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逼造反 卷三》 v第01章[01.25] 【正文开始】 桌椅不够,第一天上学有许多孩子只能站着上课。 开学第一日,自任山长的柳明月召集全学堂的孩子们讲话,首先便是感谢他们在此次大战之中的贡献,再次肯定了他们的功劳,并且大加表扬! 山长这种职业,按着柳明月的理解,就是一个学堂的总负责人,操心的事情并不少。 她从无做一个学堂山长的经验,如今却不得不绞尽了脑汁去想身居其位皆要做些什么。 请来的两位秀才是多年读书,科考落败,家境贫困之辈,做启蒙还行,至于教这些孩子立身处事……连柳明月都瞧不惯他们的酸腐派头,如何能将这帮孩子放心交到他们手上,让他们全权负责? 蒙姓秀才现年二十七八,最是严谨细致,一板一眼,长于算学,柳明月与他谈过之后,便让他除了教识字以外,再教孩子们学些算学,开启灵智。 不过那些活泼的女孩子们背后向她告状,蒙先生很是看不起女学生,认为她们只该在家拈绣花针,却不但公然跑到学堂里来上学,还跑到军营门口去拉练,实在有伤风化。蒙秀才不敢在柳明月面前说什么,但上课之时,在课堂上多有指责之意。 孙姓秀才却是更为直白,开学的第二日忍无可忍,便跑来找柳明月理论,强烈要求让女孩子们回家去。 他自谓读书人的风骨,只当这位将军夫人出自高门,其父又是一路科考上去的,对读书人定会有一种别样的尊敬,先时被雇佣去登记户口,还算是个体面的事情,跟衙门里的刀笔吏做的事情并无二致。但在她开的学堂里教女孩子上课,大违他生平行事原则。 孙秀才虽满腹诗书,但娶的妇人却大字不识,只家中针线茶饭极佳,又素来柔顺,以夫为天,算是妇人之中的楷模。他自来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又哪里愿意教女学生? 可惜近日他家妇人有孕,这位薛夫人开的工钱又高,实在算是一门好差使,若非迫不得已,他也不愿意砸了这碗饭。 不过只要薛夫人能将这些女孩子送回家去,他还是愿意教下去的。 哪知道—— 「孙先生若不想教女孩子,就请回家去。我这里再请个识字的肯教这帮女孩子们的先生,只要肯出钱,想来也不难。」 孙秀才一张脸涨的通红,复又煞白。 「夫人你……」 「本夫人读书识字,琴棋书画,弓马娴熟(这个略夸张,纯粹就是恶意气这位孙气才的),文武全才,向来认为我家阿爹将我教的极好。你现在觉得……我阿爹的做法大错特错了?」 孙秀才张口结舌,冷汗都冒了出来。 「若你认为我柳家家教有问题,我阿爹教女的法子不得当,不如我写封信去,让我阿爹请你来指点指点?」 「不敢不敢!学生哪里敢指点相爷……」 孙秀才擦着额头冷汗节节败退,回头与蒙秀才碰头,将相爷独女的强硬着重描述。 蒙秀才家中老母幼子,日子过的本来就艰难,好不容易碰上了这位薛夫人,工钱结算的很是爽快,他还没有砸烂饭碗的打算。 二人私下里一核计,都愤愤选择了为五斗米而折腰,收敛了傲骨,老老实实在学堂里教下去了。 当日柳明月便感觉到了这两位秀才自命不凡的学子风骨在她面前化成了渣,对女学生也不再横挑鼻子竖挑眼了。 课间白瑶悄悄跑来告诉她:「先生,蒙先生跟孙先生今天上课特别和气。」 几乎是开学的第一日,这些孩子们便一致称她先生,蒙先生是蒙先生,孙先生是孙先生,但先生却必是柳明月。 柳明月抓了碟里两块点心奖励这个小细作。 春凤怕她被孙秀才气着了,便柔声劝她:「奶奶不必为这等不知好歹的书呆子置气,若非奶奶给他一口饭吃,恐怕他都要带着妇人讨饭去了,还敢跑到奶奶这里来理论?」 她跟在柳明月身边年头也不浅了,也略微识得些字,虽不及夏惠,也堪堪可用。柳明月将最近学堂的开支账簿子丢给她,头都不回继续埋首写写算算:「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人,这会我用得上他,便雇来用一用,哪里值得我生气了?!倒是你,晚饭之前把这些开支给我算好了,我好心里有数,一月要花多少银子才能将这个学堂办下去。」 春凤苦着脸接过帐薄子去算,暗暗后悔今日应该让冬梅跟着过来。 算起帐来,冬梅要比她利索多了……秋果那呆子就别提了,这方面指望不上她。 她们租的这个作坊是个大院子,里面有十几个大房间,占地阔朗,据说前身其实是个粮商的仓库,十年前那场战败,粮食被抢劫一空,那商家妻女皆死于这场兵祸,伤心过度,便将这仓库卖了个别的商家当作坊。 新买的商户断断续续招收过些女工织布纺纱,无奈本地不养蚕不种棉麻,从外地运过来再织出来的布成本太高,那商家又试过做别的,先后宣告失败,资金周转不灵,这么大一个院子又不容易赁出去,好不容易遇上了柳明月,才赁了出去。 柳明月按人数将这八百多孩子分到这十几个大房间里,余下的两个小些的房间,她自己占一间,两名秀才一间,便当做寻常备课起居之处。 这么多孩子,两名秀才也忙不过来,不得已她只好亲身上阵,也教几个班,一面又派了家中小厮去打听,哪里还有读书人,请来兼半日课。 她早就想好了,这学堂只做启蒙之用,孩子们首要还是加强锻炼,因此上了两日课,便改做上半日在军营外拉练,下半日来学堂上课。 陆续有城中各木匠处订制的桌椅送了来,站着上课的孩子们逐渐在减少,眼瞧着学堂初具规模,柳明月心中亦很是高兴。 这日归家,还未进门秋果便从内院迎了出来,一脸的气愤,见她回来大松了一口气:「奶奶总算回来了。将军从外面回来,银环竟然拦了将军在院子里跪下了……」 v第02章[01.25] 柳明月这些日子忙的天昏地暗,哪有精力管后院的银环? 况且她一府主母,又深信薛寒云为人,对这位他救下来的银环姑娘,倒从无忌惮之心。只有真正让薛寒云心动的女子,大约才会让她生出危机感来。 ——不过就是银环行事有点膈应到她罢了! 「寻了这么久,难道你们还没寻出银环家亲戚?我哪里耐烦跟她去聒噪!」 她长这么大,都是相爷耐着性子与她讲道理,除了白瓦关这帮孩子,她又几时是耐烦跟别人讲道理的人了?总算如今脾气收敛许多,外人瞧着都道她宽容豁达,温柔知礼,这边关的人还未曾见过相爷独女的脾气。 「听说……听说寻到了她一个远房姑母……家境贫穷……银环不愿意去……」 柳明月火了:「难道将军府是免费客栈?谁想住就长期住着?」 身后跟着的丫环小厮见她发怒,都噤若寒蝉。 进了二门,远远便听得悲泣之声,柳明月大步到了近前,便见银环不顾形象跪在薛寒云脚前,紧抱着薛寒云一条腿悲声大哭:「……将军救了银环,银环只有留在将军身边做牛做马,才能报答将军的恩情……银环死也不愿离开将军府……」 冬梅在旁急的团团转,但深知面前这位爷从来不喜欢旁的女子靠近,试了两次都拉不起来银环,只盼着秋果赶快搬了奶奶回来。 薛寒云这些日子累的半死,连走路都有些摇晃,好些日子都没睡过一个安生觉,城上营里两头跑,要督促兵士加固城墙,随时注意西戎人的进攻,还有营里伤兵,及剩余军士的备战情况,随时准备着硬仗要打。 好不容易抽出半日功夫回家,甫一进门毫无防备便被银环拦住,抱着腿大哭。 若是个壮年小子,他定然一脚踢开,可面前哭着的是个女子,再不怜香惜玉,也不能一脚踢出去——他长年练武,寻常壮年男子都吃不住他一脚,若是踢个女子,肋骨断裂恐怕都是轻的,出了事就不好了。 因此他只漠漠立着,目光寒冷,等着旁人将这女子拉开,却见得柳明月到了近前,想都不想便求助:「月儿快来帮忙!快将这女子拉开!」他一个大男人,与一个未嫁女子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银环在将军府后院这么久,先时想着只要一直留下来,总能有长久留在薛将军身边的日子。可是一天天过去了,主母日日往外跑,将她忘了是好事,可是好似薛将军也忘记她了,上次回来她特意站在他路过的地方,他看都不看一眼,好似从来不认识她似的,径自从她面前过去了。 银环回去之后大哭了一场,只哭的姜婆子劝了又劝,无奈她认准了薛寒云救了她,她便很该以身相许,怎么劝都不听,一门心思要做他的身边人,连金铃前来知会她,找到了她远房姑母,准备送她去亲戚家,她当即表示死也不去! 姜婆子惟有暗叹数声。 她打定了主意要博得薛寒云的心软,发话将她留下,因此算着薛寒云归家的日子,这段时间战事频繁,总算让她等到了。 ——瞧着主母神色,从来不曾将她放在眼里,也全无兴趣听她讲述被救的过程,便是她刻意在院子里等着行礼,主母也从不曾有交谈的意图,请安更是被回拒了无数次,主母房里丫环如今看的很紧,根本不容她进门。 迫于无奈,银环只能出此下策了。 柳明月长这么大都不曾瞧见过薛寒云向谁求救,如今竟然瞧见了这幕奇景,当即便乐了,立在五步开外当乐子瞧:「寒云哥哥,英雄难过美人关,你瞧这小美人儿哭的这么楚楚可怜,你就收了她吧!」好不诚恳贤惠。 银环傻傻抬起头来,啥?她的耳朵没有出现幻听吧? 再瞧瞧夫人那张真诚的脸,顿感守的云开见月明,几乎要感激流涕! 「夫人……」心愿得偿,这是激动的话都说不全了。紧拉着薛寒云的双臂松开些了,含泪抬头去瞧这个天神一般救过她的男人…… 趁着她松手的空档,薛寒云抽脚后退,两步便跨到了含笑而立的柳明月面前,向来在战场上悍不畏死的薛小将军刷一下便闪到了自家夫人身后,心有余悸的拉住了自家媳妇儿的手,才觉得踏实话多。 「连生,快快将这女子送出府去,再让我在府里看到她,你也不必当差了!」 薛寒云这次是真的怒了,瞧见从外面赶回来的连生,当即责骂。 连生如今在柳明月手里被指使的整日脚不沾地,甫一进门便遭了骂,傻傻瞧着两位主子,顿感稀罕:从来只冷着脸轻易不发怒的自家爷一张脸都气的变了色,倒是脾气来的快也去的快的女主子一脸看好戏的模样,笑呵呵站着。 「寒云哥哥别啊,咱们府上平静的过了头,又从来不摆戏台,难得碰上个会唱戏的,你如今赶了出去,往后让我去哪瞧这样精彩热闹的大戏?」 薛寒云大怒,倒惹的柳明月咯咯乐,直笑的肠子都要打了结,只觉许久忙乱,都不曾有过这般开怀的时刻。 若在别人府上,被正室瞧见这一出,恐怕好一阵鸡飞狗跳。 薛寒云无语的瞧着面前笑的花枝乱颤的媳妇儿,在她鼻子上捏了一下,「坏心眼的丫头,我真是没瞧出来你心胸这么宽阔的!」似感叹又似不甘,拉了她的手往院子里去了。 银环傻了眼……这就算完了? 连生带着另两名小厮拦住了她欲起身追上去的路,沉下脸来,好不客气:「银环姑娘,请了!」 薛寒云拉着媳妇儿进了房,张口便咬住了她的耳珠,拿牙齿厮磨,见她的笑意还是不止,恨不得重重咬一口,却又舍不得,又尴尬又无奈。 「你个没心没肺的丫头,还要笑?!」万般无奈,只能用最后的杀着,伸手便去解她腰带。 柳明月伏在他身上笑的上气不接下气,抹着眼角笑出来的泪花,毫无形象将他往外推:「寒云哥哥向来勇猛,连几十万西戎兵都不怕,竟然还怕个对你心生仰慕的女子……」太不可思议了! 薛寒云见拿她毫无办法,索性用唇堵了她这张喋喋不休的小嘴。 薛寒云在家才歇息了两个时辰,城楼上号角声再起。 v第03章[01.25] 西戎人最近不知道是不是疯了,不惜牺牲惨重,也要夺下白瓦关。 薛寒云及一众师兄弟们在城楼上观战,都若有所感:「难道是西戎王庭有什么强硬的命令?」 潞舒代替了潞明来大启,又攻了这么久,除了杀了一个顾立,再无别的功绩,假如是西戎王施加压力,才逼的潞舒这般疯狂,这倒也有可能。 城楼上抬下去的伤兵逐渐多了起来,这次薛寒云没有客气,直接让亲兵去学堂,急召孩子们去营中帮忙。 这些事情孩子们算是已经做的熟练了,柳明月叮嘱一番,才让他们在亲兵带领下去了营里。 这次攻城打到第十天的时候,城里的百姓几乎都对城楼上的战鼓与号角声都麻木了。忽然之间,第十一天上,风清云淡,城楼之上彻底的安静了下来。 城中百姓愕然的望着城楼的方向,不明白怎么忽然之间就平静了下来。 城楼上的众将士也很是愕然。 楼下敌营燃尽的火把早已熄灭,靠近白瓦关的帐篷们还留着,但离白瓦关远一些的帐篷,都不见了踪影。就算留下来的帐篷,从城楼上往下瞧,也是空无人烟的。 ——这种情况太奇怪了! 难道是西戎兵折损太多,这才退兵的? 两日之后,大启军派出去的前锋顺着西戎军的撤退路线揪住了一队受了伤的西戎兵,从其中的一个副将嘴里掏出了真相。 原来西戎王病重,王叔潞明及好几名王子争权夺利,有心腹给潞舒传了消息来,他原想着加紧攻城,若是攻破了抢掠一番再走,哪知道如今白瓦关守将不肯出城迎战,守城却无问题,万般无奈之下,他只有先行撤兵。 若是晚了,不知道西戎王庭会是什么情况。 西戎既撤退,薛寒云少不得要写奏折向承宗帝禀报边关战况,以等他未下。 这折子一来一回少说也得两月,他索性将营中事务摊派给众人,好生在家休息,有时间便去营里转转。 薛寒云闲了下来,原本想着借休假来陪陪柳明月。 她自来边关,他还未曾好生陪过她,想起来就心里歉疚,如今正好有时间,他这才发现,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已经找了许多事情来做,且做的不亦乐乎。 除了三不五时妇人们之间的聚会,家中琐事,还有那帮城南的大人孩子。 小孩子是最操心的,她大部分时间都分到了那群孩子身上。上午的操练只除了孩子们在军营帮忙的时间,之后便风雨不改。 下午在学堂上课,她也有好几个班要教。 薛寒云本来是跟着她凑热闹的,结果看了孩子们有模有样的操练,一时兴起,又教了孩子们几招战场上的格斗术,都是从实践之中得来的经验,并无花俏,但重在实用。 孩子们亲近柳明月,原来还想着他这样冷淡的面孔,也不知道心里是不是厌恶着他们,俱都十分的乖巧,等到他几招教下来,便兴奋了起来,与之前怯怯观望之态全然不同。 这帮孩子们都意外的心思敏感,从小看着别人的眼色长大,习惯了白眼,柳明月却带着他们昂首挺胸的活下来,帮助营中伤兵,得到了许多人的赞扬。而且她身边的人,无论薛宅的丫环小厮还是男主子,都待他们没有厌恶异样避之如瘟疫的眼神,不过才短短两三个月,这帮孩子们的身上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在这里偷懒,被罗善之出营逮住,万般不愤,「薛师弟好生逍遥。」 柳明月生怕人再被罗善之拖走,立时分辩:「他本来要在家歇息的,是我死拖活拖要他来教孩子们同招的。都是罗师兄在教,这些日子你又忙了起来,孩子们都巴望着有人教呢。」 罗善之对这位小师妹向来客气,本着不跟小师妹一见识的心态,这才放过了他。 下午到了学堂,薛寒云也被抓了壮丁。 他是林清嘉高徒,给这帮孩子开蒙绰绰有余,柳明月便塞了本教材,将他推进了一间课堂,自己去了另外一章。 ——话说有人分担教学任务就是容易,她今日可以早些散学归家了。 孙蒙两位秀才见这位军中武官也来教书,先时还存疑,只当他这样的武夫,哪里是教书的料,哪知道在窗外听了一会,顿时自愧不如。 白英恰在薛寒云教的这间课室里,他是个灵慧孩子,柳明月与之接触的久了就会发现,举凡识字训练,他几乎一点就透,学起来格外轻松。慢慢的她便有意识的将些小事情交给白英去做。 照顾体弱的女孩儿,或者教识字慢,迟钝的孩子复习功课,他都做的很好。 今日薛寒云一进课室,他便极为兴奋。这位薛小将军乃是白瓦关军营里的最高武官,上午他已经见识了薛寒云在训练时的英姿,下午又听得他教书,信手拈来的典故也是趣味盎然,这样人物,在他狭小的世界里是从来不曾出现过的,晚上归家,便忍不住向秦氏讲起来。 秦氏最近身体好了很多,可做些轻体力活儿。便是一日三餐也已经接受,不必白英再去做。 白英回家之时,她已在和面烙饼,他是个勤快孩子,往低矮的茅草搭的厨房探头一瞧,见得地下尚有一把青菜,便快快乐乐拿了青菜去摘,仰头瞧一回秦氏,再低头傻乐。 最近秦氏母子关系很是和缓,也不知道是这孩子天天回来自信开朗的笑脸,还是他所讲起来的,无论是学堂,还是训练场上,还是军营里发生的趣事,都仿佛一缕清新的风,给这个沉闷的家庭带来了新的生机。 「你这小子在傻笑什么?」秦氏身上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她虽说是女子,哪怕从前受了欺辱,白英却从来不曾在她面上瞧见过眼泪。哪怕此刻口气是和缓的,可是给人的感觉依然是有点冷漠的,也不知道是生来如此,还是这些年的经历造成的。 白英就等着她这句话,顿时高兴的仰起头来乐道:「阿娘,今日我见到了薛将军。」 v第04章[01.25] 秦氏揉面的手顿时停了一下。 「他是你家先生的丈夫,你能见到也不奇怪。」在白英的影响之下,不止秦氏,所有母亲提起柳明月,已不再称为夫人,而是称先生,以示敬意。 「才不是呢。阿娘你不知道,今儿先生在营门口看我们训练进度,然后薛将军也跟着来了,他还教我们格斗术呢。」孩子快乐的声音在这破旧的茅草棚里响起。 这棚子在卧房旁边一块空地上搭着,里面用土坯砌了灶房,只有一口大锅,一个破水缸,还有两个小小的半空的瓮,里面放着些米面,还是最近秦氏有了收入,生活好些了,白英又时不时得柳明月接济,以及这次去营里拿回来的米面。 秦氏的声音有点哑,在这茅草棚里低低盘旋:「这位薛将军……武艺如何?」说完她面上又忍不住浮上一个自嘲的笑。 白英小小孩童,又没什么见识,哪里知道好坏? 可是不,小小的孩子兴奋的站了起来,目中绽出神奇的光芒来,就好像整个人会点亮了一样,顾自讲了下去。 「阿娘你不知道,薛将军的功夫可好了。我偷偷私下问先生,她说薛将军武从罗老将军……罗老将军就是……听说很有名很有名的大将……阿娘你知道的吧?」孩子说到一半卡了壳,迫切的需要别人认同他说的话,又希望秦氏能接下去。 秦氏眸中柔光溢了出来,那种温柔,是白英从来不曾在她面上瞧见过的,神情却有几分怔忡,「知道的,这位罗老将军一生没有败绩,三个儿子也是将军,世代将门。」 白英受到了鼓励,只觉阿娘这样温柔的注视着他,令他的一颗心都要雀跃的跳起来了,又快乐的讲了下去:「对的对的,就是这位罗老将军。而且薛将军不光武艺好,连学问都好,比我们孙先生蒙先生好太多了,我总觉得——」他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出口的模样:「我总觉得薛将军的学问比我家先生的学问都要好!」说完又紧张了,赶紧辩解:「阿娘,我没有对先生不敬!」 这话在他心里憋了一下午,只觉得对不起先生,却又觉得不讲出来实在憋的慌,现下找到了倾诉对象,见阿娘眼里一点生气的兆头都没有,就更开心了。 秦氏神情似有几分恍惚,她完全忘了自己在揉面,抬起满是面粉的手,在白英的小脑袋上揉了一揉,温柔一笑:「薛将军是你家先生的夫君,如果比你家先生还弱,怎么保护她呢?」 白英被揉了一脑袋的面粉,可是他一动也不敢动,目光亮晶晶的注视着秦氏,就好像得到了什么梦寐以求的东西,那种弥足珍贵的神情里还含着一分不能确信。 秦氏却是真的完全忘记了自己还要做晚饭的事情,恍恍惚惚的从茅草棚里走了出去,抬头去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但西天晚霞红的异常灿烂,将周围的一切都铺上了浅浅一层金色,就好像她面前铺开的是金光大道一般。 她晕晕乎乎走出去,沿着小巷子走出去,一直走一直走,出了西城门,脚下好似踩在云端一样,一直爬到了西山半山腰。 那里,有几个浅浅的坟包,连墓碑也无,周围的松柏别样的青翠,她亲手植下来的松柏,经过十年边关风霜雨雪的灌溉,也并未长成参天大树。 可是,有一个人,他长大了。 她慢慢跪了下来,额头抵着土地,嚎啕大哭起来…… 城里面,万家灯火,白英还傻乎乎的烙了菜饼,站在院子里傻傻等着,不知道阿娘去了哪里…… 有了薛寒云相助,柳明月顿时轻松了许多。 上午的训练她完全不用再管,薛寒云便全程包陪。下午的学堂所授课程,薛寒云也接了一半。 战争是最好的老师,经过军营里的实践课,亲眼目睹了战争的残酷,及将士们为了守城而付出的血泪代价,以及因为真心付出,帮助这些受伤的将士而获得了他们的高度认可和赞扬,孩子们身上那种漠视仇恨的情绪已经荡然无存。 如今便是连城南那些从前任意欺辱他们,看不起他们的大人小孩,对这些孩子也已经不再如从前般蔑视。 而因为有人悉心教导,每个孩子每月还有五百大钱的伙食补贴,身上衣服也是薛宅统一购卖的布匹,规定了式样,交由小孩带回家去,由其母所做,虽是寻常天蓝色布匹,但这样统一的服装样式及颜色,竟意外的让这帮孩子们生出了一种难得的集体荣誉感。 小偷小摸的事情在这帮孩子中间已经绝迹,本城人再看到这样衣着整齐,面色干净,又开朗自信的孩子们,也不知道是因着他们背后的薛夫人,还是因着这些孩子的改变,如今哪怕走在街上,当初那种厌憎的情绪也融化了许多。 这样的结果,柳明月始料未及。 她开初只是想为这些孩子们解决困境,帮助他们好好生活下去。但看到这么好的结果,心中那种满足,简直无以言表,在房里揪着薛寒云的耳朵:「快夸我快夸我!」 薛寒云将她往背上一背,在房里转了好十几圈,直转的她头晕,才将她放下地来,在她鼻尖上狠狠亲了一口:「我家月了最厉害了!」 柳明月笑的像个傻孩子。 任何时候,在薛寒云面前,她都不吝于表达自己的喜悦,并且非常愿意听到他的夸奖。 总觉得被薛寒云夸奖,比饮了蜜浆还甜。 ——也许是她潜意识觉得,自己是需要他不断的肯定,在他的眼里,自己是最好的女子! 待到军营里的战后休整期过了,许多事情都忙完了,众师兄弟也闲了下来。 罗善之在本地有宅子,便带了罗行之归家,到了宅子没住到两日,便直接从宅子里又回到了营里,连带着罗行之也抱怨他:「本想着能好生吃几顿家中的饭菜,哪知道阿兄后宅鸡飞狗跳,压根不是过日子的地方。」 他十分不明白,怎的罗善之后宅就能乱成一团? 其实这也怨不得罗善之。 罗二夫人送来的两名丫环看不起卢姨娘,认为凭自己在罗二夫人面前的体面,只要圆了房,早晚会与卢青芸平起平坐。 奈何就算圆了房,罗善之也久不在家,偶尔回来,也会去卢青芸房里。他是个十分稳重的人,雨露均沾,倒瞧不出明面上到底偏颇了谁。 就因为这样,卢青芸自觉自己身份高于丫头,认为他不该将通房丫头与自己相比,但两名丫头又当这是罗善之更为宠爱她们的缘故,三个人常为了小事争风吃醋别苗头,最后闹将起来,又因为没有正室压制,闹的便更为难看,谁也不服谁! v第05章[01.25] 「她也不过是丫头出身,难道竟比我们姐妹们高了?」 罗二夫人送给儿子的通房丫头青玉在青梅面前如是说。 这两个丫头不但生的窈窕美丽,性子又泼辣,与卢姨娘争论起来,寸步不让。 「况且,太太连咱们的名字都改成了青字,与姓卢的一听便是不分大小,她别想着这会自己是姨娘,便是这院里的头一份……」青梅道。 当初她们原不叫这名字,只是罗二太太想到樊璃亲自替罗善之纳的陪嫁丫头,名字里都带了个青字,索性将这两丫头都改了名字。 卢姨娘只有饮恨含声,只待罗善之从营中回来再请他主持公道。 但男人不同于只专注琐细之事的女人,罗善之又是自小被罗老爷子胡打海摔惯了的,不在罗二太太身边,对后宅之事从不曾放在心上,如今一回到后宅,通房与妾室互相指责,只觉烦不胜烦,索性久不回家,由得她们闹去。 就算如今营中并无战事,休息了下来,也是带着一帮兄弟们来薛宅打牙祭。 卢姨娘偶尔来一次薛宅求见柳明月,哪知道却听得罗善之在此,心中五味杂陈,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 柳明月却也不容他们师兄弟整日蹭吃蹭喝,但凡这些人来,吃饱喝足,便揪了他们去学堂兼职。一时之间,孙蒙两位先生眼都直了。 ——再想不到如今白瓦关军营之内也是藏龙卧虎。 不过这等逍遥日子,只将将过了不到两月,四月末上,承宗帝一道旨意,令温国舅嫡长子温福成为监军,薛寒云为帅,带领帐下众将士直取西戎王庭。 此事自薛寒云的奏折抵达京中,承宗帝有意西进之后,朝中便激烈争执了起来。 主战派主张趁着西戎王庭之乱,直取西戎,主和派却认为如今国库不丰,能不战则不战。 承宗帝被众大臣吵的头晕,争执了数日,最后一拍龙案,下旨讨伐西戎,朝中这才消停了。 温世友对嫡长子寄予厚望,上次遭人弹赅闲置在家,如今正好趁着讨伐西戎建功立业,便向承宗帝求情,「福成上次犯了错,如今在家闲置了快一年,自愧从前行事有偏差,想求了圣上准他去讨伐西戎。」 这点面子,承宗帝还是愿意给亲舅舅的。 温世友只当这次温福成一个征西元帅是跑不掉的,哪知道圣旨下来,却傻了眼——温福成只是监军,征西元帅却是柳厚女婿。 监军没有指挥调度之职,只要薛寒云规行步距,不侵吞饷银或者有别的事情,哪怕立了军功,也实在与监军没什么干系。 温世友气的好些日子都在朝中闭口不言。 他现如今总觉得自己被皇帝外甥耍了。当年全心全意护了他上位,如今他才坐稳了位子,便置亲娘及表兄于不顾,处处有防备之意。 司马策如今却不再是那个举步维艰的太子,大权在握,想起温福永当街说过的那句话:「……这天下都是我阿爹替圣上抢回来的,便是圣上分我阿爹一半天下,又有什么关系?」只觉这句话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直长在肉里,年深日久,便溃烂成伤。 历朝历代,外戚独大的不是没有。 便是温青蓉的珠镜殿他也鲜少踏足,有时候被温青蓉堵在宫里,至多去珠镜殿用膳,再不曾留宿。 为此温青蓉暗地里不知道哭过多少次,每次温太太进宫探望,提起国舅之意,要她早早怀个皇儿,温青蓉都气的口不择言:「表哥都不在我殿里留宿,我一个人生得出皇儿吗?」 这等闺房秘事,原本不必宣之于口,只是温青蓉实在气恨难消,对着温太太哪里还能顾忌? 倒是小谷氏却生了个大胖儿子,承宗帝虽未开口,韦家也未大摆宴席,这种事情终究瞒不住,引的宫里好些娘娘们都有重礼赐下,温青蓉下赐之礼尤其重。 连宫里娘娘们都有重赏,朝中各官家夫人们都不落人后,不得不送。 此事已在韦廉掌控之外,他索性往家中接二连三的纳了许多美貌妾室,沉溺于温柔乡,醉生梦死。 中宫皇后失势,温青蓉虽娘家势大,但承宗帝却不甚在她身上用心,后宫之事牵扯到前朝,便是国家大事。承宗帝思虑周全,只想着不容外戚独大,只将温福成派往白瓦关任监军,却不知温福成在京郊大营之时,嚣张跋扈,与营中将士多有不合,其中包括薛寒云及他的一帮师兄弟。 众人听得派了温福成当监军,心中暗恨,迎接他之时,面上却极客气。 薛寒云私下叮嘱众兄弟:「温家势大,近几年恐怕都不会有什么事儿。只要太后还在,国舅便不会失势,况温福成此人,城府并不深,仗着家世,从不将人放在眼里,只要我们好生供着他便好。」 温福成还不知道薛寒云私下与众将商议,只拿他当菩萨供着,平日上上香便好。他暗中盘算,只当白瓦关除了两名副将,其余将士皆是在他手下任过职的,如今到了营中,哪怕是监军,恐怕此次战事也要听他调令。 自接到旨意,柳明月便心中不安。 可惜她心中明白,承宗帝这道旨意真是暗合了薛寒云的心思,他毕生的梦想便是大破西戎,为家人报仇。 接到旨意的那日,他回到宅子里抱着柳明月没头没脑的亲,末了将下巴搁在她肩上,语声沉凝:「月儿,你不知道,我做梦都想为阿爹阿娘,阿兄阿姐报仇!回到白瓦关这么久,我甚直连他们葬在哪里都不知道……唯有大破西戎王庭,为他们报仇血恨,心能了我心愿!」 柳明月心道:也许比起报仇血恨来,他们更愿意看着你平安健康的活着! 但这种话,出征在即,她说不出口。 爱一个人,就是成全他的梦想。 v第06章[02.01] 五月初,白瓦关大军集结完毕,柳明月送了薛寒云出征。白瓦关只留了白增白起两名副将守关。 薛寒云这一去,柳明月牵肠挂肚,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他平安归来。她内心总有一种隐隐约约不好的预感,但又说不出这感觉从何而来。 前世薛寒云在边关的战事如何,她分毫不知,如今要再循着前世的零星记忆去想,委实困难。 好在,薛寒云挂念她独身一人在白瓦关,每隔了两三个月,总有家书抵达。 这种日子忽忽过了两年,薛寒云始凯旋而归,斩杀了原西戎王胞弟潞明及一干西戎王族,大破西戎王庭,只有王子潞舒带兵一路西溃,逃往了大泽山脉深处。 承宗帝得报,欣喜异常。 另有个消息却不甚美妙:温福成战死边疆。 本来温福成不必死,他只是监军,在后方军营里呆着即可。可是自大军开拔之日,他便想要与薛寒云夺权,数次三番意欲指挥大军作战,都被薛寒云阻止。眼看着西戎王庭城破之日,薛寒云带着众将士进城,营中还有三千士兵驻守,他听得斥候来报,有一支队伍慌慌张张溃逃,领兵的人疑似潞舒。想到薛寒云此战立了大功,而他至今还无功绩,便只留了五百人驻守在营里,自己带了两千五百人去追。 薛寒云等人捉了俘虏,占领了王宫,清点财物打扫战场等事做完,派人去营里接温监军入城,看着留守的三千人成了五百人,温监军带军进了大泽山追击溃逃的潞舒,都傻了眼。 潞舒熟知大泽山脉深处的地形,温福成求胜心切,贸然追进去,却被他利用地形东咬一口,西咬一口,薛寒云带着容庆单奕鸣在大泽山脉深处寻了三天两夜,只寻到了温福成与一众士兵的尸体。 柳明月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第一个感觉便是,这梁子结的有点大…… 温世友对嫡长子寄予厚望,后面的嫡次子及一众庶子都不及温福成,如今折在了西戎,国舅爷恐要把这仇算在薛寒云头上。 薛寒云是五月份抵达白瓦关的,与他离开的月份一样。 大军从城内穿行而过,薛寒云高坐在马上,面色被西戎的朔风吹的黑了许多,但眸锋凌利,带着迫人的寒意,足教人后背生寒。 大军告捷,早在西戎王庭之时,承宗帝已有旨意,令薛寒云与一众将士押解着西戎王族与战利品前往京师献俘,因此大军进入白瓦关并不能停留。 柳明月在酒楼倚窗而望,夫妻二人隔着人群,一眼便看到了彼此,薛寒云冷厉的眸子渐渐漫上柔光,朝着酒楼的方向微微一笑,无声低语:「等我!」旁边街市上有少女尖叫。 ——先前被他那冷若冰霜的神情冻的女孩子们恍似三伏天灌下去几块碎冰,一腔期待的热情被冻的生生要熄灭……薛将军倒是英武非凡,只是盯着谁的目光都跟瞧着西戎敌兵似的,谁受得了啊? 没当面哆嗦着腿肚子转筋朝后退去已经是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 只是没想到春天来的何其快,一眨眼薛将军面上便雪化冰融,一派温柔和煦,围观少女仰望马上的年轻将军,顿时春心荡漾……再往后瞧,年青武将们姿仪皆美,陆续从面前经过,一众少女们的心脏扑通扑通直跳,连身后有女子大声喊着:「大爷……大爷……这是我们罗家大爷……」的声音都可以直接忽略。 柳明月在酒楼一直盯着队伍去的远了,见得方才薛寒云罗行之他们经过的地方,由于囚车经过,西戎王族们被扔了臭鸡蛋烂菜叶子,一片狼藉,地下跌倒的两名女子,曾经在去年过年来家中拜访过,正是罗二夫人给儿子的两名通房丫头。 她坐了回去,将手边凉掉的茶一口气灌了下去,才准备回家。 两年时间,白瓦关改变巨大,可惜薛寒云军务在身,却不能停下来瞧一眼。 这两年间,柳明月闲极无聊,真的在白瓦关开了酒楼,且是两家,厨子……自然是相国府里的老人。 这两家酒楼开在白瓦关最繁华的街道的街头与街尾,开业是同一个日子,此后互打擂台,各推出不同的菜式,力图压倒对方……柳明月这位幕后东家坐山观虎斗,时不时添油加火,只嫌火煽的不够旺,又与同城的官绅家太太奶奶们交好,时不时请人去尝尝这两家新推的菜式…… 两家酒楼势均力敌,生意皆出奇的好。 自两年前潞舒退兵,薛寒云领兵出征,白瓦关多年战事解除,便有许多商人前来,贩运些药材皮毛往关内各大城镇,整个白瓦关似乎慢慢的活了过来。 柳明月虽不懂皮毛药材,但她一封信,相爷便会专为女儿找来懂皮毛药材的掌柜。 因此她捎带手也开了一家专收皮毛药材的铺子,前门收药材后门收皮毛,只因她收的价格公道,不但山中猎户,连军中士兵闲来打猎,白增白起都定时让人收了送过来。 都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她手下养的那八百多号孩子,窜起个子来就跟雨后春笋似的,饭量也一个比一个好。 自从前年白瑶的阿娘嫁给了前来白瓦关的行脚商人,她临行前将白瑶托付给了柳明月,这一年间,有不少女子嫁了外来户,将孩子交给了柳明月,离开了白瓦关这伤心地。 柳明月身负这么重的担子,又不想坐吃山空,不想法子也没办法了。 好在这些孩子皆很懂事,闲下来的时候便会主动往酒楼铺子里帮忙,掌柜的对外只道这些孩子工价比大人要便宜十五文,但干起活来一点也不比大人差。 做为幕后东家,柳明月只要每个月瞧瞧店里的账簿子,再与掌柜定期商量一下大小事务,酒楼铺子里的事便不消她再多操心。 ——柳相为了女儿,寻来的掌柜皆是经验丰富又可靠之人。 自有了秦氏相助,学堂里的各种开支,酒楼里的支出收入,及各掌柜伙计等人的薪酬,都不再劳烦柳明月亲自核算发放,她更省了不少力气。 时日久了,柳明月便感她住在城南不便,腿脚不好,辛苦许多,纵给她的工钱极高,也不忍她受这许多奔波之苦,再三请求,将她们母子也搬到了薛府来住。 秦氏听得柳明月要回京,也要求她将白英带在身边。 「英儿虽然淘气了些,不过他于武学一途倒颇有天分,人也算机灵,跑跑腿想来还行。」 柳明月索性将铺子酒楼与学堂的事情交了给连生与秦氏来管理,又与掌柜及行先生们讲明白。 v第07章[02.01] 学堂开课这么久,先生不够,柳明月后来又请了四位,如今是六位先生来教。但这些孩子们不再自卑之后,却分外的淘气,精力过剩,平常也就柳明月能压制得了他们,学堂里面的六位先生都是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压根不能教他们心服口服。 不过自秦氏去了学堂,她面上有伤,眸光又冷,她又出自城南,与这帮孩子们阿娘的经历如出一辙,在她冷厉的眸光之下,这些孩子们倒都能老实许多。 柳明月将这帮皮猴交给她,自己也能放心些。 这些孩子们在学堂听得她要出远门,又要带白英与白瑶,都羡慕不已,围在她身边不住请求:「先生也带我们去吧?我们还未见过京城什么样子呢?」 好吃的白琦口水几乎都要流出来了:「先生先生,京城是不是有很多好吃的?」 柳明月一时之间,在孩子们包围的笑脸里,竟然恨不得将这帮孩子们都带到相国府去,教相爷看看:喏,阿爹你瞧我教出来的好学生? 有一种小孩子夸耀自己成果的欣喜。 可惜这想法颇不现实,最后只得将这些孩子好生抚慰,这才令他们打消了跟着的念头。 六月初六,柳明月离开白瓦关的那一日,武德帝薨。 彼时薛寒云已经押送着俘虏及大批的西戎王庭财宝抵达京师,承宗帝带着朝中文重臣在丹凤门外迎接凯旋大军完毕。是夜,承宗帝在宫中大宴群臣,为凯旋众人庆功,又大行封赏。 当着文武众臣,柳厚与薛寒云这对翁婿以眼神表达了对彼此的挂念之情,压根没有机会到近前去说话。 薛寒云乃是新封的正三品怀化大将军,罗善之乃是四品云麾将军,罗行之封了四品归德将军,容庆等人皆是从四品下明威将军等,皆有封赏。 眼见得远征西戎的将士们如此风光,温国舅的眼睛都要红了,纯粹深恨,并非嫉妒! 温国舅一生手握权柄,妹妹贵为皇太后,女儿为皇贵妃,原来寄予厚望的长子却死在了西戎,心中如何不恨? 况且此刻柳相春风得意,连承宗帝也大赞他教婿有方,其余朝臣皆阿谀奉承,那边一众武官围着新晋的怀化大将军等人起哄灌酒,瞧来真是刺心到了极处,连带着瞧柳厚也带着恨意,只恨不得柳家一门尽数灭绝。 不过这种事情实施起来分外困难,无有周详的计划恐怕不行。 温国舅目下只有咬碎了牙齿忍耐。 宴开一半,瑶华殿太监慌慌张张跑来求见承宗帝,只道武德帝人事不知,昏了过去。 当夜,武德帝驾崩,承宗帝连夜下旨抓捕各藩王世子,道武德帝崩殂,诸王世子却饮酒作乐,不见哀戚,大逆不道! 不过朝中也有人如是想:陛下,半个时辰前您不也在殿前大宴群臣,饮酒作乐吗?如今靠的近了闻闻,身上酒味还未散呢! 如柳厚温世友这种熟识承宗帝的重臣心里自然明白,这两年间,国库空虚,各藩王府邸富裕,承宗帝这是终于忍耐不下,想向藩王下手了。 比如蜀王世子司马瑜,与饮酒作乐的诸王世子根本没在一起,锦衣卫冲进去的时候,他正在蜀王府在京师的府邸热被窝里睡觉,如今却也被稀里糊涂的下了大狱,承宗帝之心,何需再深想? 六月十五日,赵王世子与燕王世子司马风司马亮死在了大牢里,承宗帝震惊大怒。 ——他只是下令将诸王世子关起来,以牵制意欲回京奔丧的诸王,可还没到弄死诸王世子的时候啊。 时机不对全盘打乱了他的布署啊! 他只得传旨各藩王,京中有诸世子奔丧,着各藩王不得离开封地,各司其职。 承宗帝既有这旨意,少不得要将诸王世子先放出来,为武德帝守灵。哪知道这些世子才放出来没两日,鲁王世子及湘王世子,还有卫王世子从京中逃了出去,唯留下个蜀王世子司马瑜,老老实实在武德帝灵前守着。 柳明月走到了半道上,便遇到了兵祸。 从鲁王世子逃出京师的那日,鲁王便在封地举兵造反了,随后几日,湘王肃王赵王燕王相继举旗响应,武德帝的梓宫还停在大启皇宫正殿,文武百官,皇孙公 子还在正殿每日祭奠哭灵,这天下便乱了。 柳明月被阻在了肃王封地。 她此次出行,带了两名小厮,乃是相国府的仆人,当初被柳相派到白瓦关的四名小厮其中两人,外加鸣金铃及白瑶白英,分坐两辆马车而行,到了瓜州境内, 这两名小厮年约十七八岁,被强行征兵,白英到底才十二岁,那征兵的瞧着大约他年纪太小,这才放过了他。 两辆马车如今连个车夫也无,迫不得已,便将行李全部搬到了一辆马车上,另一辆马车直接转卖,由白英赶车,才达金城,不等她们出城,肃王一声令下,封 地内禁止通行,凡有旅客无不滞留此地。 柳明月带着一众人等住在城北一家客栈里,由白英每日出门去探查消息,只盼着肃王早日解禁,也好离开金城。但每日白英带回来的消息,无不是令人沮丧的 。 武德帝的梓宫已经从大启皇宫停到了殡宫,还未葬入寝陵,但他的身后,弟弟儿子乱成了一团,大启皇族自开国之初都未有如今这般乱相。 如今留在京城的世子只有司马瑜一个,自出了赵王世子与燕王世子无故死在牢里的事情之后,承宗帝既使将司马瑜留在身边,在蜀王未反之前,众朝臣皆知蜀 v第08章[02.01] 王世子规行步矩,并无行差踏错,承宗帝既不能把他关在天牢里,又不放心让他独自住在王府里,索性让他住在宫里,自己的寝殿偏殿,以示亲和。 司马瑜倒是个天塌下来当被盖的性子,身边跟着的都是承宗帝的贴身内侍,他竟然照旧过的安稳,偶尔碰上谢弘进宫,还要揪着他玩上一回。 谢弘往日对他颇多照顾,如今见得他这般模样,也不知道是要向着承宗帝多一些还是要向着司马瑜多一些,两位一个是表兄一个是表弟,不过若论起血缘亲远 来,司马策要更近一些,武德帝与昭阳公主是同父同母,与蜀王则是同父异母。 「小瑜,你真的不怕有什么事情发生?」 谢弘自小跟着司马策身边玩耍,对这位表兄的性子其实十分了解。他只是个纨绔,并且从无别的志向,那些表兄弟们前些时日都在一起饮酒寻欢,转眼间死的 死了,活着的四散奔逃,举旗造反……如今唯一老实住在宫里的,他又怕出了意外……谢弘觉得,实在不能理解这些表兄弟们。 「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不管发生什么事,圣上英明,总能尽力裁度。况且我父王走时就说过,无论什么时候,让我听圣上的话总没错。」司马瑜眨巴着那双十 分具有欺骗性的眸子,诚恳的注视着谢弘,让心中暗自猜测也不知道蜀王阿舅会不会反的谢弘都无端涌上了一丝愧疚之感。 ——也不是所有的皇族子弟都热衷于争权夺利啊! 这话传进了司马策的耳朵里,他只冷笑一声,很想在谢弘脑门上凿一下:蠢货!都没想过这些反贼万一攻破京城,哪有你的好日子过? 他却不曾想过,无论哪一位藩王夺得了位子,于谢弘来说,其实并无性命之忧,不同的只是赏赐的多寡。 这些藩王皆是他的阿舅,与他阿娘总归是同父的兄弟,若真成事,难道还会拿从来不掌军政大权的公主府开刀不成? 承宗帝在内宫焦头烂额,宫外相国府里,柳厚与薛寒云急的团团转。 柳明月自决定回京,便早早写了封家书,由驿站快马送了回来。按理说,此刻她应该已经快要到达京城了,但这几日柳厚总是心惊肉跳,做着莫名其妙的噩梦 。 「我总觉得……月儿好像有什么事情……」 薛寒云是从白瓦关这条路回到京师的,他在心中略想一想,也觉心惊肉跳。 柳明月若要回家,必定是从肃王藩地路过,算算日子,她到达甘州瓜州,正是肃王举旗造反的日子。 她不会是……被阻在肃王藩地了吧? 宣政殿里,司马策神色阴鸷,盯着下面跪着的瑟瑟而抖的官员逼问:「你再说一遍!」 那官员恨不得自己在承宗帝面前消失,却不得不再次禀报:「……据暗线来报,派往鲁湘肃赵燕地的多名官员及王府长史被杀,特别是前年开始派往藩王属地的盐道铁矿官员,均被杀了挂在城楼示众……」 司马策怒极,抬手便将御案上鱼戏莲叶的砚台抓了起来,朝着那官员脑门上砸了过去,那官员此刻全神戒备,听到风声连忙避开,官袍上已经被泼了一片墨迹,砚台擦着他的耳朵飞过,掉落在身后不远处,砰的一声碎成了两半…… 「滚!」 那官员连忙叩头跪安,逃命一般从宣政殿里退了出来,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只觉后背湿冷,宛若九死一生,逃过一劫一般,长出了口气。 各地藩王陆续举旗造反,已有三名武将领兵出征,前往湘赵燕地,今日早朝,薛寒云请战前去讨伐肃王,道他从白瓦关而来,一路之上地形较熟,司马策已令他三日之内领兵十万出征,另有罗行之容庆为副将同行。 两年前,国库空虚,颜致谏了一条妙计,将各藩王封地的盐铁权要回来,为国库增收,所立名目便是:借藩王各地铁矿盐业的收入为太上皇修建太极宫。 这借口冠冕堂皇,各藩王起先也曾拒绝,但后来被司马策一顶「对太上皇大不敬」的帽子压下来,便全都噤了声。 司马策垂涎藩王封地铁矿盐业久矣,自强征开始,派下去的官员手腕迅速,很快便有白花花的银子往国库里运。 他从藩王手里抢了这条财路,又怕他们心存反意,千挑万选,给各王府送了十名美貌宫人及一名王府长史,以便随时关注众藩王的动静。 在他的计划里,这些藩王若是安份守已,老实将封地财权上缴,他还是可以让他们在藩地王府安享富贵尊荣。 可惜湘王燕王在官员前去收缴盐业铁矿之时,背地里小动作不断,已招致司马策不满,只等他腾出手来再收拾,哪知道未及他动手,这些藩王却等不住了…… 如今唯有蜀王世子司马瑜在宫内。他还算老实,天天早晚去太后宫里请安,在他面前已经表过数次忠心,瞧在收缴铁矿盐业之时,蜀王府配合良好,司马策尚有一丝安慰。 他这里动了大怒,将各路出征武将思虑一番,想到薛寒云,便有心中厚云拨开的感觉。 薛寒云领兵远征西戎两年,虽期间有波折,但最终大破西戎王庭,充分显示了其在军事上的卓越能力,其人又是忠良之后,一心为国,司马策对他寄予厚望,想他讨伐肃王,定然手到擒来,不费功夫。 他这里初次毫无保留的信任一名臣子,却不知薛寒云请战,有一半是为私心,非关忠心。 自柳明月失去消息,薛寒云与柳厚翁婿两个忧心了好些日子,最初的等待令人焦心,值此风口浪尖,薛寒云又不能贸然出京。 武将出京向来要有帝王允准,如今白瓦关再无战事,恐承宗帝也不可能派他回白瓦关驻守。 v第09章[02.01] 柳厚身为朝中重臣,分-身乏术,女儿半道上不见,又不能声张,以恐反王得知以作要挟。翁婿俩商量来去,唯有薛寒云请战讨伐肃王,借机寻回柳明月了。 两日之后,薛寒云集齐人马,大军开拨。 柳厚在十里长亭相送,大军先行,还未走出一里,前方便有亲兵来报,抓了个形容萎缩的小子,一身是泥,口里却嚷嚷着他乃薛将军旧识。 薛寒云令人将那小子抓了过来,但见他佝偻着背,走路姿势有几分怪异,到得近前便跪倒在地:「薛大哥,江北初识,你我惺惺相惜,怎的如今弟的日子不好过,家里破落下来了,大哥便不认人了?」 只因柳厚相送,大军早已由容庆与罗行之带领前行了,薛寒云身边立着的俱都是他帐下亲兵,又因着考虑到寻找柳明月,为方便她,特意备了马车,还被罗行之与容庆笑话:「怎的连马也骑不得了?居然要坐马车?」 薛寒云陡然间听到这把声音,虽然刻意压低改变,但他记忆力惊人,庆幸自己奋了马车,将那小子一把从脖领子上提起来,扔进了马车里,大骂:「你这个赌棍,不好生守着家中产业,四下滥赌,如今落到这步田地,还有脸来寻我?」抬脚自己也跟了进去,只听得马车里面响起那少年声声惨叫,众亲兵面面相窥,想到薛将军铁拳,都替那少年肉疼。 终于等到那惨叫声停,薛寒云一声令下:「继续赶路!」马车疾行,车内的少年抬起头来,一脸感激:「薛大哥,多谢你!」虽面上极脏,但那眸子里笑意盎然,赫然是蜀王世子司马瑜。 「不是都说你在宫里跟陛下同吃同睡,荣宠无限吗?怎的这么狼狈在这里?」 司马瑜如今早非四年前薛寒云在江北认识的天真少年。 「我若不早些跑出来,不定哪日便死了。」 薛寒云惆怅:「你也不怕我将你送回京中去?」 司马瑜嘿嘿一笑,面上尚有一丝稚气:「薛大哥君子坦荡,现在送了我回宫,将来你恐怕没有机会在战场上与我一较高下了!」 二人以武相知,相交莫逆,听司马瑜这口气,竟然已经将自己置于承宗帝的敌对立场,薛寒云心中为难,按理说,他将司马瑜交到承宗帝手里,才是正确的。可是要亲手将司马瑜交上去……恐怕他又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算了,反正你跑都跑出来了,再送回去,将来战场上还少个劲敌,想想也无趣,待快到肃王封地,你便寻机离开,尽快回蜀地吧。」 司马瑜闻言,朝后躺平,大大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薛大哥比我那个皇兄可大方多了!」 他那位皇兄司马策,待他们这些世子也算大方,不过自从他收了各地藩王的矿业开采权,紧抓了盐业,再送多少东西给他们,众世子私下都会议论:「这不是拿着我们自己的东西做人情,还想让我们感恩不成?」 司马策以为,众世子是应该对他感恩,特别是蜀王世子司马瑜,不但被允准进宫,还被赐住在他的偏殿,这是多大的荣宠? 可惜他偏偏跑了。 前来宣政殿禀报的宫人都快哭了,上气不接下气:「圣……圣上……奴才以为世子爷还在睡觉……他近来有时候在床上一睡便是大半日不起……哪知道侍候的宫女前去服侍他起身,这才发现他不见了人影……」 司马策第一个反应便是:难道蜀王世子又遭了毒手? 宫里侍卫宫女太监乱成了一团,将整个皇宫都翻了一遍,最后只剩了太液池未曾打捞。 难道他掉进太液池里淹死了? 司马策摇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 宫里守的密不透风,就算他跑了,总也得出宫门吧? 当日值守四门的侍卫们被全部下了锦衣卫大牢,严刑拷打,结果一无所获。 西北金城,四门紧闭,城门口悬挂着几十颗被斩下的头颅,听说是朝廷派来的盐铁道上的官员及王府长史。 城中百姓议论纷纷,道是肃王不但斩了这些官员的首级示众,还将这些官员家眷,男的打入大牢,女的充为官妓。 金城靠近城西的马家客栈是数辈经营的老客栈,自从肃王下令四门封城之后,客栈里滞留了许多旅客。 金城乃是衔接南北贸易的重城,街市繁华,只是相对来说民风比较彪悍,三不五时街上就有打架的汉子,腰悬弯刀,一言不合便拨刀相向,极有可能血溅当场。 近几日不知道为何,一队队官兵在城里各家民居客栈搜索,也不知道在搜查什么人。 这日清晨,马家客栈的客人们还在沉睡,官兵便砸开了客栈的门,要客栈里住的客人们在客房里别动接受检查。 客栈二楼最东边的房间里,柳明月衣衫整齐,在房内焦虑踱步,瞧着神情似乎整夜未睡,压根不是才被吵醒的样子。 「这些官兵,到底在搜什么?」 白英摇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原本他还上街去打探的,自四城关闭之后,他的眼珠有别于大启人,走到哪都会引来别人的注意,柳明月容貌又太过出众,白瑶与白英眸色相同,打探消息这种事,索性由金铃去做。 「我打听了好几日,只听到有些百姓说,这些官兵在搜被斩首官员的家眷,有一位大人的妻子跑了,听说那位夫人还是二品诰命……」金铃有几分迟疑:「我还听说,朝廷已经派兵来金城……」 也就是说,金城马上便会陷入战乱了? 柳明月安慰几人:「至少目前,还无人知道我在金城,你们先别慌。」 木制的楼梯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官兵的呵斥,客栈各房间门被粗暴推开的声音,耳听官兵的脚步声逼近,房门被猛然推开,闯进来数名官兵。 v第10章[02.01] 为首的官员年约二十七八,肌肤如蜜,身量挺拔,笑微微一双桃花眼,在房内众人身上扫过,便直奔了柳明月过来,躬身施礼:「薛夫人有礼了!」 柳明月心头一跳,她不知这青年是何人,下意识便否认:「这位大人在说谁?您认错人了吧?」 那青年武官一指她身旁站着的白英白瑶:「错不了!薛夫人身边带着的孩子有棕色的眼珠,乃是我大启女子与西戎人生出来的小杂-种,很好认!」 柳明月心头一凉。 此生,她还从未曾经历过这种惊魂时刻,就算当初在宫内,落入司马策的手里,都不及如今的形势来的险峻。 「这位大人是如何知道这些的呢?」柳明月强自镇定,只觉紧靠在她身边的白瑶在簌簌发抖,她伸手紧紧握着小姑娘冰凉的小手,朝她微微一笑:「小瑶别怕,这位大人只是来找我的,不会为难小孩子的。」 那青年武官笑的露出一口白牙,就好似一个狩猎成功的猎人,将猎物逼到了绝境,而露出得意的笑容来:「说起来,还要感谢你家仆人,进了军营之后,无意之中漏了口风,护送薛夫人回京,若不是军中有兵士机警,将此事报了上来,父王还不知道薛夫人已经驾临金城,更不会到处寻找薛夫人……」 事到临头,柳明月反而冷静了下来。 她身姿站的笔直,姿容绝美,就好似真被人请去赴宴一般从容优雅,朝那年青武官淡然一笑:「既然是肃王请我去作客,想来大人是不会为难这俩孩子与丫环了吧?」 那年轻武官一笑:「既然薛夫人不想他们跟着,那便随他们去罢。」 白英听得柳明月竟然不带他们,从她身后猛的冲了过来,挡在了柳明月面前:「不许你带走我家先生。」 白瑶虽然吓的要死,但是见得白英冲了出去,也立即站在了白英旁边,磕磕巴巴:「你……你们不能带走我家先生……」小身子哆嗦着,上下牙相磕。 金铃见白瑶吓的厉害,上前去将她搂在怀里,三个人皆堵在了柳明月面前。 那年轻武官瞧的有趣,不禁笑出声来:「你家先生去肃王府去做客,不如你们也一起去?」 柳明月推开身前挡着的三人,喝道:「怎的连我的话也不听了?还不退下!成什么样子?」 白英死活不肯让开:「先生——」被她一把厌恶的推开:「你们俩个西戎崽子,还不回白瓦关去?至于金铃,反正你的身契已满,从那包袱里拿十两银子,等城门开了,从哪来的便回哪去罢。」 白英跟白瑶都傻了似的看着她,这么久以来,两个孩子跟着她身边,全心的仰赖信任着她,骤闻她口出恶言,如同白日里被人无故打了一蒙棍,全然不能置信。 金铃去拉她的手,被她一把打开:「滚开!」 她转过身来,对那年轻武官笑语嫣然:「窝在这破客栈里近一个月,都快憋出病了,既然肃王有请,想来肃王府美食佳肴不少,大人前面带路!」 那武官对这一幕显然觉得有趣至极,瞧了一眼失魂落魄的两孩子及丫环,与柳明月前后脚出了客栈。 客栈外面,停着一辆囚车,那武官抬手:「薛夫人请!」好似他面前的这辆乃是肃王府王妃的车驾一般。 柳明月眉毛都不曾皱一下,撩裙上车,盘膝在车内干草上面坐了,面含微笑,士兵上前来锁了车门,囚车缓缓动了。 围观的滞留此间的客人及客栈掌柜伙计见得她坐在那囚车里,宛如公主坐在凤辇里,高贵凛然而不可侵犯。 这一骑官兵来的快,去的也极快,眨眼间便从这条街上消失了。 客栈二楼东边的房间里忽然之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有少年哽咽着大喊了一声:「先生——」人随即直冲了出来,与迎面上楼梯的客人相撞,被人骂了也充耳不闻,直往外冲去…… 可惜街上已经空无一人。 少年站在街中央,眼泪簌簌而下,紧跟在他身后的女孩儿哭的哽咽:「先生……」 过得两日,街上纷纷传扬,朝廷派了怀化将军薛寒云前来攻打金城。 留在马家客栈的三人听到这个消息,煞时面如白纸。 柳明月从走进肃王府的当日,便知悉了这消息。 肃王年约五旬,继承了司马家一族的高健体魄,精神矍铄,见到柳明月很是客气:「世侄女到了金城也不来王府拜访,真是让人伤感呐!」 柳明月淡笑:「王爷客气了!王爷乃凤子龙孙,小女子哪里高攀得起?」 肃王全然不恼:「听说此次前来攻打金城的便是你的夫婿薛寒云,世侄女若是成了本王的义女,那怀化将军岂不就成了本王的女婿?关起门来一家人,何苦打打杀杀?」 柳明月来之前,并未想过肃王会做此想,早已做好了受辱赴死的准备。也许是已经经历过一次死亡,对于死亡她反倒格外淡然,只是心中记挂着柳相与薛寒云,尚有几分不甘罢了。 肃王这话形同指路明灯,在黑暗之中给她指了一条光明大道,只要她此刻弯了膝盖,跪下来向肃王叩头,认了他做义父,等见到了薛寒云,再劝他归降,便能保住了她的命。 其实对于承宗帝司马策,柳明月并无什么忠君之心,只是就算薛寒云出征,柳相必定还在京城,若是教司马策知道了薛寒云背主投敌,恐怕柳相这条命也保不住了。 况且肃王及肃王世子品性如何,她全然不知,万一是另一个司马策,岂不是出得狼窝又入了虎穴? 这种时候,她不会贸然答应什么。 v第11章[02.06] 当下盈盈一笑:「王爷说笑了。我阿爹只有我一个女儿,若是教他知道了我不顾他的脸面,在外面乱认义父,说不定会责骂于我……」 肃王见此,挥挥手让人带她下去了。 也许是对她的拒绝还不死心,肃王府关押她的地方只是在王府后院一处略偏僻些的院子,有四个孔武有力的丫环看管,一应衣食俱供应周到,只是不能随便在外面乱逛。 柳明月被肃王府捉住的第五日,肃王手下猛将焦信与薛寒云的第一战,焦信受了重伤,薛寒云大胜。 这焦信生的颇黑,身材魁梧,善使一对大锤,力大无穷,肃王哪曾料到他竟然败在了薛寒云手下,当即下令,将柳明月押来城楼督战。 去押柳明月的正是上次在客栈里找到她的年青武官,不过如今她已经知道了此人并非什么武官,而是肃王府世子司马恪。 司马恪见得柳明月歪在院里的躺椅之上手不释卷,想来是从这房里翻出来的旧书,似乎是想打破她这种淡定悠然的神态,笑的不怀好意:「薛夫人,你家夫君在城外打伤了父王手下猛将焦信,父王觉得有必要请薛夫人上城楼去观战。」 柳明月心中如热油翻滚,她想起从前很多次假设过的:在国家大义与儿女情爱面前,薛寒云会如何选择? 【薛寒青番外】 薛寒青的十六岁之前与之后,是一道分水岭,此前艳阳高照,此后血泪交融。 十六岁之前,她是白瓦关一城的公主,腰跨大刀,手执弯弓,骑着高头大马从将军府驰出来,身后是一队八人女子组成的亲兵,皆是十四五岁的年纪,花一般明媚的笑脸,紧随其后。 身为白瓦关守将的薛良生得二子一女,长子薛寒星,少年英武,已跟随他征战数年,长女薛寒青自小不爱红妆爱武妆,边城之地,规矩自然不及京师重镇来的严苛,薛良索性将女儿当儿子来养,教她读书识字学武打猎…… 幼子比长女要整整小了六岁,还是个懵懂童儿,只除了每日跟在兄姊后面转悠,活泼好动之外,连字也没识得几个。 征战闲暇,将幼子扔到校场上去站桩,都八九岁了,因着有全家人宠爱,他还是个娇气包包,生的又好,小模样很招人疼,不到一柱香的功夫眸子里便蓄满了水,哭的哇哇的,围观的副将们哈哈大乐,将他一把捞起来,架在肩头带着去营外转悠,回来的时候总能收获一大包零嘴儿。 本地的杏干儿,柿饼儿,葡萄干儿,蜜酸枣儿…… 这样好的日子,谁也没想到,眨眼间就变了天…… 潞明带着西戎兵攻破的那段日子,将军府里阴云密布,战争最激烈的时候,薛良骑马冲了回来,身后是浑身带血的几十名亲兵。 他从薛夫人怀里将薛寒云一把抢了过去,塞进了亲兵怀里:「快带着他走……往京城寻柳厚……」 薛寒云哇哇哭着,伸要要阿娘,被亲兵搂在怀里,往外冲去…… 她那从来温婉的阿娘睁着泪眼从始至终都未曾阻拦…… 薛寒青傻傻看着阿爹,还全然不能接受战况已经糟糕到了这种地步。 薛良转身,虎目里蕴满了绝望,将贴身匕首塞给了她:「青儿……阿爹怕是保护不了你了!」 他转身而去,染血的大氅带起一阵血腥气,眨眼去的远了。 薛寒青明白,阿爹送她这把匕首的用意。 城破的时候,西戎兵与大启军在巷子里街道混战,薛寒青手持大刀立在将军府门前,来一个,便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双…… 她的面前,倒下了许多西戎兵的尸首…… 她身上衣衫染血,眉目却愈发娇艳……死守着将军府门,不让西戎人冲进去…… 白瓦关是薛良的城,一生尽职守着的城。 而将军府,是薛寒青的城,拼死也要守着的城。 ——实则,府内空空,丫环仆人尽数跑光了,而她唯一守护着的阿娘,在幼子被抱走之后,转身进了房,一条白绫便将自己挂在了房梁上……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薛寒青的狠烈,最终惊动了西戎总帅潞明。 他打败薛寒青的时候,这个女子衣衫被血浸透,双臂双腿上都带着伤口,小腿之上的伤口深刻见骨,却似乎并无痛意,一双眸子像燃烧着的两团火……这样烈性的女子,平生仅见! 潞明一把将她揽进怀里,恣意亲吻,换来此女不顾死活的挣扎……后来到底是被他压在了身下…… 她也曾行刺过潞明,但其人哪怕睡着,就在枕畔,也未成功…… 西戎败退的时候,潞明想将她带到西戎王庭去…… 那一夜,原来的薛宅一间房屋起火,潞明含恨而去…… 一年以后,薛寒青将薛良送她的那把匕首埋在了他坟前,失声痛哭…… v第12章[02.06] 从此之后,她不再是薛寒青,只是白瓦关内一名普通的贫妇。 她要活着! 活着亲眼看到潞明的下场! 【番外完】 宣政殿里,锦衣卫千户定彦昭窥着帝王神色,小心回禀:「……赵王世子燕王世子暴毙之前,与之接触过的狱卒,是相国府下人的远方亲戚。自两位世子入狱,有人看到过那狱卒在相国府外与亲戚见面……」 司马策长眉拧在了一处:「你是说……两世子之死与太傅有关?就算死了两世子,太傅难道就能得益?」 定彦昭迟疑道:「臣只是查出了这些线索,至于原因,臣说不准……」 他如今得承宗帝重用,愈加圆滑,凡事不会轻易下定论。 正是因为定彦昭不肯轻易下定论,司马策与颜致沈传等心腹重臣商议,沈传认为柳厚此举是为了趁乱揽权,颜致倒认为此事还待细察。 最后问到了温国舅处,温世友正等着司马策来问,当即找了一条现成的理由给司马策:「国舅女婿带兵,如今边疆战事平定,只恐要闲置,哪还有升迁的机会?各家藩王一乱,薛寒云不是立即便可领兵了吗?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局势难以控制……于柳相又有什么相干?」 言下之意便是,他不过是臣子,哪怕换个天子,依他的精明干练,身居高位并不难,只恐新帝还要多多依赖于他。 继两名藩王世子暴毙,各家藩王相继造反,司马瑜又在宫里失了踪影,司马策近日越发疑神疑鬼,不肯轻信他人。 「太傅……不致如此吧?」司马策犹自不信。 温国舅再加把劲:「陛下难道连臣也不信了?臣与太后血脉血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有圣上好了,臣才过的好!」 他这番殷殷期盼的样子,唤起了司马策心里幼时亲近的影子,忍不住唤了一声:「舅舅——」 温世友似乎颇为感动,眼眶都湿润了,「臣老了,特别是成儿走了之后,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了,若非还想为圣上尽最后一点绵薄之力,只恐要告老还乡了……」 他这番话,让司马策再次忆起了这位舅舅的好处来。此一时彼一时,距温福永当年说出张狂的话已经过去了两年多,这两年间他与国舅疏远许多,此刻再抬头去打量他,才发现自温福成战亡之后,国舅爷一头乌发都白了大半…… 白发人送黑发人,再没有比这更悲哀的了。 司马策那颗坚若磐石的帝王心也禁不住软了一下。 温世友回家之后,小厮禀报,有访客至,已请进了外书房。 他进去之后,定彦昭正背身立在窗前,观后窗下一池莲塘,碧天荷叶。 「如何,圣上可是信了?」 「便是不信,也有七八分见疑。」温世友很是笃定,招呼定彦昭坐:「相信这样下去,陛下很快便会闲置了他,到时候柳厚哪里能再上折子与锦衣卫对抗?」 原来前两个月锦衣卫屡屡对柳厚手下门生寻衅,柳厚为了庇护手下门生故吏,上折子参锦衣卫,再加上朝中众臣厌恶锦衣卫所为,群起而攻之,承宗帝虽未将锦衣卫裁撤,到底锦衣卫行事已收敛了许多,不若先前张狂。 锦衣卫首领大为恼火,便逼了定彦昭想办法。 「也不枉费你我联手做这个套子。」定彦昭轻笑:「只是……弄死了俩世子,这么多家藩王造反,国舅爷也不怕打到京城来?」他本是温雅的读书人,在锦衣卫里待的久了,视人命如草芥,如今整个人透着一股阴沉沉的味道。 温世友苍老的面孔瞬间扭曲:「反正圣上早晚也要削藩,老夫便给姓薛的这个升官发财的机会……让柳厚也尝尝晚年丧子之痛……」 他这话让定彦昭骤然起了个念头:「莫非国舅爷还有什么后招?」将薛寒云送上战场,让他立功得赏,应该不是温世友的本意。 国舅爷的本意他很清楚,必是要将柳厚翁婿及门生故吏一网打尽才肯罢体的。 「你觉得,暗中同藩王交好,联同反王谋逆这罪名怎么样?」温世友颇有几分快意。 定彦昭眼前顿时一亮:「这罪名好是好,只是……这种大罪总要有证据的吧?」 温世友奇怪的瞧了一眼定彦昭:「薛寒云与蜀王世子暗中交好之事,锦衣卫居然不知道?」这个部门不是无所不知的吗? 不然,温世友也不会选择与定彦昭合作。 定彦昭似乎真不知道这件事,「相爷如何得知?」 「我那不肖逆子永儿与公主府上的小霸王谢弘常在一处玩耍,前些日子谢弘醉酒,提起姓薛的曾要他照顾蜀王世子……若无深厚的交情,他如何会管到一个世子头上去?」 蜀王世子宫内无故失踪,成了司马策的心头阴影。为了寻找司马瑜,内侍差点将太液池抽干,只在池底捞起来年深日久的宫女骸骨两副,哪里有蜀王世子的踪影? 定彦昭有几分醒悟:「难道……蜀王世子失踪,竟然跟薛寒云有关?」锦衣卫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乃是承宗帝撒在朝野的耳目,凡事总要多看多思多留意。 温世友轻笑:「无论有关无关,一总推到他身上总是没错的!」这种政治上的无赖手腕,国舅爷耍起来毫无压力。 v第13章[02.06] 事实的真相有时候总与旁人的猜测有着惊人的吻合。 司马瑜出宫虽然与薛寒云无关,但此后逢关过卡,若非薛寒云,岂能一路畅通无阻的到达西北? 司马瑜此刻正扮成了薛寒云的亲兵,跟随在他身侧,立于两军阵前。全然不知承宗帝听了定彦昭的提议,详细搜查了寝殿,竟然在偏殿司马瑜曾经睡过的床下搜出一条密道来。 司马策做梦都未曾想到过,自己的寝宫下面连着一条四通八达的密道。 若非定彦昭猜测,又亲自带了锦衣卫细心搜查,他说不定会在睡梦中被某个反王从密道里闯进来,篡了帝位丢了性命…… 每想及此,他便气的五脏都要挪了位……暴跳如雷。 ——其实这纯属司马策多虑。 宫内的密道只有历代帝王知道,若是正常继位,武德帝是会告诉他逃生密道的。只是司马策的继位方式比较曲折,又与武德帝父子反目,这才无从知晓宫内密道。 蜀王世子司马瑜知道这密道,也是因为蜀王自幼在宫中,极喜研习机关之术,无意之中发现了宫内密道,自司马策扣押了各路藩王世子,便将密道偷偷告诉了他,以图保命。 果然司马瑜因为蜀王好学而逃得一命,半道上赖着薛寒云,眼瞧着到了肃王藩地,薛寒云数次三番催他下车,他都死赖着不走,也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直跟着薛寒云到了金城,索性要了他的亲兵服侍,跟着他去打仗,美其名曰:观战! 薛寒云如今对这位蜀王世子实在没辙,从前他的缠人功夫就是一流的,如今更是今非昔比,不知道是不是被承宗帝扣在京师太久,他一朝离开京城,就跟鸟入深林一般,端的是自在非常。 偏这次同薛寒云一起领兵的还有罗行之与容庆,这二人又认识司马瑜,以前还较量过功夫。罗家世代忠君爱国,如今形势微妙,罗行之数次暗示薛寒云,尽快送走司马瑜,以免此事被承宗帝知道,对他不利。 薛寒云也想送走,但这位小爷是打定了主意赖着他了。 与肃王手下初战大捷,司马瑜比薛寒云还要兴奋:「早听说肃王叔手下大将皆格外彪悍,如今我瞧着不过如此嘛!」 薛寒云并未忘记此次西征的主要目的,就算打了胜仗也并不露欢颜。 第二日再战,城门之上,有兵勇高声喊话:「薛将军,我家王爷想让你见一位故人……」 薛寒云心中顿感不妙,极目去瞧,城楼垛口处,肃王与一位年轻的女子并肩露出半个身子来,那身影太过熟悉,他一瞬间瞳孔微眯,仿佛有些不可置信,猛然驰马向前冲了过去,还未到得城楼近前,城楼之上射下一排箭雨,阻住了他前进的步伐。 城门楼上的女子惊呼一声,那声音熟悉到他夜间有时候恍惚还觉得她在身边——夫妻分别两年,两次相见都隔着远远的人群。 只不过,上一次是押送战俘路过白瓦关,哪怕隔着人群,也知她安好。如今情况却不同,肃王在西北经营几十年,如今一朝反了,两军阵前,他能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薛寒云也不敢肯定。 「月儿——」他哑声呼唤,只看得见她的身影,但面上表情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离的太远。 薛寒云心中如浇滚油,烫的生疼,起了一层层的燎泡…… 柳明月与肃王并肩而立,注视着城下营里薛寒云一骑独行,直闯了过来,似乎是想靠的更近,瞧的更清楚些,又似乎是想单骑独行救下她来,心中顿暖,扬声叫道:「寒云哥哥,我很好,你别担心我!」 落在薛寒云耳中,更不是滋味。 成亲的时候,他发誓要保护好她,如今她陷入敌营,他却不能轻举妄动。 肃王见得小夫妻这模样,似乎觉得分外有趣,吩咐旁边兵勇:「告诉那位薛将军,只要他归顺了本王,本王是很愿意他们小夫妻团聚的。」 那兵勇嗓门洪亮,当着三军将士,将肃王之意传达。 城下大军顿时骚动不已。 主帅若归降,他们这些兵勇该何去何从? 司马瑜一听这话便笑了:「肃王叔打的好算盘!」 薛寒云虽焦急,到底强制平静了下来,只让兵勇喊话:此事还需从长计议,给他三日时间! 萧王闻此,转头笑眯眯道:「世侄女,你这小女婿倒是挺知情识趣。听说他父母双亡,家中再无亲人,果然被你父女拿捏的死死,恐怕不敢不救你吧?」 柳明月心知,外面的人恐怕都觉得薛寒云升职乃是靠了裙带关系,若非有柳相提携,哪得今日的薛寒云? 但哪有人知道,薛寒云自小的辛苦付出,比之旁人要多出许多倍,只因为他娶了自己,便被全盘否定……多悲哀! 而薛寒云身后,有着数万三军将士,而这数万将士的家眷皆在朝中,就算他有心去救妻子,也要顾忌众将士,以及……如今尚在朝中的柳相。 若承宗帝知道他有反意,岂不是将柳相陷入危境之中? 如果一定要薛寒云在妻子与岳父之间做出选择,柳明月宁肯他保全柳相,而非自己。 「我希望他不要归顺王爷!」柳明月说完之后,便从垛口走开,向着城下而去。 肃王双目微眯,问一旁注视着她飘然而去的曼妙身姿的司马恪:「她难道不怕死吗?」 v第14章[02.06] 司马恪到底被承宗帝在京中扣押了数年,京中传闻也灌了不少在耳里,此刻露出个若有所思的微笑:「听说柳相爱女重逾性命,想来,这位相国府小姐爱其父也重逾性命,所以才想着保全柳相吧?」 父子亲情,在他眼里不啻笑话。 肃王府虽然只有他这一个世子,可是庶子却有十几个,最为得宠的也并非是他,而是肃王最爱的侧妃的长子司马塬,若非他是唯一的嫡子,又费尽了心机讨肃王的欢喜,如何能坐到世子之位? 他敢打包票,他若不曾从京师逃回来,死在了承宗帝手里,父王一定高高兴兴把司马塬立为世子,然后……打着为嫡子报仇的旗号,一路打到京师去,最好能夺下那位子。 这一点,他毫不怀疑。 因此,柳明月这无异于自寻死路的行为,在他眼里瞧着,委实新奇。 殊不知城下营里,薛寒云苦思良策,只觉万难两全,心中油煎火燎。 罗行之见他为难,便从旁相劝:「薛师弟,历来武将忠心为国,就算是你与小师妹情比金坚,但这种情况下,也应以大局为重!」 听得这话,反将薛寒云心里话激了出来:「武将忠心为国,并非忠于某一个帝王,而是以保家卫国为已任,以安民护民,爱护百姓为要务,如今皇族内斗,他们内里争权逐利,于国于民全无益处,却要我赔上父亲妻子,这是何道理?」 从前他也曾对帝王怀着膜拜神只一般的虔诚来尽忠,但自知道了承宗帝的种种劣迹,忽然间就对这样的帝王失望无比。 帝王无德,乃是臣民之大不幸。 便是眼前金城肃王,也并非什么贤明君主。 「薛师弟你糊涂了?!身为武将,漫说妻儿,就算是牺牲自己性命,又有何憾?难道你的家人不是为了君主尽忠才殉国的?」 久远的回忆是一种无法掩埋的痛,被罗行之毫不客气的挖了出来,如今又处于两难,薛寒云眼都红了,在帐内疾行一圈,红着眼睛力辩:「那不一样!我家人为国尽忠,与眼前情况完全不同!阿爹是力御外敌才为国尽忠,但眼前这算怎么回事?皇族手足相残,却要我们来做这把刀?为什么要以牺牲我的家人,来成全皇族的争权夺利的血腥之路?这是武将的悲哀!」 罗家世代忠良,罗行之自小被灌输忠君爱国的信念,他一时觉得薛寒云说的有理,一时又觉得身为军人,为了家人而罔顾军纪,实则该斩! 哪怕夫妻情深,不过是一妇人耳,岂能与国家大义相提并论? 他辩不过薛寒云,又被他狂躁的气势所压,生怕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索性与容庆守在薛寒云帐内,寸步不离。 三日之期很快便到。 城楼之上,有兵勇高声喊话:「薛将军,你考虑的如何了?」 薛寒云纵马出列,亲自作答:「薛某答应王爷,但是只能代表薛某一人,不能代表身后数万将士。」双腿一夹马腹,便向前驶去。 他这两日冥思苦想,唯有自己先假意应承下来,进城去与月儿团圆,或可只身入城,以作内应,无论如何,定然要保护月儿。 罗行之虽极力反对,但却想不出更好的主意。 肃王在城楼之上大笑:「姓薛的,你少敷衍本王!若说你带着一部分军士来投靠本王,本王倒信!反是你一个人投靠本王,打的什么主意,当本王不知吗?」他朝后招招手,立即便两名兵勇拖着一名女子到了城楼垛口。 隔的太远,薛寒云瞧不见那女子面上表情,只瞧得身影极为熟悉,身上裙衫也依旧是昨日颜色,只是似乎被反剪双手绑着,嘴里似乎也塞着东西,不教她发声。 薛寒云心中生寒,又纵马往前驶去,城楼之上却立时射下一排箭雨,阻住了他。 「王爷且慢!」薛寒云抬手阻止,正欲再说什么,肃王身边的兵勇却道:「我家王爷说了,薛寒云乃是为了功名,连妻子死活都不顾的卑鄙小人!」 薛寒云大急,这话分明是要对柳明月不利。有了肃王这话,便是柳明月有了任何不测,将来也可全部推到他身上……而他,却不愿月儿有任何闪失。 「王爷且慢!薛某愿意以自己一命换得内子一命……」事到如今,他别无选择! 如果非要在一家三口里面有所选择,他情愿死去的那个人是自己,而不是老父与爱妻! 他身后队列之中,罗行之与容庆皆喊出声来:「不要——」 大军初战,主帅为了儿女私情而牺牲自己,换得娇妻一命,往大了说叫罔顾圣命,有负圣托,往小了说叫为小情而抛大义…… 城楼之上,肃王大笑:「薛寒云你这小人,为了名利逼妻赴死!」伸臂将城楼上的女子拎了起来,众人骇然见得柳明月在他手里宛如被拎的鸡子,被他顺手一掼,便从城楼上扔了下来…… 薛寒云肝胆俱裂,纵马往前驰去,还未到城楼下,女子的身体已经落到了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只不过这种闷响,在万军阵前,又隔着段距离,并不显得如何的大,但落在薛寒云耳中,便宛如焦雷在耳边炸开,一瞬间腔子里热血要喷出来一般,眼前都似喷出了血幕…… 「不——」他发出凄厉的一声惨嗥,仿似惨失伴侣的孤狼,在对着月光嚎叫,发泄着自己心里排山倒海般的痛苦…… 他纵马疾驰,目眦欲裂,马儿如疾风一般向着城下驰去,在城楼之上的众兵勇还在低头看好戏的时候,他已张弓搭箭,箭去疾如流星,直射城楼之上的肃王…… 薛寒云臂力惊人,如今已驰近了城楼,他那一箭带着全身力道,箭去之后人已在一丈开外,往着柳明月坠下来的地方疾驰而去,耳边呼呼生风,却不曾听到城楼之上的惊呼…… 到得柳明月身前,他的一颗心在腔子里痛的都碎了,还未下马,便听得扑通一声,有重物在眼前砸的尘土飞溅,定睛去瞧,竟然是摔的面目模糊的壮年男子,瞧着服饰,分明正是肃王……心口处插着一只羽箭,穿胸而过…… v第15章[02.06] 薛寒云飞扑下马,心中并无一点点报仇雪恨的快意,每一步都似飘浮在云端,那么的不真实,只恨不得这一刻乃是噩梦,只求快快醒来……连他自己也不觉得,面上濡湿,反手一抹,竟然是满脸的泪…… 城上城下,两军阵前,数万人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迈向娇妻身畔…… 城上守军不动,是因为乍然变故,顿失主子,又因为柳明月身旁正是肃王,若是射杀薛寒云,则肃王不免成个刺猬,大是不敬,便不曾有任何举动。 城下罗行之等人也是惊的呆住了,完全未曾料到肃王手段残忍,原来一开始便没想让小师妹活命…… 且这乍然变故,来的太快,都来不及做出反应。 薛寒云抱起血肉模糊的女子,似乎不太能相信曾经鲜活的生命,也能被摔的成了这般可怕模样,至死也是双手反剪被绑着的模样,嘴里还塞着一个帕子,他掏出来,那帕子已经被血染红,仍可见那帕子上绣着的柳叶……这分明是柳明月随身帕子…… 她是否在掉下来的那一刻,还有什么话想说? 是否在心内呼救…… 薛寒云视线模样,脑中竟然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他颤抖着伸手去摸她衣领,只存着一线希望,假如在她身上摸不到当初订亲送的小玉锁,这个人必不是月儿…… 可是真相往往残酷的令人不能接受,他心痛的几乎要背过气去,一瞬间连呼吸也窒住——被摔断的脖子下,他很容易便拽出了一个带血的玉锁,赫然正是他从小的贴身之物…… 「啊——」他将怀中血肉模糊的尸体紧搂在怀里,仰天惨嗥…… 身后大军铁蹄响起,震动的地表轰然作响,城门大开,金城守军冲出来欲抢回肃王尸首,两军短兵相接在即,薛寒云却只跪在那里,充耳不闻…… ——月儿,没有了你,世界形同荒漠。 金城一战,薛寒云一战成名。 后来有人提起他来,皆以「冷面煞神」呼之。 肃王被他一箭力透心死,金城暂时由司马塬与司马恪俩兄弟共同守卫,但是后来的某一夜,柳明月下葬的第五天凌晨,薛寒云身先士卒,带着兵勇摸黑爬上城头,将守着城楼的金城守将一枪挑死,金城告破。 有军士亲眼目睹,此后形容他那一夜形如煞神修罗,提着长枪一路挑杀过去,枪下亡魂无数,冲进肃王府的时候,浑身滴血,身后跟着的士卒已经所剩不多……几乎没有人能跟得上这样疯狂的冲杀! 城破之后,通常便是巷战。 金城城门告破,罗行之与容庆带兵杀进城来,与金城守军战在了一处。 城内百姓听得喊杀声,各自缩在家中,只求战争快点结束。但肃王在金城经营几十年,手下心腹亲信皆扎根在金城,哪怕肃王死了,还有肃王世子司马恪,以及跟随着肃王掌管金城的司马塬,哪里会不作抵抗将城池拱手相让? 这一战打的天昏地暗。 薛寒云不知道他杀了多少人,烈火焚心,他已然身在地狱,又何惧再拉些人下地狱陪着他呢? 自从杀进城来,他以一种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气势一路杀进了肃王府,但有抵抗,统统一枪挑死…… 肃王爷继承了司马家男人的天性风流,育有庶子无数,许多庶子平日皆练弓马,遇到薛寒云,怎可能束手就擒? 天亮之后,城中肃王亲信许多府中都着了火,妇人孩子哭成一团,罗行之与容庆负责清点人数,更有下面将士挂出安民告示,只道凡与逆王毫无瓜葛的百姓,不曾助逆王造反者,一律如常生活…… 老百姓大清早起来,听得外面已经没有喊打喊杀声了,推开门去瞧,差点吓晕过去……满目鲜血,堪比修罗场,街上到处都是断肢残骸,好不吓人! 小老百姓,谁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如常生活? 此后几十年,怕都要做噩梦! 连前来征讨的将士们都心有戚戚焉。 罗行之与容庆歪歪斜斜骑在马上,一路往肃王府而去。拼杀了一夜,累的够呛,然而看着这满街的大启军士,倒在地下的虽然分为两个阵营,朝中与金城守军,但都是大启年轻的儿郎,正是一生之中最美好的年华,却因为皇族的自相残杀,而同胞相残……这是何等的可悲? 此时此刻,他们对薛寒云的那些话,尤其体会深刻。 这一地池鱼,满城尸山血海,见证了皇族争权夺利的残忍。 这些普通士卒不过各为其主,相互之间又无国仇家恨,如今却因为一场内战而糊里糊涂丧命,罗行之与容庆平生第一次对自己的信仰有了怀疑。 身为武将,全心忠于君主,到底对还是不对? 肃王府中门大开,院内堆放着一堆首级,薛寒云拄着长枪漠漠站在一边,浑身被血浸透,眸子含冰压雪,瞧一眼能让人背心透出一股凉意来…… 自从柳明月从城楼上掉下来,他当时恸哭之后,便沉默了下来。 三日停灵,他抱着尸体在大帐里枯坐了三日,亲手将她埋葬在了金城郊外。 小师妹的葬礼,罗行之与容庆都参加了。 v第16章[02.10] 罗行之总觉得,薛寒云亲手埋死的,不止是柳明月,还有他身体里活生生的一部分,也跟着小师妹,被深深的埋在了漆黑的地下。 此后他又恢复成了初次在罗家校场相见时的冷漠与戒备,或者比之从前更甚。 当年的他,话虽少,至少还有表情,如今的薛寒云,整个人就是冰块,全无生气与暖意。 「这……」满地首级算怎么回事? 他此刻身上杀意正浓,罗行之虽问着话,却还是忍不住退后几步,想确认眼前这个浑身被血浸透的人是不是薛寒云。 「这些皆是肃王之子,我要拿来祭奠月儿!」 罗行之与容庆交换个骇然的眼神,只觉这样的薛寒云太过吓人…… 五日之后,大军开拔回京,薛寒云长久的立在柳明月的墓前,喃喃低语:「月儿,除了肃王世子外逃,别的王子我全诛杀了给你陪葬,你……别害怕……」 他抬头去瞧天际,西北的天空,本应天高云淡,然而此际黑云压顶,将半个天空都遮盖了起来,缓慢移动,有将整个天空都盖起来的趋势…… 远处罗行之与容庆不住催促,他最后再恋恋不舍瞧一眼,转身而去…… 来时为柳明月准备的马车里,坐着金铃及白英白瑶三人。 三人自从金城城破,打听得带兵的是薛寒云,前往肃王府求见薛寒云,却意外得知柳明月坠亡,白英白瑶两个孩子已经失声大哭:「先生——」 痛彻心肺。 对于他们来说,柳明月是这世界送给他们的唯一光明…… 金铃哆嗦着嘴唇,半日说不出一个字来,只眼泪成串掉下…… 八月的京师,正是一年之中最燥热的时候。 柳厚近些日子赋闲在家,虽然官职未被罢免,但他觉得只是早晚的问题。 相国府如今只有一个角门容许通行,寻常厨下仆人出门去卖菜,也得通过锦衣卫禁军盘查,一路之上有锦衣卫尾随,回来再盘查一遍。 不过这一切柳厚都不曾放在心上。 他宦海沉浮几十年,大风大浪见过的多了,如今的承宗帝甚样人品,他早已看的清楚,大约是近日疑神疑鬼,不知道又听信了谁的小人之言,这才令他回府反省。 今日厨下出去买菜的乃是大刘,他一路买了菜,听得京中百姓纷传,薛将军带兵凯旋,心中欢喜不已,虽然碍着身后尾随的锦衣卫,但大刘还是放大了嗓门与百姓问了几句话。 那意思便是:我家姑爷得胜还朝,老爷定然无事,你们跟也白跟! 锦衣卫的人自然也知道了这消息,柳相会不会被扳倒,如今还是未知之数,索性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大刘聊天。 大刘推了菜车回家,才进了角门,将独轮小车一扔,便往书房跑去。 「老爷,老爷,大喜了!」 柳厚操劳政事几十年,说起来就数这两个月悠闲,从书堆里抬起头来,打趣大刘:「难道今天买到了胖头鱼?」 大刘对胖头鱼情有独钟,每每最喜买这种鱼。 「老爷,姑爷得胜还朝了!只要姑爷回来,老爷铁定要回朝!」大刘嘿嘿傻乐。 他完全不懂朝中弯弯绕,只知道姑爷立了战功,对老爷目下的处境来说百利而无一害,所以由衷的替他高兴。 柳厚关心的倒不是这件事。 「你可曾听说了,姑爷可将小姐带回来了?」 大刘挠头,似乎是因为太过高兴,反忘记打听了小姐的消息而颇为窘迫,「老爷,这个……大刘不知。」不过他很快又傻笑起来:「姑爷既然回来了,铁定是将小姐带回来了,老爷不用担心!不过小姐回来,不知道要吃些什么?她离京几年,也不知道口味变了没……」 大刘唠唠叨叨,关注点已经在今晚的菜式上了。 柳厚挥挥手,让他退下,自己抱着书,却兀自微笑了起来。 月儿……离京两年,应是长大了罢? 也不知道边关的风有没有将她吹的黑了些? 他这里畅想父女团聚,连书也看不下去了,索性扔了书本子,信步往院里走去,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索性又转到了后花园,也无心欣赏满院风景,只觉今日花也开的不甚好,树也长的不甚绿,女儿离家近三年,他好似没让人好生打理这后花园…… 那可是个挑剔的丫头呢! v第17章[02.10] 柳厚满心欢喜,暗自腹诽,召了花匠来,令他们好生收拾花木。 那些花匠见得相爷这般颠三倒四的催促的模样,皆背过身去默默偷笑:相爷这是听说小姐要回来,高兴坏了吧? 从午时到未时,从未时到申时,再从申时到酉时,最后到了戌时,相国府外面的禁军不知几时撤去的,都无人注意,终于,远处马蹄声声,车轮阵阵,翘首期盼了大半日的相国府门子狂喜,朝院子里大喊一声:「姑爷回来了!」猛然间拉开了中门—— 静阒的夜里,薛寒云身姿笔挺,端坐在马上,身后无有一兵一卒,只有他身旁的马车不疾不徐,与之并行。 赶车的少年约摸十三四岁,见得朱门贵府,心中先自有了怯意,又听得院内一声喊,中门大开,好几名仆从打着琉璃灯笼鱼贯而出,霎时将相国府门前照的亮如白昼,当间一长者慈眉善眉,殷殷切盼。 他无端觉得鼻头发酸,甚直有些不敢看这长者的眼神…… 马车停了下来,柳相笑意满面,只等着车帘掀起,小丫头眉花眼笑探出头来,呼一声阿爹。却不防薛寒云下了马,一头便跪倒在他面前。 ——这是没有找到? 马车里先是钻出来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接着钻出了金铃,连同那赶马车的少年一同跪倒在了柳相面前,唯独不见小丫头。 「月儿呢?」连金铃都来了,却不见柳明月。柳相暗思:难道这孩子又回白瓦关了?听说她在那里大展拳脚,很是做了一番事情,如今竟然连老父也不管了…… 柳相满眼的失望,挡也挡不住。 「阿爹,月儿……」薛寒云直到这一刻,跪倒在柳厚面前,才更觉此生艰难,他这是在活活剜老父的心啊…… 「月儿……在金城坠亡了……」薛寒云闭了闭眼,感觉自己就是那个不得不举刀的刽子手。 柳厚只当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什么?」那丫头虽然学了几天三脚猫功夫,又没有实战经验,怎么可能跑到金城去? 「肃王……抓了月儿来威胁我归顺,然后……将月儿从金城城楼上扔了下来……我亲手所葬……」薛寒云跪在那里,重重磕下头去,就好似这是别人的脑袋,大力的撞击到门前青石砖之下,他浑然不觉疼痛,可是青石砖之上,红色的血花很快便绽放开来…… 这话犹如重锤,一字一字,重重敲在柳厚心尖上,每一个字他都听到了,组合起来,竟然觉得没听明白。他低头看着脚下不住狠狠磕头的男子,有一霎那似乎有点明白,好像有什么东西灌进了他的脑子里,灵窍归位。 明白的瞬间,他的脸色顿时煞白如纸,心痛的拧成了一团,好似被一把巨手毫不留情的紧紧攥着,一口热血毫无预兆的直喷了出来……然后,一生经过无数巨浪扑打,宦海沉浮而屹立不倒的柳厚,这一刻只觉得心底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整个人软软的朝后倒去…… 细数柳厚这一生,先是与老母相依为命,后来好不容易有妻有女,母妻却相即离开了他。他一生交游满天下,门生故旧同僚无数,却不曾有一时一刻敢将自己心底尽数袒露。 有人说,他太过宠女,旁人都道是女儿与他相依为命,离了柳相,柳明月什么也不是,只是个骄纵天真不谙世事的丫头,可是只有他自己明白,唯有靠着女儿那天真无邪的笑脸,才能支撑着他在仕途上走的更高更远…… 女儿是他心底里的太阳,是他在这孤冷人世唯一愿意袒露的柔软与温暖…… 门口的众仆齐声惊呼,小吴管事与夏惠夫妻离的最近,第一时间将倒下去的相爷扶住,感觉到那闭目苍老的容颜成了一片绝望的死灰色,夏惠早已大哭出声…… ——这怎么可能是真的? 薛寒云做完了这件事,忽然觉得茫然。 他呆呆跪在那里,看着柳相被仆人七手八脚抬了起来,有人扯了他一把,他便茫然跟着进了院子。这院子太过熟悉,熟悉到闭上眼睛都能知道院中的一草一木,然而如今只觉空旷,说不出的空旷吓人…… 他的心里,是无能为力的茫然。 来时的路上,他千百次的想过,要如何告诉阿爹事实。 几乎可以预见阿爹的悲恸,恐怕比之剜心削骨犹要痛上几分…… 然而这种痛,连他也无能为力。他伸手摸摸自己腔子里,一片燃烧之后的死寂。这里也曾经火热滚烫,如今却宛如破了一个大洞,露出森森白骨,就那样生生扎在腔子里,活着的每一刻都是在地狱里煎熬…… 与他同处这种地狱的阿爹,他无力搭救! 这一夜的相国府,兵荒马乱。 程太医被相国府的小吴管事从热被窝里扒出来,直接塞进了马车。他敲着那小子的头抱怨:「大半夜的,又不是死了人,这是做什么?」 不想一句话倒招的这年轻忠心的仆人红了眼眶,「我家小姐……在金城亡故了……」 程太医骇然瞪着他……这让柳厚怎么活啊? 然后,他才感觉到自己也有几分哆嗦,去抓药箱,手却不听使唤,最终老泪纵横:「你家相爷……上辈子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心肝宝贝一样捧着的闺女,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不用说,大半夜将他揪起来,定然是为了救柳厚的命。 马车飞快奔行在漆黑的夜里,很快便到了相国府,门口守着的仆人将他迎了进去,耳边全是乱哄哄的声音,院子里已经成了一片白色,有丫环婆子低声哭泣,柳厚的书房却意外的安静,唯有薛寒云怔怔守在榻边。 程太医把了脉,见得他一动不动,浑如石雕,就那样坐在柳厚榻边,只觉心中不忍……那个小丫头,爱笑爱闹,怎么就去了呢? 「你阿爹这是急痛攻心,吃几副药调一调,应该就能好些了,只是……」心病还须心药医,他自问自己没这本事除了柳厚的病根。 v第18章[02.10] 「阿爹……多开些安神的药,让他多歇歇……」薛寒云嗓音干哑如破锣,转了转眼珠,让程太医觉得,他那眼珠浑似两颗冰冷的石子儿在眼眶里盛着,压根没有视线。额头上青肿破紫,嘴唇干裂,风尘仆仆的样子,想是回来不久…… 他忽然觉得难过,赶紧转头出去了,再待下去,他怕下一刻自己再滴出几滴老泪来…… 第二日下午,柳厚终于醒来。 薛寒云额头上的伤已由程太医开了药,夏惠帮他清理过了,包扎了起来。 柳厚见得榻前守候着的薛寒云,心中骤然如万针齐扎,嗓子里有一块硬物,堵着他说不出话来。 「月儿……是如何身故的?」良久,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这件事情,每回想一次,便令得薛寒云痛不可抑,但面对老父,他必须要将此事说清楚。 他讲的很是艰难,几乎是停一句讲一句,直讲到他如何确认,如何亲手将她安葬…… 期间柳厚都不作声,简直是个极好的听众,但他缩在被中的手紧握成拳,身子其实在微微颤抖,肌肉痉挛,只是自己不觉得…… 终于亲耳将整个过程听完,柳厚用力闭了闭眼,觉得自己能不哽咽的讲出一句话之后,才道:「从今日起,你便……搬回薛宅吧!我不想再看到你!」每看到你一次,便要想起月儿,提醒着这剜心之痛…… 「阿爹——」薛寒云缓缓跪了下去。 「你出去吧!」柳厚闭上了眼睛。 相爷决定的事情,在整个府里,除了柳明月,再无人会违逆。如今她不在了,这种情况之下,就算薛寒云想尽孝膝前,也不敢再刺激他。 当日傍晚,薛寒云便搬了出去,回到了他们成亲的薛宅。 老吴管家送他过去的时候安慰他:「老爷只是伤心过度了,姑爷在他面前,他不免想起小姐,心里更难受。等过段时日他身体慢慢的好些了,定然会让姑爷再回去的。」心里却叹息,只怕让云少爷回去是个笑话。 他年纪轻轻,小姐又无留下一儿半女,他定然会再娶。再娶之后,便是别人家姑爷了,与相国府何干? 他忽然之间似乎有些理解相爷的想法了。 趁着此刻心神剧痛,索性儿子女儿都失去了,此后失无可失,倒比此次云少爷此后再娶,成了别人家的姑爷要好些。 他私心里估摸着,又或者,相爷是有几分怪姑爷未曾保护好小姐的? 老吴管事不敢再想了,又觉得云少爷可怜。 他视柳厚如亲父,在相国府住了这么多年,如今媳妇儿身故,又被老父撵了出来。这薛宅里冷冷清清,只有几个看门的老仆。成亲之后,他们要搬回相国府,一应用的东西俱都搬回了锦梧院,主院里只留了几件粗笨家什,卧房里除了一张空床,什么都没有。 他唉声叹气回到了相国府。 薛寒云进了主卧,便倒头往空床上和衣而卧。 这床上如今连被褥也无,收拾的着实干净,他两日水米未打牙,却完全不觉得饿或者渴。朦胧睡去的时候,似乎有一双温暖的小手抚摸着他的脸颊,他在梦里也觉得伤心难禁,又因着四顾无人,毫无顾忌的放声大哭,像个无依的孩子一般…… 再过两日便是中秋,窗外玉轮高悬,有月光从半开的窗户里洒落,照着床上四肢蜷缩的成年男子,口里喃喃低语:「月儿……阿爹……阿娘……」 他的眉毛拧在了一起,面上神情痛楚,仿佛是梦到了什么久远的梦,掉进了难以醒来的梦魇,挣扎忧惧恐慌刻骨之痛,皆写在面上。 一滴晶莹的泪,顺着眼角缓缓滑下…… 柳相独女金城遇害之事,很快便在京中传开,连身处大内的承宗帝也不例外。 温国舅自然是拍手称快,与定彦昭私下提起,眼里都透着快意:「也教柳相老儿尝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 柳厚因为承宗帝的猜疑而被闲置,锦衣卫少了个最大的对手,定彦昭居功至尾,得上司赏识,如今正是春风得意。 承宗帝听到这消息,却未免扼腕长叹,有没有伤心,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连带着对柳厚也宽容了几分——没了闺女,想来他得休养一阵子了。 这夜他去了承香殿沈昭仪处。 说起来,沈昭仪与柳明月却是闺中至交。也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念头,司马策鬼使神差,竟然想到了前来同沈琦叶聊一聊柳明月…… 沈琦叶可聊的,其实并不多,而司马策所知,就更为有限。 有限的几次见面,都基于他的一厢情愿,不甚愉快,柳明月至死,他都不知道二人从来没办法愉快相处的原因。 不止是他,其实沈琦叶也在很早的时候就有了感觉,柳明月后来逐渐疏远了她,并非是因着她进了宫,而是那种本能的精神上的疏远,不是笑脸与亲昵的语气可以改变的。 司马策与沈琦叶都不是笨人! 所以,才更百思不得其解! v第19章[02.10] 司马策尤其惆怅,就好比以为自己可以采撷的花朵,结果却在他不曾注意的时候,悄然凋谢的那种惆怅。 「难道是上辈子我欠了她的不成?」他随口开玩笑。 却不知,这恰恰是事实的真相。 上辈子,他是借助于柳厚而一举铲除了篡位的楚王,并顺利登基。 认识柳明月,纯属偶然。 她是个天真明媚的少女,不同于任何一位世家权贵之女,亦或宫里的女人。 宫里的女人,鲜妍明媚不了几日,很快便会枯萎,妆容依旧美丽,不动声色的算计却藏在眉梢眼角…… 柳明月不同。说她天真白痴也好,蠢笨迟钝也罢,她似乎永远也学不会这些。 司马策初次见她,后来的有意结交,尽心编织一张大网,都是想要将柳厚彻底的笼络到自己旗下…… 有了柳明月这张王牌,柳厚只能对他死心塌地皇极天尊全文阅读! 事实证明,司马策的这条计策在当时争位的时候极为有用。只是这件事好比是双刃剑,利用得当的时候可助他一臂之力,不当的时候则会反噬自身。 柳明月进宫之后,依然天真娇纵。 司马策时常会想,假如她不是柳厚的亲闺女,事实上作为男人,他还是想要宠爱这样毫无心机的女子,简单,快乐,只一心痴恋着他。 可惜,她是柳厚的亲闺女。 且柳相疼她,爱逾性命。 柳明月受了委屈,柳厚便会在朝堂上向他施压…… 柳明月受的委屈越多,司马策在朝堂政治上受到柳厚的制肘也越多……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似乎死局永远无解! 司马策长年哄着她,心里却盘算着如何将她阿爹打入大狱。 后来的一切,皆出自于帝王权术。假如朝堂之上一方独大,便再拉一方与之抗衡。 沈传,便是司马策逐渐培养来压制打击柳相的。 起于微时而盛于前朝后宫。 这是个缓慢的进程,因为沈家的不起眼,柳厚确实忽略了一个家族在前朝后宫那种缓慢的扩张之势。更何况,沈传在柳厚面前,向来十分恭顺,他的女儿,听说在宫里也从不曾给柳明月添堵。 假如司马策能够身临其境的将前世的生活重新过一遍,就会发现,一定程度的打压,其实对他的帝王权术极好。 有柳厚这样的强臣在侧,他做君王的,才会小心谨慎,亦步亦趋。 十年一剑,最终当司马策向柳厚亮出长剑的时候,柳明月还在后宫傻傻做着甜美的梦境。 彼时薛寒云镇守白瓦关,被沈家密报他与西戎勾结,多少年竟然还不能将西戎灭了,只每年春夏打几场仗,白混些军饷…… 司马策自然知道这是构陷。可是他太需要有个借口,来除掉柳厚。 薛寒云虽然忠心耿直,可惜他却是柳相养子,从他身上下手,最好不过。 ——薛寒云被急召回京,下入天牢待审。 柳厚,自然无法独善其身。 大启战将如云,司马策总觉得,少了一个镇守白瓦关的薛寒云,其实大约并无大碍罢。 但朝中少了一个柳厚,于他却是大大的有利。 沈家构陷,他也算默许了。 并且,在薛寒云被赐死在天牢之后,柳明月也被打入了冷宫。 那时候,司马策完全不曾预料到,薛寒云死后不过三年,潞舒便带着西戎大军攻破白瓦关,长驱直入大启境内,烧杀抢掠…… 经此一事,柳厚与柳明月父女二人,一个身在天牢,一个身在冷宫,音讯不通。 真正扳倒了柳厚,并且一举铲除了柳厚的门生故旧,将朝堂打扫干净,司马策高坐在帝王宝座之上,油然而生一种寂寞之感…… v第20章[02.10] 一直有奋斗目标的他,忽然之间失去了目标。 过度的权欲膨胀只会催生暴政与暴君穿越宅斗女王全文阅读。 柳明月惨死于冷宫的那几日,司马策正纳了数名美人儿,都是各级官员家中女儿。 彼时他正在一名新进的美人儿身-上一展雄风,伏俊隔窗禀报:「圣上,冷宫的柳妃殁了……」 身-下的美人儿娇喘连连,司马策却忽然间心浮气躁,全无兴致,直接从床上下来,不顾吓的脸色煞白的美人儿,自行套好了中衣皇袍,败兴而归。 他叫来了伏俊,打听柳明月殁了的事情。 其实当初将柳明月打进冷宫,他便觉得,以她那样娇生惯养长大的性子,必熬不过两月,谁知道她却坚持过了半年…… 「……前去诊脉的许太医道柳妃怀了四个月的事身孕,被沈贵妃下令杖毙,但是……据有人瞧见,打下来的那个男胎估摸着有六七个月了……」 司马策独坐在宣政殿里,殿内只燃着一支明烛,眼前光亮,殿内稍远些便陷在了一片幽暗里。伏俊小声回禀,又悄悄窥视连眉眼也不抬的司马策,暗自猜测他有无伤心。 说起来,那是柳明月进宫十多年的第一胎。 司马策子嗣上头艰难,膝下荒凉,却每每与柳明月在一起,也是各种防备,生怕她有孕。 她从不知,司马策与之欢爱,每每饮食之中便搀有避孕药物。 最后这一次,却是因着胜利在望,欢-爱之时便不曾再顾忌,哪曾想只是一回,却教柳明月怀了孕。 「明日下旨,将柳厚放了,贬为庶人……」 那时候,司马策将自己关在宣政殿里,一遍遍回想柳明月明媚的笑脸。 失去了之后,他才知道那样单纯的笑脸在后宫内帏是有多可贵。 再对着沈琦叶之时,他早已郎心似铁。 沈琦叶楚楚可怜,温柔的依了过来:「圣上好些日子都不来瞧臣妾了……」自柳明月死在杖下,她其实没有一刻安宁过,闭上眼睛,便能瞧见她倒在血泊里的模样。 司马策无动于衷,坐了一会便匆匆去了。 他觉得不寒而栗。 不知道眼前这样一张温柔笑意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 他宁可左拥右抱,在后宫新进的美人儿膝头醉卧,也不愿意清醒的与沈琦叶谈论后宫前朝之事…… 比起善解人意的解语花,能让他流连的只是一具具年轻鲜活的身-体。 那时候,司马策与沈琦叶面对柳明月的死,似乎是各自在心里结成了一个很大的疙瘩,以至于柳明月亡故之后,司马策去秋华宫的次数屈指可数。 便是去了,也只坐一坐,随即便走了,全然没有留宿的打算。 不同于今世,二人在承香殿的大床上相依偎,随意说些闲话,聊些沈琦叶与柳明月往日的闺中趣事,倒好似谈论一个与二人皆是至交的朋友…… 这种情形有点怪异。 司马策平生,从不在一个女子面前谈论另一个女子。 也许是柳明月的死催生了他这种迫切需要纾解的情绪…… 柳明月之死,家中至亲伤彻肝肺,京中纷纷传闻,柳厚与薛寒云反目成仇。 柳厚一病不起,承宗帝为了表示他对臣子的关爱,欲从太医院遣人前去相国府,程太医与柳厚相交莫逆,请命前往,日日守在相国府诊疗。 薛寒云从仆人口中听得柳厚病重,数次前来探望,都被老吴管事阻在了门口。 「相爷说,以后……还请薛将军不必前来相国府了。」 这是准备恩断义绝了? 薛寒云每每只是沉默的在大门口站立一时,便转身回去了。 各地藩王造反,他虽只灭了一个肃王,但其余诸王如今声势浩大,司马瑜自金城一别,早已回到了芙蓉城,如今听说,蜀王也已经举旗造反了。 承宗帝焦头烂额之下,派薛寒云前去讨伐蜀王。 他如今既听闻了定彦昭密谏,道薛寒云与司马瑜性情相投,私下过从甚密,在谢弘处求证,那小子睁着一双惊惧的眸子,一力为自己澄清:「……我真不知道司马瑜这小子有反意啊……我只是看他年纪小,薛师兄又教我多护着些他……」 v第21章[02.14] 承宗帝觉得,薛寒云是忠是奸,唯有派他与司马瑜正面敌对,才知真假,但又虑着他万一带军投敌,索性只给他三万兵力。 大军开拔那日,薛寒云回望帝京,长亭寂廖,并无人前来相送。 他身边副将,仍旧是罗行之与容庆。 他们也听闻柳相与薛寒云父子反目,背着薛寒云上门为他求情,柳相病恹恹躺在书房榻上,连眼睛都不愿意睁。 罗行之与容庆劝的口干舌燥,他却忽的睁开了眼睛,一双眸子里布满了血丝,冷笑一声:「罗将军少年英杰,忠心为主,拿别人女儿的性命来成就功名之路,老夫内心实在佩服的紧!」 罗行之一张脸顿时涨的通红,在他逼人的视线之中,灰溜溜走了。 事实上,他当时的确劝过薛寒云,那些满嘴大义,也是基于薛家曾举家殉国,轻重缓急,取舍之道,薛寒云应该比他更清楚。 可是后来他才发现,自己错的离谱。 若非到了不得已之时,谁能真正舍弃自己至亲? 自柳明月坠亡之后,薛寒云瞧着他与容庆的眼神极为冰寒,与瞧着寻常陌生人无异。 一条看不见的巨大裂缝,已在兄弟间横亘。 就在柳厚与薛寒云反目,薛寒云与罗行之容庆渐行别路之际,在遥远的西戎草原上,司马恪带着十几名侍卫,伪装成来往商旅,一路到了西戎王庭,摸到了大泽山下,安营扎寨。 他们手头的帐篷是从西戎牧民手里买来的,半旧不新。 当时肃王身故,司马恪虽为世子,但对金城事务却不及一直跟在肃王身边的司马塬熟悉。 便是肃王诸多心腹家臣,待司马塬也更亲近。 司马恪冷眼瞧着,只觉自己这世子虽名正言顺,但如今乱世为王,自然是能者居之权色官途。 可惜正逢战事,情形于他极为不利。 那日要将柳明月掷下城楼,便是想以此让薛寒云乱了方寸,一举击溃对方,哪知道薛寒云方寸是乱了,但……乱的很彻底……局面完全乱的不可收拾…… 司马恪独坐帐中许久,饮了一口面前碗里的冷茶,顿时大怒,将茶碗掷到了地上。 帐外守候的侍卫探头一瞧,知他不过借故发作,转头便往一旁的小帐篷里闯了进去,喝道:「怎的连一口热茶也烧不出来?难道想渴死世子爷吗?」犹不解恨,上前去重重在守着小火炉的妇人身上踩了两脚,才拔脚而去。 被踩的妇人穿着西戎女子的长袍,背着光,瞧不出年龄,被踹了也不呻吟一声,像个无声倒下去的沙袋一般。 待那侍卫出去了,才慢腾腾爬了起来,提了炉上坐着的热茶,往大帐走去。 那小帐篷光线幽暗,出了小帐篷,外面光线亮的刺人,她拿手虚掩了一下日光,又捂着唇极力压低了声音咳嗽了两下,感觉到腔子里那种干痛渐缓,才又移步。 守在帐篷外面的侍卫们目光贪婪,连着数月疾行,不但三餐时有不继,但是女-色上头,也无有机会满足。 面前的女子虽整个人都裹在厚重的西戎妇人长袍里,但腰间束着革带,仍可见身姿高挑纤弱,婀娜多姿,虽脸蛋比之初离开金城,足足瘦了一圈,但更衬的瞳若点漆,潋滟生波。 只等她的身影闪进了大帐内,数名侍卫才交头结耳:「你说……世子到底有没有对她对过手脚?」 「她的丈夫一箭射死了咱王爷,这是杀父仇人,世子怎么可能对她有兴趣?你没瞧世子抽她的那狠劲……」 「听说她也是娇生惯养的长大……没被世子抽死,也是万幸……」 「若是哪天世子要处置了她,咱们哥儿们先乐呵乐呵……」有侍卫邪笑。 …… 这些议论,女子充耳不闻,只径自进了大帐,替司马恪重新斟了碗热茶,悄无声息,便要往外退下。 「停下!谁准你走了?」 女子提着壶的手一颤,脚下顿住了,默默退了回来,立在他案前。 司马恪自离开金城,毫不容易离开了大启境内,闯到了西戎大草原,如今驻扎在大泽山脉下,前路茫茫,内心狂躁不已。 城破之时,肃王妃已上吊自尽,他在肃王府便再无牵挂,这才能潇洒离开,不比司马塬,同父同母的弟妹们皆在王府里,侧妃又是个好强的,无论如何也不能甩手不管……想必已经战死了吧? 司马恪露出个狰狞的笑意来。 他的目光又转到了面前女子身上,见得她提着壶立在那里,纤纤素腰,哪怕裹在厚重的西戎袍子里,也不能掩去风流体态。 只是那皮袍之上,却有两个硕大的脚印,想来又是被哪个侍卫踢了两脚。 v第22章[02.14] 「可是被谁欺负了?说出来爷给你做主!」 女子沉静的眸子静静瞧着司马恪。 她神情沉静,数月之间,仿佛脱胎换骨,身上最后一丝残留的天真骄纵也被残酷的现实磨的点滴不剩。 「不劳世子爷挂心红楼皆浮云。」语气冷漠无波,无憎无厌。 司马恪气乐了。 「爷难得发一回善心,你居然不领情?!」目光往大帐里挂着的马鞭上瞄了一眼,感觉到女子平静的瞳仁瞬间微眯,帐逢里便响起一阵笑声。 原来她还是有所恐惧! 当初计谋,本来连环相扣。 肃王劝降不成,回来怒极,便想当着薛寒云的面掷杀了柳明月,再趁着他心神溃乱一举歼之。只是却被司马恪拦住了。他道:「柳相只此一女,钟爱非常。若是我们以替身杀之,等将来攻到京中,再以此女要挟柳相,还愁没有内应?」 一枚棋子,可用两次,岂能轻易废弃? 可惜局势变的太快,等到城破,司马恪在逃亡之时,便将昏迷的柳明月顺手抓上了马背…… 柳明月自城楼之上见过薛寒云一面,回去睡了一觉,再醒过来,才发现自己与司马恪共乘一骑,也不知道奔逃到了何处…… 她途中趁着打尖之时,试着逃跑过两次。可惜司马恪这些侍卫看她看的很紧,只跑开一小会,便被抓了回来,换来了司马恪两顿毒打,马鞭在背上抽出一道道的血痕…… 司马恪初次向她下手的时候,柳明月只觉全身被烈焰灼过一般,痛的满地打滚,呻吟不绝。 后来再挨打,她渐渐变的淡然,哪怕咬碎了牙齿,咬破了嘴唇,也忍着。只因司马恪的侍卫们以观看她挨打取乐,她宁可痛晕过去,也不能让自己这等狼狈之状教旁人拿来取笑。 光是这些,还不算什么。 司马恪此行,只带了侍卫,又常在野外露宿,每每饭点,便逼着柳明月生火烧水,煮粥煮肉。 这种厨下之事,柳明月如何做过? 起初升火,差点连眉毛都烧了。 司马恪深恨薛寒云一箭射死了肃王,不然他还可以在金城多经营两年,岂能比不过司马塬?何至于沦落到如今逃亡的地步? 因为迁怒于柳明月,动辙对她拳打脚踢,可怜她锦衣玉食的长大,连句重话也未曾听过,何尝受过这种钝刀割肉的苦? 司马恪也怕将手里这张最后的底牌给折磨至死,所以每见她奄奄一息,便不再动手,给她缓几日养息。 柳明月这才得以活命至今。 只是每晚夜半,她在黑夜里轻轻抚摸自己身上,青紫肿块,交错不平的鞭痕,因着不曾及时救治,伤口破损化脓,往日如玉一般的身子,如今她自己也不敢多看一眼。 腔子里,却有一团烈焰燃烧。 这时候她回想往日在家,哪怕手指上扎了一根尖刺,向阿爹或者寒云哥哥撒娇,他们那种郑重对待的心情,便觉每一刻活着,都是希望,不再是煎熬…… ——只要她活着,终有一日能够回到家人身边! 宣和四年十月初,司马恪几经周折,终于联络上了西戎王子潞舒。 潞舒自败于薛寒云之手,逃往大泽山脉深处,后来多方探听,大启虽平定了西戎王庭,但因路途太过遥远,并不曾驻军,只将西戎王庭毁了,所有财宝俘虏押解回大启。 西戎人本来便是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只除了西戎王庭是正式的建筑,其余部落便是在马背下毡房之中生活的。 大启大军走后,潞舒便带着部众从大泽山脉深出走了出来,选了一处水草丰美的地方休生养息。 司马恪带着贴身侍卫与柳明月一路出发,历时近两月,找到潞舒部众暂时休养的地方,草原上的青草已经透着枯黄的迹象。 进入十月,草原上早晚便凉了下来。 潞舒在自己的大帐里迎接司马恪这位流亡的世子,又听得他大诉与当今承宗帝及薛寒云的仇恨,原是惊弓之鸟的潞舒半信半疑。 「世子既然与薛寒云有仇,何不前去寻找叔伯兄弟来帮忙,而非要来西戎寻我这败军之将?」 司马恪暗赞一声:这潞舒虽然败了,但是却有几分脑子,而非偏听偏信之徒。 「王子顾虑的极是,我不远万里,前来西戎寻王子,确实大违常理。但是王子请想一想,如今大启境内我那些叔伯兄弟们正在争大位,都试图将对方拉下马来。我这样失去了封地的世子,向叔伯兄弟们求助,岂不是羊如虎口?」 潞舒一双鹰眸极为深邃,有着西戎人五官分明,轮廓极深的面部特征。他细心观察这位流亡世子,见他神色虽然极为平静,但细心去瞧,才能瞧见他身体似绷紧了,极为僵硬。 v第23章[02.14] 「还望世子解惑。」 司马恪尽力掩饰自己的紧张,成败在此一举,他唯有尽力组织好语言,说动了潞舒,才有可能寻得这位西戎王子襄助。 「王子就不同了。王子与在下,都有个共同的敌人薛寒云。他一箭射死了在下的阿爹,在下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穿越之浪荡逍遥王妃全文阅读!此其一。其二,大启地域广阔,无论在下联系哪一位王叔或者兄弟们,将来一旦夺得天下,定然是谁都想掌权,到时候手足相残,着实不好。但王子若是襄助在下夺得江山,到时候大启锦锈河山,王子能分得一半。其三,从西戎进京,在下便是极好的向导……」 柳明月在旁侍立,听得他侃侃而谈,心道:司马恪果然口才了得,瞧他说了这些,潞舒便有些意动…… 不过也许是经历过了国破家亡,潞舒如今更是谨慎,虽留了司马恪等人住了下来,到底要不要带兵襄助,他却未曾吐口。 反倒是送司马恪出帐篷之时,他忽轻笑道:「世子身边带着的这位姑娘,瞧着倒十分秀丽,想是世子内人?」 柳明月霎时脑中嗡的一声,生怕司马恪吐露一句:这位便是带兵抄了西戎王庭的薛寒云的内人,在下带了她来,便是想亲手交给王子处置…… 她自被司马恪绑架,数次逃跑,虽然都尽了全力,但被抓住之后,却从未使过武功抵抗。 司马家男子都是自小习武,况他身边那十几名贴身侍卫皆是肃王府细心调教出来的,都是四五岁上便开始练武的练家子,又正是壮年男子,不说十来个,就算一对一,她也全无取胜的把握。 因此从一开始,柳明月便不打算暴露这最后一点保命的手段,在全无抵抗的能力之下,选择逆来顺受,咬牙硬撑,暗寻机会。 但此刻情况更为紧急,若是司马恪吐露真相,落在这些西戎人手里,她真正生不如死。 ——白瓦关那些女子便是最好的例证。 因此她全身绷紧,蓄势待发,打算若有不对,立时便自刎当场——当着潞舒的面,无论是杀两名西戎人还是司马恪的人当垫背的,再从容赴死,都是不可能之事。 司马恪听得身旁女子气息渐促,转头欣赏了一眼她小脸煞白的模样,终于轻笑:「这是在下身边妾侍月姬,只因当日出来的匆忙,在下最是宠爱这妇人,不舍她落在薛寒云手里,便舍命将她带了出来。」说着做出一副柔情款款的模样,去拉柳明月的手。 原来肃王世子疼爱妇人,都是用马鞭狠抽?柳明月暗道,今日她算是长见识了! 被司马恪牵着手,她数次欲发狠挣扎,在潞舒的眼神之下都强忍了下来…… 这两个月司马恪倒真未曾对她动过鞭子,可是不朝她挥鞭子,她也从不会认为,司马恪这是忽起了怜香惜玉的心肠。 不过就是她的身子实在太弱,再承受不了他的暴力折磨。八月中的时候,她一路咳嗽,差点连自己也以为,要将肺叶从喉咙里面咳出来了…… 大概是那一次重病,她几乎命悬一线,司马恪才意识到,眼前女子的身体,并非他想象的那样强壮,能禁得起长途跋涉与暴力折磨。 好好一枚棋子,将来必有大用,他可不舍得让她葬身草原。 于是下令,凡侍卫不许再对她动一根手指头!便是自己,也很是收敛,只除了以言语打击她,却不再加诸暴力于她。 柳明月这才渐渐的将养了过来,但因一直在四下漂泊,她如今的脸色虽然被草的上的风吹的黑了许多,很有几分蜜色,却仍是透着一种失血的苍白,大病初愈的模样。 司马恪既投奔了潞舒,便在潞舒的营地里安顿了下来。 只是他既然承认了柳明月乃是自己妾侍,二人便没有分帐而居的道理。到了晚间,柳明月站在帐外,迟迟不肯进去。 司马恪隔着帐篷轻道:「若是教潞舒知道了,月姬并非是本世子的妾侍,而是……」话音未落,柳明月已经掀帘进去了。 他对柳明月的识趣颇为满意,顾自卧倒去歇息。 躺了一会,见她在帐内一角咬唇坐着,颇有几分不耐:「还不将牛角烛熄了?灯这么亮,让爷怎么睡?」 柳明月起身过去,将案上蜡烛熄了,又慢慢摸回了帐篷一角,将身子靠在帐篷上,抱膝坐着,听得帐篷内另一个人清晰的呼吸声,草原上太阳落山之后,凉意一点点的渗了上来,她渐觉得冷,将早被司马恪侍卫抱进来的自己的被子披在身上,静静坐着。 良久之后,司马恪呼吸沉稳,他竟然睡着了? 柳明月觉得不可思议! 难道他不怕自己半夜趁他不备,杀了他? 又一想,就算是杀了他,她也逃不出去。外面有侍卫守着,如今又在西戎人的营地里,她若杀了司马恪,他的那些贴身侍卫一定会告诉潞舒,她便是薛寒云之妻…… 事到如今,她竟然要靠着司马恪的庇护才能保命……幽凉的夜里,她自嘲一笑,只觉此事极为荒谬。 也不知道寒云哥哥可知道她的处境? 她走失了这么久,又离大启这样的遥远,阿爹可是急坏了? 柳明月静静靠在帐篷壁上,暗夜里想象自己有一日回到了京师,阿爹欢喜之极,寒云哥哥也傻乎乎的不知道高兴成什么样儿…… 黑暗之中,她唇边缓缓绽开无声的笑容。 唯有靠着这些想象,靠着对未来的无尽企盼,她才能熬过眼下的日子…… v第24章[02.14] 第二日里,太阳才起,帐篷外便有两名侍女端着巾帕洗脸水前来服侍。 柳明月昨晚睡的太晚,起先还强自警惕,防备着司马恪,坐了大半夜,他却兀自睡的香甜……终于抵不住长途奔波的劳累,不知不觉便坐着睡着了。 司马恪醒来之时,她尚在沉睡,鼻息轻微到几乎听不到她的呼吸声。司马恪悄悄起身踱了过来,盘膝坐定在她面前,这是初次端详面前的女子。 仿佛是初见的时候,她颊上圆润,玉样肌肤,嫣然一笑,清丽无双。如今再瞧睡着的她,黛眉轻蹙,即使是睡着,也是满腹心事。两颊消瘦,带着些病态的苍白,以及被草原上的风吹出来的蜜色。紧闭的睫毛如蝶轻栖,白日里睁开眼睛,眸子却愈加的清亮有神,想是经过这么多的折磨,反将她的斗志激发…… 司马恪静坐在她面前,如今再回想,她竟然能够经受得住这样的磨难……这究竟是怎样在深闺里养成的女子啊? 人人都说,柳相之女骄纵,他如今,却要对这纤弱的女子刮目相看! 就像是蒙尘的珍珠,经过数月打磨,骤然放出光华来,她眉间眼角的坚毅之色,一日日冒了出来,连潞舒竟然也留意到了她。 司马恪微微一笑:这真是枚好棋子啊! 仰头靠在帐壁上的脑袋不适的左右转动了一下,渐有醒来的征兆,司马恪急忙起身,朝帐外而去,余光中瞥见她渐渐睁开了眸子,似乎是这睡姿比较痛苦,先是伸手柔了下脖子,懵懂的目光在帐内随意掠过,唇边笑意还未逸出,便迅速消散……一张素脸,又板了起来。 她完全清醒了。 自司马恪投奔了潞舒,柳明月不得不滞留西戎。 好在,潞舒待司马恪还不错(在不知道她是薛寒云之妻的情况下),派了两名侍女前来服侍他们生活起居及饮食。 但也许是司马恪心里恨毒了她——听得他说,薛寒云一箭射死了肃王,这种滔天大恨,基本没有化解的可能——他推说自己不惯别人服侍,不惯吃西戎女子准备的饭食,柳明月原以为可以好生休养一段时日的想法不得不被迫中止,依旧起早贪黑,做着丫环的工作。 丫环这种活,做久了便会熟练了。如今的柳明月早不是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阁娇女,伸出手来,掌心里已经磨起了厚厚一层茧子,那是经过长久的操劳之后,起先软嫩的掌心皮肤被磨破,继而磨下去,掌心的皮便厚实了。 便是皮肤也早没了过去的玉白粉润,而是透着草原女子才有的蜜枣色,揽镜自照之时,许是心态上发生了重大的变化,肤色也换了,只除了身姿依旧纤秀,连她自己也觉得陌生。 这分明是另一个长久生活在草原上的女子…… 西戎女子健壮丰满,皮肤多呈蜜枣色,行事说话皆带着一股子草原上孕育出来的豪爽,与大启温山软水里孕育出来的女子全然不同。 她每日做这些事情,渐与奉命前来服侍司马恪的两名侍女打成了一片,也顺便探听些王帐里的消息。 偶尔,会听到那两名侍女谈起,王帐里最近又来了贵客。 西戎王族死的死,被押回大启京师的押回了大启京师,柳明月猜不出,这贵客是何来路。 便是司马恪,也只是每日被困在营里,对潞舒接待贵客之事隐约知道,但贵客是何来路,他也不甚清楚。派出去打探的侍卫还未靠近潞舒的王帐,便被拦住了。 柳明月隐隐觉得,潞舒可能有什么计划,也许是攻打大启……可惜他至今还不能完全信任司马恪,因此这些事情都将司马恪排除在外。 十月底,降第一场雪的时候,潞舒请了司马恪前去,向他提亲,欲将族妹潞娜嫁给司马恪。他说这话时,目光有意无意往侍立在司马恪身后的柳明月身上投去。 柳明月被他这试探兼带有威胁之意的目光瞧的莫名其妙,随后才知后后觉想起:如今她名义是乃是司马恪心尖上的人,就连逃亡也不肯放弃的女人,她这种面无表情很容易让潞舒理解成不高兴。 她微微一笑,用目光向潞舒表示赞同:殿下您这媒保的太及时了! 以后天天晚上靠着帐篷打坐睡觉的生涯就要结束了…… 「……当然,如果世子爷的心上人不同意,那就算了……」潞舒话锋一转,似又有了几分反悔之意。 柳明月:「……」这纯粹是微笑不及时惹出来的误会啊…… 司马恪转头以一副商量的口吻道:「月姬以为呢?」 她眸中懊悔之色还未褪去,又被司马恪这话惊住……你娶世子妃,关我什么事? 不过依她对司马恪这几个月的了解,他分明不太愿意。 想也知道,他打着过河拆桥的算盘。指望从潞舒手里借兵去打天下,然后再将他一脚踢开,那什么「分一半天下给王子」的话,不过是空许个愿而已。 再笨的人,也不会当真的。 不然,潞舒何至于还要弄个政治联姻来稳固彼此的关系? 柳明月私下与那些前来服侍的两名侍女聊起来过,潞氏一族如今只剩下了潞舒这一位,所有王室及宗室尽皆被大启掳获,押往京师,这位「族妹」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别是草原上哪位牧羊人的女儿吧? 不过,这消息司马恪却不知道,她也不愿意告诉他。 「世子爷娶世子妃,哪里用得着问妾身啊?」柳明月受宠若惊的回望着司马恪,以一种激动到不能自已的颤抖的语声,双手合十,向天祝祷:「王爷若知世子爷如今要大婚,也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子?娶的还是西戎王室女子,真是天作之合呀!」 肃王若是知道他的嫡子娶了个敌国女子,说不定还是个牧羊人家的女子,说不定会气的从棺材里面跳出来吧?! v第25章[02.14] 柳明月坏心眼的想到。 司马恪的眼神定定在她面上瞧了一眼,眸光复杂,柳明月心道:你若不满意,直接跟潞舒拒绝就好啊,瞪着我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见她这无畏的模样,司马恪默默转头,许是在潞舒的王帐里,出乎意料的好说话。 潞舒抚掌大笑:「我还道月姬不同意,正考虑向世子讨要月姬呢。」 ……然后将你的「族妹」嫁过来? 柳明月一头冷汗,庆幸自己避过了一劫。 若是他真向司马恪讨要自己,就算司马恪觉得她这枚棋子还有用,拒绝了,势必要在两人心中划下裂缝,还未开始合作便闹不合,万一惹得潞舒火起,还未到大启便将司马恪宰了,焉有她的活路? 当日回去,潞舒便派了人来,要在司马恪的大帐旁边重新为柳明月搭一个小帐篷,柳明月委婉向西戎那位领兵的少年暗示:世子爷新婚之后,与世子妃必是如胶似漆,她这位旧人住这么近,实在有点扫世子妃的兴致,不如将她的帐篷搭的远一些? 那西戎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年纪尚幼,或许是对情爱怀有憧憬,不似成年男子习惯性的流连花丛,瞧着她的目光很有几分怜悯,爽快的将她的帐篷搭在了离司马恪主帐约有五十米距离的地方。 这距离,柳明月很满意。 她对着那少年一再表示感谢。被司马恪及他的侍卫们恶语相向成了习惯,对着待她十分温和客气的西戎兵,她都要生出一种「再世为人」的沧桑感来。 这天太阳还未落山,她便去主帐抱自己的被子。 潞舒不知道是觉得拆散了一对恩爱的「夫妻」,存心补偿她,还是基于别的原因,给柳明月新搭的帐篷其实是一座小小的毡房,最下面铺着厚厚的防潮垫子,上面还铺着精美的地毯。铺陈好了以后,往日那两名侍候司马恪的侍女还搬来了矮榻,又摆上了糕点,瞧着……大约跟西戎女子闺房似的。 司马恪见她进来,似是忽起了兴致:「我跟西戎女子成亲,你很高兴?」 这让她怎么回答呢? 若二人之间有男女之情,她尚可醋一醋。可二人之间有大仇,难道要她笑着表示:以后不但百姓宗室恨你引狼入室,带兵攻打大启江山,还娶了西戎女子为妻,实为卖国贼? 「世子若是娶了西戎公主……我大约很快便能回到大启了吧?」 「真心话?」司马恪本能的觉得,这答案并非出自她的心里话,但从情理之上推测,的确又讲的通。 「难道世子以为,我是那种不挂记家中老父的不孝女?」 闻听柳相与独女相依为命,她被强行带离大启,居然没有哭着喊着要回去,只是在二人共处一室的某个夜晚,她坐着睡着了,大约是魇着了,低低泣哭:「阿爹……」 司马恪跳下榻去,光着脚站定在她面前,听得她在梦里低泣,那一刻他忽想起肃王……能够以这么平静的心态想起他来,在司马恪流亡的日子里,是绝无仅有的。 无限的惆怅。 更多的时候想起自己的那位父王,司马恪心里是十足的怨恨。 怨恨他待司马塬比自己亲切,怨恨他偏宠司马塬之母,冷落了他的母妃……怨恨比之怀念,要多上很多倍。 所以,不如不想。 司马恪想,柳明月这话,大约是真心的罢。 她应该很想念她的阿爹。 那种他从未体验过的,陌生的想念。 司马恪娶亲的那晚,柳明月在小帐篷里酣畅淋漓的打了半夜的拳法。很久没练,除了手生,她的体力竟然大大增加。大约是一直在干活,最近身体又好了许多,打起拳来虎虎生风,她想象一拳挥过去,砸扁了司马恪的鼻子,忍不住一个人偷偷笑了起来。 第二日早起煮好了茶,才提到司马恪帐篷前面,便有衣着华丽的侍女迎了出来,笑着接了过来:「如何敢劳烦月姬啊?还是奴婢来吧?」接了壶便往帐内而去,全然没有请她一同前往的打算。 难道是她猜错了?并非牧人家的女儿? 瞧着丫环的派头,应是贵族出身。 不过既然这位世子妃拒绝邀请她进去,她也乐的轻松,立时抬脚往自己毡房走去。 ——柳明月的丫环生涯,在维持了近半年之后,忽然之间被解除职务,得幸于司马恪娶妻。 虽然,这位世子妃长什么模样,她在他们成亲数日之后,才有机会见面。 打个比方,西戎女子皆是健壮丰满的,这位世子妃肤色黑些也就算了,但……这健壮丰满,也略有些过了,就好比把两位西戎女子绑到一起的体积。 就算是她身边的侍女,哪怕只是寻常五官端正,比之她来,也算得上美人…… 无怪乎这位世子妃身边的侍女对柳明月严防死守……这真是怎么也没法澄清的误会啊。 v第26章[02.18] 宣和四年腊月初,京城下了厚厚一场雪,将巍峨皇城及官衙府邸皆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中。 这日早朝的众官员还未下朝,宫外便有王府长史前来报丧:汉王殁了。 汉王是先帝四皇子司马康,乃是荣太妃所出。先帝在瑶华殿时,他年纪尚幼,仍住在后宫,但自先帝驾崩之后,他也日渐长成,承宗帝便封了王爵,赐居汉王府。 他虽年纪小,但却是如今皇城里唯一的王爷,当今圣上的亲弟弟,最是清贵不过。便是荣太妃,在宫里半辈子苦熬苦挣,也算是出了头,跟着汉王出宫享福去了。 哪知道这才没多久,也没见着汉王娶妃生子,今日早晨,汉王房里值夜的丫环进去叫他起床,才发现汉王七窍流血,身体僵硬,已死去多时了…… 荣太妃听到消息,挣扎着到了汉王房里,见到小小少年死不瞑目的样子,当即昏死了过去…… 王府下人不敢怠慢,这才着急忙慌的进宫报丧。 此消息一传开,就好比莫名其妙而死的赵王燕王世子,就算后来承宗帝怀疑是柳相动的手脚,可是查来查去,只有隐约几条线索,却无确凿证据证明是柳相下的毒手。 况且,如今这事,却与柳相半点关系沾不上。 他自听闻闺女命丧,这都卧床不起数月了,怎么可能去害汉王? 这件事情,疑点甚多,承宗帝思来想去,茫无头绪。 可惜不久之后,市井传言,当今圣上不修仁德,对胞弟下毒手…… 原因是,他成亲这么多年,从太子到皇帝,如今皇宫里只有去年尹昭仪生的一位公主,还养在皇后名下,除此再无动静。 如今天下动荡,藩王造反,中宫犹虚,上个月有朝臣提议为了以安民心,不如立个太子。 承宗帝与宗室交恶,要他选藩王之子,已无可能,算来算去,竟然有朝臣隐隐提出:便是立不了皇太子,立皇太弟也是一样的…… 司马策当场脸色转黑,那朝臣被廷杖二十,摘了乌纱,逐出京城,永不录用。 这才过了没多久,汉王便殁了,不得不令人沉思。 派去的御医验尸回来,只道汉王饮食不慎,中毒而亡。 此事传开,朝野上下哗然,承宗帝高坐在帝座上,几乎都觉得朝臣们在用异样的目光瞧着他——他真想一怒之下,将这帮只知吃朝廷俸禄而不知为君主解忧的混蛋们都抓来杀了! 他明明没有向汉王下毒手啊,怎么说出来都没人信的样子? 连后宫里向来善解人意的沈昭仪也自作聪明的安慰他,「陛下也是迫不得已,妾身都懂龙游小溪全文阅读!」 懂个屁! 承宗帝在暴怒之下,恨不得当场将这美人脸给扇成猪头! 连后宫的女人们也认为他不择手段,将年幼的汉王给杀了,试问朝臣之中,还有几人能信自己? 承宗帝觉得分外苦恼。 这时候扒拉着手指头数,往日心腹如今皆与宫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无论是国舅还是颜致,沈传……皆有女儿在宫里。便是承宗帝有心询问,也有所忌讳。 皇后久病,如今宫中事务早有温太后监督,温贵妃掌管。有了太后这尊大佛,其余妃嫔们无不被辖制的服服贴贴的。 尹素蕊倒是温和安详,一贯的与世无争,只一心一意在中宫侍奉皇后,就算如此,承宗帝也不敢向大理寺卿尹大人请教——那一位冷面寡言,与承宗帝的气场十分不相合,不太适宜说些知心的话。 承宗帝试过了,但奈何尹大人只对断案感兴趣,对做心腹谋臣这事不甚感兴趣,倒与他那位恬淡安静的女儿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处。 司马策便不再勉强他。 想来想去,唯有宫外卧病的太傅可堪请教。 说句实话,柳厚的精明能干其实并非先帝夸耀,等到司马策真正将他闲置在家,政事之上处理起来,才觉起吃力来。 往日只要他下旨,下面的官员执行起来,很是雷厉风行。如今再看朝中内外,每有政令下发,执行力度总不甚完美…… 便是前线军饷,各地灾款,也下拨不到位,人浮于事,令他十分头疼。 责问起来,下面官员便吞吞吐吐,最后才道:往日这些事情,详细执行起来,都有柳相安排,各司其职,赏罚问责,皆有成算。 如今朝中失了个领头羊,纵然温国舅,也不能全盘掌握。 他向来只管掌军,哪里掌过六部及地方诸事? 承宗帝再行拜访相国府之时,已近年关。相国府的门子神情呆滞的前来开门,见得是他,总算该有的礼节未曾忘,跪在中门请安。 v第27章[02.18] 司马策让人头前引路,便往相国府后院闯。哪知道引路的小厮却拦住了他,哭丧着脸道:「圣上不必往后院去了,自从我家小姐殁了,老爷许久都不曾回后院了,怕触景伤心。如今只在前院书房养病……」 承宗帝原还想着,若是柳相身体康复,便起复了他回朝主持大局,但听得小厮之语,竟然还在卧床养病。他跟着小厮到了书房门前,隔了老远便闻着一股浓烈的药味,及止进去了,见得书房地下有药僮在煎药,程太医靠在椅上打盹。 听得动静,程太医睁开迷沌的双眼,才发现是圣驾降临,连忙叩首下拜。 承宗帝便略微问了些柳厚身体状况,程太医一一回答,只道时好时坏。好些的时候,便垂泪伤感,坏些的时候连人也有些认不清,拉着丫环的手当女儿……情形很不乐观…… 程太医引了他往屏风后面床上去瞧,但见那窄床上躺着的男子乌发已有大半花白,面色苍老憔悴,分明心力交瘁,哪里是往日儒雅温隽的一国之相? 他在床边稍坐,柳厚人事不醒,兀自昏睡,连半点主意也讨不到,遂败兴而归。 直等书房里人都退去,柳厚才缓缓睁开了眼睛穿越:王爷如狼,妃似虎。 程太医夸张的朝他抱怨:「圣上就坐在那里痴痴瞧着,你竟然也睡得着?说实话,若非被逼的急了,他何至于跑来找你讨主意?」 柳厚人虽苍老,但此刻精气神瞧着倒还不错,冷笑道:「当初温世友诬陷我,他便轻信了那老贼的话,将我闲置在家。如今教他也尝尝这背黑锅的滋味。」 程太医端了先时药僮煎好的药来,扶着他起身:「你且喝了药再歇会吧,身体这样差,还要劳神。」 柳厚接了药碗过来,瞧着细瓷之上的缠枝莲纹出神许久,才长叹一声:「我一生所求,不过女儿平安康健,如今皆成泡影。她活着我尚且不能保她平安,九泉之下,如何面见老妻?」 将那黑苦的药一口饮尽,只觉腔子里苦透,语声亦格外森寒:「我如今再无顾忌,谁教我女儿不好过,我也定然不教他好过!他不是最喜美人吗,我便教他知道知道,最难消受美人恩!」 程太医接了空碗,默默觉得,肃王死的真是时候,若是落到柳厚手里,恐怕不会比一箭透心来的痛快。 ……他翁婿两个都成了疯子。 听说薛寒云屠了整个肃王府,杀了肃王儿女,在那丫头墓前用人头堆了个塔出来…… 想起在逃的肃王世子司马恪,默默替他祈祷:最好快点死了,免得哪一日落到这翁婿二人的手里,生不如死! 「如今你既然着人查了出来,赵王燕王世子乃是温国舅所杀,却又栽脏到你身上,那这汉王呢?」 对于汉王之死,程太医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如今藩王皆反,承宗帝也确实没道理杀了这个年幼的,母家背景不强,又不会威胁到他皇位的弟弟。但凡他有点脑子,正应该好生供养着这弟弟,让天下人都瞧瞧他的仁义才对啊。 「圣上虽然不好取汉王小命,那些反了的藩王呢?若是有一日杀进京来,是不是先帝的儿子理所应当的继承王位呢?」 柳厚对这些事倒瞧的透彻。 政事之上,程太医一向不甚关心。如今听得老友分析,不觉后背冷透。那些凤子龙孙,比之寻常人家心肠歹毒许多。还未杀进京来,便先将无辜稚子杀了。 去年他还替汉王瞧过病,他小小年纪,倒很悯下,全无皇子的傲气。如今却在这场风云巨变中,无故做了权利的牺牲品…… 程太医哆嗦了一下,缩着脖子退到了椅子上,重重坐了下去:「反正你最近需要养伤,我还是窝在相国府里吧,至少在这里觉得安全些。」 柳厚哪怕剩了半条命,也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外面人心惶惶,便是前朝后宫,如今也不甚安生。时不时有牵扯进后宫争斗的太医丢了小命,他那些同僚们当差当的提心吊胆,不知哪一日就被抄家灭族了。 依着他说,这些后宫的女人们与其陷害别人,不如早早想法子勾住了承宗帝,生个皇子出来是正经。都是膝下荒芜,却偏偏舍本逐末,斗的死去活来。 依着他的眼光,大理寺卿尹仕鲁的闺女倒是聪明,可惜肚子不够争气…… 柳厚横他一眼:「你怕什么?横竖这事不是你我做的。只不过我稍微因势利导,推波助澜一番,先让圣上尝尝背黑锅的滋味,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温国舅也尝尝遭人陷害的滋味,顺便为圣上洗冤。你说,他甥舅两个,还会感情如初吗?」 腊月底,朝臣们暗中议论之声愈盛,承宗帝再不能做掩耳盗铃之状。 锦衣卫的密报如雪片一般飞到了承宗帝的案头,但法不责众,就算一国之君,也不能一怒之下将朝中众臣大半撤换砍头。 承宗帝为此龙颜震怒,数次在大朝会之上大发雷霆,但收效甚微,并不能将私底下流言压制。 正在此时,朝野内外又有流言传出,只道汉王之死,与后宫大有关联。 后宫如今乃是温氏天下,连皇后亦整日窝在坤福宫养病不出。甚直太后与温国舅数次暗示,承宗帝与温青蓉如今也该生个皇儿了…… 承宗帝略想一想,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他在武德帝手里当太子之时,还算颇能忍耐,至少表面功夫做的不错。许多人只当太子贤明,但后来逼的武德帝禅位之后,君临天下,又无重臣辖制,身边多是仰顺之辈,时日已久,绝对的权利膨胀之下,行事如今只从本心出发,只为自己考虑,已极少会从臣子角度考虑。 因此他如今便想到,汉王之死,必定与温国舅有关。 哪怕他身为温家外甥,温府还不知足,一味只想着前朝后宫,皆有温家人独掌。 v第28章[02.18] ——难道温家还想将这司马家的天下改姓为温不成? 温国舅很敏感的察觉到,近来承宗帝待他十分冷淡,便是后宫凤印,亦强行让皇后收回。 皇后如今卧病在床,不能理事,后宫之事便由皇后宫中女官与尹昭仪共同打理。 温国舅亦听到汉王之死的传言,但传言只是传言,他总不能亲自跑去向承宗帝解释:我没有杀过汉王! 他肯解释,也要承宗帝肯信。 若是贸然去解释,只怕还被承宗帝理解为做贼心虚…… 温国舅眼瞧着天下大乱,就算他有心想要与承宗帝甥舅齐心合力,奈何君心难测,二人已渐行渐远。 甚至,正因为如今天下大乱,承宗帝更不敢轻信任何一个臣子,尤其对手握兵权的朝臣疑神疑鬼——很不幸的,温国舅便属此列。 不说大启朝中君臣离心,乃是柳相费尽心思所谋。他老人家却不知,远在西戎的柳明月自与潞娜打过照面,这位世子妃便处处瞧她不顺眼,只恨不得将她从营地赶出去。 其实若非司马恪强力阻挠,柳明月也甚是愿意去营地外面住,离司马恪更远一些。 司马恪自娶了潞娜,只觉度日如年。潞娜样貌不佳,性子又烈,蹉跎至今,好不容易嫁了个俊俏夫君,恨不得时时拴在眼皮子底下。但凡司马恪对别的女子多瞧一眼,便是她身边侍女,也必遭她一顿鞭打。 亏得自他们成亲之后,柳明月自觉自愿住的远了,平日又决不肯往司马恪身边凑,潞娜早听得这位月姬乃是司马恪心尖上的人,暗想着棒打了一对小鸳鸯,将这俊俏夫君留在了自己身边,更是得意了十分,倒一时也不曾前去找柳明月的麻烦,只当其人不存在一般,彻底漠视。 饶是如此,潞娜的那些侍女们在主子面前受了气,还会跑到柳明月那边去撒气。 柳明月如今已瞧的明白,这位世子妃性格跋扈,决非一朝一夕养成,恐怕长期处于高位,也不知是何背景。瞧她平日待这些侍女皆是颐指气使,动辙打骂,从不把人命当一回事。也就在司马恪面前会收起鞭子,奉上温柔笑脸。 难为司马恪如今有求于人,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哄她开心,柳明月一旁瞧着,十分开怀。 但逢潞娜的侍女前来找茬,她必毫不客气的还击,论言辞激烈刻薄,她如今也不输任何人。 ——总要在现实里打过滚,红尘里吃过亏,才会练就一口铁嘴钢牙。 侍女吃了亏,必要跑到潞娜面前去告状,只道月姬不将世子妃放在眼里。 这种时刻,潞娜竟然还记得要在柳明月面前拿出正室的款儿。大约是柳明月那种端丽文雅之态影响到了她,才没有先挥鞭子。 她既嫁了中原男子,总归还是怀着几分痴念,要做个令夫君喜欢的妇人。容貌上不及月姬,总要在神态之上比之她更为高贵典雅。 支使走了司马恪,潞娜才遣了侍女去唤柳明月,询问一番。 「听说我的侍女去了妹妹帐中?」 柳明月面有难色,恭顺行礼:「世子妃动问,妾身便不好隐瞒。在我们大启,所有姬妾均要听从世子妃之令。只是卫姬却因为不曾与世子爷亲近,而跑去妾身帐内发火,道妾身虽有几分姿色,却如个木头人一般,连亲近世子爷也不知……」真是好生委屈。 「卫姬?」潞娜浓眉挑起,眼神里风雨之色乍浓。 那侍女一听这称呼,脑中「嗡」的一声,只觉大事不妙,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半个身子都在颤抖。 「是啊,难道卫娥姑娘如今不是世子爷的姬妾吗?不然她为何会去妾身面前迁怒?」柳明月睁着眼睛说瞎说,说的流畅之极:「在我们大启,嫡子尚未生下,世子爷也不好与妾侍亲近啊……」她一脸为难的向潞娜赔礼:「妾身……妾身自见了世子妃这般威严端庄,便由衷替世子爷高兴,说不得明年便有小小世子出生了……偏卫姬等不得……」她实在爱莫能助! 潞娜习惯性的伸手从一旁捞过鞭子,在手里一圈圈绕,目中戾气大盛。那侍女卫娥平日只要看到潞娜捞鞭子,便觉浑身肉颤,从小到大,也不知挨了这位主子多少打。原本想着这位月姬如今被潞娜生生压了一头,在营中又无亲无故,最是好迁怒,哪知道情势逆转,她如今就算喊冤,主子恐怕也不信了:「奴婢没有……殿下,奴婢没有肖想世子爷……」 其实,司马恪生的俊美,若是不发怒之时,笑的温柔可亲,最勾人之处乃是他生了一双桃花含情目,这些侍女们每每与之对视,皆是心头小鹿乱撞……她们跟着主子陪嫁过来的贴身侍女,原就是默认的男主子的房里人,每日对着他,哪能不生出遐思来? 卫娥自然也不例外。只是碍于潞娜的暴脾气,暗自隐忍。 如今被柳明月一语道破心事,她虽是编造的,却句句都戳中了她暗中虚想,由是反驳起来也格外底气不足,。 柳明月早听得那两名西戎侍女说过,西戎人称公主并不唤殿下,而潞娜自嫁过来之后,众侍女便唤她「世子妃」,她本人极喜欢这个称呼,这代表着她多年心愿得偿,嫁得了如意郎君。如今卫娥唤她「殿下」,这称呼定然是旧时称呼。 只是,能以潞舒族妹为名,嫁给司马恪的,又会是哪一族的殿下呢? 她心中各种念头乱转,面上却一派坦荡从容,「若非世子妃召唤,妾身是万不敢前来主帐打扰世子妃清静的。若是世子妃能顺利为肃王府诞下小世子,妾身愿意今生不与世子爷亲近,早晚吃斋念佛,为世子妃与小小世子祈祷平安康泰!」佛祖保佑潞娜最好永远缠着司马恪,让他的婚姻生活过的生不如死! 她这番话说的虔诚之至,心中却想:本来此生,她与司马恪也不可能亲近,这誓言也就拿来哄哄这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殿下」。 潞娜果然当了真,神色间很有几分动容,扔了鞭子上前来拉柳明月的手:「妹妹这番苦心,我必定记在心里!」可是若教她说出「我若生了世子,便同意你与世子爷亲近」这番话来,那是打死也不肯的。 她好不容易嫁得夫郎,可不愿意与别的女子分享。 此举却正合柳明月之心。她也当即动情的拉着潞娜的手,万般感激:「妾身常想,几时有机会能与世子妃亲近亲近,好让世子妃明白我的心意!今日同世子妃一席谈话,妾身只觉欣喜万分。往后若是世子爷忙起来,世子妃独自一人时,若不嫌弃妾身愚钝,妾身愿意陪世子妃解解闷,顺便讲讲大启之事,也好让世子妃将来回到金城,让大家都知道世子妃聪慧有加。便是两国离的这般的远,有缘嫁了世子爷,对大启风俗也烂熟于心,肃王府交到世子妃手里,必能蒸蒸日上……」 她这些话,句句是从潞娜的切身利益出发,处处替潞娜着想,倒让这位世子妃更觉得,面前女子温婉善良。 v第29章[02.18] 可惜了她与自己共侍一夫! 不过瞧着她并非存了与自己抢夫的念头,潞娜又放了一大半心下来。 那侍女在柳明月这里未曾讨着好,反被潞娜一顿鞭子,赏了给营外的侍卫们。 此后再有侍女前去找柳明月的茬,都被她不动声色的解决了,反促使她与潞娜的关系更进一步,渐渐便亲密了起来,几乎要无话不谈。 到了年底,终教柳明月探出了一丝端倪。 原来,这位潞娜并非西戎人,却是北狄明氏公主。 大启司马家原是北狄王族,但北狄并非司马家独大,而是两族并肩,一姓司马,一姓明。 当年司马家势大,夺了中原,明家原本依旧在北狄称王,却被西戎潞家赶走,趁机占领了这一大片草原。 明氏一族远遁,带着族人迁移,但过去了这多少代,明氏休生养息,如今在域外也是兵强马壮,便想回到故土,与潞氏一决高下。若是潞氏积弱,正好可一举拿下,顺便再灭了司马家,入主中原,坐拥那锦绣万里的江山。 明氏这么些年时刻关注着西戎王庭的动静,待得潞氏灭族,立时蠢蠢欲动。但潞舒口才尤其好,又自告奋勇,阖族被灭,愿意替明家打前锋。 两族本是数百年前的仇人,如今利益趋于一致,竟然结成一团。 这才有了明氏女冒名顶替潞氏女,嫁于司马恪为妻一事。 此事司马恪全然蒙在鼓里。也是有一日营地里又来贵客,司马恪亦在被邀之列,待得他去了,潞娜请了柳明月前去,欣喜之下告诉她:自己阿兄来了! 柳明月正想知道她家阿兄是何人,便使了哄身解数,逗潞娜开心。潞娜忘形之下,便隐约透露了几分。言下之意,对潞舒亦有几分轻屑。 想她明家小公主,得万千宠爱,如今却要冒充一个破落王族的女儿,心中委屈实难以尽述。 柳明月在无意之中,竟然探得这番消息,心中顿时如擂重鼓,暗自忧愁,不知如何行事。 原本,司马恪投奔了潞舒,这倒不甚忧愁。 潞舒手上兵力不足,便是司马恪手上也无兵卒,难成大事,至多在他们打进大启的时候,自己借机跑路。但如今这二人背后,乃是厉兵秣马上百年的明氏…… 大启江山,恐免不了生灵涂炭。 等到司马恪有机会亲见了自己真正的舅兄明铄,竟是已入毂中,挣脱不得。 比起司马氏与潞氏多年两国相争,明氏与司马氏才是代代世仇。 当初两族在大草原上死斗数百年,世代之间不知积累了多少血仇,若非后来司马家夺得中原,两族恐怕要在草原上斗个不死不休,非一族尽灭,才能有个结果。 明氏能舍得一女嫁于司马恪,此事与潞舒脱不了干系。 一开始,明氏是想将明娜——即如今的潞娜嫁于潞舒。但潞舒妙在与明家人初次相识,便见过了路娜,哪怕如今国破家亡,也不肯娶这样暴戾又胖丑的女子。 司马恪简直算得上从天而降,救潞舒于水火。 从一开始,潞舒便打着这样算盘。肃王世子虽然正在流亡之中,但司马家男儿,容貌不俗,门户相当,如今身处劣势,只要他对自己有所求,便不能拒绝这门亲事。 又见得他逃亡之际竟然也带着美貌姬妾,显然情深意重,深怕他犯了倔,拒绝了这门亲事,教潞舒哪里再找个这样的冤大头去?—— 明娜对夫婿要求不低,不但要年轻俊俏的,还要门第高贵。 潞舒再三试探,司马恪竟然真的答应了下来,他心中顿时如释重负,再与一直未曾露面的明铄商量一番,这门亲事竟然成了。 明氏与司马家结了亲,他再协助妹夫夺天下,便能名正言顺的入主中原了。 明氏多少代都盼着这一天呢! 不提司马恪这位妹婿与舅兄明铄的初次见面,带给司马恪内心怎样的惊涛巨浪,便是明铄初次在妹妹婚后前来探望,带给柳明月的消息也并不算好。 明娜见得阿兄前来,对夫婿司马恪夸奖也就算了,对月姬也满口称赞,明铄听得妹妹不但对月姬没有嫉恨,而且话语之间颇多维护,这足以引得明铄心头警觉。 「说起来,妹夫身边有此佳人相伴,孤还未曾见过,不如请了来,也让本王见上一见?」 「这……」司马恪很为难。 柳明月对他眼神之间并无爱意,明铄一看就不是好糊弄的主儿。 明娜已兴高采烈遣人去请。 侍女去而折返,在帐外禀报:「月姬到——」有侍卫掀起了帘子,风过处,有美人袅袅而入,明媚端丽,眸色清透若水,身姿翩然。 v第30章[02.18] 她入得帐来,与在座诸人见礼,虽不曾多言,但明铄却从她举手投足之中莫名觉得:比起他家顿不顿便向侍女挥鞭子的阿妹,这位月姬的风姿气度不卑不亢,倒更像个公主…… 阿妹这傻的,有这样玲珑剔透的美人在司马恪身边相伴,二人又是共患难过来的,也不知这月姬使了何种手腕,竟然哄的阿妹满心欢喜,可见是个城府深又极能隐忍的。 明铄想及此,双目炯炯瞧着月姬,便似猎人瞧上了中意的猎物,目光只在月姬面上流连不去。 柳明月见得座中年轻男子的目光,纵然他再英武,内心也是厌恶不已。曾几何时,她已沦落至货物一般,可被人随意打量了呢? 「三哥可是瞧中了月姬?三哥或喜欢,只管将月姬带回去,就算是阿妹送你的礼物。」路娜痛快下了决定。 明铄是明家这一辈里最疼明娜的,以往但凡她有所求,若在能力之内,必定满足她。如今就算月姬与她性格相合,到底是司马恪的姬妾,若是能借此送出去,对明娜来说,更是一桩好事。 放这样美貌的姬妾在司马恪身边,又是他名正言顺的房里人,对明娜来说,始终是心中一根刺。 柳明月闻言,面色剧变。 正室有权处理家中姬妾。如今她算是司马恪名下姬妾,却被这位世子妃转手大方送了给其兄。她目光转处,不由便向司马恪瞧去。 明娜见此情景,眉头不由一皱,还当她对司马恪情深意重,危急关头,真情流露,便向着司马恪求救。 险险被她哄了去。 因此,明娜的目光也一路追随着柳明月的目光,向司马恪瞧去。 明铄暗中观察,见得月姬与司马恪闻听此语,皆面色大变,心中便想,这二人做的一场好戏,将他家傻妹子都哄了去。今日无论如何,他是要带走月姬了。 「莫非妹夫舍不得?」 明铄直问到了司马恪脸上去。 方才,在未回大帐之时,司马恪还在向他保证,与明娜夫妻恩爱,此刻若是舍不得,岂不是自打嘴巴? 从头至尾,无人来问一句柳明月的意愿。 她死死咬着唇,才制止住了自己欲暴走的情绪。 这个时代,姬妾之流,不过是可转卖转赠的玩物而已。妹夫奉上自己的姬妾给初次见面的舅兄,说起来还是佳话一桩。 「只怕……只怕月姬脾气有些不够好,怕惹了舅兄不愉。」司马恪目光躲闪,极是不情愿。 「草原上再烈的鹰,也要遇上好的鹰把式,才能服服贴贴,妹夫倒不用担心。但若是妹夫还有什么体已话要对月姬说,这会儿不如带她出去嘱咐几句,让她回头收拾了行礼,一会便跟着本王回营。」 目送着月姬与司马恪一前一后相偕而去,明娜的脸色沉了下来,「阿兄是真的相中了月姬?」 她万分庆幸今日当着阿兄之面,一试之下,竟然教她瞧出司马恪与月姬之间余情未了。 明铄笑的颇有几分玩味:「难道阿妹喜欢让这位月姬整日在妹夫身边?」 明娜一脸爱娇,「自然不愿意。」 兄妹两人相视而笑,心领神会。 要说,司马恪还真有一大堆话要跟柳明月讲。 譬如如今局势,他深陷泥淖,自身尚切难保,更保不了她,只教她再忍耐一时,待得打进大启,再设法相救云云……可惜这些皆是废话,说出来不但自己觉得不可信,恐怕连柳明月也会看不起他。 原本,她不过是一颗棋子,有用便用,无用便弃。相信她无论是对着潞舒还是明铄,都不敢承认自己的身份。 司马恪说不明白,他这种惆怅的心绪从何而来。 可惜,柳明月似乎无意与他交谈,只背身在那里收拾自己的换洗衣物。她来了这些日子,换洗衣物不过就两三套,还是潞舒边那送过来的,略微收拾一番,帐外已有明铄的侍卫前来催促。 「我在此祝愿世子爷成为大启未来的千古罪人,青史留名!」她嘲讽一笑,径自去了。 帐里光线亮了一下,又倏的暗了下来,有冷风灌了进来,在帐内打着旋儿,司马恪觉得,草原的冬天,格外的冷。 帐外不远处,明铄已坐在骏马之上,居高临下瞧着她。 有侍卫催促:「月姬快一些,别让我家王子久候。」 柳明月提着手里的包袱,坦然无畏的走了过去。事到如今,她后退无路,唯有前行。 明铄此行带了十六名护卫,各个是少年儿郎,俱骑了高头大马,这样身姿纤袅的中原女子,哪怕逃亡他国,被主母转手送人,她的面上也始终是平静无波的。款款行了来,便如前去踏青一般,有一种无牵无挂的洒脱之意。 明铄忽然对这位月姬的身世感兴趣起来了。 v第31章[02.22] 待得她到了近前,明铄伸出手来,做了个邀请的姿势,不想月姬却朝后退了一步,微一欠身:「妾身很久没骑马了,若是王爷能允了妾身独骑,让妾身也感受一下驰骋草原的快意,妾身会很感激王爷!」 明铄一愕,大笑了起来:「原来月姬瞧着纤弱,竟然还有一身好骑术。」使个眼色,那侍卫之中便有一个下得马来,将马牵至柳明月面前。 面前的马儿很是神骏矫健,柳明月已许久不曾骑马。她的骑术,还是未成亲以前,薛寒云所教。但为了避免与明铄共骑,她不得不硬着头皮上马。 到底她这些年坚持练武,有了些功夫底子,在明铄炯炯目光之下,很轻松的上了马,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明铄是不是故意要试探她,见得她上马,双腿一夹马腹,他身下马儿去如闪电,猛的窜了出去,身后众护卫也是骑术极为精湛的少年,眨眼间原地便只剩了柳明月以及先前将马儿让了给她的那名护卫。 「月姬快跟上,王爷不喜欢久候。」 柳明月一夹马腹,马儿猛的窜了出去…… 明氏部众并不在此间扎营,而是离着潞舒的营地有个三四十里。 柳明月从潞舒的营里出来,极目去瞧,估摸着潞舒手下将士,也许连一万也不足,心中便存了一个念头,明铄带了她去,虽是为了明娜好,但是,也许对她也是一件好事。 至少,她能打探到明氏明力强弱,以备不时之需。说不定有一天,她探到的这些情况,对大启极为有用。 至于个人安危——从她被司马恪鞭打的那一日,她早已置生死于度外。 如果不是一路之上反复为自己做心理建设,柳明月独自一人闯入此间,恐怕会被吓住。 明氏部众休生养息已过百年,兵强马壮,营帐连绵,光是凭她站在营前,想要预估有多少军士,恐怕不能。 至少……也有数万之巨。 后来在帅帐内,听得将士前来禀报,柳明月粗算,才知自己先时估计错误,明氏部众此次至少出动了十五万人马。 这还只是先头部队。 明铄既带了她来,四下营帐皆有将士,那护卫便将她引至帅帐,自行去了。明铄似乎自进了帅帐之后,便将她忘了,不断有军士进出,禀报军务。 柳明月提着个包袱,站在一侧,颇有几分惶恐。先时的勇气如今已被消耗怠尽。 那些军士在禀报军务之际,见得一侧立着个俏美人儿,且明显非是本族女子,更偷偷与同袍挤眉弄眼,目中隐有好奇之色。 柳明月被这些军士赤裸裸的眼光瞧的十分不自在,索性抱着包袱往屏风后面闪。哪知道绕过了屏风,更为尴尬。 原来这屏风后面只设了一床一案,另有衣架面盆之类,却是明铄起居之处。 她一个女子,又不能坐到陌生男子床榻上去,索性将包袱放在地上,盘膝一坐,听着帐内不断进出的男子,盯着帐顶发起呆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这半日功夫,明铄似乎将她忘的干干净净,只忙着处理军务。帐内渐渐安静了下来,听动静,好像只有一两名军士还在与明铄禀报,待得最后,似乎军务终于完了,那军士期期艾艾,大约是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小心翼翼的开口:「殿下,您带来的……带来的那个小美人……」 纵是隔着屏风,柳明月也能听出那军士的声音里暗含小心之意。 明铄此人,比之其妹明娜,容貌之上确实要高出十分,蜜色肌肤,眉毛浓黑,眸色凌厉,蜂腰猿臂,整个人如脱鞘的剑锋,那种无遮无拦的锐利的锋芒之气,带着张扬无羁,大约只有天宽地阔的草原才能养出这样的儿郎。 他一贯行军是不带妇人的。被属下问及女子,方有恼意,才想起……似乎……仿佛……他今日是从妹夫那里讨要回来了一名姬妾…… 「她……去了哪里?」游目在帐内四顾,明铄问方才提起的军士,大有「你把美人儿藏哪里了」的意思。 那军士见得自己不提还好,一提主帅居然是这种表情,便知坏事,连忙也跟着脑袋四下一通乱看,傻傻摇了摇头,他也是听兄弟们提起的,主帅今日带了个美人儿回来,至于美人儿在哪,不是说在大帐里吗? 不过他从进了帅帐之后,便四下探看,愣是没瞧见什么美人,心中暗悔:定是这帮混帐骗人!今日若是被责罚了,他们一个也别想逃掉! 被明铄暗含威压的眸子盯的久了一些,那军士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连连认错:「殿下……末将真没瞧见过什么美人……都是旁人瞎说的,倒让末将信以为真……就是好奇问问……」 其实明铄真不知道月姬去了何处,只当这军士知道,才问了一句。见他这软蛋熊包模样,将桌上一个裁纸刀扔了下来,一下扎在了他面前的地毯上:「蠢材!不知道还敢来问?没有亲眼见过的,也敢当真有其事!若是这样子在战场上,岂不是早吃了败仗?还不快滚?」 那将士本来随口问个美人,哪知道反捞了一顿骂,灰溜溜走了。 护卫进来掌了灯,大帐里顿时亮了起来,明铄起身伸个懒腰,道:「可有瞧见月姬?」哪曾想中原那样娇弱的女子,马术居然也不错。 来时路上,他刻意加快马速,身后也有侍卫护着她,却见她咬牙紧追,黛眉拧在了一处,竟然是别有一番动人之处。 「禀殿下,月姬自进了大帐,便未曾出去过。」 明铄环顾大帐一周,从旁端了只烛火,转过了屏风,先时往床榻上去瞧,见其上空空如也。低头一瞧,见屏风一角,团团坐着的女子,将整个身子都隐在黑暗之中,如今骤见光明,一双亮眸微眯,如明珠光华忽敛,却不言不动,依旧坐着。 明铄将烛火放至案上,自己在床榻上坐了,摆出一副审问的姿势来,道:「本王且问你,你若说实话,尚有一线生机。若是有欺瞒本王之处……」 他面上五官线条凌厉非常,纵然容貌俊美,却带着一种铁马兵戈的凶悍戾气,与在明娜帐内的温柔兄长全然不同。 v第32章[02.22] 柳明月在这样的目光之下,心头忽的一动,目光之中便带了些讨好之意,「殿下但有所问,必定知无不言。」 「你如何成为司马恪的妾侍?如今既然落到了妾身手里,可有想过今后何去何从?」 柳明月咬咬牙,就地跪倒:「殿下,妾身阿爹本是大启九品小吏,后来被选入王府,做了世子爷的侍妾。后来……大启陛下将各藩王世子留在京中为质,妾身便跟着世子爷在京中居住……今年太上皇驾崩,世子爷便带着妾身逃了出来……再后来王爷兵败,妾身便跟着世子爷一路逃到了西戎……」 该如何解释司马恪待她情深之事,她若不能将这谎圆了,这位明氏子但有生疑,恐怕于她极为不利。 「至于殿下问妾身何去何从……妾身想了想,世子爷既然已经成亲,他身边再无妾身立足之地,若是妾身能回到故土,侍奉阿爹,便是此生唯一所求。必将感念殿下恩德!」她端端正正叩头,诚意十足。 也不知明铄信了没,他又道:「本王府中并无多少女人,你若想跟着本王,此后荣华富贵,必定享用不尽!」 柳明月听他这语气,暗道有门。他这话音里并无强求之意,她更是卖力,向他叩了两个头,语声哀泣:「殿下容禀,妾身自小由阿爹抚养长大,离开故土之时,已有数年未见阿爹,也不知他老人家身体如何。妾身此身只求能回到阿爹身边,哪怕粗茶淡饭,尽孝膝前,也觉甘愿!」她这话发自肺腑,又觉明铄此人,竟然似乎真有放她回去的打算,思及柳厚,数载未见,这一路风尘,如今距家却有千里之遥,相见无期,禁不住簌簌滴下泪来,一双明眸更如水洗过一般,至清至彻。 明铄在这样一双恳求的明眸之下,心中不由一动。但他平生阅美无数,不过略微心动,其人又是极为高傲的,不屑于强求他人,便随意的点头:「既然如此,等他日大军开拔,到得大启,妾身便着人送你回家。」 霎时,柳明月破涕为笑。 这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愉快,她这骤然一笑,便如新荷初绽,其上尚有露珠,却更显清丽无双,满室幽烛之中,明铄眼前便似明珠美玉一般的光华倾泄,直让他在瞬间闪神。 「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如果之前是略有一分遗憾,那么在瞧见月姬这明媚笑颜之后,他心中便生出一个念头:他竟然有了几分后悔之意。 柳厚在将女儿送进罗老将军府中之时,曾暗中教导女儿,被罗老将军教训了,一定要笑,笑到他老人家心软为止。 她那样灿烂明媚的笑颜,如今天真娇憨虽无,但却终于是历经沧桑之后的风华初绽,丽色无双。 笑容,有时候比之兵器,更有杀伤力! 柳明月既得了明铄的同意,心情真正愉悦。她虽心中轻松,但到底对明铄还怀有几分警惕之意。好在明铄是个言出必行之辈,立时便吩咐护卫带她去营帐内歇息。 那小帐篷就在明铄帅帐隔壁,乃是护卫首领的居处。 草原男儿,性事之上原本随便,如今若是见得月姬并未与自己居于一处,万一有那个混蛋起了歪心思……明铄觉得,月姬还是住在自己隔壁的好。 尤其是……在见过了那么灿烂明媚的笑颜之后,也许在未来的日子里,他还有机会能够见到这样的笑颜…… 宣和五年春,北狄明氏与西戎潞氏,合计兵力十六万,发兵大启,预攻打白水关。 潞舒上次在白瓦关兵败于薛寒云之手,如今与明铄一核计,决定攻打离白瓦关远一些的白水关。 白水关,乃是罗老将军长子罗延军驻守。 柳明月听到这个消息,十分错愕。 这位罗延军,说起来还是她的师傅。 她虽拜在罗府门下,但算做罗老将军的徒孙,真正的素未谋面的罗延军,才是他们一众师兄弟的师傅。 大军在西戎草原上行军一月半,于三月下旬,终于抵达白水关城下。 柳明月一路跟着明铄行军,多次见识到了这年轻男子的领兵之能,白水关能不能胜,她心里也没底。 一方面,白水关若是不破,她便回不了大启。另一方面,白水关若是破了,那便意味着罗延军兵败…… 尤其是,在明铄云淡风轻的安慰她:「月姬别担心,只要破了白水关,本王便着人送你回家。你与你父恐很快便能团聚……」 被这样关怀体贴的安慰,柳明月彻底的凌乱了…… 明铄的自信不是没有缘由。 明氏部众几十万勇士里,如今尚无人能敌得过他,如今他是部落里最为勇猛的儿郎。 明氏大军在白水关前叫阵,罗延军披挂出城迎敌,不到五十个来回,被明铄枪挑马下,右肩胛被一枪扎透,血流如注,做了俘虏…… 白水关城上守将见得主帅被擒,顿时军心大乱…… 柳明月在营内听得此事,当时便跌坐到了榻上。 此刻她尚不知,薛寒云在攻打蜀地之时,由于不熟地形,蜀王又向来治军严谨,司马瑜也是一员悍将,竟然在数次对敌之时,损兵折将,并且自己也在被伏击之时,受了重伤,三万大军如今也只余一万两千左右。 承宗帝在两个月之前闻奏,龙颜震怒,正欲下旨治薛寒云之罪,京师却被鲁王带兵包围。 前去讨伐鲁地的大将俞新阵前叛变,投了鲁王,却又一直欺瞒,直等承宗帝得知消息,大军已经将京师围困…… v第33章[02.22] 驻守京郊大营的大军虽驻守皇城,但两月鏖战,四月初八,白水关告破的当日,京城也被鲁王攻陷…… 到了此时,温国舅仿佛才意识到,比起为他的嫡长子报仇雪恨,搞死柳厚翁婿之事来,显然守护好他外甥的江山来,更为重要。可惜……往事再不能改。 鲁王带军攻进皇城的时候,温国舅一家老小被鲁军满门屠戮,他带兵迎敌,到底年事已高,被俞新一刀砍死在皇宫得胜门前。 鲁王进城之后,派兵将各众臣府上包围。 相国府自被围之后,柳厚早将一众家仆遣散,如今府里只余老吴管事老两口。便是夏惠夫妻及她生的儿子,也被强制送走。 鲁兵包围相国府之后,带兵的小队长踹开了相国府大门,但见相国府内许久不曾打理,须发皆白的柳相在院内榻上晒太阳,还晃了晃手中的酒坛子,醉意朦胧:「兄台,来一口?」—— 不过短短半年时间,他一头乌发转眼化作了银丝,老了十岁不止。 那小队长想起鲁王所嘱,倒并不曾为难柳厚,只恭恭敬敬侍立在侧,生怕这位出了意外,不好交差。 柳厚意态寥落,似乎家国兴衰,江山更迭,于他全无影响。 大军最终攻进皇城之时,后宫妇人乱做一团,前朝宣政殿里,那些似乎永远堆叠在案头的奏折,此刻全部凌乱的堆在承宗帝的脚下…… 司马策拨出手中天子之剑,扔了镶满了宝石的剑鞘,回首一剑砍断了伏俊的左臂,鲜血溅了他一脸,面目狰狞,他却咬牙切齿:「……朕先砍了你们这帮狗奴才,免得你们背叛朕……」 伏俊痛的抽搐在地,痛的高声惨叫,「圣上,奴才再不能侍奉您了,先走一步了……」一头撞倒在了殿内柱子之上,血色奔涌,很快将他身下一大片金砖漫过…… 司马策似乎疯了,他从来不曾预想过自己会有被篡国的一日,万里锦绣山河,眨眼间便要易主……他不甘心! 手中长剑连连挥出,殿内侍奉的贴身太监宫女见得伏俊都丧了命,皆惊恐尖叫,争先恐后往殿外跑去…… 却不想,才出得殿门,迎头便撞上锦衣卫千户定彦昭。此刻他也成了个血人,见得胡乱跑出来的宫女太监,举刀便砍,那些未曾丧命在司马策手里的宫人太监,眨眼间便做了他剑下亡魂…… 远远的,身着黑甲的鲁军一路砍杀了过来,且战且退的禁军及锦衣卫很快便像被收割的韭菜一般,一茬接一茬的倒下…… 湘,蜀,燕,赵,卫……大启境内战火绵延,盗匪四起…… 白水关前,城破的前一刻,柳明月求见明铄。 明铄身着金甲,高骑骏马,目光深沉,注目在攻城的明氏及潞氏儿朗身上…… 听得月姬求见,他眉头微不可察的皱了一下,旋及展开:「带她过来……」大战前夕,她被安排在后方大营,足够安全,却不曾想,如今城破在即,她却跑到了军前…… 几乎是明铄的目光一经察觉,那远处跟着传令兵狂奔而来的纤弱身影,到得近前,毫不犹豫便跪倒在了他面前,连连磕头。 明铄的目光冷了起来,霎时冰寒,握枪的手紧了紧,那是动手的前兆—— 他讨厌不识时务的女子! 假如这个蠢女人要说出什么「求元帅不要攻城」之类的蠢话来,他立时便会赏她一枪,哪怕……她笑起来再动人…… 可是没有。 面前的女子连连磕头,在他失去耐性之前,却高声道:「求殿下在城破之后,约束手下将士,不要杀害无辜百姓,不要令手下将士欺负城中妇女,求殿下答应?!」 明铄向来不喜人干预自己行军,尤其还是个毫无见地的妇人。 妇人除了在床上等待着男人,便是在帐中育儿,草原上放牧,什么时候竟然胆敢在军前指手划脚? 他手腕一动,长枪枪头抬起了月姬形状优美的下巴,枪尖将她雪白颈子上划出了一点血痕,手中再稍稍用力,月姬便会命丧枪下:「你凭什么以为,就因为你在这儿磕几个头,便能阻止本王?」 面对着他的女子,神色从容高贵,认识这么久以来,哪怕如今她跪倒在尘埃里恳求他,额头沾满了泥土,跑的发丝散乱,可是那双清透悲悯的眸子,似乎能够直达人心。 她一字一句,坚定无畏,毫不退缩:「就凭殿下想要的,不止是白水关一城,而是白水关之后这大启的锦绣江山!」 明铄露出个耐人寻味的笑容来,缩手将枪收回:「我倒不知道,月姬一个小女子,竟然也通晓国家大事,不妨说来,你若是说的好听,本王便同意你的请求!」 跪着的女子似乎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她从尘土之中站了起来,指着身后即将守不住的白水关,急迫尖锐,近似争执:「就凭数百年前,北狄司马家夺得了中原河山的先例。当年司马家夺取汉家江山,为了安抚中原百姓,也是不曾屠城,不曾欺负中原妇女。殿下若是还想要这关内万里江山,就请待百姓好一点,温和一点。若殿下是存着打秋草的想法,打进城来,抢些妇人奴隶,金银财宝,再跑回草原去,大可进城随意杀戮……」 她的目光直直与明铄对上,明铄在一霎那忽生出一个念头:将这个女子永远的留在身边,不知道她是不是还会有别样的惊喜留给自己? 他轻夹马腹,马儿训练有素,轻走两步,已到得月姬面前,他猿臂轻舒,一把将立在马侧的女子往怀中捞去,才触及女子柔软的腰肢,却变故突起,她如鱼儿一般滑溜的往旁边退去,速度之快,大出他的意料。 明铄在草原上骑马打猎,多狡猾的动物都见过,多难缠的架都打过,骑术又极为精湛,万军阵前,他不过是愣了一下:这女子竟然还练过武……下一秒,正在后退之中的女子便被他牢牢擒住了腰肢,提到马上,搂在了怀里。 怀中的女子死命挣扎,脸儿都红透了,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愤怒,口不择言:「君子成人之美,殿下已答应了送我回家!」 明铄朗声大笑:「草原上还从来不曾有过这么狡黠的女子!本王虽然不是什么君子,可是答应了送你回家,跟与你共骑也不矛盾啊!」伸出一指,拭了下她颈上伤口处的血迹,当着她的面,将带血的手指送进了口里,神色暧昧…… v第34章[02.22] 柳明月并非什么都不知的女子,且在明铄那种赤果果企图的眼神之下,心头惊惧,面色惨白,方才的从容坦荡皆有了瑟缩之意。 明铄见似乎吓着了她,便将她的脑袋按进了自己穿着甲胄的冰冷怀抱,传令三军:「传本王帅令,大军进城之后,务必与城中百姓秋毫无犯,若有发现欺负妇女,杀害无辜百姓者,立斩不赦!」 低下头来,眸中含着连自己也未曾察觉的一丝柔情:「月儿,这样可满意了?」 怀中女子却因为听到这个称呼,似乎受到了巨大的惊吓,挣扎着要下马。明铄将她复往怀中紧搂了一下,低低在她耳边道:「等我回来!」嘴唇有意无意的触及到了她的耳廓,往那小巧耳廓里软吹了一口气,感觉得到怀里的人僵硬的身子,这才大笑着将她放下马来,由得她头也不回的往后方大营退去…… 明铄果然治军严谨,白水关城破之日,并未曾发现过欺负妇女之事。城中百姓惊慌无措,也有参与守城的百姓,在城破之时被拘禁。不过两日,城中出了安民告示,令百姓们如常生活,但有被明氏军士欺辱者,皆可前往帅府喊冤…… 白水关内妇孺百姓,因着柳明月一跪,而扭转了悲惨的命运。她事后回想,虽然腿吓的发软,但自见识过了白瓦关城南诸多女子此后一生的悲惨命运,又觉问心无愧。 她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来保全这一城妇孺。 边城在风云巨变之时,无辜百姓仍旧能够留得性命,苟活于当世,可是遥远的京师,如今却是血染宫禁。 鲁军入了皇城,前朝后宫不知有多少禁军宫人太监丧命。 韦皇后本已病入膏肓,城破之时受惊,一缕芳魂便幽幽而逝。 温太后与温青蓉听得国舅死于得胜门前乱军之中,温太后自尽,温青蓉却从内宫冲了出来,要与叛军同归于尽,路上碰见不知被何人弃于禁中的长剑,提着长剑便过去,还未到得宣政殿,在御花园的石子道上,便被冲进来的鲁军一剑拦腰斩了…… 承宗帝在殿前早战成了血人,鲁王世子率领大军将他包围,只让十数名军士上前去围攻,却并不伤他要害,只刀刀见血……自己高坐马上谈笑指点取乐…… 司马策一生,何曾受过如此大辱,惊怒不甘,绝望疯狂,各种念头交织,只恨不得将眼前这些人尽数斩去。 他的脚下,是定彦昭逐渐凉透的尸体…… 司马策渐渐不支,带着怨恨倒地之时,远处有华丽车驾而来,驾车的正是鲁王贴身侍卫长,高声吆喝:「太子殿下驾到——」车内有小儿啼哭之声…… 那车驾到得近前,侍卫长掀了帘子,身材高大的鲁王从马车上跳下,怀中抱着个眉清目秀的小儿,约莫两三岁年纪,正扯开了嗓门哇哇大哭:「阿娘……阿娘……」 鲁王一臂将小儿举高,在小儿吓的手脚乱蹬乱划之际,他高声道:「此乃圣上养在宫外的太子……呃……」这小儿叫什么名字呢?他依稀记得自己从那小谷氏手中抢了这孩儿之时,那妇人似乎叫他「恨儿……」,他当时嫌那妇人啰嗦厮缠,一脚将她踹开……还补了一刀……鲁王颇有几分不好意思的想到,自己似乎是不小心将「小太子」的阿娘给砍死了…… 「太子司马恨,即日登基!」 重新落回鲁王怀中的司马恨哭的声嘶力竭,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他低下头来之时,乌亮的眼珠正落在地下垂死挣扎的司马策身上,又吓的哇哇大哭…… 这是父子两人此生初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见面。 小儿哇哇大哭的惊吓模样,落在司马策死也不甘闭上的眸子里,渐渐模糊黯沉了下去…… 风云巨变,无数人的命运颠覆,也许起因只是很小的一件事,一个念头,某个人的小动作,可是这无数的原因累积叠加,终于造成这一夕之间的干戈顿起,血染山河…… 旧的掌权人成为了历史,哪怕昨日曾血染宫禁,今日也只是史官笔下的一个墨色的符号。新的名义上的掌权人坐在高高的帝座上啼哭不止,尿液顺着黄罗裤儿一路从宝座上滴下来,还有似有似无的臭味从高处飘了下来…… 现实像一出荒诞的折子戏,堂下有的朝臣梗着脖子不肯跪拜,转眼便被军士上前去砍了脑袋,更多的朝臣们跪了下来,山呼万岁…… 鲁王坐在宝座一侧的锦凳上,长眉轻舒,欣慰的望着堂下跪拜的人群…… 要过好些日子,这消息才能传到边城去。 明铄自破了白水关,便带着柳明月及被俘的罗延军住进了帅府。 罗延军自重伤被俘,白水关城破之时,两名副将先后丧命,明铄又不想杀了他,便将他囚禁在帅府后院。 帅府后院,罗家庶子皆下了大牢,庶女及妾室则囚禁在后院一个单独的院子里,唯挑出一名妾室侍候重伤的罗延军。 罗延军被囚禁的院子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守卫森严。 明铄欲取中原,便一心想收服罗延军,已先后派了数人前去劝降罗延军,皆被他骂的狗血淋头而归。 他在军中并无带家眷,如今明面上只有柳明月一人。进城之后,察颜观色的侍卫便将柳明月安排在了主卧。但她早被城外明铄的行为吓的生了警惕之心,自行住进了小跨院,又听得前去劝降罗延军的数人被骂退,她心中存了别样心思,便主动请缨,前去劝降罗延军—— 其实只是想前去亲眼见一眼这位名义上的师傅! 就算劝降失败,之前已有那么多先例,明铄也无从怪罪。 柳明月轻易便获得了明铄的许可,在他的贴身侍卫陪同之下,前往囚禁罗延军的院子。 罗延军或许是这些日子被明铄寻来的说客闹的烦躁,听得侍卫在窗外道,月姬前来探望将军,已将房内案上不知什么瓷器扔到了地下,怒喝:「滚!」 那侍卫生怕罗延军伤了她,回头不能向明铄交待,劝她离开。柳明月道:「罗家世代忠心为国,罗大将军岂会为难我一介女子,你且先请回去,待我与罗大将军说几句话。」 侍卫见劝不动她,只得先行回转。 v第35章[02.22] 柳明月进得房里,绕过屏风,见得罗延军光着膀子,胸前裹着伤口的白帛染血,而他一脸怒容支着身子怒视着她,见得她这模样,分明中原女子,不止模样,衣着穿着尤是,更是深恨:「既做了明氏的走狗,何有脸到本将面前来?」 柳明月此刻身上连证明身份的一点东西都拿不出来,见得罗延军虽这般待她,她心中却无比欢欣,忍不住含泪道:「阿翁常说,他的三个儿子,长子最是刚烈耿直,罗姐姐连出嫁的时候,也不曾有机会见到阿爹,此乃人生憾事……阿翁还说,师傅每年从边关给他捎回去的烈酒,浓厚醇香,每每饮一口,都能闻到边关战场上的味道……」 罗延军迟疑不定的瞧着她,却见得她扑通一声跪倒叩头:「不孝徒儿明月见过师傅!」 「胡说!月丫头去年便亡故了,你却是哪个,偏要冒充她?」 罗老将军在府内收徒,全挂在他名下,罗延军早从家信中知道,且他名下唯有一名外姓女弟子,那便是柳相独女,去岁肃王兵败之时,听说死在了金城,他当时还深觉心疼……想来柳相更是心疼百倍。 「啊?我……我几时亡故了?」柳明月反指着自己鼻子,「师傅虽没见过我,但罗姐姐及阿翁或者师娘的信里应该提过我的,我怎么会亡故了呢?」 她一腔泪意,反被罗延军这句话给击了回去,只剩气愤:「这是谁放出来的消息?」 罗延军见得她这身形模样,倒与信中所写无误,又提起家中之事,分毫不差,不由也迟疑了:「当初寒云讨伐肃王,你不是……被肃王从城楼上直接摔下来了吗?」他这话,细辨起来,却是已经承认了柳明月并未死亡,可是对此事终究还有疑惑。 柳明月听得此事,如五雷轰顶。 她一门心思想着回家,哪知道原来……自己在大启已算得上是个死人了…… 阿爹与寒云哥哥听到这消息,不知道得有多难过…… 罗延军观她神色,便不忍心再将柳家翁婿反目之事道来,只想着,等她回家了,他们翁婿自会合好如初。 师徒两个初次见面,各自将对方惊了一回。柳明月将这半年之内在明氏军中收集的情报皆告诉了他,只望他能忍辱负重,将这些消息递回京师。 罗延军忍不住苦笑:「你哪里知道,上个月接到消息,京师被鲁王大军围攻……如今也不知如何了。这消息,却不知道要传往哪里……」 那时候,他们师徒俩皆不知道京师已破。偌大国家,群龙无首,却逢外族入侵,实让罗延军这种半辈子忠心为国的戍边军人不免灰心丧志。 「我尽量……试着将此消息外传……」 两日之后,罗延军自杀殉国,明铄震怒,罗家家眷尽皆被斩…… 据说,罗延军最小的庶子年仅两年,最小的庶女才三岁…… 明铄狠辣手段,可见一斑。 柳明月无力阻止,听到这消息,夜半埋被恸哭,又怕引起旁人注意,只死死咬唇,不敢闹出动静来。 自来到了白水关,明铄便找了俩丫环来侍候她,此刻那俩丫环就在外间值夜的榻上睡着。 她哭的哀伤,却不知有人轻手轻脚进来,黑暗之中,高大的身影立在床头,见得被子里那隐忍的恸泣声,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最终又轻轻返身出去了,恍若未曾出现。 只是此日,明铄前来,见得她这恹恹模样,似有意似无意提起此事:「白水关主帅及副将尽皆殉国。说起来,这位罗将军还有两名弟弟也在守关,两副将听说也是跟了他多年,他被俘之时,那名姓米的副将跟疯了似的……」 柳明月霎时想起一件事:米飞米妍的阿爹正是跟着师傅驻守白水关…… 她连忙侧头,假意去瞧院里走动的侍卫,好让眼角的泪意悄然消退。却不知明铄回去之后,便请了司马恪前去,打探她的身世。 「……你身边那月姬,我甚是喜爱,只是瞧着她有几分思乡,便想着若是能将她父母寻回,许能让她开怀。不知妹婿可知,月姬父母家人在何处?」 司马恪近日被委派与本城富绅及府吏来往,安抚民众。万不曾料到明铄突发奇想,问起柳明月家人,毫无思想准备之下,倒一时怔住,半日才吞吞吐吐:「月姬……月姬是从南边买来的歌伎……父母家人早寻不到了……」 明铄把玩着案上玉石纸镇,感觉那冰凉沁入到心里,眼里却笑的分外温煦:「这么说来,还真是遗憾呐……」 大军再次开拔之时,柳明月向明铄提出,想留在白水关,哪知道却遭到了明铄的拒绝。 「月姬莫非是想背着我独自回家?」 柳明月打的正是这个念头,闻听此语,立即下意识否认:「怎么……怎么会?」 明铄像摸他那匹爱马的脑袋一般伸手摸了下柳明月的脑袋,直吓的她往后退了一步,他却笑的恣意:「不是就好。月儿如今也算是本王的妇人,怎的连本王摸一摸都不肯?这般的胆小,若是哪一日侍寝,岂不要吓破了胆子?」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面前的女子面上绯色褪去,一脸受到惊吓的表情,强自嘴硬辩解:「妾身……妾身并非殿下的人,殿下已经答应了放妾身回家……」 「送你回家,顺便跟你父母求亲,月儿以后做我的可贺敦,可好?我身边虽已有二妃,但本王瞧着,她们都不及月儿聪慧美貌,更合我心……」 柳明月听得这话,心中大惧。 比起司马恪来,这一位行军打仗,军令如山,雷厉风行,手腕狠辣,下令斩杀妇孺之时,毫不手软。她丝毫不怀疑,若有一日他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恐怕等待着自己的便是永堕地狱…… 明铄却好笑的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心中模模糊糊想着:也不知道她是出自何等人家?她自己所说,出自九品小吏之家,司马恪却道乃是买来的歌伎,但他观察许久,分明都不似。 月姬教养良好,被他讨要过来之后,虽在大帐之内端茶递水过,可是哪怕她做的极为娴熟,他却能感觉得到,她并不是惯于侍候人的女子,察颜观色自以为纯熟,却少了卑下者应有的恭顺谄媚之态,不卑不亢,更多的时候,倒更似高门大户出来的闺阁之秀…… v第36章[03.02] 他忍不住在心里猜测,期待她身上谜底揭开的一日……也算是战时的一大乐趣。 六月初,明氏部众势如破竹,接连攻下大启七个州郡,消息传开,震惊天下。 乍然听闻外贼入侵,这让如今心思各异的司马氏诸藩王及讨伐的各路人马都傻了眼。 其实自从鲁王入了京,奉了幼帝为主,他做了摄政王,就足够各路人马震惊的了。 承宗帝丧了命,他当日派出的各路人马有的投靠了藩王,有的按兵不动,更有的索性与藩王在阵前来往,既未投靠,也未闭起营门来不来往,整个大启,其实已经进入了一个战时的相对平和期。 更有藩王相互联络,考虑进京「清君侧」,讨伐鲁王。 鲁王此刻也是焦头烂额。 他奉幼帝为主,就是想堵堵天下诸藩的嘴,免得落得个篡位的恶名,再引来诸王攻打。只等时机成熟,诸王各自消耗的差不多了,再一举歼灭。 哪知道冷不丁冒出来个北狄明氏,却打着襄助肃王世子的旗号入了关,如今要他派出兵力前去讨伐,却被好几位藩王盯着,只等他耗完了兵力,结果不言而喻。 大启境内各路人马暂时按兵不动,倒给了明铄好时机,挥师北上,所过之境摧枯拉朽一般,很快便夺得十几座城池重镇,军情告急。 六月中旬,各大藩王武将会师维城,拟阻明氏部众与维山之下。 前来的皆是各家藩王世子及各路手握重兵的武将,连京中鲁王世子也带着十万人马前来。其中五万乃是鲁王藩地将士,另五万却是当初薛寒云从白瓦关带去远征西戎的军士。 鲁王摄政之后,便请了柳厚回朝,仍旧为相。 也不知是柳厚参言,还是鲁王为了笼络他,鲁王世子一来,便将白瓦关五万兵将交予薛寒云之手。 薛寒云得了这五万兵力,如虎添翼,自要好生谢鲁王世子司马荣一回。 他带着罗行之与容庆前往司马荣帐中,还未进帐,已听得靡靡之音及女子的娇笑声。侍卫通传,得了司马荣允诺,三人连袂进得帐中,却见得司马荣斜倚在榻上,正依红偎翠,好不快活。 薛寒云不觉皱眉,忍气与司马荣道谢,乍一抬头,却觉得他右侧偎着的衣鬓散乱的女子极为眼熟。 司马荣这般倨傲散漫之态,三人久在军中,极为不惯,道谢完毕便匆匆出来。 薛寒云惊鸿一瞥之下,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三人离了司马荣帐中,走了好长一段路,薛寒云忽惊呼一声:「原来是她呀!」 虽自柳明月身故之后,兄弟三人日渐疏远,难得薛寒云这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罗行之忙问:「谁?」 薛寒云目光颇为复杂,良久才道:「方才,你们可注意到了世子爷右手边的女子?」 罗行之与容庆皆知他平生唯深爱小师妹一人,于女色上头淡薄的很,此次竟然留意司马荣身边的女子,皆知定有缘由,二人进去之时,也没细瞧,只摇头:「难道那女子竟然有来头不成?」 「先帝宫中,有一位沈昭仪,乃是沈尚书嫡女,不知道你们可曾听说过?」 罗行之大惊:「怎么会?难道沈昭仪如今竟然跟着鲁王世子不成?」 按照宫规,新帝即位之后,但凡宫中有子嗣者,皆可被亲子迎出宫去奉养,无子者大都入皇家寺院带发修行,为新帝后宫腾地方。 薛寒云虽往常并不曾多留意旁的女子,但娇妻生前对这位昭仪态度奇异,连带着他也不得不多留意了几眼,亏得他记忆力超群,多年未见,那沈昭仪又打扮的浓妆艳抹,竟然也教他瞧了出来。 罗家世代忠心为主,此刻罗行之尚不知其父罗延军死讯,先头罗延军被俘之时,往京中传过奏报,只是天下混战,彼时音讯早已不通,他虽知白水关城破,却不敢深想其父如何,因此近来很是心事重重,正恨不得对敌之时,在阵前亲口探问明铄。 如今鲁王世子司马荣公然将先帝嫔妃带出宫来,随意狎玩,可见幼帝不过摆设,傀儡一般。 三人离京之时,京中尚有承宗帝主持大局,如今换了个幼主,正值天下混乱,民不潦生之时,便是一向忠心为主的罗行之也乱了方寸,不知如何应对。 若教他忠于宫中那来路不明的三岁小儿,几等同忠于鲁王这等叛臣逆王,其心不甘,又见了司马荣这等行事作风,愈加令人生厌…… 师兄弟三人,真算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何去何从都不得不商议一番,倒将之前那些深重的隔膜疏远淡了不少。 大启各藩王诸军与明氏军在维城对峙,虽大启有五十万大军,但因各藩王群雄逐鹿,谁也不愿意打头阵损耗兵力,又因着想笼络几名领兵将领,以势威压,便是如薛寒云这般只想报国的领兵之将,都无法贸然出兵。 几番来去,商量数次,最终商定由蜀王世子司马瑜,鲁王世子司马荣,怀化大将军薛寒云前往明氏军中谈判。 罗行之几番争取,也想前往敌营,奈何薛寒云不在军中,非常时刻,他必得与容庆坐镇营中,唯有再三叮嘱薛寒云,务必探问罗延军处境。 明铄进入大启境内,长驱直入,又多方探听,对大启境内形势心怀了然,更觉此刻出兵,正是最妙时机,趁着大启内乱,一举夺得这锦绣江山,对这帮集结在维城的诸藩王之兵,并不放在眼里。 哪怕是双方谈判,也不过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欣然欢迎大启世子将领入营。 反是司马恪听闻前来谈判的人之中有薛寒云,顿时坐立不安,却又想不出应对之法来,好在明铄早有言在先,届时他不必出现,总算教他先放下了一半惊怕之心。 谈判那日,难得是个极为晴朗的天气。 v第37章[03.02] 明铄一早下令,待得大启世子将领前来,由柳明月带着两名侍女端茶递水。至于前来谈判的人员,她并不知都有谁。 自上次明铄在司马恪面前问过她的身世,见两人所言颇多不符之处,心内存疑,已开始防备柳明月,不似先时那般,容得她随意在帐中侍候。 况柳明月生怕他再提起让她做什么可贺敦之语,行动间皆回避着明铄,军中事务又繁忙,二人时常不得见面。 她不过缩在一方营帐之内过活,明铄治军又严,对外消息竟然一概不知。只当此次大启前来谈判的将领,乃是个好机会,因此毫不犹豫应了下来。 帐外军鼓齐喧,明铄率部将在营前迎接大启使者,柳明月带着侍女在营内准备茶汤,明铄一路打过来,所过之处,虽对百姓秋毫无犯,但官员府邸却被征用,所获不菲,自有不少好茶,有些合用的,便随军带着,如今正好得用。 鲁王世子司马荣与司马瑜并肩而行,一风流一英武,司马家男儿果然好相貌。二人身后跟着的乃是薛寒云,互通姓名之后,连明铄也要忍不住暗赞一声:好冷锐的男儿! 哪怕是跟着两名世子,也不能将他的光芒掩盖,反觉其人如出鞘利剑,十分锋锐。 明铄与潞舒并肩而立,与三人厮见,旁人尚且罢了,潞舒与薛寒云却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心中已打定了主意,定要说动明铄,将薛寒云扣押在营中,最好交予他处置。 他虽心中想着法子,面上却极是客气:「薛将军别来无恙乎?」 薛寒云与西戎潞氏乃是生死血仇,自然不甘示弱,冷冷一笑:「自西戎王庭一别,舒殿下这一向可好?」 一句话,不动声色揭了潞舒陈年旧疤,他面上神色十分难堪,却大笑出声:「本王倒不曾想到过有一日能在大启的土地上与薛将军见面……」大有君子雪耻,用不了十年的痛快淋漓之感。 明铄在旁瞧着,只觉好生有趣。 薛寒云不惯与人打嘴仗,潞舒又是他手下败将,更不愿意多费唇舌,不再理会,只随同众人入营。 大帐之内,明铄在正中落坐,潞舒及帐下一名大将朱知伟坐在了他左下首,司马荣、司马瑜、薛寒云则在他右下首落坐。 帐内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柳明月带着两名侍女悄无声息进来,目光往右手边一瞟,便似被人点了定身术一般,傻立在了当地。 她从不曾想过,有一日能在这种场景之下与薛寒云相见,心内巨浪涛天,只恨不得当场便扑进薛寒云怀中痛哭一番…… 薛寒云多年养成习惯,对旁的女子总不肯多瞧一眼,因此哪怕感觉得到此刻有目光注视着他,他也无动于衷,目光清正,直视首座。 明铄高坐正中,一眼便瞧见了柳明月的异常,见得她目中泪光盈然,诸多情绪在眸中交错,很是愕然,眸光不由在薛寒云面上多打量了一番,心内疑惑盛极。 只这一会功夫,柳明月心内猛然警醒。她再不是当初被父夫护在羽翼之下的娇娇女,近一年时光,感受太多世事无常。明铄如何的心狠手辣,她一路而来,见过太多。 明氏大军所到之处,虽对百姓秋毫无犯,可是身为大启官员,无论文武,若是投降,便能保得家小平安,若是宁死不降,家中上至八十老母,下至襁褓之中的幼儿,皆性命不保。 如今薛寒云前来明氏军中议和,若教明铄知道了她的身份,以此来要挟薛寒云,岂非对他不利? 虽说有「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句老话儿,可是明铄此人,就算做出什么翻脸无情之事来,也不足为奇。 想要让薛寒云只身带着她从明氏军中全身而退,无异于痴人说梦。 ——说不得,还要将两人都葬送在此地! 她心中痛极,却不得不正视现实,忍痛将目光从薛寒云身上勉强转开,带着侍女挨座斟茶。 先是首座的明铄。 明铄待得她近前,虽当着座中来使,却仍是柔声细语:「月儿可是不舒服?」实则有试探之意,余光留意堂下薛寒云举动。 薛寒云本来目注首座,见得这女子熟悉的身形,已是一怔,听得这声「月儿」,差一点便立起身来,心内犹如猫抓,直恨不得扑上前去,将这女子调转个头,瞧一瞧她的模样。 这身形,这名字,分明便是他的月儿! 只是……他明明亲手埋葬了月儿,还在她墓前守灵数日,如今在明铄帐中见得相同背影的女子,明知她并非自己的妻子,却已是心神大乱。 司马瑜早知柳明月身故之事,况又值此谈判的敏感时期,只觉此事透着诡异,许是明铄的圈套也不一定,生怕薛寒云失态,忙侧首小声提醒他:「这定然是明铄的诡计,乱你心志……薛大哥须得小心提防……」 恰逢柳明月转过身来,当着薛寒云的面,明铄柔声询问,倒令得她强力将内心刻骨思念压了下去,此刻挨着座斟茶,轮到司马瑜与薛寒云,目光漠漠,便仿似从不曾认识过此人一般,只是那手些微轻颤,不细心注意的人,自然无从觉察。 薛寒云与司马瑜二人四只眼睛皆盯牢了她的脸,倒不曾注意她手指轻颤。只见得她手法娴熟,做起这等小事来行云流水,进退有据。况这一年时光,她心智大变,思虑过重,内心的改变反应到面上,便是气质大变,由从前的娇憨可亲变做了如今的清和疏淡,冷静自持。一年的餐风露宿,早令她肤色大变,由玉白变作了蜜色,倒与薛寒云心中那分别了足足三年的娇妻有很大出入。 他心中的月儿,永远定格在了从前,娇滴滴相府独女,金尊玉贵的女儿家,笑容甜美,哪里是面前这身形面貌犹似,服侍人却做的纯熟无比的女子? 想到面前的女子,很可能是明铄找来的替代品,只为了乱他心志,薛寒云内心更是厌恶,瞧着柳明月的目光便尤为冰冷,似利刃一般。 柳明月何曾在他眼中瞧见过这样寒凉的目光,内心痛的几乎要滴出血来,面上却不敢稍露一分,惟恐惹的薛寒云察觉出真相,乱了方寸,命丧在明铄手里。 她双腿足有千金重,要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能勉强自己从薛寒云面前走过,斟完了茶,悄无声息退下…… 谈判是个拉锯战。 v第38章[03.02] 尤其是双方的关注焦点都不在谈判的结果之上。 明铄只不过是通过谈判,想要探知大启诸藩王更详细的兵力,而非真对谈判结果抱有什么期望。 大启一方,鲁王世子虽自认为代表正统皇权,但事实上无论是割让土地还是赔偿金银,他都做不了主。 ——其余诸王可不认为他是正统皇权,前段时间还都准备集结兵力,前往讨伐呢。 至于讨伐之后的结果……打完了再划地分治这种事情,现在还不到提出来的时候。 简而言之,大启境内如今真正是群龙无首,乱世为王。诸王都在依靠着自己的封地,努力向外发展。 当日自然不能谈出什么结果来。 明氏军中,自有空置的帐篷招待来使。 司马荣独居,司马瑜却不愿与这位堂兄同挤,便与薛寒云同住。 从营中带来的护卫此刻尽职的守在帐篷前面,虽在明氏军中,却自成一界。 司马瑜在帐篷内转悠了好几圈,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薛大哥,我总觉得……总觉得今日斟茶的那女子……」实在是与柳明月太相似了。 「你说的没错,这不定是明铄从哪里探听来的,然后寻了个相似的来给我添堵……」只是,就算他一再否认那女子并非他的月儿,可是还是控制不住想要多瞧她几眼…… 那是活生生的「月儿」,而非那个他在金城之下抱着的冰冷的身子…… 「我堂兄司马恪听说就在明氏营中,这事不定就是他搞出来的鬼……就算是假的,反正长的这么像,不如我们抢回去得了?」 其实,既然他这么思念亡妻,不如……抢个长的相似的,以慰相思也不错吧? 薛寒云原本便心神不定,闻听此语,忽发奇想,「你说……会不会……这根本就是月儿,她根本……根本就没有从城楼上摔下来……」越说,他心中越没底,期翼的望定了司马瑜,恨不得司马瑜立时回答:「是,你说的没错儿,你家娘子并未从城楼上摔下来……」 司马瑜为难的瞧着他,极为不忍心,却又不得不戳破他的美梦:「当初……当初可是你亲眼看着她摔下来的……还亲手埋葬了她……」 这事,他也是亲眼所见,并且陪着薛寒云亲手埋葬了妻子,他才动身回的芙蓉城…… 他亲眼见证了薛寒云当初的疯狂,如今更不忍心让他自欺欺人,中了司马恪与明铄的圈套,伤心事小,丢了命事大! 那女子漠漠的眼神犹在眼前……薛寒云狠拍了自己脑门一记,自嘲一笑:「你说的对!我一定是疯了!我一定是看到长的像月儿的女子,这才疯了!」双手掩面,喃喃自语:「我当初……我亲手埋葬了她……」怎么可能有假? 她一直随身戴着的小玉锁,如今就在他胸口挂着,日日贴身不离。 他无数个夜里梦到月儿一身是血的回来,目光幽怨,站在离他十步开外,低低质问:「寒云哥哥,你为什么还不来救我?」那么伤心那么可怜…… 他的月儿啊……即使在梦魂之际,也觉心痛欲裂,痛到窒息,从梦中痛醒,一地惨白的月光,身畔孤冷凄清…… 薛寒云目中狠戾之色一闪而过:「司马恪——」杀妻之仇,不共戴天! 不但杀了月儿,还弄了个替代品来刺他,何等毒辣? 司马瑜在旁听得他从齿缝里恶狠狠挤出来的这三个字,毫不怀疑假如他那位堂兄在面前,薛寒云活撕了他的心都有! 他是亲眼见过薛柳二人,少年夫妻,蜜样甜美,况又与薛寒云惺惺相惜,当日薛寒云攻打芙蓉城,二人不惜私下计议,令薛寒云佯败,损兵折将,传出身受重伤的消息,令得承宗帝打消疑虑…… 无论薛寒云将来选择了投靠谁,他与薛寒云相互敬重的情谊,都难改变。 司马瑜是真心希望薛寒云能够过的快活一些…… 可惜事实难如人愿,因着这与柳明月「极似」的女子,薛寒云在第二日的谈判中明显神思不属,心不在焉。 那女子进帐来添茶数次,他的目光便不由的在她身上打转,越看越是心惊不已。 此中缘由,司马瑜深知,但鲁王世子司马荣却不曾见过柳明月,全然不知这女子为何引的薛寒云注目良久,他又是个在女色上头毫无顾忌的主儿,当即对明铄开玩笑:「薛将军想是看上了明帅帐中女子,不知明帅可否割爱?」 非常时刻,薛寒云与司马瑜显是早有交情,司马荣予他五万兵力,再替他顺口讨要中意的妇人,自然是想着笼络他,好教他死心塌地的效力。 已退到帐门口的柳明月闻听此语,脚下一滞,心中擂鼓一般的狂喜……若是明铄当真将她转手送给了薛寒云,便能名正言顺离开明氏军中,也引不起什么纷争。 哪知明铄听闻此语却动了怒:「司马家原也是出自北狄,怎么才入主中原几百年,便将我们北狄人的风俗抛至脑后?我们北狄家中来了贵客,女主人便会亲自出面招待,以示欢迎。月姬乃是本王之妇,又不是一般女奴,岂可随意转手他人?」 …… 当日谈判,不欢而散。 v第39章[03.02] 明铄目光何等锐利,月姬这两日的反常,及那位薛将军粘缠的目光一早落入他眼中,早令他不愉。他帐中如今便有沿途投效的大启官员,悄悄的唤了来打探一番薛寒云此人,竟然意外得知,他的亡妻名讳之中也带着个「月」字。 况柳相独女阵前身故,殁于肃王之手,这等大事举国皆知,又岂能瞒得了人。稍微有心之人,便可随意打听得出来。 明铄思及月姬来路,及她平日不卑不亢之态,尊贵端庄,他又不在局中,旁观者清,心中已笃定,命侍卫前去召司马恪前来验证。 司马恪这些日子窝在帐中,除了陪着明娜之外,再无旁事可做。闻听明铄急召,连忙收拾了一番前来,甫进帅帐,便听得一声厉喝:「大胆司马恪,竟敢窃他人之妻,冒充自己姬妾,还敢蒙骗本王!」 明铄本是佯怒,哪知道司马恪本来就心虚,听得此语,只当薛寒云当场发作,教明铄下不来台,至少目前,他还惹不起自己这位大舅兄。这颗棋子眼瞧着保不住了,不如索性拿她来讨好明铄。 司马恪如今寄人篱下,早非当初心气高傲的肃王世子了,腆着脸上前去求饶:「阿兄宽恕!月姬实非妹婿爱妾,乃是柳相独女,薛寒云之妻。当日她在金城被抓,后来我逃出金城之时,便一同带着她了……后来投奔潞王。潞王与薛寒云有灭国之恨,若是教他知道了这是薛寒云之妻……」 这个理由倒说得过去。 司马恪见事有转机,明铄怒气敛了许多,心中长舒了一口气,又讨好道:「阿兄,这位柳小姐与薛将军可是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夫妻恩爱非常,这位柳小姐可是一枚好棋子呢……」 明铄朗声大笑:「男人打仗夺天下,与女人何干?利用女人来夺天下,岂不丢了男儿的脸面?」又状似无意道:「你与这位柳小姐……可有……」 司马恪揣摩他这心情,暗思,难道这位大舅兄对柳明月生了情愫?心头惊跳,不敢隐瞒,连连摇头:「这一位……别瞧模样儿好,性子可是又倔又烈,平日看不出,一路之上挨了那么多打,可没一次讨饶的……哪里是好驯服的?我可消受不起。」 他这是明明白白告诉明铄,与柳明月之间清清白白了。 明铄听到了他想听的,便不再责备司马恪,只叮嘱他,别将此事传扬出去,教潞舒知道即可。 待得司马恪走了,他却悠闲出了帅帐,慢悠悠踱到了柳明月的居处,一掀帘便进去了。 两名侍女不知道这会去了哪里,帐内牛油蜡烛高燃,柳明月却呆坐在那里,对着燃烧的烛芯发呆,灯下看美人,愈觉得清丽无双。 明铄想到,也许她这样静静坐着,便是在思念她近在咫尺的夫君,心中忽起一阵恼意,脚步重重便到了她近前。 柳明月自薛寒云来到明氏军中,背人处暗转愁肠,每次斟茶之时,虽做漠然状,可是内心油煎火燎,目光专注在茶盏间,眼角余光却暗将薛寒云打量。 他瘦了……黑了……也憔悴了许多…… 夫妻分别三年,却如分别了三十年般的漫长。那些甜蜜温馨的记忆已经遥远的如同前世…… 惊觉脚步声,她抬眸间瞧见龙行虎步而来的男子,在灯下尤觉其身影高大,极为迫人,心中已是一颤,不得不立起身来询问:「殿下深夜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明铄却似心情很好,随意在榻上坐了,笑的温雅:「这些日子战事繁忙,本王竟未曾好生照顾月儿。本王怎的瞧着,月儿近日有心事一般,人都瘦了。」 他虽坐了下来,到底肩背挺直,目光极有侵略之意,又是杀伐决断惯了的男子,那股逼人的气势却不曾稍减。 柳明月心中惊跳,面上却强装镇定,只拿话敷衍:「大约是最近天气有些热,并没什么胃口,倒让殿下忧心了。」 明铄似乎认同了她这话,笑道:「月儿可千万要照顾好自己,别等到了家中,岳父反认不出你来,那可是我的不是了!」 「岳父」这称呼从他口里出来,柳明月都傻了。她虽惦记着回家,可没想过回家的时候再带个男人回去。 「殿下……岳父这称呼……甚为不妥……」 明铄见她急的玉鬓生香,额角生汗,面上笑的越发和气淡然:「反正早晚都要叫的。你跟着本王这些日子,就算是本来清白,如今也说不清了。都知道你已是本王的妇人,不叫岳父,还能叫什么?莫非月儿还瞧不上本王,不想做本王的妇人?」 柳明月近些日子渐渐了解了这个男人,他面上越是不在意,笑意盎然,行事手段便越发狠辣,若是惹恼了他,万一他当场起了色心,便不好了。此刻唯有迂回:「婚姻之事,父母之命……这事却由不得妾身……」前面五十万大军拦路,他想打到京城,恐不容易。 明铄也不恼,仿似今夜只是有暇前来寻柳明月聊天,话锋一转,便转到了大启各地的风物。 这个话题安全度比较高,柳明月恨不得他聊困了便回去歇息,因此只陪着他聊,正聊到兴起,他却猛不丁叹息一声:「……说起来,那位薛将军好像也生在西北。潞舒道他是一名悍将,不可小觑,建言本王趁此良机,将他早些除去,月儿以为如何?」 灯光之下,她面上血色褪尽,明铄心道:果然关心则乱吗?唇角笑意渐渐变冷,只凉凉瞧着她要如何应对。 果然,她也只是慌乱了一瞬,立时便道:「既是悍将,殿下不若将他设法收服,可比杀了他更好。潞殿下别是怕殿下帐内武将太多吧?」 明铄心内暗笑:若是他不清楚内情,不知薛寒云便是她的夫君,说不定还真会被这样的提议给打动了…… 「其实本王也觉得,潞舒的提议着实不错。你想啊,良机难寻,此后战场之上,两军刀兵相向,哪有如今杀起来便宜?」他这样笑意盈盈,看着她在那里绞尽了脑汁的想要保全另一个人,起先是逗弄她,到了后来,却生起了一股执拗之心,希望她能说些什么。 哪怕,她告诉他,薛寒云是她的夫君,敞开了心扉,将一切告之,他都不会如现在这般气恼。 可惜她偏偏将自己裹的严实,半句实话都不肯透露,哪怕心中已经沸水翻滚一般,面上却还要粉饰太平:「若是殿下杀了前来议和的使臣,回头就算殿下夺得了大启江山,落得个言而无信的名声,到时候想要让大启文臣武将以及百姓真心臣服,不知道得花多少功夫。潞殿下这提议,实在是……」 明铄似乎被她这话说服,「都听月儿的……」猛然起身,趁她不防,却将她一把拉进了怀里,低头轻嗅,只觉一阵幽香,说不上是茶香还是脂粉香,又或者是她本身的体香,只觉异常好闻,有别于草原上的北狄女子。 紧接着,怀里的女子开始了剧烈的挣扎,所用力气之大,他从未想过,大约是拼尽了全力罢。 「殿下……殿下放开我……」慌乱之中,平日常挂在嘴边的「妾身」也忘了…… v第40章[03.02] 明铄心道:这才是相国府里的千金掌珠,而不是什么平日伪装出来的位卑的姬妾…… 他无声的加大了力气,感觉到怀里纤细柔软的腰肢此刻紧贴着他的腰腹,自出兵至今不曾纾解的欲-望忽然之间勃发,只觉怀中女子馨香可口,直恨不得一口吞下肚去,好生回味。 他是这般想着的,也许还搀杂了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恼意什么的,自这几日瞧见她与薛寒云在殿里的眉眼官司,二人虽都趁着对方不注意之时,偷窥着对方的一举一动,眉梢眼角都是情意,可是他高坐中堂,不免将座下一切尽收眼底,心中早有不自在。如今又乍然听闻,她二人竟然是夫妻,那种想要将她压到榻上的念头便占了上风…… 北狄人历来不在太意女子贞洁。父死子继,兄死弟继,都做寻常。更何况草原上纵马,遇到个中意的女子,按在帐篷里好生畅快一回,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如今这件事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他瞧中了个女子,便是当着她的夫婿,也可将她推倒在榻上。草原上的儿郎,喜欢了就会抢过来。更何况,如今她是他的妇人! 怀里的女子无声而惨烈的挣扎着,向来端凝的神情此刻带着绝望,细白的牙齿咬着下唇,沁出了血珠也不自知,只手脚并用,如一只垂死的鸟儿在猎手手中徒劳的挣扎着,她不肯苦求他,可是那种挣扎又极为坚定,丝毫未有软化的迹象…… 明铄心内的气恼又加剧了几分,她腰间革带被解开,外袍被扒了下来,只着中衣,贴着玲珑的身子,他甚至瞧见了她肚兜的粉红色带子就系在玉白的颈上……一臂搂定了她拼死挣扎的身子,一手抓住了她一双胡乱抓挠的小手,毫不犹豫的俯身吻了下去…… 柳明月自重生之后,从未有此刻这般万念俱灰过。 男子俯在在颈肩处的头颅,还有游走在肌肤之上的唇,都让她难以忍受,只听得一声凄厉的声音:「不——」 那声音尖细如一把细细的裁纸刀,猛然间扎破了明铄的耳膜一般,倒将他吓了一大跳,欲-念顿时消了不少,抬起头来重新打量怀中的女子。 此刻她劲间几处红痕,正是方才他恣意而为留下的。 她一张小脸儿透白,眼角几滴泪痕,说不出的可怜可爱……又可恨! 薛寒云到底有什么好的? 值得她这样守身如玉? 明铄怒从心头起,恨不得立时便将他杀了,好让她死心! 「殿下若再如此,不如让我去死!你我分属两国,有累世之仇,岂能如此?」 明铄咬牙,却不愿放开怀中的女子:「休要拿什么国仇家恨来当借口!别打量本王是个傻的,被你蒙骗了去!当我不知道,你是在为你那原来的夫君守身?你便是死了,也是本王的妇人!以后不但要在床榻间侍候本王,还要为本王生儿育女,别想再生出旁的心思来!」 只这话,倒让她毫无生气的眸子倏然生出了无穷勇气,身子绷的僵硬,猛的抬头瞧着他,嘴唇哆嗦,想是下一刻恐怕便要说出些什么来…… 明铄却不给她这机会,紧跟着似乎万分不耐烦一般道:「不就是一个落魄世子吗?有什么好值得守的?好不好他如今也是本王妹婿,你是本王的妇人,休再惦记旁的男人!」怒气冲冲丢下她,拔脚去了。 他这话真真假假,又差点被他强了,柳明月一夜辗转未眠。 她想了许久,也想不出明铄到底是知情还是不知情。有些话,听着好像知道了什么,有些话,听着却似全然不知。 事到如今,她也猜不透了。 第二日无精打彩起身收拾了,却听得侍卫来召,道今日要送使臣回去。 柳明月纵然内心再不愿意见明铄,还是压抑不住想见薛寒云最后一面的念头,跟着侍卫去了。 想是两方原本对议和就无甚大的期望,如今明氏提出的条件,司马荣也不曾答应,(实则是做不了主)倒不曾出现什么激烈的场面,从头至尾气氛都很友好和谐。 唯独临别之际,薛寒云望着明铄身边的女子颈间红痕,目光一沉,却听得耳边司马瑜小声提醒:「我的哥啊,你可不要露出这种表情,那是明铄的妇人,可不是你的妇人……你这眼神好像要吃人一般……」 薛寒云闷闷道:「我知……我知这妇人是明铄的,可是……」可是他内心闷的好像要炸开了一般,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他在不知不觉间,已将这女子当成了月儿? 司马瑜生怕他临别之际,再做出什么惊人举动,连忙小声提醒:「这便是司马恪与明氏的诡计,你可千万别中了他们的圈套……」 薛寒云轻扯一下嘴角,露出个杀气四溢的浅笑来:「我知!」 司马恪这种剜了别人心肝,还要在伤口处洒盐的行为,着实可恨,薛寒云可不准备放过他。 明铄牵了柳明月的手来送客,当着薛寒云的面,她生怕他在临别之际瞧出端倪,横生事端,连挣扎也不敢,笑的甜美,只觉心头犹如滴血……经此一事,她恐怕再无脸面见寒云哥哥了…… 议和不成,两方重新开战。 只可惜大启这边虽然比明氏军多出几十万人来,但人心不齐,各有盘算,即便守城,也多不肯出全力,生怕消耗了自身兵力。不但如此,阵前拉拢结盟者众,对御敌一事便不甚上心。 未几,维城被破,众藩王率众而逃,做鸟兽散。司马瑜欲拉了薛寒云回蜀,他却执意要送司马荣回京。 「无论如何,鲁王世子送了我五万兵力,现如今阿爹还在鲁王手中,我不能不管他。」 司马瑜叮嘱再三:「鲁王叔听说如今很是暴虐,朝中大臣不知道被他斩了多少。你便是将来跟着鲁王叔他们,还不如跟着我好些。哪怕不想跟着我,自己踞一山头当山大王,都比跟着鲁王叔强。如今万不可与明铄正面对抗,留着兵力保存实力,反正这天下乱着呢,单凭你一个御敌,恐怕也无济于事。」 薛寒云甚少见他这般啰嗦,英姿勃勃的少年,偏似个碎嘴妇人一般对他放心不下,心中感激,却冷着面孔在他肩上捶了一下:「你这可是劝我造反呐!」 v第41章[03.09] 司马瑜浑不在意:「如今造反的人多了,不差你一个。」逐鹿天下这种事,是个男人都会有所想法。 可惜薛寒云如今意态寥落,实不像心有大志的男儿。 薛寒云早打探过明氏军所为,知他们一路行来,只斩杀官员,对百姓秋毫无犯,心中对谁坐江山倒不甚在意。无论是司马家子弟还是明铄,只盼着早日结束战乱,还百姓一个天下太平便好。 明铄夺了维城,薛寒云将司马荣护送进京,历经半月,到得天子脚下,暗中安排了数十名心腹进城,去相府保护柳厚,自己却带着军队与司马荣分道扬镳。竟是听从了司马瑜的建议,在离京数百里之外,寻了一处天险山头,将山上原有的盗匪驱逐,安营扎寨。 司马荣惊魂未定的回了京,将前线军情禀报,又钻进后宫,在内宫过了几日花天酒地的日子,将承宗帝的妃嫔淫遍,这才觉得心神稍定。 如今承宗帝的妃嫔,有极小部分央求鲁王,被接回家中。尹素蕊划花了自己的脸,在冷宫独自抚养小公主。 尹仕鲁虽是大理寺卿,却并非承宗帝的心腹,倒也保得家小平安。 反是颜致沈传,皆是承宗帝心腹,鲁王入城之后,钱家沈家满门被斩,只余宫中的颜媚与沈琦叶。 颜媚心气高傲,司马荣起先也觉得她的模样俊俏,却被她一顿破口大骂,惹起心火,索性斩杀了。独沈琦叶娇媚可人,对司马荣百般奉承,这才留了一命。 此次司马荣带兵出征,将她带出宫去,却吃了败仗回来,暗道妇人晦气,累他吃了败仗,随手便将她赏了给部下。 可怜她自小也是官宦家的娇小姐,服侍承宗帝是情有所钟,跟了司马荣是迫不得已,如今竟然沦落到了营中这些粗人手里,身娇肉嫩,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这些人皆是常年在兵营的,哪管沈琦叶是什么来历,只知她是主子玩腻了赏下来的妇人,一身馋人的细肉,怎么啃都不够…… 她好好一个宫中妃嫔,竟然连城中楼子里的红牌姑娘都不如。花魁还可自行选择客人,她却是夜夜辗转于营中通铺,身上青青紫紫,就无一处好的肌肤,极为凄惨。 八月里,明氏五十万大军从西戎草原而来,自白水关入了大启,沿着明铄推进的防线,一路分兵驻守。而此时,明铄已经兵逼京城。 鲁王父子自奉了幼主,便想着有一日能够名正言顺的取而代之。却不曾料到会有外族侵略,且是司马家世仇。 鲁王虽是个暴烈的性子,但鲁王世子司马荣却只知一味享乐。鲁王身边也有别的嫡庶子,到底世子不成材,乃是心底大憾。 他手下大将出城迎敌,好几员都死在了明铄枪下。指望着司马荣出城迎敌,还不如自己出城。 鲁王披挂上阵,出城迎敌,几十个回合下来,被明铄长枪挑起,扔下马来,乱军之中,被践踏成泥。 司马荣在宫中听得这消息,几乎吓破了胆子,带着残部从北门突出重围,逃回封地去了,将大启经营了数百年的皇城,拱手交到了明铄手中。 京城之内,连年战争,百业萧条,再不是柳明月当年离开之时的繁华之象。 她屈指一算,离开了三年多已近四年,也不知阿爹鬓角的白发,是否多添了几根? 明铄初进城,有许多事要忙,便将柳明月丢在后宫,派了两名护卫跟着。 柳明月万不曾料到,她竟然被困在了宫中。 重生一世,似乎好多事情都已脱轨,与前世截然不同了。 她从不曾见过明铄。北狄明氏,只是史书之中一个败寇的符号,却不知,她只是没有机会见罢了。 其实,前世里,她被杖毙的三年之后,明铄灭了西戎潞氏,从草原一路杀到了关内,最后杀进了京城。 承宗帝司马策死在了明铄的枪下,而沈琦叶,却被他转手赏了人,在明氏权贵间辗转漂零,奴颜侍人,最后红颜成灰…… 大启的江山,最终败落在了司马策的手里…… 冥冥之中,这一切其实又回到了原点,只不过当中的人与事有了些微差别,但对于历史洪流来说,终究只是无关紧要的小支流…… 柳明月自然难窥这其中的变数,哪怕有前世的记忆力佐证。 过得两日,京中布防已定,文武官员被收押,明铄这才腾出空来,召了柳明月前去。 「本王让朱知伟送你回家?」 不及柳明月回答,他已埋首于公务了。 柳明月出得殿来,才想起不对。她从不曾告诉过明铄自己家在何处,怎的他如今这样笃定? 朱知伟乃是明铄帐前大将,生的雄伟阔壮,善使一对紫金锤。明铄遣了他去护送柳明月,想是对近日京城治安不甚放心。 柳明月上了马车,朱知伟骑马相护,身后十六名侍卫紧跟着,出得宫门,她掀帘,朱知伟趋马靠近:「姑娘可有事?」 柳明月为难起来,若是报上家门,岂不是所有事情都暴露了?但不报上家门,朱知伟这是要将她送往何处? ——她委实思念阿爹的紧! v第42章[03.09] 「朱将军可知道我家住址?」 朱知伟见她担心这个,不由乐了,「这事殿下早交待过了,保管不会将姑娘送往别处,姑娘只管安心在车里坐着,一会便到家了。」 柳明月见他这神情不似作伪,心中顿感不妙。 难道……明铄一早便知道了她的身份? 她在马车里忐忑难安,一时里猜测明铄的心思,一时里又想着万一真将她送到了相府,会不会连累阿爹? 万千思绪,非一句能尽述。 还未半个时辰,马车停了下来,朱知伟在外面殷勤招呼:「姑娘,到家了。」 柳明月掀了车帘去瞧,相国府便矗立在眼前。 她眼眶顿时热了,侧着半个身子,一时便跟石铸的一般,僵硬在了那里,只眼泪顺着眼眶叭哒叭哒往下掉…… 明铄既然早知道了她的身份,想来军中那般欺她之时,也知他们夫妻咫尺天涯……这人恁般狠毒……不动声色就跟毫不知情一般,还拿话去吓唬她…… 如今到了家门口,她所有坚强都轰然瓦解,再也顾不得许多,同手同脚从马车里爬了下来,抹着眼泪去拍门。 近日外面闹腾的厉害,自鲁王战死,柳厚便吩咐老吴管事闭门不出。如今府里再无旁的仆人,只老吴管事老两口。 听得拍门声,老吴管事心惊肉跳前去请示柳厚:「老爷,要不要开门?」 柳厚倚在院里榻上乘凉,八月的天有些酷热,院内浓荫匝地,很是舒爽。 「若真有兵勇上门,就算不开也挡不住他们拆门,去开了看看……」 老吴管事跑去开门,柳厚心道:也不知道他还有这样躺在院里乘凉的好光景无? 明氏部众进京,抓了不少朝中官员,文臣武将皆有,没道理不来相国府抓人。 哪知道大门打开,紧接着便听得老吴一声惨嚎,那光景听着也不知是喜是悲,倒吓了柳厚一大跳,暗道莫非这明氏兵勇进门便朝老吴身上砍了一刀? 他趿拉着鞋子便往大门处跑,还未过去,便听得老吴飞奔而来的脚步声,还有语无伦次的嚷嚷着:「老爷老爷,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了……」 一时之间,柳厚只当自己幻听,兀自一笑,「这老头子肯定是糊涂了,最近看门都看傻了不成?」以前当管事,只动动嘴,如今这偌大的相国府就他们老两口操劳,定然是累傻了。 他停了脚,转身往回走,才走了两步,便听得一把极熟悉的声音,每夜在梦里总要响起,那声音带着一惯的娇气,直直闯进了他的耳里: 「阿爹阿爹……阿爹……」 大天白日,做梦也不挑时候。 柳厚抬头看天,见得天空中红日高悬,照的他一瞬间有些头晕,几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可是很快,脚步声近,那声音便到得近前,语声哽咽,「阿爹——」腰上已被猛然扑上来的人紧紧抱住,背后抵着个脑袋,滚烫的泪水很快浸透了他背上单衣…… 背后的脑袋在他背上使劲蹭了又蹭,这动作太过熟悉,熟悉到令他几欲落下老泪。 他哆嗦着大力拽住腰间的腕子,将背后的人拽到了面前来,下死力去瞧……没错儿,这是他的月儿!!! 哪管她是人是鬼?! 他一把将闺女拉进怀里,老泪纵横,一遍遍摸着她的脑袋,父女两个抱头而哭。刚强了一辈子的柳厚,临了临了,哭的泣不成声…… 老吴管事在旁抹着泪笑,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牙齿,如今也顾不得丑了。 柳厚哭了一会,才回过神来,将怀里的人拉开一些,又细端详,才冒出一句话:「老吴……老吴,真的是月儿哎!月儿真的回来了?!」跟个孩子一样,似乎要求得老吴的认同。 老吴抹着眼泪笑:「是小姐!是咱家小姐!」老爷你这是高兴傻了吧?! 柳明月这才细瞧柳厚,见得走时他一头乌发如今全白,整个人宛若苍老了十多岁,满腹心酸便化作滚滚热泪而下…… 柳厚此生,鲜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刻。仿佛此刻才找回了理智一般。掏出帕子来,似柳明月小时候淘气哭花了脸儿一般,细细将她面上泪水拭净,边拭边哄:「月儿乖,月儿不哭,阿爹在这呢……」 完全是将她当作小毛孩子来哄。 见她还是哭个不住,又哄:「谁要欺负了我家月儿,阿爹去揍他给月儿出气……」 这话分明哄人。 可是又太过亲切,柳明月多少年不曾听过他用这话来哄自己了,闻言哭的越发厉害了,倒将柳厚惹的眼眶又湿。 他口里虽这般哄着,心中也是酸楚无限。柳厚到底世情洞明,好端端的女儿,说是死了,时隔一年,却又活生生站在他眼前,便是用脚趾来想,也知她必吃过了许多难以想象的苦头,压根不需要她说出口他便能知晓。 v第43章[03.09] 如今由着她哭出来倒好…… 索性将她拉进怀里,只抚摸着她的脑袋,由得她哭…… 哭到最后,反是柳明月不好意思起来,将眼泪鼻涕尽数擦在他前襟之上,这才红着眼眶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嘟嘴:「阿爹怎的头发都全白了?」 在外分明冷静理智,哪知道到了柳相面前,还是忍不住露出了小女儿态。 柳厚心头乌云散尽,乐呵呵摸摸她的脑袋:「月儿长大了,阿爹自然就老了。」 老吴管事在旁插嘴:「老爷闻听小姐出了事,没几天功夫头发就全白了……」又笑着拭泪:「这下小姐回来了,说不准过些日子,老爷的头发就全黑过来了……」 柳厚笑骂:「我都这把年纪了,头发白了便白了,有甚稀奇之处?难道还想着返老还童不成?」 宣政殿里,朱知伟回去复命。 明铄此刻才分神去问:「可是送回去了?」 「禀殿下,不但送回去了,末将还瞧着柳姑娘在柳相怀里哭了好大一会,跟个小姑娘一般……」连他们众人进了相国府,远远围观都不曾注意。 自进了京师,明铄便私下里不许众人再呼柳明月为「月姬」,只许呼姑娘,打定了主意,回头去相国府提亲。 如今乱世强权,他是准备彻底的用强权来抹煞柳明月先前的婚事。 相国府里,一年的沉郁之气被一扫而空,闻妈妈做了一桌好菜,不分主仆,柳家父女与吴家老两口四人团团而坐,举杯庆贺。 谁也未曾提起薛寒云。 柳明月心中有愧,在明氏军中差点欺负于明铄,说起来,无论如何,也算是与明铄有了肌肤之亲,对薛寒云不起。 焉知柳厚心中,却也是一般想法。 柳明月已大略将一年经历和盘托出,只细节之处不曾多说。 他是男人,况自家女儿生的美貌聪慧,这一年间在司马恪与明铄之间辗转,清不清白已经不重要了,只要她还活在这世上! 作为父母,这是他唯一的想法。然而对于薛寒云这女婿来说,却又另当别论了。 纵然女儿回来了,可是能不能与女婿在一起,如今却不是他能决定的。 他自然不愿意女儿受委屈,却也不愿意勉强薛寒云去接受女儿。 假如薛寒云心中有疑虑疙瘩,被他强压着接了女儿回去,夫妻团聚,最后夫妻都不快活,还不如以兄妹相称,女儿在他身边过下去才好。 这乱世之中,薛寒云又手握兵权,想来有着抚育之情,便是他百年之后,薛寒云也不会坐视不理,庇护月儿一生安危,想来没什么异议。 柳厚打定了主意,竟然父女不约而同,都好似将家中另一个人给全然忘记了,只父女喜贺团圆。 只是父女二人都不曾料到,薛寒云虽被柳厚赶出相国府,但上次护送司马荣之时,便遣了数十名心腹,只日日在相国府外暗中守护柳厚,只怕万一城中有变,也好护得他周全。 这日柳明月坐着马车前来,又拍门入府,闹出这么大动静,府门外守着的人早瞧见了,悄悄私下议论:「……难道夫人真活着?」 「都回来了,连相国府里看门的老头都喊着‘小姐回来了’,想来不会有假吧?」 这些汉子皆是跟着薛寒云在西戎战场上共过患难的,皆是胆大心细谨慎之辈。纵如此,也怕空欢喜一场,改日候着闻妈妈出门卖菜,从角门里尾随她一路到了菜市。 见得那婆子买鸡买鱼,喜笑颜开,被相熟的菜贩问:「妈妈今日可有喜事?怎的买了这许多?」她立时乐出声来:「我家小姐回来了,自然要好生买些肉菜来补一补……」 她以前做管事妈妈,从不曾上过菜场,自府中众仆散去之后,便换了粗布衫子,主管府中厨事。旁人也不知她是相国府的管事婆子。 那菜贩听了,还要感叹一句:「这兵荒马乱的,姑娘家还是在家里的好。」纯粹有感而发。 闻妈妈连连点头:「那是!这次回来,我家小姐再不走了,定然一直陪着我家老爷的。」 她身后跟着的汉子听得这话,才将一颗心放下肚来,转头回去与众人商议,如何想个法子给薛寒云送信。 明氏孤军深入京师,在外援尚未到来之时,京师城门紧闭,薛寒云留下的那些暗中保护柳厚的军士们想要暗中传信给他,一时也难。 乱世之中,反倒是相国府,此刻却成了安稳国度。 柳厚自女儿回归,喜上眉梢,缠绵病榻许久的身子忽然之间便好了起来,在柳明月的悉心照料之下,每日饮食之上调养,面色也渐红润,虽发色尽白,但却别有一种仙风道骨之感。 柳明月每每见到老父须发皆白,便倍觉心酸,却不好多说什么,白日里几乎大部分时间都陪在他身边。 父女二人读书习字,谈古论今,关起门来粗茶淡饭,不闻外事,在如今这种局面之下,能捱得一日是一日,也算别有乐趣。 v第44章[03.09] 明铄从来不是个面软之人。 他入京之后,很快将京中文武官员大清洗。 死忠的不要,谄媚的不要,只留下实干的官吏,维护京中正常的秩序。 京中官员早在司马策的锦衣卫手里,已被吓破了胆子,骨头硬的,早赴了黄泉。等到鲁王摄政,又清洗了一批,轮到明铄,这是第三轮清洗,短短四年间,已到了青黄不接的地步,能存活至今的,除了身在要职埋头苦干的,身兼数种职位,别无闲人。 吏治的腐败似乎在太平盛世更容易滋生,反倒在乱世之中,大启的官吏们以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冷酷的精简方式,完成了吏治整顿。 明铄手里带来的官员,皆是武官,战场上与人搏命,如今对着琐碎的政事,鸡毛蒜皮的卷宗皆头大无比,万分庆幸司马氏入主中原之后,官方卷宗皆是中原汉字与北狄语各一份,这多少也算是给了他们方便。 柳明月回来之后数日,相国府外面便站了一圈护卫。 闻妈妈出门买菜,一开角门顿时吓了一跳——左右两边各立了两名高壮的北狄男儿,目不转睛冷冷瞧着她,枪尖在日光下面泛寒,她吓的「啊」的一声缩回院中,「啪」一声便阖上了角门。 护卫甲:「……」 护卫乙:「……」 护卫丙:「……殿下好像说过,不要影响到相府内的正常生活……」 护卫丁默默的往后挪动了十步,冷凝的目光在空空如也的巷道里打转,假装不曾瞧见那紧闭的角门。 ……相国府的仆人胆子太小,这真不是他们的错啊! 其余三人也默默的,有致一同的往旁边撤,以期能退到一个安全的不那么吓人的距离…… 这日不出所料的,相国府只有清粥大米,菜蔬断顿了。 明氏入京之后,原本供应紧张的蔬菜市场,如今更是艰难。 京中大部分疏菜,乃是京郊菜农所种,如今四门紧闭,那些菜农进不了城,城内只有少量菜蔬供应,供不应求,便是禽类鱼蛋,如今就算有钱,也极难买到。 唯有京中那些平常百姓家所养的家禽之类,拿到早市去换些银钱,买些米粮。 闻妈妈每日起的绝早,前去市场,柳家父女二人的餐桌上,每日菜色随着闻妈妈的斩获而有所不同。像今日这样的,连棵小白菜都未有的,实属意外。 柳明月心疼老父身体,私下悄悄偷问闻妈妈,听得门口站着护卫,大大出乎意料,想起宫中明铄的手腕,心中打颤,却又不欲柳相知道,私下悄悄去侧门打探,见得大门口站着十六名护卫,直觉不太妙。 第二日,她在针线房寻了一身丫环的衣裙套在身上,将头发简单的盘了起来,插了个银簪子,挎着篮子去买菜。 闻妈妈见得她这番打扮,心中一酸,苦劝她:「这种事情,怎好让小姐去做?老婆子去做就好……」 柳明月见她着实不放心,自己又确实不知菜场在什么地方——这座城池,如今已不是旧日歌舞升平之地,她熟悉这座城池的繁华之处,却从不知一粥一饭的来处——便索性让闻妈妈陪同。 闻妈妈再次打开了角门,左右探头一瞧,见得那些明氏护卫已站的稍远了些,心头微微松了一口气。还未回头招呼,柳明月已挎着篮子大大方方出了角门…… 她连忙跟上。 这相府护卫,原本便来自明铄的护卫队,皆见过柳明月的模样。如今见她这番打扮,皆暗暗扯了扯嘴角,目不斜视,由得她们主仆两去了。 柳明月跟着闻妈妈奔赴早市,今日所获颇丰,两只活鸡数把青菜,一个萝卜。闻妈妈笑颜逐开,连连夸她:「没想到小姐的手身比老婆子利害多了……」 柳明月汗然……想她练功多年,如今唯一的用处,竟然是跑来菜场与一帮高官府邸的妈妈们抢菜,真是大违罗老爷子的教导! 回去的路上,却教她瞧到了惊人的一幕。 一长队囚犯,衣衫褴褛,男女分开绑缚。教她惊异的并非是这样大宗的囚犯,而是这些囚犯她皆认识。 女子这方,领头的是昭阳公主,及她的长媳司马瑛,其后跟着的便是宜安公主及成安公主……其后女眷,她也大多认识,皆是城中司马一族的宗室,或者公主郡主们…… 当年,她也曾是昭阳公主座上客,却不想,一朝天子一朝臣,贵为司马一族的公主,如今却成了明氏的阶下囚…… 柳明月与司马家这些公主郡主们并无多深的交情,不过是被召应景做客,反是男囚这一队,她细心的瞧了又瞧,瞧见了昭阳公主长子谢炎,没瞧到小师弟谢弘,始觉松了一口气…… 谢弘是个全无心机的傻子,对政事一窍不通,碰上这种风云巨变,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她挎着菜篮子瞧了一会,心中感慨万千,闻妈妈见得她面色不好,悄悄扯了她便走,到得半途军卒稀少之时,才低低嘱咐:「小姐以后看到这种的,万不可站在那里直眉愣眼的瞧。这数年间,京中这种事情极多,今日还是高官权贵,明日便举家下狱,男的被斩,女的没入教坊司……」 柳明月见得闻妈妈一副见怪不怪的淡定模样,哪怕看到本朝公主做了阶下囚,居然也淡定如斯,深觉自己这几年的历练根本不值一提。什么叫气度?闻妈妈这才叫气度! 当日回去之后,她与柳厚谈起此事,相爷对此比之闻妈妈更为淡定,甚直笑着调侃她:「我家月儿都可以下菜场了,还有什么更能让人惊奇的呢?」 在他的眼里,天之骄女的落魄还比不上自家闺女不得不充当丫环,去菜场买菜更能博他一句感慨。 v第45章[03.09] 在相国大人的养女经验里,真没有让自家闺女吃苦受累这一条。 这实在超出了他的教导范围,哪怕他曾经用尽了全力,想要庇护自家闺女,可是她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吃了无数的苦,哪怕她不说,他也可以预见。 吃尽了苦头,悄然长大。 如今她这样的体贴,这样的善解人意,当她娴熟的在他身边做着一切的生活琐事,全然不似那个离家之时,还手忙脚乱,连自己衣衫头发都要丫环打理的闺女,柳厚心中都要歉疚万分…… 直到,她抱着他的胳膊撒好一阵娇,没心没肺的模样,就跟旧时一般模样,相国大人才能将心头酸涩悄然抹去。 ……大约,这世上愿意自己的孩子吃苦的父母,原本就是凤毛麟角,相国大人,更不在其列! 柳明月更是深深了解老父一片慈心,每每买菜回来,总要将外面见闻详细描述,就好像,她是个天真不晓事的孩子,如今通过每一日出门买菜,正在慢慢熟悉这座城池。 其实原本柳明月是真心想逗柳厚开怀,可是时日多了,连她自己也渐渐期待每日去菜场的经历。 闻妈妈别的地方所知有限,但唯有在食材选择这一块,有无数经验可供传授,不止经验,还有无数阵年掌故。 譬如如今已经被举家斩首的昭阳公主府上,当年是何等的奢靡,只为了做糟鸭舌,便能将整只鸭子弃了…… 又或者宜安公主或者成安公主府上,虽比不得昭阳公主,却也有种种传闻…… 最后听到的消息,却着实不够美妙。 由于罗延军死于明铄之手,纵然他是自杀,可是白水关罗氏一门,却是尽数被明铄所灭。明铄进京日久,渐理清京中之事,便派兵包围了将军府,将军府男女尽皆没入天牢。 便是相关姻亲,容家贺家,皆在其列。 柳明月听到这消息之后,只觉大脑一阵空白。 罗老爷子如今年事已高,她回京之后,生怕带累了旁人,因此还不曾出府拜望亲友,哪知道却一把年纪,承受丧子之痛也就算了,如今竟然还入了天牢…… 不等柳明月进宫求见明铄,明铄便前来拜访相国府。 柳厚年纪渐老,柳明月有心不想让他操心闲事,但对于明铄上门这件事情,却避无可避。 ——更何况,她还有事要求明铄。 因此,明铄到相国府受到的待遇,还算客气。 虽然,席间只有二凉二热四个菜,在和平年代,简直算得上寒酸,寻常富民都不好意思拿来待客,但现如今,已算不错。 柳厚是个老人精,别的不说,单是明氏进城之后,对他这位一国之相不曾动刀,他不会以为自己这把骨头,还对明氏江山有何助益。 ——多半还是自家闺女的原因。 柳明月虽未多说她与明铄之间的事情,但柳厚嗅觉敏锐,早从蛛丝蚂迹之中猜出了首尾。 他是老牌政客,讲究风起云涌岿然不动,内心如何震撼,面上颜色不改。纵如此,此次也被明铄给惊住了。 「什么?……殿下要娶我家女儿?」 这事着实荒唐了些,哪怕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不会将女儿强塞给女婿,但到底……自家闺女如今还是已婚妇人…… 明铄完全没有一点强娶的心理障碍,「月儿跟着本王大半年,本王又极爱她的聪慧,相爷不觉得,这门亲事很般配吗?」 柳厚从政几十年,政客自有自己的生存法则,不则于此刻被关在天牢之中的罗老爷子,忠勇爱国,明铄围城的时候,还组织兵勇前去抵御外敌,心心念念要将侵略者赶出国门,完全不会考虑国库的承受能力。 柳厚这种政客,性格里刚烈的成份少,司马氏搞的战乱四起,民不聊生,明氏进京之后,对寻常百姓秋毫无犯,他便不会生出同归于尽的想法,只盘算老百姓在明氏统治之下,会否有好日子过? 有着这种开明思想的柳厚,在对女儿的婚事上,却还是有着最基本的固执:「殿下难道不知,小女已嫁人为妇?且她的夫君如今还健在……」拆人姻缘这种事情,是不是有点不道德? 明铄毫无负担,「草原上的儿郎,见到了中意的女子,自可掠来为妻。就算女子有了夫婿,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相爷的那位贵婿如若有本事,何至于让妻子都落到了旁人手中?」 一生中经历无数风浪的相国大人再一次哑口无言了。 这种强盗一样闯进别人家中强娶的草原蛮子,明铄不是头一个。 想当年司马家入主中原,这种事情便时有发生,不过都被暴力血腥镇压了……再加上后来司马一族入乡随俗,逐渐学会汉家礼仪,这种事情才渐渐绝迹。 哪知道事到如今,倒教他初次见闻了北狄人的粗蛮。 北狄人在草原上恣意惯了的,各部族之间掳掠之事时有发生,女子同物,最易易主,掠室为己妻者不知凡几,明铄前来提亲,已算得极为郑重了。 不然依着北狄人的风俗,既然这个妇人入了他的帐子,那便是他的妇人,又何须再来提亲?至多事后补些聘礼了事。 v第46章[03.14] 但柳家世居江南,祖上皆是汉人,柳厚骨子里还是禀承了汉人的传统,如今见得明铄这般,向来惯会打官面文章的相国大人也怒了,「殿下此言差矣!老夫只此一女,爱若珍宝,哪怕她再嫁,也要两情相悦。更何况她的夫君还活着,难道要全大启的百姓都指着老夫的脊梁骨骂老夫的女儿水性扬花吗?」 柳明月正泡了茶来,见得自来不怒的老父居然失态若斯,连忙上前劝慰:「阿爹消消火,明帅不过同阿爹开个玩笑,新朝建立伊始,明帅若是非要强娶,岂不是寒了大启一众归降官员的心?」 关心则乱。 柳明月深知其父的底线,旁的都好商量,事关她的幸福,老父恐怕拼得老命,也不肯退步的。 她所能做的,唯有点醒明铄,别为了女色而误国。 明铄闻言,微微一笑:「月儿说的也对,本王是不能强娶!」就在柳家父女暗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他话锋一转,却道:「不过只要杀了薛寒云,想来本王再娶月儿,相爷跟月儿都再无异议了吧?」 他这话其实极为霸道,还是毫无商量的余地。 手握重病的明氏王子自来说一不二,如今被柳家父女反驳,面上也不算好看,柳明父女眼神交接,皆不再说话。 柳家父女倒不认为明铄能杀了薛寒云,也许是出自于对自家人的盲目信任。 明铄只当柳家父女默认了他的提议,心情复又转好。 柳明月见他情绪转好,索性趁机提出,想前往天牢探视罗家,明铄亦答应的十分爽快。 他进京这些日子,还曾遣人详细梳理过京中权贵之间的亲疏,早知柳明月师出罗老将军。 「当初白水关斩杀罗家人之时,本王还从一名逃脱的仆人身上搜出军中详细布署,也不知是怎生泄露出去的……本王一直想着要彻查……」目光直逼柳明月,见她无辜的瞧着他,似从所未闻此事,唇角一勾,再不追究。 柳明月倒被他这笑容逼出一身冷汗来。 三日之后,明铄遣人带她前去天牢探望罗家及相关亲友。 她去之前与闻妈妈准备了许多食物,做了五香鸡,蒸了馒头,还从自家酒窖里寻了两坛子好酒。这些东西太多,明铄派来的护卫帮她提着前往天牢门口,她便谢了那护卫,自行提着进去了。 罗老爷子刚烈,若是教他瞧见这一幕,说不定会以为她同北狄明氏勾结,万一连酒坛子都砸了,就不太好了。 天牢阴暗潮湿,罗家男丁如今都出征了,只余罗老爷子一个,便关在了间独立的牢房。反是女眷,各家都留在京中,便按姓氏关在一处牢房。 柳明月先去了罗老爷子的牢房,立在外面,见得老爷子盘膝坐在一堆干草上面,却似高坐玉堂,威严依旧,心中一酸,站在牢门外请安。 老爷子原本紧闭双眸养神,哪想到柳明月从天而降,只当自己做梦,下意识揉了揉眼睛,嘟囔:「难道是月丫头周年祭了,没收到老夫的祭品,这才跑到牢里来了?」 柳明月:「……」 罗老爷子刚毅卓绝,视死如归途,见得柳明月还活着,反不在意己身处境,由衷高兴。他又惯是个体察入微的长辈,乱世之中,一个闺阁弱女死而复生,又能提着酒肉前来探监,个中曲折经历,不用问也想得出来,罗老爷子反体贴的只字未提。 柳明月见得他这铮铮气节,心内含酸,将酒肉送进了牢房,又塞了狱卒些银子,托他照料众人。那狱卒乃是明氏军士,见送柳明月前来的乃是明铄身边护卫服色,极为客气,一力应承。 ——不出意外,天牢内关进来的男子会被斩首,女子皆会分发给众武官做女奴,这一时半刻在牢内照顾一番,不过举手之劳,又不会得罪人,何乐而不为? 罗老爷子浑不在意自己处境,只对孙女罗瑞婷及孙媳樊璃,阮宁生的小曾孙们有几分挂心,将柳明月带来的酒留了下来,让她将肉菜之类送到女牢。 天牢女牢与男牢分开,男牢这边,战争甫起,数家男人皆在战场,留下来的唯有罗老爷子一位,其余的皆是幼子,不能离母。 女牢里,各家女眷分关在数间牢房里。罗家容家贺家米家等女眷见得柳明月,皆是一惊,处在这种境地,柳明月活着回来,已算得大喜事一桩。 罗瑞婷怀抱幼子,隔着木栅栏拉着柳明月的手,手劲之大,几要将她手骨捏断,眼眶之中蓄着泪水,却笑的灿烂:「死丫头,你可算活着回来了!我都当你真被埋在西北哪个荒山下了……」 想当初,听到柳明月身故的消息,她有好长时间回不了神,总觉得某一日小丫头定然坏笑着站在她面前…… 又或者,她只是在遥远的白瓦关过的逍遥自在…… 及止后来,柳家翁婿形同陌路,她才逐渐接受了这事实。 她怀里的幼子如今已经三岁,长的颇似英俊的贺绍思,双目如星,伸出小手来向柳明月提着的食篮里伸手……孩子饿的狠了。 柳明月忙撕了一只鸡腿塞给了孩子,又将吃食往各牢房里分了一份儿。 牢里皆是她的姐妹及其亲眷,容慧沉着冷静,连阮宁也开朗豁达,身临此境,竟然也只是在罗大夫人身边侍候,不见半点慌张。倒是樊璃有些惊慌失措,眼睛都哭的肿了,神情恹恹,看到柳明月如获救星, 所幸贺家姐妹及米妍皆不在牢中,此次牢中所囚者皆是出兵在外的将领家眷。 尤其是见到安之若素的罗大夫人,她心中更是愧疚百倍。 罗大夫人虽仍是往日慈和模样,但鬓发皆白,也不知是柳明月数年未见的缘故,还是罗延军身故之后,她大受打击所致。 柳明月在她关切的眼神之下,几乎要落荒而逃了。 v第47章[03.14] 身逢乱世,命如浮萍。 柳明月在回来的路上一遍遍自责,暗责自己能力太弱,不能够左右别人的命运。 快到相府之时,路过一个巷子,却被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拦住。她诧异京师的治安竟然已经乱成了这般样子,平时不觉得,此刻心中却警惕心大起。 而先时送她去天牢的明铄护卫已经回宫复命,这段路以前乃是权贵往来之处,只是如今左近的官员举家被斩,普通百姓却少有人在这边往返。 「你们……要做什么?」 那两名大汉喜笑道:「夫人别怕!我们是薛将军派来保护相爷的人,最近得知夫人还活着,喜不自胜,这才前来拜见夫人……」 柳明月的警惕之心却并未消解:「有何凭证?」 那两名汉子互看一眼,露出了为难之色。 薛寒云当初派他们前来,只是暗中保护柳相,若相爷真有危机,自然挺身而出。至于凭证……救命的时候哪有闲暇验看? 柳明月见他们露出犹疑之色,她便趁势越过二人,前行几步,见得他们不曾跟上来,又折返而回:「寒云哥哥为何会派你们前来保护我阿爹?」 不管眼前二人可信不可信,总让柳明月在眼前困局里生出了一点微薄希望。 柳厚听闻此事,拈须沉吟,最后下了结论:「这事情,说起来倒真像寒云做的。」当初他狠心将薛寒云赶出去,不过是想到,自己生无可恋,而薛寒云又向来带兵在外,父子二人断绝关系,也免得有心人拿他来要挟薛寒云。 薛寒云暗中派人来保护他,想来也存在着同样的心思,挂系着他的安危。 父女二人商议一番,对罗家众亲友的现状既无力改变,唯有静观其变,以伺良机。 比起他们来,薛寒云与罗行之及容庆自知道鲁王战败而亡,京中被明氏占领,众人皆有家人在城中,心中更为焦急。 纵每日派了兵士前往京城探讯,但明铄自入京城之后,便四门紧闭,着意清理城内人员。城外之人想获得丁点消息也难。 三人之中,罗行之最为担忧。 自罗延军殉国之后,他身为嫡长子,心中责任日重。思及家中祖父性烈如火,眼见得京城被占,岂会坐而待毙? 明铄一路行来,遇到抵抗的官员及其家眷尽皆坑杀,而对投降的官员则厚加优待。 他坐卧不安,其余两人也不见得情况多好。容庆与薛寒云皆有家眷在城里,也是各有挂心。 再捱过些日子,山下却有兵丁来报,有三万大军从山下路过,且瞧着服色,乃是明氏一族。 薛寒云如今手握重兵,他又不比各封地藩王,生怕消耗了自己的兵力,被别的藩王吞并,反不敢随意动兵,见得明氏军,皆退守一隅,由得明氏军大摇大摆横穿大启境内。 薛寒云本无争雄逐鹿之心,倒不怕耗损兵力,立即与罗行之容庆商议一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三万人灭杀。因着地利之优,他手中也只损失了近四千军士。 那明氏将领一路之上未曾遇阻,不免生了自大之意,对大启境内的武将轻视不已,不曾想毫无防备之下,却被薛寒云派兵活捉,不由破口大骂。 「狡诈无耻的南蛮子……」 三人一听,嘿一声乐了。 「你这么大摇大摆带兵在别的国家的土地上长驱而入,就不无耻了?」 数日之后,被罗行之与容庆三人收拾的服服贴贴的明钰只余一张脸还算齐整,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好肉,哭丧着脸跟在薛寒云等人身后,检阅山寨里那帮外面穿着明氏部众军服,内里的瓤子却是大启军士的军队…… 罗行之与容庆心下大定,对薛寒云赞赏有加,顺带着鄙视一番紧跟在薛寒云身后畏畏缩缩的明钰…… 明钰被这两人折磨数日,每次都被薛寒云制止,他心中不由对这位寡言的薛将军充满了感激。若非他出手相助,自己还不知要受多少罪。 殊不知,罗行之与容庆心内暴笑,深恨明钰目前尚无机会感受一番薛寒云收拾众师兄弟们的狠辣无情的手段。 明钰乃是明铄二哥,在草原上素来只喜飞鹰走马,行军打仗不及明铄。族中得知明铄初战告捷,便欲族内全员迁徙,先头部队五十万已入大启境内。 此次总领全军的乃是明铄之父明昊,他一入大启境内,便将大军分作数队,遣往各地抢占地盘。 明钰奉父命前往京城,哪想到半途却落入了薛寒云的手中…… 半个月之后,明氏援军由明钰带领前往京城,封闭了许久的大启京师城门缓缓打开,明铄盛情欢迎长途跋涉的明钰之时,变故突起,明钰身后的护卫暴起,直逼明铄……若非明铄身边护卫训练有素,临危不乱,护着他往内城而去,怕是明铄性命堪忧…… 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因为这场突然而泡了汤,京中一时大乱…… 京中守军乃是明铄亲自带领出来的,但到底人数众多,明钰带来的军士又穿着明氏部众军服,这般被当场截杀,纵是算无遗策的明铄,也闹不明白向来不喜争权逐利的明钰这次玩的是哪一出? 两军相逢,同一服色战成了一团,远远看着便像内讧一般,让参战者一头雾水。 v第48章[03.14] 起先明铄手下军士还分不清敌我,但身边不断有袍泽倒下去之时,才注意到下手狠辣完全不留后手的军士虽穿着明氏服色,但颈间都系着红布条…… 只是拼杀之际,有军士上一刻才明白其中奥妙,下一刻已经身首分家,根本来不及传递消息…… 相国府内,自大乱始,柳明月便护着家中两名老仆与相爷挪到了隔壁被抄斩的官员府邸…… 那宅子因着空置许久,已有几分荒废,薛寒云派来保护柳相的军士已早早探查过,又偷偷在后园一处假山石内开出了密窖,并贮藏了一些食物与水,以防万一,哪知道准备及时,今日竟然用上了。 内城一乱,守在相府门前的明氏部卒便有两人前去探查情况,剩下的全被那些守候多时的军士们解决了,又助柳家人躲藏到别宅,考虑寻机护送出城。 柳明月见得老父安全,这才放下一颗心来,俯身在柳相耳边轻语。 柳相面上显也纠结之意,虽想以身代女前往,但他自己身体状况着实不好,去了只恐是拖后腿,却不及柳明月这些年时时勤练不辍,唯有不舍的拉着她的手…… 柳明月跪在地下,向老父磕了个头,神色间颇有几分坚毅孤绝之色,语声却柔软到几乎算得上在哄劝:「阿爹,此事若不做,女儿心内委实不安,恐一生都不得安宁,求安爹容许女儿前往……」 罗延军这死,虽然错不在柳明月,但她心中一度非常难受,只是从不曾对人明言,直到回到相国府,与柳厚相见,才缓缓将此事道出。 柳厚虽然也安慰过女儿,但到底知道此事已成她的心结,当此情况之下,唯有同意。 柳明月见得老父同意,面上便绽出几分如释重负的欢颜来,又再三向他保证:「女儿一定平安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听在柳厚耳中,倒差点将他的泪给引出来,他勉强转过头去,悄悄平息内心的情绪,总有种「过去的噩梦要重演」的错觉,但值此当口,他又不好拉住女儿不让去。 此时此刻,柳厚才终于生出女儿羽翼已丰的复杂感慨来。 当年被他时刻护着,舍不得让淋风着雨的小丫头终于完全长大了,出乎意料的好,出乎意料的有担当有情义! 他湿润着眼眶,看女儿转身向在场军士施礼:「恳请几位壮士伸出援手,助我去天牢一趟……」内心由衷的骄傲,又忧心! 这是他的女儿,他一手教养长大的女儿! 在场军士们早打探的清楚,天牢里到底有什么人,值得柳明月如此挂心。除了心中暗赞一声柳明月义薄云天,再无二话,皆愿意随同她前往天牢救人。 「夫人高义,我等自然情愿相随!」 只除了留两名军士守护着柳相,其余众人便与之同行。 柳明月感激不迭! 近几年,京中百姓多受战乱之苦,对上位者之间的种种争权逐利的行为皆采取闭门的方式。听得城内乱起来了,大家关起门来过日子,街面上太平了,才打开门做些小本买卖糊口养家。 今日乱将起来,城内百姓早早缩回家中。众人从那荒宅潜出来之时,外面战局已到酣时,天色也有几分擦黑,还未分出胜负来。 其实进城之后,薛寒云已带人直扑相国府,哪知道彼时早有人护着柳家父女转移,倒教他扑了个空。他本来便留有后手,见得宅子内厨下锅里还坐着热水,灶上炉火都未全灭,院子里打扫的干干净净,柳相的书房里东西也拭擦的干干净净,杯中茶都是温的,想来相爷也是离开不久。 柳相不在相国府内,唯有两种可能。 一种便是被明铄带走,另一种可能就是自行跑掉。 明铄都跑的十分狼狈,如今听追击的军士来报,已退回了皇宫,那般匆忙之下,定然没有时间跑来掠柳相进宫,唯一的解释便是柳相自己离家避了出去。 薛寒云想到这里,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便遣了身边从人四处散开悄悄打探。 不多时,便有探子来报,发现有可疑人物,着百姓衣物,所行的方向似乎是天牢。 这般大乱,真正的小老百姓皆关起门来避祸,大街上全是身着明氏军服互相砍杀的军卒,这种可疑人物,定然别有隐情。 薛寒云下令继续跟上,自己却不死心的在相国府内各酒窖或者隐密的地方去搜寻,皆一无所获。 柳明月却不知他们一行人已经被人盯上了,只左躺右闪,仗着地利之势,往天牢摸过去。路上碰见互相砍杀的明氏军,皆十分可乐。 「明铄这是一个人呆在皇城里寂寞了,拉出一队人来互相砍杀着玩儿?」 有军士暗暗摇头:「我看不像!」到处是断肢残臂,实在不像砍着玩儿…… 一行人摸到天牢,天色已经黑透,反因为此处不算要塞,又颇有几分荒僻,竟然没有大启军士前来。 因此城内虽然喊杀声震天,但天牢门前却意外的安静。 柳明月见此情景,与同行军士商议一番,索性大摇大摆走了过去,只留众人在阴影之中藏匿。 那天牢守卫的军士最近这些日子常见到她,见得她这种大乱之时前来,身后又没有跟着明铄亲卫,皆有些诧异。 「外面这么乱,姑娘没在府里呆着,怎的在大街上乱跑?万一出事了如何是好?」 v第49章[03.14] 柳明月这一路之上虽然未曾杀人,但鲜血断肢见过了不少,稍装出几分怯弱,便博得了这些狱卒的同情加怜悯。 「街上乱了起来,往我家那条街上这会乱的很,乱起来的时候我恰在外面,不敢回家去,想着天牢这边有诸位大哥,会安全一些,便只好摸了过来……」 那些人近来打探到一些内部消息,知道这位柳姑娘说不得便是将来宫里的贵主儿,俱都十分奉承,「姑娘如果怕,不嫌天牢内腌臜,不如进去暂躲一时?」 柳明月十分感激:「多谢诸位!」似随意扬扬手中绢儿,便越过众人,往天牢之内去了。 藏在阴影之处的大启军士见得信号,一哄而上,切瓜剖菜一般,顿时将一队守着天牢的狱卒给杀了个干净…… 那探子远远辍在后面,见得这一幕,忙忙回去禀报。 薛寒云听得天牢门口大乱,心中不禁要问:难道那天牢里面藏着什么重要人物不成?令得一名女子也趁乱带领数人前去劫狱? 如今城内被明铄掌管数月之久,想来也知,天牢之内关着的定然是大启官员,也不知是何人,竟然能让名女子趁乱舍命搭救? 想至此,他索性带了一队人马,往天牢而去。 他倒要看看,是大启何人被困天牢。 薛寒云赶过去的时候,天牢的一处牢房已经起了火,因无人能够腾出手来救火,那火苗眨眼间便窜的老高。 天牢门口横七竖八躺着好些明氏军卒,犹听得牢内乱哄哄,似有妇人远远惊吓啼哭,展眼间便有数名妇人扶老携幼,从内奔逃而出,意甚惶恐。 待见到门口这一队人马皆着明氏部众军服,吓傻了一般,立定了脚步。但后面奔出来的并未注意到这队人马,推推搡搡便要奔逃,顿时在门口乱成一团。 薛寒云见得这些衣衫褴褛的犯人,皆着死刑犯服色,忍不住开口相询。 「尔等何人?」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之下,从后面奔逃出来的一句女子已经大叫:「薛大哥,快去里面救救小婷与明月……」 薛寒云还未看清来人,却已听清了她的话,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就似被人敲了一闷棍,有点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不是这妇人傻了便是他产生了幻觉! 那妇人见他无动于衷,顿时急了,抱着怀中幼子大喊:「薛寒云,还不快去救小婷与明月?」 却是才从牢里奔逃出来的容慧。 她们这些女子,纵然往日真学过骑射,可是皆是上有老下有小,拼杀之际唯一能做的便是护着老小尽快逃命。 柳明月混进去之时,已跟她们悄声讲的明白,令她们前往相国府近旁的荒宅,自有人接应。但沿途如何躲避混战,其实她也没有十分把握,只想着凭借夜色,搏一搏,总好过不知哪天被明铄派人拖出去斩首。 薛寒云被容慧再吼一遍,愈加呆傻,心却如擂鼓一般,趋马近前,待看清了是容慧,便有几分恼意:「月儿早已身故,你何苦拿这话来骗我?」 容慧怀中幼子啼哭不止,也不知牢房内如何光景,但一拨一拨的犯人正从内奔逃而出,男女皆有,她恨声道:「月儿明明没死,这些日子还常来探监,今日便是她带着几人前来救我们,如今正在牢内拼杀,你还不快去?」 薛寒云一把攥住了容慧的手腕,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质问:「你可别骗我?!」面目狰狞,语声都有了几分颤抖,唯他自己不觉,只恨不得容慧当场保证。 「疼!疼!」容慧只觉自己的腕骨都要断了,「这种事情,我干嘛骗你?」手腕一松,眼前一花,薛寒云已经不见了人影,他身后跟着的那一票人马也分出一部分向天牢门口冲进去,试图逆着人流进入天牢救人。 借着风势,火势愈猛。 薛寒云觉得,他这一生从来未曾这么急迫的想要验证一件事。天牢里不断冲出来的人群阻挡着他,令得他内心更为焦迫,使蛮力推开人群,不顾头顶愈燃愈烈的火势,拼了命的往里冲…… 他想起许多事情,坠下城楼的月儿,逐渐冰凉的尸首……他万念俱灰……明铄帐中的月姬……如今在牢内拼杀的女子……越想,心中愈加紧缩。 关心则乱。 有了先入为主的思想,他自亲手葬了月儿,从不曾奢望过,有一日还能在这世间见到她…… 往日他也曾来过天牢,但今日却觉这段路尤其漫长。半途遇到了罗瑞婷怀中抱着孩子混在人流里正往外冲,见到他,似乎如释重负的模样,兴奋大喊:「薛师兄,快去救小师妹……她还在里面……」 纵然罗老爷子与柳明月皆在牢里与人拼杀搏命,罗瑞婷还是担心柳明月多过罗老爷子。 前者那三脚毛功夫还是她教的,这些年也不知道有无长进,后者却是身经百战,老而弥坚,杀寻常军士倒不在话下。此刻还阻在牢内,皆是为了替牢里这帮人断后…… 三人成虎。 薛寒云只觉自己的心脏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极快的跳着,就差从腔子里跳出来了。他还急于寻找那个答案了,只要再有一个人证明柳明月还活着,他便相信——哪怕这是谎言。 他心中这样想着,越往里,人流越稀,到最后只听得到刀兵之声,及屋顶燃烧的声音,还有逐渐逼人的热浪。 人还未近前,远远拐过一条甬道,便见得罗老爷子挥刀与狱卒拼杀,他右侧女子手中也是抢来的大刀,身影熟悉到让他魂牵梦萦,但又有极大不同。 v第50章[03.14] ——他认识的月儿,何曾有过这样英姿飒爽的时候 过去,哪怕是在罗家小校场学武,也总有几分娇怯怯的感觉,如今隔着这么远,却仍能觉出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悍勇孤绝之意…… 牢内火把照的明亮,薛寒云拨刀便奔了过去,十步杀一人,手法果决狠辣,眨眼便奔到了罗老爷子与柳明月近前。 他是如此的焦燥急迫的想要看清她的脸…… 却不知,柳明月一路混进来之后,带着人一路砍杀,又顺手将各处牢房铁锁砍断,将所有牢内的犯人都放了出来,造成了天牢大乱的后果。 那些明氏部众的狱卒原本都奉她若上宾,只当她将来必定贵极,哪知道她却做出如此行径,出了这么大乱子,若不能将她送至明铄面前交差,恐怕他们不但自己性命不保,便是家人也恐受到株连。 因此大乱伊始,这些狱卒便索性不再管牢房内被放出来的犯人,只死咬着柳明月砍杀…… 罗老爷子原本能跟着人流逃出去,但见得柳明月左右支绌,便索性留下来与她并肩御敌。 「薛将军——」 「寒云哥哥——」柳明月转头之际,便发现冲杀过来的人,只当自己太累太思念他,产生了幻觉,不由自主冲口而出,却不知,正是这熟稔的称呼,使得薛寒云脚下一滞,下一刻已经旋风般冲了过来,到得她的面前,便顺手将与她缠斗的两名狱卒一刀结果了…… 牢内火把映照之下,数年未曾靠的这么近的夫妻两个目光胶着,似乎都想从对方带着风霜的面上寻找到昔日年少时候的影子…… 谁能想到,当时一别,至如今竟已匆匆四载…… 身边不断有狱卒涌过来,寒刃加身,稍不注意便有可能流血断肢,整个天牢里都闻得到房屋燃烧起来的焦糊味,以及尸体被燃的焦臭…… 甬道里热浪滚滚,几乎是下意识的,薛寒云将她护身后,殊不知,她手中拿着的也不知道是从哪名狱卒身上抢过来的刀,血迹斑斑,显然拼杀了好大一会了,此刻却并似以往一般习惯性的躲避到他背后,而是直面危险,将后背放心的交给他,与他并肩杀敌。 那一瞬间,薛寒云心中以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心酸。 假如……面前这个身上带血,面色坚毅到几乎已经察觉不出往日娇憨影子的女子便是月儿的话,这其间,她又经历过多少磨难,才磨炼至今日这种,面对生死亦淡然处之? 纵然真是她,他亦心悸到愧与她相认…… ——是他没有保护好她! 柳明月却不知薛寒云心中所想,与罗老爷子及薛寒云先时派去保护柳厚的数名军士一起,且战且退,火势逼,又刀兵险境,虽一路留下许多狱卒尸首,但万幸薛寒云部下已经寻了进来,眼见得胜利望,柳明月不禁大松了一口气——她决定做这件事情的时候,也曾想过最坏的结果——现下是再不用担忧了。 柳明月几乎是下意识的转头去瞧薛寒云,这竟然成了她的本能一般,渴了会喝水,饿了会吃饭,哪怕再过四年,这种危机即将解除的情况之下,她一直紧绷着的心弦稍一松懈,不管从前以后会如何,这一刻她还是忍不住对着薛寒云轻松的笑了…… 薛寒云她这云破月来的一笑之下,竟然霎时寻回了些过往娇憨的影子,便有了几分走神,回她一个安抚的笑容,夫妻二虽觉得不过短暂对视,其实瞧外眼中,却是夫妻两的目光已然胶着了一起,难分难舍…… 已他们前面撤离的罗老爷子回头一看,恨铁不成钢,禁不住怒吼:「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快走?」身后是不死不休纠缠的狱卒,都可以闻得到自己身上头发衣服快要被烤糊的味儿,还不得不腾出手与拼命,他们小夫妻俩还那里含情脉脉…… 这短暂的瞬间,头顶屋梁上的火苗已势威,大梁及椽子首尾被燃,此刻难支,接二连三的掉落下来。 柳明月眼瞧着一根带火的椽子砸向薛寒云的脑袋,但他正与缠斗,想也未曾想,便扑了上去,试图以自己单薄的身子去撞开他……却不想薛寒云也向她这边扑了过来,身后有狱卒趁此良机,一刀砍向他左肩,耳中听得他闷哼一声,生生承受了这一刀,夫妻二已是撞到了一处,二身上皆带了冲劲,互将对方撞击,双双倒地…… 他们身后,顿时惨叫连连。 方才缠着薛寒云与柳明月的狱卒露出绝望而痛楚的声音……就他们二方才站立的地方,带火的屋梁椽子皆砸落地,砸中了二身旁的,有脑浆迸裂,也有还痛苦呻吟,好不惨烈。 「快走!」 薛寒云起身之际,一把拉起了柳明月,匆匆向外逃去,内心是说不出的欢悦! ——这世上,除了月儿这个傻妞,还有哪个女子会不顾已身安危,而奋不顾身的想要以自己的柔弱之躯,试图去替他挡劫? 那一夜事后回忆起来,都是奔逃的忙乱,以及在茫然黑夜里数载重逢的喜悦。 薛寒云及罗行之,容庆三人的到来,对于几家人来说,竟是意外的生还机遇。罗老爷子带着各家妇孺,在薛寒云手下将领的护卫之下,很快便与柳厚集合了。 柳明月离开之时,柳厚便如泥塑木雕,只觉一颗心直往下沉,却无法阻止女儿前去救人。虽生逢乱世,可是人总有存身立世之时,必须要去做的事。 他不能拦,却仍是止不住的担心…… 及止薛寒云带着柳明月前来,小夫妻俩双双立在他面前,他才似长久的窒息得以缓解一般,竟都有些站立不起来。 坐的太久,都有些僵硬了。 如今明氏军已躲进了皇城,而薛寒云带来的人马此刻正在皇宫门前与未来得及进入皇城的明氏军厮杀。 几人商议一番,意见竟然意外的一致,都决定放弃京师,回踞原地。 京师本是司马家的地盘,纵如今天下大乱,也有无数双眼睛紧盯着皇城内的那张宝座,而薛寒云所率之军诈取京师,并非为着那张宝座,而是京中各家亲眷,既人已救出,何苦留恋此间? v第51章[03.18] 纵夺下皇城,将明铄赶出京师,将来还是免不了要与司马一族恶斗,索性早早撤出京城。 京中各处巷战零零星星,宫门口攻城的士兵叫骂了一阵,竟然语声渐稀。 明铄在京中经营数月,这股突然冒出来的兵士莫名其妙的出现,诈开了城门,偏又是明钰前来,他这位兄长素过争霸之心,明铄是百思不得其解。 天际泛出鱼肚白之后,喧闹了足一夜的京师终于安静了下来。 明铄在宫中城楼之上迎风站了一夜,灌了一肚子凉风,除了暗恨明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至今对这支人马的来路不甚清楚。 待他派人出宫去探听,却险些气炸了鼻孔。 那些突然而至的人马在一夜之间又突然消失不见!一同消失不见的,还有天牢之内的原大启武将家眷,以及……柳相一家。 连近些日子十分柔顺的,就连他也以为已经做好了进宫准备的柳明月也一同消失了! 明铄坐在大启皇帝的御座之后,将案上东西一扫而空,一块上好的玉石纸镇从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斜线,在殿内金砖之上,跌成了数块碎块…… 任是他如何大发脾气,仍对这次事件的来龙去脉搞不清楚,败的糊里糊涂。又过了一月,明铄方接到一纸书信,信中提出,令他拿粮草来赎明钰的命! 那信是绑在箭头上,射上京师城楼的,可见射箭者臂力惊人。 接到信的明铄却不知,射箭者不但臂力惊人,还内火郁燥,不得纾解。 从京中解救出来的人当夜便跟着大部队回巢,数日之后已抵达山寨。 薛寒云一路之上皆无机会问柳明月数年经历,似乎是自从牢中出来之后,他们之间的距离不知不觉间便远了。不知是回来的路上太忙,还是薛寒云的错觉,柳明月似乎是在刻意的回避着他。 他也浑然不放在心上,只当此刻不是尽述衷肠的好时机。 待到得山寨的当夜,薛寒云忙完营中之事,仿佛似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急着见心上人一般,急迫的回到自己院里才知,柳明月压根没回他住的院子,而是住到了柳厚院里。 不但住到了柳厚所住院落里,还只住在相爷卧房外间的榻上。在富贵人家来说,那外间的榻乃是给丫环值夜所用。 便是相爷,对此事也并未阻止。 薛寒云的心忍不住下坠,直落到地。 他不敢想象,小丫头此举意味着什么。 只是这一次前去柳相院里请安,他老人家再未拒绝,容色平静,却透着迟暮之态,便是鬓角白发,也已过半,却绝口不提让柳明月搬回薛寒云院中去住。 只瞧的薛寒云心内含酸,提也未敢提让柳明月搬回去住之事。 他现在觉得,只要她还活着,哪怕是不肯回到他的怀抱,只要能看到她,都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这也只是一个转念间。 第二日他黑着眼圈去营中,被罗行之取笑:「薛师弟你也悠着点,长途跋涉的回来,可别折腾坏了小师妹……」 事过境迁,薛寒云与小师妹夫妻重聚,简直是一桩大喜事,罗行之打心底里替这二人高兴。 可惜薛寒云神色淡淡,不但未喜,反倒含愁。 罗行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橇开了他的嘴巴,得知他们夫妻居然分房而睡,且小师妹有意回避,除了态度仍旧亲切友好之外,竟然全不似妻子所为,不由张大了嘴,半日未曾合拢。 「她……是不是心底里还怨着你?」 薛寒云摇摇头。 他是何等敏锐之人? 倘若月丫头心内对他存有一丝怨怼,如何能在危机时刻,奋不顾身的扑过来?且事后视作寻常? 分明是她内心对自己情根深种,视自己的性命比她的性命还重要,又怎么会怨他? 他心中隐隐有一个不好的预感,却始终不敢说出口。 罗行之也住了口,窥着他的神色,开不了口。 二人视线相接,心中几乎不约而同的往那个方向想去……他们皆是带兵之人,乱军之中,女子会遭到何种对待,显而易见。 况柳明月容色不俗,连明铄也称她「月姬」,还是薛寒云亲眼所见。 先时他忙乱之际,似乎有意的忘了这事,此刻想起来,只觉犹如心中狠扎的一根刺,想要拨起来,只恐痛的厉害。 良久,薛寒云长叹一声,不无沉痛:「总是我对不住她,害她受了这许多苦……我总不能负她……」 v第52章[03.18] 有此一节,夫妻再见,便不似上次一般轻松。 薛寒云倒是每日必回柳相院里请安,顺便吃饭。如今寨子里并无丫环,大乱之中出城,闻妈妈与老吴管事见得柳家父女二人平安,已分道前去寻找儿子儿媳,想要一家人守在一处。 跟着他们,前途未卜,柳厚哪有不允之理? 闻妈妈走了,柳厚身边便再无侍候的人,山寨之内却多是兵卒,柳明月一个年轻女子,又不好从军中找两名伙夫过来做饭,这父女二人小院里的灶上之事,便只能仰赖柳明月。 好在柳明月如今跟着闻妈妈也学了些家常菜式,她又于厨事之上,天生灵通,做个两三人的饭菜,绰绰有余。 于是眼前的柳明月,对于分别了四年多的薛寒云来说,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她如今在柳厚面前,仍是旧日那乖乖女,但离了柳厚,却已是温柔干练,打理起家务来井井有条,入得厨房,上得厅堂。 ——这样的柳明月,让薛寒云觉得陌生。 也不知是哪一日,她不再唤他「寒云哥哥」,而是在替他盛饭的时候,唤了声「阿兄」。 彼时薛寒云刚从营里回来,外面日光烈烈,满头大汗,却被她这声「阿兄」给唤的,将浑身热汗给激了回去。 他接过饭碗,唇边挂着一抹微凉的笑,就那么定定凝视着柳明月,目中情意深浓的化不开,二人之间却似隔着千山万水,那么的远。 柳明月在他这样的笑容里,眸子清明,坦坦然望了过来,温柔一笑:「可是饭不合口?」 薛寒云在她似乎洞悉了一切的目光之下,几乎要落荒而逃了。他连忙低下头来,大口刨饭,只觉热泪盈目,瞬间滴了下来…… ——她这是,打定了主意要与他兄妹般过下去了! 过去之事,她只淡淡提起,当日并未被推下城楼,被肃王世子带走,辗转流落,才到了明氏军中。其余细节,一概不提。 她越是不提,薛寒云便越加不敢在她面前提起此事,怕触起她的心伤。 纵夫妻二人离的再近,总似隔着千万里之遥。 薛寒云前去京师快马送信的前一夜,他从柳厚房里出来,柳明月在身后相送,到得院门口,月光之下她乌发雪颜,容色平静,仿佛就是妹妹送着哥哥出门一般,平静到可怕的地步。薛寒云内心忽的绞痛了起来,似乎往日累积的痛都在这一刻爆发,明明相爱,却隔的这样的远,瞧着温柔端庄,再不似过去一般娇憨任性的她,他心中怜惜到痛不可抑,猛的伸也手臂,将她揽在怀里,喃喃低语:「月儿……月儿……月儿……」 这些日子,他每每猜测她流离在外的这一年多的经历,都是辗转反侧,痛的越深,越不知如何来安慰她,只能远远观望,在她低徊回眸之时,悄悄窥探,看她能否慢慢释怀…… 他总是在这里等着她。 他等了这些日子,却丝毫不见成效,这一刻再控制不住。 被他圈在怀里的柳明月似乎一惊,却也未曾挣扎,柔顺的站在那里,任他抱着。薛寒云内心狂喜,几乎恨不得抱着她立即回房,却听得下一刻,她用清朗温柔的语声,说着这世上最残忍的话。 她说:「寒云哥哥,我们和离吧!」 薛寒云的大脑仿佛受了重重一击,比之战场之上任何时候受到的伤都还要重,几乎要让他倒地不起,他要缓一缓,才能迫使自己发出正常的声音。 「月儿,你累了,回去休息吧。」 说着,他将怀里的人悄然放开。 柳明月很固执。 她能想到这一节,又能说出来,必然是积蓄了很久的勇气,遇到他这样的反应,尚在她预料之内,便毫不犹豫又道:「寒云哥哥,我们和离吧?!就算和离了,我们仍然是兄妹!」 从她唤他「阿兄」开始,他便猜到了此节。 只是他隐忍不发,只盼着她尽快将此念头转过去。哪知道,还是轮到了这一天。 月光之下,薛寒云面色转黑,犹有几分狰狞之意:「你这算什么?和离是你说了算的事情?问没问过阿爹,问没问过我?」 向来在柳明月面前不曾失态的薛寒云这一刻是暴怒的,他极力控制自己的怒气,生怕自己一怒之下吓着了她,但犹是如此,他也觉得脑中一阵一阵的眩晕,被她气的眼前发黑…… 柳明月显然经过深思熟虑,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此事我已征求过阿爹的意见,他也是同意了的,只道这事但凭你我处理,他老了,不再做主。」 柳厚也确有此意。只是私心里,见得薛寒云这些日子无声的态度,大约还是暗地里盼着小夫妻能够在一起的想法更多一点。只是连他自己也不敢开口,怕让女儿伤心,又如何敢在她面前露出丁点? 他如今不求更多,只求女儿能够平安开怀的活下去。哪怕做不到开怀,平安也足够了。 「既然阿爹说了让我作主,那你就别再胡思乱想了,回去歇息!」薛寒云磨牙一般,将这话说完,拂袖而去,一点也不再给她说话的机会。 柳明月傻傻瞧着他大步去得远了,总有种他落荒而逃的错觉。 v第53章[03.18] 当夜回去,关在牢房里的明钰便被薛寒云揍了个鼻清脸肿。 明钰向来只当薛寒云好说话,这次被揍的没头没脑,揍的急了,便大喊:「薛将军,你发了疯不成?」 双目赤红的薛寒云此刻已经气昏了头,拳拳入肉,只揍的明钰疼痛难忍,大声惨叫,引来了狱卒,悄悄派人去寻罗行之及容庆,待得这两人来,死命才将他拦下来。 「薛师弟,薛师弟,咱们还指望着拿他换今冬的棉衣粮草呢,可别将他打死了……」 薛寒云揍出了一身臭汗,一言不发丢下半死不知的明钰便出了牢房。罗行之与容庆面面相窥。 「他这是怎么了?」容庆百思不得其解。 罗行之倒是稍知一二,不由点拨他一下:「薛师弟这是欲求不满,你最近可小心点,别犯在他手里……」 容庆大张了嘴:「小师妹……最近还没搬回去?」 罗行之苦笑着摇摇头。 那晚之后,柳明月忽然之间发现,她这边热闹了起来。 罗瑞婷与容慧都时不时的来串门,话里话外都替薛寒云说着好话,敲着边鼓,听的多了,连柳明月都要怀疑自己做出了错误的决定。 不过她心智坚毅,已非当年可比。哪怕在二人摇舌鼓唇之下,也丝毫未曾动摇,只静等薛寒云回来。 薛寒云传信给明铄,教他拿粮草冬衣前来赎明钰,信末署了自己的大名。 明铄被诈开了城门,不但人员伤亡惨重,还稀里糊涂不知对手是谁。如今薛寒云冒出头来,倒替他解了惑。 一时间,除了暗恨南人狡诈多诡,明钰蠢钝如猪之外,不得不令人准备粮草冬衣。 ——若教其父明昊知道了他对明钰见死不救,恐招致大怒。 薛寒云送完了信,快马回撤,数日便又回到了山寨。迎面遇上罗行之下容庆,二人皆带着一脸讨好的笑意,又透露这几日让罗瑞婷容慧二人时不时前去劝了劝小师妹……大概是盼着他别胡乱迁怒的意思。 话说起来,他们师兄弟们也好久未曾较量过了,他们生怕薛寒云一个想不开,非要找师兄弟们来练练手感…… 薛寒云此次出行,想透了许多事情,见得他二人讨好之意,全盘接受,还不忘奚落他们:「这拍马的功夫倒练的不错,也不知道罗师兄与容师弟校场上的功夫有无落下?」 二人相顾失色,齐齐摇头,飞速走人。 薛寒云回自己院里沐浴梳洗,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便往柳家父女所居的小院里去了。 今日罗瑞婷带着孩子过来,贺绍思的这小子生的淘气,在天牢里受了惊,这些日子在山寨里却缓了过来。小孩子忘性大,早将害怕之事忘的一干二净,正在院里跑来跑去的玩耍,小脸红扑扑的,甚是可爱。 薛寒云进来的时候,正瞧见柳明月目光粘在贺家小子身上,唇角边噙着一抹温柔笑意,由不得他心头一动,想到自己打的主意,只觉果然不差。 罗瑞婷如今为人妇,察颜观色之技学的纯熟,见薛寒云回来,便带着儿子告辞。 薛寒云见得她牵着孩子去了,仿似无意一般感叹:「我们成亲都比罗师妹早,如今也还无一儿半女……」余光瞧见那丫头面上忽涌上伤感之色,心中更是一宽,却极寻常道:「一路奔波,到现在才饿着,厨下可有饭食?」 他以这般家常的态度来待她,比之那夜怒极而去,显然有备而来,倒让柳明月措手不及。她立在那里,竟带了几分憨傻之意,惹的薛寒云倒笑出声来:「月儿可是心里记恨我,想饿死为夫不成?」 分明就似远归的丈夫回来,温柔宠溺的望着妻子,哪里是一对即将和离的夫妻? 他愈是这样淡定,柳明月的心中愈是不可遏制的痛…… 她一言不发,下厨去准备饭食。借着这功夫,薛寒云便进了柳厚房里。 这院子太小,外面发生的事情,柳厚听的清清楚楚,他便明智的不曾开口。待到薛寒云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倒吓了他一大跳。 「这……你这是做什么?」声音压的极低,他倒怕薛寒云说出什么惹柳明月伤心的话来…… 作为父亲,他夹在两个孩子中间,全然看的明白,却无能为力。 「阿爹,我不会同月儿和离的,阿爹但请放心!」他身高腿长,跪着脑袋堪堪能埋在柳厚膝上。 柳厚忍不住伸出手来,在他的发上轻抚了两下,有几分为难:「只是月儿……」也许她自己觉得名节有误,不肯再下去了,这种事情,他也不好说出口。 薛寒云抱着他的膝,交整个的脑袋都埋在柳厚的膝上,声音闷闷的从袍服里传了出来:「阿爹也知,我对月儿的感情,不会因为任何事而改变。她能活着回来,我已满足,别的……都是次要!我只要跟她过下去,生儿育女,让阿爹也含饴弄孙,安享天年!」 柳厚一下下摸着他的脑袋,就好像在摸着当年那个一夜之间家破人亡,惊慌失措的小小稚童。初初扑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他们父子,也已许久未曾这般亲近过了。 就好像,有些事情,哪怕早已经发生,也完全不必解释。 比如当初得知柳明月身故,柳厚将薛寒云逐出相国府。 v第54章[03.18] 再比如,柳明月提出和离,而日日沉默枯坐着的柳厚。 他都明白。 这日薛寒云逗留在柳家父女俩住的小院里时间很久。用完了饭,他又坐在那里与柳厚聊天,将如今天下局势尽述,只等快尽三更,才告辞而去。 柳明月照旧送他至院门口,已经准备好了一番说辞,要将他打动,同意二人和离,还未开口,他却已经拦腰将她抱在怀里,噙住了她的柔软红唇,辗转研磨,在她无声的挣扎之下,他语声沙哑低绵,却似含着荡气回肠般的浓深爱意,低低轻叹:「月儿,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假如他怒极而去,柳明月还有应对之法,可是他这般强势的将她圈在怀里,语声却温柔低徊到不可思议,似箭矢一般,直直的刺激了她心中最为柔软之处,她几乎就要开口应和:你不知道,我也是多么多么的想你! 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挣扎,在司马恪的鞭子下,在重伤高热的咳嗽之下……不知道有多想你!多想能回到你身边! 珠泪沿着她眼角滑落,很快隐入鬓角不见。 下一刻,她流下的泪便被他一一吻去…… 柳明月想起自己身上背上那丑陋的疤痕,旧伤此刻仿佛还带着隐隐的痛意袭来,她欲从他怀里退去,却被他抱的死紧。她哪里是长年练武的成年男子的对手? 薛寒云却似全然察觉不到她心里的惶恐,下一个瞬间,柳明月只觉双脚离地,她已如婴孩一般,被他擎在怀中,迈开大步,往自己院中走去。 「为夫实是想念的紧,你我夫妻,月儿就别再害臊了……」 柳明月心中发慌,连连挣扎:「快放我下来!薛寒云——」 薛寒云却半点不恼,用更为温柔的声音安慰她:「月儿别怕,我只是……想搂着你歇一晚上,什么都不做,求你陪陪我!自看到你从城楼上坠下来,这一年多来……我未曾再睡过一个安稳觉……」 他这话不由的令柳明月心软,挣扎的幅度便不由小了些。 薛寒云紧搂着怀中失而复得的娇妻,仿佛是这一刻,才感觉到她离自己的距离近了些…… 男人在某些时候的承诺,通常可视做无效。 譬如他说:我不动你,只想搂着你睡一晚…… 女人通常对男人这方面的需求不甚了解,不知男人在床上的话都是不可信的,哪怕诚信如薛寒云,上了床也照样得陇望蜀。 柳明月被他强抱了回来,搂在怀里,只觉怎么样都爱不够,恨不得将她嵌进他的身体里去,全身的细胞都叫嚣着,但怀中佳人好不容易才被安抚住,不再死命挣扎,也不再用她那柔软的小嘴吐出残忍如刀的话来,直戳他心窝,照理说他应该心怀感激,抱着佳人好生歇息。 但……薛寒云今日是打定了主意,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因此到了床上之后,他起先也只是搂着她,二人外衫未脱便歇息了。 他暗中试探,发现只要他一扯小丫头的腰带,她便死活不肯,态度极为坚决,他却还要做真诚状建议:「穿着外衫睡不舒服,月儿不如脱了外衫再睡可好?」 建议无果,他索性便如柳相一般搂着她,轻拍她肩背,察觉出她一直紧绷的神经已渐松驰,僵硬的身子也渐渐的软了下来,再无拒意,他唇角不由勾出个轻浅的笑意来,拍的更为轻柔。 这种拿她当小孩儿来哄的法子,除了柳相,柳明月从未在旁人身上体会过,但薛寒云这般轻柔的拍着她,又是她生死辗转间都刻骨想念的怀抱,不知不觉间,她只觉倦意满怀,这么久的思念,这么久的分离,能够在他怀里安睡片刻,是她此前数次生死往复间,做梦都不敢奢望的,此刻得了安宁,渐往黑甜梦乡里去了…… 半梦半醒间,连柳明月也不知道,她身上外衫几时被脱,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在梦中犹为真切,「月儿……」 这声呼唤熟悉到令得她胸臆间涌上无数的委屈,梦中也似乎有无数的委屈要向他一一倾尽,但因在梦中,那委屈似隔着一层水雾纱幕一般,不甚真切。她不由伸出双臂来,很自然的缠上了他的颈间:「寒云哥哥……我好疼……」梦中,她仍是那天真不解世情的娇憨女子,被人疼被人爱,受了伤自然要最爱的人倾诉…… 薛寒云听得她那仿似呻吟的声音,心中一颤,借着皎洁月光,见得她眉间轻蹙,似忍受着莫大的痛苦,只当她哪里疼,「月儿可是哪里疼?」 再问之时,她已经又睡了过去,眉眼渐渐舒展,似浑然不知事的孩子一般。 薛寒云一腔沸腾热血,此刻已有了几分凉意。她的这般真实,表情又极为痛楚,也不知是做梦还是真实的过去,不由的他不上心。他犹在那里思索这小丫头哪里疼,又顺手解开她亵衣,她许是睡的热了,感觉到了稍许凉意,自己也配合的去扯领口,亵衣很快被脱了下来,她翻了个身,背向他而睡,兀自睡的香甜。薛寒云早先已经脱的精赤,伸臂将她揽进怀中,却只觉触手之下,手感大有不同。 她当日间肌肤莹润如玉,如今入手之间,只觉皮肤凹凸不平,手臂之上竟然全是一条一条的鞭痕,结疤留印,光摸着也觉惊心。 他久在战场,各种原因造成的伤疤,都不知见过多少,便是自己身上,也有着不少近几年在战场之上新添的伤疤,但触及这丫头身上的伤,却直让他感觉锥心如刺,难以言喻的痛心,以及不知名的怒火,也不知是对那个施暴的人,还是恨他自己保护不周…… 他再顺着她肩上的鞭痕去摸,黑暗之中,越摸,胸腔内的怒火便燃的越旺,像燃烧着一团火,若非她在他眼前,此刻怕早已失控。 她的背部,是大片交错交叠的伤痕,他一处处轻轻的摸,哪怕是她仍在梦中,被人触及背部伤处,仿佛是下意识的感觉到疼痛,亦或,当初受伤之时,背部鞭伤日夜痛楚,令得她对自己背上肌肤在梦中亦存着保护之念,她轻轻呻吟,蜷缩成了一团,那姿势瞧来熟练已极,人却仍在梦中…… 黑暗之中,几乎不用肉眼去瞧,薛寒云已经能够想象她背后的伤疤有多骇人…… 他强抑着失控的情绪下床,摸黑立在窗前,看窗外暗影幢幢,手握成拳,青筋绷起,目中却蕴了热泪,大颗大颗泪珠因为愤怒,热突突而下…… 他想嘶吼,想呐喊,想撕碎那个当初向她下狠手的人,胸腔之间的灼意让他恨不得冲出去与人生死搏斗…… 天色微亮的时候,柳明月从梦中醒来,身畔之人早已不知去向。 薛寒云有早起练武的习惯,这个时辰应当是在外面练武。她也不甚在意,只觉这一觉睡的好生香甜,起身之时,才发现外衫不知何时已然被脱,她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低头去瞧之时,但见亵衣亵裤完好无初,心中始松了一口气。 她身上那丑陋的肌肤,连自己都不忍心再看,哪怕是沐浴之时,也多是拿巾子来拭,不敢轻易上手去摸…… v第55章[03.18] 待她起身收拾妥当,薛寒云满身大汗掀帘而入,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只觉他眼下泛青,似整夜未睡,眸中还泛着红血丝,见到她,却将她一把抓了过来,将自己满头满脸的汗水往她脸上去蹭。 柳明月哪料得到他还会行此无赖的招数,立时向后避去,但哪里避得开,早被糊了一脸的汗水…… 「你个无赖……」 薛寒云在她颈间蹭了蹭,见她面色立变,伸手便去扯自己的领口,连方才盛开的笑意也有了几分勉强之意,知她是为了遮盖后颈处的伤疤,他眸色转暗,心中大痛,却笑的尤为灿烂:「我肚子饿了……」 偌大个人,竟然跟个孩子似的在撒娇。 也是从这天开始,薛寒云每日里抽空便会回来陪着她。常常在她不曾注意到的间隙,他长久的凝视着她,目中怜惜歉疚爱意……却总在她转过来的瞬间,若无其事的去逗她。 「月儿,你身上这条裙子,也就只配当个山匪婆子……」 柳明月看看自己身上这套粗布裙子,随意掸掸并不存在的土。她虽穿着粗布,但长久的生活习惯并未曾改变,哪怕是在没有丫环服侍的情况之下,亦或是远在西戎饱受苦难,只要能爬起来,她都习惯了将自己收拾的干净整洁。 似乎,这是作为她在不堪境地之下的最后一点尊严。 更遑论如今她在阿爹与寒云哥哥身边,再不用忧惧,吃的饱穿的暖,哪怕身逢乱世,她亦觉得满足。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好好的将军不当,却跑来当个山匪头子……」她乜斜了一眼他,眼底里明明白白盛着难掩的笑意。 薛寒云心中默念:能够看到她的笑脸,就好了。 这样就好。 这些事情,他原本可以瞒着柳相的,只是那夜他愤意难捺,第二日去见柳厚,被他瞧出端倪,捱不过这位政治高手的心理战术,不得已招了。 柳厚起先只当他们夫妻不睦,生了别的变故,还要忍着心中痛意苦劝:「你们俩都是我的孩子……若有不睦,就算是和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总归抚养薛寒云一场,他也是个有情义的孩子,想来不至于会抛下月儿不管。 况,假如真的和离了,他心中必对月儿怀有一份愧疚,就凭着这份愧疚,他也必要看顾月儿后半生…… 柳厚一生浮沉,对人性原本就不曾抱有厚望,因此对薛寒云也从无所求,唯求他能待自家女儿好。 他不说还好,这般一说,薛寒云眼眶已先自红了,张了张口,显是难过已极,几度哽咽,终于道:「阿爹,月儿身上有伤……」 柳厚先自松了一口气:原来不是夫妻不睦……等等,他方才说什么? 「哪里的伤?她伤在哪里?可是很严重?」他已激动的立起身来,恨不得此刻就过去,扒开女儿的衣服来瞧一瞧。 柳厚再一次悲伤的想到,若是小温氏还活着,女儿归来,必会脱衣验伤,再问一问她这一年多的经历…… 「背上……鞭痕交错……连一块好皮肤也没有……有些地方想是化了脓,不曾及时医治……不知道当时伤成了什么样儿……」 柳厚张了张嘴,却不知到要说些什么。 在女儿的苦难经历面前,言语是如此的苍白。 「你……可否问过是何人所为?」 薛寒云摇头,语声带颤:「她睡熟了我偷瞧到的……我不敢问她……」从来勇敢直前的他,面对那样触目惊心的伤势,在晓色之中,亲眼瞧过了,还觉得愤恨到不能控制,几欲想杀人,却对着她退缩了。 他不敢想,当时她是如何苦苦捱过那段日子…… 不能细想,想的多了他怕自己心中戾气过盛,对着她也会不小心露出锋芒,令得她哪怕再受一丁点委屈…… 更不敢问…… 面对着伤痕累累的小姑娘,薛寒云怯懦了。 到了约定的日子,明铄亲自带着人押着粮草与棉衣前来赎明钰。明钰却被薛寒云揍的恐怕他亲爹明昊都要认不出来了。 ——一想到明铄也许就是那个施暴者,薛寒云便恨不得将明钰撕成碎片,以消其恨! 总算罗行之与容庆二人拦的死紧,薛寒云还保留着一点理智,知道这一位明氏殿下的安危关系着今冬大军的粮草棉衣,这才手下留情,给了明钰一线喘息之机,令得他还能活着与明铄相见。 明铄与明钰兄弟相见,明铄本来恨明钰无能,不但令他损兵折将,更令他还要损失一大笔钱财(粮草与冬衣)——虽然这笔开支是从捉襟见肘的大启国库里支出来的,但在明铄的意识里,不但是大启国库,便是原来的大启皇帝的小金库,如今也算是他的银子——但在见到明钰被揍的猪头模样,还是心中大恨。 到底这是他的兄弟。 他可以欺负可以骑在头上,岂能容得薛寒云也如此? 明铄惯来不是个肯吃亏的主儿,当下不露声请了薛寒云到一边去,笑道:「许久不见月姬,还请薛将军代为问声好,本王甚是挂念!」 上次京城退兵以后,天牢被劫,柳家父女及罗家亲眷集体失踪,后来又出现薛寒云飞书勒索,明铄便猜他们皆已跟随薛寒云而去。如今见是他听到这句话,面色大变,眼神似刀,便知这句话戳到了他心窝,心中极为得意。 第56章[03.25] 任何一个男人,妇人被劫不说,还做了别的男人的姬妾……这个事实真是残酷,但这件事情发生在薛寒云身上,又格外令明铄觉得愉悦。 「你见到了她身上的蝶形胎记?」薛寒云面色沉郁,良久,以几乎要杀人的声音问道。 明铄察其色,度其心,只觉此语纯属诈他,谁会将妻子身上的胎记告诉别人呢?遂轻笑:「薛将军说什么胡话呢,月姬一身肌肤如玉,哪有什么蝶形胎记?」 哪知道他话音才落,薛寒云面上却露出一个阴的渗人的笑意来:「明帅说的没错,她身上哪有什么蝶形胎记?」但至少教他从明铄这句话上猜出了一个事实:明铄定然并不曾真瞧见过她的身子,不然为何会有「肌肤如玉」这词? 他大约只是胡猜,以为大家女子的肌肤都必然是如玉的。 这只能从侧面证明一件事情:月儿身上的伤,与明铄无关。 明铄只觉他这笑容有些奇怪,人也并不曾发怒,倒笑的有了几分和气:「薛某只想请教明帅一个问题,当初……明帅是从何人手中抢到她的?」 明铄却当他打翻了醋坛子,此刻当然是能令薛寒云越觉刺心难堪,他越开心,便毫不犹豫道:「月姬当初可是本帅妹婿帐下女奴……啧啧,后来本帅瞧着容色不错,便纳来做了姬妾,遇上本帅,也算是月姬的运气……」 军中女奴都做些什么,二人皆是带兵之人,不言自明。 薛寒云便似问候一个故人一般,道:「还要劳明帅向恪世子捎一句话,感谢他不辞劳苦,照顾本将爱妻。他馈赠给本将爱妻的一切,将来薛某会加倍偿还,望他莫忘!」 明明他的语声比之刚才,还要温和许多,几乎可称之为亲切,但明铄却从他眼神之中感觉到了深深杀意,令人胆颤的杀意,比之前他提起「挂念月姬」还要浓烈的杀意。 他心中思量,莫非是司马恪在柳明月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正欲走开,薛寒云却倾身过来,冷冷道:「以后若是再教我从明帅或者明氏军中谁口里听到‘月姬’这个称呼,只要薛某人还活着,还有一口气在,必捉了那人来,切了他的舌头,打断他全身的骨头!」 他说的斩钉截铁,便是明铄也毫不怀疑他能做得出来。 不知为何,在薛寒云这句血淋淋的警告里,他却难得的察觉出了深深的维护之意。原来,这便是她倾心爱着的男子么? 权势威逼也不能改其志,令她心甘情愿别嫁的男子么? 哪怕此人是对手,他仍生出几分欣赏之意。 司马恪听到明铄捎来的问候,惟觉心颤。 他的底气来自于肃王府手下的财富权势,从前他也曾鲜衣怒马,怀着隐秘的雄心壮志,但在一路势入破竹占领了大启京师的明铄面前,他的底气却越来越不足,越来越表现出一种卑下的臣服之态。 真正的强者,多有坚定的内心,而非外在的财富权势堆积。 「你到底对柳姑娘做了什么?」 自进京之后,其实明铄早传话下面,令他们不得再呼月姬,只以柳姑娘呼之,原是想逼婚,娶柳明月进宫,哪知道半道上被薛寒云劫了去。 若教他亲口称柳明月一声「薛夫人」,他却不愿。 再瞧司马恪这心惊胆颤的模样,便知他不定做了什么令薛寒云愤怒的事情。 司马恪在明铄逼人的眼神里,磕磕巴巴回忆:「就……打了她……她途中试图逃过几次……就死命抽……后来还生病发烧……差点病死……」这也不算什么啊……哪个俘虏不曾吃点皮肉之苦? 薛寒云还射死了他父王呢……就打了他的妻子,又并不曾将她杀死,这算什么? 却不防明铄听到这话,拿起案上砚台便扔了过来,口里骂道:「蠢货!滚出去!」 司马恪避之不及,却砸破了额角,身上也被墨水洒了一身,胆颤心惊退了下去,徒留他余怒未消…… 不怪薛寒云听到他那句「肌肤如玉」面色古怪,后面敌意却消减了几分,他当时还觉奇怪,如今想来,却合情合理。 当年司马恪一路逃向西戎,途中打了柳明月,那般奔波,必定未曾延医请药的好好医治,想来她身上必留下了疤痕,薛寒云定然是想要知道是谁造成了这疤痕,而非探听妻子是否有失贞之事。 后来向司马恪转述的那句话,分明是已经知晓了。 可恨他还当刺激到了薛寒云,没想到却白白让他看了笑话!不过想到他们夫妻之间也存在着沟壑,还有越不过去的障碍,不曾告之的真相,明铄心中便是一动。 从来旁观者清,在薛寒云那里是百抓挠心,不敢动问的事情,却在明铄这里被他还原了真相。 天气渐寒,利用明钰换来的大批粮草及冬衣足够大军撑过这个冬天。薛寒云所率部众如今只在山寨修养生息。大启天下大乱,明氏部众袭击各地,各藩地纷纷告急,这种情况之下,便是睿智如柳厚,爱国如罗老爷子者,给出的意见也是休养生息,不可轻易出兵。 薛寒云自那晚强硬的带着柳明月回房之后,此后每至晚上,他便坚决将她拖走。 那丫头大约是怕自己身上的疤痕暴露,百般推拒,可惜此次柳相也不肯站在她那边,通常对小夫妻这种暗中角力的事情装聋作哑。 「……我还要给阿爹晚上准备茶水呢。」 「你守在外面,我恐阿爹睡的不安生。」 第57章[03.25] 薛寒云最近夫威极重,大有说一不二的气势。 「阿爹——」 柳明月敌不过他的气势与力气,只能向柳相求救。 他老人家捧着本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的旧书在翻,头也不曾抬:「大晚上的我一个老人家喝什么茶?该干嘛干嘛去。」 柳明月:「……」阿爹这是什么时候叛变的? ——含泪被薛寒云拖走。 薛寒云领兵多年,熟知兵法,如今对着娇妻,却觉韬略不够,拖了柳明月回房的路上,苦思良策。沿途小丫头百般不愿,用力挣扎,又哪里是他敌手? 末了,她瞪着眼睛质问:「寒云哥哥,你这到底是要做什么?」他从前可不是这样子霸道蛮横的。 做什么? 薛寒云板着脸,以多年营里练出来的兵痞本色来应对她:「月儿为人妻子,当知为人妻子应尽的夫妇闺房之礼,怎的难道连这个也忘了?」面色清冷,只眸中却烈火灼人,专注的锁定了眼前人。 柳厚所住小院,原本便离薛寒云居处不远,因是夜间,倒也僻静,但纵如此,也让小丫头手足无措不肯再向前多走一步,一手下意识去捂领口。 薛寒云内心叹息:她这是惟恐自己那一身的伤给他瞧见了?亦或是早在敌营便…… 他心中既痛且酸,却深知她的心结若一日不解,夫妻二人过不了这坎,此后便再无和顺的日子,索性装傻,拿出兵痞最粗莽的一面来,将她拦腰抱在怀里,顺势在她面颊上轻啄了一口,小声耳语:「月儿总要为为夫生个小小月儿吧?」 此言一出,他便感觉到了怀中的人儿瑟缩了一下,仿佛是终于知道此事避之不过,便不再推拒,只低低道:「我有一事,要与你说……」 薛寒云心中一跳,忽想起他跟着鲁王世子与司马瑜前去议和之时,临别之际,明铄牵着她的手,她颈间红痕…… 他心中刺痛,却又生怕她再说出什么戳心伤肺的话来,徒煞风景,索性以唇堵住了她的小嘴…… 柳明月被堵住了嘴,满腹心事,一时也说不出来。 薛寒云怀抱佳人,短短一段路程,他只觉心中数年燥火再难压制,蹭蹭往上冒,到得房里,伸手便去解娇妻身上衣衫…… 他今日态度坚决,柳明月心中惶惶,在外一年,许多次她梦想着有一日能够回来他身边,然而,真正到了他身边,靠的他这样近,哪怕此刻二人肌肤相贴,她亦能感觉得到这滚烫胸膛之下激烈的心跳,内心却百般愧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虽当初她力保清白,但却教明铄占了便宜去…… 她这般神思不属,心有瑟意,薛寒云如何不知她心中所忧?摸黑将她外裙脱了,及止脱中衣之时,察觉出她默默扯着中衣领子,明知徒劳却不肯松手。 从小到大,薛寒云何尝违拗过她? 但这一次,他似乎打算重振夫威,手下不曾停,缓慢而坚定的一根根掰开了她的手指,一边在她耳边小声安慰:「月儿乖……我都知道,让为夫摸一摸……」一手揽着她的纤腰,粗砺的掌心缓缓在她后背伤痕处抚摸…… 到了此刻,柳明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都摸到了后背的伤疤,那丑陋的,狰狞的,连她也不敢回头多看一眼的伤疤,此刻在他干燥温暖的掌心下,她忽然心怀泪意,也不知道哪里升起来的一点勇气,她松开了手,自己去解中衣绊扣…… 这世间,总有许多事情要面对,而不是一味逃避。 暗夜之中,夫妇二人谁也未提要燃灯,柳明月颤抖的手忽被一双温暖干燥的大手包住,那大手有力的紧握着她的小手,又腾出一手来,顺着衣领而下,轻轻解开了她腰间绊扣…… 中衣无声委地,肚兜,绢裤一一掉落…… 从前细腻如玉的肌肤,在他的掌下,以一种可怕的,鼓起的,伤后亦不能平复的疤痕交错的面目一一呈现。那一夜发现她身后的伤,薛寒云也只是草草一瞧,生怕惊醒了她,人又是在极度震惊心痛之下。 今日却不同。 他这些日子无数次辗转难眠,如今亦心有决断,轻缓抚摸过那些伤痕,温柔低语:「月儿还疼吗?」 当初她以为,总有一天她会扑在寒云哥哥怀里,哭着向他倾诉当初的委屈……可是如今,背后紧贴上来的躯体滚烫,仿佛当初无数种委屈,都在这种热度里蒸腾而尽…… 「一点也不疼了……」 薛寒云却不信,一寸寸吻了上去……隔了这么久的时光,再将这思念许久的娇躯拥进怀里,哪怕已不是过去的模样,薛寒云亦觉心满意足…… 身下的娇躯一寸寸软了下去,带着柔顺之意。他这样的温柔抚摸,起初是带着安慰之意,小心翼翼的抚摸,仿佛是怕弄伤了她后背的伤处……可是待从后背移到前胸,双手攀到波峰之处,那抚摸已带了急迫焦燥之意,再听得她似乎带着试探之意的轻颤低语:「寒云哥哥……我在——」后面的话尽数被他吞入口中。 本就是年轻夫妻,又两情相悦,虽经年不见,心中原有些小疙瘩,却都是柳明月私下心中所想,她这些小疙瘩纵然未除,可薛寒云哪肯给她机会分辩?不等她再有机会开口,腿儿被一双有力的大手分开,身下热铁相触,已被重重顶进了幽花蕊谷…… 数年未曾承欢,幽溪窄窒,薛寒云这番动作,顿时招来她一声娇呼,「寒……寒云哥哥……」薛寒云却是生怕她说出什么来,才离了她的唇儿,又低头咂舌,挺腰大动了起来…… 身下的人儿随着他修肢劲腰起伏而轻动,但如杨柳傍着春风,起伏不停…… 薛寒云也是憋的狠了,起先还晓得克制,弄起来还留有几分余力,待得后来越是得趣,听得娇妻在身下抵受不住,呻-吟出声,竟似助兴一般,愈加忍耐不住,他又是练武之人,体力非比寻常,竟似重杵一般,杵杵到底,顶得她身下谷底蕊珠,好不酸麻难耐……整个身子便如架在火上一般,热汗淋漓…… 第58章[03.25] 身上男子喘息声愈加粗重,但细听却呼吸绵长,并未力促,想来还有漫漫长夜……若非她这些年勤练功夫,身子早不是当初成亲之时的娇怯怯,恐怕早抵受不住。纵如此,也已语声带泣,低低求饶:「寒云哥哥……夫君……月儿……月儿受不了了……」 这当口,哪里还记得初始归来的念头? 偏薛寒云记着这茬,喘着粗气低骂:「没良心的丫头,这会儿便受不住了?你不是要与我和离吗?这会还离不离了?」 柳明月嘴角发苦,心里又酸又涩又甜蜜,他这分明是不肯和离的样子。 薛寒云只当她还抱着和离的念头,感觉到身下的人儿已经瘫软,嘴里犹不肯吐口,又抽离之时,一送到底,只觉撞进了内里蕊珠,竟然还倾尽了全力往前去送,去研磨那蕊珠,狠狠责问:「还想着和离不?阿爹……阿爹当初既将你许了我,无论发生了何事,你……你这辈子都是我的人,休想和离!便是阿爹也别想反悔!」 他这番话说的咬牙切齿,显然已在心中憋了远非一日,如今借着敦伦之时道出,大掌将她的身子好一顿揉搓,身下又狠狠出,狠狠入,只入的柳明月魂魄欲飞,只觉此刻似要死在他身下……哪里还有反驳的力气?早嘤嘤泣应:「不和离……以后再也不敢了……」 ——反正明铄也只是占了点便宜,并未得逞,虽细究起来不妥,到底她清白还在,薛寒云也并不嫌弃,柳明月哪里还舍得和离? 她轻抬藕臂,圈住了大汗淋漓的男子。 薛寒云感觉得她这承顺之意,心头大松,想是她消了和离的念头了,黑暗之中,纵是在欢愉之中,那笑意也渐渐溢了出来。只是此刻夫威正盛之时,是断断不会笑出声的,只憋着坏,大出大入,只弄的柳明月出气多,入气少,娇声啼语的讨饶…… 他在床笫之间,从来都是顾忌着这小丫头,多是温柔款款,如今被她激起心火来,大逞男儿雄风,一时只觉畅美难言,到得后来,见这小丫头曲意乖顺,显是收起了那些不好的念头,这才渐缓攻势,边缓缓耸动,边在她耳边低语:「不管月儿出了什么事……你都是我薛家的媳妇儿,休想抵赖!」 他话说的这般明白,柳明月虽被他恣意大弄,雌伏身下,但却听得出强势霸道的言语之下的浓情蜜意——他爱她,所以宁可忍受寻常男子都不能忍受的耻辱,也不肯放她走! 她心中大石轰然落地,诸多委屈担心,想着此后和离,孤苦伶仃,又大有可能亲眼瞧着他与别的女子恩爱偕老的心酸尽皆散去,此刻二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她终得机会,搂着他的颈子,在他耳边低语:「夫君,我并未失去清白……明铄他也并未得手……我拼死抗争,他终究放过了我……」 伏在她身上的精壮的男子躯体有那么一瞬间的僵滞,紧跟着便大动了起来…… 柳明月还以为他听到这消息,会款款温柔待她,哪知道换来的却是更为猛烈的……她在他身下几乎要化成春水,连语声也格外不稳:「夫君你……」 他似乎毫无原宥她的念头,比之方才更为咬牙切齿一般:「你清白未失……竟然要跟我提和离,更是该打!」在最后的愉悦到来之际,二人都是大汗淋漓之时,他气恼交加,翻身坐了起来,将她面朝下压在膝上,在她翘臀之时狠狠打了几巴掌。 「以后若再提和离,你便试试看挨不挨打?!」 柳明月:「……」 挨了打的人虽觉得后面火辣辣的疼,但尚在可忍受范围之内,回头一想,又似乎对他不起,施暴的人已经将她揽在怀里,往她面上去摸:「月儿乖……月儿别哭……以后你若再不提和离,便不会挨打!」 想是他气恨难耐,结果又想起她从不曾在家中受到过这种「严厉教诲」,心中又软又悔,忙去安慰,又摸她面上,只觉肌肤腻滑,却未曾摸到半滴泪珠……这个狠心的丫头! 他将她牢牢抱在怀里,又没头没脑的亲了良久,直亲的方才渐渐萎下去的某处又斗志昂扬了起来,他索性将她轻轻抬起,分开了她两条腿儿,又压了下去,正正坐在某物之下,缓缓滑了一下,二人恰紧密合在了一处…… 如果说方才是狂风暴雨,那么这会便是和风细雨了。 总之这一夜薛寒云便似喂不饱一般,在床榻间换了无数种花样。柳明月数年未曾承宠,幽谷狭窄,他那物的尺寸又甚是雄伟 ,这般连宵奋战,着实吃了大苦头,到得最后,已是求了无数次饶,又再三再四向他保证,以后决不敢再提「和离」二字,他才放过了她。 凡事一旦开了口,后面的事情便容易许多。 薛寒云这番折腾,柳明月早累的眼睛都睁不开了,但经此一番「受教」,少不得要将自己在外一年的经历都讲上一讲。讲到司马恪及他属下对她的百般折辱,薛寒云暗中握拳,直恨不得将他此刻便拉到近前,一顿老拳……讲到明铄欲强娶之事,他更是恨的不行。 只是到底他也修炼出来了,又从来不是凡事都爱摆在面上之人,嘴里少不得温柔安慰娇妻,暗地里却想着如何让这二人生不如死…… 到得最后,多少隔阂都已消除,夫妻二人倦极,这才相拥而眠。 第二日天亮,夫妻二人洗漱完毕,前去向柳厚请安,柳厚见得女儿精神萎靡不振,却乖顺跟在薛寒云身后,再不提和离二字,而薛寒云眼底眉梢都泛着饕足之意。 柳厚是过来人,焉能不知发生了何事? 他本就对薛寒云这女婿满意无比,眼下见得小夫妻俩和和美美,心中更是大为高兴。 薛寒云身心愉悦之际,再回到营里,便少见的露出了笑脸,连罗行之与容庆都大感诧异。 「这是……拾到黄金了?」 结果一人挨了他一拳! 但今日这力道,太过温柔,罗行之少不得要猜测:「这是……房事上太过浪荡,耗费了精力,竟然连打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薛寒云:「罗师兄这些日子没与我较量过,是不是觉得筋骨生锈了?」 罗行之连连摆手:「你还是留着力气回去对付小师妹吧,师兄我上年纪了,再较量不动了……」 话虽如此,师兄弟三人到底在寨中校场上较量半日,才罢休。 如今已到了冬日,冰雪覆盖,来年战事未期,举国动荡,但今冬大军粮草不愁,他们占据的这山寨便如最后的乐土一般,在罗老爷子的督促之下,每日练兵不辍。至于司马氏各地藩王,因明昊带领的五十万大军围攻各处,如今自顾不暇。 临近年关,也不知道明铄如何作想,竟然推举了司马恪为帝,诏告天下。 第59章[03.25] 柳明月听到这消息,暗道,他这般与虎谋皮,恐怕将来结果未知。明铄此人向来狠辣无情,断不会因为司马恪做了自己妹夫便对他宽容慈和许多。 她如今脱离险境,便当这是一出大戏来瞧。 未几,司马恪发诏,封明铄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令明氏军为主力,征讨各地反王逆臣。 柳明月倒怀疑,他这诏书也是明铄授意所拟。 她猜的半点没错。 明铄捧司马恪上位,完全是政治需要。这天下被司马氏统治的久了,总有一班脑子顽固的旧臣,总想着为司马氏尽忠。起先各地藩王大乱,各地有些臣属依附了这些藩王,有些皆当这些藩王乃乱臣贼子……但如今明氏大军几乎已夺得半壁天下的动荡年月,这些臣子便又奉这些藩王为旧主,此刻无论哪位司马氏即位,都算正统了。 ——原则这种东西,在境况一坏再坏之下,也不得不一再被破坏! 明昊与明铄书信来往商议,索性暂时推了司马恪为帝,用以压制各地藩王。但事实上,在大启皇宫里,司马恪带着明娜住在东宫,明铄才住在皇宫内院。 明娜是个脾气暴的,司马恪除了在朝上装装样子,剩下的其余时间全部用来哄这位「姑奶奶」了,至于臣子们呈上来的奏折,自然有明铄这位大舅兄「代劳」了。 他如今倒算是皇上,也算是心愿得偿了,只是总与原来的梦想有很大的出入。只可惜他身边除了原来的贴身护卫,再无一兵一卒,哪怕想要反抗明铄,也毫无希望。 不止柳明月如此猜测,便是薛寒云柳厚等人也如此猜测京中局势。 薛寒云如今是有妻万事足,每日除了练兵,便是回房搂着媳妇儿勤耕不辍。二人心结解开,他又久旷,况柳明月也再不是当日成亲的小姑娘,年纪还小,行事间他多有克制,如今床事之上,他多是狂风暴雨,每每令得她在床榻之上讨饶…… 柳厚乐见其成,得空便去寻罗老将军,倒为他们小夫妻俩腾出不少时间,令得薛寒云专心研究房中术。功夫不负有心人,还未开春,柳明月晨间便开始呕吐…… 薛寒云只当她吃的不合适了,请了军医来瞧,哪知道把过脉之后,便连连连恭喜。 「恭喜将军,这是喜脉!」 薛寒云狂喜,只等军医走了之后,将娇妻抱在怀中,乐的只余傻笑了。 「月儿,我们要当爹娘了!」 这个孩子来的虽有些不是时候,身逢乱世,将来如何,谁也不能预测,但此事对薛柳两家,皆是大喜事。 柳厚喜不自胜,每日约了罗老爷子去后山水潭钓鱼,要为闺女改善生活。薛寒云如今再不复当初的凶模样了,连柳明月也疑惑:「若不是模样没变,我倒以为寒云哥哥都换了个人了,温柔的我都不敢相认了……」 薛寒云笑的分外平和,仿佛之前恶霸一样强势的不是他。 自夫妇二人同房之后,他便立志重振夫纲,一段时间以来,收效甚好。至少如今的柳明月在他面前,是历史以来最为乖顺的时候,凡事无有不允,待他简直千依百顺,纵是床榻间他有什么花样,也极力配合,薛寒云直将过去一年多的噩梦抛至脑手,整日心花怒放。 哪知道好景不长,自柳明月怀孕之后,他的夫威便一降再降,罗瑞婷来瞧柳明月之时,见得柳明月如姑奶奶一般坐在床上,薛寒云便如小厮一般跑前跑后的侍候,不禁大乐。他们院中并无丫环小厮,跑腿一事便尽数成了薛寒云份内之事。 柳明月既怀了孕,便是厨间之事也暂停了下来,如今她一闻到油烟之物便有呕意,薛寒云特意从军中调了个厨子来做菜。但军中厨子的做菜水平实在差强人意,食材能收拾收拾弄熟了,不会太咸,但要鲜香,则是做梦。 日子平稳有序,寨中除了稚子,谁是都知道这不过是暂时的安宁日子,能得一刻便是一刻。 来年二月初二,司马瑜带着一小队人马远道而来,上山求见薛寒云。 他到得山寨之后,闻得柳明月还活着,不但活着,竟然已经怀孕,再见得薛寒云那副满足的样儿,不由跌足长叹:「薛大哥如今是老婆孩子热炕头,想来那些雄心壮志都没了吧?我来的真不是时候!」 薛寒云与他熟极,佯怒:「世子殿下这是瞧不得我高兴?」 「哪里哪里?我这不是怕你乐而忘忧嘛!」 司马瑜来了没几时,湘王卫王遣的使臣也到了。 原来如今各地反王一面与明氏军做战,一面招兵卖马,如薛寒云这种手握兵权的大将,则是首要拉拢的人。 湘王卫王遗来的使臣见得司马瑜,三方相见眼都要红了。原来自去岁明氏军各地围攻,起先众藩王皆有联络各地,共同抵御外敌的想法,但付诸实现之后,才发现太过不切实际。 如今每个藩王心中都有一把小算盘,谁也不愿意成为别人帝王路上的垫脚石,到得最后结盟之事便不了了之,只私下里拉拢各处驻守的武将。 这才有了三方齐聚山寨之事。 说起招兵之事,司马瑜还提起一件趣事。 道是这数月之间,明氏军还在白瓦关吃过大亏。也不知怎的,明氏部众有人带兵前去攻打白瓦关,不成想却吃了亏。白增白起在去年夏天便投靠了鲁王,后来鲁王兵败,又投靠了湘王,将城中守军皆带走了。 明氏军攻大白瓦关,原本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再说白瓦关这种边城,原就是为了防外族入侵用的,如今明氏军已然进了大启,这道边城防线便形同无物,别的藩王也无人想要收归旗下……如今他们当务之急是将军与士卒,对于这种并不富庶的边城,实是鸡肋,取之无用。 哪知道恰出了这种意外,明氏军攻打白瓦关的时候,却在白瓦关吃了大亏。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起,驻守白瓦关的竟然换做了一名戴着银质面具的女将。她手下有一帮少年儿郎,打起仗来如狼似虎,以一当十,重创前去夺城的明氏军。 第60章[03.25] 经此一役,城头便飘起了「柳」字旗,驻守白瓦关的部队自称为柳家军。 这简直是从所未闻之事,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按理说,白瓦关除了带兵追随了湘王的白增白起,再无守军。明氏想要夺此城,再轻易不过,怎会在这边城吃了大亏? 众藩王听闻此事,皆有招纳之意,数次派人前去,竟然被拒。 如今白瓦关竟然成了一块难啃的骨头,明氏数次大败,那女将又对各藩王不理不睬,关起城门来竟然自成一国。 薛寒云听得此事,心下一动,回房讲与柳明月听。 他当初不但亲眼见了柳明月如何办学,更是亲自参与过教学的。如今这白瓦关内的军队偏偏竖起了「柳」字大旗,又岂会是巧合? 只是那戴着银质面具的女将军委实神秘,他在白瓦关驻守也有一年时间,竟然不知道白瓦关卧虎藏龙,竟然还有这等人物。 柳明月如今正闲极无聊,每日除了吃便是睡,最喜听这些趣闻,听得此事,也不禁疑惑,连连刨根问底:「那名女将多大年纪,什么模样?」又一想她还带着银质面具,岂能瞧出来年纪大小?但到底好奇,又禁不住猜测:「难道……那女将是秦姐姐?」她倒没听说白英他娘会武的。 想当初她离开之时,将那帮孩子们托付给了白英他娘照顾,城中所有铺面收益,除了维持家中开销,其余的便尽数交给她去维持学堂及孩子们的开销。一别这么久,也不知道他们过的如何了。 薛寒云既提起了,柳明月少不得一问,当初白英等人陪着她回京,后来她被司马恪带走,这俩孩子与金铃也不知怎么样了? 「金铃回来之后便给了她身契,又发了十两银子,送她还家。倒是当初白英带着那小姑娘执意要回白瓦关,我便着人送了他们二人回去。」那会肃王已死,余党皆诛,往来路途比现如今平安许多。薛寒云派了兵勇护送他们,听得那兵勇回来道,白英带着柳明月坠下城楼亡故的消息回去之后,满学堂的孩子们皆痛哭不已,声振屋宇。 那兵勇讲起此事,颇为动容。 大约他从未见过这么多孩子集体恸哭的。 白瓦关的产业,说起来都是柳明月置办的。那时候柳厚将薛寒云又赶出了府,他又失魂落魄,送白英走时,便嘱咐他回去转告连生,也不必回京了,只在白瓦关打理柳明月置办的那些产业。 后来战乱,音讯阻隔,便不知如何了。 此消息是司马瑜带来,薛寒云也知道的不甚详细,索性请了司马瑜去他们小院为柳明月解惑。 司马瑜原听说柳明月还活着,不曾亲眼瞧见,总归有些不真实感。——他当初亦同薛寒云一般亲眼瞧着柳明月从城楼上坠下。此次前后,私下探问薛寒云,得知当初在明氏军中见到的那名唤「月姬」的女子便是柳明月,神情便有几分怪异。 他虽与薛寒云相处愉快,又与柳明月也很熟,但是……明铄当初可是说过,柳明月乃是他的姬妾,且他们议和离开那日,柳明月与明铄牵手而来……这种种情形,难道薛寒云不介意? 为他人姬妾,岂能还保有清白之身? 纵然他心中对柳明月还活着之事也是极为高兴,但是每想至此节,也不得不揣摩薛寒云的心思。但见他提起此事,便笑的开怀满足,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随着薛寒云前去与柳明月相见。 不得不说,司马瑜的这种想法,乃是认识薛寒云与柳明月的大多数人的想法。譬如罗瑞婷容慧包括罗大夫人罗行之等人,纵然真心替柳厚与薛寒云高兴,但心中对柳明月失节之事总会有些疑虑。 大启再民风开放,这种事情却不是能轻忽的。 司马瑜在去的路上,小心的,迟疑道:「薛大哥,嫂子……」 他这幅模样,薛寒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但这种事情,难道要他亲口向每个人去解释:我的妻子她没有失去清白? 漫说他张不了口,便是解释了,也未必有人肯信。 有时候,大多数人的想法已成定例,哪怕你再想扭转,也是徒劳。因此在山寨的这些日子,罗瑞婷与容慧有时候会来寻柳明月,但柳明月却一次也未曾去过她们住的小院。她如今早已能分辩别人神色之间含而未露的语意。好在经过这一年多的磨炼,她内心早已强大淡然,除了面对薛寒云,原有的忐忑不安消失之外,对旁人,她大可不必解释。 「她什么事也没有。又有了喜,年底我便要当父亲了呢。」 薛寒云假作对司马瑜心中所想一无所知,又是发自内心的高兴,那模样大异于往常。 司马瑜张了张口,很想问一句:大哥你确定这孩子是你的吗?又觉得这话要说出来,恐怕二人多年的交情要散,遂只能咽到肚里去。 见到真人,司马瑜倒也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又将身上带的一块多年随身玉佩解了下来奉上:「此次前来,我并不知阿嫂有喜,这块玉佩权当是给未来小侄子的见面礼。」过得几日,他便要回去了。 柳明月收了玉佩,又将白瓦关一事详细询问,问来问去,越觉那女将乃是秦氏,又听得如今柳家军盛名在外,虽人数不多,但不少人都想拉拢,她便有几分得意——这可是她一手创立的军队呢。 当初她出手相助,决不曾想到过,有一日这些孩子会以这种姿态立于当世。 司马瑜离开之时,卫王湘王遣来的使臣也离开了。 三方相争,连罗老将军亦道:稍安勿燥!薛寒云更不会轻举妄动了。 司马瑜倒是没说什么,只求了他一个承诺:「大哥将来与我在战场之上相遇,可否手下容情?」 薛寒云与司马瑜又无深仇大恨,他又没有想登上皇帝宝座的心思,二人全无利益冲突,答应也无不可。倒是湘王卫王二使臣私下暗骂他油滑,三方来请,竟然一方都不答应,愤愤然下山而去。 第61章[04.01] 薛寒云却不做如此想。 他手中这数万人性命,全在他一夕之念。若是择个明主还好,要是择个昏君,将来令得这些兵士们去战场上填命,死的稀里糊涂的,那才是他的罪过。 因此无论投靠哪一方,他都需要慎重考虑。 不及他考虑清楚,冬日粮草便已消耗不多。薛寒云与寨中将领商议,最后不得不认识到,如今天大地大,填饱肚子竟然最大。 四月初,薛寒云与罗行之带兵下山,前往最近的城镇「借粮」。那城镇如今在明氏军手上,他们做劫匪做的好不理直气壮。 那城镇靠近京师,极为富庶,镇守的官员如今也已投靠了明铄,哪怕明铄在此留驻了明氏军,但数量太少,加之此城原来便不是朝廷驻军重镇,官员也全是文官而非武官,城门轻易告破。 此次「借粮」行动闪电般出击,满载而归,明铄听闻,气的暴跳如雷,大有带兵清剿山寨之念,只是如今兵力不足,明氏五十万兵力投入大启这万里河山,起先势入破竹,后来各地藩王看清形势,自知再不做抵抗,便有亡国之威,虽不曾向别的藩王搭把手,但闯入自己属地的明氏部众皆遭到了严正抵抗,如今各地战事胶着,明昊已下令各部族再从西荣出兵,只是路途遥远,这一个来回便是数月,援军尚未赶到。 未曾料得,偏被薛寒云钻了空子。 柳明月站在山顶迎接得胜归来的夫婿,轻抚着肚子念叨:「你阿爹做山大王倒是一把好手!」 她的肚子如今已有点隆起,只是不甚明显,夜来安歇,也能感觉得到腹中胎儿轻轻活动手脚,只是动的不甚厉害,想来月份太小,尚不致大动。 柳明月并非傻子,旁人心中作何感想,她心如明镜。便是从前亲近如罗瑞婷,容慧等人,如今来往她也刻意拉开了距离。 这起始于某一次三人聊起战事,罗瑞婷不防提起明铄,却又慌忙瞟了她一眼,眸光歉然,匆匆换了话题。她视力极佳,彼时容慧还暗中轻扯了一下罗瑞婷的衣角。 罗瑞婷与容慧也许皆出自于好意,但这种欲盖弥彰的好意,却令得她内心微微生出了几许别扭之意。 从那以后,柳明月在外人面前,便渐渐的话少了起来,也基本不出院子。寻常只在柳厚与他们自己的小院来往,便是寨中女眷欢聚之时,她也以「养胎」为名,推辞了。 为此,罗瑞婷还特意跑来请她,当日她前去狱中相救的数家女眷,人数并不少,但那种场合,除了让她感觉不舒服之外,并不能带来多少欢愉,她又岂会去。 她还是那个她,故人还是那些故人,只是物是人非,流年暗换,当时岁月再不可追。 三个月胎象稳固之后,她又寻得了新的乐趣。 军中的厨子原来出自农家,喜好收集各种种子,见得柳厚的小院里荒着,便深深惋惜,只叹如今山中果蔬稀少,却白瞎了这么一块好菜园子。 柳明月听得有趣,索性让他开了出来,种些菜蔬。 那厨子得了将军夫人之令,倒是下力深垦了一番,又去背了些肥水过来,一顿浇灌,顿时将相国大人熏的难以忍受,索性搬到罗老爷子那里去住几日,待得院中臭味散尽,才搬了回来。 柳厚少年时再贫困也是读书人,后来做了父母官,哪怕要管百生农桑,自己本身却是不善农事的,迄今为止,还不曾亲自种出一颗菜,一粒粮来。见得自家闺女如今越发的失了大家闺秀的气度,不但将他院子里开出了菜园子,便是自己小院里也让那厨子给垦了出来,种了各种菜,每日闲暇,不抱着书本子便算了,还围着那菜园子转悠,不禁大是不解。 ——这丫头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如今对这些农人的活计倒兴致勃勃了起来。 问及此事,柳明月抚着肚子笑的慈和:「阿爹休得小看农事。想天下米粮菜蔬,哪一样离得开农人辛苦种植?寻常百姓不过想要过个安乐日子,吃顿饱饭,年成好些,能多吃两顿肉,不必卖儿卖女便足矣。」 柳厚是做过地方官的,虽不曾亲自下地,但对农事的重要性,比之罗老爷子这种武官,要明白的多。略一思索,回头便与罗老爷子商议,看寨中能开辟出多少土地来菜粮种菜,也好解决一些粮草问题。 薛寒云带人从城中抢了粮草回来之后,但有可做种子的谷物,便选了一批种子出来,由那军中伙夫带人四下开垦下种,将寨中闲置的土地都变做了粮田。 柳明月渐渐的便喜欢往这些开垦出来的新田去转悠。 柳厚只觉女儿性格越来越怪僻不合群,有时候私下叮嘱她,多与姐妹们来往,都被她轻描淡写的挡了回去。 生于锦绣的柳明月仿佛今天才发现了另一个世界,雨后的田间地头,能闻得到青草的清香,能看得到田间渐渐拨出的绿苗,山间也不知是谁家女子唱起了山歌,简单明快的小调带着些少女的绵绵情思,听来很是动人。 这山寨里原来便有妇人,被薛寒云他们占领之后,这些妇人也如常生活,依旧在寨子里平安过活。她们基本都是良家女子,有些是被山匪抓上山来的,也有早些年山匪抓上山来与之生下来的小孩,如今也有个七八岁了。 自这寨子被薛寒云带人攻陷以后,原来的山匪死于非命,这些妇人女子皆不愿下山过活,不愿回去承受家人或者四邻的异样眼光,便仍旧在寨子里过活,操些粗役。 柳明月偶尔碰到三两个洗衣妇人,端着满满一盆衣物走过,目光中多是友善,她也不过微微一笑,偶尔还会起兴与她们攀谈几句。 罗瑞婷容慧等人则不同。 她们本就出身不同,又从不与平民百姓家的妇人接触,更何况是山寨之中受山匪玷污的妇人?她们也不曾见过白瓦关城那些得柳明月援助的妇人跟孩子,不知道这世间另有一种地狱,并非黄泉之下,而是人们的口舌所造。 罗瑞婷与容慧等人也全然不能明白,柳明月一个官家嫡女,武将夫人,缘和要与这些妇人来往? 罗瑞婷是个直脾气,不及容慧含蓄,没过几日便前来苦口婆心劝她,不必与那些妇人来往,没得降低了身份。又传授了好些孕产知识。 柳明月知这位师姐的性子,也不恼,只笑道:「师姐可知,王候将相转眼便成了庶人平民,高官显贵的女儿也有可能飞来横祸,转眼进了教坊司,如今乱世,也会有出自草莽飞黄腾达之辈,身份又算得了什么呢?」 罗瑞婷倒给她说的愣住了。 她口舌向来不及柳明月伶俐,只反来复去一句话:「反正你与那些妇人来往有失身份,以后还是别再来往的好!」 第62章[04.01] 柳明月被她这说客的口吻弄的哭笑不得,她如今心境又极为平和,也不怪罗瑞婷如是想。每个人生来家庭教养不同,罗家是武将世家,数代功勋,一将功成万骨枯,罗家人生来便是高于平民的,无论男女。他们的目光盯着的是国家的最高处,罗家的世代荣耀,以及每一场战争的成败。 若非如此,罗延军又怎会自杀身亡? 但柳厚养女,向来由心。才养成了如今的柳明月。 二人谈不到一起,不欢而散。 薛寒云从营中回来,见得孕妇落落寡欢,有心要逗她开怀,便引她说话,心中暗猜莫不是她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 这种情况他一早已经想到,也已经想过应对之法,只要他们夫妻恩爱,干旁人底事? 待问清是因为身份问题,他倒一本正经的叹息:「如今谁还认她们是官员家眷?咱们如今不都落草为寇了么?我是山大王,月儿是压寨夫人,这里又哪里来的官家千金?便是阿爹,如今只是一位山匪窝里的糟老头子,难道还有人当他是相爷不成?」 柳明月被他逗的咯咯娇笑,再想想柳厚如今身着粗布长袍,须发白了一大半,走出去确然是位糟老头子,哪里还是大启曾经声名远扬的一国之相? 口里却不肯放过他,作势要去告状:「我要去告诉阿爹,你居然在背后说他是糟老头子?!」 薛寒云做出惶恐之状,连连讨饶:「娘子千万别……为夫再也不敢了!阿爹要是知道了,说不定会罚跪,娘子饶了为夫吧……」 调笑声里,夫妻二人心中都涌起万般惆怅。 旧的时代早已经过去,如今是新的全无秩序的时代。 要抛弃的东西太多,不独家园富贵钱财权势,还有旧的身份。 夫妻二人意外的心意相通,柳明月大感安慰,窝在薛寒云怀里撒了半日的娇,一时说心里不舒服,恶心欲呕,一时又说要吃点炒红果,提了几十个要求,这其中薛寒云能满足的寥寥无几,每见他蹙眉作难,她便开怀大笑。 仿佛为难薛寒云,便是她的一大乐趣。 彼时天下大势,已是合久必分。 自司马恪被明铄推举为帝,不但卫湘蜀王扯起了反旗,先后自立为王,便是西北高家,以前久驻西南的安国候傅家,也扯起了反旗。更有跟着简成化的单鸾鸣,贺绍思,及米飞,也跟着简成化起义造反。 倒是罗善之,听说已回西南边陲,投靠其父罗延成。 远在中原,跟随着罗老将军罗大夫人等在山寨生活的樊璃听到此消息,唯有暗中垂泪不已。 罗延成与罗延民兄弟俩驻守的关口相距并不算太远,各处反王传来消息之后,两兄弟索性兵合一处,扯起了罗字大旗。 罗老爷子久忠司马家,听到此消息,在山寨之内气的破口大骂,罗行之在旁听的心惊胆颤,回头绘声绘色讲给薛寒云听,又愁眉苦脸讨计策。 「若是咱们也扯起了反旗,被阿翁知道了,不定得气成什么样子呢,此事不如暂缓?」 原本因着司马恪做了伪帝,各路反王如雨后春笋,相继冒出,有名号有来历的差不多便有十多家,更有那种占山为王的,趁此良机,也扯出了反旗来,细数起来,大小反王,林林总总有几十号。 薛寒云他们占据的此山名为五还山,原是有五座山峰及数座小峰相连,周围陡峭凶险异常,山顶却极适宜人居,原本的山大王早被他们收拾了,近十万人马驻扎进这山寨,竟然也能容得下。 自五里外黑熊山的伍二自立为王之后,数次派人游说,欲两家合一家,游说不成,便派兵骚扰。 山寨内官兵原是朝廷正规军,如今再落草为寇,亦不会与伍二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山匪沆瀣一气。 薛寒云罗行之等人原来便在考虑,索性趁着天下大乱,也顺势而为。天下如今已不再是司马家的天下。虽司马恪称帝,但四方少有人臣服,皆是指责他将祖宗基业拱手让人,引外贼入京,乃是司马家的叛臣孽子,司马家人皆恨不得将他锉骨扬灰。 司马恪陷入这种绝境,倒与薛寒云的大力宣扬不无关系。 薛寒云自知道了司马恪对柳明月的暴行,便派出了几十名口舌伶俐的兵士前往各处藩王,将司马恪的「过人功绩」各处夸耀,如何因为皇位而引的潞氏心动,又牵线搭桥,继而「卖身求荣」,娶了明氏女儿,这才取得了明氏的信任,引了明氏夺取大启江山,如今坐了伪帝。 司马恪这伪帝屁股都没坐热,便引来各地的反对浪潮,讨逆之声不绝,连他在东宫闲着哄媳妇儿,多不知政事,都有耳闻,却又无可奈何。 对于罗老爷子的态度,薛寒云也是颇为苦恼,老婆孩子热炕头之妹际,抚摸着柳明月已经鼓起来的肚子发愁。 他自小跟随罗老将军习武,受他熏陶久矣,若非有司马策觊觎柳明月,又失德在先,给了他迎头一击,柳月月不遗余力的在旁吹枕头风,岂能把一代忠臣给硬生生吹的起了不臣之心? 如今君亡国散,他虽没有称帝的野心,但乱世之中,总要有自保之心。 柳明月对夫君如今不再死忠于司马氏而内心深感欣慰,有心替他分忧,便笑道:「明日我去找找阿翁。」 薛寒云只当她说笑,岂料第二日难得出门做客的柳明月却收拾整齐,特意前去寻找罗老爷子。 罗老爷子这些日子心内郁结上火,正同柳厚下棋消遣。柳厚见到女儿,自然免不了一番询问,「月儿昨儿个夜里睡的可好?」 他如今见得女儿女婿和好如初,一家人平安在一起,哪怕窝在这小小山寨做个闲散的老头子,也是心满意足。 柳明月轻抚了下肚子,笑回道:「他夜来倒安稳,只白天踢的厉害。听说阿翁前几日生了好大的气,我来瞧瞧,可是罗师兄淘气了?」 第63章[04.01] 罗行之年纪不小了,偏被柳明月一本正经提起来,好像他还是那个当年淘气的小子,饶是罗老将军正在气头上,也给逗的笑了。 「你个小丫头,也敢编排你师兄的不是,小心他回来揍你!」 当初柳明月在罗家校场学武,与众师兄弟过招,罗行之都没舍得下手,更何况如今? 她把肚子往前一挺,大大方方道:「那就让他揍好了,看最后谁吃亏?!」 罗老爷子对薛寒云时不时收拾那帮师兄弟们的事情有所耳闻,想到这一节,更是可乐,指着柳相道:「这丫头今日是来怄我的吧?真是刁钻古怪!」 柳明月趁势道:「不是阿翁怄大家吗?怎么是我来怄阿翁的?」 罗老将军本来已是开颜而笑,闻听此语,一双虎目顿时瞪了过来,俨有发怒的趋势,柳明月倒不怕死,笑的灿烂,「听闻阿翁一直嚷嚷着要效忠司马家,忠君乃是臣子的本份,这本没错,但不知,阿翁希望二爷与三爷效忠司马家哪一位?我那帮蜗居在山上的师兄弟们又要效忠司马家哪一位?阿翁身为长辈,当年指挥千军万马,如今还请阿翁为众师兄弟们指条光明大道!」 本来欲怒的罗老爷子就跟戳破了的革囊一般,迅速的蔫了下来。他一生忠于司马家,只知忠君,从不曾考虑过个人的命运会如何,左不过马革裹尸,哪曾想最终竟然能得以平安终老,已在意料之外。 得知二子与三子举旗造反,已是大违他人生信条,气愤之际只想着如何惩处俩逆子及逆孙,却不曾想过这些。如今被柳明月一针见血的指出来,倒一时让他怔住。 柳厚玩政治的人,比之武将要圆滑许多,见得这师祖孙俩陷入僵局,起身来指着柳明月的额头倦怒:「没大没小的丫头,这等事岂用得着你来说?老将军何等人物,要给你们这些小徒孙指条明路,还不是易如反掌?还不快滚回去安胎,这会子跑这里来捣什么乱?」 柳明月目的达成,痛快「滚」回去安胎去了。这里柳厚执子,招呼罗老将军继续,他却全无棋兴,整个人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里,良久,才苦笑:「是不是我们只能窝在这山上做个糟老头子了?」 柳厚颇能理解他这种一生戎马,临老却亲眼见得河山破碎的心痛之感,尤其四分五裂之下,连他的子孙也在其中。但眼下时局,非是某一个人能够力挽狂澜的,除了观望,他亦想不出更好的对策来。 「这天下,以后便是年轻人的天下了,与你我这等糟老头子何干?」说此话时,他鬓发半白,青衫布衣,已有隐士之风。 到底罗老爷子也不曾给他这帮年轻的徒孙们指点一条光明大道。他如今似乎能明白长子罗延军 自杀之时的心境了,时间越久,越能明白那是他自己的人生选择,也就越能释怀。 不久之时,罗行之发现,罗老爷子越来越随意,似乎是忽然之间便显现出了老态,不再大声责骂儿孙,说话的音量陡然降了下来,听着倒似吼不动了一般,中气不足,但音量却越来越朝着慈祥的调子上去了。 连罗老夫人也说,他这是与柳相处的久了,不自觉学到了读书人身上的睿雅之举。罗行之却觉得,老太太这只是不想承认老爷子有了老态,而寻的借口。 老爷子确实好似乍然之间松懈下来的一把老弓,弦松弓弯,透出一种远离战场的慵懒感,甚至都不再指点孙辈们的功夫,反倒是常把小重孙子们抱在怀里摸摸脑袋,温和的任不懂事的小儿们揪着他的白胡子…… 大多数时候,他与柳厚两人相约垂钓下棋,静静的一个下午便被打发了。有时候山间巡逻的士卒会在某个山溪间看到塌着背,戴着斗笠坐着钓鱼的罗老爷子与柳相,身着粗布衣裳,须发凭山风轻抚,往前推二十年,这两位都曾在大启的朝堂边疆战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谁能想象? 一个月以后,山上竖起罗字大旗,算是呼应边疆的罗二罗三两位将军。 罗老爷子看到山顶飘着的罗字大旗,满是褶皱沧桑的脸孔之上也并无太多的表情,只是与柳厚打赌:「今儿下午,我要比你钓的多,你该输个什么东西给我呢?」 柳厚的目光同样凝注在那罗字大旗之下,最终乐呵呵笑道:「任君选取!」 两老头相约去垂钓,倒让暗中窥视的罗行之薛寒云等人大松了一口气,倒似小时候相约着做坏事,明知大人不肯答应,却执拗的做了,结果大人们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种紧张之后莫名的松懈感。 只是此事是对是错,如今尚在未知。 不知道是明氏的攻击太厉害,还是各地藩王义军皆有了危机之感,知道再任由外族各个击破,最终这如画江山将落入外族之手,不久之后,各处藩王义军皆派人四处 联络,欲组联军。 薛寒云罗行之趁此良机,遣人千里迢迢送信去西南给罗家两位将军。 罗老爷子听到这消息,也只是在钓鱼的时候多走神了一会儿,回头却不无兴致的问起柳厚:「月丫头几时生?这丫头嘴这般的厉,头上又没个婆婆辖制,盼她生个厉害的丫头来,也好让她尝尝被堵的哑口无言的滋味。」 他老人家这是记上仇了? 柳厚失笑不已。 「丫头哪里不好了?又乖巧又贴心,还可以替她置办无数漂亮的珠宝首饰……」提起宠女儿来,柳厚有大把经验,瞧这架势,大有翘首企盼柳明月生个闺女,他好接茬宠的意思。 偏罗老爷子是个没女儿的,只有三子,且这三子皆在战场之上杀伐,不知道暗地里担了多少的心,如今听他这话,也觉生个闺女好。 「要是生个闺女,我何至于想着让儿子们承继家门荣光,又暗地里担心,怕他们有个三长两短……」 罗家累世军功,发了不少外财,那种妇人家最爱的珠玉首饰倒也不少,要是生个闺女,直接丢到库房里玩儿,大约也能玩几年罢。 如今这些财物,想来已经落到了明铄的手里。 两老头一生对财物皆不上心,此刻倒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若是……能将家里那些财物拿来做军饷,哪容得孩子们这般犯难?」 无论这仗打不打,山中养着这么一支人马,哪怕如今垦田济荒,也是杯水车薪,万不得已,薛寒云罗行之等人时不时还是要下山做一回山匪,劫了粮草珠宝回来。 只不过他们一般抢劫的皆是投靠了明铄的大启官员府邸或者来往明氏的粮草车。 第64章[04.01] 明铄费了老大的牛劲筹来的粮草,三不五时便被他们给劫了,他人在宫中,倒常被气的不轻。 偏偏发兵数次清剿,皆损兵折将,无功而返。 这帮山匪盘踞在此,倒成了一块极难啃的骨头。 明铄盘算着啃下这块骨头的时候,山上的人也在盘算着怎么啃下明铄。 不过,他占着大启京师,假如他们将明铄赶走,恐到时候,他们便成了众矢之地,天下各路藩王及义军首领便要将他们分而食之了。这却有违自保之道,因而众人商议过后,皆决定按兵不动。 但因五还山紧临着京师,天然险地,罗字大旗扯出来不足一月,便先后有数家藩王及义军首领派人前来联络,欲派兵驻扎在此,图谋夺回京师。 薛寒云与罗行之等人商议之后,只觉此举不算大善,这些人心中未尝没有存着将他们吞并的想法。但若是不答应,再被围而歼之,也是不智之举。 两厢权衡之下,唯有大开寨门,迎接这些远道而来的军队了。且薛寒云认为,那些义军首领就不说了,从前皆是大启将领,手中粮草辎重不少,便是各地藩王,因有封地,手是却很是宽裕,于是趁此良机,大吐苦水,又道这么多人前来,山寨恐都要穷的揭不开锅了…… 言下之意便是:我们大开寨门欢迎您,但请带着干粮来,不然肚子饿了,我们可不管饭! 送信的小兵皆是身材干瘦,尖嘴猴腮之人,那些藩王接了书信,先看看衣衫褴褛的送信兵,再看看薛寒云哭穷的信,哪里敢轻装上阵?到时候饿着肚子,哪里能打得了仗? 况且这一仗关系到将来的地位,自然不敢轻怠,因此等那些藩王及义军首领们到得山脚下,挨挨挤挤,粮车后面跟着运粮兵,可乐坏了罗行之。 「薛师弟,瞧瞧,这可都是给咱们送粮草来的!」 薛寒云踹他一脚:「美的你!罗师兄你别是昨晚的梦还未醒吧?这些粮草能有十分之一入了咱们的口袋,就不容易了!」 罗行之尚不清楚他的打算,但山下各路人马齐聚,声势浩大,他可不为薛寒云只是蹭点粮食就够了。 「到时候我们是不是也要跟着去打京师啊?」 「难道你想当皇帝?」薛寒云反问。 这话吓的罗行之飞快朝身后瞧一眼,那模样好似罗老爷子横眉怒目就立在他身后:「虽说阿翁如今不管事,可我若有这样的念头,还不得被打死啊?」 「那不就得了?到时候我们就做好后方事务,替各位王爷看好粮草……看到山寨就好,打京师这种重任,想也落不到我们身上。」 薛寒云身负数十万人的身家性命,如今倒是极为谨慎。甚直夜来与柳明月商议,山寨近来人员混杂,各方势力皆有,而柳明月如今已有七个月身孕,在山寨之中安胎,他实不放心。 柳明月私心里,虽也不想夫妻再分离,但当年局势,在山寨待产,确也不太乐观。各方势力都想争取五还山这支队伍,薛寒云与罗行之等人每日在众人面前打太极,背后也不无忧虑。 想吞了山寨的藩王或者义军首领并不止一个! 柳明月回头与柳厚商议,老爷子急起来,恨不得当日便离开山寨,寻一处山清水美之地陪着闺女待产——说什么他也不肯再父女分离! 有柳厚陪着,薛寒云自然倍感安慰。 七月底的某一日,各路人马夜半出发,前去攻打京师,也就是这夜,柳明月与柳厚在乔装打扮之后,由薛寒云的两名贴身侍卫护着,悄悄离开了山寨。 马车是前几日就在山下悄悄准备好的。夜黑无星,但驾车的汉子却似胸有成竹,柳明月在马车里回望黑黢黢的五还山,似乎还能在摇曳的山树间看到某人熟悉的身影…… 「阿爹,我们要去哪?」也许是身边有柳厚陪着,她心中并无不安,只是颇为担心留在山寨的薛寒云。 柳厚逗女儿:「怎么,舍不得了?」 「阿爹~~~」 事实证明,薛寒云与柳厚经过了柳明月失踪过一次的煎心之痛之后,此次倒分外谨慎。马车起先行走在大道上,后来便是羊肠小道,直走了一日多功夫,才到达一处深山里的小村庄。 这距离,假如骑马,其实速度要快上许多,也算得京郊,但位置实在偏僻,寻常人谁会往这山旮旯里扎? 待到柳明月下车,见得面前身着妇人装扮的金铃,不由呆了。 金铃如今虽不曾穿绫着缎,但身上衣衫干净整洁,面容平静,在这乱世之中,已算过的好的。她身边站着个粗手粗脚的汉子,形容憨厚,见柳明月的目光瞟了过来,已先自转开了目光,神情之中有几分不自然。 自那年在金城与金铃白英等人一别,已是数年未见,金铃上前见礼,又拉着柳明月的手,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未语泪先流。 那一年她跟着薛寒云回到相国府,带着柳明月的死讯,做梦也不曾想过,还有今日。 「姑爷说……姑爷送信来,说小姐还活着,又怀了身子,要来葫芦村待产,我原只当做梦呢……」 柳明月虽与她情份比不得夏惠等人,但与她相处近三年,也喜她性子爽利,不慕富贵,当下拉着她的手,又替她擦泪:「我这不是好好儿的吗?」 早有一对老夫妻上前来,引了柳厚前行,金铃与柳明月反落到了后面。 「小姐定然受了许多苦!」金铃絮絮念叨,「当初……当初要是我也陪在小姐身边就好了……」 第65章[04.01] 「以前还不知道你这丫头这么唠叨……」柳明月轻拍她的手:「都过去了……」 过去的一切,她已然释怀,在薛寒云宽厚温暖的怀抱里,将那些漫漫长夜经历的所有苦难抛诸脑后。 葫芦村形似葫芦形状,金铃家恰在葫芦底部,青砖瓦房的四合院,前有菜园,后有篱笆围着,想是农家养着家畜家禽之物。 金铃的阿爹陪着柳厚前行,声音里都带着感激:「那年铃儿回来,还带回了老爷的赏赐,我家这才建了新房子……」 柳厚其实那年根本伤心的诸事不理,还是薛寒云作主放了金铃回家,又送了她许多财物。 哪曾想,时易事移,当年种的善因也能结出今日善果。 他们翁婿两个商量几日,才终于想起来,柳明月养胎待生,还有葫芦村这么个幽静去处。 八月十五,薛寒云夜半悄没声儿的摸进了葫芦村,带着一身的寒气进了金铃娘家,身后还跟着个尾巴。 金铃的爹娘生了一儿一女,她阿兄到了娶亲的年纪,却被征召去服了兵役,连年战乱,至今生死不知。她嫁的恰是本村一个孤儿,篷门陋户,跟着两名老猎户学得了箭法,在山中以猎为生,征兵令下来的时候,因为无牵无挂,索性去深山里住了大半年,逃过了兵役。 金铃也是去年才成的亲,只因当初薛寒云送的财物颇丰,不但娘家的日子过的好,她还带了一半当嫁妆,如今在娘家旁边起了新宅子。 自柳家父女来了之后,每日都能吃到金铃夫婿猎来的野味。薛寒云大半月没见妻子,见得她并未清减,始松了一口气。 他是夤夜从山寨里赶过来的,据说这些日子联军围攻京师,战事已呈白热化。 倒是他身后跟着的尾巴见到柳厚与柳明月,颇为高兴,上前见礼。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向来习惯了四处行走,不务正业的温友昌。 说起来,世道这么乱,温友昌他一个公子哥儿,和平年代尚可四处行走,但战争年代,着实不易。此次能寻到这里,全赖司马瑜。 自柳明月「身故」之后,没过几个月便传到了慈安镇温家两老的耳中。两老伤心之余,却因战事已起,路途遥远,年纪又 大,不能亲赴京城。 彼时温友思温友年也已经被外派到地方为官,皆是江南小镇。夏家倒是仍在京城。只是柳厚与薛寒云反目成仇,眼瞧着柳厚这棵大树要倒,夏监丞严禁夏家人再与柳家有瓜葛。 夏温氏早就有与柳厚有嫌隙,在柳明月的婚事上,如今更乐得与柳家划清界限。夏子清向来听父母的话,只是如今又加了一位,夏吴氏。 夏吴氏拿捏起夏子清来,刚柔并济,如今已经牢牢将这个男人握在了手掌心,便是夏温氏有时候要与媳妇儿较劲,夏吴氏也能为在夹缝中生存的夏子清指出一条光明大道来。 与夏温氏的无数次交锋中,夏吴氏稳占上风,并且毫不意外的夏子清也不得已叛变了。因此,夏监丞对全家下令的时候,夏吴氏却派人前往相国府吊唁,甚至暗地里嘲讽夏家人凉薄…… 温友昌彼时正在慈安镇,世道乱起来之后,温家老爷子便不许他再出门。当官的儿孙好歹还有府衙差役护着,温友昌一介书生能做什么? 如今国家乱的不成样子,没过多久连外族人也入侵了,显而易见,天下不能平定,科举恐再不能举行,倒令得温老爷子放松了对温友昌的严格要求,只由得他随便在家折腾。 若非司马瑜想起来还有温友昌,他如今还困在慈安镇。 诸藩皆对这天下虎视眈眈,前有兄弟后有异族,更有以前臣子竖起了反旗。蜀王与儿子司马瑜向来亲厚,与他商议起天下局势来,司马瑜偶然想起来善绘图,知天下山川的温友昌来,便亲自前去慈安镇接他。 蜀王世子手握重兵,温老爷子纵然不愿意儿孙掺合进夺位之争中,也不得不由得司马瑜带了温友昌离开。——比之一名爱孙,整个的温氏一族,才更重要。 温友昌这大半年跟着司马瑜,又在蜀中派出的各处哨探的打探之下,按照这些哨探的口述绘制天下局势地形图。司马瑜要带兵前往京城,他还有西南一处未绘,等了数日,待得哨探回来,才有空绘制。 因此上晚了些日子到五还山,柳厚与柳明月恰离开了山寨。 他早从司马瑜口里听闻小表妹还活着,见了薛寒云才相信。他与薛寒云本就是旧识,过得这些日子,还一直缠着要瞧一瞧小表妹才放心。 薛寒云被他缠逼不过,这才偷偷带了他来。 柳明月与柳厚父女见了他,都先询问温老爷子与温老太太的身体,得知他们二老在温友昌离开之前还身体康健,总算放下心来。 二人不过呆了一个时辰,又在天亮之前悄然离开。 十月初七,柳明月在肚子疼了一整夜的情况之下,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这段时日她在葫芦村里日子过的安静平顺。小村子里不比山寨,每天有无数的真真假假的消息传来,比如明氏军如何了,各藩王如何了,哪里又有人扯起了反旗了……哪怕不听,天下局势也往她耳朵里钻。 但葫芦村里安静到几乎与外界全然不通消息,反倒有一种别样的宁静,极适合养胎坐月子。 山外的世界此刻却早已天翻地覆。 朱知伟战死,潞舒手下全部阵亡,而他本人也战死在京城。双拳难敌四手,明铄被联军围困京中两月,最后不得不弃城而逃,从联军中杀出一条血路,向着明昊的驻军方向逃了去…… 联军入城,本来大启军重新夺回了京师重地,也算得喜事一桩。但紧接着,联军内部便产生了巨大的分歧,众人都为谁能进驻皇宫而剑拨弩张…… 湘王卫王皆是亲至,蜀王派了世子司马瑜前来。司马瑜以礼让长辈为由,并未住进皇宫。反倒是湘王与卫王都恨不得将对方捅死,而自己住进宫去。 城破之时,薛寒云恰混在蜀军之中,做了司马瑜的亲卫。 第66章[04.10] 当湘王与卫王皆想拉拢司马瑜,暗中找人谈条件的时候,司马瑜一反常态,只道别人便算了,往日他与司马恪皆为质子之时,还有一笔旧帐未算。 明铄离京之时,早将司马恪抛弃,只带了自己的妹妹明娜。 司马恪,不过是他名正言顺占领大启的一枚棋子而已。如今棋子毫无用处,自然只有抛弃。 并无一兵一卒的司马恪在宫中大乱之时,还在东宫醉生梦死。他这个皇帝当的窝囊,凡事都要听明铄的,完全等同于傀儡,哪知道临了被明铄抛弃,还未醒过神来,已经落到了湘王的手里。 湘王索性做了个顺水人情,将他送至司马瑜营中。 司马瑜正与薛寒云伸长了脖子在帐中等待,见得十月的天里,被扒了帝王服色,只着一身白色单衣,被反剪双手绑起来的司马恪被兵士推推搡搡推了进来,薛寒云越过司马瑜上前,倒似久别相遇的故人一般,面上笑意浓的几乎要化不开,细瞧,却又带着咬牙切齿之意,一字一句都是从牙缝之中挤出来的…… 「世子爷,好久不见!」 司马恪宿醉未醒,睁着一双醉眼,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咧嘴笑道:「你哪位?朕不认识!」 薛寒云从后腰摸出一把鞭子来,也不知道他是几时准备的,面上犹带着笑意,鞭子却呜呜响着,狠狠一鞭子打到了司马恪身上,司马瑜的帅帐里顿时响起杀猪般的一声惨嚎,他背上白色的中衣顿时爆起一道带血的印子,隐约可见下面狰狞的碎肉…… 薛寒云笑的愈加可亲:「没关系!世子爷不认识薛某,只要认识薛某人手里的鞭子就好!」说着又是一鞭子,用足了全身的力气。 司马恪挨了这两鞭子,痛的宿酒立醒,挣扎惨叫,于清醒的片刻时光里,终于想到一桩陈年旧债来:柳相的独女,恰是眼前此人的妻子! 当初他纵容手下侍卫挥鞭子向着那弱女子的时候,做梦都不曾想过有这一天…… 帐内鞭子带起的风声与男人的惨叫声,咒骂声纠缠在一起,似要钻进人心。 司马瑜与温友昌立在帐外,啧啧叹息:「我这位堂兄真是作孽啊……」竟然惹着了这位煞神。况且得知柳明月身上旧伤层叠,竟然是司马恪的杰作,司马瑜也心生不平,这才有代薛寒云向湘王讨要司马恪之举。 温友昌对于当年薛寒云经历过的「丧妻」之事,也是听司马瑜谈起,如今仍觉惊心动魄,又知柳明月流落在外,必定受尽苦楚,如今司马恪落到了薛寒云手中,也算一报还一报。 帐内,司马恪起先还有力气辩解求饶咒骂,到了最后声音渐次低迷了下去…… 良久,帐内只闻鞭子挥动……直到连鞭子声也停止了…… 帐外的司马瑜与温友昌皆只侧耳静听,也不知道薛寒云有无将司马恪打死。 只等到许久之后,帐内终于悄无声息。司马瑜去掀帐帘,才伸出手,便有人从里面冲了出来,薛寒云寒着一张脸从里面虎步而出。 照理说,报了仇,他应该高兴才是。这人倒奇怪的很,打人的时候一脸笑意,打完了反倒好似身上背了深仇大恨一般神情凝重。 「不要用药,但也别让他死了!」 出得帐来,扔下这句话,薛寒云大步而去,只留司马瑜与温友昌大眼瞪小眼。 「他这是……心软了?」 司马瑜摇头否定:「我瞧着倒像养着别让死了,好让他下回再打……」 两人相偕进了帅帐,但见得帐内司马恪已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当初司马瑜为质子之时,在京中与各藩王世子也曾相处过一段日子,但皇家亲情淡薄,更何况这些堂兄弟们事实上乃是竞争对手,不把对方置于死地已算仁慈,哪里还会同情对方的处境? 司马瑜俯身下去,轻探了下司马恪的鼻息,果然薛寒云出手极有分寸,他虽气息微弱,但一时半会恐死不了。 不论司马瑜与温友昌如何猜测薛寒云的举动,此刻薛寒云却在十月的寒风之中纵马飞驰。 看到司马恪,他便想起了小丫头背上那些重叠狰狞的伤口,一时恨不得将司马恪撕成碎片,心中怒气汹涌,手中鞭鞭用尽全力,仍觉心头恨意涛天…… 葫芦村里,柳明月生产完才五日,正倚在被垛之上奶孩子,待得小肉团子吃饱了,打着嗝睡着了,她才轻轻将他放在床上,盖好了小被子。 孩子的小被子小衣服都是她提前做好的,离开山寨的时候带了过来,纵如此,金铃与她娘还是给孩子又做了不少小衣服小被子,他一个才出生没几日的小肉团,光是衣服被子就有好多。 这孩子生来爱闹腾,嗓门震天,中气十足,稍一恼火便大哭不止,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小脸儿憋的通红,令得初为人母的柳明月手忙脚乱,一时检查小屁股下面可是湿了,一时又猜他可是饿了,或者哪里疼了…… 他虽不会说话,但格外的难侍候。也亏得金铃,每夜陪着她睡,孩子饿了哭了,她先自起床点灯。月子里一日五顿,都是金铃她娘亲自做了,端到房里来,递到柳明月手中的。 柳明月如今在民间生活许久,再不是曾经高高在上的相府闺中娇小姐,对于金铃母女俩的悉心照顾,除了感激便是感激。因此金铃娘每每看着她吃完了,再逗一会小肉团,回到厨下的时候,都觉得不可思议。 「柳小姐居然夸阿娘的饭做的好吃……」相府的小姐,什么东西没见过?对她家中的粗茶淡饭竟然也不住夸赞,还一再诚挚相谢。 金铃是跟着柳明月在白瓦关呆过的丫环,见识过这位娇小姐当年如何帮助白瓦关那些妇孺的,心中对她极为敬重。不是每一位贵夫人都能打破世俗的眼光,不怕有失身份,愿意无私的帮助她人。至少柳明月是极为难得的。 「阿娘你不知道,小姐她人是顶顶好的。」 「我如何不知?瞧着她那样大家的姑娘,住咱们这里,既不嫌委屈,也不嫌简陋,对我与你阿爹都无一点点视之意,自然是顶顶好的姑娘了。」又笑,当作奇闻一样讲给金铃听:「还有那位相爷,这些日子竟然与你阿爹也聊了许多。我素常以为,当相爷的就是早晨坐着大轿子去宫里见皇上,晚上坐着大轿子回来,桌上堆满了山珍海味,吃不完就全倒了,家中娶了十七八房小妾,都是长的特别好看的女子。官威极重,老百姓见了远远就要避开,哪知道这位柳相爷,瞧着倒似个教书生先般……」 柳厚身着粗布长衫,每日清晨与金铃阿爹行走在田间地头,两名身份地位完全不同的老爷子也会聊一些寻常小事。金铃阿爹每有疑惑,必向他请教,结果才发现,这位相爷不但治理国家名声在外,生活之中更是博学多才,凡事经他讲上一讲,金铃阿爹便有豁然开朗之感…… 第67章[04.10] 且柳厚如今须发皆白,笑容慈祥,倒真似个乡间寻常的教书老先生一般。 他正与金铃阿爹在田间行走,忽听得马蹄声远远而来,身后跟着的一名汉子立时神情戒备,及止那疾驰而来的马儿到得近前,那汉子始松懈了下来。 原来是薛寒云到了。 那汉子许久不见薛寒云,忙忙迎了上去,喜孜孜前去禀报:「将军,夫人生了个小公子!」 薛寒云远远便瞧见了柳厚,此刻翻身下马,先时那一路奔驰,面上带霜已然融化,一掌拍在那汉子肩上:「你们保护夫人有功,回头本将军会包个大大的红包犒劳你们!」又向柳厚见礼,连连致歉:「月儿生产之时我又不在身边,多累阿爹操心了!」目中却似要绽出光来。 柳厚当初听离小温氏怀孕,心中不知道有多激动,如何不理解初为人父者的喜悦之情?连连催他:「月儿盼了你这些日子,孩子都还没有起名字,你还不赶快回去给孩子起个名字?」 「起名字这事,就由阿爹来。我去看看月儿……」说着翻身上马,风一般去了。 金铃阿爹见得他这般欢喜的不知要如何的模样儿,也憨憨的笑了起来。 一路之上,薛寒云原本想了很多,哪知道得了孩子已经平安降生的消息,顿时千般愁绪万般恨意都随风而去了。马儿到得金铃娘家门前,他翻身下马,门内又迎出来个汉子,正是他原来安排在这里保护柳家父女的,见得她也是连连恭喜。 薛寒云将马缰丢了给他,立时便往进奔去,只觉腔子里一颗心都要飞了起来。到得柳明月住的屋子门口,见得门帘上系着个红布条,倒又踌躇起来,不知道能进不能进。 恰金铃阿娘从厨下出来,见到薛寒云也是很高兴,见得他在房门前转圈一般,忙叫他:「薛将军,你这才从外面远道而来,风尘仆仆,身上又带着寒气,不适合进月房。不如先到厅里去坐一回,洗把脸,再喝几口热汤,再进房去?」 本地人的讲究,远道而来的人不能进月房,须得在别的房里坐会子。 薛寒云到底不敢跟这位眼前瞧着似乎对此事非常有研究的老妇人较劲,哪怕心中急的猫抓一般,也只得捺着性子进了厅里,又有金铃端了热水与布巾子过来,他洗了脸,在厅里站着喝了碗老妇人端来的热汤,搓了搓手,感觉这一路疾驰而来的寒气已经散尽,这才小心翼翼的,几乎带点儿讨好的问她,「大娘,这会儿……可能进月房了?」 金铃阿娘见得这英武的年轻将军这般举止,不禁笑了起来:「快去吧,进去的时候小心些,别惊动了小公子,他哭起来可一时半会歇不下来……」 薛寒云听得儿子竟然是这么个性子,一时更添欢喜,仿佛还没见着那小人儿,倒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准备听他一声嘹亮的哭声…… 他轻手轻脚掀了棉门帘进去,只觉室内温暖如春,离床远远的燃着俩火盆,悄没声儿到得床前,床帐半掩,床上躺着娘俩,睡的正香。 大的面色带了几分憔悴苍白,但不掩丽色,小的却是小小一团,五官皱在一起还未长开,皮肤红通通皱巴巴,头发倒是极黑,小眼睛闭着,呼吸恬然,这一方小小天地里,娘俩个好梦正酣。 薛寒云一时里看住了,不知为何,眼眶倒有了几分湿意,只觉这一大一小早已牵动了他的心神,哪怕在外几多算计筹谋,现实世界几多残酷,心底里这方世界却安宁祥和。 他想起久未回去的白瓦关,也许,待得天下大定之后,他可以带着妻儿回白瓦关祭奠亡父亡母。哪怕……不知他们葬在哪里,只要回到了白瓦关,相信他们泉下亦知。 快到得午时,金铃阿娘端着枣子小米粥悄悄进了来,见得那位年轻的将军坐在床前,腰杆笔挺,满目柔情盯着床上安睡的娘俩,不觉抿嘴一笑,轻步过去,将碗放在床头,拍了下柳明月肩头。 床上的人很快便醒了来,双目溜圆,声音却压的极低:「小家伙醒了?」低头去瞧身的小人儿,见得他还皱着小眉头,兀自睡的香甜,这才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 薛寒云见得她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由哑然失笑——不过是个小人儿,哪有这么可怕? 不过半刻钟后,薛寒云总算见识了自家儿子的哭功。 柳明月醒了来,见得薛寒云竟然来了,数月未见,又经历过生产之时的巨痛,再见到薛寒云,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委屈之感。哪怕明知他有事走不开,却也觉得委屈,因此便没给他好眼色,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才知道回来啊?」 薛寒云心中本来便深怀歉疚之意,又才将司马恪弄到手狠打了一顿,想到她一个人流落在外,吃过无数苦头,被她一瞪,心中亦是柔情荡漾,接过金铃阿娘端着的碗,做小伏低:「月儿辛苦了!为夫来晚了,这便喂你喝粥。」 柳明月心中既酸又甜,还觉不解恨,只觉生孩子便是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当时疼到要紧处,也不是没有不好的想头,又瞪了他一眼:「我又不是手折了,哪里用得着你喂?!」 夫妻许久不见,本应扑进他怀里诉说衷肠,再或者将生孩子之时的凶险疼痛讲上一讲,偏金铃阿娘在旁边,柳明月又讲不出口,说出口的话便似赌气一般。 薛寒云对小妻子太过了解,此刻疼她都来不及,又哪里会生她的气?笑容愈发灿烂:「都是为夫的不是,让月儿担心了!让月儿受苦了!」舀了一勺粥来放到嘴边吹了吹,才喂了过去。 柳明月见得自己无论如何使小性子,自家这一位都毫无怨言,不但毫无怨言,还笑的比往常灿烂了十倍不止,那笑容甚至带着几分难得的傻气——这是在薛寒云面上从来不曾有过的。 他自进了相国府,便是一个笑容极少的小小少年。后来哪怕偶尔有笑容,那笑容也淡的几乎无迹可寻。二人成亲之后,他的笑容便渐渐多了起来,但无论如何,都不及此刻这般甜蜜,仿佛满满的喜悦都要由心内满溢了出来,瞧着她的目光滚烫的几乎要将她融化了一般…… 夫妻两个不过一个多月未见,便好似分别多年一般,正目光痴缠,却不防旁边睡着的小肉团子醒了。醒来的同时,感觉不到这几日那温暖的怀抱,小脸立时憋的通红,张开小嘴,哇哇大哭起来…… 夫妻两个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好大一跳。柳明月还罢了,这几日已经熟悉了这声音,慌忙去掀小被子抱他,薛寒云却是第一次听到这声音,只觉哭声响亮,面上笑容更甜,一刹那似乎都将这小肉团子未来几十年的路都规划好了。 「这小子中气十足,以后定然是个练武的好苗子!」没有什么比武将家出个练武的好苗子更能令人欣喜的了。 柳明月自嫁了个武将,说不提心吊胆那是假的。上战场的人都是拎着脑袋的,虽说无惧生死,但到底还拖着妻儿。她如今为母,心中更觉责任重大,只觉这小小生命从今往后的路都要小心慎重,一步都不能错,更希望他能够生活在和平的年代,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长大。 因此一句话便冲口而出:「寒云哥哥,我希望儿子将来永远也不要有上战场的机会!」 薛寒云也是初初为父,如何不懂柳明月的言下之意?当下笑道:「也好,所有的仗都让当老子的打了,儿子便能有好日子过了。」 他嘴里这样说,只是好日子谈何容易? 如今局势错综复杂,便是京中也有好几方势力。五还山这十万军士,如今只是保持着微妙的中立关系,至今不曾投靠任何一方势力。 第68章[04.10] 远在西南的罗家二位爷捎来消息,也是商议罗家军未来走向。罗家世代累世军功,却在这乱世之中有了茫然之感。便是罗老爷子,如今也不再是掌舵人。他年事已高,对当前局势又失望已极,竟然是闭口不言,只在山寨内吃一碗安稳饭,由得小辈们去折腾。 「相公,造反吧!为咱们的儿子打一片能够平安长大的天下!也为老百姓打一片能够平安生活的天下!」柳明月冲口而出:「不做凤子龙孙手中的武器,只是为了天下百姓而征战!」 这一路走来,她见识过了太多的争权逐利,早不是当初相国府内天真的娇小姐了。而且因着见识过太多百姓疾苦,反倒对上位者少了几分敬意,对老百姓多了太多的怜悯之意。 薛寒云手握十万精兵,本人又是文武双全,身边还有一帮热血的兄弟,在这乱世之中,不应该只龟缩在山寨之中,做到自保即可。 她如今初为人母,母爱泛滥,由己及人,天下妇人皆希望自己的孩儿能够平安长大,天下的妻子都希望自己征战在外的丈夫能够平安归来,一家团圆。可是战争却容不得妇人之仁,唯有以杀止杀,也许才是最好的办法! 柳明月一切只是惟心出发,这一刻的神情却是认真无比。 这些日子,山寨这十万将士未来的路已经是薛寒云心头的重担,他思前想后,也与众兄弟们商量过了,如今并无一个妥当的法子。原来,这乱世之中,自保之路也是如此的艰难。 听了柳明月之语,仿佛他今天才认识这小丫头,是从什么时候起,这小丫头已经从个人的得失磨难之中走了出来,将目光投向了更广阔的天地?更多毫无自救能力的他人身上了呢? 是从白瓦关开始,还是从这一路的磨难中开始? 薛寒云不得而知。他只知道,面前的小丫头越来越好,越来越豁达宽容,平和慈悲,好的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比起富贵安逸之中的怜悯之心,历经磨难之后,还能保有最初的纯善,这是多么可贵的品质! 他也不顾妻子怀里哇哇大哭的儿子,伸出铁臂来,将妻儿都圈在自己坚实的臂弯里,哪怕耳边孩子哭声震耳,他却笑声朗朗,止也止不住。 不知道是薛寒云的笑声震住了小肉团子,还是他肚子饿了,在柳明月第四次将乳-头塞到他嘴里时,小肉团子终于不再赌气大哭,津津有味的吮吸了起来。 薛寒云这是第一次看到小家伙吃奶,只觉极为新鲜,瞧的目不转晴,若非柳明月打趣的目光,他都要一直傻傻瞧下去…… 新的生命,新的生活,这一切,似乎都给了他巨大的动力,使得他不由得去想,自己从到京城之后,过的这么多年平静美好的太平岁月。 从城破家亡的那一刻,他成为孤伶伶的一个人之后,整个的少年时代,支撑他习文练武,勤奋不辍的原因,便是仇恨,以及家族的荣耀。 他是薛家的儿子,忠良之后,他的肩上担负着的,除了灭门仇恨,还有保卫边疆安宁,忠君爱国的重任。 潞氏被他一举歼灭,多年家仇国恨得报,他心中那一刻是无比的满足,路过白瓦关的时候,薛寒云甚至默默看着天空,在心中祷告:「阿爹,阿娘,阿姐,你们可曾看到,我已经替你们报了仇?!」 多年重负,刹那间落下。 一个人若有幸回想自己的初衷,便会发现,一路走来,初衷早已经改变,有些甚至已经丢失在了时间的长河里,再难追寻。 那个当年满腔忠君爱国的薛寒云,在连年战乱的时候,在目睹了上位者的荒唐之后,那些初衷也已经烟消云散。 只是不小心,在初见到儿子的第一面,在这个小小的美好的生命面前,他忽然之间有了一种冲动。 一个人,在危境之中,总要去做些什么,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 旁人尚未察觉薛寒云身上的变化,但罗行之及他的一帮兄弟们却是与之最为靠近的人。只觉得他自看过妻儿回来之后,便频频走神。有好多次,欲言又止,仿佛有很多话要讲,最终却都未曾讲。 湘王与卫王,还有高家,傅家,联军之中的藩王及义军首领皆派人来找过他们,都希望他们能够归顺自己,只除了司马瑜。 薛寒云思虑再三,又问一众兄弟:「我们习武学武,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罗行之容庆等人皆是出自武将之家,武将之家的儿子习武,便是通往仕途的最佳途径。说的好听点,便是保家卫国,深入本质,一将功成万骨枯,做武将的,哪个不想青史留名? 见众兄弟们被问住了,薛寒云又道:「我们这般龟缩在山寨,却让天下百姓遭受着外族的铁蹄,内贼的盘剥,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是不是愧对我们当初勤奋练武的时光?」 众人皆被他问住了。 此话后来传到了司马瑜的耳中,他特意前来寻找薛寒云,旁的都不提,只聊起自己当初习武之初,有多辛苦,后来四下游历,又见识过百姓诸多的苦难,总想着,有一天,这天下百姓皆能生活安乐。 可惜司马策不靠谱,各种藩王互不信任,手足相残,就在前几日,城中卫王派人刺伤了湘王,湘王至今仍在养伤,反弄的他这样的侄子不但不敢去探望受伤的湘王,也不能去指责卫王做事太过歹毒……免得让他们以为自己投靠了另一方。 政治斗争之中,立场很重要。有无数的官员权贵因着着站错了队伍而丧命,甚至被抄家灭口。 司马瑜这几年在蜀地各处征战,蜀王又向来爱民,对独子要求极严,他虽是武痴,军事之上有极高的天赋,如今却也已经接触政事,总有自己的想法与决断。 面对着京中一团乱的局面,他也忍不住逮着薛寒云大吐苦水:「……身为司马家子孙,不是应该先把明贼赶出大启,然后再安抚辖下百姓吗?」怎么就先兄弟反目成仇了?互相暗杀,拿旁人做了炮灰? 对湘王与卫王长久的不满令得司马瑜从来没有这一刻这么清醒的有了自己的认知:这大启,这司马家的天下,无论是推举了卫王,还是推举了湘王,其实都不合适!这两位皇叔压根不会管百姓的死活,想要的只是宫中大殿之上的那把椅子。 趁此机会,司马瑜反将自己手中的将士们撤出了京师,全安顿到了五还山。至于京中,就由得湘王卫王及高家傅家等人去折腾。 也许是那次深谈,让薛寒云与司马瑜寻到了共同的话题:天下安定! 第69章[04.10] 又或者身为皇子龙孙,司马瑜本身便在权欲的漩涡之中,身不由已,却仍心怀天下,薛寒云带着一众兄弟们商议一番,决定与司马瑜合作。 合作,并非臣服,只是在荡平外寇的大前提之下,两支人马的暂时合作。 至于以后会如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一年的十二月初,五还山积雪皑皑,一派银妆素裹,京中却传来消息,卫王与湘王两军在京中互相杀戮,高家与傅家在旁相助,十二月中,湘王灭了卫家并追随卫家的高家,在傅家的簇拥之下,要办登基大典。 司马瑜苦笑:「王叔怎么就看不透呢?这么一个摇摇欲坠的国家,也许过不了多久便会又被外族占领,有什么可争的必要呢?」 假如将明氏全部赶出大启的土地,关起门来,皇家的凤子龙孙们争成一团,也不奇怪。可是如今国有外贼,他们却争的不亦乐乎,饶是司马瑜这样从来乐观的少年,也禁不住感慨。 明铄当日被几十万联军,以及京师的内应里应外合之下破了城门,仓皇出逃,前去寻找其父明昊,如今明氏部众也是在集结散落各地的部众,卷土重来。 这一场恶战,势必要打! 薛寒云这段时间与众兄弟们辛苦练兵,防备着的便是明铄的卷土重来。 他有时候会半夜抽空悄悄前往葫芦村探望妻儿,见得她们一切安好,便长舒一口气,天还未亮再赶回来。 金铃与她阿娘将柳明月母子俩照顾的很好,小肉团子被照顾的白白胖胖,月子里一哭便憋的通红的脸色早已没有了,整个肤色粉粉白白,眉眼逐渐长开了,有柳明月的清丽,更有薛寒云的英气,一双眼睛更是黑亮有神,几乎可以想见长大以后的模样。 只有一件,如今哭起来声音越发的响亮了,柳明月戏称:「这小子哭起来震的我脑仁疼……」纵如此,她的慈母之心不曾稍减分毫,每日全副精神都集中在小家伙的吃喝拉撒及长肉大业之上,仿佛那是世间最需要认真专注的活计。 有时候薛寒云半夜去了,提起来,她也满口全是小肉团子的趣事,连相爷大人提了几十个名字,都被她一一否决,总觉得与她生的小肉团子不符。 因此,哪怕已经出了月子的小肉团子,如今也是连个名字也无。 薛寒云每每见得她神彩飞扬提起小肉团子,便要惆怅的叹息:「自从有了儿子,娘子眼里再没有旁人了。」连阿父夫君都抛至一旁了。 柳明月倒振振有词:「你们都能自理生活,又不似小肉团子,什么都要人操心,凉了热了,渴了饿了,拉了尿了…………」 薛寒云完败! 湘王登基之后,对外传旨,大赦天下,并且大肆封官。五还山的各人也接到了旨意,皆算做从龙之功,又有封赏。 比如罗瑞婷等女眷,便是两匹宫缎,又或者罗老爷子薛寒云罗行之等人,俱各有田庄,倒并无现银。连年内乱,自司马策之后,皇帝都换了好几茬,国库空虚,湘王称帝之后,也唯有拿这些东西来充数,赏赐臣子。 便是那些田庄,也是京中原来的权贵所有,经过好几次换血,被抄家灭族的臣子身后遗留下来的庄园田产便被接连荒唐上任的皇帝拿来赏赐。这些庄子换主的频率也极为高,连庄头们都混乱了,不知主家为谁。 不但山中各人皆有封赏,便是司马瑜也接到了这位皇叔的传召。 卫王及其追随者已死,司马瑜是蜀王唯一的继承人,湘王意图明显,况五还山上众人并不肯真心追随辅佐于他。送旨的宦官前脚刚离开,后脚那些圣旨赏赐便被军士快马送到了京城城门口,当着守城官兵的面儿,弃置于地,打马而去。 守城官兵见得那扔在地上的数卷黄轴,哪敢隐瞒,层层递报,未过两个时辰,那些才赏赐出去的宫缎圣旨等物,便被送到了湘王手中。 二月初二,五还山扯起了反旗,剿外贼,定内乱,平天下! 也是从这一天开始,明氏部众在大启的土地上遭遇了前所未有的严重打击。从一开始的推避到后来的僵峙,到如今的迎头痛击,这种鲜明的态度转变,令明氏部众有了切身的体会。 纵然明氏优待归降的大启官员,对百姓也并不严苛,但自五还山义军开始剿外贼,大启百姓还是盼着尽快平定天下,过上安定的日子,因此并不太拥护明氏军。 远在西南的罗家军,西北白瓦关的蒙面女将带领的柳家军,五还山的罗家军及蜀军,还有芙蓉城的蜀王,虽分踞数地,但皆给了明氏军迎头痛击。 战事遍地开花,捷报频传。 相对于这些胜利,湘王在孤立无援之下,竟然与明铄握手言和,与明氏军组成了联军,就令人匪夷所思了。 他在讨伐司马恪的时候,不是高举义旗的吗?怎么如今做了伪帝,反与明氏握手言和了? 可见政治立场这种东西,是反复无常,没有定性的。凡是与利益权势富贵有关的,朝为敌,夕可为友。 五月中,司马瑜与薛寒云带兵攻入京中,只坐了短短小半年皇位的湘王连宫中的椅子都还没坐热,便被赶下台,败逃回藩地。可惜与虎谋皮,湘地早被明昊占领。 他在宫中与明铄暗通款曲的时候,明氏部众却在攻打湘地,不但将湘王府给清洗一空,便是湘王子嗣也全部腰斩,无一存活。 湘王走投无路,唯有自杀。 司马瑜与薛寒云带兵入京之后,将宫中宦官宫女尽数放出,只留极少数年老的宦官宫女打扫,又留亲兵看守,却不曾有人入住皇宫。曾经热闹繁华,美人如云,夜夜笙歌的大启皇宫,如今成了一座死城,一到夜晚,满目漆黑,偶尔有老太监提着灯笼夜巡,拖长了凄惶的调子,倒似地府阴灵,格外渗人。 司马瑜住在京中蜀王府,山中众人皆回到了京中故宅,柳明月与柳厚也带着薛宝住进了薛宅。 思虑了数月,架不住小肉团子渐渐长大,没个名字实在不好,柳明月最后拍板:小肉团子就叫薛宝。男孩子嘛,名字就是个意思,成年之后的字才最重要! 柳厚与薛寒云暗地里偷笑,她恐怕是实在想不起更好的字了,之前又否决了太多阿父跟夫君的提议,到最后连自己也想不出更贴切的名字了,只好如此。 第70章[04.10] 原来的相国府,数任伪帝,已有好几任所谓的相国入住,柳家父女曾亲眼去瞧过,旧时印迹面目全非,柳厚一生积蓄不见踪影,只因上一任湘王任命的相国逃离仓促,未曾好好打理的庭院,如今竟然透着股繁华之后的败落萧瑟之象。 见此情景,父女两个都不想再住进去,便索性搬到了柳明月与薛寒云成亲的宅子里去了。 那宅子里只留的几名老仆,因着战乱,也不见了人影,也不知是回老家了,还是遭了横祸。宅子倒也完好,只家什器具不全。薛寒云便带着士兵将柳明月的嫁妆家具全部从相国府搬了回来,连带着柳厚用过的几十年的老家具都搬了回来,重新将家中布置一番,举家迁入。 与相国府相同,将军府上更是惨遭洗劫。军阀豪门,世代累积,不知藏了多少宝物,这等乱世,自然难以保全。偌大个将军府,如今竟然是个空壳子,同相国府一般。 再回到京师,柳明月罗瑞婷等人早已不再是旧日官宦贵妇,挥金如土。不过比之原来许多旧友亲朋在这场浩劫之中,连性命也不曾保全,已算得极好了。 司马瑜与薛寒云罗行之等人商议,京中暂由罗老爷子带兵坐镇,其余人等出兵各地,讨伐明氏军及盗匪,还百姓以安宁。 薛寒云再次出征,柳明月带着小肉团子与柳厚过日子,只留了两名亲兵护院。如今家中再无仆人,厨下灶房,厅堂院落诸事,倒全要依赖柳明月。可怜她自小娇养着长大,柳厚疼的犹如自己眼珠子一般,如今见得她料理起这些事情来,竟然也是井井有条,欣慰之余,倍觉心酸。 ——若非经过诸多磨难,她一个高门大户的千金,缘何会做这么多粗笨活计? 好在,女儿亲手烹过的饭食,吃着也香甜,又有小肉团子在一旁逗趣,虽如今他还不会说话,只会些咿咿呀呀,旁人谁也听不懂的稚语,却是家中一大风景,足慰柳厚的晚年生活。 柳明月回头一想,自己自重生之后,起先事情也是按着原来的轨迹而行走,到得后来,却越来越偏。至如今她贤夫爱子皆有,比之前世枉死于冷宫,不知道要幸福多少倍。 因此,哪怕如今要做许多活计,每日绞尽了脑汁变着花样给这祖孙俩弄吃食,又要亲力亲为洗衣打扫,也觉甘之如饴。反是旁人不解。罗瑞婷等人前来看她,见得她如个贫家妇人般操持家务,便要催她多买几个婆子丫环前来,也好分担家事。 但柳明月如今小日子过的很是满足,余生能够守着阿父及夫儿,不必承受剜心之痛,些许操劳,便很不放在心上。 罗瑞婷恨铁不成钢,戳着她的额头数落:「你在家这般操劳,成了个黄脸婆子,小心薛师兄哪日从外面带个娇美的二房回来,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她本人以前对这些事情也不甚上心,自回到京中,这几个月在自家嫂子的指点之下才开了窍。 开窍之后,与容慧米妍谈起来,被几人齐齐嘲笑,懊恼欲死,前来薛宅,见得柳明月这番模样,这才以过来人的身份教导柳明月。——她好为人师的毛病还是那时候在罗家小校场指点柳明月留下的。 但柳明月如今心神,早不在容颜间徘徊,只谈起战后街上孤儿乞丐,比之太平年间,不知道要多了几倍出来。她自己如今也有心无力,遂求了罗瑞婷一起想办法。 罗瑞婷见得她这般自信专注的模样,虽不饰脂粉,倒更添一层可亲可爱。「我隐约听说,你在白瓦关曾收留过一帮孤儿寡妇,那件事情做的很是成功,不如也依着你原来的做法来行事?」 二人虽在五还山有些分歧之处,但细节之处,总不能强求对方苟全。柳明月前去葫芦村养胎,罗瑞婷每每想起,渐次懂得这个道理。 如今再来柳家,她待柳明月的态度早已宽容许多,不似旧时那般苛求,再相处起来,倒又融洽许多。 「那会我手头还有些余钱,粮价也没有如今离谱,如今却是不成了。」柳明月摇头叹息。 她不过瞎想,如今家里这许多张嘴,也还是司马瑜离京之前送来的银子。乱世之中,柳家那些店铺,早易了几回主。倒是可以带人去收回来,再做打算。 当初柳相被救出京,柳家的铺子便成了无主之物,自然任人侵占,现如今罗老爷子主持京中大局,讨要几间铺面却是不难。 柳明月心下计议,又与罗瑞婷聊些日常之事。 罗瑞婷的儿子如今已经是个到处乱跑的小家伙,整日闯祸,她再看到小肉团子,反觉爱不够似的,抱在怀里亲个不住。「小师妹你是不知道,养儿子是越大越费心,就小宝如今正好,又乖巧又香软……」 柳明月抿嘴笑:「师姐是没见过这小子犟起来,哭的人脑仁儿疼,连他阿爹都怕了他了……」忽想起薛寒云征战在外,虽一直有捷报传来,到底不曾亲见,也不知如何了。眼瞧着又快到中秋节了,也不知几时能回来? 柳明月这厢里为出征在外的薛寒云担足了心事,却不知众人兵分几路,薛寒云带兵一路往西北方向,沿途很是打了几场硬仗,身上背上皆受了些新伤,他自己尚不觉得疼,只想着,若是教月儿瞧见了,还不定怎样心疼呢。尤其似他们这般青梅竹马的,夫妻的越久,越懂得对方心中所想。 薛寒云每思及此处,又觉甜蜜。再想到薛宝,便不由的傻乐出声。 罗行之此次与贺绍思带兵一处,容庆仍与薛寒云一处,初见他这种傻模样,惊的半天合不拢嘴,暗道薛师兄不会是傻了吧?见的多了,便淡定许多。且心中暗思:这种傻里傻气的薛师兄,比之这么多年以来,寒着一张脸狠命折腾众师兄弟们的薛师兄,不知道要可爱多少倍! 可惜薛寒云不知容庆心中所想,不然早将他一顿胖揍。 二人一路配合默契,不但将明氏军一路往西北逼去,还顺手解决了许多地方上的毛贼宵小,山匪流民。每及一处,见得当地地方官要么归降明氏,要么龟缩在府衙不肯出来,任由外面百姓冤屈似海深,皆气恨不已,索性撤官,另寻了能主事的人来暂理地方事务。 反正如今乱世为王,又无上官压制,他二人倒一路做起了青天大老爷,处处明镜高悬,每每逼得当地富户开仓放粮,周济百姓,或者打压欺行霸市的奸商。 这些奸商能大发国难财,自然是两面三刀,迎来送往,也不管今日明日谁主政,只要能用钱打通关系的,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哪知道碰上了薛寒云,反倒碰到了软钉子,往常送礼送银子这招都行不通,以势压人,又哪里比得上薛寒云他们手里的枪杆子硬? 最终屈从于薛容二人,也是必然。 薛容二人这般行军打仗,又与司马瑜罗行之等人书信往来,两部有商有量,皆如此法行事,一时所过之处,百姓称颂。 八月初,薛寒云与容庆带兵到得肃州,明铄长兄明镋坚守金城。 金城,与薛寒云是个特别不愉快的地儿。当初他还在这里为柳明月立过碑。 薛寒云到达金城的第一件事,便是纵马前往当年立碑的地方,亲手将那块碑文上的字削掉。也不知道这里面埋葬的是谁家女子,如今也只好做个无名无姓的孤魂野鬼了。 待得他回营,派出去的探子才来报,金城北门亦有一队人马驻扎,营房森严,营内柳家大旗飘扬,也不知道是不是白瓦关柳家军前来讨伐明氏的,探子不敢妄动,这才前来报给薛寒云。 薛寒云所领之兵,驻扎在南门,恰与那队人马隔着一个金城城池,遥遥而立。听得柳字大旗飘扬,薛寒云心中一动,亲自披挂上马,笑道:「不知道是不是一家人,不如我前去瞧一瞧。」 他纵马绕过半个金城,到得柳家军营前,见得军容肃穆,守营的儿郎忽啦啦围上来,枪尖泛寒,红缨带血,将他整个的围了起来。 第71章[04.16] 不过刹时,已有儿郎惊呼:「薛先生——」另有儿郎飞奔回营里去禀报,满面狂喜。 当初稚儿,皆已长成顶天立地的热血少年! 不过多久,白英从营里奔了出来,身后跟着好些少年男女,男儿英武也就算了,连女儿家也是昂首阔步,眉目飞扬。 这些孩子们到得薛寒云面前,皆是目中蕴泪,倒头就拜。 白英当年护送柳明月回京,最后却带着她在金城坠亡的消息回到了白瓦关。彼时白瓦关里,不独那群得过柳明月救助的孩子们哭成了一片,便是那些早已在生活的磨砺下麻木了的妇人们也哭成了一片,悲恸已极。 秦氏心性坚韧,自谓得了柳明月临终所托,又有柳明月原来的几名丫环外带连生几人打理她留下的那一摊子,乱世动荡,这帮孩子才不至于无家可归。 后来白英才发现,他娘虽然腿脚有疾,但于武学之上,却实有天份。这帮孩子们,皆是她亲手训练,皆是以一敌百的儿郎,行军布阵,如今皆对秦氏俯首贴耳。 天下大乱之后,秦氏与连生几人商议,最终决定将这支队伍命名为:「柳家军」,以告慰柳明月在天之魂。 秦氏带着这些少年男女们几经征战,柳家军队伍逐渐扩大,如今已近两万。有些是失去家园的孤儿,有些是心慕柳家军威名的穷人家孩子,早听过先生之名,如今听得先生之夫前来,莫不亲来观望。 薛寒云再想不到,自己甫一入营,便被这样热情的迎了进去。 白英拉着他的手不肯放,旁边又有个年轻俏丽的姑娘离的他极近,双目盈泪,盯着他直瞧。 可怜薛寒云向来不曾在女子间留意,这会被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盯着瞧,也颇有几分不适,「姑娘你……」 哪知道那小姑娘似激动的狠了,拉住他的衣甲一角,面上已有珠泪滚落:「薛先生,我是白瑶……当初送先生回家的白瑶……」提起这个,似乎又让她伤心了,小姑娘哭的情不能禁。 薛寒云颇有几分感触,难得安慰了小姑娘一句:「你家先生看到你,肯定会非常开心的。」 围上来的少年男女们都傻了眼。 ——薛先生这是? 白瓦关偏僻,柳明月生还虽是奇迹,但其中又事涉她羁押敌营长达一年之久,总归不算太好,因此并非天下皆知。这些孩子们还不知道她已然生还。 到得帅帐,见到了秦氏,二人分宾主而坐。 薛寒云忍不住多瞧了两眼帅案后这位蒙面女将。外间传言,这位蒙面女将身手了得,行军布阵自成一套,带兵数年,几无败绩。 待得她开口,虽嗓音嘶哑难听,似嗓子受过伤,但听在薛寒云耳中,却有种极为熟悉的感觉。特别是她开口之时,似乎与他极为熟稔。 薛寒云向来与女子不熟,哪怕年纪比之他瞧来亦大上许多,但他成长的路上,除了罗家大夫人,再无熟悉的女性长辈。蒙面女将这种与他自来的熟稔,又是从何而来? 他心细如发,行军又向来谨慎,有了疑惑便忍不住相询:「不知道在下与秦将军,可是旧识?」 面前的蒙面女将似乎一怔,眸子里流露出一丝怔然,复又摇头:「薛将军自小在京中长大,又岂是我这般蓬门陋户的妇人所能认识的?」 这话,倒触动了薛寒云心绪,亦摇头:「秦将军有所不知,在下自小生于白瓦关,长于白瓦关,若非十几年前那场兵劫,又岂会在京中长大?」 「原来是这样。」那蒙面女将似乎对他有几分关怀之意:「算来那会,薛将军年纪尚小,不知到了京中,过的可好?」 薛寒云虽觉内心诧异这蒙面女将对他的事如此感兴趣,但想到她乃是柳明月离开白瓦关之前所托之人,又如此信守承诺,当是极为重情重义的女子。再者,白瓦关这些孩子们与妇人们的境况,当初他也知道,倒不似与寻常女子般冷漠。 「内子自小天真活泼,家岳又慈和宽厚,待在下如亲子,后又特意延请了严师教导,才有了在下今日。这次出征之前,内子一再叮嘱,要在下最好能亲至白瓦关,探望一下她这些弟子们。」 薛寒云此语一出,帐内静了一刻,似乎他说错了什么话,秦氏连带着那帮孩子们皆以一种看傻子的眼光瞧着他。 「先生她——」白英先问了出来。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薛寒云至此才明白,方才众人为何静默了下来,原来他们并不知道月儿死而复生之事。当下不由轻笑:「当年在金城坠亡的并非内子,而是肃王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女子顶替。总而言之,你们的先生还活着,并且活的好好的。等平定西北,你们便可以去京中探望你们的先生!」 「真的?」 「先生还活着?」 「薛先生你没骗我们吧?」 「先生还活着?!她要是看到我们,会不会高兴?」 「你傻了啊?怎么会不高兴?」 帐内静了一刻,便如炸了锅一般,一众少年男女们欢呼声起,紧接着七嘴八舌的议论了起来,有些孩子眼中还有喜泪,有些则指着对方笑:「瞧你那熊样儿……」 「先生还活着,我哭一哭又有什么关系?」 蒙着面具的秦氏见得此情此景,微微转过头去,悄悄拭去眼角的泪。不妨这动作被白英瞧见,他在喜悦之中也觉奇怪。 第72章[04.16] 他娘自来冷漠,性子强硬,几时又会流泪了? 纵然这几年他在战场之上拼命,也很少搏得她的赞誉,有时候他会觉得,不知道某一天他战死沙场,会不会博得阿娘的青眼? 也许他的出生就带着原罪,也只有先生那般高洁的人品,才不会在意世俗的眼光,才不会在意他们这样出身的孩子,愿意尽自己的能力去帮助他们…… 八月初十,柳家军与罗家军合兵一处,攻打金城。 明镋派了朱知伟出城对敌,秦氏拍马上迎战。 朱知伟原是明铄心腹,但他自被联军从京中赶了出来,带兵溃逃至其父明昊处。明昊心中不悦,又得明钰在旁煽风点火,明昊便将明铄心腹众将分派往各处,朱知伟便被派到了明镋处。 明镋本来便是个蛮横霸道的人,又时时嫉恨明铄精明干练,此次明铄吃了大亏,朱知伟落在他手里,怎能有好 因此今日初战,他便派了朱知伟来试探。 朱知伟打马与秦氏相迎,先将手中大锤击出,却原来秦氏使的乃是长枪,不及重锤击面,枪尖已如蛇般游走,往朱知伟腕上挑去…… 他二人倒还罢了,锤来枪往,眨眼已是过了二十来招,唯阵中观战的薛寒云却如失声一般,脑中暗雷滚滚,轰然巨响,只余三个字:「薛家枪——」秦氏所使的每一招每一式,皆是熟悉无比,。 小时候,阿爹意图传授他薛家枪,阿兄阿姐也在他面前演练过。他虽懵懂好玩,但有些东西,经过的年代越久远,记忆也便越深刻。 这个秦氏,到底是谁? 那莫名其妙的熟稔感,从何而来? 容庆不知就里,与他并肩骑在马上瞧热闹:「薛家枪?不是你家的枪法么?薛师兄还记得?」 场中却正在激烈之时,薛寒云心中疑惑渐起。那蒙面女将似乎渐与记忆之中的某个身姿飒爽的身影暗合。他只觉胸口憋闷的喘不过气来…… 极目瞧去,秦氏似乎气力不继,不敌朱知伟的重锤,拔马败逃,朱知伟一夹马腹便追了过来,岂料得秦氏一个漂亮的回马枪,朱知伟还未反应过来,枪尖已经刺中了喉头,鲜血飞溅,重锤脱手,仆然倒地。 朱知伟已做了秦氏枪下亡魂。 城上带着心腹观战的明镋一拳砸在城墙之上,怒骂:「这样废物,竟然在明铄手底下得了重用,真不知道明铄是怎么蒙混阿爹的?!」既觉得浪费了一个马前卒,又对这马前卒不堪大用而恼恨。 大启军中观战的薛寒云却又是另一番心思。 一时鸣金收兵,这晚他亲去柳家军军营拜访秦氏。。 白英前来迎他,他目光在这少年面上多扫了几眼,除了眸子棕色之外,这少年的身形面貌,竟然隐隐透着一股熟悉的感觉。 薛寒云本是有意识的打量,白英却不知何种原因,只觉今日薛先生目光怪异,还当自己与兄弟姐妹们抢饭之时,没有打扫干净面部,下意识用手去摸脸,却见得那从来漠然的薛先生难得浅笑,声音几乎称得上慈祥,「你脸上没脏。」 白英愣愣站着,眼睁睁看着薛先生越过他,熟门熟路往帅帐中去了。 他不知何故,竟然鬼使神差跟了过去。只听得帐中阿娘与薛先生见礼,二人落座之后,薛先生便开门见山问道:「今日在下在阵中观战,见得秦将军所使枪法,乃是薛家枪,不知道秦将军是从何处习得?」 白英从不知阿娘的这路枪法竟然是薛家枪。他这几年已然长大,时不时暗中猜测,连行军布阵,兵法谋略都懂的阿娘,到底出自何种人家?为何又会沦落至此? 可惜这些事情无从追究。 白瓦关城南的这些妇人与孩子们,是一种集体的隐性伤痛,不需要时时翻捡。 但今日薛先生提起此事,白英的一颗心却不由的提了起来。 帐内一时岑寂,帐外的白英与帐内的薛寒云都屏息静听,秦氏却只淡淡道:「当年,我不过薛家一侍婢……」 那时候,薛家大小姐薛寒云身边确有侍婢与她同习薛家枪。 薛寒云半信半疑,只声音听着却有失望之意:「原来如此,那是在下唐突了。」 帐内响起脚步声,似乎是薛寒云起身告辞,秦氏相送,白英在帐外听着,连忙迈步要避开,才抬起脚来,却听得薛先生似乎是顺口唤道:「阿姐——」 「嗯。」秦氏温柔应道,应完了才傻立在了当地。 白英抬起的脚都忘了收回来,一时只觉不可思议:薛先生竟然是他的阿舅? 帐内的薛寒云本来便是佯走,其他书友正在看:。他当年虽少不更事,但犹记得阿爹夸赞阿姐,称她天资过人,家中一众侍婢皆不及也,若是上了战场,没准便是一员悍将。 观今日秦氏在战场之上的风姿,武艺谋略皆是一等,他倒不记得当年侍婢之中还有这等奇女子。。薛府若能出来一名能将薛将枪使唤的如此漂亮的女子,那必是阿姐无疑! 薛寒云刹那目中蕴泪,转身上前去,一把握住了秦氏的手,感觉到手中皮肤被灼伤的异常,目中不由滴下泪来:「阿姐,你不认云儿了?」一别十多年,记忆之中那永远高昂着头,跨马过街,呼啸如风的阿姐,变作了今天这般模样? 秦氏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显然内心波动极大,却强硬的试图将手从薛寒云掌中抽出:「薛将军认错人了。薛大小姐又岂会是我这般模样?」 第73章[04.16] 薛寒云抬手,陡然揭走了秦氏面上面具,但见得她脸容早已被毁,面上烧伤的疤痕极为可怖,顿觉心痛难言,目中滴下泪来,此刻才发现,眼前之人虽然容貌被毁,但两人的眸子生的极为相似,而秦氏眸中也蓄满了泪,眸光痛楚,似乎深陷在过往的可怕噩梦里……只一个劲试图摆脱薛寒云紧握着的手。 「薛将军,你认错人了!」 薛寒云紧握着她的手,热泪长流,哽咽难言:「阿姐是薛氏的骄傲,以一已之力,带领大军保护一城百姓,阿爹若知道了,必将以你为荣!」 秦氏迟疑的追问:「阿爹……他真的会以为我荣么?我夜夜梦见他指着我的鼻子,责我不配姓薛……阿弟……」 「阿爹生前的唯一心愿便是护着白瓦关一城百姓,他没做到的,阿姐做到了,阿爹又怎不会以你为荣?」 薛寒青放声大声,语声悲恸呜咽,似深涧幽泉,甚或误入猎户陷阱的绝望兽类,那种撕心裂肺,足令闻者动容。 姐弟俩抱头痛哭…… 帐外,白英亦是泪流满面。 薛家大小姐的事迹,在白瓦关早有传闻。她曾是将军府的明珠,一城百姓的公主,从云端跌落,误入泥淖,那种含恨忍辱苟活着的日子,于她来说,生不如死! 这一刹那白英忽然了解了阿娘待他的态度。 他的出生,见证着她的毕生之耻,乃至整个薛氏之耻。 白英从未如这一刻厌恶自己的存在! 战场之上,他的这种自我厌弃很快便显出了后果,接连两场恶战,他都不顾一切的拼死杀敌,对自己全然不曾在意,到得大破金城那日,两军对敌,他与明镋手下大将铁达相遇,铁达臂力惊人,他到底也只是少年儿郎,便凭一腔血勇及娴熟枪法,被铁达一锏打下马去,若非薛寒云抢救及时,恐怕便要被乱军马蹄践踏成泥。 薛寒云自与薛寒云相识,观他们母子相处,也觉彼此之间有心结。但白英的出生,本就是寒青之耻,他与阿姐分开这十几年,自己一直过的顺风顺水,阿姐却过的坎坷非常,如何能够张口调解他们母子之间的心结? 正因为过往他过的太过幸福,才反衬了阿姐的巨大不幸。 面对着这样的阿姐,薛寒云束手无策。 好在,薛寒青虽对白英不假辞色,但对这位十几年未见的阿弟却极为温柔。明镋兵败,在金城被诛的当日,姐弟两个在金城街头漫步,薛寒云想了想,提起了白英之事。 「幸好我救的及时,不然英儿便性命不保了。」 薛寒青似乎对白英的生死并不在乎,只淡淡道:「能够死在战场上,是他的福气,。」他这样复杂的身世,在大启其实连贱民也不如。 薛寒云知道一时半会没法改变阿姐的想法,便拐弯抹脚赞到:「月儿极为喜欢白英,总觉得他心性坚韧,能成大器。这两年还常念叨着他呢。又言若有憾,道英儿的阿娘也不知道待英儿和缓些了没?我那时候不知英儿的阿娘便是阿姐,还着实劝慰过她呢。」 对于柳明月这位弟媳妇,薛寒青倒是极为敬重,「弟妹是少有的高洁良善之人!只是……她真的不介意我吗?」 不介意她这种身份的大姑姐吗? 薛寒云神色不由柔缓了下来,唇角也带起了笑意:「阿姐也认识她,自然知道月儿其实最是心善不过,当初不认识阿姐与英儿之时,便待你们很好,更何况如今还是一家骨肉,又哪里会嫌弃?」 「可是……」如今不一样了啊,薛寒青心道:相国府居然有她这样的亲戚,说出去,确实不是什么光彩之事。 「岳父与月儿皆不是拘泥世俗之人,并不在意世人眼光,阿姐还请放心。况月儿一心想见英儿,我瞧着这次平定西北,阿姐不如随我一道前往京中探望你大侄子,顺便也让月儿见见英儿?」 薛寒青这几日也从薛寒云口里知道了柳明月旧事,也知她已诞下麟儿,由衷喜悦,又得薛寒云口口声声提白英,难掩欢喜之情,便知他们夫妇并不介意白英身份,遂转身往伤兵营而行,「阿弟且跟我来。」 薛寒云见得她往伤兵营而去,心中顿是大松了口气。 白英受伤这些日子,她不闻不问,如今乍然态度转变,他竟然有些不可置信。 到得伤兵营,见得白英双目无神,呆滞的望着帐顶,沉默忧郁的模样,与往日的开朗截然不同。姐弟俩个立在营帐门口瞧了有一会子,还是药童送药来时,撞见了这一幕,上前见礼:「薛将军,秦将军——」 白英陡然回过神来,露出个紧张的笑容:「薛……先生,阿娘……」 对于薛寒云是他阿舅一事,他已然知晓,只是见阿娘与薛先生似乎无意与他相认,他便更为自卑难堪,只暗暗盼着自己能够战死沙场,原本以为这次会心愿得偿,哪知道却被薛寒云所救,心绪端的复杂。 薛寒青缓步进来,眸光凛厉:「怎的上了战场连为娘所授也尽数忘光了?一个好的士兵,如果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谈何杀敌?」 白英被她训的脑袋都低垂了下去,却听得她似乎语声转柔:「还不过来拜见你阿舅?!」 白英几疑自己听错了,猛然抬起头来,去瞧薛寒青与薛寒云的脸色,见得自家阿娘虽蒙着面具,但眸色却和缓许多,带着些许柔意,定定瞧着他。母子俩的目光在空中相触,仿佛是明了他心中所想,薛寒青语声转厉:「薛将军便是为娘的亲弟弟,战乱之中失散了十几年,莫非你不想认你亲娘舅?」 她一向对白英严厉,如今这般和缓,已然超越极限,自己也觉得别扭,认亲本是喜事一桩,她却口气愈加凌厉。 白英顿时狂喜,跪在床上便向着薛寒云连磕了三个响头:「阿舅……阿舅!」有阿舅真好! 况且,这阿舅,最重要的还有舅母,在他最贫贱无助的时候,救他于水火。他再想不到,自己还能与这样的人家有亲缘关系! 这一刻白英若非受了重伤,直恨不得跳起来往营中到处通报:先生是我舅母,薛先生是我阿舅! 第74章[04.16] 柳明月是十月头上接到薛寒云的家书的。她做梦也不曾想到,当年不过举手之劳,却救了大姑姐与外甥,可算意外之喜。 便是柳厚得知此事,也感慨非常,只道薛寒青心性坚韧,非寻常女子可比。 薛寒云信中所提,只要平定西北,西南有罗家两位将军,他大约可以回师进京。 贺绍思单奕鸣等人原是跟着简成化在东南起义,只是简成化狂悖又有野心,在东南自统一方,最近却传出消息,因病暴毙,如今简氏军由贺绍思掌军。 中原之地有司马瑜与罗行之,天下平定大约指日可期了。 柳明月每每读至此信,对着已经可以摇摇摆摆像只鸭子走路的薛宝念叨:「你阿爹就会胡吹大气,天下哪里是这么容易平定的?」 薛宝不理他,只对阿爹这个词感觉很是新鲜,嘴里无意识念叨:「爹……爹……」阿爹两个字对他来说难度颇高。 柳明月对薛宝寄予厚望,思来想去,便觉得若要薛宝学武,薛寒云尽够了,若要习文,还是当世大儒,薛寒云的先生林清嘉教的好。 她与柳厚商议,柳厚错愕:「你这也想的太远了些……」薛宝连抓周都未过,一般孩子开蒙,都是三岁。 不过想到这几年战乱动荡的岁月,只除了那一年听到柳明月的死讯,林清嘉也曾上门安慰柳厚,后来他便传信相国府,天下大乱,而他一介儒生,唯有回家奉养老母。 在书斋里蜗居了这么多年的林清嘉听说是带着他的书童与一书斋的书回老家了。 「想让林先生教薛宝,总也要等到天下平定吧?」末了柳厚又忍不住逗女儿:「我家月儿好为人师,听说柳家军的孩儿们一律唤你为先生,难道教个小豆丁还怕教不了?」 想当年,他对闺女也是寄予厚望的,她学的东西也不少啊。 柳明月骇然:「我哪里忍心对小宝下手?」这孩子淘气顽劣,小小年纪已见端倪。 她这番宠子的模样惹的柳厚大笑:「知道当年阿爹的苦楚了吧?」这丫头小时候其实脾气也不算顶好,可他愣是没舍得动一根手指头。 柳明月抛下儿子转头来哄老爹:「那是!当年阿爹疼我,就跟疼眼珠子似的,我哪里不明白啊?!」 人老了都需要晚辈哄着。柳厚又赋闲在家,很有些落寞的样子,因此柳明月时不时便要给他老人家灌一回迷魂汤。 「阿爹最好了!」 柳厚却伸出了双手,「还是咱家小宝最乖了!」 薛宝摇摇摆摆,向着外翁扑了过来。 薛宝抓周这日,薛寒云未曾亲至,但柳明月邀请了亲朋好友,罗家众人及从前的众姐妹们一起热闹。一大帮人正热热闹闹的起哄着,却听得城门口鼓声急响,被请来的罗老爷子顿时脸色一变:「不好——」率先往外冲去。 青天白日,明铄也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按理说,他已经跟明昊会合,手中兵权也已经上交明昊了,听说明氏如今在西南及南方一带横行,哪里想到他又会前来京师? 亏是罗老爷子平日调度有方,守城将士听得远上马蹄声,为着稳妥起见,先关了城门,这才防止了明氏军攻入京师。 众人站在城头,看着城下乌压压的军营,心中不约而同的发寒。 京师守城之军,不足两万之数,当初留下来的,有一部分是伤兵,真正能上战场得用的,不过一万余人,分散到城中四个城门,每个城门不过几千人,但城下明氏军,瞧着旌旗招展,约有十万之数,实不是好事儿。 十一月中,京中被围一月,罗老爷子出城迎敌四次,最后一次受伤,被众兵勇拼死抢了回来,如今尚在养伤。 自此,京师城楼之上,记挂免战牌。 但明铄来自游牧地区,他并不信奉大启战争规则,仍时不时夜半偷袭,意图攻城。守城士兵折损过半,苦不堪言,京中人心惶惶,就怕被明氏攻破了城门。 甚至有百姓暗地里议论,其实明氏铄治军严谨,待百姓又向来宽厚,哪怕被明氏攻进城来,也不会对百姓大屠杀。 天下百姓所求,不过温饱平安。面对战争,其实并无多少热情。况又在这种情况之下,守城之心也不够坚定。 柳明月内心焦灼,唯有每日前去营中探望罗老爷子。罗老爷子虽然受了伤,却仍在军中指挥。 十二月初,京中忽降大雪,白茫茫一片,京城内外银妆素裹。但城中百姓有不少人家已经断了顿,也有当初明氏军前来之时,从城外赶来京中的百姓,滞留数月不得归家,都围在城门口吵吵嚷嚷。 再这样下去,京是断粮,外面的米粮运不进来,京中百姓断了顿,明铄带兵对百姓一向秋毫无犯,百姓暴起是迟早之事。 她身份特殊,因此站在城门口去瞧城下连成片的军营,但见得明氏军从京郊山中猎来的猎物,正在城下军营之前架火去烤,冷风如刀,但那火势却旺,只烤的火上的猎物焦黄油亮,即使隔着城上城下的距离,她身边守城的兵士仍是忍不住咽口水。 城中粮食紧张,连果腹都难,何况肉味 这等情形,恐怕守城兵士之心也不坚…… 柳明月心中悚然而惊,唯有一腔心事回家。 第75章[04.16] 十二月二十二日,城中已有饿死百姓,纵是积雪盈尺,明氏部众吃饱喝足,城下兵勇抬着滚木开始攻城。 柳明月内心绝望,怀中紧抱着动来动去,尚不知世事凶险的薛宝,坐在家中静听城楼上的动静。只听得城楼之上战鼓齐响,但结果却实不容人乐观。 明氏这次攻城,持续了两日,眼瞧着京师要失陷,二十四日傍晚,从明氏后方冲过来一队人马,打头的乃是一名少年小将,身后跟着的皆是年轻儿郎,长枪所过之处,便能收割一片人命。 那少年所率人马,便如尖刀一样,狠狠插入明氏军中,将连成片的明氏大军撕开裂开一个大口子,又来回在明氏军中扫荡,如入无人之境,瞧着勇悍非常。 城楼之上守城的士兵皆热泪盈眶,擂鼓的兵士直恨不得要将鼓都要敲破了,只为了给这少年小将助威。 明铄整军迎敌,却听得后方战马疾驰而来的声音,地动山摇。 ——薛寒云带军回师京城了。 城下大军,飘着罗字柳家薛字大旗,两军厮杀,明铄眼瞧着胜利在望,却被薛寒云带兵前来,破坏了这大好时机。 他这次能出来,全凭在其父明昊面前保证,一定能拿下京师,这才得明昊重用,重新得回了兵权,前来围攻京师。 明昊如今在西南,另有一弟在东南,皆是主力大军。 明铄与薛寒云算得是老对头了。薛寒云恨明铄入骨,对这位明氏之子,早有生吞活剥之意,而明铄对薛寒云,还夹杂着对柳明月的一点执念,恨不得薛寒云战死沙场。 两军对垒,两帅皆有置对方于死地的想法,明铄先向薛寒云下了战书。 起先直杀入明氏营中的少年小将乃是白英,听得明铄向薛寒云挑战,他便提抢拦着薛寒云:「阿舅,不如让我来,将这个外贼的狗头砍下来!」 薛寒青一路之上对白英的态度逐渐和缓,也许是身边有了亲人的关系,薛寒云又对她诸多怀肯定,令得她多年孤寒的一颗心渐渐融化,对待白英竟然也奇迹般的柔软了下来。 「还不让开,让你阿舅迎战。莫让敌军以为你阿舅怕了!」 薛寒云拍马向前,两军阵前,与明铄见礼:「明帅,许久不见,这些日子夹着尾巴做人,滋味如何呀?」 他一上来,就没好话。 明铄对他亦无好感:「劳薛帅挂记,本帅也曾红袖添香,也有过的好的时候。」都这个时候了,明铄还不忘讽刺薛寒云护妻不力,致使柳明月曾误落他手,还曾与他红袖添香。 薛寒云早对这段过往不再介意,任凭明铄如何说,他只道:「明铄大约是在做梦吧?这郊外冷风嗖嗖,红袖添香这等美事,说不得要等明铄入了黄泉才能享受得到。不过……明帅手中血债累累,想来就算到了地府,恐怕也没好日子过吧?」说着驱马向前,枪尖向着明铄咽喉处点去。 明铄在马上身子朝后倒去,险险避过了这一招。 城楼之上众人瞧的分明,顿时响起欢呼之声,战鼓齐响,为薛寒云加油助威。 明铄与薛寒云皆是当世青年俊杰,哪怕明铄乃外族入侵,便是连罗行之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外族王子对中原之事知之甚多,决非一味蛮战之辈。 他在京中总领全城事务之下,百姓日子安乐,京城市面渐渐繁华,治世之时,刚柔并济,极有手腕,若非是外族,倒真有一代明君的潜质。 二十五日,明铄败于薛寒云之手,卒。 薛寒云派人将他安葬在了京郊,这位异族王子生前不曾有机会长驻京师,死后倒如愿,默默注视着京师的方向。 同年底,远在西南的明昊也被司马瑜等人诛杀,其余明氏残部,由各地义军诛杀,明氏之战消烟云散。 天下初定。 薛寒云带兵平定西北,回师之时,恰解了京城之围。待得他带着薛寒青及白英,还有白瑶等几名女孩子进了京,回到薛宅,便见得大门口抱着薛宝倚门盼着的柳明月。 她着家常衣衫,丽色难掩,满目温柔。 远远瞧见了她,紧跟着薛寒云的那帮孩子们,以白英为首,皆撒开了丫子往前跑,倒将他们姐弟两个丢在了后面。 「先生——」白瑶先自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白英瞪她一眼,也围了上去,面上却泛着别样的欢喜,「先生——」 好几个女孩儿都将抱着薛宝的柳明月围在中间,亲热非常。好些孩子们目中都含着泪,听得薛寒云提起柳明月还活着,尚有几分不信,如今见着了她本人,又忍不住出手摸摸。 摸过了她的手,感觉到暖意,才含着泪水笑了起来,「热的,热的……」 白英没好气的瞪一眼哭起来的女孩儿们,「都说了不让你们来不让你们来,你们偏要来。来了又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他如今在柳家军中极有威信,这全是凭真功夫在说话,军中男女孩子们也颇为信服他。 但此刻这信服却不甚管用。白瑶先自拭泪反驳:「我们许久不见先生……我们……」 柳明月深知这些孩子们心中所想,一手抱着薛宝,一手挨个替她们拭泪:「我好好儿的,你们都不必担心。白英这混小子,几年不见,竟然连怜香惜玉也没学会!」说着抬手在他额头上重重敲了一记:「还不叫舅母?嘴硬的小子!」 第76章[04.24]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其实白英心中始终自卑着,能站在柳明月面前谈笑自如,内心却不无紧张之意,也不知道先生肯不肯认他这样的外甥。 被柳明月在头上敲了一记,又在众女孩儿们嘲笑的目光里,他反倒扭扭捏捏起来,低低叫了声:「舅母——」 柳明月故意侧头,「没听见!」哪料得她怀里的薛宝却突然兴奋的叫道:「舅母……舅母……」这称呼对他来说,实在新鲜,尚属首次听到,他最近说话吐字又清楚不少,有些两个字的词都能叫出来,听得白英叫,便也跟着叫了起来。 一众孩子们见得他这兴奋的小模样,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薛宝可不是个怵人的孩子,伸出胳膊来,便要让白英抱,对着白英兴奋的直喊:「舅母舅母……母舅……」 白英对上这样热情的小表弟,心中那点忐忑荡然无存,伸手便将薛宝抱到了怀里,哪知道薛宝在他怀里嗅了两嗅,忽然垮下小脸儿来,几乎都要哭出来了:「臭……母舅臭……」 白英顿时手足无措。 他一路征战,方才厮杀完毕,身上又是马臊味又是血腥味,哪里能好闻? 薛寒青腿脚有疾,走起路来并不快,这会姐弟俩才到得近前,他从白英怀里接过就要哭出来的薛宝,目光如水在柳明月面上扫过,见她虽极瘦,但精神还好,不由放下心来。 这帮孩子们都惯会看人脸色,见得先生夫妻团聚,便嘻嘻哈哈往内而去:「我们要去给相爷请安,先生你们慢走!」也无门子仆人来领,这宅院也不大,他们索性自己往里闯了进去。 柳明月:「……」这就是她教出来的孩子?也太会察颜观色了! 薛宝到了薛寒云怀里,闻到同样的味道,差点被熏哭了,这下咧开小嘴终于哭了,一双小手使劲往外推薛寒云:「臭……阿娘臭……」这两个月他的语言表达能力飞速进步,有些时候都能清晰的表达自己的意愿了。 柳明月将他从薛寒云怀里接过来,又伸手去拉薛寒青:「阿姐快来,我已经熬了肉粥,热热的喝一碗,去去寒气。」 薛寒青虽然不惯与人有亲密的肢体接触,但被柳明月的手牵着,竟然没有甩开的感觉,她面上笑容真诚无伪,唯觉心暖。 从很久以前,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觉得这位相国大人的独女善良真诚,哪怕那会她是前去救人,面对着她贫病交加的不堪,也从不曾露出一丝一毫的高高在上的气势。如今牵着她的手,带着她一步步走向薛宅,那种熟稔,就仿佛她自来便是这家里的一员。 「阿姐走了这么远的路,终于到家了。我已经烧好了热水,一会让英儿给阿姐提到房里去,阿姐好好泡个澡,解解乏。房里还有我给阿姐准备的衣物,也不知道合不合身,阿姐泡完澡了试试看,若有哪里不合适,我再改改……」 她一路絮絮叨叨,薛寒云与薛寒青姐弟俩目中皆有了湿意,悄悄转过了头去。 薛寒云心中柔情蜜意,只恨不得将她拥在怀里好好疼爱一番。薛寒青却由衷的感受到了回家的感觉。她在外半生孤苦,原来不曾指望着还能获得家人的关爱。哪知道柳明月这番絮叨,到了房里,白英一会儿提着热水进来,满脸的兴奋,「阿娘,舅母还给我准备好了衣衫,房间,还说……还说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了……」他到底还是个孩子。 薛寒青紧张了一路,终于察觉到了倦意。 她泡了个热水澡,又将旁边放着的衣衫拿出来换上,从小衣到中衣,从里到外,一应俱全。脚针脚细密,外裙与柳明月身上材质相仿,虽都是平常衣衫,可这些年,到底也无人再给她准备过这些东西。 她将打湿的面巾捂到烧伤的脸上,肩膀耸动,无声而哽咽的流泪…… 出去的时候,外面已经准备好了,那帮小丫头们手脚勤快,又在别处沐浴过了,这会都在帮着柳明月摆饭。柳厚怀里抱着已经换过洗过澡的薛宝,他正揪着外翁的胡子告状:「阿爹……臭……」 薛寒云正苦着脸立在那里哄他家儿子。 「阿爹沐浴过了,阿爹不臭了,阿爹香香的,小宝给阿爹抱抱?!」垂涎欲滴的看着他儿子。 可惜薛小宝生来不是个受人左右的性子,只要他自己尝试过的有问题的东西,下次全学乖了,一概绕开。这位阿爹今日初次见面(以前太小不记事的时候统统不算),一身的臭味,已经严重污染了他的呼吸,现在只要一靠近,他便往外翁怀里钻。 他是个记性很好的孩子。 薛寒青到得柳厚面前,纳头倒跪。 柳厚也不拦着,任由她磕下头去:「早闻薛贤弟女儿资质聪慧,是个练武的材料,薛贤弟若能亲眼目睹你这丫头在战场之上的战绩,恐怕不知要怎生得意才好!」 他这番感慨,倒惹的薛寒青又流下泪来。 她这会取了面具,愈见面上疤痕,声音嘶哑:「当年阿爹将幼弟托付给了相爷,得蒙相爷抚育成人,相爷又不嫌弃阿弟伶仃一人,将爱女许配于阿弟,相爷对薛家恩深似海,薛家一门都感激不尽!」 她这般说,倒惹的薛寒云也跪了下来。 柳厚怀里抱着薛宝,不方便伸手,便对薛寒云倒:「还不快扶你阿姐起来?她腿脚不好,还让她跪?」又嘱咐他:「回头去程太医府上跑一趟,让他过来替你阿姐治一治伤。他治这些伤最是拿手。」 薛寒青被薛寒云扶了起来,又听得柳厚笑道:「你既是薛贤弟之女,便如老夫的亲女儿一般,离家这么多年,如今回来了,便好好在老夫膝前尽孝才是。万不可嫌我老头子啰嗦,远远逃开啊。」 薛寒青本来便是敏慧之人,如今又历世情,看尽世态炎凉,柳厚这番话,想是怕她在这里多有拘束,这才道要她在膝前尽孝,不过是令她能够毫无心理负担的在这个家里安定生活下来。 她心中对柳家父女感激不尽,只觉苍天有眼,让她们姐弟俩能够有幸遇上柳家父女,到了此时,若再推脱,便有些辜负柳厚的一片慈心了,遂朗朗道:「谨遵阿爹吩咐!」 柳厚欣慰:「这才乖!」又唤了白英上前见礼。 白英也是个聪明的孩子,上前便磕头,口称阿翁。 柳厚将自己身上多年带着的一块玉偑给了他做见面礼。 第77章[04.24]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那些女孩儿们也一一上前见礼,柳明月情急之下,悄悄回房将自己的妆匣拿来,由得老爹派发见面礼。 这些孩子们个个精乖,亲亲热热都唤柳厚做阿翁。 柳厚抚须而笑:「往年看着罗老头子身边跟着一帮孩子,今儿我也有了这么多孙儿孙女。」 不料薛宝听到这话,满心不乐意,扭过身子紧抱着柳厚的脖子发怒:「阿翁……阿翁……我的……」 众人一时大笑。 白英连忙哄他:「好好,阿翁是小宝的!」 柳厚自多添了这帮孙儿孙女,闲来再去探望罗老爷子,柳家军当初柳明月救助又带出来的那帮孩子们也呼他阿翁,他在罗老爷子面前,倍儿有面子。 人到老了,操劳了一辈子,闲了下来,平日与罗老爷子斗斗嘴钓钓鱼,再或者下下棋。京师被围的时候,罗老爷子受了伤,原来还带伤指挥。薛寒云等小辈们回来之后,他便被送回了家中休养。 如今战事暂停,柳家军里的少年男女们凡是休沐之时,皆爱分批前来探望柳明月,又对柳厚这位前大启相爷好奇不已,喜欢围着他问东问西。 柳厚的耐性是被柳明月自小锻炼出来的,对待孩子们向来比对待朝中重臣要有耐心的多,见得这么多乖巧的孩子,已经心满意足。 已到了年底,马上便是年三十,罗老爷子还吊着膀子,腿上也包着白帛躺在榻上休养,又见得柳厚身后跟着白英白瑶二人。白英是平日不值守便与薛寒青一同住在薛宅。白瑶则是这个月发了军饷,特意给小弟弟薛宝买了些吃食小玩意儿送了过来。 柳厚出门,柳明月便遣他俩陪侍在侧。 她如今颇为理解自家阿爹。人在年老又无事的时候,总是会寂寞。若非薛宝,柳老爷子也真是闲太闲。但薛宝又太小,还是不能解他寂寞。有白英白瑶这样半大又爱闹哄的孩子在侧,总能令他格外开怀。 白英与白瑶这还是第一次上将军府。 柳厚也不管罗老爷子还吊着膀子,最近又是家徒四壁,一大家子人要养活,张口便向他讨要见面礼。 「我这孙儿孙女初次上门,见面礼可不能少了啊!」 罗老爷子自来喜欢有本事的孩子,特别是武艺出众的。他早听得柳家军战绩,对白英之事也已有耳闻,不但给了白英白瑶见面礼,还拉着白英的手夸赞:「你们先生功夫稀松平常,没想到教出来的孩子倒不差!」 白英与白瑶虽得了好处,但却也不肯忍受自家先生被说,忙替柳明月辩护:「我家先生功夫一点也不差!」 柳厚与罗老爷子忍不住指着这俩孩子大笑,思及柳明月当年学武之时那娇怯怯的模样,哪曾料得到她也有今日的成就。 「你家先生功夫好不好,老头子我还能不知道啊?」 类似于谁比谁厉害这种事情,其实还真没有可比较之处。哪怕柳明月如今乃是柳家军中对战能力最弱的,也丝毫不堕她的威信。 年前的最后一天,薛寒青来请柳明月,请她前往柳家军营中一趟,有些孩子至今还未曾有空来见过她,况人数众多,薛宅逼仄,也不适合见这么多孩子。 柳明月在罗老爷子镇守京师的时候,便将相国府以及当初柳厚给她的陪嫁铺子田产都收了回来,如今家中有了余粮,心也不慌了。索性请了几名厨娘,做了许多吃食,令薛寒云身边的亲兵拉到了柳家军营中,一一派发。 离开白瓦关已经好几年了,记忆之中的稚儿们皆已经长大,并且成了战场之上勇猛无畏的兵士。柳明月站在点将台上,感慨万千。 虽然孩子们在下面列队,但是见着了她,皆激动不已。 柳明月之于这帮孩子,如同再造父母。她当初给予过他们的,虽然只是物质上的帮助,但其意义却远超物质上的帮助。 是她让这帮孩子们看到了新的生活新的希望,并且抛开世俗的眼光,一往无前。 而在与这帮孩子们相处的那段岁月里,她也寻到了别样的快乐,有别于前世乃至今生任何时候的快乐,这是全然不同的。 人在给予的时候,总会有别样的满足与快乐。 这是她在重生之后的最初,从来不曾想象到过。世事变迁,当生命的轨迹沿着另一条路越走越远的时候,她所获得的不仅仅有美满的婚姻与温暖的亲情,还有各种不同的人生体验。 在此后的很多年里,柳明月保持着这种轻易获得快乐的途径。彼时,她还并不曾想过那么深远的问题,而是只凭着本心,做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情。 罗瑞婷及容慧等一众相好的姐妹得知她在白瓦关所做之事,又见得柳厚常常出行,身边前呼后拥的孙儿孙女们,皆对她钦佩不已。 谁能想象得到,当初娇滴滴的相国府千金到了边关,竟然也有了这番作为。 过年的时候,夏惠拖儿带女,连同老吴管家及小吴管家,闻妈妈一家人皆回到了薛宅。 主仆两人见了面,又是一番抱头痛哭。 夏惠与别个丫环不同,二人情同姐妹,又分开了这么多年,她如今是个精明干练的媳妇子,宅中凡事都要柳明月亲历亲为,有了她与闻妈妈,柳明月刹时闲了下来。 如今家中人口渐多,光凭夏惠婆媳两个,也太忙,况夏惠如今还拖着幼女,柳明月便作主往家中买了同个丫环仆妇。哪知道买回来之后没多久,远在白瓦关的众丫环们都回来了。 当年的秋果春凤冬梅皆是拖家带口,连生也已经成了亲,娶的不是别人,便是秋果。 第78章[04.24]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白瓦关那些产业,当初柳明月走的时候交予这帮丫环及秦氏,外面需要跑腿的便是连生在打理。 便是当初夏惠送到边关侍候柳明月的那几个小丫头子,如今也已经长成了大丫头,行事端方,在春凤的手里做事井井有条。 家中新添了这许多人,再加上薛寒青母子,还有柳家军里的孩子们时不时上门留宿留饭,宅子顿时愈加狭窄。柳厚索性作主,将原来的相国府修缮一新,举家迁入。 反正如今城中由薛寒云罗行之等人掌权,原来的府尹官员皆投过明氏之后,如今在他们手里讨生活,过的战战兢,柳厚提出要住进相国府,旁人岂有置喙的余地? 薛寒云一路平定西北,路上打击流匪,征讨明氏,特别是在金城,也颇有斩获,如今家底子虽比不得柳厚当相爷之时那么厚,但也算有些家底子了。 手里有了钱,心里就有了底。 柳明月索性将家中所有铺子,能开的都开了起来。 战乱了这么多年,京中百姓迎来了一拨又一拨的皇帝及王公大臣,朝廷新贵,便是在明铄的统治之下,也过过几天安生日子。如今宫里没有了皇帝,宫外的百姓日子倒越过越滋润了起来。 街面上的商铺也渐渐开了,往来百姓脸上又有了笑容。那些欺行霸市哄抬物价的,被薛寒云下令放了站笼在府衙前示众,家产一律充公,收起来救济街面上流浪的乞儿。 他一心为公,抄来的家产皆有公示,每抄一笔便登记清楚了,在府衙前面贴出来,亦将每日救济支出之数贴出来,那些无父无母的孤儿们全部登记造册,有专人管理。 京中许多空置的权贵宅子,有些还是一届届皇帝斩杀臣子,抄家灭族之后留下来的。如今经过兵士们整修,便用来给孤儿们住。 能够对失去父母亲族庇护的孤儿们实行这种求助管理,这实在是得益于柳明月在白瓦关的安置事宜。当时不曾想到,哪知道数年之后,薛寒云才察觉到了这种救助对孩子们深远的影响,乃于对于整个社会深远的影响。 这些孩子如果一直无人教导,无所事事的长大,偷鸡摸狗,街面上成群结队的打混,将来只会增加社会的不稳定因素。 薛寒云这种作法,自然赢利了许多人的赞赏,唯有那些被抄家的奸商富绅们心中暗恨不已。可是如今人家手里有兵有权,连原来的官员都不敢吭一声,何况他们。 这种救助最后不止是在京中实行开来,所有凡是薛寒云带兵征战过的城镇,皆开始实施。 司马瑜得知这法子,极力劝说蜀王实施。但蜀王另有算盘,见得儿子灭了明氏之后,便一副心放到肚里的模样,一点也不着急,简直恨铁不成钢。 「如今天下可是并无皇帝啊。」 「要皇帝干嘛?如今不是挺好嘛!」 蜀王:「……」 这傻小子不会是打仗打傻了吧?连这个都没想过? 「你就不想一下,那姓薛的惯会收卖人心,做出这种事情来,可不就是收卖人心的举动吗?他如今又占着京城,不定哪一日就自立为帝了!」 「薛大哥当皇帝?父王你想多了,他没那个野心!」 蜀王:「……」他没有你父王我有啊你个傻小子! 司马瑜如何猜不透蜀王心中所想? 他虽为司马家子孙,可是征战数年,眼见百姓饱受战争之受,不是没想过要如何治理天下。 当初卫王湘王争帝,最后卫王败了,死在了湘王手下,而湘王与明氏合作,最后落得了个自杀身亡,身后子嗣一个也不曾活下来,皆被腰斩弃市,这便是司马家凤子龙孙的下场! 父王觊觎帝王宝座,但帝王宝座能不能坐稳,还真难说。 作为儿子,他本来应该孝顺阿父,奉他上位。但假如父王上位,与司马家先前那么多帝王并无不同,对百姓横征暴敛,天下不宁,还不如维持目前状态,至少百姓还能过的安稳一些。 他敢以自己做了父王这么多年的儿子,以他对父王的了解来下结论:父王当政,与前面几位叔伯兄长当政,压根没什么不同。不过是将百姓当蝼蚁,可随意驱使压制。 但与薛寒云相处久了,他心中想法早已改变。 如今阿父提起称帝之事,也唯有装傻一途。 不提司马瑜如何烦恼,又如何应付蜀王,便是薛寒云,也想到了这一节。 司马瑜贵为司马家子孙,其父蜀王又隐忍不发多年,能教导出司马瑜这样儿子的藩王,说没野心恐怕没人相信。野心这种东西,单看隐藏的深浅。 假如蜀王一意上位,他们这般人的结果如何,还真难说。 但天下初定,不比打仗的时候组联军。治理天下哪里能像组联军那般便宜呢? 这时候,除了与柳厚商议,他更分外的怀念起自己的先生林清嘉来。 忙完了外面的事务,回到房里,薛寒云与柳明月谈起此事,也是百般愁绪。 柳明月对此事倒唯有一个态度:「既然蜀王不牢靠,不管他是不是司马瑜的阿爹,都要阻止他上位!」如今他们手握重兵,除了薛寒云所带之兵,还有柳家军,另有西南罗家两位将军手中大军,贺绍思等人在东南之兵,蜀王若真想称帝,仅凭芙蓉城的兵及司马瑜手中军队,也颇有难度。 许是这几年京城频繁换帝王的缘故,如今人们对司马家的子孙倒并无多少敬畏,反会暗底里猜测:这一位皇帝又能当多久呢? 第79章[04.24]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连百姓的拥护,从前的天命所归之语,都不能够再成为辖制教化百姓的借口,司马家在大启这片土地上,实在有几分悲凉。 来年六月份,各地拥兵的诸将,包括京中守将薛寒云等人,奉迎蜀王入京。 蜀王接到陈情表,顿时喜不自胜,唯司马瑜隐觉不安。 他与薛寒云等人认识的太久,相互了解的太深,其实并没那么容易。不过蜀王已经沉浸在了能够掌握天下的喜悦之中了,倒一力催促着司马瑜早日进京。 到得蜀王进京的那日,奉迎新帝之时,却出了岔子。 彼时,司马瑜骑马,随侍在蜀王车驾一侧,到得京师城门口,诸将亦是远道而来,奉迎新帝,但听得山呼万岁,却有两名将领捧着天子袍服而来,率先跪倒在蜀王车驾面前,一人向着车内高呼:「恭迎太上皇还朝!」另有一人却举着天子冠服,跪倒在司马瑜面前,口呼万岁:「臣等恭迎陛下万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众将领皆跪倒在地,先迎太上皇,再迎新帝。 蜀王坐在车驾之内,先时听到「恭迎太上皇还朝」之语,已觉有异,待掀开车帘,见得司马瑜脚下跪着山呼万岁的年轻武将,顿时脸都青了。 「后来呢?蜀王没有气的驾着马车掉头回芙蓉城?」柳明月当听故事一般追问薛寒云。 薛寒云笑的得意:「太上皇也是聪明人,岂会做出这种自误之举?况且他唯有皇上一子,将来百年之后,那位子还不是皇上的?如今皇上暂且坐了,他在宫中当了太上皇,出于父子名份,好多事只要他想插手,也总有插手的余地。至于能不能插上手,那就是太上皇的本事了。」 能想出将蜀王架空这一招,他们这帮师兄弟们没少费心思,更主要的是,这招却是得了恩师林清嘉的指点。 外界一直认定林清嘉为一代大儒,但在薛寒云的眼中,自己这位恩师除了迫他读书,每日生活悠闲无度,闲来酿酒种花,完全不似名士应有风度。也只有这次,他重新回到城外书斋,并且在当前的迷局之中给薛寒云指点出一条明路,才令得薛寒云感受到了他超人的睿智。 「要是太上皇插手政务呢?」柳明月也觉不让太上皇插手政务,显然颇有难度。 「这件事情,恩师早有对策。皇上新政,且他的想法早与太上皇背道而驰,我们做臣子的,对太上皇只要恭敬着便好,至于决策权,自然还是在皇上手中。」还有一句话薛寒云没忍心告诉柳明月。 她与柳厚自来关系亲密,自然不能想象得出父子离间之后的伤感。 林清嘉给出的办法便是,有意无意的离间太上皇与皇上的父子之情,以绝对集中的皇权,与春风细雨式的无声无息的方法来影响皇上对众臣子的认同感,来让太上皇知难而退,最后乖乖退回宫中,安心颐养天年。 事实上,离间太上皇及皇上的父子感情,并且在朝政之上与皇上共进退,臣子与君主之间建立亲密的关系,这是个漫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之中,柳明月又生了次子与三子,等她的幼女呱呱落地之后,太上皇终于不再试图过问朝政,并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之中,父子之间的鸿沟因为政见不合,而终于加大到无可弥补的地步。 这其中,离不开林清嘉的功劳。 他对人心的把握有一种出人意料的准确。 至于新帝即位,对一众臣属的安抚,官爵升迁,都极为恩厚。他与这帮臣子们并肩战斗过,熟知秉性,又对臣子们亲切以待,便是薛寒青,都意外的得了个镇国公主的封号。 次年春,薛寒云带着妻儿,及姐姐薛寒青母子,前往白瓦关祭奠亡父亡母。 天高云阔,战火如烟,曾经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两姐弟并肩跪倒在亡父亡母的坟前,泣不成声。 年幼的薛宝不解事,却被阿爹与姑母的哭泣之声也吓的大哭。 待到重回京师,柳明月又有喜了。 薛寒云及薛寒青都认为这是先人送子,这孩子必定是个福星,柳明月却觉得,假如不是薛寒云这段时间废寝忘食的辛苦劳做,何至于这么快便又有了? 薛宝如今正是缠人的时候,连相爷如今也被请到宫里去教皇上的嫡长子,柳明月只有自己带了。 司马瑜在前几年就已经成亲,说起来,这位新上任的太子殿下年方三岁,才将启蒙,但当今圣上千挑万选,最后选中了柳厚做了太子太傅。 况如今薛寒云已被封为定国公,柳明月乃是国公夫人,但这几年颠沛流离,许多事她都养成了亲历亲为的习惯,于是薛宝便没有奶娘,乃是柳明月一手带大。 为此,罗瑞婷还笑她,全无一个国公夫人的派头。但奇异的是,柳明月的身上,如今自有一种奇异的谦和的气质,反倒更招京中那些年老的夫人们的欢喜。 京中许多贵夫人劫后余生,多喜参佛布施,这倒给了柳明月及罗瑞婷大大的便利,她们救助的孤儿乞丐远超预期。 七月份,柳明月小腹微凸,前去查慈幼局的帐目。她与罗瑞婷合开的救助孤儿乞丐的赈灾处最终定名为慈幼局,还收容战被弃的女婴。平日忙起来,便由柳家军休沐的男女孩子们来帮忙。 这些孩子们如今皆有了军中职务,但对于做这件事情,亦是满怀热情。 也许是,他们在这些被救助的人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 这一日如往常一般,柳明月才坐在帐房,查了还不到两页帐簿,便听得外面闹哄哄的,听得有少年气愤的声音:「……这么年轻,居然敢偷吃?!」 「揍他!」 「揍他!」 有少女在外面敲门,向柳明月禀报:「先生,我们在外面抓到了个偷食的乞丐,他非要说这房子是他家的……」 柳明月停了笔,起身推门出去,但见得七八个柳家军的孩子围着一个佝偻着背的乞丐指指点点,见得柳明月出来了,便七嘴八舌的禀报。 第80章[04.24]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那乞丐见到柳明月,脚下却偷偷往后缩,结果被两名少年扭住了身子,将脸扭向了柳明月。 霎时柳明月睁大了眼睛:「小师弟?!」 这个人,分明便是从前挥金如土又纨绔不羁的谢弘。 她险险便忘了,如今这慈幼局所占的其中一处院落,便中当年歌舞笙平的昭阳公主的府邸,说起来,可不是小师弟他们家吗? 众少年男女见得柳明月居然与这名偷吃的乞丐认识,俱都大吃一惊。 柳明月想不通,当年司马瑜在京为质子之时,谢弘对他多番照顾,怎的如今他落魄到这一步,却不肯前去寻找司马瑜? 浑身褴褛,瘦的皮包骨头,与街边乞丐懒汉并无于致的谢弘满不在乎:「父母家人均亡,留我一人独活于世,富贵与贫贱又有何不同呢?」他只是偶尔偷偷跑进原来的家里来,缅怀一番家人。 今日恰是亡父诞辰,这才偷偷闯了进来。 不过见到小师姐这位故人,他还是由衷喜悦的:「还能看到故人,真不容易!」 柳明月见得他一身沧桑,过的又这般落魄,心中着实难受,便留他住下来。谢弘也不同她推辞,应了下来。 那院子如今当作柳家军这些孩子们休沐之时,前来帮忙的歇脚之处,别的房间都满了,唯有一间下人房空着。谢弘也不嫌弃,收拾收拾便住了进去。 再过得一个月,柳明月前来查帐,这才发现他气色已渐红润,人也长了不少肉,竟然与慈幼局这些孩子们相处愉快,已跃跃欲试也要当一回先生。 他本人原来便不喜读书习武,只是嘴上油滑好动,玩的法子五花八门,柳明月听得此项要求,哭笑不得:「小师弟你要教孩子们什么呢?」 谢弘一本正经:「自然是教他们怎么玩了。」 柳明月:「……」玩还能玩出什么名堂来? 她赶紧催薛寒云向司马瑜通报此事,以期赶紧把这尊大佛请走。再要他住下去,这慈幼局都不知道要成什么样子了。 偏偏谢弘原来便是玩家里的楚翘,他那张嘴惯会哄人,如今哄起孩子们来也不遑多让,街市间听来的故事,自己随口编的,或者各种小玩意儿无不头头是道,只引的这大院里的孩子们都转着他转。 新帝司马瑜闻听他还活着,喜不自胜,赐官进爵,但偏偏其人如今不好官位,只好在孩子堆里打混,赶也赶不走,连圣上新赐的府邸也不去住。 柳明月吓唬他:「你再不去住,我便将慈幼局的下一个点设在你的新府邸里?!」 谢弘挽起袖子来,兴致勃勃:「小师姐,来来我们计划下需要多少银子?还有底里要怎么改造?糟糕,我还没看过那府里的图纸,能住多少人呢……」 柳明月头痛不已。 最终不得不将他留下来,做了慈幼局一名先生。 不过后来,她才发现,因为留下了谢弘,着实助了她一臂之力。 谢弘天生会玩,留下来以后,如今手头有钱有权,竟然还召集了许多工匠,自造了许多玩具。柳明月见得新奇,便偶尔会拿慈幼局的玩具给薛宝玩,也算假公济私。哪知道被罗瑞婷瞧见了,便讨来给自家次子玩。 这倒使得她灵机一动,索性将这些玩具都放到了柳家的铺子里卖,竟然大销! 谢弘为此很是得意。 鉴于他带来的利益远大于他的祸害程度,柳明月终于放心将他留了下来。 她埋头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闲暇之时,也会参加京中贵妇人们的聚会,但次数极少。至于朝中的太上皇与皇上之间的暗流涌动,朝中众大臣与新君的君臣相得,这些都离她的生活太远太远。 外面的风雨,自有薛寒云替她一肩遮去,她只需要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即可。 不久之后,新君钦点了薛宝进宫做太子伴读,每天清晨,柳明月爬起来,送了薛寒云出门上朝,老父拎着长子进宫去读书,自己再料理一天的家事。 人总是能够在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错过了之后才有了想改正的念头,柳明月深觉上天待她不薄,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哪怕之后经历过生死离别,爱恨纠葛,转了一圈,历经过太多的波折之后,她如今又回归到了深深庭院。只是,再不同于那时候的纯真烂漫,更不同于前世的一无所觉,如今,她眉眼舒展,日子过的悠闲而满足,内心里,充满了对平淡日子的感恩之念。 夫妇和美,儿女绕膝,幸福正好。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娘子逼造反》卷一 作者:清风拂面 02、《娘子逼造反》卷二 作者:清风拂面 03、《娘子逼造反》卷三 作者:清风拂面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