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从夫愿 卷一》 第01章 【正文开始】 唐宝如一辈子没有做过亏心事,敬老怜弱,却吃尽苦头,死时也不得善终,含恨死前,她满心的不甘心。 结果死了一闭眼一睁眼,就看到自己咒骂了一辈子的冤家前夫许宁在眼前,她死得颇为痛苦,胸中仍带着一口从前生带来的不甘,怨恨而疑惑地问:「许晏之?」 对面的许宁明显一怔,他一贯喜怒不形于色,只拿一双乌沉沉眼睛看着她,过了一会儿眼睛渐渐冷了下来,带了一丝恍然道:「唐宝如?」晏之这字是后来许宁恩师所赐,唐宝如幼时叫他宁哥哥,嫁了他以后并不改称呼,直到他入仕后,从别的同僚夫人那边听说读书人夫妻之间好以字相称表示亲近,便改了称呼,后来两人渐行渐远,这称呼便从「晏之」到「许晏之」再到毫不客气的「许宁」、「许二」。 无论是不该这时候出现的称呼,还是现在面前的妻子不再娇憨天真的眼神,都让许宁对现状有了最快的了解。 唐宝如却似大梦方醒,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迷惘地坐了起来,感觉到自己身上有些凉,一低头,吃了一惊,自己坐在大红百子丝褥内,身上居然只穿着一件莲生百子的鲜红丝肚兜,堪堪遮住了鼓胀的胸脯,光洁双臂和肩膀都裸露在外,更夸张的是,自己在被下的双腿,很明显正和另外一双热而有力的腿交缠着。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许宁,他身上也只穿着中衣,头发尚未束起,披在肩上,一副清晨初起尚未梳洗的模样,面如傅粉,眉清目秀,齿白唇红,面上一丝皱纹也无,喉结只微微突起,确然正是十五六岁的年纪。 她犹如五雷轰顶,迅速将双足收回,拉起丝被遮住自己身体,自己的腰腿都有些酸软……是一种自己曾经熟悉的酸软,她骇然举目四顾,银红帐子上绣着樱桃喜鹊,墙上挂着一幅画,却是自己持着扇子在扑蝶的小像,画下短几上豆青瓷碟供着几只娇黄佛手,屋内冷香浮动,窗上糊了洁白的雪花纸,透着清爽的亮光。 她不可思议地握紧被角看向许宁:「我们在哪儿?」 许宁掀了被子下床,拿了床边架上的衣衫慢条斯理地穿着,唐宝如看着他的身躯肩背单薄,尚未完全长成记忆中那高大结实的样子,然而少年修长柔韧的腰身依然笔挺,隐隐有着傲气,他一贯如此傲气,总爱和人拗着,有什么不满也不说,只心里一个人别扭。一身淡青色竹布直裰穿上,许宁扯过腰带系着,腰带上绣着的金钱满地却是自己的手笔,刚成婚的时候,她促狭地绣了铜钱满地的花样,非要一贯清高的他穿上,记得当年他只勉强围了一天就不穿了……她脑海忽然灵光一闪:「现在是哪一年哪一月?」 许宁转过身来,漆黑眼睛里含着讥诮:「徽熙十五年,十二月五日,快过年了,我们已经成亲三个月了。」 唐宝如双目圆睁,怔怔看着许宁,仿佛完全不能反应过来。 许宁看了她一眼,那含讥带讽的话在舌尖滚了两滚,却又吞了回去,深红百子绸被面并没有完全遮住她滚圆雪白的肩头,丰若有余,柔若无骨,叫人想起夜里握着时的滑若凝脂,纤细的锁骨上还有昨夜自己的齿痕,一头长发又长又黑,光明可鉴地拖在被面上,犹有些稚气的脸上满是茫然,因为刚刚生气过,面颊犹有红晕,教人越发想起昨夜缠绵到至美之时的宛转娇怯……然而美好的时光这样短暂,不过是三年而已……那前世的冤魂却又随之而来……让他这一世的打算却是落了空……一贯的好强争胜,为何却没有照顾好自己,长命百岁,却又来乱了他好好的新的人生? 他终究问道:「你也死了?怎么死的?」 唐宝如顿了顿,被这怪诞的现状震惊得几乎以为自己在梦中,并不说话,许宁审视着她,略一思索道:「才三年,怎么回事,林谦没看顾你?」 不提林谦还好,唐宝如愤气潮涌:「那做牵头的老狗,该杀的马泊六!」 许宁在那些污言秽语中捕捉到了关键词,隔了一刻缓缓道:「他没给你钱?」 唐宝如听到这个道:「我一辈子清清白白,站得直立得正,稀罕他那腌臜钱!」忽然一顿,奇道:「你怎么知道他要给我钱?」 许宁沉默了,睫毛垂下来,在白皙如瓷的脸上留下一片阴影。 唐宝如心中的念头越来越离奇:「我们这是在梦里?」 第02章 许宁嘴角又浮现了那似笑非笑的讥诮神情,过了一会儿才淡淡道:「要过年了铺子里忙,我去铺子里帮忙,你自己在家歇着,外边乱,不要往前楼去,明天晚上娘会来看你。」 唐宝如脱口而出:「谁的娘?」 许宁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直接推门走了出去。 唐宝如看他走了,连忙起了身,看到床头架子上自己的衣裙挂着,趿拉着床前一双崭新的莲花鲤鱼软绣鞋过去,将衣服往身上套,一边穿却一边纳罕,衣服料子都是极好的,连打底的都是软滑的银红丝衣,轻鲜的绛红丝绵袍子,边缘镶着珠羔毛,裙子是茜红的棉裙,倒的确是一副新嫁娘子头几个月的穿着,颜色花样都透着喜气舒心。 她握着满把的长发怔怔走到了妆台边,沉甸甸的坠着,每一根都乌黑光滑,曾经她是有这么一头漂亮长发,后来却大把大把的掉落,干枯黄细,还有握着头发的手指,纤细洁白犹如春葱,肌肤嫩滑软薄,仿佛不是自己那曾经推过磨、洗过冷水、搓过粗衣,满是冻疮和粗茧皱纹的手上能生出来的。 镜子里映照出了一张嫩生生的脸,清水脸上脂粉不施,韶颜稚齿,不过方及笄的年龄,荷粉露垂,杏花烟润,是她记忆中少女时代的脸,却又比记忆中稍微胖了些,下巴有些肉肉的,显得整个人多了一股憨态,她整个人都呆住了,心里砰砰地跳着,这时房门轻轻敲了下,她扬声问:「谁呀。」 门口应答:「是我,小荷。」 她有些纳闷,谁是小荷?她不认识,一个念头浮现在她心中,她急于验证,却不屑去找许宁,便道:「进来吧。」 一个年约十二岁挽着双鬟的小丫头端着热水走了进来,团团脸,脸颊有个浅涡,未语先笑:「如娘子今天起得倒早,姑爷出来说让我进来伺候,我还正稀罕呢。」 唐宝如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却十分纳罕:「姑爷用过饭了?」 小荷将水放在脸盆架上,熟练地过来替她挽袖子:「只赶着吃了几个点心,喝了碗豆浆就到前头去了,正要过年了,前头忙着呢。」 唐宝如一边洗脸一边打量着小荷:「要过年了,你也要长一岁了吧?过年有什么打算?」 小荷笑道:「可不是么,转过年我可就十二了,姑爷许了我今年过年可以回家几天,还赏了我不少年货,我娘老子非得笑死不可。」 唐宝如心下明白,这小荷大概是自己家典的小养娘了,只是……自己记得自己家境一直颇为拮据,家里开个小饭馆,出入不过相抵,薄薄得些利润,又要花钱请先生教自己和许宁,从小不过是饭馆里请个店面,至于家里头的杂务,那都是自己动手,何曾典买得起婢仆? 她微微蹙起眉头,想到许宁适才的反应,将脸擦干把毛巾放好,转回妆台前,不动声色地缓缓问小荷:「前头生意很好么?」 小荷一边利落地替她梳头一边道:「可不是嘛,一大早门才打开,排队的客人络绎不绝,伙计们忙得取香都来不及!特别是那状元红的香,转过年可是乡试之年了!这原城哪个家里有读书郎的,不想着抢到初一的头香争个吉利?可不是要赶紧来先买着回家备着,年初一未必能买到呢!另外这会儿哪家薰笼不一直点着,姑爷制的香,咱们府城可是一流的,每天不到晌午,一天的货就全卖光了!」 唐宝如嘴角撇了撇,当年在京城,许相爷手制的香的确是千金难求……不过座师和相熟的雅友才得一两块,人人皆说他大雅,如今他却大肆贩卖,显然如今也顾不得雅不雅了。她看小荷替她插上了支珠钗,珠子洁白圆润,居然有指头大小,心下暗自揣测,看来许宁靠卖香挣了不少。 梳洗完毕小荷出去提了食篮进来,一碟一碟的拿出来,一边笑道:「今儿的粳米粥熬得火候不够,原没想到娘子起早了,汤包也不够火候。」她看到是一碟子她最喜欢吃的水晶汤包,一大碗豆浆,一大碗粳米粥并一碟子青红丝,正好腹中饥饿,连忙坐下用餐,一会儿工夫便已全吃光,小荷不过出去倒了水,回来看到唐宝如居然将早餐全用光,睁大眼睛道:「今日娘子胃口倒好!」 唐宝如脸微微红了下,她自幼受娇宠,虽然出身市井寻常人家,然而父母亲厨艺都是一流,对她这个独女又是千娇万宠,以致于养了根刁舌头出来,但凡差一些味道的,便不肯吃,之后她历尽千辛万苦,人间多少坎坷都遇到了,最贫苦时,连一饱尚是奢求,如何还在吃上矫情? 小荷看她吃完,便笑道:「小厨房那边已备好甲鱼和火腿,都是上好的,娘子吃完便过去厨房吧?」 第03章 唐宝如一愣:「去厨房?」 小荷道:「昨天娘子不是吩咐厨房准备材料,您今儿要做火腿甲鱼汤给姑爷进补么?」 进补?唐宝如撇了撇嘴:「哦,今儿我身子有些不舒服,你让厨房看着做吧,我出去走走散散心。」 小荷脸上却也没有什么讶异之色,想来自己从前一贯任性,经常改主意已是家常便饭了,小荷径直进去拿了一领大红毡氅出来道:「姑爷早上叮嘱了,说你若是要出去走走,注意添衣。」 唐宝如披上披风,感觉到里头松软温暖,竟是提前熏烤过的,又有着淡淡的松香……这是许宁最喜欢用的香,唐宝如微微有些不适,也没表露出来,径直走出房门,果然一出门便感觉到外头生冷,她讶异地转头又看了看屋内,奇怪,屋内并没有炭盆。她一贯畏冷,便是夏日也常常手脚冰冷,适才在屋内却温暖如春,以至于她不太信徐宁说的已十二月的话,然而出来便知外头颇冷,走了两步她回过味来,原来脚下的地衣下竟是从砖里丝丝透出暖,这是装了地热? 倒像是许宁的手笔,他当了丞相后,花用上一点都不吝惜,仿佛是要弥补自己受过的苦,特别是他老娘说冬天会咳,不惯烧炭,便大手笔的将丞相府的厢房都装了地热,冬日里烧炭无数,后来被弹劾问罪的时候,奢靡无度也是一大罪,不过这也是欲加之罪,她好歹也当了几年的官夫人,迎来送往,三品往上,哪家当真清如水?便是许宁的座师王歆,一贯被誉清正刚直,就只有一雅好,刻章,家里收藏的寿山石鸡血石等,她曾有幸一赏,一块便能当平民全家一年花用……正是不怕官清如水只怕官无癖好。 这次莫非他想通了,改做巨贾了?许宁上一世被判的凌迟,真真正正挨了千刀,这一世定是不肯再入仕了吧,她冷笑了声,看了看房门前搭的葡萄架子只剩下枯藤,白墙黛瓦边看着是蔷薇和紫藤,海棠芭蕉,样样皆有,春日花发叶抽想必热闹,只是如今一片萧条,又有几缸残荷,旁边还有几个大肚敞口水缸,想是养的锦鲤,许宁看书之余喜观鱼,一则养眼,二则活思,唐宝如懒得去看那些鱼,转头看到原来这是两进的楼房,前院一进两层的小楼应是对着外街,后楼想是起居之处,前后楼有回廊相通,月洞门上却是一把铁锁锁着,她转头去看小荷,小荷吐了吐舌头笑道:「如娘子我知你想出去逛,只是如今外头临近过年,多少闲汉到处寻隙,乱得很!姑爷千交代万交代,莫要到前头去,小心被人看到多生是非,娘子若是闷得慌,咱们去后楼上头看看可好?」 唐宝如心下暗恨,也不去纠缠,只慢慢从小荷嘴里套话:「姑爷说明日要过来,你可准备好了?」 小荷笑道:「自然,干娘是过来给姑爷家送年货的咧,后日你们便要去乡下探姑爷的家了,干娘一向周到,想是打点好了年礼,娘子不是前些天一直嚷嚷想吃干娘做的豆腐脑?」 唐宝如有些纳罕,许宁从前对自己那刻薄的娘是怀恨在心,不是不得已绝不肯叫一声「娘」的,以致于适才她还以为要来的是许宁的生母罗氏。 当年许宁才八岁,被他父亲许林连同一纸入赘文书送了过来,唐家付了五十两的礼钱,中人拿了入赘文书一行行念:「……一入永入,一赘永赘,永为唐门刘氏之子,生不归宗,死不归祖,入籍担差,听伊教育,孝养父母,合好妻子……如若不遵,东逃西走,饮酒滋事,赌赙嫖遥,延时误工……罚银贰拾两……」(注:入赘文书有参考借鉴历代入赘文书),银钱人交割清楚,许林头也不回的回去了,留下许宁穿着身补丁打补丁的衣裤,站在门槛那儿一直看着父亲走远。 宝如那会儿半懂半不懂,只看着那小哥哥嘴唇越咬越紧,一张脸青白得像豆腐一样,刘氏看了道:「既然入了唐家门,以后便和我们家宝如一样,叫我们爹娘罢!」 许宁盯着自己的草鞋,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整个人显得十分瘦小,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薄唇紧紧抿着,并不叫人,唐谦见状有些心软道:「小孩家家的还不惯,来日方长……」刘氏捅了下唐谦,道:「五十两礼钱你当是大风刮来的咧,将来吃唐家饭,穿唐家衣,就当自己是唐家的人。」 许宁小小脸上漠然,一声不出,刘氏见状便一手抱了好奇看着许宁的唐宝如,一边拉了唐谦直入屋内,将小许宁撂在了院子里,唐谦道:「孩子还小,慢慢教罢……」刘氏冷笑一声:「你道我爱做这恶人?只是初来之人,切莫惯了脾气,树苗子要从头扶,规矩要从小立,你要是真心为囡囡将来好,那就要好好磨磨他性子!不然将来受苦吃亏的还不是咱们囡囡!你道我们能陪着囡囡一辈子么?」唐谦是个惧内的,况且到底也是自己亲女儿的前途更重要一些,踌躇一番,到底是被刘氏拉入内去了。 唐宝如一直记得小许宁站在院子里许久,那会儿正是初冬天气,许家也是被人追债过年,因儿子多,听说唐家坐产招婿,便生了将儿子给人入赘的法子来,长子要顶门立户,幼子许母又舍不得,于是上下不靠的次子许宁便被送了来。 唐宝如穿着簇新的大红棉袄大红鞋子,透过窗棂看他在院子里一动不动站着,眼看快到了晚饭时间,父母也自忙去了,看着乳母拿了点心给她吃便也到厨房去帮忙去了,唐宝如便悄悄拿了块白糖糕过去给许宁,许宁抬眼看了她一眼,终究还是小孩子,大概也是饿得狠了,听说许家住的村子离县里还是挺远的,一大早赶过来,又是家贫,想必什么都没吃,许宁接了过去那块糕。 刚刚出笼的白糖糕,松软清甜,中间有许多蜂窝一样的孔洞,是宝如最爱吃的点心,因怕她不吃正餐,每天刘氏只许她吃三块。她只是看到别人家都有哥哥弟弟,自己却没有,如今来了个哥哥,她才忍痛割爱,她看着那个小哥哥低着头小小地咬了一口,然后似乎有水落下,地上的青石板上,小小洇了几点水滴印子,她差点以为天上下了雨。 后来最后如何她已不记得了,只记得晚餐的时候许宁上了桌,刘氏让她叫他宁宁哥,按刘氏的脾气,想必最后许宁还是低了头。 只是从那以后,许宁在她面前私下从来没有称呼刘氏为娘,在刘氏面前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和恭顺,许久以后位列宰辅,身穿罗绮,食用膏梁,呼奴使婢,这一段曾为了一口糕而低头的赘婿岁月,想必令他深恶痛绝,成为他讳莫如深的往事,有政敌拿出此事攻击他,被他施予惨烈报复。 而她也成为了他人生里,最大的一个污点,以致于他终于下了狠手,拔去这肉中刺眼中沙。 第04章 宝如走上了高楼,往事让她眼角微微泛了红,她一生的孽缘,从那一日地向许宁递出了那块白糖糕开始,而她竟是在许久以后,才恍然大悟她之一生,早就已注定了是一场一厢情愿的悲剧。 小楼阶梯楼板洁无纤尘,朝阳初起,虽是冬日,却也颇为明亮,倚栏远望,远山近水俱在眼前,江烟沙岛,一望无际,正西一座高山,巍巍山上可见盘山小道,山顶一座宝塔,往下金碧辉煌宏伟巍峨的山门后是重楼复殿,人烟凑集,香气霾霭,恍然是一座凌虚高殿,福地真堂。她暗自点头,怪道许宁发了小财,原来他居然在念恩寺前开了香铺,借了地势人和之便,这念恩寺她依稀记得,乃是徽熙十二年时,今上忽然梦见故去的生母先懿德皇后,醒来泪流不止,便命人在生母的出生地选址建了座念恩寺,以为追念生母祈求冥福,报答慈母恩德,更是御笔亲题了寺匾,又下旨广招高僧入寺,一时慈恩寺香火大旺,而这西雁山附近的店铺则登时成行成市,热闹无比,之前的地价贵了数十倍不止。 想必许宁死后便重生,然后利用先知便利,想法子在这里弄了个地契,这买地也有讲究,近了必要被官府强征了去划给寺院,远了又没甚么用,如今看来这位子竟是刚刚好,靠山接水,紧着通往府城和县里的要道,也不知是他用什么法子说动自己一贯悭吝谨慎的父母买下这里的。他一贯是个内敛深沉、城府高深的性子,想来定然是筹谋多时。唐宝如又看往前头街道,果然依稀可见街道上熙熙攘攘十分热闹,四处弥漫着年关的喜意,再远些接近寺庙山门两边道旁,踢球、跌搏、说书、打拳的一簇簇云集,烧香的、闲游的士女们以及过节来采买的村民们往来不绝,孩童们来回奔跑玩耍,那喧闹即使在楼上也能依稀听闻。 宝如是个好热闹的,一时也有些心痒起来,然而想到前院的铁锁和步步紧跟的小荷,她心下也知许宁现下定是不会放她出去的,心下暗自拿定了主意,待到许宁回来,定要和他谈和离之事。 她也不知许宁之前如何想的,只是算算离许宁的幼弟许平意外去世、许宁回归本家也不过半年了。 继许宁的大哥许安早逝后,许平的骤然去世让许家几乎完全绝嗣,唯有许安留下的一个幼孙许敬,不过三岁,当不得事,许家父母携着寡媳幼孙杀往县城唐家,哭闹不休,要求赎回许宁归宗,恢复本姓,唐家当然不许,入赘这些年唐家好吃好穿地待着许宁,又请了先生教养,好不容易调养出一个伶俐俊秀的女婿,人物齐整,又能写又能算,不过十二岁便已考了秀才出来,如何舍得让回许家? 两家吵了许久,许家甚至日日到家里的店中哭闹不休,以至于乡里围观,饭馆也开不成,而许宁夹在中间,少不得被迁怒,也不知听了刘氏多少刻薄难听话,最后闹上公堂,县太爷宋秋崖科举出身,一看许家一门老弱孀幼,无力耕作,幼儿嗷嗷待哺,却无成年男丁顶门立户,又怜惜许宁才华横溢,写得一笔好文章,因为赘婿出身,将来即便科举出头,到底是个不光彩的出身,前程上终究有限,于是大笔一挥,将许宁判回本家归宗,恢复本姓,许家归还唐家当年付给许家的礼钱五十两,唐氏女归为许家妇,为许宁嫡妻原配,将来所生长子归于唐门,以续唐家后世,其余诸子归于许门。若只生一子,则两门具开,兼祧两姓。(注:明清都有入赘子因本宗绝嗣于是兼祧两姓的案例,本文有所借鉴) 当时那一判词骈四俪六,文采斐然,流传甚广,情礼兼顾,得了读书人的拍手称妙,更是赞扬宋秋崖之义举。宋秋崖当时还慷慨解囊,借银给许宁赎身,当年许宁就乡试会试一路捷报,仕途通坦,而对他有再世知遇之恩的宋秋崖,也一直被他奉为恩师,感恩戴德,唯有唐家,却扮演了误人前途,目光短浅、贪图小利、强留赘婿的丑角。 而她,则渐渐身份尴尬,见识低微,再也配不上他。 宝如想到这些,只觉得满眼锦绣街景都失了色彩,刚刚重获人生的喜悦荡然无存,她有些意兴寡淡地步下楼,一边想着如何与许宁和离,那些两看生厌的日子给她太深的记忆,以至于她如今依然满腹的怨愤。 耐着性子到了晚间,一边听着小荷扯八卦,慢慢猜着如今自己的处境。小荷极为伶俐勤快,即使是闲聊,手上的针线活也不断,嘴巴又极甜,问一答十,只是她却是许宁到了这边才典来的,到的时候他们已成婚,为何他们不似从前一样和唐父唐母一同住在县城老宅里,她却是不知。虽然宝如大概猜到是为了这边香铺生意,然而自己母亲自己清楚,是个性情爆炭也似,嘴巴刀子也似的人,总怀疑女婿欺负了女儿,无条件偏心自己的,如何放心让自己脱了她的眼底? 如今看来只有等自己母亲过来才能想办法知道一二了。 直到用过晚饭,眼看掌灯了,前店怎么都该散了,许宁一直都没有回后院,宝如有些奇怪起来,小荷看出她坐立不安,笑道:「如娘子可是心疼姑爷了?真是姑爷前儿说的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婢子这就去打听打听。」 宝如啐了她一口,却没阻止她,她还有一肚子的话要骂那杀才呢,就等着他回来谈和离的事,看在小荷眼里,却以为事小两口蜜里调油,一天都舍不得,紧着出去打听了,回来回道:「前头姑爷传话了,让娘子先歇了,他有些账要和掌柜的盘一盘,恐是要熬夜哩,娘子可要做些夜宵?」 宝如冷哼了声,心里想着那贼杀才只怕是不想见自己,反正两人两看相厌,也不去理他,自洗了头脸,卸了钗环上床歇了,只可惜打叠了满腹的言语和辱骂,竟是白费了神。 果然许宁一夜未归,第二日起来没多久,宝如的母亲刘氏便上了门,一身宝蓝裙袄,头面利落,脚步生风,带了足足一车的节礼过来,许宁在院子里接着了,刘氏一样一样地指给他和宝如看:「熏肉二十斤,你爹专门点的配料,我亲自灌的,又看着他们用松木薰的,香得很,风鸡两只,正是最好吃的时候,这边是腊鱼,选的大鱼做的,活鸡活鸭都是选的最好的,另又有上好米面……因着初二生意最好的时候,你不好回去,节前回去尽尽心便好了……」 许宁一一应了,刘氏看了眼宝如,显然有些奇怪她今日一直觑着自己,面上嘴角含笑,眼睛泛红,不像从前唧唧哝哝地撒娇,和许宁也没有从前那一副儿女娇态,便又有些疑心许宁欺负了宝如,连忙支使许宁去前头归置节礼,一边拉了宝如进房母女俩说体己话:「眼看就要过节了,你这是又和阿宁闹别扭了?」 宝如眼见着已经过世的母亲如今精神健旺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口角简断,满面春风,胸中正是心情激荡之时,只含糊道:「拌了两句嘴罢了。」 刘氏连忙道:「大过节的要讨个吉利,莫要又逞强了,你这张嘴须得把把门,尤其是明天陪阿宁去许家,见着什么不顺心的地方,且只忍忍,莫要给他面皮上过不去了,等过了节,我再替你教训他!」 宝如听到刘氏这般说,十分纳罕:「娘从前不是只管偏着我么?那一家子哪里有满足的时候,你还这般贴补!」上一世,刘氏何曾这么慷慨,反而严防着许宁回许家,许家也很少来看许宁,偶尔来一次,都是开口想借钱,刘氏警惕得很,挡了好几次不让他们见许宁。 第05章 刘氏笑了笑:「香铺和地契都在你的名下,收入毫厘不爽都上交到了我这里来,你爹这边也多亏他出面去请了名医来调养,我也不是那等铁石心肠的,该给他做做面子的也该给,不可作践了他,倒冷了他的心。」 宝如却是吃了一吓,连忙道:「父亲病如何了?」 刘氏拍了拍她手道:「这痨病哪里能这么快,且得慢慢养呢,如今一副药就要三两银子,难怪别人叫富贵病,大夫也说了,亏得发现得早,底子还在,慢慢吃下去,好好调养几年,竟是能断了根的,想起来竟是后怕,当时我们也只以为是风寒咳嗽,还是阿宁坚持去请了名医来诊脉,才知道竟是个大症候,又多亏他当时坚持开的这香铺子,才有钱医治……」 宝如眼圈一热,一时竟有些哽住了,自己父亲可不是当年咳疾越来越严重,转成肺痨,最后又因为许家闹着归宗的事气到了,越发严重,开的饭馆哪里还敢有人来吃,登时生计没了,许家还来的财礼也不够吃药的,发现的时候又太迟,最后七尺汉子,瘦成一把骨头。人不人鬼不鬼的拖了几年,又因为那所谓的骨气,不肯受已为丞相的许宁奉养,也不肯进京,最后病逝了,母亲悲伤过度,很快也过世,她上一辈子最后和许宁闹成那样,何尝不是因为自己怨恨许宁忘恩负义,害得自己父母不得善终…… 刘氏看她眼圈红了,连忙拥着她哄道:「宝如莫要着急,如今好许多了,我日日炖着猪肺百合汤给你爹爹呢,同顺斋那儿许宁也找了个厨师来顶着,你爹有病的事儿也并没有传出去,生意也还好。」 宝如嗯了一声,却带上了鼻音,刘氏笑着替她擦泪水:「还是眼泪这么浅,都已成婚了,阿宁把你宠得不像话,香铺才有一点子收入,他就非要给你典个养娘来伺候,我儿倒是个享福的命。」 宝如连忙道:「阿爹那边可有人伺候?要不要把小荷送过去帮阿娘的手。」 刘氏笑道:「哪里呢,如今我也不管生意的事,专心伺候你爹,你爹如今也好,两人哪里需要什么人伺候,倒是女婿要忙着香铺的生意,有小荷这边照应你我们才放心,如今倒是有桩事儿,你们成婚也三月了,这个月月事可来了?」 宝如脸上一黯,刘氏仍念叨道:「就知道你又不记得日子了,总是这么万事不挂心的,罢了我一会儿问小荷去,阿宁细心稳重,是个靠得住的,只你从小娇气,阿宁又样样都依着你,我就怕你身上有了消息不知禁忌,坏了事……虽然如今你年纪着实轻了些,只是我和你爹一把年纪才得了你,如今年过半百了,你爹如今又得了这病,已是没了指望,你和阿宁早日开花结果,我们老俩口也算放下心了。」一边又推心置腹道:「明年乡试之年,我悄悄问过先生,姑爷中举竟是十拿九稳,他人才如此,我们不得不防着,虽是已成了亲,也怕他出息后有些不要脸面的贴上来,负心多是读书人,总是有个孩子稳妥些……给你配的四物汤你可要按时吃着,大夫也说了你年纪轻,只要仔细些,生育是不防的……」 宝如只沉默着不说话,刘氏又叮嘱了几句便站起来道:「年下家里也忙,年三十那天你再和阿宁回家过年,你爹爹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得盯着他喝药才行,我先回去了。」 宝如站起来,刘氏看她脸上有不舍之态,拍了拍她手道:「原是怕你新婚,住在家里过了病气,万一有孕便不好了,如今你爹也好许多,你若想了,便让阿宁带你回去看看不碍事的,前些天过来还一副蜜里调油的样子,如何今天倒又如此作态?我冷眼看着阿宁一贯都让着你,不是个忘恩负义的,闹闹小别扭可以,但别恃宠而骄太过了。」 宝如千言万语,却不能说给母亲父亲担心,自己终究是怀不上孩子,未来那漫长而可怖的一生,她以为一死便百了,谁知道又从头来了一次…… 她满心苦恼,刘氏却将手里的小包袱打开道:「都是看你耷拉着脸,我刚才竟是忘了让阿宁替我写几个礼单,不过你来写也行,快来。」一边已是熟门熟路地到她房里的桌子上铺纸磨墨。 宝如一怔,她是认识字,但却写得不算好,有些字也认不全,然而如今叫她去求许宁,那是万万不肯的,她硬着头皮走过去,心想礼单多半也都是些日常的,她应该都能写。 刘氏捏着手指一二三四地将礼单一一数出来,让宝如记录,她虽然不认识字,却是个记性极好极能干的,一口气将给亲戚的几个礼单都数出来,让宝如列了几张纸,待到宝如写完,刘氏拿起来一看,却是诧异了下,看了眼宝如,有些没好气地道:「真是生女外向,这是你亲娘的事儿你也不走心,打量我不认识字,就胡乱写了应付我呢!」竟是嫌弃起她字没写好来。 宝如脸上十分尴尬,背上微微起了一层薄汗,就为这几张礼单,她已竭尽所能,她前世虽然也是小时候父母用心,专门请了先生来教她和许宁,结果许宁聪明伶俐,一学就会,而宝如是个娇宠过度的,从小就常缠着许宁帮忙写课业,那先生喜欢许宁受教,对不太喜欢学的宝如也胡乱过了,宝如与这写字上头着实很是生疏。 刘氏历来是个刀子嘴豆腐心,也就数落了宝如两句,便风风火火拿了礼单走了,宝如看着小荷来收拾书桌,一个人无聊地翻着桌面的几本书,词曲游记笑话、戏本子和绣样,倒是齐全,翻开里头居然有蝇头小楷,一一注释,看出来是许宁的注释,却极为浅显,倒像是要注释给新学的人看的,绣样也是,看下边的字,居然是许宁亲自绘的绣样……小荷看她翻书,抿着嘴笑道:「这些天太忙,姑爷都没空教您写字了,这还有些墨,要不您写几张?」 心下微微一动,问小荷:「我平日写的字呢?拿来我看看。还有姑爷写的字,一起拿来。」 小荷笑道:「娘子写的字就这屉子里,姑爷楼上的书房并不许我们进去的,娘子不如自己上去看看好了,若是只是看姑爷的字,这不是每张都有姑爷写的字给娘子当临摹的样子么?」一边说一边果真从书桌的屉子拉开,拿了一叠纸出来,果然上头是她熟悉的许宁的字迹,下头那一叠纸,却让她吃了一惊,居然十分细巧精致,工整又有韵味,她一张一张翻着,这居然是自己写的字? 比自己现在写的字……确实是强多了……是许宁教的么? 第06章 宝如沉默着一张一张地翻着,想起前一世,自己不喜欢念书,许宁就模仿着自己的笔迹替自己写完课业,她当时傻,觉得许宁从小就护着自己,后来两人生隙的时候,她回想从前,才知他自幼就心机深沉,若是自己一直学着没什么长进,不喜欢念书,爹娘定然是会辞了那先生的,唯有自己似乎一直有长进,先生夸奖,爹娘才会一直舍得出那束修——唯有这样,许宁才能念书。 她不知道其他书生如何,许宁却是个极爱书的。他们成婚后,她甚至听到他梦中都在诵书,再没人比她更清楚他的苦读,再冷的天也要写满十张大字,再忙,身边总仍放着一本小册子,抄着一段他需要背诵的书,即使是后来贵为宰辅,他仍然苦读不辍,手不释卷,未有一日懈怠。所以即使最后他们视彼此如寇仇,她也不得不承认,他所取得的成就固然有唐家的恩情,但许宁自己本人的天赋及努力其实占更多的比重。 这一世的他,居然有心情教自己读书写字了? 宝如微微冷笑着,想起前一世他将自己从相府中赶走时的决绝,那些脸上的冷漠和厌恶,那些无休止的争吵和互相折辱伤害,她轻轻放下了那叠纸张,合上了屉子。 不知道晚上是否许宁还是会避而不见,宝如想了想,对小荷道:「阿娘适才拿了些暖房韭黄来吧?前儿说的鳖还在么?我做点菜,晚上你去前头叫姑爷回来用饭。」 小荷一脸心领神会的样子:「姑爷昨晚没回来,娘子可心疼坏了吧?我这就去让前头大厨房将材料送到小厨房来。」 宝如有些诧异,想了想许宁这人好洁,想必如今宽裕,是不会和前头那些伙计们一同吃的,内院设个小厨房也是必然,她看了看身上的丝绸衣,这样娇嫩的料子不好进厨房,油烟一熏只怕就穿不了了,她前世吃过苦,爱惜东西,便转身往房内走去,打算换身粗布衣服下厨。 卧房内两明两暗,外间一间小厅,里间是床和书桌,最里间几个双门衣橱和箱子,放置他们夫妻的衣物,另一小间摆着朱漆描金戏婴的屏风,后头摆着浴盆等物,供洗浴所用。 宝如昨夜已熟门熟路,径直找了那雕着踏雪寻梅的衣橱打开找冬日衣物,只看到里头满满的居然都是各类紫羔,珠羔银鼠,灰鼠等毛料衣物,又有丝棉衣等多件,大多是豆绿茜红鹅黄等娇嫩鲜亮的颜色,她呆了呆,翻了好一会儿,手腕酸软,居然没找到一件合适的衣服,微微有些纳闷,就算许宁如今开了香铺,手上宽裕了些,也不至于如此大手大脚买这样多的毛料丝缎,看起来价格都颇为不菲。 要知道许宁还有一头无底洞一样须索无度的穷家,虽然如今自己父母还在,但许宁是个孝子,如何舍得亏了他父母?如今手头有钱,岂会不救济他那水深火热的穷爹穷娘? 她怔怔站着发呆,外头小荷却是吩咐安排了厨房后进了来,看到她站着出神,便笑问:「娘子这是要做什么?」 宝如回过神来道:「这身丝绵太过累赘了,想找身布料的衣服,换了好进厨房。」 小荷抿嘴笑着上来替她熟门熟路地从上头顶箱找出一套布袄来,浅豆绿的袄裙,看上去仍然簇新,她道:「颜色太浅,容易脏呢。」 小荷笑道:「姑爷给您挑的颜色都是浅的,他一贯说你皮肤白年纪轻,就该要这样鲜亮的。有大厨房的六娘来给您烧火打下手呢,洗涮这些我们自然会做,您指点好了炒菜的时候上灶炒便是了。」 宝如顿了顿,没再说什么,换了那套布袄裙,去了厨房,她自幼受父母渲染,于厨上颇有些天赋,后来被休离相府,也是靠的这一手厨艺立身,如今要找借口见许宁,少不得敷衍几个菜。 小厨房里极为干净,显然每日有人收拾,即使是灶台都擦得光可鉴人,灶台砌的三层无烟灶,还配了风箱,灶台边上整整一面墙的调料架上整整齐齐的青色小坛,她捏起来一一看了一下,常用的调料以及自制的酸梅酱等酱料都极为齐全,连蟹酱虾酱和桂花干、雪花糖之类的都有,另外一侧的桌板上,早已收拾好了新鲜的食材,肉片切得薄薄的,晶莹剔透,韭黄水灵欲滴,看到这样趁手的厨房,她忍不住技痒了。 她一贯爱惜食材,虽然对许宁厌恶,在六娘和小荷的帮忙下,仍是像模像样地做了几个菜出来,一个韭黄炒蛋,一个火腿鳖鱼汤,一个炒板鸭,再一个点心琥珀核桃仁,小荷尝了口汤,惊呼道:「娘子您的手艺又长进了!鲜得能把舌头吞了!」 刚刚被自己的字打击到的宝如笑了笑,心下又有了些骄傲,这手艺当年是她存身的根本,下过死力气,哪里是如今什么都没经历的唐宝如能有的?许宁能教什么都不懂的唐宝如写字,却不会教她做饭。 果然用餐的时候许宁来了,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桌上的菜,慢条斯理地坐下来尝了尝,在宝如的逼视下,毫不在意地吃了一碗饭。落日熔金,照入雕花窗棂,许宁一身蓝袍镀上金色,侧脸半明半暗,举止从容,沉凝稳重,仿佛仍是后世的相爷,养气功夫一流,丝毫不受宝如灼灼目光的影响。 宝如看小荷走了,讽刺道:「被仇人这样看着,亏你还吃得下。」 第07章 许宁薄唇微弯,笑了笑:「死前尚且不曾食不下咽,更何况如今?」 宝如不知想到了什么,撇了撇嘴,仍是勉强道:「这一餐是谢你给我父亲延医治病的,不过别以为我会感激,你本来就欠他们的!」 许宁看了她一眼,微微笑:「若是为那一桩事,那倒不必了,那一桩,是为了感谢当年你最后的断头饭的。」 宝如脸腾的一下忽然红了,窘迫不已:「不知道你说什么。」 许宁嘴角含笑:「澄阳酒,八宝如意鸭,糖醋鱼,秋葵羹,桂花水晶糕,一尝我就知道是你做的。」 宝如默然了一会儿冷冷道:「不过是可怜你要上法场挨千刀罢了,送你做个饱死鬼,省得死了还来和我纠缠!」 许宁脸色变了变,沉默着吃饭,不再说话,窗外落阳沉下,天气又冷起来,气氛陡然凝滞,宝如不知为何有些心虚,复又想到许宁当初休离她的无情,按捺下那一点心软,厉声道:「如今我却是要和你和离的!」 许宁将碗里最后的饭吃完,嚼尽后放下碗筷,淡淡道:「和离?可以。」 宝如脸上一松,许宁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只要爹娘同意,解契便可,我可退还礼金。」 宝如脸上又一僵,想起今日母亲对许宁的满口赞扬,生硬道:「且待些时日我和爹娘说。」一边看了眼平静的许宁,讽刺道:「可合了你的意吧?能回去好好侍奉你亲娘了。」 许宁喝了口汤,淡淡道:「汤没放胡椒。」 宝如一愣:「放了味道就嫌过于厚了。」忽然反应过来,看许宁一副毫不介意的样子,心头一阵烦闷,讥讽道:「你是不是以为我离开你就过不下去?」 许宁面含讥诮:「不过是抛头露面去食肆重操旧业罢了,不过这次你可没一个宰相的前夫来替你收拾烂摊子,别连累你爹娘就是了。」 宝如气得满脸通红,手一摔跑了出去。 许宁看了下桌上的菜,也没什么心情再吃下去,当那个和他争吵了数年,被他休离的唐宝如回来,他就知道,提出和离是迟早的事。他们见过彼此最不堪丑陋的一面,一个卑微的被亲父母遗忘做被人呼喝指挥的赘婿,一个无子冷漠歇斯底里满腹怨恨的弃妇,他们相互怨恨,攻击,是一对面目丑恶的怨偶。 寒夜特别长,宝如心中有事,一直未能入眠,只反复想着和许宁和离后如何度日,如何说服爹娘,许宁的讽刺并非只为口舌之利……自己当年被休离相府,因为不甘心回乡,在京城拿着所有银子开了个食肆,原本靠着自己自幼的厨技,经营得尚可,没想到名声渐渐出去,却招来了恶客流氓地痞不断,吃白食的、敲诈勒索的,烦不胜烦,她只得四处请托,求人帮忙,渐渐收不抵出,后来那些恶客不来骚扰,她还以为是自己送出去的银子起了作用,待到许宁问罪下了狱,又有恶客登门,她那时才悟过来,想必是他这个相爷曾经出手庇佑过,这于他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即便和离,他大概也觉得她如果受辱会丢了他的人。 所以才有她使了些银钱做了饭教人送进牢里去的举动,她只是不想欠他的。 那时候她半老徐娘,被生活磨折得失了颜色,在食肆却仍是引来狂蜂浪蝶,单身女子,在市井中也没有什么好名声,好男人也不敢近身,怕无端被她带累了名声,而近身的,又全都是不怀好意的。 如今她年方及笄,相貌却中人之上,可以想见若是非要去食肆抛头露面,必不会好过前世……如今虽有父母庇佑,父亲却有病在身,自己若是提出和离……父母必是不同意的,而离开了许宁,自己也未必就能供应父亲治病的花费,只是自己如今再依附于许宁,却也十分膈应而不甘心,一时之间她心里纷乱如麻,翻来翻去到了子时尚未能入睡,因傍晚和许宁赌气,她没吃晚餐,到这时便觉得腹中饥饿起来。 横竖睡不着,宝如索性起了来,挽了挽头发,披了棉袄开了门去小厨房。 第08章 外头漆黑,有细小的雪花飘零下来,小厨房外有一株梅花,披霜戴雪地开着花,她走过去,被探过矮墙的几枝红梅扫到了头,冷香夹着细雪扑下来一头花瓣,不觉抬头去看,便看到二楼上一间房还亮着——想必是许宁还在挑灯夜读,他将来会一鸣惊人,展翅高飞,唐家于他不过是牢笼。 宝如低了头进了厨房,灶下冷灰拨了拨,吹了吹,重新燃起火来,开了橱柜看,果然有揉好的面,她是做熟了的,把面和硬揉匀擀薄切细,又剁了些精肉,配上黄花木耳,铁锅烧热油,豆豉爆香,干辣椒放进去爆炒,加上陈醋,那一股酸辣的香味便随着肉香四溢,令人胃口大开。 臊子炒好盛出,烧汤下面,面煮好起锅淋上酸汤,倒上臊子,色香惊人,宝如的食欲便就上来了。 热腾腾地香味熨帖着空虚的胃,她才盛出两海碗面,转头便发现许宁不知何时已进了厨房,十分自然地拿了筷子坐下来拉了一碗开吃,动作之熟稔让她一愣,恍然又回到当年他苦读科考的那些时光。深夜她守着个小红泥炉,或者烤点年糕,或者煮一小盅热汤,而他持书一旁苦读,岁月静好安稳。那时候父母接受了许宁恢复原姓的事实,安慰他们自己至少女儿是原配嫡妻,女婿看着对女儿也还尊重,那时他们还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会终身未育,贵为相爷的女婿妾室无数…… 宝如父母都是会做菜珍惜食物的人,一贯教宝如吃饭的时候莫要生气,老人家言,吃饭的时候生气,气不顺食不消,就会落下病,更何况宝如傍晚又才和许宁吵过,也懒得和他计较,自己也拉了张椅子,两人相对各自吃完那臊子面。 寒冷的冬夜里一碗热辣酸爽的汤面下肚,令人身子暖洋洋,心情很难不好,吃完以后,宝如收了碗,许宁显然心情也甚好,说了句:「放着明天让灶上的洗便是了。」 宝如扬了扬眉不说话,许宁看她头发简单拢着,发上还有着几点落梅,刚吃了辣椒的原因,小巧鼻尖上有着汗珠子,嘴唇鲜艳欲滴,他心头微微一软,很难把眼前这个娇俏鲜嫩,前些日子还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小妻子,当成前世那个戾气冲天的怨妇来对待,他温声道:「爹的病才刚刚稳下来,又是要过年了,你不必着急着去和爹娘提和离的事,省得又招了他们不自在……」 宝如看他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就窝火,尖刻道:「过了年,你那死鬼弟弟死掉,到时候你娘闹过来,他们不也一样要不自在?」许宁的弟弟许平的死法十分离奇,在家吃饭被噎死的,这可真是猝不及防,即便许宁如今重生一世,有了先知,也不好和他弟弟说你吃饭慢一些不然会被噎死吧? 许宁眼睛沉了沉,没说话,宝如却知道许宁生气了,想起适才自己的确有些缺口德,毕竟许安虽然娇生惯养,却也没碍着她什么,虽然上一世他早死是事实,这一世毕竟还没死,自己这般说是有咒人的嫌疑,一时有些心虚,住了口。 许宁看她不说话,压了压心头的火,缓缓道:「我前阵子请了个大夫去给家里人都把过脉,骗我爹娘说许平有些弱症,需要一直吃绵软的粥食,否则会长不大。」 宝如一怔,狐疑道:「你那娘倒信?」不是她说,许宁的母亲罗氏是她平生仅见的奇葩,多疑而泼辣,当年她不受她待见,不知吃了多少亏,如今一想到还觉得毛骨悚然。 许宁淡淡道:「我还安排了个游方的僧人,假装路过算命,说许平前世是撑死的,所以这一世不可饱食,应多餐少食,少食干食……」为了取信,他还专门让那僧人一一将家里人的过去未来都说了一次,还将全村的人都算准了,母亲深信不疑,这才改让许平顿顿食粥,也不知能否改变幼弟的命运。 宝如笑了下:「你娘倒是会信这些,从前她不管听到哪里的寺庙灵就非要拉着我去拜,连累我喝了不少香灰水,那次还撞到了那淫寺里头,差点清白不保,你娘还怪我不灵醒……」 许宁沉了脸不说话,显然也想起了不好的回忆,那些求子漫长的日子,每一次房事似乎都充满了阴影,夹在母亲和妻子之间灰头土脸和没有尊严的日子…… 宝如却是忽然想起一事,讶异道:「如果你弟弟改了命,那你可就是要做唐家的赘婿一辈子了……」许平尚在,许家有何借口要回许宁? 许宁沉默了一会儿道:「总不能眼睁睁看他没了……再说现在这样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好的……」如果不是前世的宝如又回来的话。 宝如嗤笑了一声:「还真是个孝子,可惜你娘不知你为了你弟放弃了多么好的前程,赘婿当相爷可不容易吧——哦我知道了,你是怕了吧?千刀万剐呢,还敢入仕么?依我说不如做个富家翁罢了。」 许宁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缓缓道:「唐宝如,你这张嘴,什么时候才能改改,不那么掐尖逞强呢?」 宝如其实冲口而出后有些后悔,从前父亲也说过她,夫妻之间不可揭短,不可专戳人痛处,她却一直改不了,小时候母亲还笑说我们宝如这直爽脾气,是刀子嘴豆腐心,后来她和许宁之间越来越僵,落入无法收拾的境地的时候,母亲曾有些懊悔地和自己说:「是我不好,倒教出你一个爆炭性子……」 是啊,许宁一开始就是赘婿,唐家两老只想着让自己的女儿永远舒心,却从来没想过自己女儿,有朝一日也要和其他妇人一样服侍丈夫,很久以后有位夫人和她交好,劝过她:「男子秉阳刚之气而生,女子秉阴柔之气而生,所以男子宜刚,妇人宜柔,但柔可克刚,你不可过于刚强,逞那口舌之快,只会令男子离心……」 第09章 她当时依稀也知道自己有些不对,但禀性难移,更何况明明是许宁对不起她,因此最后再也没办法挽回。 其实一开始,他们也有柔情蜜意的时候,只是那时候多是许宁让着她,后来,大概是终于不愿再忍了…… 宝如心情复杂,仍是嘴硬道:「我去睡了。」将灶火盖灭,径自回屋歇息,虽然仍然有些心情不快,却到底被许宁说的话给安抚了些,只要许平不死,许家也不会疯狗一样的来闹着要回许宁,而自己父母也不会为之生气。 至于和离的事……且再慢慢谋之,毕竟自己才回来,后宅妇人,到底不如男子行走方便,能做的事情太少了。 第二日一大早许宁租了个马车,带着宝如回许家探亲。 许家所在的青溪村离府城有些远,宝如坐在车厢内,对面坐着许宁,他手里拿了卷书,正襟危坐地看着,车厢下方堆着各色节礼,更显得逼仄,甚至能闻到许宁身上淡淡的柏香味。宝如有些恹恹的,心里暗骂许宁一贯不是都追求生活自在的,连多雇一辆车都不肯,如今这样膝盖几乎相抵的共乘一车,真是万般不自在。 前世对许宁的怨恨,在得知许宁被问罪凌迟后已了了前尘,虽然如今又重生相对,却也没什么心思再和前世一样针锋相对。 她闭上了眼睛,强迫自己安静下来,没想到大概是晚上有心事没睡好,早晨起来太早,又或者是车内放了炭盆比较温暖,车轮滚滚的声音过于单调,很快她便昏昏欲睡摇摇欲坠。 挣扎了几次后,她终于不顾仪态卧倒在横椅上,陷入了黑甜梦中。 快午时的时候,终于到了青溪村,宝如是被许宁摇醒的,她睡眼惺忪地坐起来,还有些懵懵懂懂,许宁拿了件带着兜帽的披风替她穿上,揽着她下了车。 一些小孩子围上来好奇地看着,许宁拿了一把糖炒栗子打发他们,便都拿了一哄而散,有人还跑到许家门口大叫:「许家大嫂子,你们家那入赘的二郎回来了!」 宝如被寒风吹了吹才清醒了些,听到孩子们这天真的带着恶意的叫声,不由看了眼许宁,他果然面上一派平静,不扰于心。 许家屋里有人迎了出来,却是许宁的寡嫂段月容,段月容一身蓝布衣裙,虽然补丁叠补丁,却洗得分外干净,她背上背着个襁褓,里头的孩子含着手指在睡觉,卷着的袖子有些湿漉漉,想必是正在洗衣服,看到车子进来便赶紧迎了出来,笑道:「原来是二弟和弟妹来了。阿爹阿娘带着三弟去隔壁蓝山村舅舅家走走,应该用过晌食就回来了,你们且先坐坐喝口水,我给你们做几个菜。」 许宁一贯尊重这位寡嫂,端端正正地行了礼道:「有劳嫂嫂费心了。」宝如对这位妯娌一向是有好感的,她脾气温和,勤快朴素,岁数比宝如大不上几岁,是许家唯一一个还能说上几句贴心话的人。而且,在许宁和自己感情还算好的时候,段月容其实才是许家最悲惨的人,她娘家落魄穷困,毫无依仗,罗氏觉得是段月容克死了自己的大儿子,对这个长媳是分外刻薄,在家里几乎包揽了所有家务,还要带孩子,却仍是时常受到辱骂。后来宝如肚子迟迟没有消息,和许宁之间越来越恶化,又和许母顶了几次嘴后,便一跃成为了许母心中最恨的媳妇,从此便时常自怨自艾自己两个媳妇没一个好东西,享不到媳妇的福。 此时的段月容尚未被辛苦的劳作折磨得失了颜色,头发乌黑,肌肤瓷白,细眉细眼的,犹如宝如后来看过的工笔仕女图,宝如不由有些怜惜地上去挽了她的手道:「你抱着敬哥儿吧,午饭我来做好了,你知道我的,别的虽然不能,这灶台上的功夫还是可以见人的。」 这时段月容背上的许敬也醒了过来,笑嘻嘻地喊了声:「二叔!」 许宁脸上柔和起来,微笑道:「敬哥儿还记得二叔啊。」 宝如知道许宁定是又想起了前世的事,前世她一直无子,在许母的要求下,许宁后来纳了不少妾室美婢,也尽皆无子。为着这些,她和许罗氏针锋相对,许宁夹在中间劝和不成干脆时常夜不归宿,后来他似乎对孩子的心也淡了,反倒是一心教养起许敬,许敬这孩子脾性也像段月容,温和腼腆,对许宁又十分孺慕,许宁更是喜欢他起来,专程荐他进了太学,又亲自督他功课,俨然视为传人,许母虽然生气他不挂心在子嗣上,到底也是侄子,也没说什么。 宝如当时对这孩子也谈不上特别喜欢,毕竟自己一直无出,开始觉得自己好歹比段月容强,结果到了后来才发现,段月容虽然没了丈夫,至少有个听话出息的儿子,自己呢,丈夫有和没有一样,又始终没有孩子,到最后连这个之前同情过的寡妇都不如,总归有些不是滋味,但是这孩子温和安静,见了她也总是非常有礼,倒让她也不好表露出心中的抵触来,只是不远不近地处着。 如今重活一世,那些鸡飞狗跳的过往,那些为了孩子毫无意义的挣扎,那些妯娌之间一厢情愿的攀比,那些婆媳之间的斗法,如今看来,都是那么的可笑。 第10章 她看许宁指挥着车夫帮忙卸下了节礼在堂屋,有心趁着许家的人都不在,做几个菜给段月容和许敬补补,要知道许母如果回来,那段月容是别想上桌了,许敬虽然能吃一些,却到底不如许平受宠,许母对许平这个幼子那才是宠爱备至,为人又极是悭吝,而许宁带回来的节礼,想也知道段月容是吃不上的,肯定一些拿去送人,剩下一些藏起来,做给许平吃。 她淘米将饭煮上,然后和段月容合作杀了只鸡,淋了热水拔毛剁开炖上鸡汤,加了几根柴,让段月容看着火了,便提了那桶鲜鱼到了厨房,拎了只鱼去水缸宰杀。 剥麟去肠,宝如将鱼去头尾,刀贴着脊梁剖出两片鱼肉,然后熟练地斜刀将鱼片成半透明的薄片,正专心致志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孩子啧啧夸奖的声音,她抬了头,看到许宁抱着许敬正好路过,许敬看到她抬头,笑着拍掌道:「婶婶好厉害!」许宁脸色却有些发青,抱着许敬转头便走了。 宝如和他夫妻多年,知道他这是又不高兴了,有些莫名其妙,许宁上世好鱼脍,从前也特别喜欢看自己片鱼,总说宝如施刀如神,美不胜收,而宝如当年为了他这爱好,苦练刀技,片出的鱼片薄如蝉翼,轻可吹起,洁白如雪,入口即化,算得上是她拿得出手的绝技了。如今他这是怎么了?她将片好的鱼片都摆入碟子内,看着一片片洁白的鱼片,忽然想起许宁上一世可是被凌迟而死…… 原来许宁是触景生情了,宝如看着那些鱼片,登时也觉得有些吃不下口,想了一会儿索性将那鱼片又全剁成了细茸,加了淀粉调料直接做成鱼丸。眼看着鸡汤也已熬好,宝如想了想,用鸡汤煮了一砂锅的饭,水煮鱼煮好后,粳米也已将鸡汤吃进,放出了饱和的油脂亮光,粒粒饱满晶莹金黄,松而不乾,润而不油,宝如将之前杀鸡时剥出来的鸡油煎了一煎,榨出了金黄色的油,便将那滚热的金黄鸡油沿着砂锅的边沿儿慢慢倾倒进去,耐心把锅底饭烧成金黄的锅巴,这时,一股销魂的香味传出来了,这是她从前摸索出来的绝活,鸡油饭,这饭最难得的便是那香味,她从前喜欢傍晚的时候在食肆做,光靠那香味便能招揽不少饥肠辘辘的食客进来,而下头做的鸡油锅巴,切一切便能再成一碟子菜。 许家家贫,一年没几次能吃着鸡肉的,许敬闻香而来,垂涎欲滴,问段月容:「阿娘,什么这么香啊,我想吃……我肚子饿了……」 段月容有些尴尬地看了眼许宁和宝如道:「待你阿爷阿奶回来才行。」 宝如道:「孩子哪里抵得饿,再说了孩子的阿爷阿奶只怕要吃过才回呢。」一边说一边熟练地开了锅盖,拿了对筷子拣了几块熟烂的鸡肉出来,盛了碗鸡油饭,递给许敬道:「小心还烫,吹凉了再吃。」 许敬睁大了眼睛,狠狠地吞了下口水,宝如看他这情状,不觉又怜惜了几分,抬眼看了下许宁,却看到许宁也盯着那鸡汤鱼丸发呆,宝如有些窘迫,叉开话题低声道:「这鸡油饭是我摸索出来的拿手菜式,你也没吃过吧?」许宁转过脸来看了她一眼,嘴角翘了翘,却一句话没说,拿了许敬的小碗,抱他出去堂屋喂他吃去了。 鸡汤鱼丸、白切鸡、鸡油锅巴烧虾仁,再加个素炒豆芽,虽然有段月容帮忙,几个菜捯饬起来也还是花了不少功夫,等菜全烧好放到堂屋的时候,将将也到了傍晚,许宁的父亲和母亲罗氏带着许平回到了家里,宝如还在里头拾掇那些鸡毛什么的东西,便听到罗氏在前头问:「怎么杀鸡了?不是说了要养到过年的?」 宝如嘴角冷笑,看许宁和段月容都迎了出去,她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地洗了手,才走出去,便看到罗氏皱着眉在念叨:「回来便回来,做这么多菜做什么?这鱼这样新鲜,如何用来做鱼丸?糟蹋了,你舅舅今天起新屋,我们过去帮忙,吃席后带了好些剩菜回来,这不是浪费了?」许宁和段月容立在一旁一声不出,只有许平道:「舅舅家哪里还剩甚么!都是些酸菜疙瘩大骨头的,看着都寒碜,还是这菜好,真香!定是二嫂做的菜!」 罗氏抬了头看到唐宝如,脸色沉了沉,到底为了面子没再继续数落,许林笑道:「儿子和儿媳妇来看咱们,又巴巴地做好饭,是他们的孝顺。」 宝如敷衍地行了个礼:「公公、婆婆。」 罗氏好强一辈子,独因为家贫将二子入赘这件事一直让她引以为耻,在这个媳妇面前有些硬气不起来,而为此对这个耻辱的象征许宁就不太待见,只是念叨道:「月容进去把我们带回来的剩菜热一热在厨房开一桌,阿宁难得回来,让他们爷们儿吃,我们在后头带着孩子吃。」 宝如心中冷笑,果然!就知道这死老婆子吝啬成性,又惯爱苛待媳妇儿,罗氏娘家也是一样穷得要死,他们盖房吃的席面,想都知道是什么,更何况还是剩菜!她也懒得和这老太婆吵,自转到后头厨房里,幸好还有一锅鸡汤在,烫点豆芽,将就吃一餐便是了。 她与罗氏吵了半辈子,早已练出了对面视如不见,辱骂犹如过耳清风的本领,罗氏看她也不拜,直接便转头,心下更是憋屈,横了眼许宁,见许宁低垂着眼皮并不说话,到底碍着自己儿子是赘婿,人家来看还带了礼物已是给面子了,便冷哼了声跟进去了。 宝如给许敬打了份鱼丸鸡汤,便看到许宁进了厨房,手里端了碟菜,对罗氏和段月容道:「母亲今日劳累了,大嫂做饭也辛苦,这是外头的菜,我拨了些进来。」 罗氏眉头高高挑起,到底没说什么,想是不肯在媳妇面前落了自己儿子的面子,只说了句:「去和你爹和弟弟吃去吧,明儿还要赶回去呢。」 唐宝如撇了撇嘴,就知道许宁对他娘那是心疼着呢,可惜罗氏疼长子疼幼子,偏偏对他这个赘出去的次子最不在意,总是淡淡的,要不是许平意外过世,罗氏哪里会去豁出命一样的将许宁弄回许家,偏偏许宁为之感动不已。 他其实对他被赘入唐家一直耿耿于怀,赘者,多余之物也。 第11章 所以他后来才那么努力地满足许家的种种要求,似乎只为了证明,他其实是许家最有用最有出息的孩子,而不是多余的那个。 晚饭在罗氏对段月容的数落中结束,这时候的罗氏还有自知之明,对宝如虽然很是看不惯,却不会摆在明面上。宝如倒是因为同情段月容还要带孩子,帮忙着将厨房的事也一起收拾了,才想起,许家乡户人家门户浅窄,自己不得不和许宁住同一间房了。 房子许久没人住了,堆放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杂物,又小又乱,段月容匆忙抱了个铺盖来收拾了一会儿便听到外头许敬困了在找阿娘,宝如见状便让她先去照顾孩子,自己就着灯光一边拾掇一边发愁,这屋里没炭盆又不烧炕,铺盖又如此薄,棉被都是结了块的,晚上只怕要受冻了,不由的怨念丛生,对许宁又多了分嫌弃。 木门一响,她抬头便看到许宁进了门,看到她卷着袖子在铺床,皱了眉头道:「别弄了,我去车上拿铺盖过来,我们不用他们的铺盖。」 宝如愣了愣,愕然道:「你还带了铺盖过来?」 许宁淡淡道:「我回来得少,这边没有铺盖的。」重生后和岳母关系改善,自从和宝如成亲后,逢年节的时候,刘氏也不再像从前防着他不许他回许家,反而会主动提出让许宁提前回许家探亲,回家过几次,都是和许平睡的。 宝如有些好奇:「你开那什么香铺,挣的钱也不给你爹娘一些?」想起罗氏那奇葩个性,又点头:「也对,你娘肯定舍不得花钱在你身上……」 许宁沉了脸转头出去了,宝如也不理他,去厨房打了热水来自己洗脸洗脚,许宁抱了铺盖进来,便看到宝如正垂头凝视木盆中泡在热水里的双足,五趾纤细,脚掌雪白,许宁心中一动,转过头不再看,将铺盖放到了床上,熟练地铺开。 宝如微微抬了头看他的背影,既熟悉又陌生,许宁有一双长腿,长得也很俊俏,后来他科举出了头,风度翩翩,不知多少豪门小姐嫉恨她这个占了嫡妻名分的市井女子,她作为他的夫人出席宴席的时候,时常被贵族女子们背后偷偷嘲笑,嘲笑她的礼节生疏、嘲笑她的眼光浅陋…… 她抿了嘴不再想那些过去的事情,许宁铺好床便走了出去,宝如找了张布巾来擦干脚,便端了木盆出去到院子里倒,回来的时候路过许父许母的房间,却听到了罗氏稍微提高些的嗓门:「换活契?」 她放轻了脚,听到许宁道:「我打听过,这赘婿的契,也有活契的,就是只入赘或十年或十五年,期限到了回归本宗的,如今家里也缓过来了,儿子也略有点积蓄,可作为礼金返还唐家,只需阿爹阿娘出面去唐家交涉……」 宝如轻轻咬紧了下唇,罗氏语声急促:「谁说家里缓过来了?你爹的脚有风症,那次刮风下雨不疼得狠,为着家里紧张,大夫开得膏药都舍不得贴,家里每天一睁眼就是几张嘴等着吃,你弟弟讨媳妇的钱还不知在哪里!你既有积蓄,如何坐视家里如今这般?连过个年都要精打细算!再说了,当初办的死契,你道唐家那么容易放你?再说了,你现在有什么不好?你看你吃的穿的,哪一样不比咱们家强?咱们已经是尽了做父母的心,把你们都安排好……」 许宁沉默了一会儿道:「儿子吃住都在妇人家,总归没什么出息,再说三弟还年幼,我回来也能当门立户……」 罗氏怒道:「你爹还没死呢!要你来当门立户?所以说唐家给你念的书都念傻了!咱们平头老百姓,吃饱穿暖就好,你别恨爹娘,难道眼睁睁看着一家子饿死不成?如今你吃穿尽有,还有个媳妇,如果当时我们要讲那劳什子的骨气,哪里还有你的存身处!你看你这一副木呆呆的样子,也不会好好拢住你那媳妇的心,让她爹将店里的活计都交给你,到时候家私不都是你掌着?然后帮衬着你弟弟把媳妇娶了,再照顾下你侄儿,岂不是两下趁便?你若是回来,家里再添上你和你媳妇两口子,你弟弟什么时候才能娶上媳妇?」 许宁沉默许久,宝如心知许宁一定是没想到,在许宁的心目中,他父母当时一直是不得已才卖了他入赘,其实心里是心疼他的,至于不去看他,那是因为唐家从中作梗,父母要避嫌,总之从前罗氏哄得他对父母是感恩戴德,后来许宁归宗后,许父许母对他的万般疼爱倚重也是真心实意的,如今他开口,必是有七八分把握,没想到被一口拒绝了。 大概许宁脸色不好,许林终于开口:「二郎,我们也是为了你好,你如今读了几本书,听了别人几句议论笑话,便有了想法,大约还怨我们给你丢了人……但凡咱们当时还有一口饭吃,也决不肯送你入赘。」 许宁低低道:「孩儿并不曾怨怪爹娘……」声音却有些苦涩。 许林道:「如今唐家供你衣食,给你请先生,又将女儿与你做了媳妇,你们小两口看着也和美,日子已是比我们好过许多,如今不提你回来的事,我们何尝不希望你回来?就是吃糠咽菜,也是一家人在一起,但是我们当初签的是死契,唐家对你也无不妥之处,如今反悔,岂不是让别人戳我们许家脊背被人耻笑?再说了,你那媳妇儿娇养在家的,你回来,难道教她随你过来住这村户,吃穿与我们一样?」 罗氏也说道:「不错,你那媳妇一看就是个手里散漫使钱,又是个吃不得苦的……」 许宁道:「她已同意与我和离……我也不怕吃苦……孩儿身上已有功名,先生也说我他应有科甲之分,将来若是联科极第,也能光耀祖宗,贴补家用……」 第12章 罗氏忽然声音高起来:「和离?你疯了?这天下多少读书人读到白头,每次也不过那几百个人中举,正如筛箩密眼里头筛了又筛的,如何说得恁般容易?那先生不过是凑趣哄多几个束修,如何便信以为实?」 许宁不说话,许林却接着说道:「莫不是小俩口闹别扭了?我看那唐氏虽然娇养,灶上倒是一把好手,想是家传的功夫,你也算是有口福,你媳妇年纪还小,你慢慢煨她,自来妇人耳根软,不怕哄不住她,你莫要乱耍脾气,惹恼了唐家,倒要问我们的不是,和离这二字是万不可提的……我也知道你年轻气盛,你媳妇一脸孩气,想必不会知冷着热,又不会做小伏低,但是她这不是年纪还小么?女人家都这样,待到她为你生了孩儿,一颗心都在你身上了,自然日子就好过了……」 宝如抿了嘴,简直可以想象许宁那一张死人脸上的心情,他大概本来觉得十拿九稳可以劝说他父母出面解契的吧?她虽然心里幸灾乐祸,却也有些遗憾此事不成,这时外头吹来阵穿堂风,她感觉到身上一阵冷,才泡暖的脚又冰凉了,连忙拎着木盆回了房内,连忙钻入了被窝内,这时她才发现,被窝内居然还卧着个熏炉,暖洋洋的,她将整个身子都陷入了软被内,感觉冰冷的身子暖起来,闭着眼睛想了想,知道许宁没处可去,今晚定是要和自己同床的,虽然已是陌路,前世也是做了夫妻许多年,如今就算立时和离,也立不起贞节牌坊,倒也不必矫情,便往床内侧挪了挪,将外侧床沿留出来给许宁,翻身向内睡了。 过了许久,宝如都有些迷迷糊糊了,才感觉到许宁进了来,解了外袍掀被上了床,吹了灯,然后躺下。 她稍微清醒了些,感觉到许宁睡在外侧,一动不动,许宁的睡相是极拘束规矩的,常常睡下去到早晨醒来都会是一个姿势,她从前还笑过他,然而到底是夫妻多年,许宁心里当是有事,她躺平过来,侧头看过去,果然看到许宁正睁着眼睛望着帐顶发呆,宝如忍不住嘲他:「睡不着了吧?你那亲爹亲娘的心早偏到胳肢窝去了,我娘从前说过,你爹娘从前到城里,都是来借钱的,我阿爹阿娘怕你伤心,才都挡了去的,只有你信他们为你好每天都心疼你的那些傻话,有什么都巴巴地送去给两老,真正憨子一个。」 许宁闭了眼不说话,宝如嘲讽完通体舒畅,闭了眼睛也要睡觉,却听道许宁忽然道:「那样想心里会好受些。」 宝如一愣,不解其意:「啊?」 许宁仍然闭着眼,淡淡道:「为人在世,总要有点子东西撑着,那会儿还小,也不过是想着,家里人希望我出人头地,所以才能立定脚跟,一心往前冲罢了。」 宝如沉默了一会儿,兴许是黑暗让她想起了许久许久以前他们夫妻还并未视彼此如寇仇的时候,便道:「我们也都不是小儿了。」 许宁不说话,夜静如水,黑暗浓稠似漆。 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宝如还是感觉到了许宁情绪很低沉,忍不住又习惯性地嘲讽他:「要不是我过来,你现在还哄着骗着十四岁的唐宝如呢。」她一想起来就觉得心里扎着刺,自顾自地说道:「很好哄吧?只要买几件漂亮衣服,教教写字,说几句软话,她就傻乎乎地把一颗心都给了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这儿费尽心思地想着如何解契离开唐家。」黑暗让她沉浸在了过去的情绪中难以自拔,越说越清醒。 「是有点遗憾。」一直没开口的许宁忽然说话。 宝如一愣,黑暗中撇了撇嘴:「才只是有点遗憾?只怕恨不得立刻就离开唐家吧。」 许宁淡淡道:「都经过一世了,你又何必总是耿耿于怀?我和父母说和离的事,也是为了你前儿说的和离才提的,你也看到了,两边长辈都不会答应的,若是我提,只怕立时两边长辈都能上公堂告我个忤逆,若是你提,你爹娘如何会许?便是上一世,我也是不得以,总不能让我看着爹娘无依无靠老弱妇孺一门潦倒,若你换成我,又该如何?」 宝如冷哼,许宁却继续说话:「你也说了,我们毕竟不是小儿了,都是活过一世的人,世人谤我辱我、亲戚轻我贱我、师友欺我叛我……都已经过了……再来一次,那些曾令人不堪之事之人,似乎也没那么不可容忍。」他一改白天说话的口气,说话沧桑里又夹带了一丝文绉绉的书呆气,让宝如感觉到有些怪异,上一辈子到了最后,他们两人很少再这般说话了,同住一府,却可以数月不见。 她没有耻笑他的酸腐,上一世,她又何尝不是这样纠结失败的一世……许宁语气平静:「原以为是南柯一梦,你却也回来了,那一世虽然失败,却并非全无可取,有个人和我说说从前的事也挺好。」 唐宝如嗤了声,许宁却问她:「你没想过我们为什么会重生一世么?」 唐宝如愣了下,许宁继续道:「回来这么几日,你竟没想过你要如何过好这一世么?」 唐宝如道:「自然是要离开你,然后和阿爹阿娘好好过日子了。」 许宁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下:「重生一次,无非是想要弥补遗憾……看来你认为上辈子不得意的原因都在我身上,所以才想要远离我。」 第13章 唐宝如冷冷道:「难道不是?」 许宁冷静分析道:「其实我们不如合作,你现在离开我能做什么?岳父的身体需要长期调养,食肆肯定不好开,如今花钱请着厨子,收支不过刚好相抵,不过是撑着罢了,你现在才十四岁,转过年十五,能做什么?又是这等相貌,若是没了丈夫,就是个招祸的根源,就算你觉得你能担起一家生计,你娘肯定也不会同意的,倒是连累你爹娘为你牵肠挂肚的,何苦来哉。」 唐宝如沉默了,黑暗中两人长久地沉默着,久久以后许宁道:「我们两人都知道未来,好歹也夫妻多年,总能互惠互利。」 唐宝如忽然道:「许相爷老谋深算,我却不知身上还有什么能让相爷图谋的。」 许宁低低笑了声:「妻贤夫祸少,我需要一个稳定的内宅直到立稳脚跟,你我熟知底细,又兼知前世,若是携手,凡事应能趋利避害,事事顺意。」 黑暗中唐宝如沉默着,她知道许宁是一个善于劝说的人,然而这理由算不上充分,他老奸巨猾,心气甚傲,难道真的为了那所谓的贤内助就如此做小伏低,她想不出自己身上有什么是许宁需要的,总不会只是为了这具年轻貌美的身体?对了,许宁前世惨死,难道…… 许宁仿佛知道她的内心所想,继续道:「我可和你相敬如宾,事事相商。」 唐宝如微微诧道:「莫非你想要报复前世那些害你死的人?」 许宁沉默。 是了,许宁这人睚眦必报,极是记仇,虽然适才说得颇为超脱,却未必能忍了那杀身之大仇,只怕卧薪藏胆也要报仇雪恨。唐宝如断然道:「不行!朝堂险恶,我实不想再行险,到时候再被你拖累,那可是要全家抄斩的!你自己也说了前世的事情都过去了,何必往后看?」 许宁冷嘲了句:「妇人之见!前世我入了诏狱,又何曾牵扯连累到你?」 唐宝如不满呛声道:「那是你休了我!否则我早被一同问罪了!再说我后来又有什么好下梢了,我一世都是被你误了!」 许宁忽然不再说话,唐宝如又过了一会儿似乎渐渐回味过来,却又不肯置信,想了想前世许宁那绝情冷心,绝不肯信许宁是为了不连累她才休了她,他当时可是炙手可热势绝伦,她咬紧了嘴唇不说话。 许宁很久后才有些疲惫地说了句:「既知前世,这世无论如何我总会保住你,你如不信,我可以先将和离书写给你,你总有退路便是了。」 两人默默无言入睡了,直到最后唐宝如也不置可否,其实她心知肚明,自己因重生迟了一步,仓促一时是很难立刻与早有准备的许宁和离,给父母过上好日子的,便是许宁其实也是想和离的,却上有父母,身上又有入赘的死契,不得不和自己绑在一起,反过来求自己合作,许宁这人心性甚坚,既是立心要报仇雪恨,一般人是说不动他的,看来离开他的时机,竟也要挑好,京城险恶,宦海深沉,她当年做了几年的官夫人,觉得至艰难不过,只恨不得远远逃开,这人却仍然还要杀回去,真正和一般人不同。 迷迷糊糊睡着前,唐宝如想,反正这一世只要父母安泰康健,送走了他们,自己怎么样其实也无所谓了,既如此,先依了许宁和他做对貌合神离的夫妻也没什么。反正当时被休之辱,被弃之恨,也早在许宁被施以千刀万剐后,被时间和琐碎生活给冲淡了。 农家起得早,唐宝如似乎才刚刚睡着没多久,就被孩子的哭声和低低的哄孩子的声音吵醒,她侧耳听了听,听到是段月容的声音,应该是已经起来做早饭了。 她皱了皱眉,心想就这么几个人,早饭哪里需要起这样早,段月容又是带着这样小的娃娃,竟是一点也不体恤。许宁的母亲就是这般爱磋磨媳妇,因为许宁是赘婿,她如今还不敢在自己面前抖威风,等到许宁归宗,自己比有儿子的段月容还不如,她叹了口气,不由地和段月容有了同仇敌忾的心,便起了来拿衣服要去厨房帮手。 屋里还漆黑,手一伸出来就感觉到被窝外头犹如冰水一般凉津津的,她微微瑟缩了一下,仍是起了床,起床悉悉索索的动静吵醒了许宁,许宁转过头看向里侧道:「昨晚剩菜尽有,嫂子大概也就生个火热一热便好了,外头冷得很,你热身子出去仔细病了,再睡一会儿吧。」 唐宝如冷笑了声,也顾不得许宁的面子,低声道:「从前开店起来磨豆腐蒸馒头,早习惯起那么早了,我就看不得你家这把媳妇当长工用的劲头,依我说她这样也不怕影响你弟弟说亲。」 第14章 若是从前,她一对许母有什么指摘,许宁便要沉了脸不说话,所以她也没指望许宁说什么,起了来披衣便要从许宁脚边过去,许宁叹了口气伸了只手隔着被子将她按了回去:「你等着。」一边起了身披衣推门出去。 唐宝如一怔,许宁读了些书,也颇有些书呆子习气,一贯为了避嫌很少和段月容说话的,这是要出去帮忙?那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过了一会儿听到许敬的吱唔声,她有些讶异地抬头,虽然仍是黑漆漆的,依稀能看到许宁抱着孩子进了来,将孩子递到她怀里道:「你帮嫂子带带孩子再睡一会儿好了,天冷,小孩子还盹不足,这样嫂子也能腾出手做事。」 唐宝如接过孩子,感觉活泼热腾的一团软绵绵的进了热被窝中,娃娃显然还没睡够,呢喃着喊了句婶婶便立刻熟练妥帖地窝入了唐宝如的怀中,用头蹭着找最舒适的位子,小手小脚也直往宝如身上扎,唐宝如前世没有孩子,也没有照顾过许敬的经验,被孩子热乎乎毛茸茸的头顶得心都化了,用手心贴着那热而扎手的脑门,感觉到那孩子依偎在身上才一会儿便打起了甜美的小呼噜,不敢再惊动,而是抱着他也躺了下来,她感觉到许宁低头穿靴子,轻声问:「你不睡了?」他昨晚也没睡多久。 许宁闷声道:「我去挑水,吃过早饭就回城了,到时候车上尽够睡的。」 唐宝如不再说话,抱着孩子便在孩子小呼噜声中又睡着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已亮了,段月容进了房里,感激地对唐宝如道谢,抱起许敬,唐宝如有些不好意思道:「没帮上你的忙……」 段月容有些勉强笑笑:「已是帮了好大忙了,天冷,小孩子起不来,在背篮里冻得直哭……」眼圈却已是有些红了,她匆忙地转过脸低了头掩饰,唐宝如叹了口气,知她性格绵软,一贯任劳任怨,想是心疼孩子才落了泪,忍不住也道:「好歹也是大哥留下来的最后一脉,也不知婆婆怎么忍心的,你也莫要如此好说,便是惫懒些又如何?现如今你是孩子的亲娘,许家倒是要怕你改嫁哩,里里外外全靠你一个人支应着。」 段月容吸了吸鼻子,有些紧张地摆了摆手低声道:「切莫说这个,不说舍不得孩子,现下四处都难过日子,我又无娘家人做主,若是惹了公婆不喜,叫了牙婆来卖了的都有,我比不得弟妹是个有福的,竟是别再说这个了。」 唐宝如知道乡里有些不讲究的人家,当真有将寡媳卖入娼家换几个钱的,她冷笑了声:「现下头还有着小叔未娶呢,真卖了谁敢嫁入许家?再说许家族人不少,如何肯坐视他们如此坏了许家的名声?你别被人几句话辖制住了。」 段月容有些不好意思笑道:「知道弟妹是为了我好,只是做人媳妇哪有不受气的,村头王二牛还每日朝打暮骂自己娘子,跑回娘家,娘家不还是又送回来——略熬几年敬哥儿大了便好了。」 唐宝如不再说话,心想这人秉性如此糯软的,说也没用,看如今的势头许宁只怕比前世挣的家业还要大,若是依然无子,难免将来过继敬哥儿,到时候她自然有后福的。 早饭果然大部分是剩菜,更夸张的是还不是宝如做的菜的剩菜,而是他们昨日去舅家喝的所谓喜酒带回来的剩菜,有条鱼已全剩下骨头,只有零星鱼肉挂在骨架上,罗氏居然还是拿出来热了让人吃,好在段月容自己估计也觉得看不过去,加了些大葱姜蒜进去,凑成了一碟子。 罗氏看到唐宝如出来,脸色并不太好看,媳妇起得比自己这个婆婆还迟,她不高兴是必然的,可惜她却没有那个底气教训媳妇,出赘的儿子比出嫁的女儿还不如,多少人家让赘婿回家看一眼都已算是仁至义尽,更何况他们还带了许多东西回来。只得板着脸道:「早点吃了上路吧,车子已收拾好,回去问亲家的好,待转年了有空我们去府城便去看你们。」 唐宝如心里冷笑,面上只是淡淡:「有劳爹娘了,转年开春地里也忙,二郎也要忙着准备乡试了,我爹我娘只说了,让二郎什么都别管,专管着这一桩咧。」 罗氏没有听到唐宝如欢迎他们去拜访的话,脸上更是板得死死的,刻薄的话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依我说咱们普通人家,还是莫要对科举这事太上心,倒不如守着家里的本业,踏踏实实过好小两口的小日子,那书读多了,没考出功名,人却牛心左性,五谷不分木呆呆的,可怎么得了,每科普天下只中得三百个进士,那城里多少高才绝学读到白头,尚不能够飞黄腾达,二郎才读得年把书,就想要中举人进士,怎么可能?那些先生为着束修,自然恭维主家,只说是科考有望,你年纪轻不晓事,你爹娘辛勤半世,挣了这些家私,既然养了二郎,合该好好守着家业,你也帮扶着二郎,传续香烟,这方是过日子的道理,你正该回去劝劝你爹娘才是。」 唐宝如听她这一口气说的伶俐得很,不由想起从前她到了京城,被那些贵家小姐恭维她能语便言,气度丝毫不像农家出身来,论起这一份天下永远是自己对,理直气壮的气派,确实和那些贵族夫人小姐异曲同工。这时许宁正好从外头挑了水进来,听到这一席话,也不动声色,只道:「水缸已是都挑满了,吃过早饭我们便回去吧。」 罗氏见了许宁,想起昨夜到底是拒绝了二儿子的要求,有些心虚,也不再说什么,一家子吃过早饭,事先雇好的车也到了,停在了门前,段月容连忙将回礼往车上搬,许平却只是袖手一旁缠着和许宁说城里的见闻,许林和罗氏则视若无睹,只由着段月容和车夫忙碌着,唐宝如抱着许敬,也搭不上手,只看着身强力壮的许平心里冷笑。 许家送了许宁和唐宝如上车,唐宝如看了下那几样回礼,几条有些发黑的熏肉,一袋子花生,一壶油,一坛菊花酒,一袋子干菜,一篮子鸡蛋,暗暗撇嘴,知道这已是看在昨天那丰盛礼物上的回礼了,罗氏为人悭吝,熏肉那种东西已是犹如割了她的肉了,就怕不知是什么时候做的,只那干菜和菊花酒应当是段月容的手笔,她倒有几分才能,干菜晒得挺香,那酒也酿得还行。 她给了敬哥儿一个红包,在许平有些期盼的眼光中视若无睹地上了车,许平这小叔子长得颇高了,却仍一片孩子心性,被许林和周氏宠得有些好逸恶劳却不自知,她着实不喜欢,许宁从包里拿了个红包给许平道:「压岁钱。」许平这才咧了嘴笑了,许宁上车坐在了唐宝如身边,放下了帘子,前边赶车的大叔一甩长鞭便离了青溪村。 第15章 车上一直安静,许宁拿了本书在对面闲翻着,唐宝如因为早上睡过回笼觉,正是精神,便揭了帘子往外看风景,只是正是冬日,到处都是光秃秃的地,远处的雪看上去也脏脏的,看了一会儿便觉得十分单调枯燥,放了帘子看许宁仍然气定神闲,想起昨夜他那一些情绪的外露,倒也觉出了些好笑来,这位养气功夫甚佳年纪轻轻便权倾朝野的许相爷,大概只有自己见过他失态的样子。 她忍不住问他:「你将来打算如何?先中举再说?」 许宁眼皮都不抬,翻过一页,淡淡道:「总要先中了举,再一样一样和人清算便是。」 唐宝如撇了撇嘴,许宁却忽然道:「既然已决定了合作,你是不是该告诉我一些我死后的事情?」 唐宝如道:「谁和你合作?」一边又恍然大悟,自己比许宁的优势居然是自己多活了三年! 许宁嘴角挑了挑,似在笑她的嘴硬,唐宝如有些气短,知道如今主动权在他,虽然他没有威胁过她,她却依然能感觉到面前这人不动声色的威慑感,她转过脸,嘀咕道:「我一个妇道人家,知道得也不多,那杀千刀的林谦倒是说过一些,你死后宗慈拜了相,不过好像皇帝也挺忌惮他的,没你那时候那样有朝中说一不二的,听说和你来往密的被问罪了不少,不过也没怎么敢狠命清算,毕竟那会儿多少人都趋炎附势着的,谁又敢说和你完全没牵扯……哦对了……」 她抬起了一边眉毛,揶揄道:「永安长公主听说出了家,去了护国寺,还有那个谁谁,柳淮娘,撞死在你墓前……可怜那样一个绝色,多少富家公子叹息风尘女子中也有这般贞烈殉情的女子,真是好一段风月佳话……」 许宁终于抬起了眼看向她,眼睛里有了些迷茫,天顶光漏下,他的眼睛里化不开的忧郁曾令多少女子为之心醉迷恋,唐宝如更是连讥带讽道:「真是想不到吧?可惜你居然是来了这里,人家本来是想着和你一同投胎的吧,出家也是为了修来世……呵呵。」 许宁默默无言,过了一会儿才道:「不管你信不信,其实我和她们不过略说得上些话罢了……她们会这样,我也很吃惊……」 唐宝如嗤了声道:「可不是你们读书人说的什么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了……我就是那如新的白首,她们才是你那知音的倾盖之交……」,许宁不欲与她继续纠缠这个话题,只是问道:「那么你呢?林谦怎么你了?」 唐宝如冷笑了声:「你那道貌岸然的好友,我一直以为他谦谦君子对我多有照拂,谁知道他居然引了我去见给他的上司拉皮条,真真是想不到如此,依我说上一世你的眼睛是瞎了吧?交的都是些什么龌蹉朋友。」 许宁唇抿紧了:「哪一个上司?」 唐宝如想了下:「就是那个祖上是皮匠的那个,姓侯的,我记得他也来过咱们府上给老太太贺寿见过,个子不高,长得有些女气的……」 许宁截口:「侯行玉。」 唐宝如点头:「他似乎封了个什么官,挺大的,我也没记着,当时我一气之下,拿烛台拔了蜡烛捅了他,后来外头伺候的人听着声响不对在撞门,我想着这次横竖躲不过去了,省得落在别人手里零零碎碎受罪,过堂还要受辱,便自己了结了。」 许宁侧脸绷紧了,薄唇紧抿,显然咬了牙在赌气,唐宝如不意看他如此生气,转念一想许宁这人其实自尊心颇高,大概对自己的女人被人欺辱总觉得分外受辱罢了,提起自己死的事,她也觉得有些心情低落,便转了口道:「其实我对官场那些事都不了解,连官名都记不住,每次参加宴会都被那些夫人小姐明里暗里的嘲笑,算不上个合格的官夫人……」 许宁抬了眼道:「不需要你做那些……」 唐宝如一怔,正要开口说什么,却忽然车轮一阵剧烈颠簸,外头一阵驴高亢地叫声,她坐不住身子一歪,被许宁一把拉住,车子忽然天翻地覆地往一侧倒了过去,她完全没反应过来,就已被许宁结结实实地按在了怀里,两个人一同摔出了车子外头,只听到咣当咣当地响声,想必是那些装着节礼的坛子摔了下来。 等车子终于停了下来的时候,她整个人都被许宁护在了怀里躺在泥地上,腰部被咯得生疼,她正呆着,听到了那赶车的赵爷惊恐地道:「客人你们没事吧?驴惊了!车翻了!」 她动了动,感觉到许宁压在自己身上没说话,吓了一跳道:「许宁?」 第16章 许宁终于动了动,低头问她:「你没事吧?」 唐宝如只感觉到背上被硬石头咯着,好在冬天衣服厚,应当没伤着,想着大概也就一些青紫,摇了摇头,许宁松开唐宝如,慢慢起了身,赵大爷有些惊慌道:「您的手臂!」 唐宝如站了起来拍着身上的泥,听到赵大爷说话,看过去,看到许宁背上一片狼藉,全是那些装着酒啊油啊的坛子碎了泼在上头,还有几个被打碎的鸡蛋,手肘那儿卷了起来,擦破了一片,正渗着血,许宁并不慌张,拿了帕子擦着伤口上蘸的泥土,一边道:「小问题,赵爷您别着急,咱们先把车子扶起吧。」说着便与他合力将车子扶了起来。 唐宝如念及他适才护着自己的举动,从怀里拿了张干净的帕子过去替他裹了裹伤口,看了下一地狼藉,油啊酒啊撒了一地,鸡蛋捡起来好的也没几个了,他们二人是见过富贵的,也并不太在意,只是那赶车的赵爷惊得脸煞白,只怕主家要他赔,只结结巴巴地说着不收雇车的费用了。 许宁如何会与他计较,安慰了他两句,便扶了唐宝如上了车,紧着回城才好收拾这一身狼藉了。 一路默默无言,回到了住处许宁便命人备热水洗换,又叫人拿了跌打的药酒来擦。小荷来伺候她洗浴的时候道:「姑爷好紧张小娘子,一直教我看好小娘子哪里有伤的要搽药哩,我看这背后青了一块,一会儿我替您热热揉开,明儿就好了。」 唐宝如有些嫌弃那药酒的味道,说道:「不理它过几日也会自己好,搽了药粘腻腻的如何着衣裳。」 小荷皱眉道:「娘子如何如此不爱惜自己身体。」 唐宝如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让她下去,自己上辈子亲手操持家事磨豆腐,这些小伤算的了什么,倒是许宁今日护着她……也不知身上有没有什么伤,她虽然厌恶他负心薄幸,今日他护着她才受了伤却也是真的,她总不能不闻不问。 她走出房门,抬头往楼上看了看,许宁已是命人将他的铺盖收拾上了书房,说是要苦读备考。如今想必也是在那里收拾伤口,她径直去了厨房,看了看材料,打算做些补气血的菜肴给他算还了这份人情。 既然是合作么,也总不好日日仇人一般相处,只当是个结伴而行的路伴吧。 她一边漫不经心地想,一边弄了个三七炖鸡,这个对跌打损伤、活血化瘀最好,也是补气的,再简单做了豆腐拌菜、蒸蛋、炒蹄筋凑了几个菜,命人送去给他,便自己回了房,一心想着如何置下自己的产业,将来可以利落干脆的离开许宁。 虽然许宁这些日子看着似乎对自己依然多有照拂,今天还为着她受了伤,她可不会就以为许宁对自己多么情深意重。他只不过对女子都是如此尊重爱护罢了,上至公主、下至风尘女子,他都是一般的尊重爱惜,偏偏时下大多男子多轻贱女子,他又位高权重,这一副做派便分外出挑,也不知迷死了多少女子。 只有她这个发妻才见过他愤怒、难堪、无情、冷淡的那一面。 当夜无话,只是天亮了她吃早餐的时候,前头掌柜央了小荷进来传话,她有些讶异:「姑爷没出来,那你就去叫他呀,来找我作甚。」 小荷这两天也感觉到这夫妻和从前似乎有些不妥,从前小俩口黏糊得好像一个人似的,如今似乎冷淡了些,不过这是主家的事情,她也无心探听,笑着解释道:「如娘子不知,姑爷规矩严着呢,楼上书房决不许人进去的,前头掌柜说了昨儿姑爷还交代了这批香料来他必要亲自验看的,如今人都等着了,也没看他下来,厨房那边说早餐也见姑爷来用,平日里姑爷最是起早的,今儿这般情况,娘子还是去看看的好。」一边又觑着她的脸色道:「听说昨晚姑爷也没吃多少饭,只多用了些娘子做的汤,该不会生病了吧?」 唐宝如呆了呆,想起昨天他也不知道伤得如何,便放了筷子,出门走了上楼,到了书房前敲了敲门,里头没声音便推了门进去。 许宁喜轩敞,整间书房十分宽敞,窗明几净,靠壁书架上一尘不染,一琴一几,安放得俱都恰到好处,并没什么古董装饰,窗户向外支起,正对着远处寺院,从窗口看出去,只觉山渺林远,水天相接,令人有心胸一阔,颇有出尘之感。唐宝如也没有细看,径直转过屋中间的多宝阁后,果然后头放了张软榻,许宁侧卧而睡,身子蜷缩,一只手埋入软枕内。 她过去弯腰推他:「嗳,醒醒了,下头在等你验货呢。」 第17章 许宁动了动身子,睁开眼睛,唐宝如看到他眼下有淡淡的青痕,微微一怔,又看他有些挣扎地起身,她不由伸手去扶,却感觉到手下有些热度,她禁不住道:「你这是发烧了?」 许宁自己伸手摸了摸额头,有些颓然道:「不高,大抵是低烧,还是大意了,昨晚吃的药大概不太对症。」 唐宝如皱了眉:「那就别勉强下去了,我让人下去让掌柜验货便好,还是着人去请大夫来吧,若是伤筋动骨,影响了乡试可怎么得了。」 许宁也并没有勉强,躺了下去,仍是侧着身,唐宝如看在眼里,心下了然他背上必是有了伤了,不由心下有些烦闷,下了楼来命人去传话请大夫不提。外头也有人问今日备下的拜访恩师的车和礼也都备好了,原定今日姑爷要亲去给先生送节敬的,如今如何处置。 唐宝如叫了个伶俐些的伙计进来,交代道:「节前这礼是必是要走的,你带上我们爷的名帖,带上礼去,就说官人原是要亲自给先生送节敬的,奈何不慎着了风有些发热,不敢登门怕过了病气,只好命你送上薄礼,祝先生万事如意,待节后病好,必要登门致歉,请先生万万担待包涵。」 那伙计一一学了,又重复了次,唐宝如才打发他下去,自回后堂。却不知前边亲见的掌柜暗暗咋舌:平日只觉得这唐家小娘子年纪甚小,长得虽娇嫩却一团孩气,娇憨粘人,许官人却是极宠她的,平日里等闲不肯让人看了一眼去,没想到今日这吩咐交代事情来,却是一是一二是二,清楚明白,一身大红底绣荷包牡丹对襟氅衣衬着眉目凛然,颇具威势,并不比平日里到店里来的那些乡绅夫人差了,想来许官人宠这小娘子也是有道理的,这一对夫妻通身的气度,竟不像是这小小县城里能出来的人。 过了一会儿大夫来了,唐宝如引着他上去给许宁把脉,果然是许宁自己估摸用的药和唐宝如做的三七鸡却是冲了,以至于血瘀不散,存下了热毒,偏偏外边天冷,两下一激便发热了,大夫另外开了发散的药,又命人去买指定的跌打油,唐宝如命小荷付了诊金,道谢后便命厨房将药给煎上,一时外头的跌打油也送了来,唐宝如看这后院平日只许小荷进来,小荷一个黄花闺女,自然不好给许宁上药,前头请了几个伙计,派出去送礼、采办的又都出去了,竟是无人给许宁上药,想了想自己也失笑:横竖也不是没见过他光身子的样子,不过是上个药,好歹也算是还他的人情了,何必扭捏成这样。 便径直拿了药进来,看到许宁趴在床上抱着枕头,侧头合目而眠,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看上去还算安稳,脸上带了一分稚气,他这相貌其实是极引年纪大些的女子心软怜爱的,只不得生身母亲的偏爱,唯有兄弟皆无了,才得了那一分仍然带了更多企图的母爱。 她在床边坐下径直去解他的中衣,许宁睫毛抖了抖睁了眼,有些讶异看了她一眼,唐宝如被他一眼看得耳根忽然红了,也不知心虚什么,恶狠狠道:「伙计们都打发去给你恩师送礼采办了,我给你上上药。」 许宁闭了眼,却撑了下身子方便她将他上衣解下,露出了肩膀来,右边肩膀上果然一片乌紫的触目惊心,想是虽然衣服厚没擦破皮,却到底是伤到了筋骨,唐宝如看许宁只是闭着眼不说话,心下那没来由的紧张感也散了些,拿了那药油来想起大夫交代过需得大力揉搓,将药油搓进去方可,便倒了药油在手心,忍着那刺鼻的味道搓热了,便往那乌紫搽上去。 肌肤相贴时,她感觉到手下的皮肤居然颇为光滑,和女子差不多,一边心里嘲笑许宁,一边使劲摩擦,很快手心便犹如着了火一般,不过一会儿,她便已觉得手臂酸软无力,却远远还未够大夫说的时间,只好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揉搓,却是好使力许多。 这边厢她擦了一会儿娇喘吁吁,伏着的许宁只感觉到那喘息一下一下地喷在脑后,柔软得惊人的手掌贴着自己肩背,热而软,更是让人想起那双柔荑的手感……这一世他心存愧疚,并不让她沾一点劳作,养得一双手春葱也似的,若是她没有重生,没有记得那些曾经的龃龉不和……他们合该是一对最美满不过的夫妻。 许宁迷迷糊糊地想着,一边睡着了。 一觉醒来,许宁感觉到自己身上似乎松快了些,忽然听到门声响,他掀了被子坐起来,果然看到唐宝如提着个食篮进了来,身上披着泥青雪氅,一路走进来带了股寒气,令头有些昏热的许宁感觉到一阵清醒。 唐宝如将食篮放在榻前几上,解了雪氅挂在床边的雀首衣架上,自然而然伸手去探了下许宁的额头道:「好像没在发热了。」 许宁被她冰冷的手冰了下,虽然觉得舒服,仍是道:「外头下雪了?你怎也不带个手炉。」 唐宝如似笑非笑:「做饭呢,带那劳什子不方便。」一边看到自己袖子上带着的雪粒不小心滑了下去,竟是滑入了许宁的衣领内,看他明显地抖了下身子,有些尴尬道:「我没注意……」 许宁却鬼神使差念了句:「不辞冰雪为卿热」。 唐宝如脸色变了变,这却是个着名的典了,「荀奉倩妇病,乃出庭中,自取冷还,以身慰之。」当年许宁和她情好时,也曾耐心教她读书,给她说过一些有意思的典故好让她更有兴趣,她何尝不是为这生死与共的深情感动,只是如今此情此状许宁念这句,却更似是讽刺了,她冷笑了声,待要嘲两句,却看着许宁脸上的病色,到底忍住了,自过去从食篮里将菜和饭拿了出来,淡淡道:「因你发热,做了几样都是清淡好克化的,只是凉的快,你赶紧吃了,过会儿我让小荷上来给你收碗。」 第18章 许宁看唐宝如换了身灰青暗绣银折枝花的衣裙,知她是下厨怕弄脏,难为她在那些浅淡鲜嫩的衣服里能找到这么件老成素淡的,十四岁的唐宝如可是嚷嚷着这颜色老成合该给娘做衣服的,却不知这织法是新织法,价格颇贵,是挑了银线慢慢织入,稍动动便有波光闪耀,自有一股低调的奢华,当时自己看了觉得喜欢便买了下来给她做了这身,却到底没能迎合被他保护得涉世未深、天真烂漫的唐宝如的欢心。 倒是眼前的这个唐宝如,和自己一样,受了光阴的摧磨和生活的打磨,棱角峥嵘被磋磨光,即使仍有些脾气,却也只能变成了这样一副不动声色的隐忍,偏偏任是无情也动人。 其实是小伤,第二天许宁便退了烧了,唐宝如后来再也不肯替他擦药,他只能出去外头店里找伙计搽,却绝不肯让伙计踏足后院一步。 唐宝如则在自己房中拣看自己的东西,衣物首饰不消说,虽比不上后世富贵时节,却也尽力的精巧细致,便是区区一盒胭脂也和自己年少时用的大不一样,小荷一边做针线一边看她翻检,一一讲解给她听。 她却越听脸上表情越是古怪,那个知冷知热,娇宠娘子的许官人,真的是她记忆里那个结了婚,却总说自己年纪太小不圆房,每日手不释卷,只有吃饭时才给自己一点关注的许宁么? 那会儿自己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懂,结婚前娘亲拉了自己悄悄讲了洞房夜该怎么做,自己只吓得紧张极了,待到洞房夜许宁却是淡淡的和自己同床睡了,白日里相处仍和从前一样,自己还庆幸逃过一劫,娘亲悄悄问自己圆房没,自己害羞只会摇头生气,娘亲有些着急,爹也只是宽慰说自己还太小,两夫妻先处着,时间长了水到渠成自然就好了。 结果这静待水到渠成便一直拖到了许宁归了宗,爹娘虽然气了个倒仰,仍然是担心女儿的地位不保,找了许宁去谈了一谈,总算圆了房,却因为两人都是第一次,又因为那段时间因为归宗的事情一直冷战怄气,虽然勉强圆了房,情况却十分惨烈,不过当时自己疼得直哭,他似乎是愧疚了,抱着自己安慰了许久,后来很长时间内都做小伏低,温言软语,待自己父母也仍是一样孝顺,自己那会儿年纪小,哪里扛得住他那一套温柔小意,渐渐便被他哄得软了心,况且他又中了举,人人夸赞她嫁了个好夫婿,眼看就要成为官夫人。父母亲虽然心里仍然耿耿于怀,在自己面前却也都强颜欢笑劝自己好好和许宁过日子……于是自己和许宁最和谐甜蜜的时期就是那几年了。 随着许宁进京会试金榜题名得了官,又接了许家人进京后,他们就再也没有那样的好日子了。罗氏一进京便捏着自己无子的事情不放,整日逼着自己看大夫,求神拜佛,自己当时正为官场应酬的事情手忙脚乱,毕竟市井小户人家出身,再被罗氏一膈应,少不得和许宁发了几次火,罗氏干脆忙着要给许宁纳妾,总之那些年磕磕巴巴,再没有一日顺心。 一想起来仍是不堪回首,她有些没好气地将手里的胭脂扔回盒子,心里想着许宁该不会是对前世的自己愧疚吧?呵呵,怎么可能,只怕是换了个法子哄年少无知的自己罢了。正腹诽时,院门那儿的铃铛却响了响。 平日里后院门都是锁着的,许宁自己有钥匙进出,外间的伙计和客人是不能进后院的,若是许宁不在,外边又有事或者送东西进来,便会拉门口的铃铛,小荷会出去应门。唐宝如才来几日,颇有些看不惯许宁这派头,却也知道前边就是店铺,他若不这般门禁森严,若是进来些轻狂客人或是伙计没安好心,自己一个弱女子的确不妥当,更何况经历过前世京城大宅生活,这内外院泾渭分明也是应有之义,也就忍了,心想自己若要出去,他也不敢不许。 小荷出去开了门,过了一会儿引了个两个女子进来,笑着道:「如娘子,是宋大人家的千金,宋三娘子来了呢。」 宝如一愣,站起来看出去,正看到一个华衣少女带着个小丫鬟走了进来,一身妃色晕红衣裙,绣着玉色缠枝芍药,既不显得过分素淡,却又有别于过年人人一身的花红柳绿,削尖的脸蛋上双眉修长,相貌甚美,正嘴角含笑喊自己道:「宝如妹妹,是我。」 原来是她,唐宝如心里一阵腻歪,此人正是许宁的再生恩人本县县令宋秋崖的嫡女宋晓菡,宝如脸上堆了个假笑,一边心里想着按说此时许宁不该就认识她了,这又是提前了?她心念数转,忍着那点子腻歪顺着她的称呼笑道:「原来是宋姐姐贵脚踏贱地,有失远迎了。」 宋晓菡已是进了门,有些诧异地看了看她笑道:「几日不见,怎么宝如妹妹居然嘴上伶俐许多,居然也会揶揄人了?从前总是羞答答的样子。」 唐宝如只是笑而不语,心里暗恼许宁也不提前通个气,宋晓菡已是上来亲热地揽住她道:「马上就要过年了,昨儿许大哥遣人来送礼,却是说着了凉发了热怕过了病气不敢登门,我爹十分挂念,正好今儿我大哥二哥从学里放假回来,正想过来买些香回去,父亲便让我们几个小辈过来探探病了,现下大哥二哥正在前边和许大哥说话呢,大哥嫌外头人杂,让我进来找你玩。」 唐宝如暗暗纳罕,这位宋大小姐,前世从认识自己开始,就一直是冷若冰霜和自己多说一句话似乎都会污了空气的样子,视自己如阻碍「许大哥」前程的罪魁祸首,而自己更是托她的福,进了京就被她四处散播了无礼、粗陋的名声,这些都算了,谁叫当年自己却是是诸多礼节不通,后来宋晓菡订了亲,却运气不好,没过门便守了望门寡,也还罢了,她心气甚高,她父亲又挑了几年才又又给她订了亲,结果偏偏一次出门宋秋崖遇了山匪,一命呜呼,她不得不守了三年父丧,原该她父亲袭的爵位转了别人,家境渐渐衰微,那和她定亲的人家便悔了婚,寻个理由退了婚,这下她年纪老大,竟是看着有些不好了,兄嫂又渐渐有些容不下她,那时候她依稀听说过她嫂子有私底下抱怨这个小姑子太难伺候,却是被人流传了出来,结果她数次议婚不成,竟是把主意打到了刚刚拜了相的许宁身上,许是看着自己多年无子,她又是许宁恩人之女,逼着她哥哥来说亲。 那会儿正是自己和罗氏水火不容的时候,罗氏一连给许宁买了几个美妾,自己作为丞相夫人,上有公公婆婆大人压着,一点都做不得主,和许宁呕了几次气,许宁虽然和自己恼了,却也到底头脑清醒着,并没有让那几个婢妾什么正经名分,更不敢让那些妾越过了自己,也只有罗氏命下人含糊地叫着二夫人三夫人的,这时候杀出来了个宋晓菡,罗氏巴不得来个人能压住自己的气焰,竟是喜得不行,许宁尚还随驾巡猎在外,罗氏便已撺掇着许林应了,换了名帖办了六礼,许宁一回京,便大张旗鼓地纳了二房。 自己当时也趁着许宁不在京里,回了娘家看父亲,等回了京城,米已经成炊,那宋晓菡又是和许宁有着一层恩师之女的情分在,许宁待她不比那些买来的婢妾,轻易不拂她的面子,罗氏暗自称心,甚至以自己不熟管家为由,让宋晓菡管了家……一时间新仇旧恨都涌上心头,唐宝如从牙缝里缓缓吐出字来:「劳姐姐费心了。」劳你这么多年都惦记着别人家的相公,甚至不惜做小,「姐姐对我的好,我一向都记着。」夺夫之恨,简直刻骨铭心。「将来总有一日,妹妹定会报答姐姐。」总要你求而不得,竹篮打水一场空才好。 宋晓菡不知唐宝如正咬牙切齿,仍是亲昵地拉着她的手道:「报答不必,只上一回在你这儿吃的那水晶乳糕,又清淡,又有一股奶香,却一点都不腻人,却不知你什么时候再做一回给我尝尝呢,连大哥二哥都赞不绝口呢。」 第19章 唐宝如心里冷笑,许宁这是打着妻妾和美的主意呢?若是十四岁的唐宝如,也许就真被他哄过去了,可惜现下是她在,许宁他想得美! 她忍住胸中熊熊怒火道:「这些天天冷,正懒怠动呢,待天暖和些再说吧。」 宋晓菡摇头嗔道:「才说要报答我呢,就做个糕都不行。」 那一刻唐宝如几乎难以控制心下的戾气,门外铃声一响,被人推了进来,却是许宁引了两个青年男子进了院子,许宁脸上带着微笑,一路说着什么,一抬眼已是撞到了唐宝如带着怒火的眸子中,神色微微一怔,却仍宋家的两个兄弟说着话,宋晓菡已扬声笑道:「许大哥,宝如妹妹都不肯做上回那水晶奶糕给我们尝尝了,还得您出面才行。」一边拉着唐宝如迎了出去。 唐宝如听着那软了两个调的声音,汗毛竖起,胸中怒气更盛,却是冲着许宁去了,虽是勉强保持着仪态向宋家两兄弟行了礼,一双眼睛却几乎和着了火似的看向许宁,许宁笑道:「那水晶奶糕是凉糕,这大冷天有什么好吃的,寒舍浅陋,难以招待贵客,我已命人在念恩寺订了素斋,正好赏梅吃斋,过两日便是过年了,先给你们清清肠胃。」 宋晓菡已是笑逐颜开,拍掌道:「还是许大哥想得周到,我也爱那几树绿梅,听说是从别处移来,花了好大功夫。」 许宁对唐宝如使了个眼色,一边笑道:「三娘子满意最好,如今你和令兄可先移驾过去,我和宝如换了衣服便上去。」 宋晓菡一边嗔道:「许大哥总是如此见外。」一边喜滋滋地问她兄长选了什么香,一边和许宁告辞出了去,小荷便也送了出去。 客人才出门剩下宝如和许宁两人,唐宝如就爆发了,恶狠狠指着许宁:「要去你自己去!我告诉你许宁,少做什么妻妾和谐的美梦!我和宋晓菡是不死不休!」 许宁伸手按了按太阳穴,失笑道:「你别多想,只是应酬。」 唐宝如冷冰冰的眼风在许宁脸上刮过,转身就往屋里走,这些男人只怕还觉得女子为了他们争风吃醋是个享受,她忽然觉得和许宁合作是个坏点子,他那一身的风流债,到哪里都有女人为他倾心,连死了都有人为他出嫁殉情,她是疯了才在他身边成为众矢之的! 许宁看她脸色都变了,知她动了真气,跟上解释道:「宋秋崖是本县县令,前世对我不薄,重生后我为了买这里的地,也借了他一些力,少不得要还了他这人情,你莫要放在心上,我对宋晓菡并无别的想法。」 唐宝如急气攻心,哪里听他解释,冷冷道:「管你什么想法,我改了主意了,要和那样的人虚以委蛇,我的性子一日都受不了,过了年我找个法子缓缓和爹娘说和离的事儿,反正你这立时就有候补娘子了,你那娘亲若是知道你和我和离便能娶县令千金,只怕登时就使出前世那些招数来逼我家解契,你还想什么呢?她们婆媳相处甚好,比之我更合适做你的贤内助。」 许宁看她语声决绝,他一贯傲气,又是前世做过宰辅说一不二的人,不免也动了些气:「你待要如何解释才信?若一定要解契,我又何必迂回如此?我有的是法子和唐家解了契。」 唐宝如将门砰的关上,心下更恼。 许宁立在门前沉默了一会儿,深呼吸了几口,到底夫妻多年,知道唐宝如这人刚强性儿,吃软不吃硬,自己从前年少气盛,过于介意自己赘婿的不堪出身,不肯服软,才和她一路没个好下梢,一时又念起她前世最后也是为了守贞而死,心中一软,捡起了从前那能撑船的心胸肚量来,在门外耐着性子解释了几句,连前世纳了宋晓菡也是母亲所逼无奈都说了出来,她冷笑隔着门道:「被逼无奈?那当年她有孕怎么说,你也是被逼无奈和她圆了房?你个孬种敢做不敢说?」 许宁沉默了一瞬道:「我真不知,一开始我想着还是替她另外找门妥当亲事嫁到外地,只说是自己义妹,总能遮掩过去,毕竟宋大人待我不薄,我如何能纳他女儿为妾,那天我喝醉了,醒过来她睡在我边上……后来有了孕又莫名其妙没了,我其实有些疑心,因为那天我着实醉得利害,不该……」 唐宝如冷声道:「就为了那孩子,你娘一口咬定是我不能生!那么多美妾,为何独独就她怀孕了?后来又莫名其妙地没了,我怎么想都觉得古怪……」 许宁苦笑:「那些美妾我一个都没沾身!我娘不知底里,被人哄骗,买的都不是什么干净地方来的人儿,又都服过药伤了身子的,哪里是能生的,我怕她心疼花了的钱,也就没揭破,每隔一段时间便去装个样子,命那些女子不许和我娘说出实情,她们畏惧我,自然都瞒着,便是宋晓菡,除了那一次醉的不清楚,其余也并不曾近过身。我与你从幼夫妻,便是不谐,也仍抱着白首之心,当时还是想着让你生下嫡子的……」 第20章 唐宝如嗤笑:「信你说的鬼话?当年怎不和我说过这些?现下那些人又都不在了,还不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你且去哄你的晓菡妹妹去吧!那才是个真正心疼你的,何必和我这悍妇厮混!我告诉你,我们和离定了!」 许宁默然,过了一会外头小荷进了院子,也不知他们夫妻隔着门作甚,只禀道:「姑爷,念恩寺那儿来人催着了,道宋家两位少爷和小姐们都等着您和娘子呢。」 许宁无奈,知道唐宝如决不肯去的,然而宋秋崖是一县父母官,于他有恩,他怠慢不得,便自己一个人出了来上去赴宴不提,少不得替唐宝如编了个身上不舒服的借口。 唐宝如也不理他,他的大业,与她何干?那些不相干的人,又与她何干!原本就不算坚定的她如今却觉得和离更好,她只盘算着自己今后的日子如何谋划,却是殚精竭虑,好不容易到了后半夜才睡着,到了天亮醒过来,理妆梳头时发现桌上压着两角纸,便拿了起来看,有些讶异起来。 一张是和离放妻书,落款空着,只签了许宁的大名,她咬了咬唇,又看下一张,却是张契书,上边墨意淋漓,写着立契人许宁在与妻唐宝如合婚期间,绝不纳妾的文字,她有些摸不着头脑,想了想放了下来,命小荷去叫许宁进来。 隔了一会许宁果然进来,看到她拿着纸眼神闪了闪:「气可消了?」 唐宝如撇了撇嘴抖了那两张纸道:「这是何意?」 许宁道:「一是依着前约给你的和离书,你随时能拿着离去,并且带走我一半家财,另外一张就是我不纳妾的契,这样你总能放心了?」 唐宝如冷笑:「放心什么?」 许宁有些无奈道:「我说话你不信,现下白纸黑字写下来,你一日是我的妻子,我便一日不纳妾,如有违反,你可拿走我全部家财,这般你可信了我对那宋晓菡没别的想头?我这一世本为复仇,横竖无子,何必牵扯别人,你我知根知底,不若助我一臂之力,我既能保你平顺一生,又能赡养岳父岳母还了恩情,总归把上一世欠了你的都还你,你究竟还有何不满意的。」 唐宝如冷笑一声,却没有和许宁掰扯,只拿着那张和离书反复看了眼,恍然道:「却是被你骗了,你如今还是我唐家的赘婿,你写的和离书是没用的,若要和离,还得原中人两方父母来解契才行,这张和离书,却是要等到你位高权重的时候,官府买你的帐,才有用了。」 许宁笑了笑,脸上带了些傲气:「你知道我总有那一天的。」 唐宝如嘲道:「我却不想和你走那抄家砍头的道儿,过完年,我就想办法和我爹娘说了,和你和离,你走你的阳关大道去,高官厚禄我不稀罕。」 许宁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只道:「明儿就二十九了,我们也该回家了,我命人采办了些东西,一会儿拿礼单进来你看看。」竟是不再纠缠这话题。 唐宝如看他居然没有再劝说,有些奇怪,斜睨了许宁一眼,许宁觉察,对她微微一笑,一双眸子不闪不避,目光深切,她转过脸,心下那种怪异之感更强烈了,这和她认识的许宁太不相似了,那个目光总是阴冷沉郁的许宁,当对她说的话不屑一顾的时候,最常用的便是冷战,他不和你吵,他只有用无穷无尽的冷漠来对你,就像细微的刺,刺得人心里疼得慌,却无从宣泄。 她从未见过许宁对她服过软,只有在夫妻之事上,许宁才体现出些相让包容之意。 看他似乎胸有成竹,倒有些似有信心拿捏住自己,不得不防。 唐宝如心下纷乱,奈何许宁也不和她掰扯,只命小荷拿了礼单来给她看便又出去打点诸事了。那礼单十分齐整,连爹娘养身的人参燕窝也列了,她竟一点毛病没挑出,将礼单放了,看着那上头金钩银挑的字,想起前世多少人夸他字好,便连宋秋崖也是当堂审案时被他这一笔字惊艳,再看文字做得好,便动了怜才的心。 别的不说,只从才学上看,许宁其实是个人物,原也的确不是这小地方困得住他的。 第21章 唐宝如不由又想起前几天替娘亲写礼单被嫌弃的事来,忍不住翻了之前唐宝如写的字来,显然是下过一番功夫的,自己的字却是一直诸事烦扰,从未有一日静下心来好好练过字,一念及此,她居然对那十四岁千娇万宠的唐宝如起了一点争强好胜的心,忍不住让小荷磨了墨来,端端正正拿了笔练起字来。 转天果然许宁陪着唐宝如回了唐家,唐宝如归心似箭,一见到父亲又是红了眼眶,好在唐谦和前世那枯槁消瘦的模样不同,和正常人无异,脸色红润,只是偶尔咳嗽个一声两声,看着他们一对小两口回来,笑得十分舒心。 唐刘氏笑着嗔宝如道:「你爹知道你们要回来,今儿一大早便起来做羊汤,再过一会便好喝了。」 唐宝如眼睛都亮了,羊汤是唐家一绝,杀了羊后剔了骨架扔进去熬汤,然后再将羊肉和好些料一同扔进去熬煮,最后放羊油大火熬到汤油交融,熬出来的汤色白似奶,鲜而不膻,香而不腻,是唐家饭馆的招牌之一,只是熬煮十分辛苦,需要一直盯着火候,不断撇去浮沫,方能熬得好,自前世父亲生病后,她就再也没喝过父亲熬好的羊汤了,自己虽然也琢磨着做过,却到底不是阿爹做出来的味。 那边唐谦已拉了许宁去前头说话,刘氏和宝如便去了厨房一边整治些菜肴一边说些体己话,宝如只忙着问父亲的身体如何,看刘氏笑意盈腮,阿爹又和许宁十分亲切的样子,竟是和前世完全不同,她虽想着和离,这大过年的也不敢扫兴,只得慢慢地敲着边鼓,问刘氏唐家是否有族亲在周围的。 刘氏有些意外道:「族亲?唐家那窝子没几个成器的,年前过来打秋风的不少,你爹心软,多少都给了些礼,我也不耐烦应酬他们。」 宝如犹豫了一会问道:「娘有没有打算在唐家族里,找个年纪小聪明伶俐的孩子过继过来,也算替我承欢膝下。」 刘氏抬高了声音:「什么?我们又不是没有亲生的孩儿,如今你和许宁好好的,做什么过继个讨债鬼来分家财?你不知道唐家那些人都是些什么人!我和你爹吃了多少苦,辛勤半世,挣了这些少家私,难道白白把与别人的儿子!」 宝如顿了顿,她从前何尝不是和阿娘这般想法,然而经历过前世,她想法已是变了,许宁此人,唐家留不住,迟早要走,自己如今也打着和他不一起过的念头,迟早是要回娘家,自己如今年纪尚小,便是回了娘家,只怕仍然免不了要招赘,自己又是个二婚,又能招到个什么好人,倘一时没眼色,配着个酒囊饭袋的蠢材,岂不反累了家人又走了前世的道?而家里没个儿子顶门立户,父母老去,自己又是个妇人当不得门立不得户,不过是一只肥羊白白让地方上的人欺负了去,倒不如趁如今父母身体尚健,自己也还有时间筹谋,挑个人品性情好的孩子养着,慢慢地教着,长成了便是不成,自己横竖是生不出孩子,大不了终身不嫁,在家帮扶着唐家,总能让父母到老有靠,香烟有续,外人看家里并非无男子,也不会狠欺负了上来…… 念及此,她缓缓劝道:「许宁眼看便要乡试,若是乡试得中,便要进京会试,这进京赶考,若是得中,加上路途,也要离家一年的时间,若是不得中,怕不要再京里直接等下一科,这又是三年,得中的话多半要授官,无论是京官还是外放,都不可能放回原籍,到时候女儿无论是和他赴任也罢,留在家里也罢,家里都没了个顶门立户的,若是我和他赴任,离乡背井的,爹娘这里又有产业又有族亲,定是不肯和我们过去,然而留爹娘自己在这儿无依无靠,我又如何放得下心,倒不如趁如今还有些时间,物色个知根知底,聪明伶俐的孩儿放在膝下慢慢煨着,性情总是人教出来的么,若是成器最好,若是不成器,大不了费些米粮,娶房媳妇,远远打发了去了,横竖总有我在,必不让你们吃苦。」 刘氏冷笑:「你道那么好打发么……你年纪轻不知道那些亲戚都如苍蝇,哪里那样容易撇的脱……」 宝如叹了口气知道刘氏这观念不是一朝一夕能改的,还得暗自物色好才是,其实她人也是心善,只是嘴上硬,一边又道:「也就是一说,只是娘亲和爹爹也要想想后头日子怎么过,有个谋划才好,许宁若是乡试不中都还罢了,若是乡试得中,只怕这些打算都要打算在前头了。」 刘氏心里嘀咕了下,居然真的隐隐有些懊悔教女婿读书了,然而女婿是个出类拔萃的,这些日子又一直对自己和老伴、女儿都很好,竟是挑不出一丝错儿来,这会儿让她再老着脸说出不许许宁科考的话来,她也做不出这等事,少不得嗟叹了两句,居然也觉得女儿的担忧有些道理。 两母女说了些体己话,两人又都是手上麻利的,不多时便已整治出一桌菜肴来,便叫了唐父和许宁到了饭厅一家人一同吃饭。 市井人家并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唐父这些日子养病无聊,好不容易看到女儿女婿来了,自然是开始狠灌女婿酒,打开话匣子痛说了一通,许宁含笑而听,来酒不拒,很快眉眼间便带了点饧涩,眼角漾了红晕,奇怪的是明明谦和得紧,她却偏偏从这里头看出了那些隐藏得极好的矜持骄傲来。 她垂睫默默听,心里只想着这人,不是唐家留得住的。爹娘这般的欢喜,只怕是最后一年了,待自己和他和离后,那生活的诸色磨折,百般筹谋,这唐家的千斤重担,便都要自己去扛了——不是不惶恐的,因为前世她已经历过一遭。 然而她没有办法。 晚饭过后唐父心满意足拉着许宁出去逛去了,看起来竟真如亲父子一般,宝如在家里和刘氏收拾残羹冷炙,正想接着今日的话题再多说两句,门口却来了个妇人,刘氏一看这妇人,脸立刻就沉了下去:「前儿才来过,这是又被把钱拿走了?」 那妇人一张容长消瘦的脸,身上穿着灰扑扑的大袄,肚子高高隆起,背上背着个小娃娃趴着睡觉,半边脸上脏兮兮的冻得通红,手边还牵着个男娃娃大概六七岁的样子,穿着草鞋,衣衫勉强能御寒,只一双脚上满是冻疮,身形瘦小,一双眼睛却漆黑锐利彷如饥饿的小兽,宝如一眼看过去就和那孩子的眼光撞在一起,被那眼光里带着的憎意吓了一跳。 第22章 那妇人唯唯诺诺畏缩着开了口,眼圈却已是红了:「他婶,明儿就过年了,家里委实连隔夜的米粮都没了,孩儿他爸把钱都拿去打了酒……前些日子那银子,有人讨债上门,拉了他打,我如何能眼看着他被打死孩子没了爹呢……只能替他还了债……但凡有些廉耻心,我也不敢厚着脸皮再来,只是两个孩儿捱不住,今儿过来只是借点米粮……好歹把年给过了」 刘氏已是气得连声呛道:「前些天你过来,怎么答应我的?我当时怎么教你的?叫你拿了钱便带了孩子回你娘家去,就在娘家先把年过了,开春把地赎回来,雇人种上,你怎么偏又将钱把与那个烂酒鬼?他死了又怎地?你如今比寡妇还不如咧!他又想过老婆孩子么?肚子里头还有一个,他有没有替你考虑过一分?依我看没准又是和别人串连了来合伙哄你的钱,也不是没有做过,他骗了你多少次,你如何还要上当?你这般一次又一次地上当,谁肯把钱去填这个无底洞!我与你说得明明白白!你总是不听人劝……真正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吹来的……」刘氏越骂越气,她前些日子刚刚同情这冯氏,拿了十两银子给她,教她先带着孩子回娘家,结果这才几天,又来了! 唐宝如却是看着那孩子的小脸越来越紧绷,一双眼睛瞪着刘氏,她暗自心惊,连忙扯了扯刘氏的衣袖,笑道:「阿娘,这位娘子是哪家的?我竟不认识,门口有风,冷着呢,孩子哪里挨得住,先进来火边坐吧。」 刘氏勉强按捺住了脾气,勉强道:「这是你族兄唐元洛的娘子姓罗的,你要叫她一声罗嫂嫂。」一边到底拉了两张椅子在火盆边让她们坐下,一边将火上还煨着的羊汤倒了两碗给她们,唐宝如看着那孩子坐不太肯坐,被他母亲强按着坐下去了,那羊汤热乎乎香得紧,他却咬着牙不吃。 唐宝如心知这孩子心性倔强敏感,当着孩子骂人父母,确实是刘氏不太讲究了,她心下暗叹了口气,知道娘亲豆腐心刀子嘴,明明是副慈悲心肠义气脾气,却偏偏因为这刀子嘴不知白白得罪了多少人,俗话说寒语连忙笑着坐下来问那孩子道:「大侄儿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罗氏连忙赔笑道:「叫唐远,这孩子脾气孤拐,不怎么会叫人。」 唐远……她皱了眉头有些奇怪似乎什么地方听过这名字,过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唐远!这人可不是曾经在自己沦落市井开店的时候来照拂过自己的远亲么?他当时在京营禁军里似乎担任个什么小头目的,自己店家被流氓骚扰的时候,他曾来替自己镇过一段时间,后来还时常带了士兵来镇场,似乎当时是说过算得上和自己有些远亲关系,后来他调防派到别的营去了,就再也没见过了,后来有熟识的士兵来,问起他,居然是剿匪的时候被砍断了一臂,没法当差了,不得不回了乡,她一直念着没有还他恩情的。 原来竟是这孩子么?却不知为何前世自己完全没印象……也是,那时候来打抽风的族亲不少,自己那会儿混混噩噩的过日子,哪里留心这些。想来当时他对自己不冷不热的,却仍是帮了自己,想必承了自己母亲的情,却仍记恨着这些辱人之语,不肯更亲近一些。 她一边笑着道:「咱们这羊汤熬了一天,算得上一绝,远儿不妨尝上一尝。」一边用调羹舀了一勺子汤递到那孩子嘴边,孩子毕竟是孩子,虽然脸儿绷得紧紧的,却到底没好意思拒绝,张了嘴巴,喝了一口,鲜美热呼的羊汤一入嘴,那小脸就再也绷不住了,唐宝如将调羹塞在唐远手里,看他终于低头喝汤,一边笑着问那罗氏一些家常话如娘家在哪里,一向做什么营生之类的话,火盆边人渐渐暖过来,又有羊肉汤下肚,大人孩子脸上终于多了些人色,只是说着说着难免掉泪,只说着自己和孩子命苦,待要劝她和离,她却又道:「其实他不喝酒的时候,对我和孩子都还不错,有什么也都先给我们吃,只是酒瘾上来,就什么都不顾了,喝醉了以后,神志不清,就开始骂骂咧咧,醒过来其实也后悔的……」 临走时,刘氏到底还是又拿了几串钱并一包粽子叶包好的没动过的肉菜和点心地给她,到底看在女儿连连使眼色的份上,没再说什么。唐宝如也拿了个泥金杏花荷包,里头放了几个银瓜子塞给唐远道:「拿着压岁,快长快大。」 那孩子捏着荷包,脸上微微涨红了,眼睛里那点戾气却已消失无踪,多了一份孩子的稚气和无措来。 送走了不速之客,刘氏仍然在恨铁不成钢地念叨着:「真正是气煞人了,怎么扶都扶不起来,偏偏这样穷的还越是不要命的生,一个接一个就没歇过,她才多大,眼看着脸就干黄下去了,老得飞快……哪里是在生孩子,竟是在挣命呢。」 宝如截断她的话道:「阿娘,下次这样的人,你若是要帮她,就莫要再骂了,你恨她不争气,然而这世上这样的人多着呢,他们好像总受累,总被欺负,总是特别倒霉,你想替他们打抱不平,却会发现你他们只会说什么命该如此,就是这么倒霉,有些人不需要你救,因为他们会自救。有些人不值得去救,因为他们像滩烂泥一样赖在深渊里……你是骂不醒的,俗话说利刀割肉疮犹合,恶语伤人恨不销,您想想,族里您帮过的人有多少,念你情的又有几个,如今这世道,你要施恩于人,就莫要言语辱骂,否则一不小心反结了仇,别人倒记得你骂过的每一句话……」 刘氏被她数落得倒是笑了:「说这话,你还不是和我一样不忍心?适才你怎么又帮她了?」 宝如道:「却是看在孩子份上,至于她这样的人,骂也没用,我看那孩子是个能出息有主意的……」 刘氏却是个心思敏捷的,早反应过来:「你别想打过继那孩子的主意,不成的,那孩子的父亲就是个烂酒鬼,整日里醉醺醺的,根本没个清醒的时候,过继他的儿子,只怕要被他这无底洞赖上,再说了,谁知道他那儿子会不会有样学样,将来也是个酒囊饭袋……」 宝如心下暗叹,道:「我昨儿只是想了想,觉得如今阿爹养着病,家里的饭馆靠请外头的厨子,赚得少,如今家里的进项大头竟是靠着许宁那香铺子,然而如今花销也大,许宁眼看就要去考试了,若是得中,不好再让他操这商贾贱业一面落下不好的名声,如今他不过一个秀才的功名,开的香铺也算是个高雅行当,无人嚼舌,若是要中了举,却是不好再出头露面谈生意了,依我想着,还是要想办法开源节流,找些别的进项才行。」 刘氏眼睛一亮道:「这倒是,我连雇人都不敢多雇,减了几个,如今家里的店我也在操持着,只是我们妇道人家,所做有限,你又花枝一样的年龄,断不能让你出去抛头露面的。」 宝如点头道:「这进项也不能投入太大,因不知能不能回本,我们家原是吃食起家,竟是做些小本钱的吃食生意合适,如今念恩寺那边如今渐渐红火起来了,我想着不若我们做些好带又好吃的吃食,譬如炒香瓜子、陈皮梅、山楂糖、蜜饯枣、米花之类的小吃食,找个半大孩子提个竹篮,每日去念恩寺游人那儿来回兜售,我算过这利应是不少,投入也不多,横竖我们闲着在家,做些吃食也简单。」 第23章 刘氏喜得一拍掌:「我的儿,想不到这几日你竟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我明白你意了,你是想让适才那孩子去替我们兜售小吃?」 宝如点头道:「正有此意,只是没有合适人选,今儿看这孩子有股子狠劲,又是个吃得苦的,且知根知底……」 刘氏道:「只怕他那酒鬼父亲又来歪缠……不若再另外寻人。」 宝如笑道:「这利太薄,活儿也辛苦,这般大的孩子一般人家父母不舍得放出来做的,仓促间去哪里找合适的人呢,再说孩子哪有不贪吃的,这门生意利润这样薄,哪里禁得起孩子偷吃,只今儿这个唐远,明明饿得很,羊肉汤在跟前,却不伸手动嘴,是个懂规矩忍得住的,又吃过苦,应当更珍惜些。不若先做起来再说。待我来和那孩子说,钱只给他拿着做个零花,每日除去成本,赚的五五分,我看那孩子比他娘要心里明白多了,这事做起容易,且先试着年后做上一个月,正好是上香人最多的时候,若是能做呢我们便做下去,积少成多,将来也算多个进项。」 其实刘氏说得有道理,那孩子的父亲始终是个隐患,然而宝如一心想着要还了唐远当年的人情,再一个也怜惜他当年大概真走投无路了才去入了伍,最后却是那般收稍,那孩子有着一股狠劲和匪气,只怕未必不能做出一番家业来。 刘氏被她说得动心,一时和她盘算起做什么吃食合适,卖多少价钱合适来,竟是越说越高兴,恨不得一时三刻立刻做起来,当下立刻便又盘算着去买瓜子来炒,现有馆子里的一些干果蜜饯也可直接拿去卖。 宝如看说动了刘氏,也放下了一些心,毕竟如今家里进项全靠着许宁,如今说要和离,许宁若是翻脸不认人,吃亏的还是自己爹娘,需得找个稳妥的后路才行。 许宁和唐父回来的时候,刘氏正和宝如说得开心,许宁听到一两个话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宝如一眼,宝如避开了他的眼神,她当然要自谋出路,百年喜乐由他人,这样的日子,她已过够了,不愿再将自己一人喜乐寄托在一个人身上。 刘氏却看了许宁几眼,她毕竟是女子心细如发,吃饭的时候就已看出宝如和往日歪缠着许宁不同,面上虽然和气,夫妻双方目光几乎不接触,开始还觉得是小两口闹了别扭,不以为意,再连着宝如晚上和她说的过继、做小生意添进项的事,不由想得更深了些……这是许宁有什么让女儿不放心的地方了? 她眼睛变得锐利起来,固然许宁这些年尽孝又宠妻,行事无可指摘,女儿娇憨任性,她却不得不偏着自己的女儿,她不由敲打道:「前儿听一同去惠风书堂念书的林家三郎说,你如今与县令家的两位公子走得颇近,和他们家小姐也一同出行过?」 宝如正为那惠风书堂吸引了注意力,这学堂却是在府城里,任教的大儒颇为有名,前世许宁却只是在家里请先生攻读,这一世居然能去了那里。正思忖着,许宁却已不慌不忙笑道:「小婿不过几首诗为先生所荐,入了宋大人的眼,得了他些许青眼,令公子与我多来往互相学习,宋小姐则是一次游园和她兄长一同偶遇的,不过是说过几句客气话,并无逾礼之处,且那日宝如也和我一同在的。」 刘氏看了眼宝如,却看到她正神游天外的样子,顿了顿,反正已是扮了恶人,索性多说两句:「你知道要守礼是好的,眼看就要乡试了,还得收收心,少参加些什么诗会文会的。」 一旁唐父看刘氏说得严厉,咳了两声道:「许宁这孩子还是知道分寸的,你娘也是担心影响了你考试。」 许宁恭敬应道:「爹娘教训得是,小婿谨遵教导。」 刘氏看他态度良好,宝如一旁也并没有说什么,想着大概是自己多心了,宝如那性子,若是许宁真有什么对不住她的,早就嚷嚷闹出来了,心里哪里是个存得住事儿的?便打发了他们回房歇息去。 房间仍是宝如记忆中的闺房,却重新收拾过,改得更阔大了些,隔了几进,最外一间也摆着书桌纸砚,放着几本书,收拾得很是干净,里间一张阔大的黄花梨拔步床还挂着大红喜帐,正是记忆中家里特意给自己早早打好成亲用的,想来他们还是在家里成的亲后才去了西雁山住。 宝如进去坐在梳妆台前解了头发,看到许宁弯腰铺床燃暖炉,便问道:「你何时就找了机会去惠风书院了?那儿的束修可不便宜,你也不过比我先回来三年而已,倒是做了不少事。」 许宁正拿着长铁夹子从炭炉里夹木炭进暖炉,听到她问话顿了顿,过了一会儿才道:「心里有恨,就如这火炭,日日焚烧煎灼,反觉得这日子还太长,自己能做到的还太少,等不及。」 宝如梳头的手顿了下,从镜子里看到许宁垂着睫毛捏着铁筷,火红的木炭映着他的侧脸,眉浓睫长,薄唇挺鼻,双眸波澜不兴,似乎刚才根本没有说出那样戾气十足的话。 第24章 她想到那千刀万剐的凌迟之刑,她胆子小,他受刑那日她并没有去看,虽然恨他,却没有恨到那样的地步,重生以来这人一直气定神闲,不见慌乱,却原来那复仇的心是这般的炽热……她难得地没有讽刺他,而是宽慰了句:「都过去了。」 许宁冷笑了声,将暖炉旋紧,套上厚套,放入被内,淡淡道:「于我来说,种种犹如昨日才发生,不将仇人手刃跟前,我就一日不得安宁。」 宝如被那语声里的凛然杀气震了下,居然一时说不出话来,竟是想自己应该没有什么事让他恨之欲死吧?虽然恨他薄幸,却也仍是不敢招惹他这个杀神的。 许宁已是转身去厨房提热水到了最里间的净房里添满了水,出来道:「你先洗吧。」 宝如也不推辞,宽了大衣服进去简单洗过头脸,便回来自上了床进了里侧裹了张丝绵被子合目睡了,许宁自己也擦洗过后进来看到宝如已沉沉睡了,一把光明可鉴的长发窝在枕边,脸埋在蔷薇缎面软枕里一动不动——她倒是睡得放心,白天那些桀骜的眼光都已敛入了安稳服帖的睫毛下,仿佛仍是个十四岁就嫁人受尽宠爱不知人间疾苦的女孩儿。 许宁上了床,忍不住挑了缕枕边人的长发在指尖把玩了一会儿,他何尝不知宝如一刻都不想再留在他身边,可惜,他却不甘心就这般放了她。 第二日便是大年三十,唐宝如是被鞭炮声吵醒的,身侧许宁早已起了,屋里盆架上却是放着热水。 许宁一大早便被唐谦拉去写春联,店里自然要写一副,家里大门内门都要写上,又写了许多的福字四处贴上。 唐宝如出来看到父亲喜气盈腮的,精神十分健旺,看上去丝毫不像久病之人,也不由地添了些喜悦,凑趣去请教了父亲几个难做的菜。唐父大喜,自然又拉了女儿去厨房亲手指点。 唐谦外貌平平,唐宝如的好相貌其实全是托了娘亲的福,他唯一有个好处便是有根和别人不一样的舌头,分外灵敏,什么菜他略尝尝,就能猜出用了什么配料,火候如何。他少年家贫,早早就出来去酒楼帮工补贴家里,却靠着这一根灵敏之极的舌头和极好的记心,偷学了大师傅们的绝招,又因为他特别肯吃苦,伶俐肯干,年纪渐长,也自己摸索出了几样拿手菜,渐渐成了些气候,却被别人嫉恨,排挤了出来,又因那几个大厨都是同乡,有些势力,排挤得一条街上有些名的饭馆都不敢请他,便自出来从夜市卖馄饨,因着勤劳肯干,得了旁边卖水果的老刘的青眼,将女儿嫁给了他,刘氏陪着唐谦从夜市卖馄饨开始一步一步攒下身家,终于开了自己的小饭馆,渐渐身家涨起来,偏偏子女上缘分薄,膝下只得一女,老唐念着刘氏少年陪他吃过苦的情分,虽然家境算得上宽裕,却也从未提过一纳妾的话,只是依着刘氏,说招婿便招婿,从无违逆。 没想到临到老了自己这个女儿却不争气,若是将来和许宁和离……唐宝如心里又虚了几分,少不得极力讨老父的欢心。 好不容易到了年初二,虽然舍不得女儿,两老还是以看顾店里生意赶着小俩口回西雁山那儿,其实唐宝如知道父亲是害怕自己被过了病气,含着泪和许宁上了车回去了,还带了一车子的才做好的血肠板鸭等食物。 从初一起,慈恩寺就香火不绝,香客络绎不绝,唐宝如和许宁下了车,便看到自家香铺子前买香的人络绎不绝,掌柜的看到东家终于回来都要泪流满面了,毕竟这些香都是他手制的,有敬佛用的,有念书用的,有供琴用的,有熏衣用的,种种香用途不一,伙计们虽然强记了些,却到底不如许宁自己说得更详细周到,雅妙横生,过年是香铺子生意最好的时候,铺子里远一些的伙计主家体恤让他们回去了,剩下的伙计一个人当几个人用,忙得团团转,虽说这时候的工钱也分外丰厚,到底也是压力巨大。 好不容易处理完前头的事,宝如看着外头上香的人,却也动了兴头,让小荷备下香明晨也去念恩寺拜拜佛,匪夷所思的重生回来后,她忽然对这神佛也起了敬畏之心,小荷却不敢擅专,去禀报了许宁,许宁心下明白,只让她备好,第二日宝如上车才发现原来许宁也跟着一同去。 她也没说什么,只进了山门拜过神佛烧了香后,看着签筒犹豫了一下,转过脸问许宁:「你不求个签问问?」 许宁一路都十分淡然:「问什么?」 唐宝如轻声问他:「咱们这么一遭儿……也不知是造化还是……问问前程也好……」 许宁笑一笑:「世人心中有事不明,不能自决,才求神问佛以示前途,我知我所求为何,何必要问?」 唐宝如知他一贯心志甚坚,自己又踌躇了一会儿,本想问个姻缘,自己和许宁这一世迟早要分,也不知自己命中是否还有姻缘之分,然而许宁在一旁,她又不好问,也罢,重生一回,她也不能太贪心,只求个父母安泰便好。 第25章 上完香出来少不得寺院后山逛逛,只看到香客们来往如织,香烟缭绕,有人挑着吃食在卖,却无非是些干巴巴的炊饼、粽子之类,不由又触动了她与母亲说的那事,下了山果然又找了个伙计给母亲递了口信,让她趁着现下过节人多,早日将那事办了。 刘氏本就是个雷厉风行的爽利性子,二话不说很快便说动了唐远,每日唐远先去母亲那儿拿了货便过来这边兜售,而一日内的午饭晚饭,则在这边店面和伙计们一块儿吃,每日清点货钱都由宝如这边清点,然后给唐远结算工钱,就是说只要做一日便有一日的钱。 唐远不是个呆子,自然知道这是他们家特意照拂他,母亲快要临盘,家里弟弟妹妹也都嗷嗷待哺,他丝毫不推脱,全都应了。宝如上下打量了下,看他一张脸洗干净了还是挺俊的,就是长得瘦小了些,她拿了身自己临时改出来的小袄给他穿上,又给他换了双鞋子,道:「山上风冷,这衣服以后慢慢从你工钱扣,只别冻病了倒要贴钱请大夫。」一边又和他当面点过了货,今儿是头一遭,刘氏那边显然也花了大力气,刚炒出来的南瓜子,粒粒大而饱满,还带着一层盐粒,香得很,用干荷叶包成了一个一个小包,每包两个大钱,又有些蜜饯干果之类的小吃食,宝如想他一早过来,想必连早餐都没吃,便从厨房里拿了两个烤山薯过来,一个剥了给他吃,另外一个掰开放在篮子上,透出了香味来,专为招徕客人,又教他如何吆喝,看他吃了山薯,才打发他出去了。 碰巧遇上过年烧香的香客多,这一日才过了午时,唐远便已回来,宝如清点了下,发现居然得了几百钱,唐远吸着冻出来的鼻涕道:「香客们大方得紧,都不够卖,回头客多,都说婶婆炒的瓜子香又好吃,明儿要再多一些才好。」 宝如算了算,给了唐远五十钱,道:「不必贪多,篮子太大货太多招人眼会被人嫉恨,也莫要进庙里讨和尚的嫌,不然别人看了眼红,这门生意做不长久。」 唐远点头道:「都按你交代的做了,只在山外头游玩的人里头兜售,并没有去和别人抢生意的,且都在人多的地方,怕被地痞给盯上。」 宝如点头,又教他:「每个时辰回来交一次钱补货,宁可勤跑些,不要带太多的货和钱在身上,若是遇上泼皮无赖,便给他看钱,都给他,莫要一文不拔舍不得,机灵些,只莫要惹得别人连货都拿了。」 唐远点头,他在市井中混,自然是见识过泼皮无赖们的本事,不过这个婶婶看着面嫩成这样,如何对这些道道如此熟悉,竟像是也在市井中打过滚吃过亏一般,他看了眼宝如那犹如刚剥壳鸡蛋的脸蛋,又打消了这些揣测,想着定是许相公教的,都说三叔公家的这个赘婿能干之极,果然有些不寻常。 唐远走后,宝如想了想,还是去找了许宁。 许宁却不在前头店铺,说是在后院里制香,她穿过小楼,果然看到后头有一进青石小院,才走进便已闻到了扑鼻的香味,正是许宁制香用的院子,里头几间房间,看着一间上头匾额题着「静中成友」,宝如猜应当是赏香用的静室,另外一侧两间房,一间门上匾额上题着「尘里偷闲」,看门窗紧闭,想是和香用的暗室,又一间则门上题着「久藏不朽」,想必当是藏香储料用的香库,前世在相府许宁也有这么一间制香用的院子,比这大多了,制香玩香算是许宁难得的雅癖了,毕竟他这人清心寡欲,琴棋书画都不过是为了前程,唯有制香,算是他真心喜好。不过他制香的院子一贯不喜人进出,便是伺候的奴仆,也必要沐浴后身上一丝异味都无才可进入,她当时对他这种文人的狷介有些不满,所以也极少踏足。 她走进静室,屋里不过一几一席,陈设极简,仅墙上悬着许宁亲书的「何须楚客纫秋佩,坐卧经行向此中」。屋里没有点炭炉,冷飕飕的,她却仿佛步入了春天的花园中,因为她闻到了扑面袭人而来的弥漫花香,正如温暖春阳下百花盛开,似有月季蔷薇,又仿佛是丁香紫藤,氤氲满室,她吃了一惊,脱口而出:「这是什么香?」 许宁一身青袍,正襟跪坐在蒲团上,手里还捏着香刀,面前的几上有一香炉,上头袅袅升起青烟,凝而不散,他凝视着那香烟,似有款款深情:「花气无边熏欲醉,这香名‘沐花’」 宝如抽了抽嘴角,干脆利落地掀了裙子坐到了许宁对面道:「不错,这香冬天应该好卖——你在这边开铺子,应该认识这边的地头蛇吧?」 许宁放了片香刀去看宝如,看她姿态随意,全无礼仪,一张粉脸上隐隐有挑衅之色,心知她就是故意说些大俗话来杀风景,前世他却对她这些俗不可耐的举止十分介意,如今心里却生不起气来,他心里暗自想着,从前看朝中那些暮年宿儒,明明已力不从心,偏喜欢纳十五六的年轻美婢放在身边,他从前还嘲笑过他们梨花压海棠,他们却笑称:「未厌青春好,已睹朱明移,老了你就知道了,看着年轻鲜嫩的女孩儿在跟前,哪怕是一颦一笑,嗔怒嬉笑,都美得不可逼视——正是青春之美。」 自己不过才转世重生三年,恍如隔世,难道经历过一次生死,心态已老了? 许宁心里揣摩着这高深的生死之思,面上却不动声色:「这边一片儿大部分都划给念恩寺的供奉了,因才建起,为着朝廷的体面,官府曾经狠申饬过一番地保乡绅们,小偷小摸是有的,明面儿上的抢劫什么的,却是没有的。」 唐宝如一颗心落了下来:「那就好。」本来还想央许宁出面请人去说个情,如今这样唐远每日兜售应该是没什么危险的,顶多损失点小财……那正好不用求他了,没想到当时自己只是看着这边香火盛游人多,却歪打正着选了个最合适的地方,她没继续说什么,问了两句许宁晚上吃什么假装这才是自己来的目的,便又走了回去……当然不会自己动手,吩咐一声前头厨房而已。 许宁嘴角含笑看她又急匆匆地走了,却不去揭穿她那点小心思,他如今对自己的心思倒是越发好奇起来……他本以为他回来对尚垂髫之龄的唐宝如着意调‘教,教她读书写字,怜之宠之,是为了弥补前世的遗憾,享受将唐宝如按自己的想法慢慢养成的美好,那个娇嫩美好,会红袖添香夜读,能和他对上一两句诗句,品评字画的佳人也确实唾手可得了……没想到事与愿违,未来那个性情刚强不讨喜又早已长成难以纠正的唐宝如回来了,他之前也的确感觉到了计划被强行中断的不悦和遗憾。 可是这些天,这个活泼生动心计百出的唐宝如,虽然仍和从前一样与他势同水火,情趣爱好犹如天渊之别,他却没有和从前一样和她两看相厌,是他没有参与的那三年改变了她,还是生死之间改变了自己,又或者是两者都有? 第26章 这真是一件值得深思的事情,许宁盯着缓缓散开的青烟,嘀咕:「心肠非故时,更觉日月驶。」 制香后许宁出来到了前边店里想要交代店家一些事,一眼却看到唐宝如在柜台后头和刘掌柜指着一个本子,一边拨算盘一边在说着什么,唐宝如身上一点妆饰都无,仅用张青帕包着乌油油的头发,眉目如画,耳边一点银丁香,那天然的粉颊玉颈在夕阳中分外动人,引得进店的人都忍不住偷眼看她。 许宁的脸登时就沉了下来,走过去问道:「什么事?」 刘掌柜抬了头连忙赔笑道:「东家娘子说有些账算不太平,正请教老夫。」 唐宝如抿了抿嘴,有些被许宁撞破的窘迫,她今日回来算卖小吃的本钱,却发现除掉了给唐远的工钱,本钱,似乎算得不太对,她原并不长于算账,前世她拿着和离后得的钱堵着一口气在京城盘了个食肆开,以为靠着自己做饭的本事,怎么也能活出个样子,结果自己盘帐不行,只能后厨掌勺,请了个掌柜的先生在前头招呼客人,却怎么都不太赚,明明每日客人不少,食材为了节约成本已是自己亲身去买的,连豆腐都是自己起早贪黑的做,仍是不赚。时间长了也觉得不对,她不过是靠着父亲教的那一点算账的功夫,账本哪里看得出问题,明知道是被掌柜的糊弄了,却拿不出证据,一个妇人家也不敢随意得罪人。如今重来,她想着能多学一些便一些,从前做相府夫人,学的那些什么插花沏茶附庸风雅的东西,有什么用?别人看不起你还是看不起你,倒不如学些实实在在安身立命的技能。 许宁脸上淡淡的:「前头忙着呢,不要劳烦掌柜,这点子帐给我看看便好了。」 刘掌柜平日里看东家对这新娘子那叫一个如珍似宝,绝不肯让人看了一眼去,哪里不知道东家如今这一脸阴沉是为了啥,心里暗暗叫苦,连忙道:「那是,许相公账上那是一把好手,连算盘都不用打,帐一看就懂的,正该如此。」 许宁捏了那本账本,抬了抬下巴道:「到后院去吧,我替你看看。」 宝如咬了咬唇心想着谁怕谁——和离前,能学多少是多少……她是知道许宁算学极好的,不需要算盘只凭心算便能算出大部分的帐,先生并没有教,他大部分靠的是自学和天分。之前不肯问他也是怕他觉察自己的小心思,况且心中也有些羞耻,前世每次自己管家算不清楚帐,硬着头皮问他,他总是先讥讽几句,然后一边教她一边满脸不耐烦,后来她越来越不愿意求他,干脆直接买了个会算帐的丫头来伺候,后来出去一个人过日子的时候,不是不后悔当初应该怎么也要学会这算账的本事的。 如今反正撞破,也无所谓了,她跟着许宁到了后院,许宁放了那本子在桌子上头,看了下前头她记着的帐:「生南瓜子三十钱,熟南瓜子五十钱……」挑了挑眉毛:「是给唐远那营生做的帐?」 她厚着脸皮道:「嗯。」心里想着就算拼着给许宁笑几句,也要学会这到底怎么算。 许宁却没有笑,难得的没讥讽,拿了毛笔蘸了墨水点着给她看:「你原料应该单记一本,卖出去的小吃再另外记一本,不要合在一起,零零碎碎的不好算盈利,盐、糖、柴火这些也不该漏了,每个月你合计一次,用卖出去的钱减去买食材的钱、给唐远的工钱,便是你净赚的了,然后你再看卖出去的什么卖得最好,利最厚,便知道你应当进多少食材,什么好卖就调整什么,你这利少,十天一计也可,不过日子要记上,如今过年你赚得多,过几日便不一定了,你记好日子,明年到这个时候,你便知道该进多少食材了。」 唐宝如点头道:「可是那样多天那样多的食材,我算起来有些吃力,你能教我打算盘么?」 许宁抬眼看了下她,唐宝如坦然回视,一双眼珠子明亮之极,不再像前世一样因为自己不懂便觉得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这算什么羞耻,将来出去讨生活,被人欺瞒了还不知道,那才是真正的羞耻。 许宁心里一软,张口道:「你一个妇人,拿着算盘不雅,我教你个袖里吞金的法子。」 唐宝如眼睛一亮,急切道:「可是那晋商才会的心算的法门?我听说并不外传的!传男不传女,传媳不传婿!」 许宁傲然一笑:「有什么难的,万变不离其宗,我专门找过《算法统筹》学过,后来又看过他们算过几次,便明白了,其实和算盘还是一个理儿。」 唐宝如喜不自胜:「果真不难?我也能学会么?」 许宁笑了笑,将左手伸出来来道:「这袖里吞金又叫一掌金,你看看我们的手指。」一边指着自己的指节:「左手每指以三节分定九数,一二三位于左,自下而上,四五六位于中,自上而下,七八九位于右,自下而上……」唐宝如见状也伸出了自己的左手摊开,全神贯注,听许宁一边示范一边学着:「哪个手指点按数,哪个手指就伸开,手指不点按数时弯屈,表示零……」 第27章 她皱起眉头点着手指,许宁看到她纤细的手指淡粉如玉,夕阳下笨拙地屈伸着,手指上的螺纹清晰可见,手指末端近乎半透明,想起不过半月前她还百依百顺,在床上这纤细灵巧的手指紧紧握着自己的手臂……他喉咙紧了紧,几乎要走神,却被听不太懂的唐宝如一再追问拉回了精神。 唐宝如学会了最简单的方法,整整一个晚上都在反复伸着手指算数,几乎像着了魔一般,连吃饭都在时不时的伸手看一下。 晚上吃过饭甚至直接去了许宁的书房,一再追问不解的地方,许宁连每日必温的书都温不成,几乎是手把手地教她,却莫名的没有觉得厌烦,反而为能握住她的柔荑而心里生了一丝窃喜的甜蜜。而唐宝如为着他一直十分耐心,少不得也花了点心思给他做了几道别致的点心……自然不是那敷衍的蒸糕什么的,而是他最爱吃的豌豆黄、红豆糕,连脸色都好了许多,不再冲口便是那些尖酸刻薄了。 这让他想起前世的不耐烦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个时候,自己到底在忙什么?为什么连这点耐心都没有?当时似乎是嫌她笨,怎么教都只是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又说不得,说两句便要恼羞成怒对口顶嘴,自己如何能和妇人对口犹如泼妇骂街一般?于是干脆置之不理,替她算好丢开……如今看起来似乎也并不太笨,至少态度上是可圈可点,十分刻苦…… 看上去倒像是吃过亏的样子,他终于忍不住在教过她后随口问了句:「是不是从前自己去开食肆的时候不会算账吃了亏?」 唐宝如脸上登时便沉了下来,许宁正有些后悔不该揭短,却看到唐宝如自己闷着头掰了一会儿手指,又若无其事地再来追问…… 真的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也不知到底吃了多大的亏,受了多少气,才把那一肚子爆炭也似的脾气变得这般忍辱含垢。许宁忽然有些后悔当初知道她和离后没有拿钱回乡而是硬是留在京城开食肆的时候,赌着一口恶气没让人多造拂一下……当时也是想着避嫌,那会儿朝堂上风雨欲来,他虽然面上仍硬挺着,其实心里也没有底。后来还是听林谦说她那店里被恶客滋扰得不像话了,才使人去京兆尹那儿交代了几句免她被欺辱了去。 现在看来,大概不仅仅是被恶客滋扰了……也是,一个妇人,便是心气再高,无依无靠的,在京里怎么可能不受人欺负。 许宁忽然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五味杂陈,他从前是觉得自己对不起她,但是她也有不对,总是和自己犟着倔着,别人的妻子总是稳重大方体贴温柔…… 他如今却觉得,想要更补偿她更多一些。 转眼已快到元宵,唐远这边算是上了正轨,每日倒都能卖出几百钱,听说他那烂酒鬼的爹先是威逼唐远拿钱不成,去唐家闹了下说要把孩子挣得钱给他拿着省得孩子乱花钱,被唐谦干脆利落地拒绝后立刻便闹着说唐家欺负小孩子,给钱少云云,在门首大闹,不过他整日烂醉早就臭名远扬,反观唐家这边一贯帮扶族人,名声还算好,小饭馆开着,手下好几个使唤的伙计,轻易欺不得,别人也不知道唐谦生的痨病,只以为他出来少是要享福,又有个秀才女婿就读有名的书院,和县官的公子交好,闹了几日反被族人地保给说得抬不起头回去了。 唐宝如松了口气,想起前一世她孤身在京城沦落成那样,她做的菜比许多大师傅做得更好吃,她比许多人更能吃苦,却仍然败在了孤立无援这一条上,其实族人、父母、丈夫这些东西还真的算是这年头女子立足的仰仗,她虽不服,却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给父母过继个儿子这一条看来还是要加快进行,唐宝如思量着,没有丈夫,哪怕是个明面上的兄弟,别人也不敢随意欺凌。只是要说服爹娘,要找到合适的人选,都太难了,她先前的确是动过把唐远过继的念头,但是这些天她观察了下,唐远这人沉默寡言,倔强能吃苦,却早熟得很,认定了家里是自己的责任,必是不愿意过继的,强扭的瓜不甜,更何况是别人的长男,他的弟弟年纪也还小不知人品资质如何……自己爹身上有病,娘还要忙着店里的事情,没空照顾那么小的孩子,最好就是五岁、六岁这般,资质又能看出了,又还能养得贴心,这想起来比招赘婿还难,毕竟过继是要在唐家族人里头找。 一时还找不到,还要想些别的进项才行,她想起今日到店铺前边去找许宁,看到那么小一锭香标了那样昂贵的价格,就深深觉得许宁这门生意真是暴利……虽然沉香、龙涎香这样的制香原料贵,但是她其实前世和许宁夫妻,还是知道的,那些什么闻雪、沐风、听月,和露,名头听着好,其实大部分用的都是便宜的香料如丁香、香茅、柏叶、松香、薄荷、甘草这些寻常原料制的,顶多加那么点沉香、冰片等贵重香料,因为今年便是秋闱之年,那什么「状元伴读香」简直是大卖,其实材料里头也就降真香最昂贵,因其五十年以上方能结香,因此一味里头只用了少许,大部分还是鸡舌香、檀香等较为便宜的香料,只那一点噱头加上名头,卖到三两银子一盒,真正是赚死了,也难怪他短短几年便发了家。 她却别无所长,困在内宅——意识到自己居然隐隐有了跟许宁比较的争胜之心,她有些烦躁起来,其实无论是给父母过继,还是再找些新的进项,她觉得若是和许宁请教,那人脑筋灵活,不论什么难事到他手里都是迎刃而解,必是能解决好的,但是她如今却是要和他和离的,自然是不好去求他。她皱着眉正发愁,小荷已是进来道:「外头有伙计来传话,说姑爷的爹娘在店面那儿了,问当如何处置。」 一事未成,又来一事,唐宝如更是烦躁起来,挥手道:「你自去后头香室那儿找姑爷便好了。」 小荷有些为难道:「姑爷不许人进香室的,娘子您忘了?」 唐宝如皱了眉头嘀咕着许宁这还没考上举人呢,规矩就摆起来了,一边往后头去找许宁,换了衣衫两人一同出去迎接公爹。 第28章 到了前边店铺侧专门僻出来请人品香的静室内,许宁的父亲许留、罗氏和许平三人已被伙计安置在那儿,身上都是农家衣装,许平正好奇地看着墙上多宝阁里陈设的各色香筒、熏球、香斗、香函等香具,罗氏则拿着几上摆着的青白玉三足莲花香炉正敲击着听声音,许留则正大口大口地喝着茶水,想是赶路口渴了……一家子在那古朴的静室里竟是格格不入。 唐宝如忍住心里暗笑,想着许宁这一辈子自命风雅,可惜不也是从这一家子里头出身的,许宁面色不改上前行礼道:「爹娘怎么来了不遣人先说一声?」 罗氏见他们进来,手里仍拿着那香炉道:「还说呢,前些天你们回去,怎么竟不说你开了家香铺子?还是来烧香求子的村长家媳妇来看到了回去说的,说是生意旺得不得了,你爹说了这是好事啊,如何不说出来咱们也高兴高兴。」一边意有所指地看了唐宝如一眼。 唐宝如心下暗自纳罕,许宁这孝子居然没有告诉家里人开了香铺子?这的确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然而她一句话不说,只当自己是个摆设,许宁却不动声色道:「只是岳父岳母信得过,知道我会制几样香,学里的先生和同学们都喜欢用,便出了资开了个铺子……只让我有空做几样香放着卖罢了,铺子还是在岳父岳母名下的。」 许留和罗氏听了脸上也并无失望之色,想来也认为许宁一个少年是没什么本钱开铺子的,多半还是唐家出的钱,他们那日听了村长媳妇形容得这铺子如何人如流水,香如何昂贵,自然是心动盘算了一番,今日带着许平来,却是有别的打算的。 许留开了口道:「亲家爱重你们,这是你们的福分,自是要惜福,不过年前你们回家也说了,亲家还是想着你好好科考,将来联科及第,光宗耀祖的。」说到这里许留也觉得有些尴尬起来,毕竟这儿子已是出赘,若是考中,光的是别人的宗耀的也是唐家的祖了,他顿了顿,罗氏已是急不可耐道:「我们盘算着秋闱就是今年,你不专心温书,若是考不好,岂不是辜负了亲家的一片苦心,如此你却不该老在铺子里花太多辰光,这样大的铺子,没个可靠的人看着怎么行,我们想着不如让你弟弟替你看着铺子,也省得掌柜和伙计们欺上瞒下,毕竟你亲弟弟在这儿呢,你看你弟弟如今也这般大了,人又聪明伶俐得紧,做个管事的不成问题。」 唐宝如肚子早已笑破了,脸上却不动声色,以她多年和这位婆婆相处的经验,她和儿子说话的时候,切莫插嘴,一插嘴便是没个完了,什么都是你这媳妇挑唆的儿子不孝。许宁已是缓缓开了口道:「爹娘请托,原不当辞,只是弟弟不认字,我这香铺子上百种香,每样香不下十种香料,店里上下人等,都要对这些香料熟记于心,一问即知,客人若是问这香是什么香料合成的,有什么功效,都要一一说得出来……」一边指着身旁站着烹茶的香童道:「你看这孩子,能背下店里所有香名和所制用的香料,每种香有什么功效,也都能背出来,就做到这一点,我调教了三个月才堪做得到。」 罗氏挂了脸道:「谁让他做伙计呢?可以做个替你盘账看货的管事么。」 许宁也不急,吩咐旁边倒茶的香童道:「纫秋,你出去唤刘管事进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金黄面皮留着两缕胡须的精瘦中年男子进了来,笑道:「许相公唤我何事?」 许宁道:「你且将今日验货的情况说一下。」 那刘管事连忙道:「今儿进了藏红花五十斤、白旃檀一百斤、白茅香、香茅、马蹄香、豆蔻、高良葁、笺香、冰片、芸香、苏合香等各两百斤……都从老王家进的,天山雪莲我看了成色不行,没有收,又有特迦香、沉香、降合香,说是新收的,我看了下年份不够,但是如今店里状元香卖得快,不补货也不行,便压了下价格,按原价的八成各收了十斤……」 那刘管事一报账起来如数家珍,点起来好几十种香名,犹如开了话匣子一般滔滔不绝,罗氏和许平的脸却是越来越青,待到刘管事终于说完走出去后,许平早就嚷嚷:「这样麻烦!我不做了!」 罗氏怒道:「瞎嚷嚷什么!听你爹安排!」许留磕了磕烟斗,也不管那烟斗在那黄花梨木上留下了印记,对许宁道:「我们也知道你弟弟不认字,也不会算账,来了一开始肯定是帮不上你什么忙的,不过谁不是从不懂到懂,不懂可以学么!一天学不会,学一年还学不会?认香也好、制香也好,便是算账写字,也是可以教的么!你是主家,一句话下去让他们尽心教你弟弟,谁敢藏私?你这样大的店面,没个自己人看着如何放心,便是他什么都不懂,站在那儿,掌柜和伙计们知他身份,也不敢欺你,你也好安心去进学考试,是不是?」 唐宝如一旁冷眼看着,心里笑得欢,瞧瞧这一家子的聪明人,可见得许宁这九曲十八弯的聪明肚肠是从哪里得的了,除了许平这根直脑筋外,竟是没一个省油的灯,看看许留说的这什么话,就差没直接说说你该白养着你弟弟,好好教他怎么经营怎么制香,有了油水怎么能流到外人田里肥了别人呢。 可惜这制香,还真需要天分……除了需要一个灵敏的鼻子外,熟知诗书、佛学也是必须的,否则如何能搔到那些附庸风雅的贵族们的心上。若是随便找个人来学都能学会,当年许宁制的香就不会千金难求了,京城制香名店香师多的是,别人可不会因为许宁是丞相便硬说他制的香好。 就许平这连香童都不如的资质,难。 许宁一直在沉默,罗氏还在苦口婆心:「你弟弟这两年也要到找媳妇的岁数了,能在你店里帮帮忙,见见世面,将来也好说媳妇不是?你大哥已是不在了,咱们许家就只指望你弟弟了……」 唐宝如眼观鼻鼻观心,却看到这一刻许宁的袖子动了动,看起来是手攥了下袖子,许宁终于开口:「这店是岳父岳母的,请的人也需要经过岳父母……」 第29章 罗氏脸沉了下来,连许留脸上都带了不悦,又敲了敲几案道:「亲家一向是通情达理的,我们不过是学些东西,你为唐家操持这样大的铺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更何况这香还都是你做的不是?儿媳也在这里,你倒是说说,我们这要求过分了?」直接问道了唐宝如脸上,唐宝如含笑道:「生意的事儿我们妇道人家不懂,一切都听相公和爹娘的。」 许留脸上缓和了些,看着唐宝如一团孩气的,也知道她不懂什么,只循循善诱道:「你相公又要读书又要操持店面,哪有这样多精力?更何况你们小俩口才成家,更是要多些时间陪陪你是不是?平儿是你嫡亲的小叔,不是别人,和你们是一条心的,多个人帮扶着,关键的地方都要掌握在自己人手里,这般产业才能稳妥,你年纪小不知道,爹今日说与你听。」 唐宝如连忙站起来笑道:「爹说的是。」态度别提多恭顺,偏偏就是一个字不表态,许留本来想着能让她应了,便是不应也给个回去劝说爹娘的许诺,没想到她竟是这般滑不留手,但态度无可指摘,一时只觉得郁闷,却不好说什么,罗氏却又刺着了她内心那颗敏感的心,尖声道:「也罢,我们还是回去吧,看来十月怀胎生个儿子不如不生,竟是一点主都做不了,倒不如生个女儿,便是嫁出去了,偶尔帮扶下娘家,谁又能说些什么闲话?」 前世今生,这是唐宝如第一次听到罗氏这样直白说出这样的话来,吃了一惊,不由看向许宁,许宁却仍然低垂着睫毛,似乎不为所动,罗氏已是气鼓鼓地起来拉了许平,一边指桑骂槐地教训许平道:「以后娶了媳妇儿生孩子,再穷也不能将儿子送去入赘,吃的住的用的再好也没用,亲爹亲娘嫡亲弟弟上门连客人都不如咧!」 这话越说越重,唐宝如看着许宁的脸有些苍白,知道他其实一直都特别在意这份求之不得的亲情,上一世许家儿辈只剩下他一个,罗氏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他身上,这一世反差实在太大,虽然她不知道他为何到现在都不松口……只一条她却深为了解,许宁这人吃软不吃硬,若是好好说,他多半是要同意,若是硬逼,他那倔脾气一上来,和你冷战上半年也绝不会先开口,这一世的罗氏还没有摸到他这脉门,以为说这些话能激他,却不知适得其反。 其实她却知道许宁对他的亲人是极在意的,但凡有求,很少不答应……为何一开始要推脱,难道他是在等自己表态?结果没等到自己搭上这个桥,自己亲娘却忽然嘴不饶人,把他的脾气也骂出来了……只是若是真闹崩了,许宁后头少不得又要自己生气半晌,俗话说疏不间亲,他亲爹亲娘再犯浑,那也是他亲娘,她对这一点可知道得清楚不过了。 罗氏越说越出格,唐宝如这几天得了许宁倾囊相授那袖中吞金的算法,苦练后居然能算得颇为像话了,正是承情的时候,不免有些听不下去,终于开口道:「娘这话说重了,其实过年的时候许宁也说过平弟眼看就要到说亲的年纪了,如果能给平弟找个清闲又有些进项、又有前程的差使最好不过,我爹我娘也都赞同呢。」她这句话说得极有技巧,只为缓和气氛,却并不做出任何许诺,毕竟她不清楚许宁究竟想不想留下弟弟,虽然她不喜他的家人,这香铺子却实打实是许宁挣下来的,她绝不会越俎代庖,更不会认为这铺子放在自己名下就是自己的东西,开口只是有些不落忍,被亲娘这样损,她都觉得有些替他难过起来。 罗氏脸上缓和了下,看向许宁,许宁挑了眼皮看了眼唐宝如,目光里带了一丝赞许,唐宝如心下明了,这是觉得她插嘴对了,让她继续说,便继续笑道:「只是平弟虽然长得高,却到底年纪还小,我爹说了好几个差使,什么饭馆厨下帮工的,什么书馆抄书的都有,相公只嫌弃要么辛苦了、要么进项少、要么没什么前程,当时我也说了,现放着一个香铺子在这儿,怎么不让自己家弟弟来帮忙呢,嫡亲亲的兄弟,不信他还信谁呢!」 罗氏已是完全听得入了巷,拍掌道:「可不是这个理儿!」 唐宝如笑道:「结果你也知道相公这读书人的脾气,一则是觉得怕和爹娘提了,爹娘要怪他使唤亲弟弟,不亲香,二则这香铺子也才开起来,竟是出的多进的少,您看看这些摆着做样子的摆件,外头的香料,竟是大半的本钱都压在香料上呢,爹娘你们不知道,让我来说与你们听,那什么沉香、降合香,都是价比黄金的,相公一开始也不是自己做的,都是先生们、同窗们富贵些的,家里有现成香料的,直接送来给相公做,做起来一不小心就要废了料的,真正是小心又小心才做得出。后来我爹娘见着好,想着也不想埋没了相公这才华,不若试一试,相公这些日子日夜难安,都是怕赔了钱,和我爹娘不好交代,所以每请一个人,都是再三掂量,这是他谨慎知礼处,爹娘也应当理解的。」 许留点头道:「宁儿是谨慎些,也是应当的,香料贵我们是知道的,要不怎么都是贵人才用得起那些香呢,咱们平头百姓也不过是点几把艾草熏熏蚊子便罢了。」 唐宝如笑道:「还是公爹明白,便是我们也都是用艾草熏着呢,自己家做的香,哪里舍得使,再一个公爹也看到了,这店里忙得紧,来的都是贵人,一个伺候不上就要惹祸,东西又贵重,晚上都要值夜,少了的也都要描赔,平弟年纪还轻,正是要多睡的年纪,才领差使便领这样伺候人的差使,莫说相公,便是我看了也是心疼的。」 罗氏脸上终于好看多了,想到适才进来的确是几个伙计都是脚不点地的,连香童也是烧茶倒水的伺候着,前前后后地介绍着,想到自己的宝贝疙瘩来做这份活,确实是有些心疼的,待要老着脸说就是让自己儿子来白吃的,脸皮毕竟又没有厚到这样程度,更何况适才也才说了要学的,这学东西哪有不吃苦的。 许宁终于开口道:「先是担心爹娘舍不得,如今既是爹娘开了口,就让三弟跟在我身边,也不必担什么正经差使,什么都先学一些,待到三弟自己心里觉得能做什么了,再领差使也不迟,横竖到书院开学还有一个月时间,尽够了。岳父岳母那边我会去禀明,绝无不肯的。」 唐宝如心里一哂,果然,许宁还是舍不得自己的亲弟弟,怎么说也是花了那么多心思保下了小命不是?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唯一的弟弟被家人养废了。 她脸上保持笑容,似乎真心支持夫君的一切决定,让许留和罗氏心里都舒服多了,他们来这一遭,何尝不知道自己家其实言不正名不顺,赘婿毕竟和嫁女不一样,几乎和卖儿子差不多了,若是要比,比童养媳倒是有些比的,因此一直以来他们在这个儿媳妇面前都有些摆不出架子,转而将这份怨气迁怒到了出赘的儿子身上,却没想过,明明是他们将自己儿子当成多余之物,为了那几十两礼金给赘出去的。 唐宝如心中一边腹诽,却也知道许宁今非昔比,不会脆弱到被这几句话打击到,顶多就是心里不舒服一会儿,如今他们是合作关系,许宁不会再让他父母再来膈应她,因为他早就知道那将会是一个什么局面,自己绝不会忍,只要不出格,涉及底线,她是不介意扮演一个什么都不管的乖儿媳的。 果然两边在和睦一家好的气氛谈起细节来,那些如刀的言语仿佛从未说出口,唐宝如便站了起来道要下去整治下菜肴招待公公婆婆,许留和罗氏得了足够脸面,自然是爱惜道:「不必太麻烦,家常菜便好。」 唐宝如笑吟吟起了身回到后头,让小荷去吩咐前头给伙计们做饭的大厨房多做几个实在的菜给公婆,便一个人回屋去了。 第30章 吃饭的时候她也没出去,她知道这时候那老两口如今得了便宜,绝不会在明面上挑自己的不是,她前世就是太傻了,顾及着许宁的心情,百般讨好两老,却动辄得咎,永远都做不对,她那会儿还不知道,当一个人看不顺眼一个人的时候,你连喘气都是错的。 就该如此,现如今她完全不介意许宁怎么想,许宁也自己会编好借口,他的亲人也好,他的朋友也好,她再也不会勉强自己去迎合他们了。 晚上唐宝如一个人在灯前练字,许宁进了来,身上带了些酒气。 唐宝如并不理他,许宁却笑道:「练字呢? 唐宝如冷笑了声:「做完你的孝子了?这样晚才进来,想是住下了吧?没准还要多留几日,不然怎么放心宝贝儿子呢。」 许宁沉默了一下道:「你倒是了解他们。」 唐宝如嘲道:「有个孝子相公,我怎能不殚精竭虑摸清楚公婆的喜好呢?想来你大嫂一个人留在村子里,又要带孩子又要做农活,也是辛苦,不过不必伺候你家人,兴许她倒是轻松了。」 许宁道:「三弟其实不是制香和做生意的料,如今人也大了,教不会什么东西,我想着带在身边让他学些人情世故迎来送往……其实人愚鲁有愚鲁的好处,平平安安便是福了。」 唐宝如嘲道:「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稀里糊涂过日子有稀里糊涂过日子的乐子,像你这样聪明伶俐的,倒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许宁看了她一眼,有些诧异,无子曾是他们夫妻俩长久以来的忌讳,没想到唐宝如居然也毫不忌讳地说这首诗……想来,前世的那些伤痛,她真的能平淡地看待了,他点了点头道:「然而我仍愿为玉碎,不为瓦全。」 唐宝如呵呵了一声,她这只燕雀着实理解不了许宁那鸿鹄之志,许宁转了话题道:「我安排的前头的两间房给他们住下了,大概还会在这儿住几天才回去,他们无事不会往后头来,我娘大概会进来看看,不过她知道自己身份,不会给你难堪的。」 唐宝如道:「放心吧,我如今哪里还介意她,又不是从前什么都要碍着你怕你不高兴……」 许宁忽然沉默了许久,唐宝如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些不讲究了,不由描补道:「其实吧,她算得上是个很不错的娘,凡事都能为儿子打点,并没什么大错,只是心忒偏了些……」 许宁终于觉得不能指望这媳妇儿能说出什么好听话来,今儿那百灵百巧的伶俐话儿简直像是过路神附体,便岔开话题:「今儿多劳你解围,这些天还要劳烦你多担待,少不得要投桃报李,你有什么要求也可以和我提,我能帮忙的一定帮。」 唐宝如心一动,想着也犯不着和他客气,便难得地和他有商有量道:「我觉得吧,你今科必是要中的,到时候会试也是一路捷报,这香铺子离了你,只怕也开不长久,我爹那病你也知道的,得静静养着,不能劳神动气的,又要长期补养吃药的,我如今想着还是得给家里想个长久些的进项。」 许宁笑了下,其实知道唐宝如的意思是老娘跟你和离后,不能指望你的钱,得给家里想个生财的法子。其实这些天她又是弄族里的兄弟来卖小食,又是下了死命的学算数,自是有想头的,他也不揭穿,只笑道:「这你担忧什么,这里就在念恩寺下,就算不卖我做的香,卖别的香,生意也不会差到哪里,不过你若是想要长久些的进项,我记得你从前也会做些纸笺的,当然不是那些普通的纸张,我说的是金凤笺、玉叶笺、岩苔笺、莲花绿笺、桃花笺这几样,又好做,又别致,做的时候再调些香粉进去,更是精致,仕女们都好用这些,论张卖的,合起来算,其实利也不少……」 唐宝如眼睛已是亮了起来,这做纸还是从前她刚到京里,什么都不懂,同僚夫人来往应对接待,一窍不通,然而京里官多,分外讲究,不知高低不知礼节,一不小心便要得罪了人,两夫妻都有些着急,当时宋晓菡随兄来访,知道许宁发愁,便给了个主意,请个熟悉世家礼仪的女子来教唐宝如。许宁也初来乍到,不知人,宋晓菡便荐了个教坊里的秦娘子,说原是这京里的国公府出身的大家小姐,可惜父兄获罪没入了教坊,一应礼仪都是娴知的,因是教坊籍,年纪也大了,身价低,不拿架子,价钱也相宜。 当时许宁和唐宝如才进京,手里拮据,自然是感激不尽,待那秦娘子来,果然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礼仪来往胸有成竹,又对这京里的众多世家都十分了解,更详知那些背景,一一说与他们听,果然让他们很快就上了手,然而没多久,许夫人请教坊女子教导礼仪这事却传了出去,被传为笑谈。 她也是许久以后才知道自己成为贵族夫人圈里的笑柄,才恍然大悟为何每次自己行礼也好,倒茶也好,都有夫人们心神领会地传递眼神,掩口微笑。 第31章 她和宋晓菡结仇,便是从这一事起,她从未知道人之恶意可以如此直白而恶毒,明明向来无仇无怨,却可以毫不留情。 不过对那秦娘子,她却生不出一丝恨来,那秦娘子年近四旬,徐娘半老,却优雅从容,才华横溢,有些人出身高贵却行事下流,有些人虽深陷污泥却仍清标秀骨,这制纸便是那秦娘子教与她的,说是个风雅之道,原意也是让她能有个一技之长打入贵族夫人的圈子。她从秦娘子那儿学得甚多,受用一辈子,从未轻贱过她,便是许宁也对她的才华颇为赞许,即便后来因此事受到讥笑,也并没有就此辞退,反而在做了丞相后,使了钱,动了些干系替她除了籍,还送她盘缠助她往蜀地投靠外家去了。 也不知如今秦娘子如何了,她微微有些出神,许宁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说道:「明年去京里会试,我们便可早些请秦娘子了,不过要除籍,还是要等我高中得官了。」 宝如有些怅惘道:「等到你做到丞相,还要好多年呢……男儿老富贵,女子晚婚姻。头白始得志,色衰方事人。」 许宁终于忍不住笑道:「这位娘子,你相公我年方十七,已即将中举,如今的家财,也堪堪能算是个乡间富翁了,如何作此之叹?再说除籍这样小事,也不必非要等到做了丞相才能办,找准路子给够钱,一切好说。」 唐宝如白了他一眼,也忍不住笑道:「这还是秦娘子教我念的,想必当时是自伤身世——这一次你倒不怕你妻子被人说请教坊女子教导礼仪了?」 许宁一愣:「便是前一世,我又何尝介意过?这也是位卑才有人敢说,后来你看还有人与你计较这些不?不说我,难道你会因为知道这事便要从此不顾秦娘子?」 唐宝如点头叹道:「许相爷倒是深得官场三味。」 许宁终于忍不住笑道:「还是相爷夫人深明大义,知情知趣。」 两人气氛良好,许久未曾如此心平气和有来有往地商讨事情——想来没有感情掺杂,只就事论事,他们倒也还能说到一起,毕竟曾经一同跌跌撞撞经历过一世,一同摔进同一个坑,一同吃过亏,也曾夫贵妻荣,也曾哗啦啦大厦倾鸟分飞,居然恍然仿佛一对患难夫妻来。 果然许平就这般留在了店里,许宁每日带在身边样样事情关节都说与他听,也不管他懂不懂,又专程回城和唐谦、刘氏说了,那香铺子从一开始便放在宝如名下,也都是靠着许宁撑起来的,唐家毕竟不是那等小气人家,自然不会说什么。 唐宝如则等到请匠人打的造纸的家什都弄好了,便一个人在后院摸索着做纸笺,如今天寒,一时也找不到什么水藻桃花之类的做苔笺和桃花笺,便在许宁的指点下,弄了些青色染料染出竹青色的纸,里头调上竹香的香料,做出来纸张厚韧轻香,那青色又颇为古雅,便命名为竹君笺,又一气儿做了洒金、银霜、粉桃、丁香几种笺,分别加了桂花,玉兰、桃花、丁香花香,裁成狭长纸笺放入盒子内,按许宁的建议,先作为买香的添头送出去,待到别人见好了,自会来问价。 因着这是个水磨事,她便一直泡在后院,期间罗氏进来找她说话过,看她一直和小荷在鼓捣纸张,又听许宁说是要放店里卖的,也说不出什么嘴,虽然心中不喜媳妇的怠慢,却也知道这二媳妇和大儿媳妇不是一样的,磋磨不得。为着不两见相厌,索性后院也少来了,只和许留逛过了念恩寺,看过这边一片店铺皆是十分红火,少不得眼热起来,与许留念叨着如何也能置下产业在这边便好,岂不是个长长久久的家业,于是一家一家的店铺去看,只想着自己家能做甚么营生,却是全然忘了家里还有个寡媳支撑着。 一转眼便到了元宵,罗氏贪看热闹,便说了要过了元宵再回乡下。唐宝如却不耐烦应酬他们,元宵一大早便自顾自雇了车带着小荷先回唐家去看自己爹娘去了,一路上看沿街店铺招子鲜亮,许多地方已摆上了花灯,人流也越来越稠,均是衣着鲜亮,心中一动,唐宝如前世直到最后都未回过故乡,如今看到这般热闹景象,岂有不心痒的,只是她一个年轻媳妇,夜市无人陪伴肯定不行,不由有些踌躇起来,想着晚上怎么想法子出来耍一耍。 唐谦见到唐宝如过来很是高兴,但当他知道许宁双亲还在所以许宁过不来的时候,又有些埋怨宝如贸然过来扔下公婆丈夫有些不妥当。唐宝如只是憨笑,刘氏到底心疼女儿,加上对许家那一家子本来就没什么好印象,只道:「女儿心里想着我们,这有什么不好?大过节的教训女儿做什么?要说咱们唐家够厚道了……谁家对赘婿这般好……肯定是那两个老厌物又给了我们女儿不自在,依我说女婿是好的,可惜这根子不好,一窝子倚老卖老最会占便宜的,女婿年轻,女儿脸嫩,倒要防着那两口子把女婿的心给掰歪了,如何一住就那么多天?虽说那香铺子都是女婿挣的,那也是我们唐家的,许他们来看看再让女婿的弟弟跟着学些东西已是厚道,如何不知礼一住那样多天?难道不知道自己儿子是赘婿么?倒好意思贴上来……」 唐宝如这些天因在接待许家父母上合了许宁的意,许宁一直投桃报李极为温柔小意,事事有商有量,如今不太想再听母亲拉拉杂杂说这些埋怨的话头,只是笑问老爹有没有做什么好吃的,一时将话题岔开了。 唐谦自是竭尽全力做了好吃的哄女儿吃多些,一家子喜气洋洋阖家团圆的吃过晚餐,许宁却来了,一身青衣直裰,少见的系了荷包玉佩等物,看着一副要出外的打扮,温文尔雅地给唐家两老道了歉,说了几句客套话,吃了一碗岳父煮的粒粒精致皮糯馅香的汤圆,才道:「今晚街上灯甚好,外头热闹得紧,小婿专程过来带宝如去街上逛逛。」 两老自是喜不自胜,打发着女儿和女婿出去逛,自去饭馆支应,今夜元宵,正是生意最好的辰光,唐谦也并不下厨,只在一侧指点。 唐宝如今天穿的是妃色袄衣牙红棉褶裙,衬得脸嫩得紧,才走出门,许宁早已有备,拿了件带着风帽的银红镶兔毛边的大氅给她穿上,拉上风帽,护得她严严实实,唐宝如心情好,也懒得计较他这不喜被人看到她的脾性,笑问他:「明儿你爹娘就要回乡下了,你怎的也不陪他们逛逛?」 第32章 许宁道:「有三弟跟着逛呢,你一个人夜游如何使得,这元宵晚上也不知多少泼皮无赖在街上专找着年轻面嫩的媳妇子生事,多少拐子暗处寻机,我若不跟着,你必也是要逛的,才回来那会儿我也稀罕得紧,多少年没回来了。」少年时咬着牙吃了多少苦都想离开这给他带来深深耻辱的地方,衣紫腰银高头大马过京师大街时,听到乡音却忍不住回首看看,临死前,也会想不知魂魄能否飞越三千里归了故乡。 唐家在的莲花巷子转出去便是最热闹的县城东大街,夜色已暗下,四处影影绰绰都照起了灯来,唐宝如边走边道:「这里虽不如京师的灯好,在京师的那些年却是每一年都在想着这少小时看过的灯,怪道别人说故土难离。」和离的时候她何尝不想回乡,当时许宁也是让她回乡,她却因为父母已经不在,被休离后回乡耻辱之极,不肯归乡,堵着一口气非要在京城留着,后来过不下去的时候,竟是分外想着这故土乡音。 许宁道:「我给在西山自己买了块墓地,若是将来事不成,你想办法替我葬回桑梓之地吧。」 唐宝如一怔,转头看许宁,灯光照着那少年的芝兰玉树一般挺直的身形,眼睛却全是历尽世事的沧桑,她抿了嘴:「大好的日子说这些扫兴的做什么?再说你不是狂得很,前儿菩萨跟前,你连问都不问,再经过这一世你都不能成事,连我都要看不起你了。」 许宁忽然笑了,属于少年的英气顺着眉毛扬起透了出来:「你说得也是。」许宁平日很少笑,更多的是礼貌性的微笑致意,很少这样连嘴角到眼睛都真心实意地笑起来,漂亮幽深的黑色瞳孔在满城灯火映照下格外璀璨,唐宝如几乎难以直视,不由转过头,心里暗恨又被他外表迷惑了。 两人一行说着已步入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四处都是嘈杂声沸反盈天,尤其是城河夹岸一带。河里飘飘荡荡闪闪烁烁的都是河灯,唱歌的女子高亢嘹亮的声音直上云霄,又有说书的、杂耍的、叫卖的,目不暇给,处处银烛高烧,灯火璀璨,玉树银花,又有成群结队锦缎堆叠的丽人提着灯逛着,唐宝如喜得将风帽揭了四处看着,满心欢喜,连一些从前不屑吃的小吃食都买了,尝了两口便捏在手里去看下一个,许宁只不离左右,虚虚伸手护着她。 许多年前,他们刚成婚的第一个上元夜,唐宝如也是缠着许宁一吃完饭便出来逛,那一夜的灯、那一夜的人,也是这样的么?唐宝如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是在梦里,又或者是被什么狐媚精怪迷了心一般并非在人间的恍惚,她有些迷茫地转眼过去看许宁,少年穿着朴素得很,薄唇挺鼻,剑眉星眸,唇上微微有着一层绒毛,正是最青涩的年纪,意识到她的目光,转过脸看她,眼光带着询问之色,体贴温柔得不像是真的…… 后来唐宝如许多天以后,都仍然迷迷糊糊恍恍惚惚地觉得那天的确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梦,而她当时,的确是从心底犹如开了花一般的窃喜,一种仿佛仍是夫妻恩爱的错觉……连梦里都暗暗想着千万不要醒。 可惜还是醒了。 嘈杂的街道上忽然人围如堵,人群的最中心却诡异地留着一个大圆,有着一个熟悉而尖利地哭嚎声从中突兀的拔高而起,许宁看了她一眼,汗湿的手拉着她的手,挤着穿过了人墙,在横七竖八倒下来的夜宵摊子桌椅里,一个老妇人扑在一个年轻少年的身上声嘶力竭地大哭着,旁边一个老者老泪纵横,那少年稚嫩的脸已变成青灰色,瞪着眼睛躺在地上,双手卡着自己的喉咙,却已毫无声息。 前一天她明明还听见他叫她:「二嫂,好久没吃您做的菜了,做个纸包鸡给我尝尝呀?天天喝粥口里淡得要死掉了。」 明明他老谋深算的二哥已经绞尽脑汁使出手段,哄得一家人只许他喝粥,带他在身边悉心教导,全心全意为他考虑和铺垫未来,这个并不讨喜憨直的少年,却仍然还是没有逃过勾魂的鬼差,元宵夜市上的一个汤圆便在他父母跟前,活生生夺走了他十五岁的年轻生命,而这猝然来临的一幕,甚至比前世,还要来得更快。 唐宝如已经不记得那一天她是怎么回去的了,只记得许宁松开她的手,上前去扶他的老母亲的时候,有些迷茫而不可置信地转头看了她一眼,她深信她看到了那双眼里头的惶恐和迷茫,而自己当时的双眼,必定也是如此。 一种对命定的未来的惶恐。 重生以来,他们一直以为这是上天给他们的一次机会。 但许平的猝死,把一个恐怖的可能拉到了他们的面前:命运似乎无法扭转,他们的干涉甚至只会加速宿命的来临。 最后是唐父唐母过来接了她回去,即便处于那样兵荒马乱的场面,许宁仍然一派冷静,一边请了大夫来看,一边命人回去通知了唐谦两老来接宝如,大夫看过确实不行后,官府也派了官差仵作来看,验过尸首确认意外无误,使人另外雇了车,连夜要将许平的尸身和两老送回乡下。 唐谦和刘氏是震惊的,却没有想太多,还记得命人包了银子给许宁拿着用,却心疼女儿吓到了,没有让宝如上车跟着回去,许宁也并不坚持,上车前却是忽然给唐家三人行了大礼拜了拜,沉声道:「办完事我便回来,请岳父母好好照顾宝如,保重身子。」 唐谦看了眼一直在车里哭得天昏地暗的许家两老,都是有儿女的,不免同悲起来,连忙道:「宝如年纪小吓到了,天寒地冻的,车里也坐不下,你先回去,好好安慰两老,明日我们便派人下去,有甚么帮得上的只管说。」 第33章 许宁看了一直木然的唐宝如一眼,眼里掠过了一丝沉痛,低声道:「有劳岳父岳母了,我们先赶回去了。」 车子辚辚,伴着哀恸的哭声远去了,唐宝如两眼茫然地看着这一切,什么反应都没有,唐谦招呼着伙计帮忙送走了许家的大车,转头过来看女儿交代道:「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公公婆婆定是伤心坏了,只是到底是晚辈,我们也只能送些丧仪,不好出面。这些天你也体贴些许宁,那边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且帮一帮,店里那边停一停也使得,只别叫他太伤了神,误了秋闱可不得了。」 唐宝如怔怔了一会儿回过神来道:「阿爹,许家只剩下许宁一个,怕是会是要解契。」 与其和前世一样等许家闹上门来猝不及防,两家反目成仇,不若一开始就和两老说清楚,接受最坏的打算。 唐谦一愣道:「不能吧?当时出赘签的可是死契!再说了,许家不是还有个男孙么?」 唐宝如满口苦涩:「那才几岁的奶娃娃,如何撑得起门户,如今许宁这般能干,许家定是想要他归宗顶门立户的,爹娘还是早做打算吧,怕是过几日许家便会闹上门来。」 刘氏心思灵便,已是想到了前些天唐宝如说的让他们过继的话,脸色一沉道:「可是许宁也有归宗之意,所以你前些天才劝我们过继?」 唐宝如短促地笑了下,也不知道是笑母亲还是笑从前的自己:「娘亲,但凡是有些出息的男儿,谁愿吃妇人家饭穿妇人家衣?」 刘氏怒道:「若非唐家栽培,他许宁能有今日?」唐谦按住了刘氏,心内却只想着女儿怕是被丈夫哄住了,怕老妻说出刻薄的话冷了女儿心肠,只冷静道:「女婿一向以来对咱们如何,你是知道的,今晚看他们小夫妻也颇是恩爱,看看如今女儿怎么说。」一边又看向唐宝如道:「女婿虽然一向宠你,你却是我唐家的独女,当初招赘,便是为着延续香火,虽然女婿一贯对我们也十分孝顺,但是一是一二是二,我们这些年的养育之恩也不是他一句话可以抹杀的,你莫要被他哄得偏了许家那边,倒把娘家撇在脑后。」 唐宝如道:「阿爹,许家如今一门老的老小的小,虽则与我们家订有死契,然而人们定是都觉得他们家可怜,我们家是开门做生意的,被人传出刻薄的名声出去,有甚么好处?再一个,他爹娘若是日日来闹,许宁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人,又怎能还和从前一般做唐家的孝顺儿子?日子拖长了,女儿又待如何?难道还能做甚么恩爱夫妇?与其来日闹得反目成仇,不若如今好聚好散。」 刘氏恼怒道:「他吃了唐家这么多年饭!敢做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便是上公堂官老爷也不敢判唐家不对!」 唐谦却是听女儿话头不对,似是有决绝之意,想了一会儿道:「女婿是个有出息的,也难怪他心气高,难道他平日私下有为难你?」 唐宝如摇头道:「不曾,只是阿爹,心不在这儿的人,留他作甚,不若解了契,我与他和离,唐家与许家再无瓜葛,今后管他富贵通达还是抄家杀头,都与我们唐家无关,女儿在家里侍奉爹娘,或是过继或是再招赘个老实的,岂不更好,好过许家一门子整日闹个不可开交。」 唐谦诧异道:「我儿如何心灰意冷至如此?哪里就到和离的地步了!现下也不过是女婿的幼弟死了,未必就到你说的那一步,便是真要上门说归宗,大不了让女婿照应下他们家,给些钱财便是了,虽然许家人不太好说话,但我们有出赘的文书在手,唐家阖族也都在此,他们也不能硬要归宗不讲道理。不过你说的有道理,只怕到时女婿夹在中间,不好做人,反生怨言,倒是坏了这样多年来的情分,到时和许家再好好商量便是了,不叫女婿为难便是。」 唐宝如凄然道:「阿爹你没见过许家耍无赖的手段,再者本县老爷对许宁青目有加,他家公子小姐都与许宁认识,若真闹上公堂,阿爹以为果真十拿九稳?衙门本就不是讲道理的地方,当真惹了官非,你道唐家族人又有多少会帮咱们家?到时两家都撕破了脸皮,教女儿又如何立足许家?」 刘氏道:「不是说宋老爷十分清廉爱民么,我不信他便能葫芦提判了这案!大不了我们进京告御状!」 唐谦皱眉,他毕竟市井中打滚多年,见识多些,对刘氏道:「都说灭门的知府,破家的知县,你妇人不知,多少人因得罪了地方上的老爷,随意找几个江洋大盗攀扯你窝赃,过上几次堂,多少银钱都不够打点,家破人亡的都有,莫要随意说这些话,惹上口舌不得了——如此看来,女婿动这归宗的心思,怕是不止一日了,否则如何巴巴地去结交县太爷的公子。」 刘氏越发恼怒:「那又如何?难道竟要白白替他许家养大这样一个儿子?」她身为女子,想法却与丈夫不同,敏锐道:「他与那县令老爷的小姐该不会又甚么不对吧?不然女儿怎么好好的说要和离?」 唐宝如过了一会才道:「并不曾有甚么苟且之事,但女儿冷眼旁观,那宋小姐对许宁,似是颇有好感。」她如今为着说服爹娘答应她和离,虽然明知宋晓菡如今未必就对许宁生了心思,却仍是昧着良心误导父母。 第34章 刘氏大怒道:「果然如此?」 唐宝如有些心虚,解释道:「如今许宁不过是个赘婿,并无甚么好出身,那宋小姐多半只是有些慕其才华,然而若是许宁秋闱得中,会试告捷,身份有变,那就未必了。」 唐谦一直皱着眉头,终于开口道:「这些也是你们女人家自己瞎想,我看女婿一直对女儿十分体贴,你莫要一时逞强,倒要误了终身,我们普通人家,不说甚么从一而终,但许宁是个难得的,正好比一亩地好不容易伺候好了,如何倒去把与外人?」 唐宝如道:「阿爹只管想,这乡里也多有’兼祧‘一说的,若是倒时闹上公堂,县太爷怜许家无成年男子顶门立户,判许宁一子顶两门,唐家又该当如何?」 唐谦眉毛一跳,显然是未想到这一层,刘氏问道:「何为兼祧?」 唐谦解释道:「有些男子已过继或出赘到另一家去,但本家却眼看又要中绝,这时多半让那男子「兼祧」,一子顶两门,一人承嗣两家的香火,听说有些地方让兼祧的男子娶两位正妻,叫’两头大‘,两妻各管一家的子嗣。」 刘氏已是大怒道:「岂有此理!他一赘婿,怎能叫我女儿受此委屈!」 唐宝如有些意外,前世那宋秋崖却是直接判的她为许宁的嫡妻,并未让他再娶妻子,后来许宁位高时,许母也有动心过想再给许宁娶另外一房妻室,却被许宁以那判词拒绝了,只道如今在官场,若是公然违了当初的判词,是要被弹劾的,许母才熄了这心,转而给许宁纳妾,想来当初那知县是为了安抚唐家,又或者……是许宁的意思? 唐宝如沉思着,刘氏已斩钉截铁道:「若是许宁别娶一门妻子,我们两家又因为归宗的事闹上公堂,只怕女儿要被冷落,一颗心掰不回来,与其受那些闲气,倒不如和离另外招赘的好。」 唐谦道:「哪里就到这样地步了,我看许宁也不是那样没良心的薄幸人,且再看看再说。」 唐宝如见父母已有些动摇,知道如今是还没见到那一步,见识过许罗氏的胡搅蛮缠的本事,对许宁归宗的事只是将信将疑而已,急着让他们就下决断是不可能的,只有之后见一步走一步……如今有自己提前说了,不像前世那样许家直接上门闹开互骂,阿爹身体看着也还好,应该不会气到根本…… 想到如今父亲身体还是受了许宁的照应才没有变重,她心里五味杂陈,想着如今自己劝说父母放他归宗,自己和离,也算是仁至义尽,还了他这份人情了。 另外一边唐家老两口却在房里私话,唐谦问刘氏:「我看女儿今日神情不对,你平日见她,可说过许宁待她有什么不妥么?如何好好的就说要和离?」 刘氏也摸不着头绪:「我如何知?女儿自幼一颗心都扑在许宁身上,我看许宁待她也一直甚为体贴,只年前我去看她,似是和许宁有些别扭,我想着大概只是小口角,年轻夫妇也是常事,过年回来她便提了说想要过继,我当时也疑心女婿是不是有甚么不对,问她却说没有,只是担心女婿上京赶考,留我们在家担心,不过女儿这些时日,说话头头是道,还给家里找新进项,让唐远那小子去念恩寺买小吃,你也知道的,行事竟是大有出息,我原想着是不是女婿教她的。」 唐远替唐家卖小吃的事,唐谦也是知道的,当时也只是以为女儿长大了会为家里考虑了,如今想来果然从小一味娇憨的女儿忽然如此,果然有异,唐谦道:「想是许宁有要归宗的意思让女儿知道了。」 刘氏扬眉道:「她该不会故意说要和离,把我们吓坏了,便同意让许宁归宗吧?她从小被许宁哄得说东绝不往西的,会不会今晚这些话,也是女婿教的?」 唐谦有些犹豫道:「女婿看上去不像这般的人……若当真如此,那心思也太深了,女儿若是当真以后跟着他,只怕要吃亏……」 刘氏也有些懊恼道:「早知不请先生教他们了,女婿若是呆傻些,我们如今如何这般烦恼。」 唐谦忍不住笑道:「当时几个孩儿,你偏就取中他,说长得好又聪明伶俐,这般才守得住家业,如今又后悔甚么,你看看我们女儿这般相貌,若是配个傻的笨的,你甘心?你比比这街坊,哪一家不说我们老唐家这女婿选得对。」 第35章 刘氏恨恨道:「负心多是读书人,果然这般。」 两夫妻合计半日,发现若是真如女儿所言,事情颇为严重。唐谦叹气道:「他秋闱若是得中,来日会试又或是一路高捷,得官势大的时候,我们唐家又如何,县太爷的公子和他交好,便是去告他忤逆也难,毕竟他对我们平日里甚为恭敬……只怕女儿所虑也有道理,如今女婿自己把着香铺子,手里尽有银钱,又结识了贵人,翅膀已是硬了,看在他对我们也是孝顺,对宝如还好的份上,若是真的闹着要归宗,不若还是让他答应绝不别娶,只有宝如一妻,待生下儿子,长子姓唐,次子姓许,倒是使得。」 刘氏恼怒道:「怎能如此白白便宜了许家!我们供他衣食,给他请先生,他开铺子的本钱,不是我们给的?如今还要让步?竟是白给许家养孩子?便是皇帝面前我们唐家也占理!」 唐谦安慰老妻道:「我如何不知,只是如今女儿在别人手里,受制于人,少不得要做些让步,除非你只把女儿当个物件儿,婚姻嫁娶当成生意来谈,那才不会亏本,如今我们还要指望女婿对女儿好,总要给许家些甜头才好。」 刘氏抱着一丝希望道:「不致于到这样地步吧?」 唐谦道:「不管女儿这话是自己说的还是女婿教她说的,恐怕女婿本人确实是想归宗的,强扭的瓜不甜,女儿还小,一不小心便要误了一辈子,我们也要早作打算才好。」 老两口忧心忡忡歇去不提,第二日仍是打发了伙计去厚厚送了份丧仪道恼,毕竟是小辈故去,这边的风俗,未婚的小辈去世,是不宜大操大办的,除去至亲,长辈一般也不出席,许宁又是赘婿,唐家老俩口是可以不必亲去的,论理宝如该去帮忙操持下,但是毕竟许宁是赘婿,唐宝如并非许家正经媳妇儿,唐家两老看宝如看着情绪低落,也不敢教她去怕那边要把气撒在女儿身上,只教伙计道歉说女儿受惊着了风,力不支,待身体好些再来探两老。 伙计回来也回报也说许家两老并无不满,姑爷还捎了句话说过两日事了了便回,请小娘子保重身体。 唐家两老顿时放了一半的心,觉得莫非是女儿多想了,唐宝如却只是冷笑,一个人暗自得算着日子。 待到第七日上,许平头七要过了,许家人果然来了。 罗氏穿着素服直接抱着许安、许平的牌位带了段月容以及几个族人到了唐家,跪在大门哭求唐家放许宁归宗。段月容手里更是抱着敬哥儿,孩子小受不得惊吓,听到长辈哭也哭起来,登时哭声一片,好不哀恸。 唐家两老料不到许家人一来便是直接如此,手足无措,慌忙出了门迎接,唐宝如站在了门后观望。这巷子本就是临着县城最热闹的大街,罗氏又是一路哭嚎着进来,早吸引了一帮子闲汉街坊围堵在唐家门前,好奇的指指点点,唐谦有些尴尬,上前对罗氏道:「亲家,有什么话好好进屋里说,我们知道你年高丧子心中哀痛,有什么话进屋说。」 罗氏却是直接扑在唐谦脚边痛哭道:「今儿不得句准话,我便在这跪死,还能赶上我那小儿子好好照顾他……我们许家惨啊!上有老下有小一身病,一个顶门立户的都没有了,亲家你行行好你家境宽裕,求您把我儿子还回来,养他用了多少钱,我们倾家荡产也要还给你!求求你们开开恩,我给您磕头了!」一边直接砰砰地磕头,唐谦后退不迭,看她一个女流并不敢去扶,只会一叠声地道:「亲家母快起来,凡事好商量……」 唐谦身后的刘氏却按捺不住了,上前道:「亲家母难过我们都知道,只是我们供许宁吃穿十年,又请先生又送书院的,还把花枝也是的女儿嫁了他,如今你许家也不是绝了根苗的,尚有嫡亲孙子在,说归宗便归宗,这如何使得?现有入赘文书在——许宁呢?他在我唐家这许多年,这般大事,也不亲自来说么?」 当下围观的人都窃窃私语起来,有不明白连忙打听,少不得有知道前因后果的人说与,原本同情罗氏的人推心置腹,不免有些人也觉得唐家颇为可怜了。 罗氏按着眼睛只管哭嚎,却也不进门,满头白发在寒风中瑟瑟抖着,干瘦的身子上穿着素衣,后头段月容抱着孩子木着脸跪在后头,孩子的哭声撕心裂肺,引得旁观的人一颗心都不由自主的缩起来。看起来竟是打算就在门口逼着唐家立刻给出许诺,想来也是心知有入赘文书在,从道理上难以说通,只有用这哀兵之计了。 连地保都赶了来,却拿罗氏没办法,毕竟老的老小的小,又有几个族人护持,只能好声劝说,偏偏罗氏就是一口咬定只要许家答应了,她们便起身,否则便不能活下去了。 唐家老两口真是气破了肚皮,却没办法和这老人和寡妇论理,只能暗自生气许家男人都躲在后头,待要不理她们,又怕出了什么事将来说不清楚,正缠夹不清的时候,许宁却是跟着许留赶到了,他一身素袍,面有疲惫之色,一赶到先喊了声岳父岳母。 刘氏一见许宁便怒不打一处来,怒指着他鼻子骂道:「自从你到了我唐家,我们哪一点亏待过你?如今你弟弟不在,又和我唐家有甚么关系?当年签的入赘文书,是死契,我们依着礼,又有哪一点做得不对了?你要归宗,好好来商量,为何这般无礼?」 第36章 许宁双膝跪下道:「母亲年事已高,白头丧子,悲伤过度,未和家人说就直接来了,行事有些差池,说话也多有冒犯,都怪小婿看顾不周,还请岳父母多多包涵,有甚么冲撞之处,小婿在这里赔罪了。」 后头罗氏痛哭淋漓道:「我的儿啊!何不把你娘带走啊!年纪轻轻便走了,剩下老父老母如何过活!命苦啊!生了三个儿,两个都命短,剩下一个好好的嫌家贫不肯回啊!」一边直接便拿头往地上撞,许宁脸色苍白去扶罗氏,罗氏却只管拉着他的手老泪纵横道:「你不认爹娘没关系,你哥哥留下的儿子,我们只要你照顾好你侄子就行了。」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不少人道:「家贫才出赘的,如何舍得不要这家私回去过那穷日子,这老母亲也是没法了,可怜啊……」 许宁低声道:「娘,我们进去说话,莫要在这里。」 罗氏仍是放声大哭道:「你娘我也不想阻了你的锦绣前程,只是我们老两口死了就死了,许家的香火不能断啊!你侄子这般年幼,一家子如何过活?」哭声哀哀,许宁去拉罗氏,罗氏却只管赖在地上道:「我知道你嫌穷家老娘丢了你的人,阻了你前程,只是如今也都顾不得了!大不了让你弟弟把我们一家子都带走算了……」 正哭声一片,门口却忽然飞跑来了一群青衣直身的管家,一路将人赶开,口里呼喝道:「县老爷到了!速速回避!」一顶青呢轿子被人抬着进了来,停了下来,连罗氏都止住了哭声,看轿帘一掀,轿子里头下来了个中年男子,三缕长须,面容清矍,并未穿官服,只是儒巾儒服的打扮,举止风雅,正是本县父母官宋秋崖。 地保连忙上前带着乡里街坊拜见,许宁也起了身对宋秋崖施礼,宋秋崖微笑着扶他道:「不必多礼,文熙文甫回去说你这里有些麻烦,老夫想着秋闱将至,若是为着家务事误了前程倒是不好,你这事涉及两姓,你上有长辈,自己做不得主,老夫少不得过来问问,居中调停才好。」 罗氏已是跪地哀哀痛哭道:「求青天大老爷为我许家做主。」 一旁唐谦带着刘氏也叩头施礼道:「许宁入赘文书俱在,我等依礼行事,是许家无礼在先,求青天大老爷还唐家一个公道。」 宋秋崖笑道:「既如此,且先寻个地方坐下,老夫少不得倚老卖老,做个中人调停一二。」一边问地保道:「可有地方让两家人都坐下谈谈?」 地保连忙道:「巷子东头有一家私塾,如今过节无人,可请大人宽坐。」 宋秋崖点点头便对身边从人道:「先请唐家、许家两边的族长及两边家人都到哪里,坐下一叙,女眷另设坐席旁听,其余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一时宋秋崖带来的从人便清路赶人不提,许宁扶起罗氏,转头看了下唐家虚掩的门后,果然看到一角嫩黄裙闪了闪,唐宝如果然一直在门后看着,一如当年。 不过当年唐宝如中心惶惶,不知何去何从,如今她却满心平静,犹如观赏一场早知结局的闹剧,看着许宁搀着罗氏一路走去,自己回转施施然换了一身见客的衣服。果然大概半个时辰后,便有人来请,道县太爷传许家小娘子过去问话。 前世许家人来得没这么急,是许平下葬以后大概半个月,许家族里按各家男丁分派耕地想要收回许家一些耕地,官差又通告需要各家各户出徭役趁开春前修江堤,许家只剩下许留一个男丁能出徭役。虽然从前也是许留去,许平始终是宠在家里的,但终究是个指望,当时许留因丧子伤心身体不好,风湿加重腿脚不便,许家终于反应过来家里没成年男丁,眼看就要一败涂地,于是也不顾脸皮了,阖家上门日日哀告苦求,到店里哭丧,闹了个沸反盈天。 这些也是后来许宁告诉她的,大概但是也是觉得家里闹得不像话,可是毕竟有苦衷,希望唐家谅解。 这一世为何提前,唐宝如不知,不过看许宁今日的样子,像是确实不知道,按说他早知前世,手里也算有些银两,出钱保下耕地,花钱让人代役,应当能安抚好许家才对,不致让老母亲如此丢人现眼。她了解他,他为人好面子,是不能忍受女子撒泼詈骂的,前世她第一次和罗氏撕破脸对骂的时候,他气得去翰林院住了几日才回家,她当时也笨,罗氏却早早摸清楚了自己儿子的脉门,从此在儿子面前再也没撒泼,顶多只会哭,她却忍不住。 事实证明许家即便没有山穷水尽,也依然会闹上门来,她原也不指望许宁重生一世就能降服住他那亲妈了,如今让他们许家自己一家子相亲相爱去,这次没她这个恶媳妇,让许宁好好消受他最慈爱不过为了他脸面都不要了的亲娘吧,她才不搅合。 唐宝如不慌不忙地走进了私塾的讲堂内,看到宋秋崖端坐在上,许家和唐家二老分别坐在下首两侧,许宁垂手跪在下首,看她到了微微抬头,双目神色复杂看向她,唐宝如却转过了眼神,向上拜见宋秋崖。 第37章 宋秋崖温声道:「不必多礼,我与二郎有师生之谊,看你也同子侄辈一般儿的,如今只为调停,并非断案,不必拘谨。」 唐宝如不卑不亢,垂眸视着足尖的花纹,朱粉未施,一身月白袄裙,显见也是为许平穿了素,虽然才及笄,却秀靥长眉,容色惊人,见官丝毫不畏缩,知礼大方,举止闲雅,宋秋崖本就对许宁颇为欣赏,如今一见他这新妇的气度品貌,好感顿生,看堂下二人,倒是天造地设郎才女貌的一对儿,心下暗自满意,笑道:「唐氏,适才已和你父母及许家两老调停过,许宁人材出众,也无怪乎两家争夺,虽然他空手赘入你家,亏得唐家资财,读书知礼,才得今日,然而许家一门老弱孀幼,无力耕作,幼儿嗷嗷待哺,无成年男丁顶门立户,虽则已入赘唐家,总还有血脉亲情在,圣人曰君子立身有义,而孝为本,我等断案,仍脱不了天理国法人情六字,适才本官已问过许宁,他本人道唐家再造深恩绝不敢负,生父生母生身之恩也不敢忘,情愿兼祧两姓,奉养两边父母,养老送终责无旁贷,又念和你结发之情,情愿只以你为嫡妻原配,绝不再娶,将来所生子女,两姓各占一半,这是你丈夫仁孝之处,如今许家长辈已是同意,只你父母言此事为你终身大事,需问过你的意见,本官问你,可愿意与许宁夫唱妇随,共同奉养许家、唐家长辈,承嗣两家香火?」 原来唐家两老虽然对此解决之道有些意动了,毕竟县太爷明显偏向许宁,态度却十分谦和,所说的方法也同时考虑了两家人的利益,颇为妥帖,虽然他们养着许宁这么多年,许宁这几年却也挣了不少进项,靠女婿才干,两边都兼顾着,只要财产分清,倒也没什么。然而他们一贯最宠爱女儿,近期自己女儿最近性情大异,只怕在看不到的地方吃了许宁的暗亏,因此有些抉择不下,便推说要听女儿意见,便是想着若是女儿有苦衷,有县官大人在,当能解决了。 唐宝如心下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微笑道:「禀父母官大人,小女子愿与许宁和离,另行招赘。」 当下众人一片吸气声,连跪在她身侧的许宁衣袖都动了动,上头宋秋崖也吃了一惊,十分讶异道:「唐家小娘子莫非是在赌气?这事关终身,许宁一片孝心,你还当体谅才是,他才华横溢,必能联科及第,加官进爵,绝非池中物也,你身为他嫡妻原配,将来自有诰命之分,夫荣妻贵,如何轻易说出和离?又或是另有别情,可徐徐道来,本官自会为你做主。」 唐宝如淡淡道:「夫君前程远大,小女子资质驽钝,拙笨不堪配,恐误了夫君前程,倒不如一别两宽,各寻合适的良人的好。」 宋秋崖捋着胡须,一双眼只打量着许宁和唐宝如,沉吟不语。 这时一旁坐着的唐谦忍不住了,惶恐地站起来道:「老爷,小女从小娇宠过甚,有些任性,还请老爷宽限我们些时间,我们一家再好好商议。」 宋秋崖看了看抬眼看他的许宁,点头笑道:「既如此,你们且下去再商议商议,以一月为限,以免耽误了秋闱,许宁仁孝忠厚,才华横溢,唐家小娘子还是莫要负气误了终身的好。」 许宁上前拜道:「学生拜谢大人居中调停大恩,内子想是还有些负气,学生愿负荆请罪,小心劝解,不负大人期望。」 宋秋崖微笑道:「你知恩图报,仁孝双全,这是好的,只不要误了小娘子的终身才好,少年人偶然一时糊涂,能劝开自是最好。不过若是一心求去,强扭的瓜不甜,也莫要勉强,免得倒成了怨侣。若是想通了仍做夫妻,许家也不得为此便为难看轻了她。」 两家人起来道:「大人英明,定当依从。」一边恭送了宋秋崖出去。 许宁看了眼唐宝如,对唐家两老躬身拜道:「小婿先将爹娘送回乡下,还请岳父母在家宽宽娘子的心,小婿不得已冒犯之处,乞谅解之,待安置好父母,便回来向岳父母和娘子请罪。」 唐谦叹了口气,看了眼自从县老爷调停后就一直沉默装傻的许家两老,心里不由也有些生气,若是当真有让许宁兼祧两家的打算,现在他们就该好好和唐家说些和缓话,先是不派人打声招呼直接便让妇孺来闹事,之后占尽优势仍是装傻不说话,显然是巴不得宝如和离,这样的亲家,将来女儿岂不是要受气,就算女婿再好,哪一个能拗过父母亲日久天长的在中间作梗呢? 这么一想,唐谦不由就觉得和许家继续做亲家也不是件什么好事。他神色也冷淡了下来,对许宁道:「宝如年纪小,一时转不过来也是有的,我们从小将她当成掌上珠一般的娇养,本也不是要送给别人家磋磨的。」 许宁垂首脸上带了羞愧的神色道:「岳父大人教训的是。」 唐谦看他态度始终无可指摘,又念及他身为子女,子不言父母之过,想来也有种种不得已,微微叹气,终于缓和了神色道:「你且先顾你爹娘吧,闹了半日,想也疲惫了。」 许宁躬身行礼后回身送着自家爹娘上了车回去,车子动起来的时候,许宁掀起车帘,看到唐宝如转身毫不留恋地进了唐家门内,心里想着,若是这一世命运终究无法扭转,他们注定是无法白头到老了。 才上了车罗氏便松了一口气道:「这下可好了,还是宋大人出面亲断的,这次阿宁归宗的事妥妥的十拿九稳了!我早说要来,老头子不许我来,你看看如今还是我对吧?我那日看到县太爷的公子、小姐都亲自来送丧仪,就知道我们阿宁结识了这般贵人,入了贵人的眼,将来必是前程无限的,我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的聪明儿子,如何能让唐家拣了这便宜?可怜我的平儿,没福气……」说起来又伤心起来,她一直溺爱幼子,这一次豁出去,其实也是禀着一股自暴自弃的疯狂去闹的,她当时的确是有了去死的心,两个儿子都死了,唯一的一个儿子虽然有前程却出赘了,叫她如何不崩溃。 第38章 许留有些厌烦道:「莫要哭了,若是早知道宋大人如此器重我们阿宁,直接让阿宁去求宋大人派个人去和唐家说,无有不应的,岂不是更妥帖?如今你闹这么一场,我们许家的脸都丢光了!你看我刚才哪里还好意思和亲家搭话,只怕别人已是恼了我们许家,以后还当如何往来?」 罗氏擦了眼泪尖声道:「不是我先去哭一场,不是趁着如今还没出阿平的头七,宋大人哪里知道我们家的苦处?日子久了,谁还记得我们家连死了两个儿子!街坊邻居哪个知道我们的惨?那唐家也不会如此容易松口!便是我们先闹上一场,让他们也须得知道我们许家的儿子,不是那么容易占着不放的!死了也要抢回来!你今天也听到了,连宋大人都亲口说我们阿宁将来必能加官进爵的,我那天听宋小姐说了,她祖父尚在,却是在京内一个甚么侯来的!宋大人可和别人家那些十年寒窗才挣出来的寒门县令不同,真正出身簪缨世家,外放出来那是熬资历的,眼界自是不同,他说阿宁才学高,将来必是能中的,那必是十拿九稳的!唐家一个开饭馆的小户人家,能将女儿嫁给阿宁,是他祖上积了福了!还敢嫌弃我们许家?阿宁好好复习,待到秋闱一举中举,你看他们还不慌忙过来捧着我们?」 许留不满道:「唐家对阿宁是有抚养之恩的,莫要如此说,倒教别人觉得我们忘恩负义,将来儿媳妇过来,你也要对别人好一些,没听到今天宋大人都特特交代了?」 罗氏冷哼了声:「二媳妇一贯眼睛长在头顶上,家里有几个臭钱,便整日里使唤阿宁,如今知道阿宁得了县太爷青眼,知道以后不好再使唤我们阿宁了,定是心里不愿意,她今日说和离那样坚决,依我说强扭的瓜不甜,这样的媳妇不要也罢,依我说待到阿宁中举,这媳妇还能再往上挑,你没看戏文里头都唱的榜下捉婿,丞相小姐抛绣球的戏文?阿宁你好好准备考试,秋闱中举后,怕没有好媳妇?」她看向一直沉默着看着车外的许宁,又叫了声:「阿宁?你听到娘说的话没?」 许宁沉默许久道:「她不离,我绝不弃她。」 但是只怕她心已定了,决不肯再陪自己走一次那通往末路的人生。 罗氏哼了声又要再说话,许留拉了下罗氏的袖子,对许宁道:「知道你们少年夫妻,情分好,你娘是担心你舍不得你家媳妇,今儿你娘是给了你没脸,害得你在你岳父岳母前抬不起头来,但是你娘也是为了你,为了我们许家的长远想,那日宋家两位公子说的话,你赘婿出身,日后便是进了朝堂,前程也是有限,宋大人也是一直叹你出身不佳,如今你爹娘豁着没脸皮,背上这出尔反尔忘恩负义的名声,还不都是为了你将来好……平儿不在了,我们两老真正什么指望都没了,要不是宋大人开恩,我们老两口真正是活不下去了……」 许宁久久不言,面无表情,一双眼睛却如深渊浩海般的深沉悲哀。 是夜,唐家人人疲惫,也无心做饭,只将些腊肉干鱼的随意蒸了以后打发了肚子,唐宝如看到父亲面有疲态,连咳嗽都重了几分,不由心中内疚,宽慰唐谦道:「阿爹莫要忧心,和离后咱们再过继个远点的男孩,现有家私在,怕找不到人么?」 唐谦正色道:「我的儿你却是要和我们说实话,到底为何要与许宁和离?莫非他果真做了甚么对不住你的事?若是有甚么难以启齿处,只管说给父母听,我看今日那宋大人虽然偏着许宁,却也不是个不讲理的,总为你讨个公道。」 唐宝如摇头道:「阿爹阿娘,你们今日也见到了,许家上下,哪一个是好相与的?现下许宁是赘婿,他们不敢为难女儿,来日许宁若是当真联科及第,加官进爵,他家又是个嫌贫爱富的,如今我已是他们眼中沙,到那日只怕便是心上的刺咧,就怕我不配做许宁的妻子,每日只想着如何拔掉,何苦来哉?何不趁着如今还没子女,干手净脚分了,留在家中服侍爹娘,照拂生意,再细心选个聪明忠厚的过继给爹娘,用心扶助,怕没有好日子过?何必要到他家去受闲气?」 刘氏听着仍是摇头道:「我的儿,你不知道没有丈夫一个人过日子的苦,你如今若是和离了,再招赘就难了,当日我们为何要从你年幼便要入赘,便是打着年纪小好调教的主意,待到年纪大了,性情定了,愿意入赘的好人是少之又少,都是些不成器的懒汉,过继也是,你道我们没想过?若是许宁待你没甚么,不若便依着今日宋大人说的法子办了,我们唐家对许宁有恩,料他不敢忘恩负义,待你不好。」唐谦又劝了两句,唐宝如看他们啰嗦,忍不住道:「你们看他如今好似锦绣前程,若是有朝一日他入朝为官,嫌弃女儿,为官不慎,一朝连累得全家抄斩怎么办!」 唐谦笑起来:「我儿如何这般小心翼翼?咱们平民老百姓,难道不做官,就能保证一辈子平安无事?至少做了官儿旁人不敢来欺负你,至于后头的事,哪里想这样远?你若是怕许宁纳妾,昨儿许宁都在县太爷面前说了只尊你为妻,你再好好拢他的心,不怕他对你不好。 唐宝如只是摇头道:「阿爹阿娘,我心意已定,你们莫要再劝了,待到一月之期到,你们只管禀报上去,说我不愿嫁入许家,一心和离,若是不判和离,女儿一日都不能再和他呆下去,横竖也不会再去和他一同住了,必是要在家里的。」 唐谦和刘氏面面相觑,着实不知唐宝如为何如此坚定,这个女儿之前明明娇憨单纯,十分乖巧听话,尤其对自幼一同长大的许宁那更是一个死心塌地,如今却一心要和离,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唐许家这一事传开后,唐氏一族中不断有族长、族老来劝说唐谦莫要将事做绝,由着女儿任性,得罪了县太爷,唐谦被人劝说得多了,倒是起了丝真火,他年青时就不是个循规蹈矩之人,否则也不能一人出去偷偷学会一门手艺,又娶得刘氏,如今心疼女儿,越是旁人劝,他越是更在意女儿的想法,总想着女儿是否有难以启齿的苦衷,然而便要依着女儿的话和离,女儿如今才十五呢!和离后,剩下这样长的时间,若是不能再招到好人,如何是好? 刘氏去探了几次唐宝如,却都无功而返,逼急了唐宝如甚至说是梦里见到的许宁负心休妻,被朝廷问罪全家抄斩的话来,两夫妻哪里肯信,私下合计,却觉得女儿像是被油蒙了心一般,该不会被什么东西迷了心胡言乱语起来,第二日一大早刘氏便去了寺庙求了符纸来悄悄儿的做给宝如吃,却也不敢声张,怕被人知道,宝如看到房间里贴了辟邪的符纸,又好气又好笑,却也知道自己再用经历过前世一遭儿的话来说给爹娘听,只怕爹娘当真会认为自己中了邪了。 唐宝如知道爹娘难受,然而她早已知道这以后的日子,就算许宁重生一世,待她不算差,然而时日还长着呢,她为何要再去走那一次?她只想着在家里,守着爹娘,有空的时候烧喜欢吃的菜,过继个孩子来带着,一辈子也就过去了。她不愿意重蹈覆辙,却也没办法和爹娘说清楚她与许宁是注定了不可能和和美美的。 等待的日子中许宁一直没有见到回来,唐远来了几次,虽然唐家遇到这等大事,唐远仍然坚持着每日去念恩寺卖小食,这日他却特特地找了唐宝如有些结巴道:「即使你和许相公和离,我也会奉养你的!」 第39章 唐宝如噗嗤笑了出来,摸了摸他的头道:「那你过继来我家好不好?」 唐远涨红了脸:「我要照顾我娘和弟弟,不过我也会当你亲姐一样的敬重的!」 唐宝如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吧,这才像个男人,如今我们家的进项也要靠你了,去忙着吧。」 唐远毕竟年纪小,没什么办法,虽然鼓起勇气来表示支持,却到底羞耻得很,红着脸跑了。 唐宝如叹了口气,心想其实唐远是真的不错,可惜人家有自己的父母,若是强扭,又是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许宁,没什么意思。 正沉思着,门口刘氏却带了个人进来道:「宝如,宋大人家的千金宋小姐来了,说来看看你。」 宝如抬头果然看到宋晓菡一身天青色挑银线梅花袄裙,披着银色貂皮大氅,笑吟吟对着她道:「好妹妹,我来看你了。」一边打发自己的丫鬟和小荷出去:「我与你们娘子说些体己话,你们且先出去逛逛。」 宝如心中腻歪无比,勉强站起来道:「宋小姐请坐。」 刘氏忙着让人送上茶点后便去厨房整治茶饭去了,虽然她心里忌惮这位宋小姐的来意,她可还记着女儿说过这小姐对自己女婿有些想头,因此也只是面上殷勤,却一双利眼早偷偷打量了一番,和自己女儿比较了一番,暗自骄傲这长相比自己女儿可差远了,许宁若是看上她撇了女儿,怕不是眼睛瞎了?只是若是女婿看上的是别人的家境,那也没法子,这样人品的女婿也要不得,和离也好。 宋晓菡亭亭坐下后笑道:「前儿的事我已听说了,听我爹说你要和离,想着和你姐妹一场,怎么也合该过来劝劝你,莫要因为一时负气便随意做决定,误了终身。我爹与我分剖过,待我与你细细说来,这事论理有死契在,合该判回你们唐家,但本朝仁孝至上,他若不顾家中,将来别人必要他不孝,贪图前程富贵不顾生父母一门潦倒,他若回去不顾你,难免又负了你们唐家,因此我爹周详考虑过,竟是兼祧最为两全其美,却不料你年纪轻不知利害倒要和离。」 「许大哥一贯待你如珠似玉的,你也当体贴他的难处,他是胸有丘壑之人,并非池中之物,有着这赘婿出身,将来走不长远,你既嫁与他,也当为了他着想,将来他若是能位列朝班,你也有夫贵妻荣、得封诰命的福分,岂不比窝在这小县城里,做个庸俗的铺子老板娘,每日对着的都是炉灶强?如今你在这节骨眼上非要和离,外头一些糊涂人不知就里,只说许大哥忘恩负义……你须知他的难处,他难道能坐视父母年老无依寡嫂弱侄满门无靠?他待你这般好,名分也许了你,也并不肯负了你们唐家,你何苦要坏了他的名声,又有甚么好处了?」 唐宝如冷冷道:「可惜妹妹偏偏喜欢对着炉灶做个大俗人,姐姐如此知情晓意的贤惠,对许宁如此有信心,何不赶紧和令尊说说,趁我与许宁和离后,连忙赶个热灶头,嫁过去做继室,给今天那老泼妇赶着当儿媳妇去?可得赶紧,不然小心这样好的许大哥又被别人看上了。」 宋晓菡两眼圆睁,一时没反应过来,怔住了。 唐宝如却仍嫌多年的仇怨都未发出来,继续道:「姐姐这一心念着别人的丈夫,却不知宋大人若是知道,是不是会被你气死?」当年宋秋崖死后,她连许宁的妾都要做,简直败坏门风,后来连她兄弟都不愿和她来往以她为耻,虽然这一次毕竟宋晓菡多半还未生了这心,但未必就完全无意,她这句话也绝不算是冤枉了她,上一世她不知吃了她多少亏,这一世反正都要和离了,她绝不再想看到这女人假惺惺的嘴脸。至于宋秋崖会不会因此记恨唐家,她却是有十足把握宋晓菡回去绝不会吐露此事,另外,到今年年底,宋秋崖这一任就算完了,他将会带着家眷回京任职。 宋晓菡已是蹭地站了起来,一张脸气得发白,嘴唇发抖着:「你!你怎么能如此信口开河,污人清白!我这都是为你和许大哥好……」她自幼教养严谨,从未口出恶言,第一次遇到这般直白恶毒的攻击,一下子居然找不到话来回击。 唐宝如冷冷道:「多谢姐姐关心,可惜妹妹这样的市井俗人就不劳姐姐关心了。」 宋晓菡直到气冲冲出了门上了轿子,脑子都还是懵的,唐宝如安敢如此!她一片冰心在玉壶,坦坦荡荡清清白白,如何能被人这般污蔑侮辱! 然而她满肚子地怒火,却发现根本无人可说,她在京城长大,也知道女子的清白名声是多么重要,她若是将这事去和父兄说,父兄就算对唐宝如有了恶感,也会怀疑是不是她确实对许宁有甚么逾规的举动惹人误会,按父亲那一贯严于律己的要求,他定是会勒令自己在家里禁足,不许自己再见许宁,若是一不小心被外人听到了,这瓜田李下的流言蜚语就能毁了待字闺中的她,而自己的两个哥哥虽然一贯宠爱自己,却也对许宁赞誉有加,若是知道许宁妻子如此斥责自己,却是会今后再也不许自己跟着他们出去了。 一想到这个闷亏她只能打碎牙齿血往肚子里吞下去,宋晓菡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却想不出能如何整治唐宝如,只能气得想,她明明对许宁只是个欣赏,赘婿出身,安安静静地,却写得一笔好字,她第一次在大哥那里看到许宁写的字就觉得好,又听大哥说这人还会制香,给了大哥二哥一人一盒香,大哥是竹香,二哥是兰香,她闻了觉得好,和外头卖的香不同,竟是和京里那宫里的贵人用的香有些像,熏在衣服上丝丝缕缕,若隐若现,几乎没有烟火气,雅致得紧。她缠着大哥和他要了一盒香,送来的却是荷香,大哥二哥绝对不会随意对外人透露她的闺名,只说是替自己小妹要的,这么巧,就是荷香,犹如清晨起来水边的那一瓣清香,清芬悠远,从那时候起她就留心上了这个叫许宁的赘婿。 第40章 后来爹爹见了他也十分赞赏,说他见识渊博,出身这般小门小户,本应没什么机会读什么书,却强记博闻,可见刻苦用功,将来必非池中物,她好奇缠着哥哥专门去游园,果然见着了他,带着刚刚成亲没多久的新娘子游园,虽然长相好,却是个小门小户常有的样子,什么都不懂,一心只知道宁哥哥宁哥哥的喊,见着外人羞赧得话都不会说了,压根出不了大场面。许宁却护她护得紧,一丝委屈都不肯给她受,他们坐在凉亭上,连自己大哥都没有注意,他却怕那石头凉,自己先拿帕子垫了,用手捂了捂,才让妻子坐下,不过交谈一会,她提议联诗,他却害怕冷落了妻子,直言还要带着妻子逛一逛,不肯久坐,一会儿就将妻子带走了。听哥哥们说,许宁对自己妻子那是一个千娇百宠,从无不依,在学里被人讥讽为靠妻子吃饭,惧内也并不为之恼怒。 她的确十分羡慕唐宝如得嫁良人,却对许宁没有别的心思,不过是觉得和父兄一样,觉得这样的人才埋没在市井里可惜了,她在京里见过不少公侯府的贵公子,华衣锦服都遮不住那酒囊饭袋的混沌之气,寒门出身的也有,却要么是莽撞的愣头青,要么是畏畏缩缩双目昏暗的男子,缺那一种雍容大方,而清流世家的公子她也见过,繁琐的礼节讲究的程序,满口的清谈,却缺了那一份林下的潇洒随性。她自幼受父兄影响,心气甚高,等闲人入不了眼,难得见到个清标出众的,便多注意了下,却从未往终身之思上想过,毕竟别人已是有妇之夫,她父亲出身侯府,她自有自己的骄傲,唐宝如这一村妇,如何敢以此辱她! 她满心怨毒,唐宝如可以想象,却并不惧怕,前世她什么都没惹到她,仍是莫名其妙地招来敌意,然而即使是如此,她做得最多也就是那样了,连个小人都谈不上,这一世她又不稀罕许宁了,任谁来抢,她有什么好在意的。 刘氏却是知道了宋家三娘子盛怒而去的事后惶恐地来问她,她只是淡淡道:「没甚么,不过是口角。」 刘氏急得汗都出来,跺脚道:「我的儿!那是县太爷府里的千金,也是我们得罪得起的?你想要爹娘为你出头,如何一句实话也不说?到底为何好端端地要和许宁和离?你爹娘哪一处不是为你打算,你却这般冷爹娘的心儿!」说完却是忍不住落了泪,她一辈子要强,这些日子心内似焚,眼看女儿油盐不进却什么都不说,终于急得落了泪。 唐宝如见母亲如此,心里又是内疚又是不安,一边自责一边劝说母亲道:「我与那宋小姐不过是点头之交,她却要来劝我莫要和离,我不从她,她听不得人违逆,自然生气,但宋大人也不致于为女儿口角小事便要迁怒家人的。」 刘氏一边拭泪一边道:「你这又是为何非要与许宁和离?眼见着这前程似锦,你为何偏要捡着这更难走的路?」 唐宝如迟疑了一会儿,道:「我与许宁,不会有孩子。」她知道父母如今是无法理解自己为何要放弃那眼见着的锦绣前程,只得斟酌着说法,不然爹爹本就已病着,再把阿娘气着了,如何是好。 刘氏一下子惊得收了泪:「什么?」 唐宝如解释:「许宁若是兼祧,子嗣是大事,我若一直无子,许家定要给他纳妾,天长日久下去,他再如何高官厚禄,这日子也是过不下去的。」 刘氏已是惊呆了,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可是你每月葵水都有,不可能生不出啊!难道是许宁生不了?」 唐宝如顿了顿,她和许宁,到底谁生不出她不知道,当年宋晓菡是含糊过有孕又葫芦提的掉了,到底是不是真的谁也不知道,而罗氏也曾带着她求医问药,求神拜佛,她和许宁也不知吃了多少药下去,也不见起色,但是如今若要给爹娘一点念想,只能把这黑锅往许宁头上推了,反正若是和离了,唐家和许家也不会再有交集。 刘氏看她不说话,以为她害羞,早已信了是许宁不成,一下子心念数转,脱口而出:「我的儿!你怎地不早说!你花枝一样的岁数,怎能糟蹋在那银样镴枪头上!」一边已是起了身,急匆匆出去找唐谦商议去了,心中甚至想着,找个时机验验女儿,该不会女儿还是女儿身吧! 唐宝如听到银样镴枪头的话都呆住了,看着刘氏也不和她再说,急匆匆出去,竟是不知从何解释,一时忽然对许宁觉得十分歉疚……要说许宁,可真不是不行……所以他们前世始终要不上孩子,她一直怀疑问题出在自己身上的,但葵水并无异样,大夫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却说刘氏已和唐谦说了这话头,一边道:「我说女儿怎么铁了心地要和离呢!之前定是年轻面嫩不好说,但是这确是大事!他既不能有子嗣,女儿还要嫁给他,岂不是误了一辈子么?到时候管你挣了多少家业什么官爵,白白便宜了许家那边的侄子了,我们唐家的香烟却又怎么办?竟是要和离才是!」 唐谦匪夷所思,然而这夫妻房中之事,便是长辈也难明了,如今女儿言之凿凿,难道许宁竟真的是不行,也难怪女婿一直宠着女儿,对他们老两口又分外孝顺……他从前总想着女婿这般年纪便有这般涵养,实在难得,难道竟是因为床笫之事无法,才对女儿心存愧疚…… 两夫妻合计了半日,竟是恨不得立时命人去回了宋大人要和离。 但是唐谦一贯稳妥,仍是道:「还是问问女婿吧……会不会是……女儿,她不懂……」 刘氏皱了眉道:「他们成婚前,我就和她细细说过了这男女之事,你是知道的,女儿一贯和我无话不说,这事上想必未必信口瞎说,倒是许宁他只怕未必肯承认,到时候倒赖我们宝如生不了坏了名声怎么办。」 第41章 唐谦皱眉道:「还是等女婿来了再说,这样大的事,不可轻忽了。」 翌日果然许宁从乡下赶了回来。他在乡下这些天将许平安葬后处理了一些丧事,安顿好了老父母,马不停蹄便又赶了回来,怕唐家父母看着不喜,脱了麻衣,换了身素袍进来,一进门便向唐谦和刘氏请罪。 唐谦看许宁眼睛下有青黑,神情疲惫,便知他定是累到了,偏偏还态度恭谨一如既往,念及这些年来他们几乎如父子一般的情分,不由有些心软,摆不出脸色来,问了几句家里那边安置得如何,亲家两老身体可好之后,叹了口气道:「如今宝如是拿定了主意要和你和离,你可有什么话说。」 许宁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并不惊奇,他自重生以来,一心想着弥补前世遗憾,成就大业,报仇雪恨。无论是刻苦读书,进书院结交士子、买地开铺子、投宋秋崖之好与之交好,尽皆为着大业,而唐宝如,原想着给她妻子应有的荣华富贵便算是弥补了前世的亏欠,依着他从前的脾气,若是唐宝如执意不肯跟着他,他也无所谓,反正他这一世只为复仇而来,发现宝如重生后,他虽然一直挽留着她,给自己的理由是她也知前世,于他复仇大有便利。 然而到了如今这关节,他发现他却说不出一切由宝如的话来。舌尖似有苦涩席卷,喉咙有些涩辣,他想着莫不是自己累了,三弟的死的确给了他沉重的打击,因为这是他重生以来做的第一件改变命运的事,却没有成功…… 仿佛那一天早上天还不亮,爹娘就把自己拉了起来,替自己洗了脸,给自己换了一套最好的衣服,爹就拉着自己走了出去,出门的时候回头,看到娘站在门口拉着弟弟看着自己,眼睛红得像桃子一样,他和爹爹说:「爹,不要让我入赘,我会给家里干活的。」爹一句话都没答,只低声道:「是送你去享福的,你莫要和岳父岳母犟嘴,乖乖的少说话,不要给爹娘惹事,若是被退回来,咱家也拿不出钱来赔,只好拿命赔了。」他当时被吓住了,之后仿佛是麻木而茫然的到了唐家。隔了很久以后才明白,那种感觉,叫认命。 他双膝跪下道:「此前原是小婿父母不是,小婿身为子女,原当负荆请罪,请岳父母给小婿个机会,见见宝如。」 他不愿认命。 刘氏冷哼了声,唐谦却示意刘氏出去,掩上了房门,对许宁道:「宝如说和你不会有子嗣,所以执意要和离……」一边紧紧盯着许宁脸上的神色,许宁脑门上的青筋跳了跳,咬了咬牙,低头拱手道:「还请岳父让小婿见见宝如。」 唐谦看他神色有些难看,毕竟涉及男子尊严,不由有些担心女婿要迁怒女儿,缓和道:「我想着你们两人年纪都还小……莫不是在这男女之事上不太……了解,因此私下问问你,你也莫要怪责宝如,是我们看她太过反常,从前那样腻你,再爱你不过的,如何便要立定决心要和离?这般终身大事不能轻率了事,若是这其中有甚么误会,你也莫要生气……若是真的,我们唐家也必会守口如瓶,绝不会漏出一言半语……不过是好聚好散罢了,你前程尽好的,不必介意宝如。」 许宁深呼吸了一下,垂睫对唐谦道:「岳父放心,我会和宝如好好说话,不会迁怒于她,若是她执意要和离……我总是……会顺着她的。」 唐谦看女婿一贯的温顺恭让,想了想道:「你们小俩口好好谈谈,若是误会,你便好好开解她……我们总是盼着你们好的,你要照拂你本家那边,我们也不是那等小气之人,实在是你娘上门得太突然,若是好好来谈,我们也不会蛮不讲理……」 许宁躬身道:「岳父母一贯对许宁厚爱有加,小婿无时无刻不铭记唐家待我的恩德。」 唐谦叹了口气道:「宝如就在房里,你自去里头找她吧。」 许宁进去的时候,唐宝如正在桌前描着花样,抬头看了眼许宁,又低头继续描。 许宁看她毫不在意的样子,心里一股气渐渐涨满胸脯:「你这是铁了心要离了我了?」 唐宝如抿了抿唇:「我又不是傻子,为什么要自己往坑里走。」 许宁这些天心力交瘁,忽然觉得再也无法保持那谦谦君子的涵养:「你是拿定了我定是成不了事,所以早早离了我,要过自己的安乐日子?你别忘了,若都是命定,你离了我,也不见得能和前世不同。」许宁不知为何说出这样刻薄话,前世他的确是只在唐宝如面前失态过,这一世他却一直做得很好,然而这些时日,事情忽然脱离了控制,仿佛冥冥中一只大手在拨弄着他的人生,一股压抑不住的焦虑一直困扰着他,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什么都不能自主决定的过去,任人摆布,无依无靠。 唐宝如皱起眉头,丢了那笔到砚上道:「你不要信口咒人,我离开你不是为了你成不成事,你加官进爵位极人臣也好,堕落尘埃穷困潦倒也好,我只不想再和你许宁有一点瓜葛了,日子过成什么样,都是我自己的事儿。」 第42章 许宁冷笑:「唐家对我有恩,你唐宝如对我有情有义,所以我没有对你低三下四,做小伏低,为你唐家赴汤蹈火,便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是不是?我再如何做,也永远都是对不住你,对不住唐家,入赘不是我自己要入的,归宗兼祧也不是我自己要的,出身际遇从来都不是我能选的!父母生恩我不能忘,你爹娘的养恩我又何尝不想还?我拼了命出人头地,要奉养唐家二老,他们坚决不肯收,难道要我与亲生父母断绝关系才算对得起唐家!你长年无出,我从未有过二心,仍尊你为嫡妻,为你请诰命,你却仍是冷漠抱怨,大厦将倾大难临头之前,我将你休离也是为保你,你却只知怨恨,唐宝如,你究竟还要我如何做才算得上不忘恩负义!」 他的胸脯剧烈起伏,前世今生,唐家的恩情犹如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身上,他卑微而耻辱,夹在许家唐家之前左右为难,挣扎向前,总觉得自己再强大些,再强大些,便能两边都不负,然而无论如何,他都没有办法取得谅解,即便也洗不干净身上的罪孽,唐家两老倔强的一两银子都不收他的,将送回去的东西统统又命人送回,牢牢地将忘恩负义四个字烙印在他身上,永远无法洗脱,他位极人臣,一呼百应,朝堂风刀霜剑他都无所畏惧,夜深人静时,幼时的那些卑弱无能、羞辱彷徨,却仍是会啃啮着他的心,渗透在他的血液中,叫他晦暗抑郁,感觉到自己永远无法挣脱命运强压给他的罪行——而毫无疑问这一刻他再次感觉到了命运的恶意,前世就像一个永远醒不来的梦魇一般缠着他。 唐宝如与许宁纠缠一世,却从未见过许宁如此激动愤慨的样子,他只会冷漠地离开,唐宝如心里冰凉一片,喝道:「你终于承认了,你恨我们家挟恩以报是不是?你从来就不喜欢我,你不过是为着恩情,把我供在那儿……什么嫡妻,什么诰命夫人……我稀罕么!我稀罕么?」她的声音也因为激动而开始尖利。 许宁低吼:「你若不和前世一样的固执尖刻,咱们好好的凡事有商有量,又怎么会过到前世那样的日子?」至少他当时是觉得可以做到相敬如宾夫贵妻荣。 唐宝如将桌子一拍霍然站了起来,怒道:「许二!谁稀罕那些荣华富贵相敬如宾的日子!我是不想和你过下去了!我受不了你身边总是一个接一个的爱慕者!我受不了你那当你面一套背后另一套的娘!我受不了你这永远捂不暖的冷心冷肺!你摸摸你的良心,我何尝要将唐家的恩情压着你?你要我学什么我都去学,我全心全意对着你,换来了什么?一纸休书!我凭什么要再去过这一望就知道底的日子!你对我公平么!」 她眼眶发红,胸脯起伏,想到上一世的种种,竟是怒到极点,重生以来,她还以为她已经可以放下前世的事,她也没有想到,这么几年过去了,她竟然还在深深怨恨着他,她要的从来都不是荣华富贵夫贵妻荣……她要的……她要的是……她的胸膛里一颗心酸涩到极点,却忽然眼前一黑,最后只看到许宁吓了一跳的面容。 再醒过来的时候她已躺在屋里,屋里已点上了灯,刘氏正在她床边,看到她醒来喜道:「你可醒了?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她想起身,只觉得身上有些酸软,有些纳闷道:「我这是怎么了?」 刘氏脸上带了丝喜色,埋怨她道:「你和许宁拌嘴结果居然气晕了,大夫才来看过,你这孩子太不注意了,大夫说你已有孕一月有余了!」 唐宝如脑袋嗡的一声:「什么?」 刘氏喜气洋洋:「我就说你年纪太小不懂事,小日子多久没来了?大夫适才开了安胎的药,说你若是没什么不舒服的也可以不吃,只一条不许再动气,还有大概你们有用香,引发胎儿不稳,那些香啊粉啊的不许用了,你阿爹已是骂过许宁了,才送走了大夫,正赶了他在厨下煎药呢,一会儿就来给你赔罪。」 唐宝如不可思议道:「怎么可能有孕!我们根本不可能有子嗣的!」 刘氏啐了一下合掌念了句神佛勿怪,点了下她的头:「你这孩子,男女之事想是什么都不懂,许宁也是由着你乱猜乱想,我不知道你们夫妻之间有什么别扭,这样不吉利的话以后不许说!还有前儿那和离的话头,也莫要再提,许宁若是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只管说,我们替你教训他,只是不是大事,就不要轻易让孩子没了亲爹……」一边拿了水给她喝,唐宝如仍是难以置信地拉着刘氏的手问:「阿娘你果真不是骗我?」 刘氏笑容满面:「阿娘骗你做甚么?要说我的儿福气就是大,这节骨眼上得了孩子,虽然年纪小了些,但好好养着,总能顺顺当当的,我看你到现在都一点反应都没有,定是个乖孩子,近段日子你是爱吃酸的还是爱吃辣的?你莫要怕,爹娘定让你妥妥当当的生下这个娃娃!按之前宋大人说的,这孩子姓唐,许宁定不敢有二话。」 唐宝如呆呆地摸着自己仍然平坦的小腹,面容迷茫,刘氏以为她年纪小不懂事,一边安慰她道:「你且歇着,我去看看给你煮个鲫鱼汤,最是安胎的,你爹怕把病气传给你,交代了,等你身体好些就和许宁一块回西山那儿去,这是第一胎,万万轻忽不得。」一边唠叨一边喜滋滋地走了出去。 唐宝如满脑子烦乱理不顺,怎么可能?前世这个时候根本还没有孕……她皱起了眉头,却是想起了一件关键的事情,前世这个时候,他们根本还没有圆房,自然不可能会有孕,那么到底为何这一世圆了房便有孕?若是许宁和自己都没有问题,后来到底又是为什么一直都没办法有孕? 她满脑子犹如豆腐脑一般稀里糊涂,想不清楚,听到珠帘一动,抬头看到许宁端着药进了来,看她醒来,将药放在了床头。 唐宝如和他对视,茫然问:「怎么可能会有孕?」 许宁锁紧了眉头看向了她的腹部,面色凝肃如水,唐宝如喃喃道:「为什么?」 第43章 许宁忽然一手掀起衣袍下摆,在她床前跪下,唐宝如吃了一惊,抬头看他,许宁低头垂眸,一手抚在了唐宝如的腹部,缓缓道:「唐宝如,为我生下这个孩子。」 唐宝如怔怔看着他,许宁抬眼看她,眼眶微红,双眸里居然含了泪。 夫妻这么多年,唐宝如头一次看到许宁落泪。他一介寒门,虽然后来登了高位,却并非一帆风顺,他从来不在家里谈论朝事,她作为他的妻子,却在外听到一言半语,知道他时常犹如履冰临渊,多少人为他捏一把汗,他却从不诉苦。最后生受凌迟的时候,听食肆里的食客闲聊也是面不改色慨然就死。 原来他也有落泪的时候。 他低着头,从上边看下去,他眉毛锐利如刀锋,睫毛低垂,眼角微微发红,嘴唇紧紧抿着一线,相书上说这样的人薄情,他如今却卑微跪在自己身前仿佛囚徒等待判决。 唐宝如有些不知所措,许宁低声道:「今天是我的不是,不该胡言乱语,把你气晕了……我原也不是那意思,我其实……其实就是赌气,虽然一把年纪,活了两世……我不甘心,自重生后我做了许多,这一朝将我打回原型,前程渺茫,我真的不甘心……」 唐宝如喃喃道:「不甘心……难道我又甘心么……」 许宁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我知道你前世怨我,但我不知道你怨气这样大,我都死了,你还不解气,我更没想到林谦是那样的人。那会儿情势已经不妙,我无儿无女,父母没法子开脱,你当时却和我冷战多时,将你休离也是为了保你,其余婢妾,若是我出事,最多不过是发卖罢了,我想着若是能平安度过,再想法补偿你,若是不成……总是能保住你一命。」 唐宝如看向他,满心酸涩,今时今日,这些还重要么?清点回忆上一世,她同样想过,若是那些无数的小岔路口,自己选择另外一条路,若是面对许宁的倔强冷漠,自己再稍微软和容让一些,是否他们能有不同的结局,但是她想了一次又一次,还是觉得他们之间根本每一条都是通向末路——她无子,却不能容忍许宁纳妾,父亲母亲坚决不肯谅解许宁,不受供养……这是一个死结。 而现在,她却忽然怀孕了。 许宁似乎知道了她的意思,放弃了解释:「就算都是我对不住你,我们不说前世,只说现在,你有了孩子,这是和前世不同的,生下他!我们还有机会!宝如你信我一回,三弟的死我很难过,但未必证明我们没办法改变命运,至少你现在有孕了!」 唐宝如低低道:「你就确定这孩子一定能平安生下?若是我们命中本就注定无子……」 许宁紧紧握住她的手腕,唐宝如能感觉到他的手心里全是汗,大冷天的,他的额头上也密布着细细的汗珠,他急切道:「我们赌一次!宝如,我们前一世盼了这么久的孩子,你不忍心的是不是?你也想要他的是不是!给我生一个孩子,宝如!」 唐宝如忽然笑了下:「你想要孩子,现在赶紧去纳妾,只怕还来得及……」 许宁摇头:「不要怄气,宝如,你明知道的,你如今肚子里有我的孩子,你爹娘绝不会同意你和离,给我一个机会,我来弥补你,我们好好的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我会给他我能得到的所有最好的东西……」他忽然哽咽了,唐宝如再次被他吓了一跳,她从来没想过许宁想要孩子的心情这般激烈,前世他明明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对罗氏带着她到处求神拜佛总是漠然以待。 她有些难以置信道:「你就真的这么在意孩子?」她以为只有她才在意孩子。 许宁低了头,自己擦了下眼泪,过了一会儿低声道:「我一直觉得,从来没有个真正的亲人,爹娘将我出赘,兄弟情分也薄,子女上干脆就无缘,岳父母虽然待我不错,也终究不是亲子,他们待你才是全然无私,我一直很羡慕你……若是有个孩子,我定待他如珠如玉。」他不再说话,有些难为情,他并不是一个情感外露的人,能说这些,已是连日来心力交瘁,数个震撼人心的消息几乎要碾碎他的脊梁,他终于忍不住对这个从前世陪自己到了这一世的女人吐了心里话。 唐宝如忽然理解了他的想法,这是终于有了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所以分外看重?她看许宁红着的眼圈,仍然有些不能相信这个活了两世位极人臣的人如今居然为了个孩子在自己面前落泪,真是……亲人什么的,上一世他爹娘不是对他分外倚重么?难道那般都还不够?这是重活一世,终于明白他爹娘对他的感情并非无私么? 她忽然有些想笑,却仍然忍住了,许宁仍然低声下气道:「你生下他,我这一世绝不纳妾,给你应有的名分和尊荣,也决不让你在我爹娘那儿受委屈,你也别担心朝堂争斗,我尽力而为,总能护住你和孩子……」他顿了一会儿,轻轻抚摸唐宝如的手,低声道:「你想要的,我会尽量给你。」 第44章 唐宝如心里有些悲凉,她问自己,你想要什么?你想要他,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宁哥哥,爱我重我,护我疼我,白首相知,可是前一世岁月已将一切摧残,即便重来,所有人都已忘记,只有彼此之间仍然记得那一段千疮百孔的过去,无法挽救弥补,她深深看进许宁的眼睛里,无声地问自己也是问对方。 许宁抬头和她对视,双目怆然。 他知道她想要什么,却没办法做出许诺和保证,前一世是恩义大于情爱,这一世是弥补多于爱重,但是他会尽力,他手指紧紧缠着唐宝如的手指,让她几乎有错觉自己是稀世珍宝被人深爱——可是她很快记起许宁态度的转变,是因为她肚子里头如今多了一块肉。 这一刻她明明应该开口,学着那话本里坚强决绝的女子,说一句「水因有性山难转,你若无心我便休」,可是她的嘴唇微微颤抖却说不出话,虽然跪着乞求的人是他,唐宝如却觉得在感情里卑微的渴望和乞求的人,却是自己。 她满心酸涩,她本来就没有打算不要这个孩子,前世盼望了那么久的孩子啊,许宁同僚孩子的满月席、抓周席,她每次参加都是满心的酸楚,走在路上看到别的妇人抱着孩子,都要充满艳羡地看一眼,就连段月容明明那样苦命,就因为她有儿子,她都觉得比她强,整整缭绕她前世大半辈子的阴影啊,因为不能生,她总觉得自己比别人低一头,她在公婆面前始终都抬不起头…… 她想要这个孩子,但如今情势,爹爹生病,家里生计勉强维持,母亲要照顾爹爹,她若是带着孩子和离,只会让爹娘忧心分心,一家子生活分外艰难不说,更会有小人恶意揣测这孩子是否不是许宁的才与许宁和离,到时候这孩子又当如何面对这个充满流言蜚语的世界?而那不可知的命运不知是否还会卷土重来,将这个孩子带走,她不敢赌这样的风险。她自己一个人不怕辛苦,但是父母、孩子是她的软肋。她不能矫情地说她能一个人给孩子和父母过好生活,她需要许宁一同面对这场命运的考验,即使他们之前的情分已不再,哪怕只是合作,许宁也是个强有力的臂助,更何况,他还是孩子的父亲,她并不希望孩子一开始便没有一个完整的家,父母一定也是这样期望的,她重活一辈子,为的是自己,许宁究竟对不对得起她已经不重要了。 从发现自己怀孕开始,她就知道自己现如今是和离不成了,自己爹娘绝不会答应她在怀孕的情况下和离,官府也不会判,为今之计,只有在许宁歉疚和在意这个孩子之时,给孩子争取更多一些保障……和离之事,恐怕要往后推迟,至少不能在这当口至父母和唐家于风口浪尖中,让孩子受了委屈……她终于开口:「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许宁愣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唐宝如答应了,眼睛里带着狂喜,看向她:「你答应了?」 唐宝如摇了摇头:「不……许宁,我不能原谅你,纵然你前世有那么多的不得已,我知道你不甘心、不愿意,我也知道我们上一世走到那样子我自己也有责任……但是我仍然不能原谅你。但是我愿意为了孩子,为了爹娘,将和离的事往后放一放,和你之前说的一样,我愿意和你合作,尽量为你的大业提供帮助,扮演一个合适的妻子角色,但同样我需要你给我足够的尊重和体面,我和你一日不和离,你一日不能纳妾。」 许宁面目凝重看向她,低沉道:「我答应。」 唐宝如继续道:「我任何时候想要和离,你都不得阻挠——同样,你若遇上了别的更好的女子需要我让贤,我也可以让出这妻子名头,但不可因此牵连到孩儿的嫡系身份。即使我们和离,你也要对我们的孩子始终如一的好,尽力为他选择最好的生活和未来。」 许宁沉默了一会儿,抬眼看唐宝如的双眼,终于开口:「不会再有别的女人。」他的眼睛里隐有水光:「他也是我的孩子,我愿将我的一切都给他。」 时间常常让人自食其言,唐宝如脸上掠过一丝嘲讽,许宁知道她不信,却也知道此情此景言语的无力,唐宝如继续道:「你怎么孝顺你爹娘都可以,但不许他们干涉我和我的孩子的事情,任何涉及到我孩子的事情,我必须有决定权。」 许宁点头:「我都答应——只要你为我生下这个孩子。」他如今犹如溃败之军,让出自己所有权利。 唐宝如冷笑一声:「你要明白这一点,这一世我不会对你爹娘让哪怕一步,他们若敢犯我,我绝不会忍,为保你爹娘的体面,你自己用你相爷的智谋想一想怎么让他们最好别出现在我跟前。」 许宁从胸口长长叹了一口气,感觉到眼前这个女人又开始嘴硬心软,他忽然弯腰将她拥住,柔软娇小带着馨香的身躯曾经是他熟悉的,如今这身体内却有他的血肉。在许宁长成铜皮铁骨刀枪不入之前,他曾怯懦卑微,在黑暗的夜里怀疑自己,他曾那样渴望着来自骨肉至亲的爱,一遍遍的想自己是不是不够好,不够乖,所以被送走入赘,被那么多人看不起,是不是自己足够好,就可以回家了。等他慢慢长大,终于知道了很多东西,他努力向所有人证明自己绝不是多余无用的那个,那样辛苦,若是他有孩子,他绝不会让孩子有一丝一毫的怀疑自己不被爱,他许宁的孩子,绝不会和他一样。 唐宝如有些挣扎,却感觉到了肩头有些濡湿,许宁低声道:「谢谢你,我既许诺,便是自己死,也会保你和孩子一世平安。」 唐宝如努力将自己那点被爱的错觉撇开,把那些满怀求而不得的酸苦吞入怀中,重新拾起自己的自尊以显得不那么失落:「能不能不说这些不祥的话……总要试一试,搏一搏,我就不信我唐宝如真就天定了如此的命。」 许宁松了手,在桌上拿了药碗过来,拈了勺子喂她,情绪仿佛已经平复,表情一如既往地冷静,只有微微有些发红的眼眶证明适才他的确曾经那样丢脸地跪在唐宝如面前乞求。 第45章 唐宝如接过碗自己喝了几口药:「我今天把宋晓菡给骂哭了,你自己想着如何应对吧。」 许宁一愣:「她怎么招惹你了。」 唐宝如冷笑:「她直愣愣跑来劝我要以你前程为重,我让她若是这么关心你等我和离了赶紧嫁给你,她就气得泪涟涟地走了。」 许宁有些无奈道:「她如今哪里看得上我,你还真是冤枉她了,她上一世那是宋大人死了,安阳侯府那边老侯爷又已去世,袭爵的是她二叔,一向和宋秋崖不和的,没了侯府这边做靠山,她两个哥哥的仕途也不太顺,她丧期误了年华,又一向心高气傲,看不上别人,才把主意打在我身上,未必就是有多么喜欢我,不过是没别的更好的选择罢了。」 唐宝如一哂:「最恨这种宁为英雄妾,不做庸人妻的调调,她当年就是抢了我丈夫,我这一顿骂才不冤枉她。」 许宁解释:「宋家于我帮助良多,宋大人也是个好人,我明儿备份礼过去给她兄弟,婉转致歉好了,其实她两个兄弟人品很不错的,只是时运不济,被他们那目光短浅的二叔打压着……宋大人若是不死,他二叔未必能袭爵,这一世我想试试看能不能救回他,只要他能袭爵,宋晓菡是看不上我的。」 唐宝如又冷笑:「随便你,不过我料她也不敢和她父兄说这事儿,只以后别在我眼前添堵便好,以后再有这般上门自取其辱的,绝不手软。」 许宁从她手里接过空碗道:「岳父岳母让你身体好些尽快回西山那边好养胎,岳父毕竟得的是会过人的病症,今儿知道你怀孕了,喜得不行,却坚决不肯入你房了,我们还是早日过去吧,香铺子那边还需要我照应。」 唐宝如顿了顿道:「你三弟那边安顿好了?」 许宁脸上划过了一丝阴郁:「安顿好了……」一边又解释:「我娘她是有些昏聩,你莫要放在心上,我以后自有法子让她不来扰你,这次也是宋家两位公子那天过去给我送丧仪,她以为我结识了贵人,肆无忌惮,趁着我和爹去看墓地的空子,自带着大嫂跑了来,我没防住。」 唐宝如嗤了一声:「怪道我说如何这一世头七没过就来,原来如此,也没个千年防贼的理,你娘这回更是倚重你了吧?又是结识贵人,又能挣钱,还科考有望,难怪那天死也要死在我家门前,立时就要我爹娘同意放你归宗。」 许宁抿了抿嘴:「他们总是我生身父母,骨肉至亲,上一世虽然得享了富贵恩荣,却也被我连累全家问罪,这一世总还他们一个平安富贵罢了。」他上一世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养大自己的岳父岳母不原谅自己,亲身的父母被自己连累满门抄斩,发妻怨恨自己不得善终,建功立业的志向付诸流水,他这一世真的能一一补偿么? 唐宝如呵呵了一声,却也知道许宁这样已算难得,不再嘲他,躺了下去,却是下意识地摸着腹部,一缕忧思升起,自己真的能保住这个前世没有的孩子,改变命运么?她如今,也只剩下孩子这点想头了。 隔了两日许家唐家两家人在宋秋崖以及族老们的见证下,由原中人担保,解了入赘的文书,重新签了兼祧的契书,并去官府重新上了许家的户籍,并注明兼祧唐家。 归宗一事算是尘埃落定,而唐家坚辞宋秋崖代许宁归还的赘婿礼金,则让街坊们叹息唐家仁厚,许家孩子有良心,相较之下,许家两老的名声就不太好,连许家族里都嫌许家两老丢人。族长专门找了许留去教训:「平日看你也是个明白人,如何连妻子也管不住?你们白发送黑发,我们也同情,许宁是个好的,我们也不会不赞成你们让他归宗,但是凡事要讲个理儿,唐家看起来也不是那等不讲理的人家,你们央了族老和中人一同上门好好劝说,再请宋大人居中调停,岂有不成的?如今倒是如何?你家是只有个小娃娃未曾婚配了,我们阖族还有许多年轻人尚未成婚,眼看许家这忘恩负义不要脸的名声传出去,听说前门许礼家的三姑娘家正议亲的,如今黄了,说是族中有如此泼妇,只怕教养不好,现在那三姑娘正哭着寻死呢!」 许留再三赔罪道歉,族长仍是气不消,到底是看在他如今有了个有功名的儿子份上,没有多说什么,只道:「你也要体谅我的难处,阖族多少事都着落在我身上,睁着眼看我如何处置,不然要说我不公道。如今罗氏无德无礼,惩戒是要的,不然别人说我们族没有教养,所以祠堂还是要开的,念她是才死了幼子,又给你生了三个儿子,就算给你们些体面,罚她自掌嘴十下,诚心在族中父老乡亲们面前认错,再罚三百钱给族里修祠堂用,以儆效尤,如此此事才算了了。」 许留无奈,只得拱手谢了族长,又再三告罪才送走了族长,回家又是唉声叹气,罗氏一贯好强,被这么罚了一次后,自觉颜面无存,连在段月容面前,都有些气短,也不敢去见儿子,只好整日关在屋内做些针线,待众人淡忘此事。 许宁唐宝如并不知此事,他们只在唐家歇息了两日便被唐家两老赶回了西雁山那儿,两老仿佛拨云见日,这些日子的糟心事都被抛到了后头,连对一直低声下气赔小心的许宁也和气了些。 刘氏其实很想亲自照顾女儿,但是丈夫也需要自己照料,看着许宁还算妥帖小心,便将女儿交给了许宁,走之前千叮万嘱,连小荷也叫过来叮嘱了一番才放他们回去。 第46章 回去之前许宁特意先回去,将屋里的香全都给清理了,其实并非所有的香都不利孕妇,但许宁宁枉勿纵全清理干净,又收拾过一回后才回来接了唐宝如。 自那一日谈判后他们两人关系陡然和缓,一切重心都放在了宝如腹中的孩子身上。 虽然没有明说,二人心里都清楚,这个前世并不存在的孩子能不能生下来,决定了他们究竟能不能扭转命运,毕竟上一世他们都付出了太惨重的代价,谁都不想重蹈覆辙。 虽然大夫说唐宝如身子调养得挺好的,虽然有些不稳,静养一下便好了,俩口子还是被刘氏正儿八经说的头三个月要特别小心给吓到了,两人都有些大惊小怪的慎重。 唐宝如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出入极尽小心,连剪刀都不敢拿了……说是怀胎不吉。 许宁同样是没离开过家,顶多只到前边香铺子看一看,其实元宵过后,书院便已开课,许宁先是忙三弟的丧事没有回去,他去书院本就是为了结交士子,功课有前世二十多年的积累,是不妨事,干脆向书院告了假。每日制香或是去过香铺子后,则要先要了水洗过然后换过衣服身上一丝香都没有了才回后院。他甚至亲自操刀下厨,可惜唐宝如只吃过一次便坚决地拒绝他再下厨,许宁便改为每日厨房所有食材都要一一验看,他买了不少妇科千金方、食疗本草之类的书回来,对着书列了长长的禁忌单子,一一照办。此外他让同乡的捎了点银子和话回去,说媳妇已有孕,近期暂不回许家。 许留和罗氏当时一听颇为意外,许留倒是高兴的,罗氏却道:「若是按宋大人说的,这一胎为男的话,合该姓唐,却是别人的孙儿了。」许留道:「能生就好,他们年青夫妻,恐怕不知轻重,你倒是该找机会去看看他们,儿子这些日子恐怕有些埋怨我们,之前儿子回来说想改成活契,显见本来心是在我们老许家的,后来我们没答应,恐怕冷了他的心肠,如今他媳妇儿又有孕,只怕一颗心要偏到唐家去了,也是你当时操之过急了,如今闹得我们一家在族中都没脸了。」 罗氏怒道:「不是我闹这么一场儿子怎么能回来?到底是我们亲骨肉,我就不信他能不认亲爹亲娘。族里那些势利眼,待到哪日许宁得中了举,你怕他们不来奉承?」 许留叹道:「如今我们膝下只剩这一子,还有敬哥儿需要他以后多加照应,你须得对他和缓亲切些,将他煨暖过来才行。」 罗氏道:「整天见不着人,倒能如何?依我说趁着如今二媳妇有孕,不若我带着大媳妇去城里照应一二,顺便带着敬哥儿过去,这一来二往的,慢慢熟了就好了。」许留原是有些不乐意留下自己一个人,不过想了想如今香铺还是唐家的,若是自己整家过去住,定是要招人风言风语,但若是留下大媳妇照顾儿媳妇,顺便让敬哥儿和二儿子熟悉亲近,这是好事,便点头同意了,再则今日罗氏刚受罚,也不愿意出门,索性去城里都罢了。 于是罗氏便选了个晴日带着段月容、许敬一路风风火火到了西雁铺子,伙计们还认识她,又看都是女眷,连忙通报了里头,许宁便出来接着进了内院,宝如也懒怠梳妆,只随便换了件过得去的家常衣服出来迎接,罗氏看她一副眉低眼慢的日子忙问道:「果真有孕了?」 许宁点了点头道:「已一个月多些了。」 罗氏连忙做了副替他们高兴的样子道:「你爹爹听了很是高兴,只是如今家里才办过丧事没多久,不好就上门道喜,又怕你们年纪小,赶着让我和你大嫂过来照顾你媳妇儿,给你们说些禁忌,依我看,过几日我回去,留你大嫂在这儿照应你媳妇儿可好?」 宝如眉梢都没动一下,只是微笑,却看许宁摇头道:「娘和大嫂来住几日教教我们,我们自是欢喜,但却不宜长住,我这儿门舍浅窄,前边一进都是铺子,来来往往每日客人多,嫂子还年轻,住在我这儿瓜田李下的,于名节有碍,对孩儿的前程难免也有影响。」 罗氏如今对这个儿子是百依百顺,最是喜爱不过,又看他得了县太爷的青眼,更是信服他,听他说出一番道理来,自然道:「是我没想周到,那我们便看几日便回去了。」 唐宝如在一侧听到却是看了许宁一眼,有些意外,许宁虽然尊重嫂子,却不是这等迂腐的人,上有婆母,下有孩子,自己也在内院,乡户市井人家,房舍浅窄,哪里不是这般一家人住的,哪里就会想到名节这上头,再则他一贯对罗氏算得上极有耐心了,很少当面不给亲娘面子的,即便不想她们住下,也不至于才见面便直接拒绝,先住下再私底下说服更符合他从前一贯的样子。 说话着便已到了午时,段月容便要去厨房做饭,许宁又直接拒绝道:「嫂子是客,这前边大厨房专门请了灶上的,并不需要嫂子辛苦了,陪着宝如说说话给她解解闷便好,只一条,敬哥儿如今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嫂子要多多注意,小孩儿不知轻重,恐怕冲撞了宝如。」段月容白净面皮登时便红了,结结巴巴道:「知道了……我会看好敬哥儿……」一边眼眶却是有些红了。 宝如看她尴尬,连忙笑道:「敬哥儿一向乖巧,有他在跟前,也能开怀。」将话题带过去了。 陪着罗氏和段月容吃过午餐,小荷带着她们去客房安置后,宝如问许宁道:「你一向外头都是个温和谦让的性子,今儿怎么竟转了性,大嫂一贯处境艰难,你何必当面让她下不来台,婆婆若是觉得我们也不喜欢她,她日后岂不是更艰难了。」 第47章 许宁迟疑了一会儿道:「你这一胎贵重,你须万万小心,嫂子那边偶然说几句话便好,不必应酬太多劳神。」 唐宝如不以为意道:「我够小心的了,我娘从前怀我的时候,一样在街上卖夜宵,还说劳动一下才好生的……」许宁却仍说道:「我和小荷说了,这些天我给她加钱,哪里都不必去只管跟着你,你自己食水都要注意。」 他这些天都是这般啰嗦,唐宝如漫不经心应了,一边解了头发,为了迎接婆母,她匆匆忙忙梳了个髻,却是有些紧了,她一边解开发髻一边想,罗氏和段月容其实不住才好,家里有她们在总有许多不自在,大概许宁也知道自己如今不想看到她们所以才打发走她们……忽然她的手顿住了,转过头去看许宁:「你该不会在想我们前世没孩子……是大嫂的问题吧?」 许宁沉默,唐宝如睁大了眼睛:「你怎么会这样想?」段月容是个再柔弱善良不过的人,许宁这是复仇心切,把所有人都当成敌人了? 许宁顿了一下道:「本来没什么证据,不该无端揣测,又怕你稀里糊涂的毫无戒心,我们前世无子,只能过继敬哥儿,若我没有事败,她原应是最大的得益者。自你得孕后,我也一直在想这一世究竟和前世有什么不同之处,如今想起来前世我们这个时候还未圆房,但是过年的时候因才成亲,我娘和大嫂也是来看过我们的,而这一世我们是主动回去看的。」 唐宝如有些懵懂道:「是啊,那一世你娘和大嫂来看还带了些礼,饭都没吃说有事就回去了,你那几天还和我怄气了,我到现在都没想清楚,你那时候莫名其妙和我生气什么。」 许宁抿了抿嘴,他那时候刚成婚,年纪还轻,面皮薄,出入都被人指点那是唐家的赘婿,心情本就不好,母亲和大嫂来看自己,却连饭都没留,比出嫁的媳妇还不如,至少别人是正经亲家,自己却犹如被卖出去的童养媳一般……当时那种耻辱得恨不得去死的心情,如今想起来仍十分鲜明。 他别开话题道:「区别就在于,哪一次家里送过来的节礼,我们收下了,而这一次家里的节礼,我们在路上翻了车,摔了,这一世的节礼虽然比上一世厚许多,但是油、花生、酒,这几样是一样的……我曾听说过北边乡间有棉籽油会令人不育……」 唐宝如悚然而惊,想到了那日翻车时,节礼尽皆打翻打碎,满地的油污和烂鸡蛋淌了一地,他们当时只简单收了下花生等物,那些油、酒都没有要了……她转过头看许宁,不可思议道:「怎么可能!过年那会儿,许平还在……便是上一世许平也还在,如果是那些节礼有问题,你嫂嫂怎么可能这么早便打算起来!」 许宁不说话,过了一会才有些疲惫道:「也许是我想多,但是,若是三弟也不能生呢?他在家的饭食,都是大嫂操持……」 唐宝如感觉到脊梁上生气一阵冰凉的寒气,身子微微颤抖:「怎么可能,嫂子一贯软善怕事,连杀鸡都不敢的……再说了你早已出赘,她难道就能未卜先知,知道你能大富大贵?知道来谋算你的家产?许家全都无后,对她又有甚么好处?」 许宁摇了摇头道:「昔年我曾听京兆尹说过一个案子,一家子爱磋磨媳妇,媳妇一贯逆来顺受,有一日却忽然受不了了,便将药老鼠的毒药放在饭里将一家子全毒死了。宝如,我知道你同情大嫂,但是人心莫测,当年你一直待大嫂很好,和宋晓菡水火不容,偏偏宋晓菡和嫂子也算融洽,她还说大嫂有教她制酒,可见她此人与人交往并无个人好恶,只为别人对她有没有用……她孀居在家,唯一指望只有儿子,俗话说为母则强,她未必不会为了儿子尽力搏一条出路。若是我和三弟都无子,许家唯一的孙儿就是敬哥儿,那时候整个许家都不敢再委屈她,更是要举许家之力栽培敬哥儿……甚至也并没有想那么远,仅仅不过是为了气不过为自己日子好过些罢了,又有可能并不是针对我,我细想若是只是对着三弟,可能我只是池鱼之殃,我娘一贯吝啬,家里的油粮米面肉,样样都要把持,还经常偷偷给我三弟做吃的……」 唐宝如连嘴唇都在抖:「我对大嫂一向尽心尽力,连敬哥儿也是,一年四季衣服鞋子哪样不是亲自过问,每天食宿、伺候的丫鬟,也是样样考虑,她一贯也是温和可亲,待我从无异样,时常和我说些体己话……」 许宁淡淡道:「你若有了亲子,待敬哥儿还会那样好吗?便是爹娘,定是也更偏向我的儿子一些……哪里还会重视她和敬哥儿。」 唐宝如忽然揪住许宁衣襟霍然站起来厉声道:「你是不是前一世已有怀疑!却从来没说,看着我傻乎乎的……」她已是气得微微发抖,自己上一辈子的所有苦痛,几乎全因这无子而起,从前只怨命苦,怪许宁忘恩,却没想过这苦命居然有可能是被人害的! 许宁有些愕然,连忙扶住她道:「前世我并没有疑过她,你想想我们在京里也是站稳脚跟后才接了我爹我娘并大嫂过来,之前我们两人独居京城那样长的时间都无孕,我如何会疑到她身上?只以为是我们命中无子,这一世你有孕后,我仔细回忆,方想起节礼这一节来,只如今那些东西都已不在了,无法查证,虽没有确凿证据,我只是想着宁枉勿纵,你小心一些总是好的,过两日我就把她打发走,待生下孩子再做打算。」 唐宝如松了衣襟,心思烦乱,许宁看她气成这样,连忙轻轻抚摸她的背替她顺气道:「你消消气,上次一生气都晕过去了,如何生这样大的气,兴许也是我多想了……毕竟经历过前世,我如今轻易不信人,大概大嫂也未必就是这样的人,她也就一村妇,平日也很是软善的,未必就能如此心思缜密了,再者也有可能是因为前世没圆房的原因……或许我们命中仅有这一子了……便为这,你也要好好保重身子。」他有些懊悔起来,唐宝如如今有孕,大夫说过切忌思虑过多,自己开始只是怕宝如没有戒心被人算计了去,如今想来自己兴许也是太过疑神疑鬼了——曾经恩重如山的座师将自己推出去成为众矢之的,曾经相交莫逆的好友出卖自己,曾经信任有加可托付妻子的良朋却在死后将宝如送给上司…… 他知道他这一世很难再信任谁,即便是生身父母……奇迹的是和自己共同经历过一世一样没有好下场的唐宝如,却的了他的信任,至少她和自己一样,绝不舍得腹中的这个孩子不能出世。 唐宝如被许宁扶着坐下来倒了杯热红糖茶,顺了顺气,想了一会儿仍是不得头绪,发现如今除了敬而远之段月容,别的也什么都不能做,总不能为了这无稽之谈就毁了一个可能被冤枉的人,更何况段月容还带着一个敬哥儿。 第48章 她抬头看许宁喃喃道:「我们真的能生下这个孩子么?」她的脸色有些发白,一向要强的脸上多了一股脆弱之态,许宁一向见她都是刚强之态,不由微微怔了怔,虽然这一段时间的事情让他心里也笼罩着浓重的阴云,这一刻他却陡然生了豪情,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坚定道:「当然可以,有我在呢。」 宝如有些不习惯许宁的亲近,挪了挪开,许宁觉察到了她的疏远,收了手若无其事道:「厨房那边我会让人盯紧,我娘她们带进来的菜我全让人换掉,你需要注意的就是眼前的吃食茶水只要离开视线过了,就不要再用了。」 宝如应了声,过了一会儿又有些担忧道:「若是冤枉了她还好,若是没有冤枉,她会不会见事不成,一不做二不休害人,你爹娘不会被她谋害了吧?」她虽然十分厌恶许家两老,但还没有恨之欲死的地步,而一想到前世自己无子可能是段月容害的,之前种种软善都有可能是心机深沉,她就感觉到毛骨悚然,仿佛身旁窥伺着一条阴险的毒蛇。 许宁叹了口气道:「她谋害了爹娘对她有甚么好处,对敬哥儿更是有害无益,媳杀公婆这是死罪,你放心,这些事情我自会考虑,前世她直到最后,也不曾有过什么不对……我被问罪的时候,敬哥儿被流配,她听说是充入教坊,也许是我多想了……待我找个时机试她一试。」 唐宝如问:「怎么试?都怪我快嘴,今儿大嫂问我上次的酒可好喝,我已是告诉她都摔没了……不然拿出来试试她就知道了,你怎么不早和我说?」她有些恼怒看了许宁一眼。 许宁点了点头道:「我本就是想骗她你做的那金瓜烙是用她给的油炸的,看她敢给敬哥儿吃不,结果你嘴太快了,我没来得及描补,我后来想了想她吃饭之前神色也无异样,给敬哥儿递点心的时候也并不惧怕,我想着也许我猜错了也未可知。」 宝如喃喃道:「希望是猜错了,我真不愿疑她,若是连大嫂都信不过……」屋里暖和,又刚陪婆母大嫂吃过饭,她说着话开始觉得眼皮有些粘滞起来,许宁看出她神色困倦,便道:「你歇息下,想不应付她们就直说不舒服就行,我交代小荷就好。」 宝如怏怏地挥了挥手,自己宽了外袍窝上床去,她受的打击太大,一时还不能接受,只闭了眼睛歇息,却不一会儿便睡着了,许宁有些失笑,去替她盖了盖被子,心里想着唐宝如倒是自己前生后世见过最简单的人,心里想什么,脸上往往直接都显露出来,不需要费心思去揣测和应付。经历过一世的他现在才发现,唐宝如这样的个性留在他身边,为他生儿育女,是一件很合适的事,再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了,倒是曾听过一句话,上了年纪后,喜欢不喜欢已经不重要了……相处着觉得不累就好。 因为被许宁提醒过,第二天段月容抱着孩子过来看宝如的时候就小心翼翼的,还是跟着罗氏过来,罗氏来是为了表一表关心,她失去了两个儿子,如今只剩下许宁一个亲子,将来终身都要靠他,如今媳妇又怀了孕,看起来儿子也十分心疼这个媳妇,少不得拉下身段向媳妇示好——毕竟许宁还要靠着唐家读书院参加秋闱,靠许家是供不起的。 宝如听着罗氏说着些怀孕要多走动不然以后不好生,她当年怀了孕一样干许多家务,给田头送饭,结果在路上发动生下了许平等等的旧话,有些厌倦,这些话她从前也听过,不过当年罗氏都是为了证明宝如是因为太过娇生惯养所以才不好生养才拉出来举证的。段月容倒是说了些实在的经验,吸引了宝如的注意力,她虽然心里还对她有着戒备,却仍然忍不住询问:「果真这样便可看出男女?」 月容腼腆道:「也是别人说的,不过我当时怀敬哥儿的时候,确实是左边更深一些……反而是酸儿辣女不太准,我当时其实就好吃一口咸辣的,觉得香得很。」 宝如追问:「若是两边颜色一样呢?」 月容呆了呆:「这我就不知道了……」 罗氏接口道:「我生了三个儿子,就没注意过这些。」一边已是好奇地拿起窗前桌上摆着的一方色如玫瑰的鱼形澄泥砚仔细看,一边问道:「这是砚台?怎么还有这样颜色的?值多少银子?」 宝如睁着眼睛说瞎话:「不知呢,是二郎用的,听说是同窗送的,不知值多少。」其实这样颜色砚台自然是许宁给唐宝如买的,他自己用的都放在书房里,唐宝如对付罗氏有着丰富战斗经验,自然是坚决不给她念叨女人无才便是德,妇人写字用这么好的砚台的机会的。罗氏听说是儿子用的,连忙小心翼翼地放下,又去摩挲那紫檀笔筒,青瓷镇纸,有些惋惜道:「读书居然用这样贵重的东西,摔到地上怎么得了。」 宝如笑道:「听说学里别人都用这些,讲究个风雅,我也不懂。」 罗氏登时便觉得这个媳妇看的顺眼了些,会疼自己儿子,便道:「二郎在外,结交的都是博学之人和贵人,需这些行头妆点,你平日里多留心替他打点,莫要让他丢了面子,惹人耻笑。」 宝如心下冷笑,表面仍是娇憨一片:「二郎说什么便是什么,我都听二郎的。」这一世她才懒得和罗氏掰扯什么道理争强好胜,一切都只管推许宁身上便罢,罗氏听宝如说的话心里熨帖,暗想二郎果然有些本事,把媳妇的心拢得很是不错,口中仍是教训宝如:「你也许学着一二,将来应酬往来,你须知些底里才不会给二郎丢人哩。」 宝如嘴上应着,敷衍了一会儿便看到许宁果然进来道:「大嫂第一次来,娘要不要带大嫂去念恩寺拜一拜,给敬哥儿求个平安?」 第49章 罗氏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正好也该给你媳妇求个平安符才是。」一边又转头对宝如道:「我看你今天精神好像还好,不如和我们一同去。」 许宁道:「岳母有替她求了,再则她身子不好,外头冷,又要爬山,还是莫要让她去了,我让小荷已给你和大嫂备好了上香用的物事,娘若是想去,现在立时就能去。」 罗氏心里却想着要给许平也祈个福,保佑他来世投个好胎,连忙道:「那我们这就去。」一边风风火火的把段月容和许敬都带走了。 许宁看宝如嘴角似笑非笑,忍不住道:「看来你和娘、大嫂谈得还好?」宝如呵呵笑了下:「其实你娘挺好应付的,真不知前世我怎么那么傻,偏要和她对着来,最后吵得不还是自己肝脾疼。」 许宁嘴角抽了抽:「大嫂那边没什么吧?」宝如皱眉摇头:「看她还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怕事样子……我真不信她能做出那样断人子孙的阴毒事儿。」 许宁也只是叮嘱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自己小心就好了,若不是当然更好,只要她一直安分守己,我也不会亏了敬哥儿,他也是你肚里孩子的堂兄,将来好好教养,总是手足兄弟。」 宝如垂下睫毛,过了一会问:「若是个女儿呢。」 许宁道:「女儿也好。」 宝如忽然笑了下:「若是我们只有这一个女儿怎么办?你是不是也要替女儿招赘。」招一个也许永远都不会真正爱上自己女儿的女婿。 许宁看向宝如,看到她眼里深深藏着的悲切,忽然心头一酸,柔声道:「不了,我们给女儿找个乘龙快婿,让她风风光光十里红妆嫁出去,给她一个最有力的娘家,让女婿不敢欺负我们的女儿。」其实无论前世后世,他并不在意许家的香烟有没有传续,他只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他一定不会让那个孩子觉得自己是无用而多余的,而是给他最丰沛的爱。 宝如垂着睫毛想笑,却有一滴眼泪落了下来。 许宁知她倔强,想装作没看到,心里却仿佛被那滴泪给滴穿了,火烧火燎的疼。 罗氏和段月容呆了几日便回了,段月容一如既往地温和亲切,因着许宁之前警告过,段月容抱着敬哥儿的时候都非常小心不让敬哥儿闹着宝如,而一同吃饭的时候上来的菜,虽然是许宁背地里换过了,明面上是有她们带来的葫芦条儿菜干儿什么的,宝如冷眼看着,段月容不仅自己吃,连敬哥儿也一同吃,态度自然,一点破绽都看不出,完完全全就是前世自己熟悉的那个温柔软和,从来不会和人顶嘴生气的大嫂……她都忍不住怀疑许宁是不是真的多心了。 不过段月容走后她的确松了一口气,有外人在总是不自在,罗氏这人又奇葩,略见到点好东西便大惊小怪的呼浪费。她虽然应付得来,却觉得有些影响心情。 春暖花开的时候,宝如终于孕满三个月,按刘氏的说法,可以不必整日关在屋内了,正是花好景好的时候,可以出去走动散心。 今年是秋闱之年,许宁看家里稳定了,便回了学里销假,不过书院这个阶段也以会文为主,由先生定下题目,各学子分别做了文章来给先生批点,将写好的贴了出来互相学习,许宁心里挂着宝如,日日都乘车回来,刘氏看着心疼女婿来回往返,索性做主在省城书院附近赁了小小又清净的院子让许宁带着宝如,小荷住下,一是方便女婿去书院读书,二则秋闱也是在省城举办,正方便参加乡试。 宝如有些不情愿,她还挂念每日唐远那摊子进项和香笺,刘氏恼怒戳她的额头给她说悄悄话道:「真真儿是太小了什么都不懂,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念着那点子进项,眼看就秋闱了,秋闱过你也快生了,若是女婿侥幸得中,便要撇了你去京里赶春闱,你可知道但凡有些身份的家里,嫡妻怀孕,都要给丈夫纳妾,就为着要把男人的心拢在屋里,这时候最是男人憋不住怕打野食,你们才成亲多久?他一个年青人,才开了荤你就怀孕了,等他去了省城、京城,被那些混账人带一带,只怕就要离了心,许家那家子虎视眈眈的,虽然女婿如今看着对你好,把不住他家里人背地里使劲儿,你长点心眼儿,这段时间一定得拢住丈夫的心了,可明白?你还记得那宋大人的千金不,你得把丈夫看死了。」 宝如笑着宽她的心:「他和我说过绝不会纳妾的,娘你且放心便是了。」 刘氏恨声道:「你这孩子!男人的保证是能听的?便是个种地的村汉,遇到年成好的日子,尚且还要想着纳妾呢,他如今和你情好,自然是这样说,许宁相貌长得好,又有学问,我冷眼看着,他这人能忍,将来必是有个出息的,你须知道,但凡好些的男子,总会有新鲜女子自己贴上去,他这样年轻,最是把持不住的年纪,切切要抓住他的心。」 第50章 宝如有些自失的一笑:「不还得靠他自己的良心么?他若是真的心有别属,我也不稀罕和他一起。」 刘氏竖起两根眉毛用手指用力戳了她一下额头道:「傻孩子!你和他吃苦,我们唐家辛苦栽培,就好比一道菜做好了就等人上桌却让别人吃了,一亩瓜日日浇水施肥,倒让别人收了瓜,男人也一样,你从他最苦的时候跟了他,倒要白白给那些不劳而获的人腾位子?」 宝如捂了有些发红的额头笑道:「阿娘,阿爹对你这般一心一意,你如何对男人还这样信不过。」 冷哼了声,低声道:「你娘我当年为了抓住你爹的心,不知花了多少心思,他沦落在街头摆食摊的时候,我大着肚子尚日日和他劳作,待家里终于宽裕了些,咱们终于有钱开了食肆,不用吃风饮露披星戴月的挣那几个钱,就开始有女人要做妖,那会儿隔壁的小寡妇,日日来店里买面窝,你爹同情她寡妇带儿不易,每次多给她一个,结果她就错了意,以为你爹对她有意,有天故意弄丢了手帕子,却是被我撞到了,直接拿了在门口叫住她让她拿走,她知了羞耻下次再也没来,你爹却还懵懂不知,以为她生病了呢!你须知,男人于这情上根本不通,他们会从怜生爱,会因为别人生得好看便心动,虽说糟糠之妻不下堂,却要防着他高高把你供起来,莫要讲究什么面子,该用的手段要用……更是不能为着面子将地位拱手让人……切切更要记得,虽然我们唐家对他有恩,你却不能在他面前老摆恩情,反要待他分外好些,教他念着你的情分,念着你的好,不留连外头……」 宝如听刘氏这长篇大论,十分茫然,刘氏这说得那样清楚通透,为何前世却从来没有和自己说这些话? 刘氏还在滔滔不绝,宝如却已神游天外,刘氏终于依依不舍地停了,将新出的芦蒿炒了肥厚味美喷香的腊肉,一边又庆幸:「你居然什么反应都没有,也能吃得下饭,这是最好不过的,真正有福气,当年我怀你,荤腥全吃不下,也不知如何就那样娇气起来了。」 许宁从省城回来,进了门便听到刘氏说宝如有福气,忍不住微笑道:「娘来了便好,我已赁好院子,家什也都置下了,明儿就能搬过去,娘要一同去看看么?」 刘氏摇头道:「你爹哪一日不要我伺候,等你们安顿下来了我再去,你办事我是放心的。」 宝如恹恹的拿了筷子夹菜,刘氏转头看到,敲她的手喝道:「怎么这样没规矩!阿宁还没坐下来呢!」许宁已是笑道:「不防,宝如难得胃口好,还是娘炒的菜好吃。」刘氏眉开眼笑拿了双筷子和碗给许宁,许宁去水缸边舀水洗手后过来请刘氏先坐下了才坐下吃饭,一边问许宁赁的房子的情况。 吃过晚饭刘氏便忙着又回县城了,叮嘱了几句便赶回去了,宝如斜倚在阑干边上,看许宁收拾房里的铺盖等物,一边问他:「我实不知你这一世是如何收买了我娘的,一颗心都偏向你那一头了。」 天气转暖,许宁转头看到宝如已换下了大毛的衣服,因着怀孕,穿着身浅红银花夹棉小袄,系着高腰襦裙,腹部已微微凸起,眉眼懒洋洋的,肌肤微丰,脂粉不施却莹然有光,眼光凝了一下,笑道:「前世是我狷介,那会儿又只会读书,吃穿尽靠着岳父岳母,心里耻辱,觉得若是对岳父岳母说些好听话,有如谄词媚语,言甘不如行实,轮了一世,才知道有时候一句贴心话比你做了多少事都有用,」 宝如忍不住笑道:「这是在讽刺我家都是大俗人,只会看表面听好话么?」她自己其实适才也想通了母亲的转变,许宁这一世自己置了铺子,又结交贵人,书也读得好,自是脊背直了些,在父母面前自然不是前世那一副死倔总不肯低头的清高样子,低头弯腰的时候,也并不令人觉得卑微谄媚。而这一次的归宗兼祧,也并未像上一世一样让父母勃然大怒,几乎和许宁反目成仇,自己提前打底虽然有些用,真正原因还是许家才开闹,县太爷便已出面调停,不是前一世那样僵持日久,举城笑谈,最后闹上公堂被多人围观的难堪局面,却是两家私下和谈,有商有量——最重要的当然是自己腹中有孕,父母亲有了指望。 这一世的命运,还是悄悄的有了改善,无论大结局如何,此时此刻,她是觉得日子尚好,他们两夫妻,甚至能有说有笑,有商有量,居然令人有了岁月静好可以共白首的错觉。 许宁眉毛微微挑起:「我原也是俗人——再说我可是言行一致地待岳父岳母的,但凡用些心,其实和谁相处不来呢,无非投其所好,言其所想。」 宝如微微叹了口气:「你这是在抱怨我没用心待你娘么。」 许宁有些无奈:「我没那个意思……你能不东想西想么?」他忽然怔了怔,那个粗枝大叶总是听不懂别人弦外之音的唐宝如,什么时候这样敏感多思了? 宝如哼了声,过了一会儿忽然道:「你一直对我爹娘前世那样倔着不肯接受你的奉养耿耿于怀吧?」 许宁哽了下,过了一会儿坦然道:「是。」知道宝如怀孕之前的那一场争吵,其实的确是他前世一直深深埋在心中的忿恨,两个老人家强硬地给自己刺上了耻辱的黥刑,他从此成为了永不得开释的囚犯。 宝如笑了下道:「我猜我爹娘他们前世应该还是为了我,兼祧并没有那么难以忍受,只看这一世就知道了,唐家的养恩,不足以让你一辈子对我好,那时候我爹生病,家里已不可能再招婿,我又已嫁了你,且那样长的时间都无子,便是回去也只是一家子受苦,嫁不到什么好人,所以我爹我娘不接受你的奉养,让你永远都欠着我们唐家的,就只好一直对我好,前世我无子,被你厌烦,你却一直算不上苛待我,至少衣食不缺,要不是后来你自己势败了,我总归不会沦落到那样地步……」她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个,只是自从苏醒两人达成和解后,许宁再也没有提过那天的话,她却一直在意着。 第51章 许宁沉默了许久,发现自己当局者迷,两辈子的耿耿于怀,原来居然是因为这个,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宝如却已转头支颐看向阑干外紫藤花发,芭蕉绿卷,问道:「府城那边的房子有这边好看么?」她住了一冬,待这边也有了感情,要搬走有些舍不得起来。 许宁道:「你定满意的。」却是不肯详细说。 宝如也懒得追问,只是有些可惜道:「可惜那些香笺那般好卖,却不做了。」伸了伸脚,一双纤巧的绣花鞋从裙下伸了出来,腹部的变化让她脚很容易发麻,许宁一双眼睛却似乎黏在了那双浅绿色的鞋子上,叹气道:「孩子最重要,生下来孩子你想做什么都行,别担心钱财的问题了,如今家里的钱匣子我整个都交给你了,你竟还是不放心。」 宝如没有发觉许宁的眼神只追着她的脚看,一边活动脚踝一边嘀咕:「靠山山倒,靠水水流,还是靠自己最实在。」 许宁哭笑不得,却也知道宝如这是被前世穷怕了弄下的——他自己也如此,却不是计较钱财,而是疑心极大,许多事情宁愿自己动手,也不愿让人经手,心里知道这不对,却仍是无法控制的怀疑身边一切人。 他盯着宝如纤巧的脚踝在裙角若隐若现,一抹粉腻肌肤犹如新雪,几乎比那新丝织就的罗袜还白,心里仿佛有一根羽毛轻轻划着,又酥又麻,终于重重呼了一口气,出去叫小荷进来收拾,上了书房去收拾他的书本——他觉得自己几乎已接近圣人的境界。 小院虽已赁下,却需要收拾收拾,许宁便只能先去收拾,宝如一个人在家里无聊,除了联系算数外,做了不少吃的糕点出来——出了三个月,她食量大增,胃口甚好,只是在家有些闷。 这日许宁不在,前头伙计通报说来了女客说是宝如家里莲花巷的闺友卢二娘,唐宝如一听大喜,连忙叫小荷请进来。她才重生回来,前头一直忙着和许宁抬杠,绞尽脑汁想着自己和家里的出路,之后便是许平猝然离世,家里屡生波澜,她早已忘了那久远的少年岁月里,曾经有过的好友了。 卢二娘一家也住在莲花巷里,家里是开酱铺的,唐宝如自幼就和她玩得好,至今依然记得跑到卢家酱铺里,那一大缸子一大缸子的酱香飘着,她们在院子里晒着的酱缸后头捉蚂蚱,斗草,拍花片,拔草喂兔子,一群小孩子哒哒哒地在大太阳下青石板上跑来跑去。后来唐宝如和许宁成亲没多久许宁进京赶考入了翰林院后她便被许宁接进了京里,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依稀听说她嫁给了县城一家殷实的人家,听说是开银器铺子的,嫁人没多久便生了一儿一女,美满之极。 至今仍记得那时候自己在京城贵夫人里跌跌撞撞的应对,处处不如意,和许宁时常互相怨艾,肚子又始终没消息,听到这消息还有些酸涩,甚至想着自己若是也和她一般嫁给门当户对的人家,是不是日子会过得轻松一些。 正想着卢二娘已是进来,未语先笑:「宝如,听说你有喜啦?」 唐宝如抬眼看着卢二娘,褪色的记忆重新被刷得鲜亮,卢二娘面团团如月,左侧面颊有着浅涡,因而特别爱笑,一身粉色裙袄,整个人喜气得很,特别得长辈的喜爱,她笑着道:「现在才来看我。」 卢二娘笑嘻嘻的:「过年我和爹娘回祖家那儿去了,才回来就知道你家闹得沸反盈天的,一条街全是你家的话柄,我若上门,你肯定要觉得我是来看笑话的,后来听说已是妥当了,你还有喜了,本来想要来探探你的,只前些天在莲花巷那儿遇见你家许二,他说你胎还未坐稳,天也寒,不敢劳动我,你瞧瞧这话头,明摆着就是希望我别来打扰,我如何敢扰?就你家许二那一肚子弯弯曲曲,怕不心里恨死我呢。」 唐宝如抿嘴笑了笑,听着卢二娘这一如既往的利落爽快,十分喜欢道:「来吃我做的南瓜子儿,用茶熬过了,更香更耐吃。」 卢二娘也不忸怩,拿了瓜子一边磕一边笑:「我听说唐远在替你卖小食?」 唐宝如失笑:「怎的连你都知道?」 卢二娘嗤了一声:「他那面团儿一样的娘和那烂泥一样的爹,合街谁不知呢,听说他爹镇日的喝醉酒后就在街坊嚷嚷说要去告儿子忤逆不孝,藏私财什么的,然后他娘就只知道哭。」 唐宝如惊讶道:「才几岁的孩子,他果真要告?」 卢二娘笑道:「谁肯替他写状子?再说他那德行,真去告,县老爷会听他的?整日在外游手好闲,管生不管养,孩子好不容易街坊照应给了点营生,一问街坊谁不抱屈?他告得赢才怪了。」 第52章 唐宝如松了口气道:「原也是碍着他爹娘这般,所以开始也不想叫他做的,只是实在可怜见的,那一窝子的孩子……」 卢二娘嘻嘻的笑:「这才怀孕呢,就这般心软了?以前总是迷迷瞪瞪的,什么都跟着许二后头,如今可有主意了,真正难得。」 过了一会儿又感叹:「你家许二这次可满意了吧,我还记得小时候我们笑他他和我哥狠打了一架,后来又被你爹娘带着上门赔罪,我爹娘知道了又把我哥打了一顿……那时候觉得他阴沉沉的忒不讨喜了,后来才好了,对你那叫一个好,也不再看到我们就横眉冷眼的了。」 唐宝如想起从前许宁被街坊孩子耻笑「许二郎,吃软饭,爷娘不要倒插门,小子无能改姓名……」后来他终于发了狠把那些孩子打了一顿,却被爹娘揪着去一家一家的赔礼道歉……只是小孩子的恶意难消,没什么人肯和他们玩耍,后来爹娘看这般也不是办法,便请了西席在家教他们念书,许宁那一股刻苦读书的劲,大概就是从被人耻笑开始的。 她不愿再想过去,笑着岔开问题问:「你呢?我记得你还大我一岁,你爹娘什么时候给你议婚?」 卢二娘吐了吐舌头:「这次回去爹娘让我悄悄看了下表哥,想是让我嫁回去,但是我觉得姑妈好讨厌,我爹还说从小表哥就和我处得好,又会照顾人,有姑妈看着我以后日子好过,我觉着呀,真嫁给表哥了,从外甥女变成媳妇儿,绝不会有好日子过,我看姑父和表哥都是一副耳根子软的糯性子,我说话声音大一些,都能看到她就在那边夹眉头,哼,将来我有的熬,我和我娘说了不想嫁给表哥,我娘宠我,说会和我爹说的。」 唐宝如深有同感附和:「可不是,嫁人是嫁给一家人,可不是只有那个人就好,得看那一家子,你家里有兄弟撑腰,何苦非要亲上加亲。」 卢二娘小鸡啄米一样的点头:「就是啊,其实若是像你一样才好呢,招婿在家,许二对你才是百依百顺,你又不用受婆婆的气……」迟疑了一会儿压低声音道:「虽然如今许二兼祧了,我看他待你还是一样的吧?你如今肚子争气,家事也比那边高,料那边也不敢给你脸色看,我听说许二的娘可不是好惹的,闹起事来真是十足十的泼妇。」 唐宝如笑而不语,只是和卢二娘问着些街坊从前小伙伴们的近况,想起来真是汗颜,对于卢二娘来说,她只是几个月没见到这位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好友,对于唐宝如,却已是隔了漫长的一生模糊得很了。也因此她刚重生回来没多久,一直忙着理清和许宁的孽缘,却几乎没想起童年的好友。 卢二娘说了一会儿却忽然想起一事,连忙从怀里拿出一张帕子包着的东西,打开露出里头银光灿烂的几根簪子和耳环、手镯来,唐宝如一看便觉得样子不错,赞道:「样子不错,哪里打的?这是送我的?」 卢二娘笑着推她:「你如今可是香铺子老板娘,还稀罕这些?我昨儿让人打的两套,一套百合一套莲花的,可不是全送你的!」一边捻了一根莲花簪起来对她道:「你看这样子,你哪里都买不到。」 唐宝如凝目视之,果然难得那莲花瓣打得极薄的攒成花形,中间居然还做出累丝银蕊来,微微颤动,她惊讶道:「银器上花这样功夫可了不得,做工都比银子贵了,哪家铺子做这样赔本生意?」 卢二娘脸一红,拣出来那一套百合的塞给她:「我原不知,那天想着听说你有喜了给你挑个礼儿,和大哥去逛了逛在银器铺子里头,我看了那些花样觉得做得粗糙,就问可以做得再细致些不,那掌柜的没说话,却有个年轻的少东家出来道可以做的,我也没想那样多,就给他说了下要求,他特别耐心,当时还给我保证他亲手给我做,过了几天我哥去取回家,我娘看了也说这做工这样细巧,才收那点费,银器铺子只怕亏了。」 唐宝如嘴角瞧起来,推着她道:「看看,脸红了吧?那少东家是不是长得挺俊秀?」原来这一份缘是从这里开始的?唐宝如忽然羡慕不已。 卢二娘抿着嘴,哼哼了两声,带了丝甜蜜的得意:「我后来瞒着爹娘找了个空子把过年得的压岁钱拿去给他还他,他都收下了,却又说钱多了,白送了我一个银熏球,说是给贵人做有了瑕疵贵人不要的。」 唐宝如咯咯地笑起来:「那可巧,正需要配点香给你。」一边喊小荷:「小荷,你去前头铺子和掌柜的说,我有女客来,想送样熏衣服用的放香薰球里头的好香,让他拣两样得用的来。」 小荷脆生生地应了出去,卢二娘虽然嘴上嗔着:「那这么好意思啊,听说很贵的,哪能让你亏了呢。」一边却喜形于色,熏衣的香都十分昂贵,她拿了个香薰球日日悄悄摩挲,却恨没有好香配它,也不敢让爹娘知道了自己私下收了男子的礼,许宁这香铺子街坊邻居但凡来过的回去哪个不翘舌伸拇道好,想必送的也不是什么差的。 唐宝如遗憾道:「既然你不要那就算啦……」 卢二娘赶紧扑上去:「谁说不要的!快点拿来!」 第53章 唐宝如绷不住哈哈笑起来:「看你矫情……看来郎有情妾有意,让你大哥去探听探听那家人的底细呀,若是合适,可透个气让他们来行聘的。」 卢二娘脸上有些掩不住的喜色,梨涡柔美,眼神明亮:「早让我哥打听过了,那少东家家里就他一个独子,尚未婚配,早早就在店里帮忙,一手祖传的手艺,又勤快,又忠厚。」 唐宝如翻了个白眼用手指点她:「都知道变着法子讨好你,这还叫老实?真真儿的情人眼里出西施。」 卢二娘面如红霞,幸好外头小荷已送了两盒子香进来:「掌柜的问了卢家小娘子的年岁,便送了这四盒香进来,他说了,小娘子年纪轻,不必和上了年纪的人一样要用那些清雅的淡香,这四盒香分别是丁香、月季、桂花、梅花香味,既持久又好闻,熏在衣服上经久不褪,正好对应四季,合适小娘子用,每次只剪小拇指头大一块便好。」 卢二娘喜不自胜,却也知道这价格十分贵重,有点迟疑,唐宝如早包了起来塞给她:「别想那样多,这外头的价格都是给别人看的,咱们姐妹不讲究那些。」卢二娘扭捏了两下也放下了笑道:「那多谢了,等我外甥生下来我给他打个金锁。」 唐宝如笑嘻嘻:「可又有借口去找少东家了……可要慢慢地打,多改几次图样,打上半年八个月的才好咧。」 卢二娘红着脸去捏她嘴,两个女孩子笑成一团,唐宝如几乎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她还是喜欢这市井大俗的烟火生活,更是真心实意地为卢二娘感到欢喜,喜欢谁,不矫情,不扭捏,拿得起,放得下,后来去了京城,连多看一眼男子好像都会有人大惊小怪的提醒你要守礼,更不要说她们两人这般毫无顾忌地对男人品头论足,对婚姻大事直截了当毫不遮掩,若是给宋晓菡听到,怕是觉得她们毫无羞耻之心。 可是她却觉得这样坦坦荡荡痛痛快快可以说出来的生活,没甚么不好的。 晚间许宁回来知道卢二娘来访的事笑道:「掌柜的说给了四盒香,我都还记得你和她藏猫猫藏到酱缸里去结果两个人都睡着了,害得我和卢大郎找得满头大汗的事,也不知道她后头和哪家议亲了?」 唐宝如笑了下:「依稀记得是嫁给个银器铺子的少东家,儿女双全。」一边拿了那百合簪子给他看,将那银器铺子少东家的事儿当笑话说了一通,许宁看了眼百合簪子,心想唐宝如那首饰匣子里头不知多少精致首饰比这出挑多了,抬头看她脸上隐隐有着羡慕之色,忍不住道:「你如今也有孕了,儿女都会有的。」 唐宝如微微叹了口气:「还是挺羡慕她的……找个日子和她去那银器铺子看看去,还有巷口那家豆腐花,刚刚出锅的最好吃……」能和一位门户相当的男子彼此心悦,恰好卿未婚我未嫁,于是大胆表露情思,两家顺利结亲,你掌外我掌内,可能会为子女教养争吵,可能会为了油盐酱醋磕磕碰碰,却是丰盛而美满的人生。本来若是能干手净脚的和许宁和离,自己回家好好经营,未必不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如今却有了孩子…… 许宁眼神黯了黯,改换话题道:「等秋闱过后吧,院子我已收拾好了,我让小荷收拾下东西,明天就可以搬去省府了,后天有个文会挺重要的。」 唐宝如垂睫凝视薄而光亮的百合耳环,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好的。」 第二日一大早许宁便和宝如乘车往府城去,他们雇了两辆车,一辆是许宁和她,带着些细软。另外一辆车却是小荷和一位灶上娘子名叫银娘的一同乘坐,并押着一车子的用具。许宁赁的小院就在书院所在的万松山下,书院依山傍水,名为慕风,大儒顾泓曾在此讲学,如今尚有弟子在此任教,曾经有一科中了数十人而名扬天下,得了朝廷赐了匾额、书及学田,令这附近学子们趋之若鹜,甚至有外乡人闻名而来就学。 宝如揭开车帘一路往外眺望,看着不远处汴水银光潋滟逶迤而过,默默出神,这一世许宁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进了书院,不过前世他本就是才学惊人才屡得上位青眼,本朝博古尚文,历代帝王都是文德才艺极佳的,今上如今年方弱冠,也以书画闻名,这也是后来许宁深得圣心的缘故。 许宁看她一直往外看,忍不住道:「虽已开春,风还大,别着了风,那松树也没甚么好看的,就快到了。」 宝如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放了帘子,忽然笑道:「我在想,上一世你明明深得圣心,为什么却是败了,连官家都保不住你……林谦后来和我说,虽然你问罪伏诛,官家却十分惋惜遗憾,甚至听说有次经筵时公然在大臣面前怅然叹息道:’满堂芝兰,未有如晏之长松落落。‘」 许宁敛了笑容,过了一会淡淡道:「我与陛下君臣相得,惜乎时机不对,未能报知遇之恩。」 宝如笑道:「还君臣相得呢,难道那给你定罪的旨意不是官家下的?」 第54章 许宁脸色有点难看:「陛下自登基以来,虽志存高远,却多方掣肘,处境艰难……当年我问罪之后,他只怕日子也不好过……」宝如从他脸色看得出他着实有些神伤不想细说,聪明地不再追问,过了一会道:「好像有听说他御体不安,所以大臣们催着他立了太子,他时常病着,都是太子理政,我也就是听市井一些传言……」 许宁沉默着,长长睫毛垂下犹如石雕一般,却无端端多了一股悲哀之意。宝如想着许宁这一世还要入朝,只怕也不仅仅为了复仇,大抵也还有着报了君恩的感觉。车子停了下来,许宁下了车,伸手将她扶了下来,宝如抬头一看看到一片粉垣瓦屋,数枝桃花从院内探出白墙乌瓦,繁英交展,灼灼生辉,她轻轻呀了一声,脸上带了喜色。 许宁看她喜欢,脸上也带了笑:「桃之夭夭,宜室宜家,我那天也是一看到这桃花便满意了三分。」一边引她进去,只见院内一树碧桃盛放,馥郁之气袭人衣帽,院中白石砌路,苍苔密布,里头小小五间精舍,三明两暗,别有复室,屋内皆用雪白纸糊在板壁上面,家什都已齐备,一色簇簇生新,有卧房,有厨灶,书房里架子上也摆满了东西,蓝纸线装书一册册的整齐堆置着,书房里又有暗间设了软榻铺着青缎依枕,宝如心知这是许宁起居之地,自那日两人因为孩子和解以后,他依然待自己相敬如宾,并未逾礼,应是知道自己不过是因为孩子才向他和解。 又或者,他一心只在他的大业上,自己不过是个生孩子的工具罢了……她凝视着外头桃花灼灼,许宁正忙碌着和小荷一起安置铺盖衣物,心里失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还胡思乱想什么呢,难道换个男人就能更好?至少这一世她父母尚在,又有孩子,她轻轻抚摸腹部,心下微感慰藉,寻常人也不过都是过日子,男女情爱,夫妻情好,便是书上也不过只是那么寥寥几个,曾有首悼亡词情深意切的悼念亡妻,她作为女子就好那些细腻委婉的诗词,自然是觉得十分感人,反复颂念,后来听许宁说那人续娶了他亡妻的堂妹为填房……并且妾室并不曾断过。 真的是她自己的问题么?许宁是赘婿,自幼父母就要求他要对自己一心一意,要对自己好,什么都要让着自己,不许对旁的女子有想头。待到许宁上了高位,她也得了诰命,越往上,越发现从前那些高不可攀的贵人阶层,对女子的要求是多么的严苛,市井人家,大多一夫一妻,打打闹闹吵吵嚷嚷仍然相守着扶持着过了一生,那些贵妇人呢?却要要夫唱妇随,要三从四德,要不怨不妒……按那些沉重的礼教说法,她早已犯了七出中的多项罪过,许宁仍供着她,仿佛已是仁至义尽。 他怨自己么?唐宝如迷惘的想,大概也是有的,不过过了那一世,这一世大家都平心静气的选择了对自己最合适的那一条路——大概情爱什么的,都没了那心吧。许宁之志向,一贯是在那庙堂高处,男儿行走四方,志在千里,后宅从来斗不过是他们生儿育女繁衍后代的栖息之处,女子却囿于内宅,限制于弱质,整日只为那一点点的情爱之事遮了眼睛…… 正沉思着,外头虚掩着院门被叩了叩,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晏之,我们来暖房了,不速之客,可有诗酒相酬?」 唐宝如从窗往外看,许宁迎了出去开门,却正是宋秋崖的两个公子宋文熙,宋文甫两兄弟,许宁笑道:「才安顿下来,里头还乱得很,内子今日乘车有些不适,屋舍浅窄怕吵了她,我们还是出去一聚,还请万万包涵。」一边请客人在院子里桃花树下的石桌石椅坐下,让小荷倒茶,宋文熙笑着道:「原是我们来得冒昧了,这两日书院休息,我们回家了一次,才从县里过来,听说你在这边赁了院子,连令夫人也过来住着,便想过来贺你乔迁。」 许宁一边笑着往外让,将宋家两兄弟带了出去。 客人上门道贺却被请出去就席……这是不太妥当甚至有点失礼的事情,唐宝如有些意外,没想到许宁真的如此在意这个孩子。从前……他有朋友来,都是自己忙前忙后地做菜做点心,少不得得了他的朋友们的高度赞赏,那之后许宁也会对她和气许多,如今宋家两公子对他算是颇为重要,别看宋秋崖官职低微,不过七品,却是侯门嫡子,前程远大,是许宁将来进京极大的臂助,但是他却为了这个孩子而选择了失礼于人。 唐宝如暗自感慨了一番,自己收拾了下卧室,看着银娘收拾了几个菜主仆两人吃了后便拿了本书慢慢看了一会儿便觉得十分困倦,侧卧在榻上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也不知何时,只是听到了幽幽的琴声,并不是十分连续,只是低低成曲,反而更显得夜的幽静,风吹在树叶上的沙沙声细细碎碎,潮湿而清凉空气带着远处清新的草木香味和一点点桃树上特有的桃胶的香。 她一边想着是了今天倒是忘了看看那桃树上有没有桃胶,做成银耳桃胶糖水,那是非常美味的……正想着嘴就馋起来,仿佛那脆嫩的银耳和桃胶滑润的口感就在嘴边,她毕竟是孕妇,一嘴馋起来便挠心挠肺,坐了起来走出去,果然看到许宁就在桃树下垂头轻挑膝上琴弦,花枝在风中摇曳,疏疏落落的花影投在他衣襟上,琴声委婉轻微仿佛细语低诉。 她走过去道:「就回来了?」 许宁抬头看了她一眼道:「晚上风凉,多穿一件。」一边将挂在一旁自己的泥青披风解下来披在她身上,唐宝如走近桃树上仔细端详,许宁看她不像赏花的模样,忍不住问:「你找什么?」 唐宝如从袖子里掏了张帕子出来,小心翼翼地从树上挑了一块桃胶下来包在帕子里,有些遗憾道:「还不是桃胶最多的时节……这个煮牛奶银耳或是煮木瓜羹都极好的,最是和血益气的。」 许宁哭笑不得:「厨房有温着排骨汤,你饿了去喝点吧。」这女人煞风景的本事真是一流的,能让他从琴棋书画中猛然拉回世俗的烟火气中。 唐宝如却是低头仔细找着,一点一点地挑,许宁无奈上前帮她找,一边道:「小心眼睛坏了,说是孕妇和产妇都不可用眼过度,更不能哭的,很容易伤了眼睛。你真想吃我一会儿拿把刀来割一割,明天会多一些。」 唐宝如道:「别了,正是开花的时候,伤了元气不好……等花谢了再说,反正这一看就知道这桃子肯定吃不了。」 第55章 许宁只好弯腰去看更低的地方有没有桃胶,唐宝如却是想起一事,问道:「今儿宋家两兄弟来找你,竟没带上他家三小姐?」 许宁笑了声:「你上次那样指责她大概她回去觉得是我对她有意才让你如此,我后来送了份礼去了宋家,和宋家两位公子特意说了是你口拙冒犯了小姐送礼赔罪,结果她压根就没出来见我,遣了个小丫鬟给我回话说男女有别,虽然我和她哥哥们熟悉,但也不可逾了规矩,侯府规矩多,料我市井出身不熟悉规矩,就暂且饶恕了我……就差没直接骂我别肖想她这高贵的侯门嫡女了,她大哥二哥很是尴尬,给我道歉说她最近心情不太好。」 唐宝如笑不可遏:「原先想着和你和离,能骂一次是一次,好歹出了前世那口气,如今看来是要耽误了许相爷的前程了。」 许宁抬眼看她笑得得意洋洋,并无一丝愧疚的神态,忍不住好笑:「宋大人若是不出事,她原就不可能看得上我,你可放心了。」 唐宝如撇了下嘴巴:「没有宋晓菡,还有张晓菡李晓菡,许相爷可是个连官家都赞不绝口的男人呢。」 许宁又笑了声,声音颇为愉快,将她手里的桃胶都包了起来放在桌上,走回厨房去端了一碗汤出来给她:「吃吧,这个连官家都青眼有加的男人都发誓只娶你一个了,这还不够。」 唐宝如端着碗喝了一口汤,萝卜排骨汤小火炖久了,汤很醇厚,暖暖地一直滑入肚子,十分熨帖。犹如许宁如今说的甜言蜜语,虽然知道都是为了孩子,她不能否认,这一刻被疼爱的她是觉得享受而满足的。 没多久他们便在府城住了一个多月,住在府城的日子十分自在,虽然许宁时常出去会文,却经常会带一些罕见的小食回来,叫本就喜烹饪一道的她颇为高兴,甚至会和许宁谈论做法。难得的是许宁居然也会去探听那做法,虽然大多数做法大部分厨子都是作为不传之秘的,但总归会说个大致说法,唐宝如又是个做得多舌头也颇为灵敏的,居然也能猜个七八成,做出差不多味道的。 这日许宁又给她带了枚有名的「香肚」回来道:「这也是个女厨子做的,据说是羊胃制成,很受欢迎,又能久放,听说孕妇吃了也有好处。」 唐宝如有些意外拿了那油纸包着的香肚,闻到味道还颇重,一股子花椒味,笑得上下打量许宁那衣冠楚楚的衣着道:「你这是去会文呢,就带着这东西回来?不被同学取笑?」 许宁笑了下,其实他这些日子每到一处都要打听特色菜式然后便要买了打包带回去的做法早让同学们明里暗里的嘲笑,他却早已过了特别在乎人言的阶段,只是想着唐宝如应该会喜欢。 他也并不回答,只是笑着道:「其实官家有个尚食就是女子做的,是官家还在潜邸藩府的时候就给他做饭的厨子,登基后他吃不惯宫里的菜,便让那娘子进了宫当尚食,官居五品。以后进京有机会让你拜访拜访她,定能有些收获。」 唐宝如十分艳羡道:「果真有女子做官的?还是侍奉陛下的,真正有大造化了。」 许宁含笑道:「还有做素斋出名的年云大师,是个尼姑,在江西栖云寺。」一边看着唐宝如切了那香肚尝了尝,蹙着眉猜调料,眉头忽然又展开,想是猜到了,抬头看到许宁在看她,笑道:「我不喜欢素斋做成肉味,没什么意思,这香肚味道是挺不错,听说在别的地方,香肚是用猪尿泡做的,这家的香肚是羊胃加了调味腌制晒干,不一样。」 许宁道:「你说的那个猪尿泡做的我也吃过,还成,当地人都叫冰糖小肚,久嚼甘香鲜甜。」 唐宝如眉毛高高扬起:「你不嫌腥膻恶心?」一边十分好奇地上下看着许宁,毕竟前世许宁在她心目中那就是一爱讲究的人,居然会吃这样的东西。 许宁摇头:「做得很是讲究的,香嫩可口,不说吃不出来,我也是陪陛下微服私访的时候尝过,当时陛下也很是好奇,宫里哪敢把这肮脏下水呈到御前。」 唐宝如骇然笑道:「连官家都敢吃!」 许宁含笑道:「各地好吃的东西很多,官家是个不拘小节的,时常带着近臣们去尝,有时候哪位大臣家里听说厨子有什么名菜的,也会专门微服登门,还专挑饭点去。」 第56章 唐宝如大吃一惊:「官家这般不讲究?」一边又笑:「也不怕大臣们笑话他?」许宁淡笑:「哪个大臣敢宣扬出去呢,不怕被众矢之的么。」唐宝如点头:「从前我在官眷中的手艺也算小有名声了,怎不见官家来吃我做的菜……」 许宁笑了声,却没有告诉唐宝如,其实官家多次悄悄出宫与他商谈变法大事,不知吃了多少她亲手做的菜肴,经常还大叹许宁有口福,宝如懵然不知,只以为是同年而已。 唐宝如一边惋惜道:「想来我和那些名厨还是有差距的……听说西湖那边宋嫂羹就是因为曾经御尝,名扬海内,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味道才入了官家的口。」 许宁笑道:「以后有机会带你去尝尝,那边口味淡,未必合你口味的。」 唐宝如点头将那枚香肚拣去厨房整治,她不像未重生前每天精心搭配衣裙钗环,只穿着一身简单的蓝裙,包着帕子,一头长发拢在帕子后头,腰肢已不复从前灵活,从前有些尖的下巴也多了些憨然的弧度,又因日子过得平和,刚重生的那股戾气和尖酸刻薄都已看不太出。 许宁其实觉得有些遗憾,他到底是个男人,喜欢自己的女人打扮得鲜亮动人,然而他却也知道眼前这个唐宝如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如果没有经历过前世那些,她深受夫君宠爱,无忧无虑,本该是一个天真娇憨的少女,每日最愁的是杏子红搭月白袄合适不合适,晚餐的汤做甜的还是咸的。 他还知道如今的唐宝如想要什么,若不是有了孩子,她大概会和自己和离,然后过和那个卢二娘一样的人生,她那样漂亮,找一个心悦她的人并不难。 可惜他不得不将她想方设法拢在自己身边,午夜梦回,他辗转反侧为自己的卑劣和占有欲而心惊,他可以做到放手,不强留她,让她带着孩子和唐家人都过得很好,但是他却忍受不了另外一个男子取代自己在她身侧,给她想要的生活。 他有些好胜地想,未必自己就不能给她幸福。 唐宝如在厨房鼓捣了一番,将那香肚白切后尝试着炒了下姜丝大蒜,尝了尝感觉还成,从厨房走出来便看到院子里许宁光着上身在举石锁,汗流浃背,许宁的确一直很注重身体保养,他从前精力过人,经常整夜撰写奏折,然后便直接上朝,却仍是精神奕奕,她有时候夜里给他送宵夜,看到他写得密密麻麻的折子,看着都眼晕。 唐宝如扫了两眼便转身去了小厅放了菜,今天银娘回县城去探亲,她让许宁也置办了些东西让银娘顺路带回去,晚上大概银娘就会回来了,不过这晚餐还是要自己做,好在她早就习惯忙碌,虽然有孕在身也并不觉得笨拙。 吃完饭后宝如照例在院子里漫步,银娘却回来了,手里拿着些荷叶包的吃食并一只兔子,想是家里叫送来的,她放了东西却道:「娘子,家里却是出事了。」 宝如吃了这一吓,居然眼有些晕,慌忙问道:「出什么事了?可是我爹病有什么意外?」一边感觉到心口扑扑的跳,怕得紧……她犹记得那一次在京里,老家的人进来报丧,一进门就扑倒大哭:「姑娘!老叔去了!」她重生后一直挂心爹娘,如今有些风吹草动已自己先吓起自己来。 许宁上前扶着她,冷冷看了银娘一眼:「怎么说话的?有事说事!」他前世为官多年,那一股子积年的威严把银娘吓了一跳,连忙结结巴巴道:「是我的不是,原是莲花巷那边有些事,听说是唐老爷那边有个远房侄儿家里出事了……」她在许宁犀利的目光下吭吭巴巴,前言不搭后语,还是许宁接着问了问,才好不容易才把事情给捋清楚了。 原来却是唐远那烂酒鬼的爹前些日子又欠了人债被人追得紧,索性趁着儿子不在,妻子做饭的功夫,将睡在炕上才三岁的儿子悄悄抱了出去卖掉了,罗氏做完饭过来想抱孩子四处寻着不见,以为被拐子偷走了,慌忙喊叫地方起来,唐酒鬼看众人要报官,怕事情闹大,才拿了契纸出来说已是将儿子卖去给路过的船只去享福了,罗氏如何肯依,拉着唐酒鬼的衣服就撞起天屈哭闹起来。街坊们也觉得唐酒鬼实在过分,纷纷出言谴责,唐酒鬼恼羞成怒推了下那罗氏,结果罗氏大着肚子,居然就发动起来,大概太过悲痛,生得不甚顺利,虽然街坊们怜她不容易,凑钱请了大夫,仍是没熬过去,勉强生下了个儿子便撒手去了,唐远回家的时候,唐酒鬼也不知又跑去哪里拿了卖儿子得的钱买醉去了,孩子还是街坊帮忙看着的,纷纷叹着那家倒霉,又凑了些钱给那可怜的女人买了一口薄棺装殓,其中唐谦家就出了大头。 唐远虽然年纪小,却办事极有章法,一边感谢街坊一边请人将他亲娘入殓下葬了,结果才下葬没多久,唐酒鬼就被人发现死在了河里,官府仵作验过做了个醉后失足的死因具结了,唐谦刘氏都叹息嗟叹不已,可怜唐远年纪小小一个人操办了两场丧事,没多久唐谦起床出门,便看到唐远那才满月的幼子放在家门前,里头却是唐远不知央了哪里人给他写了封信,说是愿将幼弟过继给唐谦家做个养子,名字就由叔叔起,自己出去找二弟去了,不必担心自己云云。 唐谦、刘氏两人十分惊诧,然而看那孩子还小得很,刘氏是个面恶心善的,看到孩子嗷嗷待哺,自然是连忙命厨房熬了羊奶来喂,一边告知了地保地方四处找了一圈,果然在码头问道那孩子真的是问过那买弟弟的船开往京城去了,花了点钱搭了顺风船赶出去了。如今之计,唐谦和刘氏也就将那孩子留下了,如今刘氏每日照顾那孩子倒是颇为精心,这次银娘回去,家里人除了叫宝如一切安心外,还托许宁给这孩子起个名字。 宝如一边厢放心了爹娘无事,一边厢却也红了眼圈,等银娘小荷下去后才对许宁道:「前世却是看到他在京营里当兵,都说好男不当兵,他这样大一点点孩子,有甚么想不开的?难道我们就看着他和他幼弟不管么?也不知前世他那幼弟去哪里了?」 许宁点头叹气道:「若是他在,你爹娘顶多就是偶尔资助下,不会收养他们,听你说他心性倔强,大概也不肯白受恩惠,他一个孩子,又想找到被卖掉的二弟,又放不下最小的弟弟,这倒是最好的方法,想是看准你家厚道,又无儿子顶门立户,便放心将弟弟给你家收养,你家看他家满门都不在了,自然会尽心教导那孩子,你也不必担忧,如今多养个孩子也不是难事,等我们以后进京后再多方留意好了。」 第57章 宝如擦着眼泪,想到前世唐远最后断了手臂回乡,也不知道最后娶妻没有,晚景如何,越想越伤心,许宁只好低声宽慰了半晌,一边又说着第二日便带她去买些孩儿用的东西让人捎回去给岳父母,才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反过来和他商讨应当买什么东西合适。 第二天许宁便带了宝如去城里集市买东西,她已四个多月,穿了件宽松的茜红襦裙,松松系着鹅黄丝绦,其实她不肯穿这样醒目的,许宁却挑拣了出来非要她穿上,说她怀孕了街上人多,若不穿醒目些挤着擦着了怎么办。她没法子,说真的前世今生也没在府城怎么逛过,孕后一直闷在院子里,自然也是想出去散散心的,便也依了他。 府城六街三市的茶坊酒肆,客寓饭店,家家拥挤不开,九流三教川流不息,因着宝如想着先买些料子做孩子的衣服,许宁便护着宝如先去了布店,那布铺子的伙计一看到宝如挺着肚子,十分知趣,介绍起来头头是道,宝如前世没有孩子,这一世才知道有这样多讲究,想着除了给唐远那个幼弟买些料子做衣服,自己肚子里头的孩子衣服也要做起来了,虽然如今她依然有着仿佛在梦中的感觉,出现的轻微胎动却已昭示着孩子的存在。 这一买起来就没完了,细软的松江棉布适合做尿布和中衣,丝绸也适合孩子娇嫩的肌肤,可以做肚兜防止着凉,再挑些厚软的料子,要给孩子做鞋子。孩子生出来没多久也要冬天了,上好的棉花称上几斤做小被子,但是孩子穿的小棉袄,却是要买蚕丝来做丝绵衣了,再有长生锁,手脚镯子,金的银的玉的,宝如都挑花了眼,好不容易都买了些,孩子玩的布老虎、布偶,拨浪鼓,手铃,孩子用的茶油膏,驱蚊香,小碗小勺……甚至是孩子的床、椅子,这些家什也要打……宝如每走进一家铺子,就感觉到了一种急迫感,似乎每样东西都有用,她发现她真的什么都没准备。 一口气买了许多东西,又打了许多家什到时候来取,许宁提着沉甸甸的包裹,一直一声不吭的在后头,只有宝如开口问他,他才答上几句,其他时候他只管掏钱结账,一转眼就已逛到中午,宝如有孕在身,终于感觉到了腿脚酸软,许宁便带着她到了一家酒楼歇息顺便吃午饭。 那酒楼做的饭菜极为精致,楼上大堂四面开窗,每窗看出去都是景,许宁提前订的桌子,窗子外头正对着江水,春江水汤汤流流,春风吹入整个楼层软而带着花香,令人心旷神怡。 许宁和宝如两人吃不了多少,不过一会儿便吃好了,许宁看了看那些东西道:「我先拿一些过去放车上,再回来接你过去,你先坐这儿歇息一会儿,省得我手里拿着东西顾不上你。」 宝如自己心里也紧张孩子,自是颔首答应,许宁便给宝如点了一壶茶和一碟茶点,便提了那一大包的东西下去了。 宝如一个人身上有孕,又逛了半日,吃饱后其实有些昏昏欲睡,一个人靠着窗似是看风景,其实已是有些迷迷糊糊,正眉眼缠绵之时,却被一声温和的叫声唤醒:「这位娘子,楼上座满,请问可在此坐一坐?」声音明晰清润,还带着京师那边的口音。 宝如转过头,眉目尚带着倦意和懵懂,春光明媚,她的容色却似比这明媚春光还要明亮动人,那施礼的青年饶是见过国色,仍是屏息了一瞬才回过神来道:「这位娘子,我们是外乡人,听说这楼观景最佳慕名而来,只是已客满,听小二说您过会儿就要随尊夫走了,不知我们可否冒昧先坐你这儿?」原来宝如若是待字闺中,这青年便不敢如此冒撞,然而前朝因出了女帝的缘故,女子穿着胡服男装外头行走大为风行,到了本朝虽有所收敛,市井中已嫁的妇人在外却是不妨规矩的,那青年寻座不得,听了小二推荐,看这妇人虽然年纪轻,却已挽起发髻,便上前询问。 宝如打量了下那青年,五官清俊,一双细长单凤眼,两眼湛然有神,有些眼熟,带着一领头巾,轻袍缓服,衣着虽然看着朴素不打眼,衣料却都是上好的,腰上的玉带钩和香囊一看也是低调精致,不似凡品,身后跟着另外一名蓝袍士子,看宝如看他也慌忙作揖,显然是以此青年为首,两人衣着气度看着都不似普通读书人,而是什么侯门公子……她原本困倦得很,忽然精神一振,这青年她却是认得的!好像是许宁的同年?依稀记得是姓……李的?如今相貌看着更年轻许多,无怪乎她一下子没记起来,她记得他是因为他偶尔会深夜前来和许宁清谈至天明,她作为内眷做了宵夜来给他们,他总是十分赞赏,对她态度又特别和蔼,举止从容,谈吐文雅,许宁不少同年好友她都认得,这位李相公却分外令她有印象,因为他看她的时候总是十分尊重,不似其他人,要么避开双目表面回避实际令人觉得不坦然,要么笑意轻佻仿佛知道她是市井出身不大尊重。 不过她记得许宁对这位李相公是颇为看重的,每次都亲自迎出去,只要夜谈,也必让她亲自做羹食……也是,既然是许宁的同年,应当也是年纪轻轻便得了进士,想是二人在朝政上多有助益。她连忙站起来施礼笑道:「我们是已用完饭,奴正等相公过来接,这位相公还请自便。」 青年看到她起身腹部隆起行动缓慢,慌忙道:「这位娘子请坐,多有叨扰了。不知这位娘子还有甚么要用的,由小生请了以表谢意。」 宝如微笑着坐了下去,目光清亮,神色从容,动作闲雅大方,那青年眼里带了一丝欣赏,一边转头和还在赔笑的小二道:「再给这位娘子拣两碟茶点,算我赔礼的。」 那小二连忙挥手,一名跑堂的端着满满一大托盘的小食过来道:「还请客官挑选。」 那青年看宝如还在谦让,看了眼桌上是一碟五色甜米糕,便点了黄雀鲊和一碟子梅子姜两样道:「小娘子身子重,只怕也喜欢口味重些的,内子怀孕就独爱这两样。」 宝如笑道:「可知相公是从京师来了,这黄雀鲊是京师一代爱吃的,我们这儿却不太作兴。」 青年挑眉笑道:「这位小娘子年纪轻轻,倒像是阅历甚广?」 宝如笑而不语,青年也不追问,十分知礼,自己点菜,宝如看他先点了广陵有名的「绿杨春」茶,这茶形如新柳,嫩绿匀齐,很是有名,小菜又加了个烫干丝,然后菜式点了红丝水晶脍,虾蕈羹、洗手蟹、炒蛤蜊几样,心下暗叹果然此人是个会吃的,广陵城临着江,这几样水产的确最新鲜好吃,特别是虾蕈羹用的桐蕈,那是京师那边吃不到的,便是勉强做来,也要用油浸渍过,味道大不如前了,也有人带着桐木一同运送,只是这成本又高了,一般人也吃不起。她是在京师开过馆子的,心下自然明白。 第58章 过了一会儿黄雀鲊和梅子姜先上来了,那青年举手让宝如,宝如笑着拿了筷子攮了只尝了下,做得甚是一般,当年自己在京师为了迎合京师人的口味,既要合胃口,又要别出心裁,也在这道菜上下了许多功夫。那青年看她持筷吃黄雀,举止并不失态,这黄雀骨多肉细,吃起来难免不雅,难得这位娘子落落大方,既不会和大家闺秀一样怕失态便扭捏作态,又不会大嚼丑态毕露,大家之气尽显,他不知前世宝如为了这吃饭受了秦娘子多少呵斥才训练出来的仪态,心里只想着不知何等男子方能娶到这般娘子。 菜陆续上来,这时许宁也上了来,看到宝如面前居然有人,怔了怔,宝如转头看到许宁笑道:「相公,这两位公子座位满了,先借我们的座头一坐。」那青年早站起来笑着行礼道:「这位兄台有礼了,因堂上无座,只得叨扰了尊夫人,实是不该。」 许宁看清面前之人,脸上微微一变,谦恭还礼道:「不敢当,出门在外,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那青年看许宁少年俊雅,美如冠玉,身着儒衫,知是个有功名在身的秀才,与宝如一对夫妻十分匹配,他今日专为赏景闲游,不意今日见此等人物,更是心下喜欢,笑着道:「未知足下贵姓大名?」 许宁低头道:「小弟姓许,单名一个宁字,拙荆姓唐,皆是广陵武进县人士。」 那青年笑道:「鄙人世居京师,姓李名臻,这位兄弟姓孟,名再福,我们初到广陵,客中无伴,见君丰采,当得起蕴藉两字,意欲妄攀风雅,不识肯赐青眼否?」 许宁作揖:「承蒙雅爱,若得仁兄不弃,实为幸甚。」 李臻看他谈吐举止谨慎却不卑不亢,十分喜爱,连忙上前携手拉他入座道:「既如此若是贤弟和尊夫人无事,且再陪愚兄叙谈片时,与我等说说这广陵内外风情如何?」 许宁看了眼宝如,宝如笑道:「相公可自便,我不妨事。」她知道许宁若是立心要往朝中走,这李相公大概对他十分重要,自己如今也过了午困的困头,并不着急回去,便看着他们三人礼毕落坐,茶罢落盏,茶酒上来,坐着对谈起来。 李臻与许宁说了几句闲话,正好那炒蛤蜊上来,配了绿蒜嫩葱,泡姜花椒,炒的红红绿绿煞是好看,李臻吃了几个叹道:「这东西到了京里上千钱一个,竟是吃不起,只好在这边多吃点。」 唐宝如一旁愕然道:「如何就到了上千钱?这东西虽然京里稀罕,却也并非稀罕到此等地步。」她自己是开食肆的,自然深知食材价格,这蛤蜊运送虽然困难,也不致于到此天价,这时许宁看了她一眼给了她个眼色,她不解其意,正在困惑。 李臻缄口不语,笑着那筷子挟了一只虾道:「这虾蕈羹也是个稀罕物,虾子做得好吃的不多。」 唐宝如想着不知自己适才是否出言不当,只好顺着他的话题道:「用铁观音来做茶叶虾也是不错的。」 李臻奇道:「还有这等做法?」 唐宝如点头,她从前致力于开发新菜式,这茶叶虾也是听一客官提起,自己琢磨过果然颇为好吃,一边解释:「将茶叶用滚水泡开,虾子清理后裹上糯米粉,与茶叶同用油煎,茶叶除腥,茶香提鲜,十分味美。」 李臻喜道:「看来小娘子是个妙手善烹的。」 几人就着食物说开去,颇为热络,几杯酒下去,身子都热了,窗外春风拂来,十分舒适,李臻笑道:「这风吹得舒服,只是稍嫌柔软了,前些日子途经青州那儿,登高望远,那才是一点浩然气……」 许宁顺嘴接到:「千里快哉风。」 李臻笑道:「原来许兄弟也知苏太师这词。」 第59章 许宁微微一笑,旁边孟再福叹道:「可惜了苏公终老儋州……要不是惹了拗相公……不过是政见不同,奈何倾轧如此。」 许宁轻轻放了茶杯道:「不过各为其道,子非鱼,安知鱼不乐。」 李臻眸光一闪,问道:「贤弟可有高见?拗相公当年急于求成,手段激进,颇受非议,却不知贤弟的道又为何?」本朝士子学生乃至士大夫议政之风极盛,皆以国事为己任,因此李臻这一问却是情理之中。 许宁微微一笑,他知道李臻想听什么,他却没有和前世一样迎合着,只是点了几下当初为何政令难行,如若推行,又当如何点了一些,李臻没听到他想听的,开始听的只是些老生常谈,有些失望,结果渐渐许宁说到一些实施时可能产生的问题时,却十分细,仿佛如有亲见,历历在目,尤其说到若是遇到水灾之时此法又将如何时,李臻拍案道:「竟是无人想过?年年水患,此法果然有后患!则如此不行,又当如何?」 许宁约略说了几个法子,李臻眼睛越来越亮,一旁孟再福也好奇地追问了几句,三人开始越说越兴奋,唐宝如前世早见过这等状况,许宁时常和朝中同僚好友在书房中一辩便是一整日,虽然她听不太懂,却也努力理解着,一边时不时给三人满上酒水。 转眼落日熔金,朝霞满天,许宁终于起身告辞,毕竟要带着宝如回家了。三人一谈竟然过了这许久,李臻越看许宁越是惊讶,年纪这般年轻,说话时引经据典,出口成章犹如宿儒,然而说起经世之道,又多为切中要害,面面俱到,十分缜密整齐,又像是个积年的能吏,连官场中不为人知的积弊都一一切中,不似外头那等儒生,谈论起来多为空中楼阁,越看许宁越觉得言语如意,举止可心,不禁握了许宁的手道:「贤弟年纪轻轻,才调惊人,却不知可参加了秋闱?」 许宁谦道:「李兄谬赞,愧不敢当,正要参加今科秋闱。」 李臻含笑道:「贤弟才思敏捷如此,今科必是榜上有名,来日定作玉堂人物,愚兄且拭目以俟之矣。」 许宁微笑低头,态度是恰到好处的腼腆,更让李臻喜他温厚和平,又对唐宝如笑道:「弟媳贤惠大方,贤弟有此贤内助,正是如虎添翼。」 唐宝如笑着谦虚,李臻终于依依不舍地拱手道别:「愚兄且在来年春闱时在京城侯着贤弟了。」 两下起身作揖一番终于告辞,李臻在楼上看着许宁小心翼翼地护着唐宝如一路行去,喧嚣十丈软红男男女女里,那两人十分醒目。身后孟再福恭敬道:「爷可是对这许宁青眼有加?」 李臻笑了下:「夫妻都不是池中物,男的自不必说,京里那甚么诗书礼仪传家的公子,有几个有这样见识?竟都衬得是些自负才高的钝货了!可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却未听说过广陵这边有许姓大家,想也是祖上有人出仕,才能知道这许多官场详情,你听他说话,税赋、钱谷、刑狱、转运不说知之甚详,竟是多有涉猎,竟像是个积年的官场老手了。」 孟再福笑了下:「二爷忘了?昨晚给您引荐的那安阳侯府嫡长子宋秋崖的两位宋公子,不是给您说了个乡间赘婿归宗兼祧的趣闻么?你当时还觉得好笑的,论及兼祧之人有人娶两房妻室为两头大时,你还称赞了安阳侯那嫡长子判案颇为公道,理应尊唐氏为嫡妻,两头大绝不可取,乱了伦常,朝廷当出明令先娶为嫡后娶为庶。」 李臻一愣:「你是说那宋大郎说的同窗许姓赘婿的事?制香很好的那个,我还留了两方他制的莲香,闻着还好,难得一丝烟火气也无,原想着回京让人看看配方。」 孟再福笑道:「我先也没想到,先看他说的广陵武进县人便留了心,后来看他说妻子姓唐,相貌出色,又善烹,就更像了,再看他年纪、谈吐见识,和昨晚宋大郎说的沐风书院的那个赘婿同窗,无一不合,多半便是了。」 李臻愕然:「商户赘婿出身,顶多请的不过是一两个落第秀才教养,如何能有这般见识?再说那一分内敛深沉、处变不惊,又怎能是小户人家出来的?」 孟再福笑:「你没听那宋大郎说的,他为人极为刻苦,书院里但凡有藏书的,定一一借阅,偏又有过目不忘之能——再说了,这古来名臣先贤,大多出身寒微,谁又有甚么大儒教导了?二爷您一直物色寒门士子,如今难得有个合适的,竟又不信了。」 李臻摇头:「不不,你不懂,他今日说的那些,书上是学不到的。」沉吟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也对,繇来白屋出公卿,到底穷通未可凭。圣人生而知之,虽不能比,总有天赋异禀之人,」他拍掌:「好一个寒门才子!这把宝剑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孟再福笑了下,李臻赞叹:「最难得的是年纪虽轻,却不见轻狂莽撞,和朝中那些老狐狸对上,应有余力,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要的便是那雪中松风中竹的气魄,如今看来,那些名门子弟,一发衬得不堪了,连寒门赘婿都如此风华超逸,那唐氏看起来也是个胸有慧剑的,无怪乎颇得丈夫爱重——那许郎君长于制香,今儿却一丝香都没用,想是顾及她有孕在身了,居然谨慎如此。」 第60章 孟再福道:「他才华如此,那主试官若是眼不盲,定然会取中的,明年春天春闱过后,二郎不就能用上了?」 李臻有些顾忌道:「闻得府考都是有分上的才取,甚至有些州府百金一人,十分不堪,到时候广陵府主试官却是要好好关注一下。」 孟再福心下暗自艳羡这许宁居然上了通天路,李臻却又道:「待到八月,我还是找个机会再来看看好了……这次太急,连那沐风书院都没能去看看,既然能出许宁这样的人才,想必也有不错的人,昨儿看宋家那两个缺了些历练,才干上也不够魄力,不过宋秋崖特特带在身边教养,总比京里那些眼高手低的名门公子可用一些,只安阳侯府牵扯颇多,用也不够趁手。」 孟再福笑着宽慰李臻:「爷不必急,您还年轻呢,时间多得很。」 李臻皱了眉,看着远方江水浩浩汤汤,叹道:「只恨这一腔抱负,却不能如臂指使,百年积弊,竟不能洗。」 孟再福不敢再说话,李臻看他畏缩,笑道:「广陵一行已是收获良多,明日立刻启程回京师吧。」 另外一边,唐宝如问许宁:「今儿那李相公家里到底是甚么人家?吃个蛤蜊要一千钱一个!」 许宁笑道:「你没听说过个笑话么,前朝某个皇帝出外看到鸡蛋三文钱一个大惊,原来内务府给他看的账本一个鸡蛋十两银子,从鸡生出来到最后吃之间,中间层层盘剥,不过如此。」 唐宝如点头:「想必这李相公家里也是恶奴欺主了,那李相公如何明明知道被欺了,怎不惩治那欺上瞒下的恶奴?」 许宁转头看唐宝如脸上仍是一派天真完全没反应过来「李相公」的身份,心里暗想这一孕傻三年莫非是真的,一边笑吟吟解释:「那恶奴身后自是有各种干系,一惩治便要伤筋动骨,例如那老奴是亲娘带来的陪房,你也不知道查起来会不会牵连到你亲娘老子身上,焉知你亲娘老子是不是瞒着老太太挣些钱,你说是不是?人常说水清无鱼,这查起来最怕惊动了阖府的人,结果却只抓了几只小鱼小虾,一不注意牵连的还都是自己人,砸了自己的脚。」 唐宝如皱眉:「我就说那些高门大院的麻烦……也不知你怎的就想往那高处走。」 许宁笑了笑:「你在下头总是会受人摆布,自是往上越高,被人摆布得越少,横竖都是被人摆布,为何不找那个最高的——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就是这个道理。」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天从夫愿》卷一 作者:陈灯 02、《天从夫愿》卷二 作者:陈灯 03、《天从夫愿》卷三 作者:陈灯 04、《天从夫愿》卷四 作者:陈灯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