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从夫愿 卷二》 v第01章[11.30] 【正文开始】 隔了几日打的小床小凳小桌子这些家什都到了,唐宝如这几日破了不拿剪刀的戒,亲自裁剪了两张小被子和一打锁了边的尿布,她许久不做女工,兴致勃勃,却被许宁联合着银娘和小荷,管得甚严,不许她夜里做针线,不许久坐,不许低头太久,虽然知道是为孩子好,她被管束得心里十分不耐。正好此时家什到了,她便想着要带着东西回去看看爹娘,顺便看看新过继的弟弟,奈何许宁顾念孩子,无论如何都不许,只教银娘带了东西回去,唐宝如不满,沉了脸,心里想着许宁看重孩子到如此地步,连自己回家都要管,更兼触动心事,与许宁冷战起来。许宁劝说了两句,他原不长于安慰劝说,看唐宝如一心一意的生气,自己关在房内不理他,孕妇如何能生气,他只得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让她消气,却总算让他想出个法子来。 晚饭过后唐宝如在屋内翻着书,听到了外头有小兽呜咽的声音,有些好奇走出去,便看到许宁拿了个提篮,里头布包了两只小狗,一只纯黑的一只黑白花的,看上去还小得很,溜光水滑的毛皮,肉嘟嘟的短腿,毛茸茸的两团摇着尾巴,伸着粉色的舌头在舔许宁的手指,乌溜溜的湿润眼睛看着人,十分憨态可掬。 唐宝如已是忘了生气的事情,问道:「哪里弄的两只狗儿来?」一边蹲下来要摸小狗,许宁递了张小杌子给她坐下,笑道:「我若是去书院,院子里剩下都是你们女流之辈,不太放心,这两只狗儿养上一个月便能看家护院了,我从同窗家里讨来的。」据有经验的同窗长辈介绍,养些小猫小狗可让孕妇心情好些,再则身子重以后多半孕妇不愿意走动,有个宠物带着走一走,才好生产,他想着有道理,便去弄了两只小狗来。 唐宝如逗着小狗那小尖尾巴,好奇道:「这花的莫非是黑狗和白狗生下来的?」 这个问题登时难住了许宁,皱眉想了下去讨狗时见到的那只母狗似乎是只黑狗,很是犹疑道:「大概……吧。」 唐宝如却是豪迈地将那小花狗提了起来翻过肚皮看:「狗是怎么分公母的?这是公狗还是母狗?」 小花狗哀哀地叫着,用可怜的目光看向男主人,许宁却已是被难住了,张口结舌,旁边的小荷笑道:「这我知道,娘子我教你看。」一边提起另外的小黑狗毫不羞涩地指着肚皮上粉红的小凸起道:「你看这里若是近下体的,那就是母狗,若是远的,那就是公狗了。」 许宁终于起身落荒而逃,剩下两个不知羞耻的女子继续研究两只小狗的性别。 唐宝如与小荷兴致勃勃地逗弄了两只小狗一番,小荷看唐宝如小黑小花的叫上了,到底孩子心性,有些为小狗不值,嘟着嘴道:「娘子你能不能不要这般是黑狗就叫小黑,是花狗就叫小花啊!相公这般有学识,也不起个好听点的名字!」 唐宝如撇撇嘴:「狗子要什么好听名字啊,你看十个人定是又有八个人按我说的叫!」 小荷跺脚:「姑爷来往都是有学问的相公哩,到时候听你说甚么小黑小花的,岂不是要给姑爷丢人。」 唐宝如哪里管许宁丢人,她懒洋洋地摸着小狗软绵绵的皮毛道:「别人要觉得你丢人,你做甚么都丢人的。」 小荷看说她不过,只好去厨房弄些剩饭来喂狗,一行走一行嘟囔:「现在给狗子起名随意倒罢了,将来给孩子们起名可要上心。」 唐宝如忽然想起一事,站起来去找许宁。许宁正在书房悬臂持笔写字,唐宝如却闯了进来问:「竟是忘了,娘不是让你给唐远那幼弟取名么?今儿你捎信回去的时候写了名字没?我还是刚才想给两只小狗起名字才想起来的。」 许宁笑了笑,岳父岳母这叫他起名的举措其实也是要安他的心,虽然收养了嗣子,仍是尊重他的意思,他颔首道:「写了几个给捎过去让岳父岳母选了。」 唐宝如道:「怎的也不让我看看?」 许宁笑着从案首拿过一张雪浪纸递给她道:「你看不也还是选不定。」 唐宝如拿了那张纸看了下,上头许宁写了好些名字,她轻声念了几个:「唐瑄如、唐瑞如,唐昭如,唐熙如,怎的都是带个如字?」许宁微微一笑:「你是长姐,又招赘入门,将来你和你这一支子孙是要写入族谱的,他过继为你家养子,和你同辈,随你名里的一个字很合理,宝字笔画太多,记得你小时候一直为了写不全宝字念叨,为着让内弟以后不再为被罚抄字愁苦,我便选了如字。」 唐宝如抬眼看许宁双眸含笑,脸红了起来,小时候父母娇宠,「寳」字笔画繁多,先生教他们识字,却是从自己名字开始习字,自己当时为此甚至苦恼着要改名,许宁当时安慰她:「你看你这字和我的寜字有点像呀,最上边都像个房顶盖着,你那里的都是金银珠宝的宝贝,我这里就是一颗心用盒子装着,我们俩在一起,就是房子里既有宝贝又安心,这房子是不是住得很舒服?」 其实当年她不爱读书习字,大多是许宁哄着她学,平日里玩的时候他阴晴不定,只有读书习字时他会对自己和言细语,后来自己觉得他是为了哄爹娘觉得自己学得不错才那般用心,如今再回首,只觉得滋味难言,无论那自幼就被出赘小心翼翼隐藏保全自己的心机如何,那时候他的确是用心教了她的,可惜自己不受教。她转过脸转移话题道:「女子入族谱会怎么写?」 v第02章[11.30] 许宁笑吟吟在纸张写了行字「唐谦」,在旁边注了一行小字「妻刘氏」,然后画了一竖线,在下头写下「长女唐宝如」,又在旁边注明一行小字「招赘婿许宁」,又在唐宝如下头拉了一个竖线,写上长男、长女几行字,宝如看着许宁那一行小字写在自己的名字旁犹如从属,心下油然而生了一丝窃喜和骄傲,仿佛这般就压了许宁一头一样,嘴角忍不住往上翘,过了一会儿又道:「上头是不是应该也要写上为官的经历,比如曾出仕文华阁大学士什么的?」 许宁笑了下:「嗯,一般是要写的,比如你有了诰命,也要下头注明的。」 唐宝如抿着嘴笑:「那可得好好修我们唐家的族谱。」 许宁拿了毛笔点着下边的「长男」「长女」道:「关键是子嗣繁茂,才是兴家之道。」 唐宝如脸火烧一般的红,冷哼一声假装听不懂许宁的言外之意,转过身子去书架上拿了本《说文解字》,一个个字对着查去,好知其释义,过了一会儿抬头道:「我们的孩子是不是也该给个字来排辈分?」 许宁心里暗笑,却不点破,只点头道:「家世兴隆的世家和大家族,是有这规矩,同辈用同一字或同一偏旁,譬如我就知道有一家以金木水火土五行偏旁来给儿孙辈起名的。」 唐宝如兴奋道:「那我这一辈排如字,下一辈该排甚么字?」 许宁提笔道:「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我看就以这四字先排下去好了,再接下去的子孙,便由他们再定了。」 唐宝如喜滋滋看着许宁写下的四个字道:「那我们的儿女便是文字辈了?」 许宁悄悄看了唐宝如一眼,看她双眼晶光发亮,尤是懵然不觉,似是忘了她一直冷待自己伺机和离,微笑道:「嗯。」 唐宝如皱眉道:「男女都排同一字吧?当年我听京城那什么良国公府的,他家的女孩子排的德容言工,像是怕人一时一刻忘了规矩一般,挺没意思的……」一时却又想起一事道:「对了,姓许也这么排么?」 许宁嘴角微弯:「都排,只要是我们的儿女,都这么排。」 唐宝如猛然回神,想起自己说了什么话来,面红过耳,放了那纸,终究自己失言在先,一时竟觉得许宁嘴角的微笑似乎是在嘲笑她口不应心一般,恼羞成怒,拿了那本《说文解字》,不再说话,直接出门去了。 许宁看她脸色沉下来,也不说话,只看着她走出书房,心里微微叹气,将桌面上的纸叠了叠,待要扔,却有些舍不得,他前途难定,命运叵测……也不知是否真的能作为一个兴盛大家族的老祖宗,青史留名,子嗣满堂。 晚饭的时候银娘回来,说起家里的消息, 另外卧房内唐宝如也辗转反侧,腹内孩子仿佛知道母亲的纠结,时不时动一动,提醒着他的存在,唐宝如却不由自主地想着,这孩子到底是男是女,将来真的排文字么?叫什么名字好?文慧?太普通了,京里好多女子都用慧字……要不放在后头?慧文? 她皱起眉头,想起今日和许宁仿佛全无嫌隙一般的讨论这些,感觉到鼻子有点酸,大概是被小时候的那一点温情影响,她当时居然真的在想着儿孙满堂的未来,子女皆有,齐声叫自己老祖宗。 为着自己的失言,这之后几天,唐宝如忽然对许宁又冷下了脸,说话极少,十分冷漠,看起来倒像是和自己闹别扭一般。许宁心知那日过于急于求成了,也并没有急着再去亲近她,而是按时去书院温书听课会文,仍是和从前一样遇到什么特别的吃食便带回家,待唐宝如一如既往。原打着天长日久,拿着从前那点滴情分慢慢煨暖她,再用孩子和柔情拢住她的心,其实一个孩子,于他已心足,只是那日,不知为何忍不住便想要迎合着她的心意,说说他们可能拥有的美好未来。 他比唐宝如,更希望有一个温暖柔软的家,长辈慈爱,可以为儿辈全力铺路,尽心尽力,夫妻恩爱,举案齐眉,而孩子们则孝顺乖巧……若是有这么一个家,似乎复仇、朝堂大业也都变得不太重要。 然而如今只能慢慢筹谋,唐宝如吃软不吃硬,逼紧了她就会直接翻脸,她如今比从前有长进多了,若是前世,只怕她当时就能拿砚台泼自己一身墨……当年娘趁他不在买了几个美婢回来,他一下朝就在书房看到几个漂亮婢女,还没弄清楚状况,唐宝如就冲了进来,直接上手就拿笔筒笔架摔了过来,自己当时莫名其妙就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几个婢女吓得全都跑了出去,最后搬了娘出来,两人对着互相詈骂,当时自己也才任职不久,堂堂一个朝廷官员的后宅犹如市井街道一般,当时自己气得发抖,出去就在翰林院值宿的院子住了好几天才回家,一回家立刻又是娘的哭诉,她则横眉冷对,连饭都吃不成,一家子吃饭不到一刻钟,她便要和娘对口起来,娘说一句她拆一句……总之家无宁日。 如今想起来,唐宝如之前虽然在自己面前时常抱怨和娘出去求子拜神,求医吃药辛苦郁闷,却有那么一段时间,她还是隐忍着和自己母亲相安无事的,那几个美婢彻底将婆媳之间的关系撕开,她那次以后再也不肯忍,而当时自己年少气盛,朝中事务繁多,回到后宅看到如此只顾着生气,却从未想过这其中的分别——想来,自己若是能一直站在她身边,多解释一些,更耐心一些,她本来也是可以做一个柔顺隐忍的妻子。 v第03章[11.30] 可惜如今已不可能了,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许宁这一世的耐心似乎更甚于上一世了。 秋闱渐渐近了,唐宝如肚子也渐渐大了,想是天气热身子重,身子不舒爽,脸上笑容少了些,食量也减少了些,许宁有些烦恼,请了大夫来看也说一切正常,看得出唐宝如已尽力吃东西,但情绪不好是人都体会出来了。 许宁想过后算着日子也近了,自己赁的院子原就算好的,离城里不远,待到快生产的时候请上产婆大夫坐镇,很是方便,索性捎了信回去给岳母,请她上来陪陪宝如。 刘氏接了信第二日便带了个奶娘赶了来,奶娘手里还抱了个娃娃,喂养得白白胖胖,唇红齿白,宝如一看就笑起来,伸手便想要抱,却被刘氏拦住了:「别看他年纪小,蹬起人有力着呢,仔细蹬到你肚子有个闪失可不好!」一边又念叨:「怎的都要生孩子了还是一副孩子气的样子,冒冒撞撞的一点也不稳重。」又去念叨许宁:「你也别一个劲由着她,孩子重要,整天嫌这个不好吃那个不好吃,那都是作的!为了孩子,只要不吐,怎么都要吃下去!」 虽然嘴上厉害嫌弃得很,却仍是洗手下厨,亲手整治出了一桌子宝如最喜欢的菜来。宝如果然胃口就开了,蜜汁炙肉晶莹剔透,狮子头弹牙鲜美,拆烩鲢鱼头奶白的鱼汤里鱼头那肥嫩的鱼肉已化在里头,宝如喜欢得汤泡饭吃了一大碗,刘氏虽然一边嗔怪着她,一边却也惆怅道:「你爹做菜才好吃,可惜如今得了这病,很少下厨了。」 宝如连忙宽慰她道:「不是说能断根么,如今阿爹心情好,身子看着也健旺,想是很快病便好了。」 刘氏果然心情舒爽,看女婿一旁低眉顺眼陪着小心,原本许家来闹了一场,生了一场气,好在县太爷出面调停颇为有面子,他们唐家又占尽街坊舆论上风,而女儿这时候有孕,女婿看着也是顺着自己这边的,待女儿更是无一不妥帖,只觉得日子过得甚是顺当,笑道:「那孩子你爹已选了你起的名字,就叫昭如,能吃能睡,十分好带,我们寻思着将来还是尽力找到他两个哥哥才是,不过看着可怜才收养着,族谱就先不上了,我和你爹心里都还是念着你们亲骨肉的,你只管放心参加科考,你爹娘那边你也解释清楚,莫要误会了我们家,又要上门闹事。」 听锣听音,许宁已是微笑道:「爹娘开心就好,若是长大些觉得孝顺聪明,便是过继也无妨,家业是爹娘挣下的,我与宝如那份,自有我努力给她挣一份前程,总不会委屈了她。」 刘氏听得心里熨帖:「你是读书人,莫要将眼光放在那些商贾小业上,还是一心一意准备秋闱,科考举业方是正途。」 许宁恭顺点头:「娘教训得是。」 刘氏笑着和许宁便说起别的闲话来:「前儿宝如的一个堂舅母过来看我,说她有个远房侄儿也在你们书院念书,今年才入学的,说是十分仰慕你的才华,却没有机会结识你,我想着这也不算是个什么事儿,你若是书院里头见着人,能照顾便照顾下好了。」 许宁道:「那人叫甚么名字?娘既然说了,我明儿去书院便问问好了。」 刘氏笑道:「听说是个叫林谦的。」 话才落音,宝如已恼道:「阿娘这些也不知有多远的沾亲带故的人,你理他作甚,许宁这样寒门出身的,有什么难结交的?无非是想通过许宁结交贵人罢了。」 刘氏第一次被宝如驳了脸面,脸上有些不高兴道:「都说他们读书人以后也讲个同乡、同窗的情分,多个朋友多条路,有甚么不好的?」 许宁连忙笑道:「娘说的是,只是我这些日子去书院少,都顾着家里呢,接下去又是秋闱,和其他同窗们都忙着行卷会文,倒是可以请他一同会文便是了。」一边给宝如使眼色,宝如想着娘难得好心情,却是自己听了林谦的名字又激动起来了,便抿了嘴不说话。 刘氏忙道:「自然是秋闱最紧要,也不是甚么紧要人,我也就是随口一提。」 吃过晚饭没多久,宝如便闹腾着吃出了一身汗,特别是头发油腻腻的不舒服,腻着让刘氏帮忙洗发。刘氏无奈,找了茶油饼子和鸡蛋来,拿了晚饭后灶上的热水来替她洗头,宝如一头乌发养得极好,又厚又长,一手几乎握不过来,光明可鉴,洗一次非常麻烦,她肚子大以后难弯腰,就不怎么愿意洗。还是刘氏细心,搬了张竹榻在院子里,让她侧卧在长榻上,脖子垫着竹夫人,头发从一侧垂下,她亲自坐了小杌子在一侧替她慢慢梳洗,宝如则闭着眼睛舒服得哼哼。 刘氏则絮絮叨叨地和她说话,正说话间,一抬头却看到许宁坐在书房书桌那里,透过窗子正呆呆看着宝如,一不小心和刘氏目光撞上,脸一红,低了头站起来往书房里头去了。她心一动,低头看宝如被热水蒸汽熏得红扑扑的脸蛋,长长头发披垂下来,露出了线条优美的长颈和小巧玲珑的耳朵,宽松的小袄领口看得到一小片腻白肌肤,而侧卧着的身子只穿着宽松的鹅黄纱襦裙松松系着柳条绿的丝绦,双足贪凉,干脆只蹬了一双木屐,雪白如玉的脚踝和足趾都露在外头,只觉得说不尽的风流缱绻,连刘氏看着都觉得无处不可怜,忍不住低声问宝如:「你这早已出了三个月了,胎儿已坐稳了,可和许宁同床过?」 宝如一怔,闭着眼睛道:「他有点忙,要温书备考呢,我现在怕热,睡不好,不惯有人睡旁边,翻动都会吵到我。」 刘氏听她这言下之意竟是孕后从未给许宁碰过,哎呀了一声,嗔她道:「女婿是个年轻男人,才刚刚成婚,如何忍得住?女儿你莫要看许宁如今宠你,就疏忽了这些,夫妻之道,万万不可少了这床笫之事,你这娇滴滴的性子可要改一改,也要为人设身处地多考虑。」 v第04章[11.30] 宝如嗯嗯啊啊地敷衍着,刘氏一边恨铁不成钢道:「你要小心点,他如今整日和那些书院的相公一同会文,难免招些教坊歌妓之类的伺候,一不小心惹了脏病回来可了不得,连秋闱都要影响!」 宝如笑道:「你放心,他一心前程,心里有数着呢。」误了什么也不会误了秋闱,误了他的千秋万业。 刘氏想着女婿看起来似乎的确常在家中,才有些放心,替宝如用布巾慢慢拧干头发,又啰嗦了几句才替她包了布巾扶她起来,不许她贪凉在院子里睡了,又亲自洗手去厨房做杏仁豆腐,放入井水内取其凉意,准备晚上给女儿女婿当宵夜。 晚上刘氏带着孩子去睡了,却将那杏仁豆腐端了出来,撒上花生粉,逼着宝如去书房送给许宁。 宝如端了那杏仁豆腐进了书房,看到许宁倚在榻上,一手持扇,一手拿着一本书翻着,看到宝如拿了杏仁豆腐进来,便道:「你吃吧,早点歇息。」 宝如将那碟灯光下透着透着玉色的豆腐放在了几上道:「吃吧我已吃过了……你从前不也爱吃么?明明就喜欢吃甜的,还每次都假装说替我吃掉吃不完的。」 许宁嘴角翘了翘,将书放了下来靠近几案拿了调羹尝那杏仁豆腐,宝如道:「你打算怎么对那林谦?」 许宁咽下豆腐后看着她道:「你放心,你前世的仇我定帮你报,不过如今不是时机。」 宝如拿着难以置信地眼光看着他:「许晏之你能别那么虚伪小人吗?你堂堂一个大男人,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你可别当面和人论交称兄道弟,背后又算计着别人,咱们能正大光明些么?」 许宁愕然抬头:「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和他论交称兄道弟?朋友妻不可欺,他那般对你,我怎可能还与他接近?今天不是娘的请托么,总要哄娘高兴些的。」 宝如冷笑:「你这人前世结交那么多三教九流,学那什么孟尝君的一套,鸡鸣狗盗之徒也折节相交,只要别人有用,结果呢?孟尝君至少逃跑的时候用上了那些人,你呢?我对你这人交朋友的眼光很是怀疑!」 许宁放了那碗豆腐,头一次起了想和自己媳妇儿辩论辩论的想法:「千金买骨的典你知道吧?只要有一技之长之人我厚遇之,则便会有更多的有才之人慕名而来,前世我也受益良多,至少你学到的那袖中藏金的法子就是门客教的。」 宝如摇头:「我不懂你那些甚么典故道理,我只知道一个人身旁若是有了我不屑的人,他还待他特别好,那我一定敬而远之,譬如你身上若是已佩了臭的东西,谁还会来给你送香包?定是以为你有毛病以臭为香。」 许宁失笑,过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你说得也有道理……我当初自视甚高,以为就算有些人不够好,人品算不上周正,只要用对地方就好,特别有些事情见不得光,需要些小人来做,如今想来,这忠义信,还是当看重的。」 宝如哼了声:「你用钱势招了人来,倒希望为钱来的那些人对你忠义信,你是不是有毛病?」 许宁笑道:「得贤妻良言,可抵万金矣」 宝如看他笑得欢畅,莫名其妙红了脸,她的确是怕许宁又和前世一样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凑一起,谁知道那些都是什么人?她描补道:「也不是不让你交朋友,倒是前日的李相公那样看着人品端方,礼节周到,见识渊博的,我看才是可交之人。」 许宁脸上的笑几乎已经撑不住了:「你说得对,贤妻眼光着实高明。」 宝如叹道:「也不知那李相公前世有没有受你牵连,有次他身旁常跟着的那小厮来我的饭馆,指明要我做的几样精致菜,然后装盒带走了,想是保住性命了,不过就没来馆子里吃过。」 许宁敛了笑容,脸上带起了一丝悲哀,过了一会儿道:「这一世重头再来,我定不会连累任何人了。」世人只以成败论英雄,他从未想过,他重来一世,并不仅仅期冀那最后的功成名就,却只是想着弥补一些东西,寻找一些自己前一世未曾注意的那些珍贵的东西。 宝如也沉默了,这些天她一切安稳顺遂,孩子在肚子中也活泼正常,她却一直心有隐忧,许平的死给他们两夫妻带来的阴影和压力都是非常大的,她依然深深畏惧着这未知的命运。她从未想过自己要走到多么高多么尊贵的地方,不过是和寻常妇人一般,期待父母康健,夫妻和美,子女双全的五福,期待平顺美满的生活,可这似乎都变得十分艰难。 v第05章[11.30] 刘氏待了几日,心里却又担心唐父,看宝如还好能吃能睡,夫妻看上去颇为恩爱,便又一阵风的将唐昭如带了回去,只说待宝如快要生的时候再来。她如今生活充满希望冲劲,嘴角眉梢都是挂满得意之色,教宝如看了也觉得舒心。 许家刘氏带着段月容也来看了他们一次,也说要住下来照顾宝如生产,不过许宁只说屋舍浅窄,第二日便叫了车子给了几百钱打发回去了,宝如秉承着装憨扮痴,凡言下之意统统当听不懂,刘氏心里想着反正这孩子也是姓唐,便也没坚持,拿了钱就也掉了头。 转眼秋风起,菊染黄金,秋闱也近了,宝如的肚子也越发大起来,腿脚开始有些浮肿,刘氏算着日子果然过来坐镇,再不许宝如吃甜食,煮了枸杞叶鸭蛋汤来替她清毒。许宁更是无心会文,干脆拿了书告假在家,只怕突然发动。刘氏看他如此,心下慰藉,却仍是劝他科考为重。她一贯麻利,和四邻打听了一番下场需准备的东西,亲自检点一番号帘、号围、油幔、卷袋等类,或是新做,或是外头买些新的,俱料理齐备,又打听了一番注意事项,回来说与许宁听,许宁上一世是经过的,如今却仍是恭谨听训,唯唯称诺,原来刘氏这一番布置周密,无微不至却与只会拿了钱就走的罗氏有些对比,让他有些触动唏嘘起来——前一世这些,却都是宝如做的,从秋闱前一年就开始亲手缝制,中间改了又拆多次,虽然后来两家闹得不愉快,却仍是尽力居中调停,小心翼翼对着他。 女子之心思,大抵如那海底针天边雁,无从捉摸,飘渺依稀,但留心、体贴、忍耐、怨恨,却都有可能是因爱而生,而那与你一团和气面上过得去的,却大抵是真的不在意你了……如同如今的唐宝如,一心一意只念着肚中的孩儿,对于他只是白日碰见时笑容可掬,客客气气……一种教他有些哭笑不得的相敬如宾,这是他前世曾希望的,这一世他却真正觉得惆怅了。 不提他如何惆怅,眼见着入了八月,暑去凉来,秋雨连绵,这日好不容易放晴,许宁一个人拿着书在书房温书,宝如和两只狗在院子中逗着玩,这两只狗经过几个月的喂养,吃的都是宝如的孕妇餐点,长得又高又壮,皮光水滑,在院子里欢快的上窜下跳地奉承着宝如,犹如献宝一般,宝如被它们逗得经常放声大笑,忽然两只狗耳朵立了起来,跑到了门边,汪汪的叫了起来。 宝如一愣,这是有人来了?果然听到了敲门声,宝如顺手也就过去打开了门,却是当门便看到了宋远甫和宋远熙两兄弟,宋远甫看到是她来应门,连忙后退一步,深深作揖道:「嫂夫人,小生有礼了,秋闱将至,我们是来找晏之会文的。」 宝如往后看,却看到了一个青年男子被人伺候着翻身从马上下来,正是那日见过的李相公,他今日衣着却和那日不同,宝蓝袍上佩着玉带金钩,衣帽鞋袜无一不精,统统绣着暗纹,整个人贵气逼人,李相公笑微微远远向她作揖,她微微侧了身,并不敢受他的礼,心下却忽然微微有些心悸,前世今生,她第一次见到这位李相公衣着如此华丽贵气,凛然生威,她隐隐觉得这位李相公恐怕出身非凡——李姓正是国姓。 跟着宋家兄弟一同来的,并不仅仅是那位李相公和那个孟相公,还有一个青袍葛鞋面目清俊的少年,正是那害得宝如身死的林谦,他也正随着众人作揖,目中含笑,看上去果然谦谦君子。又有个身着胡服鹿皮小靴身形娇小做少年打扮的少年,细看正是宋晓菡,她看也不看宝如一眼,只是手里甩着马鞭,跟旁边一名虽然也是身着樱桃红胡服,却挽着云髻的美艳妇人在说话,那妇人眉目秾艳,颦笑动人,虽然正和宋晓菡在说话,一双翦水双眸却已盈盈看了过来,似乎正打量着宝如。 许宁已是站到了宝如身后,宋远甫笑道:「晏之兄,听说你怎么请都请不出来,今儿京里有贵客来,说与你曾邂逅相识,少不得亲自上门叨扰了!」李臻笑着拱手,许宁拱手回礼,让着他们进门延入堂屋道:「寒舍浅陋,还请多包涵。」 李臻施施然走进屋笑道:「听闻唐娘子精于烹调,长于辨味,可惜身上有孕,不敢劳动,竟是不知何时才能得尝手艺了。」 宝如微笑屈膝道:「不敢当,可巧今儿正有虾,做一道茶叶虾还是不麻烦的。」 许宁扶着她的手肘道:「让银娘做吧,你一旁看着便好,也是一样的。」 李臻一双含笑的眼睛在许宁脸上打了个转儿,打趣道:「怎敢劳动唐娘子……看许兄胸怀天下,没想到也是个儿女情长的人。」 刘氏正在屋内收拾,看到有客来,连忙叫了银娘去买菜,小荷上茶,几位秀才看到是长辈连忙都上来施礼,刘氏哪里敢受礼,摆着手避入后堂去了,李臻更是心中纳罕,也不知这样小门小户的家庭,如何养出这一对夫妻来,他原想着只怕这唐家两老见识不凡,后来打听着不过是一介厨子,心下犹然不信,待见了刘氏样子,对许宁和宝如这一对的风范更是纳闷了。 看着几个学子们坐下,果然李臻当之无愧地坐了上首,宝如去了厨房,回忆了下前世对李臻的印象,想来想去也没甚么,似乎他在许宁面前并没有甚么架子,见了自己也是尊重但并不拘泥,随意并不轻佻,所以许宁那些来往的人当中,她记住的也不过这几个而已,只那林谦,从前许宁因和他有同乡的情分,和他算得上不错,她也只是觉得这人点水不漏,是个人才,如今有了上一世的先入为主,再联系这一世他早早也攀上了宋家两人以及李相公,原来这人在钻营这上头竟是别具一格,算得上出类拔萃了。 她想了下当初李臻的口味,似乎是喜欢些新鲜的、口味重些的,当初许宁死后许久,他那小厮来和她买菜,专门点了一份水煮牛肉。幸好今儿家里还真的有牛肉,她将那牛肉切成薄片,这时刘氏已进了厨房,手脚利落地生起了炉子,一边念叨:「那个宋家小姐好不知羞耻,她不是还未出阁么?怎的就大咧咧穿着男装混迹在男子中?还有适才那女子,我听说倒是那李相公的如夫人……看上去像是大家公子,如何也让自己的妾室抛头露面的?不过那妾室倒真的气度像贵夫人一般,怪道有人说宁娶大家婢不娶小户女……」 宝如笑道:「咱们这小地方不知京里风气,京里贵家小姐、妇人时兴穿着胡服跟男儿一样出去蹴鞠、打马球、角抵、打猎甚么的。」至于未出阁的女子也一同出去耍,那自然是帝姬们带的头了。 刘氏咋舌道:「角抵相扑?那也是未出阁女子能做的?我从前去看过,都是些教坊艺人,那些女飐衣不蔽体的,不是说那些贵家小姐比我们还讲究贞静规矩的?」 宝如呵呵一笑:「角抵的话自然是不让外男进入的,只是女子们自己戏耍,不过其实那些真正出身高贵的也是不会上去的,至于其他的么,她们也是和男子一样要斗茶比琴之类的,和咱们市井俗人不一样了。」 刘氏摇头道:「看来这京里也不是甚么好地方,又听说也有榜下捉婿的陋习,幸好你产期近了,若是许宁得中,依我看明年春闱,你还是一同跟去京里的才好。」 宝如失笑:「哪有人带着妻子进京赶考的?我在家里陪着你们岂不好?」她巴不得一直留在家里陪着父母和孩子呢,这正是不必和离也能过自在日子了。 v第06章[11.30] 刘氏嗔道:「你这孩子不知轻重,丈夫才是和你过一世的人,我和你爹自己又不是不能照顾自己。许宁看着如今厚道,谁知道将来进了京会不会被人带坏了。再说了若是生了个儿子,还是要女婿教着识文断字的好……」 宝如笑着摇头,手脚很快的将切好的牛肉和调料都给腌上了,将茶叶倒了出来准备泡虾子,铁观音用滚水泡开,散发着清香,刘氏在一旁念念叨叨地打着下手,一边道:「不过能见见世面也好,若是不得中回来,想来那些贵家小姐也看不上他,然后咱们乡间一般女子他也看不上眼了,倒是能一心一意和你过日子,赶着再多生几个,他科举的心兴许也就淡了……咱们隔壁观音巷丁家的那老三就这样的,开始也说的是科举定有份的,如今不也是开个馆讲讲课……」 宝如听她声口竟是巴不得许宁不中,只管笑,刘氏还在道:「不过今天那些秀才们,我看都是气度不凡,想是许宁倒还有几分真本事……」一时十分之患得患失。两母女正说着体己话,却见之前那胡服美妇走了进来,笑道:「可有什么要帮忙的?让我来搭把手,你们一位是长辈一位身子金贵,实在烦劳了,教我们如何安坐呢。」她虽然身着胡服,手腕脖子上却尽皆挂着明晃晃的贵重首饰,腰肢挺直,并不因为身着胡服便举止粗鲁,虽然语言亲切,却仍是有着一种文雅高贵之感,刘氏立刻结结巴巴起来,脸红耳赤道:「哪里需要夫人动手呢……」那胡服美妇已是灵便地将袖子卷起,用两支金镯子卡住,然后伸手来洗虾子,结果那纤细柔嫩指甲染了鲜亮凤仙花颜色的手指没多久便被虾子扎到出了血。刘氏慌忙去找那止血用的药要给她包扎。 宝如忍不住笑道:「还是我来吧……夫人您不惯做这个,仔细倒伤了手。」 那美妇红了脸收了手道:「原是想来帮帮忙的,倒是添了乱了。」 宝如看她天真率直,笑道:「夫人看起来出身贵家,本就不是做这些的。」 那美妇看她手脚麻利,有些羡慕道:「叫我安娘就好啦,我家相公家里自幼管得严,在吃上不许放纵,如今能自己做主了,就喜欢四处尝些有意思的菜式,我原也是想学一些,结果却没甚么天赋。你看着年纪这般小,却有这般好手艺。」 宝如看她天真稚拙,和前世见过的那些装模作样的贵妇人不同,笑道:「李相公想来门第甚高,我们这些乡野小菜,也不过是尝尝鲜罢了,也没什么珍贵食材,想必你们那等人家,什么燕窝熊掌人参海参那是都吃厌了。」 安娘笑得眉眼弯弯:「就是这等热饭热菜,甚么调料都敢往里头放的感觉才好,咱们那边地方大,热菜就用个炭炉温着,全是那些不温不火,淡得没滋味的菜。」 宝如叹了口气:「大户人家规矩多些,吃个饭之前还得洗手喝茶甚么的,若是做人媳妇,还要站在旁边先伺候婆婆用了饭。」当年罗氏进京没多久,便发现了这让媳妇子立规矩的好方法,迫不及待要实施,结果自己拿了双筷子站她后头,专门给她夹那些她最不爱吃的菜,然后她少不得叨叨念念,最后许宁将饭碗一拍:「娘若是手疼我便去请个大夫来给娘看看手!」公公看许宁恼了,连忙道:「咱们庄户人家出身,搞这套做什么!都坐下一起吃饭!」最后罗氏气了个倒仰,却也没办法,如今想到这事还是觉得好笑,其实罗氏当年在她这里一点便宜都没占到,毕竟她性子烈,两句不到便要针锋相对地吵上,许宁又是个怕吵的,一看到吵架直接抬脚便走。 安娘拍掌道:「可不是!还动不动让你抄佛经!抄了又拿去送人,然后别人也把自己媳妇儿抄的佛经送过来,真真儿的无趣。」 宝如忍不住笑起来,大户人家婆婆教养媳妇,是不兴打骂的,讲究分寸尺度,顶多也就抄抄佛经,禁足之类的,当年罗氏想学大家风范却学不来,最后反过来被她这不要脸皮不讲规矩的媳妇气得不行。正好刘氏进来看到她们说得开心,一边拿着药粉要给安娘撒上,安娘笑道:「不必麻烦了,血已止住了。」刘氏道:「你们可是金贵人儿,可不能疏忽了。」安娘讪笑道:「也不过是伺候人的罢了。」 刘氏有些好奇地偷看安娘一眼,心里暗自觉得这般气度,真不像给人做妾的人,县里也有富户乡绅纳妾的,看过去都是些什么都不会做只会妆得妖妖娆娆的人,这位如夫人虽然也不会做家事,看这穿戴和说话的品格儿,哪里像那等人? 安娘大大方方笑道:「夫人是不是觉得奴不像是做妾的人?」 刘氏闹了个大红脸,支吾道:「没有的……」 安娘却笑看了宝如一眼道:「我与相公有些亲戚关系,小时候叫他表哥,还小的时候常一起玩儿,到大一些的时候,虽没过明路,长辈们都已默认了我们俩的婚事,只等及笄便提亲,结果后来相公族里嫡支的嫡子因出了事儿没了,没法子,却是挑了我相公过继到了那一支承了香火,那支门高势大,我家门第却是低了般配不起,那边的父母便给他另外订了亲,然后将我纳为了庶妻。」 刘氏啊了一声,十分惋惜道:「那李相公看着就不是一般人家,可惜了,你父母怎不给你另择良配,你这般品格,做个大奶奶尽够的,何必去受别人的磋磨。」一边却又暗合了她不希望许宁科举得中的矛盾心理:「所以门第高地位高也不是什么好事,李相公出门都带着你,可见真心爱惜你。」 安娘笑了声,脸上带了丝黯然:「爱惜甚么,妾便是妾,连正经介绍都不好介绍,正儿八经给别人介绍这是鄙人如夫人?不明不白的带着,连那宋小姐,区区一个七品县令的千金,也大喇喇地坐在那儿,我却连个座位都没……也是没法子的事,我爹娘岂有不心疼的,只是他家势大,拒了便要得罪人,再则那等门第也不是磋磨媳妇的人家,到底还是有个名分,说起来怪没意思的……还是唐娘子深得许相公敬重,坐一会儿便吩咐那看茶的小养娘:你去厨房搭把手,坐立难安的样子,竟是把你当成个金疙瘩呢!我们相公看了便让我到厨房搭把手。」一边已是吃吃笑起来。 安娘学许宁说话绘声绘色,宝如忍不住笑出了声,刘氏已是得意道:「我这女婿的确对女儿十分疼爱……」一会儿又好奇打探安娘道:「那大娘子不曾为难你吧?李相公出门都带着你,又是和你从小儿一同长大,定是更怜你一些吧?」 安娘笑笑:「为难甚么?她占了正室原配的名头,哪里会和我计较这些许小事?咱们这等人家,婚姻本就不由己身,妻妾之间更是要自矜身份,相公带我出来,待回家,她还要赏我伺候得好,我还得去给她谢恩呢,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口气已尽是唏嘘。 宝如想要安慰她,却不知从何安慰起,只好将洗干净的虾子撒入了热油内,香味一下子就出来了,而热油里头炸酥了的茶叶分外引人注目,安娘好奇道:「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吃法。」宝如道:「这般茶叶能除掉虾子的腥味。」 v第07章[11.30] 安娘已是伶俐道:「这做法看着很容易,我回去倒是可以试试了,还请妹妹和婶子多给我说几道容易做的菜式。」 刘氏正为戳了别人的心事暗自懊悔,连忙给她介绍起菜式来,一边手下却不曾停,两母女都是手脚麻利之人,加上银娘和小荷也进进出出的帮忙,不过一时半刻便已做好一席冷热皆有、汤羹齐全的酒菜,命银娘和小荷送了出去,安娘却不得不出去伺候相公用饭。 刘氏暗自和宝如正惋惜中,外头一直在旁边伺候茶水的小荷回来,笑道:「那宋小姐就那样混在秀才那儿写甚么诗文,然后非要将自己的诗文给那李相公看,请那李相公品评,我看人家不过客气地说了句字好,她还好像不知道别人客气,非要问诗句如何,那李相公没法子了说了句女子中已是难得,那宋小姐羞得满脸通红,真真儿没脸呢。」原来小荷这些时间不免也看出了主人家对这宋家的人不是很欢迎,连忙说了笑话好教宝如开心。 宝如笑了声,心想这位宋小姐,那可是个自负才高,一般儿些的男子都比不上的,在京城贵妇人花会诗会的时候,她若是输给了公主帝姬,便认为旁人是奉承帝姬身份高,而若是输给了教坊女子一流,又要认为那些人都是男子因其美貌而追捧,做不得数,总之只有是才高者中她最貌美,貌美中她又才最高,真真儿一般人配不上她,所以最后巨眼识英雄,愣是相中了许宁,委身做妾。 一时宾主尽欢,饭后众人便都起身辞行,走之前李臻把着许宁的手似笑非笑:「后日便是秋闱之期,先祝许兄早日金榜题名了。」许宁垂眸回礼致谢,李臻心中只觉得这少年实在是沉稳得有些过了头。 安娘也拉着宝如的手依依不舍道:「下回你有机会去京城,我带你去吃吃京城大悲寺有名的素斋,那不传之秘只怕你尝一尝就能知道怎么做的。」宝如笑了下,她早就吃过了,那时候婆婆拉着她求神拜佛,也在那订过素斋,结果婆婆一吃就嫌弃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也好意思收那样贵,捐香火也是,想来菩萨若是真有灵,看她这么吝啬抠门也不理他们家的吧。 旁边宋晓菡一直远远离她们站着,她虽然今日被李臻不动声色的挤兑了一句,但仍是对自己充满了信心,看到宝如和那李相公的妾室如此亲近,十分不屑地想真正是市井人家,连大户人家的妾室也这般亲近,一般人家正室夫人哪里会和别人家的妾室亲近。这妾室也是,出门应酬甚么的也完全不会,一见面张口就叫她妹妹,简直什么规矩都没有,一看就知道少了那大家夫人的风范,虽然一同出游同为女眷,她却也只是淡淡的应酬着,不肯折节与妾室论交。想来这李相公也是个轻狂之人,出门还带着妾室,还给妾室穿戴如此富贵,一看就是个宠妾灭妻之人,在品评诗文方面只怕也并没有甚么学识,不过是出身高兄弟才敬着他罢了,听说也不过是个远支宗亲听着高贵罢了,倒是那个孟公子,为工部尚书之子,听说曾做过今上伴读,今年便要恩荫个职务,为人又谦虚低调,给足了那李相公的面子,这才是真正的大户人家的做派。 送走学生后,刘氏感想颇多,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和宝如说着闲话,临到傍晚,却是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来,刘氏一边看雨势云头一边道:「这怎么又下起雨来,看起来一时半会停不了,这马上就要秋闱了,那号间本就阴湿脏乱,衣服湿了又不好换,天又凉下来了,只怕考个试倒要生病。」 宝如回忆了下前世的确也是在下雨的,许宁那次从凌晨便要出门赶去府城考试,三场九日考完回来的确生了场大病,一直在家将养许久,放榜的时候得中了举人,也没怎么出去和同年应酬。似乎后来他就非常注重身子的锻炼调养了,她笑着宽慰刘氏道:「许宁日日举石锁的,身子好着呢。」 刘氏点头道:「他倒是个有心的。」过了一会儿又道:「我还是去重新给他做个油布衣来衬在蓑衣箬笠里头,连脚上鞋袜都包上,再穿上这样衣服鞋袜便不会湿了。」宝如心知在贡院前却是要解衣搜身的,刘氏做这些全是白搭,这一届秋闱考得不好,似乎就因为时节不好,许多考生淋湿了考试发挥不好,不过为了宽刘氏的心,她也没说甚么,至少路上有些用,只是贡院前排队解衣搜身被淋湿些是难免的了。 刘氏果然去将那油布、蓑衣、箬笠、高齿木屐以及许宁那日要穿的衣物又重新打点了一遍,又烙了许宁考场中吃的杂粮饼,专门用干萝卜丝和肉脯细细切了掺进去以保证不会吃得太差。雨越下越大,果然第二日天一直阴着又下了一天雨,为着按时赴试,许宁这一日便打点了所有考试需要用上的东西,提前乘坐马车住进了贡院附近的客栈,也幸好他早有打算已是提前订下了房间,因着这场大雨,许多秀才们再来订房都已是客满。临行前许宁一再叮嘱刘氏若是宝如发作,则去哪里找稳婆,哪里找大夫,哪里有银子,刘氏笑着宽慰他道:「不着急我看宝如的肚子还未往下坠,还没入盆呢,秋闱三场下来,应该刚好碰上产期,你只管放心去考试吧,若实在不放心,每一场结束便回来看看就好。」 许宁看宝如气色红润,虽然心里担心,仍是上车赴城里去了。 当天夜里,雨并没有停的势头,整整下了一夜,仿佛天上开了个口子一般的往下泼着水,刘氏直接搬进来和宝如一同睡,一边看着窗外头一边道:「这雨下得真是太大了,也不知你爹在家里有没有叫人把谷仓甚么的都收好。」 宝如笑道:「娘若不放心回去看看好了。」刘氏摇头:「女婿不在,我怎么也要陪着你才好。」两母女又说了些闲话,才睡了,夜里刚过丑时,宝如和刘氏却被狗吠声叫醒了,外头传来银娘和小荷的呵斥声,想是也被吵醒了出去看,刘氏道:「不会有贼吧?咱们这一屋子的妇孺,可不得了。」 宝如吓了一跳道:「银娘和小荷不是都在外头么?」只听到小花和小黑叫得越发凄厉,甚至有爪子扒着房门的声音,外头银娘厉声呵斥却止不住,刘氏爬起来道:「我去看看,你身子重不要动。」宝如也起身将衣服穿好,推了房门出去,看到两只狗扑了进来,咬住了宝如的裙角就往外拉着。 刘氏惊道:「这是怎么地?」 银娘和小荷衣着都不太齐整,显然是匆匆起来,手里都还拿着棒子,不解道:「不知如何,它们一直拉着我们往门口走,不像是有贼的样子,若是有贼应当是冲着门口喊才对。」 外头大雨依然磅礴,宝如走到屋檐边,看到台阶下院子里已经积满了水,心中一动道:「常听闻地动天灾,会有家畜示警,莫不是有危险?」刘氏道:「在屋里能有甚么危险?外头这大雨淋漓,你又身怀有孕,不要出来。」 宝如道:「银娘出门去看看外头情况。」 银娘应了声撑了伞去开了院门,两只狗跑出门外,又呜咽着跑回来咬着宝如的裙角往外走,银娘在外头「嗳呀!」了一声道:「怎地感觉到处都是积水漫上来咧?」 小花抬了头咬着宝如的裙角叫着,两只眼睛湿漉漉的,宝如抬眼看到远处黑魆魆的,另外一侧是万松山,她重生一次,对这灵异之事有些将信将疑,想了想对刘氏道:「阿娘,我们还是出去吧!只怕是洪灾哩。」她回忆了一下上一世,只是那会儿他们是住在武进县,又一直注意力在许宁考试上,家里的事也忙得很,似乎也没怎么注意广陵府这边有没有洪灾,毕竟年年秋汛,江边一带的村总有那么一个村两个村被淹,却不知道这里有没有被淹。 v第08章[11.30] 狗叫声一声比一声凄厉,刘氏也是经历过些年岁的,也知道情形有些不对了,有些心惊道:「只是往哪里去呢?这样大雨,你身子重,可不好瞎走,出了事不得了!」 宝如转头看了看后头万松山潼潼黑影,当机立断道:「我们往山上沐风书院那儿走,书院有山门有砌好的山道好走些。」 天刚卯时,天边依然还黑漆漆的,雨势终于小了些,却仍是淅淅沥沥的,灰檐粉墙的贡院大门前参加秋闱的学子们已经排成了长龙,各自在自己对应的号院前提着考篮等着唱名、搜检,心里不免咒骂着天公不作美,这样冷湿的进去号房里头,谁能专心答题? 许宁站在队伍中撑着伞,心不在焉,他总觉得心里隐隐的忐忑不安,距离宝如产期越近,他越对那未知的命运愈发惧怕,甚至时常半夜无端惊醒,他怕这又是一次给他希望再将之击碎的一次玩弄。这时忽然远处有人奔走骚动,过了一会儿排队的学子们后边的也开始骚动起来,有人拿了考篮直接离开了搜身的队伍离开了,许宁心中的那不安感更浓重了,拉了位从别的队伍路过的一位蓝衣学子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学子脸上仓皇:「曲江决堤了!听说徐牛村那一带全淹了!我这一科横竖无望,还是赶紧家去看看!」 许宁全身都凉了,问那学子:「可知道木原村那边有没有事?」 那学子摇头:「也是听乡里人说的,到底冲了哪里也不知道,只知道那水很大!又是半夜决的,许多人还在睡梦中!如今我也不知道我爹娘如何了……」一边挣脱了许宁匆匆走了。 许宁又拉了几个人打听,却都不甚详细,有的说可能淹了,有的说不知道看着只是波涛一片,也不知到底淹了哪里。 许宁直接往外走了出去,却当头遇到了宋远熙和宋晓菡两兄妹站在一马车旁,原来他们是来送宋远甫赴考的,许宁上前急促道:「借一下马车!」宋远熙看他面如铁色,伞也不打,衣服肩膀上已淋湿了一片,连忙道:「可是为决堤的事?我也才听说了,只是未必就是书院下头那一段儿,你别着急,我让家丁替你去看看,照应嫂夫人,你且先考试了再说!我定能照应好嫂夫人的。」 许宁的唇抿成一线,面色青灰,直接跨上了马,宋晓菡第一次看他如此脸色,心下暗惊,连忙提醒道:「许大哥!秋闱三年一次!你若放弃,便要等三年后了!莫要错失了机会!」 后头宋远熙也上来抱住他的腿道:「许兄听我一言,寒窗苦读十年就为了这一朝,那堤如今已决了,如今你赶过去也于事无补,如今那边必定是洪波一片,你哪里进得去?这第一场考试不过三天!你忍一忍先进场,我派人去探也是一样的!更何况还未必就是那一段,到时候若是嫂夫人平安无恙,你却误了秋闱,岂不是误了全家前程?」 许宁拿了马鞭,腿脚一夹马肚子,宋远熙不得不松了手,许宁表情近乎狰狞地道:「多谢宋兄借车之恩!」一边鞭子一甩,将那马车隆隆驶走了。宋远熙站在原地跺脚叹气:「许兄真正是要栽在这儿女情长上了!他这时候去有甚么用?若是淹了,他过去也甚么都做不了,还是要等官府援救,若是没淹,他不是白白误了这三年?」 宋晓菡看着许宁挺直着腰身义无反顾地疾驰而去,却略略有些心折道:「他若是为了那青云道抛弃妻小,连我也要看不上他了。」 宋远熙摇头叹气:「真正是时也运也!若是晚上一刻,他进了贡院里头,那便无事了……这一科他原是必中的,可惜!可惜!」 天边依稀有了些微光,却仍是乌沉沉的云堆着,雨点时大时小打在许宁脸上身上,有湿透狼狈的流民不断的往广陵府来,有人看到许宁正在疾驰而过,还会好心叫一句:「那边在发洪水!别去了!」许宁置若罔闻,身体微微发着抖,整个人都处于一种也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的状态中。 他如今心里只想着宝如的安危,那一夜许平的死亡反复闪现在自己面前,自己费尽心思说动父母只给许平吃粥,他却提前被汤圆噎死,自己花了多少功夫挣钱让家里经济好转,结交宋家,却反而促使了娘提前上唐家闹着归宗,他这一世为了提前结交士子先到了有名的沐风书院,为了考试方便到了万松山下居住,结果却偏偏没注意到,前世广陵府的洪灾!他当时秋闱一过便结结实实生了一场大病,错过了这些消息。他未雨绸缪了那么久,却依然都是无用功,反而迎来一次一次的失败!这样大的雨,又是深夜决堤,宝如还大着肚子……他已经不敢再想下去,唯一的感觉居然是,若是这次再失去了宝如…… 他宁愿死。 他已不愿意再这般活下去,若是他的重生不过是一场恶意的玩笑。 已经能远远地看到了万松山上的巍巍松涛,他的心却越来越沉了下去,天已亮了起来,虽然仍然阴沉沉,却已足够让他看到地势低陷的地方,已是一片泽国,黄浊的洪流滚滚,有不少浮木家具在水上随波逐流,更有不少鸡鸭家禽家畜的尸体漂着,木原村那作为标志的大槐树,只隐隐看到了一个树尖,更叫他心惊胆战的是,水里甚至已有婴儿的尸体飘过。 他整个身子都冷了下来,心犹如坠入万丈深渊,整个人仿佛变成了幽魂一般,木呆呆地牵着马立在山边上,当时心里想着的居然是,明明知道宝如想要什么,自己偏偏为什么要在那上头矫情。喜欢什么的,都能为她死了,这还不叫爱她重她么?两世的情缘,还不能让他另眼相待,更爱重她一些么? 他心里仿佛空了一个洞,几乎能听到秋风穿过去的声音,他动了动脚,发现脚已经僵硬得几乎没办法使唤……他居然还有心情自嘲,原来这就叫行尸走肉,他适才几乎便要投身入水,却想着怎能教她和他的孩子无葬身之处,无论如何,总要安葬了,他便亲身下去陪着她,下一世,却是希望她不要再遇到自己了。 v第09章[11.30] 自己原是个孤煞命。 他曾以为忠君报国,开辟盛世是他的道,任何人事都阻拦不住他,朝堂的攻讦、嘲讽、羞辱、怨恨他都能置之不理,即便已无人支持,踽踽独行,即便为之而死,也绝不回头、绝不后悔。可是如今他却知道,他没办法忍受这样的孤独,在唾手可得令人眷恋的温暖又被恶意地剥夺走的时候。 他沿着岸麻木行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天已大亮,雨绵绵延延,衣服早已尽湿透,他却全部在意,只是沿着水边茫然毫无目的的走着。走到忽然看到岸边靠着有一只大船,一些官差正在往上搬运着一些粮食之类的东西,他摸了摸考篮,从里头拿了小小一锭银子握在手里,走过去和那撑着伞在一旁指挥的官差道:「这位官爷,不知你们的船是到哪里去的,可是往灾区去的?我想搭个便船进去寻家人,不知可否?」一边借着儒衫的掩护将银子递到了那官差手里。 官差手中一捏便知约有三两有余,看了眼许宁,见他一身儒衫,满脸苍白憔悴,礼也顾不得施,便知是焦心家人,不免有些同情。加上这几两银子已足够给手下官差们分一分了,自己还能留下不少,便倨傲道:「看你应是要参加秋闱的秀才,想是焦心家人,我们这船是要往沐风书院去的,那里地势高,附近不少村子的灾民都往那里逃去了,如今尽皆滞留在那里,知府大人已吩咐下来全力救灾,咱们这正是送些米粮过去呢。」 许宁听他如此说,心里又微微起了一丝希望:「不知木原村的村民是否也逃到那里的?」 官差道:「附近村民都有些,得亏那堤岸不是一下子决口的,而是慢慢,村子里淹到了有人敲锣叫起便都往山上逃命了,听说大半人还是逃脱了,只差些老弱妇孺……大雨不止,洪水骤发,西南山岗一带村舍都已看不到了。」 许宁一颗心仿佛一会儿在火中焚烧一会儿在寒冰中煎熬,他心里明知宝如大着肚子,一屋子四个妇人,这样大雨天,便是逃得出命来……腹中胎儿只怕也受不起这般雨淋水浸的奔波,然而只要人能得活就好,只要……人活着就好……他嘴唇微微颤抖着道:「还要烦劳官爷捎学生一程了。」 那官差看着东西搬上去了便道:「带你一个人不妨,只回去以后莫要乱说。」 许宁应声:「当得。」 那官差带着许宁上了船开了船,看着水流甚猛,一边紧张地呼喝着艄公注意看水,一边捏着把汗道:「往年秋汛若是有决堤的,都是等天晴了才让官府出去清点损害,不知白白熬死多少人……今年却是不同,秀才,所以说若是你家人真能得救,还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听说是知府衙门那边来了上峰,听说曲江堤决了,亲自便带着地方官员去江岸巡视,又命官府全力救灾,你说这命大不大?」 许宁无心和他聊天,却也依稀猜到,那知府衙门的上司,只怕便是前天才来自己家里会文的李臻、孟再福,君上殷殷切切,求贤若渴,显是十分器重他,希望他秋闱得中,春闱再捷,君臣携手开辟一场盛世。 若是从前,他已感激涕零恨不得以血肉性命酬君上知遇之恩。 而此时此刻,他却只求他的妻子无灾无难,一世平安。 水流端急,船吃水很深,船终于到了万松岭,连山门都已被淹得只看到了檐尖,下了船许宁便快步从湿漉漉的山间狭道台阶上拾级而上,官差看他这样一副着急样子摇了摇头,知道这年轻人心忧家人已是失了方寸。 沐风书院一路许宁原是熟门熟路,三步变成两步很快便冲到了书院静观堂前,看到堂前两旁抱厦里全是一群一群的灾民聚集着,无精打采,衣衫褴褛,有人在低低地哭着,有的人砍了书院里的灌木来烧火,一片兵荒马乱的情形。许宁心里提得高高的四处找着,每看到一名妇人便注目而视,却一直找不到那身形臃肿笨重的熟悉身影,更不见刘氏等人。他内心仓惶地东张西顾,颈至背心水津津地,凉得透彻,不顾礼仪大喊道:「宝如!宝如!」忽然听到有人激动地叫他:「姑爷!」 他转头看到小荷,浑身血液似乎骤然停流,心里砰砰剧烈跳动起来,小荷鬓发散乱,脸色苍白,眼睛红肿,身边并无旁人,他张嘴欲要问,却发现喉咙哽住了,小荷却哭着叫了声:「姑爷!如娘子不好了!」 这一句听得许宁肝胆欲裂,肺腑间陡然泛起尖锐的剧痛,他耳朵边嗡嗡地响,头脑昏沉,眼前一会儿漆黑一会儿白茫茫地闪,待要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冲出了一口甜腥的血来,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小荷尖叫了一声冲上来要扶他却没扶到,正好有位正在帮忙的林姓先生认得许宁是本院的学生,过来替他扶了脉,又看了看他面色青白牙关紧咬,说道:「是气急攻心,痰迷心窍,一时厥过去了,能吐出血倒还好,先抬进去吧。」一边跟着小荷扶着许宁进了里院后堂内一间厢房里,刘氏正从里间出来,看到许宁吃了一惊:「这是怎么了?」 小荷哭丧着脸道:「我出去找稳婆,看到相公居然来了,才说了声娘子不好,他就晕过去了。」 刘氏一看许宁面如金纸,大惊道:「你这孩子如何说话的?不好也是能乱说的?他考试都没考跑过来找宝如,定是担心得狠了,再吃你一吓,如何受得了?」小荷几乎要哭出来:「我只是看姑爷一向稳重,我们夜里担惊受怕的赶路,那般辛苦,娘子又情况不好……连稳婆一时也找不到……」刘氏一边数落道:「姑爷到底年未弱冠,没经过事,你这么没头没脑火辣辣地上去说一句话,他本就担心,岂不要吓到了?」一边上前扶着将许宁安置在外间临时用长条凳拼成的榻上,掐按了一会儿人中也没有反应,忧心道:「这是吓得狠了。」又摸他身上衣服:「都湿透了,也不知怎么找到这里的,从府城过来也要一个时辰的路,又是下雨又是水淹的……这里一时又去哪里找衣服给他换去。」 v第10章[11.30]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qq。】 林先生道:「我那里有些衣服,过去拿来给他换上,再给他用针灸一灸试试看。大娘还是先照应着里头小娘子吧。」 刘氏叹了口气道:「这真是……有劳先生了……我们家这真是,没想到女婿居然放弃了秋闱跑过来,女儿又劳累一夜提前临盆,只能求菩萨保佑……」那先生宽慰:「吉人自有天相,许秀才一贯济危扶困,助人为乐,定能得天护佑,母子平安,一家团圆的。」 刘氏合十祈道:「愿承先生吉言。」这时银娘端了热水过来,刘氏便唤她过来照应许宁,又让小荷出去继续找稳婆或是有经验的妇人帮忙,然后接了热水往里屋去了,里间唐宝如正躺在榻上,蜷缩着抱着枕头,额头上密布着汗珠,看到刘氏进来,睁了眼睛问:「什么事?」 刘氏叹了口气,用毛巾沾了热水一边拧帕子替她擦汗一边道:「许宁也不知怎的忽然跑来了,连试都没考,小荷在外头遇到他,说话没个分寸,说了句你不好了,他就急得晕过去了,外头有先生看着呢,你不要着急,现在如何了?」 唐宝如怔了怔,她只在阵痛发作期间听到外头的说话声,却没想到许宁居然跑回来了,一阵疼痛又从腹部席卷而上,她握紧枕头咬着牙抖了一会儿,待这阵痛过去后才道:「倒是疼得密了些,有些难捱了。」刘氏道:「我让小荷去找稳婆了,你再忍忍,我记得我当初生你是越来越密,然后稳婆让用力就用力,就生出来了。」她虽然面上镇定,其实心里十分没底,毕竟她只生过一胎,还十分顺利,如今宝如还未到产期便发动了,也不知胎位对不对,曾听说过脚先出来的,靠稳婆推进去又转过来从头出来,又有听说婴儿有脐带绕颈的,生出来便不好了,她心惊胆战,身边又没有别人可以依靠,书院只有守院的几个先生,肯收留她们已是大恩,其中一位略通些医术,却不通妇科,又碍于男女大防,并不进产房,只把过脉后道脉象有力,还好。 唐宝如咬着牙细细地发着抖,疼痛仿佛没有尽头,一阵一阵席卷而来,让她几乎觉得已过了许久许久,然而她心里清楚从半夜爬山时感觉到阵痛直到现在,也不过是过了半夜和半个白日而已,想来许宁从府城过来,再想办法进到书院来,那必是一知道消息就马不停蹄赶过来才能做到,她喘息了一会儿在疼痛的间隙问:「他没考试就来了?那岂不是要再等三年?」 刘氏一心只在女儿身上,不在意地道:「考也不一定考得上,再说他还年轻着呢,三年后尽能再考的,若是听到你有危险还能去考试,这样的男人就算加官进爵,又能要来做甚么。」 唐宝如腹内暗想,许宁这可真真儿的是放弃了通天前程了,这一科他原是必中的,更何况经过上一世,他知道考题,本就十拿九稳,下一科却要等到三年后,这一切可就难说了,多少名士才子才华横溢天下皆知,偏偏就是屡试不第皓首穷经不得进,盖因科考运气成分太大,譬如换了个考官,不喜欢你写的文章甚至不喜欢你写的字,那便要落榜,更不要说还有春闱这一关要闯,每一样都有变数。 阵痛再次袭来,她没心情再思考许宁这一大出她意料的举动,闭上眼睛默默祈祷着这一胎顺利无恙。也不知疼了多久,小荷终于带了个发髻利落穿着藏蓝色大襟衫裙的中年妇人进来道:「找到稳婆了,是柳庄的陆大娘!」 陆大娘显然对这生产情况见得多了,并不着急,先净手后上来解了她的下裳看了下:「毕竟年轻,才疼了大半夜便已见着头了,莫要慌,快好了,你听我叫用力就用力努!」一边上来示意刘氏和小荷扶住唐宝如的腿,用手去按摩她的腹部,一边道:「屏住气,好,好,用力,用力……松口气歇息下……再来,屏住气用力!用力!」 唐宝如在一阵阵剧烈的疼痛中麻木地用着力,心里想着无论如何都要生下这个孩儿,忽然下腹一松,有什么东西滑落了出去,陆大娘和刘氏都发出了欢呼的叫声:「生出来了!」 陆大娘十分利落地拿起备好的剪刀替孩子剪了脐带扎好,一边抖了抖拍了拍,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唐宝如全身虚脱无力地看向那个红彤彤的小东西,如梦似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有孩子了。 陆大娘笑道:「恭喜,是个千金。」将孩子递给刘氏让她洗去血水包上襁褓,一边继续去按唐宝如的腹部,加速娩出胎盘,毕竟是个经验丰富的稳婆,没多久唐宝如身下也收拾利落。陆大娘道:「看起来很好,下边没有撕裂,应该很快能恢复,先平躺着,每天可以走一走但是不要久站,去开些下恶露的产后药,好好调养就好,不过孩子有些小,要好好补了。」 唐宝如慌忙撑了身子要看孩子,刘氏抱了孩子给她看,唐宝如含着泪笑了,伸了手要去抱孩子。陆大娘却笑道:「别着急,洗一洗。」将孩子抱去洗去血水,熟练地包好襁褓才递给唐宝如,唐宝如低头看那张红嫩的小脸哇哇大哭着,心里的喜悦喷薄而出,满满地充满了感动,这是她前世百般求而不得的孩子!她掀了衣襟给那孩子授乳,孩子犹如觅食的雏鸟张着嘴,叼住了一个突起便用力地吮吸起来,哭声止住了,只听到他啧啧的声音,刘氏喜悦地大笑起来,一边感激地拿了支扁头金钗递给那陆大娘道:「出来得急,身上并没有带几个钱,这支金钗还烦劳娘子收下,这几日恐怕还要烦劳您过来照应照应,指点指点。」 那陆大娘家里也是才被淹了,多少家什付之东流,虽说是穷家破物,却也是全家财产,正是满心惶恐之时,不过听说这里有产妇临盆,同为遭了难的,少不得打起精神来助人为乐,看到生的是千金,又是难民,只怕要白白辛苦一次,没想到这家如此殷实,喜得脸上笑得也轻松了几分,连忙又说了几句吉祥话,又约了明日再来照应,交代了一些保暖少走动等应该注意的事项,才满脸喜气的出去了。 送走陆大娘后,刘氏端了碗才熬好的小米红枣粥来喂她吃只说是催奶的,唐宝如吃了一点便不肯再吃,抱着孩子喂了一会儿精疲力尽,迷迷蒙蒙地睡了。 这一觉睡得甚是黑甜实沉,再醒来又已是第二天的天明,宝如便被自己胸口的涨疼给坠醒了,刘氏在她身边照应着孩子,看她醒来,听她说胸口疼,替她解了衣服按了下道:「这是来奶了。」又抱了孩子过来喂,一边道:「你这奶多也是接了我,当年我生你也是才生就有奶,我今儿才想着这洪水想弄些下奶的鲫鱼汤猪蹄汤都不能,只凑合着弄了些小米粥,好在官府派了官差四处接济灾民,不然只靠书院这儿也不行。」 宝如一边看着孩子大口大口地吮吸着,心里极为满足,问道:「外头水势如何了?」 刘氏道:「听闻官府派了附近驻军来堵那堤坝,已是堵上了,幸而天也晴了,大概过几日水退尽,我们就好下山了。」 宝如心中稍定,忽然想起许宁,问道:「许宁呢?」 v第11章[12.10] 刘氏脸上变了变,却也知道宝如生了孩子,许宁若是无事,不可能到现在都不到床前看看宝如和孩子,瞒不过宝如,只好道:「他先是衣服淋湿着了凉,又受了大惊,一直在发热说胡话,书院里的先生给他用针灸过一回,但是如今缺医少药的,听说明天官府会四处散药,我让银娘去领些治风寒的来。」 宝如怔了怔,心下微微有些难过,看了眼孩子已经吃饱又睡着了,将女儿放到一边襁褓内盖好被子,动了动身子感觉身子轻快,应该能走路,便道:「我去看看他。」 刘氏连忙阻拦道:「不可,你才生完孩子呢,虽说陆大娘说睡上一夜便能略略走动了,但不要走动太多,再说你是要奶孩子的!他是着了风寒,你去看他过了病气怎么办?孩子重要,他那边我们照顾着呢,你去看看又有甚么用。」 宝如沉默了一会儿道:「水淹了我们这儿,他其实来也并没什么用,可是他还是放弃了秋闱赶过来了。」 刘氏一呆,宝如低声道:「我远远看一下就好。」刘氏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我和你爹算是难得的恩爱夫妻了,如今看来你们小俩口才都是痴心人。」 宝如心下苦笑了一声,痴心人这个词是万万套不到许宁身上的。她强撑着起来,感觉到身下有些酸坠感,却也还好,刘氏扶着她走出外间,看到许宁被安置在几张书院的条凳搭成的榻上,盖着棉被,紧闭着眼睛,身子微微颤抖似乎在打着摆子,嘴唇开裂,面色憔悴。一旁小荷端了碗汤药过来道:「药煎好啦,是那好心的林先生给的,说是从前他风寒生病时煎剩下的,也不知合用不合用。」一边看了宝如道:「那天姑爷一听说娘子不好,立刻就吐了一口血出来,吓煞我了。」 刘氏轻斥她道:「少说几句不会么?」小荷吐了吐舌头,宝如缓缓走过去,刘氏拿了张椅子给她坐下,她低头伸手去摸了摸许宁的额头,果然烧得滚烫,她轻轻叫他:「许宁?」许宁眼珠子在眼皮下剧烈滚动着,似乎沉浸在激烈的梦中,宝如又轻轻推了推他:「许宁?醒醒,起来吃药。」 许宁忽然睁开了眼睛,眼神有些涣散地看着宝如,刘氏喜道:「醒了?」 许宁却茫茫然叫着宝如:「宝如?」 宝如想象不出他为自己吐血的样子,心头五味杂陈,低低道:「是我。」 许宁喃喃道:「下一世我们还是不要相识吧。」 宝如整颗心都被揉成一团,酸苦麻痛,几乎无法回答,刘氏却在一旁拍掌叹道:「这是还在说胡话呢!前头说了一晚上了,都在叫你!」 许宁喃喃自语:「是我连累了你和孩子。」他侧过头,茫然的眼睛里忽然涌出了大滴大滴的眼泪,打湿了枕头。 宝如低了头一滴眼泪啪的一下落了下来,刘氏慌忙道:「快收了眼泪!这也不过是受了风寒,没事的!你才生了孩子,万万不能落泪,眼睛会落下病的!再说了伤心会没奶的!」一边连忙扶了她道:「回里间去歇息,没事的,那先生都说了待他清醒了知道你和孩子安好,就没事了,他这是心病,吓到了。」 宝如看了仍在含含糊糊说胡话的许宁,并没有久待,站了起来往里间走……还不知何时水势散了才能回去,孩子的口粮全靠她的奶,她万万不能生病了。 许宁在滚热的炼狱中煎熬着,四面全是灼人烈焰,他依稀记得自己是要找一个很重要的人,却记不起是谁,内心焦灼之极,可是不知道朝那个方向走,恍恍惚惚却似乎看到了宝如,她穿着一身火红的衣裙,倒像似嫁衣一般,在火里站着,仿佛随时被火烧化,许宁心里茫茫然地想她怎么也会下地狱,他上前想去牵她的手,却听到她冷笑着拿了一把刀猛的剖开自己的肚子,掏出一团血肉掷向他,冷冷道:「许宁,我愿生生世世与你永不相见!」 许宁大骇伸了手要去接那团血肉,却发现自己伸出的手森森白骨,根本接不住任何东西,那团血肉落在了火中烧化了,他低头看自己全身都是累累白骨,猛然想起自己早就已经死了,凌迟三千六百刀。 他抬了头去看唐宝如,却四面都已不见人影,他张了张嘴,忽然又听到有人喊他:「许宁!许宁!」 似有雪水淋在头上让他浑身一激灵,睁开了眼睛,却看到了学堂里的林先生正在低头看他,四目相对,他动了动身子发现十分沉重,嗓子仍然火热肿痛,梦里的情形依然历历在目,他疲惫地问:「林先生?」 林先生笑了,抬头和身后的人道:「烧已退了,醒过来了就好。」一边将他头上的几根针拔了出来,一边又转过头对他和蔼道:「好好调养,不要多想。」起身走了出去。 v第12章[12.10] 他想起自己如今处境,抑郁难言,闭了眼睛不想说话,只觉得全身从身至心无一不疲惫沉重,却听到里间忽然传来了孩子呀呀的叫声,他吃惊地睁开眼睛,却看到刘氏抱着个襁褓走了出来,将襁褓竖起来给他看那孩子的脸道:「喏,这是你女儿,来见见爹爹。」孩子呀呀的叫着,不解其意。 许宁瞪大眼睛,猝然想起适才梦中宝如将孩子向他扔过来,自己却消失来,连忙伸手一把拉住刘氏的手道:「宝如呢!」 刘氏一怔,笑着宽慰他道:「宝如在里头歇息呢,昨晚孩子有点闹,她又忧心你的病,一直没怎么睡,待到天亮你退热了,她才安了心睡下了,你抱抱你女儿吧。」 许宁却避开了那孩子,猛地坐了起来,头目森森一阵眩晕,刘氏「啊呀」一声连忙去扶他,他推开了刘氏,直接往内室里头冲了进去,跌跌撞撞跑到了床前,看到宝如安睡在锦被内,面色虽然微微有些憔悴,却仍有着血色,确然活着无疑。他仿佛忽然从心里舒了一股长气来,整个人都陡然轻松了下来,像是如释重负,又像是求仁得仁,胸口激情鼓荡,一股发自内心的感激和喜悦、庆幸似乎便要破腔而出,他想大叫大笑,却觉胸口一酸骤然哽咽,泪珠滚滚而下,他嘶声痛哭了起来。 宝如被他的哭声给吵醒了,发现许宁趴在床边握着她的手在哭,而背后刘氏抱着孩子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们。 宝如哭笑不得:「你哭什么……」 许宁只是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之后气也出了,惊也平了,心也定了,又得了女儿,身心舒畅,吃了两大碗稀饭进去,有了力气,才开始去逗弄女儿,然而却并不敢抱,那样软软小小犹如幼兽一般的小孩子,他不敢抱,更怕传了病气给她。两只狗因怕被灾民捉去吃了,一直用绳子拘在屋里,这几天没吃什么东西,呜呜的叫着对着男主人摇尾巴。 许宁摸了摸它们的头,刘氏笑道:「那晚可多亏了这两只狗,半夜一直疯叫着抓门,我们出来看了看,看到到处都是水,觉得情形不妙,还是宝如说了往山上书院走。收拾了一些东西披了蓑衣就出了门,可怜我们几个女人半夜里黑漆漆地摸黑走路,真是捏着一把大汗。要不是有这两只狗认得路一路带路,哪里看得见路!好不容易走到书院敲开了门和值守的先生说了缘由,宝如才忽然说肚子疼,后来才知道她走到半路就觉得不对劲了,但是一直撑着到了地方才说,我们慌手慌脚地安置下来,书院就开始不断有灾民上来了。」 许宁轻轻抚摸那两只狗道:「忠义两全,以后这两只狗便改名为黑忠、花义吧,总之养到它们寿终正寝还了他们这份恩了。」 床那头的宝如听到这名字忍不住笑起来,刘氏也觉得好笑,看他们夫妻俩这般想是要说些私房话,便抱了孩子避了出去。宝如道:「给狗起这样的名字你也不怕被朋友取笑。」 许宁叹道:「人不如狗,当年我将你托给林谦,想着他是同乡,又一向来往亲厚,总能照顾你一二,谁能想到他后来如此?倒不如这两只狗,先买着不过是想让你开心开心,谁知道竟是救了我妻儿一命,总要当它们是家里的一份子,给它们个正经名字。」宝如抿嘴而笑:「树倒猢狲散,你是读书人,原该比我懂这道理。」 许宁沉默了许多,只是摸着狗不说话。 宝如看他不过才病了几日,便已瘦得身上衣衫都显得有些空荡起来,脸颊也凹陷了些,显得十分憔悴病弱,看上去和自己刚重生那会儿见到的意气风发的少年许宁判若两人,想起这段时间许宁也先后经历了幼弟猝死一系列打击,不觉有些同情他:「当年你秋闱完也生了一场大病。」 许宁点头:「嗯,那年雨太大,在贡院门口淋湿了,进去才考了一天便已病了,硬撑着答完卷子,回去以后也没调养好,又接着考了第二场第三场,才算是敢放心病了,那会儿也是倔强,连病都强撑着。」 宝如心下暗叹:「你一心挣扎着向上,这一世却放弃了秋闱,可怎么办?」 许宁轻描淡写道:「三年后再考也就是了。」 宝如知许宁心里一贯有数,过了一会仍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我只愿你将来莫要后悔才是。」 许宁抬了眼睛看她:「不后悔。」他眼睛仍是分外亮得慑人,人瘦下来,神态上又更添了一分犀利沧桑,宝如被他灼灼盯着,忍不住移开眼睛,耳根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 许宁看她面颊粉红,漆黑的长发披着,想起那一日的惊心动魄,也不知她们几个弱女子如何在大雨黑夜中挣扎着求生的,又不知她腹疼发作时是不是心里也害怕得很,只是她如今一字不提,仿佛早已习惯一个人承担生活中的种种磨难……他忽然觉得,若不是这前一世的宝如回来,只怕自己这一次是真不得见了。他按捺着后怕,柔声问她:「生孩子辛苦么?」 宝如回过神来:「还好……生的时候是挺疼的,现在不疼了就觉得还好。」 v第13章[12.10] 许宁轻声道:「委屈你了,等我能走了,出去找船想办法带你回西雁山那儿,好好养养。」 宝如有些不习惯许宁这般柔声细语,许宁一贯便是哄人也有些端着架子,如今这一番仿佛发自内心的宠溺,倒教人有些觉得肉麻,忍不住转开话题:「我们家小囡囡,我娘说得先给她起个乳名方便大家叫着。」 许宁想了下道:「她随波而来,乳名就叫淼淼吧。」 宝如叹道:「这几天可被这水患给害苦了,你还要起这样的名字,以后一叫她就想起这一次受的苦。」 许宁道:「正要这般才克得住,大名我再想个合适的字来压一压便好了。」 宝如念了两声道:「也还好,挺好听的。」 正说着刘氏抱了孩子进来道:「孩子又饿了。」一边将孩子递给宝如一边道:「我已托了人回去捎了信,你爹正急得没法子,接到信已雇了船来说今天就能过来接了我们回去。」 宝如喜道:「那就好,爹爹身子可还好?可不要太担忧了,他身子不好哩。」 刘氏道:「听捎信回来的说看着还好。」一边又看了眼许宁道:「倒是女婿这次回去可要请大夫来好好看看,那日竟是急得吐了血,可别存下病根才好。」 许宁道:「不妨事的,岳母不必忧心。」 刘氏一边念叨着将来回去要如何派人来厚谢书院的先生,又该请哪位大夫给宝如和许宁都看看,宝如看了眼许宁,看到他居然也在看着她,一瞬不瞬十分专注珍惜的样子,宝如慌忙移过眼神,耳根唰的一下又红了。 晚了点果然唐谦赁了条船来亲自接了他们回去,他这两日也是忧心如焚,如今看到妻子、女儿女婿尽皆平安,还新添了一个外孙女,喜不自胜,回到武进县后,唐家两老却是找了宝如来说话:「女婿这次弃了科考来找你,我听说了,为了你居然还急出病来,依我说,对你也算得上情深意重,加上这一向他对我们两老也甚是孝顺,我和你娘商量了下,这大姐儿,不若还是姓许的为好。」 宝如一怔:「爹娘不在意?」 唐谦叹道:「我们做生意人家,总要讲个公道来往才能长久,女婿待你好我们都看在眼里,你们以后也不是不能没有孩子,只要长子姓唐续了香火便好,长女倒是姓许的好,毕竟女孩子是要出嫁的,将来说人家也好说,若是从母姓,将来大一些说亲,有些讲究的人家便要挑三拣四的,倒要耽误了。」 宝如不再意道:「在意的人家别嫁便是了,许宁也不会介意这些,还是姓唐吧。」她默默的将那句也许他们只有这一个孩子吞了下去。 刘氏道:「女儿你有所不知,你们才成婚,正是感情好的时候,他如今对你和孩子着紧,心甘情愿为你放弃了科考,只是待到秋闱放榜,同窗得中,飞黄腾达之时,只怕他要懊悔,若是时运不好,三年不得中,他又要想也许这一科本来能中的,再加上那边许家只怕要抱怨,他爹娘哪里是好相与的!日积夜累存下不满,夫妻便要反目。这孩子若是姓唐,将来若是因嫌弃被生父疏远,又更是不妥,所以我和你爹反复想来,不若让这孩子姓许,这样许宁心里也舒服些,你再好好偎着他,莫要让他因这事生了嫌隙。」 宝如心中暗自叹了声,知道他们两老毕竟不信许宁会如此不在意,也算是为她殚精竭虑的考虑了,便道:「由得你们吧,我不介意的,你们自去和许宁说好了。」唐家两老满意点头,自然是要他们说才能显出唐家的诚意来,让许宁承了这份情。果然寻了时机和许宁说了,许宁有些讶然,待知道宝如也同意的,眼光闪了闪,笑道:「岳父岳母实在多虑了,说亲的事还长着呢,若是那等挑三拣四只看来历的人家,不嫁也罢,说好姓唐便姓唐,许家那边还有个侄儿承嗣香烟,不过是需要我支应门户罢了,在孩子上并不迫切。」又是个女儿,他经过两世,知道爹娘再不会留意他这个女儿的,怕连问都不会问。 唐家两老见许宁如此豁达,说话声口也和宝如差不多,心下对这个女婿又高看了几分,便也一笑置之,一时少不得延请名医,调养身子,一家子其乐融融,竟都是毫不介意科考一事。 而在广陵府衙内的一间上房内,孟再福跪着向上首李臻叩首道:「陛下,您还是回京吧,太后派来传话请您回京的内使又来了。水患才过,只怕要有瘟疫疾病,请陛下万万珍重龙体,速速回京为盼。」 李臻眉目抑郁:「这堤坝年年都有修,却仍是年年都在不同的地方决,曲水堤岸累遭决溢,田不可耕,房屋倒塌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无数,河工处处有弊,地方官府却只是会和稀泥抹得一干二净,全然不顾百姓们这一水患毕生财产都付之流水,……岂可轻轻放过!」 v第14章[12.10] 孟再福看李臻如此,这几日他已跪求了几次,知道这位陛下心志甚坚,一般人说不转他,连忙将目光投向了身后的安妃那儿。 安妃接到了他求助的目光,抿嘴上前给李臻披了件外袍柔声道:「二郎,水患如今已平息,二郎这几天睡都没睡好,亲自带人到堤坝上查勘,又督促地方官员救灾,已是尽了为人君之大慈悲,只是这天下除了这里的百姓要照应,还有别的地方的政务需要二郎打点呢,总得回京去才好料理——再说了,二郎原来来这儿只是看看秋闱就要赶回去过中秋的,中秋徽王妃要进宫的呢,若是您赶不回去,只怕徽王妃倒要受太皇太后和太后娘娘的挂落,反为不美。」 思及生母,李臻脸上柔和了些:「没事,水路回去还来得及。」一边却又想起一事问孟再福道:「话说回来,那天决堤我竟忘了那许宁的秋闱情况了,也不知考得如何,你有问过宋家那两兄弟么?」 孟再福心下暗自叫苦,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道:「那许宁在贡院前排队等候唱名时听说曲江决堤,当即弃考借马回家去了。」 李臻愕然:「竟是淹到了万松山下吗?那唐氏可是身怀有孕,可有大碍?」安妃一双妙目也关心地看向孟再福。 孟再福道:「听说那唐氏和其母半夜被养的狗叫惊醒,出门看水势不妙,便连夜上了山在沐风书院,不过那唐氏因深夜跋涉,大概受了惊吓,业已分娩得了一女,如今已与许宁回了武进县了。」 李臻先松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又叹息道:「虽然有惊无险,只是这许宁弃了秋闱,未免可惜了,又要再等三年了。朕却等不得,只能看看这一科还有没有可用之人了。」 孟再福道:「听那宋家二郎说,当时消息并未确实,只知有堤决了,已答应许宁立刻派人去查探他妻室,结果许宁完全不顾秋闱,毅然弃考,后来听说他当时误以为妻子被洪水冲走,竟然吐血昏迷,大病一场。」 李臻脸色微微变了变:「竟是如此儿女情长?」他背了手皱眉道:「太上忘情,若是这般拘泥于小家小户,小情小爱,倒是格局小了些,只怕他心慈手软,难堪大用。」 安妃一双明目扑闪了一下笑道:「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我不懂陛下说的那些大道理,只是觉得这人对发妻能如此守义重情,只怕若是真投效在陛下氅下,也能是个忠君不畏死的好男儿。」 李臻笑了下:「你们妇人自是对这等重情重义的男儿青睐,只是朝堂险恶有甚于江湖之水,若是他一心念着妻小安危,儿女情长,是不会有那等一心向前开创千秋万业的孤勇的……且再去太学那里看看可有能用之人吧,我想要走的路,不是一般人能走的,若是走到一半畏惧退缩,那不如一开始便不做……明儿先回京了。」 安妃知道李臻一旦拿定了主意,别人若是还要劝说,便要弄巧成拙反招他反感,让他越是不肯回转,便不再说这些,只和他说一些回京的琐事,一边心里暗暗为唐宝如和许宁遗憾。 正是秋收之际,清溪村却是迎来了预收秋税的税差,在祠堂前开了桌子摆了大秤巨斗粗麻袋,让村长敲着锣通告家家户户的按册收粮。 许留正和罗氏从地里回来,上前问那收税的官差查自家要收的税时特特提道:「我家和去年不同,如今赘出去的二儿子却是归宗了,他身上是有功名在身的。」 税差嗤之以鼻道:「不过一个秀才功名,只免了两石米,还差十石,今年广陵府那头水患,官府开了官仓赈灾,如今却是没粮了,府衙那边谕令,地方须得尽快预收秋税,无论如何得救济那些灾民呢。」 罗氏心头肉痛道:「我儿子今年参加了秋闱的,应是能中举人,若是中了举人,一家税赋应是尽免的。」 那税差拿眼白一看罗氏,鼻孔朝天嗤笑道:「桂榜前儿就已经放了,广陵府那边连鹿鸣宴都开过了,若是你儿子得中,如今早该跳过魁星舞了,哪里还在这里懵懂无知?你们交不交不交下一家!」 这时旁边等得不耐烦的同乡们早哄笑起来,有的奚落道:「官老爷可不知道,这位举人的亲娘可是为了能免这税,豁出了脸皮跑去把死契出赘的儿子又给硬生生赖回来了呢,好不怕人!我们可不敢惹她!」 又有人嘲道:「可见命该如此,这孩子若是不回家只怕就得中了,一回许家就中不了。」更有人交头接耳议论:「只怕是自己吹出来的罢了,不然如何哄得别人把他家的孩子还回来。」 一时村人议论纷纷,讥笑声不绝,许留和罗氏脸上红白交加,窘迫万分的回了家,罗氏却恼怒道:「怎么可能不中?有宋老爷打点帮忙,岂有不中的?」一边却恶狠狠地骂段月容:「整日在家,也不看好家,门口那葱又是给哪家贪小便宜的摘了去!」 v第15章[12.10] 许留皱了眉头抽了一管烟道:「只怕那官差误传了也未可知,明儿我们去县里看看。前儿不是捎信来说得了个女儿么?只是当时正是地里最忙的时候,只让人送了礼钱进去只说待满月再说,如今算着日子也快满月了,进城去看看也正顺当。」 第二日一大早许留和罗氏果然起了身便往武进县赶去,直接赶到了西雁山下,却偏巧遇到了宋家兄弟从山上下来,看到他们两老还是下马打了个招呼,许留少不得客气地问了两句科考的情况,宋远熙道:「大哥已是中了举人,明年便要入京春闱了,可惜了许兄因为当时听说曲江决堤,心系着身怀六甲的嫂夫人,便弃了考回去接应嫂夫人,否则这一科他原定是得中的,不过伯母也不必太着急,许兄这科不中,再待三年,下一科定是榜首,再则也要给伯母道喜,喜得千金。」 罗氏一听心头大怒,却仍是顾忌着宋家两个公子出身高贵,大公子又刚得中了举人,不敢造次,只强忍着熊熊怒火道谢后便直接和许留冲往香铺。 许宁正在香铺前头支应生意,看到罗氏和许留进门,脸色不对,心下已知是兴师问罪来的,将两老才让进后院内,罗氏却是压抑不住,进了院门便刷的上前给许宁打了一巴掌,破口大骂:「你如何就弃了考?这一科有宋大人打点照应,本是必中的,下一科人家宋大人却是要回京了,谁还管你是甚么人?放弃了大好机会跑回家!你媳妇生孩子,你一个大男人能帮上什么忙?家里又不是没人照应,为了个赔钱货便放弃了大好前程!这三年也是好等的?你爹娘指着你出息了照应呢!你如今却只是贪图享受,恨不得死在媳妇怀里,吃着没出息的软饭,哪里管亲爹亲娘还在水里火里?日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就指着我儿科考得进免税呢!谁知道却是个丢人现眼的……也不知多少人笑你……」 罗氏骂得正畅快,却不料里头横杀出来一个妇人,正是刘氏在里头替女儿做饭,一旁听得清清楚楚,她本就是个一点就炸的脾气,早撸了袖子冲出来抬高声音骂道:「天下也有你这等做父母的?孩子做事只会泄气阻挠,莫说出钱,连夸奖两句都不见,事若果然做不成了就只会打骂,若是事情居然成了,摊开手便要拿钱!你这样做人母亲,孩子怎可能成人成才?媳妇生了孩子,只说地里忙来不了,反正这孩儿是姓唐的,我们也不和你们计较,但许宁如今也是个为人夫为人父的人了,你也没养过他几天,上来就使劲作践!许宁先是唐家的女婿,才是你家的儿子,莫要给脸不要脸,出钱请先生念书的是我唐家,他不考试回来照顾媳妇是他情深义重,街坊邻居,谁人知道不夸他一声,只有你家这等人家,不以为荣,倒以为耻!我看你们许家这等教养,再生一百个儿子,也都是些不知廉耻的!」 宝如正抱着淼淼在屋里困觉,被这两个尖利女声给吵醒了,透过房间看到许宁半边脸肿了起来,病后有些苍白的脸上鲜红指印宛然,眉目阴郁,脸色暗沉,心里正暗自担忧娘骂起人来收不住嘴两边吵个不可开交,没想到刘氏这一通骂后,罗氏虽然气得发疯,却被许留拉住了上前赔笑道:「亲家母不要介意,内人也只是一时着急,怕许宁这孩子不懂事,耽误了秋闱耽误了前程,倒是白白辜负了唐家这些年的栽培之恩,一时说得急了些,是她不会说话,其实刀子嘴豆腐心得很,你看,这小衣服还是内子亲手做的送了来,本就是来看孙女的,只是在外头听了些不好的流言,怕给你们丢了脸,才急起来的。」 一头又对许宁道:「你娘一贯好强,并不是真的对你有甚么看法,这科不成还有下一科,你莫要往心里去。」 许宁前世今生第一次挨了生母的打,一直沉默着,直到听到里头淼淼的哭声,才转头往屋里来,罗氏站在那儿第一次被儿子撂下脸来丢在后头置之不理,脸上登时有些下不来,却被许留掐了下手板,忍住了没有继续说什么,刘氏看这般,鼻孔笑了下,也不招呼,只叫了小荷道:「去把抱厦那间厢房收拾收拾,让亲家父母住下。」一边又不冷不热对许家两老道:「正好明儿满月,吃了满月酒再回去吧。」 一时许留他们去歇了下来,许留才教训罗氏:「孩子大了,也是要面皮的,你教训几句便是,如何骂得这般没脸没皮,岂不是让儿子在唐家面前失了威风?再咋儿子好不容易归了宗,如今你却是莫要冷了他的心,科举本也不是好考的,如若考不上,儿子还是得靠着唐家吃饭,你看看这香铺子,也不知投入了多少,若是科举不成回来也还是要指着这些进项,倒是莫要和唐家闹得太僵,将来儿子便是要补贴家里也要再三思量了。」 罗氏咽不下这口气,含恨道:「我怎么就会生下这么没出息的儿子!这般留恋女人孩子,能成什么器?」 许留显然也有些赞同罗氏的看法:「没法子,这孩子只怕被唐家养成个唯唯诺诺木木呆呆的性子,你如今说也是没用的,得时日长了私底下慢慢教他,让他长些男儿威风,辖制得住妻子才行,好在媳妇儿看着也是个不掌事孩子气的,什么都不懂,亲家两老也不过是嘴上利害,吃硬不吃软的,你莫要当面和他们呛上,只管和软对他们,自然有我们家的好处。」 罗氏一想到刘氏那得意的脸,着实有些心梗,但她一向对许留是颇为依从的,勉强答应了下来。 房内许宁抱着被吵醒的女儿轻声逗弄,淼淼是个爱笑的,一逗便笑开来咿咿呀呀憨态可掬,满脸懵懂可爱,许宁原本绷得紧紧的脸也慢慢放松了下来,嘴角带上了一丝微笑,唐宝如一旁看得清楚,心里暗想这罗氏可真是自己冷了儿子的心,前世她一直对许宁嘘寒问暖,爱得不得了,因为许宁一直青云直上,仕途顺利,如今看来其实自己爹娘的看法是对的,若是许宁一直没出息,许家两口子自然会自己作死,将儿子的心一天天地往外推,更因为要依仗着唐家,而不敢和唐家撕破脸,反要让着唐家,人心如此,真真儿叫人叹息,想来许宁如今心里也不好受了。 晚上吃饭,唐宝如只说身上不舒服,只出来抱着孩子对公婆略略见了个礼,让公婆看了看孩子便又回屋去了,许家果然根本不敢挑理,只是笑着说好好又给淼淼送了些小衣服小长生锁之类的东西,满口让她好好休息。唐宝如回屋看那些所谓罗氏亲手做的小衣服和几双小而软的莲花软鞋,因为小又下了功夫,看着分外精致可爱,一看针脚就知道是段月容做的,罗氏哪里有这样的手工。她叹了口气,拿了个包袱包起来就全放一边去了,她如今对这个大嫂的心情实在非常复杂,一边厢希望是许宁想错了,一边厢却实不敢给女儿穿戴。 吃完晚饭果然许宁也进来了,问了那些小衣服被包起来了,有些赞许地看了宝如一眼,拿了那包衣服就要出去,宝如笑道:「你是不是也小心太过了,淼淼对许家着实没甚么威胁,想来段月容也不会傻到在那上头做什么手脚。」许宁笑了声:「孩子重要,外头的东西都不要用了。」一边便将那包衣服拿走,仿佛多留在屋里一刻立时就能窜出一条毒蛇一般,让宝如看得哑然失笑。 大姐儿的满月酒十分热闹,唐家在自己沿街的饭馆里头摆了二十桌,连路过道喜的熟客们也得了喜蛋。不止请了亲朋好友,连街坊邻居也请了,一心为许宁做面子,将许宁为了妻女弃考的事说得十分情深义重,来道喜的客人自然也凑趣,一时对许宁赞不绝口,许留也坐在上座,听着别人的恭维,脸上虽然堆着笑,做出一副与有荣焉十分欢喜的模样,心里却不知是何等滋味了,毕竟有不少人还记得他们前阵子大闹唐家的壮举,少不得说话的时候也多了些明嘲暗讽。 许宁几个平日走得近的同窗也来了,虽然有些遗憾,却也大多是祝福,毕竟许宁平日在学里虽然寡言,却十分肯助人的,写得一手好文章却不见骄傲,为人十分低调谨慎。宋家两兄弟也来了,送了一份厚礼,又私下和他说话:「我爹今年这一任完就要回京述职了,兴许下次见面遥遥无期,只有遥祝许兄下一科能顺顺当当了!」 许宁想了下却道:「这次宋大人回京,若是再谋外放,切莫往东南去,那边一带匪徒凶猛,你家文官出身,不要去趟那边的浑水。依我之见,如今你们两兄弟都已到了成亲年龄,不若谋一任京官,在京里把你们兄弟的婚事给订了再说。」 宋远甫笑道:「晏之这是自己抱了孩子,巴不得别人也都有孩子了。」 许宁摇头肃然劝道:「老侯爷如今年事已高,你可想过若是你爹又谋外放,一任三年,若是老侯爷有个什么头疼脑热,他这个嫡长子不侍疾在旁,只怕将来承爵会出波折,我记得你那二叔可也算是嫡子,与你爹又不是同母,到时候若是承爵上被人钻了什么空子,到时候你们悔之莫及。」 v第16章[12.10] 宋远熙脸沉了下来:「那爵位谁稀罕!前程我们自能挣!」 宋远甫拉了下他的袖子斥责道:「晏之也是为我们好,我们便是不看重那爵位,只怕怀璧其罪!」一边又转头对许宁肃容拜谢道:「多谢晏之兄提点了,竟是我们太过狷介清高了,我回去定劝说父亲留在京中,不教别人正中下怀。」 宋远熙嘴里嘀嘀咕咕:「外放我们一家子过得不知多自在,回京又要看祖父祖母的脸色,一家子的人整天算计来算计去的,内宅我们又顾不到,白白让娘和妹妹被人欺负了去。」 宋远甫叹了口气,对许宁道:「二弟年幼不知世事,还请晏之兄多多包涵。」 许宁道:「同窗一年多,我如何不知道他的脾气,就怕将来回京被人当了枪使,这脾气还是该改一改,你家情形你自己心里有数,你爹不得令祖喜爱,却实打实的是嫡长子,又是科举正途出身,将来前程远大,也不知碍了多少人的眼,你且想想若是外放到那凶险之地,出门在外,更容易被人找了空子。若是在京里多呆几年,你用心谋个科举出身,你们兄妹再都结亲有了亲家臂助,到时候你家才算是稳固了,你爹娘弟妹也才能得以保全。」 宋远甫听他说得如此明白,转念一想自己父亲确实曾吐露过想再谋一任外放的意思,也曾想过东南那一代说是那边海外旅商多,可以带他们兄妹们见见世面长长见识,如今看来若是当真听许宁说的那里匪徒倭寇横行,若是被人趁虚而入假冒匪徒谋害性命,自己父亲文官出身,哪里能有什么抵抗之力?万一有个什么不测,到时候爵位无了,自己也才刚中了举人,兄妹三人皆没有定亲,还要仰仗长辈抚养说亲,母亲又一贯脾性软弱,可想而知犹如待宰羔羊,能有什么好下场?一想起来不寒而栗,他背上甚至微微出了一身汗,再次给许宁深深做了一揖道:「晏之一席话点醒梦中人,多谢指点!」 许宁看他总算是听进去了,心里松了一口气,心想本以为这一科中了一同进京,自己得了官,想办法劝说宋秋崖,这样也说话有分量一些,只是如今陡然生了变,却是不得不尽自己力再提点宋家兄弟一番,他如今人微言轻,也没有把握能说动宋秋崖,更没有把握改变命运,只能尽力而为问心无愧了。 满月宴正是热闹,忽然看到林谦从外头撞了进来,满脸喜色,对许宁道:「晏之兄!朝廷开恩科了!」 堂上哗然一片,有人连忙问底里,林谦道:「消息明儿应该就到县里了,今儿是府衙那边已贴了告示,说是皇后娘娘前几日生产得了一子,官家得了皇长子,龙颜大悦,普天同庆,命于今年十月加开恩科,恩科得中的举子并今年秋闱正科的举子一并参加明年春闱,恩正两科并举!」 一时众人脸上贺喜不迭,众人皆知唐家这位女婿误了秋闱原是要等下一科,如今加开恩科,显然是撞了大运,可见此人运气极好,只怕将来是要飞黄腾达的,一时满堂欢笑不绝,学子们都上来给许宁敬酒,好不热闹。 宝如在后院也听到了这消息,抱着孩子十分诧异,前一世官家的确也是这个时候得了皇长子,但是却没有开恩科,而是大赦天下,这一世怎么改了?她有些迷糊,却仍是抱着孩子逗弄着,心里微微有了些放松。 这些天她有点不知道如何面对许宁,自那一日的痛哭后,许宁也已恢复了从前那冷淡自持的样子,仿佛那天的失态崩溃完全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却很难用以前的态度去对着许宁,过去漫长互相怨怼的岁月横亘在中间,在刚刚经过这样的巨变,他们又拥有了一个共同的女儿,他们之间相处的时候,她全身都觉得十分不自在,却想不出应当怎么面对仿佛若无其事的许宁。 她是知道他对复仇对他的雄心壮志有多么执着的,然而在放弃了那样重要的秋闱后,他却并没有对她解释过一句,也并没有说什么情深共死的话,他若是真说了她反而不信了……便是前一世偶尔情好时,他也从来不会和那些话本一样说什么海誓山盟。 她抱着孩子想着今后等许宁进了京她应该做些什么,香铺子只怕生意肯定没以前好,之前香笺的生意大概能拣一拣,之前卖小食的那个生意因为唐远不在已是搁置了,好可惜,如今却是去哪里再找个合适的人呢。正盘算着,外头的宴席想是散了,许宁脸上带着酒气进了屋,宴席是在饭馆开的,所以他们回了莲花巷,只是这段时间娘一直盯着他们,所以两人一直是住一间房的。 许宁进了屋便又去看淼淼,淼淼早已睡着,睡颜酣然,小嘴巴时不时动一下,许宁坐在一旁看得眼睛都不眨一下,宝如道:「还不去洗洗,一身酒气的仔细熏了女儿。」许宁依依不舍看了一会儿仍是舍不得离开,宝如笑道:「这是要进京赶考舍不得了?我看恩科你未必能过呢,考题又不知,奇怪上一世怎么没这一遭儿。」 许宁抬眼看她,眼角带着酒后的粉红:「是舍不得,甚至想着就这么在乡间做富家翁,守着老婆孩子过一辈子也蛮好的。」 宝如被他一双带了水光的眼睛一看心有些跳:「听你胡扯呢,这是天都要你考,上一世都没有的恩科,你错过了就开了,我真的在想这是不是天命了。」 许宁嘴角噙了一丝笑:「那我们两世都是夫妻,看来也是天定的缘分?」 宝如脸一红,转过脸去梳头不再说话,她才生产没多久,虽然生产时惊险简陋,产后刘氏细心替她调养,身子恢复得很好,身材虽然还恢复到原来那纤细腰肢,却因胸口日愈丰隆,肌肤莹润,更多了一段风流情态,如今长发披下,对镜梳头,手腕洁白如雪,十分诱人,她却仿佛不知自己有着多么惊心动魄的美,垂眸梳了一会儿头才道:「京里那些肯为你死的红粉知己还都等着你呢,你只要按原来的路走,一定能遇到她们。」 v第17章[12.10] 许宁眼里掠过了一丝失望,却仍镇定的替女儿掖了掖被角,自去提热水洗漱不提。 转眼十月到了,许宁再次去府城参加恩科,这次宝如没有再跟过去,而是在家一心喂养女儿。三场试毕,一切顺利,唐许两家父母齐齐松了口气,淼淼三个月的时候,府城放了榜,许宁果然高中榜首,顺利中举,十八岁的举子难得,几乎可说前途无量。唐许两家几乎乐疯了,又开了宴席大请宾客。之后便是唐许两家的族亲旧交都要治筵设饯,几乎天天都有应酬,又有许多亲友,或荐家丁,或荐书童,或送程仪,十分情不可却的,也只能收下。宝如作为新上任举人的夫人,少不得也接了些地方乡绅夫人的帖子邀去赏花赏雪烧香之类的宴请,她只挑着几个不好推的去了,因着前世的经验,十分大方,叫人啧啧称奇,一时夫妻两人在武进县乃至府城内都颇有些名气。 就这样忙忙碌碌过了一个应酬不迭的年,今年的年礼比哪一年都置办得要更辛苦繁琐,但是唐父唐母却仿佛焕发了青春一般,虽然忙得团团转,却精神百倍,又打点着行李,打发着要给许宁买书童准备上京赶考,被许宁给阻止了,只带了原来在香铺里头的香童纫秋,只待元宵一过,便要进京赶考。 元宵那日,许宁一大早是回家见过爹娘道别,顺便祭拜许平,吃过午餐便要回城。这些日子许家备受瞩目,许留一跃成为十八岁举子的亲爹,少不得也得了不少奉承,从前那些捧高踩低的人少不得改了面容,又有乡绅族老们争先恐后送了礼来,便是许留过了大半辈子,也第一次感觉到了轻飘飘的得意感觉。因此看到许宁回来道别,第一次正眼看起这个儿子来,越看越觉得儿子会有大出息,晚餐的时候忍不住和他说话:「中了举也不要太过轻狂了,春闱才是最重要的,若是侥幸得中,那才是一举成名天下知了。」 许宁低头吃饭,嗯了一声。 罗氏喜洋洋道:「二郎这次是真的为爹娘挣脸了,没看到村东李家,次次都放家里的鸡到我们家菜园子里!现在屁都不敢放了!我直接到他家门口骂,将来等儿子做了官,叫官差来打他板子!」 许宁眉目不动继续吃饭,许留咳嗽一声道:「你也需给儿子留些体面,莫要给别人话头。」 罗氏立起两根眉毛道:「我憋屈了一辈子,如今我儿好不容易出息了,难道教我还忍?二郎到时候最好是能回广陵这边来为官,叫他们一个个得罪我们许家的都哭着来求我们!」 许宁道:「朝廷不许在原籍为官的,历来是要回避的。」 罗氏愕然了一下道:「不是都说官官相护么?到时候你给这边的官儿捎句话那还不是简单的事情。」 许宁深呼吸了一下道:「先不说我春闱能不能过,便是侥幸得中,爹娘在家里也要小心,否则被御史参上一本纵容亲属鱼肉乡里,那是要丢官抄家的。」罗氏不服气正要再说两句,许留连忙道:「二郎说得对,将来二郎有了出息,把我们接过去便好了,何必在这里受人气呢?」 罗氏眉开眼笑:「说得也是,我都活了这样岁数,都还没能出过广陵,连府城也才去过一次。」 许宁暗自叹息,前一世接了两老进京,就是因为许家两老什么都不懂还自作聪明,什么人送来的礼都敢收,多大多重都敢接,前一世自己在朝堂如履薄冰,刚和陛下商量个田亩的改革法子,家里就有人送了上万亩的地到爹娘手里,幸好当时自己回来修坟,看着不对,立逼着退了回去,否则当时就成了个笑话,想到不敢再留着父母在家里做出什么糊涂事,离京里远了到时候自己腹背受敌,索性接了一家子进京,放在眼皮底下安心,结果罗氏和宝如两人针锋相对,再无宁日。 这一世自己应当如何做?宝如和女儿,断不能让她们受气,可是两老丢在家乡,迟早出事,接进京也不妥,段月容如今还没洗清嫌疑,如何敢让她靠近宝如和淼淼?他心里筹划着,对许留和罗氏说话都没怎么听,看在许留和罗氏眼里,就是儿子漫不经心,显然对他们两老并不在意。 许留有些不满自己的权威被无视,敲了敲桌子道:「二郎,我知道你如今念着唐家那头,毕竟离家久了,你对咱们家情分上淡了我们也理解,只怕你还记恨上次你娘骂你,但是爹娘教训你都是为你好,你有如今的成就,不是靠爹娘鞭策你、激励你,把你送去唐家,你能有今天?你如今也是举人老爷了,不可忘了自己的根在哪儿,官人老爷们,哪一个不是威风八面的?再没有被妻家辖制的,你如今正该立起来,振兴家门,有机会多带带你侄儿,如今你媳妇只生了个女儿,下一胎是儿子还好,第三胎总算能姓许了,若是下一胎还是个女儿,那咱们老许家可有的等了,你还是先看顾你侄儿,拉拔起来,将来兄弟之间也好相处。」 许宁漫不经心应了声:「父亲说的是。」 许留和罗氏对视了一眼,颇有儿子大了不由娘的无力感觉,然而说到生孩子,罗氏却想到一事道:「对了!今儿你舅舅那边过来说你二表妹今年也有十八了,前些年因家里穷没找到人家,性情很是乖顺,干活上是一把好手,问咱们有没有打算给许宁纳一房贵妾,亲上加亲两家来往也亲香,我看这样也不错,好歹生下来的孩子姓许,那边亲家应该没意见了吧?」 许留一怔,这事罗氏却是没和他说过,那罗二姑娘何止十八了?他依稀记得比许宁还先出生了好几个月,也还罢了,只是男人谁不好个新鲜娇嫩?那罗二姑娘长得可不太好看,再则许宁的媳妇儿是个出挑的,这罗二姑娘原本长得就不怎么样,再被她一衬,更是要如黄土一般了,许宁如何会看得上? 果然许宁开口道:「纳妾的事莫要再提,我与岳父母说过绝不纳妾,若是纳妾便要还唐家三千两白银,现有字据在宝如那儿,爹娘莫要害我,将来唐家拿了字据去官府告,许家全家都要丢人。」 罗氏几乎跳起来:「三千两!他唐家怎么不去抢?三千两够打你一个银人儿了!」 v第18章[12.10] 许留也皱起眉头:「亲家如何教你立这样的文据?你也是傻,怎么不早些来告诉我们?」 许宁淡淡道:「是儿子自己立的字据。」 一句话噎得许留和罗氏面面相觑,半句话都说不出口,半晌才打起精神来说了些勉励儿子的话来,待到送走了许宁,才叹息道:「这儿子竟真的是唐家的了。」许宁离了家,回了武进县,却并没有先回唐家,而是拐去了县衙,求见了宋秋崖,求了他一件事,得了他的允托,方才离了县衙回唐家。 从县衙出来时,暮色四合,满城灯火又已燃起,火树银花的不夜城,许宁想起上一年的上元夜,这一年来波澜起伏,从被打击到谷底再到燃起一丝希望,反复几次,如今想来这一年来的心境,竟比上一世来得还要悟得更多。他一边想着一边往莲花巷子走去,结果才到巷子口,便看到了宝如穿着件银红兜帽披风,抱着已经五个月的淼淼在巷口看着卖花灯的小摊子,淼淼穿着一身大红绣袄,短短的头发扎了个小揪揪,打了一只小小蝴蝶结,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全神贯注地看着些亮如星光的走马灯,在灯光璀璨中,两母女神情出奇的相似,宝如笑得犹如稚子,仿佛前一世经历过的那些东西对她的影响都已消失不见,平凡而满足。 他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心脏一般,种种悱恻,难以言表,只能驻足凝视,整个人如同痴了一般:他这一刻才发现,原来真的有这样一个人,让他对之前命运的种种刁难感觉到值得,若是种种坎坷,都是为了得到她们,他没有什么不甘心的。 他鼻子里微微发酸,眼睛发热,终于大步走向前去,笑着对宝如道:「也不怕被花子拍了去,这样大胆,连小荷也不带。」 宝如转过脸看到他,有些诧异:「这不是家门口么,有什么担心的,你怎么这么晚才回到,爹娘念叨了好久,只担心你得很,还给你留了些汤圆让你吃宵夜。」她看到外头花灯热闹,却不好让爹娘年老还出来奔波,而许宁去岁这个日子死了弟弟,也不好再叫他触景生情,只好就带了女儿在巷口看看热闹。 许宁微笑着抱过女儿,一边逗弄一边道:「有些事去和宋大人商量,想请他替我做件事。」 宝如道:「是不是要和宋家那大公子一同进京赶考?」前一世也是如此,许宁和宋远甫都得中,一同进的京。 许宁道:「这是一桩,宋大人要迟一点才回京述职,有些衙门事务要交接,让我和宋家大公子先进京,另外一桩,却是等我走后才请他办的,到时候恐怕也会惊动你家,到时候你和岳父母通个气,叫他们莫要挂心了,原是我安排好的。」 唐宝如一愣:「什么事儿?」 许宁附到她耳边悄悄说了几句,唐宝如瞪大眼睛,听他说完扑哧一笑:「有你这么对你亲身爹娘的么?你这人……真真儿的……」她一时也找不到什么话来形容许宁,过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道:「真是不敢和你做对,也不知什么时候被你算计了去。」 许宁笑道:「我也是没法,你不知前世他们收了礼,我后头替他们抹平不知花了多少力气,甚至有托他们让我疏通找科考试题的,简直是不知所谓,还是后来接到京里,守门的家丁那儿我特意安排过了,才禁了这条路子。」 唐宝如抿了嘴只是笑,许宁看她笑得促狭,灯下长眉如画,眸清似水,分外清绝,心中一荡,眼看着已走到了家门口,巷子深处四下无人,唐宝如正上前叩了叩门环,他忽然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抓了唐宝如的手腕将她按在了门边的墙上,低下头吻住了她的双唇。 唐宝如睁大了双眼懵了,有一刹脑中空白一片,待要挣扎,却又担心推到女儿,女儿被许宁抱在了他们之间,身子趴在许宁肩头仍是往后好奇地看着灯光,却不知身后自己的亲爹正在对娘亲轻薄。 这是一个温暖的吻,短暂却仍能感觉到缠绵,仿佛蜻蜓点水,一触即分,男子气息犹如蝶翅微弱地从面上轻轻拂过,背后是阑珊的灯影。 刘氏开门的时候,他们已经分开,许宁抱着淼淼若无其事,只有唐宝如面红耳赤,连额头上都被热气蒸起了一层密密的汗珠,也不知是羞是气,却无从发作。 晚间唐宝如羞恼交加,待要不理许宁,却又有事还要交代他,不得不忍耻去找许宁说话:「你进京,能替我留心找一下唐远么?」 许宁气定神闲:「自然会留心的。」 唐宝如憋着一口气道:「还有那秦娘子,你也尽量照应下。」 v第19章[12.10] 许宁温和带笑,一双漆黑的眸子仿佛直要看进她心里去:「我省得的,不过家里没有女眷,接了出来也不好安置,还是希望春闱过后得了消息,那时候天也暖和了,你和淼淼能进京来和我会合。」 唐宝如满心不愿,她只想着带着女儿,和父母一起过日子,哪里想和许宁再去京城那名利窟里打拼?许宁看她神情,温声道:「春闱过后一般我会进翰林,之后我大概会请外放,你和淼淼不会在京里呆太久的,我们出去一家人自己过日子。」 唐宝如吃了一惊,前世许宁却是从翰林院、殿中侍御史转去了户部,后来虽然出任过一任知府兼江南西路安抚使,却任期未满就被调回京,在六部辗转几年后进了枢密院,三十五岁便拜了相,任了枢密副使、参知政事,他如今却又为何早早便要谋了外放?他若是才从翰林院出来便要外放,多半便是七品的县令,甚至有可能外放后便再也回不了京,终老任上了…… 许宁知她诧异,笑道:「前世……操之过急了,累积不够,打草惊蛇,在京里又深陷各家势力之中,牵连太多,所以最后事不成,这一世,我想换条更稳妥些的路数,放心,绝不会拿家小去拼的。」 唐宝如垂眸不语,她的睫毛长而黑,眉目隐有怨怼抗拒,许宁心下叹气,却仍是有些强硬道:「你答应帮我的,我和岳父岳母也说了,等天暖了我这边若是榜上有名,便让你跟着宋大人的家眷一同上京,宋大人那边我也已说了,宋晓菡那边,你不要在意,她母亲也是名门闺秀,十分讲规矩,她在她母亲面前不敢造次的,又是水路,很快便到京城,宋大人是官府中人,一路有官差照应,你和女儿跟着他们走才妥当,明白么?」 唐宝如满心不自在,却也勉强应了声:「知道了。」 许宁久久凝视着唐宝如,很久以后才轻轻道:「信我一次,宝如。」 宝如抬眼看许宁漆黑深邃的眼里仿佛凝了一汪温柔,无端多情,一句话说得到似生死相许一般,不觉有些恍惚,最后脸一红甩手去抱女儿去了,不再理会他。 不提这一夜唐宝如如何纠结,许宁又是如何风轻云淡恍若无事,第二日许宁便与宋远甫带着书童从人,乘船启程往京里去了,因是水路,所以时间还算宽裕,其实许多举子得了秋闱名次便立刻往京里赶,只为多投些行卷给京里的大人们。只许宁经过前世,心里有数,自有谋划,尤其是舍不得女儿,硬是拖着过了十五才辞了家人启程进京。 许宁才进京没几日,许留家果然便有如狼似虎的官差登了门,先搜了一轮屋子,果然起出一大包雪白银两并整匹的布匹,直嚷嚷「起到赃了!」一边便要锁了两老去县衙,偏巧段月容带了儿子回了自己外祖家探望生母,许家只剩下两老,吓得魂飞魄散,只是喊着撞天冤,喊自己是举人的父母,自己儿子与宋大人认识,官差衙役们见状,倒也没有锁他们,并不十分折辱,只是将他们带回了县衙,禀明了宋县令,登时便提上了公堂。 原来却是一伙江洋大盗前日被捕后受审,交代说将赃款都给了许举人家中窝藏。许留一听汗流浃背,大呼冤枉,只说是亲戚送来的礼,求青天大老爷做主。待问是谁送的礼,却又含糊其辞,吞吞吐吐。 宋县令看上去也还和气,温声细语道:「论理你家儿子才中了举人,眼看便要飞黄腾达,应不致于与江洋大盗勾结,倒要误了自己儿子的前程,只是说是送礼,这礼也是太厚了些,一般亲戚走礼,有这般贵重的?」 许留哑口无言,原来这却是他们老两口贪心不足了,有人托了族亲来说情,说是听说他儿子与县令交好,眼看便要飞黄腾达,特特送了厚礼来,是想通过许宁搭桥县令,看看是否能谋个县衙里的差使,他当时被那白花花的银子迷了心,想着儿子与宋家公子如此交好,想也是一句话的事情,若是不成退了也行,便暂时接了下来,虽不敢花用,看着也是舒爽。谁料到没几日便事情发了,如今哪里敢在公堂之上说出这些话来?只怕宋县令为了保住自己的名声,反要问他的罪过。 最后他只能磕头大喊冤屈,宋县令忙命人扶了他起来和声安慰道:「老丈不必惊惶,也只是按例问一问,这些大盗都是些惯犯,嘴里哪里有甚么实话的?」一边沉下脸来,喝命左右拖下去狠打用刑,问出实话来。 许留和罗氏两人在公堂上亲眼看着那大板子狠狠落下,五大三粗满脸凶相的犯人被打得鬼哭狼嚎,皮开肉绽,晕倒后又被冰水泼醒。宋县令平日看着像个活菩萨一般,如今却似个活阎王,对此面不改色,只又命人拿了夹棍来夹那些同伙,堂下院子中更是站笼枷号了一群犯人,衣衫褴褛披枷带锁,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呻吟哭号求饶。许留和罗氏早吓得魂不附体,终于捱到那些大盗熬刑不过,吐了口招供,原来是没地方藏偷来的赃款,听说许家才出了个十八岁的举子,又和县太爷交好,料想必是没人能查到他家,家里又是一门老弱妇孺,取回财物也方便,于是假借是许家的亲戚送了礼到许家先藏着,待到风头过去后,寻个夜黑风高夜,兄弟们上门杀了人再取走赃款。 不提许留和罗氏听到这些穷凶极恶的盘算如何后怕,宋秋崖看大盗们招供画押后,才温声安抚了许留罗氏,又敲打了几句道:「论理说许晏之一贯纯良忠厚,不会出什么事,只是你们身为他亲生父母,在乡里,却更要注意维护儿子的名声,须知将来若是得官,这官声是极为重要的,多的是因家里人犯事牵连丢官乃至抄家灭族的,你们两老不经过官场,不知官场险恶,以后来历不明的银子款项,都莫要收才是,以免惹了麻烦,连累了全家不自知。」一边又道:「看在许宁面上,本不该为难你们,直接开释,只是朝廷自有法度,仍需保人才可,如今许宁不在,我已命人通传了唐家老爷过来替你们具保,便可回去了。」 许留和罗氏千恩万谢地谢过了宋家县令,又看着公堂上传了唐家来替他们家作保,才算是具结了这桩案子,许留自觉在亲家面前丢了人,满面羞惭,连唐家要替他们洗尘吃饭也不肯了,急匆匆地回了乡下,自此闭门不出,谢绝访客,更是一点礼都不敢再收。 宝如听说了此事,腹内暗笑,也不和父母说破,怕父母会对许宁这般心思深沉吓到。而唐父唐母经了这一遭,也都吓了一跳,连忙检点了一番自己收到的礼物,因唐谦做生意出身,见得多些,收礼的时候总想着要还礼,因此太重的还不起的礼、不知底里的人的礼都是不收的,如今再检点一番,又找了借口还了一番礼,才算安了心,又敲打教训了宝如一番:「将来我们不在,你陪着许宁,更要把好后宅,莫要收了不该收的礼,害了全家。」 宝如笑着应了,一边心里暗自觉得痛快,这一次是许宁托了宋秋崖做了这一出戏,实际上案件根本不入卷宗,不过是吓吓许家人,至于让唐家去具保,想是让许家两老承了唐家的情,以后少些口角。他倒是用心良苦在他亲爹亲娘上了。正在此时居然得了京里托宋家长随捎来的一封信,居然是许宁到京以后的一封家书,里头分了三封,一封给唐家两老,一封请唐家转交给许家,单独的一封却是给宝如的。 刘氏笑得合不拢嘴,将信交给宝如便出去找人送信。宝如拿了那封信,心情有些复杂,浅褐色的信封上用红蜡封缄,打开信封,里头折叠着薄薄一张洒金云台玉叶笺,笺上小楷清晰,洒脱秀逸,写的却只是一些小事,大意是已抵达了京城,在双槐坊租了一间小寓所,颇为清净,院中有一树海棠,大概等她进京的时候正好花发,信到时大概他已参加春闱了,应当一切顺利。宝如上下反复看了几次,确定这的确只是一纸没说什么大事的家书,寥寥几行字言简意赅——却是前世今生,许宁给她写的第一封信。 v第20章[12.10] 这的确和许宁一贯冷傲清高的风格太不符合了,宝如忍不住想起元宵满天灯影里的那一个吻来,自水患后,他们之间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却都仍以各自的方式彼此保持着平静泰然,犹如开春冰封的湖面下暖流不动声色地缓缓流动。 且说段月容前些日子接了生母的来信说有些想她,让她有空回外祖父家看看她。原来段月容父亲在段月容十岁时去世,去世后母亲方氏改嫁,改嫁的男人家里开着个小油坊,平日里收几斤豆替人榨油,也不甚宽裕,堪堪温饱罢了,自顾不暇,也不太理得上这个出嫁了的女儿,平日往来不算多,段月容也要照管许家上下,也没什么时间问候亲娘,因得了同乡人的捎信,牵挂着亲娘,便回了外祖父家,没想到却是迎来了亲娘的劝说。 方氏一边抱着敬哥儿一边笑道:「这次叫你回来其实是有好事儿,前儿有个媒人来找我,说是苏州有个茶商姓温的,无意中在城里见过你一面,带着孝长得美,人又温柔妥帖,觉得甚是喜欢,打听了下听说你守寡在家,公婆对你虽然不好,却爱你人才出众,慕你品性孝节,便托了媒人来,只说自己丧偶已两年,家有万贯家财,甚是宽裕,愿厚礼聘你为继室,他父母双亡,膝下只有一女是原配留下的,年纪尚幼,只等着主母进门主事,我想着你那公婆一贯对你不好,如今许家二子也已归宗,听说又中了举人的,不若你将儿子留给许家,回来改嫁,如此下半生也有靠了,岂不比在那穷家苦守打熬的好?」 段月容怔了怔,低声道:「有劳娘费心了,只是我和许家大郎情深意重,如今一心只想守着我们的孩儿,抚养他长大成人,再嫁一事,不必再提了。」 方氏得了那媒人说的五百两银子的财礼的许诺,心动之极,听到女儿如此,十分恼怒:「你如何这般没出息?许家那两个老不死的对你一贯刻薄,你何苦为了个死鬼守节?咱们村户人家从来就不兴什么守节的,难道还指着守出个贞节牌坊不成?你如今也不过才二十岁,后头的日子还长着呢!到时候熬不住,哪里再找这般合适的人家?那孩子你若是改嫁了,他家定是将孩子给孩子的二叔养着,听说已中了举人,那家娶的媳妇也算有点家底,横竖饿不着你儿子,你若是留在那儿,人家反碍着你,不好照应侄儿呢。」 段月容垂下眼皮有些坚定道:「我只守着儿子便是了,他家再好,也不是亲生骨肉,没了亲娘看顾,我儿可怜。」 方氏恨铁不成钢道:「到儿子长成,你得熬多少年?等他娶了媳妇,看他还记得你这么多年的苦不?你照照镜子,花枝一样的年纪,如何熬到那时候?真真儿的糟蹋了这好模样,那茶商也不过三十出头,人物我也见过,十分齐整,配你绰绰有余了,你想要亲骨肉还不容易,嫁了给她再生便是了。」 她一张嘴劝说个不停,段月容却犹如紧闭的蚌壳一般,死不开口,方氏一急,怒道:「你这孩子好不懂事,我不知多少事忙不过来,特特回家也是为你好,你怎就不开窍呢?难道还真的要做节妇不成?」 段月容终于开口:「娘你自再醮就罢了,何苦也要夺了女儿的志气?既嫁从夫,夫死从子,有子而嫁,倍死不贞,我不想要男人,只想守着儿子过,有什么不行?」 方氏被她这么一说,隐隐刺到心事,登时恼羞成怒:「你这是被那些读书人给骗了!甚么夫死不嫁从一而终,甚么女无再醮之文,统统放屁!本朝就有个皇后是再嫁的,前朝那些公主再嫁三嫁的多了去了!怎么没见那些读书人敢去说她?敢情儿都是些欺软怕硬的!你这是怨我没留在段家陪你?你也不想想,我膝下无子,一头穷家,你嫁出去就只剩下我一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没有男丁,族里的人连地都收走,我凭什么要在那里熬?那些读书人会给你白送银子让你守节不?至少改嫁了,没让你养我!」 段月容因着这个再醮的亲娘受了不少流言讥讽和排揎,心中多少对这个抛下自己改嫁的娘有些怨言,软弱地说了句:「还不是你自己太妒,一个庶弟都没留下来,若当时留下来,总有人养老奉养,族里也不敢谋夺了咱们家的田地,还不是自己做下来没下梢的事。」 方氏被她说到痛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这是养来养去养出来个白眼狼了?我打发那些典妾是为了甚么!若是当时留下来,只怕你我早就没立足之地了!你倒反过来怪你亲娘?我不知为你这扶不起的人考虑了多少,做了多少事,当初你爹把钱都给用在外头,一分嫁妆都没有,要不是我给你攒着,你连许家都嫁不到!早就被你爹嫁给那烂赌鬼抵债了!我这是做了甚么孽,连亲女儿都不领情!」她越说越生气,眼里登时流出了眼泪。 段月容本是个脾性软的,看母亲哭了,慌忙道:「是女儿说差了,只是如今女儿并不是过不下去,和你也不一样,膝下毕竟有亲生儿子,如今孩子的二叔也中了举子,许家眼看日子也好过多了,听说正打算买几个养娘下人在家里使唤,女儿其实也没吃几年苦,敬哥儿也大了知道些事情,乖巧伶俐得很,有他二叔带着,将来必能有出息的,娘说那人好,但是日子好不好端的看过的人如何想,若是女儿嫁过去不喜欢,日子过得不好,又抛弃了亲骨肉,来日敬哥儿读了书当了大官,有一个再醮的亲娘岂非让他以我为耻?」 方氏收了眼泪,恨恨看着女儿,却到底不忍心说什么,只是幽怨道:「我的儿,将来寒床孤身,你才知道守寡的苦,那些什么贞节都是虚名,儿孙也不见得会感激你,日子是自己过的,不是为了别人,你再好好想想,我也做不得你的主,只是你这样孤拐脾气,这样好那等贞节虚名,将来吃亏的是你,却是后悔不得!」 段月容眼泪扑簌簌地滚了下来:「娘是真心疼女儿我何尝不知,只是女儿从小被人指着脊梁骨说笑话,大郎没的时候连婆婆都问我你守不守得,听说你娘是个守不得的,有其母必有其女,若是守不得不若早早打发了去也省得浪费许家米粮,娘啊,孩儿有了自己的骨肉,总想着来日总不叫亲儿子因为我被戳脊梁骨,不过是一辈子,不见得就守不住,你就当女儿就是这个命吧。」 方氏的眼泪被她这么一说,又重掉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负气道:「罢了,好良言劝不了该死的鬼,你要守便守,将来不要来我这里诉苦。」她知道女儿志不可夺,然而一想到那五百两财礼,心里针扎一般的疼。 段月容泪珠不断,过了一会儿才擦了眼泪道:「娘是为我好,只怨我命不好。」 方氏全无心情,懒得再和女儿说改嫁的事,便问她些闲话:「你家里当真要买养娘下人了?不过是中个举,官也还没当上,原本那样一穷二白的家,这就能买起下人用?」 段月容道:「一中了举,免税免徭役且不说了,这就已占了便宜了,平日里我和婆婆夏冬两季都要去衙门帮忙做些针线粗活,公公每年要去修河道,这就占了许多精力,你想想这些免了,又能多种几亩田,多做好几样针线出来,这就是钱了,再者族亲们全都来投田,将田记在许家名下,就不必交税,每年只要给许家一些收成便好,你说这又是多少出息?竟是连自家的田都有人争着来帮耕作,只求能将他家的田记在许家名下。更不要说乡绅族老们纷纷都送了程仪过来,只为交好了,这些天公婆家里光是收的吃食都已吃不完要想办法囤起来了。典人也是最近广陵府那一带不是受了灾么,听说如今人牙子到处在找主顾,价格便宜,他们听了也就心动了想雇几个人使唤,不过如今房舍住不下,又打算着开春了就先将房子扩一扩,修好一些。」 方氏咋舌不已:「怪道你那婆婆耍无赖也要把他给闹回来,可怜唐家白白给这等人家做了嫁衣,什么兼祧,若是将来他得了官,地位高了,哪里还记得岳父母的栽培之恩,少不得纳上几门美妾,譬如你那死鬼的爹,多收几斗米也要去典个妾来,天下乌鸦一般黑,男人负心起来别人还要赞他一声风流!我们女人连死了丈夫再嫁也要指指点点!」一边却又想起一事追问道:「你那婆婆从前极为悭吝,连油米都要把着,你明明还在奶孩子还要克扣你,如今可还那样?去岁我给你那几坛油,可还有剩?我当时给你特特分了的,你和敬哥儿的油装在白壶里头,我亲挑的豆子和芝麻,看着榨的,最干净不过,让你仔细收着给你和敬哥儿吃,另外两坛给许家人吃。」 v第21章[12.17] 段月容道:「你给我的那壶油我都没舍得吃,都是悄悄给敬哥儿蒸蛋吃了,另外那两坛油婆婆拿去把得死死的,一坛油给了孩子二叔贺他新婚,另外一坛收着说要慢慢吃,炒菜全是用那猪皮上带的油往锅里擦一擦便好,其实趁我不在,悄悄炸糯米果子给那小叔子吃呢,打量我不知道,还是隔壁屋和我好的古家媳妇儿悄悄和我说的,后来小叔子出了事,办白事的时候全用了。」 方氏道:「那次许家大郎没了,你来见我,哭得那样子,一行哭一行说公婆怎么刻薄磋磨你,油米把得死死的要盯着量取,饭都是你做,结果却不让你上桌,你还在奶孩子呢,一点荤腥都吃不到,那次连我那口子都不忍心,和我说要不要一起出面让你回家来住。我说要上你公婆家理论你又死都不肯,让你改嫁你偏说要守,我想着守满三年你吃了苦没准心就转过来了,你说说你守什么守?这等抠门公婆这等刻薄人家,何苦?为了你我才出了那两坛子油给你带回家去,指望让你公婆给你点好脸色,教你和敬哥儿日子好过点,你却不知我的良苦用心呢。」 段月容面上一红:「那时候大郎才过世,心里难过,公婆面前无人护着,孩子又小只会吃奶哭闹,家事烦杂做不及,更觉得艰难,见了娘便有些忍不住,如今日子好过多了。」 方氏轻轻哼了声,面有得色:「要不是你那小叔子死了没来得及娶媳妇留后,排第二的又出赘去了,你公婆要靠着你养孙子才不敢下死力磋磨,不然就你那软绵绵烂泥一样的脾性,哪里能撑到现在!如今敬哥儿好歹是许家嫡长孙,若是那举子二叔没有孩子,将来过继给他也算是个好前程,将来做了官,也给你请个诰命。」 段月容摇头笑道:「怎么会没有孩子,二弟还年轻着呢,两夫妻才成婚一年便已得了个千金,才刚过了百日没多久,先开花后结果,后头总能抱上儿子的,不过二弟为人厚道,弟媳也是个宽厚和气的,想来将来总会照应敬哥儿的。」 方氏诧异失声道:「怎么就能有孩子?」 段月容笑道:「虽然弟媳妇年纪小才及笄,但是他们新夫妇感情好,哪有没孩子的?如今二弟兼祧两家,两家都顶着弟媳妇的肚子呢,总要多子多福才是个兴家之道,敬哥儿也能多几个兄弟帮扶。」 方氏冷笑了声道:「我就说你也不知被什么人灌了一肚子的迷魂汤,脑子都傻了,孩子只有自己的才是最亲的,别人肚子里生出来的,甭管是什么人,都不会想着你的,许家若是只有敬哥儿一个嫡孙,你才金贵,若是你那弟媳妇生了许多儿子,亲爹又是举人,将来没准要做官,同样都是许家的孙子,他们是贵人公子,你的敬哥儿呢?什么都不是!到时候你公公婆婆还不把你看到泥里去!你的儿子还要给他的儿子做跟班被他们使唤!」 段月容摇头:「二弟和弟媳妇不是那样的人……」 方氏从鼻孔冷笑了声,待要说什么,仍是忍住了,看了看已经颇大的敬哥儿,又看了看迂腐孤拐又软绵绵扶不起来的女儿,只怕你帮她她倒要反过来怪你,心里暗自叹了口气道儿孙自有儿孙福,罢了罢了。 没多久春闱放榜,报喜的信儿很快便送回了,许宁高中进士甲科第三名(探花),原听说考官们推时拟为榜眼的,结果官家看他年轻英俊,御笔点他为探花,授任翰林院编修正七品。 整个广陵府登时沸腾了,唐家登时贺喜的客人登门不绝,宝如接到信也微微有些意外,她记得前一世许宁明明是二甲十二名,授从九品的秘书省校书郎,这一世居然直接摘了探花,想来多活的这几十年,他学问有了长进,又深知官家的脾性,考题又早已心里有数,自然是得心应手了。 消息接了没多久,雪片一样的帖子又飞入唐家,治筵设饯,请宝如去叙话赴宴赏花的。宝如基本都拒了,专心在家收拾诸般杂务,虽然不愿进京,但既已答应了许宁,她还是得带着孩子进京,否则许宁不甘心,定是又会生出什么算计来非把她弄进京不可。 香铺要交接给爹娘,许宁临走前已安置好,制香的法子虽然没有了许宁亲自做的香,却也有了固定进货的渠道,只捡着几样最好又利最好的卖,靠着念恩寺收益也极好了,更何况又因许宁少年高中探花的噱头,这店里的香如今已倾销一空,尤其是状元红一类好意头的香,单看势头,五年内至少念恩寺下无有能超过收益的铺子。而爹娘的饭馆子也另外请了相熟又厨艺精湛的厨师来主厨,生意也渐渐恢复了从前唐谦亲自主厨那会儿的红火,如今他不需要自己下厨操劳吸那等油烟草灰,只需偶尔有空看看账本,心情愉悦,肺上积下的病渐渐得到调治,一日好过一日,宝如心里暗自放了心。爹娘其实心病都在于自己的日子过得如何,自己若是夫妻和顺,儿女双全,他们也就偿了心愿,心满意足。 所以,哪怕是装,也要装出一副夫妻恩爱,歌舞升平来。 还有一些田庄,都是许宁提前置办的,置办之时都不算贵,田并不算多,但都近着水源,出息足够。且庄子里也各有营生,或酿酒、或养鸡、猪、或种些果树,总之调教妥当,如今便是宝如也不得不认可许宁之深谋远虑,便是许宁不在,光靠这些田庄、香铺、食肆的出息,爹娘衣食无忧,不需操劳。不过唐谦和刘氏则并不十分花用,都存了下来有些忧心道:「许宁如今在京城里,天子脚下,听说东西贵得很,我们如今也收拢了不少银钱,女儿你带去京里让他打点,我们这边也不需要存这样多钱的。」 宝如笑道:「许宁自有打算的,爹娘不必操心,我一妇人带着女儿,虽然跟着宋大人的家眷走,谁知道路上如何,哪里能带上这么多银两?还是爹娘好好经营,我们进京若是手头紧张,再让人回来取便是了,如今把钱放在铺子里田庄里,还能生钱的,你们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唐谦一听女儿说的有道理,便也放下了些心,不过仍是将能拿出来的现钱都找了出来要给女儿带上,只说是穷家富路。 不提这头唐家如何忙乱,宋府那头也遣人来请了她和刘氏过府几次,道是商量进京的事,宝如去了县衙几次,宋晓菡少不得出来陪客,她自视甚高,如今看到宝如摇身一变从个市井人家女子成为七品官宦的夫人,先是爹爹让自己好生和她交好不可怠慢了,连娘也赞不绝口道:「难为她举止大方,礼节谈吐,竟不比那些名门闺秀差,最难得那品格儿,直爽坦然,一点也没小门小户的那些扭捏畏缩,真真儿的难得了。」 宋晓菡心情不好,却去撺掇母亲:「来日便要进京了,如今既要交好,许大哥的生母不可不邀请过府一叙,许大哥是个纯孝之人,将来知道也觉得我们家妥帖周到。」 v第22章[12.17] 宋夫人性格温婉,听到虽然觉得对,却有些为难:「许宁虽然兼祧,却到底仍是唐家的女婿,只请许老夫人,不请唐老夫人倒不好。」一边想着索性两边都下了帖子邀请两家女眷,罗氏接了帖子,十分兴奋,幸好许宁中举时一气儿做了好几身衣服,慌忙插金戴银,穿绫带罗,带了段月容一块儿进了县里,一边又道:「看来还是该在县里买一处房子才是,以后交际应酬也方便。」心心念念却是拿定了主意村里的房子倒是不着急了,合该早些买了县里的房子才是,乡下的地反正又不必耕作了。 到了县府里,才通报进去一会儿,便看到宋晓菡笑容满面地出来迎她道:「许老夫人到了?我娘已在里头等着了,唐老夫人和许夫人也早就到了,我还以为她们会等您到了才一起来呢。」一边又微微向段月容点头致意,一边上前扶了罗氏的手,罗氏整个身子骨头都轻了几分,笑道:「许家家贫,媳妇家有些看不上我们也是有的,可惜若不是我们许家的儿子,她们哪里有着福分进了这贵地儿和宋夫人小姐这般贵人攀谈?她们这般不知礼,我倒替许宁捏把汗,只怕这样的媳妇和岳母以后要给他丢人呢。」 宋晓菡微笑道:「许大哥才进了京得了官便忙着托我家进京的时候带上许夫人和孩子,依我说京里大不易居,许大哥才得官,不知多少事情要应酬,若是妻子都进了京,孩子又还小,连宝如妹妹也需要人照顾,一时兼顾不暇,只怕误了差使,须知这当官的头几年最是重要,若是应对不当,招了上司的厌恶,打发你去个远远的地方,一辈子的前程也尽误了,不过如今许大哥高中探花,想是正志满意得之时,只想着让妻荣母贵,倒没想过这些细处,宝如妹妹又还小,家里也没人教导,没想过许大哥的难处。」 罗氏大生知己之感:「宋小姐真真儿是名门闺秀,说起话来真是识大体!也不知将来甚么有福的人娶得你,我何尝不是这么说!连我们老俩口都知道儿子前程要紧,待站稳了脚跟以后再接我们也不迟,唐家那边却偏要送媳妇过去,这是着急他们唐家的香火呢!这等自私自利人家,也是我们二郎命苦,遇人不淑,这样好的女婿,不知好好体贴得助他往上走,倒要在后头拖后腿!不瞒你说,我们听说二郎要接媳妇进京,就去唐家说了,结果没用!人家就会说甚么小夫妻分离久了不妥,他们小夫妻的事,我们不干涉!真是没法说道理。」 宋晓菡抿嘴笑道:「这也怪不得,市井人家,难得女儿嫁了个贵婿,岂有不看紧一些的道理,这京里历来有榜下择婿的习俗,许大哥这般人才,若不是成亲太早,原该金榜题名和洞房花烛一同举行才是,高中探花呢,那可是驸马都当得的。」 罗氏拍掌道:「可不是!我们也是懊悔得很,不该那般早便说亲。」却似乎完全忘了家贫出赘一事,宋晓菡也绝口不提此事,只是笑语盈盈一路迎了她们进去,一边听说段月容守寡在家守着孩子,也肃然道:「寒门农户,肯守节又如此孝顺公婆的实在不多,段姐姐真令人敬佩,前儿才听我爹说朝中有个二品官员替寡母请贞节牌坊并诰封,以旌表其矢志不贰,贞孝节烈呢,那家子却是读书人家,世代官宦的,你这般寒门节妇,却是更为难得了,敬哥儿将来必能有成,报你奇志的,也是许老夫人门风好,才有段姐姐这般好的儿媳妇了。」 段月容抿嘴而笑,罗氏想不到大媳妇如此受宋家推崇,连忙道:「我也说呢,这个大媳妇一贯在家里是十分孝顺的,可叹二媳妇竟没学得一分二分。」 宋晓菡笑道:「少不得要老夫人慢慢调教了。」 罗氏被她左一句老夫人右一句老夫人哄得全身舒爽,她一直对在唐家面前低了一等感觉到十分不服,在二媳妇面前硬不起腰来,然而如今陡然发现连这名门闺秀都认可了自己的地位,不由对降服二媳妇起了些信心。 说话间便到了花厅敞轩,因春日花发,窗子都大开着,满园春色迷人,宋夫人正在上首陪着刘氏和宝如说话,看到她们来已笑着起身迎接,罗氏第一次见到宋夫人,鹅蛋脸上眉目温婉,明明已经生育了三个儿女,却看着只是如三十许人,身上只一身宝蓝色云纹缎裳,下边系着缕金挑线纱裙,头面上只戴了一套景泰蓝的饰品,并不奢华,却仪态大方高贵,一旁的刘氏和宝如穿得也只是家常衣装,比自己差得远了。她心里暗自喜悦压过了唐家一头,宋晓菡刚介绍完,她不等宋夫人开口连忙笑着道:「没想到宋夫人看着这般年轻!一点都不像生过三个孩子的样子,想来家世好保养得好,今儿第一次见我就觉得亲近得很。」一边便伸了戴着几只金手镯的手去执宋夫人的手。 宋夫人面色不变笑着请罗氏上座,想起听说过这罗氏大闹唐家的事,心里暗道果然这许老夫人实在有些伧俗粗鄙,可怜许宁这样人才,居然出身如此,再对照唐家母女,虽然都是市井小家出身,母亲却知道藏拙,少言多笑,女儿则落落大方,言语不忌颇有大家风范,果然许宁虽然赘婿出身,却要多得这唐家教养,悉心培育,才没给带歪了,可惜生身父母不得不认,再如何不能弃父母不顾,也难怪要央丈夫演了一场戏来震吓他们以绝后患,这样的亲生父母,着实不得不防。 罗氏坐下来后便开始夸夸其谈,若是宋夫人夸许宁,她一边谦虚一边说许宁小时候就如何主动为家里干活,自己又是如何勉励他的,说着说着动了情,掉几滴眼泪:「他离家那天,我整整哭了一夜!也没办法!难道看着他在家和我们一家子饿死不成!人挪活树挪死,总要给孩子一条生路,孩子也懂事,开始还和我和他爹说:爹娘不要送我走我会给家里干活的,他爹怕他逃回家来,狠了心吓他说若是到了别人家不好好听话不乖的话,爹娘拿不出钱来赔人家一家子就要被抓进官府大牢,他吓得小脸煞白的,走的时候回头看我,眼睛里含了一包眼泪,等着我留他,我哭成那样,真正是心都哭疼了,也到底没留下他来。」 说得连宋夫人眼圈都红了,慨叹道:「都不容易,许大人有今日不容易啊。」 宝如肚内忍着笑,这一套说辞前世她听过太多了,她时常会在许宁面前动情地述说许宁八岁以前的事情,许宁还没感动,她自己就把自己感动得泪涟涟的,说多了连自己都信了许宁是她最心疼的孩子,因为舍不得留在家里吃苦才送了出去,其实每一天都在想着他,后来终于豁出去不要脸也要把他要回来,简直是感天动地母子情。 其实那一天许宁肚子饿着就来了唐家,除了身上一套衣服,什么东西都没有,这是人卖了连早餐都要省下的,哭想必是真的,但是其中有多少是真的舍不得儿子,有多少是哭自己落到了买儿子的田地,就不可知了,据她所知许宁寡言少语的,许大郎许三郎都比他会说话会来事多了,爹娘当时取中他却是相中了他说话少手脚利落勤快……看起来像是个憨厚老实的孩子,谁知道许宁那是一肚子的心机都藏得深得很——也不知许宁知道不知道他极力掩埋的过去被老娘作为谈资会怎么样了。 一时几位夫人交流了下养孩子的心得,又说了几句闲话,宋夫人又说了些京城与广陵的不同习俗,眼看着日影到了天中,宋夫人便起了身让她们移步花园旁的敞轩内,留个便饭,一边唤了仆妇来引她们过去,一边自己先回房换件衣服,这却是大家做派了,宋夫人出身高门,一日换几次衣服是常事。 宝如跟着刘氏到了敞轩外,一眼望去果然已摆了桌椅,上头已先设了果子糕点和几样冷盘,宝如一看那桌椅,心下冷笑,知道宋晓菡又从中作梗了,罗氏已大喇喇地在丫鬟的引领下坐了上去,已十分不客气地拿了桌上的瓜子便开始吃,她一贯如此自信,在京城也算是独树奇葩,当时人们忌惮许宁,也从来不敢挑她的礼,只是奉承她。 宝如却拉了拉刘氏的手,对那引路的丫鬟笑道:「这位姐姐,我们想要先去恭房净手。」 那小丫鬟连忙引着她们去了花园一侧的恭房,宝如带着刘氏进去后出来,便对那小丫鬟道:「这位姐姐,我娘身子有些不太舒服,得赶紧回家去看看大夫,事情太急,就不和夫人面辞了,还请你转达一声,说不告而别着实失礼,请夫人多多包涵,改日再备礼多多拜上道歉。」 那小丫鬟不过是个引路的,年纪尚小,第一次遇到这样客人不面辞便要离开的情况,有些不知所措,却也不敢阻拦,只眼睁睁看到宝如带着刘氏一路直接便从花园走了出去,直接出了县衙大门,乘了马车直接便回去了。 v第23章[12.17] 却说宋夫人换了衣服出来,接了报十分不解其意,仍是出来招待罗氏吃了一席,送她出门后,才回了后院找了仆妇来细问,却仍是不得其解。因着宋秋崖一贯重视许宁,便将今日这奇事说与宋秋崖听,宋秋崖原是侯门嫡子出身,又是平日里审案断疑惯了的,心思缜密,一听便问:「无故离席,不告而别,是不是有甚么失礼之处,让客人不快了?」 宋夫人蹙眉道:「正是此处不解,我观那唐氏言语可喜,态度娇憨,礼仪娴熟犹如大家教养,并不像如此失礼之人,虽然她与婆婆不合,今日许老夫人来的时候,她却也礼仪周到,并无失礼之处,言语上也十分谦逊,态度上也并无不快之处,我实不知哪里失礼了,难道真的是那刘氏果真身体不适?只是我问过那引路的小丫鬟,她只说是两位女眷如恭后便告辞离去,看上去并无大碍。」 宋秋崖却唤了人叫来今日引路的小丫鬟问话,问完后皱眉道:「这么说,是到了敞轩,还未入座,便与其母去了恭房?」 小丫鬟点头道:「是的,许老夫人先入了座。」 宋秋崖皱眉问:「座次如何安排?」 小丫鬟一愣,宋夫人道:「晓菡也到了学管家的时候了,回京就要给他们物色亲事了,因此今日这坐席安排、宴席菜色,我都是交给她安排,我掌眼的,今儿按位次是我在主位,次席分别左右为许老夫人、唐老夫人,下首是晓菡和许夫人,理应没有问题,许老夫人年长些,唐老夫人应当不至于为这左右之分就不喜,许老夫人则根本不懂这些,许夫人是晚辈,应当不至于就为这座次的事儿挑理,客随主便,不当如此失礼吧?」 下头小丫鬟有些嗫嚅,宋秋崖一双利眼已是看出她有些不对,逼问道:「可是当时座次有差?」 小丫鬟迟疑了一会儿道:「入席前小姐来看过,让撤了许夫人的座位,道许夫人的婆婆和生母都在,论理她不该坐着,合该站着伺候长辈用饭才对。」 宋夫人脸色微变,宋秋崖一掌已拍了下几案,桌面上的茶杯都被震了一震,他厉声道:「如此无礼!怎能如此自作主张!难怪客人转脸就走,没有当场发作,已是给宋家面子了!」 宋夫人慌忙站了起来道:「是我的不是,平日里只顾着教她到婆家的礼仪,却忘了告诉她招待客人不能究这样的礼的。」 宋秋崖气得胸膛起伏不定:「她不懂,难道平时不会看?婆媳同赴宴,伺候不伺候婆母是别人自家的礼节,安排坐席却是我们的礼,断没有别人要伺候长辈,我们就不设坐席的,她身旁的吴妈妈呢?难道她也不懂?」一叠声喊道:「叫小姐和小姐身边的丫鬟、妈妈都过来!」 宋夫人看丈夫气得狠了,不敢再劝,宋秋崖仍是气得不行:「教女如此,哪一天真是要惹下大祸!」 一时宋晓菡已到了,宋秋崖怒道:「你今日为何擅自撤了许夫人的席?」 宋晓菡知道事发,少不得将那媳妇要伺候婆母的话出来,宋秋崖道:「这话你哄你娘还可以,你娘一向惯着你,却是莫要来哄我,你自幼在京里长大的,宴会也参加过不少,难道竟不知这些?你倒是说说你为何故意要让许夫人难堪?」 宋晓菡原就有些怕父亲,被他沉下脸一喝,眼泪扑簌簌就落了下来,抽泣着道:「我哪里有故意让她难堪?她出身市井,许大哥又是入赘,我是看她平日里对她婆母有些不甚恭敬,将来触怒婆母,到了京里担个不孝的罪名,又让许大哥心里不悦,倒是伤了他们夫妻的感情,才好心教教她,让她知道需孝敬婆母……」 才说到这里已被宋秋崖断喝:「越说越不像了!我竟不知你那一肚子礼是学到哪里去了!旁人不知礼,你当面指出,却是你无礼!合该悄悄替人描补,不要让人难堪,这才是大家闺秀名门淑女知礼的样儿,人家七品翰林修撰的夫人,倒要你一个未出阁的闺秀来指点礼节?这是哪里学来的什么下三滥的宅门手段?」 宋晓菡被他责骂,脸上窘得通红,又羞又气,捂着脸就哭起来,宋夫人连忙道:「孩子错了,指出来便是了,莫要如此苛责,她也是一片好心,从前和那许夫人也是十分谈得来的,熟不拘礼,想是好心提醒,只是用错了方法。」 宋秋崖脸色缓了缓,却是挥手让下人都下去了,缓了声气对宋晓菡道:「你嫡亲的奶奶去得早,你爹我自幼在继母手下讨生活,这些暗亏吃了不少,为着这个,到大了些自己便憋着一口气自己考了科举,早早谋了外放,带了你娘出来,便是不想你娘和你在后宅吃我曾吃过的亏,你有心计不吃亏是好的,只是你却须记得,为人须正气才得人的尊重爱重,那些小手段上不得台面,只会教人看不起你,也显得你无礼短视,没有胸襟,你若是坦坦荡荡和那许夫人私下说这些规矩,难道人家会不承情?你这般手段,只会显得你无礼,外人也不知是你在其中,只把这帐记在你娘身上,若是个睚眦必报的,无端便多了个仇人。」 宋晓菡委委屈屈地嗯了声,宋秋崖继续道:「你出身侯门,在地方上别人也大多趋奉你,你娘和哥哥们又都宠着你,你大概有些看不起那许夫人,觉得她只是靠着丈夫发迹才平白得了前程对不对?」 宋晓菡不说话只知道擦泪,宋秋崖道:「许宁待这个夫人如珠似玉,你大概也只是觉得她不过是因为生得美,却肤浅得很,是不是?」 v第24章[12.17]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你怎么不想想,你的终身,不也是靠着祖宗父兄么?女子终身,先靠父兄、再靠丈夫、晚年便是儿子,你有没有想过,这一点除了父兄你没办法选择以外,丈夫儿子,都是需要你悉心辅佐、用心教养的?」 宋晓菡噎了下,宋秋崖继续道:「你大概还有些为许宁抱不平,觉得他娶到这么个市井妇人委屈了,只怕以后要拖后腿,是不是?」 宋晓菡沉默着,宋秋崖叹一口气谆谆教导:「寒门出贵子,京里那些高门大户,有几个是能科举出身的?大多只能靠恩荫,那一种固步自封自高自大的习气,是不长久的,平日里我将你两个哥哥带在身边出去走走看看,才知道这天下有多大,有才学之人有多少,有多少人又是真正父母妻子皆出身大家?你若一直抱着这样的眼光,竟是将自己也锁在了后宅之中,只知道和后宅女人争那一点点蝇头小利,就算将来嫁了个好丈夫,你也只是看着自己的得失,如何能得丈夫真心的爱重?」 宋晓菡低声道:「阿爹说得对,但是那许夫人不知怎的对女儿十分冷淡,好言相劝只怕听不进去,所以女儿才出此下策……再说在场的都是自家人,也不会传出去……」 宋秋崖道:「都是借口,她为什么忽然对你冷淡?必是你平日言语行动多有轻慢,别人又不是傻的,如何感觉不到?你是不是觉得阿爹小题大做,为了区区一个市井出身的修撰夫人便要对你这般严厉?」 宋晓菡虽然不说话,显然脸上就是这么说的,宋秋崖道:「你如今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禄蠹习气,我且就先从这方面给你掰扯掰扯,许宁年方十八,才学惊人,出身寒门,这的确不算什么,毕竟家门低得很,然而你还记得前些天京里来的那个孟公子么?他是高官子弟,今上伴读,前程锦绣,那天带了个宗室子弟到了广陵府,在外头通过别人结交你两位兄弟,之后又忽然对许宁十分有兴趣,刻意结交了一番,连秋闱他还来了一次,那会儿我也只是听你大哥说的,后来广陵府水灾,我也是事后才知,当时圣上居然亲临了广陵府,坐镇府衙救灾!」 宋晓菡不知宋秋崖如何说到这上头去,脸上有些茫然,宋秋崖继续道:「这之后许宁为了妻子弃考,事后却听你大哥说,那孟公子专程找他打听过许宁的事,事后没多久京里难得的开了恩科,今年本就是正科,得了皇长子,一般也就是大赦天下,偏偏仿佛就为了成全许宁一样开了恩科,你哥从开蒙起就是我一手教导,又请了多少名士宿儒教导,中了二甲四十五名,也是进士出身,已是难得,许宁赘婿出身,却一举夺了探花,这却不仅仅是他才学惊人,更是简在帝心了。」 宋晓菡睁大双眼问:「这和那孟公子有什么关系?」 宋秋崖皱眉道:「只怕那日那李二郎,便是当今天子。」 这一句话不止宋晓菡吃了一惊,连宋夫人都吓了一跳道:「怎么会?官家能私自出京的?」 宋秋崖摇头道:「官家才登基没多久,想必是要物色得用的人,年初听说是去祭天过,想是悄悄拐过来,他王府出身,和自幼养在深宫的皇子不同,又曾是次子,无需承爵,王府管教不甚严厉,从前就是爱到民间私访的,后来进宫入继,太皇太后、太后于小节上也并不怎么拘束他,毕竟隔了一层,轻重分寸不好掌握,因此听说他时常会出宫私访民情的,前后一想,这许宁,想是入了官家的眼了。」 宋晓菡极为震撼,喃喃道:「那日那宗室子弟,竟然是官家?」 宋秋崖点头:「我细细问过你大哥二哥形貌年岁,再加上上一次带着的安妃,无一不合,八九不离十就是御驾亲临了。」 宋晓菡脸色雪白:「安妃?」 宋秋崖看她神色,口气又严厉起来:「你不会又做了什么蠢事得罪了那安妃吧?那安妃原是官家在王府之时有过口头之约的未婚妻,其父安庆丰任的云阳知州,是徽王妃的堂兄,后来官家封了太子,先帝和太后另外给他指了祝皇后,登基后帝后恩爱,但安妃毕竟与他是自幼的情分,又与别个不同,所以官家待她也分外恩宠些的。」 宋晓菡慌忙摇头:「并不曾得罪,她也不太理我的。」 宋秋崖叹了口气:「她若是来日生下皇嗣,贵妃必是能封的,心气自然是高的,不理你也不奇怪,不过以后你见到她的机会也少。」 宋晓菡脸色苍白,犹有泪痕,宋夫人十分心疼,连忙道:「晓菡还小呢,明儿我备份厚礼给许家送过去,待过两日同行之时,再让晓菡与许夫人赔罪,你看如何?」 宋秋崖点了点头,又与宋晓菡教导道:「你莫要看不起那唐氏,她年纪幼小,那日许家闹上门要求许宁归宗,她却毅然要求和离,反倒是许宁不肯和离,她是个有心气的,能让许宁对她死心塌地,也必有过人之处,绝不是徒有美貌之人。三人行必有我师,你还需虚心与她结纳相交,不可得罪了她,你两个哥哥乃至我,来日只怕还有依仗许宁之处,不提别的,前些日子他弃考,却专程让你大哥给我说了一席话,着实让我茅塞顿开,他年纪轻轻如此缜密周到,又待我们宋家一片赤诚,他既敬重妻子,你若是给她妻子难堪,便如同给了他难堪,今日之事,应当为戒。来日进京,你不可再犯此等错误,若是再让我知道,必不轻饶。」 一边却又转脸对妻子说道:「那许家两老十分昏聩贪婪,这次邀请礼做到也就罢了,不必深交,再有这等情况,他们两家情况与别的亲家不同,是差点成了仇家的,若是再有饮宴,当小心分开,谨慎处置,好在我们不日进京,我听许宁道暂时还未有接长辈进京的想法,以后应是打交道得少了。」 v第25章[12.17] 一时又叫了宋晓菡身旁跟着的丫鬟和妈妈们进来,申饬了一番,才让宋晓菡回房,私底下却又和妻子说话:「我看晓菡这心高气傲不服软的个性,真进了京进了侯府要吃亏,我这次进京,只怕要留在京城一任,在京城不能不住侯府,否则要受人指摘,你找两个机灵些的妈妈跟着她,进京以后也要拘一拘她,多让她养养性子,莫要和其他两房太亲近,一不小心着了算计,到时候悔之晚矣,我知你性情一贯柔婉温顺,不喜与人争执,只是如今事关女儿终身,绝不可轻忽了。」 宋夫人是见识过侯府那继夫人的厉害的,点头道:「我省得,到时候我只多给她安排些针线、抄书的活计,少让她离了我跟前便是,只是她如今也十六了,这议亲也要着紧了,我先以为你并不在意那爵位,在地方上找合适的也成,如今你却说要争一争,却是要在京里找人家才好些。」 宋秋崖叹了口气:「我不争,别人会信么?只怕要步步为营,你还记得上次我抓出来的那个门客没?竟是差点一辈子官声都要误在他身上,要不是许宁当时提醒我注意查官仓的账,交任时才事发,我这一任的考语只怕是中下,若是碰上个辣手不给侯府脸面的,丢官都是有的,那门客虽然查不出后头的人,但是无端端谁会来害我,除了那一对母子,再无旁人了,只有我名声污了,她们才好算计我这侯府世子的位子,如今回京,不知多少惊心动魄等着我,但远离京城,被人算计更是被动,不若回京多结交些臂助。」 宋夫人也叹了口气问:「大郎还好进士出身,找人家应当不难,二郎和晓菡,却是要着紧了。」 宋秋崖道:「她脾性如此狷介清高,我觉得竟是是进京后找一个寒门出身的年轻举子便好,人品性情为上,才华上倒不必十分苛求,能考出举子,与晓菡也算能谈得来了,不至于夫妻相对无言,而出身寒门,公婆看我们家门第,待她也必是宽和的,我们再厚厚陪送些嫁妆,总能叫她一生平顺。横竖我和远甫、远熙的前程,自有我们去挣着,如今也算一门两进士了,不比那等破落门户要卖女儿到高门求些臂助的。」 宋夫人笑道:「老爷打算总是妥当的。」两夫妻少不得在儿女终身大事上又议论了一番,又安排了一番进京事宜。 却说刘氏随着唐宝如不辞而回,十分惊惶,害怕宋家因此生气,唐宝如却笑道:「娘不要太在意这些,如今许宁也是七品官身了,他家虽然势大,却是个讲理的人家,断没有为了这点小事便要迁怒的。」 刘氏心下仍是忐忑不安,直到第二日宋家果然遣了人来送了一些滋养身体的补品,又派了个能说会道的仆妇来问候刘氏的身体可还不适,一张嘴说得仿佛刘氏那日真的是身体不适退的席,而唐宝如也是言笑晏晏地应对打发走了,刘氏十分佩服,对宝如又更多了一份信重。 几日后果然定下了进京时间,宝如泣别了爹娘,抱着孩子带着行李和小荷、银娘并一个粗使的小厮与宋家会合,上了宋家进京的船,一路顺风顺水往京里行驶而去。 果然上船后宋夫人便请了丫鬟来请宝如,专程让宋晓菡给宝如赔了礼,宝如只是笑着道:「宋小姐切莫多礼,你们出身贵家,礼节上必是妥当的,我哪里敢指摘?实是我娘那天用食不当,肚子闹腾得紧,想着宋夫人这般殷勤备宴,怕出丑倒要不美,误了夫人的美意,因着实病得急了,没来得及和夫人小姐以及婆母面辞,实在是奴家的失礼了。」 两边笑着互相赔礼了一番,便都和好如初,仿佛全无嫌隙。 这天傍晚船却是泊在了一处岸旁,从船舱看出去,只见烟水淼茫,庐舍遮映,沿岸一带,都是倒垂杨柳,山坡上碧草如茵,江水又碧色可人,宝如抱着淼淼在船舱房里窗边指点着窗外景致,一边逗她说话,一边按许宁的说法诵读些诗歌与她听。 偏偏附近也泊着一只客船,上头一名衣帽华丽的公子正就着黄昏落日自斟自饮,听到有女子在诵读诗书,又夹杂着孩童嬉笑声,忍不住注目而视,一眼便看到一个年轻美妇淡妆布服倚在窗边,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面上并无施粉,却颜色艳异,光辉动人,曼声娇吟之时樱唇微动,眼波将流,那一股意绪风流,使人忘倦,他年纪虽轻,却于花丛中阅人多矣,居然为这容光艳艳震了一下,吃惊唤了书童来问:「你且去打听下,隔壁那只船,是哪里的客人。」 天才蒙蒙亮,船上就有人投帖来谒。宝如正和宋夫人、宋晓菡用早点,便听到外边仆妇来传话:老爷有话,有京中故交要搭便船进京,请女眷出去见一见。 宋夫人十分意外,问道:「可有说是哪家子弟?」 仆妇回答:「老爷只说是宁国公府的小公子。」 宋夫人皱眉想了下道:「宁国公府有好几房呢。」一边起身带了晓菡和宝如出去见客人。 舱房花厅内一名少年公子坐在下首正与宋秋崖叙话,见到女眷出来慌忙立起深深施礼,这少年生得十分俊秀,面如傅粉唇若涂朱,眼若秋水时时含情,微笑时面上微微有着浅涡,衣履精洁,礼节十分标准,口称小侄,自称姓名为卫云祥,国公府二房的嫡孙,排行第三的。 宋夫人终于反应过来,笑道:「原来是卫三公子,帝姬、驸马可安好?」 卫三公子含笑回道:「家母身体康健,劳您动问了,小侄返乡办些庶务,回家雇的船主家里忽然有人来报其母急病,跪求退还船资让他返乡,我只得另外找船,只是这里着实有些偏僻,不好找船,正好听说安阳侯府宋家长房的船在此,只好觍颜求告,所幸宋世伯慷慨高义,不曾推拒,否则只得滞留在这村镇不着的地方了。」他一边回话,一双眼睛含着笑意,似有似无地掠过站在宋夫人身后的宝如、晓菡身上。 v第26章[12.17] 宋夫人连忙谦逊一番,又给他介绍唐宝如:「这是武进县今科两榜进士许宁的宝眷,许大人如今授官翰林修撰,许夫人带着女儿与我们一同进京的。」 唐宝如在听到他名字的时候已觉得有些耳熟,待到听到宋夫人问帝姬驸马安好,猛然想起来,原来这就是那鼎鼎大名的卫云祥啊!弘庆大长帝姬之子,因出生时天边有五彩霞光漫天,瑞云朵朵,其父以为吉兆,便起名云祥。这位卫云祥自幼生得好,又出身高贵,得了先帝喜爱,也曾在宫中养过一段时日,长大了些又听说学问仪态无一不佳的,极得女子喜爱,渐渐便有些怜香惜玉的风流名声在外,而让唐宝如记忆深刻的却是,这位卫公子大一些后,却与他名义上的姨母,孀居在家的安国帝姬有了一段逆伦的绯闻,流言十分香艳不堪,却因为事涉皇家,也只在京城高门中躲躲藏藏的流传,大家都心知肚明,却都只能作为私下的笑谈,并不敢真打皇家的脸。 唐宝如忍不住打量了下那卫三公子,果然一身绛色袍子衬得他肤白似玉,风采卓然,如今尚是年少,笑容带了一分腼腆……诚然是个十分招女子喜欢的美少年,她正好奇打量,不妨却与那卫三公子眼神相撞,他目中含笑,上前施礼道:「原来是许夫人,这几日还要叨扰麻烦了,请多多包涵。」 唐宝如回了个礼,垂下睫毛不再看他,心里却暗暗警惕,她前世今生因生得貌美,男人这等眼光看她,却不是什么好意图,这位可是风流名声在外的。宋夫人又介绍了下自己女儿,卫三公子仍然恭谨施礼,笑道:「安阳侯府几位小姐小时候我都是见过的,三小姐却是不曾见过,能随宋大人出仕在外,又得夫人亲自教养,学识定是极不寻常的。」只看礼节言语,是十分周到,然而一双眼睛看人的时候,却仿佛凝注了多少深情,旁人看着只道他尊重,被他用这般眼光看着的人,却难免要心头一跳。 宋晓菡尚未及笄便随父外放赴任,地方上偶尔随着父兄见到的也不过是一些年轻士子,虽然见过微服私访的官家一次,却并未觉得十分特别之处,然而今日第一次见到这般身世高贵的翩翩美少年,平日里明明极为大方的,这一次却被卫三公子眼睛一看,一张脸烧得通红,回礼后连眼皮都不敢抬,低着头小声回了句便又回到了母亲身边。 见过客人后女眷们又回了后舱,宋夫人出去打点给卫三公子的住处,留着晓菡与宝如说话,这几日两人面上恢复了一团和气,虽然心里互相嫌弃,表面却仍是姐姐妹妹的喊着,晓菡便和宝如道:「你大概不知那卫三公子来历,宁国公府极得先帝眷顾,因此次子尚了公主,便是弘庆大长帝姬,帝姬生他时伤了身子,膝下仅得了这一子,驸马和帝姬极为恩爱的,不肯纳妾,因此这卫三公子在帝姬府上是极得宠爱的,偏又早慧,听说一岁能言,三岁诵诗,大一些琴棋书画无不通晓,便是先帝也十分喜爱他,时常召入宫中,大家都说只怕他将来能封个郡王的爵位……宁国公和我祖父相交甚笃,因此小时候我也曾见过他家几位公子,不过帝姬当时看他体弱,并不肯放他出来走动的,后来我就随父亲赴任了,两家也算是通家之好了,竟是今儿才第一次见过他……」 宋晓菡一说起来便滔滔不绝,看那势头,不像是说给宝如听,倒像是在炫耀一样宝贝一般,听得宝如暗暗发笑。 却不知那卫三公子到了船舱下处,十分遗憾道:「竟然是官宦夫人,可惜!可惜!我先还道是宋家亲戚女眷,可惜了。」 那书童有些不解道:「家里那刘四夫人不也是有夫之妇?公子不也和她成了好事,你还说只要两厢情愿,便算风流之事呢,那刘三夫人前阵子眼泪汪汪地送你走,你这么快就又移情别恋了。」 卫三公子有些怅然道:「那刘四夫人不过是个乡绅妇人,只是那通身新雪也似的肌肤颇为纳罕,容色却是比这许夫人差远了。妇人比之少女,更通晓风情,又比男子还着紧名声,因此十分知情识趣,只是这官宦夫人,却有些关碍,一不小心便要惹上官非,我爹娘要打死我,不好收场,若是那夫人待我动心还罢了,只是看今日她目光清明坦然,并无留恋,听说那许修撰也才十八,是个年少得意的,只怕不会轻易移情动心,倒是那宋大人的女儿,袅娜纤丽,神情娇羞,仿若雨中菡萏含苞待放,别有一段清秀涩美,那许夫人站在一旁,则犹如牡丹盛放,容光艳异,不可逼视,真真儿这天下女子,无一不是造化所钟,千姿百态,各有所长。」 那书童看自家公子又开始如痴如醉,懒得理他,自出去找吃的不谈。 是夜卫三公子又在船舱中拿了紫玉凤萧,手中按着宫商徵羽,清清地吹起时样新曲调,箫音嘹亮,犹如凤鸣云端,惊动佳人依窗倾听,唐宝如却十分不耐,因为淼淼年幼,早早便睡着了,却被箫音吵醒,啼哭起来,箫音不得不住了,也不知扰了清风朗月下多少人的雅兴。 第二日在船舱上遇见,卫三公子告罪不迭:「昨夜天宇澄澈,月色如昼,一时起兴,却是扰了令千金,实在对不住。」 宝如抱着孩子微微一笑道:「不妨事,是稚子年幼懵懂,扰了公子的雅兴才是。」 一旁的宋晓菡含笑问:「卫三公子昨儿吹的可是《客窗》?」 卫三公子笑道:「正是,鄙人技陋,贻笑大方了。」 宋晓菡微微笑着:「客途中听此曲,果然神伤,早听闻卫三郎才艺过人,真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卫三公子慌忙笑着又谦辞,唐宝如一旁看他们文绉绉掉书袋的应酬,心下十分不耐烦,抱了孩子只道孩子要洗手便撇下他们走了,卫三公子见状有些遗憾,但见宋晓菡问他些词曲,他一贯对女子十分体贴温柔,少不得一一解释,又说了些京中词曲的雅事趣话,连宋晓菡的丫鬟们都听住了,不断追问。 一路水送舟轻,不过几日船便到了京都,这些日子卫三公子在船上与宝如碰过几次面,却都不得其门,其实他着实是被宝如那相貌给震住了,却不知宝如因前世的缘故,对读书人都有些敬而远之,一听到文绉绉的话便觉得脑仁疼,她虽然得了秦娘子的教导,前世曾经下过苦功,却仍是将这些应酬当成一件苦差事,并不似那些天生就生活在大宅门里的闺秀一般如鱼得水,得心应手,而对这位卫三公子,虽然美则美矣,宝如却只停留在「这人居然和自己姨母有一腿!」这样的事实当中,对其相貌再无旁人那般震撼了。 船靠岸那日京都正在下雨,岸边一片蒙蒙细雨,宋家人忙乱着替女眷们打伞,宝如在船头正顾着给女儿遮入蓑衣,忽然听到前头卫三公子「咦」了一声问道:「那是谁?」 v第27章[12.17] 众人往下一望,只见岸上一少年一身青衫,手里举着一把油纸伞,往船上看来,岸上人并不少,这少年水边闲闲而立,却犹如临风玉树,矫矫出群,待到看到他们,走近而来,油纸伞微微抬起,便露出一双如夜似渊的眸子来,深沉而清冷,前头宋秋崖笑道:「是贤侄来了。」宝如怀里的淼淼早已看到阿爹,伸出双手呀呀而叫,十分欢喜。 许宁看到女儿展颜一笑,微弯的眉眼和挑高的唇角让脸部线条瞬间柔和起来,那眼睛里含着的冰冷凛冽仿佛只是适才众人的错觉,他上前对宋大人、宋夫人深深施礼道:「内子小女有劳贵府一路护送,在下感恩不尽。」 卫三公子立于一旁,喃喃自语:「难怪……」宋晓菡听他含糊说话,转头好奇问道:「三郎在说什么?」 卫三公子有些自失的一笑道:「没什么,想不到许探花神秀仪然,风流内蕴,与许夫人真是郎才女貌,好一对璧人。」 宋晓菡看了眼许宁抱着孩子,一只手扶着宝如下船,她上次被宝如连贬带损讽刺了一顿,对许宁也生出了恶感,如今看过去只觉得这人有些阴郁,衣衫鞋履都极为普通,虽然才学尽有,却到底不过是市井俗人罢了,虽然中了探花,却也要从七品开始慢慢熬起,便是官家青睐,又如何?说不定还是看在自己父兄推崇他,才会如此青眼有加。自己爹爹虽然是七品县令,却是侯府嫡子,将来是要承爵的,连公主府上的公子见到自己父亲也要喊一声世伯。 她原来是有些嫉妒唐宝如一个市井妇人平白发迹,如今看来,市井寒门出身到底前程有限,和自己这些高门大户,仍是有着天渊之别的,自己大概是在地方上久了,眼界也变得浅窄起来,如今才到京里,才知道这天下之大。 一时她也心平气和起来,笑盈盈对卫三公子道:「三郎真是谦谦君子,过于谦逊了,你之才学,比之那许探花应不逊色,只是你出身高贵,倒不好与那些寒门学子去争那科举前程。」 卫三公子笑看了她一眼,这几日他与宋晓菡交谈甚为相得,相处较为融洽,只是这位小娘子却是安阳侯嫡长子唯一的女儿,不好一亲香泽,只能做个红颜知己罢了,虽然有些遗憾,不过有时候这种思而不得的感觉也是十分美妙的。他一边想着一边上前施礼,与许宁攀谈,彼此通禀姓名,许宁才听到他的名字,脸色便微微变了下,之后只顾着让宝如几位女眷上了车,淡淡地应酬了几句,先拱手相别,与宋大人约好迟些日子登门相谢,便匆匆登车而去。 宝如在车内抱着孩子看到许宁上来坐在她身侧接过孩子,有些不自在地往里侧挪了挪,许宁一张脸登时就沉了下来,低着头逗弄了一会孩子,才缓过脸色来,侧过头看她,眼睛在车厢里摇摆昏暗的光线里晦暗不明:「那个卫云祥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以后见到要离远些。」 宝如正理着头发衣袂,听到他说,忍不住抿嘴笑道:「那个人我记得,不是那个后来与那什么公主通奸,到处流言蜚语的吗?」 许宁脸色陡然一缓,眼睛里的薄冰仿佛也解了冻,嘴角含了一丝笑意道:「你倒对这些小道消息清楚,他一贯自诩风流,其实金玉其外,你须注意不要与他有牵扯,平白赔了自己的清白名声。」 宝如漫不经心道:「这人一说话满口文绉绉,七万八绕地掉酸文子,只有宋晓菡那样的假斯文才和他说得起来话,我一听就烦得很,哪里还上前凑呢。知道他的事情还不是靠你娘当时那叫一个愤慨,不知哪里听来的流言,就一直反复在我面前说,简直好似担心我会出墙一般。」 许宁垂下头,眼里的笑意似乎再也含不住,终于笑道:「你这真是……也不能怪娘,你这相貌着实是招人了一些。」 宝如冷哼道:「你放心吧,你女儿如今长开来,越发神似你,倒不必担心了。」 许宁低头去仔细端详淼淼的脸,有些疑惑道:「果真像我?」 宝如有些不自在地哼了声:「我娘说小时候还有几分像我,如今越来越像你了。」 许宁又看了一会儿淼淼,两父女漆黑眼睛四目相瞪,许宁居然忍不住傻笑起来:「真的像我?」 宝如有些瞠目,将也嘿嘿笑起来的淼淼抱了过来道:「你这是高兴傻了?」 许宁笑得踌躇满志:「儿像母,女肖父,你再生个儿子就像你了。」 宝如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抱着女儿从马车往外看,可惜下雨,街市上并不甚热闹,而且上一世宝如曾在这里生活了许久,如今故地重游,陡然让她想起从前许多不开心的事,可以说整个京城生活,就没有一件让他开心的事情。 v第28章[12.17] 她默默看着外头熟悉的街景,忽然感觉到了一阵失落,又分外想起家来,恨不得立时回了家去。许宁敏感地感觉到了她忽然低落的情绪,说实在话他能理解这种低落惆怅,京城生活前世来说,同样也是给予他沉重打击的地方,他曾雄心万丈踌躇满志,曾与官家君臣相得展望未来,最后却家事国事天下事,无一事成,落得个惨淡收场。他皱了皱眉,仍是扬眉而笑:「今日虽然下雨,过两日便晴了,我们带淼淼去花市玩一玩,又或者去大相国寺赏花?」 宝如有些怏怏道:「从前大相国寺烧香还少么,不去了,花市可以去看看,买些花来屋里摆着也好。」 许宁看她心情不好,只得又转个话题:「你还记得秦娘子么?」 宝如终于来了精神:「她如何了?你可将她赎出来了?」 许宁笑道:「已替她赎身,我盘了间小小的铺子,放在你名下,请她店内掌着,仍是卖香。」 宝如喜道:「如此甚好,她从前不是都急着返乡投亲的么?如今如何肯留在京城?」 许宁短促笑了下:「她当年无依无靠,我们当时家境也一般,又和她无亲无故,自然只能投亲,只是如此潦倒回去,又无儿无女,可以想见即便投亲也是寄人篱下,如今我将店面交予她掌管,眼见着能自给自足,不必求人,她如何不愿?」 宝如喜上眉梢,嘴角怎么都忍不住笑意,连忙问:「她如今住哪里?」 许宁看她兴致盎然,心情也好了起来,含笑道:「我们住在双槐坊,买的香铺就在银杏街上,店名就叫燕居香铺,她住在香铺后楼,平日也可照应店里,从我们住的地方过去也不过一刻钟。」 宝如笑起来道:「那可好了,我正愁白日无人说话呢,这般正好。」一边又愁道:「这会儿秦娘子还没认识我呢,我得给她准备点见面礼才好。」又有些担忧道:「如今手里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秦娘子见过的好东西多了,会不会看不上。」 许宁看她兴头起来,只是含笑,见她着实发愁了,才闲闲建议道:「做几样拿手好吃的便是了,她从前不也对你厨艺赞不绝口的。」 宝如才恍然:「对啊我竟没想到!」一边又开始计划起做什么吃的好,一路嘀嘀咕咕念叨着也不知能买到甚么食材,这季节该吃些什么合适。一时却又想起宋秋崖做戏震吓许家两老的事,和许宁说起来,不知不觉说了许多许宁别后之事,许宁时不时问上一句两句,似乎对这些琐碎家事也极为感兴趣的样子,一时又问道:「我托人给大嫂物色了门极好的亲事,也不知她应了没有。」 宝如讶然:「没有听说大嫂要改嫁啊。」 许宁眉眼不动,只是嗯了一声,又问了些唐父的病情,唐昭如长得如何了,饭馆如何,竟是前世今生头一次与宝如闲话家常,说起人间烟火事来。 转眼车子到了双槐坊胡同内,后头银娘和小荷乘坐的车子也跟了上来,他们先后下了车,叩开了门,进门后原来是小小三进的院子,白墙灰瓦,院落清净,虽然小,却正房、卧房、厢房,厨房等一应俱备,转过照壁后,院中果然有一树海棠开得娇嫩得很,繁花重重叠叠,洋溢着勃勃生机,淼淼一看到便已喜得呀呀伸手,许宁抱了她过去给她折了一枝花拿在手里便不肯放了,一路进去看小荷她们将行礼归置,宝如忍不住低声与许宁道:「这比我们从前住得好多了。」他们从前进京,只能赁个小小院落,还要与人合住,用土墙将中间隔开变成两户,连说话都要细语小声,京里样样都贵,只得精打细算,也不知当时怎么熬过来那样清苦的。 许宁抬头看她,数日不见,她产后原圆润了些的脸稍稍减了下来,但眉目间那一股秾艳仍然不减,一身鹅黄袄裙,人比花娇,难怪今日那卫三郎看她时的眼光炯炯,他忍不住调笑了句:「有美妻若此,怎能不砌金屋藏之。」 宝如笑了声,她看了房子,心情甚好,想到第二天便能见到秦娘子,更是喜悦,也不和他计较这口出不逊,只美滋滋地换了外套,自去厨房洗手要给女儿做个鸡蛋羹。 许宁看着她窈窕背影,深深呼了一口气,感觉到整个房子乃至整个京城,都忽然鲜亮而生动起来,便是一日看尽京城花的游街夸官之日,也比不得今日之春风得意。 第二日果然雨收云晴,天气甚好。宝如一大早起来洗手做了金铃炙、金乳酥几样精致点心,又拣了一篮子的樱桃,便催促着正好今日休沐的许宁带她去见秦娘子。 许宁看了那些精致细巧的点心,有些吃味,却也只得抱了淼淼和她出去。 v第29章[12.17] 秦娘子仍然和记忆中的一样,娴雅从容,岁月给过她太多磨折,她却并不为此自暴自弃随波逐流,宝如和许宁进去时,她淡妆素服坐在店内间,纤手焚香,与一位女客介绍香方,她虽已年过三十,相貌已经不复年轻时娇嫩美艳,望之却丰神淡远,清极无比,女客闻过香,又听她介绍后满意地买了两盒「常随香」走了,许宁这才带着宝如上前。 她看到宝如,神色微动,上前施礼笑道:「这定是许相公的夫人和女公子了,果然是一双璧人。」一边将他们让入内室,命人奉茶,心下却微微惊叹自己身陷勾栏数年,见过的丽色不知凡几,只这一位年轻夫人,秀靥长眉,神清骨秀,风致嫣然,没有一毫脂香粉气,竟已将那花魁翘楚尽皆比了下去,自己只说也有几分姿色了,如今看了她,只觉珠玉在前,令人形秽。这和花魁比的话当然是绝不能说的,只好在心里惊叹,却不知这位许相公得此绝世佳人,有没有本事留住国色了。 宝如见到秦娘子十分喜悦,彼此见礼后连忙拿了自己做的点心请她品尝,秦娘子含笑略微品尝了一下,赞不绝口。宝如和她说了些闲话,到底因天天带着淼淼,忍不住说了些孩子喂养的事儿,事后又惊觉不妥,讪讪地住了嘴,生硬地转着话题,好在秦娘子一直含笑与她说话,脸上一丝不快都无,这却叫宝如感觉到了隔了一层甚么,渐渐就有点不自在起来,她许多礼节都是前世秦娘子亲手调教,如今在本人面前,又似乎回到了刚开始被秦娘子以苛刻挑剔的目光观察她一举一动的时候,不觉拘束起来。 许宁这香铺仍然生意甚好,虽然才开没多久,却已客似云来,聊了一会儿一直有人通报有女客希望秦娘子出去介绍香,秦娘子只是笑请人出去通报主家来了实不得空,请客人先自便,宝如坐了一会儿也不好再占着时间,便起身与许宁告辞出了来。 总之虽然宝如满载期待而来,回去时却有些意兴阑珊,许宁早算到了此一事,只是心下好笑,就看着她一个人惆怅纠结了一会儿,到底是个心里藏不住事儿的,终于忍不住和许宁开口:「上辈子我们明明无话不说。现下却什么都不好说,只能装作初相识,问一些从前早就知道的话,她也对我好疏远客气。」 许宁忍着笑道:「总要有一段时间慢慢熟悉彼此才好,她沦落风尘,戒心比一般人强一些,不过总是个八面玲珑不会让客人难堪的,你们不是谈得还好吗?」 宝如忧郁道:「前世我老喜欢和她诉苦,什么都和她请教,如今却不同……」她满腹惆怅,当年无子、与许宁关系不大好,家里又一摊子糊涂事,与秦娘子说起来,她阅历甚广,一一与她分剖宽慰,渐渐两人便无话不谈亲近起来,如今这一世,却只能说些花里胡哨的闲话。 许宁心里想如今你在别人眼里是年少得志,备受夫君宠爱的官宦夫人,那秦娘子却刚无端受了恩惠,心里尚有戒心,哪里就肯与你全抛了一片心呢,更何况曾堕身勾栏,如何会相信你这高高在上的官宦夫人愿意和她交心交往?这也是人情冷暖,宝如若是失意求教,秦娘子反会更亲近她些,并非幸灾乐祸,只是失意人总不太想与得意人在一起,更衬得自己沦落尘埃,心里如何会舒服? 不必许宁说,唐宝如自然知道如今情状,只能说自己是太寂寞了。她转头看了眼许宁,少年低着头睫毛纤长垂着,察觉到她的目光侧头看她微微一笑,双眸明亮如星,唐宝如惆怅地发现如今居然只有这个冤家和自己说得上些话,前世今生自不必说,连孩子也是共同的,每天便是围绕孩子也能有许多话题。 也难怪从前老辈儿劝闹别扭的小夫妻总是说:「生了孩子便好了。」也是经验之谈了,单看如今他们之间相处,谁能想到一年前他们仍然如同仇人,吵着要和离? 她只好转移话题:「我看秦娘子做香铺掌柜挺好的,她能写会算,又言语便给,人又雅又生得美,那些夫人小姐都喜欢和她攀谈,一买就许多,我冷眼看着竟比你在家里卖得还好,毕竟那边是借着念恩寺的香火,难为你想得到让她掌着香铺。」 许宁含笑道:「我走一步便要想十步的,一开始重生想要弄个进项,也是斟酌了许久才选了这个的。」 宝如好奇道:「你这般不觉得累么?会不会睡都睡不好的。」 许宁失笑:「怎么会累,这是习惯。」 两夫妻正说着话,一边散步回到双槐坊,才进了胡同,便看到一架青油马车停在家门口,一个小厮侍立一旁,许宁一怔,将淼淼递给了宝如,看着那小厮打了马车帘子,一位轻裘朱履、眉宇文秀的青年男子笑着下了车,一手止住了正要施礼的许宁:「许兄好雅兴,一大早便与夫人出外。」一边笑着对宝如点头:「许夫人,广陵一别,许久不见,听说你得了千金?」 宝如抱着淼淼看到李臻,十分喜悦道:「原来是李相公。」又看了看车后头再无别人,有些失望道:「安娘子没随您一同来啊?快请进。」 李臻笑道:「她在家里操持家务呢,因内子才生产,如今中馈是她主理,带她出门不太便当。」一边又好奇地抱过了淼淼道:「女公子长得和许兄倒似一模一样,喂养得不错,好沉实。」宝如看他抱着孩子的手法娴熟,淼淼又是个不怕生的,看到有生人抱着也并不哭闹,十分给面子的露出了没有牙齿的牙床憨然笑着,一边伸手去抓李臻身上暗红色团花缂丝锦袍上凸起的绣纹,宝如钦佩道:「李相公看起来倒是会抱孩子,外子第一次抱孩子根本不敢下手呢。」她是不承认她第一次抱孩子也是刘氏教的。 李臻笑道:「我也是才得了个长公子,比你们家女公子也就小了一个月这样。」 宝如真心实意赞道:「恭喜李相公喜得贵子了。」 李臻含笑着拿了个玉佩递给淼淼手里,宝如看到那白玉佩上雕着莲花,玉质温润清透,知道不是凡品,连忙推辞道:「东西太过贵重,我们小门小户担不起,莫要给孩子糟蹋了。」 v第30章[12.17] 李臻笑道:「你家许相公前程无限,这点子东西有甚么担不起的。」一边言中有意地看向一直沉默恭谨站在一旁的许宁,许宁接到他的目光,额头间甚至微微起了一层汗,目光甚至不敢与他对接。 李臻心下对许宁这分恭谨感到喜悦,一边亲自抱着孩子进了院内,才将孩子递给宝如,宝如一边慌忙着让小荷上茶,一边又笑着对李臻道:「李相公登门想必是有事要和夫君商谈,我去下厨做几道菜,千万用了饭再走,却不知李相公有甚么想吃的?」 李臻看她大方利落,心下十分有好感,笑微微道:「不必太麻烦,只做几样你拿手又简单的便好。」 宝如笑着施礼下去,想了一想,命荷娘去市集买合适的食材,一边手下不停即刻便打点起来。 书房内,许宁请李臻上座,便一整衣襟,大礼参拜了下去:「臣许宁参见吾皇万岁。」 李臻含笑道:「起来吧,如此拘束,倒不如你浑家爽朗大方。」 许宁以额触地:「请皇上赦其冒犯之罪。」 李臻笑道:「行了起来吧,我今日出来却是有要事和你商谈,没空和你说这些虚礼。」一边手里拿了份折子道:「这份折子你看看。」许宁拿过折子,手心已经沁出了汗,心里却早已知道是哪一份折子,这一份折子便是户部侍郎刘怡提出的「限田法」,将所有官户田产限定数量,一品限田五十顷,以下每品递减五顷,至九品为五顷,凡官户多余田产,由朝廷回购成为公田,租赁给无田之人,以期耕者有其田,又可解决国库空虚燃眉之急。上一世这一份折子也是这个时候递到了他的手里,并着君上的殷殷重盼。 李臻笑道:「上次广陵一叙,我看晏之也对地主官户动辄良田上百万倾,无地之民却只能四处流浪,无地耕作颇有想法,今儿我看刘怡提出的这法子甚好,只是要推行只怕难,晏之虑事谨慎,不妨提提看有甚么不妥?朕想着再补充一些,便可朝议了。」 许宁低头看着折子,心却不在折子上,终于开口问了一句:「敢问陛下,目前国库空虚,这回购大量官田,却又该用哪一项银子给付呢?」 李臻道:「折子上有言,可加印会子即可,每日可加印十五万贯,专用回买公田。」 许宁垂下睫毛,手微微发抖,终于将折子放到一边,郑重面君跪下,将额头触及冰凉的地砖上,低声道:「陛下,臣认为,这限田法,万不能行!」 李臻在上头脸色忽然沉了下来,凤目微敛,淡淡道:「晏之这是怕了?」他语气缓慢悠长,却字字如刀,无形的压力沉重的自上而下隔空压迫下来。 宝如在下厨精心做了几道极精美的菜肴,一道红烧樱桃肉汤,深红玲珑的肉飘在浓浓俨俨的乳白汤色之中,红白交加,十分好看,又有清炖圆鱼、肉松卷子炸丸,隔着老远就能闻到香气,连银娘都在一旁心悦诚服道:「娘子好手艺,我看外头开铺子的都未必能有你的手艺。」 宝如得意洋洋,忽然却一愣,看到李臻一个人大步从书房走了出来,穿过院子直接出了门,从宝如的角度,只看到他的侧脸紧绷,到似负气而去的样子,许宁也并没有相送,很快外头便传来了车马粼粼的声音。 她有些愕然,旁边银娘也低声道:「不是说要留饭的?」 宝如让银娘去摆饭,自己到了书房,看到许宁低着头跪坐在地上,一张脸苍白得几近透明,睫毛纤长地垂着,光影遮得眼中深邃,看不清其中神色,宝如小心翼翼地问:「这是……闹翻了?」 许宁抬眼看她,看到她眼里蕴含着浓浓的担忧,展颜一笑,从地上站了起来:「没甚么,只是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他满怀期待而来,本以为能得到我的支持,结果我说了些逆耳的话,他身居高位,一下子接受不了。」 宝如却仍观察着他的神色,许宁的眼角有点红,似乎是……哭过,她问:「不会被迁怒吧?」 许宁笑了笑:「他一贯不拘小节,不是会因言迁怒的人,回去细想想就知道我说得对不对了。」 v第31章[12.23] 宝如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我还担心你白白就没了这个朋友——李相公人其实挺不错的,你们朝上的那些事我不懂,不过你上一世那么艰险的,能多一个朋友总好多过一个敌人吧?」 许宁笑道:「他很关键,他若是信我,以后一切好办,他若是不信我,那我会早日谋了退路,回乡做个富家翁去。」 宝如不由有些踌躇起来,既想那李相公和许宁和好如初,又有些盼着那李相公若是不信许宁,那自家的路也应该更好走一些。许宁看她脸上神色,早知道她心里纠结,大笑着牵了她的手走出去道:「你莫要愁,无论如何我都能保住你和孩子的。」 宝如跟着他走了几步,才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被许宁攥在手心,连忙将手抽了回来,摔了袖子自去了饭厅。许宁在后头又哈哈大笑起来,宝如将他撇在身后,心里却总是觉得怪怪的,许宁一贯深沉自持,极少这般情绪外露。 还有她进书房的时候,许宁做什么要跪坐在地上?有什么事他要下跪的?他做了甚么对不起那李相公的事吗?还是有甚么要求他答应?他为什么要哭?她皱了眉却没想清楚,自去抱了女儿喂奶去了。 大内正阳门上,李臻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城门楼上,看着暮霭沉沉落下,晚风悄无声息,渐渐万家灯火点起,光影流金,宛如盛世,他却知道这下头的百姓有多少苦楚,远方他这个帝王看不到的地方,有更多的百姓流离失所,买儿典女,民不聊生。他耳边仿佛仍回荡着那明明谨慎恭敬,老成持重得不像话,却偏偏敢在自己面前说出忤逆刺耳的少年翰林所说的话。 一句句沉痛而悲哀,尖锐而刺耳。 自己是想要百姓好,想让这天下人人有田耕作,想让国泰民安,为何被他那样一说,居然反而成了祸国殃民的法子?反而会被贪官强豪以此为由,任意谋夺百姓田产?会子会变成无用的白纸,朝廷国库变本加厉的空虚,佃农交不起官田的租逃荒导致公田大量抛荒,民怨沸腾,群臣反对……自己成了昏君…… 他咬了咬唇,不想相信,却又怀疑,不过……还有时间,不急,他还有时间——去验证许宁所说,到底是忠言逆耳,还是妖言惑众。 他慢慢步下城楼,往后宫走去,先去了慈元殿,祝皇后正在替皇长子换衣服,想是做好了给皇长子试试,看到他进来,连忙站起来行礼。李臻道:「免礼吧。」一边去看刚穿好衣服的皇长子,稚子无知,只会咿咿呀呀地叫着,祝皇后笑道:「这是见到陛下,高兴呢。」 李臻盯着那张天真无辜的脸,自己的血脉亲儿,五味杂陈,转眼去看祝皇后,她一贯节俭,身上也只穿着半旧的家常衣裙,她相貌仅是清秀而已,比起安妃差得远了,她显然也深知自己的不足,并不在头面衣裙上用太艳丽的打扮,而只是往持重走,平日里性情静婉,说话也从来不疾言遽色,绝不作狎昵态,他一向也十分敬重这个皇后,为此还特意先让她生了皇长子。 他问祝皇后:「这些日子你身子可调养好了?」 祝皇后抿嘴笑道:「有劳陛下动问,已是大好了。」 李臻垂下睫毛道:「这些日子都是安妃在打理后宫诸事,既你身子已好,那我让安妃将凤印送回来给你,主持后宫诸事吧。」 祝皇后一怔,谦道:「安妃这些日子替臣妾分忧,主理后宫诸事十分妥帖,妾身这些日子虽身子已大好,却仍要分心皇长子杂务,不若还是让安妹妹掌着好了。」 李臻道:「过两日便是四月初一的太庙夏祭了,虽然前朝有礼部、太常寺办着,后宫诸礼也颇为繁琐,还是你理事好一些,不要出了差池。」 祝皇后连忙曲膝道:「陛下既然有命,臣妾遵命。」一边又笑问:「陛下今儿留下么?」 李臻摇了摇头道:「朕还有些奏折未批,就宿在正阳宫里了。」 祝皇后脸上也并无一丝不快之色,仍是笑意不改:「陛下勤政,还当保重龙体才是。」 李臻仔细看了她许久,才低声道:「朕知道了。」转身出了宫门。 v第32章[12.23] 祝皇后连忙跟上亲自送他出去上了步辇,才若有所思的回了殿内,却是去了镜前照了照镜子,问左右宫女:「我比从前胖了吗?官家今日怎么一直往我脸上瞅,和平常好不一样。」 宫女笑道:「娘娘比从前多了许多风韵,哪里胖?官家定是意外娘娘变美了。」 祝皇后蹙眉沉思道:「陛下前几日见到寰儿都是喜欢得不得了,今日怎么好似冷淡了许多。」 宫女安慰她道:「兴许陛下朝政繁忙,无心在此呢,陛下心里总还是敬重您的,不然如何会让丽正殿那边将凤印给您送回来?」 祝皇后双眉松开:「也是,想是我想多了,你让王尚宫进来和我说说夏祭诸事办得如何了。」 宫女们连忙下去通传不提。 转眼便到了四月初一太庙大祭,接连三日,所有皇室成员及大臣们尽皆斋戒,初三日行了常雩礼,出了太庙,李臻一反常态没有回慈元殿,而是直接往丽正殿走去,这几日,他几乎都在前朝忙于政事,后宫几不涉足,今日却一反常态,跟着的内侍忙忙地安排步辇,李臻却不许人通传,直接便往丽正殿赶去。 安妃正在几前端坐,听到皇帝驾到,慌忙起身迎驾,李臻进了殿中一眼便看到桌上摆着的菜肴都还原封不动,心下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问道:「这时鱼,你可吃了?」 安妃匆忙迎驾,却与李臻是自幼一同长大的,随意言笑惯了,笑盈盈回道:「赐来的时鱼才由当差的公公送来,听说一般人还不能得到这供奉过太庙的贡品呢,我正要尝一尝。」 李臻坐到几前,拿了筷子拣起那时鱼来看,这时鱼从江南贡来,出水便死,兵部拨马派船,昼夜不停,所到之处传唤地方官准备冰块,急如星火,即便如此,到京里,也只能是腥臭的死鱼了,然后作为太庙「时享」供奉过后,历来便由官家分赐给大臣后妃,若是没个品级,还真不够资格吃这时鱼,而赐鱼的名单,也历来由礼部拟好呈御览勾定的。 安妃作为自己的宠妃,自然是能吃的,大家都知道这鱼不新鲜,可作为皇家的恩赐,谁都要硬着头皮尝一尝。 李臻将一只时鱼放入嘴中,嚼下一口肉,御厨虽然配上了诸多解腥臭的佐料,依然能吃出那腐败之感,李臻缓缓将那鱼肉嚼碎吞下,放下剩下的鱼,看了眼安妃,安妃正睁大眼睛看着他,显然有些不解其意。 李臻微微一笑,让人将那时鱼撤下,问她:「我前儿让你把凤印送回给皇后,你可觉得委屈?」 安妃道:「这有甚么委屈的?拿着那凤印,日日那么多事要理,而且好多事都要去请太皇太后、太后示下,麻烦得很,我巴不得早日还给皇后娘娘呢。」 李臻笑起来,看了看桌上的饭食,叫人换了一些新鲜的来,重新陪着安妃用了饭,才用过饭没多久,他便开始感觉到胸隔之间,只想作呕,他皱眉感觉到不对,命人道:「去传太医进来。」 太医跑进来的时候,李臻已经开始上吐下泻,安妃吓得面无人色,连太皇太后、太后、皇后都得了消息赶了过来,待到知道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怒得就要问罪安妃,李臻硬撑着道:「不关她的事,是时鱼,朕刚才也就吃了一小口,觉得不对就让人撤了,没想到还是发作了。」 太皇太后和太后面面相觑,她们是知道时鱼是什么的,只得苦笑一番,看着太医开了藿香正气汤给李臻服下,总算止住了呕泻,听着太医道皇上身子壮健,并无大碍,好好歇息一夜应能恢复,才算都放了下心来。李臻却道:「请太医给安妃也把把脉。」 太医听命,慌忙上前给安妃把了把脉,过了一会儿却皱了眉头,低声问:「敢问娘娘上月葵水何时?」 安妃一怔,回首去看贴身宫女,宫女连忙上前道:「娘娘上月葵水还未来。」 太医道:「像是喜脉,再过一阵子再诊,或能确诊。」 v第33章[12.23] 安妃啊了一声,满脸茫然,太皇太后和太后、皇后却都笑道:「这是好事,且再过些日子再诊才好。」一边又和她说了些禁忌之事。 安妃这一夜又是惊又是喜,还有些回不过神来,看向床上半躺着的李臻。李臻躺在那里,黑得不见底的瞳仁直视着她,仿佛盯着什么珍而重之的珍宝,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李臻却转过眼神,问那太医:「若是那时鱼被安妃吃了,上吐下泻,又当如何?」 那太医微微色变道:「若是娘娘果真有孕,这上吐下泻,可着实凶险。」 一时太皇太后和太后、皇后都在合掌称颂祖宗有灵,只有李臻看向安妃,眼里带了近乎沉痛的悲哀。 折腾了一番,已经深夜,太皇太后、太后以及皇后在叮嘱了一番安妃以及丽正殿的宫女们好好伺候皇上后,便都回去歇息,只剩下李臻合目躺在床上,安妃过来替他盖被,他睁了眼看她,想着那一日许宁跪伏在地上,声声泣血:「过几日便是夏祭,安妃将会因食入赐下的时鱼而突发霍乱,恰逢她身怀有孕,胎儿未能保住,三日后安妃薨……陛下不信,可自验证,莫要等到失去,遗憾终身。」 这个为着自己嫁入了深宫,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女子,竟然……会早早就死在这深宫中,无声无息? 李臻忍不住轻轻抚摸安妃的头发:「阿鸾,委屈你了。」 安妃许久没有听到李臻这般唤她,一怔,笑着道:「不委屈」,眼睛弯弯,却不妨一滴眼泪滑了下来,李臻轻轻叹了口气,将安鸾的头按入怀中,感觉到这特别爱笑的安鸾,眼泪一层层打湿了自己的衣衫。 官家身子有恙,歇朝数日后,便宣了许宁御书房觐见。 许宁匆匆入宫,自他知道陛下因饮食不慎小恙,而宫中也未出现安妃薨的消息,便已心里有数,他进了御书房内,看到外头守着内侍侍卫,御书房内,却仅有李臻一人坐在上头,沉沉地看着他。 许宁上前下跪参拜,李臻却没有叫起,只是从上头看着许宁,许久后才下来缓缓走到许宁身侧。 许宁俯首看到那绣着金龙的靴子停在了自己旁边,一个声音传了下来:「在那梦里,你因何问罪?」 许宁合上双目,低声道:「大逆之罪。」 李臻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不赦之罪?」他深吸了一口气道:「是凌迟?」 许宁以额触地,沉默不语,李臻声音微微有些颤抖:「那时候,朕在哪里?」 许宁低声道:「陛下重病昏迷不醒,太后垂帘听政。」 李臻来回走了两步,忽然弯腰伸手将许宁扶起,握着他的手不说话,许宁抬眼看李臻目光复杂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才入仕,位卑力弱,朕前些日子去找你,不过是觉得你是可用之才,见事有独到之处,想听听你的意见,顺便探探你究竟能做到何等地步,并未想过让你就参与此事。」 许宁低声道:「是,在那梦中,这一年是由户部侍郎提出,朝议后却被群臣反对,连太皇太后、太后都劝谏于您,此限田法并未能实行,陛下自那一次后,便着力培养自己人手,三年后,西南大旱,颗粒无收,又接连蝗灾,有佃农揭竿造反,纠集匪类,提出了’凡天下田,天下人同耕‘的口号,鼓吹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数月内居然成了气候,连夺数城郭郡守,百姓无地可种,无处可去,流民响应者无数,甚至直逼京都,朝廷派兵征伐,足足两年才镇压此乱。此乱后,国库越发空虚,陛下再次提出了限田法,有前车之鉴,群臣反对之音稍弱,我当时已入了中书省,陛下任我为枢密副使,是以得推。」 李臻来回看了他许久,低声道:「太皇太后和太后为何要反对限田令?她们一贯教导朕要怜民惜民,对朕也是颇多嘉许。」 许宁道:「陛下可曾查过她们家中有多少倾田?」 v第34章[12.23] 李臻深吸一口气道:「朕不信太皇太后和太后会是如此自私之人,民为国之本,事关民生,她们应当会大力支持才对,她们保朕登基,一贯对朕之举措都十分赞许。」 许宁苦笑一声:「陛下,臣那日与你分剖明白了,熙宁新法前车之鉴在前,这令定得再好,也比不过那贪官污吏从中动上手脚——更何况太皇太后、太后身后尚有亲族。」 李臻松开他的手,转回龙椅上坐下,蹙眉沉思了一会儿忽然道:「你为何要对朕坦言此事?不怕朕问你个妖言惑众之罪?」 许宁道:「陛下与臣,曾肝胆相照。」 李臻嗤笑了声:「你倒是相信朕,你可知道朕这几日数次想直接下旨收监问罪于你?你就不怕连累妻女?」 许宁垂睫不语,李臻逼问他:「你就这么确信朕一定会信这等神鬼托梦之事?若是朕认为你是与安妃串通好来朕面前演的一出好戏呢?」 许宁道:「臣出身寒门赘婿,若是想飞黄腾达,皇后已有嫡长子,为何要去投靠一个无根无底的妃子?陛下若是疑臣,可将臣贬谪出京,但看三年后是否果有民乱便知。」 李臻冷笑一声,站了起来道:「你要出京?」 许宁道:「陛下,楚有大鸟,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一飞冲天!陛下如今羽翼未丰,臣等根基不牢,变法不过如商鞅之流,不得长久,白白令对陛下不利之人得势。陛下登基才两年有余,何不蛰伏慢谋,效仿汉武,培养许多能臣忠将,手掌大权,才一展宏图?臣愿外放出京,一探民生吏治,方能为陛下提供更为可靠之法度,水清无鱼,新法若要得行,则各方考量,均要面面俱到。」 李臻脸色缓和下来,许久后才又问:「前世安妃……没了以后,我有查得出什么吗?」 许宁道:「不曾,时鱼前朝后宫都有分赐,也有大臣吃坏肚子,却都是小恙,安妃只是不巧有孕却尚未有孕像。只是陛下数年郁郁寡欢,一直怀念不已,甚至和臣说过,百年之后,要追封她为皇后。」 李臻抬头看向许宁:「有没有可能是皇后?」 许宁谨慎道:「臣不知,只是陛下与皇后一直帝后和谐,未曾听说过有龃龉,只是陛下原本于女色之上颇为淡薄,安妃死后便一直未听闻有特别宠爱之嫔妃,因此后宫子嗣不丰,只有皇后又生了一女。」 李臻蹙眉许久,低声道:「先皇三子十三女,皇子一个都没存活。」 许宁不说话,李臻沉吟良久才抬眼看他:「你下去写个密折,将能发生的大事一一列上,朕找机会去你那里拿——不要给别人知道。」 许宁恭敬应喏,李臻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道:「梦中你是不是对你那妻子照顾得不够妥当?」 许宁哑然,李臻饶有兴致道:「你那日对我说莫要等失去才后悔,倒像是以己推人,那日你会为了个不确实的消息便弃考,朕就觉得你这宠妻宠得颇有些不同寻常,和平日观感有些不像,如今想来,难道你也曾失去过?那唐氏不似一般妇人,想必你这痛悔十分刻骨了。」 许宁耳根发烧只是低着头不说话,李臻仍是笑道:「罢了,朕也不取笑你了,你这般儿女情长,倒教朕有些放心——你一家家小性命都在朕之一念之间,冒着被朕猜忌之心,都要和朕说这些话,可见忠心耿耿,也算是知朕甚深了。」 许宁低声道:「陛下一贯仁慈宽怀,从未因言杀人,未有折辱过士大夫言行,更是爱民如子,数次为民生多艰夜不能寐,每一变法,必从己身做起,因嫌宫中花费奢靡,革除甚多,宫中节俭成风,是英明圣君,却未能遇到良臣辅佐,乃至宏图不得展,大志不得伸,皆为臣等之过也。」 李臻道:「罢了,朕且将就信你这一次,这南柯一梦,可能是荒诞无稽,也有可能是上天示警,且边走边看……依你之意,这限田法是不当推了?」 v第35章[12.23] 许宁道:「陛下英明,可先在太皇太后、太后面前稍微一提,看她们是否支持,不宜朝议,白白折损了自己人手,田法涉及社稷之本,不宜轻动,陛下不若暂以黄老之策,无为而治,休养生息。」 李臻皱眉道:「那又有何等办法可防止三年后的民乱?」 许宁道:「臣愿往西南赴任为官,尝试推行一些较为温和的法度,缓缓行之,造福一方百姓,尽量让地方百姓有田得耕,有饭可食,有衣可穿,一旦天灾发生,也能得到安抚救援。」 李臻眉毛微扬:「你有何办法力挽狂澜?不怕连家小都折在那里了?」 许宁跪下道:「有陛下支持,臣又早知那匪首之家乡所在及其姓名,总能慢慢谋之,消大祸于无形,若是能提前预知这许多,尚不能将种种祸患扼杀于萌芽之时,那臣也枉为朝廷官员,再生一世了。」 李臻心思复杂地看向他:「若是朕不信你呢?」 许宁道:「臣早知西南有民乱兵祸,早知新法凡成殃民之策,若是不与陛下剖明,放任诸事发生,生灵涂炭,枉为大丈夫存于世间,若是陛下信我,则责无旁贷,救民于水火,辅佐圣君,换得清平盛世,若是陛下不信我,则退守故乡,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已尽力,问心无愧。」 李臻沉默了一会儿道:「独治其身以立于世间,不失其操也……晏之,若你所梦为真,朕倒是知道为何在那梦里会独与你肝胆相照君臣相得了。」 许宁出宫回家的时候,才进了胡同,便已闻到了浓郁的香味,是热油锅里葱姜末爆出的香味与肉片被大火煸炒后微微有些焦香的味道,他站在门口深吸一口这俗世小家烟火味,又听到屋里稚儿呢喃声,无端端便有了一种想撂挑子的想法。 适才面君时强压着的愧疚又悄悄浮了起来。 他走进院门,绕过照壁,果然看到宝如头上扎着蓝帕,衣袖卷着,正在厨房里全神贯注地翻炒着肉片,火光照着她额上细密汗珠,她是天生就喜欢烹调一道,刚重生回来的时候还不太下厨,大概是抱着一种不肯做给仇人吃的想法,如今却是放开了,想下厨便下厨——又和前世努力使自己成为一名官宦夫人不同了。 他站着看了一会儿,宝如才留神到他回来了,抬眼看了下问:「今儿有人送帖子来,是太师府下的帖子,只说太师府老夫人将六十花甲寿辰,太师为母祈福,将于三日后在大相国寺举办放生会,邀你携眷参加,王太师是你座师吧?我便接了帖子打发他走了,时间颇为仓促,不知你那边可备了礼没,若是没备下,可得抓紧了,我今儿让银娘去买了一篮子的螺和两只乌龟,到时候放到湖里应应景好了。」 许宁笑了下:「礼已备下了,我官小,到那日你去应应景便是了,不必太过亲密,只做出一副不太擅长应酬的样子便好了。」 宝如抬眼看他,有些意外道:「从前你可是让我尽力结交的——不过从前怎么没接到帖子?」 许宁冷笑了声,眼里带了一丝凌厉:「今科鼎甲三人都得了帖子,不必刻意结交,得罪了也无妨。」 宝如看了他一眼十分意外道:「他是你座师,得罪了不太好吧?」 许宁淡淡道:「总比被他拿去当排除异己的一把刀使的好。」 宝如冷笑了声:「真受不了你们这一窝子的阳奉阴违勾心斗角。」一边将菜倒入碟子内,微微抬了抬下巴指使许宁:「拿去饭厅,顺便看下小荷洗的那猪肺弄好没,弄好赶紧送过来。」 许宁拿了那碟子菜,笑了下,一科探花,居然也甘之如饴地端了碟子去饭厅了。 转眼到了放生会当日,宝如晨起便挽发插钗,抹脂敷米分,描眉点唇,因着是放生,不可过于浓妆艳抹,只拣了颜色浅淡的翠色绣云纹褙子,内衬鹅黄抹胸,下边撒花挑线纱裙,因颜色娇嫩,衬得她肌肤越发雪白,眼如点漆,眉目如画,一旁的小荷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盛装打扮,整个人都看呆了,之后才有些担忧道:「娘子,这是第一次参加这么多官夫人参加的放生会哩,我什么都不懂怎么办?」 v第36章[12.23] 宝如笑道:「你就看着别人做什么自己便做什么就好了,不要乱走,不要乱和人说话。」一边指点着拿了两套衣服鞋袜包进包裹里让小荷拿着,又把那乌龟和螺放入垫着油布的木桶提上,一边又提点道:「放生会完后应当有一场素斋宴,相公才七品,到时候我们肯定也是敬陪末席的,应个场面差不多了。」 小荷十分忐忑不安,宝如走出来看到许宁也是穿了一身天青色直裰,戴了顶太平巾,系扎的腰带络穗却是有些歪了,便走过去伸手替他扶了扶,重新与他结了巾带,许宁身上佩了香包,靠近了些便能闻到淡淡的松柏香味,她嘲道:「许久不见你用香了,今儿又用上了?太师夫人举办的放生会,想必长公主也会去吧?」 许宁有些无奈看了她一眼,低声道:「永安帝姬她们只会在为太后祈福的放生会才会出来的,不过前日你碰上的那个卫三的母亲,弘庆大长帝姬可能会参加。」 宝如拍了拍脑袋道:「哦对,太后寿诞却是到九月了……真是太可惜了,难为你记得这样清楚。」许宁已是放弃解释,从袖里掏了个香包出来,替她系在腰间,宝如闻着觉得颇为淡雅,似是茉莉冷香,又有些松柏香气,便问道:「这是什么香?」 许宁道:「茉莉香饼,用的沉香、茉莉花、侧柏叶制的,若是有夫人问你就告诉她们去燕居香铺买便好。」 宝如微吐舌:「许相公,你可真是越发市侩了,还有哪家贵女能看上你呢。」 许宁只不管她的冷嘲热讽,一边叫了银娘抱着淼淼过来叮嘱了一番,才带了宝如出门登车往大相国寺去。 大相国寺门口已全数清场,地面清扫得干干净净,铺着红步障,寺外空地满满的停着都是香车骏马,知客僧们来回奔忙着迎接贵宾,许宁下了车与宝如步行入寺,捐了一笔放生香火钱,签了字后,便被分开了,另外有人引着宝如去了里院女眷居处,许宁只交代了下小荷跟紧夫人,便跟着那些僧人往前头大殿去了。 正是暮春时节,相国寺自然是景色十分优美,红墙碧瓦,殿宇巍峨,香烟蔼蔼,又有松柏青翠,柳色侵衣,花香扑鼻,春光十分可爱,宝如带着小荷被仆妇引着进去,里头搭了一列的看棚,中间铺着红毡及遮盖的,正是王太师的母亲、一品诰命夫人蒋氏及太师嫡妻陆氏,旁边陪坐了几位衣着华贵的夫人,有些宝如认得,有些却不认得。 宝如上前去拜见主人家,老夫人一看便笑道:「这位夫人倒是面生。」一旁陆氏笑道:「这位夫人可是今科探花许大人的嫡妻。」宝如连忙谦虚了两句,老夫人笑道:「怪道我说这般出挑的人儿我不该不记得……你上前来给我仔细瞧瞧。」 宝如上前老夫人拉了她的手细看了一会笑道:「果然这品貌配得上探花之才。」 宝如含笑不语,陆氏笑着连忙将在场的几位夫人介绍了下,待介绍到安阳侯夫人冯氏的时候,宝如知道这便是宋秋崖的继母了,多看了两眼,只看她一身宝蓝密绣宝相花袄裙,头上插戴着一整套的点翠头面,明眸皓齿,杏脸桃腮,相貌生得甚美,望之不过二十多岁,其实应有三十余了,见礼的时候她笑了下道:「不必多礼,前儿才接了你们送的礼来,说是感谢搭船之谊,我纳闷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可不是我们家大爷在武进任满回乡,听说带了位举子夫人,后来又接了帝姬府送来的厚礼,才知道连卫国公府家的三公子也跟了我们家的船呢,倒是热闹。」 一旁的夫人们全都感兴趣地凑趣笑起来,都问起底里来,有的难免问起卫三公子是哪位来,不免有人说起他出生那日的吉兆,少不得说起传闻中的端秀有文来,问冯氏可见过,冯氏笑道:「宁国公府与我们府还算来往得多的,见过几次,确然性温茂,美风容,不信你们问问许夫人好了。」 宝如含笑道:「卫三公子是半途因船家家有急事仓促生变才搭了宋大人的船,我也只是仓促见了一面,并不曾留意,当时小女还未满周岁,第一次离乡乘船,一路哭闹不止,我当时只是苦恼不堪,哪里注意是哪家公子?如今也是听宋夫人说起,才知道竟是长公主的贵公子。」 冯氏笑道:「原来这样,我也是听我们家三小姐说与许夫人一同上京,以为同船几日,多少熟稔些呢。」话音才落,又听到有人传报弘庆大长公主来了,老夫人连忙站起来道:「真真儿的折煞老身了。」一边带了女眷们去迎接,只看到弘庆长公主已经笑着进了来,她年约三十,生得体态风流,朱颜绿鬓,冠帷盛饰,浑身上下金翠珠玉,光采夺目,容色风度十分出众,上前扶了老夫人满面春风道:「我来晚了,老妇人莫怪。」 一时场面十分热闹,诰命贵妇们互相攀谈,早就忘了旁边这个小小的七品翰林夫人,宝如则趁着这个空子悄悄退出了前边,带着小荷往外站在边缘,前边叙话正热络,这时有僧人来道放生会的放生仪式即将开始,方丈等人已准备好,请老夫人移驾,一时众女眷们都一同起身跟在后头一起去了前边大殿前的空地。 那儿早已搭起法坛,方丈立于上头主持,僧人们则口诵往生咒敲着木鱼,太师王歆笑容满面与妻子扶着老夫人上前,亲手打开了一个个笼子,将笼中的鸟雀放飞,众人称颂不已,又女眷们也将自己带来的龟鱼螺蚌鸽雀等物或放到放生池内,或放入空中,一直漫天鸟雀飞舞,蔚为壮观。 一时法会告一段落,众人回到后殿用素斋。 宝如正随着人群走着,却忽然听到「许夫人」的叫唤,转头一看,却是看到宋夫人带着宋晓菡在后头,看到她十分喜悦,宋夫人拉着她的手道:「才说要找机会邀你赏花呢,可巧今儿遇上了。」 宝如笑着与宋夫人见礼闲谈了一会儿,眼看着开始入席了,这一次放生会大部分邀请的大部分都是有头有脸品级颇高的诰命夫人,宝如与宋夫人都是未有诰命的官宦夫人,坐席都在下首,宋夫人有些歉然对宝如道:「上头侯夫人那边,我得先去伺候一下,一会儿便回来,劳烦许夫人提点一下晓菡。」宝如知道她们大户人家那一套,婆婆既然在,虽然是继室,入席前好歹媳妇也要到跟前伺候一下,夹上两筷子菜,然后婆婆自然也不会给媳妇难堪,很快便打发回来,但这一套繁文缛节却是不得不做,笑着点头。 v第37章[12.23] 宋晓菡面色有些阴郁看着宋夫人往前头去了,她这些日子和母亲回到侯府,备受冯氏的挑剔,宋夫人担心她出岔子,这些日子一直将她牢牢带在身边,看着母亲受了不少窝囊气,正是一肚子气在心里,如今看到年纪相近的宝如,虽然曾有嫌隙,如今却已时过境迁,不似从前那般对她有敌意了,毕竟从前两人感情融洽时,也曾说过不少侯府的事情与她听,少不得低声与她抱怨:「我爹如今升了一级,如今我们这房两个进士,今儿这放生会,独祖母与我娘得了帖子,其他两房那叫一个眼红,知道我娘要带我来,今儿一大早,就把我娘叫了去,只说是我娘离京太久了,我又一向礼仪粗疏,恐不知道京里规矩,足足教导了一个时辰,我娘回房带我的时候,眼圈都红了,只避着不让我看见。这些日子,也不知挑了我多少礼,我连话都不敢说了,便开始挑衣服挑插戴,真真儿的一无是处!」 宝如心中暗自叹气,问:「那侯夫人带了谁来?」 宋晓菡面有得色:「二房三房好几个姐妹呢,这几日争得眼都红了,最后只带了二姐姐来,那上头的席位都是有品级的夫人坐的,一会儿还得过来和我娘这儿坐。」正说着,果然看到一个少女走了过来,一身淡红衫子,头上插着鲜红宝石的插戴,样式有些老气,幸而少女年纪轻,一双明目十分引人注目,倒是令人不甚注意其穿戴,那绯衣少女笑道:「妹妹原来在这里,叫我好找,适才放生怎不和祖母站一起呢?祖母被鸟儿扇了一头的灰,急着找水,还是我去找仆妇端了清水来,当时连帝姬都笑说祖母没多带几个人呢,祖母都没好意思说,其实大奶奶也来了呢。」 宝如心里一阵腻歪,她算是知道宋晓菡是怎么养成这么一副蝇营狗苟的模样了,她从前也奇怪,宋秋崖和宋夫人乃至宋家兄弟看上去都不是这般与人口舌争锋的人,如何宋晓菡就一副眼高手低的样子,瞧瞧这一门子女眷,全都是些在嘴皮子上争长论短的,若是长在这种地方,宋夫人又是个软弱温顺的,女儿能不以为要长成那样子才是不吃亏的么?这一家子的家风全都歪了。 只看到附近席位的夫人们纷纷都转头过来看着这边,宋晓菡气得脸色发白道:「适才祖母明明说娘提的鱼太腥,让走开一些的。」 那红衫少女妙目一转看向宝如,笑着施礼道:「这是哪位夫人?只顾着和妹妹说话,失礼了,我是三娘子的姐姐,排行第二,闺名晓萝。」 宋晓菡看她不接话,更是气得微微发抖,宝如只好回礼道:「二娘子多礼了,我相公姓许,忝居翰林院修撰,我与三娘子在武进认识的。」 宋晓萝笑道:「原来是探花夫人,方才还听到祖母称赞,可惜我当时不在跟前伺候,被广安郡主给拉去看千手观音去了,你们在武进那边,可也有这放生会?」 宋晓菡道:「自然是有的,敕造念恩寺就在咱们县边上,每年那放生会也是大得很,四方客人都来放生,僧人诵经的声音一里外都能听到,天上鸟雀蔽日,江边放生的舟密密麻麻,十分壮观,这边却看不到这样盛景呢。」 宋晓萝道:「原来如此,我看许夫人只顾着和妹妹说话,也不和其他夫人多认识交流,还以为是难得见到这般盛会,原是我见识少了。」 宝如含笑道:「确实少见,咱们那边的放生会,至多也不过是广陵府知府主持,哪里像这边多少一品诰命夫人,连帝姬都出场的,我看着都有些怯场呢,只好多和三娘打听打听。」 宋晓菡听到她长别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十分不满,宝如却继续问道:「不说别的,单说京里这些贵夫人的衣饰,就把我都看花眼了,衣料式样,都与广陵大不相同。」 宋晓萝笑容满面:「京里的衣装打扮一贯是顶尖的,然后四方客商来了才学了回去,自然是不一样,前儿我看三妹妹还穿着留仙裙,也少不得提醒她,如今京里却又不时兴这个了,许夫人若是要请教衣装,今儿这般盛会,多看看也就有数了,特别是上头帝姬的衣装,那是一贯时兴的。」 宋晓菡怒火填膺,却只能顾着仪态,瞪向宋晓萝,宋晓萝却视若无睹,宝如含笑道:「二娘说得很是,正有一事请教,适才见到侯夫人,看到她头上那一套头面,翠得十分精致,日头下看甚至闪闪发光,竟不知是怎么做成的,我也见过景泰蓝的头面,并没有这般色泽,这般正的颜色,又或者是填漆的?」 宋晓萝掩嘴笑道:「哪里是填漆,夫人有所不知,那是点翠头面,十分昂贵的,上头那蓝色全是翠鸟羽毛颜色最翠的羽毛制成,是永不褪色的,那一套头面,就得上百只翠鸟才能制出,贵重得很,听说宫里娘娘的凤冠就用了十万只翠鸟。」 唐宝如惊叹点头,微微提高了声音道:「果然珍贵,那么几只点翠钗子头面,倒要杀上百只翠鸟才能做出?我倒是孤陋寡闻了,果然不是一般人能用的。」 宋晓萝正在得意,想给唐宝如多说些点翠首饰的好处,却感觉到宋晓菡脸上神情不对,周围也甚至传来了一些窃窃私语和笑声,宋晓萝微微收敛了笑容,有些茫然四顾,唐宝如笑着掩了口道:「我想着适才你不是说侯夫人放生的时候被鸟雀扑了一头灰么?兴许那鸟雀以为侯夫人头上的是同伴,打招呼呢。」 宋晓菡忍不住笑了一声,宋晓萝微微变了脸色,强笑道:「兴许是吧,许夫人真是风趣。」 周围的夫人们早就笑着窃窃私语了,少不得有人问,便有人答,一时安阳侯夫人来放生鸟雀倒戴着一头点翠首饰竟成了个笑话一传十十传百在女眷席上传开来,少顷传到了首席那儿,就有人忍不住去看冯氏头上那翠色欲滴、闪闪发光的点翠头面,悄悄取笑起来。 早又有人凑趣儿说给帝姬听,弘庆大长帝姬正无聊,听到这笑话忍不住笑了起来,蒋老夫人看到她笑,少不得问:「这是甚么笑话?也不说出来大家乐乐。」 v第38章[12.23] 弘庆长帝姬看了眼冯氏,正是对她适才磋磨已有官身的继子媳妇有些看不上,不免笑道:「没什么,刚听了个笑话,适才安阳侯夫人不是被鸟雀扑了一头灰么,有人说兴许是那些鸟雀看夫人头上插戴的点翠钗子,以为是只翠鸟儿才扑过去的。」 一时席上都笑起来了,安阳侯夫人面上有些难堪起来,只是对着笑,蒋老妇人少不得也笑了一下,喝了杯茶,才缓缓道:「过年时我进宫去拜见皇后娘娘,因下着雪,尚服的女官拿了件孔雀羽的大氅来给她披上,她却让人收起来不再穿,我们见识少,难得见到这般翠羽灿烂的大氅居然要收起不用,少不得问两句,结果皇后娘娘说如今官家一意俭朴,立意革除后宫奢靡之风,她为皇后,本应为后宫表率,再则这般一件大氅,也不知要捕杀多少孔雀才得了这么一件,一件事小,若是穿着出去,这京里一贯是看着宫里穿戴的,若是命妇诰命们也都穿,也不知又有多少孔雀白白遭了秧,我一听就心悦诚服,娘娘母仪天下,这一分慈悲心肠,何人能比呢?难怪上天庇佑,早早得了皇长子,如今看来,天家尚且如此,我等诰命,应为天下妇人表率,更应注意衣食住行才是,今日这放生会原就为了戒杀积福,若是心有慈悲,诚心诚意放生,合该更注意些。」 安阳侯夫人听了这一席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登时恨不得将头上的点翠钗子全都拔下来算数,仍是硬撑着吃完了一顿素斋,散了席,一上车便匆匆回府,她出了这般大丑,也顾不得再磋磨媳妇,回府便道心口不舒服,闭门谢客起来,也不肯让媳妇们来伺候,只一个人静养怄气。 宋晓菡扳回一局,大大出了一口气,乐得不行,连忙张罗着要爹爹下了帖子邀许宁一家子到家里做客,许宁接了帖子不免来问宝如,宝如少不得将那日的话说了一回,许宁忍俊不禁笑道:「亏你能想到这上头去,倒是大大让那安阳侯夫人出了个大丑。」 唐宝如白了白眼:「我从前每次看她们放生就觉得累得慌,为了开个放生会,不知多少人去捕了活鸟活鱼来卖,就为了给这些贵妇人们放生,那天我接了帖子去买鱼,那活鱼贵了一倍不止!这还罢了,装模作样放了生吃了素斋,也就一天,第二天还是一样吃起黄雀酢来,还有那甚么老夫人今儿那么义正词严的,我记得前世她就爱吃一道鸡舌汤,每日太师府里杀鸡,鸡毛堆积如山!更不要说那些帝姬们了,太后寿诞放生也有她们,转眼纠集贵女们去猎场打猎的也有她们,这不全都是扯淡么!要吃便吃,何苦捉了放放了捉呢!还有那甚么皇后据说舍不得穿孔雀裘,怕别人杀了那孔雀,我倒想问了,难道她改穿那狐狸皮、貂皮、羊皮、灰鼠皮,那些皮子难道就是树上长出来的不成?难道那孔雀就比那狐狸命更值钱些?」 许宁被她这一大串话说得伏案抖着肩膀笑着,过了一会儿才揩着眼泪道:「夫人所言甚是。」 唐宝如看他笑得如此夸张,有些愕然,细想想自己说的话好像也没甚么好笑的,不过这京里应酬,实在是让她有些憋屈,这些日子接了无数帖子,让她十分头疼伤神,她不由问道:「不是说要外放么,何时能出去,京里这些应酬太费脑了。」 许宁含笑看她:「京官三年一磨勘,我要谋外放,多少也要任满一年,年底考评后我再找路子想法子外放,放心,很快的。」 来到京里没多久,倒有一多半是在各种应酬中,宝如颇觉得有些不耐,这日许宁仍是去翰林院当值去了,宝如便抱了女儿带着银娘、小荷要去街市上耍。 小荷来了京师许久没有好生逛过,只是偶尔出去买菜走过菜市,如今听到能出去逛,乐得不行,只有银娘有些担忧道:「这京师我们人生地不熟的,要不还是等相公休沐再说吧?」 宝如道:「等他,只怕整年都没空哩,好不容易休沐,不是张相公请就是李相公找,我们去瓦子看看热闹去,天子脚下,到处都有禁军巡着呢,我们还这许多人,怕什么。」她前世在京师住了许久,自然熟门熟路,并不怕出门。 银娘和小荷本就唯她马首是瞻,便也都换了衣服出去,几个人抱了孩子,雇了顶轿子一路往众安桥的北瓦那边去,一路上渐渐人声鼎沸,茶楼酒肆、青楼楚馆、乐坊赌场处处热闹非凡,渐渐到了瓦子下来,处处全是看棚,丝弦声与小唱音乐相互交杂,歌声嘹亮,箫管欢笑隔街可闻,又有讲史的,说书的,杂耍更多,有顶竿、舞剑、马技、吞刀、吐火、吃针、吞枪、走绳等等等目不暇给,她们一路看着热闹,淼淼喜得只是呀呀的叫,少不得在傀儡戏、皮影戏那儿驻足,让淼淼看了个饱。 又走了一会儿几人都走的微微出汗,却忽然看到一群人围着轰然叫好,宝如好奇看过去,却看到一个青年男子站在一人高的绳上,身子颇为修伟,穿着大红袍子,玄色裤子,一双青缎毡里皂靴。他稳稳一足踏在细索上,一足却正在踢一个彩色皮球,这男子却是个蹴鞠高手,站在细索上也如履平地,身轻如燕,做出种种花巧动作,那球偏偏不离其身左右,仿佛一道彩色流星在身周飞掠环绕,头、肩、背、腹、膝、足犹如合着韵律一般或顶或背或拐或搭,煞是好看,一双长腿一连踢了一刻香,也未见其有疲惫之色,神情却一直含笑,轻松自如仿佛游戏一般,这男子相貌颇为英伟,下头吸引了不少女娘在观看投钱,就连淼淼也喜得拍掌。 大概又跳了一炷香功夫,那青年男子忽然将球往上一抛,身子一拔,轻飘飘拔在半空,随即翩然下落,身上衣袍都飘起,宛然凭空大鸟,落在地上后,一只手臂一展,刚刚好接住那只彩球,众人轰然叫好,男子薄唇微翘给了众人一个稍微带了些邪气的笑容,他双眸湛然,身姿挺拔,姿态洒然,整个人身上有着一股不羁浪荡的浪子气质,这时绳下一个少年端着一个粗碗开始一路收钱一路吆喝起来:「乡亲父老们!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有钱的捧个钱场,有人的捧个人场了!」 这声口好熟,唐宝如定睛一看,却是看到了一个熟人,只见他长高了些,已是少年模样,身子瘦削,面色还好虽然黑了些却仍透着红润,他手里拿着粗碗跑到唐宝如面前的时候,唐宝如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道:「远哥儿!原来你在这里!教我们好担忧!」 唐远抬眼看到是她,登时满脸通红,却不知为何,眼圈一下子就红了起来,后头那青年男子见不对,走过来含笑问:「这位娘子是何人?为何拉住舍弟不放?」 唐宝如看他道:「这才是我的弟弟呢?」 唐远慌忙转头对那青年男子道:「裴大哥!是我的族姐。」一边又转头对唐宝如道:「这是裴大郎,很是照顾我。」 青年男子眯眼打量了唐宝如一番,他身量甚高,宝如不过刚到他肩膀,被他这般居高临下的打量,却并不胆怯回避。昂然抬头坦然回视,那男子忽然笑了下:「小汤圆,你这族姐好胆气。」 唐远抿了嘴低声对唐宝如道:「如姐姐先放手,这里不是说话处,我先收了钱散场再与你说话。」 v第39章[12.23] 唐宝如放了他的手,看着他们一边收拾地上的钱币一边解绳索,围观的人看没有戏了都散了,宝如便跟着他们到了附近一个食肆坐下,才点了两个菜,便看到那裴官人点了生炒肺、黄雀酢、油炸响铃、羔羊酒等好几样酒菜,看到她看他,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小娘子原谅则个,我早餐没吃就出来讨生活,走绳蹴鞠了一个早上,饿得心中发虚,你们姐弟相逢,只管说话,不必管我。」 他眼睛湛然有神,面容英俊,笑容十分富有魅力,连旁边小荷都红了脸,唐宝如转头去看唐远问他:「你可找到你弟弟了?」 唐远道:「找到了,可是钱不够赎出,我便日日在那家求着肯让我赊欠,做事还钱,后来还是裴大哥路过看到我,知道我这是,将身上的宝刀当了换了钱给我赎了弟弟出来,又在甜水巷那儿赁了间小房出来,日日出来卖艺换钱,弟弟托给邻家大娘看着,也算能勉强度日。」 唐宝如登时对那裴郎君肃然起敬,站起来拜了下道:「有劳这位郎君扶危济困,拔刀相助,唐远是我族弟,也是当亲弟看待的,赎人用了多少银两,我一律替他偿还了。」 裴郎君正在风卷残云一般的吃着饭,慌忙起来道:「这位娘子勿要多礼,我叫裴瑄,你叫我裴大郎便好,从前也有个弟弟,可惜没长成,看到他们兄弟情深,又还都是孩子,有些看不过去,也不过是能帮就帮,也帮不上什么忙,如今既然能与族人找到,那样也好,早些回去好好和弟弟过日子好了。」 唐远却满脸紫涨道:「钱我自己还,谢谢如娘子了,我已有弟弟养在你家,如何再好贪你家便宜,我跟着裴大哥学艺卖艺,将来一定报答裴大哥的恩情。」 裴瑄爽朗笑道:「没甚么恩情不恩情的,我本来也是四海为家也没个落脚的地方,遇到你们也算有缘便一起过过日子,只是你到底年纪还小,回族里好好过日子不好么?何必跟着我居无定所的四处流浪。」 唐宝如叹道:「你还小呢,回乡去让我爹娘给你和你弟弟请个先生,或者读书或者种地或是学一门手艺,如何倒让你弟弟和你到处流浪,若是有个头疼脑热,你又如何?」更何况前世她见着他的时候,已是禁军里的兵丁了,却没见到这个裴郎君,想是中途又生了什么变化,倒不如还是回家去让爹娘族人照应的好。 唐远只是低着头抿着嘴,半晌才迸出了一句话:「我不想回乡。」 唐宝如怔了怔道:「为什么?你爹娘都葬在家乡呢,还有你弟弟,如今长得好得很,难道你都不想回去看看?」 唐远不说话,裴瑄道:「想是要挣出头才衣锦还乡?」 唐远仍是不说话,一双眼圈却又红了。 唐宝如无奈道:「不回去也行,如今你姐夫在京里也开了家香铺子,要不你给我去帮帮忙?」 裴瑄道:「这也不错,这京里的人好香,想是进项不少。」 唐远抬头看了眼裴瑄道:「我舍不得裴大哥,能替裴大哥也找个差使么?」 裴瑄失笑:「这是什么道理,我一个人不知多自在呢,你不用担忧我。」 唐远却使出杀手锏:「我这位姐姐做得一手好菜!跟着她能日日吃到好多外头吃不到的菜式,最好吃的是熬得软烂的羊肉汤,还有葱烧海参,樟茶鸭子,金丝绣球鱼肚,红烧鱼头,粗盐烤蟹……」 那裴瑄听得眼前一亮,看向唐宝如,居然显出了一分眼巴巴的垂涎相来,却因长得眉目深秀,并不令人觉得猥琐,只觉得稚气未脱。 唐宝如有些失笑,想了下今日那裴瑄的身手轻健,又想起唐远前世也是耍得一手好棍棒的,问道:「裴郎君似乎身手颇好,可是会武?」 唐远眼睛一亮道:「裴大哥十八般武艺样样来得,尤其身轻如燕,走绳翻墙飞檐走壁无一不能!」 v第40章[12.23] 裴瑄慌忙摆手道:「莫要把我说得跟那等飞贼宵小一般,我自幼是习过武,身子比一般人强健灵活些,不敢说精通十八般武艺,只是棍棒刀剑略通一些罢了。」 唐宝如笑道:「可巧我相公多少也算个官儿,想是明年便要外放,前儿还同我说可能要物色一两个护卫,却不知裴郎君可否屈尊做个护卫?」 裴瑄笑道:「不敢当屈尊二字,但凭吩咐便是了。」一边却又犹疑:「果真有好饭菜?」 唐宝如失笑:「定使君满意。」 许宁出了皇宫拐了拐,路过旁边那家苏记馒头店,闻到香味,便转了进去,这家馒头店用猪脑做馒头馅,今日有同僚推荐,十分受欢迎,他挑了几个脑子馅馒头和素脑子馅馒头凑了八个,用荷叶包上让纫秋提着一路回了家,纫秋一边提着馒头一边道:「娘子今儿带了小荷她们去瓦子玩呢,我中午回去提饭看到娘子留了个条子。」 许宁脸色微微沉了沉,脚下加快了脚步。 才回院门,便已听到了院子里的风声笑语,许宁绕过照壁一看,一个青年男子正在院中蹴鞠,身段潇洒,宝如、小荷则抱着淼淼围着在看,淼淼笑得口水滴答,银娘手里一边择着菜一边也在笑看,更是有许久不见的唐远手里牵着个约莫三岁的小男孩也在一旁看得起劲。 看到许宁进来,众人都慌忙敛了笑意,宝如抬眼看到他笑道:「我给你找了个护卫,你前儿不是说要物色么?」一边招手让裴瑄过来道:「这是裴大郎,荆楚人氏,为人义气,收留了唐远,又当了宝刀替他赎弟,又有武艺在身,再妥当不过了。」 裴瑄上前施礼道:「许相公。」 许宁一边回礼一边轻轻念道:「裴瑄?」忽然瞳孔微微缩了缩,脸上并无异样,只是道:「既是夫人挑的,自然是合适的,住处可安排了?」 宝如道:「正要和你商量,他们赁的地方实在小而且湿,孩子住着不太好,我想安排到香铺里,又想着秦娘子住在那儿恐有不便,可是住得远了又有些不大方便,再一个,小二,」她指了指那三岁的男童:「还太小,我的意见先养在我们院里,让银娘小荷一同照应着才好。」 许宁道:「不必担心,香铺子后头我赁了一片香坊用来制香的,里头有四五间厢房还空着,有些制香的伙计也住在那儿,让远弟和这位裴大郎住过去那边便好。」一边转头对纫秋道:「你先带他们过去,安排两间下处,安顿好了再回来回报我好了。」 纫秋连忙应了,便带了裴瑄和唐远出去不提。 许宁与宝如回了房,宝如将今日遇见唐远之事一一说了又道:「我看裴大郎对素昧平生之人都能倾囊相助,又有武艺,正好你也说了外放需物色几个好的护卫,便自作主张留下了他,没和你商量,实在对不住。」 许宁沉吟了一会道:「无妨,论理原也没什么,只是这人,你需心里有数,他却是前一世湘地乱匪中的一个首领,如今叫我们能提前遇上,兴许将来有用。」 宝如大吃一惊道:「什么?那留在身边是不是会对孩子不利?」 许宁摇了摇头:「玉蛱蝶裴瑄,此人相貌英俊,为人豪义,因无端卷入一桩杀人案被牵连入案被判了流放,流放途中被匪首方乃鹏解救,为报恩情便落草为寇,跟了那寇首出生入死,他擅骑射,武艺高强,而且多才多艺,吹弹唱舞、诸行百艺,无有不精,前世听说是草寇内部不和,被算计谋害死了,那匪首失了他犹如断了一臂,没多久便兵败溃乱,被朝廷剿灭。」 宝如怔了怔:「他这品性,我看是个豁朗大方的,不是个好计较一味与人争长论短的,如何被卷入杀人案?」 许宁笑了下:「我当年看过他们匪军头领的卷宗,他当时着实冤枉,因路遇一名妇人抱了孩子看病无钱医治跪求大夫,便掏了钱替那妇人给了诊治费,孰料那妇人的孩子仍旧病死了,那妇人因常年怨恨丈夫烂赌,看孩子死了没了想头,便下了砒霜药死了她丈夫,然后自缢而死,孰料那地方官贪图名声,知道他曾与那妇人出钱治病,便道若无奸情,如何肯为她出钱,定是勾搭成奸,谋害亲夫,客栈老板等人替他不平,呈了状,后来仍是问了个通奸之罪,杀人罪未有实据,判了流放。」 宝如愕然:「这样都行?」 v第41章[01.03] 许宁叹了口气:「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宝如嗟叹再三,又问许宁:「那如今我们这般,他留在你身边做护卫,是不是就可以改了他的命运?还有前世小唐远后来去当了兵丁,却又不知其中有何变化了。」 许宁看她眉目含忧,忍不住宽慰她道:「有我在呢,总能让大家都平平安安。」 宝如蹙眉半晌,仍是有些不放心道:「也不知唐远为何不肯回乡,兴许是在我面前不好说话,有机会你问问他看?」一边又道:「我出去做几道好菜,晚上让纫秋送过去给他们。」一边利落起身出去下厨不提。 许宁看宝如心心念念都是挂在别人身上,眉头皱了又皱,心下长叹一声,仍是去了书房。 晚间宝如果然出尽百宝,做了几样拿手菜命纫秋送了过去,那边厢裴瑄吃了饭菜,赞不绝口道:「你这个族姐年纪这样小,果然做得一手好菜!我先还以为你是随口乱说。」 唐远笑得十分得意:「那当然,她那是祖传的收益,她爹娘都是厨上的一把好手!她相公又是个顶能读书的,我今儿问了那纫秋,说是今科探花!如今是七品官儿呢!裴大哥你跟着这位相公,兴许将来也能谋个官身呢,我看你一身武艺,将来定能入了贵人的眼,谋一个锦绣前程!」 裴瑄哈哈一笑:「哪有那样容易,不过我看那许相公年纪还小得很呢,只怕还要熬好多年资历,那当官的我听说也是要一年年的熬资历论资排辈,便有经世才华,姜子牙不也到老了,我倒觉得你不如跟着这位许相公念念书,将来也考个科举谋个出身。」 唐远摇头:「不要!看到书就头疼,我还是喜欢和你一样,裴大哥你要教我!」 裴瑄摇头:「小时候我家开镖局的,我学了些本事,结果后来家里被仇家害了满门性命,如今想来,这学武不如学文,哪怕有个功名在身呢,也没人敢来惹你。」 唐远撇嘴:「不也有武举考试么?」 裴瑄笑出声来:「那甚么武举,都是花钱买的,然后装模作样上去舞一舞的,名额早就被地方上官员买断了,听说上去也并没什么前程,没后台的都是发往边疆吃一辈子土,受那些酸文子一口鸟气,还不如逍遥自在在这江湖间,想吃甚么吃甚么,想玩甚么就玩甚么。」 唐远却急了:「裴大哥你莫不是也不想跟着我姐姐姐夫了?」 裴瑄眉眼柔和下来:「先陪你一段时间,到底和你们两兄弟住久了,总要看你们俩妥当了才好,顺便也尝尝你姐姐的一手好菜,我流浪惯了,久居一处太久便要无趣,你不要惦念。」 唐远脱口而出:「你总要娶妻生子,开枝散叶的啊!」 裴瑄笑了下:「哪里会有女子嫁我这等浪荡子,我也不知道如何和女子相处,便这样挺好的。」 唐远郁郁寡欢,裴瑄拍了拍他的头安慰他。 第二日一大早正好休沐,许宁读书到深夜,一大早便又听到外头女子们喝彩和孩子们逗趣的声音,起了身从书房外间窗口往外望去,果然看到前院照壁前裴瑄一身玄衣短打,拿了一根齐眉短棍在那里指点唐远道:「七尺为枪,齐眉为棍,大枪一丈零八寸,一寸长一寸强,一寸小一寸巧。」一边振臂将棍子往前一甩,身姿笔挺如枪,扬眉道:「眼与心合,气与力合,步与招合」,然后棍子一抖,足摆如弓,刷刷刷又摆了几个招式,一边朗声道:「一点眉攒二刺心,三扎脐肚四撩阴,五扎磕膝六点脚,七扎肩井左右分」,他声音清朗,中气十足,舞棍时身姿矫健如风,棍助人威,人随棍转,左盘右旋,前开后合,只听到棍子破空的呼飕飕声,连头顶那一树杏花都被棍风带得扑簌簌地掉了许多花瓣下来,一旁几个观众都拍起掌来,其中又以唐宝如拍掌拍得最用力,喝彩声也最大声,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竟是比旁边几个小毛头还要感兴趣。 许宁郁闷之极,爬了起来,整衣戴帽走了出去,众人看到他出来慌忙都收敛起来,裴瑄收了棍却气不喘额无汗,拱手为礼:「许相公,我们已安置好了,今儿一大早却是来听你示下,看看有何差遣。」 许宁淡淡道:「今天我休沐,午时倒是与人有约,傍晚就回,你和我一同去看看好了。」他今日却是在秋音楼订了包间,与李臻约好有些事商谈。 v第42章[01.03] 裴瑄应声:「是。」一边却看到了小院一侧堆着的木柴,他道:「到午时也还要些时间,不若我替相公把这些柴火劈了吧。」许宁一怔,裴瑄是护卫,并非下仆,他无意让裴瑄做这等杂事,宝如却在一旁拍手道:「甚好,银娘她们气力小劈不动,我总嫌那柴火不好烧,你能帮我劈细些最好了,我给你做些饭食吃吧?柳叶面如何?我早晨起来才擀好的,多多给你切些羊肉。」 裴瑄扬眉笑道:「有劳夫人了。」一边挽起袖子自如地走了过去拿了柴刀,立了根柴火一劈为二再劈为四,十分娴熟。 许宁顿了顿,莫名觉得自己好像和这些人格格不入……看到宝如喜滋滋地去了厨房,他忽然感觉到自己有点饿了,便也跟进了厨房,看宝如拿出面来,便问:「我肚子也饿了。」 宝如一手持刀削面使之成为柳叶形状的面条,一边道:「蒸笼上有你昨儿带来的素脑子馒头,你要不先吃吧?」 许宁心中那酸溜溜的气泡咕噜噜地往外冒:「我想吃鸡汤面。」 宝如道:「柳叶面下鸡汤不好喝的,得面线才好入味,再说了一大早杀鸡太麻烦了,我早晨煮了些羊骨头汤,下面正好,你将就下吧。」 许宁失落地走了出去,却听到银娘一路在拣翻晒的米一边和小荷在说话:「这裴大郎也是一表人才了,居然这般年纪也未婚配,我昨儿问了他,原来他父母却是都没了,也没人替他做个主,怪可怜见的。」 小荷道:「他这般身无恒产,又浪荡天涯没个正经行当,手里一看就是个散漫使钱的,昨儿我才听纫秋说了,说娘子拿了两百钱给他先支着用,怕他一时周转不开,月底再从月银里头扣,结果他立刻就去打了几角的羔羊酒回屋,然后又给了隔壁的大娘说是多承人家照顾,听说本来早就已给了钱,如今搬走,还要再给,一下子两百钱便用得差不多了,似这般没个打算的,哪个女娘会嫁他哩。」 银娘噗嗤一声笑道:「纫秋倒是个碎嘴的,一肚子鬼机灵,你却不知了,这男人再浪荡,你嫁了他,生了孩子,用那柔情蜜语去缠着他,他少不得被你绊住了脚,钱都留给你用,这端的要看你的手段了,有句老话说得好:宁嫁浪子,不嫁孝子……」 在门外听着的孝子许宁感觉受到了沉重的一击,郁闷地走了出去。 中午的时候许宁再次感觉到了深刻的失落感。连淼淼都对那会蹴鞠会变戏法会吹口哨的浪子裴郎更亲切些,那裴大郎走过不少地方,所见甚博,又是个会讲话的,说起有趣的事情来一套接着一套,说起吃食来更是形容得犹如就在面前,把宝如听得全神贯注。 许宁认真地考虑是不是真的应该留这么位浑身犹如沐浴着春风阳光一般的风流俊俏郎君在自己身旁了,比起这位年轻郎君,自己仿佛是中年老者,浑身都是腐朽之气,都说女郎爱俏……这位郎君又这般年轻…… 许相公重生以后再次感觉到了浓浓的危机感,要知道和离书可还在宝如手里呢!自己如今连宝如的手都摸不着了…… 午时他终于将裴瑄、纫秋带出了家门,往秋音楼去了。 李臻却是早了一些到了,正在那里听一个女子抱着琵琶轻轻唱曲儿,许宁将裴瑄纫秋都留在了门外,自己进了去跪下行礼请罪,李臻笑着摆手道:「不必请罪,是我来早了些,今儿后宫都在商量端午的事,我觑了个空出来了。」 许宁起身,从袖子里将这些日子默下的折子递给了李臻,李臻拿起折子看了下,上头极为简洁列了一些大事,均以时间开头,有些没有具体时间的只以徽熙十年秋之类的代替,他看了许久,忽然问到:「徽熙五年冬,太皇太后薨?那不就是今年冬天?」 许宁道:「是,应当是年事已高,天冷受了风寒,一病不起,药事罔灵。」 李臻踱了几步蹙眉沉思,他自幼生长在宫外,其实对太皇太后和太后都无什么深厚感情,自己过继是先皇做的主,他继位后对她们两位也是依礼相待。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宫里有太皇太后在,太后一贯也不太管事,但是,若是太皇太后不在了……」他看向许宁双眸,心里乱成一团,许久后才道:「我回去再想想怎么做。」 过了一会儿又道:「皇后……当时是先帝挑的,应该不是她们哪一方的人吧?」 许宁道:「太皇太后、太后及皇后的外家都并无高官重臣,先帝已十分注意。」 v第43章[01.03] 李臻叹了口气:「我再想想。」一边又翻了翻那折子道:「还是先处理近在眼前的这民乱吧,三年,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许宁迟疑了一会儿道:「有件事十分巧,合该禀报陛下知晓。」 李臻转脸问他:「什么事。」 许宁便将唐宝如在瓦舍遇到失散的唐远起,一五一十说了收裴瑄为护卫的事情,又将那前世裴瑄之名说了一遍,然后道:「如今这裴瑄阴差阳错留在了臣的身边,将来外放跟臣出去,倒是十分有裨益,这对将来剿匪平乱,又多了一分把握了。」 李臻起了兴味道:「那游侠儿果真有如此之能?」 许宁道:「梦中所见,的确如此。」 李臻笑道:「朕会让人去查你所说的那冤案卷宗里,是否真有此民妇奇案,却不知这次没了那裴大郎,又会是何等发展。」 许宁心知帝王多疑,更何况是自己说的这般荒唐无稽的事情,查证必是有的,好在自己的确是亲历过一遭,也不怕他查证,只是低头应诺,李臻又饶有兴致道:「既然你说得如此武艺高强,又是个仗义任侠的,朕且见他一见。」 许宁略一迟疑,毕竟李臻鱼龙白服,这裴瑄却不知底里,虽知前世,却仍是不得不防,李臻看他面色已知他犹豫担忧,心下略觉抚慰,笑道:「你不必担心,我也是带有护卫的。」一边扬声叫道:「孙璞!」 外头应声而入一个男子,身高九尺,淡红脸面,额阔颧高,修髯如戟,浓眉大眼,颇为雄壮,李臻笑道:「这是幼时我生父给我的护卫,十分忠心,身有神力,能力扛石鼎,有他在,一般人不能近我身。」 许宁略略放心,便出去唤了裴瑄进来,却私下提点让他恭敬些,裴瑄原是个不拘小节的,也并不以此为辱,进来便叉手行礼,李臻坐在上首看他果然生得英俊潇洒,面上含笑,好一个风流人物,忍不住便想要考他一考:「我听许相公道你吹拉弹唱蹴鞠骑马走绳都会,棍箭刀枪也样样在行,可是真的?」 裴瑄谦逊道:「不敢当,不过是混江湖讨饭吃的技艺罢了。」 李臻笑道:「我听说民间有鼓上蚤,能立于鼓上无声无息,你能在绳上蹴鞠,却不知这轻身功夫如何?」 裴瑄笑道:「鼓上蚤不敢比,不过幼时便练习爬高,身子轻健灵活些罢了。」 李臻抬眼看了下屋内房梁道:「那你可能翻到那房梁上?」 裴瑄道:「只要找到借力之处不难。」 李臻道:「你且试来看看。」 裴瑄站起来看了看,果然借着那墙边帷帐金钩,手一扯脚一瞪,整个人轻而易举便翻上了梁上,然后又从另外一边墙上下来,李臻抚掌大笑,一边对孙璞道:「这你却不能了。」 孙璞低声道:「这是内家轻身的功夫,要自幼练气的,我是外家横练,两边路数不同。」 李臻笑吟吟又问了裴瑄几句,转过身对许宁道:「你这护卫有些意思,我如今却有一事需要他这样的人才来做,你且借我些时日,待到你外放之时,我再还你,也可助你一臂之力。」 v第44章[01.03] 许宁有些为难看了眼裴瑄,裴瑄笑道:「贵人要我做甚么事?若我能做到,定不敢辞。」原来他看许宁对李臻十分恭敬,想必是个大来头的人,他这两日对唐宝如和许宁印象还好,不想让许宁无端为难,反正自己孤身一人,无牵无挂,本就没什么顾忌的。 李臻看他豪爽利落不扭捏,心下更是喜欢,开口道:「不是什么有危险的事,也不难做,报酬也很是丰厚,酒肉尽够,吃住穿也全包,只不许往外说,如何?」 裴瑄笑道:「只要不会有违国法道义,更不是杀人放火,我没甚么问题。」 李臻含笑:「肯定不是,你只管放心,做好这事利国利民,将来前程尽有。」 裴瑄道:「那挺好,什么时候去?」 李臻点头道:「你先和许相公回去,过几日会有徽王府的人来接你走,给你安排差使和食宿,你只管放心便是了。」 出了秋音楼的时候,许宁低声对裴瑄道:「这人身份地位远在我之上,你替他办事须得尽心尽力,他也定不会亏待了你。」 裴瑄笑道:「许相公只管放心便是,绝不会给你和唐娘子连累的。」 许宁看他眉目不羁,神态洒然,心里不由有些羡慕起这心无杂念得过且过的人来,又暗暗有了些庆幸,庆幸这人终于暂时被自己支开了,他如今委实没有十足把握,能让自己胜过这风一样磊落自信的男子。 回到家的时候,唐远等人知道裴瑄居然被贵人看上,人人都大喜过望,宝如少不得又做了一桌子精致好菜庆贺一番。 晚些时候宝如终于忍不住问了许宁:「那李相公究竟是什么人?借了裴大郎去是否去做什么危险的事?」 许宁想了想道:「元该早点和你说,只是当时看李相公的意思似乎不想我同你说——那李相公就是官家。」 宝如唬了一跳道:「怎么可能!官家不是讳炅字么?」 许宁笑道:「臻是他还在徽王府的名讳了,入继大统后,他便改名了。」 宝如震惊了一会儿,却是想到那日许宁的表现,茫然了一会儿道:「你那天在书房……是和他交了底?」 许宁沉默了一会儿道:「是,不过我没提你也是重生的事,只说自己是大梦一场,醒来发现现实与梦几乎相符,却可以改变。」 宝如不可置信道:「官家信你?你就不怕官家把你给斩了?」 许宁笑道:「不会,我说了几件事让官家验证,他不是个滥杀之人,于人命上十分慎重,轻易不会下令杀人。」 宝如好奇:「你说了什么事让他验证?」 许宁道:「前世这个时候,安妃已因为食用了变味的时鱼结果上吐下泻,偏巧身怀龙种,于是没挺过去香消玉殒,我与官家说后,他回后宫查验,如今安妃一切安好,显然已改了她的命。」 v第45章[01.03] 宝如想到许宁的弟弟,有些心有余悸道:「也不尽然……谁知道下回会不会又吃了什么不对的东西……」过了一会儿她又恍然道:「怪不得前世进宫问安皇后并不曾见过安娘娘,所以我压根没想过李相公便是官家呢。」 许宁脸上阴郁了一会儿道:「有些事情能改,有些事情不能改,如今我想不出这其中的分别。」 宝如也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道:「会不会和那个被改命的人有关?我想着你弟弟会不会是吃饭的时候本来就习惯狼吞虎咽之类的,所以就算你让他吃粥,他一有机会吃了别的东西,怕是积习难改,所以……但是安娘娘这样,原本是个意外,只要注意饭食,兴许就没事?」 许宁道:「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安娘娘那个,只怕未必是意外。」 宝如愕然看向许宁,许宁耐心解释:「后宫诸事本就难解,安娘娘是官家潜邸之时就认识的旧识,颇得官家恩宠,与别人后来的情分不同,未必不是挡了谁的路。都说臭鱼能吃,臭肉不能吃,虽然时鱼不新鲜,为何独独到了安娘娘那边的时鱼偏就腐败到吃了会下痢的程度,听官家说当时那鱼他只尝了一口,结果病情来势汹汹,事后御厨和经手的礼部等诸人统统被拘了审问,却一无所得。」 宝如深吸一口气道:「这真是……」一边看了看许宁道:「这便是妻妾成群的好处了。」 许宁看她一双眼斜睨于他眼波流转,骨头微微酥软了些,严肃道:「正是,我辈合该吸取其前车之鉴,这齐人之福,唯有圣人才能左右逢源。」 宝如轻哂了下:「少说甚么甜言蜜语,那这般说来,官家在宫中连安娘娘都护不住,再看前世也是连你这般为他冲锋在前的人都护不住,我怎么觉得我们还是早作打算的好,你还和他交了底,万一这一世他还是保不住你……你我都罢了,淼淼怎么办?」 许宁被她一个「我们」说得心里微颤,是「我们」,不是「我」,他心里酸酸甜甜的,解释道:「前世是我们操之过急了,你莫要看官家是过继的,其实他性子仁厚,学识也好,原本是很得文臣拥戴的,他身后的徽王、徽王妃那边其实也不是全无根基,先帝择他入继,是经过再三考虑的,既不能太过软弱被臣子挟持,被外戚压制,又不能太过独断残暴,我们这次慢慢来,稳扎稳打,小心权衡,胜算不小,当然最关键的还是官家要信我,我没有时间再慢慢取信于他了,只能直接交底。」 宝如轻叹一口气道:「你这样聪明脑瓜若是都玩不转,我们又能怎么办?为什么你就偏要报你那仇呢……」 许宁哑然,他看向宝如,心知自己始终亏欠着这个女人,前世欠了一份情,负了心,这一世又为了自己前世未竟之大业,终究是带着她和自己女儿再次走上这条充满荆棘之路,他心里反复转了许久,竟然不知如何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为国为民?他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一世所求不过是一个小家的安宁,而自己本来也可以给她的。 他脸色不好,宝如却是看出来了,她笑道:「你别下脸子了,我知道我是燕雀不知鸿鹄之志,如今看着也还好,走一步看一步吧。」 许宁惭愧之极,宝如却转了话题:「那官家到底是让裴大郎去做什么呢?」 许宁道:「官家没说,不过他这些时日调动了一些今科才选的一些武举近身的人,又曾去京营禁军看过,这几日又有些不着痕迹地军职调动,我猜,他兴许是要在军中、侍卫选精锐建一支侍卫队了。」 宝如道:「啊,那裴大郎去是什么用处?」 许宁道:「他武艺精湛,人又无根无底,身后没有别的势力牵扯,极是好用,想必是充作教头。」 宝如看了他一眼道:「若是真的,官家想做什么你都能猜到,我若是官家,只怕心里要不舒服。」 许宁心里一甜,宝如这是担心自己?他温声道:「我也就在你面前说说,在上位者面前,什么时候要拙愚,什么时候要聪敏,这些我还是拿得准的,再说也不是都能猜到,我也是有前世打的底儿在呢,前边为何不和你说明官家的身份也是这个原因,你这人性情直爽,全无伪势,怕你露了痕迹,倒让官家厌恶了。」 宝如道:「伴君如伴虎,这般日日夜夜地猜着防着,你不累么?」 许宁松了眉头道:「三十岁,我如今给自己定的年限,一旦官家无忧,我当急流勇退,找一处山水皆好的地方,陪着你和淼淼隐居,你说可好?」 v第46章[01.03] 宝如冷哼了声:「怕到时候你早被功名利禄迷了心,又或者和前世一样被那么多人牵扯上,想退也退不掉了。」 许宁含笑道:「我自有打算。」他看到宝如没有反驳他一同隐居的打算,便知如今宝如尚无与别人共度余岁的想法,这两日遇到裴大郎提起来的心,略略放了些心。 宝如却不知他心里这一番百转千回,酸甜苦辣,她说了几句这些便又说起了端午的一些节庆安排,又要采办些端午节礼送回武进县去给唐许两家,唠唠叨叨地说了一些,许宁只是耐心听着,甚至会给出一些节礼参谋,居然仿佛一对尘俗夫妇,家常里短,宝如商量完后回屋,陡然也感觉到一阵空虚,她这些日子似乎已习惯了有什么事都问问许宁的意见,前一世许宁并不喜欢这些俗事,她也觉得许宁是个官人,又会读书,这样俗事不好扰了他。 所以柴米油盐酱醋茶,本来并非对不上琴棋书画诗酒花,无非是看说的人是哪一个罢了。 天气渐渐热了些,裴瑄第二日果然便被徽王府遣来的差人接了去,过了些日子,天子果然颁了明旨,国内各地边防选身世清白的精锐入禁军上四军,身高必须为七尺以上,能开一石二斗弓,而各地选拔进京的精锐士兵,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后,会举行考核,再次选拔其中最精锐者,充为带御器械,御前侍卫。这样精锐中挑出的精锐,想必都是些以一敌百的武士了。而教头也是官家精心挑选毫无背景的人,在训练中再加以灌输效忠官家,为官家舍生忘死是荣耀,这就更是皇家最擅长的手段了。 许宁捏着折子微微一笑,心下却稍定,他就知道官家不是个坐以待毙之人,就算对自己所说仍有疑虑,他也绝不会坐视诸事发展,自己选的禁军精锐,自己提拔的带御器械,定会对他效死,只有手握精兵,他在宫中才不容易受制于人,说到底当日他因病被太后垂帘听政,虽然不知道宫里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可以想见一定是经历过一番博弈,而最后以官家的失败告终,然而如今他有了准备,妇人之流,如何与手握天下至尊权柄又众望所归的年青帝皇抗衡? 眼看着端午节快要到了,满街都是兜售天师像的,许宁前一日已是买了来贴在门上,又买了不少桃枝、柳枝、葵花、蒲叶等物插于屋内,宝如则买了上好江米板栗红枣等物来包粽子。 这一日许宁回到院内,看到葡萄架下摆的竹榻上,三岁的唐定正捏着个五毒彩色布老虎呆呆在一旁,而一旁宝如抱着嚎啕大哭的淼淼正在轻声安慰,唐定正是唐远找回来的幼弟,定这个名字还是许宁给起的,之前一直含糊地叫着小三小三的。许宁看淼淼哭成这样,少不得问:「这是怎么了?」 宝如十分尴尬抬起头来道:「昨儿做端午佩的小玩意儿,用碎布头做了个布老虎还有一些彩色的小粽子。」她指了指地上扔着的一串玲珑小巧的彩色三角布粽子道:「你看,这也挺好看的,昨晚淼淼喜欢得很,两样都抱着睡了。适才我看着天气有些热,便设了榻带了她和小三儿在葡萄架下纳凉,我一旁再做些香包,小三儿看了那老虎也想要,我想着再做一个也不值什么,再说淼淼当时也在睡觉,便给他拿着玩儿了,结果淼淼醒过来看到布老虎在小三儿手里,便放声大哭,还把那些小粽子也给扔了……这孩子,怎么这么独呢……怎么劝都不听。」 许宁一张俊脸却是沉了下来,从身上取了个彩色丝线编的小粽子递给小三儿道:「小三儿,姐夫拿这个跟你换布老虎,好不好?这是官家赐的呢。这个布老虎是你侄女儿的,还给她好么?」 小三儿自幼漂泊在外,本就有些敏感,看淼淼哭有些不知所措,却到底年纪太小不知应当如何应对,看到许宁拿了个香气弥漫的粽子香包给他,到底是宫中制的,颜色也鲜亮许多,下头还编着十分精巧的穗子,便放了布老虎接过那香包。 许宁拿了那布老虎递给淼淼,淼淼立刻止住了哭声,接过那布老虎,眼里还含着泪水,却对许宁露出了笑容,她牙龈上已长出了一点糯米细牙,十分可怜可爱,身上穿着件月白薄纱布衫,里头透出鲜亮的大红绣五毒肚兜,头发也都扎着五彩的辫子,越发衬得肌肤米分嫩,唇红齿白。 宝如「嗳呀」了一声有些埋怨道:「你这般宠着孩子怎么行呢,女孩子性情总要温婉谦让些才讨人喜欢呢。」 许宁道:「我的女儿,为什么要讨好别人,只有别人来讨好她的。」 宝如白了他一眼:「小心把女儿惯成个跋扈独断的性子,将来嫁人受婆婆指摘。」 许宁笑了声:「你也想得太远了些,淼淼才几岁?周岁都没到!你这会儿就要她知道甚么谦让了?大了慢慢教便是了,这东西是你亲手做的,她视为珍宝,你轻巧送人,将来她便觉得我们做父母的没能力保住她喜欢的东西,有了心事也不和你说,有了喜欢的东西也不敢要,养出一副卑微小心唯唯诺诺的性子,被人辖制只怕连下人都管不住,如何是好?」 宝如愕然看向许宁,实不知不过是送出去一个碎布做出的布老虎而已,如何就能到父母护不住孩子这般严重的地步,许宁仍是谆谆善诱:「总要让孩子知道,爹娘是她最强的靠山,有什么不高兴的、不满意的,有什么想要的,都可以和爹娘说,爹娘总会尽了力去替她做,若是被人欺负了,不要管来头有多大,爹娘总会豁出命去保住她,这般我的女儿才是个大方骄傲的贵女,无人敢欺。」 宝如哭笑不得道:「我说不过你这读书人,你这样宠孩子不行的,若是让她什么祸都敢闯,将来总有我们护不住的时候。」 许宁道:「那也要大一些了慢慢说与她听,如今才周岁,为什么便要夺了她喜欢的东西给别人?」 宝如道:「这一会儿就忘记了啊,这么小的孩子,知道什么啊。」 v第47章[01.03] 许宁哼了声:「小时候我在外头拣了只从窝里掉下来的小雏鸟,十分喜欢,把它带回家,结果弟弟看到了想要,我娘就叫我让着弟弟,拿给他玩,我很舍不得,还是给了弟弟,结果那鸟儿被弟弟不小心掐死了,我哭了好久好久,那时候我也才五岁,到现在都还记得。」 宝如点头:「你这记仇的性子原来是这时候就开始了,那雏鸟儿就算你弟弟不捏死,它离了窝没了父母喂养,迟早也是要死的,小时候想不通,后来总能想得通吧?」 许宁停顿了一下道:「你不知道那种感觉,喜欢的东西被从眼前抢走,却并不被人珍惜,你喜欢不喜欢,在爹娘眼里完全不重要。」 宝如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看到许宁漆黑的眼珠子盯着她,却说不出口,只好道:「罢罢罢,这么小的事情,也值得你把五岁的事情也翻出来听,真真儿的……」 许宁笑了下:「我难得喜欢什么东西,因为总觉得喜欢也不一定能拿到,拿得到也不一定能留住,若是得到了又失去,更是伤心,我喜欢制香,并不是说喜欢那些香料,而是在制香的过程中种种香料糅杂,制法不一样,先后不一样,出来的香气就能全不一样,这过程令人愉悦,成香之际的感觉也令人觉得享受。我想着这大概也是我如今非要回到朝堂的原因,并非是贪那功名利禄,而是这过程,让我觉得是被许多的人需要的,被人敬仰的,我是有用的……尤其是官家的赏识,天子至尊曾经给予的信重赏识,更是不同……大概是这些感觉,并不是我非要报复什么人。」 宝如抱着淼淼看向许宁,仿佛第一次听到许宁这般剖白心声,她读书少,并不能形容这一番心情,好像对许宁有些怜悯,仿佛又回到过去,第一次见到站在院子中八岁的许宁,孤身一人,彷徨无一,她张了张嘴:「那时候,至少我是需要你的……」至少我是喜欢你的,她不肯再说这句话,她甚至不愿意承认自己曾经那样卑微的喜欢过一个人,人家却并没有放在眼里。 许宁看着她眼里有着怜惜和柔情:「我那时候不知道真心实意的喜欢,有时候重过很多东西。」 宝如眼圈忽然红了,放了孩子转头回了房内。 许宁垂下眼睫,发现其实说出心里话,也不是那么难,他伸出手去逗弄淼淼,整理她手腕上彩色的丝绦结子,他知道他有许多许多的不足,可是他仍是愿意慢慢煨暖那颗心。 回了书房许宁看到自己镇纸下头压了张帖子,拿起来看到是宋秋崖那边下的帖子,道是端午那日他雇了一只画舫,准备阖家端午那日在河上观龙舟,请他携眷一同赏龙舟。 他笑了下知道应是宝如接了帖子,适才却因为孩子哭闹的事情忘了和他交代了,他拿了那帖子沉吟着,外头宝如果然又风风火火掀了帘子进来道:「今儿宋家送了帖子来,我没应着只说要先和你说,他应该他们家侯爷侯夫人、二房三房的人同一只画舫吧?我不耐烦见这些人,你看是不是我们自己赁一只船儿去玩?」 许宁笑了下:「好教夫人知道,你相公如今官职低微,端午那日是官家也要出来与民同乐的,那河面上百里之内全都清了场,三品以下的官员,是没资格赁船儿靠近那儿的,只能在岸上看赛龙舟。」 宝如撇了嘴,待要说不坐船,又舍不得不带孩子看那热闹,毕竟岸上人山人海,若是不小心被挤进河里,那可不行,还是在画舫上看最舒心,又近又安全,还能坐着慢慢吃些东西。 许宁知她想看,笑道:「只管应了吧,我看这帖子上说的,那画舫极是宽敞,已是给我们留了房间,应是极自在的,应酬也没什么的,难道为着那些讨厌的人去看龙舟,你便要不去了不成?」 宝如叹了口气:「和那些人说话,累得慌。」 许宁道:「你只管放心,到那日他们未必有空理你。」 宝如道:「为什么?」 许宁指了指帖子:「我记得上一世这个端午,我有事没去,后来听说宋家二房一个小姐不知怎的落了水,偏巧当时宁国公带着一家子在那附近,宁国公那个卫三公子你还记得么?就是路上遇到的那个,那么多的仆从没下去,他就先跳下去救了人,结果捞上来人家小姐的清白已是误了,偏偏宋家二房,就是宋秋崖的二弟,当时身上并无差使,白身一个,大长公主脸都青了,与宋家掰扯了一番,最后宁国公与宋家商定,纳了那小姐为贵妾。后来宋秋崖出了事,二房承爵,本朝却不能以妾为妻,那卫三公子后来娶的妻子也是颇有门第不得轻忽,一个侯爷的嫡女却做了妾,当时着实有些传为笑谈,毕竟那卫三公子到最后也没能得个郡王的封,只勉强靠着公主的食邑度日罢了。」 宝如不可思议道:「我好像依稀是听过这么个笑话,但是这可都是大户人家啊,满船的下人伺候着,怎么卫三公子居然亲身跳下水救一个女子?」 许宁忍俊不禁:「我后来听说宋大郎和我说,原来那卫三公子那段时间与京里教坊一位歌姬甚是情好,那日也携了上船观龙舟,因为前头有应酬,将那歌姬安置在自己房内,偏巧那日那二房的小姐不知为何穿的衣服,佩的花钗,居然与那歌姬十分相似,那卫三公子当时看到,以为是那歌姬落水,一时情急,跳了下去救人,后来才知道是弄错了。」 v第48章[01.03] 宝如捂了嘴吃吃笑起来:「还有这样的事儿?」 许宁道:「不错,所以你只管去好了,不管这事发生不发生,我想着那日那么多达官贵人,没人会在意你这样的小官夫人的,再说了有我在呢,你只管笑便是了。」 宝如笑道:「也好,那那日就要有劳夫君出面应酬了。」 端午一大早许宁便携了宝如、淼淼,带着小荷去了运河边,果然登船的港口早已戒严,高大威严的禁军身穿吉服腰跨刀手持枪盘查巡逻,许宁拿了侯府的帖子出来,又有侯府的长随出来迎接,才顺利的接了进去。 待到上了画舫,才发现这画舫十分之阔大,上下共有两层,外头结着五色帐幔,檐下悬着彩灯,华丽非凡,站在光滑坚固的甲板上铺着红色地毡,一尘不染,早有仆妇上前来迎接,引了他们进去拜见主人家,另外又有丫鬟引了宝如女眷往楼上走去,原来安阳侯邀了不少客人,男客都在楼下大厅内吃酒听曲看赛舟,在甲班上便已能听到男客们为夺冠龙舟们下注的呼喝笑谈声,这也是每年惯例了,听说今年侯府也派了一支龙舟比赛,少不得有人为捧主人家的场下个几注,女眷们则在楼上消遣。 宝如一看客人这样多,不由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客人多,主人家自然都只忙着与那些贵眷们应酬,她只要少说话微笑寻个角落便能带着孩子好好看龙舟赛了。她上去拜见了侯夫人冯氏,冯氏正在和几个贵夫人在视线最好的窗前摸牙牌,看到唐宝如并不甚热情,看到她只是微微颔首,显然那天她那有意无意问宋晓萝点翠首饰的事已被冯氏知道了,今儿穿着一身莲青色的裙装,头上也并没有再戴那点翠首饰了,而是几支蓝宝石花钗。宝如也并不在乎她的态度,反正许宁与宋秋崖交好,自己本来就不会招她的待见的,所以也并没什么失落之感,说了几句场面话后,宝如便自退下到一边窗子去。 女眷甚多,有的在抹牌,有的在一旁听曲,有的也学着在下注博彩,又有的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外头栏杆处看景说话,大部分女眷都穿得十分喜兴。 果然宋晓菡就迎了上来,拉了她的手过了一个窗前去和她说悄悄话:「上次邀你赏花结果许大哥说孩子不大舒服没来,这次端午我又和爹爹说了,才邀了你来。」她今日穿了一身石榴红的绉纱裙,上身是月白纱广袖上衫,轻薄的月白纱衣下隐隐透着鲜红抹胸,纤腰系着红色汗巾显得身段纤巧,裙袂蹁跹,发上耳间配着一套珊瑚攒珠头面,眉目也用心妆点过,眉心还贴了石榴花瓣剪成的花佃,整个人去掉了从前那清冷样,陡然秾丽起来,原来她五官并不甚突出,今日着意描绘,又精心搭配裙衫头面,果然给人耳目一新之感,居然看着俨然一个美人儿了。 宝如打量宋晓菡那珊瑚珠头面,宋晓菡悄声笑道:「好看不,我大哥今年外放去了广南东路市舶司那儿,才去没多久就给爹娘写了信来,说那儿真真儿的热闹,一点都不像是蛮夷之地,万商云集,繁华之极,他还托人给娘和我都捎了首饰,娘是一套珍珠的,粒粒圆整,最难得的是镶工十分精致,与我们这儿做法大不一样,娘怕二房三房眼红,一直收着,我得了这一盒子的珊瑚头面,里头还有红玺配着,我一直没舍得戴,今天戴出来的时候,你没看到我们家二娘子的那脸色,真真儿的嫉妒死了,就连侯夫人也说了我娘两句,说不该给女孩子家这样贵重的首饰,只怕又被人指摘,嘿嘿,我娘只是应了,回来却也没管我,气死她们,哈哈。」她进京以后被二房三房的姐妹们若有若无的排斥,大哥外放,二哥也多在外边,加上她历来不太会说话,进京多时居然一个朋友也没交到,居然宝如还算说得上话,特别上次还替她出了一口气,登时对她不再和从前一样表面和气肚里厌恶,加上一肚子的话憋了许久,一见到她便叽里咕噜倒了出来。 宝如莞尔,她许久没见宋晓菡,如今对许宁也不再和从前那样强烈的执着,对宋晓菡的恶感如今居然也有缓解,她想到许宁所说的宋家二房小姐,忍不住四处张望道:「你们二房三房的小姐没和你一起?」 宋晓菡笑了声,悄悄道:「她们今儿一看我的打扮,哪里还肯和我站一起呢,你瞧瞧那宋晓萝。」 宝如看过去,心中忽然愕然,她算是知道为什么卫三会认错了,那宋二娘子明明和宋晓菡差不多玲珑小巧的身材,偏偏今日穿了个高腰花裙,自腰以下片片裁剪成优美的莲花花瓣,最底下是一层宽大的烟霞一般的软烟罗裙裾,上身也是米分色半臂配着浅米分窄衫,梳着高高的朝天髻,簪着好大一朵米分色纱花,说老实话,这一身只看衣裙精美,造型别出心裁,很是好看,若是个个子高挑,纤腰束素,胸前丰隆的女子穿,特别还是个擅长歌舞的,舞将起来,定然是犹如花枝摇曳,淡红衫子掩酥胸,裙摆婀娜飘洒如花绽放。 可惜这身广袖高腰花裙被身子矮小纤细,因年纪小胸口也还未如何丰隆的宋晓萝穿上,那实在是更显得她个子矮了些,肌肤黄了些,发髻重了些,上衣宽了些……总之实在不太好看,虽然她显然也知道自己个子是个缺陷,脚下穿了双高底绣鞋,却也并未改善多少,因此虽然大部分人乍一看会被吸引眼光,却在细看以后惨不忍睹挪开双眸。 宋晓菡掩口笑道:「说是坊间如今最流行的花笼裙,今儿还特特和我说石榴裙如今已是不时兴了,又说我颜色太艳了不合适大家小姐穿,我懒得理她,那一身衣裙这样累赘,头上连点金银都不插戴,别人还以为我们宋家都戴不起金银钗了呢。」 宝如叹了口气问道:「你大哥外放了,你二哥如今呢?」 宋晓菡道:「二哥如今正努力温书,想争个一门三进士的荣耀呢。」 宝如点头刚要说话,已听到外头锣鼓声大兴,她们住了嘴看出去,看到约莫一里外一艘巍峨的金黄御船缓缓行进,船上依稀能看到官家穿着明黄龙袍,皇冠上嵌着明珠,仪容清俊威严,携着禁宫后妃等站在高台上,大概下了什么令,有人吹起号角,有人张弓射箭,一支燃着火苗的箭,射在了对面扎好的巨大火把上,轰然的一下火苗蹿了起来,烧出了巨大的火把,一时两岸万民欢呼,咣的一声铜锣为号,十二支龙舟赛以此为号,飞射了出去,岸边群众的加油声排山倒海地响了起来。 宝如抱着淼淼也全神贯注地看起龙舟来,宋晓菡一边指点着一支船夫尽皆衣青的龙舟道:「这是侯府的龙舟队,名为玄武,从去年便操练到如今了。」 宝如却被一支遥遥领先在前的龙舟给吸引住了目光,那支龙舟队上的船夫尽皆裸露上身,精壮雄浑的胸膛和纠结的肌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身子上都画着青黑色的蟠龙,而在龙舟一侧一个男子身姿修伟雄壮,手里持着两支鼓槌正在击鼓,那支龙舟也犹如离弦的箭一般,遥遥领先,虽然离得远,她目力甚佳,却仍是看出了那男子正是裴大郎。 宋晓菡一旁道:「前头那在前边的是徽王府的龙舟队,那家虽然平时不太出来结交群臣,大家看着官家的面子,却都难免有些相让之意了。」 v第49章[01.03] 宝如心想只怕这一支却是官家的秘军呢,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指点着船只给淼淼看。 一时已是比过三场,魁首果然是徽王府的,胜者龙舟队由官家亲赐了奖赏布匹,岸上欢呼雷动,高呼万岁,眼见着又换了一批的龙舟队上来,众人摩拳擦掌又要比试新的一局。 淼淼第一次看到这般情景,高兴得叫了起来,她如今已会简单地说几个词,看到激动的东西便会指着那里娘!娘!的叫,十分有意思,宋晓菡看着这般米分雕玉琢的女孩儿也有些羡慕道:「你还这般年轻,一般人还真想不到你已有了女儿了都。」 宝如刚要说话,却看到一只大楼船靠近了她们所在的画舫,然后有船工们在两船交接之处铺上了木板地毡,将两只船连在了一起,然后便看到安阳侯带着几位男客一同走了过去,对船那边一名老者戴着纱帽紫袍,雍容华贵,宋晓菡道:「是宁国公府上的船,想是见到我们府上的船在附近,便邀请我们过船一叙。」 宝如看了下道:「这船好生气派。」 宋晓菡道:「那是先帝御赐的,自然不同,先帝对宁国公可是荣宠有加的,连大长公主都下嫁他家二房的。」 宝如转头,却看到宋晓菡紧紧盯着甲板上的人客,脸上犹如朝霞升腾,艳丽无俦,她看在眼中,心中疑云顿生,再看向那下头,果然看到对岸宁国公后头跟着一名少年王孙公子,绣着金花墨云的大红箭衣,一双米分底官靴,配着同色的洒脚裤,头上戴着顶紫金冠,腰上束着同色的紫金带,面如傅米分,唇若涂朱,丰姿洒落,正是那曾经同船过的卫三公子卫云祥。 她心下好笑,忍不住看安阳侯这边的男客,果然高官甚多,许宁不过远远跟在后头,衣着又十分普通,泯然于众人矣,原来许相爷未成相爷之前,这心高气傲的宋晓菡还真看不上他,可惜前世宋晓菡订的却不是卫家,而是另外一户官宦人家,可惜还没过门对方便病逝了,她年纪轻轻守了望门寡,之后是父丧,没多久又接上了安阳侯丧,芳华蹉跎,这才看上了发迹得势的许宁,她腹内笑成一团,面上忍得十分辛苦,好在宋晓菡只是留心下头,哪里注意到她呢。 过了一会儿果然有仆妇上来请她们女眷过对面楼船一起玩乐,众女眷都知道对面是宁国公府,又有大长公主在,宁国公几房女眷也都出身显赫,自然乐得欣然相从。 到了对面,果然楼船气象又分外不同,房屋阔大,摆设精美华贵,单是给女眷们玩耍、休憩的地方就有好几处房舍,收拾得十分妥帖,内眷处仆妇丫鬟们尽皆衣着华丽,甚至比她们一些官宦夫人穿得还华丽。 女眷们也仍然是过来拜见了宁国公府的老太君、弘庆大长帝姬,然后在楼船花厅内四散玩耍不提,宋晓菡今日穿得醒目,老太君年纪大了喜欢穿得喜气的,拉着手问了一会儿话,因为头上的珊瑚首饰引人注目,被帝姬也多问了几句,待到知道宋晓菡的大哥从广南那儿捎来的,少不得众人又提起宋家这房父子两进士的话头来,少不得被众位夫人一番称赞恭维。 宝如看宋晓菡被绊住了,便自己悄悄带着小荷抱着淼淼择了一处人少的槅子窗前一边看着多宝阁上的摆设和兰草等物。 正看着时,却听到外头走廊上有个娇俏女声道:「拙绿,你看到宋家那小姐没?真真儿好笑,居然穿了一身的教坊舞衣,和如今公子视若珍宝藏在舱里的那一位一模一样,简直是东施效颦,笑死人了。」 宝如听着这声音大胆,有些意外,毕竟大家贵女很少有这般在外随意置评别家千金的,她透过窗口帷帐悄悄往窗外看,看到一个女孩子,穿着身白地小红桃子纱短衫,下边穿着洒花玉色宫纱裙,腰间紧紧系着桃红血点子汗巾,生着红扑扑的鹅蛋脸,水眼睛,行动间分外娇娆,另外一个名唤拙绿的女孩子淡眉杏眼,眼角眉梢嘴角却都仿若含笑,与她一般打扮,正笑道:「巧红你这张嘴啊……公子正宝贝着呢,你说话仔细些,别得罪了人,昨儿公子才和我说,这位教坊的曹大家,柔姿窈窕,莹然如有光,姿首在勾栏中亦推翘楚,正是最爱的时候。」 巧红笑道:「公子哪是不是这般,爱的时候仿佛甚么都喜欢,甚么都要想法子弄了来给她,过了一时有了新人,虽然对前一个还恋恋不舍,一心却都仍在下一个了,咱们从小跟着公子,还不知道么?上次那孙娘子不也是花魁,公子也夸人家声音好听,声遏行云,最爱就是情深处的声音,结果如今不也就这样了?那孙大家后来还和我说过,说是最羡慕我们这等能常伴公子身边的婢女,公子最是怜香惜玉,待身旁婢女都如此温存,我听着也好笑,我们这等公主千挑万选选下来放在公子身边的,哪一个不是身家清白的,她们倒以为我们是甚么呢,公子本来待我们就和她们不同。」 拙绿轻叹道:「如今帝姬正给公子挑媳妇儿呢,只怕我们的好日子也没多久了,等新奶奶来,我们这些人只怕都要碍了新奶奶的眼。」 巧红嗤笑道:「夫唱妇随,咱们公子从小待我们就不同,又是帝姬指派的,她能怎么样?」一边却又道:「倒是那位宋家小姐有些意思,我听公子说他上次与宋家小姐同船归乡,不知道是不是就是东施效颦的这一位?」 拙绿道:「适才听说帝姬拉着那宋家小姐夸个不停,说是今儿穿得别致。」 巧红冷笑:「可真别致,咱们一般女子可不敢这样穿,依我说,若是叫她与后头舱房那位教坊的遇上,她大概是要羞死才好,和个教坊风尘女子穿得相似,真真儿才叫现眼呢。」 拙绿笑了下:「你莫要促狭,叫帝姬知道了不得。」 v第50章[01.03] 巧红道:「你管我呢!横竖牵连不到你,我叫个小丫鬟去传话给那曹大家,就说公主让她出来给女眷们跳个舞助助兴,让她就穿这一身花笼裙便好,你等着看热闹吧。」 两人笑着端着茶水走了,宝如听着这两个妙婢聊天,感觉到这卫三公子的房内可真是热闹得紧,这风流劲儿真是让人望尘莫及了,只是大长公主拉着说话的是宋晓菡,那穿着教坊衣裙的却是宋晓萝,想必这两个婢女吃起醋来,也是是非不分了。 她虽然讨厌那宋晓萝,却也不喜欢这等小人之举,再说说不定上一世宋晓萝便是被这两个婢女暗算,恼羞成怒才不小心堕河最后嫁人为妾,虽然这一世她未必还是侯府嫡女,也不该一点选择余地都没有,女孩子本就苦,嫁错人更是苦,更何况是这般风流的卫三呢? 她想了下仍是回了厅内,看到宋晓菡已是离开了前边,正与宋晓萝在一处,她便做了过去对两人都打了个招呼,对宋晓萝笑道:「我适才带着女儿在外头透气吹风,却是看到公主府正要命歌姬上来跳舞助兴,只是看到其中一个舞姬与二娘子穿得有些相似,我想着一会儿若是上场了撞了衣服倒是不太好,倒是来提醒一声。」 宋晓萝脸色一白,愕然道:「怎会相同?这是最时兴的啊,我从丽人坊才定下来的。」 宋晓菡虽然讨厌宋晓萝,却也知道姐妹同体,这和上次点翠的事不同,别人只是笑侯夫人并无向佛之心,这原也寻常,大多数人放生都不过随波逐流,并非真心向佛,笑过也就算了。但未出阁的女子穿着教坊女子一样的舞裙,虽然只是碰巧,却少不得被人四处揶揄,到时候谁知道宋家哪位小姐?少不得所有姐妹都要倒霉。连忙劝道:「趁如今大家才见礼还忙乱着,你赶紧去将衣裙换了吧?」原来她们大家女子出门,都会有随身丫鬟多带套衣裙以备不时之需的,一时宋晓萝也顾不得怀疑宝如是否骗她,忙忙地带着丫鬟下去换衣裙不提。 宝如松了口气,看到这宋晓萝前世也并非刻意撞衫,毕竟这样落水嫁入卫家,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她只是性子差,却不见得对这些不清楚,嫁进去做个妾,有什么好的? 宝如便和宋晓菡说起笑来,却说那巧红出去传了个茶水回来,放眼没见到宋晓萝,少不得问旁边一位小丫鬟,知道侯府的宋家小姐换衣服去了说是天气热了衣服有些汗湿不适。 巧红脸色一沉,想了想出去唤了个心腹的小丫鬟来吩咐道:「过一会儿你拿杯茶水上去,假装拿不稳打湿那安阳侯府宋家小姐的衣裙,然后引她再去后头换衣服。」 那小丫鬟问道:「姐姐我却不认得宋家的小姐是哪一个呢,再说了若是老太君责罚下来可怎么了得。」 巧红道:「你只管问厅里伺候的不拘哪位姐妹,哪位宋家小姐被帝姬夸奖的,就知道了。这些大家小姐讲究矜持,断不会大庭广众之下与我们宁国公府的侍婢为难,只会悄悄儿的去换衣服,你再哀求一下,她们必是愿意的,然后进去后你只管夸她那身米分红的裙衫好看,务必怂恿她换回那身衣裙。」一边却是去打点传话的人,让那曹大家迟一些出场。 小丫鬟平日有些惧怕巧红的,只得应了下去,果然过了一会儿问了人,悄悄儿地端了茶水,趁着宋晓菡出来在走廊透气的功夫,觑了个空儿将茶打翻在了宋晓菡的衫裙上,那石榴红最经不得水染,登时就失色暗淡下来,宋晓菡十分恼怒,那名小丫鬟却白了脸哭求道:「求小姐莫要生气,帝姬会把我卖掉的!我带你下去换衣服可好?」 宋晓菡没法,只得和宝如打了声招呼,带了自己的丫鬟,被那小丫鬟引着下去换衣服。 宝如在走廊等了一会儿,等到了宋晓萝出来,换了一身鹅黄裙衫,倒是比之前那米分红的裙衫要好看多了,她本就有一双妙目,原不该在衣饰上花太多功夫,宋晓萝看到她一个人在,有些疑惑道:「三娘子呢?」 宝如笑道:「她适才被小丫鬟茶水弄湿了裙衫,也下去换衣服了,你没遇到?」 宋晓萝摇了摇头道:「不曾遇见,想是去了其他房间,女眷好多,我去看到好多女眷都在整衣换衫,天气太热,妆花了也是有的。」 宝如笑着和她附和了几句,只是等了一盏茶功夫,也没有等到宋晓菡回来,过了一会儿宝如看到有仆妇上来悄悄对老太君和帝姬耳语,然后老太君脸色不变,笑着点头,和几位客人应酬了下便起身说去后头歇息下,帝姬起身扶着她下去,脸色却有些阴郁。 之后直到散席,老太君和帝姬始终都没有再出来,连安阳侯夫人也有事匆匆离开,宝如隐隐觉得发生了什么事,却只能随着众人辞行,和许宁回了家,许宁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说外席一切正常,散席的时候安阳侯却是被宁国公挽留下来。 端午回去没多久,便传来了卫家与宋家联姻的消息,清平侯夫人为媒作伐,为卫家三公子下聘,聘安阳侯世子嫡女为正妻。 宋晓菡的婚事才传来,宝如就病倒了。 …… 【注】 本作品免费连载共分【60章节】。 豆豆网vip作品,本作品已完结。豆豆网将不定期进行免费连载(部分情节删减)。 需要直接阅读完结无删版请咨询官方客服。 官方客服qq7:2369026116 官方客服qq6:2357146918 请您理解作者辛勤劳动并给予支持;作者离不开您的支持。 豆豆vip作品,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 v第51章[01.11] 她从端午回去就一直睡不好,不安一直萦绕在她的内心,夜里甚至累累惊醒,加上有时候会半夜起来哄淼淼,睡得越发不好。 待到宋晓菡婚事传来,宝如心里仿佛什么东西断了一般,第二天直接就发起了高热,起不来床。 许宁心知宝如这是心病,虽然请了大夫来看过开了药,却仍是一个人留在屋内替宝如开解:「你是觉得害了宋晓菡么?按你说的她本来就颇喜欢那卫三郎,宁国公府嫡孙,大长帝姬之子,也不辱没了她,求仁得仁,你何必为这纠结?是谁刚重生的时候就说和那宋晓菡誓不两立喊打喊杀的。」 宝如软弱地睁开眼睛,眼睛里满是血丝:「我若那天没去,她们无论谁嫁了卫三我都不介意,可是我偏偏去了,还看不过那两个丫鬟算计宋晓萝,出了手,谁知道偏偏让宋晓菡入了火坑,那卫三看似多情实则无心,滥情轻薄,无德无才,外表锦绣实则一包糠,上头还有个公主婆婆,谁嫁了他都没什么好的,偏偏这还是我无意中促成的,只怕宋三娘在后头换衣服却是又中了那两个侍女的算计,这叫我良心如何得安?竟是一辈子都不得安宁,我为何要随意改别人的命?我只要独善其身不行么?我那天怎么就没忍住呢?本该是宋晓萝的命,如今却是宋晓菡嫁进去了……」 她越说越急促,然后呛到剧烈咳嗽起来,许宁有些心疼,按住她的被子轻轻替她顺气道:「都是你自己想象的,若是有什么事情逼到卫家不得不下聘娶宋晓菡的,那必定是有了坏女子清白之事,又因为毕竟是侯门世子嫡女,父兄皆为官,不得不一床锦被盖了娶了算数,既然没有和前世一样落水闹得人尽皆知,那自然是悄悄儿的隐私事情,不管怎么样,宋晓菡也是侯门出身,若是没有出什么大事,只是一些小事上的冲撞,那不至于便非要嫁此人,依我说只怕她也是有意顺水推舟为之的。」 宝如恼怒道:「你知道甚么!女子清白重于泰山,若不是不得已,谁愿意担个不明不白的名声嫁人?更何况中间还夹着两个侍女?我当时哪怕走出去喝退那两个侍女,不许她们算计贵女,也能震慑她们不敢再做耗,我偏偏怕太出风头,在别人府上叱责侍女不雅,又想明哲保身,没有出去,只是去通知了宋晓萝,谁知道那两个侍女胆大包天,做出什么事来?」 她越想越难过,眼里泪汪汪全是泪水:「你不是与那宋二郎熟识么?怎不去打听下内情?」 许宁无奈:「那宋二郎又不是傻子,如何会在外头坏了亲妹子的清誉?他如今嘴巴紧得很,对这桩婚事全不予置评,如今外头只说是那日端午老太君和大长帝姬都相中了宋晓菡,所以才下了聘,花团锦簇一派和平,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懊恼。依我说你想想,那两个侍女按你说的定是倾慕卫三公子的,如何舍得做圈套倒把别的女人送到卫三公子前?她们原来也只是想让宋二娘出丑,就算弄错人,也不至于会做出什么不成体统的事,否则宁国公府岂会让她们有命在?也就是做做恶作剧的心罢了,你且安安心,我再让人去打听。」 宝如如今有些听不进去,一心只是纠结着,将头埋入了被子内不再理许宁,许宁又是心疼又是郁闷,只得出来寻思如何打听到这桩事的内情,找出症结,他决不信这样大事,宁国公府就能封了所有人的口。让他琢磨了半夜,终于让他想到一个人,便是宝如说的那教坊曹大家。 第二日果然一大早许宁却没有自己去找曹大家,而是出去找了秦娘子来,和她说了备细,请她出面去找那曹大家打听备细。秦娘子原是熟门熟路的,原本又是出身教坊,与那曹大家也算有些交情,便自起了身去找她。 这些日子卫三公子被禁足不得出门,别的恩客也不太来找曹大家,一时门庭稀落,见到秦娘子来,有些意外,却仍是热情招待道:「听说你得出了火坑,我们却还在这里挣扎着,如何今儿想到来看看旧姐妹?」 秦娘子笑道:「原是无聊,听说你前阵子与那卫三公子极好的,想是你也觅得良人了,那卫三公子原是咱们院中数一数二的好顾客,人又生得美,手里也有些钱,又极是温存的,前些天听说与安阳侯家的嫡孙女结了亲,倒有些突兀,之前并没听说这事,怎么过了个端午就匆匆定下来了。」 曹大家有些颓唐道:「总之都是我们的命罢了,卫三公子那姿容那性情,便是不给钱,我们这姐妹行里多少人也是愿意倒贴的,不是他嫖我们,倒是我们嫖他哩,更何况又有那一般温存小意,那日端午其实我也在船上,唉。」却不再说话,秦娘子观其神色,便知有内情,不动声色问道:「说道那日,我这里却有一桩奇事,有位小姐妹那日也在那船上陪着客人,却是无意中听到两个侍女密谋,说看不顺眼那宋家小姐,想要想办法整治她,那侍女一个叫巧红一个叫拙绿的,如今想来,却不知这事可有首尾?」 曹大家冷哼了声:「那两个侍女是大长帝姬身边拨了去伺候卫三公子的,平日里仗着卫三公子待下宽仁,狗仗人势,不知多么淘气可恨!那日巴巴的命人传了我到前殿去说帝姬要看我跳舞,我正奇怪三公子一贯不喜欢我到帝姬前头去的,不过还是匆匆赶去了,结果还没上去,又跑来说帝姬先不让跳,让我等着,这一等就等了许久!后来我悄悄问了帝姬身边伺候的一位妈妈,那位妈妈告诉我根本没这回事,你说可恨不!」 秦娘子笑道:「还有这般假传贵人口令的事情?这般贵人也不计较?」 曹大家恼怒道:「我们几时能到帝姬面前去说?到时候倒被反咬一口哩,不过我这人可也不和她们一样满口谎话,这宋家小姐的事情,却应该与她们没甚么关系。」 秦娘子道:「愿闻其详?」 曹大家忍了又忍,仍是忍不住悄悄道:「我说与你听你莫要说出去,那日并没人知道我在后头,我那天被两个贱婢戏耍,来回跑了一回,又在日头下头立等许久,热得很,回去后就先去了恭房想拿水擦擦汗,重新上妆,结果才出门便看到隔壁供那些贵眷换衣服的房间开着的,那宋家小姐就在走廊边上含情脉脉看着三郎说话,听他们说话倒像是曾在船上见过,这之后又许久不见,好不容易偶遇,便说起话来。那宋家小姐说话情意流露,好生明显,我不好出去撞破,却听到三郎说前头喝的雄黄酒多了,如今热得紧,出来吹吹风,正口渴,宋家小姐连忙叫丫鬟去倒茶,又叫自己身边的丫鬟说去前头看二姐姐出来没有,然后一个人便又和那三郎闲扯,三郎那天本就在舱里和我饮过酒,后来又出去和他祖父一同接待宾客,想必是喝多了,口齿含糊,我看着只觉得他连脖子都红热的,过了一会儿他还对那宋家小姐道什么,那日在客船,我一眼在窗边看到你穿着这身红衣,好不动人,我就动了心,巴巴扯了谎说什么舟人有事回家,去搭了你们的船……然后宋小姐激动之极,脸上红得仿佛红云一般,三郎拉着她的手也不拒绝,只是红着脸低着头道什么三郎既然对我也有意,何不遣媒上门?我爹却是想让我嫁给那些家世不大好的士子呢。那三郎却醉得狠了道什么你不是已经成婚了?没关系即使你已有夫,我仍对你钟情,一边直接就上去亲那宋小姐,三郎本就是个花间老手,你也知道的,那宋小姐被三郎一抱一亲,早软下去了,哪里抵挡,根本就是顺水推舟,两人依偎着就进了那换衣服的房里,我在外头掉了几滴眼泪,便听到脚步声,知道有人来了,连忙就走了,然后就听到了叫声,想来两家都是高门第,丢不得人,索性便结了亲家,一床锦被遮盖了,唯有我知道这底里……罢罢罢,谁叫我没投胎在高门呢。」 她失落之意满脸都是,秦娘子却大喜过望,安慰了她几句,又拿了些银钱给她补贴她,这才施施然回了银杏坊,找了许宁回报。 许宁一听心下大怒,恨不得将那卫云祥劈成几段,却仍是面上淡定谢了秦娘子,回了屋里,看宝如仍是滚热,便将秦娘子打听来的秘事说与她听,却是瞒下了卫云祥将宋晓菡错认的情节,只说是酒醉乱性,偶遇宋小姐,宋小姐心里爱他,半推半就,结果被人发现。 v第52章[01.11] 宝如听后心下的负疚感略微轻了些,过了一会儿却道:「终归是无端改了别人的命……」 许宁冷笑道:「改了什么命?她若是安分守己,前世今生都不会遭遇不幸,你自己前儿才和我说,有些事改不了,那个人的性情就是这样,就算没遇到这一桩也会遇到那一桩,这种人你再如何救她也没用。她这一世已比上一世好多了,至少是明媒正娶,高门贵媳,父兄尚在,卫三也不过是风流些,你以为换个男子就不风流了?按她要嫁高门的那种志气,哪个男子没个三妻四妾?至少卫三上有帝姬管着,不至于太过分。」 宝如额角滚烫,人在病中,分外软弱,只是开口问许宁:「你我既知前世,改变一些人的命的同时,也会改变其他人的命,若是阴差阳错,让一个好命的人因为我们而改变了堕入火坑,你难道不觉得身上责任过于重大吗?你真的不怕吗?」 许宁看向她:「当然,最让我良心不安的事情便是我今生依然将你困在了我身边,将唐宝如的命运,与许宁的命运捆绑在了一起。」 宝如看向许宁,他漆黑的眼珠子凝视着她,甚至微微有了湿意。 宝如感觉到全身烧得仿佛连灵魂都燃烧起来了一般,迷迷糊糊做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梦,一会儿是前世一会儿是今生,汗出如浆,她感觉到有人替她解了衣服擦身子,毛巾有些冰凉,擦着擦着她身子似乎没那么热了,似乎有人换了干燥的被子重新替她裹上,又喂她水,十分温柔妥帖。 后半夜宝如似乎又感觉到冷起来,一阵阵地打着抖,然后她被一个温暖强壮的手臂搂住了,渐渐背上有热力传来,忽冷忽热的她后来终于在这温暖有力的拥抱中睡着了。 天亮的时候,她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被一双手臂紧紧抱在怀中睡着,男子的手臂比她粗了许多,她的手腕被一只修长的手握着,显得更纤细了,那一霎那她几乎以为自己前阵子的重生是大梦一场,而自己如今究竟身在何方、何时?她整个人都恍惚起来,转身看到许宁侧身拥抱着她正合目安睡,仍是青年样子,他进京以来似乎又长了许多,身子拔高,肩膀变得宽阔,修面也更勤快起来,和别人说话的时候,渐渐往前世那个熟悉而陌生的相爷靠拢,沉静而有威仪,冷漠而无情,唯一和前世不同的是,他待宝如倒是一直颇为温存。 宝如感觉到许宁的鼻息在自己脸上轻轻拂过,他们实在贴得太近了,穿得又实在太薄了,更可怕的是,他们毕竟曾经是多年的夫妻,身体本能并不排斥,甚至感觉到了熟悉的热度和姿势。 宝如感觉到了一丝尴尬,用手去掰许宁的手,许宁动了动,醒了过来,看着她的一瞬间也有些迷茫,居然低下头亲了她额头一下,宝如睁大眼睛瞪他,他有些莫名其妙地回望,过了一会儿眼神才渐渐清明,回忆起在自己怀中的是哪一个唐宝如。 他松开手臂,宝如想起身,却发现身子十分酸痛,每一条肌肉似乎都提醒着她才刚刚恢复体温,许宁按了按她回到枕上,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道:「歇着吧,总算退热了。」 她问:「淼淼呢?」 许宁转眼看她,伸手替她掖了下被子:「和银娘睡着呢,昨天找过一下你,哄着玩别的了,又睡了。」 宝如感觉到口干舌燥,看着许宁起身自如的穿衣服系腰带,仿佛又变成刚刚重生回来的那一天,她心里尴尬困窘,对方却仿佛甚么都没有发生。 看着他出去了一会儿小荷便端了热水进来给她洗漱,欢天喜地道:「娘子可算退热了,前两天我们可吓坏了,相公都急死了,方子看着不好,也不知道去哪里请了个御医来,好厉害!开了方子来相公亲手煎了,又照顾了你一个晚上,果然退了热!」 居然请了御医来?按规矩许宁这品级可万万请不动御医的,这是央了谁?侯府定然不会有的了,难道是官家? 宝如一边洗脸梳头,感觉到身上还算干爽,连中衣也换过,想起昨夜似乎的确有人给自己抹身,她想起小荷说是许宁照顾了她一个晚上,忽然不太敢问是谁替自己擦了身。只好勉强用青盐刷了牙,又吃了些粥,许宁这两天给她的剖白分析,的确使得她心结稍解,心情缓和。 过了一会儿许宁大概也是吃完饭了,进来道:「我今天休沐,去参加个诗会,应该会遇见宋家二郎,你要不要给宋晓菡写封信让他带进去?」 宝如想了下道:「也好。」许宁便上来替她磨墨,宝如看着他纤长白皙的手指捏着墨锭专注之极,不由忍不住打趣道:「今日居然得相公亲手服侍。」 许宁微笑:「只恨昨夜没有下雪,未能让吾妻感觉到我不辞冰雪为卿热的诚意。」 v第53章[01.11] 宝如脸一红,也不理他,持了笔便写字,她病后身子虚,手腕娇软,写的字有些笔力不足,许宁却仍昧着良心夸赞:「这字好多了,可见苦练过了。」 宝如听而不闻,只是专心写,却是将那日在宁国公府的船上所见到那两个侍女的密谋写了一遍,后头道这卫三郎颇为风流,不是良配,如今她父兄尚在,应能为她做主,不如早作打算。 待到写完,抬头看到许宁脸上似笑非笑,宝如脸一红问道:「你笑什么?」 许宁道:「俗话说好良言劝不了该死的鬼,只怕那宋晓菡反觉得你嫉妒她得了好姻缘,从中离间破坏呢。」 宝如先是有些不以为然:「我又不想和她做什么好朋友,不过此事因我而起,尽了心便问心无愧了。」 许宁呵呵了一声,宝如有些恼羞成怒:「你这又是笑什么,觉得我虚伪?」 许宁忍俊不禁地描补:「也不是,愿吾妻始终如此心底无垢。」 宝如有些尴尬:「送信去吧。」 晚间许宁才回了来,道是已将信送到,第二天裴大郎却是巴巴地赶过来了,带着唐远,提了一篮子时鲜果子来,原来是听说了宝如生病,回来看她的。 宝如十分惊讶道:「你那差使能随意进出么?」 裴大郎笑道:「挺好的啊,可以随意进出的,就是离城里有点远,吃穿都好,每个月还有月钱,就是做教头,挺受人尊敬的,日子蛮好过。」一边又说一些军营里头的事情,以及端午那日赛龙舟的趣事。 一旁唐远十分羡慕神往道:「什么时候我也能进去呢?」 裴大郎道:「我教你的拳法,你多练练,个子一定要长高,再过两年应该就可以了,说是要七尺以上,其实我看了后来选下来的,大多是八尺的,而且身子也要极为机灵才好。」 宝如有些不喜欢唐远走上和前世一样当兵的道路,忍不住道:「跟着你姐夫不好么?为什么要去当兵?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好的,若是剿匪啊有战乱啊,都要站在最前头,太危险了。」 唐远道:「这些事不总要有人做的么?大家都不从军,那谁来剿匪谁来报国呢。」 宝如有些哑然,裴大郎笑道:「你姐姐是心疼你,别人又不是他弟弟。」 宝如呆了一会儿问裴大郎:「裴相公你一贯扶危济困,我想问问,若是救了一个人,就有可能害了另外一个人,那人还该不该救?」 裴大郎怔了怔:「救人的时候哪里想那么多?救自己能救到的就好了。」 宝如感觉到裴瑄才真正是个心底无垢的人,自嘲了下,忽然感觉到自己居然也和许宁有些相似起来,一件事要反复想,事前事后都要想,难道和许宁相处久了,连这些也被潜移默化了? 裴瑄却忽然笑道:「有个事,我也就随口一说,没什么别的意思,唐娘子你也莫要往心里去,那天我们李相公有事商议带了我去做护卫,我却是看到勾栏有个歌姬姓柳的,和许相公好像颇为熟稔,我想着京里文人多好招妓,只是许相公和你感情好,你自己也该多小心些才好。」 v第54章[01.11] 宝如哂然,那可是死都愿意随他而去的女子呢,自己可从未有过陪着丈夫去死的想法,倒是有了女儿后,才会有女儿就是她的命的感觉,她心里不由酸涩起来,脸上只是笑道:「多谢裴大郎提醒,他有分寸的。」 裴瑄看她如此说,也只是笑笑不再说什么,他本页不是好搬弄是非的人,不过是看在唐远面上,对唐宝如有些好感,提醒一声,点到即止。 送走裴瑄唐远后,没多久许宁也上朝当值回来,却是拿了封信给宝如道:「宋晓菡那边回了信。」 宝如拆了出来看,先是感谢了唐宝如那日为她妹妹解围之意,将来她嫁进去,必要惩治那两个贱婢,然后又洋洋洒洒写了一些卫三郎如何好的话,又说那些风流名声不过是一些女子错会了意,请她勿要担心,卫三郎对自己情深意重,自那日事情发生后,给自己传了帕子进来,上头写了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话,想必成婚后自然会收了心,最后又动情的写了几句狡童之诗,然后再以自己虽然嫁入高门,以后却仍是会照应你们夫妇,还请不必担忧。 宝如呵呵笑了声,将信扔过一边不再烦扰此事,夏虫不可语冰,总有女子以为自己是让浪子回头的那一个,可惜浪子总在回头,因为前边总有别的女子在吸引他的目光。 许宁回院的时候,宝如正在做红烧羊肉。 羊肉先煮熟,然后切成大方块,整块挂上鸡蛋面糊,入油炸成金黄色,然后才加之前的羊汤、大料、葱姜酒、金针菜等物炖烂,这是正宗京都做法,京城里每日有妇人手推车推了这道烧羊肉四处叫卖,香味引得多少人驻足买了蹲在路边大嚼,宝如前世刚到京都时也被这道菜惊艳到,岳父本是以羊肉汤的高手,却没试过这种做法,于是买了羊肉来自己试着烧了许久,终于烧出最正宗的滋味来,前世他也吃了不少这道烧羊肉,这一世她却许久没有做过这道菜了。 她病才好,脸上少了些红润,人也瘦了些,从前那腮帮下一点点的憨肥已经没了,露出了线条优美的脸型,她如今不过破瓜之年,却已生育,因此容貌与一般少女不同,更多了一分女子的韵味,身上不过是一身蓝布衫裙,却意态幽花未艳,肌肤嫩玉生光,也难怪那卫三郎一见便起了淫心。 他一想到此时,心里便十分不爽,一种自己的东西被人觊觎的不悦感浓浓升起,他盯着宝如心里想着,这是自己两世唯一拥有的人了,也是唯一见证了自己前一世的人……任他是谁,也不许觊觎,正沉思着,忽然看到宝如拿了那把明晃晃的刀子往砧板上一剁,梆的巨大一声,他吓了一跳看向宝如。 宝如斜睨他,不阴不阳道:「听说许郎君如今又觅得了前世那生死相许的知音了?」 许宁仿佛被噎住了一般,过了一会儿才讪笑道:「没有的事,只是应酬遇见。」 宝如伸手拿了支羊骨头来,狠狠地剁成几截,仿佛那骨头就是许宁身上的骨头一般,也不说话,只是绷着一张脸仿佛罩了薄霜一般,许宁过了一会儿才渐渐回味过来这似乎是醋了,嘴角忍不住挑起了笑容,上前挽了袖子笨拙地替她收拾骨头,一边道:「那间勾栏院子地方清雅,只接受预定,不似别的地方开门纳四方客,姑娘们也都知机,官家挑了那个地方商量就是觉得地方隐秘,又不受打扰。」 宝如冷哼了声,许宁又徐徐道来:「你说她为我而死,我实在觉得有些贸然,我前世就是与她,也只是个泛泛之交,不过偶尔应酬说上几句,只能说是比一般陌生人好一些罢了,她又是个极有主意很是刚强的人,我们从未有过生死相许,如何就偏要撞死在我坟前,这一事我实在想不通,前些日子我留心看了下。」 宝如接口:「是不是发现原来人家对你芳心暗许?」 许宁笑了下道:「真不是,我寻思着,她倒像是对那孟兄留心些,我看她频频注目于他,而孟兄似乎也待她颇有好感,她唱歌之时,孟兄也多看了她几眼,显然颇是赞许。」 宝如一愣:「哪位孟兄?」 许宁道:「孟再福,常和官家出去的那个,当年我们在广陵府偶遇的时候,他原本是官家伴读,荫补了个皇城副使,虽然是虚职,官家却是十分器重,渐渐这两年便要当起差来了,只一条,他家家规极严,平日里是绝不许踏足烟花之地的,门风又是极为清正,莫要说教坊戏子等贱籍,便连商贾之流,也绝不许纳进家门,他们家的男子,成亲后通房一律打发掉,成亲后四十之前无子方能纳妾,无论妻妾都必须为良家女,前世我也从未听说过他们之间有什么来往。」 宝如笑了声:「我看你是忙着洗白自己就那个了,我看是不是那个孟相公家里管得严了,难得陪着官家出去一次,开了眼界,少不得多看两眼,再说了,若是人家不喜欢你,为什么要撞死在你的墓碑前?」 许宁语塞,过了一会儿才道:「我怎么知道……我真的从来没有和她有过什么瓜葛。」 宝如却仍是不依不饶:「那写饮水词的柳相公,可不是就是为这些教坊女子写写曲啊,填填词呀,所以兴许人家慕你才名,又或者你是不是写了什么词让人家误以为你生死相许……」 v第55章[01.11] 许宁失笑:「我从来不做’采线慵拈伴伊坐‘这样的曲子,你真的想多了,再者我诗词曲一道都只有限,再没柳相公那般的婉约动人的。」 宝如张口还要说什么,许宁终于举了手道:「娘子,夫人,你若不信,我带你去看看,如何?你看了就知道了,那柳姬,决计对我无情。」 宝如本要开口说现在无情将来未必,忽然意识到许宁居然要带自己去那教坊院中玩,她还从来没有去过呢,立时笑吟吟道:「果真能带我进去?」 许宁看她不再纠缠,笑道:「你换身男装或胡服便好,老鸨虽然看得出你是女子,却也知趣不会揭穿的。」 宝如喜道:「我听说院子里也有碧眼胡姬的,不知道能看到么?」 许宁颔首:「你若要看我提前让老鸨安排就是了。」 宝如喜得将那锅烧羊肉盖上盖子,扬声叫小荷进来看火,便兴兴头头地跑进了屋内找衣服去了。 许宁在书房,一会儿便被宝如换一身衣服跑来给他看看行不行,然后跑回去过了一会儿又换了一身衣服出来给他看,兴奋得简直如同孩子盼过年,许宁看她如此期盼,心下也微微有些喜悦,唤了纫秋进来叫跑去那秋音院预订不提。 第三日许宁休沐,果然一大早便带了宝如出去,今日宝如穿了一身宝蓝襦衫,头上带着软翅幞头,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朱,双眸若秋水,面若傅米分,许宁一见就忍不住笑,宝如怒道:「笑什么!」 许宁道:「你过来,我替你把眉毛重新描一次,你双眉弯弯,实在太像女子了。」宝如也不扭捏,便拿了炭笔递与许宁,许宁手里执着炭笔靠近她,低头细看,替她将眉毛细细描画出眉峰来。 清晨的阳光照进来,宝如闭目抬着脸,长长的睫毛紧闭着,如玉一般的脸蛋嫩得如同刚刚剥壳的鸡子,脸侧耳边被阳光照着透出细细的绒毛。 许宁心里一动,手里汗湿几乎都抓不住炭笔,用手轻轻固定住她的下巴沉声道:「不要乱动,小心画坏了可要重新来。」 宝如果然凝息屏气,一动不动,她已许久没这般乖巧了,许宁想起前日生病中替她擦身的情形,那每日清晨男子的正常反应便要蠢蠢欲动,他深吸一口气胸中念着道德经,一边以圣人之大毅力给宝如描了眉,他多少会几笔丹青,画起来也似模似样,眉毛画好后,宝如面貌果然多了一丝英气,女气稍减,再弄了暗黄色脂米分将耳垂上的耳洞填了,只看面貌便有些雌雄莫辩起来。 许宁又手把手教了她男子之礼应如何施,走路应当如何走,演练了一番,乍一看只像个十四五岁秀美的少年公子,与许宁站在一块倒似楚楚济济两兄弟,才一起出了门往那行院最盛的水云坊而来。 正是夏初时间,坊巷御街,浓绿染路,诸色买卖者叫唱百端,热闹非凡,坊间到处飘着煎茶果子的香气,待转入水云坊间,这一代燕馆歌楼、瓦肆伎艺林立,雕车竞驻、宝马争驰,本朝人多豪奢阔绰,才进入便能感觉到十丈红尘扑面而来。 待到转入一间有些偏僻的小巷子深处,便看到两扇黑漆铜环木门,门首悬着杨柳枝,这便是行首人家的标志了。 许宁让纫秋上前叩门,两个垂髻青衣幼女来应了门,声音清脆,问清了来人后果然迎了他们进去,一进去转过照壁穿过第一进的花厅,便看到一个偌大的园子,只看到一路白石铺地,树影浓绿,沿墙的假山石,种着各式的花木,一侧有着碧沉沉的一池清水,却能看到里头红鱼游荡,池边芝兰掩映,菊竹可观,又有数株梅树,上结满豆大的青梅子,几只黄莺儿栖息期间叫得清脆婉转,反而愈显得园子清静悠远。宅内厅堂相望,楼阁相接,也不知有多少层院落。他们随着穿堂过院,门户重重,每一处只是偶有丝竹清音低低传出。 待到进了一间小厅内,厅内颇为宽敞,窗上糊的茜色烟罗,地上铺的金纹绣毯,陈设一色的黄花梨家具,配着镶钿漆器,墙上悬着墨色字画立轴,小丫鬟来上茶,穿得皆是茧绸袄裙,青衣垂髫,进退如仪,言语有度,沏的是新上市的信阳毛尖,茶盅是新式的米分彩瓷器,竟是一般官宦人家都没这般排场,倒宛如王侯巨府。 宝如原本心中想着这里应当是处处红袖招,笙歌频频扬,莺嗔燕咤声声娇,熏香脂米分香浓艳的纸醉金迷,没想到居然是这般清静而有规矩的地方,十分意外,忍不住悄悄与许宁咬耳朵:「这可是比你前世相爷府也差不离了。」 许宁感觉到宝如吐气如兰,喷得他耳根痒痒,忍不住笑起来,转过头也低声告诉她:「若不这样哪里能吸引真正贵人进来?真正贵人是极讲规矩的,那等低等勾栏十个钱便能进去坐大厅,一百个钱便能过夜,是挣不了大钱的,这种地方才是真正的销金窟,挥金如土的。」 v第56章[01.11] 宝如斜睨于他似笑非笑:「许相公看来很是知道行情嘛,却不知如今你那点俸禄,可够进这销金窟几次?」 许宁惭愧道:「不敢当,所以未敢在这儿求一夕之欢,不过陪太子读书罢了。」 宝如扑哧一笑:「若是被官家听到你可就乌纱帽不保。」一边又揶揄:「其实十个钱的也是可以去看看的,你怎的不带我去看看?兴许还热闹些,这种地方这般正颜厉色的感觉,倒教我恍惚觉得好似与那些官家女眷应酬起来。」 许宁低声道:「那等地方怎能让你去看,看不得的。」 宝如问:「到底为何看不得,你且说说来听听。」 许宁想了一会儿才道:「都是些猥鄙淫邪的戏目,譬如让妓子们裸体抹油相扑、走绳甚么的,便是口技之类的,也要演示些夫妻床笫之事这般,很是不堪。」 宝如骇笑道:「竟如此露骨……」 许宁低声道:「要不为何说戏子妓女下九流呢,男子多以此取乐,便是乡间社戏,到了夜深时也要上演些淫邪戏目……」 两夫妻正是窃窃私语之时,已是有个小丫鬟上来回禀许宁道:「徐相公,我们柳娘子如今正有客,还请相公原宥一二,我们妈妈说先请那姬丝奴来给您舞一曲天魔舞可好?」 许宁道:「可。」却微微有些怫然不悦,那小丫鬟察言观色,慌忙道:「前儿得了您的约,论理是不该接别的客的,只是那客人来头大,且是昨夜就留宿了的,今儿一直没走,因此才未好推辞,还请许相公原宥则个。」 许相公只是点点头,那小丫鬟脚步轻悄地下去,过了一会儿先是各色精致果点酒水都上了来,果然传了一班女子上来,当先一个女子碧眼雪肤,想必正是那姬丝奴,卷曲浓密的头发尽皆编成了长长的若干细辫,戴着高高的象牙佛冠,耳朵也是金色大圈耳环,手足上全是细细的金圈饰,身披若隐若现的缨络,朦朦胧胧,隐隐约约看到里头金丝抹胸和大红绡金扎脚金边纱裤,甚至透过薄纱能看到纤腰肚脐眼处甚至欠着一枚金色水滴下坠流苏的饰物,整个身体都诱人无比,便是宝如看了都感觉到怦然面红。 而其余十来个女子全是衣着白纱,只突出了这姬丝奴一人,只看那胡姬上来行礼后便舒展身体开始舞蹈,她流目送盼,手臂柔软,一手执铃,一手执杵,其余后头女子姿态各异,诱人眼目,音乐低靡婉转,仿佛少女们妮妮软语,虽然每个女子身上无一不诱人,却因其面目一直正色庄严,冷如霜雪,一点冶荡的感觉都没有,只令人觉得犹如天女无情,却能诱人堕魔。 宝如第一次看到这传说中的天魔舞,整个人都看住了,一直目不转睛,许宁则一直替她斟着葡萄酒水,宝如也是第一次尝这葡萄酒,看到深红的汁水盛在水晶杯中,晶莹剔透,香气迷人,尝了尝也是酸甜宜人,十分好喝,她前世今生极少如此玩乐,如今心情愉悦,忍不住给许宁也多了不少笑容。 一曲天魔舞罢,那些女子行了礼便都下去,宝如先还担忧如何给赏,看到她们也并不上前邀赏,只是舞后又默然退去,一点声息都无,宝如松了一口气,又觉得十分意外,这和自己想象的太不一样了,忍不住又看了看许宁,许宁嘴角含笑,知道她心里疑虑什么,却也不揭破这是因为自己之前打了招呼,今儿只为赏舞怡情,并不过夜,老鸨自然心领神会,不再安排陪客陪酒。 舞女下去后,就有人在厅外远远吹萧,过了一会儿便听到帘钩轻响,一个珠鬟绛帔的少女搴帷而入,年约十六,一双明眸潋滟澹然,波光流转,轻笑道:「我来迟了,还请贵客包涵,许相公倒是稀客,我前儿接到帖子,还以为看错了呢,平日里神采落落如独鹤孤松,再不让我们姐妹近身的,今日如何贵脚踏贱地?」原来这名女子便是后来艳绝一时的花魁柳淮娘了,果然韶颜稚齿,神仙不殊。 宝如凝眸而视,居然不由自主将自己相貌与她想比起来,也不知是何心态,许宁笑了下:「就是我这族弟听说你唱得歌好,便央着要来听一曲。」 柳淮娘笑着对宝如又行礼道:「原来是小许相公,论理慕名而来原不该辞,只是昨日不合唱多了些,如今嗓子却是哑了,有些不巧,若是只为听曲而来,却是要败兴了,不若我和妈妈说退了许相公的缠头之资,我让别的姐妹来唱一曲?」 许宁却似乎有些出神,过了一会儿才答非所问道:「淮娘今日身上的香好生不同,丝丝缕缕,宛然如水似雪,却不知是哪位高手调的香?」 柳淮娘脸上一滞,过了一会儿才搪塞道:「我却不知,也不过是些市井俗香,倒是听说许相公乃是此道高手,不知可有名香推荐?」 许宁沉吟了一下,面上微微含笑:「柳娘子芳容韶齿,风雅绝伦,此香已是极配娘子,不必再荐。」 v第57章[01.11] 宝如一旁看许宁脸上的笑容,忽然感觉到十分可恶,淡淡道:「我却知有一香堪配娘子。」 柳淮娘听她说话嗓音清脆柔婉,不由微微侧目笑道:「愿闻其详?」 宝如正儿八经道:「我前儿在银杏坊的燕居铺,其中有四种香最为香艳,分别名为偷香、窃玉、画眉、瘦腰,分别用的韩寿偷香,相如窃玉、张敞画眉、沈约瘦腰的风流典儿,我看这偷香一香,最为合适娘子。」 一时淮娘忽然满脸通红,连耳根及胸前都透出了米分红来,许宁忍笑道:「我这小弟是开玩笑的,娘子莫要在意。」柳淮娘张口刚要说话,却听到厅外哈哈一笑,一个男子带了个人昂然而入高声笑道:「孟二郎果然没说错,终于被我抓到晏之你居然也会私下偷偷来这儿,想来面上一向正经宠妻无度,原来也有偷腥的时候!」那男子紫袍朱履,玉带金钩,面目清俊,柳娘子和许宁都双双站起来施礼。 却正是李臻带着孟再福进来了,他正打趣许宁,却一眼看到也站起来的宝如,嘴巴张了张,仿佛刚刚吞下一枚鸡子一般目瞪口呆,终于自己呛到了咳嗽了两声,用手指指着许宁道:「你这人……你这人……也真是千古一绝了!」又对宝如和颜悦色笑道:「前儿听说你病了,如今可好了?」 宝如嘴角含着笑道:「有劳李相公动问,得经良医调治,已是恢复。」 李臻到上首坐下,一边促狭笑道:「许相公可是值日之时连奏折都看不进去了,我自然是连忙为他分忧,派了最好的大夫去你那儿。」 宝如慌忙称谢,李臻笑道:「不必,正有一事请教,安娘这些日子孕吐得厉害,吃什么都吐,群医束手无策,却不知你可有妙方?」 宝如沉吟道:「她就没个想吃什么的?」 李臻摇头:「没有,闻到油腥味儿就吐,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宝如又问了几句她平日爱吃的东西,如今睡得如何,几个月了,李臻便一一告诉她,两人说得热络,一旁许宁看到孟再福在他几旁坐下后,柳淮娘果然若即若离地坐在了他的下首,拿了琴来轻轻抚着,并不说话,却时不时与孟再福有些眼光交流。 许宁今日原本来秋音院是另有打算的,如今却被官家强插一脚,心下十分不满,少不得对撺掇官家来的孟再福有些不爽,低声对他道:「孟兄你今日可着实有些不厚道了,就算你担心那柳淮娘,也不能引了官家来啊。」 孟再福脸上有些尴尬,仍做若无其事低声与他笑道:「你想多了,我真只是偶然听说你居然来了,觉得稀罕,说与官家听,谁知道他立时就兴致勃勃说要来撞你呢,我也不知道你居然这般奇人,天底下带着妻子逛勾栏的,大概只你一人了吧?」 许宁冷哼了声,忽然微微提高了声音和李臻说话道:「李兄,前儿你说的那交趾贡来的瑞龙脑香,我今儿闻到一香,忽然想起应当如何调制最合适了。」 李臻听到转头笑道:「如何炮制?统共才五十枚,听说只有那老龙脑树节才有的,昨儿已被孟二郎求去了五枚了,你若是有方法,赶快教孟二郎,莫让他糟蹋了。」 一时孟再福与下首的柳淮娘两人都面红耳赤,孟再福看她羞赧无地,连忙道:「咱们今日是来饮酒作乐的,莫要说这枯燥的制香之事,我昨儿倒是听说一桩奇事。」 李臻笑道:「甚么奇事?」 孟再福笑道:「宁国公府上,听说昨儿他们的二公子,就是尚公主的那位,不知生了什么气与大长帝姬吵架了,居然从公主府上直回了宁国公府,宁国公大怒命人捆了他去向大长帝姬请罪,他却硬着脖子嚷嚷着要与帝姬和离……这真是,宁国公一辈子的老脸都丢尽了,听说宁国公都动了家法,如今正躺着动不了呢。」 李臻好奇道:「他们不是都有子女了吗?那嫡长子卫三听说是个少见的美男子,从前也是颇得先帝喜爱的,如何这时候反闹着说要和离?」 连宝如都被这轶事吸引了,这却是前世未曾听说过的,她注目于孟再福,想听他的下文。 v第58章[01.11] 孟再福笑道:「你有所不知,原来听说是帝姬身边一个服侍她许久的侍女居然有孕了,被帝姬发现后不肯说与谁私通,她这侍女是内院伺候的,历来帝姬身边伺候的侍女那也是门禁森严极少出外的,不太有机会接触外男,帝姬便怀疑是驸马染指,于是找了驸马来辱骂了一番,驸马坚决不认,恼怒回府。」 李臻笑道:「这也不像了,虽说是帝姬,到底也为人妻人母,总以婉顺宽仁为上,也都老夫老妻了,居然悍妒到驸马连认都不敢认了,何苦来哉,若实在容留不下妾室,生下孩子便打发嫁出去个人家,也算得上仁至义尽,若是不肯嫁,也不必留在公主府,只管让宁国公府那边养着便是了,我看这事只怕到时候还得闹到宫里让太皇太后调停。宁国公先帝十分看重,又惯会做人的,此事明眼人看帝姬也有不当之处,他倒先自己打了儿子一顿,太皇太后想发作也发作不起了。」 孟再福摇了摇头道:「此事还有下文,宁国公府动了家法,又绑了驸马到公主府去请罪,驸马只不肯低头,公主则绑了那侍女来道:若是真不是驸马的,那她杖毙这私通外人的侍女也理所应当,若是驸马的,倒还有一线生机。驸马怒骂公主没有人性没有一丝同情心,两下越发拧起来了,公主越发生气,传了刑杖进来真的要当场杖毙那有孕的侍女,谁知道这时卫三公子忽然来了,跪求帝姬饶过那侍女,原来却是卫三公子与那侍女有染……一时驸马怒不可遏,指着帝姬鼻子道都是她宠坏了儿子,他卫家从来没有这等私淫母婢的丧德之子,然后出了公主府再也不肯回去,宁国公气得却也说不出话来,待要教训卫三公子,却又碍着帝姬的面子,索性也不说话自回了宁国公府。」 李臻骇然道:「那卫三公子不是才和安阳侯府的嫡孙女订了亲?」 孟再福道:「可不是?这个关节出了这事,我若是安阳侯,定要退亲才可。」 宝如终于也忍不住插嘴道:「这事怎么你也知道的?」宁国公府和公主府都不是小门小户,发生这种事如何会让人知道,至少上一次端午的事就没传出来。 孟再福笑道:「何止我知道,这事儿只怕没多久就要传遍京城了,实在是宁国公算盘太精结果反误了事,走了一招臭棋,他给驸马动了家法,又绑了驸马去赔罪,专门挑了帝姬宴请的时候去,想是打着当着众人的面帝姬好面子定然不会自曝奇丑含糊让步下了台,帝姬得了面子,想必会退步,再则卫家二房就一儿子,人丁单薄,大概也暗存了将那侍女肚中的孩子保住的想法,没想到驸马真的是个冤枉的,不肯赔罪,大长帝姬又是个性子急的,宁冒悍妒之名也要当场杖毙侍女,将事情弄拧了,满场宾客看着卫三公子冲出来护住那侍女,虽然当时就立刻送客了,但驸马当时怒气攻心,拼着也不要脸皮了,指着帝姬鼻子大骂,谁还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呢?」 李臻摇头失笑,宝如拿眼去看许宁,许宁含笑看她一眼道:「这事就看安阳侯府是不是真的疼孙女了,若是真正为孙女打算的人家,自然是要退亲的,可惜如今安阳侯府这几年行事有些不堪,只怕要趁宁国公府理亏之时,大大讨要一些好处,哪管自家的女儿如何呢,少不得还要说几句高门男子哪有没有妾室的,最多就是让宁国公府处置了那侍女。」 李臻叹气道:「所以侯门长房出了两个进士,仍是不太敢用,勋贵出身就是这点不好,牵扯太多。」 几人又说了一下京里的勋贵世家的一些轶事,喝了一会子酒,看着天色已过午时,李臻是不能在宫外过夜的,打趣了几句许宁便起身告辞,几人一同都先后离了秋音院。 出门的时候,许宁看宝如脸上有些潮红,他是知道那葡萄酒后劲颇足的,便命人叫了轿子来,让她上了轿子,宝如自觉还清醒有些不满的嘀嘀咕咕着觉得自己如今是男装打扮坐轿子好怪云云,许宁也不管她,将她推进轿子便让轿夫起轿,往家里行去。 回家去掀了轿帘,许宁果然看到宝如两靥醉红、眉眼饧涩,上前笑着半抱半扶她下了轿子,留着纫秋打发轿夫,自将她搀扶进了房内,替她解了幞头,宽了外衫,宝如醉得厉害,只是迷迷糊糊地看到许宁,仍记得问他:「你说宋家会退婚么?」 许宁道:「不会,他家二房三房的出身还要找出路谋,哪里舍得轻轻放过这靠山,再说外头人不知,我们心里还不清楚么,这婚事起因是因为女方失节,宋家其实腰杆子挺不直的,不过就着卫家那一点愧疚博取更多好处罢了。当然若是宋大人能说动侯爷换另外一房的嫡女顶上,倒也还来得及,不过宋晓菡哪里会依,要知道再找这样一门贵婿可不容易。」 宝如手脚酸软地任许宁替她脱了外套,露出了中衣,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然而又一下子没想起来,只顾着又问:「那柳淮娘身上的香是孟相公送的?」 许宁道:「再没错的了,那香前一日我才在宫中闻过,就那么一些,大部分都是赐予内宫的女眷了,再说他这么猴急的带了官家来,还不是为他新欢结尾,大概还怕我夺了他心头之好,毕竟我也算得上青年才子了。」 宝如含糊揶揄他:「就你,想得美吧,先宋晓菡都看不上你,如今连柳淮娘也看不上你,我看长公主那边只怕也悬,你这样的人,女人瞎了眼才看上你。」却不防将前世的自己骂上了。 许宁一边笑一边替她解开髻发绺辫,一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一边低下头准确地吻住了她的唇,舌头灵巧地钻了进去,扫过她的上颚和唇舌,引发了阵阵酥麻,这个吻深入而持久,待到许宁松开的时候,宝如已经几乎呼吸不过来,颊上霞色愈甚,含含糊糊,身体却对这个人太过熟悉,从而甚至微微有些回应,许宁心下暗喜,低头去轻轻啮咬她的耳垂,看她最敏感的地方被侵扰而瑟缩躲避的时候,在她耳边轻轻问:「宝如,我们再生个儿子好吗?」 宝如身子酥软,神色恍惚、眸光迷离地靠在许宁怀中,半张着嘴急促喘息着,整个身子只觉得慵懒之极,只会盯着许宁那双明澈非常的双眼努力回想着什么,长长的睫毛颤抖不休,过了一会儿才问:「你娘老说我不能生。」却是恍惚又回到了前世,许宁和她曾有一段时间努力希望生下孩子的时光,每一次云雨都伴随着希望和忐忑,许宁那时候待她总是特别珍惜眷恋些,仿佛并不仅仅为了孩子,而是真的喜欢她。 许宁低声笑着,轻声道:「你当然能生,我们已经有了个女儿了,我们再要个儿子好不好?」 宝如其实句句都听到了,却都没有办法反应过来,许宁低头从她耳边细密吻下,唇舌间浅尝深吮,每一次都仿佛点燃一个小小的火苗,略带薄茧的手掌轻轻抚摸她的每一个敏感之处,灵巧地手指拨撩起了阵阵热度,在一阵一阵的拥吻和缠绵中,一件件衣衫被许宁解开,褪到了床边,灯光下美人玉体横陈,肌肤莹洁,滑若凝脂,千般恩爱最难丢,万斛相思今日了,许宁手嘴一直不停,宝如只觉得颈侧交杂着细微痛楚的阵阵酥麻不断让她肌肤战栗起来,身子已经先熟悉地忠实于自身的欲望,先动了情,自然而然地贴近那紧实强健的热烫肌肤,在每一次抚摸中感觉到了迷醉和眷恋,她并不十分推拒,许宁渐渐动作越发用力急促,吮着她侧颈的力道越来越重,仿佛在吞吃一道等候了太久的佳肴。 v第59章[01.11] 宝如用那双水雾迷离望着上方男人密布着汗水的俊美面庞,既觉得熟悉又觉得有些抗拒,延续了两世熟悉的面容仿佛刻入了灵魂,她一辈子所有的欢乐痛苦怨恨恐惧都从他而来,似曾相识的强烈快感如浪涛般接连袭卷,残余的薄弱神智被完全吞食,她浑身颤栗着哭泣抽噎,却被许宁低头一口含住双唇,看着她长眉锁拧软弱不胜地抽噎,他越发饕餮起来犹如渴龙入水。 宝如开始还在含糊地指责他:「你对我不好!」许宁一边安抚她一边保证:「以后绝不会了。」宝如又煎熬了一会儿抽泣道:「你居然还有心闻那柳淮娘的香!」许宁几乎笑出来,揉搓着她道:「以后只闻你的香。」宝如却仿佛清醒了一下,怒叱道:「你是不是和她生死相许了?」许宁看她醉成这样还要吃这一口醋,心里又是酸涩又是甜蜜:「我只和你生死相许。」宝如喘息许久,眼角湿润,半开半合,到后头不再诉说,只是口齿缠绵着:「许宁……许晏之……宁哥哥……」 许宁明明得了手,却不知为何落下泪来,喉咙仿佛被热气阻塞着,他一边胡乱亲着她的头发顶心,一边低声道:「嗯。」语声涩滞,仿佛确凿回应了前一世那个一直得不到回应的唐宝如。 这一刻他才是真心感谢上天也让属于他的唐宝如一同重生。 宝如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许宁已是上朝当差去了。她感觉到全身都犹如被拆散了骨头一般,头昏昏沉沉,扶额半晌,才记起昨夜那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不禁掩面而叹,这种时候也矫情不来,许宁固然是借酒纵情,且明显是居心不良,她自己也是半推半就,那些醉后对话自己想假装忘记都不行,这种时候还要昧着良心说自己吃亏,她也做不出来。 她起了身要了热水自己好好洗了一番,前夜那些纵情片段在身上有着直接体现,让她回忆起来仍然面红耳热。 晚上待到她安置好淼淼回房的时候,许宁已经将自己的铺盖悄没声息的搬回了卧室,小荷她们之前也只是以为许宁体贴宝如才生产因此不曾同房,如今淼淼也快一周岁了,搬一起自然也是顺理成章。 许宁泰然自若,与她言笑如常,仿佛与她同床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他们一直是从未分开过的夫妻,宝如尴尬了一阵子也就默许了,这些日子许宁对她犹如春风细雨,润物无声,不知何时她也已习惯了许宁的存在。一开始是敌非友誓不两立,势如弩张却在有了孩子后不得不将就凑合着过,渐渐从若即若离到似伴似友,共同抚育女儿,一起面对家人…… 日子明明有了改变,表面却依然一如既往,唯有许宁与宝如心中都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至少两人都在往好的那一方面在努力。 这日许宁当值,宫里却遣了人来,一位自称刘娘子的女子带着几名宫女叩开了她的门,身穿红绡宫装,自称是官家派来和她学几道菜给安贵妃用的。这刘娘子却正是从前官家在王府时的厨娘了,后来带进宫封了个五品尚食……却是比许宁的官还大了,宝如吃了一惊,慌忙拜见,刘娘子却颇为和蔼爽朗笑道:「不必多礼,我这尚食大家也都知道不过还是个厨娘,只是是为官家做菜而已,夫人却是正经翰林夫人,来日必有诰命之分的,今日是官家交代下来,贵妃娘娘如今有孕在身,孕吐厉害,吃不下东西,叫我来与你学几道新鲜菜式,兴许贵妃娘娘看了便能有了胃口,也请夫人不必忧心,官家特特交代了,只是请你指教,若是贵妃娘娘仍是不吃,也不会问罪,请你只管尽情施展便是了。」 宝如连忙问:「却不知如今贵妃用的是什么呢?」 刘娘子道:「太医院那边开了苏姜陈皮茶、紫苏姜橘饮这些,也开了一些方子,甚至让医女替她针灸过,仍是没什么用,连太皇太后和太后那边都极为关心,日日督着御膳房这边变着花样做,常用止吐的淮山煲乳鸽、姜汁炖鸡、砂仁藿香粥尽皆做过,我这边也带了一张单子来,都是这些日子我们试过的菜式,想必夫人也是识字的,应能识得。 宝如看了下,心下知道御膳房其实常年对着宫妃,对这止吐其实早有许多应对菜式,如今贵妃反应如此之大,只怕却不仅仅是怀孕的问题,她想起之前许宁说过前世贵妃神秘的死于被发现有孕之前,想必她再天真烂漫,如今也是如临大敌杯弓蛇影了,换成自己在那样的压力下,每日还有太皇太后、太后、皇后三座大山来轮番问自己吃了没有,吃了多少,关心自己的肚子,只怕也是吃不下的。 她仔细看了下那些单子,沉吟了一会儿道:「其实我也知道得有限,只是从前听我娘说过她孕吐吃一道陈皮卤牛肉有些用处,宫里大概不好吃牛肉,民间仍是多有私宰牛肉的,幸而我这里有卤好的牛肉,再加上陈皮重新熬一熬倒是快捷,若您放心,不若我这就做出来给您带回去试试看,如何?」 刘娘子笑道:「官家说了若是需要我这提供食材的只管说,若是一时办不了的,夫人提供的也只管放心用,官家如此爱重,我岂敢有话说?」一边又问了宝如需要什么其他食材,立时命人传食料来,没多久果然有马车快马加鞭专程送了食材过来,宝如将自己早就卤好的牛肉重新丢入调制好的卤料内,着意加了许多陈皮,开火再次熬起来,一边又洗了猪瘦肉切丝,与那黄豆芽、豆腐、豆腐皮、金针、木耳、冬笋、冬菇、菘鲊、萝卜鲊切成长丝一同熬煮了一锅十香菜出来,味道鲜香扑鼻,那边卤牛肉陈皮也已熬入味,刘娘子刀工飞快片成薄片码成一碟子卤牛肉。宝如又另外做了两道素菜,一道是嫩姜拌生菜、一道是笋芽炒白果,一道甜点姜汁奶羹,几个宫女也一直在忙碌着打下手,不过一个时辰,几道菜尽皆做好,刘娘子连忙命人将菜放入热窠炭炉内飞快送入宫内,一边笑着对宝如道:「官家夸夫人有巧思擅烹饪,我看果然如此,想必今日贵妃娘娘应能开些胃口。」 宝如连忙谦辞了两句,又建议道:「我还知道一个偏方叫蛋醋汤的,将蛋打入米醋及糖水内煮开服用,听说有些效果,做着也容易,可请贵妃娘娘在宫里试一试。」一边送那刘尚食出了门。 晚上许宁回来的时候,却满脸阴郁,看到宝如道:「今日宫里来人请你做菜了?」 宝如道:「是啊,那个刘娘子应当就是你从前说过的官家钦封的五品尚食,果然十分麻利,我做菜的时候她也给了我许多建议,脾气又十分爽朗,明明是个五品官,却一点官架子都不摆。」 许宁满脸不快,伸手拿了她的手来,看到她手背嫩如凝脂,手指纤长白皙,到底忍不下心来,又唉声叹气了一轮,宝如问:「这是怎么了?」 许宁道:「今儿贵妃吃了你做的菜,居然多用了一碗饭,太皇太后、太后大喜,听说是个翰林夫人做的菜,便命人赏,巴巴地把我传了进去赏了些金帛,连皇后也赏了东西下来。」 v第60章[01.11] 宝如道:「居然真的吃?依我说这也没有特别到哪里去,是贵妃心里不安,才这般反应剧烈的,从前我们家隔壁那庆嫂子,你还记得吗?他家三代单传,前边两胎都是女儿,公公婆婆和丈夫都盯着她这一胎,怀第三胎的时候就是吃什么吐什么,听别人说吐得厉害的都是女儿,更紧张了,越发吐起来,一点都吃不下,公婆还说她作妖,她到我家来,见到我娘就哭,说一想到肚子了可能还是个女儿,就觉得再也吃不下了,我看这安贵妃也是这样子,未必即使我做得多么合她胃口了,想必是看到官家巴巴的替她想办法,再怎么样也要吃下去。宫里赏出来,你应该高兴才对呀,是不是怕人说你以幸进坏了名声?」 许宁仍是反反复复看着她的手,宝如抽回来恼道:「老看我的手做什么?」 许宁蹙眉道:「太皇太后说既然能吃得下,不如请许夫人到宫中小住几个月,给贵妃开开小灶,那宫里哪里是你这等人呆得住的!就怕被人算计到了你尚懵然不觉,我一听就请辞说家有幼女,皇后娘娘却道正好皇长子也将满周岁,只管带入宫内,宫里尽有乳娘,无论如何亏不着淼淼,又说若是怕夫妻久分,可恩准休沐之日返家一次,话说到这份上,我哪里还敢推辞,心想着回来要不还是拿根柴火烫一烫,报个手已烫伤不知还来得及不,只是如今却有些舍不得你疼。」 宝如睁大眼睛道:「你这也是胡闹,欺君之罪你也当得?」 许宁长叹一声道:「官家也没想到会这样,散朝后给我特特道了歉,说也不好驳了太皇太后和太后的意思,再则贵妃也确实喜欢吃你做的菜,还是希望你能进宫,他倒是给我保证了一定让你在宫里妥妥当当绝不会让你损了一根头发丝儿,可是……」他满心忧虑,来回走了几步,居然一筹莫展,仿佛热锅上的蚂蚁,他重生后极少遇到难题,许平意外去世宝如和离是一桩,秋闱洪水又是一桩,如今却又遇到这一桩,他如何不心急。 宝如笑道:「难得见到能难得住你的,你这是怕卷入争储的漩涡里站错队?只是如今也由不得你了吧?」 许宁住脚道:「皇后嫡长子名分已定,又出身名门,皇子都还小,官家才登基年轻力壮,还不至于就到争储站队的地步了,内宫诸人再傻也不会这时候就拉拢大臣沾一身腥,日子还长着呢,我只怕你傻乎乎的,被人算计了也不知。」 宝如眉毛立起来道:「我哪里傻乎乎了!」 许宁苦笑:「夫人你不傻,是直,只是这直在宫里是行不通的,你得能屈能伸,连淼淼都被送进去,这叫我如何不怕,若是有人拿了淼淼的命来逼你做甚么,你怎么办!」 宝如自己并不甚担心,但说到淼淼,也不由有些担忧道:「这倒是,不过真有人这般大胆?你是不是过于担忧了。」 许宁苦笑一声:「我何尝不知道如今官家正是壮年,前边又有时鱼这一桩,再动就要留下痕迹,这时候不会有人轻举妄动了,你入宫应当没有大碍,可如今我是一丝万一都受不住了!」 宝如看他一筹莫展,实实在在的在为自己担忧,心下微微一暖,其实自己活了两世,真不是许宁口中那个爽直单纯的唐宝如了,宫里也不见得便是龙潭虎穴,休沐又能回家,实不必这么忧心忡忡如临大敌,她正要开口说些宽慰他的话,许宁忽然目光炯炯凝视在她的腹部上道:「早知如此,早该让你怀上孩子的,这般就有借口了。」 宝如脸霎时通红,一甩袖子转身进去找淼淼去了。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天从夫愿》卷一 作者:陈灯 02、《天从夫愿》卷二 作者:陈灯 03、《天从夫愿》卷三 作者:陈灯 04、《天从夫愿》卷四 作者:陈灯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