的精彩非常,很久之后师姐妹俩背人处说悄悄话谈起来,连罗瑞婷自己都要忍不住笑上一回,更何况柳明月,早已笑软在榻上。 罗瑞婷待要像当常一样去欺负回来,还未挽起袖子,已被喜娘跟身边的丫环连连阻止:「还要上头梳妆,时间不够了……」 罗瑞婷只能对着柳明月干瞪眼,并咬牙:「你给我等着!」 柳明月满不在乎:「以后自有贺师兄来管你,我才不怕呢。」 贺家官位不算高,况贺绍思之父还在边关驻守,来的宾客到底不如罗家多,只除了贺家平日来往人家,还有贺绍思一帮师兄弟,禁中曾一同做过羽林郎的同僚,如今军中同袍,便再无其他人。 容慧与温毓欣从罗家直接归家去了,她们乃是未嫁女,只除了在闺中来送一送罗瑞婷,倒不好再跟到贺家去,反是米妍与柳明月是已嫁妇人,便大大方方结伴去贺家吃喜酒。 贺太太今日妆扮的很是喜庆,贺家双胞胎姐妹们今日不宜露面,便在新房里陪着罗瑞婷,柳明月与米妍则被让到了席上,与一帮太太奶奶们坐着吃酒闲聊。 前来参加贺家喜宴的,大多是年轻儿郎,今日都打着坏主意要将新郎官灌醉,不过贺绍思喝到一半便出溜到了桌子下面,被薛寒云他们抬到了新房里。 等众人前脚出了门,房里丫环等人打了水来,罗瑞婷尽管笨手笨脚,还是服侍贺绍思擦干净手脸,丫环们都红着脸退了下去,她拿手指戳了戳贺绍思的脸颊,见他烂醉如泥,终于放松了下去,小声嘀咕:「幸好醉了!」 不防横里伸出一臂,将她一把扯进了怀里。 罗瑞婷一声惊呼,床上的少年双眸大睁,精神非常,哪里有醉意? 他跳下床来,三两步去将门闩了,侧耳在窗边去听,除了前院宾客喧哗之声,新房门口静悄悄一片,这才回身,不防转身之时,便瞧见罗瑞婷被吓傻了一般,呆呆瞧着他:「你没醉?」 贺绍思轻笑一声:「娘子也太小瞧为夫的酒量了,今晚如何能醉?」 「可……可……可……」 罗瑞婷话都说不利落了,结结巴巴,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她原本想说:我就盼着你酒醉来着……你酒醉了我也不必这么紧张了…… v第三十五章[11.15] 忽听得房外使劲有人拍门:「贺师弟开门……开门咱们好好喝两杯去……」这是羽林郎里的一位关系极好的同僚。 「贺师兄你居然装醉,快出来快出来……再不出来我们砸门了……」这样霸道的话,除了谢弘这小霸王,还有哪个? 又听得米飞上窜下跳,恨不得橇窗:「贺师兄你别藏在里面不出来,我们听到了,你竟然敢装醉……我就说他在装醉嘛,酒量哪里就这样差了……」 吵吵嚷嚷,乱成一气。 被众师兄弟们这般吵架,贺绍思悄悄踱回来,拉着罗瑞婷的手,屏息坐在床边,感觉到她僵硬紧张的身体渐渐的放松了下来,听得外面师兄弟们及贺绍思军中禁中同僚同袍们的嚷嚷,她甚直偷笑了出来。 感觉就像极小的时候,与罗行之罗善之两位阿兄一起去做坏事,被家仆发现了,报到了罗老爷子那里,他们便藏到了罗家后园子里的假山洞里,听得外面仆人来回寻找走动的声音,偏又逮不到他们,那种愉悦的心情。 她全然不曾觉察,不知道什么时候,贺绍思已经与她靠在了一处,两具年轻的身子紧紧的偎依着……呼吸与共。 房门外面,众人拍了一阵门,见房里一对新人吓的声气都不敢出,皆大笑起来。 沈家管事的匆忙从前院跑来,好说歹说,才哄的众少年郎们走了。 夜色渐深,贺家来的宾客们都陆续散尽,只余家下仆人来往收拾残席。 贺绍思觉得,今夜的一切都很美好。 自拜进罗家门墙,他便亲眼看着罗瑞婷一天天长大。 寻常官家女子无不爱涂脂抹粉,便是自家妹妹们习武之余也多是爱惜自己容颜,唯有罗瑞婷身上永远有一股傻乎乎往前冲的劲头,好像全然忘记了自己还是个女孩儿,就跟个假小子似的,顽皮起来,比后来进了罗家习武的米飞还要让人头疼。 这世上,大概再没有像罗瑞婷这样飞扬跳脱的女孩子了。 哭起来号啕大哭,连罗老将军也招架不住,笑起来爽朗大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贝齿来,笑意从明亮的眼睛里尽数奔泄,整个人都传达着「我很快乐」的讯息。 让旁观者也忍不住笑出来。 到得后来,他渐渐发现,自己每每见到她的笑脸,便会忍不住微笑。 连她迷恋薛师兄的那股傻傻的劲头,都瞧着十分憨蛮可爱。 不过是小女孩子某一个瞬间的执着而已。 薛寒云生性孤僻,外冷内热,对师兄弟们尚且寡言疏淡,更何况是对她? 再一往无前的热情勇气,遇到难以融化的冰川,也终有冷却的时候。 偶尔有一次,他们师兄弟们闲来无事,纯属好奇,聊起柳相的独女,那时候柳明月尚不是他们的小师妹,众人也无机会相见,原以为薛寒云不会搭话,哪知道他微微扬起头来,用难得柔缓的声音道:「月儿是个很可爱娇纵的小女孩……」 原本米飞是问柳相独女容貌来着,结果却得着了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至于容貌如何,无论别的师兄弟们再如何问,薛寒云也不肯再答。 但贺绍思却从他说那句话的神态里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后来的某一日,他瞧着罗师妹的笑脸,不由会心一笑之际,忽然之间福至心灵,豁然开朗。 事实证明,他想的一点也不错。 等到小师妹前来学武,薛寒云瞧着小师妹的眼神,可不正跟自己瞧着罗师妹的眼神是一样的么? 只是——他从不敢流露分毫。 罗家的门第,就算是罗师妹进宫为妃或者做皇子妃,都够了。 又哪里是他这样小小武将家的儿子可以肖想的? 直到订亲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贺绍思都有种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给砸傻了的感觉。 若说以往他还有不真实感,那么今夜,当罗瑞婷身着嫁衣紧张的坐在喜床上,在花烛之下,愈加娇颜如花,他看似随意,实则小心的将她的身子揽进怀里,只觉得胸膛里的那颗心都要跳出来了…… 罗师妹的身上,今晚有茉莉花的香味…… 罗师妹原来也有这样娇软乖顺的时候…… 贺绍思只觉如饮蜜浆,平生所愿,今日便获圆满。 只是,他从未想过,乐极也有生悲的时刻。 v第三十六章[11.22] 乖顺的罗师妹紧张的大气不敢出,意外缓解了他的紧张。 罗帐之下,羞怯的罗师妹任由他脱了红袄红罗裤儿,任由他一双手胡做非为,直到……在关键时刻,他好不容易入巷,只听得身下女子低声惨叫,然后……毫无防备的他顿时天眩地转,等到明白过来,他已经赤-身-裸-体躺在了冰凉的青砖地上…… 所以说,娶个会武功的媳妇儿,搞起突然袭击来,真是让人防不胜防啊! 当夜的洞房自然泡了汤。 新郎官几乎被摔断了腰,完全使不上力了。 床上的傻妞兀自不觉,怒冲冲拿被子遮着胸前春-光,振振有词为自己的暴行辩解:「你弄痛我了!」阿娘都没说过洞房会痛,且是剧痛,就好比身子被一把剑给劈成了两半儿…… 她怀疑贺师兄压根不曾学过一招半式,胡乱来试探。 罗瑞婷的脑子里,凡事总是有招式可循,便是厨艺,就算她炒菜技术不好,但刀工极好。刺绣虽针线不行,但只要旁人给她画好了花样子,下针又快又准,只不过出来的成品……尚有待商榷。 说到底,菜刀跟绣花针,也是武器,跟小校场上最小号孩童学习的板斧与飞镖的招式差别不大。 贺绍思狼狈的从地板上爬起来,重新钻进了暖烘烘的被窝,不得已偃旗息鼓,心中埋怨丈母娘闺教偷工减料,平时处理起家事来井井有条,偏这种事情上不肯费心思,教他吃了好大一个苦头…… 柳明月全然不知罗瑞婷洞房里闹的这出乌龙,与薛寒云辞别贺家,马车一路缓行,她紧靠在薛寒云怀里,听得空旷长街上马蹄与车轮交杂之声,心绪极宁。 贺家不在京中权贵云集的地段,离相国府便远了些,他们早晨从罗家出发,到了夜晚才回家,今日一天着实忙累。 才过了九桥门街市,车帘便猛然间被掀开,有人一头扎了进来,柳明月还未惊叫,薛寒云已是出手如电,制住了来人。 来人压抑的惨呼一声,「大爷饶命啊……大爷救命!」 到底是饶命还是救命,许是连自己都糊涂了。 春凤跟赶车的老李头在车辕上坐着,听到马车里的动静便欲停车来查:「少爷,出什么事了?」 借着昏昧的光,柳明月倒瞧见了那人打扮齐整,穿着城里举子们惯常穿的布袍,戴着儒冠,同处一辆马车,只有一股皂角经阳光曝晒的味道,倒并无什么污糟味儿。 「无事,继续走。」薛寒云说着放开了手里的男子。 那男子一获自由,立时往马车最靠里面缩成了一团,死活不肯下去,「求少爷奶奶让在下在马车里暂避一时,在下决非坏人!」 「大半夜闯进别人家的马车里来,你说不是坏人,谁信?」柳明月依在薛寒云身边,小声嘀咕。 那人苦笑,声音颓丧:「在下如今也无法证明自己是不是好人。反正这位少爷身手出众,制伏在下不成问题,在下又决不会危及两位,就当发发慈悲,容在下暂避一时?」 薛寒云对着外人,永远是冷寒眉眼,听得此人哀求,只丢过去冷冷一句:「你可是做了什么不法之事?」 那人还未答,忽听的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追了过来,少说也有五六人。那些人跑的速度极快,到得近前便将马车拦住了。 「可瞧见一个书生?」 老李头在相府当差十几年,经见的事情不少,借着月光便能瞧见今晚这些人身上穿着皆是寻常布衣,但态度极为蛮横跋扈,恐不好相与,坐在车辕上的春凤已经吓的瑟瑟而抖,他倒不卑不亢道:「几位爷,老头子没瞧见什么书生……」 「车里面坐着的是什么人?」 那伙人里其中一人便欲到马车后面掀帘子去瞧,老李头连忙阻止:「车里面坐着的是我家小姐与姑父,方才从亲友家吃完喜酒回来。」 那伙人领头的示意,便有手下人转到了马车后面,正欲掀车帘,马车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 「文伯兄,大半夜这是在执行什么公务?」 定彦昭,字文伯,原是与薛寒云羽林军中的同僚,只是年后调职,二人便分开了。他瞧见薛寒云,顿时堆起满面笑容:「不知薛贤弟在此,想是弟妹也在车里?惊扰了弟妹,还望恕罪!」转头向着领头之人打招呼:「大人,马车里面的是相爷家的小姐姑父。」 那领头之人便随口道一声:「打扰!」带着一众人等忽啦啦去了。 马车里,薛寒云虽然探出了头,但他五感皆灵,一手牵着柳明月,将她护在身边,防备着马车里的男子,等得这伙人尽数去了,才要审问那书生,那书生已跪在了他脚下:「学生见过大人!早闻大人英名,文武全才,又曾拜读过大人的文章,不曾想今日竟然在此遇到。」 薛寒云当年科考的考卷后来流传开来,许多读书人都争相学习。 他不同于一般闭门苦读的学子,经柳厚指点,还有罗老爷子与林清嘉两位悉心教导,时人有赞:薛家儿郎,文能治国,武能安邦。他的考卷,恰从安邦治国论起,洋洋洒洒,不但文风稳健,且又不犯时下读书人空谈的毛病,皆是言之有物,直指弊端,又有相应对策,当年连武德帝也连读了几遍,大声赞好。 这男子在马车里原听得他与追自己的人相识,心下已凉,哪知道他三言两语便将来人打发,又问他来历,便直言相告。 此人姓张名诚,乃是一名举子。 v第三十七章[11.22] 他有一位好友孙子楚,家贫,也是去岁进京赶考的举子,不幸落第,离家太远,又无回乡的盘缠,便与他合租了个小院子,意欲在京中苦读,等待三年后的考试。 孙子楚白日里便在街上支个书画摊儿,再替来往行人代写书信等赚些钱聊以度日,晚上刻苦攻读,原本日子尚且过得,哪知道这几日圣上下诏,建造太极宫耗费甚靡,坊市间无论商铺摊贩,皆增一成税赋,所积之资,用做修建太极宫之款项。 那些商铺也就罢了,虽说增加一成赋税,连原来的赋税,利润被分薄不少,但到底还能周转开来,生意还得维系,但孙子楚却交不起。 他那小摊,糊家房租且艰难,再哪有余钱去交赋税? 文人惹祸,大多是因为图一时口快。 孙子楚生活窘迫,武德帝在位之时多体恤百姓,不会无故加税,如今承宗帝方登大位便在京中加一成赋税,他若交了此税,说不得便要沦落街头了,激愤之下便拿今上与太上皇执政相比,说了许多不好的话。 这话被路过的人听到,到得晚上,孙子楚便不曾回来过。 张诚晚饭以后还不见孙子楚回来,便一路寻到他往常摆摊位的地方去瞧,只见摊位还在,但人已不在了。听说是下午有人请孙子楚去城中一处酒楼代写书信,摊位便托邻商照管。 张诚犹不放心,便一路寻摸到了九桥门一带的酒楼,到得那邻商指点的酒楼,上门去问,酒楼的伙计却说不曾瞧见过孙子楚,他出来之时,见得酒楼巷子暗黑,原想着走捷径回家,看看孙子楚是不是已经回家去了,哪知道到得巷子里,见得暗影绰绰靠坐着一个人,他只当酒楼出来喝醉的人,上前去借着远处巷子口的灯光一打量,顿时吓的魂飞魄散。 坐在地下的,正是孙子楚。 只是他身上衣衫之下带血,靠近了便能嗅到一股血腥味,至死不能瞑目的样子。 张诚伸出手指在他鼻端试了一下,早已全无呼吸。 他正吓的要死,暗想不知道孙子楚得罪了何人,竟然将他打死在这暗巷之中,却听得酒楼前面有一队人跑了出来:「……那书生的同党在哪里?速追了来……」 张诚靠墙站着,半日不敢动,只等那帮人去得远了,这才从暗巷里跑了,急急往回赶,哪知道途中又发现不止一队人在追他,早吓的六神无主,惊慌之下,这才闯进了路过的马车里。 柳明月与薛寒云听闻此事,不禁沉默。 上个月,司马策亲自组建了锦衣卫,专事缉查官员百姓言论不当者,不经过六部三司,凡事直接通禀司马策。 不止如此,六品官以下的低等官吏及寻常百姓犯事,锦衣卫有处决之权。 方才那位定彦昭便是直接从羽林军调至锦衣卫的,听说如今凡事可直达圣听,可算是如今朝中新贵。 薛寒云听说过锦衣卫之事,这才不曾将张诚交出去。若是寻常衙役逮捕逃犯,他定然不会干涉。可锦衣卫自成立之初,已有数名低等官员被捕,更有京中富户百姓以隐匿财物,逃避赋税而入了锦衣卫,听说大多家破人亡,财产充入国库。 朝中有官员弹劾此事,却被司马策按下不提。 这增加一成赋税之事,原是户部侍郎周行榕提出来。 他道商人不事生产,专以抬高物价,从各地运转至京而赚取利润,最是不劳而获,此风不可长,理应重赋。 司马策与众臣商议,大部分臣子试图与司马策摆事实讲道理,道不可对商人打压。但不知周行榕与商人有刻骨之恨还是什么原因,他咬死了无商不奸,商人重利盘剥,累积大量财富,凡遇灾年,只会哄抬物价,最是刁狠,如今只不过是教他们多出些银子,就跟放血似的。 最后竟然一人力战群臣,只道众臣不肯支持圣上严厉打击商人,怕是因为自家也做着买卖,占着商铺,生怕向国库多交税银,连点银钱也舍不得,这样臣子,恐怕忠心也有限! 此话一出,朝中哪还有人敢反对? 若是反对,不但将自己归为奸商一伙,甚至连为人臣子的忠心也要在今上心里大打折扣。 接下来的事情,便是商讨如何向商家加税,以什么名目,具体什么样的商户要多加多少之类。 众臣心中雪亮,此事乃是新帝上任之初投石问路,京城之中所有商家恐都重赋难耐,有些原本收益就薄的铺子恐怕要关门,自家哪怕赚的最好的铺子,此后收入也要大幅缩水。索性将这种讨论的过程拖延一段时日。 这些官场里趟过来的官油子们最会唱念做打,今儿你提出这样方案,被他否决,明儿他提出另一个方案,再被旁的官员否决,一时朝堂上吵成了菜市场,群力群策,竟一时之间未商量出一个周全的法子来。 借着拖延的这些日子,便有官员将手中不盈利或者薄利的铺子出手,又或者关了自家铺子出租给他人,只赚些稳定的赁资,收回来的钱财索性往京郊各处去买地买山头。 听说这月城外地价飞涨,比往年高出了二倍不止。 等到这两日开始城中真正实行加赋之策,朝中一干官员已经将家中产业处理的差不多了。 周行榕虽然每日去集市转转,但他初初上任,又以纯臣自居,誓不与同僚勾结,不但人缘不佳,说到底,消息也闭塞。 官场之中,师生同门亲友乡党宗亲同年等等,皆是不可忽视的人脉关系,需要好好经营。 周行榕埋头做他的纯臣,也不曾打听到众官员私下的举动,只当推行加赋之策极为顺利,自己又落得个清名,他名下并无商铺,整治起这些商人们来毫不手软。 张诚得了薛寒云与柳明月相助,当夜便回住处收拾了包袱银两,一应书墨尽皆弃了,天色将晓便收拾成个出城的小行脚商,头发挽了起来,用个布巾子扎了,又穿着个短打,去市集里买了个挑子,前后筐里装了些寻常便宜货物,挑着出城去了。 v第三十八章[11.22] 城门口虽有锦衣卫,但这些人都未曾瞧见过张诚的真面目,也只酒楼里那个伙计瞧见过,京中四个城门,到底张诚从哪个城门时出去,也不得而知,便只经那伙计口述,画了张诚画像,由锦衣卫拿着在四城门口守着。 那画师既不曾见过张诚,便按着一般读书人的模样来画,斯文男子,面目清秀,头戴儒冠身着长袍,哪知道张诚一夜惊慌,胡茬早出来老高,又故意将头发弄散下来几绺,头上包着个半旧的布巾子,连身上半旧的布短打一起从卖菜的老伯那里买来,裤脚都沾着泥点子,与画中形象相差太远,一早被放行。 京城数百万人口,死个把书生富户,也算不得奇怪,况上面有意封锁这些消息,只官场中人知悉,寻常百姓并不能窥见皇权治国背后的冰冷血腥与无情。 唯相府三位主子私下里谈起来,相国大人对今上敛财的手段颇有几分嘲意:「从前倒看不出来,那就是个揽钱的篓子……」 薛寒云已在京郊大营数月,对司马策重视军中饷银发放,粮草军械储备有着切身-体会,忍不住迟疑道:「我瞧着……圣上自登基至今,倒在军中清理出不少蛀虫,大肆整顿军备,粮草军械俸银已按时发放。」 武德帝晚年,大约是人上了年纪,帝王也生出了懈怠之心,执政便宽容了许多,朝中军中有人贪渎,有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此军中粮草供给并不能按时发放。 譬如罗老将军门下三子边关粮草发放,每年也要仰赖柳厚另行关照。 薛寒云年后进了京郊大营,他头一次去军械库,便被震住。 军械库里一半武器铠甲尚能使用,另一半却多是锈蚀烂了的陈年旧货,但库藏薄子上记着的却是全新武械…… 后来数月,司马策雷霆整治军备,从内心来讲,他觉得今上此举很是英明。 有出就要有入,国库之银,自然只能取之于民,薛寒云觉得,承宗帝此举无可厚非。 「可他搂钱的法子却有些过苛了。」柳明月柔声反驳:「这只是太平年间,倘或遇上灾年,百姓本就困顿,税赋再重,要是连口饭都吃不上,灾民还不起来?」 她自接手打理相国府产业,也与外面掌柜及庄头见过了面,再加上身边新添了一个金铃,多说些百姓生活,再非过去不知世情的天真小姐,如今说起来,也能想到平民百姓之疾苦,虽不能切身感受,到底也算知闻。 她心里本来便不喜司马策,依着他的施政手腕,便只管往悲观的一面去想,因此夫妻所想,完全背道而驰。 柳相辅佐太上皇多年,于治理天下最有发言权,此时也不禁摇头:「圣上听信周行榕这等短视小人,打压商人,无异于杀鸡取卵。商人虽不事生产,但南北贩货,千里奔波,风餐露宿,输送天下百物,令得银钱货物流通,就好比国家血脉,给国家经济带来活力,这般打压,令得商人破产,或者缩手缩脚,不再放胆去贩运,长此以往,这国家货运银钱流动,定会变做一潭死水……」 银钱货物,只有流通起来,才能带动小民得利,若是全部收进了国库,不再流通,不过是死物而已。 虽历来士农工商,商人排在最后,身份低下,但柳厚年轻时候颇吃过些苦头,也曾在市井间卖过字画糊口,因此他对商人从不曾抱有恶感。 大多数商人只是寻常百姓,信奉和气生财,只规矩赚养家糊口的银子,有个别恶商敢横行乡里的,背后也多有靠山。 朝廷若打压商人,打压的只能是这帮规矩做生意的商人,真正的恶商有人庇护,自然伤不了分毫。 说起来,这本与个人经历有关。 周行榕未考中之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日常进项全靠妻子纪氏与母亲刘氏纺布绣花贩卖所得。他自有一股读书人的傲气,高人一等,被乡邻讥笑,道他身为堂堂男儿,不但不能养活妻母,还要连累妻母过苦日子,算什么男人? 那乡邻经商,有时悯其妻母辛苦,收纪氏与刘氏所织的布匹及所绣之物,价格上便要高出几文。他不过是看不惯大男人被家中妇人养活,才有此论。认真说起来,这乡邻其实多年也算照顾周行榕妻母,与周行榕也算有襄助之恩,哪知道遇上心胸狭隘的周行榕,不但记恨了他,连天下商人都记恨在胸。 周行榕中了秀才之后,与一干好友诗文唱和,互相请宴,某次轮到他请客,原想着赊一桌酒席,酒楼老板却不肯,又将他好一顿讽刺,只道他穷酸秀才,竟然也学阔人家子弟好风雅云云。 附近乡邻皆知周家婆媳养着周行榕,就跟捧着文曲星下凡一般,不但衣食照顾十分周到,便是言语上也不肯稍事违逆,倒养成了周行榕在家一言九鼎,出门傲视朋侪的书生脾气。 这酒楼老板早见识过周行榕以读书人自居,瞧不起商人的嘴脸,如今逮着机会,极尽讽刺之能事,倒闹的周行榕呛了一鼻子灰,数月未曾出门。 此后他考中举人进士,及止做了探花郎,终于有机会报当年被辱之仇…… 周行榕不知道自己这旧恨心结,此后影响到了大启国运,只管踽踽独行在仕途这条道上。更不知他此刻已沦为京中百官茶余饭后谈资。更有相国府翁婿,夫妻,三人团团而座的家庭座谈会,因为他提起的加重赋税而引起了不同意见。 薛寒云坚持认为加一成税赋原本出发点是好的,只是在执行的过程之中,难免因为下面的人执行力度的原因,而出现各种偏差。 柳明月却道加重税赋,加重百姓负担,包括从民间挑选良家子进宫,再加上如今锦衣卫随意处决人命,这等铁腕政策本身就不是仁君所为,将来如何,还不一定。 薛寒云原与她力证承宗帝的英明之处,到得后来柳明月提起锦衣卫,这才沉默了下来。 张诚惶惶如丧家之犬逃出城去,是薛寒云亲眼所见,纵是承宗帝英明了九次,这一次他也说不出赞同的话来。 锦衣卫越权随意处决人命,直接听命于皇帝,现如今还只能对品级低的官吏或者寻常百姓下手,如今还算有所制衡,若有一日不管品级,连朝是重臣也敢拘禁审问,高高凌驾于六部之上,那种场面,想象便令人不寒而栗。 薛寒云是聪明人,正因为想到了这一点,才沉默了下来。 但纵然如此,也不能抹煞了承宗帝大力整顿军备的决策的英明性。帝心如何,他委实揣测不到。 柳明月见他沉默,深知并非自己的言论压倒了薛寒云,说服了薛寒云,他只是保留了自己的想法。从很早以前,她便知道,薛寒云是个固执的人。 柳厚见得小夫妻为了政事争论,只觉好笑。 v第三十九章[11.22] 「我一个老头子天天在政事堂,都不与人争执,你两个闲吃萝卜淡操心,竟为了这事来生气。想来是太闲。既有这功夫,还不赶快回房去,来年给我生个大外孙子,好让我也享享天伦!」将他两个一顿轰将了出来。 夫妻两个都有些郝然,出来之时便一前一后,似乎瞧着有赌气的意思。 随侍的春凤与连生不敢吭声,只一路小心跟着他们夫妻到得锦梧院。 夏惠如今到了晚上,便回自家小院里去了。如今春凤冬梅秋果三人外加新进的金铃在院里当差,另有几名小丫头子跑腿洒扫。 见得他们夫妻二人进房,金铃便默默退下,只留其余三个大丫环服侍。 秋果是个没心没肺的,春凤与冬梅见得主子面色不好,便端了热水来,留她一个人服侍。 她依着往常服侍了二人净面洗漱,这才退了下来,到得丫环们房里,见三个人各拿了个绣花棚子在那里绣,傻傻道:「春凤与冬梅姐姐偷懒也就罢了,金铃你新来的,也学她们偷懒?」 金铃抬眉将她瞟了一眼,坦然道:「姑爷既回来,我便不往卧房里凑了。」 寻常薛寒云不在,她倒会在柳明月身边侍候。 柳明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有时候会叫她在身边讲些乡间趣闻。她也觉这位女主子跟小孩子似的,不但讲乡间百姓生活,还讲自己小时候在田里山上淘气的经历给她听。 自小娇养在深宅里的柳明月哪里听过这些? 很快便养成了饭后习惯叫金铃来讲些乡间之事来消食的习惯。 春凤冬梅本来便觉得金铃平日手脚极勤快,每次薛寒云从营里回来,她便想着法儿的偷懒,她们如今也大了,自夏惠嫁了出去,便揣摩着也许柳明月将来也要将她们配了出去。春凤如今见天跟着柳明月出门,便多了个心眼,有心试试金铃。 「怎的姑爷回来,你便要退出来?万一姑娘哪天想要给姑爷纳个姨娘……」话还未完,便被金铃兜头啐了一口,扔了绣花绷子掐腰立了起来:「要是想当姨娘,我早当了,也不是没人想聘我做二房,就算是个乡下富户,跟相国府里姑爷的姨娘有什么区别,都是做小,在大妇面前立规矩遭人做贱的。我要愿意,何苦跑来当丫环?!」 她平日文文静静,其余三丫环都不曾料到,金铃居然有如此泼辣的一面,都瞧的呆了去。 秋果傻傻道:「你不想当姨娘,难道有心上人不成?」 这句话一出,方才还泼辣的丫头忽然之间红了脸,手脚局促,连放也不知道要往哪放。 「咦咦,真被我猜中了?」秋果兴奋起来,绕着金铃转圈圈。 春凤原本只是试探金铃,见得她生气,不怒反喜。相国府的丫头们多是老老实实在后院服侍的,早些年也有过一名丫环生了不轨之心,想着相爷孤清,便自荐枕席,结果惹的相爷大怒,交由闻妈妈发落。 那丫环便被杖责二十,发卖了出去。 此后相国府丫环便以此女为鉴,再不敢生非份之想。 因此相国府的后院,竟然是意外的干净。 金铃自被买了进来跟着夏惠学规矩,早晚也能察觉到锦梧院众人对她的审视之意,只是她原本便只想着能在三年之后赎身,自然从不主动往男主子身边凑。 如今恰逢春凤试探,她趁机表明志向,也好教锦梧院内一干丫环不致小瞧了她。 柳明月心中各种念头翻涌,待得房内丫环退下,却又不知如何分说。 或许她对司马策带着天生的敌视心态,可是这种心态,哪怕是亲密如薛寒云,她也不知如何开口,才能说服他…… 她虽不是男子,可也知凡有热血的出身武将世家的男儿们都向往沙场驰骋的快意人生,她那帮师兄弟们只除了谢弘,无人不如是想。 「月儿可是生气了?」 她面壁而睡,留给薛寒云一个后背。原以为他已经睡了,却不曾想,原来他只是极力放松呼吸,并未睡去。 夫妻之间,有什么非要争论的与对方势不两立的话题呢? 据说最高境界的枕头风便是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缓慢的改变枕边人的想法,而不是太过焦躁。二舅母早教导过的,她一急便给忘了…… 柳明月转过身来,以一种非常凶悍的表情瞪着薛寒云,一把将他推平,爬到了他身上,伸出以手来拧着他的耳边,凶巴巴的审问:「说,你是忠于皇帝还是更忠于我?」 薛寒云原本神色似乎有些僵,听到这话唇角顿时微弯,抱拳做投降状:「为夫定然更忠于娘子……今日是为夫错了,不该跟娘子一争高下……」 柳明月心道:你与我争个高下倒好,至少我还能知道你心中所想,你若因为夫妻二人想法大异,只为了讨我欢心便一味顺从于我,时间久了,有多少情意也磨的点滴不剩,我可不做这样笨的女子。当下只揪着他的耳朵不放,双目瞪的溜圆,一脸刁蛮小样儿:「你敢?!」 薛寒云苦了脸,「那娘子给为夫指条光明大道,为夫该如何行事,方能称娘子意?」争论了她不高兴,不争论她也不依,如何是好? 柳明月松开右手,在他胸前敲击,形如叩案一般:「你且容为妻想想……」 v第四十章[11.22] 薛寒云又是好些日子没见过她,本来便心燥的慌,偏她坐在他腹上,二人都着中衣,抬头便是她如蝶翅般垂下来的浓密睫毛,因着低头沉思,眸色仿佛也更深了几分,更衬着玉白小脸儿与嫣红唇儿惹人爱怜,不知不觉便将那些家国大事抛至脑后,只余眼前情…… 「有了!」 他正在神游太虚,思绪已经不知道飘到了哪次引的人血脉贲张的事情上去了,却听得小丫头大叫一声,顿时吓了一跳。 「以后,你要按时向为妻进行思想汇报,最好是一个月能写汇报一次,都编撰成册,其中可表你对为妻的忠心,可写你对军中的看法,或者听来的看来的事情的想法,可写……反正想写什么写什么,只有一样,不得隐瞒任何想法……」 这会儿,便是要他写十道八道册子都行,此情此景,哪里还忍得住? 「娘子说的什么,为夫都答应!好月儿,让我亲-亲……这么些日子没见,你可想我没?」伸臂将她揽在怀里,一个翻身,二人便易了个位子。 柳明月被压在身上,气结,气恼瞪他:「没诚意!就知道敷衍我!」唇儿却被堵的严实,唔唔两声,连句完整的话儿也说不出来…… 一个并非真心着恼,只是爱之深忧之切,生怕效忠那位冷血的帝王,会危及他的性命,另一个也肯在闺房里放下颜面退让,又在床帏间大展男儿雄风,夫妻一场战事,眨眼间消弥于无形。 在最快乐的瞬间,柳明月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然后,伏在她身上的男子喘着粗气低喃:「我一定凡事都跟月儿商量……凡事不瞒着你……」她心中忧虑悄然放下。 他看得懂她刁蛮的背后隐藏着的不安,她亦甘心追随在他身侧,以后如何,以后再说也不迟…… 夫妻之间,总要学着去妥协,去为对方着想。 那晚临睡的时候,柳明月已经模模糊糊了,却听得薛寒云在她耳边小心请示:「月儿,要是……明年我请旨去边关驻守,你会不会同意?」 自成亲之后,他屡屡设想过夫妻分离的可能性。 她是娇花一般被养在锦绣绮罗丛里长大的,他却是自小边关长大的野孩子。边关的环境有多恶劣,他早已明白,自己立志去边防驻守,却不忍累她也在边疆吃苦。但成亲这么久,她的快乐是显而易见的,他也因为她的快乐而几番踌躇,不愿亲手打碎她平静美好的日子。 前几日军中有邸报,却原来西戎狼子野心,如今亦在练军,说不定今秋或者明春便会大举进犯…… 「你走的时候,记得别丢下我……」 语声渐低,她已进入迷梦。 薛寒云将怀中人儿紧揽在怀里,连连在她颊上亲了好几下,想是方才她被他折腾的太累,这会竟然睡的死沉,他这般动作都未曾将她惊醒。 ——也许,他可以带着她去边关祭拜父母家人。 这么多年了,他一天也不曾忘记当年城破之际,与家人生离死别的场景…… 第二日薛寒云照旧要回营,却赶上柳厚休沐,三人在厅里用早饭,见得小两口携手而来,他担忧了半夜的心始放下。 做人家父亲的,女儿嫁出去了,总担心受委屈。哪怕位高权重了,也不敢狠治女婿,总怕回头女儿再被打击报复回来。 他家这位东床娇客,又是当儿子养大的,更不同于一般的女婿,简直有点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感觉,就是因为几句话不合,也没道理责骂儿子不是? 若是朝堂上政见不合的同僚,大可想办法拍死,让他哑口无言,身败名裂,丢官弃位……太多手腕可用,唯独家中,这些法子都不能用…… 每每此次,柳相都深切的怀念着自家夫人。 后宅这种事,他实在是无能为力。 好在这俩孩子还算孝顺,没让他操心太久,甜笑着来讨好他:「阿爹……阿爹……」 相厚一板脸:「这会才起来,要阿爹等到几时?大清早也不知道起来练练武!」 两个人相对做鬼脸,浑似做了坏事被长辈抓住的小儿一般。 柳家如此平和,宫中近日却不平和。 就在昨夜,沈琦叶小腹巨痛,折腾了半夜,叫来了数名太医,到快天亮之时,堕下来一团模糊的血肉,竟然是个已成形的男胎。 宫女们吓的魂飞魄散,急忙报到了正宿在尹素蕊宫里的司马策面前。 承宗帝成婚多年,身边女人不断,唯子嗣上艰难,如今尚无公主皇子。好不容易沈琦叶怀孕了,不成想又掉了,委实可惜。 司马策到得沈琦叶宫里,房内已经收拾干净,虽焚了香,到底还能闻到隐约的血腥味儿。沈琦叶散着头发惨白着脸儿躺着,被子以脖颈以下盖的严严实实,两只眼睛却哭的如核桃一般,见到了司马策,便哭个不停:「……总是臣妾福薄,无法替圣上孕育子嗣……臣妾有罪……」 宫里妇人流掉了孩子,先顾忌的并非自己,而是要先顾忌皇帝的情绪。 沈琦叶虽然心内痛苦已极,但却不敢将内心怨恨尽泄,恨司马策纳太多美人在后宫,她好好一个皇子,也不知中了哪一个的招,竟然无故流产了…… 这种事情,无凭无据,便是她说出来,恐怕也无人相信。司马策哪里又会仅凭她一家之言便在宫中彻查? v第四十一章[11.30] 况毫无目底的去查,恐怕会将宫中诸妃诸位美人全部得罪,到时候不但查不到凶手,恐怕连她自己都会失了恩宠,如今唯有自己私下里让心腹宫人悄悄去查证…… 司马策安慰了她几句,又赏了一大堆东西,便回去批折子去了。 待皇帝起驾,沈琦叶扭头便吐,姚黄急的端了痰盂来接,见她吐出来的只是酸水,并无半颗米粒,只是眼泪鼻涕俱下,十分狼狈,只不断拍着她的背:「娘娘……娘娘……」 沈琦叶漱了口,说不出的疲累,没头没脑说了一句话:「他带着一身梨花香……」 阖宫皆知,尹昭仪最喜梨花淡香。 想到昨晚她在床上痛的翻滚,堕下他们的皇儿之时,他正在另一个女人身上翻云覆雨,沈琦叶就忍不住恶心…… 她的眼睛几近赤红,指甲深深的掐进了姚黄的手臂,直掐的姚黄小臂上沁出血来,哑声道:「我恨!我恨!……」 恨谁? 她自己? 亦或司马策? 又或者这满后宫的女人? 姚黄不知。 只是此后沈琦叶便一夜夜的睡不着,睁着眼睛瞧着殿中的幽烛发呆,不思饮食,整个人都形销骨立。 她又正在坐褥期,不能侍奉承宗帝,未得圣宠,一时之间有不少宫人与宫妃便说些风凉话儿,又或者短了她宫中日常用度。 姚黄魏紫二人也曾向中宫禀报,无奈皇后以病重为由,十回里有九回推脱。 沈琦叶得知此事,心中愈加怨恚:「她本来便是个病秧子,没病还要喝药呢,此回可称了她的心了!也许我的皇儿就是被她想法子打下来的……」 姚黄与魏紫面面相窥,总觉得经此一事,自家主子有些魔怔了…… 沈琦叶遭受如此重创,沈太太自然进宫安慰。 未几,宫中传下旨意,宣柳明月进宫开解沈昭仪。 彼时薛寒云已经去了京郊大营,柳厚在衙署未归,家中下人传报,老吴管事早大开中门,迎了传旨宦官进来。 那宦官正是司马策身边大总管伏俊。 有仆人奉茶,信儿送到了后院,却见得夏惠一脸惊慌往外直冲了过来,见到自家公公,更如见到了救星一般,上前呼救:「不好了阿爹,姑娘发热疹子,这会烧的都有些糊涂了,阿娘催我来报一声,姑娘委实下不了床,要请个太医来看看方好。」 伏俊就是司马策肚里的蛔虫,上次柳明月进宫的情形,他瞧的真真。 他是内宫里长大的,几岁上就被净了身送进来,多少腌臜龌龊事未曾见过?当朝陛下看上个臣妇,不过寻常之事,只要处理得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只是如今圣上瞧中的人儿有一位政事上精明干练的爹,偏又爱女如命,此事才棘手了些……大约是多费些功夫罢了。 上次瞧着这位柳姑娘的意思,竟然是不愿意。 伏俊在宫里见多了争宠的娘娘们,这样视帝王青眼避之如蝎的女子,他还是头回见。 「既然柳宜人病着,咱家已经来了,理应去探探病。」 伏俊等得吴大管家打发了二门上小厮去请相熟的程太医,这才缓缓开口。 「大人且随奴婢前来。」 见得柳宜人身边侍候的媳妇子毫不迟疑引了他往内,伏俊心道:可是我想错了? 上次柳明月从蓬莱阁里出来之时,神色便算不得欢愉,此次听得内宦宣旨,怎么病的这般凑巧? 若论察颜观色的本事,伏俊自问不低,是否装病,他一眼便瞧的出来。 到得锦梧院,丫环们打了帘子,夏惠引了伏俊往内。 若是寻常男子要进内帏探病,极不合礼数,但太监在宫内原本就算不得男人,宫内娘娘们都不避讳,更何况柳明月,更无避讳的道理。不然,她岂不是比宫里娘娘们还金贵?夏惠深知,因此便将伏俊往里引。 「咱家就在外间,你且进去通报一声。」 v第四十二章[11.30] 伏俊站的地方,恰是锦梧院正房,卧房用云母屏风隔着,正好挡住了卧房内风景,却又听得清内里人声。柳明月若是装病,此刻听得他的话音,便应该吱一声才对。 哪知道卧房内迎头出来个一脸愁容的丫环,拉着先头引他进来的媳妇子不放,只差抹泪了。 「姐姐,姑娘可怎么办才好?这会都糊涂了,要不要送信去营里或者衙署?」 那媳妇子进去打了个尖,也未听见言语,出来便请了伏俊进去。伏俊满心疑惑的随她进去了,伸头往拨步床里一瞧,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但见柳明月脸上已密密麻麻起了许多疹子,整个脸都红肿了起来,原本鲜嫩如花的面容令人不忍卒睹,更何况她此刻神智不清,显是已经烧的糊涂了,肿胀无神的眸子微微睁开一线,复又闭目昏睡了过去。 不等程太医前来,伏俊便进宫复旨去了。 司马策听得柳明月生病,原还有几分不信,听得伏俊亲眼所见,才肯信了。 「没想到,她竟病了。」 伏俊跪在司马策脚下回话:「老奴瞧着,柳宜人病的很是严重,相国府已经去请程太医了,恐怕没有十日半月不容易好。就算好了,也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想到那样一张漂亮的脸蛋上留一片疤印,伏俊便有些叹息。 柳明月的病症,比伏俊预计的痊愈还要晚上许多日子。 没过几日,程太医在宫里替司马策例行诊脉,司马策漫不经心道:「听说柳相女儿病了,这几日朕瞧着他在朝上神思不属,难道竟病的很重?」 程太医想到那丫头的嘱托,瞪着张肿成猪头的脸求他:「……程伯伯一定要让外面的人知道我病的很严重很严重,半年不能出门吹风见人,这样子宫里就不用再宣我进宫了……」 沈昭仪刚流了产,若柳明月迫不及待的进宫安慰,就算宫中有旨意传下,教旁的各宫娘娘们心中如何作想? 柳明月一本正经向他解说的时候,倒令程太医对她刮目相看。 「……纵然以前我与沈昭仪在闺中如何亲密,到底如今我们都各自嫁人了,早非天真烂漫的女儿。谁都知道爹爹疼我,恐怕宫里各位娘娘们也如此想。听说如今宫中分作几派,尹昭仪唯皇后马首是瞻,温皇贵妃最得温太后欢心,沈昭仪的阿爹管着户部钱粮,攥着圣上的钱袋子,还有高修仪与傅淑妃,皆是出自将门……这些娘娘们皆未育有皇子,但终有一日后宫会有皇子公主。侄女若此时还与宫中娘娘交好,也许会被人视为阿爹与沈尚书关系密切……又或者阿爹默认了支持沈昭仪。我不但帮不了阿爹,还给他在朝中添许多仇家,怎能如此不孝?」 程太医久在宫闱行走,如何不知这些事情,当下便怒了,瞪她:「你既知此中利害,弄个小伤寒或者发个烧什么的便好,何苦要拿了熬制过的蟹油往脸上身上涂?明知是你自小吃不得的东西,还敢靠近。亏得谁都不知,只当你无故发了热疹……」 那丫头竟然苦着脸叹气:「这六月暑天,哪里就能伤寒了呢?就算在冰水里泡大约也好好儿的。自听得沈昭仪出了事,我便估摸着说不定会得宫中传召,所以早早便偷偷备下了这东西。我也不容易呢……」 程太医还能如何? 自然替她保密了。又将她这番话转述柳厚,柳厚只当女儿懂事了,竟能看得透前朝后宫的万千联系。哪里知道这只不过是以鲜血生命为代价,才换来的反思而已。 反正薛寒云已有前往边关的心思,她除了抛不下老父,若是能随薛寒云驻守边关,一来体验下他前世吃过的苦,二来也能避开司马策的纠缠,数年之后,想来司马策早将他这点子心思抛开,到时候柳厚若能告老还乡,一家人说不定也能保得平安…… 因此,程太医替司马策诊完了脉,微一沉吟,才略带遗憾道:「柳相闺女的病,恐怕没个一年半载不能全好。只能慢慢在房里将养了。柳厚一把年纪只得这一个闺女,不愁才怪。」至于柳明月到底得了何症,他也只隐约透露,反正治疗起来很麻烦…… 女儿家患病,总有些不能透露之处。司马策也深知其理,便不再追问,只转头传了柳厚见驾,赐了许多名贵补药,及祛疤痕的灵药。 他自以为体贴无比,柳厚也是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遂放下一桩心事,转而去后宫寻乐。 内宫如今美人众多,各有千秋,政事之余,倒能解得乏累。只是偶尔想起柳明月那双眸子,心中总觉痒痒。 相国府锦梧院内,最近这些日子日日飘着药香,院子里架着黄泥小火炉,上面十二个时辰的炖着药罐子,更有大锅的药草在小厨房熬制,一桶一桶抬进主卧房边的净房…… 柳明月只着锦罗纱衣,散着头发倚在被垛上看书,身边的丫环们打扇的打扇,剥果子的剥果子,忽听得外面来报,贺大奶奶来了,她挥挥手:「不见,哪里来的什么贺奶奶贺太太……」 门口传来个阴恻恻的声音:「连我也敢不见,可见你是皮子痒了……」 柳明月哀嚎一声,扔了书便往被子里钻……她将罗师姐新换的身份完全忘了,只当是阿爹手下哪家的家眷前来攀附巴结…… 罗瑞婷已是几步窜了过来,一把掀开了被子去瞧,见她面上已消了肿,一双眼睛滴溜溜转的贼快,只脸上脖子上面许多渐平下来的疹子,瞧着就跟只小花猫似的,不由噗哧乐了。 「哟哟……我瞧瞧,这是谁家的花猫啊?听说消息传到营中,薛师兄差点发了疯,大半夜的闯进主帅的院子里,要求请假进城,若非瞧在相爷份上,恐怕五十军棍下去,薛师兄一双腿便要废了……」纵如此,京郊大营的主帅亦赏了薛寒云二十军棍,他如今还在营里躺着,未得获准回家探妻。 此事又是柳明月一大愧疚之处。 当日她情急之下将早偷偷备好的蟹油在身上脸上涂了一遍,立时三刻便肿了起来,又痒又吓人。 伏俊进来的那会,她正克制着自己不要伸出手来往身上脸上抓挠。亏得程太医自小看着她长大,来的也快,一贴子药下去,已是止痛痒,没两日便消了肿。 只是经此一事,她更懒怠动弹,又不曾告诉过众人。罗瑞婷得知这消息,也还是罗行之回家来休息,从罗老爷子处得来的消息。回营之后便已晚了,深觉不安,便告诉了薛寒云。 哪知道他低估了薛寒云的爱妻之心,他竟然连一晚上都不肯等,大半夜闯进主帅院里…… v第四十三章[11.30] 主帅温福成乃是温青蓉之兄,正搂了新纳的小妾快活,被搅了好事,一怒之下才下令将薛寒云军法处置…… 温福成是司马策登基之后,才从兵部被调到京郊大营来的。 他的亲姑母是皇太后,阿爹如今掌管着禁军北衙,亲妹子在宫里当着皇贵妃,自己掌着京郊大营,温家如今可谓权倾天下,前朝后宫盛及一时。 薛寒云挨了打以后,温福成头一个想到的便是柳相。 柳厚在朝中素有威望,又是司马策任太子时的太傅,历经两朝依然稳稳坐着一国之相,实不容小觑。 正在此时,又传西戎犯边,温福成思来想去,索性先发制人,向司马策上书,道营中有热血军士请战,前往白瓦关御敌,其中尤以原白瓦关守将薛良之子态度异常坚决…… 司马策接到奏折,想到那清丽容颜与纯澈眸子,还有毫不客气的拒绝,心中滋味莫辨,索性朱笔一挥,准奏! 柳明月再想不到自己弄巧成拙,原本想着拖得一时,哪知道如今圣旨下来,薛寒云要遵旨奔赴边偏她如今对外宣称重病,卧床静养,连出门吹风都不行,又哪里能够出远门呢? 又怀疑,难道是司马策召她入宫,结果被拒,这才想着将薛寒云调去边关? 如此这般胡思乱想,五日之后,薛寒云交割清楚了营中事务,回到了相国府。 连生这些日子早带着人在营外守候,如今用马车接了薛寒云回来,愁容满面送进了锦梧院,转头便去程府请程太医。 ——不知营中军医如何,薛寒云受了棒伤,总要程太医看过才能放心。 薛寒云一瘸一拐进了锦梧院,进门便闻得一股浓烈的药味儿,他虽后来听得家中传信去营里,道柳明月的病只需静养便无甚大碍,可是闻得这满院药味,心中还是揪成一团。 房里丫环闻得脚步声,出来瞧时,见得薛寒云,面色一喜,连忙隔窗向里喊了一声:「姑娘,姑爷回来了……」 柳明月正窝在床上发呆。她当日忍着又未抓破,这些日子红肿消退,静养了这些日子,连疹子也尽数消去,如今面皮儿还同当日一般细嫩,只是做戏做全套,她如今还只是在房里将养,未曾出过门。听得丫环道薛寒云回来了,早赤着脚从床上跳了下来,站在了卧房地下。 夏惠正在房里服侍她,见她这般毛躁,先自笑了,「姑娘这是做什么?怎能光着脚下地?还不快到床上去?」 已听得薛寒云沉稳的脚步声响起,转眼就绕过了云母屏风,到得柳明月近前,将她从地上抄了起来,抱在怀里便往床上去放。房内一众丫环皆识趣退了下去,只留小夫妻两个。 薛寒云一双锐眸将她脸上身上细细瞧一遍,见得她面色红润,气色极佳,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听得外面传你病的严重,我不知底里,只当家中传到营里的信儿,道你一切安好,全是骗我,还好你没事,我总算放心了!」 柳明月已听得罗瑞婷说过,薛寒云在营中受了棒伤,她扑上来便要解薛寒云腰带,被他抓住了小手,一脸笑谑:「娘子这是想为夫了?总要等到晚间才好吧?」 柳明月担心他身上棒伤,还要试图去解,傻傻道:「等不及晚上了。」一句话说完,才意识到似乎有什么不对,猛然抬头瞧见薛寒云坏笑,细回想两人对话,顿时窘的满脸通红,这下腰带也不解了,反去拧他胳膊内侧的细肉:「教你瞎说!教你瞎说!」 他活蹦乱跳的,还能说些怪话来招她,可见没什么大碍。 薛寒云搂着她,用满是胡茬的下巴故意去蹭她的脸蛋儿,见得她又羞又窘,又气又恼,顿时揽着她笑倒在床拨步床上…… 当夜,柳明月到底看到了薛寒云身上棒伤,见得被打过的地方虽然疤痕血痂脱落,但嫩粉色的新肉触目惊心,顿时又气又心疼,恨恨咬牙:「温家有什么可得意的……总有一日也能教他们尝尝败落的滋味……」 霸道独断专行如司马策者,岂能容得舅家凡事指手划脚? 拥立之功虽然极大,但如今司马策待温家却十分隆厚,温世友不但掌着北衙禁军,如今还把持着兵部。皇后虽然出身国公府,如今在宫中可以弹压别的嫔妃,诸如沈琦叶傅锦心之流,对贵妃温青蓉却逐步退让…… 自皇后之父韦世康过世之后,温世友与其子们便以国舅自居,所以温福成才在营中这般的霸道嚣张。明眼人一眼便瞧得出,温家是打定了主意,要出两代皇后了。 只要皇后一直无子,温青蓉尽早产下皇儿,便有可能取皇后而代之。 然而这般局面,恐怕并非司马策乐见其成的。 外戚独大,历来为当权者忌。 司马策此刻能容忍温家,恐怕只是因为皇太后还活着,温世友这位亲舅舅又有从龙之功,他才登位,实不适合逼温家放权,一来恐会母子不合,二来恐引的天下人说他凉薄。 柳明月心中忽生一计,要替薛寒云出了这口气,只是如今却不好轻举妄动,只待过些日子再说。 薛寒云自小立志要往边关驻守,近日被温福成保荐,他心中早有此意,不过是早晚而已,因此除了即将要到来的夫妻分离。旁的倒并不担心。 他这位养父兼岳父也不是等着被挨打之辈。 温世友想骑到柳厚头上,也得有那个本事! 当晚,柳厚从公署回来之后,翁婿两个商谈半夜,柳厚最后拍板决定:柳明月暂且在家休养,只等半年,对外道她身体已经痊愈,便可随夫前往边关。 薛寒云原本还在犹豫,「阿爹年纪大了,我不能在膝下尽孝就算了,月儿早晚要能照顾阿爹,我也放心些……」他一边舍不得娇妻,一边又放不下养父。 v第四十四章[11.30] 柳厚身为过来人,自然知道年轻小夫妻不宜分开太久。况且他们如今还未有子嗣,这才是当务之急。 「我的身体尚好,倒不至于到了离了人就不行的地步,再说家中这么多奴仆,哪里又用得着月儿侍候了?」 他坚决不同意小夫妻分开,薛寒云见养父态度坚决,也只有听从,又想到夫妻分开小半年,不久之后便可团聚,心中也极是欢喜。 翁婿两个将此决定告之柳明月,她想来想去,考虑到薛寒云此去的危险性,终于半含半露将司马策曾有过的调戏之事道了出来。 她到底有所保留,重生之事还是讲不出口。 柳厚与薛寒云从不知还有此事,翁婿两个都呆住了。饶是柳厚在政治漩涡里打了一辈子滚,如今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 ——心机深沉的今上怎么会瞧中了自家这傻闺女? 柳厚百思不得其解,又见得她盘膝坐着,好些日子不曾出房,一头鸦青发丝垂在肩上,无辜的大眼睛可怜巴巴瞧了过来,一副等待庇护的小模样儿,他一颗爱女之心早化成了水,哪里还忍心责备她出了事情不肯跟家人商量,一个人担惊受怕了这么久,还私下涂了蟹油膏来装病躲避入宫…… 也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该生气…… 随后他便释然了。 自家闺女这般可爱,被男人惦记也属正常,只是若是寻常男子还好,如今惦记上的却是当今圣上,这便有些棘手了,不过也并非不能解决之事。 反是薛寒云,自听了柳明月所述,眼神瞬间沉了下来,眸子里似蕴酿着风暴一般。 柳明月从未曾见过他这般模样,以前就算再惹他,与之针锋相对,也不见他有这种神情,脸都给气黑了,她在薛寒云这种眼神之下,顿时瑟缩,抱着膀子便往后挪了一小下…… 她不挪还好,薛寒云还能镇定,一挪之下他猛然间便扑了上去,直吓的柳明月一声尖叫,只当他要行凶,哪知道整个人落进了他怀里,已感觉得到他有些微微发抖,双臂搂的死紧,破口大骂:「……你是不长脑子啊?出了这种事不回家告诉我,还一个人悄悄扛着,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本事很能耐?……」 劈头盖脸一顿大骂,只手臂却箍的她死紧,半点不肯放松。 柳明月被他骂的眼眶里珠泪儿打滚,扭头瞧见自家阿爹一脸看好戏的神情,弱弱告状:「阿爹,寒云哥哥欺负我……」 柳厚拈须微笑,凝然不动,毫无援手的打算:「与其让外人欺负,还不如让寒云欺负呢。我还更放心一点!」 柳明月无语凝噎:「……」您老还是不是我亲爹啊? 柳厚起身往外走,临行丢下一句:「云儿记得,明日还要进宫谢恩呢。教训这丫头归教训,也别忘了正事。」 薛寒云正在暴怒之际,应了一声,柳明月睁睁睁看着唯一的救星阿爹的身影转过了云母屏风,脚步声出了正房,随后院子里的脚步声都彻底的消失了,顿时瘪着嘴,一副快哭了的小模样。 「寒云哥哥我错了……」 对方冰冻起来的脸毫无解冻的迹象。 「夫君我错了……」 他深邃的眸光牢牢盯住了她,柳明月心肝打颤,举起爪子保证:「以后苦由你来受,累由你来扛,啥坏事儿都由你担着……我只管吃喝享乐……寒云哥哥我错了,我的任务就是吃好喝好玩好……我再不越权扛事儿了……」 寒云哥哥生气太可怕了! 柳明月其人,在柳相面前向来撒娇卖痴,凡事所求无不能达成。本来此项本领婚后在薛寒云面前也是无往而不利的,结果今晚却踢到了铁板。 某人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在她面前重振夫纲,一张脸冷的就差滋滋冒着寒气了,只冻的柳明月恨不得退避三舍,偏被某人牢牢禁锢在怀里,一双眸子含着凉意锁定了她,整个表情凝固成了一句话:我很不高兴,我非常生气! 柳明月觉得忒委屈! 她原来瞒着,只是觉得此事难以启齿,若非到得非常时刻,自己有能力处理,便悄无声息处理了,何至于让家人知道徒添烦恼负担! 司马策多高傲的人啊?就算心中有不好的想头,被拒绝了也没有再二再三贴上来的道理。时间久了,兴许他的心思就淡了呢。 况且薛寒云就在她眼皮子底下,也不致于有什么突发状况而来不及提点。 哪知道温福成办了一桩蠢事儿,二话不说将薛寒云一顿棍子发配到了边关,此话提起来朝中众臣或许人人会夸赞一句:薛良虎父无犬子!可要是真打起仗来,请这些官老爷们派兵,谁肯把自己的子孙往前线战场上扔? 司马策批示的这样痛快,柳明月心中也禁不住要嘀咕一番:他这行为,到底有无公报私仇之意? 若是薛寒云去了边关战场还不知提防,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该如何原谅自己? 因此这几日她翻来覆去的思考此事的可行性,终于在今晚上鼓足勇气向家人坦白。 阿爹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原来在她心里压的跟石头似的天大的事情,在他那里……居然并不是什么难题。 v第四十五章[11.30]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qq。】 就连薛寒云也跟着反常了。 在阿爹那里都容易过去的,他这里反倒过不去了…… 这是个什么道理? 柳明月心中愤慨,又被紧揽在他怀里,挣扎了几次还是挣不脱,又感觉到身下某处渐渐硌人,抬眸间瞧见薛寒云的冰块脸,反觉这个男人异常可爱,不知怎的,心中竟然软成了面团儿,腹里闷笑,却仍做出不屈之态,愈发加紧了力气挣扎着往下窜,仿若无意一般尽往他身上某处蹭…… 薛寒云气结,耳垂都红了,极力克制,心中狂吼:这丫头真是无法无天了!居然在他极为生气的时候用这招! 柳明月索性打定了主意,也不从他身上往下窜了,反过来抱住了他的脖子,坦然坐在他怀里,在他眼皮上左右各亲一口,端详:「……嗯,我家寒云哥哥眼睛长的真好看,大而有神,不像这世上好些人有眼无珠……」 薛寒云:「……」板着脸默默生气。 柳明月的手指沿着他的剑眉深目细心描摹,很快到了笔挺的鼻子,拿手指摸了摸鼻子挺起来的高度,下了个结论:「卦书上说,寒云哥哥这种悬胆鼻,乃是富贵有财之象,大器晚成,先苦后甜,难道我嫁了寒云哥哥,后半辈子过的比蜜还甜?」使劲在他鼻头处亲了一口,犹不过瘾,还要上牙齿去咬,在薛寒云的鼻头处留一对儿浅浅的牙印,这才满意了,对着鼻子傻念:「我后半辈子的幸福就拜托你了,鼻子兄!」 薛寒云:「……」脸孔隐隐有龟裂的迹象。 可惜对方玩的正开心,浑然不察,偏头打量他的嘴唇。 薛寒云的嘴唇不薄不厚,唇形很美,美中不足是他数日未曾打理胡须,黑胡拉茬,实在影响美观。不过若小心翼翼避开了胡茬,还是可以亲一亲的。 柳明月轻含着他的上唇,咂了两下,又小心伸出舌尖试探着往他嘴里去探路,犹犹豫豫,回想一下薛寒云的惯常作法,还未熟练,伸出去的小舌便被薛寒云勾住,被他一个翻身压倒在了床榻上,狠狠吻了下去…… 情到深处之时,柳明月听得薛寒云在她耳边喃喃:「我只有你……」不知为何,这话引的她鼻头发酸,下意识便揽住了他的颈子,用力用力的将他抱紧,恨不得一时半刻也不得分开…… 两个人似乎都恨不得将对方揉进了身体里去…… 翌日清晨,柳明月在睡梦之中被薛寒云揪着耳朵弄醒,学习敬夫之道。 薛寒云板起脸来,一本正经的下令:「以后,你要按时向为夫进行思想汇报,最好是一个月汇报一次,都编撰成册,其中可表你对为夫的忠心,可写你遇到的任何事情,无论大事小情,均可拿来由为夫决断,再有隐瞒,严惩不贷!」 昨晚他折腾了大半夜,柳明月只觉得一眨眼天都亮了,此刻还昏昏沉沉,只求他快走,听得这话,略觉耳熟,哪里还去细想,只连连点头应承,话儿比蜜还甜:「我以后一定傻吃傻睡,凡事都交给夫君决断,再不敢隐瞒了……」惩罚太过惨烈,她需要好好适应一下。 话说某人翻脸无情起来,真让人心有余悸…… 薛寒云见她小鸡啄米一般,小脑袋真往下垂,疲累已极,只觉这小模样极为招人,忍不住将她压倒在床榻间恣意爱怜,等到将她啃的睡意全消,这才丢下快要喘不上气来的小媳妇儿出门去了…… 只留柳明月呆傻傻坐在床上,回味半日,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的感觉。 薛寒云今日进宫谢恩,等得大朝会结束之后,才得司马策召见。 他跪在宣政殿厚厚的地毯之上陛见,听得头顶熟悉威严的声音,不久之前在京郊大营,他心中还充满着忠君报国的热情,此刻身在宣政殿,也不知道是不是殿内四角放置的冰块,只觉得凉意一点点爬上后背…… 「听得温统领举荐,爱卿意欲前往白瓦关与西戎一战,朕心甚慰!」 薛寒云道:「臣身为武夫,唯有保卫疆土,才不负此生。臣叩谢圣恩!」雷霆雨露,皆为君恩。 「爱卿快快请起!赐座。」 有小宦官搬了檀木凳过来,薛寒云告了罪,才落了坐,便听得司马策状似随意道:「想当年,令尊薛老将军举家殉国,堪为忠臣楷模,怎的我听说前些日子爱卿为了回家探亲,竟然夜闯大营统领营房?这若是战争期间……」 他语声虽刻意随意,饶是如此,薛寒云还是即刻从檀木凳上起身,跪了下来。 「臣死罪!」 辩解的话一句也无。 温福成既然打定了主意告他一状,今上心中偏见已存,况他还对自家发妻有过轻浮举动,薛寒云心中透亮,此刻恐怕辩解亦无用。 「爱卿记挂家中妻房,原也无错。只是军人嘛,岂能为了个把女人而罔顾军令?!」 「臣谨记陛下教诲!」 …… 薛寒云从大启皇宫出来的时候,心情尤为沉重。也不知道是不是今日陛见的原因,他只觉心中沉甸甸的,若非柳明月如今对外宣称有恙,他恨不得立时三刻带着她远走高飞…… 薛寒云的假期只有三日。这三日除了小夫妻腻在一起之外,他还抽空前往将军府与京郊书斋,拜别罗老将军与林清嘉。 这两位闻听得他要往边关去,各有良言相赠,罗老将军另有极好的伤药相送,薛寒云皆恭敬受了。 v第四十六章[12.09] 另有温友思温友年及京中关系好的一帮兄弟们替他送别,也各备了刀箭伤药材及各种补药送他。柳明月在家中将库房翻了个底儿朝天,恨不得将家中所有好药都替他备着,最后在他的一再要求之下,才减去若干,还有四季衣服鞋袜等物,收拾了满满几大箱。 到得走的那日,小两口依依不舍,但顾忌到柳明月如今尚算「养病」,也只送到相国府二门处。见她泪眼朦胧,连生拍着胸脯保证:「小姐别担心,有连生在,定然将少爷照顾的好好的!」 「你个猴儿!」连柳厚也被逗乐。 相国大人亲自送了女婿出了城,眼见着他与连生去的远了,才往回转。 回到后院去安慰女儿,见得小丫头眼圈红红,犹自发狠:「温福成欺人太甚!」 柳厚自知道司马策有不轨之心后,总想着寻机会反击,况此次事情,足见女儿也并非需要一味在温室里娇养着,如今女婿去了边关,女儿更应该经历些风雨才是。当下淡淡道:「别人欺了你,你有无想过要欺回去?」 这是间接暗示她可以想温家下手? 薛寒云走了,柳明月心中正自不快,闻言立时精神大振,「女儿听得,温福成有位弟弟,成日斗鸡摸狗……」 柳厚眸中笑意渐浓,口里却道:「一个纨绔,也无大用。」心中却想,温家其余诸人,宫中的温太后及温贵妃,柳家招惹不上,温世友与温福成俩父子皆握有兵权,就算想法弹赅这两人,也得一场大动静,且结果犹未可知,搞不好容易两败俱伤,剩下的温世友的庶子庶女们人微言轻,不能教温家伤筋动骨,唯有这位温福永是温世友嫡次子,温贵妃二兄,可算是温家软肋…… 原来他的月儿也知攻其弱点……他嘴里反驳,且听柳明月如何计划。 「阿爹你想,今上疑心病极重,假如……这位温二少爷在街上大怒,不小心脱口而出,这天下有一半是温国舅的,若非温国舅护着圣上,他如今结果如何,谁能知道?最好是激得这位温二少爷失去了理智,态度越嚣张越好。如今京城街面上,想来锦衣卫便衣是不缺的……只要此话有半句传进今上耳中,是不是国舅所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温福永的态度无形之中也代表了国舅府的态度……」 司马策虽然感激舅家助他登位,但皇帝这种职位坐久了,人难免自空自大,自认天下第一。司马策连太上皇都不肯放在眼里,又岂会将国舅温世友放在眼里? 他们如今相处融洽,蜜里调友,不过是因着温世友为人谨慎,虽是亲舅,助了司马策登位,平日在他面前却从不居功。 「好计策!」柳厚大赞。 与其他的政客不同,事实上,柳厚能有今天的地位,与他强大的实干能力不无关系。 别的政客会耍官样文章,耍嘴皮子的多,但若论起处理政事,无人能比得上柳厚的执行效率。 武德帝在位期间,朝中但有政令推行,必赖柳厚。 过得四五日,京城出了一桩不大不小的事情,引的流言纷纷。 说是国舅的嫡次子温福永骑马上街,不成想与个推车卖桃子的果农相撞。本来这也没什么,京中百姓与权贵哪几日不发现相撞事件? 但坏就坏在,那果农许是初次进城,也不知见了贵人要让路的,又久在乡野,车翻之后好好几筐熟透的桃子砸了个稀烂,他又是个年青耿直的汉子,讲话不知轻重,站在当地便要温二少赔他。 温福永从前仗着皇太后在宫中,家中父兄掌权,如今更有个贵妃妹妹,在外行走向以国舅自居,当即甩了他果农同鞭子:「你个不长眼的东西,竟然敢教爷赔你的果子?!爷还未问你要惊马费呢!」 那果农大约是没见过这般不讲理的贵人,瞪着双铜铃大眼气的哇哇乱叫:「京中难道没有王法了?」 温福永见得这贱农不但不跪下叩头认错,居然敢赤眉瞪眼的站在当地索要赔偿,又是连续几鞭子,将那果农抽的血迹斑然,轻蔑一笑:「在这京中,爷就是王法!」 那果农一口气憋在胸中,脸色紫涨,由不得大声辩驳:「胡说!谁不知道这京城是圣上他老人家的脚下,你若是王法,圣上他老人家如何肯依?」 彼时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都站在旁边瞧热闹。另有温福永平日一起玩耍的纨绔一二碰上,不免调笑:「国舅爷连个乡下贱农也收拾不了,传出去岂不惹人笑话?」 温福永平日嚣张跋扈惯了的,便是见了司马策,也是表哥长表哥短,他又不曾出仕,不知政事黑暗,当下脱口道:「这天下都是我阿爹替圣上抢回来的,便是圣上分一半天下给我阿爹,又有什么关系?」 那果农听闻此语,满眼失望,蹲下去捡地下的烂桃子。可惜他今日运来城中的全是熟透的桃子,须得轻拿轻放,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早烂成了泥。 温福永犹不解恨,下得马来,狠踢了那果农几脚,见他虽长着老大个子,到底也不敢还一拳一脚,只死扛着,骂骂咧咧几句,才上马去玉春阁寻欢。 …… 当夜,温福永被温世友派人从玉春阁里抓了回来,打了个半死,又锁在了柴房里。 温太太见此情景,心疼的差点晕过去,跑去与温世友理论,反被他骂个半死:「……你养的好儿子,成日家不上进就算了,我们这样人家,也养得起。但这孽子不但不知收敛,还成日出去惹祸!你也不问问他白日在街上都说了些什么?」 温太太抹泪大哭:「凭永儿说了什么,宫里尚有太皇与贵妃,至不济,圣上还是我们亲外甥,你何苦将他打个半死?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无知妇人!」 温世友气的发抖,指着温太太疾言厉色的训斥:「你当圣上还是几岁之时,来府里跟在你后面的小儿?如今便是我都不敢在他面前托大,这畜生……这畜生……」 温太太被国舅爷骂了一顿,又勒令不得去柴房去探温福永,只得哭哭啼啼回自己院里。 天亮之后,国舅爷便捆了温福永押了他亲自进宫请罪。 v第四十七章[12.09] 至于他与今上在宣政殿说了些什么,并无人知。只听说温家父子俩从宣政殿出来之时,温福永身上的绳子已经解了。这位温家二少爷长这么大从未遭过这种罪,今次连吓带疼,举步维艰,是伏俊亲自扶着送出殿的。 温国舅待伏俊十分客气,待的伏俊转回宣政殿去,他面上神色便沉了下来。 等到温福永回国舅府之后,等待他的便是半年的禁足之期。 柳家父女私下里议论此事,皆觉得,种种迹象表明,虽然表面上温国舅与司马策这对甥舅依旧亲密,但事实上,却已经渐渐离心。 柳厚凡事不再避柳明月,这使得她对朝中之事也知道的越来越多。 自温福永口出狂言之后,人前司马策待温国舅愈加和煦亲热,但半月之后,温福成被人弹赅,带妇人进营。 京郊大营乃是驻守京城,守护皇城的军队,不同于禁卫军的日夜不怠,京郊大营凡遇大事才可调动。但平日皆有皇帝亲信统领。 本来上次薛寒云夜闯温福成院里的时候,温福成便带了妇人进营。只是众人皆知温家现如今位高权重,轻易不去招惹,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知道温福永之事没多少日子,温福成也出了岔子。 众人只当今上此次说不定也会轻拿轻放,哪知道这次司马策却雷霆震怒,当日便下旨查办此事。 温世友听闻此事,亦是大惊。 他素来看中长子,原想着温家能出两代皇后,数代富贵定然逃不掉,因此极为栽培长子,哪知道温福成却做出有违军纪之事。 本来,京郊大营的统领往营里带女人,虽是明面上不许的,但暗地里不是没出过,又不是战争年月,也没人深究。哪知道如今此事被当作大事摆在了台面上,若朝中温系一派极力维护,便是视军律如无物,可随意践踏,司马策怎能容许? 柳明月疑惑:「这事是阿爹派人做的?」 柳厚在她脑门上弹了一记:「傻丫头,这么明显的报复,阿爹尚不屑做。」他要做,便要做的十分隐秘,譬如温福永之事。 事发之后,温世友还着人到处寻那果农,大约是想知道是谁在陷害温家。 那果农本来就不是京城人士,又是柳厚亲自下令寻来的人,当日便出了城,远走高飞,温家又哪里寻得到? 又怕柳明月胡思乱想,遂为她解惑:「 这次弹赅温福成的是圣上的心腹……」 柳明月大喜:「真的?」 「阿爹岂能骗你?」 柳明月心道:如此说来,司马策与温世友这对甥舅大战,许是要拉开帷幕了。 她后知后觉想起,前世温青蓉后来在宫中虽用度如旧,却再无恩宠,想来原因并不全在她跋扈的性格之上,也许大部分原因乃是因为父兄失宠之故? 她如今再回想前世,看待司马策与后宫诸妃恩宠,并不是从前那种单纯的从男女情爱出发,而是联系前朝后宫,又在柳厚刻意教导下,眼界宽了不少。 等到收到薛寒云在路上寄来的信件,心中便欢喜异常。 她如今既知,司马策手中养着大批锦衣卫,监督官员言行举止,写起信来便格外防备。 信中叹道:自他走后,听说京郊大营那位温统领也被撤了旨,当今圣上治军严谨,想来不久之后的大启与西戎之战,大启必胜无疑。她如今病体未愈,面上又有许多疤痕未消,恐还要将养些日子,望他不要牵挂。 又将温福永口出狂言之事讲了,道温家这位纨绔少爷行事听说很是荒唐,连她这样深闺妇人都听到了,真是带累了温国舅这样勤谨的父亲云云。 薛寒云接到家信,翻来覆去的看,看到她说自己面上疤痕,犹自疑惑:分明她脸儿如玉,一点疤痕未留,为何信中这般写? 忽想起京中无处不在的锦衣卫,他们既能做出锁人拿人,随意取人性命之事,拆了官员家信去看,也不无可能。 再将信皮拿来细看,似乎有重启过的迹象,心中顿时恍然。 这小丫头写这种防备心极重的信,想来定然是岳父指点无疑。 既然她的病是假的,那么温家的事情必是真的,且是人尽皆知的,所以才敢毫无避忌的写在信中。 难道这事竟然是岳父做的不成? 薛寒云心中疑惑,又无处去问,况结果未变,便也不放在心上,遂回信一封,道他才到边关,一切安好,望爱妻养好身子,期待夫妻团聚的一日,信中蜜语甜言,多是小两口恩爱之语。 信寄出之后,他不无阴暗的想:不知道这封信会不会出现在御案上呢? 宣政殿内的御案上,西戎大兵压境,边关告急的奏折与锦衣卫呈上来的边关将士们的厚厚一摞家书,足并排而放,等待着承宗帝御览。 承宗帝自成立锦衣卫之后不久,便对自己这当初的决定份外满意。 v第四十八章[12.09] 如今朝内朝外,他自觉明察秋毫,再无欺上瞒下之事,江山尽在自己手中,便是如今居住在瑶华殿的太上皇,也不及他。 锦衣卫最初只是监视些低品级的官吏及民间的言论,到得后来,连朝中重臣也逃不过他的视线。 前日便有一名礼部的侍郎与小妾在家中欢-爱,酒后多饮了几杯黄汤,说了好些对朝中不满的言论。第二日朝会完了之后,这名侍郎被召到了宣政殿,司马策赏他一个红封,令他回家打开再看。 那侍郎回家之后大病不起,将那侍妾打杀,不过几日便辞官而去…… 此事颇为隐秘,但还是在朝中传了开来。 有人道那侍郎拿回家的红封里叠放着他家中当夜同欢的侍妾绣着鸳鸯戏水的鹅黄色肚兜。司马策听到此传闻,不由冷笑:这帮以讹传讹的墙头草,锦衣卫呈上来的时候他亦瞧过,那鸳鸯肚兜分明是大红色的,大约侍妾平日不能在外穿大红,因此才将肚兜做成了正红…… 他亲眼瞧着内侍叠好了装进红封的! 经此一事,朝中诸臣对他更加俯首贴耳,如今畏他如天神,司马策对此情状很是满意。 他心情颇好的批阅了西戎大军压境的奏折,又拿了锦衣卫早已细心拆开的各地边关将士的家书来瞧。 这些边关武将久离京畿,家书之中多有对朝中动向打探之语,也有思念妻儿,或抒报国之志,或作边塞七律等等。 司马策唇边笑意不绝,未曾想到他手下这些武将里面,也有文采斐然之辈,因此偶然碰上个文理不通,错字连篇的武官,更是忍不住要捧腹。 看这些家书,比看那些冠冕堂皇的奏折要有趣的多。 翻到最后,便看到了薛寒云的家书。 薛良之子,在他的记忆里除了神色孤冷,模样出众,文武双全之外,似乎是天生与男女情爱绝缘的少年。 有时候司马策会忍不住想,太傅独女,便是送进宫来做妃子也足够了,缘何会嫁给了这样一位冰冷的少年?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向来以为,薛寒云这样冰冷的少年,恐怕会将太傅独女给冻的近而远之,但听得外界传言,他们夫妇自成亲之后,恩爱甚笃,实在令人费解。 ——不过一切都在今天这封家书之中得到了答案。 原来,在外面冷情寡言的男子内里居然是一团烈火…… 司马策逐字逐句读下去,仿佛是痴情少年俯身在少女耳边低低蜜语,那些夫妻间的情浓缠绵,透纸而出……甚或,他都能透过这封家书看到其间小夫妻相处亲昵恩爱的趣事…… 伏俊在旁侍立,眼瞧着今上的脸色由晴转阴,黑云压顶,风雨欲来,最后……消弥于无形…… 他能做到御前大总管,除了对司马策十分忠心之外,还十分的精乖。 待到司马策令他亲自将锦衣卫呈上来的边关武将家书送回去之后,他借送信之机,偷观了那封惹的承宗帝十分不豫的信件,看罢之后不免慨叹:这叫怎么一回事呢? 承宗帝年轻康健,女-色上头向来不忌,便是如今后宫里美人儿不少,他在房事之上的需索也是惊人,体力极好。大约是掌了大权,便有阅尽天下美色的想法,下面官员窥得他这一爱好,也有暗暗呈送美人的,他皆来者不拒。 不过,纵如此,上个月宫里还是发生了一桩丑闻,只是因为承宗帝的铁腕手段,才压制了下来。 韦皇后之父,国公爷韦世康过世之后,韦家便只余小公爷韦廉一只独苗。 韦廉年方十八,国公爷过世之前的几日才成亲,小公爷夫人谷氏,闺名岚贞,生的婀娜纤弱,别有一种风流体态,还未曾进宫向皇后请安,便逢公爹大丧。如今才除了孝,得皇后召见,那知道好巧不巧,从皇后的坤福宫里退出来之后,半道上恰遇见了前去御花园消食的承宗帝。 当时承宗帝便宣召,小公爷夫人避让不及,只得随着今上进了附近空置着的殿阁,直到宫中快要下匙了,小公爷夫人才跌跌撞撞退了出来…… 旁人或者只是隐约猜测,但伏俊却在殿门外守着,谷氏低低破碎的求饶声,男女激烈的声音,灌了一耳朵…… 听说这位小公爷夫人回府之后便病了,自请挪出了主院去静养。 皇后大约是也听到了风声,第二日便托病不出,在坤福宫静养一月,如今将将才露面三日…… 要说承宗帝的心思,伏俊早窥得一二。 只是这一位,却与谷氏有些不同。 韦廉如今只担着个国公爷的虚爵,不过领些钱粮谷米,年例赏赐,宫中有一位皇后姐姐,这才能立于人前。只是他手中并无实权,谷氏也只是五品官员家的女儿,遇上这种事,只得含泪咬牙吞下。 这一位,背后有个手握实权的阿爹,就算今上有了这种心思,但柳相如今还是他的左膀右臂,今上万没有自毁长城的道理。 最好的办法,便是两情相悦……但如今瞧着这家书,想来十分有难度。 这封家信辗转到了柳明月手中,已是半月之后。 v第四十九章[12.09] 这半月之中,司马策连发数道召令。 一令白瓦关守将全力御敌;二令户中紧急调拨钱粮运往边关,又调别处的军队共计十万往白瓦关开拨;三则是增加赋税,填充国库。 太上皇在瑶华殿闭门不出,但是今上为他营造的太极宫如今却正建的如火如荼。 太极宫紧依着皇宫,但占地面积极大,所耗不菲,从全国征召来的工匠民工便已数万,每日都有数不清的木料基石及各种奇花异草,奇珍异兽,殿内摆件从全国各地运往京城,单是押运的地方官兵,便是一个庞大的队伍。 偏大启要跟西戎开战,户部的颜致与周行榕都是司马策的心腹,尤其周行榕,铿吝是出了名的,家中所费锱铢必较,有时候还会为了几个钱与管事的计较,管起户部钱粮来更是尽心尽责,眼见着银钱淌水似的花出去了,比割他的肉还疼,这才数次上折子,请求今上增加税赋。 说起来,家庭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极为重要。 譬如有钱的商家养出来的儿子,假如资金动转困难,首先想的必是开源,想了法子钱生钱,但是周行榕家境自小贫寒,他又只知死读书,经济学问一窍不通,如今眼看着库里的银子变少,首先想到的便是节流…… 节流这种事,谁敢对着皇帝开口:陛下,您花钱花的太狠了,能不能省着点花? 除非是真不想要肩上这颗脑袋了! 周行榕没活的不耐烦,因此节流这条路,压根走不通。因此他唯有想到开源。 可是开源这种事,总不能教他拿了国库的银子出去放贷,或者拿去当本金做卖买?唯一的办法只能是从民间征税了。 颜致虽眼瞧着国库库银变少,但增加税赋这种事情,他首要却是反对的。只是他惯会揣测上意,见得周行榕提议两次,承宗帝颇有几分意动,便不再作声。 好歹这天下是皇帝的,他想征税,难道还有人敢拦着不成? 况且武德帝在位之时,多有仁政,民间百姓日子过的安乐,国库告急,一时多征一点子税,并无大碍,他便也没有狠拦。到了朝堂之上,众臣见得周行榕一脸堂正,言辞凿凿,况承宗帝分明默许,便谁也不作声,只私下里万分庆幸,亏得他们将手中商铺抛出去的早,又或者将铺面赁了出去,自家却不再经商,至少这次增加税收不会动到自己头上。 至于田地的税收,读书官身皆不在征税之列,便颇有几分事不关已。 因此这次承宗帝的这条旨意竟然执行的意外的彻底,周行榕更是被委以重任,带着属官亲自前往各地征税。 司马策在宣政殿为自己的政令沾沾自喜的时候,柳明月却在家对着家书发怔。 驿站送来的家书,按着日子算,晚了足有大半个月,从寄出到她收到,快有两个月了。 这就算了。奇就奇在家书似乎被揉成了一团,复又被压平,塞进了信封……薛寒云向来没有乱发脾气的习惯,他又是个极为整洁的人,平日书案之上的字纸皆是整整齐齐,便是写废的纸张,也叠的整整齐齐,万没有团成一团扔掉的习惯…… 况信中字里行间透着浓浓的思念,写及往日夫妻闺房趣事,她甚至能想象得到他是怎样一副一本正经的面孔,端坐在营房里,以执笔写军中邸报的态度来写的这封信…… 因此,这揉成一团的家书就格外的诡异。 假如是家书连着封皮一起揉皱也就算了,偏封皮意外的平整,只见长途运输的磨损,封皮四角有些毛,却不见揉出来的皱痕,唯有一种解释:有人打开过这封信,然后气怒之下,便揉成了一团…… 想到此,她心中一颤,对着日光下面细细的看那封起来的地方,却看不出什么来。 她再提笔回信,便总觉不甚踏实。仿佛背后有双眼睛,暗地里窥探着她,真令她恨不得站在城门楼子上高喊一声:皇帝是个偷窥狂! 让全京城的达官贵人及庶民百姓来瞧一瞧这位天底下最尊贵之人的品格! 寒云哥哥: 见字如晤。 听说最近你接连打了好几场胜仗,为妻与有荣焉。 西戎这个无耻种族,觊觎我大启不是一日两日,刀兵之祸绵延几十年,想来边关百姓日子难过,也不知道你在边关如何,可有受伤?可有好好用饭? 昨日阿爹下朝,从味通斋买了我爱吃的红枣糕,结果我看见掉泪了,阿爹还以为我不喜欢吃,忍不住嘀咕:「明明夏惠说月儿很喜欢吃的啊……看看都气的掉眼泪了,这丫头居然骗我……」 堂堂相爷,谁敢骗他! 我不过是太想你了! 想你给我买的红枣糕,想你带我去骑马,想你板起脸来生气的模样……寒云哥哥,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生气的样子好可爱?! 我应该没有告诉过你,不然你会更生气的,嘻嘻。 容慧出嫁了,罗师姐怀孕了,贺家伯母待她可好了,就跟自己亲闺女似的……不,亲闺女还靠后呢。 罗师姐现下在贺家是头一号得宠的人物,连贺家双生姐妹也酸溜溜地说:贺伯母是有了孙子,女儿都不肯要了! v第五十章[12.09] 不过听说贺伯母答的更妙:孙子是自家人,添丁进口,我哪能不喜欢?闺女马上就是别人家的了! 你问我从哪知道的? 哦,我派了夏惠去送吃食给罗师姐,她回来转述的。 罗师姐自怀孕之后便在家中安心养胎,不能出门,我还在家中养病,尚不能出门见客。阿爹见我实在闲的慌,便让我跟着花匠打理家中后花园……不过据我的观察,这些花树都不经修剪,长势远远不及我修剪的速度,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们家的园子便会变做光秃秃一片吧…… 反正也没什么人观赏,阿爹久不宴客,想来也没什么大碍吧? 上个月,二舅母带着欣姐姐来看我,提起夏家表哥娶来的新娘子,很有意思。据说对方家境富裕,又是商家独女,带有万贯家财的嫁妆……连我也要为夏家姨父松一口气了:家中银钱宽裕起来,他说不定又可以放开养小妾了…… 我一直生病不能出门,阿爹又有公事缠身,不能亲去道贺,我们家打发人送了两份贺礼过去,便算完了。 这位夏家表嫂,姓什么来着?……我想想,对了,姓吴。容貌一等,又是个极为能干的,在娘家自小帮着阿父管帐的,性子也是一等一的精明,二舅母说,大约……管起夏表哥来,定然也能拿捏的服服贴贴的。 大姨母那样好强的性子,夏表哥一直听她的,这下子倒好,又来了个发号施令的,我真同情他,你说夏表哥他以后听谁的? 不管怎么样,夏家后院里的婆媳斗争是从新婚的头一天就开始的。 大姨母为了降服这位新表嫂,敬茶当天,就赏了两名丫环到夏表哥房里……寒云哥哥,说起小老婆,要是你背着我在边疆纳妾收通房,往家引小老婆……你以后肯定没有好日子过! 你可别打仗昏了头,忘了以前答应过我什么啊! 在这点上,我很欣赏夏家表嫂的作法,她回到院里,直接将姨母赏的两名丫头送去一间房里住,房里摆了两台织布机,每天织出的布量都有尺寸,若是不够,连饭也不能吃。 ——这招很眼熟吧? 这就是外祖母传授给了姨母,来辖治姨父房里的妾侍通房的法子,如今被表嫂活学活用,拿来用在了姨母塞给她房里的丫环身上。 姨母打发了婆子去问罪,她答的理直气壮:「媳妇一切都向太太学习的!」 姨母大约真生气了,听说砸了房里一套平日喜欢的茶具,在二舅母面前抱怨:「……她既然跟我学,怎的不把嫁妆拿出来补贴家用?」 二舅母说,表嫂自小打算盘的,银钱出入上一点都不含糊,该走公帐的决不走自己的私帐,嫁过来至今俩月,姨母想了好几种法子,想要让她吐点嫁妆出来,都未曾得手,不过听说她给夏家表哥身上倒舍得花银子。 夏家表哥一向是从姨母手里拿零用过日子,如今倒从媳妇儿手里拿零用。听说姨母为了赢回儿子的心,这个月表哥的零花都涨了一倍了。不过我总忧心,要是万一哪天姨母与表嫂斗法,两人都断了表哥的零用月例,他就要身无分文,不能与同窗同僚宴饮了。 我总觉得,表哥应该趁着现在形势一片大好,偷偷攒点儿私房钱才对。 话说,寒云哥哥,你没有私下偷攒私房银子吧? 夏家城门失火,池鱼们想了法子的躲灾。 夏丹玉夏蓓玉俩姐妹在这场婆媳大战中,由于坚定的站在了姨母这边,于得到了姨母的高度认可,居然将她俩记在名下,没像夏家别的庶女一样,到了婚嫁之龄,便被随便打发了,或为妾,或为老头子续弦填房,居然被正儿八经的嫁了出去,虽然家境一般,但好歹是少年原配夫妻。 这下就没白姨娘与冯姨娘什么事儿了。听说女儿出嫁之后,她们便被姨母打发到了最偏远的院子里去了…… 我每日在家养病,也只能靠听这些闲篇儿打发时间了。 京中最近最红火的要属定国公府上了。自韦老公爷过世之后,由小公爷韦廉继了位,最近这位小公爷夫人听说怀孕了,宫里的温贵妃娘娘得了消息,便先向国公府送了贺礼,想来皇后与贵妃娘娘如今情同姐妹了。 此后各宫娘娘们听信,也各有赏赐,各国公府候府文臣武将家中也送了礼,咱们家自然也不例外。我从库里寻了个玉雕的送子观音送给了小国爷夫人,保佑她家麟儿平安降生。 最后,还有一件事我一定要跟你讲一下。 连生不知道是不是去边疆以后,你带兵事忙,这小子无人管束了,每次寄个信都将信揉的一塌糊涂,他到底是因为我在发嫁府中丫环的时候没给他配个媳妇,还是觉得我鞭长莫及,居然敢将你寄给我的家书团成一团? 这小子大概皮痒了,拜托你帮我抽他几棍子,让他长长记性,以后别做这种窥人私信的缺德事儿了! 不然,我让他打一辈子光棍,娶不得媳妇,生不得儿子! 顺祝安好! 爱妻:月儿 大启宣和元年九月初三 月儿吾妻: 关于你在信中的一切要求,为夫已经照办! v第五十一章[12.16] 连生挨了几棍子,惨叫如杀猪,最近老实不少。我在考虑将这小子丢到营里去当个大头兵,不过他抱着我的腿大哭,死都不肯去,只道一定要跟在我身边,我瞧他这点子出息,只得继续勉强用他了。 不过他向我表示,偷看主子信件这种无品的事情,他定然不会做的,谁做谁是王八蛋! 他赌咒发誓无数遍,我瞧着这模样倒不像撒谎,我们别是冤枉了他吧? 最近我们又与西戎打了几场仗,杀了五四千西戎人,不过我们也损失了四五百人,一个赚十个,说起来还是我们赢了。 我身上丁点伤都没有,你别担心,你夫君的本事想来你是知道的,我哪能让西戎人伤我分毫,让你担心呢? 不过西戎人记吃不记打,最近边关秋田都收了,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在下雪之前退兵。要是下雪之前退不了兵,最好将这帮蛮夷冻死在白瓦关前才好。 说起纳妾一事,最近为夫在白瓦关救了个父母被西戎人杀死的小姑娘,十四五岁的年纪,叫做银环,啥模样儿为夫没细瞧,怕你多心。交给了府里后灶上的婆子去管,不过最近我有时候回府,十回里有八回能遇上她,哭的好不凄惨。 为夫瞧着,她莫不是想找一坚固靠山? 如今边关天气渐寒,向父母双亡的小姑娘痛下杀手,赶她离府,为夫还做不出来。不过为了证明为夫的清白,为夫只要回府,便让连生时刻跟在身边,以作人证,免得将来夫妻团聚,为夫有嘴也说不清…… 另外,为夫答应了你凡事要向你汇报,如今不算食言吧? 你也要记得自己答应我什么啊! 想到不久之后,贺师弟都要当阿爹了,为夫真是既羡慕又嫉妒,要是他能在为夫面前就更好了……为夫也很久没跟人切磋过拳脚了(战场上对敌不算),真是十分想念我那帮师兄弟们啊! 你上次跟信一起送来的冬衣冬靴都已收到,很是温暖合适,还有药材也收起来了,关键时刻,这都是救命的东西。 你说你想为夫了,你不知道,为夫除了上阵杀敌,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你,好月儿,再有见面的日子,为夫定然要狠狠亲你…… 城楼上有号角吹起,想来西戎人又开始攻城了,为夫就此搁笔! 爱你的夫君:云 大启宣和元年十月十五 定国公府小公爷夫人怀孕,后宫顿时炸了窝。 有那心细的私底下算着日子,居然惊讶的发现:似乎……有可能……小公爷夫人肚子里怀着的,也许是龙种…… 这让宫里一干如今肚子平平的宫妃们气炸了窝……这真是墙里开花墙外结果…… 温贵妃得着了信儿,先令宫女们大张旗鼓的从珠镜殿的小库房里选了许多贵重摆件,送到了定国公府。 听说韦小公爷笑容满面接了贺礼,还顺手赏了个沉甸甸的荷包给珠镜殿的女官。 温青蓉听到这话,暗地里一乐:韦小公爷当着人面儿笑,说不定背人之处大哭来着! 皇后听到这消息,大约得好些日子从凤榻上爬不起来了吧? 温青蓉恶意揣测,带着自己宫里一干妃嫔们前往皇后的坤福宫道喜,贺韦家有后。 皇后心如黄莲,苦到了极处,反悟得了真理,对温青蓉的冷言冷语一概不理。 皇帝既能不顾颜面,做下如此丑事,她这位当朝皇后早等同于被夫君狠狠扇了一个耳刮子,如今倒也不差温青蓉这一耳刮子了! 因此,韦皇后竟然泰然自若,雍容华贵的坐在坤福宫正殿接受各宫妃嫔道贺。 她不无讽刺的想到:谷氏生个女儿就罢了,若是谷氏肚皮争气,真生下个龙子来,她倒要瞧一瞧她这位夫君如何处置…… 如此良机,沈琦叶自然也是盛装前来。 她自失了孩子,心中多少怨恨,悄悄咽下,如今倒比之前收敛许多。但饶是如此,温青蓉句句踩着皇后痛脚,她边在一旁敲敲边鼓。 阖宫皆知,温贵妃与韦皇后不睦。温家势大,有胆小些的宫妃已经依附了温贵妃,也有另一部分宫妃持观望态度,认为在韦皇后手里日子还好过些,若是落到温青蓉手里……恐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沈琦叶如今谁也不怕,她有时候夜半不眠之时,疯狂起来,恨不得让这一宫的宫妃们替她的孩儿陪葬。只是这念头无人得知罢了。 温青蓉赐下贺礼之后,沈琦叶亦不甘人后,送了一份贺礼给定国公府。宫中嫔妃有些是混水摸鱼,有些是隔岸观火,但这种面子礼,谁都不好独树一帜的不送,否则,便好似知道了什么不好听的传闻一般。 便是最后,连尹素蕊这般忠心于皇后的妃嫔,也不得不尴尬送礼。 宫中这般反应热烈,朝臣们也不免心里嘀咕:难道宝座上的这位,还真准备认下这腹中孩子不成? v第五十二章[12.16] 又或者,宫中无嗣,皇帝也不得不打别的主意? 定国公府自小公爷夫人谷氏闭门静养之后,分明无人知晓此事,怎么好端端的,忽然就曝出了谷氏有孕的消息来? 只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被戴了绿帽子的小公爷韦廉心中气恨难平,故意要让皇帝难堪,故此自曝家丑。 另一个可能便是,谷氏被小公爷拘在院里养病,但圣上的锦衣卫神出鬼没,再隐秘的事都能挖出来,得知谷氏有孕之后,便宣扬开来…… 前一种可能,大概没有几个男人能够忍受,韦廉又向来谦和文雅,最好面子,这种事情依她了的性格定然做不出来。 因此朝臣们算来算去,唯有后一种可能:承宗帝极想要这个孩子! 于是,巴结的,嘲笑的,看笑话的,观望的……京中各府怀着不同的心思,却不约而同的遣了管家往国公府送礼。 柳明月自然也少不了掺和一脚。 她隐隐有种全京城百官联合后宫众妃狠狠扇了承宗帝一耳光的感觉!她也参与了此事,因此心中异常开心! 柳明月的直觉其实并没有错。 定国公府内后院里最偏僻的一个院子里,长着一棵高大的槐树。树上吊绑着一个血淋淋的女孩子,被两名粗悍的婆子挥起藤条,打的皮开肉绽。 这院子显的极为空旷,那被抽的丫环被塞住了嘴巴,每挨一藤条,嘴里只能低低呜咽,身子极力的想要避开那要命的藤条,却避让不开。只听得藤条落在肉上沉闷的声音,沉闷到吓人。 这院子正房里,布置的意外的雅洁,榻上坐着个闭目的年轻妇人,身姿袅娜,却小腹微凸,正是谷氏。 小公爷韦廉面孔都扭曲了,站在谷氏面前低吼:「现在你满意了?你满意了?!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你怀了野种,给我戴了绿帽子,你倒有脸往外宣扬?你怎么有脸?」使劲咬牙:「我虽然不能动你,但打死个把丫头的权利还是有的!」 谷氏倏的睁开双目,目中冷意令得韦廉不由倒退了一步,她如今面如砌雪寒霜,嘲讽一笑:「我若不指使了丫环将此事宣扬的满京城都知,你是不是便要将我勒死在这院子里,然后报个恶疾?」 韦廉被她说中心事,顿时有些讪讪的,面上有几份挂不住,却又不甘被她这股冷厉给压制,捏紧了拳头在谷氏面前扬了扬:「你给小爷染了顶大大的绿帽子,难道还想让小爷跟你白头偕老不成?」 谷氏模糊想起成亲那日,洞房内被掀开盖头,见得郎君如玉,好生欢喜。 她也是官宦人家娇养大的女儿,如何不曾憧憬着这一刻? 夫唱妇随,原是最美不过的一桩赏心乐事。 怎的就到了今天这一步? 犹记得那日她从宫里回来,神魂俱碎,扑进了夫君怀里痛哭,又哽咽着将宫中经历讲了出来,只盼着眼前男子哪怕不能替她伸张正义,不能将那恶徒怎么样,至少也能求得安慰。 哪知道韦廉听到此事,脸色乍然变色,一把推开了她,指着她大骂:「不要脸的贱人,是不是早就想着进宫去侍寝了?」 谷氏顿时惊呆了! 她几时有过这种心思了? 当时她也是死命挣扎过的,只是常年养在深闺的女儿家如何敌得过弓马娴熟的壮年男子? 也许,不曾经历过那一场噩梦,她还会傻傻抱着花好月园的念头过下去。也许,真正的大难临头,反能瞧见一个人的品格。 她本有寻思之意,可是韦廉那股理所当然的嫌恶,毫无一点怜惜之意的令她带着嫁妆火速搬出主院的作法深深的刺痛了她,事到如今,她反而不想死了! 人的求生意志总是极为强烈的,特别是发现自己做了母亲,而韦廉心中揣着恶意的时候,谷氏便铤而走险,暗中买通了看守的婆子,想尽办法让丫环将消息传了出去,并且传的大张旗鼓…… 自出了谷氏这桩事,柳明月不止一次的想到了自身。 有时候半夜做噩梦,仿佛谷氏所经历过的一切,都在她身上应验了。 她绝望大叫,将自己叫醒,引的值夜的丫环掌灯前来,见她满头大汗,都当她思念远在边关的薛寒云,小心劝慰她几句。 当柳明月睁着一双熊猫眼来与柳厚商量,想要去边关,柳厚见得女儿眼窝下的青黑,终于点头应了下来。 只是,边关路途遥远,她一个女孩儿家走远路,终究不放心。 他总要想个万全的法子,才能将女儿送至边关。 大启皇宫,宣政殿内,司马策黑着一张脸,向锦衣卫首领下旨:「去瞧瞧柳相独女病体可痊愈了?」 v第五十三章[12.16] 看这两回的信件,他总有种被人指着鼻子骂的感觉……只希望这是错觉才好! 不然……他手上用力,好好一杆紫竹狼毫笔杆被折断,身首分家。 十月中,周行榕奉旨征收的第一批税银一百三十万两白银押送回了京城。 这让主管户部的颜致紧皱着的眉头终于松了些。 户部尚书如今不好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无论打仗还是建太极宫,银子都淌水似的花将出去,但全国每年税收都有定例的,碰上年成不好,不但某一区收不到税赋,还得倒贴银子济民。 周行榕倒是捞钱的一把好手。 承宗帝在宣政殿里将周行榕一顿猛夸,颜致顿时有了危机感。 这个年轻人待己甚苛,各种冰炭孝敬及年节礼他通通不收,至少这一点,大启官员无人能及。 当皇帝的,自然不喜欢臣子贪渎,颜致本来是东宫旧属,司马策的心腹,如今他却觉得,周行榕隐隐有取他而代之的可能。幸好十一月初,周行榕在齐鲁之地征税,听说逼死了百姓,被当地百姓一顿暴揍,引起民乱,向鲁王求救。 鲁王虽然出动了府兵救了周行榕,但却上折弹劾他不顾百姓死活,强征税赋,逼的百姓家破人亡,不得不占山为匪。 况周行榕强征百姓的税赋就算了,居然如今还要逼着鲁王也要交税赋。 大启自开国伊始,从不曾向各藩王封地征收税赋。 周行榕起先征收税赋的地区,原就不是藩王属地,如今头一个征到了鲁王头上,反引起了鲁王的剧烈反应。 鲁王是司马策的皇叔,武德帝异母弟弟,如今正当壮年,生成了个一点就着的火爆性子。其人生的高大威猛,弓马娴熟,平生最不喜小白脸文弱书生。 自鲁王救了周行榕,他便反复游说,苦口婆心,期望能用忠君爱国的赤诚之心打动鲁王,盼他为国库交赋税。他想的也简单,听说鲁王性格刚烈,在武德帝手上还带过兵打过仗,想来自是一心为国的,只要在鲁王身上撕开个口子,其余的藩王便再难推脱,到时候为国库征得大批银子,他便是大功一件。 他一心要力压群臣,哪知道弄巧成拙。鲁王再刚烈爱国,自己口袋里的银子岂肯白白吐出来? 鲁王对着他这样的小白脸文弱书生,真有种一拳将他的脑袋砸进肚里去的想法。考虑到这样做他的皇侄面上不太好看,这才老老实实坐下写奏折。 周行榕风风光光出京,灰头土脸被召回京,不知道有多少官员在私底下偷笑。 况齐鲁之地今年本来天气便干旱,年景不成,如今周行榕逼起民乱,虽有官府出兵镇压,他这件差事却办的极不漂亮,朝内朝外一片弹赅之声。 鲁王更是亲自上京,在大朝会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向承宗帝哭诉,可是他有行止不当之处,承宗帝这是打发了使臣要收缴他封地内的税赋? 承宗帝再有削藩之心,如今却不是最佳时机,如何敢庇护周行榕?纵然周行榕忠心耿耿,一心为他,他也只能忍痛贬官,将周行榕贬去做个九品的城门小吏。 探花郎周行榕容貌生的不俗,如今扳起指头来数,算是京城城门小吏里最俊俏的一个,又是从高位跌下来,不知道每日有多少人专为了看热闹而专从他守的城门路过,一时间倒成了京中一大趣闻。 连柳明月给薛寒云写的家书里,亦提起此事:探花郎当了城门官儿,倒比当年跨马游街更见风光,听说看景的人们快要将城门挤爆,可见探花郎美姿仪…… 鲁王既来京,逼着司马策惩治了周行榕,顺便请旨进宫探望太上皇。 他与太上皇兄弟俩感情还算不错,不然武德帝在位期间,也不敢让他掌过一段时日的兵权。 承宗帝遣了小宦官引了鲁王去瑶华殿。 鲁王久不见武德帝,上次来京朝贺司马策登基,武德帝闭门不出,不见任何人,他求见数次未果,如今数年未见,进得瑶华殿,见得殿内半倚在榻上,形容枯槁的老头子,几乎不能相信,这便是他那英明神武的皇兄…… 武德帝本就经过几场大病,身体早不堪重负,自禅位之后,回想一生功绩,临老却被「逼禅位,养儿不孝,到底心中有结,还不及一年,已如风中残烛。 后宫太后太妃们还巴望着能见他一面,过得几日总有太后太妃前来求见,但他如今懒怠见人,常常一坐便是整日,半句话不说,等闲不见人。 鲁王惊见武德帝日暮西山之景,心中酸涩,他若不是刚强男儿,恐要抱着武德帝的胳膊大哭一场。 反是武德帝宽慰他:「人生百年,眨眼即过,皇兄不过是要彻底安眠,阿元不必伤怀。」 鲁王乳名阿元,自他成年之后,几十年不曾有人叫过这乳名,闻言虎目蕴泪,哽咽难言:「阿兄……」 皇家从来权势第一,亲情第二。 鲁王心中明了,此次来京,本就是借口,实则是他挂念自己嫡子,鲁王世子司马睿,也不知他在京中如何,这才寻了借口上京。哪晓得武德帝竟然病重如斯,瞧着武德帝面色,这也许便是他们兄弟最后一次见面了…… 若是武德帝薨了,司马策不下旨令他们回京奔丧,要各地藩王驻守封地,恐怕连死后也不得亲见…… 越思及此,鲁王心中愈加辛酸,仿佛回到幼时,镇日跟在武德帝身后,就跟个小尾巴似的…… v第五十四章[12.16] 那时候,父皇还活着。 一眨眼间,江山更迭,旧的时代已经过去,连阿兄都已须发皆白,有别世之象,怎能不教人心酸? 鲁王从宫里出来后,径自去了京中鲁王府。 他来之前不曾向司马睿报讯,径自进宫了。在宫里耽搁半日,到得王府门前,倒吓得门子一跳,连滚带爬出来磕头,又朝身后使眼色,想让小厮向内通报,被鲁王眼疾手快,狠抽了一鞭子。 「没眼色的东西,本王回府,难道也是客吗?居然要往里通报?」 那门子只期期艾艾分辨:「小的……小的是想着,通报了给世了,好让世子出来迎接王爷!」 鲁王见他这般心虚模样,一脚将他踢开,径自往内院闯去…… 已到了十一月,京中天气寒冷,降过了初雪,鲁王世子下贴宴请众公主王府世子小候,来客皆在绛秋院里围炉饮酒,身边偎着的女子们穿着薄纱衣,雪腻肌肤若隐若现……一室温暖如春。 鲁王身边一脚踢开大厅的门,高大的身躯立在厅门口,身后冷风夹着小雪花直往厅里灌,那些只着纱衣的歌姬美人们冷的直往男人怀里缩,一派淫靡景象。 司马睿猛不丁见到刚猛的父王,顿时一把将怀里美人儿推开,吓的无处躲藏,再瞧瞧鲁王手里的鞭子,只觉全身的肉都开始疼了…… 在座的全是小辈,见得鲁王驾临,顿时乌压压跪了一片。 谢弘眼尖,瞧见鲁王身后远远抱着胳膊哆嗦着追过来的小厮,那小子想是挨了打,又恐事后被司马睿责问不曾传讯到后院,跪在院子里装可怜…… 他对这位舅舅也是心存惧意,小时候调皮,还挨过鲁王两巴掌,那两巴掌让他记忆犹新,至今尚惧。悄悄拉拉身边的司马瑜,朝他使眼色,情势不妙,溜乎? 这小子坐在这里只喝酒不搂美人,难得灌了两坛子还眼神清冽,接到他的讯息,心领神会。 「七舅舅大老远来京,这帮没眼色的奴才也不知道上前侍候!外甥见得七舅舅心中真是欢喜,这就回府去告诉阿娘,让她摆好了宴席,为七舅舅接风洗尘……」 谢弘硬着头皮搭话,见得鲁王大步踏进厅里来,捡了最近的锦榻坐了,厅门大开,无人敢去关门,那些陪酒的美人儿们也不知是吓的还是冻的,又被身边男人推开,瑟瑟而抖,看着委实可怜。 不过此时此刻,却不是怜香惜玉的时刻,谢弘轻扯了司马瑜的袖子,陪着笑脸道:「甥儿先行一步,去向阿娘报喜了!」一面窥着鲁王神色,与司马瑜一溜烟跑了,只留下其余喝的醉了七八分的,袒胸露腹的,还有醉的快不省人事的各王府世子公主府上小候们,眼睁睁见得他俩去了,心中暗恨不已…… 这天晚上,司马睿事隔近一年之久,再次尝到了阿父鞭子的味道…… 第二日鲁王进宫去陛见,承宗帝关切的询问:「听说王叔昨晚打了阿睿,都是朕照顾不周……」 鲁王气哼哼道:「这孽子!圣上待他这般亲厚,他却不知上进,大白天喝的烂醉。昨晚倒好,本王要将他房里那帮妇人送走,他居然敢抱着本王大腿,逆着本王行事,死要留下那些妇人……本王竟然生了这样没出息的儿子,真给皇家蒙羞……」 承宗帝神情和暖,安慰鲁王:「王叔想多了,我司马家男儿,多几个妇人也不是什么大事儿,王叔不必着恼!」 鲁王神情黯然:「随他去吧,反正不日本王便要返回封地去,以后还要麻烦圣上多多教导这孽子了!本王是管不了他了!」 司马策满口应下,看着鲁王高大的背景竟然都有了几分佝偻之意,心情更佳,连伏俊也上前来凑趣:「这世上,就没有圣上降服不了的人……」 不妨这句话倒招的司马策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真没有吗?」 伏俊擦擦额头冷汗,半句都不敢应,只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说起来,这样的人还真有一个。 上个月,锦衣卫偷偷去相国府上查看,据说那位柳相独女面如净瓷白玉,日光之下毫无瑕疵,气色粉润,在自家院子里赏早梅花苞,整个人裹的圆滚滚的,走路比身后的丫环都要快…… 蹲在相国府墙头的锦衣卫守了三日,还看到她早晚穿了短打练武,哪里像静卧养病的样子? 况她身姿纤袅,五官本就生的明丽,练起武来,有别于一般刚健男儿,自是风流婉转可入诗入画,让前去窥探的锦衣卫们几乎都瞧的目不转睛…… 承宗帝想起小夫妻俩那一封封家信,眉间戾色忽转,又露出了笑容:「……我就不信,没有遇不上的日子?」 想柳明月,自夏天一见,如今都入了冬,他再无动静,她却自得其乐窝在相国府里小半年,想来再胆小的兔子,也有出来散心的时候吧? 狩猎这种事情,从来就是猎人与猎物比谁更有耐性。 况自谷氏怀孕之后,如今各宫妃嫔等闲不再召外命妇入宫。就算不得不召,也只召年老的命妇,譬如沈琦叶便只召沈太太,颜媚也只召颜太太…… 只要年轻的妇人们,略有几分姿色的,俱都不再进宫请安。 锦衣卫消息灵通,司马策自是知道朝臣们如今如何瞧他。 但他那日本来便饮了些酒,有几分酒意,又远远瞧着,那小谷氏身影与柳明月有几分相似,都是纤袅柳娜之体,召进去问话的时候,便想起二人最后一次在蓬莱阁想见,她那种避之唯恐不及的神态,一时间急怒攻心,便将小谷氏给宠幸了…… v第五十五章[12.16] 帝王宠幸臣妇,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唯有遗憾的是,这妇人不是柳明月…… 事后他还想着,此事若传进她的耳中,想来下次见面,她定然要老实许多,知道不但是这天下,便是天下所有妇人也是他的,帝王但有相召,便不能拒。 就当是给她个警告! 哪知道从锦衣卫传来的消息来看,她近几日倒似放下一颗心来,瞧那光景,计量着出门去街上逛一圈,似乎以为,谷氏之后,他必将她给忘之脑后了…… 司马策觉得:小师妹真是天真啊! 被他给惦记上的女子,没有得手之前,哪有轻易抛之脑后的? 果如薛寒云所料,西戎此次远征,入冬之后竟然也不曾撤军。 十一月中,原驻白瓦关守将顾立出城迎敌,不慎丧命于西戎大帅潞舒之手。 原攻打白瓦关的西戎大帅潞明乃是潞舒叔父,当今西戎王之胞弟,只因久攻不下,西戎王便将潞明召回,另派了王子潞舒前来。 潞舒首战告捷,大涨了西戎士气。消息传回大启京师,朝野震惊。 文臣上书,武将请战,一时之间朝野群情激愤,倒将谷氏怀孕之事压了下去。 非常时刻,帝王私德有亏倒成了小事。 之前白瓦关也只是从别处调兵,不曾遣将,如今的守将,除了原来的两名副将白增白起兄弟俩,便是薛寒云这位六品果毅都尉了。 京郊大营里,以罗行之为首的许多少年儿郎齐齐请战,帝见此心喜,点了罗老将军手下一帮少年郎,罗行之,罗善之,贺绍思,容庆及单奕鸣前往白瓦关迎敌。 柳厚下朝之后,便亲往将军府见罗家兄弟俩,要将柳明月托付了给这帮少年,务请将她安全送达薛寒云身边。 罗老将军及诸人对此很是不解:「白瓦关如今情势危机,你将月丫头送至边关,万一……」 当年白瓦关城破,薛良举家殉国,不是不惨烈的。 作为武将,罗老将军此生无数次的做好了马革裹尸还的准备,最后侥幸活着,不缺胳膊不少腿儿,已算难得,实不明白如此危机关头,柳相为何要将爱女送往边关。 柳厚很想回罗老将军一句:他不想让自家闺女成为谷氏第二! 谷氏将怀孕的消息传出去之后,暂时是保住了性命,韦廉是不敢拿她怎么样,同样的,宫中也并无任何动静,娘家又不敢接回,处境之尴尬,恐已婚妇人之中,再无人能出其右。 柳明月得知她要去边关了,又是惆怅又是欢欣。 惆怅者,远离京城也等同于远离阿爹,将他老人家一个人丢在京中,实在不舍。 欢欣者,哪怕冰天雪地,她也能很快见到薛寒云,夫妻团聚了。 父女二人私下计议妥当,三日之后准备出发。正在此时,温毓欣亲自来约请,道是万氏想给她添些首饰,想请柳明月陪同挑选。 柳明月想到即将要去边关,反正有万氏及温毓欣陪同,还有丫环婆子,便应了下来,第二日出门逛街。 她既要离京,家中帐目少不得要交待一番。 夏惠照顾她多年,她要出远门自然万般不放心,早晚磨着要柳明月带了她同去。柳明月乜斜她一眼:「小吴管事肯放人?」 「他敢不放?!」夏惠反问,胆气略粗。柳明月估摸着她婚后应是过的极为滋润,才有这般胆气。 「就算小吴管事肯放,想来闻妈妈也是不肯的。别当我不知道你已有孕在身。」 夏惠还欲再说什么,已被柳明月阻止:「姐姐一心为我着想,我心中感激。可是如今我已不是小孩子了,身边带着丫头,又有几位师兄陪着,应无大碍。况你又怀有身孕,边关条件艰苦,到时候是你照顾我还是我照顾你呢?万一有什么闪失,我如何向闻妈妈及小吴管事交待?」 「可是……姑娘一直是我照顾着的……」夏惠泪花在眶中打转,心中有十万个不放心。 柳明月紧握了她的手:「我最不放心的便是阿爹,有你在京中替我照顾阿爹,我纵是身在边关,也放心不少。还有家中内院帐目,我打理的时候你一向在身旁侍候,想来交给你也没什么问题了。」 夏惠不意她还有此安排,想来想去,唯有应承了下来。又将春凤秋果冬梅及金铃挨个叫到一边,细心叮嘱了又叮嘱,才算放下了一小半心事。 「……我虽未去过边关,但姑爷在边关也是有官位的人,若是碰上生事的丫头,或者有了不该有的想头的女子,你们该当如何?」 秋果一脸坚定:「我都听姑娘的,姑娘若是让我去挠花她的脸,我就去挠!」 v第五十六章[12.21] 众人相顾失笑。 秋果挠头:「难道我说错了?」 她自有一种呆气,但凡柳明月的话都深信不疑,虽然跟着她出入过多家高门大户,还是学不会那些高门大户人家的丫环身上的精明,比之从村子里来的金铃还要村气。 金铃进了柳府,她阿娘也曾寻摸了来与她见过一面,此次要去边关,柳明月原是准了她假期,可回家一日,只是她道,既已卖身于相府,主子有何安排,她自然遵从,何苦还要搞特例? 因此倒不曾归家,只将自己数月积攒下来的月钱捎回家中。 到了次日,温毓欣与万氏早早坐了马车来相府。 柳厚今日休沐,亲自叮嘱几句,还是十分不放心。如今京中锦衣卫遍布,然而他又不能告诉万氏,柳明月如今无病无痛,只是怕遇上司马策。 又一想,司马策最近为了西戎犯边的事儿头疼,哪有空出来微服私访?如此想着,反将家中小厮派了四个,又有四名丫环跟着,再加上万氏与温毓欣身边的丫环婆子,竟然是浩浩荡荡一群人,往西市而去。 柳明月半年未出府,如今瞧着哪里都热闹,倒好像坐了十年八年牢似的,直恨不得将每家店铺都逛一遍。如今她又要去边关,更带着依依惜别之情,瞧着京中景致十分不舍。 温毓欣见她这番模样,顿时取笑不已:「不过数月未出门,这丫头竟然跟乡下人进城似的,变作了个土包子不成?」 柳明月调侃道:「我这是提前预演,过两日我便要去边关了,再回来也不知道得几年,三年五年或者十年八年,到时候可不就是土包子了吗?」 万氏与温毓欣都不曾料到值此风雨飘摇之际,她居然要亲赴边关,万氏首先阻止:「你阿爹同意了?边关如今正乱着,这怎么能行?」 温毓欣更是摸了摸她的脑袋:「这丫头敢是烧糊涂了?思念夫婿成魔了?边关哪里是你去得的?」 柳明月自小环境优渥,温毓欣每每羡慕她是在蜜罐里泡大的,虽然边关她不曾去过,想也知道何等艰苦,这丫头竟然自告奋勇要去,可不是糊涂了? 柳明月有苦难言,她总不能张口说,承宗帝对她有了邪念,去边关也能避一避。比起西戎人来,有薛寒云领兵挡在城外,倒比她与司马策生活在同一座城里要安全的多。 万氏今日出来,除了为温毓欣订做些成亲的头面首饰,还要为未来的儿媳妇们订些聘礼头面。苦劝柳明月打消去边关的念头未果,只得带着俩丫头往各银楼里去转转。 一上午功夫,她们三人倒将西市有名号的银楼都逛了一遍。 如今做生意艰难,税赋比之前些年要高出许多,还得应付锦衣卫时不时的骚扰,能在京中继续做生意的,除了与锦衣卫搞好关系的,时不时孝敬一些,还有就是财大气粗的,背后有靠山的,且是大靠山的。 比如昭阳公主名下的产业便不怕锦衣卫来盘剥。 不但如此,有犯到她店铺手里的锦衣卫,多半没什么好结果。 谢弘虽在外厮混,隔三岔五还是要进宫一趟,说是向温太后请安,但大多数时间却在司马策的宣政殿。他与司马策自小长大,这位表兄待他极好,如今各藩王府上世子皆在京中,就算派了锦衣卫就近监视,哪里及得上谢弘这种打进世子们内部的人得来的消息可靠呢? 因此,就算太上皇日渐虚弱,但昭阳公主荣宠未衰,实令人不敢小觑。 到得午时,温毓欣先抱着万氏的胳膊撒娇,死活走不动了。 柳明月还好,到底练武这都练了两年半了,走这点路对她来说全然无碍。见得温毓欣这撒娇的小模样,刮着她瑶鼻取笑:「姐姐羞是不羞?」 反被温毓欣笑道:「你这是思量着马上要见到妹夫了,精神百倍,恐怕再走一日都不怕。我却是走不动了……」 姐妹二人互相取笑,万氏见得闺女这般模样,再看手头列的单子,除了首饰类还有香料锦锻家具……东西太多,总要在各大店铺里亲自逛一逛才好,唯有午饭丰盛些,哄的温毓欣吃得好了,下午才好继续逛。 万氏带着俩表姐妹,寻了一处花竹扶疏的酒楼去略做歇息。 此间酒楼名唤独乐园,说是酒楼,外面有着高大门楼,内里却别有洞天,五步一室,十步一阁,芳林匝阶,野卉喷香,佳木荫秀,风景很是宜人。 有伙计带着她们到了一处幽静的雅室,外间可饮茶用食,内里却连着一间设了锦榻之所,想来许多贵族妇人走的累了,也可略歇歇脚。 这是京中近几年来兴起的酒室茶楼,多是背景雄厚之人所开,寻常无人能够撼动。接待的也多是权爵官宦人家,或身份高贵,或财富称雄。 温毓欣进来之后,直扑内间,坐下来真哼哼,嚷嚷着脚疼,被万氏瞪了一眼,索性直接的倚到她怀里去了。 独乐园的菜以清淡,突出食材的原汁原味而出名。 鲜香麻辣的菜品,在原料上或许可以稍微就将一下,但独乐园的菜,原料要求极高。京中吃惯了爆炒炖炸,酱香味美的肥鸡大鸭子的贵人们时不时的便会上独乐园来换换口味,此处又幽静,时日久了,竟然客似云来。 三人正吃的香,忽听得外面守着的丫环们惊呼一声,紧接着雅室门被推开,冲进来一队锦衣卫,领头的正是上次薛寒云与柳明月夜半助张诚之时,遇见的锦衣卫百户定彦昭,听说近日已升至千户,见得柳明月在此,似乎吃了一惊,神色古怪,复回平静道:「外面有暴徒闯进了独乐园,我等为缉拿暴徒而来,惊扰了各位用膳,还请见谅!」 柳明月与定彦昭如今亦算是旧识,当下客气了几句,请他坐下,心中却隐隐觉得不安。 过得盏茶功夫,外面有人大喊:「……往那边跑了,抓住他……」 v第五十七章[12.21] 温毓欣见得这般阵仗,直往万氏身后缩。柳明月目光却只在定彦昭脸上打转,见他全然不为所动,只笔直坐在那里,心中各种念头纷沓而至,一时里又捱了半盏茶功夫,有人过来向定彦昭耳语,他眉头紧锁,目光似有意在柳明月身上打转。 不多时,独乐园的伙计前来赔礼:「小的有眼无珠,竟不知相府小姐驾临。早闻小姐调教的府中厨子乃是京中一绝,我家主子早有意结交小姐,向小姐讨几道菜式,恰今日园中又有新的菜品出来,主子正在前面准备试菜,特请小姐与定千户驾临。」 柳明月心中明镜儿似的,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想不到的呢。 她在府中缩了这小半年,原想着他在宫中,身边众美环绕,只要自己以养病为由不进宫,便算是安全的。哪知道如今情形,瞧着不好。 万氏见得柳明月为难,便道:「孤男寡女,实不方便。不知道老妇能不能陪同外甥女同行?」 那小二极为伶俐,闻言连连推辞:「夫人有所不知,这菜式如今还在保密阶级,我家主子也是听闻相府小姐在品菜上首屈一指,这才前来相请。待得新品上市,到时候独乐园必定向夫人下贴子,邀请夫人前来品尝。」言下之意便是,今日实不方便请万氏同去。 柳明月心道:假如是旁人,也无大碍,若是那个人,舅母去了反倒徒增难堪,不若不去。只得劝万氏:「舅母稍坐片刻,我去去就来。」又笑道:「若是迟了一会还不见我回转,大约是被此间园主绑去了,舅母只管报官就是。」报官也不知道有用没有。 那小二擦着额头冷汗,点头哈腰道:「小姐说笑了……说笑了……」 定伯彦亦笑道:「小姐真是说笑了。大天白日,有我锦衣卫在此,难道还能发生什么凶案不成?」 独有柳明月却知,她这番话决非玩笑。却不能认真辩驳,只一本正经道:「京中这么多人,也不是所有的凶案都是夜间发生,千户大人无人敢惹,但我这样的弱女子要是真遇上劫道的,谁知道结果如何。要是久等我不至,舅母就打发了人去告诉阿爹,让他来寻我。」 大约,总有人给相国大人几分薄面的。 定伯彦与那小二交换个脸色,小二当先带路。柳明月见得万氏应了,这才跟着这小二出了雅室。 小二在前,定伯彦与柳明月在后而行,转过了几处圃园雅室,吊窗花竹之所,小二将二人带到了一处竹林幽室。到得门前,那伙计示意相请,定伯彦先率先进去了,柳明月落后三四步而行,她身后的丫环春凤秋果却被拦在了门口。 秋果不晓事,扯着嗓子直往里探,嘴里嘟嚷:「你们将我家小姐拐到哪里去?」被春凤拉住了。 「姑娘若是呼救,咱们再想法子。至不济,还有老爷呢。」春凤生怕她再嚷嚷,失了脸面,连忙拉住了她。 殊不知,柳明月今日既知逃不过,便抱了破罐子破摔的想法,随着定伯彦进去之后,抬头一瞧之下,果然是司马策。 定伯彦上前见礼,司马策目露赞许,挥了挥手让他退下。柳明月目中嘲讽意味甚浓,直待定伯彦退下了,才随意施了一礼:「臣妇不知圣上驾临,还请恕罪。」 她这话说的好没诚意,司马策笑盈盈示意她坐下:「小师妹别来无恙?听说小师妹感染了时气,很是病了一阵子,我瞧着小师妹气色还不错。」 他原本是想说:你不是面上留疤,变丑了吗?怎的面上肌肤瞧着比过去还要嫩上几分? 只是考虑到这话讲出来,会泄露他私窥臣子家书一事,遂忍了下来。 柳明月道:「劳圣上记挂,臣妇这阵子还算过得去。」又故意在室内巡梭一圈:「不是独乐园的园主请了我来试菜吗?」 司马策轻击掌三下,便有美貌侍女鱼贯而入,漆金朱盘,如玉纤手,风姿绰约的漫步而来,盘中美食色香味俱全,瞬时摆了满桌,训练有素,却并不谄媚,皆行礼告退。 「独乐园的主子不就在你眼前吗?」司马策遥遥招手:「小师妹来尝尝厨子新做出的菜品。」 这消息柳明月却是初次听闻,当下便在心里计较:独乐园开了也有几年,达官权贵及京中富绅多有来此欢聚者,也就是说,几年前司马策便已经开始暗中监视京中动向…… 如今锦衣卫摆在明面上,也有暗中行事的,但京中象独乐园这种酒楼的,还有好些家,就不知道还有哪些是司马策的产业了。 她眸子扫过此雅室,才发现这雅室并未如万氏定下来的那间,里面还有歇脚之处。此间只是阔朗的一间竹居,桌子椅子均为竹子所造,除了餐桌,靠窗那边还有案子,上面铺着笔墨纸砚,案后还有几卷闲书,竟然布置成了个起居之处。 柳明月始微微放下心来,只站在那里不挪窝,极客气道:「圣上用膳,臣妇站着就好。」 却不防司马策立起身来,做出个要捉她过来的姿势:「你是要朕过去拉你还是自己走过来?」看着柳明月眸子乱转,想也知道她起了什么念头,又道:「别想着像上次一样逃了,门口有锦衣卫把守,小师妹且安生陪朕吃顿饭,便放你走。」 柳明月心道:我要信你才怪。但想着好汉不吃眼前亏,说不定吃着吃着,阿爹便来了,便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坐在了司马策对面。 司马策始满足一笑,兴致颇高的指着桌上各种菜肴介绍给她,其中一道橙酿丸子色泽尤其艳丽。如今正是寒冬腊月,独乐园却取了新鲜的大橙子,内里金黄,丸子细白。司马策见得柳明月目光往那道菜上一扫,便拿了旁边白瓷小勺来,替她往小碗里舀了几颗。 当今圣上布菜,柳明月更是食难下咽。在司马策的催促之下,极艰难吞了一颗丸子,才道:「圣上日理万机,臣妇家中也有琐事待理,不如臣妇先行告退?」 司马策本来极有食欲,闻得她要走,立马脸色一沉:「小师妹怎么每次见了朕便要走,难道朕会吃了你不成?」 柳明月见得这厮变脸极快,暗想朝中那帮重臣也不知如何侍奉这位新帝,想来阿爹处境也不算好。况他这般大费周张,到底想要做什么?若是只贪一时,就算此间无榻又如何? 有小谷氏的例子在前,她自不敢再激怒眼前之人,只盼着拖延得一时是一时,说不得稍后阿爹便到了。 当下一笑:「就算圣上要吃人,这大启内外不知道有多少人,挑挑拣拣也轮不到臣妇不是?」 她这一笑之下,带着点通晓世事的洞明之态,司马策心中作恼,暗想:朕本来便想吃了你,只是总要图个你情我愿的。当下面上并未露出恼意,却笑道:「小师妹真会开玩笑。就算朕是吃人的老虎,也舍不得将小师妹吞下肚去。只盼着能有小师妹这般善解人意冰雪聪明的女子陪伴左右……」 v第五十八章[12.21] 柳明月自嘲一笑,长这么大,倒从无人夸过她善解人意冰雪聪明,若是夸她骄纵,她倒相信。不过眼前之人却不好极力争辩,惹恼了他于她亦无好处。 她道:「圣上这话,若是给宫里的娘娘们听到了,恐怕得齐齐心碎。要说善解人意冰雪聪明,尹昭仪与沈昭仪便远在臣妇之上。况宫中百花齐放,圣上何必对宫外野花一顾?」 司马策似未曾听懂她这番拒绝之词,感叹道:「这独乐园还是朕做太子之时所建,当时心中但有烦忧,便来此间静坐片刻。这房子后面有个小小水塘,里面养了不少锦鲤,朕偷得半日闲暇,也会垂钓一番。常想朕若不是太子或者天子,说不定便会携佳人在溪边垂钓,静享时光。今日休沐,朕忽想起许久未来,便随意出宫走走,来这里坐会儿,哪曾想得到竟然意外碰上了小师妹出行,可不是你我二人的缘份? 柳明月暗道:明明是孽缘! 这厮难道还想当一回情圣? 她心中鄙视:这独乐园建的时候恐怕就打着监视朝中众臣的打算,开的是酒楼,干的却是密探的活儿,那时候您来此间静坐,恐怕也是发愁如何尽快将权利握在掌中吧?如今倒有闲情逸致来此伤春悲秋了…… 其实司马策近日政务缠身,今日还真不是特意听得信儿赶来。而是休沐之时,随意在城中微服出巡,累了便来独乐园歇歇脚。 皇帝出行,锦衣卫的自然是全力出动保护,偏万氏想着要让闺女与外甥女儿吃好歇好,下午再接着逛,撞了上来,真是自投罗网,却给了司马策一个意外之喜。 这下,他倒不用找借口去相国府上亲自探访了。 司马策今日兴致极高,东拉西扯,很是粘缠,眼见着时间一刻钟一刻钟过去了,一桌菜凉透,二人都没怎么动箸,他却无有放人的迹像,反讲起幼时趣事。 「母后虽然贵为皇后,我又早早立了太子,但小时候也得看贵妃脸色,想尽了法子与三皇弟和平相处,哪怕当着父皇的面儿,被三皇弟揍了,也得做出个宽厚兄长的样子来,这样,父皇才开心……不过背人之处,我总有法子整治三皇弟,还不能教他知道是我动的手脚……」 柳明月诧异于他这般的啰嗦,就好似个老头子,闲来磕牙,好不容易遇见了个倾听者,挖空心思要讲一讲过去的经历。好打发时光。 什么时候,皇帝也可以闲到找人聊天的地步了? 司马策讲完了,却也觉得诧异。 他身边的女子,无不是婉转承欢,曲意讨好,仿佛他每在身边一刻,便是天赐荣宠,高高在上的久了,反倒令得他生成了一种习惯,极少在后宫妇人面前讲些什么。以太子之尊,帝王之威,怎能教后宫妇人知道他曾经与常人无异的过去?岂不有损颜面?! 但对着不假辞色的柳明月,好似她这样的态度反让他放松了下来,竟随口将小时候的事情讲了出来。 会媚上的女子,此刻理应睁着小鹿般的大眼睛,用一种仰慕又心疼的目光仰望着他,温柔解语,在他这难得愿意畅开心胸的时刻,趁机在他心中谋一席之地。可柳明月却不,她悄悄将身子往后挪了一点,仿佛两个人的距离远一些,便能更客气生疏许多……不致生出许多纠葛…… 如果说,最开始司马策只是有些注意这位「小师妹」,此后渐渐被她退避三舍的态度引的一顾再顾,到得最后,反是那些她写往边疆的家书,让他不知不觉更贴近了她的生活。 宫中女子不乏有才气者,奉上缠绵诗词,相思情切,女子痴情跃然纸上,读来却都不及柳明月与薛寒云这样平常小夫妻的琐碎家信来得更为动人心弦。 从来在男女欢场之中无往而不利的司马策透过这些家书,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嫉妒薛良之子…… 他怎么能够拥有如此平静甜蜜满足的婚姻生活? 只拥有一个妇人,可信中无不透露着,仿佛拥有了全世界般的幸福! 怎么能够? 或者,秘密全在他拥有的这妇人身上,也许拥有了小师妹,他也能够尝到这种平静满足的感觉…… 这种心境,使得司马策再见柳明月,并不曾轻举妄动,像对待过去每一位他有权利有机会拥有的妇人一般,立即便行男女伦常之事,而是难得与她静静对坐。 对坐之时,他也会忍不住想,这种时候,薛寒云会对小师妹说些什么话儿? 他忍不住去揣测他们小夫妻相处之时的情景。 或者,他们二人自小一处长大,是不是会共同回忆一下小时候的趣事? 也许是平日在宫中从来不乏肉-欲的满足,如今他与小师妹静静对坐,竟然觉得心中宁静,不由便脱口而出:「小师妹要是能够一直这样陪着朕,该有多好!」 这话纯属随口感叹,一言既出,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天子之心,原就高深莫测。 哪里能够轻易说出这样的话来? 岂料得,柳明月却猛然立起身来,将面前茶盏,茶汤泼洒,碎瓷飞溅,她却昂首大怒:「圣上一而再再而三的调戏臣妇,难道是瞧着臣妇是那水性扬花的妇人不成?明知臣妇有夫,偏还要说些不中听的话,是不是非要臣妇立时三刻死在圣上面前,以表贞洁,圣上才满意?」 柳相自小娇养大的女儿,本来便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气概,只是因为前世惨训,才收敛许多。如今不管不顾发起火来,双目似燃了两团火,晶亮的吓人,许是气愤,颊上惊起两团嫣红,更见娇媚,司马策一时里都瞧的呆住了,竟然一言不发。 依着前世的经验,司马策最烦妇人暴起哭闹,温青蓉每每在他面前暴怒而去,惹的司马策尤为不快,最终失宠。 柳明月其实心中等了又等,想了又想,不见援兵,如今瞧来全身而退的可能极小,若自己大怒,惹的司马策震怒,说不得到时候将她发落了,无论是天牢还是刑部大狱,还怕阿爹不能来救自己? v第五十九章[12.21] 哪知道她计算好了,一怒之下,却未引得皇帝雷霆震怒,心中惴惴,额头冷汗几乎都要吓出来,又见得司马策瞧的目不转睛,却并无怒意,更是暗忖:难道怒气还不够大? 「我怎么舍得小师妹去死呢?」 柳明月听得他这话,更是气的七窍生烟,不明白这个人怎么就完全听不懂她说的话呢?非常时刻,却也顾不得了,厉声道:「这是逼着臣妇云死!」提起裙子,便向着房内的柱子上撞了上去…… 她练了两年半武功,力道拿捏总算有点成算,因此这种冲劲看着是很激烈,撞上去……会疼但应该死不了…… 要是受了伤,承宗帝总要叫人来替她诊治吧? 人都伤了总不能不送回去吧? 她都算计妥当了,但是却在头在距柱子还有三寸的时候,被人从身后一把捞住了…… 紧搂着她的男子从坐椅上弹起冲过来的速度远远超出了她的计算,一经得手,便要将她往怀里带。事已至此,柳明月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索性拿出平日练习的擒拿格斗式,反肘向司马策肋下击去,脚下亦重重踢了出去…… 司马策方才见得她那般绝决,一心只顾着救人,才将人揽进怀里,毫无防备,倒教柳明月一击得手,只觉肋下与小腿胫骨疼的钻心,顿时叫出声来…… 门外侍立的众人被锦衣卫拦的远了些,听不清房里人说些什么,但这声惨叫却听的清清楚楚,皆面面相窥。 伏俊是听惯了司马策壁角的,不由纳罕:要惨叫也是柳小姐惨叫,怎的是陛下惨叫? 秋果傻傻问春凤:「姑娘……可是将里面的人打了?果然这么久的武功没白练!」若是能当场观战,这丫头保不齐便要为柳明月鼓掌喝彩了。 话说柳明月这半年病也不是白养的,每日闲下来,练武的时间倒是大大增加。她自然勤练不辍,看来小有成效。 春凤面上也带出笑来,自家姑娘被人打了,她们跟随的丫环恐怕会被柳相重责,但自家姑娘打了别人……柳相应该能摆得平吧? 她还不知,自己高估了相国大人的能耐,里面这尊大佛,实在不是柳相可以用权势压制得住的…… 柳明月一击得手,感觉得到司马策受疼,下意识松了手,她便急速从司马策怀里脱身,大步朝后退过去,心道这招奏效了,面上神情更是激烈:「圣上再过来,臣妇便一头撞死在这里!」 既已撕破了脸,她便索性再闹的大些,承宗帝若是治她一个不敬之罪,她宁可被推出午门砍头,也不愿再受这种窝囊气! 况,阿爹……总有办法的吧? 「别!别!小师妹别犯傻了,朕不过来就是了!」 非常时刻,司马策几时见过这般贞烈的女子?不过就是几句话,便要寻死觅活,大有不死不休之势,也有几分胆寒。做天子的,原不惜命,能爬到今日这宝座之上,手里怎可能不沾血? 但教他眼睁睁的看着小师妹赴死,却万万不能够! 就算此刻肋下及小腿胫骨还是疼的厉害,却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他一个抢护不及,这丫头真撞了柱子…… 他不舍不说,就算柳相面前,也实难交待! 他要的,是美人儿心甘情愿投怀送抱,真要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朕不逼你了,你想走就走,外面不会有人拦着你的!」说着高声传令给定伯彦,令他好生护送柳明月回相国府。 「臣妇告退!」 至此,柳明月反恢复了优雅的贵族女子仪态,行个标准的告退礼,神情淡然,款款退下,心中暗想着,自己那一击之下,不知道这位色-欲昏头的承宗帝会疼几天? 不过宫内程太医的化淤膏效果十分灵验,想来他也疼不了几日。 但愿能让他长点记性,以后记着点儿,别人碗里的最好别抢来乱吃,否则被刺卡到了喉咙,也是活该! 俗语有云: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柳明月一旦堪破此间关窍,豁出来大闹一场,反堂堂正正从竹林雅室走了出来,循着原路返回,去寻万氏母女。 定伯彦尾随在侧,她倒同人家一路客客气气寒喧,端的是笑靥如花,谦和有礼。 锦衣卫风评在京中向来不好,定伯彦能一路爬到千户的位子上,手上沾染的血定然不少,这种人为了升官发财什么都肯做,听说定伯彦连亲舅舅都抓进了锦衣卫的大牢,柳明月如何肯得罪这样的人。 司马策从半开的窗户里朝外瞧去,恰能瞧见她曼妙身姿,与定伯彦并肩而行,宛如一段风景从眼前而逝,他脑中首次升起一个荒唐的念头,只觉男女关系便如博奕,他本是庄家,胜劵在握,如今却有了几分不确定,只觉胜负难定。有种失控的无奈之感。 柳明月扳回一局,用自己性命去要挟虽是一招险棋,但回头试想,效果奇好。 万氏正在雅室内急的团团乱转,派出去的丫环婆子无不被门口的锦衣卫拦下。她是个敏慧妇人,又与京中一干官家夫人交好,结合早先小谷氏之事,便猜个七七八八,心中惴惴难安,柳明月走开的这段时间,心中已转过了千百个念头。 v第六十章[12.21] 温毓欣不知此中利害,只当真有人邀请柳明月去尝菜,还笑她好口福。见得派出去的丫环婆子被拦,才觉不妙,但问及阿娘,万氏又不好将揣测说出口,隔墙有耳,如今室外可不止一双耳朵,万氏只有安慰女儿:「你妹妹想是被好菜绊住了,许是再过一会子便回来了。」 虽是在安慰女儿,又何尝不是在安慰自己。 见得柳明月平安归来,母女俩都欣喜异常,直拉着要将她送回相国府去。事到如今柳明月反不怕了,婉拒了定伯彦护送,与万氏及温毓欣横扫整个西市,顺势连去边关之物都买了下来,虽觉芒刺在侧,只恐是锦衣卫仍在暗暗尾随,却也不顾,畅意去逛。 临别之际,万氏欲言又止。 柳明月瞧她神情,便知这位舅母已经猜出些首尾,便安慰她:「舅母不必多想,过两日外甥女便要去边关了,这一去三年五载,再回来谁还记得谁?只是阿爹无人照顾,还要麻烦欣姐姐有空便代我孝顺孝顺阿爹,我便能放心去了。」 万氏乍听她要去边关,心中疼她,只恐她去边关吃苦,但思及今日这事,又觉得吃得一时苦,也许能保后半辈子平顺,比之小谷氏运气好了百倍。能避开自是好事,便又绽出欢颜:「说不得下次再见,你便能抱个大胖小子回来,到时候舅母不定多高兴呐。反正你欣姐姐将来也是嫁到京里,她敢不替你孝顺相爷,舅母也不饶她。」 温毓欣只觉她们二人在打哑迷,只听懂了孝顺之语,其余之事,半藏半掩,许与今日之事有关,但到底如何,她并不明白。 母女二人与柳明月分开之后,坐车回去的途中,温毓欣便问起此事。 万氏在教导女儿之事上,向来不吝多费功夫,亦不怕闺中女孩儿听的多了移了性情,便徐徐将定国公府小候爷夫人在宫中所遇之事徐徐道明。 温毓欣乃是闺中女儿,万氏管家又严,今日是初次听闻这些事情,当时便惊的目瞪口呆,猛然间便明白了过来,脱口而出:「难道表妹……」顿时骇的忙忙掩口。 万氏早知女儿会禁不住问此事,回程之时便将车内丫环便打发到另一辆马车上去,此刻车内只母女二人,她此刻倒不似方才在独乐园里那般的六神无主,摇头轻笑:「我虽不知今日你妹妹在园子里是如何摆脱那一位的,但是瞧她面上神情,恐怕吃亏的不是她自己。过得两日她便离开京城,再回来的日子遥遥无期,女人花期不过几年,再被边关的风一吹,‘那里’有多少千娇百媚的女人等着,我就不信还能记得住她……」 这事虽然骇人听闻了些,到底不是没有过。 追溯本朝皇室,这种荒唐的事情也有过,强夺自己儿媳的皇帝,皇子听得父帝有些想法,还不是拱手相让? 还有杀了弟弟,纳了弟妇进宫的皇帝…… 如今出了个喜臣妇的圣上,又有什么出奇? 高门大户里,龌龊的事情多了去了,更何况是宫里出来的,有着至高无上权利的男人,想要什么,还不是伸手便拿? 让万氏惊讶的,只是因为这一位,看中的不是别人,而是她家甥女。 「你妹妹平日瞧着单纯,万不曾想到大事面前一点也不糊涂,竟然也能想法子摆脱‘那一位’,实在是没想到……」 万氏搂着被惊吓住的温毓欣,「我儿以后遇见了什么事情都不要自乱阵脚,这世上见的多了便没什么可怕的了。」 温毓欣嗅着万氏怀里熟悉的味道,始觉安心。 晚间柳相回府听闻此事,虽当着闺女的面不曾发作,只将她好生安慰一回,回到书房之后却气的狠拍书案,大骂:「黄口小儿,欺人太甚!」 却不知司马策回宫之后,也是暗悔不已,怎就轻易放了她去? 但那种情势,不放却又别无他法。再想她刚烈眉眼,决绝神情,愈发心痒难耐。见惯了宫里温眉顺目的女子,再遇上个肯以死相搏与之对抗的女子,那种震憾尤其强烈,对柳明月反更是念念不忘。 哪知道过得两日,却得了锦衣卫来报,柳明月已与一众请战的少年同赴边关了。 司马策闻报,只觉气恨难消:原来她早打定了主意,有机会便离开京城。又不能下召将她留下,只得眼睁睁让她去了。 这一去,天高水远,他鞭长莫及,更何况如今薛寒云镇守白瓦关,大半年仗打下来,已初绽头角,显示出其在战事之上的极高天份,想到他们小夫妻俩在白瓦关恩爱缠绵,看过的那些家书里最寻常的场景仿佛都在眼前,愈想愈是刺心。 柳明月却无心探究司马策心中所想,她如今只愁摆不脱他的纠缠,哪里肯费力气去深究前世?自与柳相依依惜别,便带着一众丫环在众师兄的保护之下离开了京城,欲图与薛寒云夫妻相聚。 她这些师兄们家中媳妇儿都已怀孕,如今反不好跟着去边关,因此除了罗善之,俱都不曾带着妻小。罗善之在妻子樊璃的安排之下,带了妾室青芸。 那青芸姓卢,便唤做卢姨娘。 樊璃自有她的考量,设若罗二夫人听闻罗善之去边关身边无人,必要送了丫头过去侍候。婆母送的丫头不好拿捏,倒不如将自己身边的丫头带去,身契亦在她手中,不怕将来奴大欺主。 青芸原是她的陪嫁丫头,当初进门做了通房丫头,机缘巧合,如今已成了姨娘。 柳明月向来不喜妾室通房之流,因此虽然此次只她与卢姨娘两名女眷,二人在路上反不曾有来往照应,只早晚下车休息之时,略打个招呼便算。 众人餐风露宿,离白瓦关越近,行路愈加艰难,积雪覆盖,路途遥远,卢氏早些日子便冻的病了,每日在路上延医请药,拖着病体赶路,只盼着罗善之能够多瞧她两眼。但众师兄弟如今皆无妾室,就算有通房的,娶妻之前,也被家中长辈打发了,他若整日在马车里陪着妾室,恐怕会惹来众兄弟耻笑,便也只是偶尔叫了卢姨娘身边的小丫头子去问问病状。 不知道是不是被太过冷落,反激起了卢姨娘的求生意志,她竟然渐渐的好了起来,眼瞧着到了年关,她已能在早晚歇息之时下车走走,终于瞧见了白瓦关的城门楼子。 柳明月掀帘去瞧,但见雄关漫道,虎卧龙盘,踞守着大启门户,心中已是激动不已。她来边关之事,乃是父女二人商议决定,并不曾告之薛寒云。 一行人入了关,众人要去军营,柳明月却是要回家。听说薛寒云在此间买了个小宅子,在营中休息之时,便回来住上几日。他还在信中详细介绍过这宅子,柳明月早有向往之心。 v第六十一章[12.28] 罗家在此并无产业,罗善之便将卢姨娘交托给她,只等在此买了宅子,再行安置。 车夫问清住址,便驾车而行,到了门前,自有仆从前去拍门。 宅子里守门的是名四五十岁的汉子,腿脚微跛,见得客至,便询问是何处来客?闻听是京中主母至,便开门来,抽了门槛,迎马车入内。 柳明月此行,不但带了四名大丫环,还带了四名精壮小厮,做些搬搬抬抬之事,又有卢姨娘带着的两名仆妇两名丫环,人数甚众。 进了宅子方觉出这宅子的小巧来,只是个二进的院子,仆人也只有数名,忽啦啦一下涌到了院子里,除了门子,还有两名婆子,一个半老的老头子,外加一个女孩儿,年约十四五,想来便是薛寒云所救的名唤银环的。 众仆已知这是京中主母到了,俱都去瞧这院里三辆马车,但见最后一辆马车里面下来好几个丫环婆子,俱往前面两辆马车而去,便心中疑惑:难道将军大人竟然娶了两房太太不成? 只见当先一辆马车的帘子被人撩了起来,从里面下来个身量纤秀的女子,瞧着年纪不大,约莫有十四五岁,肤色白净,模样却并不如何出众,众仆心中俱都有些失望之感。听说将军大人娶的乃是相国府独女,这姿容只是比平常人略好些罢了,只身上穿的衣裳织料瞧着极好。 正交头结耳低声议论之际,却见得那女子下了马车,又掀起了车帘,便露出一张明丽娟好的脸庞来,其上更有一双秋波明目,潋滟生辉,眸光嫣然间已将院里打量一遍,众人心中暗道:原来这才是主母! 柳明月出自高门,所经所见皆不是庸常女子,又是舒大家亲自所教,在柳相及薛寒云面前自然天真娇憨,亲昵依恋,但在旁人眼中,举手抬足之间,自见风华气韵。 院里立着的银环见得先时下车的金铃,误以为是主母,心中原是大松了口气,及止见得柳明月下了马车,身若素柳,面如珠玉,目如星子,更兼那通身大家气派,只觉自惭形秽,二人之间,有着云泥之别,顿时满心的沮丧失落。 婆子上前来见礼,得了一个荷包,银环偷眼去瞧,见那荷包绣功好生精致,在边关极为少见,但见得主母身边的丫环随手赏了,似平常习惯,又拿自己将主母身边的丫环来比,只觉都略有不及,当下便有些蜇蜇蹑蹑( )。 那婆子既得了赏,便道后院主屋虽然打扫的干净,但将军平日只宿在外院书房。除了主院,后面倒各有东西两个小跨院,虽然打扫的干净,这些房屋到底都久不住人,幸好过得半月便会将地龙烧起来熏一熏,防着生潮,如今只需烧起地龙来,再笼上火盆,不出一个时辰,房内定然暖和起来。 柳明月便与卢姨娘在前厅稍候,身边只余了秋果一个丫环侍候,其余的皆去后院收拾行李箱笼。那婆子得了赏,便忙忙去烧地龙,拉了银环去帮忙。 主院比起锦梧院来便小的多,房里家具虽然不多,但瞧着却很是齐整,在这边关之地,已是极好,只是长久不住人,房里略为冷清。 银环只在婆子面前应了个卯,便寻摸到了主院房里。见得这些丫环们皆是训练有素,先彻底打扫一遍,拿了细棉布将房里家具拭擦干净,但凡角落之处皆细心拭拂,又将炕上蓝布铺盖卷了,从箱笼里取出锦锻被褥铺将起来,取出主母随身之物摆将出来,不出一个时辰,房里竟然焕然一新。 这般排场,是银环从所未见的,她杵在那里,完全插不上手,便是连向来空荡荡的妆台上也摆了檀木妆匣及各种常用香脂膏子,胭脂盒子,从主母身上穿戴来瞧,那檀木妆匣里的东西定然价值不菲。 一时里后院收拾停当,柳明月便请卢姨娘前去歇息。 卢姨娘自然不比柳明月,习武也有两年了,一路之上劳顿不堪,便在丫环的指引之下先去梳洗休息。柳明月便寻摸到了书房,却见一把大锁锁着,不由蹙眉,日常起居之处,竟然锁了起来…… 她正站在书房门前踯躅,连生却从外面回来了,瞧见了她,连忙上前来问安:「奶奶路上辛苦了,将军听得奶奶前来,心中极为高兴,只是一时分不开身,先派了小的前来侍候。」说着熟练的掏出钥匙来,上前打开了书房的门。 薛寒云实职原是六品校尉,有个五品将军的虚衔,从顾立战亡之后,京中便下旨升了他的官职。他如今却是五品将军的实职,总领营中事务,两名副将从旁协助,如今可算是名副其实的将军了。 柳明月被他口里奶奶将军的称呼给绕的头晕,后知后觉才知这是在称呼她,细眉微掀,却不肯进去,只瞧着连生,以示疑惑。 连生也是初次这般称呼,其实自己也极为别扭,见主子也是不习惯的模样,便腆着脸陪笑:「奶奶有所不知,咱们府里往日那称呼,原就不同于别处。如今到了边关,以后奶奶少不得要出门应酬……到时候若还是少爷小姐的称呼,恐引人侧目。将军于是吩咐了府里众人先改了称呼。」 柳明月抿嘴一笑,「听凭将军吩咐。」抬脚进了书房。 薛寒云物质上面一向要求不高,如今身边又乏人打理,房内摆设简单,只一床一案,其余的皆是实木打的书架。房内火盆早灭,很是寒冷。连生开了门之后,丫环上前去笼了火盆,还是碜寒。 「书房有点冷,奶奶不妨移步去后院,想来暖和一些。别到时候奶奶冻病了,将军怪罪下来,小的恐挨棍子。」 柳明月见连生说的可怜,不由失笑,又逗他:「可是你犯了错,挨了几棍子,长了记性?」想起薛寒云信中所述,定是哄她开怀。 他那样的人,从不对身边人恶行恶语,至多冷若冰霜,已教人举止失措,又何必上棍子。 不想连生皮厚,笑道「将军到边关也只带了我这一个贴心人,哪里舍得打小的。」 柳明月素知他这猴儿性子,不由调侃:「倒真是贴心人儿,可惜不是丫环,不然我倒替将军作主收了你在房里侍候。」 连生难得一张面皮涨红,顿时引的柳明月开怀不已。 府中只有一个灶上的婆子,平日家中人口少,大多数时候连生与薛寒云在外面吃,那婆子只烧家中众仆的饭食。如今家中来了这许多人口,婆子烧完了地龙,便在厨下发愁。 厨房菜疏也只有平常众仆吃的两三样,主母初次驾临,她厨艺粗疏,如今真是拿不出手。 正愁着,春凤便寻到了厨下来,拿了银子道:「奶奶初次来到边关,劳烦妈妈拿这二两银子去酒楼置办两桌席面过来,也好让小姐尝一尝这边关风味。」 婆子闻言,欢天喜地接了,往城中酒家而去。 春凤便巡视一圈厨房,见得果不出她所料,厨下并无多少菜品。 从前柳明月房里有夏惠,她是自小看着柳明月长大,二人情份非同寻常,不是别的丫环可轻易取代,春凤便只闷头做事,如今临来边关之前,夏惠将她们召集到一起,特别叮嘱了好生侍候柳明月,春凤自觉肩头重负,行事便分外谨慎,考虑事情愈发周到。 v第六十二章[12.28] 况今日指望着柳明月理事,简直笑谈。 她自到了这院里,便满脸亢奋,及止进了书房,东摸摸西看看,那书房之内陈设简直已极,她却好似寻到了宝地一般,将房内用具挨个拿起来瞧了一瞧,连平日不喜的兵书也拿起来看看,春凤去书房请她回后院梳洗,她尚翻着薛寒云兵法之内的笔迹细瞧…… 三催四请,才将她催到了后院,丫环们上前去服侍她梳洗,又有外面送了席面来,她也只吩咐送一桌给卢姨娘,自己捡着清淡的吃了两口,便倒头而卧,想来终是撑不住了。 主子歇息,奴仆们也梳洗进食,归置自己贴身之物。 那银环本是跟着婆子在下人房里歇息的,见主母带的丫环们来了之后,将主院东西厢收拾好了,便两人一间,径自住了进去,不由陪笑道:「姐姐们住进了厢房,那姨娘……一直住偏院?」 按道理,这东西厢房是给妾室住的。 银环以前跟着那灶上的姜婆子来收拾的时候,没少细看这东西厢房,只觉西厢房尤其好,心中也不免要畅想一番。如今见得忽啦啦别人住了进去,心中颇不是滋味。 先时听得众人呼卢姨娘,只当来的全是薛寒云的家眷,便暗想着卢姨娘不知道会住哪间厢房,哪知道主母却将人安排到了偏院。 秋果是个直肠子,又手脚麻利,收拾完了自己的东西,又去厨下打了热水来,将一双白生生的脚丫子泡在盆里,闻言道:「卢姨娘不住偏院,难道要挪到主院来?」 银环吃了一嘴的灰,却也知道主母身边的大丫环不可得罪。说不定这些人中便有薛寒云的通房丫头,更要竭力逢迎:「我不是那个意思。想来姐姐们住在厢房,也好方便照顾奶奶。」 旁的丫环们皆不作声,大家又不曾瞧见过柳明月与薛寒云的信件,心中只觉银环身份可疑,暗思难道是薛寒云在边关收的通房丫环? 秋果却道:「难道你想住在厢房?」 她本是反问,岂知银环听得这话,扭捏了一番,红着脸儿道:「奴家性命是将军所救,自当为奴为婢,以报将军救命之恩。如今奶奶来了,理应在身边侍候着……」 春凤却不喜她这作态,打发她出去:「我家奶奶惯不喜生人服侍,你且回去吧。」 银环无法,只得怏怏而回。 却说近几日已到年关,风雪积厚,城下西戎敌营近几日也毫无动静,但此前大战,营中受伤军士不少,另有守将顾立身亡,营中之事便全落到了薛寒云及两位副将身上,正忙的团团乱转,听闻前营有将士奉旨而来,忙忙迎了出去,见得一众熟悉的兄弟,顿时乍喜。 众人相见,又将营中事务熟悉一番,罗行之见得薛寒云一副懵懂之像,想来不知小师妹已经随同他们前来,便窥着空子,悄悄拉了他在一边,挤眉弄眼:「薛师弟不知家中有客至?」 薛寒云已数日未回,只在营中理事,闻听此言,奇道:「难道你们谁还带着家眷不成?天气这般寒冷,难道竟不心疼?」想着这帮师兄弟们皆成了亲,许是有哪位伉俪情深,这才跟着来了边关。许是一时无处安置,索性安置到了他府上。 罗行之见他这副模样,便知果然柳家父女二人并未有家书至,才慢吞吞道:「家眷倒是真有,只是……我们兄弟们皆心疼媳妇儿,不忍她们受这千里跋涉之苦,便将你媳妇儿带了来……」 薛寒云:「……」 后知后觉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一把揪住了罗行之的领子:「你说的可是真的?」 罗行之朝不远处的贺绍思招手:「妹夫,小师妹可有与我们同行?」 贺绍思自成亲之后,对这位大舅兄是言听计从,比之从前乖顺百倍,也因此获得了罗瑞婷的满口称赞,大着肚子的罗瑞婷临行前本来颇为忧心他在边关犯男女关系上的错误,被贺绍思一句话便打消了疑虑。 「有大舅兄在旁看着,为夫纵有贼心,也无贼胆啊!」颇有面对强权而无奈屈从之意。 罗瑞婷瞪他一眼,掐腰站着,便如一个大腹葫芦一般:「敢是阿兄不在旁看着,你便要放开手脚好生风流快活?」 她自怀孕之后,胡吃海塞,又不曾运动,只静养,体重直线上涨,腰围胸围都非常可观,不过面上皮肤倒白腻粉润,很有光泽。 贺绍思连连讨饶。 此刻大舅兄相召,贺绍思颠颠跑了过来,见到薛寒云揪着罗行之有脖领子,便形同揪个犯人一般,心中暗笑,面上却有十分担忧之色:「薛师兄,小师妹随同我们一起前来,天气寒冷,路又不好走,她走的十分辛苦,听说这几日很不舒服,也不知道是不是给冻病了……」 薛寒云乍喜还忧,边关缺医少药,条件艰苦,她自小娇养着长大,也不知道能不能吃得了这份苦,心中暗悔,不应该让她来边关。他原想着春暖花开之后,西戎退兵,再接了她来,哪知道这冰天雪地的,她便来了…… 他即刻便要甩手回家,将营中事务交托给了这帮师兄弟们,却被一众师兄弟死死拖住:「我们新来,对营中之事两眼一摸黑,你至少得给我们交待清楚了,再替我们洗尘,才能放你回去吧?」 薛寒云反省自身,深深觉得往日对师兄弟们太过残酷,作孽太多,如今明知他着急回家见媳妇儿,却都上赶着缠住了他,死活不肯放人。 另有白增白起也欲同新来的同袍们打好关系,盼着薛寒云引介,哪里肯放他走? 薛寒云无法,只得将连生召了来,遣他去家中探望。待得柳明月安歇了,连生又打着灯笼赶往营里,去的时候这帮人还在饭桌上讨论当前战况,连生上前去耳语几句,他紧皱着的眉头始缓缓松开,目中亦有喜色。 白增白起与他共事半年,殊少见得他这般笑模样,都习惯了他冷冷淡淡的样子,白增便道:「将军可有喜事?」 薛寒云道:「无甚,只是拙荆到了边关。」 那白增白起在边关多年,细究起来,还是薛良当年手下,城破之时也只是大头兵,趁乱捡了两条命。后来大启夺关之时,出了大力,这才升了官,苦熬苦挣到了如今地步,对薛寒云原本便奉为幼主一般,如今听得他娶的夫人到了边关,立时便道:「这是喜事,怎的将军还在此处?」 v第六十三章[12.28] 薛寒云目光在如狼似虎的师兄弟们脸上一一扫过,颇为无奈:「有人不放本将军回家,如之奈何?」 白增白起早从几人见面之时的称呼听出端倪,又听得是罗老将军家嫡孙及亲授的徒孙,与薛寒云皆是师兄弟,也笑这帮少年们玩心未泯,明知人家小两口许久未见,薛将军面上都带上了焦色,偏不放人,更觉好笑,当下拍着胸膛担保:「此间有我们兄弟二人,将军只管回家……」 薛寒云这夜回家已至二更,一路行来,院中与往日一般清冷,但他心中此刻暖意融融,连边关的风雪也觉轻软。连生跟着他一路往后院而行,暗道:自家这位主子往日回家,一头扎进书房再不出来,只除了才买了这宅子,布置主院的时候进去过,几时还进过后院了? 特别是救了银环之后,更视后院如畏途,轻易不肯踏足。 如今却脚步轻快到了后院,二门上守着的婆子见得他到了,行了礼便往主院去报。 待到薛寒云到得主院,但见门口丫环们皆迎了出来,齐齐施礼。春凤便打起帘子,让薛寒云自己进去。 银环这日半夜未睡,估摸着柳明月来了,薛寒云定然要回后院,便去而复返,一直赖在主院。等到薛寒云来了,却是独自往卧房而去,旁边丫环们皆见怪不怪,倒无人上前去扶,不由着急:「奴家瞧着将军喝了酒,姐姐们怎的也不去扶上一扶?」 这半日功夫,柳明月身边丫环皆见识了这位银环姑娘的缠功,此刻皆想着,也不知道这姑娘是不是被将军收用了,所以主母来了才这般急迫? 除了金铃,其余人皆是在相府久居,薛寒云是何等样人,皆亲眼目睹,暗道无有小姐首肯,将军就算有纳小的心,也不会行动。心中便将这银环更是看低了一层。 秋果直眉愣眼问道:「难道你想去扶将军?」 这话太过直白,倒将银环闹了个大红脸。 她就算想扶,往日也有过这样打算,直待将军喝的醉了,亲手服侍他一回,但如今被秋果当着众人的面捅破这层窗户纸,也不好承认,当下摇头。 秋果傻傻道:「既然你不想扶,也不是将军的贴身丫头,操什么心?纵将军跌到地上,也怪不到你头上分毫。」 她有些死心眼子,这话纯属就事论事,阐述了一个丫环的职责,分工明确,只要不在自己职责之位,别人服侍不周,挨罚也到不了她头上。 但银环心虚,只当她风凉打趣,面色更加不好看,只甩手去了。 秋果还莫名其妙:「银环生气了?」 她也没说啥啊。 春凤在旁瞧的清楚,几乎喷笑。暗道以后只要银环有什么明显不好的意图,都应该把秋果推出来应对。一个有心一个无意,反正气坏的总归不是无意的那一个…… 房内暖窠子里有温好的热水,盆里有凉水,布巾子则摆在面盆架上,房里早准备妥当了。 薛寒云轻手轻脚进了房,反手将房门插了起来,但见房内灯色昏蒙,却大异于往常空荡荡的景象,房内红绡罗帐,窗前妆台上摆着她的面脂口脂,妆匣等物,只觉心内也被填的满满,柔情满溢。 他先轻手轻脚到得床前,掀起罗帐来去窥熟睡的人。 柳明月自小睡的便是床,夜晚睡的却是一方小小火炕,上面虽仍有床架罗帐之物,实则只作装饰之用,下面却是暖烘烘的火炕。 她长途跋涉,身下暖意融融,竟不觉边关寒冷,睡的酣甜,不知今夕何夕,因睡梦中也觉得热,便将被子踢开一半,露出纱罗小衣下半截玉藕似的腕子,薛寒云瞧见这景儿,眼都直了,恨不得立扑上去…… 亏得他还记得自己从外面回来,身上带有寒气,强捺了性子去洗了把脸,又喝了一碗醒酒汤,将手脚在火盆边烤热了,这才解衣上炕。 柳明月睡梦之中,只觉脸上痒痒,又被人堵了唇,气噎难捱,身上重压,如负大山,下意识便使出平日学的招式,虽在梦中也是用了全力,只听得一声惨叫,顿时被惊醒,只见帐内只有自己,只是唇上犹有麻意,抚唇暗惊:哪个不怕死的竟然敢闯进锦梧院来? 她在京中久惧司马策之邪念,日久便成心患,才起念难道锦梧院闯进人来?又想起原来已经身在边关了。 这时候方听得床下呻吟之声,有手指攀上了炕沿,她大惊之下正欲抬脚去踩,却被猛然间冒出来的熟悉的面庞惊住,讪讪收回脚来,只盼薛寒云未曾瞧见。 又伸手去拉他:「寒云哥哥怎的在地下?」 「偷香窃玉这种事,果然不好做。」薛寒云正在情动之时,全无防备,被媳妇儿轻易手脚并用踢下床去,颇感丢脸,但瞧着床上坐着的人儿,心中又是一荡,咬牙扑了上去:「坏丫头,这就是你给为夫的见面礼?」 柳明月边笑边往后缩:「哪里来的登徒子?大半夜行偷香窃玉之事,品性不端,理应受到严惩……」 小夫妻两个久未相见,嘴里虽调笑着,但目光胶着在一起,竟然再难分开。 薛寒云长臂一捞,将媳妇儿捞进了怀里,发狠亲了下去,只吻的她气都快喘不上来,才放开了她。 柳明月在他怀里被亲的晕头胀脑,只差开口大呼救命,被他松开搂在怀里,还满脸红晕,粉唇嫣红,目光如水,狠瞪了他一眼:「寒云哥哥这是想憋死我么?」瞧在薛寒云眼中,却是痴嗔娇媚,万般独好。 薛寒云又忍不住,轻啄了下她粉唇,低低笑语:「为夫哪里舍得?」又俯身去亲怀里的人儿…… 柳明月被他这连环亲吻弄的毫无招架之力,狠狠捶了下他胸膛,能感觉得到男人那宽厚的胸膛里传出来的闷闷笑声,似是这样抱着她,吻着她,便满足已极。被她捶打几下,这点力气,对他来说,不过挠痒痒,丝毫不能阻止他继续行凶…… 柳明月觉得,不见这个男人,思念成灾,可是及止真正见了,总觉得牙根发痒,让人恨不得咬上两口。 v第六十四章[12.28] 她如是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跟只小猫似的,撩起他的中衣袖子,张开雪白贝齿,咬了下去…… 薛寒云笑意盈盈瞧着媳妇儿行凶,末了瞧着自己坚实臂膀上一排整齐的小牙印儿,摸着柳明月的腮帮子柔声细语:「牙疼不疼?」 柳明月:「……」我都没问你肉疼不疼呢。 这男人生成了钢浇铁铸的一身硬肉,又被他的问话噎住,捂着发酸的腮帮子瞪他,男人不以为意,将温香软玉搂在怀里,笑声朗朗不绝,手下却不规不矩,摸了起来。一时粗砺的大掌隔着轻罗纱衣抚摸她胸前雪丘,揉捏不已,又低头隔着纱衣去轻咬,顿时将她胸前亲的一片狼藉,纱衣湿透,反将胸前立显,又招来柳明月一顿白眼,手忙脚乱去回护,他却又换了地方,去袭击它处…… 柳明月手忙脚乱,索性转守为攻,伸臂揽了他的颈子,奉上香软小舌,细心描摹他唇形,媚眼如丝,逗玩起来…… 薛寒云早已情动,在她这般逗玩之下气息渐粗,紧贴着她的某处已强硬抬头,柳明月红着脸儿,主动去解他中衣,亦学他方才模样,去咬他胸前豆粒…… 薛寒云哪里还忍得住?拿出出征的雷厉劲来,三两下将二人扒了个精-光,脸儿相贴,唇儿相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已然合作了一处。 柳明月久未承欢,乍然恩爱,到底免不了几分疼痛,她低低娇吟,薛寒云已放缓了速度,去吻她耳珠,低低安慰:「月儿且忍耐片刻,一会便不疼了……」 小夫妻久未相见,红绡帐中,这一番柔情缱绻,恩爱缠绵,又加之身下是暖烘烘的地龙,二人皆是汗流浃背。待到雨收云住,洗浴完毕,二人方心满意足搂在一起,肉皮儿紧贴,四股儿绞在一起,说些贴心暖情话儿,不时再咂个嘴儿,唇舌相嬉,说不出的甜蜜。 既解了心头火,薛寒云才想起来问问柳厚近况,听闻他身体刚健,便放下心来。又问朝中局势,柳明月尽她所知,将京中大小事情细细道来。 如今京中锦衣卫横行,便是连朝中重臣亦渐渐忌惮,更遑论京中富绅小吏。 若是照此发展,不久的将来,恐怕京中便尽数笼罩在锦衣卫的阴影之下。 承宗帝能制衡还好,若是不能,更不知会成什么样儿…… 那些信件之中不能畅谈之事,如今不患墙外有耳,自然可以畅所欲言。 待薛寒云听得小谷氏怀了龙种,顿时惊讶不已。 他是知道承宗帝对自家媳妇儿怀有他想的,如今听闻承宗帝不止是对他家媳妇儿怀有邪思,更已经对定国公府上小公爷夫人下手了,导致京中一桩大大的丑闻,大有松了一口气之感。 男人若钟情起来,是一件极为可怕之事。对此他深有体会,不怕承宗帝滥情,就怕承宗帝专情。就算他中意臣妇,只要不是只中意他家媳妇儿,而是对年轻貌美的臣妇皆怀有绮思,这烦恼也就不止是他一个人的烦恼,而是大启大部分娶了美貌妻子的年轻官员的烦恼隐忧。 柳明月又将临别之时,在独乐园与司马策较量一事徐徐道来,谈到她自己万般无奈之下,以命相搏,薛寒云面色可怕,紧搂了怀中人儿,仿佛唯独这样,才能防止那一幕的可怕发生……待到听得柳明月狠揍承宗帝,一击得手,顿时大松了一口气,又担忧又高兴,只不断摩挲着她柔亮乌发,似在安慰柳明月,可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唯有借助这样亲昵的小动作,才能平息他内心的愤怒与担忧…… 柳明月叽叽咕咕,边说边笑,讲到高兴处,眉眼顾盼,眸子里流光溢彩,满溢了重逢的欢欣快乐,薛寒云面对着朝思暮想的人儿,担心之事听完了,再听她讲闺中琐事,便渐渐有些走神,目光只锁定在她柔润红唇之上,不由自主便亲了下去…… 冬夜漫长,夫妻二人聊一时再缱绻一回,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简直是必然。 丫环们早起来在外等候,连银环也跑了来,道是要与将军及将军夫人请安,见得房门紧闭,犹不敢信。 自薛寒云在西戎人的刀下救了她的那一刻起,这个男人的影子便深深的刻进了她的脑海之中,只是他素来冷淡如霜,这数月以来,她便以为这男人天生这样冷淡的性子,外冷内热,乃是世间难寻的良人。 起先她还想着,便是他娶的是相国府的大小姐又如何?高门大户的小姐,有几人能跑来边疆吃苦?说不定到最后,只有她能够陪在他身边同甘共苦…… 可是晴天一个霹雳,这位相国府小姐不知道是不是在京中闲的无聊,带着仆从千里迢迢来了。她亲眼见了相国府独女,这一夜主院里春意融融,银环却在火炕上辗转反侧…… 又或者,相国府小姐设若是个特别娇纵的…… 他们夫妻俩房-事不合…… 各种不好的念头纷沓而至,搅得她不得安宁,天还未亮便起身梳洗。姜婆子与她同睡在一个火炕上,见她起的这般早,外面天色还黑,不由奇道:「环丫头怎起的这般早?」 银环满腹烦躁,又无从说起,只推说:「将军救了我,今日是夫人初次来边关,奴家要早起,去向夫人将军请安。」 姜婆子年纪老大,世事洞明,银环每每在二门处守望,便知她心中打的是何算盘。只是她半生坎坷,无儿无女,差点饿死,心中倒怀有怜悯之念。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若是主母不反对,银环跟了薛寒云,后半生不愁吃不愁穿,也不失为一桩好姻缘。 倘若再生个一儿半女,终身有靠,强如她这把年纪还要在外谋生。 因此上倒从不曾阻拦银环去主院向柳明月献媚,只在被窝里打了个呵欠,含糊道:「年轻夫妻相见,恐不会早起,环丫头还是晚些过去的好。」 这位薛将军是个洁身自好的,来了边关这么久,在营里沾不得妇人,回来又只窝在书房里,如今他家妇人前来,还不可着劲儿的折腾,哪里能起得来? 这话直戳进了银环的心窝子,她一时里倒怔在那儿…… 按理说,今日是柳明月初来边关,理应早起与家中仆从见面,看帐理事,可惜昨晚太过劳累,灶上煨着的饭菜放了许久,烧好的热水放凉了再烧,卧房里还是静悄悄一片。 等到小夫妻两个起床,已经过午。 丫头们鱼贯而入,服侍他夫妇二人洗漱,又有人上前来摆了饭菜,却是咸菜清粥,外加一小碟凉拌野菜,一小碟糟凤爪,一盘花卷。 v第六十五章[12.28] 那凉拌野菜,也非当季,而是在夏季晒干了,冬日拿水氽过了,再用热麻油炝过,加醋盐拌了。 薛寒云早习惯了简单吃食,营中大锅饭比这个更要艰以下咽许多,但对着小媳妇儿,总觉歉疚,只因他亲眼看着她如珠如玉般长大,行动坐卧,饮食茶水无不经心,几时又见识过这些粗陋小食? 因此拉着她的手儿后悔:「早知道就不应该让月儿来边关。都是为夫的不是,让你吃苦了。若是阿爹见了,也必然心疼。月儿若是吃不惯,今日便招几名好厨子来试试?」 相国府的厨子的手艺,那是获得京中官宦人家一致肯定的。 柳明月倒也无需讳言此饭食的简单粗陋,吃了一口野菜,又喝了一口清粥,突发奇想:「寒云哥哥,你说我要是将家中厨子多带几个来,在白瓦关开个饭庄,会不会大赚一笔?」 薛寒云被她这副全然没察觉自己心中不安,认真讨教赚钱大计的小模样给打败,捏了她的小脸一把,感觉到满手温玉,忍不住又摸了一把,赞赏道:「……为夫只怕你把相国府厨子带过来,在白瓦关开间酒楼,不但是现有的酒楼会关门大吉,但是人命都会出上几十起,城中府尹忙不过来,要找为夫的麻烦。」 柳明月疑惑:「打败了竞争对手,一统白瓦关餐饮业也就算了,怎的还会出人命?」 依着薛寒云今时今日的地位,在京中不够看,但到了这边关之地,也算得小小一尊太岁爷了,谁家不长眼的竟然敢与她拼命? 薛寒云一笑:「为夫只怕你开了酒楼,味道好的让食客们不小心连自己的舌头都吞了下去,可不是出了人命了?」 柳明月顿时喷笑,笑睨了他一眼,又娇又俏:「寒云哥哥净会哄我开心。」又咬了一口花卷,只觉此花卷并非府中那般精细制作,只撒了点盐跟葱花,一股死葱味儿,却也笑着咽了下去,喝一口清粥,去去那死葱味儿…… 她何尝不觉得这饭食难咽? 但观薛寒云眸中神色,虽喜夫妻团聚,却不忍她受一丁点苦。夫妻之间,原本同甘共苦,她既为了他而赶赴边关,这点事情尚在忍受范围之内,当即却做出不甚在意的样子,只是心中已暗暗下定决心,饭食不可口这种可以改善的生活问题,要她来解决不过信手拈来…… 到了晚间,这种改变后的结果便尤为明显。 薛寒云连喝了三碗虫草花鸡汤,又吃了两碗饭,搂着柳明月直夸:「月儿来了,为夫都有口福了。」 柳明月当然不能告诉他,他为自己找回来的灶上的婆子早些年一直在挨饿,说实话,姜婆子能将饭做熟,且油盐酱醋调的合适了,已是超水平发挥了。 午饭之后,薛寒云回营中去了,她曾召集家中众仆见面,询问了众人专长,及未曾来将军府之前,在哪里做什么营生?家中还有何人,如今都在做什么等等…… 听起来都是闲聊,但这闲聊之中便将家中众仆的底细摸了个一清二楚。 待得众仆退下了,银环上前来磕头,柳明月便亲自来扶她:「我家将军救了姑娘,原是举手之劳,姑娘何须客气?」 银环眸中盈泪,顺势抽噎着起身:「奴家受将军大恩,永世难忘。阿爹阿娘又已丧命,奴家举目无亲,只求夫人收留在侧,奴家愿意侍奉夫人将军……」 柳明月身后侍立的丫环春凤早知自家小姐不会容许将军纳妾,这银环不过在做无用功,便抿嘴一笑,朝秋果使了个眼色。 秋果虽然呆直了些,但春凤这眼色倒瞧个明白,是教她开口的意思,遂在侧插嘴:「奶奶身边的大丫环只有四个,已经满了,况且下面的小丫头子们也已经挑好了,夏惠姐姐在京里教规矩呢……」 她言下之意是,银环想要做丫环在柳明月身边侍奉,必要有一个丫环退下来,她们当差都很尽心,如何能行? 秋果此言,惹的柳明月心中暗笑:这傻丫头分明没听明白,银环所求,乃是偏房姨娘,她的侍奉另有意思。 柳明月微微一笑:「姑娘良家子,将来必要配一个体体面面的夫君,何必再入奴籍?」 银环抽抽噎噎:「奴家再无去处,只求奶奶收容,此后做牛做马,报答奶奶与将军大恩!」心道:妾也有良家子,也不全是贱籍。只是这话,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柳明月含笑道:「姑娘真肯为我与将军做牛做马?」 银环听得此语,宛如黑暗之中瞧见了一线光明,立时便又要跪下:「奴家此心,天地可鉴!」 她哭的楚楚可怜,一张小脸上净是泪痕,果然不负薛寒云信中所说:「哭的好不凄惨」,便是柳明月都觉得,自己若不答应她的要求,便是铁石心肠,天理难容…… 只是她向来就不是心肠柔软之辈,此刻也只淡淡道:「你且先回去,在厨下帮姜婆子打下手,每月五百文钱,便算做我府上暂时雇了姑娘。」 银环一听,说了这半日,这位年轻的奶奶都没有让她进主院服侍,心中便有些焦急,神色间已有拒绝之意:「奴家只盼能在奶奶身边朝夕服侍奶奶,还盼奶奶别赶我走……」 她见柳明月说话温婉,只当这位是个年轻面嫩的,听说又是高门大户里娇惯养大的,被她一通哭,心被哭软了,什么事儿不能答应? 哪知道这位奶奶却从来不是做活菩萨的料,偶尔心软一回,也决计不会将自家男人拿出来做什么慈善活动。 但见她板起脸来,先时和蔼尽去,竟然颇有威严,目如利刃,话音中更是暗含冰霜:「姑娘嘴里说着,肯为我与将军做牛做马,言下之意便是无论我令姑娘做些什么,姑娘都是千肯万肯的。没想到如今厨下缺人,我暂派了姑娘去帮姜婆子打下手,亦不是平白使唤人,姑娘竟然也不愿意,难道姑娘竟然是想让我将你供了起来,在我薛家后院做个姑奶奶不成?」 人家明明想做姨娘,她偏要故意说成姑奶奶,离题万里。 春凤见势,更是在旁喝道:「你既说让我家奶奶收留你。我家奶奶好心收留了你,有吃有喝,莫韭你想得陇望蜀,做这后院的奶奶不成?」这却是指责她有非份之想,想取柳明月而代之。 银环被她们主仆这一唱一合,顿时连泪水也吓的断了,连连分辩:「奴家……奴家决无此想……」她不过是想做个通房姨娘之流,哪里敢奢望做当家奶奶? v第六十六章[01.09] 柳明月一声喝断春凤:「银环姑娘面皮薄,断无此想,春凤你怎可信口胡说,坏了人家清白女孩儿名节?」又换了副笑脸去哄她:「银环姑娘不愿意去姜婆子灶下帮忙,定然是除了过世的阿爹阿娘,这城中还有亲戚罢?没关系,等我让人拿个将军的贴子去府衙,让衙门派人去寻一寻,等寻到了银环姑娘的亲戚,定教他们来接了你回家去。」说着端茶送客。 她这般时怒时喜,倒将银环给搞糊涂了,还未想明白这位将军夫人是发怒了还是未曾发怒,已被秋果与金铃一左一右,架了出去。 待得出了门,她才回过味儿来,扭身欲回转向柳明月澄清。 金铃从村中到相国府,所经所见皆是从前未曾想过的,对这种平常百姓家与高门官宦家之间的差距深有体会,况薛寒云年轻英武,面冷心热,又有大好前程,银环瞧着眼热,偏是救命恩人,动了春思,也无可厚非,可是这种事情,也要看当家主母的态度。 柳明月态度坚决,连房中多年侍候的丫环们都容不下,又如何能容得下一个外人? 这种事情,她房里的大小丫环无不知晓。便是那些子小丫环初进相国府,夏惠教导规矩时,也讲过,在相国府里,不得对主子有妄想,若是生了什么不好的念头,趁早打消,不然便会被赶出府去,恐怕满京城也难寻到落脚之处。 银环不知此中厉害,她少不得要点她一点。 「银环姑娘还是回去吧,我家将军房里除了奶奶,再无旁人。」 这话说的够明白了。 银环一听这话,大睁了双目,十分激动:「姐姐何必骗我?那卢姨娘呢?」又以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我说今日怎的不见卢姨娘来向奶奶请安。定然是她怠慢了奶奶,才教奶奶以为妾室都是这样儿的。奴家若能侍候奶奶,定然忠心耿耿,绝不教奶奶伤神!」 她这话直气的金铃暗憎自己多管闲事,反是秋果听了这话才算明白,原来她是想当云少爷的房里人,一把将她推倒在地上,啐了一口:「你是什么东西?也敢给我家姑娘添堵?老实告诉你,那卢姨娘是罗公子的房里人,友人所托,不过在薛府暂住一时,别以为天下男儿都是三妻四妾的,我相国府就没这规矩!」 她有些痴气,一着急之下,便将往日称呼挂在了嘴边。 临行之际,夏惠姐姐再三叮嘱要她们好生侍奉小姐,哪知道才来了边关,便有了狐媚子。秋果平日好脾性不代表她毫无脾气,凡是与柳明月作对的,裹乱添堵的,她通通不能容许。 当下指着她又骂:「好不要脸的狐媚子,还当我家姑娘是个好性儿的!将军救了你,又不是欠了你,还容得你这般死缠上来?惹火了姑娘将你撵出去!你算是我们府上什么人?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跑来我们府上蹭吃蹭喝?」 银环当即大哭:「奴家……奴家也有做饭洗衣,在府内做活的……」 秋果难得发一回威,双目瞪的溜圆,像听到什么笑话:「难道我们府上竟然缺了洒扫洗衣的丫环不成?用得着你来卖好?你做这些不过是还有点良心,不好意思白吃白喝,难道当我是傻子?」 金铃捂嘴而笑,上前去劝这直肠子。 「秋果妹妹莫生气,谁敢当你是傻子?」心中却道,不知哪个嚼舌头的,教秋果听到了这话。 秋果是有些呆傻,不过柳明月喜欢她,赞她性子直率无伪,平日对她又不加约束,到如今她说话越来越直,口舌越来越尖利。 「你们都在背后说,当我不知道啊?!」秋果瞪了金铃一眼,却随着她进去了,只余银环呆呆在此。 后院里有了主母,原来府里的仆人便议论,将军回府的次数成倍增加,且有越来直频密的趋势。 将军回府便直奔主院,纵是有两个时辰的休息时间,也要骑马回来一趟,陪一会主母,吃顿饭,小夫妻两个在房里厮磨一会子,才难舍难分的离开。 主母必要亲送到大门口,远远瞧不见将军的影子了,才依依不舍的回来。 明眼人都瞧的见,小夫妻两个实是恩爱异常。 这些议论传进银环耳中,更有机会窥见他们夫妇难舍难离的模样,她愈发的心如刀绞,连去主院的勇气都没了。 姜婆子夜间在房里与她感叹:「老婆子活了这把年纪,见过的小夫妻多了,实不曾瞧见过这般恩爱的。」 将军与夫人的恩爱,哪里还插得进第三个人来? 银环这番痴念,恐只能成为妄想。 这一年除夕,大雪纷飞,营中众将严阵以待,以防西戎夜半偷袭攻城。 薛寒云与众将分守城门,寒风凛冽,如刀子一般刮的面上生疼。城下是西戎的星火连营,城内明灯千盏,鞭炮声声,年味甚浓。 他极目去瞧,这城内的灯火,总有一盏是属于她的。也不知此刻,她在灯下做些什么? 往年在京中,柳相必定封好了红包,厨下送来种式精致菜式,皆是她挖空心思所做,到得大年夜,三人团团而坐,厨下便上一道,她必要讲上一讲。 想及京中柳相,也不知这大年夜,独个儿冷冷清清,如何过得? 正想着,却听得楼下兵卒呼道:「将军,下面有人找你!」 薛寒云低头去瞧,城下灯火阑珊里,被狐裘裹的严严实实的身影,此刻仰头瞧着的如玉面庞,正是他方才还在记挂着的人儿。 他欲下去,却见得她在城楼下招手:「我也上来瞧一瞧。」兵卒识趣,便放了她上来,目光却一直紧跟着她的身影而上,轻声与旁边同值的军卒议论:「……将军真是好福气!」将军夫人不但美貌,还贤惠,手里挽着硕大一个食盒,瞧着她纤细身姿,那军卒真有种想替她将食盒送上城楼的念头。 v第六十七章[01.09] 城楼下留着的婢女转身去了旁边停留的马车里,从车里拎出一小壶酒递了来:「两位还请喝两口暖暖身子……」触手生温,原来是暖过的酒。 薛寒云眼看着她提着食盒上来,上前去接过食盒,才觉出了盒里份量不轻,便探头朝下面去瞧:「连生这小子,怎的不来提着,却要月儿提了这么重的东西上来?」 柳明月面上冻的红扑扑的,但笑意爬满脸庞:「连生跟着你到处跑,这一年也辛苦了,我打发他去吃年夜饭了。」 薛寒云一手提着食盒,一手牵着她冻的冰凉的小手,到得城门楼子里,打开看时,热饭热汤,还有一小壶酒,两双筷子。 他挟了一箸辣炒牛肝菌,入口鲜美,疑惑道:「这是哪里来的?」 柳明月笑的得意:「临来之时,我怕边关没什么菜,就将家中库里干的山珍装了几袋子,这不是用到了?」说着也拿箸来吃,又斟了两盅酒:「寒云哥哥我敬你,祝你来年连战连捷!」 薛寒云勾过她的腕子,笑的无不温柔:「月儿来与为夫喝个交杯酒儿!」一仰脖灌了下去。 柳明月一笑,亦干了,只觉酒液顺着喉咙辣辣奔涌而下,先时的寒冷便一扫而空了,整个人都热乎了起来。 夫妻二人在城门楼子里浅酌对饮,饮到酣处,柳明月偎在他身边感叹:「先时我跟着罗老爷子练武的时候,还想过大漠边关,不知何等风光,想不到这么快便实现了。」 薛寒云将她鬓间碎发撩了过去,在她额间轻啄了一记,心潮沉浮,若非嫁了他,她又何至于千里奔波到这边关来吃苦? 「也不知阿爹今夜如何过大年夜的……」 夫妻两个一时静默,遥看城下连营灯火。 柳明月到边关之后,便写了家书报平安,如今算来,恐怕家书还在途中未至。她着实记挂老父,只觉一颗心儿被剖成了两半,一半记着夫婿,一半挂着阿爹,两人都抛不下丢不开,柔肠百结,又喝了几口酒,酒意上头,偎在薛寒云怀里半梦半醒,脸儿泛红,星眸半闭,浑然忘了今日辰光,城下还有几十万敌军…… 此情此景,如厮绮丽。 但等罗行之罗善之兄弟俩前来换班,见得薛寒云怀里醉的昏昏沉沉的小师妹,皆忍不住打趣:「薛师弟,你这到底是在守城楼还是在会佳人啊?」 薛寒云面无表情回了一句:「我又不似某个不解风情之人,留得佳人独守空房。」 罗善之面上讪讪,忙忙讨饶:「薛师弟我错了,再不在口舌之上占你的便宜了,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师兄这一回罢。」 他进城这些日子一直泡在营里,倒将卢姨娘抛至脑后,忘了个精光,日日只同这些师兄弟及营中将士打混,至今卢姨娘还窝在薛宅安静度日。 这位师弟,论身手论口才,他完全不是对手,便是如今行军布阵,他也多有不及,空负了罗家嫡长孙的名头。 大年夜柳明月醉倒在了城门楼上,薛寒云抱着她回府,惊掉了府里一众人等的眼珠子。 正月初一,天色还未亮,薛寒云便摸黑踩雪回了营里。 柳明月醒来之后,从热被窝里钻了出来,收拾停当,才用了两口饭,丫环便来报,卢姨娘来请安,柳明月只得罢箸相见。 卢姨娘跟着罗善之来边关这些日子,起先尚能耐着性子。 见得薛寒云回府的次数频密,夫妻又恩爱,也极为羡慕。便想着待罗善之在此间买了宅子,不拘大小,京城离着此间十万八千里,正室不在眼前,到时候她便是那宅子实际上的女主人。到时候再无人争宠,只要她温柔体贴,不愁拢不住男人的心。 关起门来,独夫独妻的过日子,何等美哉?! 哪知道罗善之自将她丢到了薛宅,这些日子不闻不问,便是连过年都不曾打发人来问一句。心中惴惴,这才大清早的来主院寻柳明月,借请安之名,探问一番。 柳明月昨夜倒确曾见过了罗善之,只是当时她早已喝醉,全然没有印象。见得卢姨娘珠泪在眼眶里打转,委实觉得头疼。 ——宿醉后遗症。 「薛夫人可曾瞧见过我家大爷?我已好些日子不曾瞧见过他了……」卢姨娘一脸哀怨,连柳明月都觉得罗师兄行事忒不地道,将个妙龄的房里人丢到她家不闻不问,让卢姨娘快等成了望夫石。 柳明月揉着脑袋,只觉得脑仁好像翻了个个儿,直恨不得倒回炕上再睡个回笼觉。 「自入城之后,我也许久未曾瞧见过罗师兄,想来营里事忙,他若闲了必会来瞧你。你且耐心住着,若缺了什么,只管去问春凤。」 如今春凤是柳明月面前第一等的大丫头,凡事皆交了她来管,卢青芸一个妾事,倒不必劳动柳明月亲自照料。 卢姨娘只得无功而返。 哪知道过得初五,罗二夫人亲派的两名嬷嬷,及给罗善之的两名妾室,另有小丫环子及管事若干,由罗延成手下军士送了过来。 原来罗善之自请命往白瓦关御敌之后,便写信给远在西南的父母,又报喜讯,妻室樊璃有喜。 罗延成多年领兵,将长子交付罗老爷子教养,如今儿子初初历练,更有许多嘱托,便亲笔写了封信,教心腹亲兵送过来。 v第六十八章[01.09] 罗二夫人听闻,正中下怀。她在西南边陲做当家主母多年,雷厉风行,立时在将军府里挑出来两名出挑的丫环,再配了侍候的嬷嬷小丫头子们,一起送了过来。 卢姨娘盼来盼去,竟然盼来了罗善之的两名房里人,又是罗二夫人送的,虽是通房丫头,在她面前却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 罗延成的亲兵将信送至营里,罗善之阅毕,想到这偌大家口,再借住在薛宅,实有不便,便让那管事先将人安顿在客栈,去寻个宅子来安顿。 那管事不亏是罗二夫人手下臂膀,当日便在城中寻了一处三进的宅子,买了下来。又亲去薛府接了卢姨娘几人到了府里。 那两名通房丫头前来拜见卢姨娘,虽规矩礼数不错,但眉眼间的不屑之意,卢青芸更瞧的清清楚楚。 且她二人容色齐整,身条儿纤细,正是十五岁花一般的年纪,打扮的又入时,袖口领口皆镶着毛边,颇有几分西南边陲的民风。 卢姨娘千盼万盼,关起门来过独夫独妻的日子终究落了一场空。 想起离开京城之时,她在樊璃面前跪着表忠心:「奴婢是姑娘身边的人,无论如何,都是为姑娘分忧。跟着大爷去边关,一定将大爷侍候的好好的,定不教大爷在外拈花惹草!」 如今想来,她说过这话才几日?罗善之便添了两个房里人,且她压根无力阻止。 她倒全然不曾想过,樊璃听得这话,不定有多刺心。 当时樊璃身边还立着青芳。 青芳也是樊璃的陪嫁丫头,当初樊璃问她二人谁肯陪着罗善之去边关,青芳只往后缩,道姑娘如今怀着身子,无论如何,她得守在姑娘身边,瞧着小少爷出生才能放心。 至于大爷,乃是堂堂男子汉,武功又高,又是老将军得意长孙,性子又稳妥,她侍候不侍候,也无甚大的影响。 卢青芸自告奋勇,为主解忧,虽教樊璃大松了一口气,但到底不及青芳贴心。 如今瞧着面前这两位二夫人赐下的通房,卢青芸几乎可以预见未来硝烟滚滚的生活,内心隐隐浮起个念头:这世上,恩爱如薛寒云与柳明月的夫妻,大约极少见吧! 连她这个日日闭门不出的外客,也能听到薛宅里仆人的议论,偶尔也能瞧见他们伉俪情深,携手而行。 罗宅如何,柳明月浑不关心,只吩咐春凤送一份暖宅仪。 反正她心里只认樊璃这位阿嫂,至于其余的妾室与通房丫头,全然不在她眼里。 倒是年后她想起一桩事来,便问起了薛寒云。 原来在此驻守的顾立将军身故,也不知他的家眷如何了。 薛寒云也是忙的昏了头,将此事忘的干净,经得柳明月一提,顿时捂额长叹:「真是该死!这些日子尽忙别的事,都昏了头了,竟然不曾派人前去探望顾将军家眷。」 顾立过了而立之年,只有一子一女。 女儿今年十七岁了,儿子只有十三岁,皆在边关,由顾夫人抚养照顾。 自顾立身故,顾夫人也不肯带着孩子去老家,便仍留在此地生活。 「月儿真是有心,你先让春凤多买些礼物出来,我挑一个日子,与众师兄弟们一起去探望顾将军家眷。到时候月儿也一起去。」 顾宅在城东,离薛宅尚有段距离。 薛寒云带着数位师兄弟同行,门子往里通禀,得了顾夫人示下,才引了人至二门,一杆标枪便迎面而来,疾如流星。薛寒云忙搂着柳明月往旁边闪避,其余几人皆是好手,轻松避过,那标枪「咄」的一声钉在了二门的门框之上,尾部还颤了几颤,可见此人臂力极好。 门子的脸色都有些白了,正欲道歉,却从远处冲过来一人,年约十六七岁,蜜色肌肤,英气剑眉,身量纤瘦,着一身男装,一开口,声音却有几分雌雄莫辩。 「方才失手,差点伤了诸位,给诸位赔礼了!家母正在厅中等几位,几位请随我来。」 说是失手,场中诸人皆是练家子,就连柳明月也觉着,倒有点像试探。 众人皆有几分疑惑,都听说顾立将军一女一子,儿子大约还没这么大,倒是与女儿年纪相合,但眼前这位,瞧着样貌行止却是男儿…… 那门子如释重负,飞快的退下了,似生怕多呆一刻,再发生什么不忍卒睹之事。 众人随着此人到得内厅,一路行来,但见顾家下人训练有素,见得客至,要么走避,要么无声行礼。庭院整洁,虽是冬季,花木枯萎,宅子的男主人早已战亡,但此宅丝毫不见颓意,想来这位顾夫人定然心性坚强,治家有方。 及止见了顾夫人,见得那雍容端庄的身姿,面上虽有戚容,却实不是只知一味哀婉的内宅妇人,目光清明,感谢诸人前来探望关怀之意,又遣丫环们接过诸人送来的礼,再而拜谢。 一时里分宾主而坐,先前扔过标枪的那少年便侍立在她身后,顾夫人喝一声:「枫儿,还不向诸位大人陪礼?」又面含愧色向诸人赔礼:「都是老妇教导无方,将军还活着的时候,这孽女便喜舞刀弄枪,还嚷嚷着要做女将军。哪知道将军亡故之后,她便不再着女装,磨着老妇非要上战场,先时听说诸位到了,她便要试探一番……让诸位受惊了!」 柳明月睁大了眼睛,细细去瞧这位顾枫小姐,但见她英姿飒爽,实有男儿之风,设若顾夫人未曾说破,她也不敢想这是个女孩儿。 v第六十九章[01.09] 她躬身抱拳赔礼,礼数一样不错……只是却是男子之礼。又委屈的向顾夫人恳求:「阿娘也不必生气,枫儿立志要报父仇,况阿爹生前也赞过枫儿堪比男儿,今日正好薛将军前来,枫儿只求薛将军能许枫儿上战场,以报父仇,枫儿此生无憾!」 顾夫人眼圈都红了,指着她「你……你……」了数声,想是当着旁人面前,实无法沉下脸来再训她,只长叹一声:「我前生不修,怎的生了你这么个孽女?」起身朝着薛寒云施礼:「将军能前来探望老妇,老妇感激不尽!只是这丫头磨缠老妇许久,非要为父报仇。虽是个女儿家,但她的功夫却是夫君所教,大约……还能杀几个敌寇罢……」 顾夫人这是……要送女上战场? 母女二人皆态度坚决,两双眼睛直盯着薛寒云,连向来冷情的他都有几分动容,更遑论其余人等。 离开顾宅之时,天空之中又飘起了雪花。 薛寒云送柳明月回家,其余诸人皆回了营。 一路而行,气氛有些沉凝,夫妻二人皆沉默着。 柳明月是初次见识这样的少女。原以为在京中的罗瑞婷已算是女子之中的极端了,习武健身,但到了花杏之期,也还是乖乖披上嫁衣,嫁为人妇,如今瞧来,却是她眼界偏窄。 顾枫到了嫁期,家中遭逢巨变,此事若落到京中那些文官家的高门贵女身上,除了哭泣想来别无他法。就算是她,从来也只是依靠阿爹居多,说来惭愧。 但顾枫则不同。 今日她信誓旦旦,哪怕此生不嫁,也必要上战场多杀贼寇为父报仇,才能了了平生之愿。 这样的女子,性烈如火,光明坦荡,有仇必报,是她从不曾见过的! 薛寒云揽了她在怀里,许久之后,才沉沉道:「阿姐也是自小随阿爹习武,一身武功连营里的叔叔们都交口称赞的。当年城破的时候,她也是这个年纪……」 柳明月倏然抬起头来,目中有深深的惊痛之意,去瞧薛寒云,见得他面上云淡风轻,仿佛当年之事,在他心上不留一丝痕迹,随风而散。然而柳明月在这一刻却奇异的明白了他心里长久以来压制着的痛楚。 她伸臂揽住了他的腰,却觉得自己的疼惜更甚。亡故的英灵早散,而活着的人却要一日日咀嚼这痛楚。特别是薛寒云回到白瓦关,不知勾起了多少旧时记忆……她将整个身子都埋进了他怀里,仿佛藉由这样紧密相偎的动作,才能化去他心里的阵阵痛意。 「寒云哥哥,我来了这么久,还未曾拜见过阿爹阿娘呢,再不去拜见,两位老人家定然会恼了我这个儿媳的!」 薛寒云用力的搂紧了她,将她的脑袋塞进了自己怀里,鼻音重重,「嗯」了一声,显是答应了。 过得两日,听说那位顾家小姐进营去报道,身着男装,却只是个大头兵。 朝廷武官升任,比之文官虽有不同,到底不能封女人做官。薛寒云明知顾枫是女子,只能在不违背朝廷法度之下,许她入伍。 考虑到她是女孩儿,便将她交给了军医打下手,只因伤兵营里,还有空着的诊室,晚上倒可以独个儿住在那里,比之与几十个男兵滚大铺,要放心的多。 想来顾夫人求薛寒云,也是考虑到男女不便,只要有上官通融,多方照拂,顾枫的女儿身便不易被人发现。 谁又能想到顾立将军的长女会进营当个大头兵呢? 薛寒云忙着,柳明月也不曾闲。 她自接手了后宅,便将宅子里仆人召来,重新立了一遍规矩。 这些仆人在薛寒云长年不着家,不管不问之下,多是有些懒散。如今主母来了,自不能偷懒。又有她带来的一众丫环小厮,这宅子如今瞧着也有几分齐整模样。 大年初八,白增白起两名副将家的太太递了贴子来,柳明月回了贴子,隔日两位太太便坐了轿子前来拜会。 白增白起两人出身农家,官职都是实打实搏命换来,生的粗粗莽莽,他们二位娶的夫人,自然也是乡间村女,如今虽然也算是官太太,见到柳明月这样京中来的高门贵女,又生的这样貌美,丫环们轻手轻脚上茶,连点声儿都不发,个个玉指青葱,水灵灵的模样,连奴仆也比她们要体面似的,便有些缩手缩脚,生怕她见笑。 但这位相国独女好似未曾发现她们的烦恼,一面招呼她们用点心,一面颇为苦恼的向她们请教。 「不瞒两位太太,我初来乍道,对此间完全不熟,如今听到城楼上的战鼓响,都有几分心惊。二位太太在边关多年,想来听着战鼓都能睡着了,可有好法子教教我?」她捂着胸口,一副被吓怕的模样,很是娇俏,惹人垂怜。 这倒也是实情。 有时候半夜,猛不丁被战鼓号角吵醒,总是涔涔一头冷汗…… 两位白夫人皆是热枕的性子,见得这位新来的将军夫人这般胆小,虽出自高门,但全无傲气,更似邻家胆小的妹子,便热情传授自己的经验。 白增夫人花氏道:「我初来之时,也是吓的夜夜不得安枕,后来便日夜做绣活,找丫环陪着,等生了孩儿,他日夜啼哭,哭的比城门楼上的战鼓还响,有时候听着战鼓昏昏欲睡,反是听到小儿啼哭,精神百倍,比战鼓响起还吓人……」 白起夫人陈氏笑道:「夫人可不知道,她家小子是出了名的夜哭郎,有段时间她双眼乌青,都脱了相了,比之战场上下来的男人们都还要憔悴,哪里顾得上去听战鼓……反是我家丫头,小时候最喜听到战鼓声,哭的再厉害,听到战鼓声都不哭了。我家那人说与大小姐几分像,说不定将来也是个爱习武的姐儿,如今每常回家,便要教丫头几招……」 见柳明月一副懵懂之像,便知她定然不知这位大小姐是谁,又忙解释:「我说的大小姐,乃是薛家的寒青小姐,虽没见过她人,但我家当家的倒时常会提起……」眸光转黯,想起想起了薛寒青年纪轻轻早逝,也算得一桩伤心事。 花氏与陈氏皆是收复白瓦关之后,自家夫婿升官了,才来到此间的,因此好多事皆是听闻,倒不曾亲见。 v第七十章[01.09] 柳明月心道:原来薛家大小姐名叫薛寒青,听着倒似男儿之名,也不知道薛家大公子叫什么名儿…… 这些事情,薛寒云不说,她便从来不问,生怕提起他的伤心事,又无处去问,难得今日花氏陈氏前来,零星知道些旧事,便开口相询。 花氏与陈氏乃是爽快人,见柳明月全无态度诚恳,是真心想知道旧事,便将自己所知尽数告之。 薛良育有一女二子,幼子便是薛寒云。 她这位公爹生性爽朗,与营中将士上下打成一片,身手又好,听说模样也不差,白增白起私下议论过,薛寒云的模样与之有六七分想像,只是还有三四分随了薛夫人,不及其父粗犷。 顾夫人虽出自江南,但随夫在边关多年,温婉柔顺,教子有方,便是薛家大少爷薛寒星亦是少年英才,眉目俊朗之辈,只是当时城破,万军涌入,力竭而战亡…… 三人相谈甚欢,花氏与陈氏想让这位将军夫人全面了解白瓦关,便相邀次日逛街,柳明月有心交好,自然不肯拒绝。 到了此日,花氏与陈氏用过早饭之后便来薛宅,与收拾停当的柳明月一起出门。 如今还未至元宵,但城中处处已挂起了灯笼,由得路人欣赏。街上男女衣着虽不及京中富贵体面,但皆是浆洗的干干净净,哪怕是补丁也补的十分平整,偶尔也有穿着绸衣的富人路过,比之穿着麻布的普通百姓,到底人数甚少。 柳明月细瞧,街面上的灯笼制作也十分的粗滥,远不及京中那些铺面里摆出来招揽主顾的样品,十分精致。 武德帝是个勤俭的帝王,彼时京中从宫内到宫外,奢靡之风尚未盛行。但自承宗帝登基,他似乎性喜豪奢体面,这才上位一年,宫内宫外,便出了许多奢靡之事。 坊间竟然已有斗富之人,摆出一株高大的珊瑚树,言道若有人比得过他这株珊瑚树,他便毁了此树。若无人比得过,他便要将此树进献天子。 已有三四株珊瑚树折在了这人手下。 那些比之不过的,羞愧难言,当即便毁树走人。 围观之人皆是上前哄抢那被毁的珊瑚枝桠,拿回家去,或可雕琢成珊瑚珠,弄几个手串来戴。 出京之前,这人的珊瑚树尚未遇上敌手。 京中锦衣卫遍布,也不知这人下场如何,柳明月不得而知。 但边关全然不曾受到这股夸富风潮的影响,路过的百姓皆携儿带女,神情平静,足履安然,身着麻布衣衫也过的十分满足。 她自不知这些人数辈聚于此间,一旦出现战事,便有伤亡,惟平安二字难求,反对财富看轻了许多,颇有几分超脱之意。 花氏与陈氏带着柳明月去首饰胭脂铺子里逛了逛,又逛了两家布庄。 首饰胭脂的成色自然不及京里,但花氏与陈氏一向认为这些东西极好,便向柳明月强力推荐,她盛情难却,便买了些润肤的香脂,又随手买了些珠花钗子留着赏人,到得布庄便买了几匹棉布,也好为家中下人裁衣。 三人逛了一上午,正欲满载而归,路过一处街面,却猛然间窜过来个小儿,瘦如猴儿,往柳明月身上撞来。她身边陪着花氏陈氏,又有丫环跟着,那小儿却避过众人,直往她身上撞来,伸手便去抢她腰间荷包。 柳明月买的东西全在丫环小厮手里提着,花氏与陈氏眼瞧着这小儿要抢了这位娇怯怯的夫人的荷包,她又是个京中来的纤秀的美人儿,这下恐怖要吓的花容失色了,齐齐喝止:「放肆!」便要往柳明月身边去挡。 哪知道那小儿脚步极快,已到了柳明月近前,伸出黑瘦的爪子便向她腰间抓去,不过眨眼间,腕子便被捏住,力道不大,却足教他挣不脱。 这小儿起先瞄着柳明月,便是瞧着她是一行人里身姿最弱,最为无用的一个,才冲过来下手。哪知道才靠近便被一招擒获,于是拳打脚踢,只求脱身。 柳明月初次在外应战,不似师姐妹喂招,却是个小毛孩子,身高力气皆不及她,三两招之内便将那小儿制服,反剪双手令他逃脱不得。 花氏与陈氏齐齐顿住,面面相窥:原来这位相国府独女居然是个练家子…… 她们虽不曾练武,但往日也瞧见过自家夫君在院子里活动筋骨。如今瞧着这一位,颇有章法,更是大异。 那小儿被制住之后,高声大叫:「放开我……放开我……」双脚朝后连踢,小小的身子颇有几分力气,柳明月险些被他挣脱,心中便有了几分恼意,「小小年纪不学好,不如送到府衙去,让官老爷打几板子,看你还敢不敢抢?」 旁边小厮忙将手中之物交予身边同伴,上前来从柳明月手里拉过了小儿。那小儿似觉得今日惹上了不该惹的人,眼眶已然红了,却倔强的不肯认错,只口口声声道:「你若替我娘看病,便是将我送进大牢,又有何惧?」 瞧不出,这小儿竟然还是个孝子。 柳明月注目在他身上,见得他黑而瘦,四肢便如麻杆一般,瘦的皮包骨头,先时捏着他的腕子,只感觉得到入手硌人,此刻却注意到他的眸子是棕色的,睫毛浓密,面上轮廓分明,瞧着倒似外族人一般。 花氏与陈氏的眉毛蹙了起来,面色十分复杂,既有悯意又有厌恶。 不曾料到今日带着将军夫人出门来,却遇上了这样的事情。 柳明月留意到了花氏与陈氏的神色,心中好奇,却不好贸然相问,只对着那小儿道:「听你这么说,倒算得是个孝顺孩子。我若真替你娘医了病,你待如何?」 那小儿见得有门,立时面露喜色:「夫人若替我娘医了病,就算让我死上十回百回,我也愿意。」 v第七十一章[01.16] 花氏与陈氏连忙阻止:「夫人且慢,就……放这小儿去罢……我们还是送夫人家去……」 那小儿见得有人阻止,神色渐黯,只一双棕色的眸子紧张的盯着柳明月,忽见得她云破月来,灿然一笑:「我既答应了这位小兄弟要替他医母,自然不便食言。我倒要看看这小小人儿,可有胆子自动走进府衙认罪?」 那小儿怔了一怔,似未曾想到她眼中全无厌恶之色,笑容这般明丽,顿时瞧的呆傻,只傻傻瞧着她。 花氏与陈氏见得这小儿模样,顿时怒了:「大胆小子!」 那小儿似猛然醒悟,赶忙低下了头,小声道:「小的前面带路,还请夫人不要食言。」小肩膀耷拉了下来,便头前引路。 柳明月不明花氏与陈氏之意,待要跟上,陈氏与花氏面现焦色,一左一右拉住了她:「夫人,平日就算是我们也不会涉足去那个地方,就算是救济,也只肯让婆子们去,夫人这般金贵,怎能踏足那般腌臜之地?」 「难道是青楼?」柳明月在相府便养成了个骄纵的性子,凡事都依着她。如今被这黑瘦小儿挑起了好奇心,她所知道的最腌臜的地方,除了皇宫,便青楼,再想不出第三个地方。 花氏见得她一意孤行,终于一咬牙道:「夫人且俯耳过来,我与你说。」目光还轻轻往远处的小儿掠去。 那小儿走了十来步,不见身后有人跟上,便失望转身,静静立在道旁,整个人都透着股悲凉之意。 柳明月被他那双哀恸绝望的棕色眸子紧紧盯着,原不是多心肠慈软怜下,替人着想的人,也动了相助之意。 花氏所言,令得柳明月震惊。 原来那年城破,西戎贼兵入得城来,掳掠,将城中少女少妇尽皆欺负,等到西戎兵败,撤出此城,城中有不少女子怀孕,次年产下了棕色眼珠的西戎杂-种。 有些女子暗地里将这些西戎人的孩子掐死,有些妇人因受不了这番欺负,也有大着肚子寻死的,另有一部分女子只沉默的苟活了下来,并且生下了西戎人的孩子。 有家人皆亡的,倒还好些,至少只受旁人的目光凌迟,但有夫君父兄健在的,便被逐出了家门。这些女子无处安身,城南向来是朝不保夕的贫家所居,这些女子便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在城南居住生活。 如今这件事情过去了十年,当年那批西戎小孩也有八九岁了,平日便跟着其母生活在城南,是决计不敢往城中别处而来。今日这小儿定然是急了,才敢跑到城西当街来抢。 花氏见得柳明月面露不忍之色,便安慰她:「夫人有所不知,逢年过节,便是我们也会往城南施舍些米粮,只当是积福。这些女子本也是无辜,只是……要亲自前往,实不太好。」 柳明月久居京城,听过见过的最残忍的事情皆不及此。便是自己前世惨死,也只是死于痴傻蠢钝,比之这些无辜女子来,不知幸运多少倍。如今听得边关之地竟然还有这种事情,心中一颤,更坚定了要去的决心。 将心比心,如今她也算是这城中女眷,谁能知道他年自己命运如何? 城南这一片皆是贫民所居,放眼望去,棚户区,茅草屋,以及低低矮矮的小土房挨挨挤挤,主巷狭窄到只容得三人并肩而行,更有许多只容一个人走过的小巷子,如迷宫一般,看得人头皮发麻。 来往的人,多是面黄饥瘦,或者神情麻木,衣衫褴褛之人,见得柳明月及花氏陈氏这样穿着整齐的贵妇人,都漠然的瞧了过来,与柳明月瞧着他们诧异的神情相差无几。 大约她们想不明白,这种一瞧便是在本城有身份的贵妇人,为何会误闯进这里来? 柳明月也从不曾设想过,这世上竟然还有这般贫穷的人家,这样卑微的活法。 她见过的最贫穷的人,就是京中的乞丐,比之这些人来,也吃的肉皮儿舒展,一瞧便是并不曾大饿过的,只不过穿的破了些,脏了些。 但住在这一片的男人女人小孩子,无不是枯瘦的惊人,一眼望去便知是长久处于严重的饥饿状态。其中男人只是零星,大多是妇人与孩子。 许多棕色眼珠的小孩子们跑了过来瞧热闹,有男有女,皆是一色的黑瘦,有些甚直瘦到吓人的地步。这些孩子们瞧着这一行人,竟然努力的咽着口水,就好似柳明月他们一行人就是可口美味的食物…… 柳明月打量他们的同时,他们也在打量着柳明月。 这是真正的贫穷与饥饿,是被整个世界抛弃遗忘的角落,是穷尽柳明月前世今生的阅历也难以想象的生活。 她被这样触目惊心的现实吓懵,呆呆立在那里,像个茫然的孩子,与面前一大帮棕色眼珠的小孩儿们对视,就好像掉进了一个不醒的噩梦一般。 那先时引了她来的小儿,见这情景,仿佛现在才想起来,她这样的贵人想必是从不曾见过这种情形,也不曾来过这样脏乱逼仄的地方,顿时十分局促,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搁,惴惴难安,总觉得惹了什么祸事一般…… 金铃与秋果今日跟着她,也被吓住了,但见得她呆住了,连忙上前去护在她面前,秋果小心扯了扯柳明月的袖子,「小姐……」拉住了她的手,只觉入手冰凉,连忙扯出帕子来替她擦手心冷汗。 便是连她们这些丫环都吓懵了,更何况她家小姐这样娇养长大的官家贵女,又是从不曾经见过的场面,万一吓出好歹来,回头相爷恐怕要扒了她们的皮…… 柳明月很快回神,露出个不辨滋味的笑意来,又苦又涩,面对着陌生人从来未曾有过的感觉,只觉心底无端心酸难言。遣了身边跟着的一名小厮:「你去帐上支五十两银子,多买些吃的来,从府里带些人手,送到这里,凡是独身妇人带着孩子的,皆分一份吃食……」又指使了金铃去请城里最好的大夫过来。 那小厮与金铃领命而去,花氏与陈氏皆松了一口气。 这位相国府独女,若非嫁了薛寒云,随夫来到边关,哪里是她们这些人能见得到的?更何况城南这些妇人与孩子…… 柳明月示意那小儿头前引路,心中却如巨浪奔涌,千般念头涌上来,一时心潮难定。 在真正的群体-性的苦难面前,个人的苦难远远失去了纠结的意义,显的那么的无足轻重! v第七十二章[01.16] 她从前一直纠结的,放不下的前生往事,有时候偶尔想起来,还是会觉得心中隐隐作痛,然而如今面对着一场战乱遗留下来的群体性伤痛,她忽然间觉得那些过去轻如烟云,被风轻轻一吹便散了…… 巷子狭窄,秋果小心护着她并肩而行,前面又有陈氏花氏打头阵,以防惊着了她,后面还有小厮护着,最前面的小儿此刻肩膀垮的更厉害了,小脑袋垂了下来,整个人都快要弯成了小虾米,沉默的在前面引路。 本来求得了贵人相助,应该是件非常欣喜的事情,可是他却觉得心底十分不安。仿佛是第一次,他触目所及自己出生的这片地方,又脏又乱又穷,忽然之间便深深的自卑起来。 地上的积雪早被人们踩成了泥又冻成了冰,稍不注意便有滑倒的可能。严寒的天气盖住了所有难闻的味道,几人在巷子里走了盏茶功夫,那小儿终于在一处小小的土房面前停住了脚步。 这土房子竟然还有个小院子,难得的算是此间比较整齐些的居处。 破败陈旧的木门,院子里却意外的很整洁。此时柳明月才发现,这小儿虽然穿的单薄,补丁摞着补丁,但身上衣衫却浆洗的十分干净。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院里便响起一个嘶哑的女声:「死小子……咳咳……怎么才回来?还不滚进来!」 小儿瑟缩一下,与方才在大街上那种果敢绝决的神情全然不同,瞬间便矮了许多,低低朝着房里叫了一声:「阿娘——」脚下却踟蹰了起来。 「还不快滚进来……咳……」 小儿往前挪动几步,几乎快要哭出声来,终于憋出一句话来:「阿娘……我带了客人来……」 自他出生,他们家就从不曾有过客人。招待客人这种事情,他不但不会,想起自家房里的样子,他总觉得将这样美丽的女子请进去,恐怕她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房内的妇人沉默了片刻,似有些不相信,暴喝一声:「说,你又闯了什么祸事?」 小儿连连分辩:「阿娘,没有。我没有闯祸!只是……只是请了人来替你看病……」 房内妇人顿时暴怒:「我便是死了,也用不着你管!咳咳……咳……」 小儿眸中不由滚下泪来,他迅速抬袖擦了,却意外的倔强:「阿娘,我求求你……求求你……」至于求什么,却未明说。 一院子的人都听着这小儿哀切的恳求,房内的妇人却只对着小儿破口大骂。 柳明月早听的呆住了。 她心中一直觉得,凡是阿娘,必都是疼爱孩子的,可是听着里面妇人的骂声,分明对眼前小儿怨恨非常。然而这种事情,又不能指责这妇人,经受过那种事情,又被迫生下了敌寇的孩子,这本身就是奇耻大辱,再长年过着这种朝中保夕的日子,是个人恐怕都会崩溃。 反是当时便寻死的女子,少了此后十年的零敲碎割,钝刀之苦,算是真正的解脱了。而活下来又生了孩子的,面对这种巨大的变故,才是真正的痛苦煎熬,每一刻恐怕都生活在水深火热里…… 「大姐,你家小子请了我家奶奶来替你治病。」金铃扬声道。 房内的骂声戛然而止,良久,房门打开,有妇人从里面拄着拐杖走了出来。 众人在瞧见她的脸的那一刻,都屏住了呼吸。 那是怎样一张脸啊? 面上疤痕交错,似乎是被一场大火烧过,嘴唇干裂起皮,都有了血口子。她的腿跛着,一瘸一拐,目光森然,寒而冷,瞧着面前这群衣衫华贵的人。 所有人被她这样的目光瞧过来,俱有一种想将视线与她错开的感觉,唯有柳明月微微一笑,坦然道:「你家小儿当街拦住了我,求我来替你治病。我虽不会医术,但已遣人去寻好的大夫。」 从小到大,她被薛寒云的冷脸冻习惯了,这样森然的目光,竟然全无惧意。或者因为他们都经历过城破的伤痛,她反而依稀从这妇人的眸中能瞧出薛寒云心里深深藏着的痛……也许只是错觉。 那妇人未曾想到她竟然不惧自己,沉默片刻,便道:「既然如此,贵客请进屋。」掩唇咳嗽两声,目光冷锐狠狠瞪了那小儿一眼。 小儿在这样的目光之下,神情愈加瑟缩,只弱弱道:「阿娘——」 那妇人满目掩饰不住的厌恶神色,只唬的那小儿连阿娘也不敢再叫。 柳明月与花氏陈氏进了屋子,屋子低矮,黑洞洞的,寒冬腊月,竟然连个火盆也无,冷如冰窖,也不知这母子俩人如何捱过这漫长冬日。 房内左右靠墙只有两张窄小床板,只容得一个人平躺,床上各放着一床破旧被子,当地放着个原木桌子,上面放着两个豁口的碗,两双筷子,小半块又黑又硬的不知道什么做成的窝头,四个原木墩子充做凳子,便是这母子俩全部的家当。 今日之事,冲击力太大,到了现在,柳明月已经能够表面上非常淡定的随意坐了下来,招招手,教那小儿过来:「你可认识先时去寻大夫的姐姐?」 那小儿顿时双目晶亮,连连点头,「认得的,那个长的很好看的姐姐。」 「那你去街上等着她,我怕她来了不认识,寻不到你家来,那还怎么替你阿娘治病?」 小儿偷偷窥了一眼那妇人,那妇人却道:「这一片没有大夫愿意来的,多谢夫人好意,就算花了银子恐怕也请不来大夫。」语气极为平静,就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决不会让人联想到自怨自艾之类的情绪。 她这样事不关已的漠然,反教旁人瞧见了更添几分辛酸悲凉。 v第七十三章[01.16] 秋果嗓子眼早堵了许久了,闻言粗声粗气道:「我家奶奶请大夫,这城中若是有大夫敢不卖这面子,便让将军绑了他来!」声音里竟然有了几分哽咽之意。 这个直肠子心软的丫头! 柳明月拍拍她垂下来的手,淡淡道:「将军听到,会生气的。这是滥用职权!」 对面那妇人神情似有所感,低低询问:「可是顾将军府上?」 「我家将军姓薛,非是姓顾。」秋果被柳明月一噎,便不理她,转头与这妇人攀谈。 那妇人听到姓薛,身下坐着的窄床吱吱响了两声,乃是她挪了下身体,目光却朝着一侧空落落掉了几块泥皮的土墙瞧去,双手紧握了拐杖,语声似有几分颤意:「这位薛将军……与十年前兵败的薛将军可是一家?」 柳明月暗道一声:坏了! 居住在此间的女子,皆因当年公爹薛良守城,城破才受辱,如今活的生不如死,若教她知道了自己是薛家儿媳,瞧着她方才骂人的势头,万一暴怒,如何是好? 但不及阻止,秋果已道:「我家将军正是薛老将军的幼子,奶奶是柳相国独女,我就不信在这白瓦关请不来个大夫?!」 「秋果!」柳明月厉喝一声,原以为也许会遭这妇人的破口大骂,但她却动也不动,形如雕塑一般,仿佛略动一动,整个人便都要碎了。 房内太暗,因此无人瞧得见,她紧握着拐杖的双手已是在轻轻颤抖,双眸死死大睁,直直盯着那处脱落的泥皮,似要将墙壁穿出个洞来,眼眶之内蓄满了泪,良久,才终于平息了下来,将视线转了过来,打量那静静坐在木墩上的女子。 这位薛夫人年纪约十五六岁,端妍明丽,如珠如玉,仿佛从云端落下的美人,一双眸子灵透纯澈,望之坦荡从容,哪怕坐在这样黑暗的小房子里,亦能映得满室生辉,愈发衬出了她的不堪。 她伸出布满疤痕的手指,捂住了双眸,仿佛这样的光芒刺伤了她的眼睛,含含糊糊的声音从她紧捂着的嘴里透了出来:「夫人贵足踏贱地,恐薛将军听到不喜,还是尽早回转罢。」 柳明月现已能确定,这妇人对薛家并无恨意,便浑不在意:「我家将军心肠最好了,必不会见死不救的!」 提起薛将军,她的声音好像涂了蜜。 妇人心道:他们夫妻必定是十分恩爱和美的罢! 少顷,金铃请了本城最有名的余大夫前来。 那余大夫进了门,蹙着眉上前与柳明月及花氏陈氏打招呼,万分不理解这三位夫人闲的无聊,竟然跑到这种地方来大施善心。但又不敢质疑,只上前与那妇人把脉,又开了方子,被金铃接了过来,顺手递了给那小儿。 「此后还要劳烦余大夫多出诊几趟,务求将这位大姐治好。至于诊金,每月到了月底到薛宅来结算即可。」 见是将军夫人亲自发话,那余大夫再无话说,背着药箱径自去了。 没多久,柳明月遣回家去拿银子的小厮带了府中人来,购得食物,挨户派发。 小儿已拿着药方去了街上抓了药回来,跑的满头大汗,立在门口,见得她们一行人要走,巴巴跟在她身后,低垂着头,「夫人……我今日就去府衙认罪,可否让我给阿娘把药熬好了?」 柳明月见得那妇人沉默着送了出来,含笑伸手摸了摸小儿的脑袋:「这一次我先记着,若有下次,我先送了你进府衙,再替你娘治病。」 那小儿闻言,双目顿时大亮,咧嘴露出一口白牙来,满含感激:「我就知道夫人是好人!」 「那我就好人做到底。」柳明月一笑,伸手跟秋果要了五百大钱,塞到了他手里,「给你娘与你买些吃的。」 小儿捧着五百钱,有些不知所措。他长这么大都未曾拿过这么多钱,颇为忐忑的转头去瞧那妇人,那妇人喝道:「还不谢谢夫人!」 这是同意他拿这钱了?! 小儿笑着连连道谢。 这样单纯的感激,灿烂的笑容,引的柳明月也不禁笑了起来,又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你以后若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可到薛将军府上来找我。」 可能是长年忍饥挨饿的原因,他的个子并不高,面黄饥瘦,沉默着的时候让人觉得他的沉默比之成年人的沉默更加悲哀,但这一笑之下,却又有了小孩子的天真烂漫。 回程的路上,花氏,陈氏与柳明月同坐一辆马车。 柳明月掀起车帘来,瞧着那小儿站在巷子口,小小的身影一直盯着马车,心中沉重,转头对花氏与陈氏道:「这些人,平日以何为生?从来没有人管过吗?」 花氏比之陈氏明显话多一些,但对这些人平日的生活也不甚关注,只将自己零星所知讲了出来。 「我听得府里下人们说,这些妇人们平日做着城里最脏的活,有些倒夜香,有些接些富人家给下人浆洗衣服的活儿,或者偷偷绣些荷包帕子来卖,但因为她们的身份,价钱都被压的很低。最好的活儿是给青楼里的姑娘们浆洗衣服床铺,或者打扫院落,有些也往城外去挖些野菜野薯什么的度日……也有做暗娼或者进了青楼卖身的……总之就是千方百计的糊口……」 陈氏厌恶道:「那些西戎野崽子饿极了到处偷抢的事情时有发生,但凡遇上这种事,都会被打的很惨。也有城中家境富裕的,每到年底也会在城南施些粮食,总归活下来的都是命长的……」又叹息:「可怜的总归都是女人……」 直面战争的残酷,这是柳明月两世里加起来都不曾有过的经历。 v第七十四章[01.16] 这天晚上薛寒云没有回来,她睡到半夜,陷进了噩梦里,梦见一群粗蛮的西戎兵向她逼近,在梦里她大声呼救,但薛寒云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笼罩在头顶的无边绝望…… 也许是太过恐惧,竟然教她勇气顿生,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了一把大刀,与逼过来的西戎兵砍杀了起来,溅了一头一脸的血,心中做呕,又仿佛心中恨毒了这些西戎兵,竟然越战越勇,只觉恐惧夹杂着恨意,要将她淹没,忽觉得有人抓住了她的肩膀轻摇,想也没想便反手一击,只听得「啪」的一声,竟然将她吓醒…… 房里此刻有温柔灯光,薛寒云立在床前,面上可疑的有个红色的手印,神情既无奈又好笑,「月儿做什么噩梦了?喊打喊杀?」 柳明月见是他回来了,一头扑进他怀里,他身上的凉意令她整个的清醒了过来,更忍不住将自己往他怀里偎去。 她去了城南,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薛寒云虽在营里,也早有耳报神报了她今日行踪。他惦记她会被吓坏,这才半夜处理完了营里的事情赶了回来,果不其然,她做了噩梦。 有丫环端了热水进来,薛寒云亲自绞了帕子替她擦了冷汗,又恐她再做噩梦,吩咐丫环煎了安神茶来助眠。 一时里柳明月喝了安神茶,丫环们退下,夫妻两个相依相偎,薛寒云问起那噩梦,柳明月还觉得后脑勺有刀风划过,便将白日之事讲了起来,也许是出于女人的直觉,她道:「我每常听阿爹说,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国家才能稳定。比如每年若是旱灾水灾让百姓饿着肚子,国家不曾赈灾,天下流民太多,便会有流寇反臣,政权不稳。推及及城,白瓦关本来便是边关要塞,这一城百姓之中,有这样受歧视长大的孩子,且数量不少,我今日粗略瞧着总有好几百。这些孩子都是坑蒙拐骗,不曾教化的,现在年纪尚幼,还看不出什么来,若是再过个十年八年,长大成人呢?」 薛寒云执掌军营,从不曾做过地方官,只知有城南这一处地方,这些人,但对职责之外的事情,倒从未曾想过。如今听得柳明月之语,顿时悚然一惊。 柳明月虽对政事军事一知半解,但她是柳厚教导熏陶出来的,看事情除了有妇人慈心之外,站的既高且远,从全局出发,往往一针见血。 这些本城女子与西戎人生下来的孩子已经八九岁不等了,本来便身份尴尬,自小受歧视长大,无人教化,对大启再无认同感,若是经得城外的西戎人蛊惑,寻根问祖,做出不利于大启之事来,如何是好? 城内百姓只顾着记恨西戎人,所以连带着也记恨这些西戎人的孩子,可是若真论起来,这些孩子懵懂无知来到世上,稚子何辜? 「月儿可是想做些什么?」 「我还未想好。寒云哥哥,我若做什么事情,会不会影响到你?」 柳明月并不傻。 薛寒云掌军,府衙地方官掌政,主理本地政农百事,虽有交-接,却职责分明,互不干涉。 柳明月若插手去管城南妇孺,引来地方官忌惮,误以为是薛寒云欲将此城军政一把抓,若是传中京中去,恐怕后果难料。 薛寒云将怀中娇软的身子搂的更紧了些,「你若想做些什么事情,想好了与我商量商量,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总归有法子的。况且此事不是一天两天,要解决也非一日之功,慢慢来总有法子的。」 良宵夜永,夫妻两个并未缱绻,可是薛寒云却觉得,此刻的柳明月,比过去的任何时候都要更贴近他的内心,就像……她生来便是长在他的心里,并且与他的血脉相连…… 她原本便是他捧在手心里的宝。他也只想宠着她护着她,让她一直能够露出灿烂的笑容,至于他身上所背负着的,只容他一个人背着便好。 但今日她这样乖顺的偎在他怀里,忧心着与之全然无关的人,竟然给了他莫大的惊喜。 一个人的命运,可以跟许多人的命运连接在一起,譬如他,譬如他的那帮师兄弟及营中众将士,便与本城千万百姓的命运紧紧相连。 他从来也不曾想过,有一日他心仪的女子竟然也有忧国忧民的情怀。 这是柳明月来边关之前薛寒云从不曾料到过的,也是柳明月自己尚未意识到的变化。 远在京城的柳相也从来未曾想过,他娇养着的女儿,会有大仁大义的一面。 再次接到女儿的家书,提及这种战争遗留问题,相国大人也沉默了。 总有朝廷看不到的地方,总有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 自女儿离京,他牵挂在心,大年夜又是独自过的,凄凄冷冷,便索性在书房度过。 年前甘州肃州雪灾严重,地方官报了灾,但国库告急,赈灾的银子迟迟拨不下去,最后也不知道颜致从哪里弄了一批银子,这才拨了下去。 众臣此时才知,不但是太极宫建造奢靡,军费惊人,便是后宫花费亦不菲,承宗帝继位这才不多久,竟然到了如今这般地步。 又加之武德帝病情愈发严重,如今听说已经不认人了,帝陵又在大肆修建,有朝臣奏请暂停修建太极宫,却被承宗帝驳回,因此这个年朝中上下皆兴致不过,过的十分简单,连新年大宴也草草结束。 柳厚平日忙于正事,反是过年愈觉清冷。 大年初三,相国府开始有亲戚上门拜年。 先来的,便是温家父子。 温昀在云乡为官十几年,原来只是一路升迁,但从未换过地方,今年连任已毕,要回京述职,年前便到了京里,如今恰逢过年,便带着两名嫡子上门拜访。 对于这位二舅兄,柳厚也只在成亲之时打过一次照面,其人如何,并不清楚,倒是对他的两名嫡子极为熟悉。 只因温友思温友年当初赶考,得他多番照拂。 v第七十五章[01.16] 如今温昀前来,对这位妹婿多有感激,又见得二子在柳相面前很是熟稔,对他既尊且敬,却透着说不出的亲昵之意,便是相国府中子侄辈一般,原本担忧小温氏故去之后,两家会疏远的念头顿时烟消云散了。 温昀也算是地方官里面精明强干的,这些年兢兢业业,政绩突出,虽然有温老爷子当年在朝中做御史之时得罪过的余波,也有人曾暗底里动手动脚,他却也一路升迁了上来,官至四品,便可见其人并非庸碌之辈。 舅兄妹婿对酌小饮,随意谈些朝政见闻,皆是积年旧事,温家兄弟俩年纪轻,在旁陪酒,都当奇闻来听。 到得最后,都有了四五分酒意,温友年忽想起近日一则传闻,憋在心里有些日子,如今见了相爷,又是至亲,自然忍不住了。 「小姑父,我听得翰林院有人私下议论,颜尚书弄来的那笔银子是富户官宦捐官得来的,是真是假?」 能进翰林院的,无不是历经十年寒窗苦熬的学子,乍然听闻朝廷同意捐官,便如滚油里滴了水下去,沸腾了起来。 此事柳厚早知,并且在承宗帝征询他的意见之时,还颇为迟疑:「朝廷开科取士乃是正途,圣上有意施恩,也不是不行,只是执行之时,必要严格把关才好,切莫让庸碌无能之辈把持要职……且此事对经过科考选拔的官员说起来算不上公平,缓解户部压力之后,还是切莫再执行的好……」深明其中弊端而从大局出发不得不做出退让的良相忠臣。 承宗帝对此极为满意:「朕知此是权宜之计,待得国库有了余钱,必定严禁此事。」 柳厚笑的温勉,心中却冷笑,捐纳之事一旦让承宗帝与颜致这对君臣尝到了甜头,此后想要停下来恐怕极难。 武德帝与承宗帝虽是父子,但武德帝尚俭,承宗帝尚奢,这从二人对待国库的态度便看得出来。 武德帝在位之时,国库赋税从来不乱花,从政这么多年,而立之年才开始修建寝陵,却也只限于每年拨极小一笔款项,用于建陵,修了十五年还未修成。 承宗帝上任之初便开始大肆修建太极宫,其中之奢之华,恐怕老百姓闻所未闻。便是许多官员大臣,亦是初次听闻。 再加上他年轻气盛,立志重整军备,这原是好事,但到了他手里,便让柳厚无端忧心。 一个野心勃勃的帝王,长久凝视着西北西南那些广袤的游牧之地,这并非是什么好兆头。 而坐拥天下的承宗帝要花银子的地方太多,当他发现捐纳之事是一条全然独立于税赋的财源滚滚之路,只要随随便便颁几个官位出去,就有大笔银子进来,比之锦衣卫杀鸡取卵的抄家留财,一年一次的税赋收益,要稳定可靠的多。 如何能弃? 柳厚啜了一口酒,斥责温友年:「你一个庶吉士,好好在翰林院学习,这些朝中之事管那么多做什么?」言下之意不欲多谈,亦让他少管。 可是温友年这些日子在翰林院与同期的庶吉士热烈讨论此事,愈讨论愈加愤慨,见到柳厚如见指路明灯,迫切的需要相爷能认同他的观点,不曾想却得了斥责,尤为委屈:「小姑父,此事关系到我大启百年基业,试想以后朝中选拔官员,皆是拿钱来买,长此以往,如何是好?」 温昀半生吃够了老父当年做御史得罪人遗留的苦头,见得次子这副敢为天下先的勇气,顿时大怒,将手中酒杯掷了过去,砸到了温友年肩头,顿时濡湿了一片,那酒杯落下地来,碎成了几片。 「你才几岁?不过做了个庶吉士,就对朝政指手划脚?要是将来做了一品大员,是不是就要只手遮天,对圣上也指手划脚起来?」 温友年咬唇不语,一副倔强的模样,显然不服。 柳厚深知年轻人一腔热血,万一头脑发热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锦衣卫的大牢可不是好进的。略缓了缓道:「你觉得卖官鬻爵不好,可你有法子替圣上变出修太极宫,修帝陵,往各处下拨的粮草军备及赈灾银子来?」 温友年嘟嚷:「太极宫说是给太上皇修建的,可是……听说太上皇都病糊涂了,完全可以停了啊……」 温昀没好气道:「你去跟圣上说啊?告诉他国库里没钱了省着点儿花,捐纳之事影响不好?」 温友年张了张口,仍旧垂死挣扎:「那御史为什么不弹劾?朝臣为什么不谏言?」 「哪个朝臣御史是独个一人,没有家口的?」柳厚满悠悠饮一口酒。 年轻人有热血是好事,但是做事不顾后果,这就是无脑了。 他从政这么多年,哪怕如今坐到了一国之相,心中记恨今上待自家女儿的邪念,也不会明目张胆与今上撕破了脸,质问到他鼻子下面去,而是明知道承宗帝执政出现谬误之时,暗地里推波助澜,让这谬误有一日变成不可挽回的错误。 千里长堤,溃于蚁穴。 司马策那黄口小儿大概从来不会想到,辱及臣女的后果吧?! 远在边疆的柳明月如今对京城之事只仰赖柳厚每月固定一封的家书,以及相好的姐妹们的来信。 柳厚来信,多是询问衣食住行的,朝中已经公开的捐纳一事,提都未提。此事已成定局,且人人都走户部尚书颜致的门路,连带着颜媚在宫里也挺直了腰杆,三不五时便要与沈琦叶寻衅滋事。 最离奇的是,某一日晚间,周行榕寻摸到了颜府,拿出二百两银子来,也想要捐官,被颜致当场嘲笑了。 「二百两连个九品县丞都捐不来……你还是拿着这二百两好生回去过日子吧?!」 周行榕家中本来就贫,这二百两还是搜罗了亲娘跟妻子的所有首饰及家中自他当官之后的积蓄,凑起来的。 他原以为颜致瞧在曾共事一场的份上会替他走走门路,哪知道压根未成。 …… 【注】 本作品免费连载共分【80章节】。 豆豆网vip作品,本作品已完结。豆豆网将不定期进行免费连载(部分情节删减)。 需要直接阅读完结无删版请咨询官方客服。 官方客服qq6:2357146918 官方客服qq7:2369026116 请您理解作者辛勤劳动并给予支持;作者离不开您的支持。 豆豆vip作品,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 v第76章[01.25] ——谁会对企图越过自己往上爬的下属心存善意呢?除非脑子坏了! 颜致在官场里浸淫多年,万不曾料到周行榕从他家出来,还未过街口便被人拦住了,那人黑衣黑帽,整个人都罩在斗篷里,语声极为清晰:「大人,我家主子愿意替大人捐官……」 第二日,周行榕便成了西南某县的七品县令,离开了这个一度令他极为迷茫听帝京,带着母亲与妻子去赴任。 这一切,至少对柳明月来说,是压根不在考虑之列的。 年后她便写了拜贴,投到了本地府尹府中,求见府尹夫人。 本地府尹姓方,年约四旬,在此任职不满五年,正房太太姓温,非是柳明月外祖家一系,乃是国舅温世友家这一支的旁支,算起来与温青蓉乃是堂姊妹,要唤温世友一声堂叔。 在白瓦关,许多人见到她都当国舅家亲眷来捧,那方温氏在京中虽身份卑微,未见得国舅府如何待见,但在这小地方,却以皇亲国戚而自居,其夫方裕兴又掌着一方政务,更是眼高于顶,看到柳明月的拜帖,大感奇怪。 「这位相国府独女怎的想起来我了?」 旁人或者不知她的底细,只当国舅家的堂侄女来捧,但长年在京中的柳明月岂不知她的底细? 方温氏实猜不透柳明月的来意。 不止是她,便是柳明月身边的春凤也不明白自家主子的想法,去府尹府唠叨了一路。 「姑娘身份比之这位方太太,不知道高出了多少。她不过就是个破落户的女儿,仗着姓温,类型白瓦关一众没见过市面的夫人们,小姐何必纡尊降贵前去拜访她?」 「到了府尹府上,你万不可说出这等没见识的话来!就算是方太太在国舅府里不得人缘,哪怕与国舅府一脉压根不再来往,你也务必要做出恭敬之态。」 她所做之事,不但要这位府尹府夫人心甘情愿的相助,还得府尹通融,否则如何能成? 远在边关,哪怕她是相爷独女,如今做起事情来,也不希望以势压人,抬出阿爹名号来,万事俱成。这种法子,岂能长久? 春凤不情不愿应了下来,跑去掀帘子,请她下马车。 府尹府上到了。 「方夫人你不知道,我当时被吓坏了,真是长这么大都不曾有过的事情……」柳明月捂着胸口,活脱脱一副被西戎野孩子给吓到的模样,要是花氏与陈氏见到她这副样子,大约会诧异前些日子与她们上街的薛夫人,大约不是眼前这一位吧? 方夫人安慰她:「薛大奶奶自小养在深闺,哪里见过这阵势?」提起城南便厌恶之极:「若非怕传出去名声不好,城南那些女人真该全部沉塘,失贞就算了,竟然还生下了一帮西戎杂-种!」 这位柳小姐真是相爷娇养长大的,瞧她花容失色的模样,大约胆子都给吓破了吧? 方夫人暗自嘲笑。 相爷与温国舅同朝为官,也只能算是表面和气,背地里捅刀子的事情没少干过,你的手下抢了我门生的位子这种事情不知道发生过多少起,方夫人虽是温家旁支,但早被贴上了国舅一支的标签,况且方府尹也从来没想过要摘下来。 ——当初娶温氏还不是瞧中了国舅这块亮闪闪的金字大招牌。 不过如今人家上门示好,方裕兴与薛寒云在同一个地方当官,日后多有交集之处,方夫人也不想撕破脸,自然下死力安慰被吓坏的相爷独女。 「回头我就让我家老爷抓了那野小子回来严刑拷打,给薛大奶奶出气!」 柳明月掩唇一笑:「那城南听说这种孩子不知道有几百,见天上街坑蒙拐骗,难道方大人还能将城南的妇人小子全抓回牢里?」又骄纵道:「要是这帮人落到我手里,看我怎么收拾他们!」又似不经意般拉着安慰她的方夫人念叨:「现在虽小都坑蒙拐骗不走正道,夫人你想,要是让这帮西戎野孩子长到了十六七岁,二十来岁,全成了大小伙子,游手好闲,万一野性上来,杀人越货……这还不影响方大人考评?」 方夫人心下一沉,只觉这种糟糕的情况完全有可能发生,勉强敷衍了柳明月,好不容易将她打发走,便遣了人去前衙请方裕兴。 「这么说,薛夫人上门是来问罪的?」官员的升迁虽然是吏部的事,但还要经过相爷的手,方裕兴也不愿意得罪这位柳大小姐。 方夫人想起柳明月最后那几句话,微微摇头:「我瞧着不像。不过这位小姐虽骄纵,那几句话却真真不错。老爷可否想过,这帮西戎杂种若是再大点,十五六岁,成年了会怎么样?」 方裕兴是从七品县令做起的,一步步爬到如今四品的位置,着实不易。 况且他时常向温世友写信,私下将边关之事禀报给他,开头必是「岳父大人」,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娶的是温国舅之女。 去年相爷宝贝女婿调到这里的时候,温国舅特意让心腹幕僚回了一封信给他,言下之间便是近几年他便安心在此地为官,务必要知道相爷女婿的动静。 方裕兴暗底里揣测,他这位「堂岳父」大约是想扳倒柳相,这才要他在此地不挪窝,暗中抓住这位薛小将军的把柄,在朝堂上好一举歼灭相爷的势力吧? 他估摸着自己在白瓦关还得连任下去,若是出了岔子被调走,恐怕在国舅爷面前不好交差。 这位骄纵的傻头傻脑的柳小姐倒提醒了他,城南这块只恐是白瓦关的隐患,大大影响他的政绩,不如想了法子扔出去? 「既然柳小姐上门,索性把城南这块交到她手上去,就算她将城南这些妇孺坑杀了还是全部卖为奴隶,折磨死了,也是她的事情,到时候向上面也好交待,说不定……还能成为柳相的把柄……」 v第77章[01.25] 「可……柳小姐她是妇人啊?」方夫人只觉此路不通,将一帮妇孺交到一位官夫人手上,这有欠妥当吧? 「那就以他国奸细的身份将城南这批凡是生过西戎人杂-种的母子俱交给薛将军去处理。」 方裕兴难题得解,顿时眉开眼笑。 薛寒云接到府衙送来的公函及薄薄册子,很是不解。送公函的小吏很是客气,将方裕兴的话转述一遍。 「薛夫人受了惊吓,我家大人过意不去,思来想去,城南这帮小子乃是西戎人的种,也算是细作,只有交给薛将军来处理,我家大人才放心!」 放心个鬼! 这明显是丢包袱! 薛寒云内心鄙视方裕兴此举,却还是收下了公函,翻了翻那薄薄册子,原来是户籍簿子。 那小吏面上颇有几分不好意思:「禀将军,这户籍簿子……有些不全。」 如何不全,薛寒云派了人去核对之后才算是深有体会。 见过上千人的居住地只有几十家的户籍吗?其余的都是黑户! 其实也不算,因为那些妇人原来是有户籍的,但战后家中还有人的,直接报了死亡,或者全家被杀的……自己住到了城南,原来的户籍便被注销…… 这簿子上几十家的户籍,只是城未破之前,城南最早的百姓户籍,都十几年未曾添补注销过了,其中错谬之处不少。 薛寒云将这户籍簿子亲手交到了柳明月手上:「也不知道你使了什么法子,难得方裕兴竟然想通了,将这些人丢了给我。以后这些人都交到你手上,随你怎么折腾。」 他还不放心,又派了二十名亲兵来协助柳明月。 柳明月万料不到这般顺利,「这位方大人与其夫人也算是聪明人了。」她稍一提醒,便赶忙将这烫手山芋扔了出去,果然是混官场的好料子。 方裕兴一早派了人去城南贴告示,将此间交予军中管制,此后发生任何事,与府衙无关。 城南总也有原来家境富裕的识字的女子,读了这告示,尽皆愕然,猜测难道是生了西戎孩子的缘故,这才引起了驻军的关注,如今要被管制? 等到薛将军府仆人前来施粥,又有春凤金铃引着招来的两名识字的秀才来登记人口,又出了问题。 那些妇人不肯讲出真实姓名,生下来的孩子皆无名无姓,在家只叫乳名,比如狗剩二狗什么的……如今听得要登记造册,那些当了母亲的女子皆漠漠道:「任凭将军做主!」能够生下来没有饿死,已经是天道仁慈了。 连她们自己,每次看到孩子的棕色眼珠,也要压抑住心底强烈涌上来的厌恶与颤栗。 柳明月苦恼的抱着百家姓发愁,一次性给数百名连姓氏也没有的孩子起名字这种事情真是好累! 显然薛寒云是没空做这种杂事了。 花钱请来的两名秀才还未开始干活便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她最后索性一拍桌子,气势如虹:「既然生在白瓦关,索性全都姓白好了!以后这帮孩子全都是兄弟姐妹!」 后来有人点评这位相国府小姐的做法,道她此举绝顶聪明,让「柳家军」上下齐心,成了这位夫人的私军,哪知道她不过是被逼无奈,事急从权罢了。 那都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当时柳明月的苦恼无人能替。抱着几本书给孩子们起名字,又觉这种素未谋面却乱起名字的行为并不太好,索性坐了车去城南。 她一个大户人家的闺秀当街坐着很失体面,此间也只识得那位治过病的妇人,索性便在她家院子里摆了张桌子,放了笔墨纸砚,由兵丁一户户核对人口,将核查过的确认是西戎人的孩子送到这里来,由柳明月当面起名字。 这些孩子们自出生至今,从未有过如此被重视的时候。 来的孩子们皆洗干净了手脸,哪怕穿的单薄,冻的瑟瑟发抖,也努力的挺直了腰板,排着队逐个接受柳明月的检阅。 她每起好了名字,便将名字写出来,亲手交至那孩子的手里。 那些孩子欢天喜地接了纸条,再去街上秀才那里落户。 到了二月头上,这件事情终于做完了。 柳明月在那妇人院里忙乱了数日,小儿每日跑前跑后替她烧水,很是欢喜。问过了那妇人,妇人只道自己姓秦,却也不愿意小儿随母姓,那小儿便得了个名字:白英。 那余大夫果然医术不错,秦氏经过这些日子的调养,又有柳明月的接济,不曾再挨饿受冻,竟然逐渐的好了起来,天气好的时候也能在院子里陪一会柳明月。 她似乎对柳明月这位将军夫人纡尊降贵跑到城南来关注这些西戎人的野孩子颇为费解,有次柳明月起完了名字,二人攀谈起来,她便问道:「住在这城南的女子,哪个不曾生存恨意?看到自己生下来的孩子,只觉活着不如死了。夫人为何要费心做这些?」 这些孩子活着便跟草一样卑贱,只恨天道不曾收割,何曾有人注意他们? v第78章[01.25] 柳明月眸子沉静,瞧着秦氏的目光似要将她内心的自我厌恶穿透,「战争无论成败,可怜的总是妇孺。假如有得选择,谁愿意在全城的厌恶诅咒之下出生?能够活着生下这些孩子的女子,远比战后自杀的女子还需要千百倍的勇气,活着何其难也!我自问没有这样的勇气!不过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她的佩服,溢于言表。 这天晚上,秦氏注视着灯光之下白英逐渐长大的脸庞,初次低唤:「英儿——」 白英长这么大,无数次接受到秦氏的辱骂,各种称呼皆有,从来不曾在秦氏的目光里寻觅到过这种近似于温柔的注视,小儿霎那间泪盈于睫。 「阿娘——」他好想扑进她怀里,最终只是在五步开外,用那双棕色的眸子深深注视着她。 秦氏缓缓闭上眼,一滴泪沿着眼角慢慢滑下…… 核实了人口落了户籍还不算完,八百七十三个孩子,数字大大超过了柳明月的预估。有男有女,年龄相差在数月之间,共通之处是: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体质虚弱,及冬日生的手足冻疮,有些冻疮已经化脓,深可见骨。 余家医馆里配的冻疮膏被将军府购置一空,余大夫带着三四个学徒埋头继续熬冻疮药膏——赚了好大一笔! 赚的利润总和里,冻疮膏所得利润只占了其中的三分之一,其余的三分之二却是上门替这些妇人及孩子看病所得,全部有将军府付帐。 余大夫私下感叹这位将军夫人撒钱的本事,碰见这样大宗的医患并且对方付帐十分痛快,简直就是遇到了财神爷啊!余大夫打定了主意抱紧将军夫人的大腿,做独门生意。 ——听说这位是相国独女,想来有钱的很,嫁妆至少是一半相国府的财产吧? 相爷如今年岁也不小了,就算续弦,恐怕也生不出孩子了,不将府里财产给女儿做陪嫁,难道留着带进棺材? 城南千余户人家,柳明月并非盲无目地的救治,随手撒钱。她将原来的常住人口,正常贫困家庭者,与被西戎人糟蹋的独身妇人带着孩子的家庭分开管理,免得那些贫者因为不劳而获的救助而变得懒惰。 虽然同住城南,但原来的城南贫困家庭对这些后来不得不蜗居在城南的妇人稚子多充满鄙夷,虽然物质上彼此差不了多少,但身份上却自来有一份优越感,日常生活泾渭分明,便是那些贫者之子,见到了这些棕色眼珠的孩子们,也多是扔石子吐口水。 如今见得这些人每日在街上领取一日三餐,也有冒充者,哪知道到了近前才傻了眼——每日领食物药品都要按着册子来,在后面按手印。且按手印一律以右手食指为准……想冒充也有难度,首先眼珠的色泽就不对! 柳明月出于女性的细腻,叮嘱的比较多,于是雇来的秀才们便填写的比较详细,每个孩子不但有详细记载的生辰年月,后面跟着母亲的姓名,还有母子二人的病症,住址等,凡是能挖出来的都有记载。 况且经手之事,她多派家中丫环小厮跟着,做事又细,又有薛寒云派出来的二十名兵丁在旁盯着,便是有些不怀好意游手好闲的想趁乱得些衣食药品,也无可能。 城南原居民者之中,十之八九家中贫困,大部分操持贱业,譬如原来便是靠坑蒙拐骗或者保媒拉纤,又或者做暗娼流莺之类,各种行业,五花八门,却都是在尘世里滚过了十八滚,皮粗肉厚,肯为银钱把腰骨都折断的人家,眼睛里只认得银子,不认得祖宗理法,礼仪道德之辈,就算这样,也常出言辱骂欺凌这些孤身母子。 失贞给敌军的女子,本来就低人一头,恨不得将头低到尘埃里去,无论被谁踩了,都咬牙吞下苦水,一日日往过捱。 如今这种境况有所改善,忽然之间有人大发善心,大有长期管顾这些妇人稚子死活的架势,不免惹的城南这些人心热眼红,却上窜下跳,占不到半分便宜。 在街上观察半晌,回家去不免戳着自家孩子的脑门责骂:「怎的你就不能生成那样一双贼眼呢?」只为了长期有保障的衣食吃穿,便恨不得变做往日自己最鄙夷的,肆意践踏之人。 孩子被责打责骂,尚不能明白这翻天覆地的变化,怎的往日时时欺凌之人,摇身一变竟然成了香饽饽? 薛寒云难得回府休息,却要守着一个埋头账簿的媳妇儿,无奈苦笑:「早知道我就将这些孩子全部丢到战俘营里去管理,省得你劳心劳力,还要算贴了多少银子进去……」这种事情,吃力不讨好,做了就做了,他也只当日行一善,只是这善行的久了一点。 最关键的是:在营里日思夜想要抱在怀里可劲儿疼的媳妇儿,到家了媳妇儿她只肯抱账簿子不肯抱夫君,太挫败了!好不容易等她皱着眉头从账簿子里抽身出来,看到自己这种惊喜的好似看到财神爷的眼神是怎么回事啊? ——薛寒云梦想之中战时余暇夫妻伉俪情深闺房画眉之乐的场景完全没有,取而代之的是与本城那些主动贴上来企图从他身上捞些好处的商人一般谄媚的小娇妻,不过因为这张脸太过动人,他暂时忽略了这种反常的诡异感。 「寒云哥哥,你营里缺浆洗的人吧?伙房里帮厨的人呢缺不缺?最近也没什么流放的犯人,原来的犯人肯定做不了这么多活吧?」一副为他着想的体贴模样。 薛寒云的胳膊悄悄缠上她的细腰,凉凉道:「营里不需要童工。」她手里那帮孩子全都细瘦虚弱,就算养了这些日子,也不像能干活的样子。况且,从营里回来还要谈公事这种感觉,总有种他还在营里的错觉。 柳明月却立即了悟他话里的拒绝之意,眸子瞪的溜圆:「我说的是那些孩子的阿娘,几时要那些孩子去做这活了?」 薛寒云顺手将她腰带扯开扔到一边,唇角微弯,很是含蓄:「今儿若是本将军能尽兴,一切都好说!」 「尽兴你个头!」柳明月被他一本正经索赂的模样给刺激到了,小脸涨的通红,一把掌拍在他脑门上,完全是悍妇作风。怎奈她面对的是在战场上与西戎人真刀真枪砍杀的薛小将军,实力不济,很快败北,被人家堵了小嘴,压在火炕上欺负。 柳明月欲哭无泪! 这种忙的千头万绪有无数件烦恼事等着她去解决的当口,偏偏被男人按在炕上为所欲为的窘境——柳明月默默握拳发誓:每日原定的一个时辰练功的时间看来还要适当延长,就算没有机会上战场与西戎人对砍,也要在家庭生活中预先解决了碍事的夫君! 她算是见识了男人的真面目,嘴上说的再好听,每逢从营里归家这种恶狼一样扑上来的架势,哪里好说话了? 分明信奉的是强权! 她从前世到现在,闲置了很多很多年,一直只做着闺中女儿家能做的事,视野也完全在后宅及男人身上,如今骤然有机会接触外面的广阔天地,特别是有机会发掘自己的长处,并且发现自己其实还算一个有用的人,能够改变这么多人的命运,那种心里滚烫的热情,又岂是薛寒云一时半刻能够懂得的? 总算这些日子薛寒云在营里劳累过度,房里战况不算太惨烈,早早收兵,念在她腰醉背痛,辛苦一场的份上,将军大人发了话:「回头营里那些浆洗之事便交了给你,还有军中厨房还缺些帮厨的女工。」 v第79章[01.25] 如今是战事紧张的时刻,能多抽调出兵力去训练,自然是好事。 至于生活琐事……承宗帝的军费一向拨的很足。 有了将军大人做靠山,柳明月很快催促手下去询问,挨户籍册子上登记的健康状况,挨家通知那些妇人,愿意去营里干活的到两名雇来的秀才面前去登记,等跟营里协商好了日子,便可去营里上工了。 由柳明月出面洽谈,营里给出的工钱大大高于城内任何一个地方给出的工钱,(做皮肉生意的除外,那个行业在城南的妇人里面,算是高收入行业)于是几分是大部分妇人愿意去营里上工,等于一次性解决了温饱问题。 玩政治的人,都习惯于给民众洗脑,柳相教出来的女儿柳明月也不例外。 她虽然给这帮孩子起了名字,有病的延医问药,真正拿他们当正常的大启孩子看待,可是她也见识过这孩子脸上曾经有过的冷漠目光,并不认为仅凭一饭之恩便能让他们从此之后忘掉这座城里人们对他们的肆意践踏辱骂及歧视。 她只是不动声色命令那二十名兵卒有时间便带着这些孩子锻炼身体,场地就在……白瓦关驻军大营之外的空地上。 当营内号角吹响,练兵的声音震耳欲聋的时候,营外的孩子们都被这声音震的气血翻涌……太身临其境了,连跑步也觉得心神激荡。 往日他们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况且身世是他们心里永远的隐痛,哪里敢靠近军营?如今被军中士卒光明正大带到了营门口来拉练,一众孩子别提多激动了。 白英甚直晚上回去都在小院子里激动的加强训练,吵的秦氏睡不着,倚在门口看他一板一眼,一招一式的练习。 ——自从柳明月出现之后,阿娘对他的态度是越来越温和了,能这样不言不怒站着看他训练,白英心里不知道有多感激柳明月。 「英儿,薛夫人难道……还想让你们上战场不成?」 秦氏目光沉沉,看不出在想什么。 白英练的脑门出汗,又听得秦氏问话,连忙停了下来,拿袖子擦汗,不由自主的笑了出来:「阿娘,春凤姐姐说夫人说了,我们的身子都太弱了,她从前身子弱还跟着罗老将军练武呢,我们只要多多锻炼,肯定都能长的壮壮的,少生病,也替她省下一笔医药费呢。」又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不无忧愁:「我偷偷算了算,夫人自从来了城南到现在,应该花了好大一笔银子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将她花穷……」 自从他吃的饱了,又跟着兵卒训练,秦氏又待他和颜悦色了之后,他一天天笑容开朗,在外面活泼非常,对着秦氏虽难免拘谨,此刻正练的放松之时,竟然也忘了秦氏的忌讳,不许在她面前笑,说说笑笑完了,才吓的手足无措,呆呆立在当地。 完了!犯了阿娘的忌讳了! 出乎意料的是,秦氏并未动怒,只是若有所思。 难道这位柳小姐就看不出这帮孩子对本城人的敌视? 「夫人她……难道就没别的话?」 她这话似给了白英鼓励一般,他挠着脑门期期艾艾,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夫人说了,我们只要变的强大了,就能保护自家阿娘不受别人欺负!谁都不行!我……我要好好练武,保护阿娘!」 他这话发自肺腑,到底是个孩子,藏不住话。说完了却瞧见秦氏仿佛被沙子迷了眼,眯缝了眼急急转过身,进房去了,只留下门帘微动,显示前一刻还有人站在这里,温和的与他说话,而不是幻觉。 看来这件事,阿娘不反对!既然不反对,他自然大胆继续了。 白英很开心。 院子里,瘦弱身板的小小少年站在当院,一板一眼的出拳踢腿,力度虽弱,可是却拼尽了他的全力。 夫人当初站在队列前面说这话的时候恍如仙女,不止是男孩子,连队里许多女孩子都双目放光。她们比之男孩子更容易受欺凌,可是反观自家阿娘,大多只是受了委屈默默哭泣。 女子的弱态,她们太常经见,初生牛犊,总觉得还有别的路可走,而不是一味的偷偷坐在家里抹泪。如今有人当她们当男孩子一样看待,目光清平,全无看不起女孩子的意思,认为她们与男孩子一样会变的强大,队列里的女孩子们顿时目光发亮,有些都激动的有点哆嗦了。 这种想也不敢想,可是有人明确指出非常可行的路——女子也可以通过练武变强,无异于往这些长期受欺凌的女孩子心里种下了光明的火种。 列队完毕,有几个女孩子怯怯围了上来,试图在薛夫人面前多听到一些能让她们小小的卑微的心里觉得振奋的消息。 柳明月从来不曾想过,有一天她会对着一群陌生的小姑娘讲她那位除了练武别的地方都马马虎虎的师姐,以及箭法准头极强的容慧,还有身手不错的单家双胞胎等人…… 小姑娘们听的双目放光,各个都变的活泼了起来。 罗瑞婷恐怕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她会成为柳明月口里的骄傲,成为她激励这帮长期在贫困生活里毫无希望的苦苦挣扎的女孩子们的榜样。 女孩子们大胆了起来,转而想要知道这位神奇的薛夫人身上更多的事情。 「夫人你练功也是为了保护你阿娘吗?」 那位温和可亲又貌若天仙的夫人微微一笑,「我没有阿娘。」一众孩子都露出同情的目光……没有阿娘太可怕了! 哪怕阿娘再凶再厌恶她们,也无法想象没有阿娘的日子。 「所以我练功,是为了保护阿爹。我阿爹……就跟阿娘一样疼我。」 v第80章[01.25] 秋果在旁默默转身:姑娘你说瞎话骗小孩子!相爷哪里需要您保护了? 不过这瞎话竟意外的获得了这帮孩子更大的好感。她们虽然没有阿爹,也知道自己家里,「阿爹」这个称呼是忌讳,可是听到心地和善的夫人连阿娘也没有,意外的生出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对她便由最初的好奇诧异到感激,远远观望变作了亲近。 好些孩子们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与她聊天,一直到不得不离开,才依依不舍的与她挥手道别。 回去的路上,小姊妹们还交头接耳的议论薛夫人。 夫人说了,她们都姓白,都是兄弟姐妹! 瞧别人家再多的兄弟姐妹,哪及得上她们的兄弟姐妹多呢?整整八百多个兄弟姐妹! 薛寒云不知柳明月手下这帮孩子的近况。过完年之后大战虽无,小战却一直未曾停过,直到三月份,西戎军不惜重大伤亡也要迫切的攻城,守城将士也受到了不小的伤亡,军医人手不够,连生从家里拿了伤药回营,柳明月得知此事,便传信想让她手里那帮孩子进营帮忙,薛寒云还不当一回事。 「那帮孩子不添乱就好了,能帮什么忙?」 柳明月所做之事,营里这些武官皆已知道,皆赞她心怀慈悲又目光高远,不拘眼前得失,远非寻常闺中女子。 罗善之偶尔出营回家,看到营门口有模有样训练的孩子们,颇觉有趣,会驻足停下来观看一会,有时候还会亲身上去教导几下。 孩子们见得竟然有武将教导他们,训练的自然更加卖力。 「我瞧着那些孩子不错,如今人手紧缺,不如就让他们进营来帮忙?」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这场守城之战打了十天,受伤的军士数量激增,等到西戎暂时退兵整军,薛寒云回伤兵营视察军中伤亡情况,见到那些井然有序在军医的指使下忙碌的小身影们,连他都要赞一声这些了不起的孩子们了! 升火熬药给伤兵喂水这些活,小姑娘们干起来极为顺手。 军医们开了方子,药童们抓了药,便有专门熬药的小姑娘们去升火熬药,熬好了再端到病床前,服侍伤兵们喝药,每人负责两到三个伤兵的药,决不会出错。 男孩子们搬搬抬抬,帮助军医在包扎之时压制疼痛的伤兵,一个孩子的力气不够就两三个孩子一起上,再服侍这些伤兵们的吃喝拉撒……需要扶的就充当拐杖,动不了的也不嫌脏累,想办法解决…… 伤兵们从战场上下来,最初看到这些棕色眼珠的小孩,难免心生不快,可是经过数日的相处,在这些孩子们尽心尽力的照顾之下,已经很少有人去注意这些孩子们异常的眼珠,而是对着一张张劳累不堪的可亲小脸,感激非常。 ——若是指望营里那几名军医及药童,恐怕大多数伤兵都难获得这么周到的照顾。 这些孩子们平生第一次,得到这么多人的赞扬及肯定,其中还有朝廷命官,各个兴奋的小脸都红了。 薛寒云还令军中伙房匀出一部分面粉肉类,每个孩子都有两刀大肉,五斤白面提回家去,算是军中将士的谢礼。 秦氏近半月未曾见到白英,见他提了这些东西回来,破天荒的下厨包了顿饺子。 白英去了营里一趟,开初见到那些血肉模糊的伤兵,断肢残臂,当时便吓的手脚冰凉。不管男女孩子,从来不曾见过这样惨烈之事。好在他们都是在苦难里挣扎活下来的孩子们,心理素质原就比一般的孩子们强,一两天之内便适应了,能够将军医的吩咐都执行,十多天之后就干的非常顺手了,走的时候军医与药童都依依不舍——那么多活以后只能自己干了。 就连秦氏瞧着他的目光,都慈祥了很多。 第二日接到上课的通知,这帮孩子们都傻了眼:夫人又改主意了要他们去考状元? 女孩子们都非常混乱:没听说女子也要读书的啊?! 边城的女子,十之八九是文盲,能识字的极少,除非是富户人家,才会在教女儿学针线女红的时候,捎带手教女孩子识几个字。 柳明月也很无奈。 西戎军攻城之时,那二十名亲兵便被她遣回了营里,孩子们也送进了营里去帮忙,如今西戎军在城外休整,不知道几时攻城,她又不好将那二十名兵士要回来,忽想起雇的那两名秀才,物尽其用,索性趁这机会让孩子们识几个字。 八百多孩子的学堂,一时半会不可能建成,她索性派人在城里租了一个富户原来开过作坊的院子当暂时的学堂。又派人在城里各处搜罗了些桌椅买回来,临时学堂就算是开业了。 边城之地,又是战火烽飞之时,能凑到这些,她已经觉得不太容易了。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娘子逼造反》卷一 作者:清风拂面 02、《娘子逼造反》卷二 作者:清风拂面 03、《娘子逼造反》卷三 作者:清风拂面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