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神与忧》 楔子一 【楔子 赌】 世间凡人皆揣摩臆想身神仙的生活,定是仙岚渺渺间、炅氤漫漫中,一株仙松拿一块仙石,一线仙瀑,一名无垢出尘白袍仙人,面庞柔慈,周身温暖光华相伴,如煦煦春阳,驱散阴霾,结印入定。 任凭周遭风声干扰,落叶飘飘蔽目,神识早已远飏三界,于亿万个尘世中游走,闻声救苦、闻泣救难,哪儿有贫苦人家,需要帮助,慈祥神只便翩然现世,施予仙术神迹…… 于久旱之地,降下滋润甘霖。 于暴雨之都,止下滂沱雨势。 于恶徒猖獗之处,落下惩治天雷。 于妖兽肆虐之城,暴斩下祸乱源头。 以上,假的。 呀,不该一竿子打翻一船神,那般大公无私的仙人,确实存在。 只是,半的神仙,并没有那么多闲情逸致。 又或者应该这么说,就算神仙很有闲情逸致,通常也不会用在救苦救难中。 苦与难,皆是天恩所施,或为磨练凡人心智,或为因果报应,更或为轮回之需。 既是天施,无端端伸一把援手,显得多余,不但破天机,甚至可能坏大事。 只有很偶尔的偶尔,神只游山玩水之际,不小心撞见苦难现场,祂来不及闪避,又一时脑残…… 呃,一时善心大发,才有扱小可能,救上一救。 那机会,小得很可怜。 大多数神只,是什么德性呢? 固守神职,专注做祂们该司之事,其余不归祂们管辖,祂们也不会僭越。 掌日出月落,司晴雨雷电,管生死转渡,各有神职天人负责,管金乌的,绝不会顺道拉拉玉兔悬天;执雨的,亦不管掌晴的意愿,各人只忙各人的工作。 忙完了正务,漫漫神岁,缓若流水悠悠,悄无声息、源远流长,又该如何打发? 部分神只窝在自家仙居补眠〔对外身美其名叫闭关修炼〕。 部分神只养养灵宠,越难驯服,越是一股劲地,争先恐后去捕获或亲孵。 部分神只埋首读书,学海无涯,读上千百年也永远会有新作产生。 部分神只培养其余兴趣。 例如,司风天尊近期迷上了种花一一然花园里,永远只有枯枝和满地残叶,本人似乎不解为何,随侍小仙童倒是悟了,司风天尊所到之处,狂风大作,柔弱花草哪里耐得住? 又例如火德天尊身―头埋进钻研冰雕技艺,目前进度……还在练习如何不让冰砖融化,您何苦为难自己呀。 光阴之于祂们,取之不尽,用之不完,不寻些费时费劲的乐子,当神仙也当得百无聊赖。 更有部分神只,染上赌博恶习,九重天上,每遇仙友一名,就抓人来开赌局。 赌的,并非金银财宝,有时赌资不过羽衣一袭、仙丸一粒,或是取月华之光一壶。 获得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赢的感觉,以及赌局过程中,打发神岁的聊胜于无。 那位逢人便邀赌,无论输或赢,皆不改笑脸盈盈的神只,正是仙界中,最乐观进取、一笑天下无难事、伸手不打笑脸人,就算你真打了我,我依然继续笑给你看的一一喜神。 喜神天尊小小一只,模样约莫凡人十三、四岁,生得水炅标致。 白皙面腮上,永远镶嵌两团嫩色彤云,毋须朱红妆点,唇色鲜嫩欲滴。 尤其她爱笑,唇形总是弯弯可爰,杏眸黑白分明,两泓仙池般澄澈纯净,不沾尘世半点污浊,只有最璀璨的银河星光,淬点其中。 粉樱色薄透羽衣,轻裹玲珑身躯,缕缕贴合,虽无丰盈酥胸相衬,然活泼好动使然,倒也瞧不见半寸赘脂。 尺长云帛宛若一道轻烟,缠于肘际,在她身后像一对蝶翅,无风自动。 羽裙蓬蓬,不及膝盖,露出大截雪白纤腿儿,脚蹬霞色长靴,靴底七彩云烟漫溢,教她行走间,轻盈如飞。 柔软青丝梳绾轻髻,鬓云流瀑,发间光泽若水,髻上簪有一串小粉花流苏,随她蹦跳而摇曳。 这般春华稚嫩的俏模样,总让人将她错当成小女娃,殊不知,她神龄不容小觑,穷神一脉换了三代,她喜神天尊,依然稳稳坐定。 她爱扱了四处找人喝酒吃肉,酒过三巡,便是豪爽开赌。 赌谁能去骗到火德天尊帮忙,烤熟帝尊最钟爰的一只九彩莺。 赌谁能由百花天女手中,拿到至稀花苗种子,再炒熟了当坚果吃。 赌谁能让武罗天尊火烧火燎,操枪狂奔至南天门。 赌谁敢去偷拔瘟神一根黑发。 赌谁能从财神那儿,诓到一篮金锭子。 赌谁能与霉神拼比好运,拿小刀在摊开的五根指头缝间,迅速游走,而不会自己戳伤自己。 赌谁能使月读天尊净手挥毫,写下一个千字…… 什么都能赌,什么都能玩,赌局光怪陆离,越难达成的,越具挑战性。 哪怕下场会被上述仙侪施以仙术惩治,她亦乐此不疲,不断开发新鲜赌局来玩儿。 今天看她逮着了天愚天尊,两人拼完酒,接下来,自然又是拼赌。 楔子二 天愚日前输她一局,找百花天女诓花苗时,用错了招,被百花天女误当是孟浪调戏,唤出一窝仙蜂,冲着他追叮。 仙蜂凶狠无比,不叮中目标不消失,天愚脸上的肿包,到今天也才消掉一半,被喜神指着鼻尖嘲笑久久。 此时此刻,天愚只想着如何扳回一城,也教喜神吃吃瘪。 「我说,老喜呀,这回轮我出题了吧?」 面对一张娃娃脸喊老喜,乍听颇不伦不类,但若细算两人相识光阴,那个「老」字,也不算占她便宜。 喜神喝了五六杯酒,腮色更显红润,倒是醉态不见,那对漂亮星眸,似乎更灿亮了些。 「当然行,一人一题,公平,上回你就说要回去闭关,想一个考倒我的艰巨赌局,你终于想到了吗?」她可是等好久呐。 天愚捻胡笑道:「艰不艰巨我不知道,但这赌局,放眼天界,也只有你能完成,咱们单纯赌你成或败,我嘛,当然是赌你败。」 天愚神相显老,全因当年被妖物蠪蚳盗走天人羽衣,羽衣损毁,重创修为,发色褪为灰白,看似凡人七十。 反观喜神,青涩生嫩,两人同桌共坐,你替我斟酒,我为你夹菜,真是一幅爷疼孙的好景致。 「题目先说呀。」她急迫想听。 天愚凑近她一些,貌似神秘而严肃:「你不是自豪普天之下,无人能抵抗你的喜泽加身?」 「我是呀。」她同样俏颜神秘而严肃,给自己脸上贴金。 天愚默了一默。 罢了,老友向来这德性,老喜卖瓜,自卖自夸,他还不习惯吗? 无视她的自负,天愚清清喉,说道:「可有个地方,你的喜泽绝无用处,堂堂喜神到了那,也发挥不了功能。」 这话,听得喜神可不甚好了。 面对众仙侪种种误解、蜚语、冷眼,她皆一笑置之,独独质疑她能力一事,她大大介怀。 「我不信,没有我喜泽感染不了的地方,没有能抗拒我喜神散播欢乐散播笑的俗人!」 天愚啧啧有声,食指更勤快摇动看道:「还真的有,先前我领命,前去递送邀帖,踏上那片土地,死气沉沉、浊息浓浓,光是鞋子踩上地,都沉重了千百斤。」 「到底是哪?冥城?那儿我去过呀,我往忘川里撒满了香花香粉,把川面点缀得像匹粉绸,多喜气、多好看呐!」提及她干过的丰功伟业,喜神一脸得意。 那件事,你还敢说?! 天愚可没忘记着冥城那位头儿,带领一队鬼差,踏进南天门,找她讨交代的场面…… 「非冥城也,是魔境。」 「魔境?」 喜神倒也不无知,魔境这两字确实听过,只是次数太少。 当年天地劈开,清为天,浊为地,天之上,还有至清之境,而地之下,至浊之境,便是魔境。 据说,那儿住着一支上古魔族,天地混沌之初,最凶猛、最强悍的一支族群,比魔更魔,险些统御万物……也正是吃掉最多神族的一支。 「你没事送邀帖去魔境干么?不怕被当成补药吃掉?」 天愚抖了一下,喃喃说:「确实,行走于魔境,有一种被视为肥肉的错觉……呀,这不重要,魔族与我们已达成协议,互不侵扰,所以举凡仙界有一等一的盛事,都会意思意思送上帖子相邀,至于来不来,便是他们的事。」 至少,仙界这方的礼数做到了。 当然,漫长时光难以计数,魔境从无派过人来参加,一整个孤高自傲冷。 「那儿真是瘴气沉浓,教人喘不上气,世间至浊终年不散,半丝生息也无。」天愚又道。 「你要跟我赌的,就是我的喜泽能否在魔境生效?」 「咱们老友一场,我也不打算为难你,三个,就三个,你只要能让魔境里三只魔族,发自内心开怀大笑,这局便算你赢,如何?」 「听起来,我有点被小觑耶。」喜神向来好强,讨厌别人让她。 「那里的孩子,逗都逗不笑,三只相当困难了。」 「既然要做,当然得挑最难的。」她定要挑三只让天愚心服口服的「魔族」来试,省得到时说她胜之不武。 「好,一切随你。」天愚也很好商量,任由她追加赌局难度。 喜神脸上笑容自信,问道:「赢的奖品呢?」 「上回你不是说,中意芙蕖花仙手持的芙蕖伞?我去替你讨一把来。」 芙蕖伞,并非多特殊稀罕的仙器,倒是外形讨喜,整把伞宛若一枝鲜嫩荷花结放,持伞漫步蒙蒙雨中,盛接晶莹室雨露,颇有风情。 「好呀,一言为定,」奖品从来不是重点,喜神要的,是老友一脸憋屈,双丰奉上芙蕖伞的那一瞬间快意。 「别以为你赢定,此次出的题,确实刁钴呀。」天愚好意相劝,要她多留心,千万别小瞧了。 「哪里哪里,老愚你客气了。快去讨芙蕖伞呀,等我回来拿。」她神色轻松,一副将伞视为囊中物的模样,心急火燎就要走。 「输了得替我扫一百年院子呀,」天愚只来得及追嚷这一句。 然粉嫩色身影早随彩云消失,徒留串串银铃轻笑。 第一章 【第一章 魔境】 魔境至西,雪不融山巅,有着一处通往魔境之都的径道。 此径道,说隐密不隐密,说难找不难找,说森严不森严,无人看管,无人设禁,大剌刺在径口处岩壁上,写着--往魔境,慎。 那个「慎」字,用得很高竿。 慎者,小心, 重视,别说我没告诫过你,再踏前一步,后果自负。 虽不带半点明显恫吓,却又能妥妥吓退心存好奇之辈。 当然仍有不少人对于「慎」字的定义,并不太熟稔,还以为,只是此条径道泥泞难行,要当心步伐,于是成群结伴,等着要踏进魔境之路。 「听说魔境生有一种剧毒之果,食之,增强魔力,胜过苦苦修炼千年,本魔此次来,绝对不会空手而回!」 「我则是想去魔境拜师,学习最强法术!想当年,连仙佛都是手下败将,任由践踏欺负!」 「我的灭族死敌躲到魔境里,我为追他而来。」 径道口,三名魔头魔脑样貌的巨大雄性,正相互拆说此行目的,彼此目标并无冲突,才得以和平共处,在此围坐,烤火,吃肉干。 等吃饱喝足,养妥精神,再行穿过魔境径道。 三对泛绿眸光瞟过来,在等注视之人也发表来意,毕竟他们三只魔,与此地荒凉阴森光景,倒还合适,但眼前两位小家伙,着实很像错入禁地的迷途娃儿。 被三道眸光紧盯,嚼食着他们分来之硬肉干的两人一一 一是准备踏入魔境,大展身手的喜神。 另一只,却是她由天界下来途中,一块拎来的拖油瓶一一穷神第四代,神龄二百五的嫩仙娃,破财是也。 喜神外貌已经够稚嫩,破财又比她更小上一些,活脱脱两个奶娃娃,坐在魔境径道外,让三只魔人真想问:小娃儿,是不是抓兔子抓到迷路了? 嘴里咬着别人送的肉干,喜神不好不搭腔,合群道:「我嘛,我是准备去魔境散播喜气、散播欢乐,让他们开怀一笑。」好替自己赢一把芙蕖伞,显摆显摆。 至于破财,本是要去财神居,找奶奶领糖吃,中途巧遇喜神,听闻喜神此行有趣,吵着要跟。 她一开始是拒绝的,她又不是去魔境玩〔嗯,事实上好像应该算是〕,拖个奶娃娃多碍手碍脚,她不想替穷神带孩子。 哪知她前脚刚走,破财后脚又跟过来,她是入了雪不融山,才发现小崽子踪影。 既然驱赶不掉,只好随他。 对于自寻死路的小笨蛋,她向来只会劝一遍,一遍不听就请好自为之,她懒得多理。 闻言,三魔先是一怔,默了半晌,后则个个捧腹大笑。 「这妹子看上去正常,原来是个傻的?」一魔指着她,笑到长爪打颤。 「这是我一百六十年来,听过最好笑的笑话,去魔境散播喜气散播欢乐?就你这模样?不如说是去散播嫩肉散播脑髓,给他们进补吧。」二魔看她,像在看一块软嫩香肉,加上她身旁另一只嫩娃,正巧补一双。 三魔外貌最狰狞,实则最心软,用以恶脸说软话,声嗓也掐得轻柔,但听来着实不太悦耳,有种听见猛虎喵喵叫的错觉:「傻妹子,你知不知魔境是何地?……该不会以为,是卖香馍馍的地方?啧啧啧,你快些带弟弟回家玩布娃娃,乖。」还贴心撕开自己手中肉干,将大块的递给她。 喜神也不动怒,依旧可爱粲笑,不客气地接过,看在肉干好吃的分上,随他们去说。 破财伸手向她讨一半肉干,她很大方分他。 反正不用跟三魔说得太清楚明白,他们爱笑就笑,不妨碍她做大事的。 当然,更不用向他们解释,她身旁这金毛小娃哪是她弟弟,他恭恭敬敬喊她一声「喜姨」,都还不足辈分哩。 「魔境都城名唤为何,你可听过?」三魔又问,想开导开导这两只井底之蛙,能劝退更好。 她边嚼肉干,边摇头,这个她确实不知,天愚没同她说过,她也没问。 「无喜城。连城名都直接取了这个,你居然妄想去散播喜气?打消你天真的念头吧,早些回家洗洗睡了。」 「无喜城……听起来,有些扎耳呀。」有种和她作对的刺耳感。 这世间,岂容无喜,哼哼,等着吧魔境,我喜神天尊就来了。 三魔道:「可不是,魔境是什么地方,欢乐?喜悦?幸福?这些字眼哪可能存在。」 喜神又有疑惑了,问道:「为什么魔就不能欢乐?喜悦?幸福?他们居住魔境,―无战事二无侵略三无天敌四无烦恼,日子应该过得舒心快活,我想不透为何拒喜于门外。」 三魔是个有做准备的,虽是现学现卖,倒也能给娃儿们上上一课,讲讲远古故事: 「他们是手下败将呀!本该独统天下,情势上确实也占尽好处,万物皆在脚下匍匐求饶,仙与妖于他们指掌中,弱如蝼蚁,一掐就死,哪知一夕遽变,天地断开,他们因重浊魔气直坠,落入地中之地,多少万年过去,都没能爬上来,便知道他们败得多惨,换成你,你甘不甘心?恨不恨?怒不怒?火不火?」 「魔友,你同个傻丫头说这么多干么,浪费唇舌,她想去魔境就让她去,径道口又没设封印,谁都能去。」要去容易,能不能安然回来,才是本领。一魔颇有看好戏的坏心肠。 「是呀,人家志向如此伟大,说不定真能感动魔境哩。」二魔说来酸溜溜,也补上一抹劣笑。 「我这不是怕她像只误闯丛林的小白兔,糊里糊涂送掉小命吗……」面恶心善的三魔说道。 「劳这位魔兄担心了,我真的不要紧,我看起来弱小,实则还挺有本事。」喜神大言不惭,小姑娘模样却满口夸胜道强,有些不伦不类的违和,听在魔友耳里,除了逞强,也听不出其他意味。 「小妹子真敢讲,待会入了径道,你与你弟弟可别吓到尿出来啦。」其余两名魔友很不给面子,用词粗浅直率。 喜神哈哈笑出声,也不争辩,她被小瞧惯了,这等程度的奚落,杀伤力过小,不值一晒。 倒是破财,道行仍浅,藏不住心情,瘪瘪小嘴,不满地小声嘀咕:「我才不会吓到尿出来。」小孩子对这事很计较,他早过了尿裤子的年纪! 肉干吃了,闲话家常聊了,此行的正事,也该好好办办,再耗时间下去,一入夜,径道里不知会生出什么变化。 径道透不进一丝光线,明明外头犹亮,道口内,只见一片黑,瞧不见更多底细。 一魔自告奋勇,身先士卒,雄纠纠、气昂昂,大步迈入,一声惨叫作结。 二魔急忙追上去察看,身影消失于黑暗中,换来第二声惨叫。 惨叫声短且急促,只闻一声,便没了动静,喜神与三魔交换了眼神。 「我先去!」三魔不失男儿血性,即便声音有一些些抖,仍坚持不该让小女娃率先涉险。 「还是我先吧。」喜神好歹神龄虚长人家很多很多,三魔在她面前,如同稚娃,怎好见嫩魔们一只一只抢在前头送死,倒颇有点为老不尊了。 破财紧紧跟在她身后,也是一脸豪气,小步伐迈得很勇敢。 第二章 「你何必同我这大男人相争--」三魔正欲开口反对,喜神已经将人往后方推挤,自己卡了个好位置,-脚踩入径道。 三魔只来得及伸手想阻她,偏偏仅捞到她肘际粉帛,便见她娇小身形由眼前消失。 哪里是消失? 一切都是错觉。 众人以为径道蜿蜒,―旦踏入,便得走上数个时辰,岂料所谓径道,根本不是「一条路」,而是深沉的无底洞,一脚跨进,就会直直失足下坠,教人毫无心理准备。 前两只魔的惨叫,正是如此。 喜神也没想到脚下踩空,笔直跌进无底洞。 只是她底蕴好,少了大惊小怪的慌张,倒是随她一块掉下来的破财,叫声凄惨,直到被她一掌捂嘴,才总算停止,瞪大一双漂亮金眸,往四周骨碌碌溜转。 「不就是个洞嘛,害我以为有何凶险。」喜神嘀咕,才说完,头顶上方,便传来三魔跌下洞的哀号声,回荡不休。 不过,这个洞未免太深了,喜神觉得下坠许久,还未能见底。 洞径四周镶嵌五彩晶矿,簇体尖锐,若被划伤,伤势绝不会太轻,加之下坠速度奇快,犹胜千刀万剐。 所幸,她与破财皆是小小一只,洞径之于两人,还算宽敞。 三魔下场可就不好了,体型壮硕魁梧,时不时被晶簇划伤叫痛。 她心底默默数了数身坠下的时刻,长到足以由仙界摔进凡尘,差不多该拈个腾空术,稳住身形,以免下一瞬间啪嗒摔成一摊肉泥。 纤指灵巧轻动,足下仙履生云,将她与破财托住,因下坠重速而纷纷飞乱的青丝及衣裙,总算稍稍归位,服贴听话。 但,也仅只一霎时。 脚下仙云突地破散,她再度往下摔。 这一回,因为没预料仙术竟会失灵,她破天荒也逸出一声狼狈惊呼。 怎么回事?! 她立刻再施术,却怎样都召不来一缕烟丝。 是魔境的重浊,让她仙力受限,毫无用武之地? 这般沉、这般重、这般教人四肢犹如遭缚,千万斤一般的霸道压力一一这就是天地断开之际,将魔族囚留于此、挣逃不出的重浊之力?! 竟让人无法飞腾……不,这是一种吞噬,一种世间万物皆无力相抗的力量。 陨坠速度变快,天旋地转,身躯在坠跌之中,穿出洞径,撞进一层结界。 肌肤与无形结界摩擦挤压,渐生一股熊熊燃烧的疼痛感,似要遭受火噬。 她没有办法施展护术,更没有办法承受这种灼烫,倘若她都如此,区区二百五十岁的破财,更不可能吃得消。 她只觉怀中破财身躯瘫软,全然没有力气支撑,八成是昏过去了,她除了将他抱个死紧,什么也无法做…… 蓦地,头顶上方传来一阵振翅声,她听得不甚仔细,毕竟要与结界带来的灼烫感对抗,已经太耗损气力,无暇顾及其他。 直至振翅声越发靠近,三魔的声音同时响起: 「你这么弱,居然还敢冲到我面前逞能,」斥喝间,三魔粗壮臂膀一捞,轻轻松松提起下坠的两人,仿佛她和破财相加的重量,不及一颗瓜。 三魔背后一对黑蝠翅,有力拍动,激起滚滚旋风,将她满头长发吹拂撩乱,怀里的破财若不抱紧些,仿佛也要被这阵强风刮飞。 所幸这强风,并非全然无益处,稍稍吹散灼人燠热,她才得以好好喘口气。 可不知为何,大口大口呼吸,仍觉得空气稀薄,几欲窒息。 「当心结界……」她吃力提醒。 「哪有结界?你摔傻啦?」三魔畅行无阻地飞行,手臂上,全是晶簇划伤的血口,汩汨流着暗红色鲜血,沾湿她衣裳。 就见三魔蝠翅几记拍腾,竟轻松穿过结界,恍若踏入无人之地,翱翔于浓云滚滚的紫暗天际。 结界……对魔物无效? 另外两魔早不知去向,反正本是陌路相逢,他们没有义务要管旁人死活,倒是三魔热心,危急之际还伸来援手,救上一救。 若无三魔相助,她与破财,怕是要殒灭在结界之外,被烧成灰烬了吧。 三魔寻了处平坦巨岩,缓缓敛翅降下。 周遭荒芜,大片砂砾之地绵延,偶有几株干枯树木生长,形状也长得古怪,好似一个正歪着腰在嚷疼的老爷爷,树干半点都不笔直。 稀疏的树叶,稻谷一般的颜色,毫无翠绿生息。 「就你与你弟这本事,想在魔境里闹腾,你们爹娘怎么教的,教出两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娃?」三魔才将人放下,忍不住脱口教训,恶着声嗓及面庞,这次猛虎配上虎吼,很是合适。 喜神思索着要不要回嘴,但她降生于世,不经由父精母血,上无高堂,被训训家教问题也没法子动怒,倒是破财爹娘若听见三魔此番无礼,应该会生气吧? 三魔见她不说话,当她的沉默是乖巧听训、诚心反省,小脸蛋恁天真无辜,便不好再多骂,吐了口气,舔舔自己满手臂鲜血,稍微止疼。 「你们现在无法从径道再折返,径口太小,我展翅又飞不过去,你们得另外想办法出去。」三魔舔完左手背,改舔右手,动作像只舔血野兽,慢悠悠道。 「你呢?我记得你是来魔境……」喜神回想了一下,先前在径道外,三只魔兄互道来意,她当时胡乱一听,没往心里去,眼下也只好瞎凑:「找灭族凶手?找着了之后,你要如何出去?」 「一入魔境,我没打算活着离开,要与那混帐,同归于尽!」三魔咬牙道。 没想到她竟蒙对了,这位魔兄正是来寻仇人的,喜神有些小小得意,好心情对三魔问道:「还未请教,魔兄怎么称呼?」 三魔舔血的模样,很是狰狞,不过她知道他面恶心善,否则面对两名无瓜葛之弱小,不会出手相救--她居然也开始习惯,被称之为「弱小」。 「我是黑獙族猋风。」魔族不兴那套抱拳揖身,自报姓名很飒爽、很潇洒。 獙,类狐而有翼,翅薄,能飞却不耐飞,以颜色共分六支族,黑獙排行第二,然就算六支族全数加总起来,也并非枝繁茂通之族,约莫数百只上下而已。 听他语意,黑獙族已遭人诛灭。 「猋风兄,我觉得同归于尽,是一件……极蠢的事。」她很想斟酌用词,然想了许久,还是认为只有「蠢」这字,能完整表达其思,一字囊括。 「为何?」猋风一脸愿闻其详。 「人生在世,求的,是个爽快,你想想,你倾尽心力,与对方拼杀,好不容易将对方殴个半死,徒剩半口气,他一咽气,你跟着死,黄泉路上,两人再重逢,我若是对方,绝对心想『哼哼你这家伙也没多有本事嘛,还不是被我打死哇哈哈哈哈』,什么赢家的爽快,全成了屁,到了阎小子……呃,到了冥城,万一还关在一起,岂不呕死你呀。」 她试图解释自己的见解,是不是真理她不晓得,但确实是她的神生圭臬。 拿性命与人陪葬?亏也亏忒大了。 猋风听后一番被其中的铿锵大道理,给震住了。 第三章 她清清喉,又说:「我认为,最好的复仇,绝非你死我也死,而是你死了,我活得更好,好到哪天闲来无事,去冥城闲晃,晃到仇人面前喝酒吃肉给他看,那多威风呀!」 猋风陷入沉思,发现竟然无法反驳她半句。 她勾勒出来的景况,何止美好,简直是世间最强复仇法!他先前想都未曾想过。 「所以,不是我和破……我弟怎么出去,而是我们三人怎么一块出去。」在魔境里,她的仙法无用,不找个魔族人同行,她真没把握保住自己及破财的小命。 「你言之有理,与他同归于尽真是蠢,我不该存此窝囊心思,好,我同你们一起寻找方法,等大仇报完,一块离开。」猋风认真点头,她则满意他的孺子可教也。 她怀中破财细碎嘤咛,略有苏醒迹象,轻轻蠕动。 「猋风兄,你有没有觉得……魔境好沉,像被人死命压住肩膀,难以动弹,呼吸也颇困难?」 「会吗?」猋风用力深呼吸,大大灌入一口魔息:「这儿魔息浓纯,不夹带半点恶心清灵,嗅来芳香甜美,真不愧是魔中圣地,吸一吸,通体舒畅,吐一吐,浑身爽快。」他很赞叹,再多补两口。 寻不出该摆出何种面目的喜神:「……」 好吧,立场不同,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她觉得难以忍受的东西,正巧是魔族最爱,彼此没有交集,还是甭争执为好。 此时,破财醒了,迷迷糊糊看见她,喃喃脱口:「喜姨……」立马被她一掌捂住嘴。 这古怪称呼,换来猋风疑惑一眼,她只好甜笑胡诌:「他喊我名字,孩子嘛,该叫姊姊不肯好好叫,故意把那个喜字拖个半天长,喜一一」她乱学一遍,取信焱风。 幸好,猋风也不是太存心眼之辈,她说了,他就信。 「我叫开喜,弟弟叫阿财,一路上还望猋风兄费心,多多照顾。」她说完,破财眼神强烈传达对于「阿财」这小名的不满,听起来好像狗名! 她用眼神回击小家伙:你本来就叫阿财,有意见找你爹娘抱怨去! 「你们姊弟俩是哪一族的?」 「不瞒猋风兄,我们乃是小小神崽。」选择不隐瞒神族一事,是因为谎言太容易被戳破,不如诚实面对,至于不坦承喜神身分,原因有,一是眼下落难,搬出喜神两字,太丢颜面;另一个理由--她说她是喜神,猋风信吗? 猋风嗤笑:「神族都你们这德性?」这句话,自是贬义居多。 「我们当然是比较差的那一层级……」 「看得出来。」猋风哈哈笑,倒也非恶意,而是觉得她的诚恳颇有趣:「不过神崽来到魔境,等于自寻死路耶,在魔族眼中,你们多美味、多滋补,我带着你们两只,好比端着两大块香肉四处跑,我不是很有自信能护你们姊弟周全……」 「猋风兄客气了,黑獙族骁勇善战,闻名天下,有猋风兄在,我和阿财都很安心!不,是忒忒忒安心!」 黑獙族是不是真的骁勇善战,她当然不知道,可是好话人人爱听,多说两句也损不了口德。 况且,眼下有求于人,更害怕猋风抛下他们不管,她这张嘴儿只能天花乱坠,并且寻求小伙伴附和:「阿财,你说对不对!」 手指顺势掐了破财小臀儿一把,破财吃痛,唉了一声,理所当然被误认为是回复。 被两娃儿水灿眸儿一瞅,就算猋风方才确实萌生了一下下「分道扬镳」的念头,也仅能硬生生掐死。 「好啦,你们的性命安全,交给我了,若有魔族想吃你们,也得先踏过我猋风尸体!」黑獙族是否善战不重要,耳软心软倒能十足确定。 「多谢猋风兄!」开喜按着破财的后脑杓,一并鞠了个大大的躬。 黑獙族不耐夸,一夸,便得意忘形起来,咧开嘴,傻乎乎直笑。 「魔境我也不挺熟的,咱们还是先以无喜城为目标,至少有城的地方有人烟,寻仇或探问事物,也容易点,你们以为如何?」猋风并非空手而来,怀里一掏,一张破旧地图在手中抖开,年代太过久远,地图险些碎散。 「全听猋风兄安排,我姊弟俩没有异议。」开喜颇温驯回道。 她本是随兴的性子,受困魔境也不觉是多糟的事,了不起就是等,等下回天愚再上魔境送帖子,一块儿把她给带出去…… 不过,下回不知何年何月,最起码,她得与破财活着支撑到那时。 既然无异议,两神一魔,踏出初历魔境第一步。 魔境这地方,并非只有荒凉砂砾。 要入魔境之前,开喜不是没想像过,这儿大约是什么模样。 熔岩滚滚,寸草不生,-片血海地狱,处处魔物横行,就连走在路上,皆可能被食人花突袭一一这些,是她脑海中,最基本的勾勒景况。 然走出砂砾之地,映入眼帘,是满天淡紫霞光,既柔和,又缥缈,极似一匹上好紫缎铺散开来。 紫霞间,隐约看见薄薄金芒,可这儿没有朝阳,那金芒不知是何物之辉,竟能如此绚丽,仙界也未曾觑过。 本以为该有许多魔物出没的林径,未见任何狼藉危险,倒有火红落叶飘坠,逐渐堆叠而成的漂亮色洚,宛若鲜艳红彩,破财在上头打滚嬉闹,不亦乐乎。 魔境植物多见红紫色,鲜少看到油油绿茵,此般秋景,倒别有一番风情。 而此番风情之中,若再看见一枚绝世美男子,加倍赏心悦目。 话本子都是这样写的一一 一池清澄碧波,一轮暖黄月华,把飘飘飞花,赤身裸体的女主角身露天之中,光着屁股沐浴,被登徒子看见,登徒子偷走衣裳,逼女主角嫁他为妻,才肯归还〔她个人觉得,这种男人活该天打雷劈着用不着客气〕…… 清澄碧波有了,魔境的水池,氤氲淡淡紫烟,更添朦胧美感。 暖黄月华倒没有,魔境并无日月,但那道薄薄金芒犹在,哪处不照照此处,金煌色光辉,落了满池,池面粼粼闪烁。 飘飘飞花也没有,可不知名的火红叶子,依旧飘坠,随风摇曳,落于池面,缀点纷纷红滟,撩乱一池幽静。 赤裸娇躯的女主角更没有,池子里,站着一个男人。 在洗澡的也不是他,而是那只似龙似蛟的坐骑,她若想学学登徒子下手,恐怕只能偷到兽鞍了。 猋风去替姊弟俩采魔果一一太习惯被当成破财这崽子的姊姊,-时改不了口,罢了,自降辈分而已,又不是多大事儿一一再三吩咐他们别乱跑,可她和破财是什么德性,哪可能乖乖听话? 猋风前脚才走,她与破财后脚就四处乱逛起来。 虽说是逛,实际上也无法跑太远,对神族,魔境并非合适生存之地,在这儿,脚步不知沉重几千斤,走没十步便要歇歇喘喘,习惯浓浊压顶的重量。 是破财,先发现了池里动静。 孩子目光被威猛坐骑吸引,满脸写着「我想养」的任性骄纵,金眸闪闪发着光,随后才到的她,却觉得坐骑旁的男子,更有看头,若可以,她也挺想养养…… 魔境中遇见的,自然是魔族人,可他,与黑嫩族的猋风,很大不同。 第四章 猋风一副「爷儿就是魔」的正常模样,该有的尖锐獠牙,一根不少。 倒也不是所有魔族皆兽模兽样,有些魔族以容貌傲视群雄,美艳无双,仙人远远不及。 不过那男子,非属美艳类型,而是……精致。 精致这两字,很是高深,没法子衡量或评价。 浅至他的衣着佩饰,一袭艳色红裳,下摆没入池内,颈间,几串银链垂坠,华却不俗。 再至他极黑长发,一泓淬入月华的发瀑,松松地、漫不经心地,挽住最美流光一般,以红绳于脑后轻束一绺,再任那美丽墨色,披散一身,蜿蜒如川,当微风拂送,墨色轻舞飞扬。 深至他的面庞五官,双眉英挺,许是魔境无日,他肤色偏白皙,衬以艳红色异眸,加倍魅人,宛若上好瑰宝,鼻梁、薄唇、下颏,巧夺天工,无一处能挑出瑕疵。 登徒子偷衣裳逼婚的行径,她看书时不懂,现在,却有一些些了然。 那是一股冲动的愚蠢念头,失心疯了一样的无法自制。 真该庆幸,他没脱了衣裳沐浴,否则眼下偷衣裳的畜生,就轮到她担纲了。 开喜盯着他瞧,半晌没舍得眨眼。 好似只要一眨眸,错失如此风光,哪怕仅仅短暂一瞬,皆是大大浪费,暴殄天物。 突然想着……他若是开怀一笑,不知是怎生的惊人美景? 此次来魔境的正事,她可没忘一一与天愚的赌局,逗笑三只魔族。 本打算目标慢慢寻找,没想到第一只让她涌现「真想瞧瞧他笑起来的样子」的对象,来得电光石火,措手不及,省略众里寻他千百度的波折。 「喜姨……呃喜姊,我好想养一只哦。」破财扯扯她裙摆,被迫更改的称呼,孩子觉得拗口,老是喊错,喜姨喜姊傻傻分不清楚。 「我也满想的。」她点头附和。 「我们带一只回去好不好,爹娘是一定不许我养,所以可以先养你那儿,每日下课后,我再去看看它、喂喂它,你说好不好?」破财心中的小算盘,打得颇响。 「我觉得,看起来不是很容易驯服……」胆敢孤身一魔,站在池子里撩人,不担心被敲昏带回去当男宠,应该是有一套本事。 「我也觉得不容易,可是它长得好威猛,跨在它背上,一定很神气!」破财说的是坐骑。 「威猛吗?我倒认为不算威猛,虽也不算太瘦小,以魔族来说,还是太精致了点……不过要剥了衣裳,方知是熊是狗。」她说的,是正在刷洗坐骑的男人。 有些人,面容文雅,但衣裳一脱,底下才是重头戏,天人的脸孔,野兽的身材,并非没有可能。 「呃,它有穿衣裳吗?」破财歪着小脑袋瓜子打量,明明只看见那只坐骑一身红鳞,四足焠带烈火,不因浸入池水而熄灭。 搞了半天,开喜才发现,两人根本鸡同鸭讲,笑着揉乱破财一头软嫩金发。 偷窥的一方,嘀嘀咕咕好半晌,被偷窥的另一方岂会无所察觉,任人品头论足,目光放肆审视? 姑且不提那名精致男子,光是正被舒服刷洗的坐骑,早已发觉周遭有陌生气息靠近。 至于它为何未展开扑杀行动,一是因为身那两道气息虽香甜美味,却太羸弱,激不起兽性的嗜血追逐,二则,主人没下令,它便不会擅动。 再者,比起那两只小东西,小东西背后逼近的玩意儿,它还更有兴致些一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是蝉,两只小娃是螳螂,那么,谁是雀? 开喜向来不是迟钝之辈,可是在魔境里,感官知觉备受限制,导致不察身后危机靠近,直至巨大阴影笼罩两人,她才回头一觑。 一尾独角蛇,漆黑如墨,硕大蔽天,吐着暗紫蛇信,眸光凛冽,尖牙外露,发出森寒嘶嘶声。 她来不及喊,拉着破财往旁侧翻滚,独角蛇展开的第一记攻击,勉强闪过。 蛇身动作灵活,立刻扭转,追逐上来。 换成平常时候,区区下作小虫子,连破财都能打得过,然现在不是平常时候,半点法术也使不出来,除了尖叫窜逃,没有第二条路。 此番追逐动静忒大,耳聋眼盲也不可能没发现,蛇尾横扫而过,碎石四溅,些些滚落池面,激起点点水花。 池里男子淡淡抬眸,面无表情,瞧了小半片刻,一蛇两娃追赶跑跳碰,很是热闹,好些回,两娃都快惊险落入蛇口,又能伶俐闪过,求生意识颇强烈,值得赞赏。 「䶮腾,去。」他手朝坐骑臀后一拍。 似龙似蛟的生物啸天一啼,动若电掣乍闪,不过一眨眼,它已来到独角蛇身旁,咬住挺直蛇躯的咽喉,碎骨声清脆,单单一声「喀」,四周回归宁静。 方才横扫地面的庞大凶尾,霎时没了劲头。 名唤䶮腾之物,―口一口,将独角蛇撕吃入腹,大快朵颐。 看着这种豪迈进食法,破财抖了抖,往开喜怀里缩,就怕它吃完主食,还想配配小菜…… 刚刚生起想豢养它的冲动,随它嚼食的行径,一点一滴身消减了下去。 「它满便利的耶,四肢自带火焰,刚好烤完食物再吃。」开喜还有心情赞扬眼前这一幕。 破财只担心,它烤完了独角蛇不够,下一个轮到他们俩! 还在发抖的破财,被提着衣领拉起来,不知何时,池中男人缓步到来,气息沉敛,她全然未觉。 开喜欲抢,竟不敌男人几根指头微力,破财落入人家手中,遭受细细打量,小脸蛋被左右翻看。 事实上,也不用看得那么仔细,破财异常耀眼的金发,早已泄漏身分,魔族可不会有这般美丽的发色。 「居然是神族……䶮腾,你有新鲜货吃了。」男人声嗓颇沉,与精致面庞有些落差,但并不算瑕疵。 那声音,是扱好听的,可说出来的话,教人不乐。 「喜姨姊姊救我!」破财吓到胡乱喊她。 䶮腾听见主人所言,弃了吃掉一半的蛇尸,朝破财走来,再怎么说,论外观可口度,香甜可爱的破财,远远胜过独角蛇数倍。 它凑上鼻子嗅,一股独角蛇的腥浓血味,冲着破财脸蛋喷吐,这下破财别说是哭,连大吐口气都不敢,只能用着两泡泪汪汪大眼,向她求救。 是说,她也没法子救呀,面对独角蛇都没辙,一口咬死蛇的怪物,加上怪物的主人,她更不可能赢得过嘛。 开喜思忖再三,救是无法救,唯今之计,只能拖延。 她仰着脸,向拎住破财的男子提议:「他确实美味可口,细皮嫩肉的……可是不够它塞牙缝呀,难得如此珍馐,不如,养大一些再吃吧,也能吃久一点。瞧现在的小身板,一口就没了,多可惜呀。」 破财一听,化愤恨为泪水,淌流过涨红小脸,在心里臭骂她千百次。 难怪劣神榜上有她一位! 见死不救就很过分了,居然还向敌方建议,把他养大再吃! 呜,他以后若有权投票,也一定要投给喜姨!破财很豪气想完,又哀怨地直嘤嘤,他恐怕没有以后了,神生短短二百五…… 接收到破财金眸的怨念攻击,开喜选择无视,她只瞅着男子瞧。 第五章 一方面,估是他的反应,毕竟破财小命掐在他手中,他若一松手,䶮腾便会一口吞掉破财崽子。 另一方面,仍是赞叹他的精致,这男人,远观或近瞧,都很耐看。 当然,不是只有她单方面观察人,同样地,他也在看她。 显而易见,她是神族之辈,身上虽沾染魔族血,稍稍掩盖她的气味,骗过一般小妖魔还行,却瞒不了他。 依仙魔类的外貌来猜测年龄,从来不可靠,返老还童是门高深技艺,未修达某一层级,尚且无法做好做满,眼前女娃娇嫩青涩,似无害的黄毛丫头一只,可觑向他的眸光,不见半分惧意。 那股沉稳,没养上千百年,可修炼不来。 在魔境里,还无人胆敢如此直视他。 「吃完了他,还有你。」红裳男子嘴角微勾,但并不是微笑,因为他的眼里,没有笑意,血般深浓的眸色,美,却残酷。 「我没他嫩呀。」毕竟神龄相差挺多,破财是货真价实的小鲜肉,她嘛……女人年龄是秘密,没必要时时拿出来讨论。 脸蛋被一指挑高,男子手劲不重,却不容她闪躲。 「但,你应该比他补。」男子口吻,像与她讨论食材优劣。 确实也是,在魔族眼中,神族就是食物,等级越高,越滋补,好比一年生的灵参,功效绝不及千年灵参来得强烈。 开喜撇唇,正打算回嘴几句,去采魔果许久的猋风兄,终于回来了,并且撞见眼前这一幕一一 小的那只,被人提拎着,涕泪横流,一旁魔龙虎视眈眈,随时等待开动;大的那只,正遭检视可口程度…… 猋风发出一声怒吼,抛掉怀中魔果,义气冲脑,未加深思,便展开攻击,贯彻那句「若有魔族想吃你们,也得先踏过我猋风尸体」的重诺。 开喜只觉,一道厉风刮过颊边,凛冽如寒冰,骨子里窜起激灵灵冻意,谨守重诺的那一位,就、被、打、趴、了! 猋风兄,您的尸体也太容易踏过了吧! 红裳男子没有痛下杀手,猋风距离变成尸体尚有一段苟延残喘,谁也没看清楚男子是何时出手,猋风已口吐鲜血,远远砸进巨岩内,入内七分,牢牢镶嵌,无法动弹。 精致面庞依然精致,微沉嗓音依然微沉,微风卷起纷纷红叶,夹带红裳男子冷冷声音。 「敢对本君出手,好胆识,但蠢。」 【第二章 魔君】 「敢对本君出手,好胆识。」红裳男子的夸奖不是夸奖,唇角的笑也不是笑,放得极轻的嗓,更并非温柔,薄唇冷冷补上:「但蠢。」 早在他眸色转沉之际,开喜便知,他动了杀意,当最后那个「蠢」字脱口,扬袖要取猋风性命。 若他不是姓「本」名「君」,那么「本君」这两字,已将其身分揭了七成。 冒险犯难的修仙话本子里,时常出现一两个自称「本君」之人,能担起这般千金沉重的自称,往往是全书中最末章,决一死战的万恶魔头-- 才刚进魔境,就撞见大魔头沐浴〔刷洗坐骑〕,这是什么神展开呀?还让不让人活呀!老套话本子这么写,看官都要摔书抗议了! 抓紧他出手的生死一瞬间,开喜掏出怀里梳妆镜,往半空中抛。 时间与高度拿捏得恰恰好,半点不差,血色红袖窜出寒光,本欲了结猋风,却击中镜面,被反弹开来,将旁侧巨岩轰成粉尘。 滚滚走石,刷刷飞砂,一时之间,周遭一阵纷嚣混乱,让人睁不开眼。 直至尘砂渐散,回归平静,视野也终得清晰。 「……那是我最喜欢的梳妆镜。」开喜看着遭打碎的镜子,心疼不已。 它虽非稀罕神器,好歹也是某次赌局的战利品,小巧可爱,携带方便,无聊时,亦能掏出来同它闲问两句「镜子呀镜子呀,谁是世间上最美丽的女人?」,不失为女仙外出必备良物。 拿它换猋风一命,是不是不太值呀……她颇没天良地想。 这念想,也仅仅一闪而逝,她没有太多时间去哀悼梳妆镜下场,眼前他们三人处境身远比梳妆镜更危险。 红裳男子面无表情,分辨不出喜怒哀乐。 但她很明了,这种「本君」一出手便知有没有,绝对不容失误一一毕竟攸关颜面,好比在自家手下面前,本君威风凛凛拉弓射箭,却连靶都沾不上边,还不得挖个洞……坑杀所有在场目击部众。 「欸,你不用觉得丢脸,刚刚那一击,真能把猋风轰成齑粉碎屑,你着实是非常强大,方才一成功力都没用上吧,哇,若你使出全力,这魔境,肯定崩塌一半……」开喜深谙,无论是仙是魔是妖是人,皆爱听好话,先褒一顿准没错。 那位「本君」,仍板着精致俊颜,未因此番奉承而笑,也没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但杀鸡焉用牛刀,我们三人相加,也不敌你一根小指头,你下这么重的手……不太好。」夸完好话,她又准备说之以理。 「哦?」他喉间滚出这一声,略沉,想听听她所谓的「不太好」有多不好。 「你应该高冷狂傲,同我们说:『伤了你们这类小喽啰,只会异脏本君尊手』,然后帅气掉头,跨上坐骑,仰天长笑离开,那才威风。以大欺小,减损了自己的尊贵,你想想,你今天踩扁一只无力抵抗的蚂蚁,你好意思拿出去说嘴吗?」 所以现在补救还来得及,赶快拔长剑、跨坐骑,哇哈哈哈离开这儿吧,不送。 对了,走之前,记得把破财放下来,可怜那孩子了,脸蛋都给泪水弄糊了。 「有何不好意思?在魔境,难以启齿的,向来只有弱者。」他听毕,如此回道。 她没管住嘴,顶了回去:「一般小妖小魔,当然不用不好意思,但你堂堂『本君』,太过欺辱弱小,有损魔格,神族这么滋补的食物,你不留着自己吃,舍得拿去喂坐骑,代表连吃神补补这种事,你都不屑为之,又怎能学那些成不了大事的小妖魔,只知欺弱怕恶呢?」 一番话身抬了抬他「本君」地位,又暗暗讽了讽,欺负他们是劣魔行径。 她瞧不出来他是否被说服,英挺面庞文风未动,高深莫测,甚难看穿。 「你倒是会说。」就连夸奖人,他都是同一副神情。 「还好还好。」她难得谦虚,人在屋檐下暴不得不稍稍低头。 「可惜,魔格这东西,本君没有,今日得闲,正巧很想欺欺弱小。」 「……你这心情我懂,我偶尔也会存这样恶劣的念头,去欺负天愚那老实神仙。」她细声嘀咕,然此,身为「弱小」,绝不能附和他、鼓励他、认同他。 她嗯哼了声,眼珠子骨碌碌转,沉思着,如何扭转本君的恶乐趣。 这类「本君」呢,往往高处不胜寒,麾下拥魔兵千万,但无人敢与他交心,简单来说一一孤单寂寞冷一一平日,又须端住本君威严着把持高冷,了无情趣,才会逮着了几只小小耗子,舍不得太快弄死,非得慢慢戏耍玩弄。 只要给他别的游戏玩,他才会肯放弃前一个游戏。 第六章 「这种欺负法,你必胜我必败,我觉得不妥,也没什么刺激好玩,不如……我们玩点公平的,强大如你,弱小如我,皆有机会输赢,你认为呢?」 他未答,她也不给他机会答,此等生死交关之际,先说先赢,她直接把玩法说明白了: 「这儿有颗石,我握入掌心,你猜石头在我左手或右手,猜中即赢,猜错即输,很容易吧。若你赢,我们三只不啰唆,随你要烤要煎要炸要生吞,心甘情愿化为食材,任你滋补;反之,你若输,放我们三只走……你也没有损失。」 生怕他摇头拒绝,她动作很俐落,捡了石,两手在背后忙碌一阵。 再伸出来时,双手握成小拳,送到他面前,由他选择。 凡间小童常玩的小把戏,在魔境倒很是新鲜,前所未见。 担心他没有上勾,她小拳又朝前挪挪,催促之意浓厚,小脸真心诚恳:「哪手?」 在她以为,他脸上表情写着「你不如问我,想打断你哪只手」之时,他眉梢微扬,开了口:「右手。」 开喜一脸得逞,咧起无比耀眼的笑,如他所言,摊开了右掌。 里头,除了白嫩如玉的掌心,空空如也。 破财开心喊出欢呼,䶮腾闻声,也学他吼叫一声,吓得破财又缩肩,蜷成窝囊小虾米,猋风正处于半尸体状态,未能发表意见。 「谢魔君手下留情。」她补上一记回马枪,笑声尚来不及咭咭逸出,左手腕遭他箝制,红眸中,又见深浓杀意。 「用小把戏玩弄本君,你说,这只手,该不该绞下来喂䶮腾?」俊颜一凛,施劲一掐,开喜痛得松开了五指。 那颗小石,由左掌心里咚咚咚滚下来。 他一时无言,只能觑她。 他手劲可不是玩假的,若她是寻常一般人,手腕骨早被他捏碎。 开喜噙着两泡货真价实的泪花,瞪回去。 「小人之心。」她一字一字慢慢说。 这四字,并未激怒他,甚至,他唇角轻扬,松开她的手,也将破财抛回她怀里。 破财一落地,哇地哭出来,死命抱住她不放,两条细膀子绞得她快无法呼吸。 小小脑袋瓜中,早忘了先前生的闷气,气她建议魔族养大他再吃…… 「走吧。」本君守诺放人,很是俐落,她颇感诧异。 他本可以耍赖,强辩他没答应要玩,一切都不算数,话本子里,不守信用的男主角,比比皆是,要捞多少有多少。 但他没有,淡淡两字「走吧」,放过了他们。 她猜,兴许是对她的误解,导致内心有愧,于是网开一面? 还是,从头到尾,他都不是真心打算收拾他们? 突然之间,她觉得……魔族有些可爱耶。 明明看上去那么不近人情,可某些小地方,率性,直接,而且单纯。 神仙都没有的单纯。 而且严格来说,他还救了她与破财一命,否则独角蛇偷袭之际,两人早就呜呼哀哉,已在蛇腹中等消食了,更别提挨到猋风回来。 不过最后先走的人,是他。 毕竟他们三只,一个卡进岩中,半死不活;一个哭到打嗝,小脚虚软,一时半会儿还真走不掉。 只能目送红裳男子跃上䶮腾,墨发在脑后丝缕飞扬,衣袍如乱红飞花,婆娑起舞。 如此合适红色的男人,他若称第二,无人敢自诩第一。 红眸淡淡飘来的视线,短短一霎,与她交集,但太快收回,仿佛他未曾将眸光投注她身上。 䶮腾带火四足一蹬,立刻飞至半天高,再一眨眼,连黑点也瞧不见。 她瞅着那一处,良久、良久,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何会想盯着不放。 直至破财哭够了,在她身上擦泪抹鼻涕,哭过的嗓,带些鼻音道:「喜姨,你也太大胆了,万一他猜中石头,我们三个今天就死定了!」 「攸关性命,我怎么可能赌在运气上?」她轻哼,指一弹,一颗小石朝破财红通通的鼻尖射。 破财哎哟一声,快手接住掉下来的石子,目瞪口呆看她。 她又弹来一颗,这次破财知道要躲了。 她骂「本君」是小人之心,可她,从来也不是君子。 破财还在愣呆,讷讷道:「你……你诓他?」 开喜食指抵唇,做了个噤声动作。 「现在,我们先把猋风兄从石头里挖出来吧。」 地面洁净如镜,铺满澄澈透明的冰凌晶石,像一池世间至静的无波水,涟漪不生,尘埃不染,倒映着正上方,紫红色妖艳穹际。 穹际无云,却有紫烟笼罩,些些迷蒙,些些氤氲。 以魔境最坚硬墨钢所炼制之战靴,踩于冰凌晶石上,似美玉交击,清脆悦耳。 然如此天籁,源自于一名壮硕男人脚下,先是教人受悦音吸引,一抬头,看见沉铁面具的冷厉,只能慌张匍匐,跪地不敢再多看半眼。 男人无视左右跪了一地的魔仆,迳自迈步,任冰冷孤寂的跫音响彻。 喀,喀,喀,喀,喀……脚步声维持一贯,毫无些微停顿或放慢。 面具图案是狰狞的魔牙龇咧,精雕细琢,却森冷可怕,露出底下一对血红眸子,熊熊欲燃,黑兕皮裁制的无袖长抱,贴合他贲张肌理,即使胸腹裹得严实,仍可见寸寸纠结厚实。 冰凌晶石地面反射他的身影,却又不是这副模样。 宽敞无垠之地,光可鉴人,行至正中央的男人,脚下倒影,竟然是只庞大魔物。 魔物浑身披以坚硬铁鳞厚甲,漆黑如墨,兽角粗且锐利,兽爪粹带森寒剑光,兽尾起伏着山峦般的尖棘,嚣狂地,霸占足下那片视野。 让男人止下步伐,是䶮腾的破空振翅声。 男人侧首,微微仰抬面庞,目光静觑䶮腾飞庇身畔,缓缓敛翼。 「忧歌,回来了。」男人的嗓,阻隔着面具,显得更加沉信。 「狩夜叔。」跨下䶮腾背部的红裳男子,回以淡淡颔首,两人并肩续行。 地石反照间,䶮腾与那魔物身形相较,竟渺小如蝼蚁。 而红裳男子的倒影,却不在其中。 「从半空中一瞧,便知道狩夜叔在此。」倒影实在太巨大、太醒目了。 「这也是我厌恶这片地石的理由。」而且,很吵,叮叮咚咚的,每走一步响一次。 「冰凌晶石下无所遁形,映照万物原本面目影子,任何法术都欺瞒不了。」会在城下铺满百里,便是此一功用,预防不肖旁族,混入城中。 叔侄俩往城里走,向来寡言的狩夜,难得多问了一句:「今日心情不错?」 倒不是由忧歌面上神情作判断,而是他散发出来的气息,颇为闲适悠哉,甚至……有些柔软。 「遇上几只有趣的家伙,神族。」忧歌答道。不久前的景况,旋即浮现脑海。 有趣,确实有趣。 伶牙俐齿的小女娃,毫无惧意的沉敛目光,脸蛋时时挂着笑,即便是危险时分亦然,还带了点狡猾小聪明。 最不可思议的是,触及她粉嫩面庞、箝扣她纤不盈握的手腕,一股清晰的愉悦喜泽,传递而至,颇舒心快意。 她是哪一类神族?竟这般独特有趣。 若光是触碰便如此,咬进嘴里的滋味,又是怎样? 第七章 「神族?」除了偶尔派来递送邀帖的使者外,鲜少有神族敢在未获同意之前,擅自踏入魔境。面具下的狩夜,无法看出表情变化,声嗓倒是极淡的:「吃了?」 神族只是食物,下场大抵有一个。 「荞大了再吃。」极其难得,忧歌逸了声笑,红眸微弯,淬入笑意。 这一句话,可是小神族保命的说词之一,她说那句话时,模样认真肃穆,不顾金毛小崽子哭得淅沥哗啦。 「养在哪?」能让侄儿流露此神情的神族,狩夜颇觉好奇。 「随处乱跑。」野放的同义之意。 「不出半个时辰,便遭其余魔物猎杀捕食。」狩夜只道来显而易见的实情。 「她嘛,应该没这么不济事。」 「既已手到擒来,何不直接吃,神族无论是大是小,皆对你有所助益,放过太可惜。或者,我去替你逮回来?」 「派魔境第一猛将,去逮几只小小神崽,岂不浪费?不急,养着吧,总会再见的。」忧歌掸掸抱袖,随兴说道。 狩夜倒也不坚持,微微颔首。 确实,倘若那几只小神崽够本事,躲过其余魔物猎食,想由魔境离开,誓必要来一趟无喜城。 唯一一条离开魔境之路,仅在此处。 谈话之间,城门已在眼前。 冰凌晶石围绕下,孤傲巨城,宛若耸立于大海中央。 一轮幻月,妖异艳红,衬于城后,守城魔龙盘旋半空,嘶鸣声响亮。 此城名唤「无喜」,并不意味魔境之辈不懂喜乐。 猎捕猎物,利爪撕裂血肉,使他们快乐。 咬断敌人咽喉,啜饮温热鲜血,使他们亢奋。 以能力证明自己最强大,使他们激昂。 他们有自娱娱人的一套办法,他们的享乐,源自魔境的重浊之气,而那些清灵仙息、世间纯净的颜色,全留在了上界。 这儿,是最浓醇的黑暗,最仿似远古的战场。 巨大紫晶簇形成的门扉,缓缓开启,眼前一道极长魔骨桥,蜿蜒综延。 桥下,滚滚熔岩,终年沸腾,其间可见,无数被蚀溶了肤肉的白骨,不知已在里头浮沉千百年。 魔骨桥身据说是当年肆虐于魔境中,一只凶暴魔蜥之残骸。 在那个群魔随重浊坠天,尚未出现领头首主之时,许多魔物皆葬身魔蜥腹中。 不知由谁先提议,凡能屠弑魔蜥者,众魔甘心屈膝臣服,于是,魔族前仆后继、争先抢后,想夺下头功--死得更快、更多。 百年过去,魔蜥依旧猖狂横行,蜥口下,白骨累累,不计其数。 终于有一日,让魔蜥也变成白骨的那一位身出现了。 遥远昔日,参战况已不可考,亲眼目睹惊天一战之魔,几乎殆尽,仅靠后世口耳相传的只字片语,留下无尽想像。 言之凿凿的血战,那些浮夸的风云变色、地动山摇、毁天灭地,一听也知道,被添加过多谎话的缠斗扭打揪头发…… 简言之,魔蜥战败,惨遭收拾,架在熔岩上方,烤得酥香美味,被众魔分食干净,留下骨架为纪念,顺便供后人践踏。 而根据亲眼目睹那一战,所剩无几的旁观者兼亲友一一狩夜一一所言,那战打得干净俐落,魔蜥半边脑袋被一口咬碎,结束仅在眨眼瞬间,没什么轰轰烈烈的事迹可书。 横亘于此的魔骨桥,躺了数不清的年月,白骨烤到发黑,仍稳稳不散。 平时他们是极懒得走完魔骨桥,今日许是心情颇佳,忧歌制止了䶮腾靠上前,要来驮载他的贴心心意,悠悠哉哉,踏上长桥。 熔岩窜来的热风呼啸,舞乱他的长发及衣抱,他不理不踩,任其凌乱躁动,点点火星似要沾身,又于近身半寸前消散,全然不敢亵渎于他。 狩夜虽是他叔父,然忧歌是魔境之主,魔君踩着愉悦步伐上桥,身为下属,又岂敢便宜行事,以魔力挪形,当然只能随行于他身侧。 狩夜一步步走着,越发对造就忧歌好心情的小神崽,添了几分探究之心。 那几只小神崽一一严格来说,只有破财称得上小,那个字眼,喜神是绝对不愿担下一一才刚把猋风由石里挖出来,简单替他清洗伤口、包扎伤势。 幸好魔族皮厚肉粗,很能耐打,忙了好一阵后,此刻三人围坐火堆旁,稍事休息。 猋风采回的魔果虽摔破大半,仍勉强可食,而且滋味还香甜美味,破财吃掉五大颗,现下累得趴在她大腿上,睡沉了。 猋风醒后,一脸羞惭欲死,自觉在危急时分,竟无法保护他们姊弟俩,肉体受创不如自尊心受创严重,大多数时间都保持沉默。 反倒是开喜,本就没对猋风抱希望,自然谈不上失望,还敬猋风是条守诺汉子,明知对方魔力强大,仍有胆向他出拳,不顾自身死活,换成她,都不一定能做到。 「只是被打断几十根骨头,能捡回小命已是万幸,猋风兄你该高兴些,还是……你一心认为你打得过他,结果错判情势而落败,所以才哭丧着脸?」后者太自我感觉良好啰,即便是她,仙法全失,光靠双眼看,也能看出孰强孰弱,猋风没这么粗神经吧? 因伤势未愈,猋风尚无法起身,只能原地躺平,他吁了口气:「……我没认为我打得过他,早在半里远之外,就能察觉他魔息多惊人。」 幸好身骨头被打断,起码脑子还安好。她替猋风欣慰。 「只是我夸下海口,说要保护你和阿财,却被人一招狼狈打趴……」猋风无颜见她,于是悲痛地撇过头去。 「我和阿财都没事呀,猋风兄别太自责。」就算她仙法犹在,也没多大信心能打赢「本君」,自个儿做不到的事,苛责别人就没道理。 猋风没被安慰到,依旧模样恹恹的,像株缺了水的草,垂头丧气。 「你对魔境了解多少?猜得出『本君』的身分吗?」开喜挑动柴薪,添了把枯枝,火势烧得旺盛些,也暖和了些。 这问题,成功让猋风再度转回视线:「……入魔境之前,我找过几名老友,探问此境情况,我拜把兄弟的哥哥的师父的丈人的爷爷,据说是打魔境逃出去的,除了说说进入魔境的办法,本也要告知我离开之法,但你也知道,我一开始是抱着进来了就不出去的念想,当然立马掐断他的语尾一一」 换开喜掐断猋风语尾,对他拜把兄弟的哥哥的师父的丈人的爷爷的废言,不大有兴趣:「说些与『本君』有关的事,再不然,说说魔境现下的头儿是谁也行。」 「哦,他讲的不多,只提过,那时魔境之首是『斗神』一族,现在不知还是不是他们,魔境向来从强者,够强,才能坐稳魔首位置,令众魔心服。如果『斗神』仍统领魔境,那么,那位『本君』应该就是『斗神』族的。」 斗神,与神战斗之魔族,对这一族的事迹,她知道的,应该比猋风多了一些些。 曾是神族最棘手之敌,相争下,每每教神族死伤惨重。 于是仙童必修课本里,有他们整整一章的介绍〔或者该说,诋毁〕,要小仙崽们好生牢记,在这世间,曾有这般残酷无情又强大恐怖的种族存在。 第八章 书里没半句好话,绘在篇章一旁的墨像,丑得目不忍睹,与「本君」完全找不着相似处。 手腕传来刺痛,细细麻麻抽疼着,她低头去看,被「本君」紧扣过的腕,留下五指红痕,-直未曾消散,像一圏血色图腾,烙印白皙肤上,加倍醒目。 像他那袭刷刷翻腾的浓红衣袍,更像他深邃艳赤的眸子。 能在她仙躯上留痕,有这等力道,说是斗神一族,倒具说服力。 「开喜妹子,你是担心他再折返回来吗?」猋风平时虽迟钝,脑筋也不太常使,瞧见她紧盯腕上指痕,-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隐约察觉她眼光流露了什么,他说不上来,只能往这方面瞎猜。 若「本君」再回来,他真不知如何是好,自己这副惨况,哪有力量保护他们…… 她一笑,拍拍猋风的头,他浑身上下全有伤,只剩脑袋瓜没有,看来像只可怜兮兮的黑毛大犬,回答道:「没,我不觉得他会再回来,那么费神又失面子的事,堂堂『本君』才不干。你好好休息,我和阿财还等你痊愈,健健康康、头好壮壮,护着我们庇达无喜城呢。」再多拍他两下,送些乐观喜泽给他,病人最需要保持好心情呐,有助于病情恢复。 虽然她仙力大减,至少聊胜于无。 就算猋风认为被个娃儿这么柏头,有损自己雄风,但伤势害他无法挣扎,只能随她,加上她笑靥甜美,如糖似蜜,很难对她呲牙咧嘴。 「你呀,真是个古怪丫头,每回被你一碰,都觉得脑袋瓜子里像……绽放了满山的粉嫩小花!」这是猋风倾尽最大努力,所能表达出来的形容。 「第一次听人这么夸我耶。」她颇感新鲜,不讨厌猋风的说法,一开心,再啪啪啪多赏他一些。 猋风乐呵呵闭眼睡了,想必能作上不错的好梦。 开喜恁是再乐观,也不会衰到以为魔境夜里万籁倶寂、悄无动静,便能安心睡下,身旁一只嫩崽子、一只病魔,全得靠她保护,哪能掉以轻心? 哎,喜神当自强。 她取下拇指上的玉戒,往火堆正上空掷。 玉戒停在半空处,延伸出薄光,笼罩三人。 这玩意儿,也是赌来的,名叫绝世戒,顾名思义,此戒能造出一处与世隔绝之地,薄光遮蔽外来视线,据持有者天愚说,躲进里头,谁从旁边经过也瞧不到里头,最合适拿来干坏事。 缺点是,范围太狭隘,并且无法随兴走动。 用在夜里躲魔物,已经足够了。 【第三章 魔将】 带着两个拖油瓶,行行走走,走走停停,数不清几天过去,风尘仆仆的三只,终于抵达一个小小村落,在猋风带来的地图中,没有标注的地方。 魔境中,居然也有这般安宁祥和的群聚简居,倒教开喜惊讶。 这村落,建在半座土黄山壁里,家家户户的房子,全凿于壁洞中。 洞外虽不见油绿菜田,可也种满不少可食果菜,人间豢圉养牛羊,这儿以锈蚀兵器围了个圈,豢养魔境中最弱小的魔兽当肉吃。 本没有打算与魔境之人太多接触一一至少,在猋风伤势未好全,少遇一只,少些麻烦。 可是猋风状况才稍稍好些,换破财病了,毕竟是小神崽,魔境对他而言,并非久留之地,浊息长时间侵袭下,使他昏昏沉沉、时醒时睡,加上不耐饿,醒的时候总是嚷着要吃。 开喜思忖过后,决定在村中寻找落脚处,看看能否给破财找张床,让他舒舒服服睡上一觉。 派出同属魔类的猋风,前去向村民斡旋。 她则与破财包得浑身密不透风,尤其是破财,一头醒目金发,层层裹进脏布条下,在村外静观其变。 片刻后,只见猋风一跛一破跑向她,嘴咧朗笑,拇指一竖,代表他大爷出马,没有办不妥之事。 那时,她觉得猋风看起来闪闪发亮,太值得人信赖……若他接下来没摔个狗吃屎,闪闪发亮还能维持久一些。 -名狐狸模样的村人婆婆,答应出借一间房,暂供三人栖身,说是出外远行的儿子房间,许久无人入住,望他们别嫌弃,更搬来两床兽毛毯,给他们御寒,转身离开前笑道:「锅里正煮着热汤,等等端进来给你们喝。」 「魔族之人……挺和善的嘛。」开喜鲜少与魔族接触,对魔族的印象,大多来自口耳相传,及各类英雄屠魔的话本子,里头的魔,那叫一整个丧心病狂,泯灭天良呀! 「不然你以为,魔族人应该怎样?」猋风自行找位置坐,就在床边一角,伸直伤脚,略做舒展。 「……她锅里煮着热汤,等咱们下锅?」开喜认真想了之后,回道。 刚被抱上床的破财还没睡着,闻言,瞪大眼嘤咛。 开喜给他盖上兽毛毯,拍拍他胸口,摇头安抚他。 「就你们神族心眼小,除了你们以外的族种,全是坏东西!」猋风对她龇牙,控诉道。 「你自己还不是对神族充满偏见?」开喜挤眉弄眼,学他的表情,他做来狰狞,她做来却可爱。 「你们本来就眼小,还怕人家说!我瞧那婆婆极好,心地善良、热心助人,浑身散发一股慈祥味儿。」 慈祥味儿是什么玩意?她本想追问,又觉得猋风自个儿定也说不上来,懒得浪费唇舌。 她低头,同破财说:「你头还晕吗?」探探额温,似乎有些烫。 「嗯,也饿,想吃肉……」破财可怜兮兮说,他好想念奶奶炖的鸡汤,呜。 「叫你别来你硬要,不听老人言的下场,知道难受了吧。」话说得有些重,不过教训孩子嘛,好声好气只会被他们当成马耳东风。 看在他病恹恹的惨况,教训到此为止,她声音放软,轻触崽子软嫩脸腮:「肉可能没法子给你弄来,你要知道,在这儿,我们才是人家眼中的肉。」立场很艰辛呐。 破财抿抿嘴,小模样忒委屈:「……要是我有个像爹那么厉害的徒儿就好……叫他给我弄些肉,再煮得咸香软嫩,―口一口喂我吃……」像爹喂娘,又哄又宠。 「不好了,连幻觉都有啦?烧坏了吗?」开喜又是对着他一阵贴额摸脸,生怕穷神第四代就要断送在此。 「等猋风哥能跑能跳,再去给你找肉吃,」猋风回头向破财保证。 破财点点头,勉强挤了些笑容,揉揉眼,忍不住呵欠连连,满脸倦态,似昏似睡。 猋风见破财病样可怜,压低声同开喜说:「看这小崽子憔悴成这样……要不,我先割一块大腿肉给他补补?」 开喜一惊。 要不要这么有情有义呀?! 话本子里,残暴无情冷血自私的魔族,到底在哪里?! 即便是她,这个破财喊了二百五十年的「喜姨」,都未曾动过「割肉喂惠」的高尚念想,他这位相识没几天的「猋风哥」,犯得着如此捐躯吗?! 若魔族半数皆似猋风仗义单蠢……兴许当年,由魔族一统天地,也不是多糟的事嘛。 「你割了腿肉,岂不是又延后痊愈时间吗?晚一日养好,晚一日大显雄风,去给阿财打野味,因一块腿肉,痛失一整只兽肉,望猋风兄三思。」拜托你醒醒好吗?大哥,别干傻事呀,照顾病患很累的,你好不容易能脱手自理了,别添乱! 第九章 猋风开始认真三思,这一思,思了良久,直到村民婆婆端汤入内,他还没能想出朵花来。 「不是什么丰盛好汤,夜鸤蛋花汤,快趁热喝。」村民婆婆还取来一碟硬禾饼,督见床上破财面色不好,她关怀问:「孩子病了吗?我这有些草药丸,我去拿来。」 现在连开喜都能嗅到,婆婆身上那股慈祥味儿是什么了。 待村民婆婆匆忙去取药,她问猋风:「魔族的草药丸,我们能吃吗?」 「这我也不知……你先吃一小口试试?你吃了没事,再给阿财吃。」猋风自觉这是好主意。 开喜:「……」原来你大爷的仗义和热血,只针对破财嘛,哼哼。 然而她喜神也是条好汉,猋风割肉都肯了,吃颗草药丸子试毐的区区小事,她有何好怕? 输人不输阵,她和猋风拼了! 婆婆送来的药,她豪气说吃就吃,没第二句啰嗦,确定草药丸对仙躯无损,才喂破财喝完夜鸤蛋花汤后再吃药。 不知是草药丸生效,抑或夜鸤蛋花汤暖了胃,破财看上去倒舒坦不少。 安顿好两名伤患,开喜没留在房里,因为猋风打呼声太大,想说村民婆婆好心收留,该去向她好好道谢。 婆婆正坐在家门口拣菜叶,膝上蜷着一只似鼠似猫的毛茸生物,―幅夕日余晖照慈母的美景。 家门口即洞口,婆婆两条腿悬挂洞外,偶尔轻轻摇晃,身后彷似狐尾的尾巴蓬松挥摆。 「婆婆。」开喜在她身旁坐下,虽然心知肚明自己比她年长许多,仍入境随俗,喊老人家一声婆婆,反正只当是个姓名称呼,毋须纠结于吃亏或占便宜,她笑靥可爱:「谢谢您收留我们。」 「只喝汤不够饱吧,晚上我给你们做顿好吃的。」婆婆轻笑,双眼眯成了缝,眼尾笑纹明显,声嗓慈爱道:「你大哥带着两个孩子,万里寻亲,应该很辛苦吧。」 猋风满口胡说八道,婆婆却深信不疑,开喜都有些罪恶感了。 「婆婆,魔境里怎会有日月更替?日与月,不是都留在上界了吗?」开喜指向眼前天际,那方比拟夕照的落晖。 她一直对此颇感困惑,偏偏猋风非本地魔,-问三不知,难得有婆婆能请教,自是脱口求解惑。 「那不是日,它名唤招阳,你看见的月也不是月,而是幻阴,它们全是魔主大人为我们造出来之物,若无炤阳幻阴,魔境怕是连根魔草都长不出来。」 忽而一阵风势呼啸,开喜的羽裙被吹得翻腾,见她伸手压裙摆,婆婆又说:「这样的风,偶尔降下的雨,魔境里的这一切,皆是魔主大人赐予。」 法力挺高强的嘛,能维系一境的日月交换、自然变化。开喜心想。 「常听老一辈长者说,魔境这儿呀,千万年前更不易生存,弱肉强食,想活,得凭运气……」婆婆所言的往昔,太过遥远,就连婆婆自身,也未曾亲眼目睹,现下说的,亦属口耳相传那一类:「重浊之息,虽对魔族无损,却给不了食物,强的魔还有弱小的魔能吃,而弱小的魔呢,喝不了熔岩,啃不了硬晶,只能虚弱等死。」 开喜听着,爱读话本子的她,仅靠三言两语的凭空想像,便能勾勒那幅魔境惨况。 若天地裂开之前的景象,称之为战场,随全数重浊坠地的魔境,又该如何称之? 战场中的炼狱。 远比身处上界,更贫乏、更艰辛、更处处危险,遭天舍弃的炼狱。 连一丝阳光,-片白云,―瞬凉风,都吝于给他们。 「直到数世之前的二代魔主大人,倾自身之力,为我们造招阳、创幻阴、阻熔岩,现今的魔境,不知会荒芜成什么景况,教人难以想像,也更不敢想像……」每提一遍「魔主大人」,婆婆眼中全是敬爱眸光,不难瞧出她的真诚感恩,发自内心。 「婆婆,现任的魔境之主,是不是一个容貌姣好、五官精致,老穿着红裳的年轻男子?」 「年轻倒是没错,可容貌姣好、五官精致就不至于了,我曾远远见过一回,真真可惜呐……」婆婆摇头轻叹,面带惋惜。 开喜愣了愣。莫非是自己料错「本君」身分?自称本君,也有可能只是自家家里的习惯,不代表位高权重,直至婆婆又补了一句:「他身旁的䶮腾,还威风凛凛些。」 䶮腾,多熟悉的名字,不正是那日红叶池畔,大啖独角蛇的魔物坐骑吗? 果然她们所讨论的,是同一位。 他长那副俊美好看、诱人偷窥入浴的俏模样……却换来魔族眼光的一句「真真可惜了」,这里的审美观,究竟扭曲到什么地步? 那她和破财在婆婆眼中,妥妥也是两只干瘪丑娃了。 「魔主大人的尊名是?」开喜颇好奇。 「魔主之名,我们不能随意喊,那是玷污、是大大不敬。」村民婆婆一脸紧张惶恐,连她膝上蜷着的毛团,仿佛也颤了一下。 「您悄悄说,我偷偷听,就不算随意喊了呀。」开喜自有一套胡诌本领。 魔族单纯好骗,不敌她奸巧,闻言想了想,颇觉有理。 婆婆将开喜招至面前,凑上嘴,神神秘秘说了,声量小到开喜须暂闭其余四感,仅专注于听觉,才能听个明白。 「真是令人不快的名字……」开喜听毕,忍不住嘀咕。 忧歌、忧歌!她是喜,他是优,两人名字完全死对头。 亏她还想看看他笑起来,倾国倾城倾天地的妖孽模样哩。 村民婆婆忙阻止:「傻孩子,不可以说这种话,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开喜险些同婆婆说着「童言无忌」这四字,距离她太遥远,不过理智挂帅,她没有反驳,学着说错话的孩子,吐吐舌,装装无辜。 「魔主虽看起来弱不禁风,不甚强壮,但依旧与数代魔主一样,为魔境司掌日夜,并整肃乱源,替我们铲除不少凶暴魔物,我们才有平和生活能过呀。」婆婆再度露出感恩神色,若魔主在现场,她八成会行五体投地之大礼。 开喜感觉到一阵很微弱、很渺小的力量,隐约回到她身体……村民婆婆真诚的谢意,发自内心的悦乐,以及对现况的知足,化为春风一般的喜泽,弥漫开来。 开喜的力量身本就来自于世间万物之喜,喜源越多、越丰沛,她便越强大。 先前踏入魔境身世间万物之喜,被阻绝结界外,她当然会虚弱得比人类还不如,现在婆婆这小小的喜悦欢欣,像一杯沁凉泉水,舒缓她的饥渴,但还是不够。 婆婆仍诉说着「魔主」的丰功伟业,如数家珍:「半年前,村里闯入大群巨鵟作乱,吃掉好多村民,吓得我们闭门不出,是魔主派来狩夜大人,为我们除害,在狩夜大人面前,那些巨鵟像小虫子一般,一掐就死,领头的二王被折断四翼,带回无喜城。」下场大概是炖汤了吧。 「带回无喜城?」这五字,让开喜眼睛为之一亮。 「是呀,肆虐祸乱的魔物之首,皆是亲自带回无喜城惩治。」村民婆婆颔首道。 「只要是闹事的,一律这般处理?」开喜再一次确认。见婆婆点头,她心中萌满得意小花儿。 第十章 不用再凭靠自己的双腿行走,夜里不用挤在绝世戒中绻睡,更不担心行程中遇上魔物攻击,轻轻松松被带回无喜城? 这未免也太……合她意了哇哈哈哈哈! 这几日,她简直累得像狗,不,狗还没她累……除了闪避魔物,更须分神照顾两只病患,半点法术也无法使, 全凭一身劳力,当神当这么久,不曾如此疲意虚脱。 初来此境的高昂斗志,消磨得太快,恨不能直接飞抵无喜城,问出离开魔境的办法,头也不回就闪人,哪怕回到天界,遭天愚趾笑三百年,她也愿意认输。 开喜脑筋动得极快,灵光一闪,绝妙好计立马形成,顾不得陪婆婆多聊,简单结束闲话家常,起身咚咚跑回房身挨醒猋风。 猋风睡得正甜,被狂拍双颊唤起。 他皱眉,仍处于惺忪状态,开喜的力道对他来说,只比蚊叮重一些些。 然开喜凑到他耳边嚷嚷的匆匆几句,说得他逐渐瞪大眼,百万只瞌睡虫也无法将他拉回好梦中。 「什么?!你叫我在魔境里闹事,等着无喜城派人出来剿捕我--」 猋风还是没能想明白,自己怎么就从了她了呢? 他明明觉得,那是一个破计谋。 破到丧尽天良、破到天怒人怨、破到他应该要探探她额温,问问她是不是也烧坏了脑? 可是开喜能言快语、滔滔不绝,好几次,他试图打断她说话,反被她一句接一句堵回来。 「不然,你也提个好主意,让我们仨早点抵达无喜城,结束魔境流浪记呀。」 尤其这一句,令他哑口无言,他这脑袋瓜,哪能想出什么好主意…… 加之开喜小手搭他肩上,轻轻拍拍,声嗓转为甜润可爱:「这招,费不了猋风兄多大工夫,也不是真要你闹事,更不会伤及无辜,我们试一试嘛。」 食人之妖,向来都是用这种声调坑人,越是甜,越歹毐一一显然地,单纯如猋风兄,不太知道这回事。 此刻,猋风变回黑獙原形,挂在半空中,背上黑翅啪啪拍动,听从下方的开喜指示。 开喜靠着微弱的仙术余丝〔从村民婆婆那得来的〕,尽数耗在猋风身上。 她使的法术并不艰深,仅是将猋风放大百倍,足足占据大半片紫穹,看上去凶残程度十成十,颇为吓人。 村民以为是魔兽袭击,户户关门闭窗,躲得不见半条身影。 开喜心里默默向村民道歉,并再三交代猋风,做做样子行,千万不能损及村中半株草木。 整个上午过去,猋风吼到喉咙沙哑、拍到双翅酸软,仍不见远方有何动静。 胆大些的村民,见魔兽只敢在半空中咆哮,瞧瞧也没啥可怕之处,偷偷顶着草笠,跑出来喂喂魔鸡魔鸭再回去。 「开喜,你有想过……万一无喜城派来的人,二话不说直接动手杀来,我们该怎么办?」他很迟钝,过了好半个时辰才想到要问。 这挺重要的,攸关性命安危耶。 「……哦,我想过了。」她答,刚刚。 骗人,你沉默了太久! 猋风忍住戳破她谎言的冲动,续问:「你想过之后,有何主意?」 她又是一小阵默然,缓缓双掌合十,朝远方一拜:「只盼他们派来的人别太强,你顶得住。」 猋风:「……」 然,老天向来不从人愿,就算你是神,也不会有特权。 尤其魔境中,无神,无佛,无仙。 避难的村民,透过窗口看见援兵,纷纷惊喜喊出欢响:「是狩夜大人!狩夜大人来了!」 狩夜,村民婆婆口中,如捏虫子一样,灭掉了巨鵟群的魔将。 巨鵟是多凶暴之物,开喜不甚了解,但能让村民婆婆记挂嘴边,再三感恩戴德,代表巨鵟绝对不会只是区区几只飞虫…… 「猋风,你要小心!」 话,才刚说完,-身凛冽寒气的暗黑魔将,骑乘巨大魔龙,手中巨枪掷射而来,猋风呆呆来不及反应,还是开喜机灵,迅速撤回法术,猋风瞬间缩小。 枪尖只差半寸,就要贯穿他脑门。 「快跑!」她向猋风大喊。 猋风脑袋尚未恢复运转,所幸身体很诚实,听见命令,本能遵守,还没由獙形变成人身,四肢已展开行动,掉头便跑。 开喜掏出怀里法宝一一还好,此趟家当带不少,先前赌嬴入手的仙器,出门前全往怀中塞一一定身灯,前任拥有者天愚表示,一见此灯火,无论仙魔,皆难逃定身命运。 她试过,效果绝佳,拿到天愚眼前晃两下,天愚动也不动,任凭她研墨蘸笔、在脸上画王八,他都没挣没扎。 唯一缺点在于,定身灯的灯火,须用法术点燃,颇为费时。 若在上界,燃灯是小事,没料到一进魔境,变成了难事。 灯火未燃,她手腕已遭擒获,微冷的声,由面具后传出。 「原来是你。」魔主口中,养在外头等长大的「神族」。 开喜倒不见慌乱,尤其听到他突如其来这四字,个中涵义立即在她脑中转了一轮。 原来是你,四字之意,他是识得她的,对她久仰大名(并不是),今日终能见她一见,他感到欣慰--开喜迳白解读得很欢快。 既是认识的,一切好谈,动刀动枪完全没必要。 她清清喉,正准备同黑魔将「好好谈」,蓦地,一道半大不小的童嗓闯入,喝声道:「放开我喜姨姊姊!」 破财不知何时跑出屋子,一脸拼命的决绝,更不知哪儿挤出的勇气和法力,唤来细瘦金雷一道,往黑魔将脑门劈。 无法确定细雷是否劈昏黑魔将,他高大身躯一动不动,脸上戴着面具,瞧不清是昏是醒。 若连破财崽子那等营养不良的金雷,都抵挡不住,或许,巨鵟真的只是群虫子…… 不对! 开喜正惊觉一股魔息迸散开来,黑魔将便有了动作。 她明明只看见他缓缓转头,下一瞬,暗黑色身影,已抵达破财面前,大掌箝住细白颈子。 「是汉子就别动孩子!」她慌张大喊,第一次觉得破财小命如风中残烛,岌岌可危一一当日池畔遇魔君,都没这般强烈的惊恐感。 她什么招也没有,只能赌魔将微乎其微的强者高傲,不屑伤及妇孺。 黑魔将果真停下,看来是条铁铮铮的汉子,她赌中了。 「你仔细看看左右,我们什么乱也没添!没波及半位村民、没损半株草木,你若动手伤我们,便是滥杀!」她-口气道毕,生怕稍微迟了些,就没机会能说完。 不过……在魔境中滥杀神族,好像不是啥错事。她虽说得铿锻有力,实则破绽百出,只能暗自祈祷,黑魔将和猋风是同一类的单纯家伙。 她这一边试图讲道理,不兴动武,可破财那一边,竟还在坏她好事,张开小嘴,露出雪白牙齿,朝黑魔将的虎口吧塔一咬。 她真想跟黑魔将喊声暂停,一拳敲昏破财,料理完碍事自家人,再来细谈。 「……好吧,唯一伤及的对象,只有你,但破财的攻击对你而言,如蚊子咬一口尔尔,你大人大量,应该不会同他计较吧?嗯……你要是真的很计较,可以把他按在膝盖上,打他屁屁一顿,孩子是该好好教的嘛。」她释出善意。提议用破财的白嫩小臀,一打泯恩仇。 第十一章 「喜姨!」仍紧咬人家虎口的破财,口齿不清抗议。 「臭小子,你还不快松口!」开喜当然是在骂破财。 破财委屈瘪嘴,一颗小心肝略为受伤,一时有些赌气,不肯听话。 好像只要松开口,便等同于承认自己有锗,可他明明没有,他为了保护喜姨,硬挤出最后一丝气力,才能召唤金雷…… 小崽子仍是含着魔将虎口,只是牙关没再施劲,但也不想乖乖松嘴,倔强坚持。 开喜暂不管孩子闹脾气,处理眼前这尊魔将优先。 她先是整整衣装,恢复仪容端正,,己深深揖身:「狩夜大人是吗?我听村民说,你们会替他们铲除祸乱,我是想……你们既然来了,回程也是要去无喜城,不麻烦的话,带上我们两个……还有一只宠物,一块回去无喜城啰。」她指指方才跑得很急,带动旧伤复发,以獙形瘫在百尺之外的猋风,宠物之名,由他担纲。 「你故意使这招,诱我前来参带你们去无喜城?」冷然的声嗓,听不出被利用的喜怒。 她本以为黑魔将是哑巴哩,原来还是会说话的,嗓音听来……是个极严肃之魔。 「说利用太沉重,不妨说……是你巡视魔境,顺便?」开喜挤出讨好笑脸。 「若你并无使上小聪明,这一趟,我终究还是会来。」沉嗓说道,左掌一收握,方才掷射而出的巨枪,重新回到他手中。 「咦?」她眉梢微挑,-脸求解。 「你与他,是我魔主的补品。」养在外头,总还是要抓回去吃。 「你家魔主已经答应不吃我们,而且吃神族补身体,他也不屑。」 面具下的面容,似乎抽了抽动,不知是笑是狞:「由不得他。」 好个威猛的下属,胆敢对魔主用上「由不得他」这四字,没大没小。 狩夜头顶上方的魔龙盘旋几回,在他身畔降落,他将破财抛上龙背,破财像包小小米袋,挂在龙鞍边缘,险些要滑摔下去,嘴里仍倔强嚷嚷「我不要我不要放开我放开我」。 「不是要随我回无喜城?抱起你的宠物。」狩夜下颏微抬,姿态冰冷,示意她上龙。 开喜相信,面具之下的脸孔,定在嘲弄她聪明反被聪明误,自己送上门求吃。 不过此时此刻,去无喜城是唯一选项,被抓回去也好、自己爬过去也好,都是必须抵达的终点,前者又比后者轻松,她性子懒,当然宁愿挑前者。 再者,都是被吃,在魔境外等魔物吃,不如安安稳稳回城里,等魔主吃。 况且那位魔主,不见得会比魔物难应付,她交手过一回,对他评价目前尚属正面。 开喜不啰唆,哒哒跑去抱猋风。 獙形的猋风很沉,而她太娇小,半拖半扛才喘吁吁回到狩夜身边,也给人当成麻布袋一般提起,往龙背上丢。 狩夜随后跨上魔龙,将他们仨困在结实长臂之间,铁缰一扯,魔龙仰天吼哮,巨翅舒展,卷起嚣狂剧风后,驰上紫宵。 喜神曾被月读天尊如此评价道一一 无论将她摆往哪一处,她皆能随遇而安,自得其乐,日子过得舒心愉悦。 月读天尊所评不错,堪称命中知己,她身确实如此。 自生神识以来,她还不知道什么叫担优、什么叫烦恼。 ―笑天下无难事,心宽自当迎喜来,这两句话,她贯彻得相当彻底。 想不到,今时今日,她竟生起「后继有人」的感叹及感动。 看着破财满面生花,泛有健康光洚,双腮不仅粉嫩嫩,更圆润了一圏,她忍下摇头叹息的冲动,以及抵达唇边的话-- 孩子,少吃点,人家意图忒明显,等着养胖你,再吃你呀…… 被带回无喜城,算算已有七八日。 住的,并非简陋囚牢,而是一处幽静厢房;吃的,并非残羹冷饭,而是顿顿丰盛佳肴,不仅一日三餐,桌上更是随时备有魔境小零嘴身伸手可取。 月读对她的品评,套用在努力扒饭长肉肉的破财身上,毫无违和。 无论将他摆往哪一处,他皆能随遇而安,自得其乐,日子过得舒心愉悦,肚子填得没有空位饿。 话说,被带回城的那一日,甫飞抵巨城上空,破财就从魔龙背上摔下去,不是双手没抓稳,而是小崽子唤出那道金雷,已耗尽仙力,全靠一股脾气硬撑。 毕竟是嫩仙崽,没能支撑太久就晕了。 当时她顾着抱獙形猋风,―时没来得及捞住破财,所幸狩夜手长脚长,大掌一探身将人给捉紧。 她正要说孩子病了,狩夜却先开口:「他遭浊息侵体,神力不足以相抗。」 言毕,另一只手复上破财额心,缓缓抽出满溢的浓黑色烟云,将之纳入掌心。 狩夜此举,让破财接下来恢复活蹦乱跳,精神大好、胃口奇佳,魔婢送来多少餐点就吃多少,哪里还见半点病态? 可是这般吃法,不知养胖了几斤,完全误中魔族奸计。 待宰的肥羊,生前总吃得特别丰盛,据说这样才有油脂香。 「喜姨姊姊,猋风哥被带到哪里去了?」破财边啃兽腿,边吮指,边问。 「比起猋风,我更担心你。」开喜懒得纠正破财错误的喊法,替他擦擦脸颊。 是怎么吃的,油腻酱汁全吃到脸上去? 你现在这副小模样,看上去秀色可餐,十足美味可口,如何是好呀…… 从来不优郁的喜神,不禁小小忧郁了一下。 破财叼着兽腿肉,金眸眨呀眨,一脸困惑又可爱地觑她,她叹口气,揉揉他脑袋瓜,末了,只剩下一句无奈:「快吃吧。」 破财就属此刻最听话,认真消灭一大只烤兽腿。 幸好,她没真打算把破财留在这儿,等别人将他养得肥滋滋,宰了炖补,眼下让他多吃点,也不是坏事。 吃饱些,才有力气逃嘛。 对,逃,当然要逃,傻子才呆呆留在这,任人宰割。 这些天,她可不是凉凉等被吃。 每回魔婢送来餐食,她便会认真去瞧,虚掩的门扉外,有多少守卫站岗,细听每一道脚步声的来路与去向,才好规划逃命路线。 破财吃饱睡,睡饱吃,重复过着肥羊人生,解决完烤兽腿,当然是又钻进被窝里补眠。 哎,无忧无虑又无知的孩子,最是幸福。 可惜她空有孩子外貌,内心妥妥是成熟懂事的大人,不能仿效破财这样舒心度日。 屋里有些闷热,开喜起身去开窗,推开以沉钢铸造的窗扇,毫不意外看见,窗扇正对面,铁刺棘缠绕形成的牢墙上,伫立的那道火红身影。 尊贵的魔主本君,忧歌。 每日都来察看豢养的食材,养肥了多少,何时能杀? 她与他对上视线,感觉他眸弯了弯,似笑非笑,当然有可能她的错觉。 前几天她都故意不与他攀谈,今日,她终于忍不住,扬声同他道:「明明说好不吃我们,把我们逮回来关押,岂不是自打了魔君的嘴。」 「本君才意外,你怎又被抓回来,没本事从狩夜手中逃开?不拿对付本君的那招赌石把戏,去对付狩夜?」 「他不是那么亲切好商量的人。」正确来说,是魔。 第十二章 若非早将天愚的赌约抛诸脑后,按她向来的贪玩习惯,第二只打算逗笑的魔,绝对是狩夜了。 越难,越有挑战的成就感嘛。 忧歌挑了挑眉,眼尾红泽妖异,衬得眸色越发赤艳。 他慵懒盘坐着虚浮于半空中,红裳下摆,轻轻飘荡,如一泓倒映夕晖的池水,微微侧首,指掌托着脸腮,一绺墨色发丝垂落点缀,些些懒散、些些无谓,反问道:「本君就亲切好商量?」 「他身上有杀气,你没有。」不过那日,他是真有打算杀掉猋风,她能感觉到,但对她与破财,则没有那股子杀气,果然外貌像孩子,仍是吃香,换来对手的心慈手软,当然也有可能……猋风就长得一副让人很想痛下杀手的脸。 有个满伤人的疑问,鲠于开喜心里颇久,她那位神界知己又曾评过她:有口无心,想到什么说什么,全然不懂,人是否中箭、是否疼痛、是否介怀。 想到什么说什么的她,维持此一本性,继续有口无心:「你是不是……有点怕狩夜?你虽贵为魔主,但他好像比你强悍。」 话本子里,弱势的主子,对上强势的臣下,主子只剩下盖国印的功能〔有时暖暖床呀陪陪睡〕,其余国家大事身全是臣子说了算,一个朝政的腐烂,皆是由此开始。 「他是我叔父,多活了我不知几万年,比我强,有何奇怪?」他不否认。 原来是叔侄关系呀,难怪狩夜胆敢说出「由不得他」的狂语,毕竟辈分高出一截嘛。 「既然如此,魔主位置为何是你,不是他?」她真心好奇。 魔境向来强者为王,不兴父传子那套,老爹强,不代表儿子也强,谁都可以挑战新主宝座,若狩夜本领高大,直接夺位,岂不爽快。 「你猜?」他没有给答案。 她略为沉思,乌眸骨碌碌转,如他所愿地猜测道:「他有把柄,落在你手上?」最不可告人的秘密被掐住,不得不屈居人下。 忧歌没点头身没摇头,她只好继续再揣测瞎猜:「……他爱你?」宁爱美人,不爱江山;宁要侄儿,不要宝座,禁忌之恋,总是苦甜参半。 这三字,换来他托腮的手一拐,脸上表情变化倒不大,但隐约能捕捉一抹哭笑不得,一闪乍逝。 「狩夜叔,你对我,存的是这心思?」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旁侧问。 狩夜身影刹那而至,犹胜鬼魅,来之无影,去之无踪,冷回:「胡说八道。」 「是你们要我猜的。」她咕哝。既然是猜,自然随她胡拉混扯呀,有意见干么不直接给她答案?! 灵思突地澎湃汹涌,又一个猜测成形,她掩嘴惊讶:「……你们是亲生父子?」 话本子里的情节,多的是伪叔侄、真父子,嫂子偷人只偷窝边草。 狩夜面具下,神情难辨,倒是一身想捏死她的杀气,比她的灵思更澎湃汹涌。 忧歌以手捂额,唇角上扬,难掩轻笑逸出。 她曾经幻想过,这男人,笑起来会是什么模样,可总是拿捏不准。 而此时,他这样浅浅一笑,薄美的唇,弯如钩月,面庞因笑意而柔软,脖光因微眯而温暖,使他更显耀眼炫目,无比诱人。 「狩夜叔,你听,她是不是挺有趣的。在我婚宴上吃掉她,多可惜,还是再留一阵子吧。」微笑着的他,却说着残酷的现实。 残酷之处在于,她最终还是要被吃,在……他的婚宴上? 男婚女嫁,天经地义,毋须意外,况且他堂堂魔主,娶几个魔后魔妃魔小妾,更是理所当然,开喜也没弄懂,自己吃惊什么、震骇什么。 只是吃惊震骇之余,又忍不住胡思乱想,即持嫁他为妻的魔境女子,生得如何?长得怎般?与他般配否? 不对,身为婚宴上一盘主菜,命运只可能是魔主魔后两人夹她一块腿肉、挖她一颗眼珠,相互亲昵喂食,再软声询问「好不好吃?我再给你多夹一些」,他们般不般配这等小事,她实在不该管-- 「不如先吃金发小神崽吧,我看他最近养得不错,肥嫩肥嫩的,烤后,撒些盐味草,应该就很美味。」忧歌又道,摆明要看她脸上神情变化。 为扞卫破财小命,开喜欲开口阻止,却听狩夜先了一步说:「还太小,再养一阵。」略为一顿,沉嗓再道:「金发长度不够,编不成一条金巾。」 这对魔性叔侄,当着食材的面,讨论这种事,真真失礼! 更失礼的是,吃肉便罢了,连毛……不,是头发,都打算好如何处置! 破财金灿灿的发丝,在上界都珍稀罕有,到了魔境,更是前所未见,那般浓亮夺目的金色,魔境无任何东西足以比拟一一所以想把它编成一条巾子挂颈上,也不难理解。 「本君知道,狩夜叔中意那头稀罕金发,一定留给你。」忧歌一笑,而后笑意渐渐敛起,恢复成向来那副面无表情,仿佛先前笑靥,仅只昙花一现,短暂乍见的惊艳。 身为食材,开喜选择抿唇不回嘴,直接砰然关窗。 哼,食材也是有食材的尊严,不一定能选择被不被吃,起码选择爽不爽听,她还是做得到。 【第四章 三杯醉】 但食材有一件事,全然身不由己,只能任凭宰割。 刷洗身体。 她这辈子,数不清经历多少个日月交替的这辈子,头一次被嫌弃身体脏、身味臭、拿去喂魔主真真亵渎了魔主尊口,须日日押去熔岩火池,好好刷洗彻底。 她一开始挣扎过,然力气不如粗壮魔婢,遭摁进池水,几乎从头到脚刷脱了一层皮。 尝过那种非人对待,她很快学乖了,隔一日,不等魔婢卷袖动作,她自行脱衣下池,把自己刷个干干净净,省得旁人出手。 除她之外,破财自然也比照办理,远远就能听见,由另一端池塘,传来的崽子惨叫声。 傻孩子,人家当你是萝卜刷呀, 自己动手才能免去皮肉痛…… 熔岩火池,非指池水蓄满火烫岩浆,而是这池的下方,有熔岩经过,池中地泉水因而生热,算是颇舒畅的水温(人类会觉得过烫),她倒不排斥洗洗泡泡,松一松筋骨。 熔岩火池偌大若湖,称其为「池」是小觑了它,不过水不甚深,溺不死人。 紫红色晖光落池上,染出一片斑斓美色,似火似霞,水清见底,底下铺满靛蓝色卵石,大大小小错落,仍能看得清楚。 右畔不知名的紫叶树木,开着红色小碎花,散发淡淡甜味,有点像花蜜,又更像桃子香。 红碎花飘入池水,因热气蒸腾,香气更甚,让她有种错觉……自己是被置于甜汤锅中,佐以鲜花香料,等着煮至美味可口的甜品。 加之她身形矮小,沉了大半在水面底下,仅露出一颗脑袋瓜,还真像是汤圆丸子,载浮载沉。 熬呀熬,煮呀煮,熬煮出她昏昏欲睡的睡意。 水温正好,暖着周身,她脑袋瓜枕靠在一颗墨绿色圆石,寻找最舒适仰姿,爽爽快快小憩一番。 堂堂喜神,就算到了被煮熟上桌,也不改她向来的乐天进取。 第十三章 「再来杯酒,多好……」她合眼吁道,湿漉漉的双臂轻舒,挂于池石上,听池水声咕噜噜噜。 倏地,池水声咕噜噜噜中,介入另一道声音。 「想喝酒,就过来。」 声音,来自于池心一处墨岩后。 以岩为中心,数株铁刺棘笔直生长,宛若一小丛树林。 铁刺棘无叶,徒长带刺枝桠,枝桠坚韧难折,拿来做牢笼最合适,此时,半没入池水,不见刺棘冰凉锋利,颇是肃索。 她一听,便知声音主人是谁。 明智之举应该高声唤来魔婢,赶忙起身穿衣、羞答答逃开,可是她觉得,有必要向某人好好教导礼义廉趾,这种偷窥女人沐浴之事,做不得呀做不得! 另一方面,偷窥男人沐浴之事,她这辈子,还没做过,偶尔做做没关系。 「你有窥视人洗澡的癖好?!」她拨水滑去,往墨岩的另一边挪移。 越是挪近,才看见岩边挂着火红色衣袍。 衣袍挂着,自然代表有人裸着,她精袖振奋,又挪得更快了一点点。 池烟氤氨,蒙昧不清,蒸腾热气间,忧歌神情闲懒,用着她方才同样姿势,裸臂挂在岩上,微微仰首,闭眸,侧面的脸庞棱线优美,酒盏握进手里,轻轻摇晃。 听她划水而至,双眸未睁,淡回答:「本君在池里饮酒时,你正给人押进来。」言下之意,本君比你早到。 她马上纠正:「我是自己下水,不是被押进来的!」 「哦,那本君记错了,你被押进来狠狠刷皮,是另一日。」真巧,他一样也在场,全程目睹,以之配酒,那日的酒特别香、特别好喝。 「你究意偷看了多少天?」她一定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你看我几日,我也要看回来! 「本君先来的。」魅人红眸终于张开,慢慢转向她,再度重申。视线在她泡得通红的脸上,稍稍停留,再略往下一瞟,很失礼哧笑:「你真的是孩子体型,一点胸部也没长。」 池水太清澈,什么都挡不住。 闻言,她仅仅挑眉,也没作势娇羞动手遮胸,此行径太多此一举,要遮也没玩意儿须遮。 况且,他看她,她也看回去,一点都没损失,再说……他露在水面上的部分,比她还多,算算自己赚了。 在她观念中,雌雄无区别,哪有道理女人被瞧几眼就天崩地裂,而男人就不痛不痒? 他肤色显白,饮酒泡汤地不见晕红,水气蒸润,几粒晶莹水珠凝挂,微湿黑发落在上头,像纸上一笔随性墨迹,两色对比强烈,形成动魄美景,真真赏心悦目。 他这般的慵雅姿态,衬以红眸赤艳深邃,投来的睐视,似要看入内心深处,无所道形。 忧歌取下肘际悬挂的长巾,递给她。 「我不会帮你擦背!」她严正声明,坚守立场,喜神天尊绝不做奴仆之举。 况且擦背的话,就看不见他正面美丽风光了呀! 「遮遮。」谁要你擦背了?身为女人……嗯,女娃,好歹产生些羞怯心,很难吗? 开喜总算听懂了,拿起湿长巾裹胸,长度够她绕两圈有余。 「选个成熟些的外貌,出外行走,岂不更方便?」他好奇问。 「我这模样,没什么不方便呀,旁人看我娇小年幼,怜稚之心满到溢出来,常常忍不住让让我,我占尽不少便宜。」她实话实说,一点也不觉得拿年纪诓骗人,是多罪恶之事。 「所以你实际神龄多大?」 她掐头去尾,诚实报了个整数,换来他挑眉,酒盏朝她一敬:「今时今日,本君才算彻底明白,「女人是高明的骗子」,此言何意。」 此句名言,出自于他属下之一,数百年的魔生中,调上十个雌性皆辜负于他,四个骗走他的钱,两个诓走他的传家稀珍,两个接近他只为暗杀,最后两个被他捉奸在床,若说十名雌性教会他的事,便是这么一句血淋淋遗言。 第二句遗言则是,下辈子,老子换找雄性来爱。 可惜,魔境没有来世。 死了就是死了,干干净净,无牵无扯,不像上界,费事建了座冥城,司掌万物生死轮回。 魔境,不囊括于仙界掌管的「万物」之中。 开喜没在客气,取过他中酒盏,豪迈饮尽,痛快吁出满足。 空盏朝他挪挪,意图很明显,要他这位魔主动动尊手,快些将酒盏斟满。 他如其所愿,倒满一盏,她又咕噜噜喝掉,妥妥酒国女豪杰。 「你们这儿的酒,喝起来味道怪怪的,有股铁锈味,入喉也刺刺的。」她舔舔唇角道。 滋味倒不能算不好,只是与她喝惯的仙酒大不相同,仙酒香醇,入喉回甘,饮之飘飘然,而这里的酒多了分苦涩。 「制法不同,所用材料不同。」当然,醉后的反应,更是大大不同。 「下回,我带些仙酒给你尝尝,让你知道,什么叫世间美味。」酒盏又挪向来,无声催促。 他未搭腔,应她要求,替她倒来第三盏。 「我的宠物被你们关哪了?」酒也喝了,汤也泡了,百般悠哉中,她终于挤出些良心,想起了探问猋风下落这档事。 「本君未来的魔后中意他,讨了去。」 很快地,她又把猋风抛诸脑后:「你未来魔后……是怎么样的女子?」 他未思索太久,给了答案:「与你完全相反。」 「哦,胸大无脑的妖娆贱货。」话本子里读过的词儿,刚好搬出来用用。 「……」你自我感觉可真良好。 不过很显然,她的回答,取悦了他,他唇线弯了道浅浅扬弧。 「你笑起来真好看,应该多笑笑。」她讲话很直,心里浮上什么念头,脱口便说了。 忧歌静静觑她,取过她中酒盏,倒酒自己喝,并不在意与她同用一盏,甚至就着她饮过那处印子,抵唇而饮。 「你属哪一类的神只?你碰过的酒盏,残留的唇温,让酒的滋味,更好。」 「识货,魔主你真识货。」开喜完全夸不得,一夸,尾椎都翘起来了,咧唇嘻嘻笑。「本天尊可是喜神,指捎随随便便模过,便能赐人无上的喜乐仙泽……目前暂且失效,我平日里,可威风呐。」她作势比划了两招。 「喜呀……魔境中最贫乏之物。」他似叹息般,喃喃低语。 红眸微敛,池面荡漾的波光,粼粼映入其间,他只手撑颐,又问:「喜神天以大驾光临,来我们这处荒芜之境?」 嘴上虽敬称她「喜神天尊」,着实听不出半分敬意,倒有几分戏谑。 「我瞧也没有很荒芜呀,虽不及上界繁华热闹,但看得出来,你们很用心,将这儿打造成合适魔族生存的地方。先有日月,再分阴睛,许不过百年,上界的花草植物,都能在此生长绽放了。」 「百年之内,不可能做到,光要维持炤阳与幻阴运行,耗损太多力量。」 「全靠你一人之力?你干嘛不分派旁人帮忙?像狩夜,不是说他比你强大,还是你叔父,丢给他抗抗嘛。」提到分派旁人这档事,她很有经验,足以充当他师尊,教他两招。 第十四章 「……魔境私事,很难与你说个明白。」忧歌摆明不想多费唇舌,仅以此句作结,话锋转回她身上:「你仍是没说,你进入此境,用意为何?」 说到这,她幽幽叹口气,忍住想抢酒来解愁的冲动,面庞略带优愁:「不就是跟人开赌局了嘛……天愚给我出了道题,要我来魔境散散喜泽,他真是就不够义气,居然没告诉我,一进到魔境,仙力全给废了。」 「没人废了你的仙力,而是魔境,本不适合娇弱神族存活。」 「我想也是,所以赌局输了也无妨,被天愚指使扫地一百年也没关系,我只希望,早点从魔境出去,回去重过我喜神多姿多彩的幸福神生呐……」她再度一叹,这回叹得好绵长,好哀怨。 边绵长继续叹,边拿乌溜溜的眼珠子打量他,一副很心怀不轨貌。 「敢问魔主大人,出去的通道,藏于城中何处?」她希望他一个不留神,把答案泄漏于她。 「你想知道?」他问。 她心里喀了声「废话」,可巴掌大的小脸蛋上,依然悬挂甜笑,如糖似蜜,乖巧点点头,温驯假象演得极好。 他长指勾勾,她本能凑耳过去,他的吐息,和着淡淡酒气,暖热过她耳廊、拂动她的鬓发,有些痒,害她不着痕迹地抖了一抖。 微颤之际,感觉他唇瓣若有似无,快要碰触她的耳朵。 她思索着该不该闪躲,又觉得若一闪躲,便像服输了,内心尚在挣扎之际,听见他低语道:「本君不打算放你走,岂会告诉你,离开魔境的那处通道,就在主城后方的通天魔树,沿着阶梯往上走,便能出去了。」 他、他居然就这般轻轻巧巧、闲话家常地说了! 魔族真是单纯天真得让她好有罪恶感呀! 但罪恶感之于她,向来都是想想而已。 开喜强压下内心翻腾喜悦,得逞的笑,仍绽放唇边,笑得宛如偷腥成功的猫儿。 忍住想往他肩上搭,赏他一句「你这般好拐怎么行呀?外头坏人很多耶」的告诚冲动,开喜在池里咯咯直笑。 明明正笑着,下一瞬,天旋地转,整个人往后一仰,嘴瘫在水中,被忧歌伸手捞起来。 他低首,觑她越发酡红的腮色,指腹朝她脸颊乱了乱,道:「魔境的「三杯醉」,饮后醒来的半个时辰之内,将处于虚实难分的混淆中,本只准备让你喝一杯,谁教你讨酒喝的模样,有些可爱……」 忧歌取下挂于石上的红外裳,密密包裹她,自己仅着玄色内袍,打横抱起她,她太娇小,不费半分气力,缓缓穿过波粼池水,阵阵涟漪在脚下撩乱。 行了一小段,他踩上石阶,踏出熔岩火池,蜿蜓一地湿痕。 两名魔婢守于火池入口处,正在讨论「食材」沐浴过久,要不要入内瞧睢情况,乍见魔主步出,先是一惊,瞄见魔主怀中之物,又是一惊。 吃惊之余,不忘伏地而跪,获得魔主示意起身后,两人忙不迭接手去抱开喜。 区区一个「食材」,胆敢劳驾魔主横抱,还披着魔主衣裳,一身神味沾染其间,罪该万死。 探过去的手,接了个空,魔主微微侧身身避了开来。 魔婢并非眼拙之辈,见魔主作此反应,已知自己造次,腰杆子弯至最低,诚惶诚恐身不敢再擅自行动。 直至地上湿足印行远,两名魔婢方敢抬头,彼此面上皆有异。 她们未曾见过,魔主如此明显地护着谁,碰都不许碰。 因「三杯醉」后劲发作的魔族,忧歌见得多了。 凶残本性毕露,丑态百出,乱斗、厮杀、野蛮、嗜血,在酒醉之后,加倍激发出来,甚至有几只魔,大胆到对他或狩夜挥拳相向,醉前不敢做的,醉后,越发肆无忌惮。 喝醉的神族,他倒没见过,颇感新奇及期待,等着她醒来。 他特地挑了个幽静处,微仰头,便能尽览血红幻月,无人干扰。 周遭无色晶矿一簇簇,宛如透明花丛盛绽,也像上界独有的雨莲,流光隐隐,纯净无瑕。 她枕在他胸前,轻得毫无重量,两人身上湿气未散,她发梢犹滴着水,闭眸轻酣的模样,似极一只小巧宠物。 魔境可没有这般精致可爱的宠物,有的全是兽牙横突,浑身铁鳞或尖刺那类,即便是毛茸的吃铁鼠,只只脾气残暴,不如她此番温驯,引诱他长指轻缓梳弄,她额际几丝墨亮散发。 她渐有苏醒迹象,脸腮在他胸口蹭了蹭,嘴里似正咀嚼食物,轻轻嘤嚅。 有一句话,她倒是说得不错,旁人见她模样,怜稚之心满到溢出来,常常忍不住让她…… 她便是以此娇嫩粉娃样,蒙蔽双眼、欺瞒世人,教人误当她很无害。 实则,却是个神龄惊人的老丫头。 居然还比他大上几百年。 老丫头终于醒来,眸里氤氲迷蒙,有些惺松,有些浑浊,抬手揉眼的动作,略带几分稚气。 很迟缓察觉,脑门上有只大掌覆盖,长指还卷着她的发丝把玩。 她费了些力气,才将脑袋瓜由他怀中挪抬,眯细了眼,努力觑清她。 脑子有些沉重,中断她的思考能力,她像走失的迷糊娃儿,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自己是谁、不知眼前的他,又是哪位。 忧歌并未开口,不给予任何明示暗示,一对眸子,漂亮且红邃,等着看她反应。 她视线投向右侧身一簇簇晶丛,望入微醺眼中,看成了一朵朵莲花。 思绪开始运转,脑海中记得,曾有一处地方,便是绽满一池素洁之莲。 那是开喜近期读过的一本书,穷神推荐她看的,当时穷神竖起大拇指,对此书赞誉有加,更千叮咛万交代,要她备妥两条绳子擦眼泪,此书感人肺腑,赚人热泪,教人揪心久久。 但此时着开喜不记得那是书中情节,出自于作者虚构杜撰,生生骗走喜神两颗珍稀眼泪,读毕,仰天吁叹「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突然好想吃烤小鸟|。 她只记得莲花池,记得池畔一对有情人,这对有情人还是受恶官胁迫,欲强娶美人儿为妾,两人双双携逃,一路艰辛至此,仍是被追兵追上,最终,殉情于莲池一— 她将杜撰的故事,当成了真是,醉得无法分辨真伪,彻底融入书中角色。 美人儿,仿若上好无瑕美玉,姿容无双,倾国倾域,指的,应该是眼前这男人无误。 是她摆在心尖上,最最喜爱的人,为了他,不惜与亲友反目,也要与他一块逃离,于莲池畔,两人互诉情衷,低吐爱意,这一刻的宁静美好,仅愿永存…… 她朝忧歌绽放一抹笑靥,最真切的、最出自内心的,纯净澄澈的笑。 「……你别怕,我一定保护你,不让恶人碰你半根寒毛,别怕。」 忧歌不知道她脑子里转的是什么故事,她没头没尾几句话,表达不了完整情节,可是她这样笑,没有心机,没有狡黠、没有算计,眼里,满满只有他的身影,让他不讨厌。 他触碰着她的微笑,许是她身为喜神,指腹仿佛也能沾染一抹甜蜜,由指尖处漫开。 第十五章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不离不弃,我绝不会放开手。」她覆上他手背,暖暖握紧他,承诺道。 忧歌默然,任她将他掌心贴向脸腮,柔柔摩挲,放到粉嫩唇边,轻轻一吻。 他思忖着,她是将他误认为她的恋人吗? 这念头,教他眉头微蹙,并不乐于沦为某人替身。 正欲抽回手,她却不放,一路由他掌心吻了上来,目标很明确。 他没有闪开,粉嫩小嘴落到他唇心。 淡淡酒香,在彼此吐纳之间,充塞口鼻。 她微启檀口,含吮他下唇,绵密且珍惜地吻着。 先是小小一口,越来越贪婪,无法餍足,比小小一口大一些;再又更大一些些…… 辗转吸吮,双手不再安分摆放,由他膀侧探索,滑至他肩头、颈际,柔软攀附。 纤巧十指缓慢没入他发内,顽皮嬉戏,于指间穿梭、梳弄、卷绕。 她不满足于此,渴望更多,探出粉舌,朝更深处展开侵略。 她身躯玲珑小巧,将他当成大树攀,越发往他贴靠,几乎要填入他胸臆,再无缝隙,方肯罢休。 「你好矜持呀,害羞的小东西——」她趁着抵在他唇边喘息、短暂休兵之际,笑吁吁说出这句调戏,书当然没有,因为书中的美人儿,可是任凭男主角采撷。 「西」字尾音犹在嘴里,便被强势封回口中,消散得无影无踪。 方才她口中「害羞的小东西」,瞬间撕去矜持羊皮,露出深藏于底下、不容人撩拨戏弄的狂魔原貌,将她箝制在臂膀间,狠狠还以颜色,吮紧她的唇舌,缠磨她的嘤咛,似要一口吞噬下肚。 开喜本就不敌他力量,何况是失控的他,几乎能沦落他口中珍馐,由着他彻底品尝。 她没有抵抗,她喜欢这件事,它令她愉悦、令她晕陶陶,虽不由自主,似欲燃烧,可他的气息,教人迷醉,无法浅尝辄止,她找不出抵抗的理由。 她身上那袭红裳,属他所有,太过宽大,稍稍一些动静,便由虚掩的襟口处敞开。 她肌肤细腻,比拟绸缎更轻软的暗蚕丝料,未遇阻碍,轻而易举,滑下大半。 春光有些贫瘠,未见波涛汹涌,仍具成长空间,但她白皙雪肤染上粉艳,火色衣裳相衬,加之乌眸朦胧沉迷,小嘴被吻得赤红,同样是幅好春光。 掌心下,肤触既柔软,又温暖。 她身上神息香甜,像浓醇蜂蜜,粘稠可口,诱人再三流连,指掌滑过之后,唇舌也随之烙上,于膝颈处咬出吻痕。 她抽了口气,在他唇舌间轻颤。 他咬得不算轻,魔族又皆有一口坚硬铁牙,肌肤沦落到他嘴里,少不了要受折腾。 可这般噬吮的力道,由疼痛,渐变成炽烫,像在肤上点火,灼灼地惹人呻吟。 「美仙……」她喃喃喊起书中美人儿的姓名,浑浊脑袋瓜虽觉得,这名儿一点也不适合他,他爹娘当初取名,究竟是突发什么奇想? 他应该要叫…… 有个名字,瞬间浮了上来,速度太快,仍睡醉的她,来不及捕捉,只能任那名字闪过又消失。 落在她颈侧的唇,停下了咂吮轻啃。 无论是谁,听见第三人姓名在此时分逸出,只会灭了兴致、减了冲动,就算现在狠狠咬下她一大口肉,也不会有谁同情于她。 因已先入为主认定,她醉到将他视为别人,而这个「别人」,让她愿意不离不弃、全力扞护,想必是心上重中之重的对象,又能使她缠绵索吻,除恋人外,不作他想。 尊贵如他,岂肯甘愿被错当「别人」,自然满脸嗔怒,把开喜推开。 光推开哪里够,他胸臆窜上一股火,掐死她才能灭火! 他凛着眉眼瞪她,若眼光能杀人,这世上,早已没了喜神这一尊。 明知她醉着,与醉鬼认真无用,心里那份不满,却怎么也压抑不下来。 她迷迷糊糊,不懂这么快乐的事,他为何要停止,又为何要推开她? 向来相当缠人的喜神,嘴里咕哝几声,当然马上又粘回去,噘嘴讨亲。 忧歌一想到她眼中所见,是另一个男人,她笑容越甜美,他眸中寒意越森冷。 动作比思考更快,索性一掌劈昏她,省得看她为了「别人」,露出撒娇俏模样,看了他眼痛。 堂堂喜神,正在叹气。 平时只有她能让人叹气的分,能招惹她再叹第二口气,数数真的不多了。 她叹气的原因有三。 一,右颈处非常非常疼痛,像是有谁拿着狼牙棒,下手毒辣,毫不留情,狠狠敲过。 二,不只狼牙棒敲过,还被什么毒咬,肩颈锁骨,一片紫红肆虐,触目惊心。 三,她很想找个人商量讨论,偏偏眼前唯一人选,仅剩破财,提供不了半点建树的小崽子,真是天要亡她呀。 开喜无从选择,忖度再三后,还是只能招来破财,问他:「你方才说,是魔主抱我回来?」 「我觉得那叫扛,不叫抱。」破财纠正她的用词。 他有经验,他爹要打他屁屁时,都是用扛的;他爹要领娘回房里,便是用抱的,这两者差异,问他最知晓了。 扛或抱不是重点,暂不讨论,开喜自猜测脑补:「大概是我在池里喝醉了,魔主突发善心,施予援手,还借我衣裳穿。」她身上依然是那袭高大红裳,并未更换,衣摆及双袖极长,将她包裹完毕后,仍拖了长长大半截晃荡。 醉时的记忆,她不是很能回想起来,某些凌乱片段,太像淫梦,而且她还是淫人的那方……怎么想,都不可能是发生过的现实,她拒绝面对。 「他把你用摔的耶,手一松,碰的一声,你摔进床里,后脑杓撞了一下。」破财指着床,身为目击者,最有权还原真相。 当时那声重响,连他也感觉自己后脑勺疼了一下。 「……大概是他抱太久,手麻了,不是故意的。」难怪她后脑痛痛的,动手揉揉,真有个肿包,还不小哩。 她嘶地抽息,边揉,边思忖,补充道:「呀,说不定是这样的,我与他,在池里遭遇敌袭,来者数是太多,他砍得手酸,不,兴许他手上上有伤,其中有只魔物,将目标摆我身上,狠狠朝我甩来魔尾偷袭,魔尾那么粗一条,险些打断我颈子,再反边一甩,这一大片瘀血,足以证明它出手多毒辣……魔主来时,是不是浑身浴血、战后狼狈的模样?」 破财回想后,答道:「我觉得,他看起来……满清爽的呀,但脸很臭。」 那种臭,很像每回他娘亲闯祸后,他爹兼大师兄,惯有的神情。 开喜揉完后脑,改揉两边额际,那儿也正麻麻刺痛着,影响她凝神静气、好好将一切想个透澈的勉思。 既然无法思考,索性也不思考了,一抬头,就见破财同样一脸略带烦恼的小模样。 近日来,他吃饱喝足睡眠好,少有机会见他微微噘嘴。 「小家伙,你怎啦?」身为长辈,适时关怀一下崽子身心健康,很是必要。 「喜姨……我今天被押去洗澡,让魔婢她们刷得好痛。」破财可怜兮兮举起手臂,皮肤上还有些红,全是布布猛刷后的战果。 第十六章 她揉他金发,流露长辈同情怜爱:「喜姨知道。」你的惨叫声,我听见了,孩子,响彻池畔呐。 「她们死命往我头上打泡泡,又拿长指甲扒,我都快哭了……」破财抱怨。 「你下回别挣扎,自己洗,她们命令你刷哪里你就认命刷哪里—一」她正要教导他两句,但很显然,破财话还没说完,抢白道:「那时,狩晔冒出来,阻止了她们。」 「哦?」那对叔侄,怎都专挑别人沐浴时出现?家族遗传的劣根性吗? 「他不准她们对我太粗鲁,要她们放轻动作,只许温柔把我洗干净。」 开喜默了默,心想:应该是为你那头金毛吧,万一被魔婢粗鲁揪光,他用啥做颈巾呀。 「我本来以为他是坏人,没想到实际上,他人不错。」破财回想当时,狩夜自带光辉,在他眼中闪闪发亮,救他于魔婢魔爪之下,就算他穿着一身黑,同样充满救世光芒。 开喜继续默,仍旧心想:面对觊觎你金毛的人,你太早下定论了,傻孩子。 「后来,魔婢替我拭干头发,他还伸出手,摸了我的头两把。」 就像他每回跟着娘亲去梅先生家,他抱起胜白贰玩,也是同样的摸法,他对胖白贰自然是宠爱,狩夜那举止,又是何意? 而且,他还夸了他头发漂亮。 开喜依然心想:他摸的不是你,他摸的,是他未来的金发颈巾呀! 「一边摸,他一边问我,吃的东西够吗?要不要再多两顿,我跟他说,我想吃白饭,他说他们这儿没白饭,但可以替我找找还有什么好吃的。」连如此细碎的部分,破财也提了。 这一回,开喜默了久一些,脑中景况不怎么容易想像。 那个狩夜耶……请人吃拳头还有可能,问人吃饱没?太违和了。 呀,喜神何等聪明伶俐,瞬间悟了。 狩夜叮嘱破财添饭菜,不过是想早早养大食材吧,啧,这心机未免太深、太沉了。 「喜姨,我有个主意,你听听看好不好……我把狩夜收成徒儿,全魔境就无人敢再欺负——」 话没说完,开喜噗地笑出来,一长串哇哈哈哈哈哈。 「你这只嫩毛未脱的雏鸡,对着妖兽级的巨雕呛声,要收人家为徒?」笑够了,她用以最简单的比拟法,表达完嘲讽。 小雏鸡是破财,妖兽级巨雕是狩夜,双方等级落差,就是那么残酷的大,小雏鸡竟是想天开,想当妖兽级巨雕的师尊,凭什么?凭身上那两三根黄毛吗? 塞人家牙缝都不够。 她知道,破财向来以收徒为目标,许是见多了爹娘相处,小小心灵产生扭曲误解,认为成为某人师尊后,终身得享清福,过上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快活好日子。 可她没料到,破财小野心忒大,居然看上了狩夜?! 「你是不是又浊息侵体啦?才会犯浑说傻话?」开喜体贴去探他额心。 破财使起小性子,拨掉她的手,嘴嘟得老高:「我本来就立下鸿志,要收一个比我爹强、带在身边又威风长脸的徒儿呀!我一直很认真在物色,我觉得,狩夜吻合我的收徒标准!」 可我不觉得你吻合人家的拜师标准呀! 「傻孩子,魔族人一向高傲自负,只服强者,若要收徒,定要他输个心服口服全身服,你要打赢狩夜……嗯,不大容易。」她用词太斟酌,根本是天杀的困难好吗? 「我再修炼个两百年,够不够?」破财眼里燃起小希望。 再修炼个两百万年,可能都很不够。 面对一个孩子萌生的小心愿苗,一把捏死不太妥当,她再逸出第四声叹。 「……小小年纪,有个努力目标也好。」开喜只能如此乐观道。 反正目标又不一定非得达成,等破财大些,懂事了,认清自己实力,便会明白,儿时的鸿愿,往往是用来打破的,幻灭,是成长的开始。 难以达成的孩子妄想话题,就此打住,还是来聊聊容易办、且也亟须去办的事吧。 「我已经知道猋风兄的下落,也套出离开魔境的通道位置,为避免夜长梦多,此计不宜拖延,最好速战速,杀他个措羊不及,你附耳过来——」她将破财招到面前,凑嘴上去。 接下来,便是如此这般的嘀里嘟噜……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过论,拟定出来的计划很容易。 开喜打算先祭出绝世戒,藏住两人身影,待魔婢入内送饭,看不见两人踪影,定会惊慌失措,忙不迭往外求援。 既是惊慌失措,有九成机会忘记锁门,她与破财便抓紧空隙,撤收绝世戒,一鼓作气往处逃。 途中若遇魔将,来得及闪躲时,绝世戒继续掏出来用,遮掩行踪:若来不及,双方正面对上,她还有另一款神器「定身灯」,足以抵挡。 先去救猋风,直奔通天魔树,最后三人哇哈哈哈脱高魔境,全书终。 计划拟妥,她把定身灯交给破财,仔仔细细教他使用方法,并叮嘱千万别自己去看灯火,否则连自个儿也给定住了。 定身灯,灯身以深海巨鲇须编织制成,形状似四方灯笼,靠近持有者那一面,不透火光,防有者粗心,自瞟一眼而定身,算是相当贴心的设计—一当然也极有可能,某一任持有者曾在某年某月某日,吃过自己定自身的亏,事后才追加的一层防范。 而灯芯非一般寻常棉线,而是一颗火石,此石全名「蛇腹石」,相传是取云黕蛇腹中结石所制。 云黕蛇生性胆怯,一丁点风吹草动,都会使他们大受惊,一受惊,蛇信冒出剧烈红光,见之则僵,云黕蛇再乘机逃命。 经年累月形成的蛇腹石,亦有相同效果,以术力催动,蛇腹石会发出仿似蛇信的红光。 定身灯的效果好坏,取决于燃灯者能力,能力越强,定身的范围及时效,也越发见效。 这些日子,破财吃好喝好睡好,浊息又被狩夜干净,仙力竟略胜她一些些,用来点燃定身灯,不成问题。 她受制于魔境无喜泽,不像破财容易进补恢复。 破财听完使用方法,很轻易就燃好定身灯。 「喜姨,这定身灯,当真如此神奇?那我拿去定住狩夜,再揭了他的面具,看看他长什么模样,你觉得好不好?」破财很喜欢问她「觉得好不好」,倒不是真要寻求她意见,而是拉拢共犯。 「我觉得你找死。」开喜泼他冷水。 这次计划中,绝对要避开狩夜及忧歌这类大魔头,慎防变数,况且破财术力燃亮的定身灯,对大魔头不见得有效,用在他们身上,除了找死,她导不出其余字眼。 破财一脸很失望的样子,只能乖听从大人吩咐,展开下一步。 付诸行动之后的情况,皆按照开喜设想来进行,过程相当顺畅。 绝世戒骗过了魔婢,魔婢满屋子看不见两人,匆匆忙忙跑出去求援,门也确实忘了关妥,开喜偕同破财,成功开溜。 沿途遇上两组巡逻魔将,一组以绝世戒避开,一组则在定身灯作用下,暂时僵化。 未来魔后的居所,开喜并不知晓确切方位,全凭前两日火池沐浴时,听见两名魔婢闲聊。 第十七章 言中提及,未来魔后爱花,偏偏魔境鲜有艳色花草,于是便往上果去寻,寻找容易,更难的是养活,索性以幻术仿效真实草木,才得来这一园繁华。 有了这么大的线索,要找到,不过是时间问题。 当开喜与破财爬上一株高瘦枯树,瞧见南侧树丛粉樱缀点,便知道未来魔后八九不离十住那了。 他们失踪的闹腾,尚未传到此地,一路走来,很是平和宁静,未见追捕及搜寻人马,但两人没放松警戒,一人握紧绝世戒,一人提好定身灯,慎防随时有魔将窜出来。 对于破财,开喜有些刮目相看,维持定身灯的灯火不灭,不是件易事。 可这小崽子稳住灯火许久,毫不见疲态,火光自始至终同等明亮,足见穷神一脉终于能靠这第四代,拜托废柴命运。 踏入粉樱园,两人皆发出小小惊呼。 此园哪里像魔镜,根本是搬来了上界的某一座院邸吧? 假山峭立,流水潺潺,小桥蜿蜒,除粉樱之外,更有许多上界才有的花草,在此园妖烧美丽,幻术造就的湛蓝苍穹,倒映于池水,池面上,坠满缤纷落英。 近来,看惯魔境的苍茫颜色,乍见久违的万紫千红、芳草萋萋,真有种恍如隔世的赞叹。 园中豢养不少奇珍异兽,魔境小妖物有,处界小动物,也有,足想见,未来魔后除爱粘花惹草之外,亦性喜养宠,是个兴趣广泛的魔族少女。 一小阵摸索,他们在院子一处铁刺棘篱内,发现了猋风。 猋风依然是黑獙开形态,蜷成一团毛球状,正呼呼大睡。 隔着铁刺棘篱,开喜叫唤他,头两三声他一动没动,直至第四声,他双耳才煽了煽动,略抬起脑袋瓜子察看。 「这边!这边啦!」开喜没敢放大声量,不想招惹来其余人。 猋风见是他们两人,惊喜飞奔过来:「你、你们没给吃掉?!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们早被啃地骨头也没下,伤心了好一阵子……」 他眼中泪光闪闪,果真是位心热好男儿,有血有泪,有情有义,不枉费开喜他们不顾危险,绕这么一大段路,先来寻他。 「快出来,咱们一口气逃出魔境!」开喜没空感伤,有话晚点再聊! 铁刺棘篱只有半个男人高,并未密密封实成囚笼,别说獙族生有翅能飞,光用跳的,都能轻易离开。 按理说,猋风要逃应该不难,开喜方觉困惑,很快地,替她解惑之人,现身了。 「黑宝!黑宝!快过来吃东西。」 那只「黑宝」,就在破财与开喜眼前,兴奋振翅,由铁刺棘笼飞出,朝媚嗓方向去。 开喜与破财:「……」 原来,能逃而不逃的理由,显而易见。 除了美色,还有什么能让一个男人留下,心甘情愿? 除了美色,还有什么能让一个男人被改叫「黑宝」,仍肯屁颠颠摇尾跟上? 两人藏身假山后方,看见猋风迎向一美人,被美人柔荑摸头,舒服地眯起眸,喉间滚动低鸣,獙族尊严何在? 分明像条狗! 美人喂黑宝……不,是猋风,两大块肉饼,猋风吃得欢快,三两下便完食了。、 「瞧你吃的,又不会有人跟你抢。」美人掏出手绳,替他擦拭嘴巴。 开喜险些跟破财说,咱们先走,别理他了,反正他在这儿,过得也挺顺风顺水嘛…… 待美人喂他喝了水,替他梳毛梳了好一阵,又挠完他肚子,才放他自个儿在院子里玩,美人转身行远,徒留一抹香息不散。 猋风终于想起两名同伴的存在,腆着脸走回来。 开喜双臂环胸,打着右脚板,一副等待兴师问罪样,破财居然也学她,一大一小动作神色,如出一辙,要听他好好解释。 猋风支支吾吾,拿脚掌烧挠鼻:「呃、那个、我这不是、嗯,怎么说呢,她、我……我那时受伤了嘛,魔将原打算直接捡我去烤了吃,是她中途看见,把我讨回来养,还替我治伤,她真是个人美心善的好姑娘呀……」 「有了好姑娘,大仇也忘报?」开喜继续打脚板,啪啪啪啪。 「两回事嘛……我没忘了族仇,就只是、呃,缓缓?」猋风自有说词,不想承认这叫见什么色什么忘什么友… 开喜记得,忧歌曾提过,讨走猋风的女子,正是他未来魔后,想来方才那美人儿身分,倒也母须追问。 刚太专注于鄙视猋风行径,没将美人儿瞧清楚,现在细细反刍,美人儿模样仅能约略勾勒七成。 然光是七成,已是实至名归的绝艳胚子。 肤白,唇红,发黑,身姿娜窈窕,纤腰不盈一握,胸前却波涛汹涌,花红纱裳相衬她的美颜,满园整花皆失颜色。 魔族雌性多艳丽,妖族雌性则媚柔,神族雌性偏清秀——不知当初是何人作过统计,得出此番结论,但未来魔后倒是完全吻合标准。 原来忧歌之妻,生的是那副模样,与他,倒很般配。 忆起忧歌曾评之与你完全相反,开喜突然气恼起来。 当然不是气他实话实说,也不是气这项显而易见的事实,喜神又不靠脸吃饭,她虽时常自我感觉良好,却没真的良好到能扭曲真相,这位未来魔后哪是与她完全相反,根本是赢她十条仙街了吧! 难怪当时忧歌听见她答复,会露出那样的笑,八成笑她不自量力! 她竟还蠢到夸他笑起来好看,殊不知,让人家笑得好看的笑料,正是自己呀! 开喜夹带这股气恼,迁怒于无辜猋风:「你知不知道她是谁?!魔主之妻,你也敢觊觎一一不,是你有命能觊觎吗?!牡丹花下死,做的不只是鬼,还有肥料!」她人小气势大。 猋风心虚地缩缩肩,声音有些弱:「我知道呀……我没有要觊觎,只想留在她身边嘛……」 「用这副獙状,一辈子当只爱宠?!」 猋风再缩肩,模样的委屈,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错失反驳先机,开喜继续训斥他:「人家要成婚了!你留在这,打算看她与魔主卿卿我我、白首不相离,日后待他们生一窝小魔崽,那群小魔崽再拿你当马骑吗?!」 血淋淋的未来,由她口中道来,着实很有警世画面,猋风听完,瑟缩地抖了一下。 「就算你当真准备自我凌虐,去过那般的未来人生,我和破财也不肯成为婚宴上的主菜,要走要留,你 一句话!」她可是半点都不想参加魔主婚宴,无论是用哪种角色(菜色)出席! 猋风终于滚落男儿泪,痛下心不甘、情不愿的决定:「……我走,我走就是了!」 最原先的魔境三人行,来时—二三没少,回去时,依然一二三都在。 下一个目的地,通天魔树! 【第五章 魔树】 以冒险犯难为骨干的话本子,通常进行到了这一段,便会安插巨大阻碍,避免读者一口气读至末章,毫无紧张刺激,流于平淡无奇,食之无味。 不过他们并非身处话本子中,无须吊读者胃口,更不以折磨角色为乐,前方之路光明灿烂、平坦顺畅,也是理所当然。 第十八章 可是当这条路,太过光明灿烂,太过平坦顺畅,连通天魔树的正确位置,都立有石碑标示,开喜不得不静下心来,思忖是不是个坑,等待他们一头裁入。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哪可能剩下的一二成,就给他们好运撞上了呢? 若身在上界,她还能哇哈哈自夸说:我乃喜神天尊,自然所有事皆归我管。 现在人困于魔境,倒霉之事道之不尽、历之不完,这般一帆风顺,就没道理、忒有古怪。 通天长梯沿着通天魔树而设,一路蛇形蜿蜓,尽头处究竟多远,一眼望之不完。 通天魔树虽说是树,却更像巨大藤蔓,全株漆黑如墨,纠缠弯绕,形似一个男人蜷蹲于墙角,树间有叶,呈现长矛尖锐样,其中几根凸出,还串着白骨,想来定是企图逃出魔境,失足摔落,误遭尖叶刺死之徒。 正当开喜略有迟疑,踩上通天长梯的步伐,缓慢了一些些,跑在前方的猋风及破财,早已奔得老远,抵达长梯中段。 猋风是强逼自己不许回头,怕意志不坚,忍不住重返美人儿身边求收养,故而健步如飞,三阶当一阶在踏。 破财则是孩子贪玩、又不肯服输,虽不懂猋风为何急奔,他也非要跟猋风拼个输赢。 她正要叫两人跑慢些,顶头上方已传来两阵惨叫,她抬头望去,前方的通天长梯正迅速消失中! 猋风与破财脚下阶梯,由实体逐渐淡化,再从淡化完全虚无,两人顿失立足处,直直坠下。 两阵惨叫,一是猋风,一是破财;猋风唉了好半晌,才想起来自己会飞,赶忙展开獙翅,稳住坠势,本能反应要伸手捞破财—— 蓦地,一道墨色疾电闪过,猋风只觉眼前一黑,差半寸便能横着的小崽子,遭烈风刮走,他连破财一片衣角都没碰到,腹间似遭重重一踏,人又被往下方踩,振翅也飞不高。 他很快跌至与开喜同等高度,想想捞不着破财,好歹也要捞捞开喜,开喜脚下的阶梯正巧消失不见,身处危险,他继续探出手去一— 又一道红色疾电乍现,猋风再遭攻击,这次,直接被红色疾电劈回地面,重重嵌地数尺,摔得他头昏眼花。 恁是头昏眼花,猋风仍没有看错,哪是两道疾电?墨色的是狩夜,红色的是忧歌,一前一后稳稳落地,怀中各自抱着破财和开喜。 面对同命不同运的人生,猋风仅以一口呕血,表达完强烈不满。 开喜颇狼心狗肺,无暇去管深陷地石的猋风,此时此刻,心中仅存唯一疑惑,问向横抱她的那家伙:「你早知道就算我们找到通天魔树,也逃不出去,是不?」 「魔境若是如此容易进出之地,让你说来就来,想走就走,叫本君颜面何在?」忧歌回以一笑,笑容绝非慈善,眼底更无笑意。 况且,他正与她赌气,气她在亲吻他时,将他当成另一人,又怎可能给她好面色? 「故意坑我,您就长了本君颜面吗?」她哼他,白眼给得毫不遮掩。 忧歌并不理她的埋怨,只溢滋道:「看来,先前禁你们的屋牢,不大稳靠,包括看守的魔婢失职,也得给你们换换,三人凑一块,还能商量鬼主意,该拆一拆散,各自关押。」 开喜当然不愿意,三人组若被拆散,日后想再连块一起逃,难上加难,绝对要反对到底,胡说八道编借口也无妨:「不行!我弟弟半夜会尿床,要我这个姊姊——」 「我才不会尿床!」破财很严正、非常严正抗议。 尤其又是在未来徒儿面前(人家并没有答应好吗?),造这种损及尊严的谣言,他怎肯保持沉默?! 被自己人回驳,开喜立马修改说词:「他半夜不敢自己去茅厕,非要我陪着一起去,若把我们姊弟俩分开,他定会哇哇大哭一夜!」 「我早就敢自己一个人去茅厕了……」破财前八空铿锵,后五字虚软,因为傻崽子终于看懂大人眼色,那是狠狠一瞪,要他闭嘴之意。 即便开喜反对,亦撼动不了魔主决心,他心肠如铁,坚不可摧。 「带个孩子去上茅厕,区区小事,我狩夜叔也会做。」红眸往身侧叔父瞟去,自然取得一记淡淡颔首的符合,等同于宣告了,从这一刻起,看破财的重责,落在狩夜身上。 有了狩夜这种媲美魔主的牢头,要再成功逃出,绝无可能。 开喜赶快要想出下一个理由,与之对抗,却见忧歌红眸下瞥,睐了地石间的猋风,突然问她:「他就是美仙?!」你口中软声说非要保护不可的家伙?!如此粗扩的模样,取个娘儿名,什么癖好?! 「美仙?」谁呀,名字有些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哪儿听过。开喜本能摇头:「不是呀,他是黑獙族猋风。」 开喜绝对不会知道,幸好她是摇头的,否则,猋风将会被一脚再踩进地下千百尺,这辈子,别想再有机会挖出来,直接坑埋。 不是美仙,一切好谈,忧歌神色稍霁,吩咐随后赶至的魔将:「从哪逃出来,就关回哪里去。」这一句,指的自然是猋风。 魔将抱拳领命,但首要之务,是把人挖出来先。 忧歌目光犀利,重新落回她面庞,道:「至于你,老奸巨猾、鬼头鬼脑、带头作乱、满肚子坏水,谁看守你,本君都不放心……」他略顿,故作苦恼沉思,可是眸光清明了然,哪见一丝丝困扰? 她身为喜神,向来乐观进取到无人能及的地步,旁人见之忧愁的事,落入她眼中,自动扭转成开怀喜事,鲜少机会产生「未雨绸缪」呀「防患未然」此类情操,但现在,光见他这副模样,她不样预感满到溢出来! 她警戒看着他,像只遇见猫儿的老鼠,尤其当猫儿嘴角慢慢漾开微笑,老鼠甚至忍不住想小退半步,可惜人还被他抱在怀里,无法付诸行动。 「只好由本君亲自来了。」 她的新屋,堂堂魔境之主的寝房。 是有多担心她再潜逃出魔镜,非得把她困在眼皮子底下,密密监看? 劳驾魔主亲力监禁,未免牛刀小用了点。 既是监禁,找根拄子,将她五花大绑也合情合理,再不,腾出一小处空位,把缚绑死死的她,随手一 抛,在她挨饿受冻,亦不失为凌虐之好招。 但像现在这样,她是万万不能接受。 美男横卧水玉圆形大床,床面清澈如水,倒映他单手支颐,墨发漫溢而下的好看模样。 发丝滑过松敞的红裳襟口,襟口下,风光无限魅人。 另一只手,慵懒搁于胸前那处空床位,食指轻轻敲击,宛如正弹奏一支无声瑟曲,闲眼撩拔着。 这不该是犯人能享的福祉。 如果这是一种拷问手段,她只能说,魔境这招,高,忒高呀! 不动用一鞭一刀,逼人流尽鼻血而亡啊! 「美仙究竟是谁?」托腮的美男子一开口,便是这问题。 这已是她从他口中,第二次听见「美仙」之名。 她心想:我明明不认识啥美仙丑仙的,你何苦一直追问我美仙是谁?我才想问问你,美仙是你哪一房魔妾哩! 第十九章 「……有没有可能,是魔主您的初恋情人?」她同情他贵人多忘事,乐意帮他一块想想。 他眯着眸看她,这表情她是懂的,好吧,看来不是初恋情人…… 「会不会是您娘亲的闺名儿?」她只好往更深一层瞎猜。 「美仙这个名字,是出自你之口。」 「我?怎可能,我很确定,我没有友人是这名字。」她相当迅速将仙界众班仙侪扳指数过一遍,无论羽化的、堕天的、殒世的,真没人叫美仙。 他先是静默,似在审视,她是否撒谎。 她勇敢回视他,眼里一片光明坦荡、骗你我是小狗的正向光辉。 「你吻着我的时候,脱口而出。」他说得更明白些。 她先是一怔,眨眼两记,眸光突亮:「呀我知道了,是魔主您梦见的吧?您把梦与现实,混淆在一块了,我哪时吻过你,这梦太荒谬哈哈哈哈哈哈……」她猛拍大腿在笑。 「你脖子上,还留着证据。」他长指点了点颈侧位置,提醒她。 她当然知道自己脖子上有些什么,鲜艳的紫红瘀血,全都还没消哩。 「我脖子上这些……不是在火池遇见敌人偷袭,被敌人拿魔尾卷起来,这样甩又那样摔……留下的伤痕?」她捂住脖颈,一脸愕然。 他嗤笑了声,不答。 「你这是在试味道吗?!」把人咬成这样,是多饿呀! 「先动口的,是你,我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且「还」的时候,追加了几倍。 「这不可能,我喜神天尊洁身自爱出淤泥而不染随和但不随便,怎么可能是我先动口——」她思绪比她的连珠炮转动更快,把火池共浴的景况,重新回想一遍,立马抓到重点:「酒,你给我喝的酒有问题!」 幸好不是个傻的。他道:「酒,倒是没问题,问题在于……喝三杯,会醉。」 「你一开始没说!」现在说又有啥狗屁用?! 「你也没问。」 「你还一直替我斟酒!」心怀不轨了根本! 「你自己讨的。」酒盏老往他面前挪,无声催促,他降尊纤贵替她倒满,她是该千恩万谢。 她这下才知道懊恼,脸腮涨红,热气直窜脑门,咕噜咕噜沸腾,仿佛下肚的那几杯酒,到此刻还在发作,害她一时只觉得脑袋浑沌,暂时挖不出字句回击他。 忧歌一边欣赏她罕见的羞赧,一边替她还原当时真相,续道:「你醉后,自己攀附上来,从我的手心开始,一路吻上去,像我身上沾糖蜜似的,强吻我时,还埋怨我太矜持,是个害羞的小东西——」 「……你可以住口了吧。」她没脸听下去,墙在哪?她先去把自己撞昏,一了百了! 他故意扭曲她语意,此住口非彼住口:「那时,本君还真没有「住口」,你挑衅本君在先,本君自要好好澄清,本君一点也不矜持、不害羞,更不是小东西。」 你真的不用再强调,透过我脖上的痕迹,我已经非常、非常明了,您有多不矜持、多不害羞! 「你若真觉得委屈,当我攀到你身上时,你一掌就能击毙我,我哪有机会从你手心开始吻上去?!你既不挣扎,也不反抗,着来你也是享受的,我强了你在先,你放纵我继续强了你在后,此事不能全算我头上——」她满嘴歪理。 「我说了要跟你计较这件事吗?」 「你此时重提,不正是在计较吗?」别想诓她负责,她喝醉了,什么事都不记得,不记得绝对不认帐! 「我只想知道,美仙究竟是你的谁?」忧歌对于自己如此介怀这两字,也颇感意外,可是他确实很介怀,光是嘴里喃念两字,皆带些咬牙切齿。 「我说了,我不认识美仙。」到底要鬼打墙多久? 忧歌面庞微怒,嗓轻,且冰冷:「一个你立誓要保护好的人,又让你允诺,一直在一起,不离不弃,绝不放开手之人,你说你不认识,当本君是三岁娃儿,很好糊?」 在他看来,她这行径就是偏袒,就是宁死也不供出去的奸夫的贞烈作为! 开喜越听越糊涂。 连她自己都不知晓,在这世上,有个对她这么重要的人耶!谁呀?她好想有谁能开解开解她—— 美仙美仙美仙美仙美仙美仙…… 她默念这名字一百遍,念久了,竟渐生出一股熟悉感…… 最后让这股熟悉感整个清晰起来,是脑中一句乍现的对白—— 「美仙,你死,我绝不独活!你到黄泉冥城时,脚步放慢些,切记,一定要等着我!」她大声嚷嚷出来。 为何会对此句记忆深刻? 她曾一时兴起,去了趟冥城,找鬼喝茶,亲眼目睹过排队走上「弃世途」的景况,鬼差催促亡者上路,哪容谁在那里等着谁?当作是相约逛灯市,约好哪个时辰见吗? 那句话,让她边看书,边笑了很久,一方面觉得作者考证不足,颇不专业:另一方面又觉得,这种事该如何考证,难不成也死上一回吗?叹作者真命苦。 开喜刚念完那句话,身子就给一道术力扯飞起来,直挺挺往前飞扑,滚上了水玉大圆床。 床真的很大,她足足翻滚了四五圈,撞上他胸口而止下,也在止下之后,才来得及发出几声哀号抗议, 她小巧挺俏的鼻梁呀—— 可恶!人小就没人格了吗?可以这样把人勾之则来,挥之则滚的吗?! 她正要强烈表达不齿,狠狠骂他两句,他的唇,却抢先一步,压了下来,堵她叨叨絮絮之嘴。 听见她与「美仙」的死生契阔,相约碧落黄泉,他只觉恼怒及厌烦,不想再让更多情话,由她口中逸出。 唇瓣被牢牢封缄,胸口遭重重压堵,开喜无法好好喘气,双手想去,扯他长发,却更早一步让他提着腕,直接扣握在头顶上方,动弹不得。 他吮破她的唇,她吃疼一呼,遭他强势以舌闯入。 向来不是吃素的喜神,自然毫不客气给他用力咬下。 话本子里,那种四唇相缠身四肢无力,双腿虚软,只能瘫在对方怀里娇喘,是病,得治! 他不在意被她咬破的舌伤,舌尖渗出暗红鲜血,濡染着唇色赤艳,他箝住她脸腮,双指微施力,迫她乖乖打开牙关。 仍渗血的舌,这一次再无任何阻碍,在她温暖檀口里,恣意作乱,故意要她品尝他的滋味。 她咽下不少他的血,每一口呼吸,全是他的气息。 「神族吃下魔族的血,会有什么下场,你可知道?」他放过对她的肆虐,唇挪至她耳畔,低低在笑。 这种事,神族课本里没有教过,神族又不嗜血,当然不会提及吃血有何影响…… 「我只知道美仙是谁,你想不想听?!别压着我!我快被你压扁了——」虽然语带求饶,但他很明摆着不准备改变姿势,若她给的答案不甚满意,也方便他继续「施暴」 好吧,人小真的就没人格了,谁叫魔境是他的地盘,脚踩他人地盘,姿态确实该放软一些些,她先说就她先说嘛! 第二十章 「美仙是虚构人物啦!出现在话本子里,美若天仙、沉鱼落雁、国色天香,一出场就是纤腰纤手纤腿纤指满天飞的绝丽佳人!你方才说的那些不离不弃,绝不放开手,全是书中对白,与我无关!」她一口气说完。 他挑眉。 「我发誓!我可以把整本故事说给你听,那是一段感人肺腑赚人热泪、天地为之动容,最后有情人化身比翼鸟飞走的爱情故事——」 「所以,你把我当成故事里的美人?」 「我那时醉了嘛……但就连醉了,我都还能清楚分辨,你我一比,美人这一角,较为合适你。」她这句话是有些失礼,毕竟并非所有男人,皆愿意被称赞为「美人」,这与古怪的男性尊严有关。 不过,她明显感觉到,比起前一刻,他似乎龙心大悦、面容和蔼不少,就连挑眉,也没了那股杀气腾腾。 他总算肯由她身上翻开,解除缚锁着她的暖昧姿势,让她得以好好呼吸,揉着双腕,嘀咕地偷骂他两句,解解气。 「你可以开始讲故事了。」他一手轻托于后脑,流露慵懒之姿,一副等着要听的大老爷模样。 「那个故事认真讲起来,要花上几个时辰,我想你也不急吧?有件事,我认为比讲故事重要……你刚说神族吃下魔血,会有什么下场?」攸关安危,她不得不先稳妥。 说故事之前,不妨先说说她刚被哺喂那么多口血,有何后遗症状,否则她故事讲到一半,突然暴毙身亡,岂不是大了。 「你猜?」他眸中充满兴味,嗓叶放得轻软,果真心情很不错呀。 又让她猜?这招玩不累呀…… 「我猜,你可能也不太知道,就是随口胡说八道而已。」她故意要激他回嘴,偏他没上当,好整以睱看着她,用眼神鼓励她继续猜。 她今天累了,又是宿醉又是携娃逃亡,在魔境中,体力消耗飞快,好精神全是强撑出来的假象,现在身躯沽床,才真的感觉倦意袭上,不想再动脑力,随兴瞎说:「八成是中毒这一类吧,神族之血是补,魔族之血是毒,所以向来只有魔噬神,鲜少听过神吃魔。」边说,边打了个呵欠。「……中毒又不是什么大事,再惨也惨不过现在,仙法尽失,论为待宰食材,再中个魔血毒,已经吓不倒本天尊。」 再用一个呵欠作结,这次她合上眼,懒得开了,任眼皮沉沉闭起。 静了好半晌,意识几乎要远扬飘走,含糊听见他说:「胡闹了一天,困了?」 虽不想承认胡闹了一天的家伙是自己,但着实没劲与他回嘴。 「嗯……我睡着后,你要把我搬哪儿丢,全随便你了,至少给我条被子盖盖……」强打起半分精神回他。越说,睡意越浓,无法抵抗,到后头几字,全变成嘴里咕,没了声音。 隐约感觉,脑袋上覆了只手掌,颇是温暖,长指梳弄她微乱青丝,力道比摸只猫儿更轻。 因为很舒服,而她,向来又喜爱舒服的事,当然就随他这么摸。 在他面前,挣扎只是可笑的徒劳,甭浪费气力,他若真想行不轨之事,凭她,哪能相抗? 认命知足,也是喜神另一项好本事。 她渐渐睡沉,沉到任人翻来覆去,也没哼半声,自然更无法拒绝,被当成人形抱枕,搂进忧歌怀中。 「饮我之血,淬肤入骨,溶你我于形、于体、于思、于吐纳,再难切割相离……」指腹轻蹭她微张的唇,红眸弯起一道笑纹,声极低,似浅笑:「我的。」 睡足精神的开喜,脑袋逐渐恢复运行。 睡前没来得及细思的部分,在意识越发清明之际,像突然洒入大片圣光,照亮了某些她原来未悟的迷蒙。 她一直没悟懂,他对于「美仙」这人的莫名故意。 她一直没悟懂,就算她醉后喊了「美仙」,又与他何干? 她一直没悟懂,她解释完「美仙」只是书中角色后,他一脸放松及好心情,所为何来? 她一直没悟懂,他昨夜干嘛强吻她? 那些「没悟懂」,一夜沉淀过后,统统自己浮上了解答。 她喜神天尊,好歹也曾开导穷神爱情苦恼,不敢自诩情圣良师,但绝对是个能聊心事的好同侪。 倘若今日,穷神拿上头四个「没悟懂」来请教她,她定会拍拍穷神后脑勺,同情且怜悯地说: 你傻啦,人家那不正是吃醋的表现嘛。 开喜在心里自问:吃醋?可忧歌为什么要吃我的醋?他喜欢我?哪时哪日哪月发生的事?怎我一丁点也没察觉?我还以为,是我比较觊觎他哩…… 她继续在心里自答:不过他喜欢我何须意外,我喜神人见人爱,人界巴不得我天天下凡降世,太受欢迎我也挺苦恼的…… 至于近来,她在劣神榜上的排名,越来越有前进迹象,她已有新解。 正如同一大群朋友中,往往是最好相处、最没脾气、最好人缘的那一位,时常被众人端出来当开玩笑的主角。 仙济们不好意思把票投给真正想投之神,生怕打坏彼此关系,徒生嫌隙,万不得已,才转而投给她,这不正是她最好相处、最没脾气、最好人缘的生生铁证吗? 内心深处涌现下一题自问:但他是有未婚妻的人,这样不是很不妥吗?! 自答得很笃定:不妥!就不妥呀,我喜神向来最不喜弃糟糠妻之辈,见一个就没收喜泽一次,没可能让那种家伙幸福美满! 对,她不能见忧歌误入歧途,即便她喜神广受爱戴、惹人垂涎,他也该自我把持嘛,见一个爱一个,是男人大忌呀! 思绪转完一轮的开喜,在水玉大床上睁眼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要开导迷途羔羊,早早返回正道。 至于这个「正道」,是将他赶回未来魔后身边,不知怎地,让开喜有了一点小纠结…… 一转头,被睡在身旁的忧歌吓了小半跳。 她本以为,自己应该睡在床脚下或被子胡乱捆捆,丢于屋里某一角落……没料到,身为待宰食材,还有床能躺一一受宠若惊,正是她此时写照。 不仅有床能躺,躺得还很舒适,忧歌一手横挂她腰际,以袖为被,覆盖在她身上。 他浓睫闭合,睡颜平宁好看,不知是不是水玉大床透出的晶石光辉,映照在他脸庞,浅浅淡淡的银亮,沿着他五官镶嵌,少去几分魔主霸气,增添更多的巧夺天工。 她醒来的动静,似乎没有吵醒他。 寻常话本子里,在这时刻,男主角早该清醒,仅仅假寐,等女主角准备下床蹓跶时,魔爪便会伸来,将人一把勾回床上。 她右掌在他面前挥挥,故意停顿好半晌,等他探手擒来,再张开那对太过漂亮红眸,魅惑般地瞅着人瞧,……但没有,他仍在睡,看来并非假装。 男主角这么贪睡,书里没提过如何应对呀。 她只好又躺回原位,百无聊赖,从他衣袖玩到他襟口绣纹,再一路玩到他垂下的墨发。 「这样还吵不醒呀?你也挺没危机意识的嘛,我若心怀不轨,都能捅你九千九百九十九刀了。」她看着他的睡颜,忽不在咕哝教训道。 第二十一章 玩够了他发丝,她继续改找其他东西玩,是将他鼻头顶上去,变成小猪鼻好呢?或是去找支笔,在他脸上提句「喜神到此一游」好呢…… 思考之际,她贪恋美色的手指,先一步摸上他脸庞,揩些油水,却被如冰似霜的体温所震。 定过神后,双掌整个捧住他的脸,甚至凑上额头,去探他额温。 冰的。 连一丝丝的暖,都没有,像是……死人。 这是怎么回事?昨天还好好的呀?! 她拍他脸,喊他,摇他,他皆一动不动。 他仍有呼吸,只是非常浅,浅到几乎静止,她若再惊慌失措些,兴许就会失察了。 一时之间,开喜有些反应不及,难得一见的慌乱流露,换作平时,她定会女力大爆发,扛起他,直奔霉神家求助,可这里是魔境,此招无法,她只能向外请援,在魔主房外,至少会有几名守卫能找吧? 岂料,竟半名守卫也无,这只魔主是有多讨厌周遭闲杂人等出没呀? 开喜跑出房间,下了长阶,又寻找许久,才在颇远的一池地泉边,看到一名老魔婢缓慢洒扫。 她扬声喊了几回,老魔婢都没听见,她只好喘吁吁奔到老魔婢耳畔大喊:「快些去叫狩夜过来!」这是她唯一在魔镜中,能想到求援之人。 「要叫狩夜大人!而且必须用「请」这个字!」老魔婢很认直纠正她,一脸嫌弃她的无礼。 「……」开喜白眼险些翻到后脑杓去,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称呼?!然与老魔婢争执,更加浪费时间,开喜认了:「快些去请狩夜大人过来,到魔主寝宫。」 「请」及「大人」这三字,用力强调。 话说完,不想再同老魔婢啰嗦,掉头又往原路奔回去,急忙折返忧歌身边,握着他的手搓揉,想 煨暖他 一些。 一边朝他指掌呵气,一边持续摩挲他的手,一边担心老魔婢是否听清楚、走得快不快,一边又嘀咕狩夜怎还不见人! 这段时间,漫漫难熬。 「……你到底怎么了?昨夜还生龙活虎,嚣张欺负我这个弱小,我不过睡一觉起来,你却成了这样?」 瞧他这模样,胸口莫名窒闷。 虽然他醒时,魔主姿态高傲,满嘴本君本君的,可那时的他,会凝着眸光看她;会很偶尔地朝她勾唇一笑,会与她斗斗嘴;会托腮听她说话;会在举手投足之际,墨发间的辉泽熠熠,艳红色的裳,宛若生命之火,炽烫且能燃烧。 而且,他吻她的时候,明明那么火热,现在,一点点温暖也感觉不到…… 「他无事。」 开喜太分心,连狩夜进入寝宫的铁履跫音,竟都没有察觉,直至他开口,她才回过神,表情有些呆滞,像没听懂他说了什么。 面具下的狩夜,难辨情绪,嗓音倒未闻不耐,重复又说一遍,还添了数个字:「他无事,你不必紧张,让他睡,醒了就好。」 「他这样叫无事?」她的呆滞,来自于对狩夜之言的质疑。 不要以为她长得小,脑袋也跟着小,她此刻最大的,是脾气:「无事之人怎可能像他这般冰冷?!叫不动,唤不醒,不暖,连吐纳也几乎探不到?!」 「他醒后,你自己再问他。」言下之意,这问题太麻烦,他并不想回答。 狩夜转身离开寝宫,来去皆如一阵风,无影无踪,根本没给她任何援助。 开喜朝空荡荡的寝宫门口啐声,尚未啐完,形似鬼魅的狩夜又回来了,她还维持着一副鬼脸,来不及收回。 狩夜:「……这颗蚊眼蓝晶,摆在他胸口。」 明明听到也看到她的行径,狩夜还能如此平静说道,虽然她默默猜想,那张面具不知挡下多少青筋暴凸? 「哦。」她伸手接过,没多问这是何物,直觉认定应该是好东西。 蛟眼蓝晶颇为烫手,她按狩夜说法,将之轻轻放在忧歌胸口,看见蓝晶吐露光晕。 狩夜二度要走,开喜出声着唤住他:「好汉做事好汉当,你别迁怒到我弟弟身上。」万一她朝他啐声做鬼脸,得罪了狩夜,难保他不会把气撒在破财身上,小崽子就太无辜了。 「昨夜,他企图将定身灯用在我身上,想揭我面具,我已经迁怒过了。」 糟糕,她一时忘记取回定身灯,果然发生憾事,破财这小笨蛋,真有蠢胆,居然做了! 「他得逞了吗?……不,我是说,跟个孩子较真,实在没必要,骂他两三句、罚他墙角站站、饿他一两顿,就足够了吧。」现在替破财求情,算不算太晚? 狩夜未作回应,沉默之金,倒是开喜抽了口凉气,想到更糟的情况:「……他不会在揭你面具之后,还说了什么,嗯……不得体的话?」例如,没想到你长这么丑,难怪要戴面具——这一类的。 按她对破财的了解,这可能性……忒大呀! 她开始要担心,破财崽子是死是活了。 隐藏于面具后,似乎传来一声咕哝,开喜听得很不真切,但勉勉强强仍能分辨,正诧异间,狩夜又似风刮走了。 咦?她应该没有听错吧,刚刚……狩夜是在笑吗? 【第六章 舍身】 狩夜没有骗她。 一个时辰过去,原先冷若霜雪的身躯,逐渐恢复暖热。 吐纳渐沉,益发清晰,像是正常人该有的熟睡模样。 开喜一直看着他,这些点点滴滴的细小变化,没有逃过她双眼。 神寿活了这么久,看过亿万凡世多少更迭,她绝非无所知的驽钝之辈,她已经隐约猜到,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究竟为何。 这是「舍身」。 舍己之身,换广阔无垠之境,一方温暖光华,一寸仿月光辉,一场淋淋细雨,一阵梢梢清风,以己身所有魔力,换众魔安身立命。 村民婆婆曾说,魔主为他们造炤阳、创幻阴,让他们能在此境,安稳生存。 可魔族,向来只懂破坏毁灭,不若神族天赋,多以创造诞生为主。 这是打自血脉间、与生俱来的差异。 要一只魔族去种活一株花,不如叫他去轰碎一座山来得容易。 本非创造之族,要在这里维持日与月、阴与晴,周而复始,是一件多艰钜、多异想天开的事。 即便魔力再强大,耗尽之日,终会到来。 一日耗尽…… 此时,忧歌张开赤眸,醒了过来。 「握着我的手干么?」他噪仍沉,一眼瞧见,被她裹在双掌里的右手。 很暖,属于仙界喜神的仙泽以及她嫩肤的体温,传递过来。 他并不是要提醒她放手,相反的,当她正欲松开十指,他反手握住她单荑,不容她撤回。 她试图抽了抽手,不敌他握力,醒了之后,就有力气欺负人哦? 「你这样会死的。」开喜从来藏不住话,直接说道,也不管突如其来一句话,他有没有听懂。 忧歌默了默,见她一脸稚嫩棘却严肃,娃娃脸配上老成眼神,相当违和。 他当然听懂了。 尤其,淡淡瞥见胸口摆放的蚊眼蓝晶,知道自己魔力流离的情况,被她瞧得清清楚楚。 「为什么不说话?」现在是保持沉默的时候吗? 第二十二章 忧歌扯唇一笑 应该说,只是神情谈淡变化:「要我说什么?是,我知道我会死,所以呢?你想劝我? 不是想阻止我?」 「你们没有其它方式吗?非得用这种……以命去换命的狠招?」 以他一人之命,去换所有人的命。 「不然请喜神天尊赐教,炤阳与幻阴,应当如何维持不灭,在这个永无日月之境?」他用以请教口吻,嘲讽一回。 开喜怎会知道,日出月落此等小事,她从来不管,在上界,这些根本不成问题。 早上睡醒,灼灼太阳当空照,一日之计在于晨;晚上入睡前,推开窗,便有满天星子及一轮皎月入睡,这些景致,天天着得见,习以为常。 在魔境,却是求之,而不可得。 「无中生有,本就该支付代价。」他轻哼道,同时松开她的手。 步下水玉大床,他动作熟稔,褪下睡绉的衣袍,取来另外一件同色红裳换上,一侧的银盆,感满无根水,他一个手热,水即变得温热,供他简单盥洗。 「过来替我梳发。」他丢给她一支蜥骨篦,使唤得很顺口。 「……我看起来一副贤妻良母的模样吗?」她嘀咕,心情还悬在前一刻,总觉得他这种豁出性命的魔,实在不该有这般轻松无谓的表情。 「不像,所以给你机会练练手。」不用感激他的贴心。 开喜:「……」她狠狠握紧蜥骨篦,如他所愿,好好「练练手」! 开始,动作确实很粗鲁,毛握一绺柔亮墨发,以梳痛他头皮为毕生目标。 可是梳着梳着,手劲越放越轻,心越来越软,光想到他的处境,怎样也对他凶恶不了。 好比读一本书,刚开始,对里头的大魔君咬牙切齿,可是了解越深,发现这魔君根本是个只顾爱人、不顾自己,甚至拿自身血肉,去喂饥肠辘辘族民的傻白甜…… 她觉得这魔君,很呆,很笨,很不威风。 很教人……想抱一抱他,骂他一句:你这个傻瓜,怎么如此不爱惜自己? 那种想抱,与破财撒撒娇,他直喊喜姨姊姊,喊得她心软,将崽子捞进怀中抱抱拍拍,并不相同,但是怎样的不同,她也说不上来。 「你那是心疼我的表情吗?」他透过冰棱镜看她,解读她此刻低垂双眸,眉微蹙,握着他的发,若有所思的模样。 开喜抬头,也看向冰楼镜里的自己。 那就是……心疼的表情吗? 镜里的少女,无比陌生,她只知道她有多爱笑,总是挂着满脸笑靥,神生无忧无虑,日子快快乐乐,喜泽裹身,喜鹊围绕,没有任何事,能使她的笑颜光彩褪色。 她却为了他,眉宇间,染上愁绪的黯谈。 「我不知道心疼该是什么表情。」她坦言回道,说完,还是认为与其讨论她的表情,不如继续讨论他的安危,两者相较,后者重要太多太多了。 「我觉得,你应该寻找其它办法,别用自己的性命作牺牲,这样——」 「我的生死,与你有何干系?」他眸色深浓,觑着她,故意要逼问出答案。 她愣了下,梳发动作亦停止,于冰棱镜中,与他视线胶着。 他眸光似火,烧灼般,紧盯她。 被他那样看着,让她双腮热烫烫的,似要煮沸脑袋瓜子,难以好好思考,若不闪躲,就会遭他焚燃殆尽…… 第一轮眼神对峙,她认输,眼光落败瞟开,待至颊上热烫渐缓,她才平稳声音道:「……确实是没什么干系,单纯给你建议,你听听也没损失,虽然我一时想不出有什么好办法,不过仙界能人众多,我去帮你问问,说不定能让魔境维持现况,而你又可以保全魔力和生命。舍身应该是最后撒手锏,太早动用不太妥。」 「既然没什么干系,不劳喜神天尊费心。」他撇开脸,挑刺般哼哼。 「我说了一长串,你怎么只听头一句呀!」不是都说要去帮他问了吗?不是还担心他魔力耗尽给挂了吗?耳背哦,后全数自动消音吗?! 她真想揪扯他的发,叫他认真听人说话!但考量了身在魔境,目前法术不如人,她揪他头发,他可能会反过来剥她一层皮,还是暂且忍忍。 因为光听见头一句,就不爽往下再听了。忧歌内心腹诽,又是一声冷哼。 开喜还想数落他不知好歹,可是见他撇向另一边的侧颜,与昨夜提及美仙时,何止表情相仿,她立马又悟了。 回答了「没什么干系」,踩痛魔主尾巴,让他龙心不悦,对吧。 「都忘了魔主您爱慕我,听见我那样回答,生气是必然的。」她自个儿边说边颌首,表示她懂、她理解,她真是蕙质兰心冰雪聪明呐。 闻言,他再度转回头看她,对于她的结论,眸带诧异。 「谁说我爱慕你?」 「不用谁说,您表现得够多了,也不怪您动心,我喜神向来很讨人喜欢。」她每回只要用「您」这个字眼,多少带点调侃意味。自己夸完,她神色一正:「但有件事,我必须表达我的严正立场,有妇之夫我不沾,你再不久就要娶妻,立马正名了「有妇之夫」这称号,对自家爱妻以外的女 子献殷勤,实在不行——」 忧歌本来确实有些气恼,却被她一番歪打正着的胡说八道,给逗出了笑意。 「能像你这般狂妄自大,还狂妄自大到脸不红气不喘,也真是个本事。」他没针对「爱慕」一说提出反驳,似乎默认了。 「我哪里狂妄自大了?我哪个字说得不在道理上?」她真心求解。 能如此直言自己很过人喜欢,还不够狂妄自大?世间难得层颜人呐。 忧歌忖笑,不过,她确实颇讨他喜欢。 这样的喜欢,能算得上几分爱慕,他尚在思量。 只是他很确定,她待在他身边,让他感到愉悦有趣。 单是听她说话、看她模样、与她拌嘴,他便不觉得厌倦。 许因她是喜神,不经意溢散舒心喜泽,感染了他,他只想独享,不容旁人瓜分。 不反驳她的狂妄自大,针对她的「严正立场」,他倒能说上一说。 「我虽娶魔后,却不影响身旁再多养个女人,她无权嫉妒,安分当她的魔后即可,有妇之夫这称号,限制不了我。」 「你这思想、这行径,在我们那儿称之为何,你知道吗?」 「说来听听。」他愿闻其详。 「渣。」泛指东西榨干养分后,残在下来的碎物,堆推肥还行,没有其它用处,人称人渣,仙称仙渣,魔嘛,当然就是魔渣了。 「身为——将死的渣,本君倒不觉得,及时行乐、左拥右抱,有何不妥。」 呃,他这么说,也不无道理,人之将死,爽快最重要,哪还有心情去守仁义道德? 「不然最起码……你不要娶魔后,好好放人家自由,去另寻幸福,本天尊倒是可以考虑考虑,跟你谈谈清、说说爱、聊聊未来人生什么的。」她说出自己的最大让步,最末那两句,煨得面腮泛红,粉扑扑的,增添几丝小女人气息。 开喜自觉自己这主意不错。 既不伤任何一方,也无人需要吞忍委屈,皆大欢喜,她与他,还能心无芥蒂,只专心于彼此、属干彼此。 第二十三章 譬如说,手牵手漫步于魔境呀,又或者,美丽的血色幻月映衬下,两人背靠背,同坐树梢,天南地北乱聊——话本子常见此类狗血老套,代入她和他的身影,半点都不讨厌,她甚至在心里头大喊「甚好!甚好呀 !」,光想象,牙根就甜到发疼了,嘻嘻。 岂料,他不屑撇眸,瞧也不瞧她半眼,无情回她:「不可能,魔后我非娶不可。」 谈判,就此破烈。 喜神神生不成文守则,第一百零一条:热脸不贴冷屁股,有空不如炖鸡补。 别人给她冷屁股贴,不,冷颜冷眼冷心肠,她也不会傻傻贴过去。 虽然偶尔眼拙,瞧不懂别人脸色,还是会不小心贴了一下下,但忧歌那时的神情、那时的口吻,瞎子兼聋子都能看清楚、听明白,更遑论是她。 魔后我非娶不可。 说得这么笃定,毫无转圜余地,结束对话,很好,她也无话可说了。 难得她喜神对于某一个人,产生了谈情说爱的好兴致,结果人家一副「我先娶完别人,再来找你聊人生」的高姿态,她也只能呵呵。 偏偏真的呵笑不出来。 呵笑不出来的喜神又自我反省,兴许,他与未来魔后,亦是真情实爱、两小无猜,自小长大的竹马青梅,她才是后来后到的第三者,竟企图要拆散人家,谁比较缺德,高下立判。 「不对,第三者还算不上呢……」她咕哝着,下了个凄惨结论。 这几日,她秉持囚犯的最高原则,安安分分寻了处角落,自己安置自己,不要没节操地与他同寝共枕,把第三者罪名坐实了。 反正她人小,不占空间,到处都能睡。 忧歌也没来寻她,许是笃定她逃不出魔爪,于是放任她在寝宫随处窝藏。 况且,他手中还有人质破财,她哪能一走了之? 就算挥挥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起码也要带走破财呀,否则有何颜面回去面对穷神夫妇? 开喜一面想着他的渣,一面又想着他的舍身,一面觉得担心他安危的自己很蠢,一面还觉得自己这么蠢该如何是好……颇为纠结。 这种时候,特别怀念起破财,虽然小崽子没啥实质作用,好歹还是能听她吐吐苦水,陪她一块唉声叹气。 不知破财有没有被欺负,要是真欺负个小娃儿,狩夜也太不是人了……嗯,有渣侄必有渣叔,何况,他们本来就不是「人」,是魔。 开喜坐在当时老魔婢洒扫的地池畔,双手托腮,数着混浊地池,咕噜咕噜冒出的泥泡数目。 地池里,植着石菊,开似大朵寿菊,可全栋宛若石头雕成,颜色暗淡,了无生息。 可石菊极香,飘散一股沁凉味儿,闻了倒很醒脑,她现在最需要的,也是醒醒她的脑,别再想忧歌要生要死、要娶不娶。 正当她数到第三千六百八十一颗泥泡时、女子交谈声传来,由远而近,从模糊渐清晰,她本只是懒懒瞟眸过去,却瞧得越来精神了。 是未来魔后。 先前匆匆一眼,只记得七成模样,此刻,总算把剩下的三成补全了。 魔后依旧一身合衬的花红衣裳,姿容绝艳,淬了赤妆的眼尾,绘有一朵花形,点了朱红的丰唇,水亮饱满,飞睫似两把小墨扇,随其眨眼浅笑,微微扇动,秋波轻送。 领口滚了圈白兽王,极度柔软,衬托她玉肤赛雪,吐纳香息间,白兽毛轻柔拂动,彷佛活物。 乌发上的配饰,多为晶矿打造,虽非金银,布满金丝的稀罕钛矿晶,串成数条珠链,盘缠于青丝间,流溢出贵气华美。 魔后亦发现开喜的存在,她与身旁魔婢皆面露诧异,意外在魔主痕殿外,看见这名妙龄丫头。 如何能不发现?这般粉嫩模样的女子,出现于魔境萧瑟贫瘠的色彩中,如此醒目耀眼。 出自女性敏锐观察本能,未来魔后直觉这丫头身分不简单,连她素日都不被允许随意进出寝宫,寻常丫头又怎能待在此处? 未来魔后向贴身魔婢一使眼色,魔婢立马会意,跨前两步,扬声问开喜:「你是谁?为何擅闯魔主宫中!」 开喜没想搭理魔婢,一双乌眸骨碌碌,直勾勾打量未来魔后,试图挑挑人家缺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就是挑不出半项,她有些气馁、有些理解了忧歌的非娶不可。 换作她是忧歌,她也想娶这一位呀! 「问你话呢!放肆的小丫头,谁准你直盯着墨羽小姐看?面对未来魔境主后,还傻坐在那干么?!爬过来跪着!」狐假虎威,正是此时魔婢的行径。 未来魔后——墨羽,宛若一株高岭之花,极美,却孤冷,傲然伫立原地,下额微微扬抬,几无瑕疵的玉颜,更显冶艳,也在等着开喜下一个动作。 先前去救猋风那回,墨羽喂食风时,明明不是这副冷冷神情,猋风还夸她人美心善。 看来,她的人美心善,仅用宠物身上,不包括所有人。 开喜在心里叹三声,一只区区小魔婢,都能朝她颐指气使,她这喜神真真窝囊。 「我非魔境人,你们的魔主与魔后,在我看来,不过就是大只一点的魔族,何须要跪?」开喜语气懒散,倒也实话实说。 「大胆!」魔婢扬手,就要赏她一巴。 开喜哪会乖乖住人打,身躯俐落一偏,魔婢施力太猛,身势失去平衡,竟跌进地池里,摔了一身脏。 「我确实满大胆的,以前从来没怕过什么事。」在仙界,号称浑身是胆女汉子,与人相赌,不曾畏手畏脚,天皇至尊都敢玩。 开喜刚自夸完毕,察觉攻击扑面而至,已来不及闪避,胸口硬生生挨下淬红纤爪的重重一掌。 未料墨羽突如其来的强袭,更未料到,墨羽一副富贵娇娇女模样,竟有如此霸道魔力。 开喜被打飞出去,完全抵抗不住此番蛮劲,先是听见自己骨头遭打碎的声音,而后,才是强烈剧痛袭来,欲开口嚷疼,却是一口献血涌出。 止不了的摔滚,开喜足足飞离原位数百尺,直到撞进锐利晶藤,才在一阵晶屑溅散中停下。 开喜意识很清晰,可是身体很痛,试图撑起双肘爬起,竟半丝气力也挤不出来。 她第一次在魔境中受创如此之重,鲜血不断流淌,有些落入眼中,眼前景物一片暗红。 她无法喘气,每一口吐纳,胸口像在承受撕裂巨痛,与那种痛相较,能不能呼吸似乎一点也不重要…… 分明浑身感官仅剩痛楚,她竟还有空胡思乱想—— 有了这种正妻,任凭忧歌再纳几百名爱妾,也会一只只被她活活打死吧…… 很显然,墨羽并没有致她于死地的打算,否则只消再一掌,便能收拾喜神小命,她不过是赏她些教训,为那几句出言不逊,付出代价。 倒是摔进地池的魔婢,又急又气,一方面气自己惨况狼狈,一方面却是她跌入池里,怀里正抱着婚宴当日,魔主及魔后须穿着的同心裳,两件贵重无比的婚袍,也沾了大半泥水—— 「她害我把同心裳弄脏了!怎么办?!小姐怎么办——」魔婢急得跳脚。 第二十四章 「你先回去,将衣上脏污选干净试试,魔主若派人问起,便说同心裳还缺了几颗珠饰,正加紧赶工。」墨羽颇为淡定。 「都是你!」魔婢忍不住脾气,踢了开喜两脚。 比起疼痛,开喜觉得喜神自尊受措,更痛上一些。 虎落平阳被犬欺,喜神落魔境被魔婢欺呀…… 「小熙,够了,还不快去办正事。」墨羽制止魔婢再补第三脚,魔婢只好重重跺脚,充当泄愤,赶忙回去处理同心裳,不敢再耽搁。 墨羽以居高临下之姿,淡瞰血泊中的开喜,艳美的眸,带些寒意。 「你就是婚宴上,即将成为我与魔主一道共食的神馐。」墨羽并非用疑问口,而是相当笃定。 透过开喜流失的鲜血气味,恁般香甜,不难猜测她身分。 墨羽早已耳闻,魔主带回两名神族,等着养得肥嫩些,她倒没想过,会养在自己寝宫。 「不该把你打上,破坏魔主食欲。」 换作平常的开喜,没回嘴个两句,怎肯干休?但现在,她确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满口满喉全是鲜血,胸前的痛,开始麻木,大抵也是越痛越习惯,可背后另一股刺痛,清晰起来,如火焚烧。 她张着眸,未因疼痛而闭合,她也不知道自己怎没痛晕过去,还一直凝望墨羽。 也许是没找出墨羽的缺点,她并不甘愿;也许,是想瞧个更仔细些,忧歌心爱的女人,究意哪儿讨他喜欢…… 「眼睛真漂亮,不知滋味是否一样这么好,到时,先从这儿开始吃吧。」墨羽故意口吐恫吓,本想看看开喜畏惧模样,可是开喜除了受伤的狼狈之处,并无其余反应,仍瞅着她瞧。 墨羽视她好半晌,观察开喜的眼神。 「你是不是在想……魔主怎么不快些出现,好伸出援手,救你一救?」墨羽径自猜测。 可惜,猜错了,开喜确实真没这样想。 她想着,墨羽美是美,扯唇微笑时,却略显僵硬,应该是不怎么习惯笑,勉强算得上是美人微瑕之一。 墨羽再度露出被开喜默评为「微瑕」的笑颜,娇噪如茑宛转,轻灵悦耳,纤手拂了拂袖上瞧不见的皱折,边道:「即便魔主到来,亲眼看见我打伤你,他也不会对我有半句责备,你信不信?」 开喜眉心微微一蹙,觉得她夸大其词,比自己更自我感觉良好耶。 任凭是谁,看见有人当众行凶,怎么可能不骂上几句? 除非是纵容溺爱到无法无天的妻奴,才会如此黑白不分! 「看来是不信了,要不要试试?」墨羽不走了,款步婀娜,在距离开喜不远的圆石坐下,好整以睱,等待忧歌到来,丝毫没想行凶后潜逃。 相较墨羽的怡然自得,开喜自然逊色几分。 失血过多害她头晕,浑身痛楚又让她手脚微微颤抖,她越来越觉得眼前一片黑,再也阻止不了眼皮合上,痛苦地喘着气。 不知过了多久,周身种种声音,溢发缥缈,听得吃力,另一道跫靠近,也没能使她察觉。 反倒是墨羽起身时,身上配饰叮当作响,以及她娇媚一声「魔主」,开喜才知道,他终于来了。 她试图振作精神,想张眼看看情况,一试再试,仍无法成功打开眼皮。 墨羽又说话了,依旧是那副悦耳声嗓:「是我出手教训了她,她出言不敬,对您我多有羞辱,我让她尝些苦头。」 无论是何理由,出手打人就是不对,更何况把人打成重伤! 今日若是她看见破财闯祸,却因为「教训」两字,被打趴在地,她说什么也会跟对方拼命…… 不,别说是破财了,即便是猋风,她同样会跳出来为他出头! 这并非护短,而是讲道理。 同理可证,忧歌下一句,应该就是要痛斥美人儿了。 开喜等着要听。 只等到一阵的沉默。 她没听到忧歌对眼前这景,是惊是怒、是何反应。 呀,她被墨羽诓了吧? 忧歌根本没来,那声魔主,纯粹喊来打击敌心,让她误以为忧歌来了,却半声不吭,造成两人莫须有的争执。 开喜一面忍耐剧痛,一面很聪慧地厘清墨羽诡计…… 「她向来口无遮拦,一张伶牙利嘴,自讨苦吃。你回去吧。」 忧歌的声音,打破了开喜的自以为聪明。 他在。 不是墨羽的谎言,他就站在这里,看着她的惨况,然后,对墨羽一句「你回去吧」,不重不轻、不疾不徐、不痛不痒的一句。 算算数落她还数了三句,对墨羽,却是纵容。 就算开喜闭着眼,也能听见墨羽声音掺笑。 「魔主不怪墨羽出太重?」 「不怪你。」半点迟疑也无,三字说来,何其轻巧。 开喜头一回知道,何谓心寒。 当你对某人有所期待,而这期待,说大地不大,说贪心也不贪心,要的不过是他一句公道,可是某人却图你的期待,踩个尽碎。 说不定,墨羽直失手打死她,也只会换来他清浅细语,反正早晚都要杀,不过是劳你先动手,怕你累着了。 开喜觉得硬撑着不昏的自己,很蠢。 忍了这么久、这么剧烈的疼痛,你以为,你能听见什么? 听见他对你的舍不得?听见他替你出气?还是,听见他的真心。 这,就是他的真心呐。 她有些想笑,可是光呼吸都痛,若是放声大笑,会是怎样的撕心裂肺,她根本不敢去试。 可恶、血流进她眼里了……不然现在从眼尾滑落的湿意,又能是什么呢? 她好想回家,好想回到以前的无忧无虑,什么都不要懂得。 不要情,不要爱,不要为谁挂心,不要为谁难过,那位劣神榜上,谁让她不痛快,她便让谁痛得更快、纵情欢畅、尽兴嬉闹的喜神天尊…… 意识飘飘荡荡,没有实体的她,身轻如一缕粉烟,爱往哪儿去,就往哪儿去,谁也阻栏不了她,天与地,任她展臂翱翔,自由自在。 对嘛,这才是喜神。 无拘无束,恣意痛快地笑,左手一翻,飞花飘香,粉雨漫漫;右手一扬,喜鹊围绕,声音清脆,只只惹人喜欢,蹭着她讨摸。 这里,没有疼痛、没有失望、没有心塞,她好喜欢。 身后似乎有谁,焦急喊她,她并不想搭理,逐自往高处飞翔。 一路穿云霞,感受周身沁凉意,扑面而至,她似欲与这片无根氤氲相融。 正当她享受眯眸,任由氤氲包裹之际,缥缈云雾间,渐渐淫现一张巨大慈蔼面庞。 慈蔼面庞清丽端庄,眉心一点朱砂,缓缓张开闭合双眸,与开喜对视。 开喜在面庞上看不到恶意,甚至有种同我族类的亲切感,见慈蔼面微微笑,她也跟着笑了。 「再这样下去,你就神殒了,孩子。」面庞唇瓣未动,却有声音传来。 开喜偏头想了想:「神殒原来这么不可怕呀?我觉得……还挺愉快的。」 「神殒本就不可怕,回归天于地,形虽灭,神犹在,待千万年后,许能再羽化返来。」 「那我神殒也没什么关系吧,反正不痛不痒。」开喜很是豁达。「你是来阴止我的吗?」她分不出慈蔼面庞是男是女,只觉得,这张貌生为男人美丽,生为女人又英气,两者皆合适,得天独厚。 第二十五章 「我是来请求你的。」 「请求?」开喜没能理解,挠挠脸腮。 「若无那孩子的一口血,我也无法进入你神识中……你可愿随着我,去看一慕戏?」 尚未能理解慈蔼面庞的前两句话,后头两句,开喜倒是听懂。 喜神另一大嗜好,就是看戏。 既然将要神殒,把握最后时光,倒也不失一件乐事。 「看戏?好呀,是什么戏呢」 「孩子别急,有些耐心……」 慈蔼面庞于烟雾中消失,再度浮上来的,是以无垠烟雾为尘镜,映照出一场长达千万年之久,迄今,仍未落幕之戏…… 【第七章 戏】 墨羽那一击,并不致命。 直正让开喜伤势如此严重,是她撞进大簇晶丛,晶丛受到强力连撞,碎裂迸散,其中一根锐利的断晶,约莫匕首长短,自她背部贯穿,刺破她的肺叶。 对神族来说,此伤不难医治,神族擅长治愈之术,仙级高些的天人,抹伤像在抹泥巴,手掌随意抚过,半点疤痕不留。 但魔族做不到。 他们拥有强大力量,用以破坏、摧毁、焚灭的力量。 这样的力量,想创造出日月,是为逆行,必须付以巨大代价,同样的,这样的力量,不够柔软,不够温慈,无法救人,远古时期,魔族甚至猎食神族,才能获得疗愈之力。 忧歌抱她回房中,短短几步路,她的血,濡染了他一身,由热渐冷。 因是红裳,血迹不甚显眼,可他知道,她伤得太重太重,加之魔境中,她仙术受限,自愈仙法全然无用,比凡人强不了多少,能支撑到现在,已是底子极好的证明。 殿外,狂风骤雨突至,撞盖所有声响,震天动地般滂沱。 他眉目凛然,剑眉深锁,却丝毫不敢去碰触,她被晶丛碎片扎得血肉模糊的伤口,何况是……深深没入娇稚身取中的那截断晶。 他试图朝她施术,但不见成效,魔族本不精于治疗,尤其属于他血脉中,那股创造之力,九成已用于维持炤阳幻阴运行,除非将之收回,否则—— 狩夜因骤雨赶来,察看造成此景象的缘由,魔境阴睛由魔主掌控,自然反应着魔主的心绪起伏。 这阵雨,大得太诡谲,几乎要倾尽数年雨量,那般汹涌。 一踏入寝宫,便见忧歌欲撤收炤阳,狩夜飞快阻止,甚至不惜出手猛击忧歌肩胛,逼他住手。 「你在做什么?你想让千万年来的辛苦与坚持,尽毁于此?」狩夜吼他。 忧歌按着疼痛的肩,吼回去:「只要有那份力量,我可以把她救回来!」 狩夜越过他的肩,看见床上的开喜:「谁伤她?」 「墨羽。」忧歌神情木然,咀嚼这两字,听来平平淡淡,然红眸焠火,鲜艳欲燃。 狩夜明白了。 明白了忧歌这股愤怒,无从发泄,只能凭雨倾倒,造就此刻疯狂雨势。 「神族能够医治神族,兴许不需要你动用力量,我去把小神崽带过来,在此之前,答应我,不许胡来,听见没?」狩夜说道。 忧歌面庞疲倦,良久,领首。 也就是几个眨眼功夫,狩夜已扛着破财折返,想来清楚事态严重,不能不快。 破财看见开喜受伤,眼泪哗啦啦就滚下来了:「喜姨!」他从狩夜身上爬下,跌哒跑到床边,小脸满是焦急。 「你能不能救!」忧歌沉声问。 「我……我跟爹学过两招。」直的只有两招,第一招是以仙力护稳伤者脉息,第二招……哭着去喊娘,然后娘就会哭着去喊爹,伤者自然有救。 破财用他那小小术力,成功替开喜止了血,但光是这样还不够,可已达孩子的极限,破财甚至连施术的手势都来不及收,小脚一软就半晕过去,狩夜由他身后将人稳住。 「要是去找霉神天尊叔叔,喜姨这点小伤,他才不看在眼里……边嗑瓜子,边就治好了……」破财半昏半醒咕哝,话还没说完,人便瘫了。 一室沉默,徒剩寝宫外,依旧滂沱的雨势,犹如千军万马,声声急促。 狩夜率先开口:「把她送回去吧,如此一来,她既能得救,你也毋须为了她,赔上整个魔境,这是最好办法。」 忧歌静觑她气息虚浅的模样,也不知是不是太过疼痛,她眼角不停有晶莹泪水溢出,湿濡了大半鬓发。 留她下来,本就不是为了食神进补,那只是一个借口…… 一个能将她困在魔境中,理所当然的借口。 因为觉得她有趣、觉得她在身边,让他感受温暖及活力,向来冰冷的魔境,注入一般热流。 他喜欢这股温暖热流,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看她为了求生,努力而勇敢,与他对抗,嘴胡说八道着歪理,犹自以为自个儿字字珠玑,她眸里,无时无刻都那般明亮,星辰的光辉,亦不过如此吧。 若在魔境,会黯淤了她眸中星光,那么,放她走吧…… 魔境本就不该拥有一尊喜袖,无中求有,是要付出代价的。 若代价,是她的性命,他宁可不要。 「确认她再无性命之虞,你才能回来。」忧歌以为自己沉默了许久,然而他的迟疑,不过短暂刹那,背过着狩夜,他如此交代道。 他无法踏出这魔境,只能由狩夜将人送出去。 如此也好。 若由他亲送,最终他能否愿意松手让她走,都是挣扎。 而现在,他只需要闭上眸,背过身,逼自己伫立不动,静静听着狩夜铁履声渐远,这就够了。 开喜看了一出很长、很长的戏。 那是天地初开,清辉与重浊两相撕扯,终至分离,清辉升天,重浊坠地,仙界课堂都教过。 但书中重点,大多摆在清辉升天后,仙界如何如何整顿秩序、如何如何司掌万物迭兴、如何如何创凡世生灵…… 至于重浊坠地,几乎省略不谈—一她个人觉得,八成是编写课本的老仙辈也不知详情,故而直接跳过。 不谈,不代表那群重浊消失于上界的魔族,从此灭绝殆尽。 开喜所看的戏码,正是重浊坠地,上古魔族落入此境的……奋斗史? 用「奋斗史」三字,的确也算切题。 毕竟天崩地裂后,跌入这么一个鸟不生蛋,哦不,是鸟也会烤焦的熔岩荒地,脚下与炽烫岩浆仅仅一寸之隔,呼吸都烧灼难忍,顶头上方是极浓浓的黑,半丝光芒亦不得见。 曾为上界最强悍一族,自是无惧区区熔岩,可其余随地裂面掉落的生物,却不然。 花草树木、飞禽走兽,皆遭火红岩浆吞噬,那些全是饥饿之际,勉强能果腹的东西,而今半点不剩,魔族只能相互自噬。 那种吃法,看得开喜都饿了,故有心得之一,看戏果然嘴很馋,应该来一壶清茶,一盘糕,一把瓜子。 就在「你吃我、我吃你、我们一起去吃他」的紧凑连贯间,一只庞然大物破土而出,血盆大口,凶猛蛮横,将大家统统都吃掉。 开喜又看了很长一段「魔蜥的一百种吃魔方法」,肚子更饿了。 终于不只是开喜看不下去,戏里,总算出现了一个收拾魔蜥的伟大魔首,为魔除害,显魔族真身一一同群是庞然大物,扑问魔晰,开喜不过眨一回眼,魔晰半边脑袋,就给咬碎了! 第二十六章 吃人者,人恒吃之。 魔蜥成为一道极品佳肴,供众魔连吃几天几夜,一丁点肉渣都没剩,骨头更架于熔岩之上,化为长桥一道,供人践踏。 咬碎魔晰脑袋的魔首,再出现,是以魔人姿态,五官方棱有型,像用最粗率的雕工,随兴在巨岩上凿出的一张面容,并不算好看,倒是挺立于魔首身后一名年轻少年,俊俏了不知多少,两人唯一相同之处,便是 一双血色瞳眸。 忧歌的眸色亦然,看来,是他祖宗那一辈的往事了。 随魔首血色瞳眸望去,黯暗无光的魔境,居然出现一名身洁如玉的清雅女子,全然格格不入…… 咦,女子好眼熟,开喜揉揉眼,认真去看,半晌,发出声看戏时不该有的惊呼:「你、你不是浮在半空中的慈蔼面庞?!搞了半天,你是女的呀……」 开喜不会认错她眉间点砂,只是此时的女子,一点也不慈蔼,甚至可说是愤怒至极,当魔首逼近她时,她扬手给他一巴掌。 魔首抚脸,轻摸着烙印上头的小巧红印子,不怒反笑,然这一笑,还不如不笑。 魔人的笑,何其狰狞,一种野蛮狰狞的味道。 他故意贴近女子耳边,装轻柔道:「反正你也回不去了,袖族坠入魔境,死路一条,你在上界处处找我麻烦,左胸一剑,右臂又一剑,你砍的每一道伤,我都记着呢。」 「若不是你强拉着我,我怎会摔进这鬼地方!」女子忿然咬牙。 明明是两人间的耳鬓细语,开喜也能听得很清楚,这是看戏有的福利—一什么内心戏什么阴谋论什么腹诽,看官都能第一时间理解。 「不拉着你,难道放你飞天?」魔首笑声低沉。 原来那清雅女子是神族?难怪,开喜初次见她,就颇感亲切。 女子凛眸怒视,再打了他另半边脸,啪的一声响亮。 魔首摸摸新生的掌印,又露出那种很恐怖的笑:「真难得你变得这么柔弱,打起脸来,一点辣劲也没有。」 说完,高大如山的魔,一把扛起女子,任女子拳头咚咚落在他犷悍背脊,他还以颜色,大掌朝她嫩臀儿一拍。 女子满脸狼狈潮红,又是一阵咚咚咚咚捶打他,他乐得大笑,痛痛快快再回敬软嫩臀儿第二拍、第三拍、第四拍…… 意图很是明显了,你打我,我也打你,只是你我打法的情趣,不太一样。 而且,他越打越上火,魔瓜终于不肯从她臀上挪开。 再然后,女子被他压上了石床一— 「喂,我不介意观赏这一段,别每次都灯暗花落隔天早上呀—一」看戏的那一位,很想表达看官意见,但眼前景幕毫不留情,当真瞬间一黑,开喜若手上有茶杯,都想狠狠摔过去,以示抗议了。 好,不给看就不给看,她自己脑补总行了吧。 简单来说,一名天女在天地裂开之际,遭敌方魔首拉下魔境,一道沉沦。 在魔境,袖族力量骤失,无法扞护自己,偏又长得如此清丽可口,想当然,被魔首这样那样也不意外,尤其两人恩怨,早从上界仙魔之战,就已结下。 这样那样之后,更不用意外的是,珠胎暗结。 这真是戏本子里一等一的固定桥段,每次花落,定会结果。 再一次景幕大亮。 女子面庞柔软许多,依旧一袭白衣胜雪,黑发轻馆,眉目间,添了些连娇美风韵。 怀中襁褓稚儿正在熟睡,魔首踩着重步回来,女子只消一眼睨去,魔首瞬间化身乖巧魔猫,无辜一笑,挠着后脑勺,蹑手蹑脚踮进来。 原来不是女子被欺凌,而是她收服了魔首嘛,冤家冤家,谁冤了谁,还不知道哩。 魔首靠在女子身后,长瓜子小心翼翼,将稚儿裹巾拉开一些些,露出孩子漂亮小睑蛋。 开喜看戏心得之二,神族果真好血脉,即便魔族爹爹长得不怎样,温血出来的崽子,还是有八成像娘,万幸,真真万幸。 「不过你让我看这个干么?我不认识你们,精采之处又熄灯灭烛不给看,我弄不懂你呀……」开喜对着戏中女子埋怨,但女子听不见她声音,兀自浅笑,在魔首与孩子之间,笑容唇满且美丽。 开喜打了呵欠,决定眯眸小睡一会儿,托着脑袋瓜子点点点,不知睡过去多久,一记落错,她因而惊醒,再瞟眼过去,襁褓小娃儿长大了,变成一名精致美少年。 墨发红眸,肤白面俊,倒有几分忧歌的模样,这样的血脉,传了千万年,代代相传,流至忧歌身体里,子孙虽似先爷爷辈,毋须太意外。 原来忧歌体内,也有神族血脉……稀薄得我都嗅不出来了嘛。是说,混血儿,在魔境的日子,能好过吗?属于神族的另一半力量,不是会被浊息吞噬?」 但她看着这一位忧歌的……嗯,先爷辈,倒瞧不出任何不适,似乎还颇悠然自得。 「母亲。」 随少年脚步挪动,他来到女子面前,越发抽高颀长的身形微弯,与坐在粗藤椅内的女子平视,为她添上一袭软毛氅。 女子脸色有些苍白,略带病容,精神看来不大好,但见儿子到来,仍是绽开慈祥微笑,伸轻触少年面旁。 「你父亲又去魔树那儿了?」女子轻声问,彷佛说话都吃力。 「是。父亲没有放弃以血喂养魔树,助它尽快生长延伸,长到足以让父亲在魔境上方,打出一处通道。」 「那傻大个……」女子摇头笑叹,常年喊惯浑名,似嗔似骂,听来却带些甜蜜,叹完又道:「可我,并不想离开这,他怎么就是听不懂呢……」 「父亲担心您的身体。」少年亦溢淡蹙眉。 看戏的开喜跟着点头,一旁凉凉说:「对神族来说:魔境确实不是久留之地,你孩子这么大了想必在这里待了没千年也有百年吧?还能活着喘气,不容易呀。」 尤其戏里的魔境,比开喜待过的那一个,更早、更严酷、更荒废,神族于此处久待,形同凌迟。 「难不成,他宁愿与我永世分离,再不相见?」女子虽是向少年问道,然这个问题,真正应该问的,还是她的傻大个呀…… 「……若母亲能因而恢复健康,父亲定是毫无迟疑。」在母亲性命安危与分离之间,作出明确选择,一点都不难。 「你们父子俩,全是死心眼。」她眸光热暖,凝望俊秀少年,谁说这孩子不像他爹?外貌虽是如此,然和爹的固执硬脾气,儿子可是遗传得半点不差。 少年任母亲轻抚他的黑发,笑容仍带些孩子稚气,枕靠在母亲膝上,说:「况且,不一定要永世分离, 若魔境可以改变,不再让母亲受罪,父亲便能早日接你回来。」他口吻坚定,似陈述一件不远可及之事。 「你……」女子面露惊讶,望进少年那双坚毅红眸。 「以前母亲教过我,以术力凝成光镜,能窥探数万里远,不久前,我已能观至魔境境外。」 女子更显诧异。 光镜能看见多远、维持多久,全凭施术者法力,她当初教孩子这招,本是嬉戏,与孩子一块偷觑他爹在哪,后来听孩子提过,他能随心所欲看遍魔境各角落,而今……他竟连上界,都能瞧清了? 第二十七章 少年嘴角微扬,颇带一抹光采、一些向往。 「那个世界,与我们这里完全不同,当金乌腾空,大地一片明高璀璨,当日落月升,夜幕撒尽点点银尘,那儿的地,犹如铺以碧翠绿毯,天很蓝,各式各样花草树木,还有雨……」 身怀远见的少年,略略一顿,回望母亲时,显得温柔稚气,又道,「若能将魔境造成那样景况,母亲更毋须承受重浊折磨,可以安稳留在这里,与我与父亲、与所有族人,共同生活。」 「真是个好孩子,绝对是受神族血统影响,有子如此,夫复何求!」看官开喜不吝于夸奖,都想拍拍他脑袋瓜子,给予赞扬。 这孩子就是魔族婆婆曾提过,一代魔主吧,给了魔境炤阳与幻阴,开成星夜,区分睛雨…… 当初的心愿很渺小,全为了护神族的母亲,干的事却很庞大,等同一人独揽这世界的负担,又掌日又管月又掌睛雨,天人也吃不消。 在天界,分派数十名天人天女各自司掌职责,才得以维持亿万凡世的平衡,这孩子,野心真大。 「魔族并无创造之力,如何能打造出与上界相仿的景况呢,傻孩子……」 「母亲忘了,我有一半神力。」 「不许你胡来!一半神力不足以承担那般沉重的重责,万一神力耗尽,只有死路一条!」女子板起脸,语气肃穆。 「若死,还有我的子孙会继续下去,魔境不该只是一块焦土。」 看官开喜又很有意见了,哼声道:「你这个决定,会拖累你的子孙,你有没有想过呀!」她替忧歌抱不平,同时也产生了心得之三:好的先爷辈带你上仙界,坏的先爷辈拉你入冥界,慎选投胎人家,忒忒忒重要。 戏幕中央落入一滴水,更恰似是谁人的泪,激起涟漪,将母子两人面容,抚弄得缭乱。 圆,一圈圈扩大,那段已历经过的岁月,无声地缓慢地,推散开来,终至消失…… 取而代之,是受鲜血喂养滋润的魔树,急速生长,到达境巅。 树之未梢,魔首耗尽气血,总算在境颠打出一处破口,破口透出上界微弱光丝,镇嵌于魔首笑的面庞,他,却因力竭而死。 他小心翼翼呵护的神族之妻,神色安详,在粗藤椅间闭上双眸,清丽脸上,再无任何痛苦。 未能同年同月同日生,最后,却得同年同月同日死。 少年又年长些许,眸间稚气全然无存,眸色鲜红欲滴。 他驻足山巅,放眼览尽广阔魔土,热风阵阵,来带点点熔岩星火,拂撩他的长发,翻腾似舞,美若飞瀑。 他神色坚决,抽出自己的影子,将其撕裂,一分为二,一造炤阳,一造幻阴。 从这一天起,魔境有日与夜。 他又取走自己的眼泪,化其为雨,为魔境,带来稀罕的滋润水源。 他洒血成林,最贫瘠的土地,缓缓生出最赤艳的草木。 戏中光阴飞逝,一棵魔木的成长,由无到萌芽,再至茁壮,不过一眨眼。 曾经伫候于魔首身后,被开喜评为「比魔首不知俊值多少」的年轻男子,此刻,同样静静挺立在少年旁侧,不发一语,凝觑眼前魔境变化。 「……你得帮我了。」少年未转头,却淡淡一笑,对年轻男子的称呼,被一阵风热拂得不清楚。 「你做你能做到的,而我,做我能做到的。」年轻男子亦回得很淡然,他不是轻易承诺之人,一日开了,粉身碎骨必会完成。 开喜一时无法分辨,少年所喊之字为何,但总觉得,年轻男子的声嗓,有些耳熟。 她想听得更仔细些,耳边却有杂音充塞,越来越多、越来越响,吵得她听不清戏由两名男子,又说了些什么,只能看见他们双唇开开合合,兀自交谈—— 「喜姨!你不要死!喜姨姊姊——」 耳畔的杂音,胜过了所有,而且出自何人之口,也一清二楚。 破财小崽子。 开喜本能左右寻找,以为他也给送来看戏了。 可环顾四周,未看见破财身影,反倒是慈蔼面庞,再度浮出,恢复成带她进来看戏之前,巨大的云雾缥缈样。 慈蕴面庞动口说话,声音不敌破财呐喊亮,但开喜读懂她的唇形一— 救他。 救谁?他?你儿子吗?他都作古多久了呀,他孙孙孙孙孙字辈的忧歌,早已长大成人,接替他当年作下的决定,仍气精竭力,无法解脱! 慈蔼面庞无声一叹,一阵清风吹来,拂得无影无踪。 开喜猛然睁开双眼。 破财哭惨的小脸蛋儿,几乎贴抵她鼻尖,一颗眼泪,两管鼻涕,眼看就要滴来,岌岌可危。 她反应极快,忙不迭一指伸出,朝粉嫩脸腮戳去,无情小脸蛋儿戳歪,眼泪和鼻涕,落在她枕畔两寸远,她吁出一口气,喃道:「幸好。」 差点遭眼泪鼻涕洗脸了。 破财见她醒来,眼泪不减反增,只是新眼泪代表的,是喜悦。 他立马飞扑到她怀里,使劲磨蹭,小嘴直嚷嚷:「喜姨姊姊!喜姨姊姊!」 开喜任他去蹭,全副注意力被周遭吸引,她认认真真扫视一圈。 这里,不是忧歌的寝宫…… 窗棂外,老树苍翠,绿叶浓密,随风沙沙作响,树梢间,一双翠鸟正鸣叫,声音清悦,衬于老树背后的那片苍穹,蓝得没有杂质,白云悠悠曳过。 尚未思索自己身处何地,破财倒先替她解惑了。 「霉神天尊叔叔交代过,你一醒来就要先喝药!」小崽子如风一乱,急乎乎跳下床,飞奔出去,喳呼声响亮,喊着人来。 这种一阵风来、一阵风去的行径,好眼熟,某人的叔叔好像也常用此招。 破财口中的「霉神天尊叔叔」,根本担不起「叔」这个字,按神龄去算,破财喊他一声霉神天尊太祖父都还喊得太年轻了。 难怪她觉得此处眼熟,原来是霉神住居。 她来过不少回,不过大多出没前厅,客居只曾借睡过一两次,还是喝得大醉时……这小事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怎么会在这? 脑袋瓜有些混乱、有些晕,她好似睡了很久很久,思绪时续时断,中间还夹杂如梦一般的看戏记忆,一时无法抽离。 她再往前回想,终于记起,自己被墨羽打伤、忧歌虽然及时赶至,却不曾守护她一分一毫的这件鸟事。 她按按胸口,已无半点痛感,呼吸也万分顺畅,气力与仙力,一点一滴恢复,上界的香甜、上界的清新,上界俯拾皆是的悦乐,久违得教人怀念。 可是为什么……还有一些些窒闷感,压着胸臆,梗塞难吐,未随伤愈而消失? 「霉神天尊叔叔,你快点嘛!」破财小步伐很急躁,在地板上啪哒啪哒跺着,另一道跫音,倒显悠困甚至是故意要走那么慢。 「欲速则不达,汤药快酒了,你这虽娘的毛躁性子,何时才能改改?慢一点病人又跑不掉。」霉神惯常的噙笑口吻,如此说道的同时,一大一小,后头跟着霉神家的寡言爱徒,手里还拿了包瓜子,三条身影,跨过门槛,进入层内。 第二十八章 霉神一见她就笑:「这世间,险些少了一尊喜神作威作福,对凡人可不是好事。」顺势将汤药递到她面前。 劣神榜能占上一位,却又是凡世间最得民心爱戴的神只,仅仅喜神而已。 天地间,可以无瘟无霉无穷,一旦无喜,则影响甚钜,她就是一个如此奇特的存在。 开喜坐直身,接过药碗就口,饮了一小口,她整张脸皱成扁包子,埋怨道,「我每次都觉得,你开的药特别苦特别难喝……」 破财闻言,连连点头:「我也这么觉得耶!」原来不是只有他一人这么想。 「你们的错觉。」霉神长指一推,药碗重抵她唇心,指腹再微微轻挑,药汤往她嘴里咕噜倾灌。 对付喝药很啰嗦的家伙,这招最有效。 开喜喝完,垮着脸讨梅饼吃,要压下满嘴苦药味。 「都几岁人了,还敢讨糖吃?」霉神动手将梅饼拆两块,正好方便一口塞,开喜张大嘴等喂,他却是把梅饼塞往破财嘴中,另一半肥水不落外人田,赏给爱徒。 开喜重哼。呿,这种深谙她底细的老友,就是讨人厌,永远不会被她稚嫩外貌诓了! 「我是怎么回到这儿来的?明明千方百让想从魔境逃出来,总是失败,结果睡一觉来,人就在上界了?」开喜一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身陷梦中梦,但掐自己大腿,超级痛,是梦也早醒了。 「狩夜把我们送出来的。」破财最有资格回答,抢着说。 他是在场唯一全程目击者,虽然当时小身板瘫瘫软软,意识浑浑噩噩,该听见的动静,他还是全部听完才昏过去呢! 「他说魔族没法子救你,得送你回来,由神族来救。」破财努力挤了挤回忆:「他还跟狩夜说,确认你没有丧命之虞,才准狩夜回去。」 破财口中的「他」是谁,开喜一听便懂,这么与狩夜说话,除了忧歌,还能有谁? 「……不是不在我的死活吗?矫情说那些干嘛,骗骗小孩子吗?!」开喜翻白眼嘀咕,可惜她是老孩子,没这么好糊弄,哼。 「可是我看他的模样,不像不在乎呀。」破财小手臂攀挂床沿,嘴里含着半块梅饼,以嫩红舌尖嬉弄,右颊鼓胀胀的,甚是可爱。 甚是可爱的破财口齿不清,续道:「狩夜扛着我去救你时,魔境在下瀑布耶,我们一般看过雨是哗啦啦下,那里的雨是用灌的,若想打伞去雨里走走晃晃,说不定还会被雨给冲走,要不是狩夜拿披风裹住我,我也赶不不过去。」 舌尖又顶了顶口中梅饼,梅饼生津止渴,破财咽咽一嘴口水,如同当日他被带进寝宫,看见忧歌神情时,他也是这样咕噜地吞口水。 「—进到房里,喜姨你浑身是血,剩不到半口气,魔主只问了我你能不能救!,表情却更像是…… 我若回答了不能,他就让我也没救了。」 开喜揉揉他金发,表以安慰,可怜的孩子,当时吓坏了吧。 世人将头发称之三千烦恼丝,她梳弄着别人的烦恼丝,却觉得自己的烦恼丝,何止三千…… 忧歌若真的不在,必派出魔境最强魔将,送她回来,还要狩夜确认她无恙,才许折返? 他做的这些事,看似不大,往深处去想,却很难忽略无视,藏于其中,显而易见的珍视。 想起吃「美仙」干醋的他,嗔怒的脸庞,仍是相当好看,她却觉得,又多出那么一点点的可爱。 想起彷佛冰冷尸身,叫唤不醒的他,那一刻,她确实怕过,怕他那样一睡永恒,再也不会张开美丽红眸。 想起了他许多许多,虽非件件皆欢喜,却件件深刻。 「狩夜呢?不是说确认我死不了,他才能回去?」她阻止脑海中的回忆翻腾,逼迫自己,把心思转移到旁人身上。 自己却没察觉,恁再怎么转移,她问了狩夜情况,也只是担心狩夜离开魔境太久,忧歌一人在魔境,万一遭敌人暗算,无人扞护如何是好。 「霉神天尊叔叔不让他进屋,他一直站在外头,一步也没走。」破财这几句话,听得出来对霉神颇有怨言,小眼神还悄悄瞟过去,偷瞪霉神一眼。 「放一只斗神族的老魔物进来?你知道他要捏死我们,有多容易吗?」霉神大方任小崽子瞪,反正他不痛不痒,与爱徒努力消灭瓜子中。 「问题是,他没想捏死我们呀!」破财替狩夜说话。 霉 神挑眉,一贯风凉神色:「小崽子开始会顶嘴了?我倒觉得,与其担心那只老魔物,你不如多费些精神,担心担心自己,你跑出去野了这么长时间,又随喜神胡搞瞎闹,你爹娘四处寻你,我瞧你爹的拳头都硬了。」 拳头硬了,代表有人小屁屁甚危呀,须做好几天没法子安稳沾椅子的准备。 破财闻言,重重一抖,小手本能去捂屁屁。 「喜姨……」他寻求庇护,好歹在魔境里姊弟一场—— 「我也觉得你该打,明明叫你别跟来,你还悄悄随我到了魔径口,不听老人言的小鬼,好好教训教训。」魔境姊弟情,立马灰飞烟灭,残渣不留。 「喜姨!我、我在魔境很努力施术,帮你止血!还替狩夜指路,他才能赶在你神殒之前,找着霉神叔叔,你、你要记住我的救命之恩嘛一一」小崽子学会讨恩情了。 「哦。」开喜的回应,只有这么敷衍一声,外加一记呵欠。 「喜姨你没有义气!」小崽子噙泪指控她。 「小孩子懂什么义气?」她故意嗤笑出声,用指头去戳他额心。 霉神听见远方动静,咬瓜子壳的动作停下,约略收抬收拾桌上狼藉,又饮了一口茶,冲冲口中咸味后,才道:「你表现义气的机会到了,你爹娘快跟老魔物打起来。」 【第八章 血脉】 事情起因是这样的。 前一天夜里,破财同情狩夜无法进屋里睡,于霉神家门前的老松之下,独自伫候。 夜寒露重,风势又颇大,整夜呼呼作响,光听就觉得冻骨。 于是,好孩子破财抱来一床小被被,要给狩夜裹裹暖。 魔族从来不畏冷,尤其狩夜这等级,魔物中的老魔物,冷与热皆无感。 可是那夜的小被被太暖,送来小被被的那张笑脸,更暖,狩夜任由他将小被被披在自己肩头,汲取他未曾领受过的温暖。 破财送完小被被,没有马上掉头走人,很贴心陪他在老松下坐坐,掏出怀里窝藏的小零嘴,分给狩夜吃。 因为聊的内容太琐碎,破财也不记得为何聊着聊着,会聊到了这上头—— 「你将我和喜姨都送回来了,代表你们不吃我们了嘛,这糖糕是福佑姊做的,你多吃两块,当作补偿。」破财往那巨大无比的掌心上,不断搁置糖糕。 糖糕颜色雪白,衬在戴有沉铁手套的大掌上头,有些突兀,而且显得超级小巧。 破财摆完了糖糕,一时好奇心起,也把自己的嫩掌摆上去,比划丈量。 「你手好大哦,我的手好像变成小婴儿的。」破财果然是孩子,一丁点小发现,也能惊喜久久。 狩夜多数时间是沉默的,却也算有问必答,虽然回的字数寥寥无几,亦没让破财一直唱独角戏。 第二十九章 「你是不是特别喜欢我的发色呀?别以为我睡死了,我常发觉你一直摸我头发,喜姨说,你来打算把我们吃掉后,留着我的头发当饰物。」 不知不觉里,搁在大掌上的糖糕,又全进了破财肚子里。 狩夜戴着面具,本就不方便吃食,他也没打算吃,一块糖糕,换一抹孩子笑靥,才是绝配。 「你看,我们这里的月亮,是不是特别圆、特别亮、特别大颗?跟你们那红红的月不一样。」 霉神之居,远较于凡世崇山峻岭,更高上数十倍,所见明月清晰明亮,自是不在话下。 月华柔和,淡泼洒落银辉。 月光下,孩子摇头晃脑的俏皮动作,让那头金发,洒满光芒,丝丝发亮,耀眼而美丽。 魔境中,没有这般纯粹无瑕的颜色。 若说飞蛾扑火,是为汲取火光温暖,那么,诱他探出手去,再度轻抚金黄软丝的,便是为了…… 金毛又在大掌底下被梳揉,破财反应很直接。 「你真的那么喜欢哦?不然,我送你一小截好了。」孩子说风就是雨,为证明绝非信口开河,破财铰发铰得很爽快,话还没放完,小手一翻,金剪子霍然在手,咔喳一声,一金发已经落下,快得狩夜来不及阻止。 「喏,给你当纪念,我头发不够长,编不成什么大东西,做成剑穗还行。」破财心想,反正头发剪了仍会长,没啥好心疼,也不管人家要不要,先剪再说。 发丝依旧金亮,随夜风轻轻飞动,握在孩子软嫩手掌间,递向他。 狩夜却觉得,远远不及它垂拂于孩子肩头,因歪着脑袋、耸着肩膀,一些小动作而曳动,那么充满活力。 自打破财聊着聊着,开始呵欠连连,两把小金扇般的软睫,不住地垂下又试图打开,他索性赶小崽子回房睡之后,敛眸望着掌心里那绺金发,静静安躺,已经瞧了整整一夜。 沉铁色护里漆浓似墨,更显金丝之美,最强烈的对比,最相衬的矛盾。 一黑一金,一刚一柔。 他以指腹,轻轻梳弄那抹耀眼之余,流连忘返。 破财爹娘察觉自家崽子气息,于霉神之居徘徊,却没回家,当然是连赶来逮人。 第一眼所见,便是老松下,一只漆黑魔族,面具样式狰狞丑恶,手里抓着儿子残发,一副审视战利品的得意样。 霉神方才说,破财毛躁性子虽娘,一点都不夸张。 破财有多毛躁,其娘就更毛躁,只消第一眼,在穷神脑中,早已上演完一整出「我儿惨遭毒手,尸骨无存,徒留一摄毛」的人寰大悲剧,于是毛躁飞奔过去,毛躁朝狩夜骂,毛躁动起手来—— 然穷神一向不勤于修炼,动起手来也不具威胁,狩夜立马看破她底细,闪都毋须闪,笔直挺立,等着接下她的攻势再加倍奉还。 毛躁冲来的穷袖,纤腰突被一揽住,往后扯回,火红花裙在半空中,画了个美丽半弧。 她收势不及,撞进自家爱徒怀中(这时还升格不成君),身后崽子他爹取代自家师尊攻势,朝狩夜送出一掌。 发动攻击之人骤变,不再是方才那名毫无胁迫感的女子,而由男子特殊发色看来,与破财定有血脉关系。 狩夜反应极快,却也略有收敛力道,接下崽子他爹的一掌,霎时金芒与黑光迸散,掌风席卷周身数百尺,烟缪这滚滚翻腾。 「不要打架!快住手!都是自己人——」 破财像只小耗子,跑得飞快,不顾交击的掌风猎猎作响,飞沙走石、摧木折枝,颇有被误伤、被风势卷走之危险,依然执意奔入战局。 果不其然,人小身子轻,一靠近两人周遭,立马给强风刮飞,卷入风漩之中,刚喊完「都是自己人」的小嘴,口剩一声惨过一声的呀呀呀呀呀—— 狩 夜即刻收手,迅速冲入风漩,将正在打转的破财捞回来,用披风包裹,不让风漩中的碎石断本伤他分毫,同时以魔力震散风漩。 风势骤止,漫天纷乱的呼啸渐消,狩夜抱着破财,缓缓由半空中点足落地。 「破财!」崽子他媳见孩子入魔族之手,心急如焚,「大胆魔物,快点放开我儿子!」 破财小手臂赶忙张开,护在狩夜面前,一母鸡护小鸡的勇敢模样,急道:「娘!狩夜不是坏人!你不要骂他!是他送我和喜姨回来的。」 由于狩夜一手托抱破财,那孩子与他一般的高度,让狩夜能清楚看见,自己是如何被护着。 扞护? 数不清自己活了多久,历过多少事,见过多少沧海桑田,独独这两个字,他从没机会经历。 强大如他,只有扞护别人的分,何人能来扞护他?又何须谁来扞护他? 他永远都是站在众人最前方,迎战凶险,身后,全是凭靠他庇荫之弱小。 如今,他却被一只小小神崽,护入双臂之下,这感觉……颇难言喻。 听见儿子这番喊话,担心儿子安危的心瞬间安下,取而代之,自然是教训崽子的时间,崽子他娘手叉腰,一脸怒:「你还敢替别人求情?没跟爹娘报备一声就离家出走,大半个月不回来,一点消息也无,急死你爹娘,这次别想娘替你说好话,让你大师兄好好揍扁你的小屁屁!」 打在儿身,痛在娘心,所以这次娘决意大义灭亲,当崽子他爹开扁时,她会先寻个好茶馆,点壶好茶,来几碟小菜,泡在蒸馆里头一整日,眼不见为净。 破财哭丧着小脸,知道自己这回躲不过,刚刚护人护得很挺直的嫩臂,有些虚软下去。 「还不快过来?!」崽子他媳催促。 破财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外加担忧屁屁遭痛打的挣扎,从狩夜身上下来,可怜兮兮走向娘亲。 崽子他娘方才话说得狠,实则有口无心,心里还是操烦孩子安危的,破财一抵达面前,她连忙蹲下,察看孩子是否磕了撞了伤了。 仔仔细细检查两遍,确认儿子气色极好,还养胖了些,勉强算是毫发无伤,崽子他娘才放心去拧他嫩腿。 「怎么胡乱将头发给人?」拧完嫩腮,她又摸摸儿子缺了一截的嫩发。正因少了这撮金毛,当然不能称之为毫发无伤。 「狩夜喜欢嘛,分他一些些没关系的。」破财自己揉着被拧红的右脸颊。 那声「自己人」,可不是喊假的,未来他收狩夜为徒,狩夜也得喊他爹一声师祖……呃,还是师伯?罢,这问题目前无解,姑且不谈,反正,确确实实是自家人,自家人不用分彼此。 「想当年,娘欲从你大师兄身上拿到这纪念品,耗费了多大气力才得手,你就这么随随便便送出去!傻儿子,毛在人在,毛亡人亡,听过没?!」为了训斥儿子,崽子他娘连歪理也说得铿有力。 破财很有求知欲:「咦?这事我没听过耶,娘,你是怎么拿到爹的头发,费多大气力才得手,是因为你打赢了吗?」 崽子他娘一脸得意,「哦,那件事呀,我就是掏钱跟梅先生买了药——」 崽子他爹截断母子对话,更截断家丑外扬的可能性,言浅意深道。 「其余闲话,回去再说,你奶奶急坏了,先去向她报平安。」 第三十章 跟奶奶报完平安,再回家让他的小屁屁不平安,爹,你这招狠…… 大师兄,爹亲自都发话了,破财焉敢不从? 临走前,他匆匆跟狩夜咬耳朵:「我明天再过来。」音量转为极小,「我给你带好吃的。」 霉神叔叔太小气,不给他进屋、不给他吃喝,一点天良也没有。 狩夜闻言,面具隐去底下笑意,但隐不去他轻轻一颔的柔软。 崽子他娘听见了,哼哼道:「你凭什么会以为,你明天能够溜出家门?」还敢胡乱,向人承诺? 破财一脸理直气壮:「我要找霉神叔叔拿药擦屁屁呀!」 反正逃不过爹的一顿教训,破财只能往好处想,被打完屁股,找霉神取药,顺便给狩夜送饭! 「男孩子不过屁屁挨揍,擦什么药呀!忍着!」崽子他娘道。 「屁屁要是留下疤痕,以后哪天我在河里洗澡,遭人偷窥,会给人家笑话的!」破财自有一套坚持,字字歪理中又夹带义正言辞。 「听起来有点道理……」崽子他娘被说服了,只因她默了一默,脑袋瓜同时浮现那一景况,俊男沐浴,波光粼粼,水面一层璀璨,由俊男眉膀往下巡视,宽眉窄腰精臀……哎呀,臀上留有儿时被爹教训时留下的掌印耶一— 着实不太好。 崽子他爹脸色一僵:「……」 索性一手牵师尊、一手提拎崽子短臂膀,二话不说直接带走,省得停留越久,越丢人现眼。 穷神一家渐渐走远,破财频频回望的小眼神,终于再也瞧不见,狩夜身后传来脚步声,由虚浮程度,便能断来者何人。 狩夜淡淡收回远眺目光,问:「你已经能下床了?」 身后正是开喜,她披了件厚袍,长发在背后故开,脸庞仍显雪白,声音听来倒还好,眼神也颇精神,颔首答道:「霉神医术高明,我身上找不出半道伤口,只是血流太多,头有些晕。」 「那就好,忧歌也可以安心。」 开喜知道,狩夜说出此话,代表他欲离开上界,返回魔境了。 「你能在两界来去自如,为何不离开魔境?」开喜心存困惑。 魔境浊息对魔族是有益处,但毕竟环境恶劣,弱小些的魔族,根本吃不消,与其妄想改变魔境劣况,不如举族迁徙,到上界寻个秘处落脚。 天地之大,还怕无一容身之处吗? 狩夜回道:「并非所有魔族皆能离开魔境,尤其是魔境出世的纯种,习惯了重浊之息,在上界根本存活不久。」 「那你呢?你能走,却为何肯留下?」她真正想问的是:忧歌能走吗?若能,就赶快走呀,别去管先祖那一辈,是为了什么原因创炤阳幻阴,保住自己性命为优先。 狩夜静默良久,才答:「我答应忧歌,他做他能做到的,而我,做我能做到的——我能做到的,便是代替他,守护魔镜。」 这句话,如一道雷,劈开了开喜潜藏的记忆。 好比来到一处绝丽美景,似曾相识,认真去想才记起来,昨夜梦中曾到此一游一一此时,开喜正是这般心情。 「你等一等……这句话好熟,我在哪里听谁说过……你先别吵我,我快想起来了……做我能做到的…… 做我能做到的一一」她激灵一悟,抓紧脑中那道灵光,喊了出声:「那句话,明明是二代魔境先祖与那个谁的对话呀!」 「你从何处听来?」狩夜眼光满是惊讶。 「我受伤后,神识昏沉,梦见一名神族女子……她带我去看一出戏,戏里,将魔境点滴全演了一遍,你方才那句,我在里头听过,当时,二代魔主取影子做炤阳幻阴之后、跟他身后驻足之人所言,我记得很清楚,二代魔主说「你得帮我了」,而那个谁的回复,正是你刚刚那些——」 开喜自己越说,越觉突兀,当时听得含糊,二代魔主隐约喊他什么书输酥…… 书输酥……书输酥…… 她蓦地抽息惊呼。 「书输酥……叔?夜叔?——狩夜叔?!」 她双眸瞪得奇大,直直落在狩夜身上。 不对呀,辈分不对!年岁不对!长相不对!一切的一切,都不太对呀! 面具后方,似乎传来一声浅叹,低喵一句「原来如此」。 「反正,你不会再返回魔境,告诉你也无妨……」 覆面的狰狞面具,随狩夜右手摘取,缓缓挪开,露出底下那张鲜为人见的面容。 熟悉的脸庞、熟悉的五官、「比魔首不知俊俏多少」的熟悉男子模样,映入开喜眼帘。 这张脸,她在看戏时,见过好几回,总是沉静无声,伫守魔首身后。 先是一代魔首之弟,后是二代魔首之叔。 她尚处惊讶中,来不及咀嚼诧异,又听见狩夜说: 「没有什么二代魔境先祖,从头到尾,以影子创炤阳幻阴、以泪成雨、以血造林、以魔力维持魔境运行,都是忧歌。」 都是忧歌。 狩夜声嗓低沉,娓娓说来,那一段,她在戏里,没来得及瞧见的部分。 「魔境里的魔族,并无轮回,我们被排除于上界命盘之处,若死,即魂飞魄散,这样很好,走也干干净净,毫无牵挂。」 什么前世今生,什么因果业障,在魔境,全是虚无。 有恩有恨,这一世如不能了结,便再也没有机会报偿。 魔首与天女的混血,让忧歌成为唯一例外。 「他不能算是纯正的魔,亦不属于神族,在魔境中,他不若他娘亲虚弱力衰,也不像他爸,受魔血所限,无法化强大力量为创世之力,优歌既能如你们神族,司掌剑物、重生,又能如魔族强悍、不易摧折。」 狩夜声音未闻起伏,平平淡淡,一如他漠然却俊美的面庞,陈述着。 「魔族造不出日月,忧歌可以;魔族无法转世再生,忧歌可以;神族无法在魔境维持神力,忧歌可以。 正是这些「可以」让他作下那个决定——」 那个决定。 属神族之力,造出炤阳幻阴,带来仿效日与月的昼夜交替,并赋子风云雷雨,为寸毛不生之境,植出些许盎然生气…… 光是这些,便耗尽忧歌所有神力,若他没有强悍的魔族血脉为辅,兴许早已力竭而亡。 确实也离力竭而亡不远。 神力创造魔境不该有的日月,魔力勉强维持它们数百年不灭,犹如两头燃烧的蜡烛,飞快耗损他的生命。 魔族并非寿短之辈,然一旦动用所有魔力,同于以性命相搏,他爹亲如此,他亦然。 他知道自己还不能死,炤阳与幻阴只有他能司掌,他庆幸自己仍可在魔境中转世,一如神族陨灭后,凭靠沉眠休息,等得重新诞生。 但他需要一具身躯,一具同样拥有血脉的身躯…… 「他留下后嗣,而这后嗣不是别人,同样是他……他转世到自己孩子身上?一代传一代,代代魂体都是他?」开喜并不傻,一点便通。 她不由得去回想。 回想那出戏,二代魔主的模样,尽数代入了忧歌的面容…… (我若死,还有我的子孙会继下去,魔境不该只是一块焦土。) 那时,她还替忧歌抱不平,觉得这先祖辈真缺德,拿后世子孙的性命当玩笑。 第三十一章 原来他说出那番话,从来就不是要为难任何人。 他为难的,只有他自己。 她曾经,那么淡然看待魔境过往故事;淡然看二代魔主伫立孤巅,俯瞰大片熔岩山河;淡然看他撕裂影子,分为炤阳幻阴;淡然看他消失迷雾之中…… 脑海里,二代魔主模样渐生变化,忧歌的眼、忧歌的眉、忧歌似笑非笑的远凝,取而代之。 他伏卧母亲膝上,一个单纯孩子的孺慕神情;一个双亲皆丧,被独留下来的寂寥神情;一个眸中毫无迟疑:下定决心,要改变魔境的坚毅神情…… 迟来的心痛,在开喜胸臆漫开,如潮水汹涌泛滥,迅速得教她措手不及。 疼得比挨下墨羽一掌,或是晶簇刺破身躯,更加剧烈。 一直是他。 多少年的岁月光阴,飞逝如箭,他依旧是那一位少年,坚持着同一信念,要让魔境变得合适弱者生存。 他,依旧负着魔境,不因力竭身死而结束。 每一次陨灭,重新再归来,轮回,永无止境。 「……他之所以非娶魔后不可,因为他这一世的力量,已即将告罄?」不得不为他下回转世重生作准备。 狩夜没有隐瞒她的打算,而她太慧黠,也隐瞒不住,直言道:「魔族孕胎约莫两年,须一名魔力强盛的母体,才有办法孕育忧歌这般独特的血脉,当年我大嫂……就是领你回溯远古往事的明灵天女,在产子之后,快速萎靡孱弱,便是此一缘故。」 开喜也不惊讶,问道:「我们神族也曾听闻,法力强大的胎儿,会汲取母体力量,若母体不堪负荷,甚至可能一尸两命……破财他娘怀他的那阵子,正是如此。」 狩夜轻颔:「孕育忧歌的每一代母体,皆在产子前后死去,无一外。」 墨羽的命运,也是这样吧…… 许是忧歌心有亏欠,自然对墨羽所作所为,多有宽容,又或者,这一世,除墨羽之外,找不到第二个更合适的母体,当然更无法苛责墨羽。 开喜又问:「墨羽知道她可能会死吗?」 「她知道,我们没有瞒过她。不是可能会死,是一定会死。」狩夜修正她的用词。 「她八成认为,能为魔境牺牲奉献,很是伟大。」开喜颇不以为然,故意甜着声说话,实则一口酸溜溜。 「你说的没错。墨羽……甚至是之前的每一代母体,皆怀抱此等心思。」 「我觉得你们魔境里的家伙,全是呆子!一个玩什么牺牲小我、完成大我的把戏,有这种决心,干么不直接挥军杀来上界,占地为王!」这些话,由一位神只口中说出来,当然大大的不好,但她管不住嘴,方法千千万万种,他们竟桃了最软弱、最自我刁难的那个去做。 课本里说的凶是上古魔族,根本全是假的。 他们哪里暴虐成性?哪里蛮不讲理?又哪里嗜杀好战了?! 狩夜闻言,先是批唇一笑,笑她这只神族,居然鼓励魔族挥军来犯,若被自己的仙侪听闻,该当何罪。 而后,他笑容转浅,恢复淡然。 「你以为,我们没想过?若无明灵天女,我们早已这么做了。」 是那位坠入重浊中,仍保有一般清灵至性的神族女子阻止了一场腥风血雨。 神与魔,对峙光阴太漫长,双方早存鸿沟,一开始,她并未获得族人接受,无奈碍于魔首霸道坚持,谁也无从反对。 某次魔境爆发强烈地动,熔岩狂潮来袭,措手不及,滚烫火浆汹涌似浪,转眼吞噬掉西境泰半。 当时魔首带领千百魔将,企图以魔力打散熔岩火浪,随行的魔后则与魔婢分工合作,安置西境族人,尽管她神力骤减,也不吝惜为他们治病疗伤,全然不顾过度耗损力量,会对自身造成多少不适。 几名魔崽被火浪吓坏了,啼哭不止,魔后温柔贴心,将他们拥进怀中、吟谣声,轻轻哼唱,嗓音似一泓流泉,轻柔地、沁爽地,流入心间,魔崽听得入神,一时忘了哭泣…… 待魔首与魔将击退火浪返回,已见她周遭睡满大群的小娃娃,个个小手里,皆紧揪着她裙摆角不放,如同奶猫依偎着母亲,全心信赖。 魔族人无法不接纳她,无法不接纳这个因耗损神力,最终昏在魔首怀中的美丽天女,同样地,无法去侵略,孕育了这位魔后的那处美好祥和。 「现在上界还有你们,更不可能了……」狩夜末句,近乎自语,无声。 明明无声,开喜却没有任何一刻比此时听得更加倍清晰。 她没有点破,只在心里慢慢咀嚼着这句话。 咀嚼话中所谓的「你们」,所谓的「不可能」,所谓藏在无声背后,满到溢了出来的重视。 一只粉蝶翩翩飞来,歇翅落于一朵花上,这并非罕见景象,在上界,俯拾皆是,狩夜却凝得有些入神,彷佛看一件珍惜无比的事物。 「你们这里真是好地方,各种颜色斑斓美丽,与炤阳不同的温暖明亮……这里才合适你们生存,你们就留此处,好好过安生的日子吧。」 这是她与狩夜,最后一句的谈话。 他说话声音太浅、太沉,不敌山风一阵呼啸,似喟叹,似庆幸,似欣羡,又更似莫可奈何。 说完,狩夜便返回魔境了。 狩夜所言极是。她只要在这里,过安生的日子,魔境变得怎样,与她何干? 在她不知情的千百年前,魔境就已是那副模样,她非神力充沛之辈,入了魔境更是废柴一根,妄想替魔境做些什么,才是不自量力。 开喜想得很透澈,魔境之事,她管不了,也不用管,更没法子管,只要闭眼捂耳装无知,不去听魔境种种消息,要忽视它,多么容易。 明明想得如此透澈了,这结论,不怎么令她悦乐。 她努力想突破盲点,找出她不悦的部分,可是不管如想破脑袋,之前魔境经历的点点滴滴,无论好与坏,总是涌现上来一— 初次池畦相见,乱红飞花,沐浴于一池幻阴月华,红眸低敛的俊雅魔主,那般魅惑人心,充塞脑海…… 一定是毒,是他喂她的那一口魔血,透肤蚀骨,逐渐侵袭。 如今开始蒸发,才会害她变得如此…… 【第九章 凡游】 回到自家养病期间,天愚来看过她。 天愚老脸写满抱歉,对于拐她去闯魔境,害她身受重伤回来,更险些惨遭神殒,天愚过意不去,带来许许多多珍稀仙丹,给她进补。 天愚兴趣众多,炼丹正巧是其一。 开喜倒不觉得天愚何错之有,当初赌局是两人皆同意,事后才责备天愚出的题目太困难,忒没道理了。 她是个玩得起、看得开的好赌友,愿赌服输。 魔境之行没能赢到把芙蕖伞,自然该信守承诺,乖乖替天愚扫庭园一百年。 「哎呀,扫庭园就不必了,这一局我们不算数,改日再战,你先把身体养好养壮……老喜,你是不是模样变了?看来真的伤得不轻,损及仙元,幸好没像我,一老三百岁,这瓶仙丹记得按三餐吃,每回两粒,千万别配着酒吃……」老好人天愚唠唠叨叨,又塞给她一大罐药丸子。 第三十二章 开喜说养病也不算,霉神治妥了她所有伤势,按理来说,她早能活蹦乱蹦,四处溜达,不该像现在,一副恹恹病貌,看上去确实不大好。 「哪能不算数,等我精神爽利些,就去替你扫院子。」有输有赢,才是神生,她不会食言。 「是我不好,赌局不该开到魔境那种鬼地方去,我本来就打算,再过半个月,你若没回来,我便要请一道天旨,跑趟魔境,接你出来……」天愚好抱歉地说。 「老友,你还真有良心,换作是我,我可不会想到去接你回来,哈哈……」连笑起来都有些没劲头。 天愚能听出她语气中,强打的精神,不由得忧心:「你在魔境里,究意遇到了什么事?能把堂堂喜神搞成这样?」 「哪有遇到什么,只是重浊吸太多,有些不适而已,多躺两日就好。」 她一点都不想多聊魔境点滴,答得敷衍。 不聊,就不会有机会去回想,不回想,自然不会记忆深刻。 「这瓶药,专治浊息侵体,你早晚各三颗。」天愚一听,忙掏出药罐塞给她。 开喜心想,若自己胡诌这个便秘呀肾亏什么的,天愚恐怕也生得出药丸子喂她,是说,他袖囊里,到底藏了几千票药罐子呀…… 听天愚磨叨许久,床榻边已排排站好二十五瓶仙丹,天愚总算察觉她一脸疲备,甘愿告辞走人,临走,又再给了她第二十六瓶药。 按这种服药方式,她整天里啥都甭吃,光吞药就饱。 天愚走后,不到半个时辰,破财也来了。 「狩夜呢?」崽子第一句话居然不是问安,而是问人。 「走了。」开喜懒得从床上爬起,维持深陷被褥的慵懒模样。 破财趴在床边,神情明显失望,腮帮子都鼓起来了:「亏我还想带他四处逛逛走走,看看这里的好山好水好风光。」 开喜不像崽子无情无义,他没关心她的健康,她身为长辈,倒挺担心他被爹娘领回之后的遭遇,故而关怀一回。 「你被你爹打了没?」若有,她这有天愚刚塞来的跌打损伤丸,可以转手赠他。 「没,我跟我奶奶说我想死她了,要陪她多住十来天,我奶奶当然一口答应,我爹没有下毒手的机会。」崽子小归小,看大人脸色可是绝技,知道谁能治谁,有了奶奶这道稳固护身符,爹也无法轻易逞凶。 教训孩子这档事,是讲求时效的。 第一天,孩子初犯错,那时父母火气最大,想打孩子屁屁的欲望满满,妥妥就是十成;第二天,孩子犯后态度良好,乖巧听话,三句不离「我下次不敢了」,打屁屁欲望降至七成,第三天,父母开始回想自家孩子的好,想崽子曾经如何如何贴心、如何如何撒娇,打屁屁欲望剩不到三成;第四天,此次惩处,留到下同再犯一块算。 「你这小家伙,挺精明的嘛。」她笑拧他脸腮。 「久病成良医,久病变狐狸,嘿嘿。」破财此时笑容最似娘亲,全是猫儿偷腥成功后的嘴脸。小脑瓜左摇右晃,维持着同一笑靥,道:「喜姨,我们何时再回去魔境?」 开喜一脸惊讶:「为什么还要回去?我们又不是魔境中人,好不容易成功出来了,傻子才再往火坑里跳 !」再说了,也不该用「回去」这两字呀!魔境又不是他们的家! 「是因为你要治伤才送回来,伤好了、不是应该再回去,凭自己力量离开魔境,说出来才光荣、才长脸呀。」以破财看来,好比一场游戏,因突发情况而暂停,突发情况解决了,就该继续玩下去。 「傻孩子,这种时候谁管光不光荣、长不长脸呀,我去魔境就只是一场赌约,刚刚我同天愚认输了,认命会去为他扫院子……既然赌局结束,我何必再去魔境,自找苦吃?」 「可是猋风哥还困在里头——」破财皱起金色双眉。 开喜摆摆手,「猋风是魔族人,魔境之于他,犹如世外桃源,况且能留在墨羽身旁,他连血仇都能忘,何须我们多事去救?」 「但是,喜姨——」破财还想说,被开喜立马截断发言权。 「在魔境又没遇上几件好事,值得你念念不忘吗?改天喜姨带你去凡间溜达溜达,补补喜泽,看看现今凡人们都玩些什么、吃些什么。」 她说的那些,很能吸引孩子,破财当然心动。 然心动之余,小脑袋瓜子里又觉得颇为惆怅,当然他对「惆怅」这两字很陌生,会写会念但不会解释,太深沉的情感差异,孩子分辨不来,仅是单纯惊惜道,「我也想带狩夜去凡间溜达溜达,他一定没有吃过人间好吃的……」 「你怎么还记挂着他呀?你知不知道,狩夜魔龄多老呀!对这种小孩子玩意,没有兴趣的!」她都不忍去计算狩夜活了多久,难怪霉神喊他一声老魔物。 「因为他将会是我徒儿,我当然要记挂一下呀。」为师之道,时时把爱徒挂嘴边,爱徒才会也把师尊放心上。……你还没放弃呀?这种不切实际的愿望。 明知很难达成,依然视其为挑战目标,这傻劲,初生之犊才能有的吧。 她这种年岁的神,只觉得明知一定失败,还硬要去做,就叫真傻子。 「等你以后长大,有本领魔境来去自如,你再去找他商量拜师收徒这档事吧。」她笑叹,对小家伙的不屈不挠,倒有些羡慕,无论日后成败如何,勇于尝试也不错。 等破财长大,再去魔境时,魔境应该又换了一任魔主吧…… 虽然明明还是同一位,但模样是不可能一样了,唯一相同的,是这一任的新魔主,仍旧守着魔境的日日夜夜,一如漫长岁月以来,他持续在做的事。 多可惜,她觉得,他这一世的样子,最最好看…… 他二代魔主那时的长相,与明灵天女最相仿,眉字间,一半属于神族的清灵俊秀,难以遮掩,经过一世又一世的改变,那股神韵稍淡,他更偏似于魔族,眸色加倍鲜赤,而眸心魔魅更盛,光是被他默瞅着,好似心脏受其操控,失序地狂乱躁动…… 察觉自己失神太久,破财漂亮的金眸盯着她瞧,似乎不解她在发啥呆。 她为粉饰太平,给了崽子一抹笑靥,拍拍他脑袋瓜。 「喜姨,你真的都不会想再去魔镜了吗?」 面对破财追问,开喜垂下眸,默了半晌,发现自己竟下意识逃避,逃避与那对澄澈金眸互视,被孩子如此纯净的眼神凝觑,她有些心虚。 不!她不是心虚,她干嘛要心虚? 她这叫……生命,不该浪费在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上。 没错,去了魔境,什么也做不到!眼睁睁看一切发生,无能为力、束手无策,只能像个废物,慌张失措地哭泣,不如从一开始,就站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对,我不想再去。」 她听见,自己很坚定回答。 那六个字,说来决绝毫无转圜余地。 「她不会再回来。」 魔殿幽暗,玄火晶柱里的幻焰,缓慢跃动,照燃偌大且静寂的暗殿。 幻焰虽有火的赤泽,却无火的炙热温暖。 第三十三章 沉钢巨椅间,忧歌在橘红幻焰的映照下,如沐瑰丽余晖,薄浅红光,濡染他面庞、发梢、以及轻托着下额,红袖滑落的那一截手腕。 「如此也好,别回来也好……」同样由薄唇低吐的两句话,前者轻柔却铿锵笃定,后者则添了一些浅浅吁叹。 自从狩夜返回魔境,他回禀开喜情况,忧歌松解口气后,便维持这副姿态,俊美如石雕,沉敛、静穆却也如同石雕,虽有幻焰红光镶嵌,那般艳丽的红,带不来任何暖意。 殿外,雨声渐沥,轻缓落下,废境一片雨烟蒙蒙,冗长岁月以来,罕见的景况。 狩夜的目光,由凝觑外头雨势中收回,转而落向他位「侄子」。 「忧歌,你可曾有过,一丝丝后悔?」 忧歌默了默,似慢慢咀嚼这个问题,而后才道:「狩夜叔是问,后悔放她走,还是后悔,那时做了改变魔境的决定?」 未待狩夜回答,忧歌幻唇一笑,眼中却未淬入半点真诚笑意,径自接续道:「我没有后悔过,无论是哪 一个。我只是有些累了……你一向很清楚,将死之前,我总是特别疲倦,或许,这具身体也快不行了。」 「你看起来不像疲倦。」 「不然像什么?」忧歌神情懒懒的,眉峰未挑。 「像失去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孩子尚能以号啕大哭,来表达心境,而忧歌只是静静地,任殿外雨水肆虐,全无止歇之势。 兴许,连他自己也不知晓,如何能止住雨势。 忧歌微微低笑:「心爱玩具……狩夜叔你真的是一直拿我当孩子看,也是,这几世,是你一手将我带大,在你眼中,我永远是个孩子,若说我当生的决定,拖了谁,你最有资格抱怨。」 「我没觉得是拖累。」况且忧歌带着每一世记忆轮回,打小就懂事,根本不需要他费心看顾。 「……也许狩夜叔你说的对,我像失去了心爱玩具的孩子,一时之间,有些耍脾气了,再过一阵子,我就能忘记那玩具在我身旁时的快乐,不需要太久,我一定会忘,只不过是玩具,打发打发无聊时间而已,不代表任何意义,说什么心爱的,言过了。」忧歌托着额,浅笑地合上眼,说得恁般轻巧、怎般无谓。 只是因为新奇,他才觉得有趣,才会想牢握在手中……实际上,她没有那么重要、没有那么非得不可、没有那么割舍不下。 忧歌如此告诉自己,反复地,重申地,如若不然,胸臆那股失落,挥之不去。 不可否认,他曾经,兴起了拥有她的念头。 想过,就这样把她留在魔境,留在自己身边,神族的她,可以一直驻足于他的轮回中,伴他殒世归来。 可是他需要一具躯壳,由母体孕育全新的、并且拥有他混血的躯壳,而这母体命运,除死之外,再无第二条路…… 他从来不是心慈之辈,对于即将成为自己「母亲」的女子,未曾怜悯同情,他能为魔境牺牲,凭什么她们不行? 成为魔后的代价,他从不隐瞒她们,也允诺,尽可能满足她们活着时的种种要求。 若她们誓死不从,行,就让他看看,她们所谓的「誓死」,能做到什么程度。 长久以来,真正誓死不从的,没有半个。 然而,他绝不奢望那个人是开喜,但也更不希望,她亲眼目睹,他为了魔境生存,去拥抱另一个女人。 那时,他说出「魔后我非娶不可」,她眼眸里的光采,瞬间,尽数消失。 他更害怕,墨羽或是任何一个成为母体人选的女子,出手伤她,而他,无法优先选择扞护她。 她倒卧血泊,娇小身子躺在狼藉碎晶间,失去双腮粉嫩气色、失去惯笑容,甚至,几乎要失去生命。 那一幕,像至极可怕的梦魔,深刻镂骨。 走了也好,再多拖她一个人下水,共陷于魔境无止境的循环,着实没有必要。 他可以不要她的陪伴,独自承受下一个千万年,一点都不困难,以往不也如此走过来了吗? 她只要好好的,他便也就好。 在她那个美丽世界中,尽情欢笑吧,切莫辜负喜神之名。 而他,在他的这个世界,慢慢凋萎,一如往常。 喜神何许人物也? 司掌普天之下大大小小欣喜,凡走过,带来笑容、带来欢乐。 而她,同样能从人们散发出来的悦喜中,获取充沛神力。 与其恹恹躺床养病,不如凡间走一遭,东街吸一些喜泽,西街取一点欢快,有助于她身心健康。 这一走,她的足迹,遍布凡城百来座,以人间的飞快岁月算来,竟已过了数月。 凡间真是好地方,凡人相当容易餍足,有时一班杂技团演出,他们也能看得眉开眼笑,整条街道的人群全往这儿围观,个个心情愉悦,无形的粉色善泽,漫满大街。 开喜亦加入其中,自告奋勇上场,豪迈朝木靶前一站,头顶一颗橘,任由蒙眼的杂技师傅连射十柄飞刀,而仍然无所畏惧,满脸笑嘻嘻。 围观群众看了替她着急,生怕杂技师傅一失手,这花儿般漂亮的小姑娘,珍贵小命便给收走了。 飞刺穿木靶的声音,透着劲道,咚咚地撞击旁观者胸口,每个人屏气凝神瞅着,胆小些的老弱妇孺,甚至捂眼不敢看。 一柄射偏的刀匕,削过她笑容飞扬的颊畦,堂堂喜神,面不改色,媲美真汉子。 当完了靶人,博得杂技师傅连声赞赏,并悄声问她,是否意愿加入杂技团,供吃供住天天现领薪酬…… 她当然摇头拒绝,仅拿走了刚才顶在头上的橘子,充当战利品。 群众如雷掌声下,她又领着跟屁虫破财崽子,一路闲晃下去。 「喜姨,你方才好勇敢!那柄刀上险些要射向你脑袋瓜子了!」 以仙术染成黑毛的破财,打扮与一般凡间小童相仿,偏生还是比凡童长得精致可爱、讨喜欢,沿长街逛下来,不知骗取多少摆摊大婶阿伯的馈赠,这摊请你吃块饼、那摊请你喝糖水…… 破财笑甜嘴更甜,一口一个谢谢,就连隔壁两摊,为了抢递包子给他,都快打起来了。 「不是险些,那杂技师傅功力不行,换成凡人,刚就活生生上演一场命案现场。」开喜剥着被刀匕扎了个破洞的橘,一办一办慢慢吃,酸甜适中,橘子气味浓郁,好滋味完全不输给仙界。 若非她见苗头不对,暗里小小施术,让刀匕一偏,刷过脸腮,杂技师傅眼下八成被扭送官府了。 他真该万幸,今日遇上她喜神天尊,逢凶化吉,祖上有积德。 「喜姨,我想吃那个。」破财双眼大亮,眼珠子覆了层仙法,呈现暗褐色泽,却覆不住崽子闪闪发亮的璀璨,望向小贩手中如红宝石般的糖葫芦。 「吃吃吃,想吃什么,喜姨都买给你吃。」她今日忒好商量,比宠溺娃儿的爹娘还更超过一些。 「喜姨最好了!」破财狗腿得相当适时。 「喜姨心好嘛,哈哈。」她揉揉破财的黑猫,赞扬崽子嘴甜,再从钱囊里掏出几枚铜钱,递给他,破财开开心心去买了一大把糖葫芦回来。 第三十四章 有鉴于破财双手拿满食物,两人决定,先往城畔小河边挪去,边赏河景,边解决双手累赘,全塞进肚子里,腾出手才有余力继续买东西吃东西买东西吃东西…… 今日,天清气朗,掌晴天尊尽职上工,湛然天幕一片水色透蓝,半朵飞云也无,眼界很是开阔。 河畔青柳摇摇,水面上,摆舟人懒懒划桨,叫卖一篓篓新鲜鱼虾。 小舟曳过,水花飞溅,拖引长长一串水波,经日芒映耀,点点银亮,比拟天际银儿亦不逊色。 两人挑了桥侧草地坐下,破财啾啾吮着糖葫芦,吃得不亦乐乎。 她手里也有一串,却是有一口没一口地舔。 总觉得这玩意儿颜色好漂亮,红灼灼的,舍不得太快吃完。 「狩夜的眼睛,也是这种颜色耶。」破财吃得满嘴糖渍,伸出小舌舔唇一圈,边道。 「难怪我感觉颜色眼熟,对,是眼珠子……那对叔侄的眼——」她顿时打住,猛甩一下头。 早告诉自己,魔境种种,全要抛诸脑后,想都别去想,什么叔,她不认识。 她使劲咬糖葫芦,被裹在冰脆糖衣底下的山里红,酸得五官扭皱成一团。 这些时日,破财鲜少看见她脸上出现笑容以外的表情,他被逗得直发笑,学起她的神色,又说:「明明一点都不酸!」 「你从头到尾只舔外层糖衣,你试试山里红咬一口,保证酸到你牙软!」尤其她这粒又太酸! 「喜姨刚才的脸好好笑。」破财很欠教训地继续哈哈。 开喜板扳指,准备也让他的脸变得「好好笑」,身后却先传来一阵孩子号啕大哭。 回过头瞧,发现原来是一对小兄弟,弟弟因为摔一跤,手上木头玩具摔个四分五裂。 那是一只机关犬,四肢及头尾皆可动,做得相当精巧。 正因为太精巧,关节零件特别细腻,禁不起重重一摔。 「我的来福,呜呜鸣……来福……」替心爱玩具取了名儿,代表孩子很是珍视,这一摔,碎的不只是玩具,而死孩子的心。 「摔成这样没救了,回去拜托娘再给你买一只。」哥如此安慰道,显然成效不彰,弟弟泪水依旧豆大流淌。 处于难以理性沟通的年纪,弟弟近乎任性,强人所难地说:「我不要其它只,我要来福呜呜呜……我只要我的来福!哥哥修!哥哥,修来福!」机关犬直往哥哥面前递。 「你哭也没用呀,哥哥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嘛——」 「来福——」弟弟听见「做不到」三字,已觉此生无望一般,天崩地裂,加倍使劲哭号:「哥哥帮我修、修来福——」 「我、我哪会修呀……」哥哥也慌了。 「帮我修来福啦,呜哇哇哇哇——」哭声纠结。 哥哥被弟弟哭得手足无措,加之哭声嘹亮,招来无数路人注视,年纪也没多大的哥哥脸皮薄,双腮涨成火红,不知是急还是羞,几回笨拙安抚无效,最后竟与弟弟哭成一团。 弟弟哭玩具摔坏,哥哥却是哭弟弟的要求太无理,超乎他能力,无法完成。 终于兄弟的娘亲被哭声引来,又是哄又是骂,才将两人带回家结束闹剧,还河畔一个清净。 破财边舔糖葫芦,一边看一大两小远去背影,小的那两只,仍哭到双肩抽颤,未能止歇。 毕竟还没当哥哥的经验,他不能理解人类小娃的哭点为何,仙界辈分属他最年幼,干是,好奇崽子提问资历高于他的那一位。 「人类娃儿好奇怪,小的那只哭什么我懂,玩具摔坏了,换成我也想哭,但大的那只,干嘛跟着?因为,做不到帮弟弟修好玩具?还是气弟弟在街上耍性子,很丢脸?他们又不是神仙,当然做不到手一翻就把坏掉的变回好的嘛……」 破财自顾自说完,迟迟没等到喜姨开悟他,破财困惑转头去看—— 笑口常开的喜姨、这阵子爽快干脆不啰嗦的喜姨,拎他下凡时,千交代万交代要去人间痛快玩、尽兴吃、 花光她银两没问题的喜姨—— 此时此刻,大颗晶莹泪水,不止歇地从她眼眶滚落,大只人类娃儿方才的神色,完全仿拟在她脸上。 她眼神茫然,好似不知道自己正在流泪,嘴里喃喃复诵着,刚才人类兄弟的那一句话—— 「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 破财更不懂了,为什么旁观者喜姨也跟着哭啦?! 落泪的喜神,犹若一方晴朗蓝天降大雨,没有征兆,那么突兀、那么教人措手不及。 由她周身溢散的那抹怅然,渲染这座凡间城镇,似深沉难忍的悲伤,一点一滴,淬入心湖,惹得人心里发酸,偏又说不出那股酸意,该以何为名? 明明天那么蓝,明明风那么凉,明明景色那么优美,竟让人想失声痛哭。 围坐戏棚下看戏的群众哭了,尽管戏台上正唱着夫君凯旋来的欢乐。 茶摊边,喝茶嗑瓜子的客官哭了,尽管前一句话,他们还打趣闲聊,城南富豪为爱女举办的抛绣球招亲。 饭馆里,大快朵颐、品尝美食的食客哭了,尽管嘴里正咬着卤得软嫩成香的肉块。 就连街边卖大饼的,生意火红,排队人龙不见尾端,也跟着泪如面下…… 破财不由得陷入思考,要不要沾两滴口水点点眼尾,充当眼泪,好融入此情此,不会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开喜依然喃喃自语,泪珠依然成串滴落,在裙上溅开泪花,朵朵点染盛绽。 她声音含糊,说着谁都听不明白的话,有些字眼,只剩抽息或啜泣:「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我做不到,可、可是这样一来,没有人能帮他……他只能永远困在那个囹圄里,一直重复……为难自己……一 直……」 心里说了无数次、无数次的「做不到」,完全无法否决它像堵高墙,巨大参天,阻挡眼前。 因为「做不到」,她放弃得很快,丝毫不想浪费时间与力气,可是,她好不甘心! 好不甘心呐! 即便佯装一副无所谓,即便她人来疯似地逢人就笑、万事皆能悦乐她,掩盖了表面上的不安,但在内心深处,她生自己的气。 气自己的逃避、气自己的无能为力,气自己是废神一尊,可以带给凡世任何人欢笑,独独最想给的他,她却给不了…… 不争气的泪水,消流满脸,「做不到」三字,痛得椎心,痛得她哀嚎大哭。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她一面想着要回魔境,一面又好害怕回到魔境,她讨厌被动去看待一切发生,自己却无力阻止,只能默默接受——她不喜欢这样!她怕极了这样。 破财慌了,忘了在凡间不许胡乱施仙法的叮咛,变出几条绢子,给她擦泪,泪水却越擦越汹涌。 「喜姨,你再哭下去,我也要哭了啦……」他学着娘亲哄他的那一招,牢牢抱紧喜姨,等她自己哭尽兴。 听见她低喃的语句,破财虽不其了解,仅能拣他勉强听明白的几个字回答:「做不到没关系嘛,我帮你一块做呀……还不行,找我爹帮忙,我再不行,有我未来徒儿狩夜呀,你一个人做不到,我们多找几个帮手嘛……」事实上,喜姨口中的「做不到」,他还是没弄懂,反正顺着语意安慰准没错。 第三十五章 正当破财好努力替喜姨拍背顺气,桥上传来一道女嗓,似怨似嗔。 「我还当是啥妖作怪,好好听出戏、全戏班子哭得稀里哗啦,根本没法子演,原来祸首是个神耶……」 破财闻言,抬头望去,正好看到那女子以手肘轻顶身旁男人,娇笑续道:「和你同一类的。」 【第十章 故友】 破财年岁资历太浅,并不识得眼前这两位。 然男子周身神息温润且辉煌,白裳素洁胜雪,不染凡世尘挨风月,似乎就连日光落在他身上,也像是一种亵渎。 男子手执墨绘纸伞,为女子遮挡毒辣阳光,行径很是娇宠,回以浅笑。 「是老朋友。」 女子眯眸,更添媚眼风情,将破财及开喜瞧个更仔细:「看起来不老呀。」 「那男孩我未见过,他抱着的那一位,是喜神。」 女子一脸惊讶:「慢着,把这城镇搞成乌烟瘴气,百姓全在哭耶……你们那里的喜神,这么凶猛哦?」 难道是她对「喜神」产生错误认知,以为喜神该是带来欢乐、带来笑的那类善神? 「……寻常时候来说,她倒不该是这样。」男子苦笑的神情,亦是温润如玉,并无几分困扰,他与女子举步再行,由桥上往破财他们方向而来。 开喜仍专心哭着,连破财方才笨拙的安抚,都未曾听进耳里,当然同样无暇察觉有第三、第四者靠近。 「开喜。」男子轻声唤她,她恍若未闻,哭得双肩一颤一颤的。 「喜姨……两个人,呃,一个看起来像神,一个不大像……你先别忙着哭,瞧一瞧是不是你认识的?」破财扯扯开喜衣摆,朝她咬耳朵。 开喜本来哭得正认真、被破财频频打扰在前,又以为自己产生幻听在后,居然听见神界知己喊她名儿、她终于稍稍止住哭泣,分出一点精神,去瞧周遭况。 泪眼蒙胧,涕泗纵横、她模样狼狈,仰起脸蛋往上一睐,泪水又失控地奔流倾泄—— 而比泪水更失控奔流倾泄的,是她推开破财,朝持伞男子飞扑过去的快狠准! 「月读!」此刻乍见神界知己,如见万丈曙光,更像是波涛恶水中,一根救命浮本,而且这根浮木,还特让人安心信赖。 开喜又哭又叫扑上去、牢牢攀附浮木,硬生生将他手中纸伞冲撞掉地,足见力道之大。 难为月读依然不动如山,没让她撞翻,倒是有人的醋坛子不只被撞,更直接打碎,酒了一地的浓醺醋味儿。 月读身边的女子,除凶兽穷奇外,不作第二人想。 「老、朋、友?」穷奇双臂抱胸,眸儿眯成一条细缝,而那道缝中流溢出来的眸光,沁寒如霜,少少三个字,字字咬牙切齿。 哼哼哼,这么热情如火的「老朋友」,一见面,整个人像八爪鱼,四肢全缠他身上去了,她这辈子第一次亲眼目击呢!(怒) 「开喜,有话慢慢说,你先下来……」向来五官神色线之又浅的月读,被她突来这一着,弄得甚觉无奈,加上穷奇目光凶狠,红爪子一根一根冒出来,让他无奈加倍。 「你先帮我!呜呜呜呜……」后头一长串的口齿不清,像在埋怨什么、哭诉什么,滔滔不绝。 看来、要厘清老友的苦恼,非一时半刻能行,还是先安抚身畔人的恼火,应该容易些。 「真的只是老朋友,不生气了。」月读淡淡地说,伸手轻握了穷奇的手。 他眼中清澈,问心无愧,自然无半点心虚或娇情,一副挂在他胸前的玩意儿,仅仅猴子一只,毋须跟这只猴子吃干醋的神情那般。 穷奇并非不信任他,她只是吃味,自己以往追他追得辛苦,他对待所有异性都该要比照办理,她才能平衡呀! 穷奇红唇紧抿,好半晌不说话,双腮仍气鼓鼓的,并没这么好接捺。 「她究竟要抱多久?!你以前贞烈推开我的那几招,还不快点用在她身上!」忍不住随最后一字脱口,使劲跺了跺脚。 那可不行,遥想当年,他贞烈推开她,须用尽多大自制力,才得以完成。 这些,他当然不会告诉她,省得她小人得志,拿这事糗他五百年。 「开喜,静下心来,你这样边哭边说话,谁也听不明白你想传达什么。」月读轻施净心诀,助她平静,指掌正欲拍上她的肩,穷奇眼明手快,见一旁呆滞的小神崽手上有绢子,立马抽过来,垫在月读掌心落下之处,聊以阻隔。 破财一面暗赞真真好身手,一面又觉得,穷奇此时表情,真像他爹被仙娥纠缠攀谈吐,他媳亲流露的样子。 净心诀驱使,佐以月读浅缓声噪,开喜终于安静,乖乖从月读身上下来,只剩泪珠挂眼眶。 她抹去泪,忍住抽抽噎噎,七零八落将魔境之事说了五六成。 那五六成,略过了忧歌的一世世轮回,略过了数之不尽的岁月中,他的未曾解脱。 月读以往便是仙界主心骨,能力拔尖、知识渊博,她束手无策的事,对他而言,说不定只是米粒点大的事。 她希望月读能帮帮她,给她出些主意,否则她不知道能找谁求教…… 「以前便有耳闻,魔境确实是以此方法维持。」听毕,月读仅回复了这句话,便是长长的沉默。 穷奇咬着破财给她的零嘴,将那五六成当成故事听。 破财虽与开喜同闯魔境,但她说的那些,他也是头一回知晓,金澄眸儿睁得大大的,难掩吃惊。 开喜耐不住性子,急道:「不能有其它方法……帮魔境解决这种困途?」 月读偏淡色的眸睫,微微掀抬,觑向她:「帮魔境?他们开口向你求援?」 「没、没有。」 「魔境走向毁灭,于这世间,并无影响。弥漫魔境的浊息,太浓太重,已被压制至地心最深处,难以溢窜,不用费心再去处置它。」 开喜不答,咬得嘴唇发痛,隐约见鲜血微渗。 「上古魔族要在里头生存,并非不可能,但妄想以一己之力,去造就平衡世界,很难,即使以身相舍,拥有虚幻的日月,不过镜花水月,待魔首竭尽魔力……」 「我知道!」开喜打断他的话,双拳在腿侧抡得死紧。她想听的,根本不是这些!「我想知道我还能怎帮他!而不是听见他会怎么死!」 月读静默看她,她正强忍泪水,无奈泪水根本不受控制,淌了满腮。 月读一直记得,这位老友顶着一副童稚模样,满仙界里恣意玩乐,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快乐且单纯。 曾几何时,她渐有成长之势,褪下了那层虚掩皮相,越发增添女子妩媚。 要改变皮相容易,然眉宇间沾染的情愁,万万瞒不过旁人。 她终于,也有想杆护的对象,并且为了那个人,明白了哭泣与怜惜、心疼与不舍。 「远古的十只金乌,本该遵循天赋职责,一日一轮,彼此不能重叠或延迟出现,然它们竟生起较量之心,前一只不肯退,后一只不肯让,造成十只金乌同时热烧大地的景况。」 月读缓缓道来,却是与魔境无关的故事、现在又不是上课时间,况且十只金乌之祸,她早背得滚瓜烂熟,不只她,破财也学过,上回考试还考过。 第三十六章 开喜正要插嘴,月读投来淡睐,又让她乖乖闭口,认真听教。 「天启下令,射杀其中九只,仅留下当日当时本该司职的那只雄金乌,其余四雄五雌,皆坠入东海,尸沉海极渊……若我未记错,有一只雌金乌,腹中已有成形卵。」 开喜的迟钝,仅仅转瞬一眨眼,马上聪慧反应过来:「成形卵?!意思是……这世上,还可能有第二只金乌存活?!」 「我不保证,或许雏形未具,或许母体死亡之际,它亦随之殒灭,必须亲赴海极渊确认。」 「我现在就去!」开喜精神大振,从草茵间跳起来。 「金乌是神物,坠海后的尸身,定受妖物觊觎,海极渊向来凶险,多有海妖蛰伏,你最好找个帮手再去,若能如愿寻获成形卵,尚须你仙力孵育,别浪费在海妖身上。」 虽然月读口吻清浅,少有起伏,但他口中所言「凶险」,想必比凶险还要更凶险个两万倍不止。 眼前不就有个最得力的好帮手吗?月读出马,海妖也不过是海参。 开喜双眼一灿,方才还泪汪汪的狼狈样,立即变脸,谄媚甜笑,伸手往月读衣袖揪,像个撒娇讨糖吃的小娃娃,姿态可怜又可爱:「我的好月读,求你陪我跑一趟——」 变脸的,何止是她,穷奇变得更快更凶狠,那声「我的好月读」,让她完全炸毛,一爪子拍去开喜的手,扞卫月读的「唯一触摸权」。 月读面庞情绪不多,见穷奇反应时,唇角清晰漾起一抹笑,虽线,却极宠。 将穷奇爪子拢进自己右手心,轻轻握了握,好似心疼她打人打痛了自己掌心,被打的开喜一脸懵懂,月读安抚完穷奇,才回答开喜。 「干涉魔境私事,我并不赞同。」此话意思清晰明白,他不会插手。 破例告知她金乌卵一事,仅是念及仙侪情谊,已超过了月读向来的处事风格——虽然他近来的处事风格,一再被挑战打破……罢了,莫再提。 「喜姨!找狩夜!我们找狩夜一块去海鸡冤!」破财出声嚷道,他也想帮忙! 「是海极渊,课堂上没认真听讲响。而且没有「一块」,我不带你。」开喜捂着被穷奇拍红的手背,半迁怒地直接回绝破财。 破财不满嘴,崽子自尊心最强了,不喜欢被小觑,「为什么?!我又不会拖你后腿!在魔境我不是也帮上不少忙!」他又想重提救命之恩。 「喜姨还不是怕穷神唯一独苗蔫萎了,对你爹娘不好交代。」难得她用心良苦、鲜有天良呀! 况且、破财下凡间逛逛,再三向爹娘保证,不闯祸、不惹事、不生非、不涉及不良场所,才换来五日悠闲,若被他爹娘得知,他跑去海极渊那么凶险之地,恐怕不是小屁屁遭殃,便能了事。 她这不是千思万想地替他作打算吗 ! 「可我也想帮魔境做些事呀——」破财嘟囔。 月读倒是替崽子说话:「带上这孩子吧,他看起来,不是容易蔫萎的苗子,或许,反过来能助你一臂之力。」 这话,破财听了特顺耳,觉得这位哥哥真识货!不由对月读好感加深。 同样一句话,听在开喜耳里,却有另一层深意。 老友不轻易夸人,更不会因为对方是孩子,便采取哄诱手段,能得他口中一句赞赏,定是他那双浅眸,已瞧见更深、更远的某一段未来…… 既是「未来」,那么等它到来时,便能知晓原由,她不会多问,月读亦不可能道破天机,只有另一件事,开喜才真正想由他口中得知,「炤阳的替代品有了,那幻阴呢?何物可以取代它?」 月读修正她的语病:「金乌卵不一定寻而必得。」 「老友,你的谨慎性子我还不清楚吗?没个影的事,你哪会拿出来说?又不是吃饱撑着,耍我玩吗?」开喜鼻头仍带哭过的泛红,却已能堆出灿笑,朝月读肩上重重一拍,拍得穷奇怒目横眉。 开喜先前哭得太认真太自我,没留意到这项乐子,此时才发现,月读身边这头凶兽,逗起来真有意思,谁碰碰月读,她一副要与拼命的狼样。 母鸡护鸡崽,莫怪老鹰来戏弄。 她故意又拍了月读四五六七下,每一下,穷奇眉心便紧蹙一分,最终忍不住冲过来,把月读护到身后藏妥,美眸焠火地瞪她。 开喜流露满脸兴味,贪玩之心渐起,这副神色,月读太熟悉,每每老友眼眸亮似繁星,代表她又要惹祸了。 唯今之计,尽快将开喜与穷奇分开方为上策,穷奇太生嫩,禁不起激…… 「烛九阴一族,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相传取左眼,以倒置方式盛于钵中,仿效烛九阴闭眸状态,方圆万里,如处深夜,万物不及其左眼明亮,应可代替。」月读这般急速的说话方式,开喜和穷奇未曾听过,一气呵成,中间丝毫不给人插嘴机会。 穷奇一脸惊讶:「原来你说话也能这么快……」她表情像看见一只慢吞吞的龟,突然神速飞奔起来,那般的震撼。 月读失笑,开喜虽与穷奇心有戚焉,但穷奇已道出她的心声,她也就不用再累赘复诵,索性惊讶于另一项现实。 「独九阴?!……那一族全是疯子,我打不过他们,更别提同他们借颗左眼珠……」反倒真要动起手来,他们要戳瞎她双眼容易许多。 月读道:「不需要动手,烛力阴的左眼,我知道哪里有。」 开喜眸光再度发亮,一闪一闪亮晶晶:「挖好的?新鲜的?谁有?」 「天愚。」 当年,一只烛九阴看上天愚——自是羽衣未毁、修为未伤,依然是原相原貌的那位天愚天尊——熟知天愚喜爱收藏奇珍异品,为讨天愚欢心,没两日便上门馈赠各界礼物,烛九阴向来敢爱敢恨,一旦倾心,便是全心全意,哪怕是天外陨星,也定尽力寻来。 天愚并非残忍神只,当然不可能讨着要人家的眼珠子,只是一时觑话,与烛九阴聊起眸色,基于客套,多夸了烛九阴两句,赞赏那等鲜赤何其美丽,世间罕有。 隔日,鲜赤美丽的眼睛,装入木匣,缠上精美丝绸,附带情话的一张,送进天愚底邸。 开喜说的极对,烛九阴那一族,全是疯子。 人家夸你们眼珠子漂亮,二话不罗嗦,挖下来相赠,寻常谁会这么做?!疯不疯? 天愚吓都吓死了,哪敢接受烛九阴的错爱,几次欲退回眼珠,皆被一句「你是不是看不上我的眼珠?否则为何硬要退还我?!」给堵回。 月读会知晓此事,自然是天愚央托过,遣他代还烛九阴眼珠,但那只疯子……不,那只烛九阴相当坚持,说什么也不收回,讲道理完全无用。 「天愚呀……好办,这太简单了!」开喜直接当眼珠是囊中之物,一副哇哈哈哈得逞的得意样。 若说方才人类城镇笼罩于一股无名愁绪,眼下,喜神高亢的情绪,洒遍全城各角落,欢天喜地,悦乐满满,处处可闻言笑晏晏,就连刚忙争执的两名路人,边叫骂边笑,形成诡谲是景况。 第三十七章 遥在数万里处的天愚,举止小心翼翼,擦拭自己珍藏的古玩,鼻子忽感痒意,重重打了个响亮喷嚏,竟一个失手,摔硿一只古拙长瓶。 呜,这可是当年补天剩下的土所烧制的珍品呀…… 辞别了月读与穷奇,临行之前,开喜心中突生一念,打算寻妥时机朝月读扑过去,往他脸颊边烙个唇印—— 要知道,爱侣之间,比起酒,醋更易教人迷醉失控。 她若偷吻月读成功,凶兽穷奇定会醋劲大发,气得掉头走人,月读不得不追上去,也许在下个街口,才能拦住怒火佳人。 一拦下,少不了一番掏心挖肺的甜言蜜语,什么全天下女子在我眼中如浮云、我为你甘愿永不做神…… 加之一旁客栈林立,他为追逐她,额上鬓边满是晶莹汗水,大颗小颗拭之不尽,这副撩人的慌张失措样,还怕融不了她的心吗?紧接着,两人手一挽,直接住店沐浴,衣既然脱了,当然顺便这样那样,感情自是再上三层楼。 她(自以为)本意良善,想借此感谢月读泄漏天机,替她突破难关。 月读不枉为她的神界知己,正当开喜嘿嘿思忖着哪种扑法最好得手,月读早挽着穷奇走人,不给她付诸行动机会。 直至破财扯扯她衣袖,唤回她意识,她正巧来得及目送一白一红的身影,消失于人群之中,这速度,未免太快了吧…… 扼腕。这恩情,暂且记下,日后再报。 「喜姨,我们是要先找哪一样宝物?」 「烛九阴的眼珠已如探囊取物,不急,寄放在天愚那儿,省得我们还要费神保管,我们先去海极渊,找金乌卵。」 「那我叫上狩夜!」破财满脸干劲,全然不觉得寻宝之路危险可怕,反倒无比期待。 她摇摇头:「叫狩夜太麻烦,还得跑一趟魔境。我想想要不要直接拐霉神或瘟神……」 「不麻烦呀。」破财短短十指比划了个手势,双掌间,腾出一小团金光。 见她流露不解,他贴心解释道:「我不是送了狩夜一截金发吗?只要他带在身边,我这一招就能直接找着他,同他说话,我娘每回四处乱跑,不见踪影,我爹都是这样寻她,很便利呢。」 这招他常常看,久了就学会啦。 光镜或水镜找人也方便,却时常受限于地理环境和法力,尤其魔境如此遥远,他的仙力根本无法成功做出光镜,靠头发或其余随身物品,则万无一失。 这几个月,他常夜里躲进被窝间,找狩夜闲话家常——所谓家常,多是他们财穷两家的芝麻绿豆事,他说的多,狩夜负责听——对师尊的祖宗八代有个基本认识,是徒儿的本分嘛。 魔境与上界,虽相距甚遥,亦能联系。 师尊与徒儿,也定要随时随地保持联系,感情才不会断。 开喜想起了穷神鬓边那截金发,还当是夫妻的结发情趣,没料到竟有这种功能。 果然,那团金光中,狩夜身影隐隐浮现,而他,似乎老早习惯,没半点诧异。 「是我是我是我狩夜是我啦!你听我说你听我说——」破财开始叽哩呱啦叽哩呱啦……开喜啥事也不用做,全交由破财去处理。 即便破财那一长串废句里,没提到半句重点,像是破财一时兴起,激人陪他去市集闲逛而已……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种预感,狩夜会拒绝任何人,独独不会拒绝破财。 又是个对崽子没辙的「孝子」吧。 这也是为何踏上海极渊的人数,妥妥变成了三个。 找狩夜帮忙,确实合情合理,毕竟这是魔境家务事,他本不该置身事外,放任两只神族去卖命。 狩夜由她口中,听明白此趟不是来逛市集、帮忙提提物品,而是欲取金乌卵,更是没有第二句啰嗦,恭候差遣。 海极渊,位处东海之末,最深最宽的一道暗渊裂缝。 烈渊长度超过万里,深不可测,已难见鱼群悠游,更无珊瑚林立。 日光无法抵达,视觉在此处毫无用途,水压极沉,如有百座泰山压顶,水流貌似缓慢不动,实则暗潮汹涌,稍有分神,便会被吞噬至暗漩中,惨遭没顶。 生物在此,近乎绝迹,若真能安然存活,非妖物还做不到。 刚下海时,一路嚷嚷「好漂亮、鱼好多、水好凉」的破财,到后来也静得没半点声响,光要与海压相抗就够他受的了,此刻坐在狩夜肩上,昏昏欲睡,让人扛着走。 仓促成军的「寻卵团」,一踏进海极渊,便遇整群猎蛟围攻,只只个头皆有破财的五十倍大小,开喜才正要准备思衬对策,狩夜仅仅一招,便将猎蛟团灭。 开喜:「……」连想夸他,都找不出词汇,足以表达震惊和佩服。 坐他肩上打盹的破财,甚至未被惊醒。 「斗神」一族的名号,果非浪得虚名,不愧远古当年,强压了神族一头,成为佼佼掠食者。 「走吧。」狩夜淡淡道,声量放得极轻,是怕吵着破财。 真是忍不住把狩夜与猋风摆在秤上,公正一掂量…… 有队友如夜,走路都有风,全然不用去管,前方会冒出多少妖魔鬼怪,反正有他顶着先。 至于猋风嘛,唉……猋风是个好人,开喜只能给予此评价了。 茫茫深海,金乌尸沉何处,莫不如大海捞针……正有此感慨,第一只金乌尸,映入眼帘,得来全不费工夫。 毕竟这么大的一根「针」,眼没盲都不会漏看。 金乌生前就非凡物,高挂天际放光明,体型能小到哪儿去? 他们三人才腾游了一刻钟,躺在海沟的三足鸟形骨骸,大刺刺曝尸眼前,心窝处插着天启下令射杀的金箭,永沉海底,色泽蒙尘,已无半点神威。 若第一只金乌尸便是抱蛋的那一只,他们今天就能收工了。 天底下,有这么顺遂之事吗? 没,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第一只让你吃瘪,第二只再让你吃瘪,第三只还让你吃瘪…… 吃瘪也就算了,占据骨骸筑巢的几只妖物亦不算什么,一一清除后,靠近要察看金乌尸体,还来个尸变,有没有这么紧凑不给人喘气呀?! 水波震荡间,拔地而起的巨大金乌骨尸,行动缓慢,骨骼上覆满的沉淀砂岩,逐渐崩落。 久未活动的骨节,发出卡啦卡啦的刺耳重响,双眼处的窟窿,犹若两池深潭,盛满诡谲幽墨,歪斜一边的脑袋,努力想打直,然颈骨太细长,支撑不住头骨,啪的一声,脑袋又往另一边倒过去,姿势有些可笑、有些笨拙。 开喜及破财越瞧越不怕,甚至有默契地发笑,同时心想:这骨尸,一丁点威胁性也无,再给它半个时辰不知能不能搞定那颗头骨? 这念头刚生,金乌尸的翅骨,蓦地由旁侧挥来。 单单一侧的左翅骨,庞然巨大,足以蔽空,力道猛烈,速度又极快,与那颗尚在左右调正的脑袋瓜,形成强烈落差。 狩夜巨枪横挡,及时与巨大翅骨交击,阻下猛攻。 水中激起汹涌波澜,缠咬的劲风,震得深渊裂缝加大,一时海砂翻腾混冲。 第三十八章 破财抱紧狩夜的颈子、小身板几乎要被劲流走,像一面随风招摇的小幌子。 翅骨唰地展开,蒲扇般宽阔、尖耙般锋利,重新再举高,又挥下。 毕竟是尸骨,已无脑袋能思考,翅骨单支的攻击力强,一旦 分散,攻击范围虽变大,力道却远不及会心一击。 狩夜在骨节间疾速飞跃,并逐一打碎金乌翅骨,骨裂声闷响,碎骨漂流海水四处。 「把你们自己护好!」狩夜抱下肩上的破财,塞给开喜。 开喜给了好队友一记眼神鼓舞,完全不想违抗他的贴心命令,寻个安全方位跑。 金乌尸的脑袋终于摆正,注意力并未落于正在拆解它翅骨的男子身上,两处眼窝窟窿虽无眼珠,极深之处,微有暗暗幽光闪烁,锁定开喜及破财—— 它仰天做出嘶鸣模样,却无半点声音发出,尖喙朝两人狠狠啄上。 当年是它们违反天规在先,贪玩不顾后果在后,遭天启下令射杀,本该自我反省,然说不怨,全是谎言! (为什么不给我们机会?为什么不将我们幽禁反省?为什么不教训我们一顿?为什么一下令,便是格杀勿论?我们没功劳也有苦,我们为凡世生灵带来了光与热呀!) 夹带这样的怨念死去、沉没于东海,这儿冻骨荒冷,与它们向来最喜爱的灼热不同,身躯越往下沉,离那片光明越远,身上火焰,一点一点熄灰,再也不剩温暖。 最后,更遭海中小妖争抢血肉,一块块,撕咬啃食…… 如何能不恨神族寡情? 如何能不怨神族冷漠? 如何能?! 它使尽全力,追啄着两名神族,倾泄久未消散的亘古积怨。 每一次利喙落下,便是天崩地裂的巨震。 狩夜卸了它两边翅骨、一支腿骨,它早无痛觉,眼中只剩开喜和破财,寻着那股神息而来。 一开始,两人光顾着逃,但相视一眼,彼此都颇不解,他们逃啥呀?这儿又不是魔境,他们仙法没给受限呀! 「我本来是打算保留体力要孵蛋……」开喜停脚步,口吻颇带叹息,开始甩手热身。 「我只是一时被它的体型吓到。」破财也驻定不动,面向金乌尸骨,小膀子左三圈右三圈。 金乌尖高高仰起,正欲再狠狠啄下,将两人刺穿压扁。 狩夜沿着颈椎骨奔驰而上,每一记重步,皆踏碎一截椎骨,抵达它后脑杓,挥枪将之击碎,却不及阻止尖喙疾坠速。 下方那两只也并非软柿子,一人送出一掌,把巨型尖喙轰个精光。 「糟糕,出手太重!快找找有没有蛋——」开喜这才想起这件大事儿,满海水间碎骨漂浮,她急寻疑似蛋的玩意儿。 找了好一阵,不得不作下结论,第一只遇上的,八成是公金乌。 并且血淋淋呼应了前言,天不从人愿,第二只也是公的,第三只有可能是母的,却没找到蛋。 与庞然大物的尸骨作战,虽不算太艰钜,只是缠斗费时,一场打下来,体力仍是吃不消,尤其处于深海,不若天上人间轻松。 砍完第三只,三人商讨后决定,鸣金收兵,埋锅造饭,要打,明个儿再继续。 就地寻了处平坦,拿第三只金乌被砍碎一半的胸椎骨当蓬架,开喜造了个无水巨泡,阻隔海水。 破财嘴里还咬着半块干粮,在狩夜腿侧,人已经睡成一小团。 依柔软腿枕来说,他弃开喜而狩夜,九成九是方才狩夜去搬胸椎骨时,开喜凑到崽子耳边嘀咕的那番—— 「连我也想收狩夜为徒了,耐操好用又听话,沉默寡言不啰嗦。」开喜此言,发自肺腑。 破财一听不开心了:「不行!狩夜是我的!我先看中的!喜姨你不可以跟我抢。」 「你同他提过了吗?他答应你了吗?哼哼哼,当喜神的徒儿,远比成为穷神徒儿来得威风吧。」她故意逗孩子玩,知道如何搭腔,最能惹得他哇哇大叫。 「喜神身边不合适跟着一身黑漆漆又戴着凶脸面具的人!他跟我比较相配!」 「一只金毛闪闪的穷神,自己身边哪里合适一身黑漆漆又戴着凶脸面具的人?」 当时争执到此打住,因为他们口中相争那一位一身黑漆漆又戴着凶脸面具的人,已搬妥胸椎骨,折返回来。 看来破财很是在意她的戏言,怕她真的来抢,从三人往胸椎骨底下一坐,崽子很明显隔开她与狩夜,防她如防贼。 术力燃起的火堆,毋须添加柴薪,仍能散发温暖热意,于暗无天日的极深之海,维持一隅明亮,顺便温温水酒。 边睡边嚼干粮的破财,喃喃道:「……我的……」口水挂在嘴角,几欲淌下。 狩夜扯高覆在崽子身上的长袍,将人裹得更密实些。 入夜的深海,冷得很有感。 「狩夜,你曾拜过谁为师吗?」开喜吃完整块干粮,喝了口酒,咽下嘴中食物,好奇问。 狩夜先是投来一睐,那一睐像在说:我?谁够资格当我师父? 他仍是平淡回答:「未曾,魔族若拜师,也只是认可强者,并以击败他为目标。」所谓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魔族另有一套说法—— 今日为师,明日为食,强食弱,便是传承。 看来破财的收徒之日,遥遥无期呐。 开喜心里默忖。 见破财睡得很沉,是向狩夜问些……私事的好机会,开喜一向心直口快,不得罪人的也说,得罪人的也说,一张嘴全凭心里爽快,偏偏此时此刻,却不知从何开口。 她张口,又闭嘴抿紧,又张口,再闭嘴抿唇,明明只是简单一句「忧歌已经迎娶了魔后吧?」,竟如刺鲠喉,吐不出,吞不下…… 好不容易脱口而出,仍是不争气的闲话家常。 「你们当初怎没想过,向神族询问替代方法,找金乌卵这种事,对你们应该不算难事?」开喜!你这个废物!你想问的,压根不是这个呀呀呀呀—— 「即便问了,也得不到答案。」他瞥来淡觑。 狩夜未言明的话语,开喜立马知晓。 魔族困于魔境,神族多少带有放他们自生自灭之意。 魔族好了,神族就不好了,与其如此,不如眼不见为净,将魔境排除于万物生灵之外,若他们自己挨不住魔境艰困,因而灭绝了,更好。 世人说,神博爱,神无私,神一视同仁,她倒觉得,神只是不想破坏得来不易的平衡。 而魔族,向来被视为破坏平衡的不安定族种,尤其是上古斗神一族。 「神族态度显而易见,你又为何要为魔境,如此奔波犯险,不顾性命安全,做到这般地步?」 开喜被狩夜问得一怔,呃了好半晌,面上逐渐浮现心虚窘红。 狩夜虽提问,实际上倒瞧得很明白,这问题的答案即便她不答,亦已昭然若揭,他甚感欣慰,忧歌并非在唱独角戏,他待开喜的不同是有回报的。 「破财说,你还为了魔境,心急落泪。」或者该说,她是为了忧歌而掉泪。 「破财这个大嘴巴!」开喜恼羞成怒,伸手要去控破财的小脸蛋,当然未能得逞,半途便遭狩夜挡下。 第三十九章 「你对忧歌的在意,我很高兴。」为人叔父,流露一副今生足矣的笑叹。 「……在意又有什么用,他娶别人了吧?当我浑浑噩噩,用玩乐麻痹自己的这几个月里,他与他的魔后也忙着哩……」 开喜终于说了,原来没那么困难嘛,只要忍得住心痛…… 狩夜一掌缓缓在崽子肩上轻拍,眸光却是落向术火间,火苗将那对赤眸染得更艳红,默了一阵,他才道 :「忧歌没有娶她。自从你们离开之后,他便陷入沉眠,迄今未醒。」婚事自然无限期延后。 开喜一呆,明明听得很清楚,却依然震惊:「……什么?!」 「别着急,沉眠倒非坏事,反倒能减缓他消耗生命的速度,在前一世里,他曾睡了三年之久。」 开喜未被安抚,眉心蹙了道深痕,咬着下唇,一脸苦恼。 「你一世一世看着他这样,却无能为力,心里一定也不好受吧?」 狩夜未答,睫微敛。 是的,他何尝好受,但他是纯魔,即使强大,也帮不了半分,那种无能为力,是会逼疯人的。 能懂他心境的只有同样将忧歌看得极重的她。 他是以叔父立场,而她,自是站在最珍爱之人那方。 「没关系的,我们一起帮他,剩只金乌而已,还不简单!」开喜给自己鼓舞,也给狩夜鼓舞。 说完,她径自啧了声,连珠炮嘀咕:「不过按话本子里磨人的方法,极有可能要最后一只才能找着,怎就没有作者偷懒,第一只便赏我们个痛快?呀我知道,他们写书也是要要生活的嘛……我们干脆第四、五、六、七、八都先跳过去,直奔最后一只……但这样也不行,不按顺序的下场,抱蛋那只九成九就是第四只,「造化弄人」这四字真髓,屡试不爽——」 狩夜闻言,低笑。 是哪一只又何妨,只要最后能成功找到,中途的曲折辛苦,何足挂齿? 看着开喜边说边笑,火光在她面庞间跳跃,镶嵌明亮,他好似看见魔境的未来,曙光落下,淡淡辉煌的景况…… 【第十一章 金乌】 造化弄人四字真髓,被开喜说得一等神准。 不知该夸她神算,抑或狗嘴吐不出象牙,看来,她也很有写话本子的才能。 四五六七只,全不是他们要找的抱卵金乌,果然还是落在了最后一只。 因为早有心理准备,倒也算不上失望。 只是狩夜一连砍掉四只巨大金乌骨,其中更包括「占尸为王」的妖物,草草数来已打十场,手譬就算不麻也酸了吧。 「我听说,魔族都有真身,比起人形,真身更强百倍,狩夜你若是累了,可以恢复真身跟它们打。」寻找第八只金乌的中途,并喜如此建议。 毕竟这几战,出力的人全是狩夜,她和破财鲜有机会出手,她难得有些过意不去。 狩夜沉默。 「狩夜,你真身长什么样子呀?」破财满脸好奇,把狩夜当坐骑,坐得忒顺便、忒自然,占据他左肩一角。 「不好看。」良久,狩夜只低吐了三个字。 「你又不是娘儿,还在意好不好看?不管你真身是啥,全吓不倒我们俩。」开喜见识广,哪种牛鬼蛇神没遇过? 「你变嘛变嘛,我想看!」破财猛点头附和,加之一旁鼓噪,鼓噪完又在狩夜耳边商量道:「最好不是犬形,我娘怕狗,我担心她以后不让你进门……」当他的徒儿。 真身这种事,还能商量的吗? 「你以为是娶媳妇儿呀?还进门哩。」开喜哈哈笑:「不过,你想娶媳妇儿还早还早,我看你大概得长到一千岁,才勉勉强强像个大人吧,寻常二百五十岁的神崽,起码要有这么高。」 她比划了个高度,约莫凡间十来岁少年的身长,而破财距离那高度……嗯,相当遥远。 「我以后会长很高的,比我爹还高。」破财不服气。 年年坐在课堂第二排,是他神生最大耻辱之三十二! (对,前头还有三十一项) 「只长高不长脑也不太好呀。」逗弄崽子,已成为她辛苦寻卵途中的调剂。 「臭喜姨——」小短腿踢不到,更生气了。 一大一小打了一阵,全忘了方才吵着要看狩夜真身,狩夜自然乐于不提醒,继续搜寻最后两只金乌骨尸下落。 天南地北聊一轮,话题又回到狩夜身上。 「你击倒第六只骨尸的那一招,好威风!」破财仿效先前狩夜的舞枪动作,虽然只是潦草挥挥,却已抓住八成精髓。 没想到他光是瞧过一遍,能有此悟性,狩夜颇是诧异。 「巨枪是怎样又倒转回来,像蛇一般麻利?金乌骨尸根本措手不及。」 「以术力缠绕兵器,便不难做到。」狩夜手把手教了他一次,如何化术力为千丝万缕,与随身兵器合二为一,即使兵器脱手,收回来的速度及方向,依然能操控自如。 「是这样吗?」破财拿起怀里藏着的一块干粮,充当暗器,抛丢出去,又咻地收回来。 这与用法术把物品招回掌心的感觉,不大一样。 法术只能单纯让兵器返回手里,而狩夜这一招,每动一根不同的手指,兵器挪动的方向便有所不同,食指用力一些,兵器挪的角度就大一点,小拇指撇撇,兵器还能原地打圈圈,好有趣! 「差不多,你指节的力道要再练练,并不是光使劲就好。」 开喜瞧了忍俊不住,暖昧笑了。 破财还妄想收人家当徒儿呢,现在可是徒儿教师尊招式呐,丢不丢脸。 眼看两人的互动,她不由得默想,忧歌每一世的孩童时期,狩夜亦是耐着性子教导他吧,叔侄俩练起武不知是不是也是这副光景? 小时候的忧歌,长得什么模样?顽不顽皮?听不听话?会不会像破财这样,让人时而想拧脸、时而又想把他抱满怀…… 要是他带着每一世的记忆,那就不怎么好玩了,嫩生生的崽子模样,却摆个了老魔物的魂魄…… 啧,好讨厌,居然有点想见他。 好吧,不是「有点」,是很想。 「我看到金乌尸骨了。」破财倏然扯喉大喊,中断开喜的思忖,喊完后,却突兀地补了长长的「咦——」字良久、良久。 随破财短指方向望去,连开喜也忍不住接着「咦——」下去。 下方,确实是金乌尸骨无误。 第八只加第九只,一块躺在裂沟一隅,翅骨及颈骨交叠。 一则喜,一则忧。 喜的是,两只同时发现,省下寻找的工夫,寻卵之行能提早结束。 忧的是,光是单独面对一只金乌骨尸便已是耗时费劲,两只一起上,未免太刁难人…… 开喜与破财心生同情,一同望向狩夜,传达无语心声:辛苦你了。 狩夜倒一脸淡定,未见波澜,巨枪已然入手,果然是个认命的好汉子、好队友。 开喜目光专注,在两具尸骨间搜索,找寻成形卵的下落。 但骨尸被大量海中菌物覆盖,部分没入海砂,阻碍视野,否则她觉得抢了成形卵就跑,不失为上上之策。 「全都留心点。」狩夜沉声道。 第四十章 话虽如此,往往还是会被突发情况吓了一大跳,例如,第七只骨尸里猛窜出来的海妖招呼都不打,直接偷袭,大把毒针天女散花般投来,若非狩夜挡在最前头,他们早给扎成针包。 狩夜一马当先,往金乌骨尸游近,很怪异的,两具金乌骨尸竟无动静,一改先前那几只凶悬,刚一觉神息近,立马尸变。 这两具金乌骨尸,太安静,安静得过头。 「话本子绝不会这样演,哪有此等好运气,最后两只不给我们出些难题?」开喜阅卷资历丰富,恁是向来面思考、心性开朗不乐观,也不信天意如此善待他们。 「会不会是我们的努力,感动了天地?」破财乐欢道。 开喜立马打击他的乐观:「你犯了错之后的努力逃命,有感动过你爹吗?让你爹下手轻一点?」 「……没有。」破财哀怨摇头。 「那你怎么会以为,努力就能感动天地?」傻孩子,世事不是努力过就能有回报的,努力,只是过程,不会是结果。 然事实胜于雄辨,三人轻轻巧巧落地,骨尸近在伸手可及之处,仍是静静安躺,巨大骸骨如山峦绵延,覆以一层嶙峋且暗沉的砾石。 即便它们最怨对的神息,就在咫尺,也不像前几具疯狂追啄。 开喜伸指去轻戳骨尸,得不到反应,紧绷的谨慎渐松,看来话本子仍有不周详的地方嘛。 开喜道:「算我们赚到了,赶快找蛋吧。」速战速诀,定不会有错。 「别掉以轻心。」狩夜未懈戒,巨枪依然紧握,慎防任何突发。 破财避开刮人的锋利砾岩,钻进骨尸之中,小身影消失于大人眼前。 「当心。」狩夜叮嘱声随后响起,一如以往的低沉,又不难听出其中耐心。 「好。」只听崽子回应,不见踪迹。 开喜跟着往另一处骨洞钻,身后却没传来半点吭声,她从骨洞又探出脑袋瓜一觑,狩夜目光只落向破财钻入的洞中,替破财留意周遭安危。 开喜:「……」 看这情况,若她突遇敌人,狩夜八成来不及救她吧? 好啦,差别待遇而已,三人行,必有落单,她懂,她不会跟个崽子争。 开喜既明理又懂事又落寞,潜回骨洞,凭借掌心一颗灿星石照耀,仔细寻卵。 骨尸内部积满海淀物,形似磷礁,崎岖不平,数以万年的累积,有些地方甚至狭小得难以钻入。 海极渊虽鲜有生物,却并非绝对,人类无法抵达此境,自以为应该没有任何活物能存在。 然上天造物,从来公平,再如何凶险艰困的环境,都会有意想不到的生命诞生。 恰如魔境那般不毛之地,不也住了群上古魔族吗? 开喜被一条长相极怪异的小海蛇吓到,显然它惊吓程度更高,咻地一声又道失于礁缝里。 开喜瞅了一圈,没看见半颗疑似卵蛋状之物。 「破财,你那边有没有发现?」她回着另一边的情况,深海传音不易,对神只倒非难事。 等了好半晌,无人应她,她不以为意,权当是距离太远,破财没能听见她的发问。 她埋头找了约莫半炷香时间,依旧毫无所获,于是,暂且休憩的片刻,她又问了一遍:「破财,你那边有没发现?」 静。 不只破财没回应,狩夜也没吭声。 破财可能耳朵背,老魔物狩夜却不可能,她终于察觉古怪,费劲游出金乌骨尸,探头望出去。 「破财?狩夜?」她谁也没瞧见,偌大深海,一望无边际,虽然幽暗,只要有一丁点灿星石的光辉,便醒目。 他们三人各自带了一颗,用以照明之外,也方便彼此关注动向。 可是她没看见属于那两人的灿星石光芒。 「……这两人跑哪儿去了?破财!狩夜!」难不成是她游离太远,与他们走散? 唉,寻卵已够累人了,还得费工夫寻人,这一神一魔,真会找麻烦呐。 开喜衡量再三,破财是不可能落单,狩夜九成守在他身旁,甭担心崽子安危,等他们俩想起她这名「第三者」,再拨冗来是她算了。 眼下,她还是以金乌卵为优先,毕竟这也是她首要之务,若未寻获,她没打算离开海极渊。 打定主意,她欲再往另一端的骨尸潜入,身后却传来轻斥。 「你是谁?到此有何目的?」开喜诧异回身,虽只有一道轻斥声,实则她身后站着两人。 一男一女,容貌看来相当年轻,披头散发,身穿橘红色衣裳,领口、袖缘及衣摆,皆纹绣着耀眼金图腾,在深海间相当刺眼。 两人伫立她背后不过十步,她竟浑然未觉? 若两人心怀不轨,她方才早已遭不测。 开喜脑中思绪转动飞快,猜想两人是盘踞骨尸的海中妖物,倒不觉两人怀有敌意,一看就是对小夫妻,妻子怀了身子,丈夫始终一手环于她腰后,小心护着。 「我在找卵,金乌的卵。」开喜很诚实回答。 女子皱眉,面庞防备:「这里才没有金乌卵!你快走!」 「我找金乌卵又没碍着你,也没开口央求你帮忙,有或没有,我自己确认就好,多谢小夫人的告知。」开喜客套说完,懒得理睬人,径自滑了半截身子入洞中。 「姑娘且慢。」这次说话的,是那名小丈夫,「你寻金乌卵,所为何求?」 开喜的脾气,向来是别人同她大声说话,她便会回嘴得更大声,气势绝不输人,反之,人家好声好气来,她自是好声好气回,礼尚往来嘛。 小丈夫口吻温文,客气请教,批不出半点刺,开喜当然也乐意多说两句。 「我需要一只金乌……有个日与月都照耀不到的地方,环境恶劣,土地贫瘠,在那儿生活的族民想种棵草,都做不到……没有阴晴,没有四季,没有昼夜……」 开喜忘了小夫妻是陌路人,话匣子打开,忍不住多埋怨几句。 「然后,有个傻子呆子大笨瓜,以为凭一己之力,就能造出日月,也不想想后果、不想想他这么做,看在我们眼中,除了自责帮不了他之外,就是满满的心疼……」 总算发觉自己说太多,言谈间流露了窝囊哽咽,开喜才抿抿嘴,噤声。 小丈夫静觑她好一阵,小娘子似有话要说,被小丈夫轻轻拦下,他开口:「雌金乌已沉尸多年,又浸于海中如此漫长时间,即使真有金乌卵,也许早是颗无用死蛋,也许,就算能成功孵化,它不及那只硕果仅存的金乌有用,连千万之一亦无,你又该如何?」 开喜想也未想,真率且立即回道:「我是这般打算的,无论多困难,要耗损我多少仙力都没关系,孵多少年我也能等,我一定要将它孵成功。」她眸光坚毅明亮,丝毫不见退缩迟疑,像在说着一件她神生中最紧要的事,恁般无惧。 「我没要它比那只存活的金乌强,不及千万之一又如何,只要它能替忧歌分摊,就一点点,我便会对它充满感激。」 开喜说着,小丈夫似乎满意她的回复,并未打断她继续说下去:「再说,它先天不足、就用后天替它滋补,我把它养的白白胖胖、健健康康,它不用与谁相比,它会是魔境最重要的「日」,独一无二。」 第四十一章 小夫妻俩互望一眼,虽未交谈,小娘子螓首微摇,眼眶一红,怯然欲泣,小丈夫则是揽腰安抚,低首在她耳畔轻叹:「……如此下去,也非长久之计,你和我皆……于孩子而言,与死何异?」 小娘子似嗔似怒,更似任性撒娇:「我宁可他永远这样,万一被发现有第二只……我担心他也难逃一死……」 「她方才说了魔境……若是魔境,应该不至于有丧命之虞……」 小夫妻嘀嘀咕咕,时而几句飘来,时而几字含糊,开喜听得断断续续,也听得不甚上心。 偷听这档事,她不太来兴致,她有更紧要的事待办,于是插嘴欲先行告退:「那个……你们慢慢聊,我先忙了。」她自觉态度良好,礼教全了,笑靥亦亲切可人,表现可圈可点,应该不算失礼。 岂料小娘子发火跺脚,娇声喝住她:「我们没讨论完之前,你怎可能找得着蛋!」 开喜心想:我找我的蛋,干你们夫妻鸟事呀?说得活似蛋全归你们管一样——思绪猛地一顿,自己退回去重新咀嚼那番话…… 咦?难不成…… 她总算多了一些思忖,将眼前这对小夫妻,瞧得更仔细点。 因为被他们袍上金纹给闪茫了眼,故而忽略掉诡异之处—— 透过两人裙摆末端望去,居然能看见后方的金乌骨尸。 他们,是半透明的。 她最近走什么运呀?怎老是撞见作古多年的徘徊残魂?忧歌他娘在前,这对夫妻在后。 倘若,直如她此刻所猜想,浪费时间寻卵亦属枉然,索性乖乖爬出骨洞,找了个位置落坐,歇歇脚、捏捏腿,等侯小夫妻商讨完毕。 还好,小夫妻俩分歧的意见,很快获得圆满共识。 小丈夫面带微笑,轻挽小娘子,向开喜走来,照此番情况来看,应该是小丈夫胜出。 小丈夫说:「你已经猜出我们的身分了吧?」 开喜尚未回答,不若小丈夫和善的小娘子抢了话,红着眼道:「手伸出来!」 开喜闻言,伸出右手,左手忙着托腮,没来得及一块递去。 「双手!」小娘子脾气不好,觉得开喜态度懒散,不够慎重。 小丈夫连忙缓颊,握住爱妻柔荑,两人四手,欲同时落向开喜掌心,开喜本能并拢了双掌去捧。 一团微弱小火焰,摆入她手中,只有些些微温,完全不烫人。 小丈夫轻笑:「我们替他取名『玄』,盼你多多照顾了……」 「你胆敢不照顾好,我、我定会去找你算帐!」小娘子说话就很不动听,不如她夫君客气悦耳。 小夫妻俩的身影,随话语声逝歇,渐趋朦胧,如火焰燃烧殆尽,最后残余的光亮…… 感觉像由一场梦中之梦醒来。 哪一段是梦,哪一段是梦里的梦,她也无法分辨清楚。 只知,当她睁开眼,人仍在骨尸与海淀物掺杂而形成的骨洞中,呆呆驻足,方才巧遇的怪异小海蛇,再度与她彼此四目相交,小海蛇一溜烟逃了。 这一景,似曾相识。 她低头,慢慢将合拢的双掌打开。 手中躺着一颗蛋,仅比鸡蛋大了一点点,蛋壳似橘红熔岩包覆,表面缓缓流动微弱火焰。 她隐约知道,孕育出耀天金乌的正常蛋,不该这般小,这颗蛋尚未被母体产出,还在体内发育,便遇雌金乌遭射杀的变敌,才会如此营养不良。 「……原来你们不像前几只尸变,是因为你们俩将最后的气,全用于孩子身上,护着它那么多年……」开喜恍然大悟,喃喃说。 这世间,极傻之辈,绝不仅仅忧歌。 金乌夫妻也是。 还有她,全都是傻的。 只为了守住遥遥无期、甚至不知能否如愿,一个小小奇迹。 「你们放心把玄凤交给我吧,我会尽全力孵化它,并且保它平安健康,我向你们保证。」方才来不及向小夫妻说出的答复,开喜在此刻,低着嗓,轻缓补上,诚心诚意。 万般小心地将金乌卵护进怀里,开喜吐口气,爬出骨洞,要与破财狩夜会合,并准备大声宣布寻蛋成功的好消息。 刚钻出骨洞,远远就见守夜正在与妖物拼斗。 那是一只上身是人、下身是鲸之妖,通体呈现碧蓝色泽,诡谲且浓艳,长发似海藻摇曳摆动,双眼是狰狞的青绿。 按经验来看,越艳色的生物越毒,这只妖物应该不是例外。 它的触足比八爪更多,足足十二支,每一支布满勾刺,皆可发动攻击,不但力劲霸道,随意一挥便能击碎海岩,更夹带剧毒,狩夜如同与十二只棘手妖物对峙—— 不,十一只,因为妖物其中一足,高高将破财卷住、收紧,不算加入战局。 狩夜左臂有道血口,伤处呈现青蓝,是中毒迹象,难怪她瞧着,总感觉狩夜动作不若平日利落。 开喜见状,当然急欲奔去,要助狩夜一臂之力,她动作却不如妖物快。 而且,她算错了它的触足数。 它是十三足。 第十三足,藏于海砂底部,悄悄绕至狩夜背后,趁狩夜专注与其余十足拼搏,出其不意偷袭! 开喜尚未奔抵,就见第十三足疾速如电,窜破海砂,透背贯穿狩夜胸口—— 鲜血随触足的抽离,汹涌溅出,旋即又与海水濡溶,腥浓血味弥漫。 「狩夜!」开喜及破财同时惊呼,狩夜戴着面具,无法看见神色是否痛苦,可是胸口被开了个大洞,怎可能不痛? 海妖偷袭成功,笑声得意,十一足又紧接一轮猛攻,意图明显,不让狩夜有任何反应机会。 狩夜本想恢复魔族真身,这类区区小海妖,何足挂齿?然破财在它手上,无论是它一掌拍扁,抑或一口吃下,干净了事,皆会伤及破财…… 顾忌,便是破绽。 而破绽,是战斗中的大忌。 即便只是一瞬间的迟疑,都可能情势逆转。 她无暇细想,双手一抹,替狩夜张开仙术护墙,为他争取喘息时机,并勉强挡住两支触足攻击。 触足落在护墙上的力道,原原本本反弹予她,震得她仙元一痛。 这触足的攻势……她没把握能挡下几回,狩夜又伤得极重,该如何是好—— 正当那个「好」字,犹在思绪中苦恼,一道金箭,倏地疾穿而至,往海妖方向射来。 那枝金箭好眼熟……怎能不熟?从第一只金乌骨尸开始,就不断不断见过它,到现在为止,也看了九遍! 是的,当年天启下达,以金箭诛杀九只闯祸金乌,金箭随金乌沉入深海,再未曾现世。 光阴逝去,金乌化骨,九枝金箭亦失神威光芒,他们先前看见的金箭,根本不能称之为「金」,全因古菌及海淀物沉积,黯然失色。 如今,腾腾疾驰的箭上,布满金色光芒,恁是深海浓暗,也遮不住其锋芒。 那种华丽而辉煌、炫目而纯粹的金,天上地下,只曾在一对父子身上看过——鎏金与破财! 目光本能往破财望去,就见小小崽子蹙起金眉,不知是见狩夜重伤的愤怒,抑或是难得兴起的认真,十根短指舞动,指腹溢着淡淡金光,化为丝、凝成缕,密密裹绕金箭,以狩夜曾教过他的招式,操控金箭。 第四十二章 第一次的攻击,未能射准,擦过了海妖面庞,海妖震惊程度不亚于开喜和狩夜。 金箭乃神物,焠形之始,便融入神咒、既能弑神,亦能杀妖,妖邪本能对其畏惧。 而金箭擦出的伤,哪怕微小,也会因神咒缘故,开始净化,变成难以忍受的热辣疼痛。 破财第一击没成,食指弯勾,金箭掉头再朝海妖身后折返,海妖惊吓喊,连忙闪避。 破财索性把第九只金乌身上的金箭,一并招来,双箭齐发,命中机率大些。 第二击,便射穿海妖的两触足,海妖发出剧烈痛苦的叫声,凄厉绵长。 这小家伙,竟连金箭也能驱使? 而且是一时情急之下、胡乱见骨尸上插着的千古神器,姑且借来一用……那般轻松容易? 开喜及狩夜,同时有此一诧。 准头虽尚待加强,但已相当游刃有余,双箭似被赋予生命,攻势不停,几次迅猛来回,十三触足已废去一半。 海妖痛到龇牙发狂,终于记起小崽子仍卷在它触足间,软得像颗嫩桃子,只要将他一把捏死,他便再不能作怪了。 当海妖动了杀心,狩夜已然察觉,红眸淬冷,咬牙忍住胸臆被贯穿的疼痛,身势迅如电挚,手执巨枪,冲至海妖眼前,早已分神于破财身上的海妖,措手不及。 巨枪横劈,生生斩断束缚破财的那截触足,并单臂捞去,将破财安稳救下,动作不带半点累赘,右手包覆破财小小手背,五指交叠,一同操纵双箭,狩夜沉声道:「屈中指往右,食指拨弹,腕劲三成,放!」 两枝金箭瞬息抵至海妖心窝处,海妖移形欲逃,金箭彷佛早预料它逃离方向,略一偏,海妖再度现形, 箭尖正巧贯破它元灵最弱处。 一声惨叫,短且急促,海妖身影涣散,融灭海中。 「你们两个没事吧?」开喜游至两人身边。 问完又暗骂自己眼拙,两人的模样,哪里叫没事呀!一个胸口透风、血流不止,一个耗力过度,瘫成一团烂泥,连回她话的气力也无。 「我看是没法子强行回去,半途再遇上两只海妖,我们就全灭了,白费我好不容易才寻到金乌卵,先找个地方让你们休息吧,这儿离东海龙宫最近,去那儿吧。」幸好她与东海龙主也有些交情,酒肉朋友的那一类。 开喜道来盘算,见两人没反对,便自行拍板定了。 她搀起两人,忽而有感吁:「幸好是东海龙宫,若是西海,恐怕想借地方住也没办法……」 累瘫的那两人,眼中同时在问:为何西海没办法? 开喜慧点聪明,接收到他们的疑惑,替他们解答……说是解答,实际上她自个儿也一头雾水,颇需要别人来开解开解。 「先前西海龙主丧子,我好意去安慰他两句,不知道为什么,却被他乱棍轰出城,听说,他命人在城门口贴出公告,严禁喜神踏进西海龙宫……」 也倒不怪西海龙主脾性古怪、其难相处啦,很体谅人家刚死了儿子,难免情绪起伏变化。 两人默默腹诽,绝对是你对西海龙主说了什么风凉浑话…… 【第十二章 半醒】 东海龙宫,他们只待了一晚。 并非东海龙主拒人于门外,相反的,酒肉朋友有酒肉朋友的义气,当他们抵达龙宫外,自报姓名及来意,东海龙主甚至亲自出城相迎。 这份热络,仅限给予开喜及破财,至于狩夜,一眼看穿其身分的东海龙主,则谢绝入内。 放一只上古魔族进龙宫,万一此魔心怀不轨,他没有信心能打赢狩夜,身为龙主,关全城性命安危,不得不慎。 这下换破财气得直跳脚,表明狩夜不进城,他也不要进城,誓死共进退。 但开喜很想进城呀!她想睡在软绵绵的贝床,盖着暖乎乎的被子! 最后无法取得共识,只好折衷,各退一步,东海龙主无偿提供解毒丸、伤药、吃食、三床被枕,附带一名海医看诊,让他们在城外五里搭棚。 呿,酒肉朋友! 「喜姨,这就是金乌卵呀?好小颗,金乌尸骨明明那么大一只,竟是从这种小蛋里卵出来吗?」 破财打量开喜取得的蛋,一瞧再瞧,不时伸指轻触,看蛋壳上那层似熔岩的玩意儿,缓缓流动。 破财现在只剩手指能动,被海妖卷缚于触足里,不知挨了多少毒勾刺扎身,危急时不觉麻痹,此刻放松下来,浑身皆使不出力。 加之他奋力操纵金箭,过度消耗仙元,眼下变成一摊废泥,也不意外。 「这颗比较营养不良,寻常应该再大些。」开喜纯属猜测。凤凰不及金乌巨大,下的蛋也没这么一丁点嘛。 胸口被贯破大洞的狩夜,不愧是霉神口中的老魔物,吃了解毒丸,裹完伤处,已经能活动自如,全然看不出是伤患。 他替破财铺妥床枕,将人抱上去安置,小心避开崽子露出的小肚子,上头针刺伤口,密密麻麻,已薄莲抹了层药膏。 开喜相当认命,替自己铺床,边道:「狩夜,我想先去魔境一趟,之后再回来好好孵蛋,我担心魔境局限我的仙力,影响玄凤孵化时间。」 孵蛋是要事,本该摆在第一位,可是……她也想先看看忧歌近况,解解相思瘾,才能安心。 狩夜说,他正处于沉眼。 兴许她赶回魔境,他也未醒,但又何妨,哪怕只是看他一眼,确认他安然,她便能全心全意与金乌卵对抗,否则这一孵,不知会不会耗上几年…… 「好。」深知她心思的狩夜,并未反对。 「等你们养好伤……」她虽心急,仍没忘记两人伤势,起码休个三四日,应该可以,毕竟返回魔境这一趟,还得狩夜出力。 「明日一早即可,这种伤,不足挂齿。」魔族向来没工夫娇弱,他们是舔着血长大。 最重要的是,他明白,多待一日,对她,对忧歌,都是折磨。 开喜投以感激一笑,不与他讨价还价,她恨不能眼睛张开,人就已在魔境里了…… 于是海面日芒刚现,他们便离开东海,一路向着魔境回去。 回去。 这两字,她本以为,自己能翻出通篇大道理,来纠正用词错误,但她无法再找到其它字眼,描述这般的归心似箭。 甚至,像个开心无比的小仙童,彻夜无法入睡,只因兴奋期待着,天亮后的「回去」。 当她再度踏上魔境土地,悬宕许久的心,竟也安稳落地,很是踏实。 母须谁来带路,通往忧歌寝宫那条路,景物依旧,她相当熟稔。 踏进寝室,流泄一方的浓暗,密密笼罩于此。 即便墙上镶嵌幻焰,火光明亮,她仍觉得太过幽暗,了无生气。 水玉大床中央,忧歌沉睡着,鼻息均匀,胸口平稳起伏,右手覆贴干胸。 她看见他掌里有物,好奇凑近细看,竟是她遗落的小粉花流苏。 就连她自己,早忘记哪儿哪时掉了这小饰物,未曾挂心。 却在他掌心,拢得万般珍惜。 「好险我掉的是流苏,若我落下的是臭鞋袜,你这样捂在胸口,我岂不是太对不住你了?」开喜自行想象,一边笑了。 第四十三章 一身风尘仆仆,也顾不得脏,径自脱鞋爬上床,寻了好位置躺下,紧挨他身旁,忍不住打几个呵欠,慢慢合眼。 数个月来,她看似天天无忧无虑,只顾玩乐,每当夜深人静,周身悄无半点声息干扰,她却未能入眠,总是睁眼看天亮,盯着璀璨金乌发呆。 这一刻,她才算真真正正,睡了一场安稳好觉。 真是个好梦。 日前偶有睡糊涂之时,二成醒,八成睡,意识惺松,身体却自有反应,以指腹摩挲掌间发饰,拨丢珠花及流苏。 这下意识动作,是本能,是习惯,更是慰籍。 今日,他再度半醒,眸未张,思绪亦浮沉缥缈,他没打算要彻底苏醒,只想继续睡着。 并非梦里有何人何事,惹他流连再三,不愿醒来,更不是想逃避现实生活中,诸多烦心事,他只是喜欢这一刻的安宁和任性。 人未醒,指腹已率先去抚触粉花流苏,描绘上头精致的花形。 除却珠花的冰冷、流苏的细腻,竟还多出了一样…… 比之流苏的细腻,更嫩软,比之珠花的冰冷,更温暖,在他掌心底下,乖顺地任他抚弄。 他被这触感引诱,从沉眠中清醒,缓慢张开双眸。 真是个好梦。 他不由得一再重复地想。 居然能在梦里,看见开喜卧他怀里,睡颜香甜,柔亮黑发铺散,似上好丝绸,覆盖着他。 指腹所触摸,是她柔软发丝,缠腻于他指节,微微挠弄,似在撒娇讨摸。 他顺应心情,摸了又摸,彷佛怀中的她是只爱宠,让主人心甘情愿,为其顺毛,将她揉得发出甜甜嘤咛,似糖如蜜。 「……梦是好梦,可惜臭了点,发香体香什么的,怎没跟着一块入梦?」忧歌恍觉是梦,对梦境略有抱怨。 被轻柔手劲揉醒的开喜,入耳,居然是这个,当然没好气地哼哼回话:「你去海里泡个几天,再一路没日没夜赶回来,澡都还没空洗试试。」包你臭个不可闻!熏都能熏死人! 「……梦里也很会顶嘴,不愧是喜神天尊。」他低低笑,太怀念她的伶牙俐齿,忍不住又揉了她几回。 他这副睡眼惺忪刚醒、梦与现实不分的模样,着实太可爱,惹得开喜很难认真生气,拿脑袋瓜去撞他胸口,咚咚好几记,嬉戏笑闹:「谁是梦呀?你睡糊涂了吗?你自己也很臭呀!睡了那么久没洗,你半斤我八两。」她躺在他身旁欲睡时,同时颇有感叹,书中者是描述景况多美,俪影依偎多羡鸳鸯,却没让看官知道,主角们是忍着臭味谈情说爱。 忧歌倍顿了许久,似在琢磨眼前虚实。 作梦可以,但随梦境狂喜狂悲、起伏翻腾,未免太像傻子。 他仍在思忖,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她没有理由再回来。 他觉得,她只是幻影。 是他太渴望见她,而产生的虚幻。 开喜发觉自己比他臭,难得起了羞愧心,「我想先去刷洗一番,泡个通体舒畅的澡……你要不要一起来?」这一句,又忘了羞耻心为何物。 来呀,为何不呢?反正是梦而已。 当热烫的池水,温柔包裹全身,忧歌慵懒浸入水中,舒适吁叹。 开喜爽爽快快洗了头,将身子刷得干干净净,才噗通一声跳进池,大量水花飞溅,故意弄得他一脸湿,她再欢畅叉腰笑,姿态猖狂。 「……果然是梦,不然怎会记得要将身子春光裹住?」他沉吟低语。 现实中的她,可是连与他共浴时都会忘了自个儿湿身赤裸,遮遮胸亦嫌懒的老丫头。 「你说什么?」没听清楚的她,凑近他,想听仔细些。 她长发湿漉,犹在淌水,额前、面腮、下额,全挂满晶高水珠。 可那些,远不及她双眼中的璀璨。 他不急于抹干自己面庞的水湿,屈起食指,替她撷住粉额悬挂的晶莹,一颗一颗,细心拭去。 她难得温驯,由着修长指节在自己脸上轻挪,轻若鸿羽。 「你是不是……有些不一样了?」他细细打量她,些微的变化,逃不过他双眼。 「你是指变老了吗?就墨羽伤我的那回,似伤及我仙元,但不算严重啦,我没像天愚一老几百岁,属万幸……只老了一些些嘛。」 开喜自个儿捂住脸腮,眉宇间,带一点点惶恐,头一回如此在意容貌,怕他觉得不好看了。 「不是变老,而是长大。」 五官变化不大,依旧青春俏丽,却又很是不同,娃儿变成了大女孩,那样微妙的差异。 像花蕾绽放的过程,添了些娇媚,加了点婀娜,减了些青涩,心急不得,催促不来,只能逐步等待,丰盈花瓣盛开之期。 梦境,忠实反应他的顾忌,先前她那副十来岁的嫩娃模样,让人很难狠心下手。 现在这样,很好。 她既提了墨羽,他自当想起墨羽带给她的伤害。 即使身处梦里,他也同样在意,就算在现实中,狩夜再三向他保证,她已痊愈无恙,未能眼见为实,仍然是他悬在心上的挂念。 「让我看看你的伤势。」他做了个转身的手势,欲见她那日背部的伤口。 「哪还有伤势,霉神没那么不济事,连疤痕都没留下呢。」她虽这般回道,仍旧乖转过身,湿发撩至胸前,露出雪白后背,供他察看。 方才在她面腮上移的指节,缓缓来到她背脊,用以最谨慎的态度,一寸、一寸,仔细搜,再三确认她确实安好…… 「这样好痒……」开喜时不时缩蠕着,像条被挠弄的小虫。 摸背与摸脸,完全是两回事。 前者,或许吐纳贴近了些,目光交会时,让人别扭了些,至少还能看见对方动静,将对方的神情瞧进眼底,也不算吃亏。 后者呢……你可以感觉到,他似乎偎得极近,气息浅浅拂过背部细小寒毛,偏偏你估量不出,他多靠近,不知他用何种眸光,注视着你…… 「果直什么也没有,但这边,怎么回事?」他问。 她随他指腹按着的部位,努力转头去看,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在左后臂发现一小块瘀青……真的超小块,不及她指甲大。 「大概是钻金乌骨洞时,被什么给磕着了吧。或是被追着啄时,不留心去撞伤……不重要,反正也不痛。」他没提起,她甚至没发觉,亏他竟能眼尖看到,到底是检查得多仔细呀! 「金乌骨洞?」 「呀,这事儿,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开喜霍然翻身,面向他,满脸灿笑,有些邀功,有些炫耀:「我找到世间仅存的第二只金乌,若它能成功孵化,你就不需要再耗力维持炤阳。」 很明显没反应过来的忧歌,维持一手支颐的动作:「……」 「你怎么没惊讶呀?」开喜还以为,他应该与她同样开心才是。 他脸色淡然,语调平平,不惊不喜:「总归是梦而已,一时的开怀,醒来仍是要面对现实。」 「搞了半天,你还没醒呀?」开喜掬捧双掌的池水,泼他。 忧歌闪也不闪,那一点点的水,有何可怕? 她见水攻无效,两只湿漉漉的手掌往他脸庞贴上来,毫不留情揉搓。 第四十四章 「我们都干了这么太的事,你还以为只是梦话?!」 她定住他的视线,要他看着她,全心全意,看她。 要他透过她的掌心热度、她坚定的眸光、她的声音,好好感受这一切的真实,并非是梦。 「我、破财、狩夜,三人辛辛苦苦跑了趟海极渊,与尸变的金乌骨尸搏战,好不容易才得手金乌卵,虽孵化它是门难题,需要不少时间跟它磨,至少已经有了个盼头……」 开喜滔滔不绝道,忧歌却只有一个念想一— 她的手好暖。 在梦里,能够感觉到这么真实的体温吗? 忧歌有些茫然。 听见她仍在说着,他记得她每每说起话来,总是轻快,总是欢愉,何曾听过这般……微微轻颤,强忍哽咽? 「倘若,这些全是梦,我醒过来后一定会气到大哭,非得找造梦星君讨个交代不可,为什么梦里给我希望,又让我来如此绝望……以为能帮你从困境中解套,只要炤阳幻阴有了替代物,你便可以不用再舍身气竭、不用再世世死去后归来,更可以不用再去拥抱其它女人——」 忧歌无法搭腔,他看见她那双爱笑的眼睛,浮上一层氤氲水气,听见她略为倍顿后,唇角漾开的笑靥,道:「之前我夜半里醒来,都要再三确认金乌卵是真的,不是我梦出来的假物,一遍一遍掏出来看,一回一回掂起来模,像个傻子一样,压根忘了……神,是不会作梦的。」 他想回答她,他无法不。 她觑视他时,神情太认真,眼中流转的含情脉脉,浸濡了他,淹没了他。 即便是梦,为这一场虚幻的美好,短暂且愚昧的欢愉,醒来后,加倍的默然,他亦甘愿—— 正欲开口,却被打断。 「我听见喜姨的声音耶,她也来洗澡吗?」破财喳呼声,由外头传来,从远渐近。 忧歌动作神速,抽过一旁褪下的红裳,把她捞进怀中,整个人裹好裹满,慎防有人突然闯入,春光处泄。 「我们晚些来。」狩夜的声音。 「一起洗有什么关系?喜姨的身体和我一模一样呀,只差她没有小鸡鸡。」 臭崽子!谁和你一模一样了?!你那幼娃体型,我呸! 提及她为何选择和破财相甚不远的身形、不以法术开塑出丰盈酥胸,理由有二。 一是,那两团肉,用途不大,妨碍她神界人界四处走跳,不若胸前平坦方便,毫无累赘熬负担。 二是,她曾在一名女仙侪身上,看到血淋淋的现实。 那是一场连办三天三夜的品酒宴,喝到第三日时,众神皆带醉意,其中两位居然为抢盘子里最后一块饼,大打出手。 因为酣醉,这一打,无人下留情,全是倾尽全力去打。 正当数名仙侪欲上前劝架,当事人之一使出万剑朝宗,一时之间,满天剑光乱窜。 说时迟,那时快,一柄朝她疾飞而至,即便想闪,也因酒醉而迟缓了动作。 千钧一发之际,开喜侧身,锋利剑光削过她胸前半土,惊险避过。 坐她邻座的女仙侪,可没这等好运气了。 女仙侪雪峰挺俏,向来傲视神界,却也因为此等丰满雄伟,闪避空间不如开喜多,同样是侧身一躲,剑还是笔直插中女仙侪右峰,一声凄楚惨叫相伴…… 有这堂堂正正两大理由,她平胸得天经地义,哼! 谁也拦不住的破财,蹦蹦跳跳进了熔岩火池。 —见暖烟袅袅间,魔主忧歌也在,破财立马没了声音、灭了雀跃。 对于这位魔主,破财记忆仍停留在那一日,他面庞铁青,命令他替喜姨止血的肃然冷厉。 破财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何他不怕狩夜,却怕忧歌,在外人看起来,狩夜明明比忧歌更散发一股魔物气息,清晰传递其凶险性。 方才破财如何跳进来,现在便是如何又跳出去,到外头与狩夜一同壮胆。 就听见两人在外头嘀里嘟噜,破财嗓大些,狩夜八成话少,声音又沉,听得倒不清晰,形成彷佛一人唱独角一一 「……不方便?为什么不方便?喜姨是女的,不能与男人共浴……可是魔主是男的,也在里头泡澡呀,我没骗你,我还瞧见他把喜姨抱进怀里耶……」 这崽子,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光光了啦! 开喜深深一叹,朝外头喊一声。 「狩夜,你们进来吧,放心,我被裹得比蚕茧还牢实,你们半分便宜都占不到……你来得正巧,替我说他两句,他以为他在作梦。」 最末了她那句告状,才是狩夜入内的主因。 忧歌见狩夜胸口缠裹布巾,吃惊得很彻底:「狩夜叔,你受伤了?」 是货真价实的吃惊,作梦也梦不到这一项。 自打从忧歌懂事以来,魔境历来多少战事,大大小小、有意义的、百般无聊赖的,千百根指头也数不尽,哪次曾见过狩夜带伤而返? 「寻金乌卵时,受了偷袭。」狩夜淡道。 这是忧歌从第二人口中,听见金乌卵三字,此梦真有连贯性,不错。 狩夜转向开喜见她一脸无奈,用眼神在埋怨。 你看他,你看他,他就这副德性,是睡太久,脑子给睡坏了吗? 「他每回睡醒,都得维持这状态数日,睡的时间越长,恢复时日便越长,先前睡三年那回,足足一个月,他以为自己身处梦中。」狩夜边回答她,边将急于下水的崽子逮回来,替他脱下衣物,舀水把人洗了一遍,才慢慢拎着他,由脚尖缓缓浸入池内,适应水池高温。 「后来他怎么发现自己不是作梦?」开喜有心求解。 狩 夜仍旧口气很浅,似在讨论水温如何,云淡风轻:「我把他的头压进池水里。」说的却是凶狠无比之事。 狠招,更是好招,果然在特殊时候,就要采取特殊手段! 开喜二话不说,立马比照办理。 她措手不及给了忧歌偷袭,用尽浑身力量,把忧歌撞向池间,自己也无法幸免,跟他一块噗通落池心。 做事不问后果的喜神,自作孽不可活,忘记自己被红裳裹成茧,双手受限,无法泅游,下场自是一路往下沉。 最后,还是忧歌将呛咳的她,捞出水面,两人皆是彻头彻尾的落水狗。 狩夜眸间隐约有笑,问:「醒了?」 「醒了。」忧歌右手抹去满脸水湿,吁笑。「泡得有些久,该起来了,换狩夜叔你们泡。」 披上内袍,顺势横抱起开喜,步出熔岩火池。 身上的湿意,早在回程途中,教忧歌以魔力烘个干爽。 而且,烘得太过头了,由他身上所传来,是近乎灼人的热度。 开喜一面羡慕他在魔境里,可以恣意使用充沛魔力,一面又担心这般消耗魔力,对他会是另一种负担,烘个干罢了,拿条布巾擦擦,不就行了…… 正要劝他收敛些,人刚被他放下来,臀儿刚沾床缘,热似火炭的他,便朝她凶狠吻过来。 唇瓣遭舌尖撬开,喂入他的气息、他的急迫,也吸吮着她的香甜、她的反应不及。 长发在他双掌间揉个尽乱,他施予她无法挣脱的力道,不许她逃。 第四十五章 开喜本来就没想逃,只是一时有些吃惊。 意识缓过之后,她也不让他独享,开始回应他的攻势,在他密密探索时,坏坏地叼住他的舌,或吮,或咬,或交缠,或厮磨…… 哼哼,吻法一百零八招,招招话本子都有教,拿他实践更好! 若在梦中,吻她只是一种想象慰藉,是脑子里虚拟出来的满足,醒后除了捶被子泄愤,并无任何益处,不做还省心些。 可现在,不是梦。 这般吻着她,品尝她,全是最真实的餍足。 她就在他怀里,细细颤抖、浅浅呻吟,又要强地不肯服输。 该服输的,确实也不是她。 是被疗愈的他。 是被悦乐的喜泽浸淫、被温暖的柔软拥抱,因而感到丰饶的他。 他不想与她争胜负,他认输,臣服于她,他甘之如始。 他放缓了唇间力道,不再是蛮横咂吮她,任她反过来变成主导者、侵略者,娇躯叠在他胸前,于他口中翻天覆地,甜美作乱。 纵容与退让,并不会得到她的收手,软土深掘,向来是喜神性子中,存在的一点劣根。 他这般乖巧,只会令她更想使坏,尽情做些欺负人的行径。 为她遮蔽春光的红裳,早在两人纠缠不清之际,全然散开,泡澡时裹身的一小条白巾,是她身上仅剩,他穿得也不多,仅有一件玄色内袍,系得宽松,露出半片胸膛,诱人探掌而入。 她在他唇心吁吁喘息,稍稍止歇片刻,便又不安分,开始往他嘴角一路细啄,没放过弧形优美的下颚、喉结起伏的颈间,在这儿咬得用力些,留下她的印记,继续往下,来到宽松的内袍里…… 他喉间滚动着轻哼,嗓较平时沉哑数倍,在她一啄一吻舔的嬉戏之下,须枉费多大气力,才能说齐一整句话。 「关于我,你究意知道了多少?」 「没有九成也有八成了吧。」她答得含糊,毕竟嘴巴太忙碌,边品尝他,一边要回话。 「狩夜叔告诉你的?」大掌在她脑后青丝间梳弄。 她停下啄吻,趴在他身上,暂且休兵,认真回他。 「不是狩夜,是你娘,最初初的那一位娘,在我伤重昏厥,神识不清时,她带我去看了魔境的往事…… 她应该是对你放心不下,觉得你太亏待自己。」嗓音有些微喘。 忧歌好半晌没有说话,只有两人的吐息声,细细回荡。 「我也觉得你太亏待自己。」她亦表达自己的看法。 「哦?」他挑眉,愿闻其详。 「金身为魔境造日月就先不提,居然还要舍身去抱魔力最强盛的女子,万一那一代的魔后人选,强归强,长相不太可口,有些难以下咽,你怎么办?」提及此事,她就来气,既然不满,自然咬他两口泄愤,完全不同他客气。 无论是哪一种的「舍身」,皆令她喜神很不喜。 「照办。灭了灯便是。」他回得属实,却换来她重重一咬,力道完全不收敛,就是要他疼。 现在都听不得实话就是了? 她从他胸口抬头,挪了挪身子,娇容带嗔,逼近到他面前,双荑沿着他臂膀往下,最终扣握住他腕间,螓首伏得更低,说话时,气息暖暖,拂过他脸庞。 「反正为了魔境,你对谁都肯捐躯,我这个即将成为魔境大恩人的喜神天尊,讨你个以身相许,也不算过分吧?」她十分尽职摆出恶人式下流说法,说完,没忘记舔舔唇,话本子里饿狼扑羊前,都会来上这么一招。 她做了这般多,并不像他心胸宽阔,不求任何回报。 她的目的,何其单纯。 她是为了他,无关魔境多少生灵死活,无关他娘亲的哀哀请托。 就只为了他,仅此而已,再无其他。 她要他好好的,要他能平安健康,要他能不受局限,要他不属于其余女人所有。 要他,是她的。 忧歌微微一笑:「不过分。」 这回答,尚称顺耳,而他那一笑,太魅人,她朝他鼻尖一啄,算是奖励。 「那好,将灯灭了。」话说得有些冲动,全凭一时脑热,直接把他办了,以绝后患,省得他去向别人「 捐躯」。 他的热息,拂过她耳畔,指节轻撞她一绺鬓丝,梳勾至她耳廊后,浅笑声随后而至,轻轻道来:「我想看你。」 明明是拒绝灭灯要求,从他口中说来,竟带一股撒娇意味。 开喜不想脸红的,却控制不住,被这呵着气般的四字轻喃,煨出一层薄薄粉色。 灭了灯,尚能勉强遮遮她不足处,若是此刻明亮程度,她向来稀薄的羞耻心,莫名涌生。 开喜有些嗫嚅,更像是面临神生极大苦恼,嘀咕道:「我本来只是来看你一眼,看完,就乖乖回去孵蛋,也没打算这么早处置你……」 略顿,迟疑半晌,终于还是说出她临阵退缩的最大原因。 「所以,我没来得及用仙术变出两团丰满,此时在魔境,我仙术全成了渣。要不,还是下一次,等我准备好再来,你可以同我商量商量,你喜欢的大小、形状,约莫是什么程度——」 忧歌:「……」 她被推倒压上剥光光。 【第十三章 缠绵】 身体被热烫一寸一寸侵占,鲸吞蚕食,直至深处。 不属于她的另一股脉动,那么强悍,那么理所当然,进入她,要她承受吞容,要她熟悉习惯,甚至,要她湿润地温暖他。 这种无法全由自己操控、不再是这具身躯唯一主人的感觉,开喜很是陌生。 不自觉的细颤,不自觉的嘤咛,随他每一个动作,不自觉的款摆,她都觉得生疏又新奇。 她不讨厌这样。 虽灼烫难耐,虽脑门隐隐酥麻,虽意识似糊烂稠粥,但感官,是无可否认的快乐。 他的力量,他的重量,他的热度,她身体里,他满胀的存在,无一不教人癫狂。 而且彼此靠得好近、好近,不存距离。 他在她泛红脸腮间,洒下绵密的吻。 两人额际皆带薄汗,墨黑发丝被汗濡湿,紧贴他神色撩人的精致面庞,红眸情欲沉浓,变成一种诡异却妖美的颜色。 光是被他凝视,几乎就会勾魂摄魄,迷失其间。 他这副近乎失控的可口模样,她很喜欢。 他仍在忍耐,并未纵情躁进,她也知道。 侧过脸,以唇承接他落下的吻,并且主动加深这个吻,不餍足于轻柔浅啄,逼他喉间发出难忍沉吟,叼住她顽皮唇舌,回以凶悍报复。 撩拨一只魔族—一即便是混了神族血脉的魔,本质上,他还是一只货真价实的魔——并非一件聪明事,贪玩如她,往往须等到玩过头了,才会获得教训。 她仍分神干他缠腻的亲吻间,欲罢不能,却因身下一记悍进,失声惊呼,声音全封进他口中,仅有些些,闭锁不住,悄然逸出,听来无比暖味。 初初是体贴,不想教她感到半点不适,但他发现,对她仁慈,便是自己残忍,而这样的残忍,也得不到她的赞赏,还让她有余裕撩戏他…… 蛰伏的兽,已经忍耐太久,饥渴地等待喂食。 第四十六章 她便是最甜美的饵料,在他眼前、在他心中,馋人地引诱,时不时挠人心痒。 如今,他咬进了嘴里,怎可能放? 紧紧嵌进她,被甜腻缚牢,他耽溺停留,舍不得太快离开温润娇室,延长悦乐。 短暂撤离,再以更强悍的力量回归,重复缠绵。 她咬不住嘴间呻吟,被情欲挑弄出急促娇喘,声音是她极陌生的甜媚,听得自己双腮酡红,一身粉艳魅 人。 她身躯虽不丰盈圆润,肤触却细滑无瑕,上头已布满他的吻痕,点点深红,极似魔境最赤艳的火焰海棠。 不够。 远远还不够。 再次沉沉没入她之际,他在娇小白皙的嫩躯上,吻出更多艳欲之花,一路绽放,直至小巧乳蕾,唇舌流连再三,轻轻咂吮浅咬,哄诱它在他囗中挺立。 小归小,倒相当敏感,真可爱。 毕竟是玩心重的喜神,对于愉悦之事,向来勇于尝试,乐此不疲。 一开始的措手不及,不过是因为,亲身经历与话本子的描述,落差过大。 书中的巫山云雨,写来字浅意深,点到为止,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略过了不知多少的那些部分,她算是悟得彻彻底底。 当他再度吻回她唇心,她纠缠地腻了上去,让彼此再无空隙,双毛环过他背,摩挲紧实肌理,似摸,似挠,似爱抚,更似调戏。 那般搔痒感,犹若蚂蚁爬过皮肤,寸寸渗肤入骨。 听见他在她嘴中低哑且含糊,骂了她一声坏家伙,却远比她更恶劣,添快律动速度,加倍奉还,她只能牢牢攀附他,十指陷入结实后背,才不至于被顶撞得头昏眼花。 他们亲吻着、嬉戏着、享乐着,身体相连相爱,心在此刻,最最靠近。 时而是她咕咕坏笑,下一刻又遭摆弄,媚吟连连。 时而是他沉哑低笑,下一瞬则被咬牙粗喘所取代。 窗外,绵绵细雨,数月以来,未曾止歇,迷蒙着魔境周界,夹带一股萧瑟寒意,浸染每方土地,终于在今日,雨势轻缓停下。 紫氤色浓云,慢慢地减淡,炤阳之光,穿破氤氲雾层,洒下温暖金煌,照耀遍布。 窗里,玩乐餍足的两条身影,仍旧交叠共枕,暖着彼此。 交颈缠绵。 距离与喜姨约好该回仙界的时间,已经拖延了足足一个时辰。 破财吃完的晚膳,差不多快消食完毕,又开始觉得有些饿。 「喜姨他们到底在干嘛,晚膳也没出来吃?不会是又睡着了吧?」破财无聊到踢石子玩。 很知道他们在「干嘛」的狩夜,静默不搭腔,好似只专注于削魔果、喂崽子,其余闲杂事,全都不重要。 「我是不太在意多留一晚啦,反正已经跟爹娘报过平安,早回去是罚,晚回去也是罚,晚罚一天我还赚到了。」破财很苦中作乐,哈哈笑出来。 本不想当个诚实的好孩子,不教爹娘察觉他又悄悄跑到魔境来,佯装下凡间玩累了再回去,坏就坏在,奶奶炖了一锅补汤,娘亲自然要叫上宝贝儿子一块去吃,怎知传递心音却寻不着崽子,若人在凡间,哪可能如此? 知子莫若母,崽子九成九又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于是,换成了爹兼大师兄用了更高一层的仙术,隔空传话来,询问他人在何处。 未料崽子支支吾吾,闪烁其词,每每心虚就结巴,立马被看破手脚,娘亲多逼问两句,他只能全数吐实,把近日以来的丰功伟业……不,是荒唐行径,件件直言不讳,自首坦承。 诚实好孩子的下场,自然便是娘亲「哼哼,你回来就知道了」的恫吓威胁。 真不公平,娘也时常闯祸呀,但爹往往低低举起、轻轻落下,大点声音骂她亦不曾,分明欺负他没收个徒儿当靠山,嘤嘤! 狩夜削着手里果物,闻言,浅浅一笑。 此果名唤「刺肉果」,全果漆黑,外皮生满尖锐铁刺,相当扎手,一副合适拿来砸敌人的危险凶器模样。 若不是狩夜利落处理铁外皮,露出里头鲜美水嫩的果肉,破财路上拾到,也绝不会将它归类为食物。 刺肉果是魔境特产,据说十分营养,寻常魔族光吃一颗,便能三日不再进食。 看狩夜手掌宽大,刺肉果在他中,变得玲珑小巧,像个童玩,一点也不可怕。 一柄薄刃使来灵巧,去蒂、剥皮、挑籽,一贯动作细腻流畅,甚是贤慧,与狩夜高大壮硕的魔将外表,显得突兀,却不失为一幅刚中带柔的好风景。 破财托腮瞧着,狩夜在他面前,已习惯下面具,搁置一旁。 不说话时,狩夜的面庞有些冷淡,破财知道,那只是他惯常的面无表情,无关喜怒。 狩夜削好果肉,切成合适崽子入口的大小,送到他嘴边。 他爹向来也是这样对待他娘呢。 破财小脑袋瓜本能做起身分切换一—大师兄向来也是这样孝敬师尊的。 「狩夜,你做我徒儿好不好?」 崽子的野望,很顺口溜了出来。 狩夜微讶,浓眉挑扬,神情还维持平稳。 方才那句话,若由其余人口中问出,狩夜连听都不会听完,一掌将那人打个灰飞烟灭。 凭他的强悍,以及漫长不可考的老魔龄,此等荒谬要求,有谁敢提? 把果肉塞进崽子口中,狩夜才问:「为什么想收我为徒?」 破财嚼嚼咽下,嘴里一阵醇浓乳香飘散,刺肉果的滋味如同生乳一般,混着这般乳臭气味,他说出来的回答,竟也带有孩子气。 「你是我梦想中,最想要的徒儿标准。又强,又对我好,又贴心,又乖巧,又不让人操心,带出去又长脸……」他板着短指数。 这些优点,他刚满百岁时,扬着童嗓,问过娘亲,她收爹为徒的理由是哪些,娘亲一项项数给他听的,小脑袋瓜记得忒牢。 狩夜每一项都吻合呀!他以后绝对找不到更中意的徒儿了! 「你一定在想,我打不过你,凭什么收你做徒弟,可我娘也打不过我爹,不是一样收了我爹,凡事都有个可能嘛……」破财又被塞入一口果肉,唇角溢滴的汁水,任狩夜长指揩去。 破财继续边嚼边说:「我没要现在过个答案,反正来日方长,我会勤加修炼,以打败你为目标,但我怕你被别人收走了,那我的努力又有什么用?」 怕他被别人收走了? 放眼魔境,绝对无人有此胆量,更无人有此本领,崽子岂止多虑了,根本是妄想了。 未等狩夜开口,破财抢在前头道:「你可以等我吗?等我长大,在那之前,谁想收你当徒儿,你都不能答应!我保证,我会是个好师尊,不像我娘,老给我爹添麻烦,而且我一定很疼爱自己的徒儿,有好吃的、好玩的,全有徒儿一大份——」他好努力在推荐自己,生怕无法说动狩夜。 「好。」 「逢年过节,我还可以发个小红包,从曾爷爷呀奶奶呀爹娘那边拿到多少,我直接分一半给……咦?」他刚刚,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破财睁着浑圆大眼,漂亮金瞳望向疑似开口的某人,表情有些傻。 第四十七章 「我说,好,我等你。」狩夜重复,依旧是淡淡神色,但看着他时的眼神,很暖。「谁来收,我都不允。」 「真的?!」太过惊喜,导致有点不敢置信,破财再三确认。 狩夜颌首,虽轻,却慎重。 破财举手欢呼跳起来,笑得合不拢嘴。 开喜偕同忧歌到来,瞧见的,便是这幅景象。 「开心什么?抱着狩夜直转圈圈,新学的武功招式?」开喜好笑地问。 「喜姨,你们好慢!太贪睡会变小懒猪!」虽是控诉,然破财心情太好,听起来也像无比愉悦。 迟到的理由,无法向一个孩子言明,双颊热红的开喜,索性撇开话题:「你小家伙乐呵啥,嘴都快咧到耳朵后啦。」顺手拧拧破财的软嫩耳垂。 「狩夜答应要当我徒儿了!」孩子哪藏得住话,叽叽喳喳将方才的对话,原原本本重现一遍。 听罢,她与忧歌诧异,目光同时挪向狩夜。 忧歌无不惊讶,魔境第一猛将,纵横魔境鲜有敌手,就算想去神界闯闯闹闹,没几人能拦得住他……这样的狩夜叔,说他要收个徒儿,熟知他冷淡性子的忧歌都认为不可能,更何况,是屈尊当别人徒儿。 而且这个「别人」,看上去毫无任何可师承之处,还要人处处照顾着,只差毋须把屎把尿。 开喜则心生感叹,这世道,假收徒之名,行宠溺之实,前有崽子爹娘为例,后头又来一个,果真是穷神血脉,偷生不了…… 两道目光灼灼,结果人家转身去戴面具,佯装无视无闻,整个欲盖弥彰。 「人家又不是马上要拜你为师,还得等你打赢他哩,傻孩子。」开喜去揉破财的发。 「有他一句等我,我才不担心,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破财信心满满,不愧是娘的好儿子,他家那娘亲,也时常不知哪生的自信。 好好好,随便你们啦,你们穷神家务事,轮不到我管,我还是去管孵蛋,早孵完,早点回来。喜神默默腹诽,懒得瞎搅和。 收徒与拜师,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们双方都乐意就好。 「差不多该走了,麻烦狩夜送我们出去吧。」开喜难得很识大体,明白事态轻重缓急——睡完了忧歌,第二要务,自然该轮到金乌卵嘛。 「嗯。」狩夜戴完面具,总算肯转过身来。 开喜仰首,向忧歌叮嘱:「你乖乖等我回来,绝对不可以胡来。」很怕他去找别人捐躯。 忧歌没忍住笑意,指腹轻点她艳红圆鼓的右腮,领首应允她的同时,在她唇上飞快落下一吻。 幸好那时狩夜托起破财,让他坐上宽肩,两人姿势正巧错过此景,否则又要被崽子问东问西问不停了。 「……你早点对我这么笑,我就不用输给天愚,去替他扫地了嘛。」开喜嘀咕。一面心疼她的芙蕖伞, 一面又觉得他刚刚笑起来真好。 她抱抱他,埋头在他胸口蹭了蹭,才甘愿松开他。 「等我带回玄凤和烛九阴眼珠哦……呀,还有这个——」她在胸前比划了两团浑圆,十指作势捏捏。 那手势,忒好懂。 只有她还在介意,没适时变妥一对大胸脯,颇感拒腕。 忧歌失笑。 她说的那些,或许全是魔境所需,然他最想盼回的,只有她。 若无她一块回来,再多的玄凤或烛九阴眼珠,也不值一咂。 至于大胸……真的可有可无,他没有很在意。 他暖着声,轻道:「早去早回。」 她咧嘴笑,附带飞吻两个:「小心肝,要乖呀。」才在破财的催促中,追上狩夜脚步,由狩夜将他们带出魔境。 「……为什么要小心我的肝?她用通天眼看见我五脏六腑的情况了吗?」 走都走了,还留下一个难解谜语,让忧歌思忖良久…… 话本子魔只,果然没有轻易放过她。 敷蛋的状况,一点都不好。 是她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以为孵个蛋嘛,了不起一两个月时间,能是多艰巨的难题? 就、是、那、么、艰、巨!前半年,开喜信心满满,将金乌卵抱满怀,以仙气喂养,日里夜里都不放手,无论去哪儿,赴宴也好,去人间散布喜泽也罢,甚至,连去替天愚扫院子,有她,必有金乌卵。 双手抱着,不方便行动,她便找一块坚韧的星河锦,仔仔细细裹了蛋,缠在小腹间,被仙侪取笑也不以为意,有些嘴坏的,损她去哪儿感受天恩浸沐,意珠胎暗结,还结成了一颗。 随他们去笑,她依然故我,蛋在人在。 心想,在她周密护育下,蛋很快便能孵化,她特意整理好行囊,随时拎了就能回魔境。 在那之前,没忘了跑一趟百花天女处,向她索讨些能在穷山恶水里开花成长的植物,打算也给魔境热闹热闹,添加一些生息活力。 顺便去天幕未端,收集七色虹光,替魔境造造艳丽虹彩,让他们开开眼界。 还拎了「不绝瓶」,舀盛仙池天泉水,瓶子虽叫不绝,但实际上没那么神,顶多你盛一罐水量,它能倒出千罐,聊胜于无。 反正下次回来再来装好装满,魔境水质不好,给他们饮些干净且甘美的。 呀,他们没打过雪仗,不懂那冰凉凉的玩意儿可有趣了,她也要去讨讨凝雪之术,给魔境添添娱乐。 当然忒重要的,是去拐天愚手上的烛九阴眼珠。 天愚不愧是仙界出了名的老好人,三两句话就心甘情愿奉上眼珠,让她去拯救魔境困苦求生的小老百姓们,哈哈。 结果半年光阴似箭,匆匆流逝,蛋仍是蛋,半点变化也没有。 后半年,开喜变得心急,就怕这一孵,真得孵上两百年。 两百年不能去魔境见忧歌,此一烦恼也。 两百年万一忧歌不能等,只好再去娶墨羽,延续血脉,此二烦恼也。 两百年才发现,金乌卵根本孵不出啥玩意儿,此三烦恼也。 她抱着蛋,招了朵采云,急急去找月读问问,这颗蛋,到底是死是活? 「欲速则不达。」月读给了她这五字,劝她平常心。 「它真的是活的吧?」开喜只想知道这个。 「是。」月读回答得笃定。 就为月读这个「是」字,好,她继续。 这一继续,又是半年。 开喜的自信力,如此消磨,差不多只剩渣了。 对神来说,一两年短如眨眼瞬间,从来不曾珍惜在意,可如今,竟漫长得教她难以忍受…… 没几天就过来看她一次的破财,也很关心金乌卵孵化情况,盼望早日回魔境一趟的人,并不仅仅开喜,破财同样非常想去见他未来的爱徒嘛。 小崽子怀抱一叠书,腾云驾雾抵达,书是从娘亲书柜搜刮来的,给开喜打发时间用。 喜神居处,命名「喜上眉梢」,听来愉悦乐呵,园林不算偌大,小巧精致中却满满当当,应有尽有,天樱粉藤串串似铃,点缀处处粉嫩颜色,似她浑身喜泽。 破财踏进「喜上眉梢」,就见开喜懒懒横卧在床,手里那本书……他三日前来时,好像也见喜姨正在读,三日过去了,那本还没看完呀? 他近来觉得喜姨脸色不好,有些苍白。 第四十八章 回过她是否哪儿不舒服,喜姨只说「没劲,懒得动」,他却不是很放心,前些日子,喜姨还会四处走走逛逛,串串仙侪的门子,近期总是窝在床上。 「还是我帮你孵半年蛋,喜姨好好休息半年。」破财贴心提议。 「我怕它习惯了我的仙气,中途换人会有影响……」 「可是喜姨,你看起来好累……」破财很担心她。 她揉揉他的小脑袋瓜,感激他的体贴,笑道:「不累啦,只是努力了这么久,一点成效也没有,喜姨有些失望、有些怕。」 怕,到最后,换来一场空。 怕,终究没能帮上忧歌的忙。 想到这崽子时常透过金发连结术,与狩夜报告近况,开喜快快补上一句。 「你同狩夜联系时,别多嘴呀,就说……再等等我。」 这一句「再等等我」,她也数不清自己说过了几回,从最开始的干劲十足,到气势越来越弱、越来越无法笃定,甚至,好怕再说出口。 瞥见破财担忧的小眼神,开喜自觉自己这个大人,当得也太窝囊、太失格了。 居然教个孩子替她操心,喜神都不喜神了。 她挪了挪身,挺直坐起,让自己瞧起来精神点,说话嗓音刻意扬了扬,想撞盖病恹恹的无力。 「破财,是不是我仙力灌得不够多呀?我原先担心金乌卵脆弱,受不住突然被灌入大量仙力,所以略有节制……要不要我日日再多添加一点,着它能不能早点卵化?」 破财蹙了蹙小金眉:「可是喜姨你……」 他有些支吾,一时不知该用「看起来好糟」抑或是「看起来像已经耗尽气力」才好。 听说日前她去帮天愚扫地,扫不到半刻,竟险些昏倒,吓得天愚塞给她数罐丹丸,叫她暂时都别过来…… 顿了顿,有了决定,破财回道:「会不会太勉强?」 虽然她佯装一副活泼振作,仍能听出她声音里的逞强。 「不勉强、一点都不勉强,多吞几粒补气仙丹,不就全养回来了嘛。」开喜越想,越觉得这真是好主意,自己怎没早点想到,白白浪费大好光阴。 「喜姨,我不是很鼓励你这样做……」 「喜姨知道分寸的。」她笑着,又揉弄他的柔软金发。 这句话,由喜神口中说来,没有半分说服力。 他娘亲曾说,全神界,最没有分寸的,当算喜神莫属…… 破财有些忧心忡忡。 觉得,会发生什么不大好的事,可他又说不上来,会是什么不太好的事。 开喜的性子,本就属于说风是风、说雨是雨,丝毫不浪费时间,由床边小柜摸出一瓶药,倒了三颗直接吞,还险些噎住。 破财急忙倒水给她喝,才终于将药丸子咽下。 吃完没多久,她双掌贴在金乌蛋壳,开始贯注仙气。 魔殿的偏厅,铁棘窗外透入光丝,灿亮一隅,忧歌召墨羽来见。 窗边的长桌,两杯温酒,热暖烟丝,袅袅飘散。 「墨羽,你已准备妥当了?」 早在两年前,他已与她将话说开,即日起,她自由了,毋须留于无喜城,等候那个必死命运。 墨羽初闻时,相当诧异。 许久之前,被选定为魔后人选的那一日起,她便已接受宿命,为魔境的生存而殒,产下孩子就是死期,她明白、她理解,她并无怨。 她几乎用了大半的生命,准备面对一切,如今却被告知,她再不需要被人安排,有权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若想待在城里,他亦不反对,全凭她作主。 一时间,她只觉茫然。 相较两年前的她,此时此刻,她面上一片淡然,无任何情绪起伏。 能避开死亡,她该要开心,偏又寻不着开心的理由。 若要说,她怀有惆怅,似乎也不尽然。 「是,多谢魔主宽限墨羽两年时间,今日,我便会启程,离开无喜城。」 墨羽脸上罕见喜怒哀乐,会笑,笑得却不真切;会怒,怒得也不真诚,她一向如此,淡淡有礼,颇有疏远。 当日听毕魔主所言,她并未立即离开,请求几年宽限,徒至她园中一株凤尾金兰开花,她再取了花一并走。 忧歌应允了她。 凤尾金兰,极其娇嫩珍贵,三百年萌芽,三百年开花,其间只消半点失手碰撞,枝残蕾调,前功尽弃。 他大概已忘了,凤尾金兰,是他送她的第一株花,却是她所央求,他没有任何迟疑,命人为她寻来。 她儿时听娘说,凤尾金兰是魔境男女互诉情意之花,她以为,他的赠予,也代表着某些涵义…… 后来才知,他的诸多纵容,以及近乎事事宽待,只是给予「魔后」的一点点仁慈。 一种以命相换,最残酷的仁慈补偿。 她,或是凤尾金兰,之于他,从来就没有其余意义。 昨日,凤尾金兰绽开最金艳的蕊瓣,如凤凰振翅欲飞。 她离去之期,亦然。 「墨羽能否再求魔主一事?」 「说吧。」 「我可以带走那只黑犬吗?除它之外,其余旁物,墨羽皆不需要。」 黑犬? 忧歌想起来了,是与开喜一块闯入魔境的黑族男人,他完全遗忘这号人物。 「当然可以。」忧歌的大方,源自于对猋风死活的满不在乎。 由墨羽索讨的神情看来,猋风的真实身分,她似乎并不知晓。 不过忧歌不打算跟墨羽多说,猋风直接被带走也好,省得以后开喜回来,两人又凑一块胡闹。……开喜与其他男人走太近,他心里,不甚舒坦。 「你不是蒙养许多魔宠,为何独独只带它走?」忧歌难得好奇,以往墨羽之事,他鲜少过问,虽给她未来魔后之后,并未真心以妻子视之。 他确实对墨羽不在意,但若开喜日后问起猋风,他好给她个说法。 墨羽一方面微讶,没料到他会关切她,一方面又因提及爱宠,微微绽了朵笑,未多思索便回道:「它看起来最不起眼,也无讨喜外形,可它,待我最忠诚,上回园子里入一尾至毒化骨蛇,它不顾自身安危,只顾着不让化骨蛇伤我,冲上前与蛇缠斗,反倒挨了好几记咬,明明我没有柔弱到对付不了一尾蛇,偏它……」 墨羽察觉自己说得太多,娇嗓随浅笑淡去,没了声音。 他与她,不曾有过这般闲情,好好互道家常的时候…… 「魔主应该是不爱听这些,墨羽多嘴了。」她歉然一福。 「无妨。」 他不爱听,但他知道,开喜会想知道猋风的去处,听听何妨。 片刻的沉默,代表两人之间的对谈,到此为止。 墨羽毕竟识趣,下一句,便是告退,忧歌也未拦她,领首同意。 踏出魔殿之际,依然未能厘清,自己心头一闪而过的疼痛,该以何为名。 远远却见墨色大犬,摇着尾,双眼晶亮,坐在原地等她…… 向来清冷的娇颜,添上真挚笑靥,步履如蝶儿翩飞,轻盈地迎了上前…… 墨羽走后,狩夜来了。 应该说,狩夜一直在魔殿中,暂隐身形,实则护卫忧歌。 他担心墨羽被卸除魔后之名,若心生不满,会对忧歌不利。 第四十九章 「放她离开,是否太早?开喜那边并无新消息传来。」狩夜回道,不全然认同忧歌此举。 忧歌淡淡饮了口酒,道:「开喜在上界努力,难道我就可以抱持二择一的侥幸心态,想着她若失败,还有墨羽能利用?」 「将压力全倾注在她身上,唯恐她心太急,而仓促行事。」 「……我确实担心过,感觉她开始焦急了。」忧歌嗓中略带浅叹。 魔境与上界遥遥相隔,光镜的联系十分耗劲,如今的他,术力仅足够维系炤阳幻阴,若要再强行透过光镜见她,已属困难。 而她,刚开始没几天就找他一回,次数越来越少,甚至最后那一次,她的光镜连显形做不到。 也很清楚,她的仙力,全消耗在金乌卵上,若非已到无能为力,她不可能会减少相见的机会。 「她行为冲动,时常顾其一,而不顾其二。」狩夜也算与开喜共同历险,对她的性子,有六七成浅薄了解,加之破财偶尔说说的三四成,差不多能持平论之。 「她总说再等等我,没有半句怨言,一心一意,想为魔境孵化一只金乌……她哪里是为了魔境,她是为了我,而我,却无法助她。」 忧歌眸光远眯,似正望着炤阳之光,实则他渴望看得更远,远至那处与重浊全然相左,仙云缭绕的七彩之境。 轻浅一吁,他视线落回狩夜,缓缓一笑。 「最起码,听她的话,乖乖等她,不许与谁胡来,不让她胡思乱想,以为还有谁能取代她——是目前的我,唯一能做到的事。」 狩夜除了点头,并无其余言语。 「狩夜叔,下回你与崽子说话,让崽子转达几句,叫开喜慢慢来,无论多少年,我都等她,要她先把自己顾好。」 力量渐逝的他,若再持续魔境的舍身,这一世的时间可能所剩不多,他知晓她急欲帮他脱出此等囹圄,可是他绝不允许,以她的安危来交换。 「我会。」 狩夜道出这两字,破财喊他的声音,同时在耳畔响起,倒真是好默契。 狩夜掌心跃上一团暖光,光晕间,浮现破财的脸孔,此时竟急得满脸通红。 「狩夜一一金、金乌卵孵出来了!」 原来是喜极而泣,来传递好消息了。 孩子就是孩子,明明是开心之事,却用哭泣表示。 狩夜及忧歌为此失笑,同时,亦感欣喜。 金乌卵成功孵化,所有的等待与纠结,便可安然放下—— 只听见破财嚎哭声更大,抽抽噎噎说:「可是、可是喜姨不见了——」 【第十四章 何方】 不见了。 狩夜去往上界,带回破财及他口中成功孵化的小金乌。 除此之外,透不入光线的墨玉盅里,烛九阴鲜红色眼珠载浮载沉,一旁桌上,还有数包花果树苗种子、白玉长瓶盛满仙池天泉水、另一个碗内,七彩虹光璀璨、再另一个陶钵,正飘落皑皑白雪…… 最后,一张纸笺,字迹潦草虚浮,吩咐将这些东西全带到魔境。 什么都有,独独缺了她。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忧歌无视满桌的物品,甚至连捧在破财掌心,通体橘焰微燃、体型与凡间黄毛稚鸡一般无二的金乌雏崽,他也没有心思去看。 破财缩到狩夜身后,被忧歌那副冷厉神情吓到。 「有话慢慢说,究竟发生何事?」狩夜明了忧歌心急,无法花太多时间安抚破财,微微弯身,轻抚他的发,问道。 「我也不知道,喜姨她就是不见了,我四处找,都找不到她……」破财眼鼻红通通,泪水还悬挂眼角。 狩夜又问:「会不会是她去了哪里,并未告知你一声?」 破财立马否决这个假设,小脑袋摇若博浪鼓:「喜姨哪里也不可能去!她下床的力气都没了,我每每去看她,她只在床上瘫着……」 忧歌重重一震,透骨冰凉。 听见破财抽泣说:「她说孵蛋速度太慢,就猛吃仙丹补气,再把那些全输给玄凤……我看了,都觉得有些可怕。」 狩夜再一次确认:「你只是去找她时,没看见她的身影,而非亲眼目睹什么?」例如,眼见开喜消失或陨灭的残酷实况。 小脑袋瓜领动,道:「嗯,去找她时,没见着人,只在桌上看见这些东西。」 「那么别太早下定论,或许她去了旁处,静养休憩,在神界某个灵泉里,调整仙息。」狩夜不得不往好处作猜想,将一切导向乐观发展。 眼前一只小崽子惊慌失措,已经够棘手,再来一个看似沉默,实则心绪俱乱的忧歌……总该有人理智尚存。 「她明明笑着说,孵个蛋而已,能是多难的事……她又说,她很快会回来,不让我久等——」忧歌沉道。 他信了她说的每一句话! 信了她甜笑嗓音中,每一个轻松愉快的承诺。 信了她说的游刃有余。 结果,他的信任,害她耗尽了气力,却还只跟他说「再等等我」。 为了那四字,她连命都不管不顾…… 他双拳握紧,指甲深陷于肤肉间而不自知。 吐纳越发浓重急促,忧歌红瞳敛缩的一那,红裳挑动,一个箭步夺门而出。 狩夜早一步看透他心思,一招挪形换影,雷轰电挚般疾速,挡住忧歌去路。 忧歌急红了眼,瞳色赤艳如血,里头已无半点理智,几是本能出掌,欲除阻碍,一只想去寻她,非要确认她的安危不可。 狩夜先是格挡,忧歌却展开第二击,狩夜侧首避开,玄火晶柱被击碎,碎晶四溅,身后传来破财一声痛呼,原来是闪得不够快,双手又捧着玄凤,没法子替自己护挡,遭碎晶打中额心。 见忧歌即将奔出殿门,换狩夜重重回击,毫不收敛力道,意在把人打醒。 魔境第一魔将的猛烈攻势,招招狠厉,全往忧歌痛处打,半身力量舍至魔境的忧歌,岂是对手? 忧歌很快被狩夜压制,箝按着颈后,把他摁扣在地,力道之大,魔殿石板已见蛛网般巨大裂纹。 狩夜沉道:「根本不确定她情况为何,莽撞的冲动,就是你唯一的做法不顾一切冲出魔境,杀上神果,翻遍每一寸土地,将她挖出来,其余后果如何,全抛诸脑后!」 忧歌仍作挣扎,狩夜五指收紧,魔殿石板发出数声剥裂,裂纹加大加深。 「想想你现在该做的事,想想她会希望你该做的事。」狩夜不吼不骂,嗓音平稳得不像刚才与他战过一阵。「别让她的努力,功亏一篑。」 因狩夜最后一句话,忧歌终于静止下来,伏在冰冷石板上,浓重地喘着气。 「别让她的努力,功亏一篑。」 狩夜松开手,解除对他的压制,忧歌并未起身,长发溢漫了一地,彷佛他正卧入一泓深邃墨池,即将溺毙。 更似沾粘于蛛网上,无力挣动的艳红蝴蝶。 「没事吧?」狩夜折回破财面前,蹲下来察看他额心,上头红肿一大块。 破财怕怕地说:「以后我要是哪里惹你不开心,你千万别那样对我……」 他爹教训小孩的手段,原来算是相当慈爱了……魔境打孩子,是这种打法哦! 刚看狩夜摁按忧歌颈子的动作,他都觉得自己后颈痛痛的…… 第五十章 「还能说这种孩子气话,碎晶应该是没伤你的小脑袋瓜。」狩夜逸笑,轻抚那处红红肿包,换来破财的噘嘴嚷疼。 抚完,大掌顺势下探,捡起破财掌心内,连眼睛都未睁开的小金乌,递给不知何时已起身,无声站在身后的忧歌。 「你做你能做到的,而我,做我能做到的。」这句话,狩夜曾在遥远往昔,与忧歌言之,此时此刻,再一次的重申。 它,并非只是一句言语,而是重诺,伴随着他们叔侄二人,已数不尽多少年岁。 「开喜的下落,我与破财去寻。」这是狩夜目前能为他分摊之事,「有些只有你能做的事,要靠你自己完成。」 忧歌默不作声,掌心内的玄凤,摸来微热,不算烫手,模样却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开喜豁出性命,才换来的金乌,竟只是这等不济事的病鸟崽。 可是,它身上,漫布了她的仙息,护裹着它,那般熟悉,那般温暖。 那时金乌蛋壳破开,她定是欣喜若狂吧,绝对笑得无比灿烂,无比得意。 他闭上眼想象,似乎都能听见,她笑声似银铃,清脆回荡。 笑着笑着,说不定,也哭了…… 而那一日,耳鬓厮磨,她趴枕在他身上,一脸爱困,眼皮倦得睁不开,嘴里却仍笑言道:「好想看看玄凤高挂魔境天空,显摆张扬的模样呀……你要记得跟所有人说,是我这个喜神替你们孵来的,功劳全算我头上哦……」 「好啦,破财和狩夜也有一份啦,哈哈。」 「你不用再守着炤阳和幻阴,是不是就可以随我四处跑?」 「我带你去凡间玩呀,凡人真的很有趣,吃喝玩乐很有一套,说不定我们偷学两招,带回魔境,让魔境也热闹,热闹,你们魔境太没有娱乐了,我想想……盖座赌坊怎么样?」 「你吃没吃过三椒煸鸡?还有肉哨子面?水煮牛肉?我都超喜欢的,下回一起去吃……不行,越说越饿,刚做得太凶狠了……」 当忧歌再度张开双眼,红眸间的焦急波澜,逐渐平息。 取而代之,是一股醒悟坚决。 狩夜清楚知道,他已经冷静下来了,毋须再费心劝阻。 忧歌确实冷静了。 若不取回炤阳幻阴之力,即便他强行脱出魔境,也上达不了神界,如何寻她? 无论为她、或为魔境,现在的他所能做的,只有一件—— 五年后。 古城长街,飘飘飞雪覆盖。 屋瓦飞檐、河桥石阶、池畦残枝,放眼望去,皆染上一层银白无瑕。 城景是不见春季繁华、夏季炽暖、秋季叶黄,那片白,无垠无边,延伸至未端街尾,寒凉的雾气,蒙胧眼界。 一阵风来,捎送金石丝竹声,袅袅悠扬,不知远端何方谁人欢庆?又为何欢庆? 迎面而来的每一张陌生脸孔,裹于厚厚毛裘之中,却仍带爽朗笑靥,笑声呵出口,化为一阵阵白烟,彼此谈笑风生,—旁还有娃儿打雪仗、推雪团。 他行经之际,无人不停下手边动作,抬眸看他。 看他的俊美、看他的一身单薄、看那单薄中又鲜艳如火的赤红打扮、看他举步于雪地,神色间的空洞,似乎不知将往何处,却仍旧走着。 雪花落在他发上,他既不拂去,也不遮阻,任其缓缓消融。 流风回雪,苍茫氤氲,红裳男子行至河中桥上,止下步伐。 驻足的身影,犹若雪中牡丹,极其醒目,既艳丽,又孤寂,绽放于不该开花的寒冷时节。 凝结了薄冰的河面,清澈如镜,映照他的形单影只。 不知伫立多久,孤单倒影旁,多添了一道小身影。 他垂眸望去,一名麻子脸小丫头,双手端了碗热呼呼的汤要给他。 米色围脖儿遮至小丫头下巴,小嘴呵着白白热气,声音奶嫩可爱:「哥哥,你穿这么少,不冷吗?奶奶叫我请你喝碗米浆粥,暖暖身子,受了冻可不好。」 碗里,盛着熬至糊稠的白米粥,已瞧不出米粒存在,化成乳色粥水。 随她眼神挪去,她口中的奶奶,原来是街边一处摊贩老妇,手持木勺子,轻轻搅和热粥汤,见他眸光瞧来,奶奶露齿微笑,慈眉善目。 「这种天气吗?」他反问她,并未动手去接汤碗。 他一点也不觉得,凡间四季于他,半丝影响都无。 哪管是灼灼繁花、酷夏烈阳,再至狂风暴雪……全都一样。 「哥哥,碗好烫……」麻脸小丫头苦皱着眉,似乎快捧不牢热汤碗,巴不得他赶快接手。 若叫她回去,这碗热粥汤绝对保不住,直接洒了一地,说不定还会烫伤小丫头。 他接手取过,汤碗被热粥煨得颇烫,难怪小丫头受不了。 然而,比起玄凤一身滚烫火焰毛,这汤碗,真真不算什么。 「哥哥,趁热快喝嘛,我奶奶熬的米浆粥,很好喝的。」小丫头一边说,边将被烫疼的指腹,往桥栏的积雪堆上贴,降低热度。 看来,他不喝,这小丫头是不准备还他清静了,索性一口干掉。 「哥哥!小心烫——」话没说完,空碗已重新回到她手中,他继续站在桥上,眺视远处。 「哥哥你在看什么?还是等人要不要借你一把伞?不然你会被埋成雪人的。」小丫头仍没打算走,叽叽喳喳,像只活泼雀鸟。 「哥哥你不说话,是刚被米浆粥烫疼了嘴吗?」小丫头径自解读他的沉默。 凭这点程度的热粥?滚烫熔岩他都泡过,区区凡间热食,何足挂齿。 「丫丫,快过来打雪仗!」不远处的大群娃朝小丫头喊声。 「我马上过去,你们一个一个给我等着!看我收拾你们!」小丫头居然还是个辣的,没拿在碗的那只手,凶狠指去。 娃儿们全然不怕她的挑衅,几人胡乱捏了大雪球,往桥的方向丢来。 无奈人小力气小,雪球于半空中就碎散坠落,他们也不在意,哈哈大笑。 小丫头贪玩,心思早飘回同伴身边,方才也是玩到一半,被奶奶招回去摊子上,要她送汤过来,现下送汤任务完成,她要飞奔回去玩乐了。 「哥哥再见!」她笑嘴咧咧,向他挥手,贝齿比雪更洁白。 「为什么你们还笑得出来?」他倏地开口。 小丫头被问得脚步一顿,回过头看他。 他仍是同一副神色,比积雪更冰,比寒风更凛冽,道:「司掌喜悦的神只,不见踪影,你们为何还能笑?」 小丫头听不懂,大大眸里只有迷惑。 他确实不解。 两年前,他先是收回幻阴之力,以烛九阴眼珠替代,后又终于让金乌玄凤学会飞翔。 虽然玄凤体型偏小,悬挂高空显得微渺,热暖不及上界金乌一半,已足以再让他收回一部分炤阳之力,仅留一些,做为辅助。 他曾是个无影之魔,如今的冰凌晶石,已能照出十分清晰的真身倒影。 他算是完成了开喜为他全力以赴的事,得以毫无牵挂,一心一意,寻她。 仙界不得其门而入,他曾闯天门,与武罗战过一场。 这一战,并未惊动其余神只,他本意亦非闹事,只不过,想去开喜仙居察看,半点蛛丝马迹都不愿错过。 第五十一章 许是互斗的理由太薄弱,武罗没有刁难他,反倒默默避开仙界耳目,领他走了一趟喜神居所「喜上眉梢」。 那处,空空荡荡,谁也不在。 只有孵蛋的空闲时分,她提笔,在数张纸上写下,日后要带他一块去玩乐的地方,认真规划,标出哪些城镇有哪些特产,必吃、必玩、必游览不可。 他踏上了她口中,那个多彩多姿的凡世。 她曾说过,那些她最喜爱的事物,他循着她的步履,——走过、看过、尝过…… 她赞不绝口的三椒煸鸡、肉哨子面、水煮牛,他却觉得索然无味。 她曾天天花银子报到的戏园子,他半点也不受感动。 她去过的赌坊、入过的古玩铺、逛过的市集、踏过的奇山绝景,在他眼中,只剩无趣。 他本以为,是喜神的失踪,带走了凡间种种欢笑气泽,但他一路走来,见过形形色色的凡人,何止千万,他们仍能喜眉笑眼,愉悦祥和地安生度日,有时为一块香饼、有时为一句话语,便可以笑得合不拢嘴—— 为什么? 为什么只有他一人,彷佛丧失所有悦乐本能,而凡间无人受响? 小丫头思索了良久,哥哥问他们为什么还能笑,这题就像有人问她「你们为什么要吃饭?」那般的蠢苯。 「因为开心就会笑呀。」她不知道自己的答案对或不对,只是很单纯脱口道:「跟大家一起玩,很快乐就会笑呀,吃到好吃的东西,很欢喜就会笑呀……」 这不是他要的答案。 他居然妄想,从一个人类小丫头口中,听见什么有用的回复吗? 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奔波神界无数次的破财不行,尽力代他寻人的狩夜不行,而在凡间盲目搜索的自己,也不行。 他不再与小丫头说话,任她自觉无趣,挠挠脸腮,多瞧了他两眼,才奔回玩伴方向。 薄薄雾气,由他口中吁出,雪,依旧飘落,拖盖他走来的足迹…… 他清浅的那一句话,随吁叹逸口,自言自语,无人应答,这些年来,已问过太多太多回—— 「……开喜,你究竟身在何方?」 开喜身在何方? 这件事,只有三个神知道。 一是天愚,二是月读,三嘛,当然就是她自己。 当她睁眼醒来,发现自己竟被囚于一处水牢,当然是惶恐且迷惑的。 记忆好像中断在眼见玄凤破蛋孵化,她欣喜若狂,却又浑身累得彷佛要融化,强撑意识,爬到桌边写了几个字…… 然后她中断的记忆后续,由天愚替她补齐。 「幸好当日,我去找月读天尊喝茶,他提醒我,要多留意你,我回程想顺便瞅你,才来得及救下你,否则你早散得一干二净!你简直是赌命,仙丹一日吞十颗?补过头会出事的!你不但补过头,还拿补过头得到的仙力,渡给金乌卵?孵蛋有你这么心急的吗?!金乌育子向来五十年起跳,况日是这类不成熟的蛋卵,没专注个一千年哪能成功一一我踏进你屋子,你神形只剩一团光晕,我慌乱掏出玉瓶,将你收纳进去……」 天愚连珠炮弹,轰得她头昏眼花,索性直接睡死过去,换耳根子清静。 再醒来,已经又是七个月后。 破财崽子说的没错,骂小孩这事,确实是讲求时效。 她昏睡之前,老好人天愚难得一脸凶狠严肃,骂她骂到毋须换气,七个月过去,他果真气消,恢复惯常的慈眉善目,对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时光不愧是愤怒的杀手,足以淡化任何火气。 「为何要将我关起来?关在……仙池池底?」开喜看见守池兽「炫场」,由水牢外头悠哉游过,故而有此一猜。 天愚亦在水牢外,同炫场一般的悠哉,道:「哦,这是月读天尊所教,他说凡间一日无喜,则天下大乱,又说,与其费神替你寻找灵泉,皆不如仙池这处万泉源头,池水沾染你的喜泽,或成雨,或成雪,洒落四方大地,这样,既能不中断凡间喜源,你也能安心体养,一举两得。」 有人称此为仙池,又别名唤作天池,而它真实原名,冗长艰涩,意喻深邃,难以记全,早已沦为课堂卷式上,一道专为难仙崽学徒的考题。 全仙界,能逐字不缺,完整道来仙池原名者,怕是不出五人,索性将它掐头去尾,省略一百零八字后,才得出如此简洁明了的贴心昵称。 由天泉泉眼起始,先是一泓小清池,进而汇聚成河,再由河为湖,池水亦化为飞帘水瀑,滂沱倾泄,由「天上天」分布至下。 它行经之境太广,难以细数。 每到一处,便会冠上新名称,原因很简单,若有两名仙侪相约,晌午天池畦见,天池何其雄伟宽阔,怕是一位等在东天门,一位却遥瑶在西天门,处处皆属天池范围,八百年也甭想碰上面…… 于是衍生「仙池第一弯」、「仙池第九百九十九弯」、「天池飞瀑」、「天池升雷峰」这一类的区别地,方便仙友相约得更明确点。 无论何种形态,最初皆是世间至清至纯之水。 天愚略顿,记起自己漏回了她的前一句问句,补充道:「至于将你关起来,还不是怕你醒后不安分,不好在池里泡着养伤。」当然也是月读建议。 开喜听罢有感:「你有没有觉得,月读自从跟了那只小凶兽,性格也变差了?」这种泯灭良心的办法,居然都能从月读口中听到,世风日下,神心不古呀! 「有吗?我倒觉得,月读天尊处事愈加明快利落了。」天愚很是佩服,能想出这种省时省事又省力的好法子,真不愧是天尊。 相形之下,遇事便惊慌失措的自己,着实惭愧,当日抱住玉瓶,心急火炼地驾云腾雾,找月读求救,想来好生汗颜。 「那我何时能出去?」开喜最关心的,当属此事。 按天愚所言,她沉睡了三年半,乍醒又睡七个月,中途昏昏沉沉,不大记事,含糊度过四个月,好不容易神识清楚些,能与天愚拌拌嘴,算算也逼近五年光阴…… 五年呐…… 对神而言,不过是闭关修炼的区区零头数字,可是,这样的零头数字,若换成行踪成迷的时日,会教寻她之人多难熬、多折磨、多焦急…… 话本子中,因误会而离家五年的男人,返乡时,孩子都会爬树了! 天愚睨她一眼:「至少不是现在。」也不给个明确数字。 她又问:「我的情况,多少人知道?」 天愚出两根指头,一根是他,一根是月读。 「破财呢?破财知不知我在仙池池底?」 「为何要让个孩子知道?」天愚不解。 破财随开喜魔境闯荡之事,从头到尾天愚都不知晓,对两人的甘苦情谊,自然不明了,只当破财是同族仙侪财神的宝贝曾孙,见了面时,会有礼数地喊他一声「天愚爷爷」的好孩子。 「我能不能见见他?」开喜提出要求。 「那孩子,拥有一半穷神血脉,他若入仙池,凡间将增无数破财人。」天愚言下之意,当然是拒绝了。 「不然好歹帮我传传话,他同我感情忒好,乖乖唤我声「喜姨」,我五年没消没息没露面,他会担心呐!」 第五十二章 她还真不是怕破财担心,而怕忧歌着急呀! 况且,也不知魔境现下情况,她想不起来最后字笺写完了没? 该交代的事,是否逐项交代完毕? 玄凤可有平安送往魔境? 烛九阴眼珠的用法她提了吗? 磨人的话本子,时常来这么一招—一极重要的纸笺随风飘,缓缓掉落桌底,含泪遭人忽略,造就接下来无数篇章的误解剧情发展,篇篇皆是鬼打墙…… 她越想,越是面露不安。 天愚略回想:「他倒是真的来问过我两回,有没有你的消息,我当是孩子想找你玩乐,便随口打发他回去了。」 所谓打发,当然是给孩子几颗糖,叫他早些回家写功课。 开喜额际一条小小青筋跃了跃:「……」 话本子里,专干坏大事的角色,果直存在于现实! 她眼前,活生生就是好大一只! 好极了,破财没探得她消息,代表忧歌及狩夜定也无从得知,她等同于完完全全失联、变成孵蛋孵到世间蒸发的第一位神! 开喜有些无力,无力于破财遇上天愚,真算破财倒霉了。 天愚性子太大而化之,又时常没弄懂严重性而误事,若纯粹聊天谈心,不失为好友人选第一名,但要托于重责天任,得凭凭运气。 不过天愚是她救命恩人,于情于理,她还是很感谢他的,否则她哪还有命在这儿埋怨天愚的坏事呢? 感谢归感谢,要是天愚肯再多帮一个忙,她谢意会加倍奉上。 「老友呀,你帮我向破财报声平安吧?起码让他知道,他最最亲爱的喜姨,仍安然在世。」 然后破财就会主动向狩夜报平安,狩夜再向忧歌报平安,忧歌就会知道她真的很平安。 「……这也并非不行,但万一他吵着要见你,当不是打扰你休养?」毕竟她现在……嗯,不太适合见人。 天愚倒是没将最后这句说出口。 「破财很懂事,应该不会。」开喜对他颇具信心,自觉还算了解那孩子。 再怎么说,穷神一脉最出色的好苗子,同她入深海、闯魔境,见识过大风大浪、大魔头老魔头,处加九具金乌骨,已具备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好本领—— 原来,信心崩塌,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原来,她没那么自以为是地了解破财嘛。 原来,好苗子归好苗子,当苗子还小,仍是一株难以控制的嫩苗子。 泰山崩于前,与一个孩子无关,自然甭变脸,但失联长达五年的喜姨,终于有消息,比百座泰山崩塌更加紧—— 破财的嚎啕大哭声,哀哀恳求天愚带他下去,沉在仙池池底的她,全听得一清二楚了…… 天愚正试图跟孩子讲道理:「仙池是不能擅自进入,它虽对修为有帮助,可我们神族一入仙池天泉水,浑身仙力便会给卸下,这是对仙池天泉水的一种敬畏及尊重,宛回到混沌初开,最纯净的初始——」 不愧是受骋的仙界进师之一,都什么时候了,还能给破财上课。 破财仍是哭,拗着不从,天愚声音听来很无奈:「简单来说,你这种小神辈,下不到池底啦。」 「那为什么天愚爷爷就可以?」 「因为我有法器断舍离呀,说到这断舍离,来头可不简单,它是取——」 「天愚爷爷,借我!求求你!」 「呃不是,这个……」 「天愚爷爷……」 就天愚那种软耳根子,不用深思也知道下场为何。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开喜看见破财佩戴断舍离,一路泅到水牢前方,大眼泪汪汪瞅着她,可怜兮兮极 了。 「……喜姨?」可是他唤她的口吻,颇带迟疑,不敢游向前一步。 「你来啦?」久未见到破财,她颇是欢喜。 「你真的是喜姨?」 她从崽子金眸里,看见满满的迷惑,有些好笑反问:「不然哩,我看起来像谁?」 「一个小老太婆。」破财想了想,诚实回答。 「我像一个小老太婆——」她正欲笑斥他胡说八道,想象力太丰富,却见自己伸出去的手背,上头满布皱纹,不若以前白嫩无瑕。 她一惊,将双手全摊在眼前,前后翻看,想想定是自己在仙池里泡了五年,难免皱了些…… —绺雪白发丝,突兀地掠过她眼前,她本能一把握住,忘了拿捏手劲,太使劲拉,自己头皮竟传来扯痛。 这是……她的头发? 她拢来整把发丝,撩到胸前察看,一根黑发都没有。 「原来我伤得这么重……」她喃喃说,一直以为她声音显得苍老沙哑,是身处池底,听觉亦受影响的缘故,不曾细想……还有这层原因。 「……喜姨?」破财低声喊,语气间仍带不确定,也不明白她在自言自语什么。 瞥见破财充满忧心的小脸蛋,开喜赶忙先安抚他。 「没事没事,我真的是你喜姨啦!只是仙元受损,暂时变得有些不大样,养个几年就回来了,皮相嘛,又不重要,哈哈哈。」笑得心酸谁能知呀? 破财点点头,无论喜姨变何模样,看她还在自己眼前,笑着,说着,他好开心。 「魔境现在怎样了?玄凤可有派上用场?忧歌他们还好吗?你快同我说说!」比起自己,开喜更关心这些。 听见她这些问题,破财完全肯定她是喜姨无误! 破财也积累了好多话想跟她说,于是,一开口,滔滔不绝。 他说了玄凤初至魔境时,完全不会飞翔的事,体型也小得可怜,不怎么吃东西,忧歌他们如何费神养它、教它、照料它。 前两年,玄凤总算会飞了,也养大了些,就是白日里贪睡,时常来不及上工,加上还是只路痴,总是飞不到定点,教人颇为伤神。 还说了烛九阴的眼珠子,引来原主上门索过,那只烛九阴气愤难平,质问眼珠明明是赠予天愚的定情礼物,怎会流落魔境? 一言不合便与狩夜打起来,一只,一只老魔物,打了十天十夜,不分胜负,烛力阴撂狠话,择日再来。 这些年,烛九阴就来了三次。 不过目前烛九阴眼珠,仍高悬魔境夜空,没被拿回去。 破财还说,忧歌收回炤阳及幻阴之力,人便不常在魔境,浪迹四处。 听说他去过仙界、走过冥城、逗留人间,到任何一个她曾经造访的地方,寻找着她,即便仅仅一抹浅浅喜泽…… 「原来是这样呀……」这些年的空白,开喜总算补了个齐全。 「我要赶快把喜姨平安的事,告诉狩夜,魔主一定会乐疯了,马上飞奔来见你一一」破财急匆匆想行动。 「等等破财!」开喜立马阻止他,破财一脸困惑,她支吾道:「你让喜姨先想想,该如何告诉他们……」 「为什么还要想想?直接说就好了呀!大家都很担心你耶!」破财理所当然回道。 「……喜姨现在这模样,不想见人。」 尤其,不想见忧歌……不,想见他,却不想被他看见。 话本子里写得向来老套,毁容后的男男女女,拼命把自己藏起来,戴面具、戴头纱、戴假皮、带着包袱远走天涯,被看见便是一轮风云变色,天崩地裂。 第五十三章 她总是一边嚼嘴,边嗤鼻,一边笑着说:「有那么严重吗?」 轮到自己时,才知道,这道坎,确实难以轻易跨过。 她揉揉眼,神色微恹,却又强打精神,续道:「喜姨虽然不是靠脸吃饭,往常也非娇俏水灵的美人模样,但是……要用这副面容跟他重逢,心里还是有些疙瘩的。」 她不想与忧歌并肩时,逢人便被问:这你曾孙子呀?生得真俊俏,老人家好福气呀。 破财是孩子,大人兜兜转转的心思,不甚理解,自然不懂她的纠结,歪着脑袋瓜觑她。 「喜姨这么问你,若你剪坏了发,变成很蠢很呆的模样,你会不会想等头发重新留长了,再去见狩夜?」开喜简单比喻。 这么说,破财便悟了,很认真颔首,颔了七八次之多。 头发剪坏,对崽子来说,是忒大的事呀! 拿来举例,浅显易懂。 「反正喜姨也不算毁容,终有一日,能修回原本面貌,只是不知得修多久……」瞧瞧天愚,修了数百年,仍是老态龙钟样,她深深有感,自己前途堪虑呀。 破财单纯道:「这种小事,我觉得魔主不会在意。」 呀,他方才忘了向喜姨提,为了她,忧歌和狩夜也打过几回呢——破财正准备补充,开喜已先想好了说词,比他快了一步开口。 「你就这么同他说好了……我一切平安,尚须一段时日,才能去见他,至于得多长多久,我无法给个日期,若他愿意等我,我定会去找他,若他不愿意等,想另寻他人相伴,我不怪他。」 听听,自己心胸何等宽阔无垠,都能吞容百川水了。 然而个中滋味,天不知地不知,只有她自己知,多么的心酸苦楚。 「……这么说好吗?」破财努力想将她那几句话,背得半字不漏,好完整转述可在心里默念几回,都不认为这些话告诉了忧歌,忧歌会能多放心。 开喜给他一记坚定颔首,不改原有的答案。 「对了,千万别告诉他,我变成了这模样……」开喜越说,嗓音越虚软,彷佛终于用尽回光返照之力,慢慢瘫软下去。 像个树荫下乘凉的老者,不敌睡魔侵袭,陷入一场后小憩的梦境。 任破财叫唤,也没能唤醒。 【第十五章 再见】 每年,仙界各类名目的筵席,大大小小,算算也不下十来次。 此回的观星宴,并不算特殊盛况,常来说,出席人数亦不踊跃,有空者至,没空者,不强求。 可有一事,却是前所未见、闻所未闻,在仙界激起好几日的沸沸扬扬。 从不曾点头答应仙界任何邀宴的魔境之主,竟然主动派人送上拜帖,请求参与观星宴。 上古魔族「斗神」,不单族名剽悍无礼,多少年轻神辈,仅于书中见识其凶猛蛮横,一场场与神族之战,写来何等惊心动魄。 那一代牺牲的神族血,足以染红仙池天泉。 无论往昔恩怨如,两族歇战言和是真,早些年递去魔境的请束,没有上千也有上百。 此次魔主一改态度,自请出席,拜帖写来真诚和善,仙界实在寻不出拒绝的道理。 话虽如此,仙界亦不敢等闲视之,这几日,天兵天将越发勤快操练、全数禁休,就连武罗,也换上全副战甲,产肃面庞更加冷厉,针对这位贵客,既不能失礼,又不能失戒心。 开喜是在每日例行的晨运散步途中,与两名仙婢偶然擦身,听见她们正闲聊此事,讨论着上古魔族之主,会是怎生的丑陋模样、到仙界是否心怀不轨,意图惹事。 她呆了颇久,两名仙婢何时走远亦不知,脑中只剩这个念头打转—— 忧歌要来仙界了? 「绝对是为我而来的呀,不然他跑这一趟干么?」 开喜改不掉的自我感觉良好,一方面嘿嘿得意,一方面,晨曦落下时,投映在地的佝偻影子,又教她不由得沮丧。 是的,她仍是小老太婆,唯一的差别,她终于被放出仙池水牢,重见天日、重获自由了。 重见天日到今天,不多不少,又是三年。 据天愚说法,养仙元这事儿,急不得,她任性挥霍多少年修为,花个同样光阴修补回来,也不算阴了她。 那可是一段很惊人的岁月呀……她都已经没信心教他等待了。 「来了也好,我正好能看看他,躲在远处,偷偷看一眼便好。」 她说完,自己噗嗤笑了。 就算不躲,她光明正大朝他面前一站,他也认不出她来,说不定还会反过来搀扶她,温馨提醒:婆婆您好,您一把老骨头,禁不起磕碰…… 那假想景况,她都想呕两口血,替自己写个惨字呀! 不过,这一切代价,她没有后悔,一丝丝都没有。 看,她让忧歌能自由离开魔境,不受拘束,想去哪就去哪,不用担心舍身之后,终将力竭而亡。 他可以好好历览世间诸事,用双眼去看,用耳朵去听,用心去感受,万物中的各色精彩。 无论,她在不在其中。 面对即将到来的观星宴,开喜半是惶恐,半是期待。 惶恐于,万一忧歌一踏进仙界,便开口要寻喜神,天愚不知会不会出卖她? 如今知她情况的仙侪,只添了破财及他爹娘,武罗好似也知晓了……平时,她净挑人烟稀少之处出没,若巧遇仙友追问身分,便诓称自己是天愚府邸的扫地老仙,多半不会引起怀疑。 天愚有个怪癖,特别偏好收藏老物件,越老越中意,养几个老仙嬷,也不算秘罕。 期待于,她是真的想念他,恨不能快些见到他,就算仅仅远眺,一解相思…… 小小观星宴,竟办得比前几回更加热闹。 许是因魔境之主出席缘故,神族那份输人不输阵的傲性,汹涵澎湃,决意叫魔境之主刮目相看,进而自惭形秽,明白仙界和魔境,就是云和泥的差异。 显摆之意,不言可喻。 各处仙殿笼罩的彩光,较平时强烈了十倍,沿途的仙花仙草,尽数盛绽萌发,月华铺地,星辉淬点,仙气为纱,那些本没打算列席的仙人,为一睹魔境之主面目,纷统提早几个时辰出发,想占个最前方的好位置。 以前办过的观星宴,就属此次出席人数最多、最满、最热络。 开喜没打算去占前位,既是准备偷瞧,当然不好太瞩目。 她慢吞吞喝着补药,心想迟个一盏茶时间再出发,她还能多读几页的书。 她暂时没回「喜上眉梢」,怕哪个仙友上那处讨喜泽,遇见这模样的她,得花费唇舌扯谎,索性在距离「喜上眉梢」不远处,盖了间小茅庐栖身。 仙界不若人间有风有雨,小茅庐已经相当够用。 她挨着时辰抵达,正巧来得及远远看见,?腾背上的火红身影。 她人矮身子小,动作又慢,被挤到更后头,瞧得越发吃力,幸好前方仙友很尽责在谈论着,算是替她补足了瞧不清的遗憾。 「上古魔族生得这模样?书上不是说,斗神一族面目狰狞,虎眸狼鼻豹子脸,魔境之主一点也没有呀。」 对嘛,那些书册,骗了我们几千几万年呀!开喜心里附和道。 第五十四章 「那只魔物坐骑也相当罕见,果然与我们一般的貔貅呀神兽呀,很是不同。」?腾气势确实很威猛,真想看看它和貔貅打起来,谁输谁赢。 她爱看热闹的性情,一如往常。 「他是携着魔后一同前来的吗?相传魔族女子多艳丽,此话,果真不假。」 咦?他带了魔后……墨羽吗? 开喜愣了愣,踮起脚,想看得明白点,可前方人山人海,什么也瞧不见。 又是一阵推挤,她终是被挤到最外头,试图想再挤进去,却徒劳无功,只能黯然循着原路,回到小茅庐了。 小茅庐离筵席颇远,听不见彼端传来的丝竹天籁,静得没有多余声响,静得像是……被抛弃在热闹外的隔世之境。 她蜷身坐在茅庐门槛上,手里捧着的茶,由热变凉,未曾啜饮半口。 胸口那股怅然,是因为竟没瞧见他半眼。 另一方面也是为……与他连赴宴的魔族女子。 她记得忧歌告诉过她,他会送走墨羽,当时的她,全心忙于孵蛋,并不知后续…… 若与他前来的女子是墨羽,代表他骗了她吗? 若不是墨羽,是这几年中,他遇上了其它更美好的女子吗? 她确实是要破财转告他,他不愿意等她,可以另寻他人相伴,她不怪他——记得后来有一回,她探问过破财,优歌听罢,作何回应? 破财清清喉,学了忧歌的口吻:嗯。 就这么一个字,再无其它。 她自己脑补过很多很多可能性一—「嗯我听你的,会去另寻他人相伴」,或是「嗯喜神天尊果真大度,本君佩服,只好不辜负你的大度」……诸如此类,权当笑谈。 至于他本意为何,她曾想过,有机会要问问他……现在,却有些害怕知道。 她神色蔫蔫,继续坐门槛,胡乱想象着,此时的筵席上,会是什么景况—— 她太出神,有人靠近小茅庐也未察觉,不能怪她迟钝,伤了仙元之后,她本就无法如以往敏锐。 直至血红衣摆及墨色长靴,落入眼帘,她才如梦惊醒。 猛一抬头,却只觉恍惚,犹在梦中—— 她几乎要脱口而出,那个不时萦绕于心,默默喃念久久的名字…… 「忧——」 她只来得及做出嘴形,便见那张背光面庞,倾得更近了些。 太久未见的精致五官,又以瑰丽红眸最鲜明,忧歌长发梳整成辫,数辫相绾,束于脑后,数支简单银钗略作固定,不似在魔境中慵懒闲散,添了些慎重。 衣着虽仍是一贯的红,衣饰上却繁复许多,层层叠叠,里里处处的渐层赭红,数数起码由五层厚薄料子交错,她第一次见他如此隆重打扮。 「抱歉,我吵醒婆婆您了?」 婆婆两字,让开喜真正回神。 「我方才在竹篙处喊了几声,您似乎没听见,所以冒昧不请自入,还望见谅。」 「老、老人家……耳朵不灵光。」她不敢与他正面相视太久,怕被看出似曾相识的轮廓相貌,低头避开红眸注视,又不好太刻意,只能干干假笑,作势闲聊道:「……大伙都去了观星宴,你、你怎么没去凑热闹?」 「去了,饮了点仙酒,有些醉,出来透透风,未料竟迷了路。」他笑容略带自嘲。 她颇诧异忧歌对待老人家……挺有礼数,方才那两个「您」字,他这类的「本君」,一辈子使用在处人身上的次数,恐怕仅在刚刚吧? 又听他说有些醉,她忍不住担心,仙酒的烈劲,对初尝滋味的魔族,怕是不太习惯,不知喝了会不会相冲? 她很自然而然关怀道:「你是不是喝了不少?我给你倒碗水,喝酒前有没有吃点东西?空腹喝酒最伤胃呀……我这儿有些粥,你吃一碗垫垫先——」 这粥,是天愚送的,自然是补身药膳粥,她的情况吃不了太补,所以粥内没有添加太多药性猛烈之物,他酒后吃个两碗,应该无妨。 「婆婆不用麻烦,我只是想向您请教方向。」 「不麻烦不麻烦……你不吃我才觉得很麻烦。」最后一句是嘀咕。 他看上去清减许多,比她记忆中瘦了些,好像也晒黑了些。 破财不是说,他取回炤阳幻阴之力吗?那至少该更精神些呀…… 她用了最快速度,盛来满满一碗粥,想起茅庐外没地方坐,于是招呼他进屋。 忧歌站在处头没动,面上虽带笑,但很明显,并没有想与她攀太多关系。 原来他这样的笑,不过是虚假的。 「请问喜袖之居「喜上眉梢」,该怎么走?」他问,这才是他愿意纡尊降贵,对她和善的原因。 果然还是来找我的嘛,诓什么酒醉什么迷路呀,要从筵席一路迷到这儿,得拐错十多处弯耶。开喜内心小雀跃,强忍嘴角笑意飞扬。 她装作老人家耳背,假意没听见,自顾自将粥端到他面前:「趁热吃一点,瞧你这年轻人,太瘦了,都没有好好照顾自己?」顺道唠叨他两句。 「……」在人间,忧歌也曾遇过老人家喂食,心想,上了年纪者,都有这种喂养人的癖好?有一种瘦,叫婆婆觉得你太瘦。 「你不进屋吃,就站在外头吃,吃完我才告诉你,喜神居所往哪儿走。」她撒出诱饵,轻易钓上了他,足见他确实渴望知道这个答案。 接过粥碗,他一匙一匙吃起来。 他进食时很沉默,面色亦平平浅浅,瞧不出他那表情,吃的是粥还是泥。 「你吃东西怎么一点也不开心?这样食物会哭的。」 「进食便是进食,为何要开心?」他淡淡反问她。 屋里弥漫一股淡淡药味,飘至屋外,他淡眸瞥见,桌上温着药壶,一旁碗中有喝的药汤渣子,一小碟山楂饼是拿来减低苦味。 不难猜想,老人家身体差,是个药罐子。 「以喜悦之心进食,食物会更加好吃呀,苦着脸吃糖,连糖也是苦的。」你不会这几年,全是用这模样在吃饭吧?难怪瘦成这样—一她默默腹诽。 「进食只是为了不饿死,没有其余意义。」 「你一—你这孩子,真是糟糕,粥不许剩下!」她转身进屋,取了个瓷罐出来,舀一匙东西往他碗里添加:「这是我……婆婆闲暇时,去仙池钓鲜鱼,将鱼肉炒成松粉,鱼刺全挑干净了,拌粥吃最好。」 调养仙元时,闲得实在发慌,所以越是费工夫的事,她越喜欢做。 有时仙池畔一坐,就是整整一日,钓了鱼回来,不采清蒸或红烧,偏挑了一炒便得一下午的鱼松做,才能打发枯燥的养病时日。 「你不用忙了,我吃任何东西皆无味道,比起这个,你只须告知「喜上眉梢」的方向,我便很是感激。」 现在又换成了「你」哦?刚刚的「您」果然很拗口吧。 「你吃完,我才说。」反正她此时是老人家,顽固为本分之一。 忧歌睐她一眼,继续静静消灭碗中食物。 他方才看着她有些久,害她心中颇惶恐,怕他瞧出端倪,或是由她身上,察觉什么熟悉气味。 书上有包名言,是这么说的一一烧成灰,我都认得出你!一一屁!灰就是灰,能认得出啥鬼?!她都还没烧成灰,他就已经对面不相识了啦! 第五十五章 忍住想替他拨颊边发丝的冲动,她只好努力替他加鱼松,做些事让自己分心。 却没能忍住,将他一瞧再瞧,把这些年没能看见的分,一口气补回来。 若他身边真有其它人相伴,那就笑得更开心、更幸福些呀…… 她在他身上,没有感受到半丝悦乐,彷佛一条干涸河水,枯竭殆尽、斑剥龟裂。 她很认真思忖着,此时此刻,她若大方承认自己的身分,他是会紧紧抱牢她,学话本子那柱疯狂转圈圈,还是,一脚踹进旁边小仙河? 「那个……」她试图润润嗓,发觉真要吐实,并不容易。 他微抬眸,看她一副别扭样。 「我是想说——」她猛然提起一口气,准备一鼓作气。 「魔主大人!」气喘吁吁的女嗓,如释重负地喊,也将开喜抵至舌尖的话语,生生给截断。 开喜意外于,来者不是墨羽,亦非她在魔境中见过的任一魔婢,但那女子,身着与忧歌相忖的红裳,衣着配饰皆与他相似,不知是魔境赴宴的基本打扮,还是俗称的情侣对装。 难怪仙侪会将她当成魔后,就连开喜,也觉得她像。 「魔主大人走太快了啦,教靖琴追不上。」女子拍抚胸口,平息娇媚的吐纳,额上香汗微悬,颇添几分梨花带雨的美感,她又轻喘几口气,好奇打量小茅庐:「这就是喜神之居吗?」 「不是。」忧歌淡道。 「方才指路小仙婢真是的,说得不清不楚,光喜神之居便如此难找,那么她所言的栖日湖,就在喜神居所正对面的棱云十二峰,岂不是更难?」名唤靖琴的女子,一边抹汗,边咕哝埋怨。 「你是要找棱云十二峰?」开喜表情有些窘然。 还以为,他是专程要找她,原来只是拿她当地标……先找到「喜上眉梢」,再由「喜上眉梢」望出去,目标却是金乌栖息的栖日湖。 靖琴很自然回道,「是呀,我们此次赴宴正是想来瞧仙界的金乌是如何照顾——」 「靖琴!」忧歌阻止她多嘴。 靖琴虽遭斥喝,倒不见惊恐,仅是吐吐舌,娇娇一笑,那神情,像是一点也不怕魔主威严,不知是被骂惯了,抑或两人关系匪浅。 能独独只带她上仙界,想来靖瑟确实很不一般。 开喜说不上来心情的复杂为何,好像突然给泼了桶冰水,一阵哆嗦发寒,什么活力都熄了,说起话来,也略显有气无力:「若要往棱云十二峰,不用绕去「喜上眉梢」,走云雾曲径,更快一些。」 「真的吗?太好了,那我们就不用浪费时间跑喜神居一趟了!麻烦老人家替我们指路。」 靖琴倒是活泼热络的个性,双手合十、螓首俏皮一偏,直朝她甜笑,有求于人的态度十分良好,找不出茬来。 就是「浪费时间跑喜神居一趟」几字,略略扎了开喜的耳。 曾几何时,她喜神沦落为「浪费时间」的一种存在。 开喜努力想凝出一只引路蝶,可惜仙力不足,别说是蝶形,小小一粒光点的凝聚,都是试了第三回,才勉强成功。 「你、你们跟着走……」她喘得像刚从南天口路狂奔至此,久久无法平息,汗水凝了满脸。 「老人家,您没事吧?」靖琴见她模样看上去不大好,难掩担心。 「快去……我不知光点能、能维持多久。」开喜不想在两人面前晕过去,勉力支撑。 她一时间忘记了,天愚千交代万叮咛,她近来服用的丹药,严禁施展仙术。 「那……魔主大人,我们赶快走吧。」毕竟身处仙界,又是众神目光汇聚人物,不好离开筵席太久,还是早去早回,办妥正事要紧。 「嗯。」忧歌放下粥碗,里头仍剩下大半的药膳粥,开喜没什么力气叫他吃完……再者,栖日湖的地点已知晓,他也没有非吃完不可的理由。 引路光点摇摇晃晃,颇为不稳地引走了那两人,开喜只记得,念头信留在「背影还真的挺般配嘛……」, 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砰地一声,倒卧小茅庐那片碧翠草茵间,满天仙霞全在眼前打转。 仙界无论何时,皆暖若春季,可此刻,她却冷得不禁发颤…… 「这些年,仙界也不怎么长进嘛,方才那位老人家是仙人吧,施个引路小法术而已,居然满头大汗。」靖 琴一路上与忧歌杋聊,多数时间全是她叭哩呱啦在说话,忧歌鲜少搭腔。 对于绕过喜神居所,抄了捷径往栖日湖去,似乎未令魔主大人满意,他眉头始终紧蹙。 不过靖琴早已习惯,自打她进魔殿迄今,也不曾见魔主有不锁眉、不臭脸的时刻。 「这光点好像很不牢靠耶,随时快灭了一样……真是光如其人,这光点也是小老太婆等级。」靖瑟自以为说了个笑话,逐自哈哈一笑。 殊不知,忧歌根本无心听她废言,耳畔恍惚飘过的,是这个—— 「以喜悦之心进食,食物会更加好吃呀,苦着脸吃糖,连糖也是苦的。」 忧歌觉得,这句话的口吻,好熟悉。 总爱鼓吹着要人心情愉快,时不时嘴上挂着「喜悦」、「开怀」、「快乐」这类字眼,让他想起了开喜。 若是开喜见他这些年的吃饭模样,八成也会如此教训他吧。 然后定是替他加饭添菜再添饭加菜……像老人家猛舀鱼松的那股狠劲。 先前心中的突兀感,他一路细细思忖。 老人家见他的第一眼,不是惊惧,不是谨慎,更没有陌生,好似在仙界看见一只魔族,很理所当然不过,半点防备也无。 寻常神族,面对上古魔族,不该如此闲散,自踏入仙界,他周身便有数名天将紧盯,一举一动皆教他们警戒,他还是费了一番周折,才甩掉天将监视,与靖琴前往栖日湖。 但老人家眼中,还是有惊讶,一闪而逝,被她急急转头的动作所掩盖。 她貌似不敢看他,却在他每一次抬眸,都能捕捉到她正注视着他。 不是直勾勾、大喇喇看着,而是小心藏着掖着,不想被他察觉,又按捺不住冲动,那般的注视。 除非他神似于她的故人,否则她那举止,确实古怪。 老人家不会用那种眼神看他。 那种万般珍视的眼神。 那种说着他太瘦时,会露出心疼的眼神。 不对,皮相的老或幼,在仙界魔境,不能与真实年纪相提并论,说不定她仙龄尚不及他? 忧歌思绪猛然一怔。 开喜曾言:「墨羽打伤我的那回,似乎伤及我仙元,但不算严重啦,我没像天愚一老几百岁,已属万幸……只老了一些些嘛。」 破财说:「喜姨她……嗯,看上去还、还好,只是这个她不准我提……她说她很平安,可是还不能去找你,要再等她一阵……」 小老太婆最后凝望他们身影离去,无言黯然的模样。 「魔主大人?」靖琴疑惑他的戛然止步。 「你自行前往栖日湖,有件事,我想去确认一下。」 说完,忧歌转身便走,留靖琴一脸愣然,不知该去追引路光点,还是追魔主…… 第五十六章 犹豫之间,忧歌早已驰远。 方才停顿的思绪,此时,竟飞快运转,在忧歌脑中迅速飘动,如流光瞬闪。 开喜曾遭墨羽所伤,外貌成熟了数岁,而这次,为卵化金乌卵,耗损仙元,是否等同于重伤? 那么,现在的开喜,又该是什么样貌? 既然人平安无恙,为何不来见他? 是不愿?是不想?不能?还是不敢? 能教一向过度自信的她,宁可缩藏着不见他,难道就是一— 思考之际,小茅庐已近在眼前。 而小茅庐前,不是只剩下她。 曾于魔境打过几回照面,每次仙界邀帖皆由此神送抵,忧歌虽不熟稔,亦不算陌生的——天愚。 天愚怀中,抱着昏软的小老太婆,嘴里彷佛正在数落她,听见身后步履声响,微微回身望来。 「魔君尊上?」天愚一脸错愕,没预料在此处见到他。 不过,错愕很快被笑容取代,天愚换上另一神情,慈蔼和善道:「您欣赏着仙界绝景,一路错行至这偏僻处吗?可惜这儿一般般,没有奇景能赏,倒是从前头左拐,能通往观世坪,景致颇是宽阔优美。」 忧歌未搭理他,目光灼灼,牢牢定在小老太婆脸上,想由此轮廊间,看出丁点痕迹。 风霜满布的面庞,皱纹爬满巴掌大的脸孔,一条一条,深若雕琢,更像被扭成一团的纸张,寻不出半寸平坦。 苍苍白发,覆盖在额际,全无一丝墨黑…… 这些年来,天愚从开喜口中所听到的故事,已经足够教他理解,此刻的忧歌,是以何种心情、何种目光在打量她,但开喜不愿用这副老模样与他相认,天愚也很能体谅。 遥想当年,他因伤而老,那只向他示爱的烛九阴,也是掉头就走。 唉,同为仙界老人家,加上漫长的仙侪情谊,他自然要站在开喜这一边。 「魔君尊上一直瞧着我府上的扫地老仙嬷,是何缘故?」天愚仍是有礼一笑。 岂料问完,手中重量一轻,天愚尚未瞧清楚发生何事,开喜已落入忧歌之手,忧歌的袍袖,轻软拂动,又飘飘垂下,显示他方才确实出了手。 「你早点对我这么笑,我就不用输给天愚,去替他扫地了嘛。」最后那一次的分别,临行前,她双眸含怨,佯装嗔怒埋怨,神情委屈可爱。 当时的他与她,皆天真以为,分离只是暂时,怎知这一个「暂时」,已跨过了整整十年。 手中掂着的重量,熟悉到毋须任何迟疑,掌间感觉到,那么微弱、几乎快被忽略,却真实存在的喜泽,暖着他的指腹,教他眸光一热。 「魔君尊上……」天愚本想故作无知,询问他抢走扫地老仙嬷想干么,却由忧歌了然眼神中,明白这类小谎,扯了也无意义,只好认真求解:「我是哪里露了馅吗?」 「她提过,她输了赌约,须替你扫地。」 「光是那句扫地老仙嬷?唉……」天愚输得好冤。 「她刚才还能与我说话,为何现在变成这样?」忧歌轻轻碰触她的面腮,好似那些肤上皱纹是裂痕,若太使劲,便会弄碎了她。 天愚先叹气才回道:「她向来多不听话,魔君尊上也是清楚的,她最近服用的丹丸,效果极好,唯一禁忌是不能动仙元,我想八成是她施了什么术……不过她的情况,也不会是多大的法术啦。」 是引路光点。 明知不能使用法术,为何要赌气去做?! 果然没绑在自己身边,仔细监看,她总不能教人放心。 「所有关于她调养时须注意的事项,钜细靡遗,你逐一细列,誉写在纸上,交给我。」忧歌滋睐天愚,如此交代。 「呀?!」天愚反应有些迟钝,还想多问两三句,却只来得及目送忧歌将人打横抱走。 忧歌知道,天愚听得一清二楚,毋须浪费时间重复。 现在的他,只需要搂紧怀中人,贴紧胸口,填满怅然若失了十年的空洞。 因她而空。 如今,又为她,再度圆满。 【第十六章 成双】 开喜记得,昏过去之前,冷极了,浑身止不住发颤,双臂沉得像缚绑三十斤石块,无法将自己环紧,留下最后一丝温暖。 小茅庐向来鲜少有人靠近,弄个不好,怕是得在外头冻上一整夜,凭她如今的虚弱仙元,大病一场还算是小事,送命都有可能…… 可是现在,她觉得好暖,卧入柔软云榻,盖着蓬松云被,怀里还塞了颗发热的暖玉。 看来,她运气不错,恰巧有人前往小茅庐,及时赶上救她。 是天愚吗?再不然就是破财了。 这一老一小,最常往小茅庐跑,思来想去,也数不出第三号可能人选…… 私心希望救她的,是破财,小崽子他爹艺不错,说不定睡醒后,还能分碗鸡汤补补…… 若是天愚,少不了挨他的骂,数落她忒不听话,居然又胡乱施术,破坏药性。 那时,她大概也是任性作祟,或许更带些难堪的缘故,只求尽快送走忧歌和靖瑟,才会全然不顾后果,强行动了仙元…… 此愚蠢行为,当然不能跟天愚实话实说,万一睁开眼,看见的人是天愚,她还是得想个好借口,嗯,就说她一不小心,用仙术……打蚊子? 有脚步声进了房间,她尚未决定采用「打蚊子」抑或「扑仙蝶」哪一个比较好,又觉得无论是哪一个,还是逃不过被骂的命运…… 脚步声直直向她走近,云榻微微一陷,人就在她枕边坐定。 接着传来了翻看纸张的轻微声响,除此之处,屋里很安静。 天愚府里养有许多仙鸟,时不时这儿叫一声、那儿嘎一响,破财更不用多说,小孩子自己就像雏鸟,叽叽喳喳又喳喳叽叽,能有半刻消停都是神迹……怎可能这么静悄? 开喜顾不得「借口尚缺完善,容我想妥再醒」的挣扎,霍然张眸望去—— 一非天愚,二非破财,三嘛一直从缺,导致于当她看见床边坐着的,竟是忧歌,一时之间,无法作出任何反应,只能呆呆觑他。 看来她病得更严重了呀,妄想症都发作了…… 本专注纸间文字的他,在她眼醒来之际,便已察觉,视线向她挪来。 不单单是视线,他右掌同时也一并贴过来,覆于她额心。 「可还有什么地方不适?」他脸庞倾近,几丝散发滑过她鬓边,声音极轻,艳丽红眸,倒映她茫然的苍老面容。 开喜瞬间震醒,原来眼前并非妄想,她急道:「等、等一下、你、你不是去了棱云十二峰吗?怎么又回来了?她努力往云被里缩,能藏住多少的面孔是多少,聊胜于无。」 见他没说话,她又自行理解,由慌乱的脑中,挤出他为何在此的理由。 「是不是引路光点半途失效了,所以你们没能找到目的地?我再帮你们重做一个——」 手刚探出云被,立即遭他拦截。 他剑眉蹙拢,声一沉,难掩口吻严厉:「你还想胡来!」 开喜被斥喝得一怔,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你干么对一老人家这么凶?敬老尊贤没学过吗?!」 第五十七章 「你确实是比这一世的我年长些许,但若要论魂岁,你还太嫩,喜神天尊。」最末四字,他吐息如兰,珍惜咀嚼,灼热气息拂过她雪白鬓发。 「……」他知道了?! 开喜没预料到这一刻,脑中仅剩浆糊,发挥不了作用,不断重复呐喊「他知道了~我的老天儿呀~ 他知道了呀呀呀呀……」的震天打击。 僵持良久,她终于硬挤出笑:「呃呵呵呵呵呵呵你这孩子认错人了我怎么可能是那个活泼可爱年轻貌美又人见人爱的喜神天尊呢呵呵呵呵呵呵呵咳咳一—」 呵到最后,还给口水呛到。 他依然撩握她一白发,指腹轻轻厮磨,「我比对过,你臀下三颗红痣,便是铁证。」 「我臀下才没有三颗红痣。」连她自个儿,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你看不见是当然,它们生的位置私密,没将腿儿抬高,自然无法瞧见,毕竟很靠近那儿——」 那儿是哪儿,他虽未言明,但眼神和刻意加沉的声调,以及得将腿儿抬高的这项补充,她蕙质兰心举一这三,如何能不悟? 她不仅彻底悟了,还悟出一脸窘红,恨不能挖个地钻。 「你、你真的去掀我裙子比对?!那、那、那不是看、看见——」看见她现在皮皱肉垂的老臀儿?!地洞!地洞在哪!她杀不了他,掩埋自己还做得到! 她的神情真容易理解,脸上通红精彩变化,由浅红至血红,面庞虽老,表情却是他无比熟稔。 他忍俊不住一笑:「骗你的,你臀下白嫩,没有半颗红痣,上次,我有认真细看过。」 开喜这才惊觉,自己一时失察,竟跳进他挖的坑,随他的虚实试探,自曝身分了! 若她不是喜神天尊,她该要反驳的,不是臀下三颗痣,而是两人的关系。 她抿嘴,做出无言抗议。 另一方面,也是束手无策,不知如何再扯谎骗他,模样显得茫然,双毛绞着云被,毫不自觉将被子越拉越高,眼看又要把自己埋藏进去。 他在她完全躲进云被之前,拦截住她,她没有放弃与他互扯被子。 她力气不及他,最后却成功抢回云被,密密盖妥自己,她知道,是他故意让她。 「你因为容貌变化之事,避不见我,我理解。」 云被外,听见他说话,似乎,还夹带吁叹,浅浅的,几不可闻。 「喜神天尊总爱纠结一些芝麻小事,旁人介意的,她满不在乎,偏偏旁人无关紧要的,她当成大事……」他静了好半晌,她没听见其余声响,被子揭开了些些缝儿,偷觑。 屋里光源微弱,他并未燃亮烛灯,仅仅窗外星光,淡淡银亮着他周身。 他的俊美侧颜,衬在星光下,却未能沾染半点星光温暖,他双眸没有看向她,放得遥远,彷佛是与谁对话,又更像是,凄楚的自言自语。 「她大概并未想过,十年相离,不知她留下的只字片语,究是真、是假、是不是只想诓骗我安心,实则早已灰飞烟灭,想用漫长岁月来淡化哀伤,好几次我忍不住猜想,猜想我所等候的,会不会是谎,是绝望,是一个永远殒灭的美梦。」 是呀,她从来只考虑到自己,怕被他看见老态、怕他嫌弃,于是她躲,让破财带去只字片语,却未曾深思,听见那番话的他,作何感想。 她要他等,也容许他不等,可她并没有真正去理解,他,要的是什么。 开喜咬唇,难得反省了自己一下。 「比起死亡,没有什么更让人难以接受,苍老也罢,病残也罢……我对于再次见到你,很开心,真的很开心,这十年来,我已经不知该如何笑。」 抱她回到仙界安置来客的「迎宾殿」途中,他却笑得像个傻子,步履亦轻快无比。 开喜咬得更重了些,下唇烙上自己的牙印。 听他说话,那么轻,那么浅,字字敲进她胸口,又重,又痛。 她十年浑浑噩噩,病昏的时间,远比清醒还要多,光阴似箭,转瞬即逝,真要说记得多少疼痛折腾,她真细数不来。 而他,这十年,何曾好过,度日如年,时时刻刻,越是清醒,越是折磨。 「我曾以为,收回炤阳幻阴之期,将是我漫长数世中,最振奋的事,可当我看着玄凤,一点喜悦感也没有,卸下重担,我却只感到空……那时,我真的怀疑过,是因为司掌喜泽的你,已经不在世间,一并带走我的喜乐——」 开喜什么念头也不存,无法再思忖其余纠结小事,唰地掀翻云被,窜了出来,将他紧紧环住,不让他再说,不让他再重新回忆。 带给人们欢喜的她,竟然害他这么寂寞…… 她明明最想看见他笑,恨不能把全天下的喜泽,全部给他。 她舍不得他这般模样,她为他做的一切,都是希望他可以发自真心开怀一笑呀! 「我不是不想见你,你骑?腾抵达仙界时,我还跑去天门看,但挤不到前头,也不敢站得太靠近……我希望你记忆中的我,一直是美美的——」 「我记忆中的你,并没有一直是美美的,喜神天尊误解太大了。」 忧歌毫不客气反驳她,红眸淬笑,对于她主动掀被扑过来,颇为满意,面庞神情柔软松懈。 开喜嘴角一抽:「……」 这种天打雷劈踪的下一句,话本子里的男主角明明不该接! 最起码,该要诓诓「无论你变成何等面貌,在我心中,永远最美,无人能敌」,诸如此类,即便是谎,听起来也顺耳多了。 他继续违反她印象中的话本子发展,得寸进尺道,「我第一次见你,只觉得你是一只贼狐狸,外表天直无害,实则狡滑多诈;第二次见你,是你被狩夜叔带回无喜城,历经波折,一身惨兮兮的狼狈;喝醉酒时转眼变成酒鬼,胡言乱语;浸在火池里又无美艳春光:从海极渊回来,既臭且脏,也不懂得先料理妥自己,像困腌了许久的汗臭衣裳,便往别人怀里躺。」 开喜绷着脸:「……事实上,你是打算来找我谈分手的吧?」居然讲了一堆,挑不出半句好话! 「我见过你那么多面貌,真要细数哪回最干净整洁、清清爽爽,似乎就属这一次了。」他以指为梳,轻轻梳弄她披垂白发,每一丝,皆不染瑕,似初降大地的飞雪,洁暇纯白。 「我一点都没有觉得你在夸我……」恕她反应跟着变老、变迟钝,听来听去,也没听出半句甜言蜜语呀。 他的唇,轻抵她发漩,笑叹,「看过那样的你,我仍能爱上你,敢问喜神天尊,究竟还有什么好担心呢?」 初见的贼狐狸,虽狡诈,算计了他,他也不觉得反感,倒是新奇多过嫌恶。 再见的狼狈小娃,一路在魔境波折求生,可脸上笑意,半丝未减,彷佛无论身处何种困境,她一点都不害怕,勇敢无惧。 大醉的小酒鬼,粉腮酣红,姿态娇柔,教他初尝嫉妒滋味。 火池里的裸娃,美艳春光不在于身躯,而是她眼中,一大片慧黠明亮,炯炯鲜活。 海极渊归来的臭脏家伙,将自己搞成凄惨模样,不是贪玩,不是闯祸,是为了一点微小渺茫的希望,以身犯险,不顾安危。 第五十八章 而现在的她,苍茫了青丝,风霜了面容,佝偻了身形,为的,也是他。 她怕他这样的她产生嫌恶,殊不知,他有何资格嫌恶?她待他之心,纯净美丽,澄澈而绝对,一心一意,教他心疼。 只想好好捆紧她,无论她需要休养多久,都有他相伴,不让她独自领受。 「……担心人家夸我好福气,有你这么个乖孙儿呀。」她依然嘀咕,窝在他怀里的身躯,益发柔软无力。 他知道,她每日仅仅小片刻的清醒时间,即将再度结束。 不久前,天愚送来的「注意事项」上,第一条便是注明此事。 「魔主大人,您吩咐的药汤熬好了。」靖瑟的声音,自云帘外传来。 「拿过来。」 靖琴领命入内,一双活泼眸子不安分,好奇直往帐里瞅。 开喜也同样强撑精神,眯着眼睛在看她。 忧歌未错过她的反应,一接过药汤,一手扳正她,吹凉药汤,小心喂她。 边喂,边解释道:「靖琴为驯兽族之魔,擅长驯化各类飞禽走兽,专司照顾玄凤,此次,带她同行,纯粹来偷师仙界蒙养金乌的方法,日后返回魔境,也好照料玄凤,除此之处,她没有什么重要。你在小茅庐看见她,是不是误会了?」 开喜不承认,也无法否认,索性不答,乖乖将药汤咽下。 许是听见,他特意说明靖琴身分,使她宽心,胸中悬宕一卸,放松得太欢快,药只喝了半碗,就沉沉睡去。 睡着之前,盖着蓬松云被的自己,被拢进更温暖的胸膛,耳畔拂来暖暖热息,隐约听见—— 「我愿意等你,但不要傻傻在魔境等,痴痴望着你归返,我要在你身边,与你一块。」 为何一个魔境之主,上古斗神一族,可以如此堂而皇之、大大刺刺,在仙界住下。 观星宴已结束了八日,忧歌早命令?腾驮载靖琴,返回魔境。 而他自己,依然入住迎宾殿,理所当然占据一整层殿楼。 开喜表达过疑惑,诚心请求魔主开解。 魔主忧歌的答案如下:「本君此趟来到仙界,震摄于仙界之磅礴雄伟,反观魔境不足之处,着实太多,希望能在仙界待上一阵子,好好观摩仙界治理窍门,盼能习得些许皮毛,造福魔境苍生。」 简而言之,就是用一番胡说八道,换来仙界众神舒心悦耳,大方应允他的留下。 「你居然也学会这一招……」她感叹。十年岁月,确实足以让一根好苗子长歪,莫怪曾听人说,岁月是把杀猪刀。 「天愚说,你在至清至纯的仙界休养,更适宜些,我自然要在这儿,看着你。」他回道。 而为了达成留下目的,使些违心小手段,何妨? 天愚说、天愚说、天愚说,你已经将天愚抄给你的那几张纸,化成水,喝进肚里去了吗?字字句句倒背如流! 不,他何止倒背如流,天愚的逐条交代,根本是铿锵天旨了。 「可是,魔族久留仙界,好像不大好……我记得,以前有位炎火族公主,嫁了个天孙,却日渐憔悴,最终香消玉殒……」她担心至清至纯的仙界,对他有所损伤。 他微挑眉:「你忘了我有神族血脉?」 「但也混了很多代,不知稀薄多少……」开喜继续忧心忡忡:「要不,你还是回魔境等我吧?」 她得到的回应,是嘴里塞来一颗大补丹,借以封口。 忧歌半点想走的意思也没有,认真奉行「天愚说」。 天愚说,她清醒时间虽不多,但也不能一直躺床,最好出外走走,吸吸清息,照照天光,有益身体健健康。 于是,他天天陪着她,由仙池第一弯开始走,视她体力状况,好时,便走得远些,不好时,去程她徒步,回程再由他抱她回来,中途还能挑一处仙景坐坐,她就窝在他怀里,半昏半醒地观赏。 天愚说,她是仙元受损,并非生病,该吃的不是药,是补,而补药,往往得耗费炉火及不少至稀材料,才能炼制成功。 于是,但凡天愚需要哪些至稀材料,便抄誉一份给忧歌,无论取得如何困难,忧歌定能完成。 有一回,被开喜发现,天愚纸上写的十项东西,分明只有两项会进她肚子里,其余几项,根本是天愚自要的。 她气呼呼,同忧歌埋怨,他刚从平逢山归返,取回山神骄虫所酿的百蜂蜜。 骄虫个性孤僻,向来只爱整虫类,讨厌与谁结交,她以前想去讨一小罐蜜,骄虫连话都懒得跟她说,命蜇虫非成一个「滚」字,她还想多说两句,成群的蛰虫便朝她攻击过来,害她落荒而逃。 忧歌拿回这么大一罐的百蜂蜜,骄虫若没刁难他,她喜神名字倒过来写! 「我知道,并非所有材料都是炼给你吃的。」听完她的抱怨,忧歌仅是淡笑。 「知道你还傻傻替天愚去取?!」她说来仍是很生气,一面认真翻他衣袖检查,他是否被蜇伤。 幸好,两条臂膀完美无瑕,别说是小肿包,连颗痣都没有,否则她绝不会跟天愚善罢干休。 「就算只有一项有益于你,其余,当作是给天愚的谢礼,让他心甘情愿为你炼好那项,我认为很值。」忧歌是这么回答她的,边揉揉她的发,边笑。 她深深有感,要跟过度溺爱人的家伙讲道理,是绝对行不通,只能朝天愚下手,严正警告他,魔主不是让你拿来这般利用的! 天愚正当食髓知味,哪可能害怕她的恫吓,隔天又是洋洋洒洒列了一长串材料,这次将他觊觎许久,却苦于打不过禺强,而总是无法入手的青萦蛇,也给列进去。 青萦贴,世上独独两尾,分别挂在禺强双耳上,相传左为雄,浑身奇毒:右为雌,通体奇药,是炼丹人最渴求之材—— 禺强不若骄虫容易打发,那可是混了龙血的天人呐。 忧歌虽取回青萦蛇,也带回一身伤,初初还瞒着不让她知道。 若非例行陪她去散步时,她不小误触他手臂伤口,被自己满手鲜血吓到,证据确凿,恐怕他仍不扛算吐实。 她第一时间的反应,自然是生气,甚至气到抡拳颤抖。 掌心里,他未干涸的血,将她的指掌糊黏在一块。 可是明明这么生气,眼泪竟失控落下,像受了极大委屈。 她讨厌哭!每一次掉泪,却都是因为他! 「你回魔境去!我不要你留在这里!你回去!回去—一」她每说一句,便踩一回脚,泪水随之重重坠跌。 她双使劲推他,力道一点也不似撒娇,而是当真要赶他走。 偏偏这样的力道,不足以撼动他,却清清楚楚传达了她的又怒又气。 忧歌并不迟钝,明白她气什么,说穿了,就是「舍不得」三字。 「不会再有下回,我保证,只是一时没留神,被禺强的龙坐骑咬伤,不碍事。」他搂她入怀,她绕过他背上的双拳,还在咚咚捶他,一点也没消气。 背上拳雨,挠痒痒似的,可她倾落的泪雨,湿濡他红裳襟口,教人更疼痛。 「你说的不会再有下回,一定是下回不会再受伤!而非下回不再去做!别想要糊弄我!我不准你再去帮天愚拿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听见没!」 第五十九章 他自然是乖乖点头,姿态像个最听话的好孩子,哄道。 「好,不去帮他拿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说什么都不去。」 但有助她恢复之物,不属于乱七八槽之类,不在此限。 「……我不喜欢你为了我,被迫去做那些事,我慢慢养着,总有一天能养好,吃不吃补丹都不重要,你说要陪我,便只要陪着我就够了。」她闷进他怀里说,在他背后的拳,慢慢松开,抱紧他。 忧歌轻颔,边以袖替她抹眼泪,喉里轻轻滚动着一声「嗯」。 可他一点也不觉得被迫,天愚还没资格强逼他做不愿做之事。 能让他心甘情愿去犯险、去奔波、去与谁尘战一场,也只有她了。 他那声「嗯」,与当初破财传话后,他唯一的回应相同。 听来仿若漫不经心、答得敷衍、后头还藏有太多隐意,然而亲耳听见他逸出喉间,便会知晓,那样简单回答,全因他内心坚韧笃定,没有第二句罗嗦、没有第二句游移。 「手上的伤,还痛吗?」她问,想看他伤势严重,却被他避开,看来情况并不若他所言的云淡风轻,不愿教她担心。 「不痛,比起狩夜叔的教训,神族拳头有些软。」他刚说完,背后就传来一记地很软的攻击,惹他逸了声笑,下额在她颈窝蹭蹭。 笑完,却是低叹。 「天愚说,我毕竟是魔族,身上浊息太满,不能与你太亲近,搂搂抱抱还勉强能行,其余的……只能忍。」低叹加重,无言中,代表多少的不足。 天愚居然连这种事都抄在纸上! 是在「严禁事项」中,以朱砂红墨大大补上一句:忌鱼水之欢吗? 再说,您魔主大人胃口会不会太好,面对这副模样的她,是打算灭了灯,照办吗?禽兽! 「我还以为,是因为我现在看起来,不怎么可口的缘故哩。」她哼他。 她倒算有自知之明,目前老皮皱皱,尚待回春,自己都不太爱照镜子,打理仪容这等小事,全由他接手处置。 「不可口吗?我倒觉得,你近来气色好了不少,也精神许多。」 此言不虚,她自己懒得细瞧,他却看得很仔细,她面上的纹路,浅了许多,脸腮渐湿光泽及嫩红,替她梳发扎辫时,偶尔还能发现两根黑发。 「天天被你盯着吃喝睡,清晨从被窝中挖起来,用手发汗练脚力,比我记得还清楚,下一顿吃补药的时间……气色哪能不好?」这番话,当然不是真心埋怨啦,她被照顾得多无微不至,没人比她更清楚。 思及他手带伤,她也没心情散步养身,只想赶快替他上药包扎。 禺强的龙坐骑一辈子没洗漱过,嘴里不知有没有带病呐! 「我们回去了。」她拉着他,往来时方向走。 「累了?我抱你。」他动作太习惯、太顺手,已经扶上她肩膀。 她拍开他的手,带些倔强,扬扬下巴:「你都受伤了还抱?我自己能走。」 不过,倔强终归只是倔强,并不代表她真有体力能顺利走回去。 行了一小段路,她已经暂歇三次,瘫坐路边灵石上,止不住喘吁。 「我背你吧,按你这走法,成功回去时,金乌都归巢了。」他背对她,单膝屈跪,墨黑长发拢至胸前,不形成阻碍。 要个伤患背她回去,岂有此理。 即便他的宽背,看来无比诱人,让人好想扑贴上去,将疲备全丢给他驮负,开喜还是强行忍住,一时只顾得了急喘,没空说话,用摇头表达意愿。 「背你既碰不着伤,又能快些回去,替我疗伤上药,这样你也不肯吗?」 开喜抿着嘴,思考他的提议。 她妥妥是个拖油瓶,还是特大罐的,不然依他脚程,早已返回迎宾楼了不是。 她想了另一个贴心方法,正要开口说,「不然我留在这,你先回去处理伤口,我自己休息够了,再慢慢走」,旁侧小径拐出几名仙婢,手里采了数篮仙桃。 一见魔境之主,仙婢纷纷福身行礼,而当时,忧歌仍维持单膝屈跪之姿,等着驮背开喜。 「能否给本君一颗桃子?」他见仙桃饱满鲜嫩,气味浓香甜美,想给开喜解解渴。 「当然可以,魔君尊上请。」仙婢二话不说,挑了篮中最大、最熟红的一颗,双手奉上。 他取过,直接转给开喜,以仙桃及俊美浅笑,诱哄道:「我边背你回去,你边吃桃子?」 仙婢中有一名眼熟的漂亮丫头,平时见着开喜的老模样,都会体贴地搀扶她一把,开喜对她印象不错,觉得她人美嘴甜又伶俐,想说日后有机会,将她过去「喜上眉梢」当差,若开喜没记错,她名唤「彩云」是司风天尊座下仙婢。 人美嘴甜又伶俐的彩云,见到这一幕,继续发挥嘴甜工夫,发自内心的真诚感触,说道:「魔君亲上真体贴,见老人家行动不方便,竟愿意屈尊背老人家回去,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魔君尊上胸襟宽阔,令人敬佩。」 在采云认知中,开喜单纯就是天愚天尊府上的扫地老仙嬷,以忧歌尊贵身分来说,待一名老仙仆如此,着实是大天礼遇了。 开喜及忧歌,「……」 彩云那番赞赏,听来甜美,挑不出半分错处,若开喜仅是般老仙嬷,此时定也会点头如捣蒜,适时补上几句「没错没错,真是个好孩子,在家一定也很孝顺爹娘、友爱兄弟姐妹。」 可惜,开喜不是一般老仙嬷,想哭的心情都有了。 「本君背自己的女人回去,很值得夸奖吗?」 忧歌淡淡开口,懒得理踩一众仙婢的诧异,将开喜往背上一摁扣,直接带走。 已走出一段距离,开喜才记得要数落他:「你怎么这样说?她们等会儿四处去胡说怎么办?!」 虽说是数落,她骂来却无气势,无法否认……他方才的回复,教人如浸甜蜜,滚了一身糖浆,害她失神傻在当场,任他胡来。 「她们四处去说更好,省得你胡思乱想,总担心被当成我祖母,有谁误解,直接纠正便是。」 「我怕你被旁人笑话嘛……」她下巴抵在他肩上,咕哝说。 「有何可笑话?笑你傻到舍弃年轻容貌,只为拯救我解脱世世重复的命运?笑你不顾生命安危,替魔境带来真正的日月?」 「……怕人家笑你古怪,美人不爱,爱老人。」交叠在他胸前的手,把玩他颈上银链,摇曳得叮当作响。 「只要是你,什么模样我都爱。」 开喜本有些感动,被他的回答甜滋了心,摆在心上反复吟味,越念,越觉似曾相识…… 「……这句有点熟悉耶,你从哪本书上抄来的吧?」 「谁叫我的喜神天尊成好这一味,本君也只能参考别人是怎么回话。」 「拾人牙慧、了无新意、毫无主见,这叫抄袭!」她控诉他。 「那我下一句也是抄来的,喜神天尊应该是不太爱听,什么我爱你我要你我不能没有你,不说也罢,省得喜神天尊嫌烦。」 她一听大惊,环在他颈上的双手追加力道,挥舞着仙桃嚷:「不行!我要听!你说给我听!」 第六十章 「说什么?」他故意佯装不知。 「说我爱你我要你我不能没有你——」 「果然听来舒心悦耳。」他笑。 莫怪话本子里的主角,总难敌这几字魔力,举凡听毕,便是一阵心花怒放,他懂,他现在完全懂。 开喜终于察觉自己上当,误中奸计,吵着要他连本带利还给她,要求甚是无理。 已脱说出的话语,如何能还? 即便真要还,他也不打算以言语来还。 那十二个字,他准备付诸行动,身体力行。 这整整一世。 魔境之主,不喜绝色,独钟高龄老嬷的传言,不胫而走,传遍全仙界。 闻者无不惊呼,上古魔族的审美观,果真异于一般人呐…… 【终章 凡尘】 人间飞雪舞苍茫,风寒料峭,一地冰绡绿意,积雪未融,春季犹远。 零淞染白树梢头,如披挂银裳,亦似满从雪色藤花盛开。 今日,雪终于停了,隐蔽于浓云后方的日光,难得探出头来,洒落暖意。 城民活动频繁,清扫口前及瓦上积雪,每人面上皆带笑,相互热络招呼。 冷雾未散的远端长街,两道身影,缓缓步来。 行至一半,高颀的那道蹲下身来,替娇小的那道,系紧围脖儿软毛,又确认包裹她的大氅,不透半丝寒风,才甘愿继续牵着她走。 那是一幅好光景。 高颀身影,属男子所有,他面若冠玉,姿颜俊美,此时眉目微敛,低低凝视,周遭万物皆不入其眸,眼中仅存娇小身影存在,视如珍宝。 娇小身影,则是名精致俏娃儿,模样粉嫩可爱,一身衣裳皆是浅樱色泽,仿若春花初绽。 两任不时低喁交谈,不时驻足赏景,说些什么倒听不真切,执手相牵之景,依然吸引路人目光。 那两人,一是魔境之主忧歌,一是仙界喜神开喜,谈的,自然不属于凡间俗事。 「你还是好好劝一劝狩夜……叔,拜师是天大之事,太草率决定,会悔恨终身。」开喜半张小脸蛋,淹没雪白云羊毛间。 她一落在他掌间,被握得暖,舍不得抽回来,于是拿另一只颇空闲的手,轻扯围脖儿,不让云羊毛挠她鼻痒。 「狩夜叔不是我能劝得动。」 「好歹你像他儿子,儿子说老爹两句,天经地义嘛,而且你想想,万一他真认了破财当师父,我们俩的辈分,生生矮上一大截耶!」 狩夜唤破财「师尊」,忧歌又是狩夜侄儿,崽子的身分瞬间提高数倍。 她又得随了忧歌辈分,被迫改口叫狩夜一声「叔」,虽然很拗口,起码有起色。 上回破财听见她喊「狩夜叔」,一时歪脑好奇,问她:「喜姨,你叫他狩夜叔,日后他喊我师师尊,那我该喊你什么?」 这问题,可大可小可深可浅,可认真可随便,偏偏开喜将它看得又大又深又认真。 自降辈分这种神事,她怎么想,怎么划不来,特吃亏呀! 「尚未发生的事,操心何用?你怎么老去扯围脖儿?」忧歌再次停步,替她调整系绳,仔细围妥围好围满。 「很痒嘛,而且我也不冷。」她又不是凡人,加上再一轮的十年光阴,仙元修复得差不多,冬冷夏热全与她无关。 没错,开喜终于恢复原样,重现久违的青春年华,她简直得意猖狂,当几年的老妪,硬也要当几年小嫩娃,均衡一下。 才会有这副八岁娃娃样的喜神下凡来。 「脸都冻红了,还说不冷。」他只信自己双眼所见。 她心里默默腹诽「怎不说是被你给闷红的?」,却乖乖任由他摆弄,替她整妥衣物保暖,比起围脖儿,回归原话题更紧要些。 「我觉得狩夜……叔,看起来根本拒绝不了破财,当然要担心嘛。」 「我也觉得。」忧歌附和她。没说的是,无论拜不拜师,那一老一小的好交情,亦不受影响。 「说不定嘴里义正词严说「打赢我,我拜你为师」,直到了那一天,直接放水,这种事……狩夜叔不是干不出来!」她甚至怀疑,狩夜真的会这么干。 他重新牵牢她,向前迈步,准备在这古城中,寻个歇脚处。 离开仙界,两人不急于返回魔境,反倒流连人间,已经停留了一年。 当年他孤身前来,半丝滋味也尝不到,她为洗刷他对凡间误解,特意旧地重游,一项一项,陪着他,再历一回。 他们携手,走过许多地方。 以花闻名的金雁城、热闹繁华的富裕南城、清澈川水环绕的铜鸩城、一掷千金,让他们半时辰赔光盘缠的豪赌镇、远至边疆,寸草不生的沙漠小穷镇…… 现在踏上的老古城,他曾来过,她问他好玩吗?他只答「无趣」,她又问他遇上啥新奇人事物,他思索许久才回「曾有人赠我一碗米浆粥」,她眼睛一亮问好喝吗?他沉默良久,终于给出答案,却仅是淡淡四字——不记得了。 于是她坚持,一定要再走一次。 忧歌短暂流离的思绪,重新回到开喜身上,听她仍细碎嘀咕「狩夜叔这样实在是不行呀,他低低一笑 :「何不倒过来想,破财喊你喜姨,他收的徒儿,当不是也矮你一大截?辈分最长的狩夜叔都不介意了,你介意什么?」 她脚步顿了顿,豁然轻快雀跃:「对耶!他师尊是我后辈,算一算他得喊我姨婆耶!」 忧歌暗付:狩夜叔不可能喊你姨婆,别傻了,能两两相抵就很不错了。 而面上仍挂笑意,不妨碍她勾勤美好远景。 行经河中小桥,忧歌止步。 不变的眼熟是致,教他略察四周,果真在街边看见米粥摊,只是顾摊之人,已非老婆婆,而是名清丽少女。 距离他首次到此,再至初获开喜平安消息、痴痴在魔境望她归来、终是忍无可忍,主动请求赴会观星宴,最后寻得她,伴她在仙界十年休养,粗略算算,已有十六年光阴。 十六年,之于,不过须臾于凡人,却可能是生老病死的聚散交关。 「来。」他领着开喜,走向米粥摊。 由于天寒,摊几张矮木凳无人坐,偶有三三两两邻人来买粥,多是拿来自家碗公盛粥,取了便走,没想在积雪街上开动。 「两碗米浆粥。」他向摊前少妇盼咐完,便解下自身长裘,将其折叠方整,体温煨暖的长裘内侧朝上,垫于小矮凳,才让开喜坐下,木凳虽不见积雪,毕竟摆放街道许久,凳面冻得像冰块。 他径自忙了一小阵,未察摊前少妇乍见他时,露出的眼神,久久无法眨眼。 米浆粥本就是一大锅熬煮好,毋须多等待,少妇回过神,忙舀了两碗送上来。 「慢点吃,烫。」他不忘叮嘱。 「这粥熬得好工夫,几乎看不见米粒。」开喜尝一口,像是极稠的汤,热乎乎的,不用咀嚼,顺畅地咕噜噜咽下,未掺任何调料,单纯是米的甜香。 也不知是饿还是冷,来上这么一碗,胃里热暖暖的,颇是痛快。 「好喝耶!这么特别的滋味,你怎会忘了呀?一定是没用心品尝!」她一边忙着消灭碗中粥物,一边也催促他吃。 他舀动粥汤,缓慢啜饮。 第六十一章 米浆粥慢火久熬的甜味,确实应该令人记忆深刻,可当年的他,食之无味,只因她不在身旁。 同样的食物,相似的景致,身畔有谁无谁,差异是竟如此之大。 见她吃得眉开眼笑,他嘴里的粥,似乎,更甜了一些。 「老板娘!这粥,米水相融,入口即化,还得不断搅拌,才不会有焦味,带出米的纯甜,你花不少时间熬的吧?」开喜很擅长与人攀谈,每到一处,几乎都能认识不少新朋友。 当然,新朋友不知她喜神身分,只当是个爱笑又可爱的嫩娃娃。 这番话,若由大人口中说来,自然没什么稀罕,但目前的开喜,外貌约莫凡人八岁,能这般流利道来,少妇亦感讶然。 「小妹妹好厉害,我每日至少熬粥三个时辰,其间慢火细熬,不时搅拌,慎防未化的米粒沉底烧焦,米浆粥不同一般白粥,我们这儿称它叫「家常燕窝」,专顾胃气,胃气养足了,人自然也精神,孩子吃也很好呢。」少妇绽笑道,眼神忍不住又飘向开喜身旁男人。 少妇看来不过二十几岁,在开喜眼中,才真算得上是「孩子」,居然满脸慈爱望着自己,开喜有些哭笑不得,但她亦留意到,少妇时不时往忧歌看一眼,倒也不是意淫的瞧法,更多像是……观察? 开喜本以为,忧歌忘了以魔力藏住独特红眸,才惹来注目,待她观去,红眸此刻与凡人无异,除了漂亮点、迷人一点、明亮一点、美丽一点,应该瞧不出任何破绽呀。 开喜又闲聊道:「熬三个时辰呀?岂不是大半夜就得下床准备?好辛苦。」 「这米浆粥,一卖五十年,以前是我奶奶经营,半年前她走后,我获得夫婿同意,接下米粥摊生意,继续营业,不让这粥香消失,大冷天要夜里起床,确实教人吃不消,不过,习惯也就好了。」少妇依旧轻轻搅拌着大锅中的米浆粥,面带浅笑。 既已聊开,少妇也才敢开口,问向她始终偷觑的红裳男人:「这位公子……是不是也曾到我们摊上喝粥?不,是在那座桥上,一名麻脸小丫头送过去请你喝的?」 忧歌眸光转向少妇,终于发现少妇似曾相识。 「那麻脸小丫头,是你?」他微挑眉。 成年人模样十多年前后,变化不多,倒是六十岁的小娃,十数年的落差,几乎像是脱胎换骨。 少妇惊喜道:「我果真没认错人!是,是我,我就是麻脸小丫头,公子外貌与数年前相较,差异不大,又让人过目难忘,方才作见你第一眼,我便在猜想。」 对于当时麻脸小丫头而言,他,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记忆自然无比深刻,这古城中,再未曾出现过比他更绝丽的景致,深烙小丫头心中。 即便年岁渐长,最美的身影,亦不会抹灭,无关钦慕,无关爱恋。 开喜很快便弄明白了,当初忧歌提及,有人赠他一粥,原来是眼前这少妇。 十数年前,还是个黄毛小娃呐,现已嫁作人妇了。 「呀,也不该说公子差异不大,容貌看似相同,但公子身上,并无当年那份孤寂感,我当时虽然稚龄,却很清楚能感觉公子的不快乐……那时公子问我的问题已经寻到了答案吧?」 开喜听出了兴趣,含着羹匙:「他问你什么?」 「他问我,为什么还笑得出来……司掌喜悦的神只,不见踪影,你们为何还能笑?」 当年的小丫头,对他的提问记忆犹新,原因无他,只因她答不出来,于是她拿同一个问题,去问身旁所有能问的人。 她问奶奶为什么笑,奶奶正在厨房里顾灶火,额上满是晶莹汗珠,眉眼弯弯似月,摸摸她的脑袋瓜,说有人夸奶奶熬的粥好吃呀,而且奶奶和丫丫都身体健康,没病没痛,奶奶很满足,所以才会笑呀。 她又去问一同读书的好朋友为什么笑,好朋友躺在树荫,金色阳光细碎,穿透叶缝洒落,很是漂亮,她说:我正在读一本很有趣的书,看了开心,当然就笑了嘛。 后来,她也问了即将成为自己夫君的儿时玩伴,为什么笑,以前他与她吵得最凶,每回打雪仗,他雪球都只砸她,她曾经还以为他是讨厌她的,他说:因为终于能娶你回家,一辈子成为我的人。 而她自己,生活虽非大富大贵,仍须与夫婿勤俭持家,方能过过安稳日子,却因腹中新添的小生命,感到圆满幸福。 开怀一笑的理由,何须复杂? 只要内心悦乐,或单纯、或满足,或一时欣然,皆值得笑。 至于他口中,司掌喜悦的神只不见踪影,指的是什么,少妇自小到大都没能理解。 开喜看向他,他并没有逃避她的眸光,静静地,回望着她。 他会那样问,自然是当时的他,失去了笑容,不懂该如何笑。 然而现在,他眸色温暖,浅笑荡漾,一手执羹匙,另一手,轻轻覆在她手背上,似这样简单的相贴举止,取悦了他。 「今日,看公子已能喜悦微笑,想来为何而笑的原由,公子毋须再询问旁人了。」少妇很替他高兴,有时偶然梦见昔年,桥上火红孤身,总让她梦醒后,为之惆怅。 「嗯。」忧歌握着开喜的手掌,收了收紧,作势轻捏。 凡人想法单纯,心想,当年公子失意,浪迹至此城,形单影只,又自暴自弃,逢人便问「为什么笑」,后来机缘巧遇真爱,终于成家立业,面上有了笑容、有了寄托也有了宝贝女儿—一少妇确实是这般联想。 「公子的女儿生得真讨喜,笑容满面的,教人瞧了,打心里喜欢呢。」少妇自以为传达了正面力量,顺道赞美了人家的掌上明珠。 岂知,此话一出,开喜喷出一嘴米粥,来不及擦嘴便是哇哈哈哈一阵拍桌大笑。 「我说错了什么吗?」少妇犹不自知失言,正想细问,恰巧几名熟客上门买粥,她只能转身先行招呼。 「我这几年的憋屈,你终于懂了吧?哈哈哈哈哈爹哈哈哈哈—一」开喜得意坏了。 忧歌:「……回去看我怎么整治你。」当街处置小孩是不行的,但回家处置老丫头,倒没问题。 她哼他,哼完,故作伸舌舔唇坏人样:「谁整治谁还不知道哩,爹。」 晚上看她变身爆乳丰臀妖烧艳姬,跟他拼了! 两人相视良久,皆噗哧而笑。 「我觉得玩足够了,我想回魔境,去看看现在的它,变成怎样面貌。」开喜手掌一翻正,把他握进掌心小小的、白嫩的指,与他交缠。 「好。」他自是应允,这些年来,拂逆她的次数,屈指可数,近乎盲目宠溺。 由于来客是熟人,少妇与他们多聊了几句,蓦然听见身后传来娇嫩咭笑,说道:「老板娘,粥很好喝唷,谢谢你当年赠了他一碗,还有……他不是我爹啦,他是我男人。」 少妇回头,矮凳上,已无人影,仅两个空碗相叠,一旁搁着比粥钱多出百倍不止的金锭子,雪地间, 却没有足印痕迹。 冬季不该出现的暖风,撩拂少妇衣角,轻轻翻飞,似乎还听得到娃儿银铃笑声,隐约回荡。 第六十二章 这座小古镇,受龙心大悦的喜神眷顾,打赏满满一年喜泽。 凡人此城镇者,无不一涤愁绪,心境开阔睛朗,拨云见日。 【终章二 回家】 肤上的汗,晶莹剔透。 凝结滑落之际,便遭红嫩舌尖半途拦截,轻轻吮去。 汗水滑下时,形成一道银痕,引诱舌尖腻上,一寸一寸,纠缠且炽热,舔舐干净。 咸味在舌上漫开,情动的气味。 顽皮的牙关,朝那看来秀色可餐的肌肤上,重重一咬。 肌理紧细,贲张得发硬,白牙啃了好一阵,终于玩够了,留下一片紫红暖昧,便撤手不管。 这等恶劣行径,岂容轻纵? 唇舌甫离,犹带吁吁细喘,就被人重新逮回,纳入温暖口中,贪婪品尝,缠着不许走。 吻得她逸出甜美呻吟,双手抵在他胸,赤裸双足的十根脚趾,微微蜷起,仍不肯罢休。 揉上她的丰盈,感受它掂于掌间的重量。 她所坚持非变出来的小玩意……不,不能称之为小,他一手尚无法掌握,白皙、软嫩、媲美奶酪般的乳肉,溢出他指掌,视觉与触觉,极度魅人—一确实不错,他喜欢她这个坚持,但绝非必须。 手指滑过背脊凹陷处,触及的,既非老妪粗糙纹路,也不是雏娃过度软嫩的乳臭肌肤,依旧滑腻如丝,紧实优美,女人最美丽的年华,才拥有最美丽的艳妍。 指腹游移爱抚,摩挲着只属于他的雪嫩。 他的。 嗯……她回样很坚持的蜜桃俏臀,浑圆可爱,他也很喜欢。 尤其,滑过臀瓣,朝下深探,温暖的稠甜芳泽,汩汩晶莹,濡着他的指腹。 只消轻轻细揉,便能换来她的抽息、她的颤动,贪婪得近迫不及待,将他吞入。 指上传来的紧窒,宣告他即将获得多销魂的快意。 「不是说,要整治我吗?」他挪唇,来至她粉颜鬓侧,沉笑,吮住她软嫩耳垂,像含弄着一块糖饴,以舌滚戏,以牙轻衔。 摸透她的性子,知晓她最激不得,喜神天尊的座右铭无比简洁:赢,就是爽快。 果不其然,某人闻言,从鼻腔哼了哼气,带些娇喘。 「老虎不发威,你把我——」豪语不齐全,只因长指展开作乱,由先前的孤军奋战,加入了友军,联袂攻城略地。 她太娇小,几无法吞容下两根长指,却又甜美且战栗地,将他缠留芳径,密密纠缠。 「糖做的老虎吗?叫声这么甜、这么嫩——」他又是一阵低笑,气息灼热,拂过她耳畔,起舞的指尖,逼她逸出更多悦耳甜吟。 糖做的老虎,甜腻了他的指,稠润似蜜,撤手带出剔透银丝。 她埋在他颈侧急喘,气息一时无法平静,自然无法利落骂人。 脑袋瓜像一壶煮开的沸水,咕噜咕噜窜上热意,整张芳颜涨红,极艳。 那股空虚至极的疼痛,以及未获餍满的贪欢,由他仔细怜爱后撤离的部位,疾速蔓延。 她几乎要开口,哀求他不许离开…… 她有些恼羞成怒,咬了近在嘴边的颈子一口。 待急喘稍歇,她恶声恶气——若不装出恶声恶气,她怕自己会变成撒娇一一道:「不准你再出手再乱动,我把你绑起来——」想想觉得这主意真不错,应该立马施行,无须再拖! 开始明明说好,由她整治他,中途他又突然「插手」,完全不受控制,当魔主当得言而无信,不就是欺负她回到魔境,仙力受阻,奈何不了他吗? 她胡乱探索,摸着了挂在床缘,一条摇摇坠的衣带子,哪管属谁所有,直接抽过来。 当她双手攀附他膀间,只觉他热得烫人,一对红眸,熔岩般的色泽,垂觑她,明知她想胡闹,也不阻止。 随她柔荑的带领,将手负手身后,衣带子卷上他手腕,绕了几圈缠紧、打死结,连她自个儿都解不开,才肯罢体。 「在魔境我法术不及你,还是先捆了安心,不许用法术挣脱!」否则——哼哼哼哼。 他倒是没挣扎,任由她捆绑,这般乖巧懂事,换来她在他唇心一啄,故意啄完便走,像只吮蜜的蝶,浅浅采撷,更似顽皮孩子,捣蛋嬉闹。 所谓「整治」,自然是如何让你不痛快,本天尊才痛快—一不,应该是你痛快了,本天尊比你痛快才真真痛快! 见他受缚,没半点威胁性,加之衣衫尽乱,近乎赤裸的春光明媚,发丝飞湿般倾泄,半遮半掩地披覆身躯,红眸深浓,模样十足撩人,她有了调戏他的心情,朝他左右脸颊各亲一记。 「你怎么生得这般好看呐,挠人心痒的妖孽嘛……」 又是用力一啾,双手不安分,梳撩他泽亮长发,十指探入,发丝腻上她指节,带来些些痒意。 她发出轻笑,握了他一绺发,很坏地挠他颈子痒,想听他求饶。 就算仅是几声哼哼呻吟,她听了也爽快。 偏偏他没有。 除了眸色更浓,觑她的目光更炽,下颚蹦得更紧,他半声也没吭。 「别忍住呀,咕叽咕叽咕……」她行径幼稚,令人发指。 挠完颈子挠胳肢窝,挠完胳肢窝挠乳尖,挠完乳尖挠腰侧,挠完腰侧挠肚脐…… 头发太长就有这点坏处,挠完肚脐,还能挠那依然勃发的雄性欲望。 嘴上不吭,身体却骗不了人,她这招整治,确实奏效。 她贴回他耳畔,说着浑话,手里挠弄的动作也没停。 「我这胸脯,你手感如何?喜欢吗?还可以大一些哦,不过好沉好重,我怕我不习惯,走没两步就扑倒……这么麻烦的玩意儿,真弄不懂为何男人女人都喜欢?」 随发尾来回刷弄,雄性欲望越发昂扬、火热,上头筋脉贲凸盘踞,很是狰狞。 她玩得太得意,又是一阵刷刷刷。 裂帛声清脆,却太过短暂与迅速,仅仅眨眼一瞬,导致专注于玩乐的她,根本没能细听。 直至后脑勺被一只手掌干扰,时不时梳弄她两下,也学着她,掩了她的长发,挠她耳朵痒。 她被闹得烦了,挥手去拨开,才终于察觉不对劲,抬眸望去—— 「你你你你怎么自行解开了?!明明说好不许用法术挣脱——」 「我并未用法术呀!」忧歌一手支颐,一手挪动她的发辫,刷过她鼻尖,眼带笑,唇微扬,无辜嗓音轻轻地:「魔族,向来比较喜欢用蛮力。」 对魔族而言,一条薄软衣带子,岂能捆缚,两成力道都无须使,慢慢一挣,它应声而裂。 开喜此时脑中充满呐喊——我呆我傻我笨蛋!怎么就给忘了,话本子不是早写过,举凡在男主身上绑任何玩意儿,铁链也好钢条也行捆仙索也一样,最后男主总会自行挣脱,完全不合乎剧情发展呀呀呀~ 「喜神天尊的整治,就这点程度?那么,接下来,换换本君的整治,可好?」他一边问得十足有礼,一边却蛮横将人拖进怀里,不给她同意或拒绝的机会。 红眸漫润着情欲,随一字包的气息低吐,喂入她耳内同时,侵占得更深的,是他。 是他满涨的渴望,是他灼烫的脉动,是他忍耐许久的饥饿。 第六十三章 他将她抱坐在腿心,以这般亲昵之姿,入得更深,几乎想要这样,与她完全相融,合而为一,谁也分不清彼此,最好。 一寸一寸,占据她,被她所缚,任她浸染,甜腻地,与他纠缠。 毕竟是司掌欢喜之神,就算本有些气恼他又胡来,却也在渐生的情欲欢愉间,获得乐趣。 挤不出数落他的字眼,坏臂抱紧他颈项,小嘴亲吻着他的。 狂喜一层一层堆叠上来,由吞容他的那一处,最为激烈,痉挛战栗。 她软下去的身势,一次次被他抬高,回应着他的进击。 她紧楼他脖颈,缚得太牢,一如身下迷人芳径,逼人发狂。 她放纵身躯,享受快乐,浑身沐浴极悦之巅。 与心爱的人这般交融缱绻,是如此美妙。 身体愉悦了,心灵更是。 这一夜,他整治她,她也整治回来,到半夜,谁整治谁已分不清楚,再来一遍。 被「整治」了一夜(同理,也整治了某人一夜),开喜双腿酸软,步伐虚淫。 坐在椅上时,没忍住一声闷吭,引来破财抬眸看她。 「小孩子不要问。」她读出灿灿金眸里的好奇注视,索性先开口,阻止崽子提问。 破财不服气道:「不要以为小孩子不知道,每次大人叫我早些上床睡觉,隔日我娘也都是这副模样走出来,我懂!」 「……」破财懂的程度多寡,开喜实在不想深究,于是转了话题:「你今天怎么也跑到魔境来?同你爹娘禀报过?」 「今天烛九阴又来乱了,我当然得赶过来。」至于同爹娘禀报过……嗯,怎么可能。 烛九阴数年一闹,没想到她重回魔境,就给碰上了? 也好,她老早就想看看,哪只不长眼的,竟恋慕于天愚。(天愚:……) 「你赶过来有啥用途?」开喜自动自发,桌上有什么吃的,全往嘴里塞。 她体力耗损过度,得补补。 破财努力想想,还真没有,但崽子哪肯承认自己无用,扬抬小下巴,义正词严:「给我徒儿递茶水呀!」 开喜嘴里未咽下的食物,险些喷出来,灌了一口水,吞下,清空嘴巴才道:「我还以为,当人家师尊,出现烛九阴这类凶暴敌手,理应把徒儿护在身后哩。」 「我家向来是徒儿把师尊护在身后!」看着爹娘背影成长的崽子,一点也不觉得哪里奇怪。 「也是,家庭传统嘛。」她正喝着一碗粥,粥是粟米熬的,魔境哪来的粟米?自然是二十年前,她由百花天女讨过来,让破财带着玄凤、烛九阴眼珠,一块送来的。 这品种,与凡间栗米不同,坚韧多、耐热许多,结出来的穗子,亦覆有一层颇难碾碎的坚硬外壳。 对力量挂帅的魔族来说,区区外壳,多捶个十下,还不得乖乖破碎,露出坚壳下的饱满栗米。 魔族,向来比较喜欢用蛮力嘛,哼哼。 当时带来的各式种子,在魔境各处散播,有些确实无法适应,枯萎收场,有些,宛袺本该隶属魔境,落地生根,长得极其茂盛。 如今放眼望去,魔境的遍地紫红间,掺杂了其余嫩绿色泽,倒也是一幅美景。 开喜胃口太好,吃完又盛了一碗,正舀起一匙,送往嘴边吹凉。 外头一阵叫嚣声,震天价响,吼来中气十足,向狩夜叫阵,让开喜顿下动作。 她瞳眸,颇是吃惊。 她由天愚手中取得烛九阴眼珠,也大略知晓眼珠来历,属于定情之用,于是很能地,将那位献上眼珠的烛九阴,视为雌性。 可此时此刻,在外头大呼小叫的,妥妥是只公的! 为确定不是自个儿耳朵出差错,她端起粥碗,行至窗边,仰头,望向那片与上界仍不太相同的异色苍穹。 浊息为云,极艳的紫色天幕,玄凤已乖巧上工,来到半空,金乌的耀芒,点缀一角。 由于玄凤还小,火和热皆不足火候,像上冬季的阳光,看起来高,却不觉得燠热。 烛九阴就飞腾于空中,叉腰摆尾……嗯,果真是公的,她耳朵很正常,没听错。 没多久,提枪的狩夜驰赴半空,两方话少,招呼也没打,直接动起真格。 一时之间,刀光剑影,拳风掌气,呼啸声不止。 「狩夜……叔,打不赢那条烛九阴吗?」烛九阴的强惺,她早有耳闻,当然对于那一族的古怪脾性,听得更是多了一些。 若烛九阴于上古之初,没与神族同一阵线,在数场大战中,及时施予几次援手,恐怕如今的魔境中,也会添上烛力阴这一支族系。 他们本属魔,后经历天地初开,获神族所邀,共列仙班,成为特例,既是魔,又是神。 却也因为这一点,为神的烛九阴、十足不擅长,做得七零八落,该犯的天规,从第一条犯到第九十九条,被威胁由仙籍除名也不怕,魔性难除,脾气忒大,喜怒无常,一言不合便殴打仙友,偏偏身为嗜战之族,神族不愿与他们交恶,索性将他们请下仙界,以称之,算是划清界线。 烛九阴善战,斗族不遑多让,前者在上界过过一段不算短的好日子,难免荒废拳脚,后者在凶险魔境,持续淬练,没道理分不出胜负。 开喜私心觉得,狩夜理当略胜一筹。 「狩夜当然打得赢呀!但万一把他打死,不知道眼珠子会不会跟着蔫萎了嘛。」 提及未来爱徒,破财整个偏心,爱徒好,爱徒棒,爱徒爱徒呱呱叫,没有谁比爱徒更强悍,烛九阴也一样,在爱徒面前,不过是条小蛇。 「原来如此,狩夜……叔用心良苦。」算是理解了的开喜,吃着粥,站在窗边看了好一会儿:「我瞧狩夜……叔的脸上,似乎也颇享受耶。」 「他戴着面具,你也能看出来?」破财努力瞧,没能瞧出端倪,倒是将两方的招式,看得仔仔细细,身体出自能,跟着比划其中几招。 「我谁呀?喜神耶,他身上那股乐在其中,打得畅快淋漓的过瘾,浓到我这儿都嗅着了。」 何止狩夜,就连那只烛九阴,脸上挨了一拳,还能吃龇牙咧嘴地笑。 「应该是太久没遇过势均力敌的对手,能痛痛快快打一场,所以很开心吧……以后,我也一定要变得这么强,跟狩夜连打几天几夜,让他只喜欢跟我玩,不找别人。」破财又有崭新的愿望。 男人的友情,总是萌发在很古怪的地方。 恕开喜并非男人,无法领会个中奥妙,只觉得男人真没效率,区区小事,也要浪费这么多年来打架,打来打去,打不出一朵花儿来。 烛九阴上门讨眼珠,若讨成了,又拿去送天愚,她再去向天愚拐回来,烛九阴继续闯入魔境叫嚣……如此迂回,真是何必? 换作是她,会直接跟烛九阴谈交易,你眼珠子留给我,我去将天愚赌赢了拿来赠你。 大伙各取所需,这样岂不皆大欢喜? 据说每回最少打上十天十夜,光想都累,开喜瞧久了嫌无趣,不如坐回桌边,认真消灭食物。 吃了约莫八分饱,一脸神清气爽的忧歌,浴后方归,身上犹带一丝水气和热暖,长发半干半湿,晾在胸前。 第六十四章 他一坐下,先捞了开喜坐腿上,低头吃她手里半块饼。 「有崽子在。」她低声提醒他。 目前还做不来他这等无耻行径,有些事,关起来,她玩得比他凶狠,但门打开,仍要顾顾天尊颜面,端端长辈的好榜样。 「哦,我不重要,这种景况,我在家里见多了,早都腻了,放心,我不会盯着你们看,你们继续没关系。」破财忒贴心,见多识广的孩子,就是心胸宽大,想解除她的尴尬,却让她更尴尬了。 「等一下我们去外头走走,你不是想瞧瞧这些年,魔境有何不同?」 她正想反对,双腿还酸软着,吃饱只想重回枕被怀抱,补她昨夜没能睡足的眠。 忧歌轻笑:「?腾载着呢,保证不让你动脚走,再不然还有我抱着。」 这番话听来还行,颇得她欢心,可以采纳。 扫完一桌食物,外头两只男人仍在打,破财坚持固守原处,待交战的暂歇时分,给未来爱徒端茶送毛巾,开喜则被忧歌横抱出城。 响亮声哨音,?腾振翅声赫赫威风,拂散浓云,自天际俯冲而至,雄伟身形由远而近,蹄上火光熊能,一身红鳞夺目,于两人旁畔敛翅伫候。 坐上?腾宽背,他并未说明去处,?腾却深知主人心思,巨大赤翅拍拂几记,有力后腿一蹬,便已熟稔骋上半空高。 她仍有些困意,躺在他臂弯里,歪着脑袋都能打盹,一点也不担心摔下?腾,身后这男人,绝对会护妥她。 从空中俯瞰,脚下原本的贫瘠大地,一望无际的灼热血红,曾几何时,缀点了诸多颜色,有绿有黄有蓝,有一大片粉色花海,范围不大,零星四散,东边一小簇,形状像正趴睡的猫儿,西南边一小块,又像一颗圆桃,颇是可爱。 她精袖一振,「这样往下看好热闹!」 「是你带过来的种子,数十年来,已在魔境生根。」 「我拜托百花天女给我最耐热、最韧命、最不易死、最好能结出果子吃的种子呀!老实说,她拿了哪些,我还真记不住。」她咭咭笑。 虽与上界的绿郁葱葱,无法比拟,但已经很不错了。 「地面上那道细细的痕迹是什么?」她食指落去的方向,细若棉线,却蜿蜓极长,像有人在土地上,划开了一道烈纹。 「天池水。」他答。 「天池水?」 「你带来的瓶子,里头源源不绝。」 「不绝瓶吗?可它并非真的源源不绝呀,怎有办法开一条细川?」 况且,魔境土地因底下熔岩滚滚,较上界热烫太多,水源极易蒸发,难以蓄留。 「破财这数年间,以不绝瓶舀了不少回来,佐以万颗涌水珠,川里的天池水虽不算纯净,被稀释了太多,但在废境中,它已经够清澈、够甘美了。」 「这招我没想到,你们好聪明!涌水珠龙骸城超多,我改日再去摸个一万颗过来,我们把这条细川做成大河呀!让大家沿着大河安居,洗菜洗衣服浇花都很方便呀!然后我再去仙池捞些仙鱼,回来河里野放,仙鱼为可好吃的呢!」 她正滔滔不绝,勾勒日后光景,肩头轻轻枕来一记依偎,是他贴慰而至的颊畔。 环在她腰上的臂膀,收了收紧,让她更抵进自己胸膛,他低哑着声,问:「你还想给魔境多少东西?你这样不断的给予,要魔境拿什么偿还?」 她替魔境做了太多的事,已超乎他预期、那不该属于她的担子,她扛得,比谁都勤快。 这方荒境,是好是坏、富庶或贫穷、崩灭或苦苦生存,与她何干呢? 她却处处为此着想,带来了玄凤及烛九阴眼珠,带来了天池水及绿意生机,而那些,第同赋与魔境全新的生命…… 「不是已经拿你以身相许了吗?堂堂魔境之主耶,多大的回礼呀。」她笑着轻拍他的面颊,顺热调戏调戏两把,抚模爱宠那般,手劲温柔,他忍不住,闭合双眸,享受宠溺。 她多摸几下后,才又道:「再说啦,给自己第二个家弄些好东西,需要什么偿还?」 第二个家。 即便这第二个家,让她仙力受限,无法随意施展,又不若上界清灵纯净,她仍愿以「家」称之。 由她口中说来,多么甜美,将他的心,全浸入了糖蜜里。 除了把她环抱更紧,他已不知还能做些什么,来传达此刻心境。 他愿为她,将这第二个家逐步改变,变得更合适神族居住,使她能在此长留,毋须两境奔波。 「真要说报答,你们那个无喜城的城名,得改改!都有了我这喜神天尊,哪来的无喜呀,起码该叫「有喜城」、「多喜城」、「讨喜城」……」 「以后管它叫开喜城。」 「我倒没这么无耻,逼你拿我的名字去取名呀。」不过,她可以很无耻地接受这个提议。 「我没被逼,开喜城,挺好的。」他轻笑。 「……我也觉得挺好的。」喜神天尊依然不改其自大,满意点头。?腾正驰过一处上空,下方绿泽浓浓,缀满五颜六色,相互争艳,好似是一大片花圃,风中,隐有淡香,闻着很舒服。 「咦?那处特别漂亮耶,是什么地方?」她又有新发现,眸光发亮。 「下去看看。」忧歌说道,?腾便降下驰速,缓缓往该处落去。 原来,是座小魔镇。 十几年来,魔族一改凿山为居的习性,逐渐把住居盖在距离川水不远,学习农牧,开成聚居共在景况。 这处小魔镇,相当与众不同,?腾落下之处,是大片柔软草茵,镇里草木茂盛,枝梢结果累累,绿荫下奇花异草,生长得极好,叶上水珠晶莹,似珍珠闪耀。 早在?腾降落之际,魔镇居民纷纷放下手边采果工作,伏地而跪,恭迎魔主到来。 「哇,能在魔境植出这等繁茂,你们是怎么做到的?」开喜尚未被抱下?腾之背,便惊叹询问镇民。 「我们镇上有位墨羽姑媳,擅长栽植,任何草木一经她手,无不枝叶繁茂,长得又好、又健康,她不藏私,将这门技艺教给我们,才有全镇此般碧绿光景。」其中一名镇民答,态度恭恭敬敬。 「墨羽?」开喜与忧歌相视,意外听见此名。 关于墨羽后续,在仙界养病那段时间,忧歌已同她提过。 她与墨羽不熟,深一层来看,墨羽还有出伤她的恩怨在,但她大人大量,不同墨羽计较,倒是听说,猋风随墨羽一块离开无喜城,行踪成谜。 她不关心墨羽,却挺在意这位共患难的老朋友近况。 开喜又问镇民:「是不是身跟了只大黑狗,模样相当美丽的年轻姑娘?」 「是!墨羽姑娘身边,确实养了条黑色忠犬,那大狗,可凶了,哪个男人站得离墨羽姑娘近些,它便会吠人咬人。」 开喜笑了,果然是那位猋兄会干的事。 「何处能寻这狗……呃,是墨羽姑娘?」 镇民不约而同,遥遥指向南方。 「这条街直直走,很好认的,满园子全是花草那户,便是墨羽姑娘家了。」 第六十五章 开喜谢过,指挥尊贵魔主向前走,身后一连串「恭送魔主」声,不绝于耳。 小巧脚丫子轻晃,有人抱着,不用劳动双腿下地走,闲着也是闲着,便随兴摇荡,一路悠哉。 没走多久,镇民口中「满园子全是花草」的那户,随着花香引领,映入眼帘。 墨羽不枉为爱花人,当年魔宫中,她的居处亦是繁花锦簇,虽多为幻术变化,算不上是真花,不过此时的小屋舍外,一花一草一木,很真实。 除开喜由仙界带来的原有品种,更有泰半经过交种、托插、枝芽嫁接,而繁衍的新种植物。 「猋风兄!」开喜远远就瞧见,别在门前睡觉的墨色大獙。 墨色大獙动了动双耳,慵懒抬起眼皮,一见开喜,他弹地跃起,迅速奔来。 忧歌不知是无法体会她的「他乡遇故知」喜悦,还是抱她太久有些累,脚步走得极慢,延误她与猋风兄重逢的时间。 「还摇尾巴哩,你当狗当到忘了怎么变化人形吗?」开喜打趣地笑他。 猋风兄依然是她记忆中,那位完全经不起激的单纯魔族,听见她这番说笑,立马后腿着地,上身一挺,墨色大獙消失不见,恢复人样。 「你还敢说我,多年未见,你连路都不会走啦?」猋风动口加动手的恶习,一点都不改,眼看右掌就要朝她肩头拍来。 最后,半丝残影也没摸着,忧歌抱着人,身势一偏,直接闪过。 「哼哼哼,我这叫纵欲腿软,只敢用獙样留在墨羽身边的你,很难有机会懂。」开喜非寻小家碧玉,不兴矜持娇羞那一套,有话直说,大方炫耀。 猋风又嫉又恨又痛又哀又无从反驳,想撞墙自残的心都有了。 「在这儿过起和美小日子,你灭族大仇报完了?」开喜关怀一回,本无恶意,却见猋风一脸重伤样,只没喷血五丈远。 「……还没。」猋风羞于坦承和美小日子,让人玩物丧志一一他变成墨羽的玩物(宠物),心甘情愿很丧志。 「比起灭族深仇,确实先求偶,繁衍后代新崽,更重要一些。」开喜倒是贴心,替猋风寻个好理由。 忧歌却另有高见,朝猋风后方努颚,淡道:「比起繁衍后代新崽,不如先想想,如何向她解释,几十年来你用獙形瞒骗她时,可有做出什么出格蠢事。」 话声甫止,开喜及猋风皆本能转头—— 墨羽一脸铁青,艳容冰冷,眉目却怒焰熊熊,站在门庭后,不知已站多久、听见多少。 「……你真的做过什么出格蠢事?」开喜凑过去,悄声问猋风。 区区被猋风隐瞒微獙事,应该不足以让人这么生气,从墨羽脸上神情来看,似乎事情不单纯。 「……她沐浴时,顺便跟她一块洗……算吗?」猋风也呆呆反问开喜。 但……不是他自己贪色呀,明明是墨羽在园圃忙碌,翻土翻出一身香汗淋漓,他一旁帮忙咬水盆又咬铁铲,弄得浑身脏,她牵他到河边,他刷刷洗……刷洗到最后,她、她、她自己也顺便刷洗了嘛!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三之后就成了他每日最期待的行之事呀! 砰! 冰霜美人用力甩上门。 极怒,怒到连向魔主请安这件事,都抛诸脑后。 「墨、墨羽一一你、你听我解解解解释呀——我不是故意骗你呀呀——墨羽一一」 「猋风兄,换个方式想,也许不是坏事嘛,凡人有句俗话说的好,早死早超生,你早日露馅,就早一日不用再当狗诓她,你太傻了,她爱上一只狗的机会多渺茫呀!现在这叫—一置之死地而后生,恭喜你!」开喜真心诚意,替老朋友开心呀! 「恭你个獙腿长手不长肉!没牙啃肉肉!滚!快滚!遇上你准没好事!」猋风噙着两泡男儿泪,用黑獙族最凶狠的粗话,吠她。 「……我堂堂喜神天尊,这辈子头一回听见,有人胆敢同我说遇上你准没好事这几个字。」本打算顾及两人交情,反手要赏猋风一丁点喜泽,助他在求墨羽原谅的这条崎岖道路上,走得平顺些,现在看来可以省省了。 「本君也是头一回,被人斥喝着快滚。」 「同时得罪你我二人,应当如何处置?」开喜眨动顽皮眸儿,故意问忧歌。 他眸中,倒是没她鲜活灵动的光,却无比洞悉她的思,所谓妇唱夫随,正是这道理。 「该打。」忧歌动作比嗓音更快一步,唇动,红袖已翻腾飞舞,送出一记掌风。 掌风看似柔软,气劲却滚滚猛烈,席卷着猋风,撞破那扇紧合门扉。 里头墨羽气急败坏又无处可躲,未曾见过她面腮如此涨红,想来,方才甩上门板,那些出格蠢事的回忆,排山倒海袭来,教她羞窘得手足无措,只能在屋里绞衣袖,来回踱步。 未料,忧歌这一掌,看似教训猋风,实则却是替猋风打开门,放狗……放人入内。 「墨羽——」猋风可怜兮兮求原谅,喊得好软,像大狗犯错后的呜呜讨饶。 「……」墨羽不吭声,转身往房里走,猋风自是急急追去,还能断断续续听见他的讨好。 按这情况发展,和好只是时间上的问题,就是不知道这「时间」得费上多久。 猋风兄,坚持下去呐! 回程路上,?腾飞翔时,迎面拂来的风,颇是舒畅,两人发丝铺散如绸,偶于空中交缠共舞。 她心情极好,始终挂着满面微笑。?腾掠过好几处魔境居民住所上空,都会换来他们仰头凝望,有些居民纷纷扑通跪地,朝这方向磕头,有些孩子则是惊喜追逐着?腾的影子…… 无论是哪一种面貌,皆伴随真心笑靥。 她能清晰感受到,属于众人的喜泽,缓慢地、确实地,一丝,一缕,一点,一滴,涌现,缭绕,向她漫溢而来,令她愉悦。 深深吸嗅,没想到魔境也能有如此香甜的喜息。 「我和天愚的那个赌,严格说来,也,不算输嘛……白白帮他扫了园子。」心疼芙蕖伞事小,败绩再添一笔事大。 「若无你与他的赌约,你也不会来到魔境,而我,此世亦不会遇见你。」输赢不重要,他感谢那场赌局。 「有道理,有道理。我觉得你思考方式,越来越正面耶,有接收到我这喜神的感悟,不错不错,孺子可教也。」她心甚慰呀。 忧歌浅浅一笑,落日余晖,紫霞漫天,绚丽地,辉映两人身影。 玄风火翼拖曳的露霞,色泽偏浅,淡紫掺杂着浅红金,却自成一融温暖颜色,像孩子初习绘画,那般随心,那般恣意,那般童真。 提及玄凤,她又是一阵兴奋期待,毕竟身为孵化它的伪娘亲,对玄凤自是充满感情,玄凤亦是识得她气息的,当时她和忧歌刚回魔境,就见空中落日向她砸过来……不,是扑过来,玄凤挨进她怀里讨摸摸,模样说有多可爱就有多可爱。 「现在回去,恰巧赶上玄凤收工回来,我还能同它玩一阵,?腾,飞快些!」 喜神惯常的笑音,银铃悦耳,在她真心所爱之境,尽兴回荡。 番外篇一 【番外篇】 忘不了一个人是怎么滋味? 饮忘川水、渡忘叫川,上世回忆却仍汹涌澎湃,件件清晰。 不忘,不能忘,不想忘,不允许忘。 至死,亦不休。 她在周遭嘈杂声中醒来,意识彷佛受缚在一方极小的物体中,无法伸展手脚。 「生了!生了!是个女娃!」 有人拿着柔软布巾,擦拭着她,她想睁眼,却力不从心,赤裸身躯被温暖裹住,由谁抱着走,步履谨慎小心,宛若珍宝。 「庄主,是个小姐,恭喜庄主。」 「抱过来我瞧瞧,树儿,你也一块来,是你妹妹呀。」三年前已获麟儿的庄主,并不在意第二胎的性别,是男是女皆好,由侍女手中抱过孩子,笑得开心。 「妹妹好小好皱……」名唤树儿的男孩上前,细细打量她后,作此心得结论。 「你刚出生也是这模样,看她的鼻子,与你好像。」 「妹妹怎么都不哭?」树儿记得上个月靖靖生娃,娃儿哭声震天,每晚哭不停。 「是呀,这孩子怎如此安静?」感觉臀上传来手劲轻拍,似乎以为她睡着了,想拍醒她。 她仍觉得束缠感强烈,想探出双手摸索,双手却在包裹中箝制,眼皮仍沉,试图努力强撑,光线又教她吃不消,酸涩难耐,无法如愿。 她不由得惶恐,不知此处为何,不知那些人是谁,恐惧之中,出自本能,她喃喃喊着那姓名,那总是时刻伴在身边的姓名—一 「勾陈……」 童嗓如此清晰,喊出的两字完全不似嘤咛,更非稚娃啼哭声,她几乎能感觉到,抱着她的那人,双手瞬间一僵。 听见她开口的人太多,庄主、少爷、侍女、护卫,甚至恰巧步出房门的产婆,个个皆顿下动作,不可思议地望向襁褓中,那甫到人世的稚嫩婴儿。 周遭太静,静得仅闻众人呼吸声。 这件事,很快便传开,卫家庄生了个妖胎,一出世,便会说话。 谣言甚至加油添醋,越发离谱,说妖胎不止会说话,更能行走奔跑,连凌空飞腾这类也有人亲眼目睹,言之凿凿。 「怪可怕的,我从没听过那娃儿哭半声,她就静静躺在摇篮里,不知心里是否在想什么,我去哺乳时,真担心她露出妖邪面目,一口咬向我……」奶娘与相熟的厨娘说道,因为害怕,她哪敢时时去喂,总是故意拖延,哺乳时,也不管孩子有无吃饱,敷衍了事。 「庄主与夫人明明都是大好人,怎给他们生了个不祥玩意儿,我去市集买菜时,每个人都在讨论这事……有人说,会不会是庄主那投绢而死的表妹,回来作祟了。」 当年庄主表妹那件事,闹得轰烈。 三角关系最是纠葛,庄主与表妹青梅竹马,原本众人也以为,表妹定是日后庄主夫人,当料庄主出远门经商,半年方归,却带回了另一名女子。 表妹当然是不休,无法接受表哥另爱他人,甚至欲替她说一门亲,将她远嫁。 男人情逝爱冷时,确实是狠的。 即便多年感情,一日遇见所谓「真爱」,往常那些,全成了虚假,全成了兄妹之情,全成了「我对你,原来不是爱情」……庄主不顾表妹反对,谈妥亲事,据说也是个家世不差的年轻商贾,性情温和有礼,表妹嫁过去,自是不受亏待。 花轿到来,却迎不到新妇。 一屋子的红彩喜幛,不及悬在屋梁上一身嫁衣赤艳的女人,恁地刺眼。 对照现在庄主夫妇的鹣鲽情深,当然代表了表妹的退出。 永永远远,由这人世间退出。 奶娘与厨娘正说及此,倏然传来门板上一声重击,她们回过头看,只来得及看见庄主怒气冲冲走远的背影。 庄主面色铁青,步履沉重,途经之处,无人胆敢上前行礼。 他一路疾行至后堂,几是怒拍门扇的举止,惊吓到房中美丽妇人,她手上的婴娃,却依然安静,不哭不闹。 「卫哥?」美丽妇人自是孩子亲娘、他的夫人,此刻眼眶泛红,似是哭过,庄里庄外的谣言,她亦有耳闻,对孩子很心疼。 见丈夫神色有异,不由得嗓带迟疑,轻声唤他。 岂料,向来对她体贴温柔的夫君不改紧绷面庞,跨步上前,抢走她手中婴娃,转身便走。 夫人一惊,在身后追赶,喊着:「卫哥你要做什么?你要带孩子去哪?」 庄主恍若未闻,步伐跨得极快极大,又当是甫生产过后,尚气虚体弱的夫人所能追上? 待她气喘吁吁奔过廊弯,已见丈夫将孩子按进石槽养鱼池中,意图溺死。 「不要!卫哥求求你住手!那是我们的孩子呀——」她号啕哭泣,手忙脚乱匍匐跪地,紧撇他裤角,哀求他。 「她是凤娘,是凤娘投胎来报仇了!这妖儿留不得!你松开!」庄主双目赤红冷凝。 「她怎么可能是凤娘?卫哥,你清醒些……外头说的那些,岂能相信?不要卫哥我求求你,孩子受不住这样……」 凤娘?凤娘是谁? 我不是凤娘…… 她睁开双眸的第一眼,便见水光缭乱,以及在缭乱之中,男人狰狞的面容,女人哭泣的脸庞。 池水灌入她口鼻,带些鱼腥及泥味,听觉在水中受阻,变得含糊,可她仍能听见这个名字,反复由男人女人口中提及。 但那不是她的名字。 我叫……曦月。 她已弄懂现况,透过太多人在她耳边诉说,或是歧视、或是惧怕,又或者,是怜惜,说着她这个出世没多久的孩子,是不寻常新生儿,教人心生思惧。 然她有何妖异?她不过是……带着上世的记忆,再入轮回,重新诞生。 她不知晓为什么饮过忘川水、入过忘川河,上世回忆却仍汹涌澎湃,件件清晰,恍若昨日。 是因为她曾在心底祈求,不要忘记自己犯过的错、伤过的人、遗憾过的绝望? 还是,那一些罪过,她尚未偿还,所以不被允许,以遗忘来解脱? 太多太多疑问,她已无法深思,男人的手劲,以及灭顶于石槽水中,痛苦的窒息,宣告这极短暂的来世,又将结束。 夫人的哭号,引来院内奴仆注意,几人慌张上前阻止庄主。 一阵混乱间,她终于被抱出水中,女人紧紧拥住她,泪水滴在她面腮,哭得凄楚,全身颤抖。 「这妖物不能留!绝对不能留!」庄主目眦尽裂,虽被奴仆全力制止,神情依旧骇人,似随时都会再失控冲上前来,抢走孩子。 「我们把她送走……送得远远的,就当作她已经不在人世,你不要杀她,你放她一条生路……我只要她好好活着,只要活着……」夫人反反复复,嘴里全是这几句请求。 冗长的凝滞,除夫人的哭泣、庄主的沉喘,周遭奴仆的噤若寒蝉,再无其它。 「此事,谁都不许说出去,否则按庄规处置!」庄主的重喝,打破沉默。 番外篇二 卫家庄甫获的掌上明珠,因急病去世这消息,隔日成为城中话题,喧嚣沸腾了几天后,也就渐渐淡去了。 对外宣称因病去世的她,被送去邻镇郊外一处尼姑庵。 因爹娘未为她取名,雇里老师父便唤她「了缘」。 了缘,了凡俗父母之缘,了红尘纠葛之缘。 她与卫家庄的缘,确实也仅此而已。 未曾料想,有朝一日,她竟是因为被视为妖物而舍弃。 妖,上一世,她最惧怕之物。 她才知道,世人对待他们口中的「妖怪」,何其严厉,几欲置人死地。 而她曾经,也隶属他们一员,做着同等残酷之事。 不,她做过的,更加不可原谅。 伤她之人,虽是名义上的父亲,实则并无感情,她能理解他的激烈举措。 她伤之人,却是那么深爱着她,捧上一颗真心相伴,竟遭她背叛践踏。 她在庵中长大,除慈恺师父知晓她身世,其余庵人皆以为她是弃婴,慈恺师父可怜她,才拾回庵里收留。 庵里岁月静谧,通佛声悠扬,偶有香客三三两两,与世隐绝,倒也很好。 她文静乖巧、不吵不闹,一般稚儿不似她如此的懂事,甚至,极快学会走路、认字,师姊们笑她像个小大人,给糖也逗弄不笑,挨骂也不哭。 她们又岂会知道,她肉身是个娃儿,但里头的这抹魂魄,比师姊她们都还要年长数岁。 十年相安无事的光阴,却在某日傍晚,了尘师姊去请师父们用膳,恰巧听见慈恺与慈铭两位师父的对话,说着有关于她的家世、她的过往、她被送入庵里的缘由。 蜚短流长的散播速度,迅疾如电,许是庵寺也小,不消多少时刻所有人都知晓了,她哪是路边拾来的可怜孩子?她是个连爹娘都不敢要的妖物…… 静谧的岁月,破碎,也不过一瞬之间。 师姊们看她的眼神,不再相同,那样的眼神,她在哪里见过…… 是了,养鱼石槽水底,凌乱波光间,双手死命想将她按至槽底,她该唤之为「爹」的男人脸上,也是这眼神。 有些师姊欺她,说她们是正,她是邪,正邪不两立,而她们口中的「不两立」,却无比幼稚排挤她,趁她擦拭佛堂时,踢翻脏水盆,弄得她一身水湿;她去柴房取柴时,将柴房口上锁,任她在柴房里关上一整夜…… 慈恺师父制止过师姊们,但成效不彰,只不过是将那些欺负,由明化暗,加上她从不告状,即便额上带有被小石子砸出的血口,师父问何人所为,她也只是闭唇不语。 末了,慈恺师父叹道:你别怨你师姊们,多年前,庵里曾遇群妖袭击,伤亡惨重,恐惧使人狂,她们只是害怕,也许有一日,她们会发觉你并没有与她们不一样。 那些欺负,一点也不值她在意,就她看来,纯粹是孩子行径。 大人欺负起「妖物」来,才真的叫可怕。 除慈恺师父真心待她,庵中其余师父,并非如此,尤其得知她妖胎传闻,对她的厌恶态度,远胜过那些年轻小尼。 毕竟当年妖袭事件,那些师父皆是幸存生还者,见过妖物滥杀无辜的无情恐怖。 念佛之人,岂不该心存善念,对异于常人者,多出一些宽容? 显然,她未能有幸遇上,才会与几位师姊随慈华师父上山采菇时,遭她们设计支开,独自一人在山林里迷了路。 她急于与师姊们会合,在远比她还要高的草从间,摸索寻觅。 隐约听见有交谈声,似在不远处,仅闻声,未见影,她正欲扬声求援,却率先耳闻慈华师父说道:「那小妖物迷了路更好,若被山中野兽捕食,也算是老天有眼,替我收拾麻烦。」 求援声,鲠在喉间,默默归于无语。 因为知道,就算是求了,也不会有人救她。 她静伫原地,听着声音逐渐远去,周遭,只剩鸟叫虫鸣。 夜,来到。 入了夜的山林,不存一丝丝的光,树荫蔽天,阻挡月华,连想看清楚脚下状况,都很困难,更别说是寻找返回庵中的路。 可夜温骤降,身上灰色袈裟不够御寒,若在山林中待上夜,冻死一个七岁女娃都不是不可能。 她挣扎该继续摸黑寻路,或是找个能暂时栖身之处,熬过这夜再说…… 不可以往那边走,那边有狼! 她脚步迟疑,以为是自己太倦太累的幻听,左右察看之后,确定另无旁人,正准备继续再走—一就跟你说不能走那边呀! 这次,声音加大,右侧草从沙沙摆动,突然窜出一物—— 她吓了一大跳,因而跌坐在地,定过神后,发现竟是一只小兔儿。 她没动,它也没动,彼此互视良久,兔儿往另一方向跳两步,回过头看她。 她终于反应过来——它……是在等她跟上吗? 这猜测,着实荒谬,兔儿怎有此等灵性?又不是妖…… 她思绪猛地一顿,心中略存些些惶惑,迈开小小步伐,跟上前一步。 兔儿跑在前头,以孩子能跟上的速度,在荒草丛生的阗暗山径中跃进,不时也会停步,留在原处等她。 有时叶荫稀疏,月光照在兔儿身上,似见雪白兔毛间,散发一轮薄薄金亮。 「方才是你跟我说话吗?」她追在后头问,记得那道嗓,很嫩、很甜,应是雌性。 兔儿止步,睐她一眼,又转过头去,继续跳,她也只好继续追。 数不清追了多久,她好累,双腿几乎不似自己的,全凭一份耐力支撑。 她不放弃与兔儿对话,借以保持清醒,忘却身体疲惫。 「你是兔仙吗?你身上的手,好像在发着光……你要带我回庵寺吗?你知道路吗?……你为什么要救我?你不害怕我吗?……我该如何称呼你?」她喘着气,稍作休息,又再自言自语道:「我叫曦月,这是我上世的名字……我并没、没有忘记前世,带着记忆重新入世……很奇怪吧?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文判给我的忘川水,我明明有喝………」 不明白为何,她对前方的兔儿,道尽了一切,那些无法与谁倾诉的,竟对一只兔儿,掏心挖肺。 许是,她在兔儿身上,没有感觉到歧视,许是,这样的光怪陆离,兔儿并不会惧怕,又许是,已经有太久时间,她没能找个人好好说话,才会一脱口,滔滔不绝…… 闲聊果然最能打发时间,即便仅属自说自话,无人应答,说着说着,她随兔儿走出了迷宫般的幽暗森林。 远处山下,灯火阑珊,正是庵寺所在,只须再步下长长山阶,便可安然归返。 可除了慈恺师父,又有谁,真心盼着她回去? 路上半声不吭的兔儿,见她呆伫没动,望着山下灯火良久,一时没沉住气,劲口道:「我只能带你到这,那庵寺,我可不敢去,里头有个老尼姑,会收妖的!」 「你真的会说话?」曦月疲倦脸上,绽开惊喜笑靥,毫无惧意。 番外篇三 她确实不怕,兔儿不嫌麻烦,领着她离开山林,此等善意,她清晰感怀,相较于兔儿是精怪,听闻慈华师父先前那番狠话,还更教她颤抖害怕。 「那你刚为什么都不回答我?」曦月又问道。 「你自己说得那么欢快,我哪有插嘴机会……况且,我若再开口,你怕了我是妖,不敢随我下山怎么办?那山里的狼可多了。」兔儿答。 兔儿说,她唤金兔儿,来自芳草谷,在此山寻一味草药,这座山,她熟得像自家草圃,当然包括位处山腰间,那座小庵寺的传说。 而这传说,才在庵寺七年的曦月,自然不若她清楚。 「你刚说,庵里有人会收妖?可我看庵中师父师姊皆为一般僧尼,平日供佛念经,没听过谁有收妖本领。」 「妙善呀,有阵子,她卯起来收妖,处置了我好多狐朋狗友(这里不是在骂人)!」金兔儿提及此事,仍余悸犹存。 曦月默念妙善此名,甚觉熟悉,细细回想,忆起慈恺师父曾与她提过,「妙善太师父,在我入庵寺之前便听说已仙逝多年。」 金兔儿惊呼:「妙善死了?被她抓走的妖呢?没人把他们放出来,岂不是得关上一辈子?!」这些年不靠近佛庵,才会连妙善死去的消息,都未曾听闻。 「这……我不知情。」她连妙善太师父会收妖这种事,都是今时今日才听说。 「那我的红狐哥哥怎么办……那时,他是为了救我们,才与妙善正面对上,被收进那支朱砂葫芦的……」金兔儿面露忧心。 红狐哥哥这四字,教曦月一证,胸口甚至因而一痛。 赤艳血红的狐,珍稀罕见,并非寻常易见,她亦识得一只。 「红狐……是勾陈吗?」曦月费了许久功夫,才轻吐出此名。 「他倒没说过他的名,可他对待雌性特别温柔,全都要我们喊他一声哥哥,他身上红狐毛,柔柔软软,让人很喜欢。」金兔儿提及红狐哥哥,眸微红,唇却微笑。 「你说……他被妙善太师父收进朱砂葫芦了?」 「是呀,妙善死了,朱砂葫芦也不知还在不在庵里……」金兔儿又垮着兔脸。 「我回去找。」曦月声嗓坚定。 无论是不是勾陈,她都想亲眼证实。 如若不是,放了便罢,如若是…… 能再见他,不就是老天让她带着记忆轮回,给予的最大慈悲吗? 哪怕他见到她,是气,是怒,是恨,就算他想亲手了结她,她不会有怨言。 她愿意,以命偿他。 谢别了金兔儿,曦月怀着难以言明的心情,步履加快,下了山阶。 果不其然,全庵中,只有慈恺师父着急她的下落,见她平安归来,满心欢喜。 至于其余人,那般显而易见的失望,曦月不想去理会。 喝着慈恺师父为她熬煮的米粥时,曦月不断在想,庵里哪一处,最可能安置妙善太师父的遗物? 庵由上上下下,几乎没有她未打扫过的地方,庵里也不存在任何禁地,一时之间,确实毫无头绪。 接下来数日,她洒扫时处处留心,庵内半数的墙面,她逐一敲过,木柜深处也没放过。 这其间,金兔儿悄悄找过她,与她一同过论庵中可能处,当她不方便在师姊眼皮子下寻物,金兔儿便自告奋勇接手。 半个月过去,并无发现,正当她与金兔儿一筹莫展,用过早膳时,慈恺师父将她唤去,给了她一把旧钥匙,要她去小仓库角落的一只木箱里,取白瓷瓶来。 今晨更换供佛香花时,师姊失手打碎了一支。 她领命前去,小仓库她也寻过几回,并无所获,怎知打开角落木箱,里头各式花瓶中,安插着那支朱砂葫芦,或许是庵人不晓得这支葫芦的来历,也或许……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取了白瓷瓶的同时,也将朱砂葫芦小心翼翼拿出来。 葫芦口以油纸裹绕了数圈,束上红绳,乍见不起眼,加之葫芦看来老旧,上头布满磨痕,第一眼绝不会将之当成收妖神器。 嗯……说不定,它还真的不是收妖神器,里头单纯装了香油之类。 她不禁动手摇晃,边凑耳去听,里头有无油水液体声,摇了半晌,虽觉葫芦颇沉,却没传出任何声响,还是晚些拿去与金兔儿商量吧……她正这般思付,摇葫芦的动作未停。 蓦地,一道吼声炸开……闷在葫芦里,所以威力并不大。 「摇屁呀!老秃驴!想把大爷浑身狐毛摇光吗!」 她一时呆伫不动,直至反应过来,是因为那道吼声,并不属勾陈所有。 失望,淡淡漫了开来。 「咦?不是老秃驴?是个小光头?」显然地,葫芦里的某人也反应过来了。 她回过神,问:「你是金兔儿中的红狐哥哥吗?」 「你也认识小兔?她一向唤我红狐哥哥没错,妙善呢?她把我关进这鬼地方,大爷我还没找她算帐——」 「妙善太师父已经过世了。」 葫芦里静默了一会儿,半脆,才传来一声重嗤:「你们人类……就是这么脆弱没用。」 曦月颇想提醒他,他正是被「脆弱没用」的人类给关进葫芦的,不过旧恨未消,又添新仇,并非明智之举,于是咽回前一句,只同他道:「我无法在此久待,暂且先把你带离小仓库,晚一点去找金兔儿,商讨如何救你。你可以先别开口说话吗?我怕被师父师姊听见动静,就没法子将你盗出去了。」 她当然想过直接抽开红绳,撕去油纸,说不定他咻一下便能离开葫芦,但她毕竟不认识这只红狐哥哥,万一他并非善类,想大开杀戒有何困难? 防人或防妖之心,皆不可无,还是等有熟人在场,一并壮胆,来开封。 「你一个小小光头人类,为什么要救一只妖?况且,我也不识得你。」 可以别一直提她是小光头吗?在庵里长大,自幼便没有选择,被迫剃度,若她没有前世记忆,不记得以前长发披肩,兴许还不会这么在意。 但她仍是记得,记得柔腻青丝拂过脸颊及肩的触感:更记得,曾为她轻轻梳弄,在发瀑中穿梭的那双温柔大掌…… 断发,断情。 那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若发丝,足以比拟情丝,那么这一世的她,应是注定无情无爱了。 「我在林中迷路,是金兔儿救我,她很担心你,所以我想替她做这一件事……」她突地没了声音,将葫芦藏至身后,外头传来冷哼,是某位师姊前来查看她磨蹭什么,嘴里数落—— 「取个瓷瓶而已,你也能取这么久,八成在偷懒吧!你手脚放干净些,别看小仓库有什么值钱物便偷偷拿走!」 她乖乖被骂,没半声顶嘴,毕竟她确实擅自拿了东西,手脚不算干净,只是……萌芦里的某狐,是否属于「值钱物」,有待商榷。 番外篇四 待红狐哥哥放出后,再寻个机会,将朱砂葫芦摆回原位吧。 趁师姊背过身去,她把葫芦抛进左手边的草圃,那儿有个凹陷,怡巧能与石砖形成视觉错落,若不走近看,是不会看见葫芦的。 平时草圃浇水修剪,全是她的工作,除她之处,无人会去细瞧。 抛时没拿捏力道,葫芦掉落的震荡太太,惹来红狐哥哥一串粗话。 师姑忿忿转身:「是你在骂我吗?!」 「我一句话都没说。」她面上神情是真实无辜,师姊哼了声,又转回身,继续走。 金免儿明明说红狐哥哥温柔,究竟哪儿温柔了?她听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吼人呐。 忙碌一日结束,接近傍晚时分,她才终于寻了空闲,去草圃将葫芦拾回,少不了又被红狐哥哥「温柔」地吼了好一阵。 她揣着葫芦,去往金兔儿向来密约之处,却稀罕地未见兔踪。 今日师父们提早下山,去为山脚村明日法会作准备,数名师姊一并随行,留守庵中的,仅慈华师父和年纪太小的徒娃,慈华师父是绝不会在意她,说不定能不看见她,还更加省心。 她随地一坐,想着再等等金兔儿无妨,不用急于回庵里。 等待的枯燥过程,如何打发?当然又是闲话家常了—— 「你是怎么被妙善太师父收服的?她真有法力收妖?」庵中人鲜少提及妙善太师父的丰功伟业,她只当妙善太师文是单纯的老尼姑。 葫芦里,沉默良久,久到她以为红狐哥哥睡着了,于是又是一阵摇摇摇。 「烦耶!别摇了!」红狐哥哥狠吠她,得到他回应后,她同一个问题再重复问道。 这回葫芦内仍旧先是无声,而后,他终于开口:「我认识妙善时,她才十四岁,还是个青春活泼的小姑娘,满脸无忧无虑,那时,她不叫妙善,她叫巧巧,鱼巧巧……」嗓音夹带一抹深远幽思。 十四岁的鱼巧巧姑娘,与他的第一次相遇,他明明施展了隐身术,对她却毫无影响,她一双浑圆大眼,直勾勾地望向他。 那时,他正躲着两名猎人,懒得与人类纠缠,也不想狼狈窜逃,坏了狐格,索性蔽去身形,杵在原地不动,她捧着衣物往河边清洗,两人视线便对上了。 他为何能确定她看得到他?因为她的眼神,随着他身后摇曳狐尾在飘移,他摆左,她跟着瞟左,他往右她乌眸随其朝右…… 猎人追至此地,见她便问,有没有看见一只红狐往哪儿逃了? 她闻言,目光又瞟向他,很肯定猎人口中的红狐,应该就是眼前的他了,毕竟有狐耳有狐尾,再怎么看,也不是人类。 不过她视线很快往另一端望去,柔荑遥遥指往远处,嫩颜堆起甜笑,声嗓也很软:「我没看见什么红狐,不过,方才那儿的草丛发出怪声,像有何物穿梭逃窜,要不,你们往那边瞧瞧?」 猎人不疑有他,草草道谢,便追逐而去,直至两条粗犷身影不再,她骨碌碌的眸,又转回他面上,好奇打量他。 「看什么看!没看过妖吗?!」他龇牙咧嘴吓她,等着听她惊声尖叫向后逃。 「猎人叔叔,这儿有个人,自称他是妖——」她嚷嚷的语尾,立马被他大手捂盖,捂住了她佯装喊人的声音,没捂住她咭咭轻笑。 要比吓嘘人,她也会呀。 「……你不怕我咬断你这纤细脖子?!」 「为何要怕?再说了,怕就有用吗?你连那两个追着你的猎人都懒得出手,应该更不会有闲情想伤我。」 他第一次遇见不害怕妖物的人类,她一边勤奋搓衣,一边笑着说她名唤鱼巧巧。 她每日这个时辰都会到河边洗衣物,他也跟着养出了习惯,同一个时辰,到这条河畔泡脚凉快,无论夏冬,有一回河面结了薄冰,她还用一种很古怪的神情瞟他。 十五岁的鱼巧巧告诉他,这是她最后一日来这处洗衣,过了明日,她便要嫁到处地,去别条河里洗别人家的衣服了。 他那时听着,不知为何,脚底一直有股寒意窜上来,直直抵达心窝儿,冷得心脏一颤。 很快地,他单纯又想她去别条河里洗衣服,他就去那条河里泡脚呀,有何差异呢? 这么想时,那股寒意就轻易消失了,他又能乐呵呵朝她笑。 为了得知是哪条河,他坐在迎娶她的大红花轿顶上,随她一路被抬进了新家。 抵达目的地,新娘还未被扶出轿,府里冲出一队人马,杀气腾腾,不善之意,连他都嗅得鼻痒。 为首男子,一身红莽袍,指着轿子便骂她是不祥妖人,尚未进门,竟已克公婆,让两老先后出事。 一是匆匆走下台阶时,不慎踩空,跌伤了右脚;一是方才在招呼宾客,敬酒之际,被一口烈酒呛昏。 除此之外,继续细数多项攸关于她的传言,条条皆控诉她的异于常人。 而那些异于常人,就红狐看来,不过鸡毛蒜皮的小事尔尔一一她看得见无形之物,与它们说话、她能凭靠着肢体碰触,听见对方的心音一—但似乎,在人类眼中,是相当严重的重罪,至少,红狐由周遭群众的神情中,看出了这项事实。 红狐听鱼巧巧说过,这桩亲事,是双方母亲订下的指腹婚,儿时她与男方见过好几次,也常玩在一块,后因男方举家搬迁,联系渐少,但仍约定好,巧巧满十五岁时,便来迎娶。 本是件喜事,最终的收场,是新娘子未曾落轿,又给人循着原路给抬了回去。 回头轿。 他听见有个满脸涂白抹红的妇人,这般说道,口吻自是不太好。 但他不解其意,只知巧巧不用去别条河洗别人家的衣裳,他心里颇欢乐,坐在轿顶上还能哼歌。 轿子抬回鱼家,等待着的,却是另一场风暴。 坐回头轿返回娘家,对一个女人名声,是最严重的折辱,街坊居的指指点点,加之送亲队伍中,目击现况之人,不在少数,流言蜚语,炸开的速度谁人能挡。 他们说巧巧是妖,他也希望她是,若她是妖,就能陪他长久一些。 但她依旧是人,像寻常人类一样脆弱,会老,会死,会有走到终期之日。 鱼巧巧坐在房中,喜帕已揭在一旁,不知是不是她身上嫁衣太艳,那鲜赤的颜色,润进了她眼中,他觉得,她双眸看起来也红红的。 她朝着他一笑,淡淡说,她还是要走了,不留在这儿,给爹娘丢脸。 后来他才知,她所谓的走了,是被送入佛寺,一头乌溜溜青丝,从此常伴青灯古佛。 那么美的黑发,披散在她笑靥畔,水光银粼相衬,发泽耀眼炫目,有好几回,他都快忍不住想探出手,去轻撩她肩颈那泓墨嫩…… 现在,一绺一绺,失去生息,落得满地皆是。 他不懂之事太多。 一只妖,如何能明白人类种种行为举止? 番外篇五 他不懂,为何她没嫁人,却必须被送进这处枯燥无趣的地方? 他不懂,为何不能切回到原点,她仍是梳绾轻髻的浣衣丫头,哼着教人悦耳的歌谣,在川面银亮间,与他说说笑笑? 他不懂,为何她不再是巧巧,而变成了「妙善」。 他更不懂,为见她如此逆来顺受,他会这么愤怒、这么椎心、这么的……痛。 这股名为「不懂」的怒火,无从发泄,他想了又想,觉得始作俑者最该负起责任。 于是,他乘着冻骨夜风,杀至本该成为她去家的那一户,想替她出气,更替他自己出一口气。 到了那儿,刺眼的双喜剪字,并未卸除,贴满各窗扇,红彩仍旧随风飞扬。 那日指着花轿痛骂的男人,挽着另一个新妇,正在行交拜礼,满园净是交谈言笑的宾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男方早已另结新欢,有意解除儿戏般的婚约,于是借题发挥,将一切归然于女方,如此一来,既能不失自家颜面和名誉,又能理直气壮退婚,再娶真正心仪之人。 红狐发狂了。 他将那个男人,像满园子被他撕烂的红彩那样,撕碎得拼凑不回原样,男人喷溅开来的血,点点滴滴,洒向贴有喜字的窗,血珠似泪,泪落一道道蜿蜓的痕。 他浑身沾满男人的血,回到了她所在的佛寺,风中,弥漫浓浓腥味。 听闻他所作所为,她非但没有感谢他为她出气,她甚至咬紧了下唇,重重担他耳光。 「你怎能杀人?那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呀!」 他没被打痛,但被打得好,同样不懂,她为何生气?是为那个男人吗? 她生气,他比她更火大,两人不欢而散,他转身便走。 这一走,足足二十年。 其间,虽曾数度兴起低头求和之念,却想起她为那男人掴他一事,硬生生掐断念想。 当他最后没忍住思念之心,再度踏上佛寺,她已非他记忆中,青涩年轻的嫩丫头。 她变得沉稳,变得成熟,变得淡然,见到久违的他,唇畔笑意,也仅仅浅浅。 他不喜欢她这样。 她应该要像他记忆中,笑起来爽朗、无忧无虑,声嗓清脆地喊他「喂大笨狐?……」 所以为了激怒她,他故意叫她老秃驴,也等着她回嘴。 她只是笑,仍旧浅浅,万般包容他的任性撒泼。 他恢复天天来找她的习惯,等着看她改变,变回他认识的那一个人,他不信岁月真能撼动两人曾有的共处回忆。 某日,寺里来了位云游高僧,见她身带异能天赋,直接问她是否愿拜他为师,学习更多济世之术,惩恶扬善,她颔首允了。 于是她又与红狐分离,再一次的二十年。 他无法悄悄跟上,那位云游高僧,是带天命降世,虽是肉身,本质却是他不容近身的神仙,若看见他,说不定直接灭了他省事。 最后一回见她,她是五十五岁的老尼,据说由她收服的妖魔鬼怪,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周遭妖侪提及妙善,哪个不是又恨又怕? 甚至有妖侪相约袭击佛庵,欲除妙善而后快。 当他闻言赶至,妖侪已在佛中大肆破坏,伤及无辜尼僧,就连一些庵寺附近的无害小妖儿,亦受牵连。 他随手救了几只小妖儿,也有几个吓昏的小尼娃们,一并抛往庵外安全处,主殿燃起的火势,越来越大,燠热得连妖物都快承受不住。 他继续朝寺内飞驰,看她正与三只妖侪对峙,其中一妖瞟见他来,以为战力增加,开心地嚷唤他的名,要他出手攻击她。 他在她转头瞥向他时,清晰见,她眼中一闪而逝的失望…… 葫芦内沉默了更长时间,久到曦月以为,进故事的那一只说太累,一不小心睡着了。 「然后呢?」她小声追问,想说他若真睡了,也不打算扬声吵他。 「然后,我就被收进葫芦啦,她八成误当我是袭寺的同谋,索性全部一起收押省事。」可他确实不是,他会出现在那儿,只是担心她。 但他没有机会跟巧……妙善澄清,她便已经死去了。 迟来的金兔儿,远远听见红狐哥哥的声音,又惊又喜又不忘半途插话,「咦,可是其它袭寺的坏妖怪,全给一阵仙雷轰灭了,只有你一只被收进葫芦耶!」 于妖而言,毁佛寺是多大的罪过,神只绝不会心软纵容。「言下之意,若他没被收进葫芦里,他也逃不过仙雷?」开口的是曦月。 「应该是这样没错,红狐哥哥身影消失没多久,神将便到来了……」金兔儿回忆当时,抖了抖,她也是被红狐哥哥随手救上一把的小妖儿,人在不远处,瞧得清楚。 红狐无声,有股酸涩,在心口漫开,淡淡的,你不知该称之为何,更不知如何消灭它,可它又确实存在无法佯装视而不见。 曦月则是看着朱砂葫芦外,似曾有着谁,以指腹,在上面反复摩挲,将外头的朱砂抚得浅淡,更似常年拿在手中,不曾离弃。 「不说这个了,你赶快把葫芦打开,让红狐哥哥重见天日呀!」金兔儿催促。 曦月闻言照办,解开葫芦上的红绳及油纸,抽去葫栓。 红狐并未「咻!」—下便逃窜出来,三人看着毫无变化的现况,相顾无言。 「应该还要念一句咒,法器似都有这种安排!念对了,才能解封。」金兔儿猜道。 这倒是难题,非妙善本人,当会知道她以哪句当成封咒? 她与金兔儿猜了许许多多的佛号,一般出家人最常脱口的字句,——尝试,却无成效。 最该为去留紧张的红狐,却难得地不发一语,几乎自打金兔儿说了仙雷之事,他便开始反常。 浪费太久时间仍无收获,金兔儿提议,明日再试,今天暂且到此为止,曦月却坐在原地没起身,静静盯着朱砂葫芦,一方面回忆红狐说的「故事」,一方面假想着,若她是妙善,若她那时存的心思是扞护他,若她收红狐入葫芦,无关教训…… 一句话语,窜过她意识,她直觉脱口:「喂大笨狐——」 葫芦猛然窜出烟,待烟消云散,红狐哥哥腮沉思的蠢模样,已出现在两人面前。 金兔儿一声惊呼,扑过去抱他,他仍一脸呆,不解自己是如何出来的。 曦月的猜测,并没有错,妙善施以的封咒,是她记忆之中,最不愿忘的语句,无论是十五岁的鱼巧巧,抑或五十五岁的妙善。 至于这样的不愿忘,囊括了多少原因,曦月不作多想,毕竟……已经不在了。 倒是看见红狐哥哥,她没忍住幽幽一叹。 虽明知同为红狐,却不是她想见的那一只,心同总是失落。 他虽叫红狐,却无赤红发丝,半边黑发削得极短,另半边披垂胸前,身着红黑色利落武装,五官不似般狐妖常见的媚态,这模样,要使狐媚术勾人,应该很难。 番外篇六 「你叹气是啥意思?!我长得让你很想叹气吗?!你这个小光头!」红狐哥哥不满她的反应,狠狠去揉她那颗无毛小脑袋瓜。 「不是啦……跟你长相无关……」算了,她不想多解释,又逃不过他的摧残,无辜无奈的模样,金兔儿在一旁,看了直发笑。 揉了好半晌,他才甘愿放过她,「不过你放我出来,我欠你一条恩情,你想讨什么,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都替你办成。」|妖类向来恩仇分得清楚,是恩就报,是仇便讨! 我想见勾陈。但她没有说出口,这个愿望,不能由别人替她完成。 「当年,她剃度下的发,你是否……仍留着?」曦月没有回答他的报恩提问,反倒风马生不相干地问了这个。 「呃,你怎么知道?」红狐瞳眸,很是意处,面上带些被看穿的窘态,自怀中取出一绺以绳系绑的墨亮发丝,是他去丢弃落发和枯叶的篓子里拾回来,一直贴身收藏着。 她怎么知道的?当然纯属猜测,一点也不意外他是会做这种事的妖,因为,她与他算是同类一—非指人或妖的同类,而是痴傻的同类。 「我也有一截很想珍藏的发丝,你若真想报恩,便带我去取回来,听说我上世过世后,卿哥……我前世未婚夫婿,将那发丝与我衣物同葬。」她说了一个城镇名。 只见红狐哥哥缓缓点头,答应了。 未曾想过,有朝一日,她会交上妖朋友,而且还一次两只。 原来,不分人或妖,皆有好有坏、有可爱有可恶、有贴心有狠心,你遇见了哪一类,全凭命运,由不得自己选择。 许在某世,你被人所伤,却受妖所救,也或许又是另一个某世,妖物害你家破人亡,又是靠着人向你伸来援手,给予温暖安抚…… 她一世一世走过、历过,眼界变得宽阔,心胸不再狭窄,遇见了更多,有时是得,有时是失,她不再迟疑,向着自己唯一的心愿走去,在达成之前,她都不会停下脚步。 每一世,皆有遗憾,无论是看着旁人错过的遗憾,或是圆不了自己遗憾的遗憾。 此时,搁进她以旧僧衣裁制的灰色小荷包中,依旧鲜红亮丽的发,似火欲燃,紧贴她胸口,便是她所有的力量。 伴随她,继续前行。 「小飞红,你何时被放出来了?」 飞红正是红狐哥哥的名字,但能在「飞红」前头还加了个小字,而没被他龇牙怒瞪,数数也没几位。 ——不过,会喊他小红的,根本仅有那一位。 「勾陈大人。」身为狐妖,哪只胆敢对狐中地位最崇高、已列神字辈的狐神勾陈不敬?飞红自然也不例外,弯腰躬身,致以深礼,「我早在四、五十年前就出来了,还有……可以别叫我小飞红吗?被听见了不太好……」对他的名声大大不好。 勾陈扬唇笑,对他尾句的请求,恍若未闻,只回道:「四、五十年前就出来了?何人好心助你一把?」还以为他得多关上四五百年哩。 「说到这个……勾陈大人您真不够意思,居然没想过来救一救您的同族狐孙。」 「你若是小雌狐,被关两天我就心疼死了,绝对立马出手救你,可惜你是公的,关个三十年有什么关系?」 勾陈还有脸这么反问他,飞红除了暗暗咬牙,在心底将他骂上一轮也没半字能反驳。 勾陈的重女轻男,全狐族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在他眼中,雌是宝,雄是草,宝是捧进掌心,草是踩在脚下的! 「幸好我遇上有情有义的小光头。」这句话,绝不是在暗控勾陈是无情无义……才怪! 「小光头?」勾陈眉微挑,神情慵懒俊美,多难想像这模样的他,曾经一度变得骇人恐怖,六亲不认,彷佛浑身长满尖刺,谁人靠近他,他便要将谁扎出鲜血淋漓。 那时的勾陈,飞红回想起来,也不禁毛骨悚然。 「也不能再叫她小光头,以人类来看,她不算小了,反正很难改口啦,对我来说,就算她活到一百岁,我叫她小光头还是没占她便宜一一」咦,他这番话为什么说出来,换得勾陈非常赞赏的眼神,无声附和:是呀,对我来说,就算你活到千岁,我叫你小飞红还是没占你便宜呀! 飞红索性忽略无视,继续道:「小光头是个颇有趣的人类,听她说,她还带着前世的记忆没忘,心里挂念着某人,问她是什么样的家伙,她却不肯多说,反正从我认识她开始,她就一直以寻他为目的,我和小兔想帮她,她也不要。」 「带着前世记忆没忘?傻子,何必呢,能忘得一干二净,该有多好。」勾陈嗤笑,不以为然。 「傻吗?我倒觉得她……太执着,寻着一个不知是否仍记得她的人,若某日真的相逢,对方用着随路人眼神看她,她该如何?」飞红好几回也想劝劝小光头,却无从开口,他对小光头了解不深,初相识时,她看上去就是个孩子,但经历又不若孩子单纯无知,有许多事,他不觉得小光头会不明了。 明了了,却仍执意去做,又岂会听劝?再者,他飞红……也不是善于劝人的货色。 「死攥着记忆,不愿松手的那一方注定要多吃苦头的。」勾陈低吐这几句话时,眸光有些微妙,飞红无法理解,总感觉勾陈所言并不单指小光头。 他正想开口多问,却见勾陈已扬袖而去,身后红瀑腾舞,丝缕淬光,沐浴朝阳之下,赤艳色泽更加绯红。 飞红一时呆了呆,丧失了喊住勾陈的先机。 勾陈向来弃雄崽如弃敝屣,拈拈衣扬走人的速度,教雄崽望尘莫及。 而让飞红呆住的原因,是勾陈脑后飞扬的红发…… 怎么与当年他带小光头找着孤坟,掘了衣冠冢,她由里头取出的发丝,那般相像。 不可能不可能,小光头和勾陈大人?如何想都不可能,听说无情抛勾陈的那畜生何等可恶,践踏勾陈一片痴心,碎尸万段、挫骨扬灰都还便宜她了。 小光头哪是那种人。 飞红自行否决了这离谱念头。 认识小光头算算将近六十年,看她由孩子模样变成老尼姑,她在庵寺里吃的苦,他瞧了都爪子痒,想替她教训教训那些嘴里念经、心里却毫无宽恕的尼姑们,但她却阻止他,笑说着,她并不在意,除她心中的那个「他」,谁的喜恶、谁的歧视,她都无妨。 这般的小光头,到了这一世岁数将尽,都还能绽放无惧笑颜,说着来世再见……绝不会是坏东西。 飞红按着胸口,藏在那儿的细嫩发丝,就贴挠着赤裸胸膛,仿着最后一次见小光头,他、金兔儿与她,两妖一人,同桌喝酒,破戒的她,醉后直笑,笑带哽咽,喃念着一一 此世不见,来世见。 来世见我一面,可好…… 「来世,见我一面可好,巧巧……」 番外篇七 【巧巧 妙善篇】 遇见一只狐妖,是我从未曾想过的事。 虽然我自小便能看见许多古怪的东西,多数皆是孤魂野鬼。 据说妖与鬼,不算是同一层级的,我见过死去的动物灵,可活生生的妖物,他是头一只。 妖,似乎比鬼魅强悍一些。 当他靠近我,总是围绕在我周身,等待时机要我帮助的鬼魅们,统统自动退散,谁也不敢近身,我觉得好新奇,耳畔少掉那些阴森鬼语,变得无比清宁。 以往每回河边浣衣,河里水鬼最爱缠我,有时我装无视无闻,他们还会故意捣蛋,将刚洗好的衣物顺流冲走,就只为获得我注意,好向我哭诉冤屈或不甘,要我为他们完成遗憾。 狐妖往河的对畔一坐,水鬼半只不存,我落得轻松,不由得对狐妖露出甜笑,并将芳名告知他。 每日,同一时辰,河畔浣衣的短短时刻,是一整日间,我最开心的时候。 为无鬼干扰的清静,也为狐妖陪我闲聊、一点也不畏惧于我,那样的快意自在。 可快意自在的日子,为时不长,当李府派人送来聘礼,我便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我与李仲阳,因彼此娘亲几句戏言,指腹为婚,他年长我五岁,要说儿时有何青梅竹马情,确实有些牵强,况且,李仲阳讨厌我,货真价实的那种讨厌。 因为我能在不经意碰触他时,听见他心底,满满的唾弃。 他唾弃我爱说谎,唾我总指着树后,说着那儿站了人,唾我偶尔会凭空与谁对话、跟着谁玩。 此次的下聘,我也,不觉得他出自心甘情愿,我又何尝是? 但拒绝的理由,没有,自小我便清楚,我只能是李家人。 成亲的前一日,我与狐妖提了,明日便要远嫁之事。 不知怎地,我在心里希望,他会是生气的、会是不乐见的……我开口之前,胡思乱想了许多许多可能,但没有想像过,他只是咧嘴笑。 笑得就像……这种小事,他满不在乎。 他的不在乎,让我的在乎,变得羞耻可笑,坐进花轿那时,我才放任自己眼泪落下。 许是哭得太尽兴,反倒面对着李仲阳的那出退婚大戏,我已无泪能哭,我也不会为个无心于我的人哭,这是第一次,我没碰触到他,他丑陋肮脏的心思,却清晰传入我耳内。 我坐着原轿回去,轿顶上,听见狐妖轻轻哼歌,我猜他是看了出有趣的剧,因而心情不错,比起李仲阳的心声,那轻哼,何等悦耳动听。 之后迫干家族压力,被退婚的理由拂尽颜面,我只能在悬梁自尽与甘愿出家之间择一。 我不要舍弃生命,我才十五岁,人生还那般漫长,活着,便是希望。 当狐妖得知我欲剃度出家,他微微挑眉,面上仍是笑,不知是不懂,抑或无谓。 我喉间那句「你带我走,好吗?」如鲠在喉。 不敢说,不能说,怕说了,会得到他的拒绝。 削去长发,脖颈变得轻松凉快,此后再无须为长发而扰,应该是我对出家唯一满意之处。 方在忐忑,不知他见我无发模样,是否会取笑,他却带着一身腥红而来。 他说:「我杀了那个男人,我将他像块破布,撕裂得拼凑不回去!」 我掴他一巴掌,不为李仲阳,而是为他,杀生之罪何其沉重,犯下后的业,一世相随呀! 他未听我解释,争执之后,怒极地拂袖而去,许是觉得我不知好歹,他为我出气,我却拿他出气。 我知他性情,他正在气头上,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待他气消,再同他好好说,他会明白的,明白我并非气他杀害李仲阳,而是妖类犯过杀戒,极损自身修为。 这期间,我为李仲阳诵经回向,求他别怪狐妖,一切因我而起,这业,本该归我所有。 结果他一气,气了二十年。 他大概以为,人类的二十年,与他的二十天相去不远,所以二十年中,杳无音讯,凭我有千言万语,也无从说起,最终,徒存叹息。 他回来了。 我很欣喜,真的很欣喜,不知如何表达,这些年的心如止水,为他,涟漪再生。 他却眉宇冷淡,喊了我一声老秃驴,喊得我失意。 是呀,他仍如初见模样,犹在昨日。 而我,迈过二十年,不再是年轻的鱼巧巧。 原来,他与我,早于交会之际,步向了分歧,我会老会死,速度远较他更快,如何相伴? 不过是我幻想的黄梁一梦。 一日,庵里来的一名老高僧,见我的第一句话,便是一—「你身旁,伴了一只狐妖,对你对他,皆非好事,你天赋异禀,是修仙之缘,它则为妖物……有朝一日,它会为你而死。」 为我而死? 不,我不要他这样做,我要他自由自在,纵情干山野,无拘无束,我要他好好的。 于是,我借修行之名,随老高僧远游历练,让自己离他更远,远到不与他牵绊更深。 这一次,离开二十年的人,换成了我。 我本以为,此生两不相见,岂料,命运仍旧弄人。 多希望他不曾看见,五十五岁的我、更吻合他口中「老秃驴」的我、众妖口中,没血无情的我。 我并不憎妖,是它们贪图我修行的血肉,以为食之,便能精进修为,我才出手收服,却变成我滥伤无辜,甚至不惜为除掉我,群起攻入庵寺。 妖物侵扰佛门净地,是天所不容的重罪,非我能力能阻止。 天雷将至,在场所有的妖物,皆将灰飞烟灭。 他却在最后一刻,出现了。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可以过来!不可以!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耳畔已听闻闷闷雷鸣的凌乱之际,我取出了朱砂葫芦,抢在雷光轰落,他难以置信的面庞,化为红烟一阵,窜入葫芦,天雷落,只来得及轰向将葫芦抱进怀里的我—— 我呕出鲜血,背一片灼烫。 老高僧曾言:「你若企图扭转天命,是会付出代价的。」 天雷轰碎我一魂两魄,代价便是魂体重损、数十年修行尽毁。 等同于我将成废人,死后,再没有完整的魂魄,去拥有来世。 虚无飘彻的来世,茫茫未知的来世,又怎能比得上,这一世真真切切的无悔? 我轻轻抚触葫芦,将我溅上的血迹拭去。 这一世,换你安然,我,足矣。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