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吾妻心怀小伎俩 卷四》 v第一章 【正文开始】 还未生产之前,随着肚子里的孩儿一天天地长大,嘉芙有时会猜想,她和裴右安的这个头生孩儿会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她憧憬能先生个和裴右安一样的儿子。因她知道,有裴右安这样的父亲,他们的头生长子,他一定会如一株小小青松,哪怕扎根于雪岩峭壁,风雨如磐,他也定会探向长空,茁壮成长。 她也知道,待日后她再给丈夫生一个他暗地里念念心想的娇娇女儿时,他一定会是个好哥哥,帮着父母一道,疼爱保护着他的妹妹。 希望和憧憬之余,和所有即将要为人母的女子一样,随着产期的日益临近,她有时免不了也会有一丝紧张。 她听说过妇人生产便如跨鬼门关一说。这种紧张,随了这几日裴右安不在身边,有时独自感到孩儿在腹中的胎动之时,会渐渐萦上心头。 但此刻,知这孩儿便要出世在即了,她反倒心无杂念,先前萦绕的那一缕紧张,更是烟消云散,再无半分。 不管是男孩儿,或是女娃儿,都是在她一腔母腹之内所孕的裴右安的骨血,她要平安诞下。想象着丈夫和孩子相见的一刻,她的心中,充满了柔情和力量。 起先只是间或一阵,并不如何疼痛。渐渐地,阵痛变的频繁,亦加剧了起来。嘉芙口中紧紧咬着顶入的软木塞,忍着那仿佛渐渐变得麻木,却又要分明要将肉体寸寸割裂的疼痛,闭着眼睛,在产婆的吩咐声中发力,再次努力,想要将腹中的孩儿送至人世。 此时距离昨晚她开始阵痛,已经过去了一个黑夜,又一个白昼。 窗畔白了,又渐渐黑下,裴右安也在门外,已经整整守候了一天一夜。 至次日天黑,那产婆探得宫腔终于大开,但似还未能足够容婴儿探头而出,如此持续已经有些时候,且一个昼夜的疼痛,产妇乏力,此刻整个人犹如从水中捞出,亦吃不下东西,产婆自己亦无多办法,只能叫一旁的丁嬷再给她喂些糖水,自己揉她小腹助产。 被咬出深深两道齿印的软木,从嘉芙口中被拔掉,伴随着腹部又一阵疼痛袭来,嘉芙下意识地发出了一缕痛呼之声,痛声透出门窗。 「夫君啊——」 这一个昼夜,她终于发出了第一声的呼叫,传入了裴右安的耳中。 他身上还穿着未来得及脱卸的战甲,甲袍之上,染满已经干涸的血迹。 就在昨日傍晚,在素叶民众夹道相迎的欢呼声里,他方入城,从寻来的杨云口中得知嘉芙就要生产的消息,便立刻丢下一切,骑了踏雪赶回了家中。 一夜又一个白天的等待,却始终没有等到她的平安消息。 这是裴右安有生以来,从未经历过的最为漫长而煎熬的一个昼夜。 他曾是惊才绝艳的少年卿相,曾是经天纬地的一朝鼎臣,就在这一刻,哪怕他被贬至此地,卑微沦为一料场看守之人,在边城军民的眼中,他亦是万流景仰的铮铮砥柱,然却无人知道,他非神人超脱,更非钢铁无情,在他生而为人的数十寒暑之间,他亦有过噬心的灰暗片段。 生也非他所愿,死亦无所牵绊。 是这个自顾执意唤他「大表哥」的女孩儿,在那夜奔向他的怀抱之中,才叫他从此活着变得有了生趣。 又一盆刚擦过她身子的血水从屋里被端出来,汪红一片,泼洒掉,檀香白着脸,又飞快端了一盆干净的新烧好的热水进去了。 裴右安昨夜刚回来时的那种喜悦和激动已经荡然无存。他的脸色苍白,唇也早已褪尽了血色,这般的严寒天气,额前却沁着滚滚汗滴,五指紧紧抓着门框,手背青筋凸迸,如此,也抵不住手在微微颤抖。 身后的崔银水早已面无人色,两腿软的瘫跪在了地上,朝着前方胡乱跪拜磕头,嘴里不住地无声念叨着什么,也不知这太监拜的是个什么神,嘴里念的又是个什么词。 裴右安再也忍耐不住,推开房门,解掷战甲,丢弃于地,赤红着双目,朝床上女子奔去,飞扑了过去。 「芙儿!芙儿!我在!」 男人一膝跪于地上,紧紧地抓住她冰冷汗湿的手,送到唇边,想用自己的体温去烘热它。 一个昼夜的疼痛,折磨她到了此刻,浑身的力气,都被一丝丝地抽走了。 嘉芙已经近乎虚脱,全是凭了心底里的那一点定要将孩儿送至人世的念头,才坚持到了此刻。 她甚至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睁开眼睛了,但她感觉到了那握住自己的的手的力量,听到了他在耳畔呼唤自己的声音。 她不能叫他失望。她这辈子,是有多幸运,才嫁了如此一个男人。 她也不能叫他们的孩儿失望。她是有多期待它能降生于世。 他们都在等着她。 她咬紧牙关,用尽全力,再次发力。 「头出来了!头出来了!夫人再用力些,再用力些就能生出了!」 产婆惊喜大叫。 嘉芙身子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那只小手却一寸寸地抓紧了男人的大手,和他五指紧紧交缠。 嘉芙感觉到了腹中的那个小生命,仿佛也开始和自己在一道努力了。 她一寸寸地,用尽全部的努力,帮着腹中孩儿降世。 v第二章 这是漫长的痛苦,却又是一个充满了希望的历程。 「出来了!出来了!是个大胖小子!」 伴随着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产婆惊喜的声音突然在她耳畔响起。 折磨了她如此久的疼痛,竟在那一刹那陡然离她而去,嘉芙整个人也随之放空。 她想睁开眼睛,看一看自己刚生出来的孩儿是什么模样,她更想看一看裴右安此刻那张应当欢欣的脸,但却没有半分力气了。 她和男人紧紧交握的那只手慢慢地松软了下去,意识也随之渐渐飘忽。 耳畔除了婴孩的啼哭声,仿佛还夹杂着裴右安呼唤自己的声音。 她想回应他,却睁不开眼睛,惟只在唇畔露出了浅浅一缕笑意。 她想让裴右安看到她的笑,他看到了,也就知道了,她很好,让他不要担心。她只是有点累而已,她想睡一觉。 她仿佛被拉入了一个梦境。 梦中的自己,身体变轻了,如同片羽,慢慢地腾空而起。她惊讶地,轻而易举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其实还躺在那张产床之上,微微歪着脑袋,脸上沾满汗湿的乱发,双目闭着,唇边带着一丝浅笑。她身下慢慢仿似有血水在流淌,而那个男人,他跪在床边,紧紧地抱着她,用力地拍打着她的脸,不停地高声呼唤着她。 他的背影,看起来充满了恐惧。 嘉芙心疼极了。虽然知道会醒来的,但还是不舍得让他如此害怕。她想立刻回去,睁开眼睛对他微笑,可是她的身子太轻了,她没法控制,飘荡间,所有的声音渐渐远去。 嘉芙被铺天盖地般的黑甜笼罩了,她睡了长长的一觉,也不知睡到了什么时候,终于睡饱了,她心里清楚,她该回去了,要不然裴右安会找她,可是一时却寻不到路了。 她担心裴右安找不到她,又害怕自己失了回家的方向,茫然惶恐之时,飘飘荡荡间,她发现自己竟又回到了前世生命中的最后一刻,她被封在地宫那口华丽的棺椁里。 漆黑的地下是如此冰冷,她瑟瑟发抖,她拼命抓着封住了她的在她头顶的那块沉木木板,她想要出去,却徒劳无功。 就在她被那种曾历过的绝望和将死的恐惧再次深深笼罩住时,眼前出现了一片光斓,她看到了父亲慈爱的面庞,泪光闪烁中,父亲消失了,另一个年轻的男子,从漆黑的远方深处,朝着她走了过来。 他衣袂飘洒,风致无双,面带着温柔的微笑,来到了她的面前。 「芙儿,回家。」 他向她伸手,握住她的手,和她五指相交,紧紧地扣在了一起。 嘉芙意识渐渐恢复的时候,感到自己仿佛被人抱在怀中,舌下苦涩无比,鼻息里也满是浓重的药味,那人似在往她口中送着药汁。 她素来吃不了苦药,此刻眼睛还来不及睁开,下意识就想扭头避开,可是脸却似乎被那人掐住了,她没有力气,也发不出声音,前一口苦药还没咽下去,又一口送进了她的嘴里。 她颤着睫毛,皱起双眉,努力和那股逼迫自己吃药的力量反抗——便在这时,感到那人仿佛癫狂了,自己面庞也痛了起来,似在被什么不停地拍打着。 「芙儿!芙儿!醒醒!」 呼唤声越来越清楚,又一口苦药被灌了进来,因为她的反抗,一半流入了喉咙,另半顺着唇角溢了出来。 嘴里好苦…… 脸还好痛…… 嘉芙呻吟了一声,终于从最后的那片幻海梦境里苏醒,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睁开眼眸的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幻海的最后一幕,那个从黑暗深处向她走来,朝她伸出手,说要带她回家的男子。 只不过,此刻面前这个正搂着她的男子,全然不复梦境中的翩翩风姿了。 裴右安衣衫染血,眼窝深陷,颊颌冒出了凌乱的胡茬,一双疲倦黯淡的眼,密布了血丝,双眸一眨不眨,凝视着她。 「……大表哥……」 嘉芙感到浑身无力,软软地靠在他的怀里,用小奶猫般的微弱声音,低低地唤了他一声。 裴右安眼底渐渐闪烁了一片带了血色的泪光。 嘉芙也已经全都想了起来。 他去打仗了,传来了凯旋的消息,她想去大门口等他回来,还没走到,却要生孩子了。她生了一天一夜,很是艰难,最后终于生下了孩子,她觉得很累,就睡了过去……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睡了多久,但知道自己一定已经吓到了他。 「……我好好的……你不要怕……」 她抬起手,爱怜地摸了摸他憔悴的面颊,安抚他,又动了动身子,转头,想寻自己生出的孩儿。 她的手碰到他面颊的那一刹那,裴右安却潸然泪下了,一下就将她拥进了怀里。 v第三章[11.12] 他紧紧地抱住她,越抱越紧,越抱越紧,紧的仿佛要将她嵌入自己的骨肉,力气大的也几乎要将她勒的再次晕倒了。 嘉芙有点难受,却更是吃惊。 这是她第二次看到这男人流泪。 上一次,还是祖母临终,他赶回来跪在祖母身前。但那次,他也没有像这回这样。 他仿佛已经完全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了,却又要强行忍着。他抱着她,将脸深深地埋在她的长发里,一动不动,慢慢地,嘉芙感到自己长发下的脖颈间,无声无息地漫出了一片带着温度的湿意。 裴右安便如此抱着她,抱了许久,再次抬起头,嘉芙已经看不到他的眼泪了,但眸底依旧通红。 他扶着嘉芙,将她轻轻地放倒在了枕上,动作轻柔无比,仿佛她是个一碰就碎的玻璃人儿,给她盖好被子,沙哑着声,微笑道:「咱们的孩儿在另间屋里睡着了,你先吃些东西,有了力气,我就抱他过来,叫他和你一起睡。」 「我想现在就看他——」 裴右安摇了摇头,将嘉芙轻轻按回枕上,端着药碗出去了。 外面传来一阵欢呼之声,嘉芙听到两个丫头,丁嬷,还有那个小太监,几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各自听不清楚,但无不充满欢欣。 崔银水两腿一松,站立不住,一屁股坐到了雪堆里去,爬起来又不住地朝天跪拜,嘴里再次念念有词。 檀香进来服侍嘉芙换衣。嘉芙看了眼窗外的漆黑天色,问了句,这才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刚醒来的时候,裴右安的模样会是如此憔悴,情绪更是如此失控。 她是前夜生完孩子的,至此刻苏醒,中间已经过去了两天两夜!当时她生完孩子,还在出血,人也昏迷了过去。裴右安在旁守着,喂她吃药,药喂不进去,他便自己含在口里,一口一口地哺进她的嘴里。他整夜抱着她,从她那晚生孩子开始,直到今夜此刻,四个夜晚,三个白天,没合过片刻的眼。 嘉芙眼底禁不住亦闪出泪光,檀香忙给她拭泪:「刚生完孩子,可不兴哭,要落下病根儿的……」 嘉芙自己飞快拭去眼泪,叫她端来吃的。她肚子很饿很饿了,她要多吃些东西,快些恢复力气,让裴右安放心,也好快些叫他答应抱孩儿过来。 她吃了一大碗肉糜粥,一个甜蛋羹,还有两只包子,终于觉得恢复了力气。裴右安给她再次端来药,她乖乖地,几大口就喝下了苦药,张嘴含了他放到自己口中的一块红糖,便眼巴巴地看着他。 裴右安笑了,朝她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出了屋子。 嘉芙知道他要去抱儿子过来了,又紧张又兴奋,靠在那里,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口,片刻后,他便回来了,臂弯里亲自抱了婴儿,檀香为他打开门帘,他弯腰进了屋。 婴儿被包裹的严严实实,轻轻放在了床上,裴右安展开包裹住他的斗篷,嘉芙睁大眼睛,看到一个白嫩嫩圆滚滚的小人儿,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小人儿生的极是漂亮,一头毛茸茸的短发,淡淡的眉,才几天大,两排睫毛便又长又卷,鼻头挺秀,粉嫩粉嫩的小嘴巴。他醒着,睁大他那双圆溜溜的漆黑眼睛,仿佛也好奇地看着朝自己慢慢凑过脸来的嘉芙。 裴右安说,他已经替儿子取好了乳名,便叫他慈儿,希冀他能牢记亲恩——慈是上古神鸟阳乌,嘴白名慈,求食哺母,故而得名。 嘉芙看到这孩子的第一眼,便彻底忘记了自己为了生他而经受过的那些痛。她忍住心中涌出的对他的无限爱意,小心地伸出手指,碰了碰他的一只小手,那孩儿便立刻抓紧了她的手指,轻轻晃动,口中发出咿咿呀呀的欢喜之声。 「他笑了,他笑了!」 嘉芙激动不已,抬起头:「大表哥,我能抱抱他吗?」 裴右安凝视着自己这个有时也还如同孩子般稚幼的妻,唇角微微勾了勾:「傻芙儿,你是他娘,怎么不能抱了?」 嘉芙又是欢喜,又是紧张:「我怕我抱不好他……」 裴右安笑了,双手轻轻抱起襁褓里的孩儿,将他放到了嘉芙的怀中。 屋里暖洋洋的,小人儿身上穿着嘉芙先前做的一件柔软小袄,软软的一坨,身上带着淡淡的奶香,靠到了嘉芙的怀中,仿佛闻到母亲身上的气息,一张小脸便焦急地蹭了过来,不停地拱啊拱。 「慈儿肚子饿了呢。」裴右安含笑望着她。 嘉芙羞红了脸,叫他去给自己拧一把干净的热毛巾,轻轻地放下小人儿,在裴右安含着笑的注视目光下,微微侧过身,解开衣襟,擦了擦胸前,随即躺了下去,将小人儿抱到了自己的身边。 慈儿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吸吮着母亲的乳汁,发出吞咽的咕咚咕咚之声,吃饱了,慢慢地睡着了。 裴右安也躺了下来,侧身卧在床侧,默默地看着嘉芙哺乳,等到小人儿终于睡着了,他起身,将他轻轻抱起,放到了一旁的小床上,替他盖好被子,回来,靠了过来,吮去还沾在她如饱满蜜桃的胸脯前的一抹残余乳汁,朝面颊嫣红的她一笑。 「累了吧?快睡吧。」 他带了点不舍地将她衣襟掩好,扶她躺平。嘉芙却钻进了他的怀里,抱住他:「大表哥,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裴右安沉默了。 嘉芙慢慢地松开他,仰脸望着他,略微有些不安:「大表哥……」 裴右安忽然将她抱入怀中,紧紧地搂着,胡乱亲吻着她,吻如雨点般落在她的额前,鼻头,面颊,脖颈,胸口,又回到她的嘴边,顶开唇瓣,狠狠地吸住她的香舌,彻底和她绞缠在了一起。 他深吻她,久久不放,两人津液互渡,直到她快要窒息,这才松开了她,将她头按到了自己的胸膛之上,嘉芙感到他心口跳的飞快,喘息急促,良久,才终于慢慢地平息了下去。 「芙儿,你是不知,你睁眼之时,我是如何的感激上天。你未醒来的那两夜,我每每想到生我之母,心中便恐惧万分。芙儿,幸而你最后还是醒了,倘若你就此不归,此生独余我一人……」 他蓦然停下,音喑哑而凝涩。 v第四章[11.12] 嘉芙心突然砰砰地跳,却不敢乱动,只温顺地依在他的胸前,听着他对自己的说的话。 「芙儿,从前我一直未曾告诉你,我的生身之母,不是别人,而是我的姑母,天禧朝的元皇后,而我的生身之父……」 他再次停了一下,闭了闭目。 「便是过去的云中王,如今皇宫里的那个人。」 他终于还是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了出来。 「当年便是在慈恩寺里,我母生下我后,血崩不止,不过两日,便离世了,我被我父接至裴府,以长子抚育,这才有了后来之我……」 他停住,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平息此刻的心情。 「此事我从前一直未曾告你,因实是难以启齿。今夜我却想叫你知道,哪怕你会轻视于我。芙儿,我原本只道我乃我父私生之子,却怎知实情比我从前所想加倍不堪,我更是个不祥之人,生母亦因生我而死,我恐她在天有灵,想必也是对我厌恶至极。本就为这世上多余之人,倘今日我再失你,我生又有何欢可言?」 嘉芙从他胸膛支起身子。 「夫君,倘我告诉你,祖母临终之前,便已叫我得知了你的身世,嘱我伴你一生,你又会如何做想?」 裴右安目光定住了。 「夫君,你错想了,你怎会是多余之人?我又怎会因此轻视于你?祖母,舅父当年将你抚育而大,祖母临终前,依旧对你念念不忘,心中对你自是有爱,他们尚且如此,何况是拼死生下了你的生身母亲?她当年若真的厌恶于你,又怎会十月怀胎,冒着风险也要将你生下?她心中实是对你爱极,这才不顾安危,舍了性命也要将你带到人世。倘她地下有知,知你如此自鄙,如此看她,她心中将会何等难过。」 「夫君,你愿告我此事,你不知我心中何等欣慰。你母爱你,我亦如此。她不在人世了,这辈子还有我,我来伴你。」 「君若不老,我不敢白头,君若老去,我便随君白头。夫君,你可愿意?」 裴右安凝视了她许久,慢慢地,将她紧紧地抱住,闭上了眼睛。 两个月后,初春,素叶城外广袤原野的深处,地平线依旧被没有化尽的积雪连成一片白皑,但靠近城池和烟火人家的地方,冻了一个漫长冬季的泥土却已开始慢慢变软。连着放晴了几日,料场那片矮屋前,前两日,东一簇西一撮的,也已悄悄有零星的湿苔从墙角根的石头缝里冒出了头。 过了午,裴右安骑着踏雪去了素叶城。因来了消息,唐老大人亲自来素叶城了,要裴右安过去——上回那场战事过后不久,唐老大人便派了人来素叶城暂时接管了都司府,裴右安回了料场,一边等着后续处置,一边和嘉芙过起了初为人父人母的小日子,照顾慈儿,调理嘉芙身子,忙忙碌碌间,不知不觉,两个月就过去了。 上回那事儿,虽然先前已有过唐老大人的叮嘱,允许裴右安「便宜」行事,但「便宜」到了这样的程度,往重里说,就是谋逆造反。这两个月间,唐老大人必定已将事情报到了皇帝跟前。 虽然凭了直觉,嘉芙觉得应该没什么大事,想来皇帝无论如何也不至于砍了裴右安的脑袋,但也吃不准皇帝心里头现在到底在想什么。万一他还恼着裴右安,借机再给他穿双小鞋,弄个罪加一等什么的,也不是没可能。故裴右安去了后,嘉芙有点忐忑,带着儿子,和两个丫头在屋里做针线,消磨着时间。入夜,陪着儿子玩了片刻,见他困了,便上床哺乳,慈儿吃饱,渐渐睡了过去。 嘉芙靠在床头,拿起白天没做完的那只虎头鞋,慢慢地缝着鞋头上的那只小老虎,忽然听到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转头,见裴右安回了。 裴右安脱了外衣,去洗了手,轻手轻脚地来到床边,探身去看睡了过去的儿子,轻轻摸了摸他的小脸蛋,唇边露出笑意,随即坐到床边,朝嘉芙伸过来手。 嘉芙入了他怀中,低声问他饭吃了没,他说在城中陪唐老大人用过了。 嘉芙看出他似有话要和自己说,便仰面望着他。 裴右安手掌轻轻抚摸着她垂在腰间的一把秀发,「芙儿,白天见了老大人。朝廷准他告老致仕了,不日老大人便要返回关内,解甲归乡。只是……」 「朝廷问于老大人,何人可替,老大人荐我,朝廷准了。今日老大人便带了朝廷旨意而来……」 他顿了一顿。 唐老大人今日向他宣读的那道圣旨,先是列了他的罪行,皇帝斥他胆大妄为,目无纲纪,说原本罪加一等,严惩不贷,但念在当时是万不得已的权宜之举,最后立了大功,过后又立即向陇右节度使府呈情请罪,查明确实是出于公心,所以从轻处置,罚他一年俸禄。又因为得到了唐老大人的大力举荐,老大人还出具担保,所以朝廷决定采纳老大人之荐,任命裴右安接替陇右节度使一职,望他从中牢记教训,忠君体国,再不可辜负朝廷对他的厚望,等等等等。 嘉芙松了口气。 原来真是自己想多了。 离开京城一年多后,这次出了这样的事情,皇帝不但没有问半点的罪,反而顺势让他领了节度使一职。 虽然上辈子,裴右安就是卒于这个节度使的官任,这辈子绕了一圈,最后他又回到了这位置之上。但嘉芙却不担心。 她深信,上辈子裴右安在素叶城的去世,一定和萧胤棠脱不了干系,这一点从萧胤棠死前的梦呓就能推断出来。 这一辈子,萧胤棠被废了,囚在了萧家祖地庚州,他想要翻身,可能性微乎其微。而废太子妃章凤桐,据崔银水告诉她说,先前生了个女婴,未及满月便夭折,章凤桐悲恸欲绝,日夜哭泣,对女儿思念成疾,最后竟癫狂成疯,不但失禁,竟还当着宫人的面,将秽物混入食中食用,众人无不骇然,她却嬉笑自若,又和夭折了的女儿隔空对话,解衣哺乳。那时已过半年,按罪,原本当被送去祖地同囚,当时已归乡的章老,上书泣求皇帝法外开恩,皇帝便命太医检视章凤桐,确系失了心疯,遂允章家将废太子妃领了回去。据说自此被章家人幽禁于深院,不见天日。想来这一辈子,也就如此活到头了。 一切都和从前不同了。这辈子,就算兜兜转转,裴右安最后回到了素叶城,乃至又领节度使一职,但嘉芙知道,他和自己一定会携手同行,白头偕老。 「芙儿,节度使一职,我当领不当领?」 裴右安神色有些凝重,沉默了片刻,忽问她。 嘉芙从他怀里爬了起来,望着他道:「大表哥,你虽问我,但我知你自己心里,应当也已有了思量。节度使的印绶,虽是朝廷所授,你领的俸禄,亦是朝廷所发,但那些唤你大人,盼你带给他们安业日子的,却是千千万万的庶民。大表哥你做官,不是为了皇帝而做,乃是为了庶民。从前如此,如今也是一样。倘若你不做,换成另一个胡良才来做,最后苦了的,还是治下百姓。朝廷既有了旨意,老大人又这般举荐,还为你具保,你若推却……」 嘉芙悄悄瞥了他一眼,「那个人毕竟是皇帝,治不治你个抗旨不遵之罪且另说,你岂非辜负了老大人的一番信任?」 白天接到那道旨意后,裴右安心神有些恍惚,回来后,情不自禁便问于嘉芙,本也只是信口而言,却没想到她如此劝了自己一番,字字句句,仿佛都说到了心里去,呆了一呆,不禁惭愧,叹了口气:「芙儿,枉我一大男子,遇了此事,心胸竟也不及你一女子开阔。你说的是,做官乃是为了百姓而做,并非为了一家一姓。老大人如此信任于我,我岂能令他失望?这绶印,先父当年曾用,如今我追随他便是了,倘能造福一方民众,也不枉先父当年对我的栽培抚育之恩!」 所谓当局者迷,以他如今和皇宫中那个人的关系,嘉芙知他心中起先应还存了疙瘩,这才犹豫不决。 v第五章[11.12] 聪明人有了心结,往往自己反倒最难化解。见他被自己给说开了,心里欢喜,却故意蹙眉:「大表哥你此话何意?为何女子心胸就定要比男子狭隘?」 裴右安一怔,随即失笑,拍了拍自己的额,将嘉芙抱到腿上,亲吻向她赔罪,是夜,屋中温情无限,身畔慈儿也是乖巧无比,睡在相拥而眠的父母身畔,一夜酣眠,直到天亮。 半个月后,陇西原节度使卸任而去,裴右安继领节度使一职。 消息传开,整个素叶城的民众都沸腾了。 须知当日战事完毕,裴右安向唐老大人派来的人交印完毕,揽下一切罪责,出城去了之后,城中民众,无不为他捏着一把汗,唯恐皇帝治罪于他,今日获悉如此消息,岂有不高兴的道理?只是陇西节度使的府衙,向来设于雍州,距离关内更近些,与素叶边城遥遥相对,民众欢喜之余,不舍裴右安离开,第二天,便有许多人自发聚集,人数多达数千,一路浩浩荡荡敲锣打鼓地来到了料场。 嘉芙当时正在屋里收拾东西,裴右安躺在床上,将慈儿抱到自己胸膛上,逗弄着娇儿,屋里都是父子俩发出的笑声。 在这里住了将近一年半了,现在要搬走,嘉芙心中竟有些不舍。所谓敝帚自珍,连那张被裴右安修过了腿的老床,现在看着,都觉得充满了温馨的回忆,正忙碌着,这也舍不得丢下,那也想要带走,忽然听到外头隐隐传来一阵喧声,老丁又急匆匆地跑来,远远地嚷道:「裴大人,城里来了许多的民众,要替裴大人和夫人送行呢!」 裴右安坐起身,和嘉芙对望一眼。嘉芙忙将慈儿接了过来,交给檀香,帮裴右安理了理衣衫,两人到了外头,见料场大门之外挤满了民众,手里有抓着鸡的,有提着酒的,还有个小伢儿,怀里抱着只小羊羔,看见裴右安和嘉芙出来,飞快地跑了过来,将小羊羔高高举了起来,一个老汉磕头道:「这是我家孙子,这羊羔是他养的,今天抱了过来,请大人和夫人勿嫌,实在是老汉一家人的一点心意!」 他话音落下,其余人也纷纷下跪,争相要将带来的东西递送上来。 裴右安急忙去扶那老汉,又叫人都起来,说东西不收,那些人却哪里肯听,扶起这个,那个又跪下,将他团团围住,一人道:「那日若非有大人护住城池,我们这些人如今都不知如何了,何况这些东西!请大人务必收下!」 嘉芙心中感动,更为自己有如此一个丈夫而感到骄傲,见那小孩子还举着羊羔,学他祖父跪在那里。那小羊虽才几个月大,却已被养的圆滚滚的,可见平日照料细心,又想是有些沉,那孩子举的有些吃力,却还努力顶着,便过去,将羊羔从他手里抱了下来,笑道:「你很喜欢这小羊吧?抱回去吧,裴大人不会收的。」 那孩子仿佛害羞,却摇头不肯。 裴右安露出微微动容之色,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说道:「裴某不过尽本分而已,却得诸多父老如此厚爱,裴某不胜感激,更是惭愧。我在少年之时,曾两度来过素叶城,对此地,亦怀有别样之情怀。此城毗邻边境,人口众多,地理更是折冲,不瞒诸位父老,裴某正考虑将节度使府衙搬迁至此,日后更有利于戍边卫境。诸位父老今日心意,裴某与夫人心领了,只是这些东西,请一概带回!」 民众本就是舍不得他走,听他说要将府衙搬来这里,欢声雷动,只是那些东西,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带走,朝着夫妇二人磕头,将东西纷纷放下,人便要走,无不喜笑颜开。 裴右安便是智计无双,对着这么多强行放下东西就走的人,一时也是无计可施。 嘉芙便上前一步,对着众人高声道:「诸位父老,皇帝曾有严令,官员若取百姓之物,视同敛财,即便百姓甘心所赠,亦不可妄取,否则便是触犯我大魏律法。请父老听裴大人之言,诸位的心意领了,我夫妇二人万分感激,但这些东西,请务必收回!」 裴右安被提醒,忙抱拳。 嘉芙说完,亲手将那只小羊羔抱了起来,放回到那孩子的怀里,笑着,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民众相互对望了片刻,这才无可奈何,将自己方才放下的东西纷纷拿了起来,只是心中,对这一双即将到来的新任节度使夫妇,更是钦佩敬重,再次下跪叩谢,这才起身,欢欢喜喜地去了。 一个月后,朝廷批覆,准陇西节度使府衙搬迁至素叶城,府衙设于原本的都司府内。 昭平三年四月底的这一日,在一队士兵的持护之下,裴右安带着坐于马车中的嘉芙和慈儿,在民众夹道欢迎的锣鼓声中,入素叶城,迁入节度使府。 东风解冻,雨水桃华,蛰虫鸣振,玄鸟将至,又是一春,循环复始。 这一春,本也只是一个寻常的新年伊始,但对于京城百官、在外王府、各文武衙门,乃至大魏的万万子民来说,下月廿六,却是一个举国大贺的特殊喜庆之日。 这一年是昭平六年,下月廿六,便是皇帝五旬整的万寿之日。 今上自登基以来,忽忽已然七个年头过去了,在大臣们的私评里,虽有严刑峻法、苛刻不近人情之嫌,但皇帝修生养息,登基多年,从无土木声色之乐,勤劳政事,夙夜不怠,如今天下太平,民安居乐业,此为有目共睹,故逢他五旬万寿,不断有大臣上表,提议大赦天下,由礼部操办千秋贺仪,到时天下大庆,万民同贺,一道为皇帝祈福祝寿。 皇帝对于自己过寿一事,向来兴致缺缺,每年逢日,不过在宗庙内具礼致祭,百官不贺,年年如此,但今年,或许年纪大了,也或许是逢五旬整寿的缘故,皇帝竟一反常态,并未出声反对,于是元宵过后,由礼部、宗人府牵头,下属太常寺、光禄寺、鸿胪寺协力,其余五部,朝廷九卿,无不放下别事,全都预备起了下月廿六的万寿庆典。众臣提议的设坛、建醮、建庙祈寿等项,均被皇帝否决,唯独去岁,东南沿海亦取得了剿倭战事的大捷,彻底捣毁倭寇匿于澎湖数岛的老巢,剿杀倭寇近万人,俘虏数千,余下如丧家之犬,惊惶逃回倭国,为患多年的沿海倭患,终于得以肃清,军民欢喜鼓舞,如今翘首只等海禁再开,兵部提议的万寿之日于皇城午门前举办一场献俘之礼,以此庆贺皇帝万寿,张扬国威,皇帝照准了,兵部遂操办。 深夜,三更将至,李元贵手执一表,匆匆入殿,面上带了微微的喜色,快步到了殿口,看了眼内里,见乌沉沉一片,问一值守小太监:「万岁歇下了?」 小太监低声道:「万岁略乏,奏折不多,亥时批完,便歇下了。」 李元贵捏着手中奏表,又看了眼内殿,迟疑着时,忽听黑漆漆内殿的深处,传出了皇帝的声音:「是李元贵?」声音听起来略带喑哑。 李元贵忙应了一声,将奏表揣入怀中,入内,燃了烛火,行至龙床前,将一面垂帐撩起,以金钩挂住。 萧列睁了眼睛,慢慢地坐起身。李元贵见他白色中衣的后襟上有层汗迹,贴于后背,额头亦隐隐浮出一层水光,似刚从梦中惊醒的样子,忙取汗巾为他拭汗。 萧列接过,自己慢慢擦了把额头。 「万岁头还可疼?自己定要保重龙体,那些糊涂人的糊涂之言,万万不必上心!太医也说了,万岁乃是肝火郁躁,气结于心,倘日常舒心缓气,身子自然便会好。」 从去年起,萧列的身体渐渐就没头几年好了,夜间眠浅,时有头痛。今日白天下朝回来,又疼了片刻,原因便是那万寿庆典,朝会中,群臣议预备事项之时,一身兼詹事的翰林学士竟上奏,称东宫关乎国体,乃朝廷大事,宫位却至今空置,朝臣无不焦虑,废太子已守灵多年,盼皇帝借此万寿之机,施恩召回,提点教化,助其裨益,则朝廷大幸,天下大幸。 这奏言虽然半句也没提复立废太子,但个中含义,却是不言而喻。 皇帝登基迄今七载,唯一的皇子,从前于太子位上被废,送去祖地守陵,这些年间,后宫再无任何动静,又据传闻,皇帝后宫如同虚设,这几年间竟从无召寝过嫔妃。朝臣表面无波,暗中却各种揣测,底下暗流涌动。尤其这两年,朝臣愈发关注此事,渐渐有人推测,皇帝应是有意复立太子,只是寻不到合适契机,如今操办万寿,便有嗅觉敏锐之人,譬如这位詹事大学士,借机上了一表,原以为揣摩圣意投其所好,却万万没有想到,皇帝听罢,勃然大怒,竟当场将那詹事革职,廷杖三十,随后怒气冲冲罢朝而去,留下满朝文武或战战兢兢,或骇异莫名。皇帝回了后宫,头痛便也发作,太医过来,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复了过来。 萧列并未应声,自己擦了擦汗,丢下汗巾,问道:「你半夜寻来,何事?」 李元贵忙笑道:「万岁,陇右节度使衙门的祝寿贺表连夜送到了,奴婢想起万岁的吩咐,不敢压下,方才带了过来……」 萧列立刻转头,看向李元贵。李元贵便从怀中取出那封打了火漆的贺表,恭恭敬敬地双手呈上。 皇帝盯了片刻,慢慢地接过,启了火漆,手定了一定,终于里头抽出贺表。 v第六章[11.20] 薄薄一张纸,上头不过寥寥数列字而已。皇帝扫了一眼,视线定了片刻,一动不动,良久,目光里渐渐流露出一种混合了失望的怒气,将手中的贺表掷在了地上,冷笑道:「朕便知道!果然如此!」 贺表飘飘落地,掉在了龙床之前。 皇帝万寿大庆,所有不能进京的各省在外王府、七品以上文武衙门,按制,一概由主官领下属就地行告天祝寿之礼,完毕后,送入表文。 李元贵屏住呼吸,瞥了一眼贺表,瞥见最末一行字:「……恭惟皇帝陛下万寿圣节,应乾纳祜,奉天永昌。臣裴右安等诚懽诚忭,敬祝万万岁寿。」 正是本朝官员历来用以向皇帝上万寿贺表的通用致辞,一字不多,一字不少。这些时日,各省每日都有大小衙门数十封类似贺表送至,内容千篇一律,唯一不同,便是主官姓名而已。 李元贵识得裴右安的字体,认出应是他本人所书,并非幕僚代笔,这才略略松了口气,忙拣了起来,赔笑:「万岁万勿多思。此为万寿贺表,各省历来皆有规制,裴大人如何能别出心裁与众不同?心里必定也是不忘,万岁你看字体,乃裴大人亲笔所书,一字一顿,笔迹可循,可见书写此表之时,必正襟危坐,极是恭敬。」 萧列一语不发,慢慢下榻,趿鞋行至北窗,推开窗牖,朝着漆黑夜空,面北凝立。 李元贵不敢再发声,只垂手站在一旁,忽听皇帝道:「崔银水那里,最近可来了孩子的消息?」 「禀万岁,便是去年底传来的那信,奴婢已转呈万岁。如今尚无新的消息。万岁若挂念,奴婢这就传信,命他报来。」 皇帝沉默了片刻,道:「那孩子生于昭平三年立春,如今六年立春,三岁了。朕很想见他。」 「朕下月便五十岁了。朕的孙儿,也该回来了。」 他转过身,注视着李元贵,缓缓地道。 李元贵跪地,叩头道:「奴婢领旨。」 …… 入春,素叶城中,冰雪渐渐消融,再过几日,便是春集。 到了春集,来自西域和关内的各地商人,都会云集于素叶城,换货交易。来自西域的葡萄酒、玉器、药材、镔铁,来自关内的丝绸、棉布、瓷器,乃至胡人马匹,天南海北,各种货物,琳琅满目,那半个月间,商人驼队和马帮马队,往来不绝,四方民众已携家带口地前来赶集。素叶城的热闹程度,几乎能与关中城池相媲美。 素叶城因地处要道的交汇中心,这种商人集中起来交易的春集,早十几年前便有了,但规模一直不大,人也不多,三两日也就毕了。便是这三年间,裴右安就任陇右节度使,名传西陲,又将府衙迁到此地,鼓励西域和关内商人来此交易买卖,素叶城的春集,这才吸引了许多慕名而来的商人,规模迅速扩大,去年一直持续了十来天。今年虽然离开集还有几日,但前些日里,便已陆续有商人开始抵达,栈居人满为患,城中大街小巷,到处可闻驼铃之声,瞧着比之去年,更要热闹上几分。 但凡来城交易的商人,都需先去城北的节度使府衙登记造册,故一大早,在府衙大门前摆出桌椅的文书便忙碌了起来,商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更有不少人,登记毕了还不愿离开,滞留附近,寻着门路,盼能被引见进去,得以拜见那位名声远扬的节度使大人。 府衙前头如此热闹,后头的一个小校场里,却静悄悄很是安静。一个男童,大清早便来了这里,开始日常练功。 男童不过三四岁大而已,穿了件浅蓝小衫,容貌俊秀,发梳两结,顶在头顶两边左右,宛如两只小角,模样十分可爱,来了后,对着对面架子上点燃的一炷香,扎起了马步。 这是父亲给他交待的功课。父亲说,从上月开始,他满三岁了。要开始进学。逢单,每天早上,读一篇书,写一篇字,逢双,则到小校场里扎一炷香功夫的马步,然后再练习射二十支箭。 今日逢双,父亲有事没能陪他,小家伙便自己来了,像往常那样,照着父亲教他的姿势,摆出了马步,一板一眼,有模有样。 太阳渐渐升高,香短了下去,因刚练习不久,男童额头很快就沁出了汗,陪在旁的一个随从——面白无须,嗓音尖细,便是太监崔银水,如今已经伴了这小公子三年,知他吃力,见状十分心疼,左右瞧了下,见男主人不在,急忙来到香前,鼓起两个腮帮子,帮着用力呼呼地吹着那香火,吹的上气不接下气,两眼翻白,这样的天气,后背都冒出了热汗,可算将那一株香吹完了,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转过身,高兴地道:「小公子!快看,我帮你把香火吹完了!今日马扎好了!」 那男童,便是裴右安的儿子,却仿似没有听到,继续蹲着马扎,小身子一动不动,眼睛只看着前方兵器架投在地上的那道黑色影子,直到影子和墙角贴在了一起,这才站直身体,踢了踢有点发酸的两条小腿:「崔伴儿,等下我爹要是来了,问我有没练满一炷香,我就说你帮我吹香火了,我只好看前日的日头影子,也不知满不满一炷香。」话声里还带了点奶稚之音,听起来软软的,崔银水却吓的不轻,「哎呦」了一声,蹲跪在了地上,两手交替抽着自己的嘴巴子,「叫你嘴贱!」哭丧着脸,「小公子,你就饶了我这回吧。下回我再也不敢了!」 男孩儿看着他抽了自己几下脸,这才上去,拿开了他的手,道:「崔伴儿,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我不喜欢这样。答应了爹的事情,我就一定要做到!刚才我是吓唬你的。只是下回,你要是再这样,我就真生气了!」 崔银水用力点头,男孩儿这才露出笑,又从兵器架上拿起一张父亲亲手给他做的小铁弓,站在数丈外的地上,搭箭,拉满弓弦,瞄准后,朝着前方的靶子,射出飞箭。 「咻」的一声,箭头钉入了靶子,虽离靶心偏了两寸,但小小年纪,那眼神,那架势,竟沉稳异常,隐隐已有大家风范。 那男童射出一箭,见箭头未中靶子正中,便一箭又一箭地接着练,早满了二十箭了,却仿佛卯上了劲,继续练习,一丝不苟,渐渐热了起来,汗流浃背,又把外衣脱了。 崔银水在旁看着,又好一阵的心疼,简直恨不得自己上去代劳,只是这回却不敢再发半声了,只在一旁陪着,帮那孩子递箭,这时,校场大门里进来个二十出头的窈窕丽人,明眸雾鬓,穿条秋香色底裙,因风吹来还带了点冷,出来便往肩上搭了条鹅黄底绣海棠纹的白狐领短披肩,貌美无比,朝着这边走来。崔银水听到脚步声,转头,见是主母来了,面露喜色,急忙迎了上去,指手画脚地说了一通。 慈儿上月才刚满三岁,就被裴右安拎着来校场了,嘉芙也是心疼,起先阻拦,偏儿子竟不领她的情,嘉芙也是无奈,只好放了他,方才听檀香说大人有事出去了,不放心,便自己找了过来,见儿子在那里一箭一箭地放着,唤了一声。慈儿听见,见娘亲来了,急忙放下弓箭,跑了过来。 嘉芙将他抱住,见他一脸的汗,摸了摸,后背也都是汗潮,心疼的紧,忙取出帕子替他擦汗,问累不累。 慈儿在父亲面前,是个小大人的模样,到了嘉芙这里,却恢复成软哒哒的小人儿模样,抱住嘉芙脖子,小脸儿靠了过来,点头。 嘉芙见他小手手心都被弓弦勒出了红痕,心疼极了,忍不住心里埋怨裴右安。问了崔银水,知他早射满了裴右安规定的二十支箭,便带了儿子回屋,帮他擦了身子,里外换了衣裳。 木香送来一碗点心,嘉芙亲自喂他,慈儿吃了两口,杨云来求见,说寿礼连同寿幛都已封好,交由快驿,发往京城了。 皇帝过五十万寿,天下皆贺,消息早早就传到了陇右,裴右安这里,却只发出了一封公文式的贺表,除此再无任何表示,每天依旧忙忙碌碌。嘉芙便赶做了一道寿幛,又亲手做了件寿喜之服,以陇西节度使府的名义,叫杨云再送进京里。 她做寿幛和衣服,也没瞒着裴右安,那日特意叫他看到。他盯了一眼,便板着脸,走了过去。嘉芙见他没出声反对,做好了,便叫杨云给送了出去。 杨云禀完,退了出去,嘉芙继续喂儿子吃东西,却见慈儿眨了下眼睛,好奇地问:「娘,京城在哪里?皇帝什么样?他过生日,娘为何要亲手给他做衣裳?那日我都看见了,爹爹为何很不高兴?」 慈儿眼睛睁的圆溜溜的,望着嘉芙,等着娘亲的回答。 嘉芙道:「京城离我们这里很远,要走很多天的路才能到。城里有一座大屋子,房顶是用琉璃瓦盖的,太阳一照,就会闪闪发亮,皇帝就住在里面。他管着天下的人和事,和寻常人不一样。他过生日,娘给他做衣裳,是本分的事情。你爹爹……」 她一时语塞,还在想着该如何向儿子解释,慈儿眼睛一亮:「我知道了,爹爹是心疼娘亲辛苦,这才不高兴了!」 v第七章[11.20] 嘉芙为赶做出那件寿喜衣裳,还熬了几个晚上,裴右安确实很心疼,愈发的不高兴。 慈儿才三岁,平日不大爱说话,却聪慧的很,嘉芙疑心裴右安小时大约就是儿子的模样,很是不好糊弄,正伤着脑筋该怎么回答他爹不高兴的问题,忽听儿子自问自答了,松了口气,正要把话题岔开,忽听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裴右安进来了。 慈儿原是靠在嘉芙怀里的,看到父亲来了,急忙爬了起来,叫了声爹爹。裴右安点了点头,坐到旁边,问他早上练功之事。慈儿小身子坐得笔直,一一应答,话音稚嫩,望着父亲的神情,却极认真。 裴右安道:「方才爹去看过箭靶子了,慈儿射的不错,也不止射了二十支箭。只是慈儿才刚开始学,不必过多,每次只要用心射够二十支便可,记住了吗?」 慈儿对父亲极是崇拜,在这个小小男孩的眼中,这个男人无所不能,就像高山一样令人仰望。得到嘉许,双眸露出欢喜之色,用力点头。 裴右安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自去靠墙的一面书架前,翻起了书。 嘉芙将儿子抱了回来,继续喂他吃点心,勺子送到他嘴边,慈儿含进嘴里,咽了下去,见母亲继续要喂自己,仿佛有点忸怩,偷偷看了眼父亲的背影,凑到嘉芙耳畔,低声软软地道:「娘,我的手不酸了。我自己吃吧。爹爹说,慈儿三岁了,要自己吃饭了……」 嘉芙知他练射箭练的手酸,这才亲自喂,见儿子说完,伸手管自己要调羹,只好递了过去。 慈儿自己舀着碗里的小点心,张嘴大口大口地吃着,吃的一点不剩,嘴边沾了些汁,嘉芙替他擦嘴。 裴右安过来了,叫崔银水将儿子领出去。 嘉芙知他应是有话要和自己说,便也没出声反对,帮慈儿穿好鞋子,外面再加了件厚的小斗篷,看着崔银水牵他出去,带上了门,这才转头,埋怨道:「慈儿才三岁,你瞧你把他拘的,你一来,就跟个小夫子似的,我不过喂他一口饭,他都怕你说他!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裴右安一笑,坐到了嘉芙边上,拿书轻轻敲了下她的脑袋:「慈母多败儿!有你宠他就够了,我心里有数的。」说着,看了眼慈儿吃剩下的那个空碗,将她抱到膝上:「我肚子也饿了。你眼里只有慈儿,都不管我了!我进来这么久,你只顾喂儿子吃饭,都没听你问我一声饿不饿。」 嘉芙睨了他一眼,推开他,口中道:「是,是,是我不好。裴大人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拿吃的来。你要是手也酸,大不了我再喂你……」 她要从他腿上爬下去,才扭了个身,腰肢便被他握住,哎呦了一声,人被横在了身下的那张美人榻上。 裴右安压了下来。 「秀色可餐。我吃你便好……」 嘉芙被他压住了,挣扎了几下,便柔顺了。 半晌,裴右安终于放开了她,说了件正事。明日春集开集后,他便要动身去边境春巡。 天气渐暖,为防备胡人趁着春暖袭掠,每年这时候,他都会亲自去边境巡检边防。陇右治下有数州,边境曲折而漫长,来回一趟,至少要大半个月。 果然,嘉芙一问,得知要下月中才能回,心中很是不舍,却也知这是他职责所在,嘱了声早去早回,便起身去给他收拾行装。裴右安这个白天也没再出去了,一直留在府中,陪着嘉芙和儿子。 晚上,裴右安在灯前伏案,嘉芙给慈儿洗过澡,带了儿子坐在榻上,拿出棋盒,陪他下棋。 这副棋是裴右安送给儿子的三岁生日玩具。棋子一共三十二枚,两只骑马将军,两只狮子,四只马拉的战车,四匹马,四匹骆驼,还有充当士兵的十六个端坐着的小人,全都是用木头雕刻出来的,栩栩如生,模拟双方对阵作战。慈儿非常喜欢,当宝贝一样地收着,从父亲那里学会规则后,着了迷,天天都要拿出来玩,有时要嘉芙和崔银水陪他,有时自己一个人摆弄,一坐一两个时辰,若不是嘉芙来打断,连饭都不吃了。刚开始,嘉芙陪儿子下,还能赢他,最近已经开始吃力了,一不留心就要输。 过了一会儿,府里下人有事,嘉芙被檀香叫走,便叫裴右安代自己一会儿,又嘱了一声,若到戌时中自己还没回,叫他先送儿子去睡觉。 裴右安放下手中文牍,走了过来,上榻,坐到了对面。 裴右安因为事忙,除了刚开始那两天,抽空教儿子,和他下了几次外,最近都没陪他了。慈儿显得有些兴奋,跪坐在榻上,小身子端的笔直,双目严肃地盯着棋盘,俨然一派大家高手的风范。 裴右安陪儿子走完了一盘,已快到嘉芙叮嘱的时间了,待开口叫他回屋睡觉,又见儿子仿似意犹未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一时心软,便又陪着下了一局,下到一半,从前那姓杨的幕僚,如今已为裴右安所用的,来寻他问个事,裴右安便放下棋子,叫儿子等等,自己出去了,片刻后回来,发现儿子已经趴在棋桌上睡了过去,一只小手还紧紧地攥着那枚骑马将军的棋子。 裴右安将儿子手中的棋子拿掉,抱他起来,送到隔壁相连的那间小卧房里,将儿子放到床上,轻轻脱掉外衣,替他盖好被子,正要出去,忽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含含糊糊的稚音:「我还要和爹爹下棋,还没下完——」 裴右安转头,见儿子努力睁开惺忪一副睡眼,揉着眼睛,似还要爬起来,忙回来,侧卧在他身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慈儿好睡觉了。那盘棋爹爹记住了,下回再陪你下完。」 慈儿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睁眼,小声道:「爹爹放心,慈儿会陪着娘亲。」 裴右安对上儿子那双明亮的眼眸,心中慢慢地涌出一股暖流,低头轻轻亲了亲儿子的额头——在儿子的面前,做父亲的他一向内敛。慈儿从记事起,就只记得娘亲总爱亲自己的脸蛋,父亲却从没亲过他,今夜真的是头一回,心里忍不住又是欢喜,又是害羞,小脑袋靠在父亲的肩膀上,一动不动。 裴右安亲了亲儿子的额头,柔声道:「你娘亲爱哭鼻子,爹就把娘亲交给慈儿了。爹不在身边,慈儿要哄娘亲高兴,不要让她哭鼻子。」 慈儿嗯了一声:「慈儿会保护娘亲,不让她哭鼻子。」 裴右安笑了,将儿子的小身子往自己身边又拢了拢,轻轻拍他后背,哄道:「睡吧。」 慈儿闭上眼睛,在父亲的怀里,慢慢地睡了过去。 裴右安凝视儿子睡着了的一张稚嫩小脸,微微出神了片刻,方回过神,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次日,裴右安出了节度使府邸,带了一队士兵,动身离了素叶城,留下杨云和另两名得力副手在城中维持春集秩序,保护府邸。 丈夫走了,要好些时日才能回,嘉芙心中自然不舍,但这也不是头一回了,想着大半个月很快就过去,何况身边还有儿子要她照料,很快也就驱散了心中的失落。次日,陪着儿子在房中练字,写好了一张纸,伺在一旁的崔银水称赞小公子的字写的好。 三年前,嘉芙原本只答应留崔银水到春暖,后来生了慈儿,那段时日,裴右安一直忙于照顾嘉芙的身子,也无暇理会崔银水,崔银水里里外外,事情无不抢着做,服侍的无微不至,到了春暖时节,他百般恳求,就差以死明志了,嘉芙不忍心强行再赶他走,裴右安拗不过她,加上崔银水的脸皮厚如城墙,裴右安勉勉强强,最后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这么让他留了下来。 这太监心细如发,将慈儿照顾的极好,嘉芙也看了出来,他对慈儿真心的好,且随着时间推移,并没觉察他有什么异动,渐渐地,便也不再阻拦他靠近儿子。如今一晃三年过去,崔银水早成了慈儿的贴身伴随。 「娘,外头那么热闹,我写完字了,想出去玩一会儿,好不好?」慈儿恳求嘉芙。 v第八章[11.20] 嘉芙见儿子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想到一年到头,城中也就这半个月如此热闹,平日,出了城,夏日荒野黄沙,冬日冰天雪地,怎忍心拒绝儿子,便点头答应。 慈儿从椅子上一跃而下,蹦蹦跳跳,欢喜极了,崔银水忙去预备马车,嘉芙叫了檀香木香还有跟了过来做事的丁嬷,几人听到要去集市,也都高高兴兴,换了衣裳,因杨云今日不在府里,嘉芙另叫了两个侍卫随行,一行人出了节度使府,去了集市,走走停停,买了不少东西,嘉芙又带慈儿去看了变戏法的,到了中午,方兴尽而回。 回来的路上,嘉芙带着慈儿坐马车里,崔银水陪在一旁。 慈儿意犹未尽,尤其对方才看到的变戏法,念念不忘,靠在嘉芙怀里道:「娘,崔伴儿说,京城的集市,比我们这里还要热闹上许多,天天都有,还说那里的戏法,能变出天上飞的鸟,水里游的鱼。娘,咱们什么时候能让爹带咱们去京城一趟吗?我想看看,京城到底什么模样。」 嘉芙看了眼崔银水。 崔银水讪讪地陪笑:「我就随口说了两句,小公子就上心了……」 嘉芙抱儿子坐到自己膝上:「等日后,你爹有空闲了,带你去京城,好不好?」 慈儿目露向往之色,点头,一行人回了节度使府。用了饭,嘉芙因逛了半日,感到有些乏,见慈儿还玩着集市买来的玩具,丝毫不困,便叮嘱崔银水带着他玩儿,自己先回了房,眯了一会儿的眼。醒来过了未时,唤了声檀香,檀香进来帮她梳头,嘉芙见她脸色怪异,似欲言又止,便问了一声。 檀香低声道:「午后府里突然来了个京城里的人,便是宫中的那个李公公。我想来叫夫人,李公公不让,说让夫人歇着,这会儿人还在外头呢。」 「李公公?李元贵?」 嘉芙吃了一惊。 「是。崔银水叫他干爹。」 嘉芙心咚的跳了一下,浑身寒毛直竖。 怎么也没想到,皇帝万寿在即,李元贵竟在这时来了自己这里,急忙问儿子,得知崔银水领了慈儿到前头去了,心慌意乱,立刻叫檀香帮自己梳好头,匆匆换件衣裳,疾步便往前而去,一脚跨进前堂,竟真看见李元贵站在那里,穿了身寻常衣裳,弯着腰,正在和儿子说话,也不知说了什么,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旁边陪着崔银水。 嘉芙见儿子还在,松了口气,急忙唤了一声,慈儿转头,见娘亲来了,飞快地跑了过来,拉住嘉芙的手,指着李元贵道:「娘,他说他认识爹和娘。还说慈儿有个皇爷爷,就住在娘说的京城大房子里,皇爷爷很想慈儿,还生了病,他想带慈儿去看皇爷爷。」 「娘,他说的都是真的吗?慈儿真的有个京城里的皇爷爷?」 慈儿仰头望着嘉芙,问。 嘉芙抬头,见李元贵面带笑容地朝自己走来,一把抱住儿子,飞快地后退了几步,忽见儿子一脸困惑,意识到他应是觉察到了自己的紧张,怕吓到他,定了定神,蹲下去,微笑道:「娘和他要说几句话,慈儿先跟檀香姑姑回房,等下娘去找你,好不好?」说罢命檀香带走慈儿。 慈儿点头,回头又看了眼李元贵,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李公公,你怎来了?」 慈儿一走,嘉芙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了,实在是被儿子方才那一番话给听的心惊肉跳,开口便问。 李元贵朝嘉芙见礼,一脸的恭敬,道:「夫人不必多虑。奴婢这趟来的目的,方才便如小公子所言。万岁五十千秋在即,又极是想念小公子,故打发了奴婢过来,想请夫人带小公子一道入京。若夫人方便,可否今日便动身上路?夫人放心,路上的照应,皆已安排妥当,一切以夫人和小公子合宜为上。」 嘉芙看了眼崔银水,崔银水慌忙垂下眼皮子,耷拉着脑袋,不敢和她对望。 嘉芙道:「我须得知会一声慈儿的父亲。」 李元贵神态愈发恭敬,躬身道:「裴大人有事在身,此刻怕无暇分身,夫人放心,待裴大人巡边完毕,奴婢自会告知裴大人夫人和小公子的去向。」 嘉芙心里雪亮。 李元贵这是算着裴右安不在,这才直接上门来「请」自己和儿子进京。即便裴右安这次不是恰好要去巡边,他想必也会用别的什么法子将他人调走。 「李公公,慈儿父亲不在,我怕我不方便和慈儿入京。」 嘉芙盯着对面的这个大太监,道。 李元贵再次躬身:「万岁实在是想念小公子。还请夫人勿为难奴婢。」 皇帝没让李元贵直接拿一道圣旨出来,或许于他而言,已经足够客气了。 嘉芙沉默了片刻,道:「我明白了。公公安排吧。」 李元贵松了口气,面露感激之色:「多谢夫人体谅。」 嘉芙带着慈儿坐上马车,说,自己先带他进京,等父亲回来,他就会跟来。 慈儿这才放心,紧紧地抱着怀中带出来的那个棋盒,道:「娘,等见了皇爷爷,我就教他下棋,他的病就会好起来的。」 嘉芙望着儿子那双天真无邪的双眼,压下心里涌出的纷乱情绪,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廿三日,距离皇帝的五十万寿庆典还有三天,嘉芙和慈儿母子二人,悄然抵达了京城,没有惊动任何的外人。 那时已是深夜,载着母子二人的那辆马车径直从长安左门入了皇宫,行至承天门前,母子下马车,改上一顶四面封闭的软轿,被宫人抬着,往北入端门,穿过左社稷右太庙中间的甬道,过午门,再往西。深沉的夜色之中,一重重紧闭的宫门次第开启,这行人最后经过西华门,来到西苑。三更鼓过之时,被送到了一处名为蕉园的宫苑之内。 蕉园里花木繁茂,白桥清波,太液池和园池款曲相连,池里养了数百尾尺长的五彩锦鲤,逢了晴朗的白天,若是站在桥上朝着池面撒喂鱼饵,锦鲤争相环游跳跃,景象煞是喜人。供母子落脚歇息的宫室,显然也预先经过精心布置,地铺云毯,锦帐绚烂,玉屏锦霞,博山吐香。 坐轿从宫门来到这里,行了一段不算短的路,慈儿还在轿中被嘉芙抱着时,便在母亲的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嘉芙将儿子安顿好,是夜,和衣睡在了儿子的外侧,虽行路疲乏,却半点睡意也无,醒着到了天亮。 v第九章[11.20] 次日早上,慈儿睡饱醒来,崔银水人已在殿外等着伺候,嘉芙未用他,只叫他回,崔银水跪在了地上,嘉芙也不叫别的宫人进来服侍,自己帮儿子穿衣净面,又为他梳头。起身整理完毕,吃了早饭,慈儿好奇地打量四周,得知这里便是那座叫做「皇宫」的大屋子,记起那个大太监口中的未曾谋面的「皇爷爷」,问道:「娘,我什么时候能见到皇爷爷?」 他话音刚落,嘉芙便听到外头传来了李元贵的声音:「夫人,万岁到了。」 嘉芙转头,伴着一道脚步声,看到一个人影跨入,身影出现在了殿口,那人朝内缓缓走了几步,便停下。 萧列来了,头戴一顶乌纱折上巾、身穿一件圆领窄袖襟肩各绣一金织盘龙的常袍,立定在那原地。 嘉芙微微吃惊。 她是昭平二年秋离开京都去往素叶城,如今昭平六年春,中间三四年的时间,不算短,也不算很久,但皇帝看起来竟苍老了不少。许是这几年国事操心过度,如今两鬓已生华发。 在嘉芙原本的印象里,皇帝应当还是个中年之人,但是此刻,看到皇帝的第一眼,她却觉得,皇帝真的老了,再不复壮年之态。 嘉芙只看了一眼,便立刻低头,带着身边的慈儿,领着他一道下跪,向面前的那人叩首,口称万岁。 萧列的目光落在嘉芙身边那个向自己叩拜的小小身影之上,定定地凝视着,身影一动不动。片刻后,见那孩子悄悄地抬头,偷偷看向自己,明亮的一双眼眸,露出好奇困惑之色,便朝那孩子露出笑容,向他招了招手。 慈儿便从地上爬了起来,朝面前那个身穿黄衣,腰束玉带的人走了过去,停在距离他数步之外的地上,微微仰头,和萧列对望了片刻,迟疑了下,小声问道:「你就是我的皇爷爷?」声音稚嫩,犹带奶音,神气却极郑重。 萧列声音微微发颤:「你就是慈儿?」 慈儿点头:「慈儿是我的小名。我大名叫裴翊渊。‘鸢飞戾天,鱼跃于渊’的翊渊。」 萧列凝视着面前的这孩子,强忍住心中翻涌而起的无限激动,朝他走了过去,最后停在了他的跟前。 「裴翊渊,朕便是你的皇爷爷!」 萧列弯腰,将那孩子一下抱起,高高地举了起来。 嘉芙抬头,看见儿子小小的身子,被皇帝高高地举过头顶,儿子发出快活的笑声,笑声如铃,回荡在这殿室四角,心中不禁愈发骇异。 她不禁想起上一次她和皇帝见面时的情景。那时她赶到京城求见皇帝,皇帝余怒未消,在她觐见之时,他还盘问自己具体都知道了些什么。 当时她应付过去。皇帝或许真的相信了,或许并不相信,心照不宣而已。 几年过去了,那日李元贵来接她和慈儿,开口对慈儿说「皇爷爷」,便已令她吃惊,至此刻,皇帝竟当着她的面,自己直接就认下了慈儿,再没有丝毫的遮掩之态。 他究竟想做什么? 仿佛觉察到了她的骇异,萧列慢慢放下了慈儿,看向嘉芙,道:「你的寿礼,朕收到了。慈儿是朕的孙子,亲孙子。你将他带的很好,你起来吧。既来了,你安心留下便是。」他说完,看向那孩子,面露笑容:「慈儿,皇爷爷带你去皇爷爷那里玩,你去不去?」 慈儿待要点头,却又迟疑了下,转头看向嘉芙,跑了回来:「娘,皇爷爷要带我去他那里玩,我能去吗?」 嘉芙对上皇帝投向自己的两道锐利目光,看向目光里含了期待的儿子,慢慢地点头。 慈儿高兴地转头,对着萧列道:「皇爷爷,我娘准许了!」 他又转头望向嘉芙:「娘,我和皇爷爷玩好了,就回来陪你。」 他说完,仿佛想起了什么,飞快地跑了进去,手里抱着那只棋盒,跑了出来。 嘉芙目送萧列牵了儿子的一只手,带着蹦蹦跳跳的他出了殿门,身影渐渐地消失在了视线之中,不禁陷入怔忪。 …… 萧列罢了早朝,牵慈儿来到御书房,屏退宫人。李元贵笑容满面,亲手送上龙眼、荔枝、桃仁、八宝糖、腌梅、枣栗等十二盘干果,苹果、棠梨、葡萄等六盘鲜果,随后退出,只祖孙二人相对。 萧列招手,示意慈儿过来,见他抱着棋盒,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的脸,笑道:「慈儿这么看皇爷爷做什么?」 慈儿道:「我娘先前和我说,皇爷爷你和寻常人不一样。皇爷爷你哪里不一样了?」 萧列一愣,摸了摸自己的脸,放声大笑,将慈儿抱上自己平常起居的那张三面围紫檀木边螺钿云龙插屏的长榻,笑道:「你娘说错了!皇爷爷和寻常人并无两样。看不到慈儿,也会想念。」 「那个没有胡子的人还说,皇爷爷你生病了,才接慈儿和我娘来看你。皇爷爷你的病好了吗?」 萧列再次大笑,点头:「皇爷爷看到慈儿,病就全都好了。」 慈儿露出欢喜之色。萧列看向他怀里抱着的那只盒子,笑着问道:「慈儿抱了什么?」 慈儿忙将盒子放在榻上摆着的一张小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拿出里面的一颗颗棋子,口中道:「这是爹爹送我的生日礼物,是我爹爹亲手做的。皇爷爷你想下棋吗?你要是不会,慈儿教你。」 「好,好!」 萧列急忙点头,跟着上了榻,盘膝坐在了慈儿对面。 慈儿将折叠的棋盘摆开,一枚一枚地摆好双方棋子,一边摆,一边教着萧列如何走法,神情严肃而认真。 萧列凝视着对面那个忙忙碌碌的小人儿,欣慰之余,目中渐渐露出了一道犹如下了最后决心的决然目光。 v第十章[11.20] 「裴翊渊,再过三天,皇爷爷便要五十岁了,到时候,皇宫的午门之前,会有一场献俘之礼。那些俘虏,都是戕害我大魏沿海百姓的倭寇,数十年来,他们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如今那些倭寇,皆被扫平荡空,倭国使者诚惶诚恐,递上罪书,皇爷爷到时要在午门之前,下令将那些人全部斩首,扬我国威,祭我英魂。裴翊渊,你怕不怕?」 慈儿面庞渐渐涨红,睁大一双眼睛:「裴翊渊不怕!我爹爹在素叶城中,便杀了无数的坏人!裴翊渊也想早些长大,和我爹爹一起杀坏人!」 「好!朕再问你,到时候,你愿不愿意陪皇爷爷一道登上午门,观看这场大礼?」 「裴翊渊愿意!」 慈儿紧紧地握着手中的棋子,点头说道。 萧列再次哈哈大笑,笑声震动殿瓦:「好!那皇爷爷就和你说定了,到时候,皇爷爷就带你一道登上午门城楼,由你帮皇爷爷下令,杀尽那些胆敢犯我大魏的跳梁之辈!」 嘉芙已经三天没有见到儿子的面了,人亦如同软禁,出不了蕉园一步,虽然有宫人每天给她带来慈儿的消息,说他和万岁同吃同住,一切安好,但嘉芙还是焦急万分,并非担心儿子的安全,而是她不知道皇帝此举,究竟是什么意图。 终于,廿六万寿日的前夜,李元贵亲自来了,说是代皇帝传话,明日,皇帝要带慈儿同登午门城楼,一道现身于献俘礼上,礼毕,便会将慈儿送回蕉园,叫嘉芙不必担心。 嘉芙惊骇万分,当场愣怔。 李元贵传完话,便退了出去。 嘉芙盯着他渐渐离去的身影,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拦住了他:「李公公,我要见万岁!」 李元贵躬身道:「夫人稍等,奴婢这就去给夫人传话。」 御书房里,慈儿坐在一张特制的高脚椅上,萧列站于他的身后,弯腰,手握着慈儿的手,慢慢地在一页奏折面上,写下了「朕已阅,照准」五个朱砂大字,随即放下笔,端详了下,抚须笑道:「此便为批阅奏折。若合意,便如此批复大臣,若不合意,写上不合之言,发回六部各科命重制。慈儿可懂了?」 慈儿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慈儿可是困了?」 慈儿揉了揉眼睛:「皇爷爷,我想娘亲了,我想回娘亲那里。」 萧列柔声道:「慈儿今夜再在皇爷爷这里过一晚,待明日,献俘之礼完毕,皇爷爷便送你回你娘亲那里,可好?」 慈儿迟疑了下,终于点头。 萧列便牵了慈儿,正要亲自带他回寝宫,李元贵入内,附耳低声说了句话,皇帝便召崔银水,崔银水忙上前,抱了慈儿,低声哄着出去了。 嘉芙入内,萧列坐在案后,批着奏折,命平身。 嘉芙跪地不起:「万岁,方才李公公传话,称万岁明早要带慈儿同去献俘之礼,可是当真?」 「自然。慈儿此刻已睡了。明日礼毕,朕便让他回蕉园。你不必担心。」 「万岁!此事万万不可!慈儿当不起万岁如此厚待!」 萧列抬起头,看了眼嘉芙,慢慢放下了笔。 御书房里的气氛,一下沉凝了下去。 嘉芙对上萧列投来的两道视线,丝毫没有避让:「万岁此次将慈儿接入京中,倘若只叙天伦,臣妇无命不遵。只是明日的献俘之礼,事关重大,慈儿年幼不知事,臣妇身为人母,不得不发声,请万岁收回成命,容臣妇将慈儿带回!」 萧列盯着嘉芙,沉默了片刻。 「甄氏,当年之事,朕料你当也知晓了。朕实话告诉你,慈儿乃是我大魏之储君。此事,非但朕心意早决,亦为天意使然。」 嘉芙心脏一阵狂跳:「蒙万岁错爱,本是慈儿莫大之福分,然慈儿名不正,言不顺,如何当得大魏储君?请万岁三思!」 萧列道:「这些无须你顾虑。朕自有定夺。」 嘉芙勉强定下了心绪,望着萧列:「臣妇人轻言微,却斗胆再说一句,此事关系重大,慈儿父亲迟早亦会知晓,到时怕也是不敢欣然应承的!」 她这一话,犹如质问,又隐含提醒,话虽简短,实则冒犯至极。 萧列却神色淡淡:「朕等着他来便是了。」说完重提毛笔,新取了本奏折,打开,低头下去,口中道:「你退下吧。」 嘉芙如何肯退? 萧列要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儿子,让慈儿做皇帝,纵然旁人眼中,这是贵不可言的齐天福分,但只要丈夫不愿,她便不会退让。 而丈夫是必定不会愿意的。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一点了。 「万岁!慈儿父亲乃是为了大魏而去戍边的,临行之前,将孩儿交托给我。倘是别的寻常之事,臣妇万万不敢忤逆万岁。但此事,关系实在重大!臣妇不敢不争!恳请万岁,明日之事,无论如何,要等慈儿父亲到来之后,再行决定!」 她朝坐上的萧列叩头。 萧列面露诧色,仿佛第一回 认识她似的,盯着嘉芙瞧了片刻,竟也没有发怒,只眉头蹙了蹙,抛下朱砂笔,站了起来:「罢了,你不走,朕走便是了。」说罢双手背后,朝外而去。 v第十一章[11.27] 嘉芙心乱如麻。 她终于明白了皇帝的意图。 先将慈儿带到京城,等过了明日的献俘大礼,便如同是向天下人宣告了他储君的身份。在那之后,即便裴右安再赶来,也已是事成定局,覆水难收。 嘉芙咬紧牙关,瞬间,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从地上爬了起来,来到那张御案之前,一把抓起笔架之上的一柄锋利裁刀,对准了自己的脖颈。 「臣妇只有一求,万岁便是有此打算,也须得先叫我夫知晓!否则,臣妇便自裁于此!」 萧列猛地回头,盯着嘉芙,面上渐渐露出怒气:「大胆!还不放下!」 「臣妇死不足惜,但臣妇若死,万岁从今往后,便再无裴右安这个儿子,更无裴翊渊这个孙子!臣妇此话,绝非恐吓!孰轻孰重,请万岁自己定夺!」 李元贵闻声,从外冲了进来,大惊失色:「夫人,切莫冲动,快放下刀具!」 嘉芙丝毫不惧,手腕微微一收,刀尖便扎进了娇嫩的肌肤里,立刻出现了一道血痕。 萧列怒目圆睁,死死盯着嘉芙,慢慢地抬起手,指着嘉芙:「你……你……」话音颤抖,一时竟说不出话,只见他脸色越来越青,越来越青,突然,身子一歪,人便往后,咕咚一声,仰倒在了地上。 「万岁!」 李元贵大叫,纵身扑了上去,见皇帝双目紧闭,气若游丝,惊惧万分,高声大呼:「太医——」 嘉芙也是被这突然一幕给惊呆了。 她一心只想阻止皇帝明日要带儿子同登午门,逼不得已,用了这个最笨,也或许是唯一有效的办法,却没有想到,情势急转而下,萧列竟然会被自己给气晕厥了,见状,急忙放下手中裁刀,奔到近前,见皇帝面色灰白,已是不省人事,也是吓的不轻,急忙帮着李元贵和闻讯赶入的小太监一道,将皇帝抬送到了那张榻上。 很快,夜值的胡太医赶了过来,见状大惊,急忙施以针灸急救,折腾了许久,听到皇帝喉咙里格格了两声,吐出了几口污血,慢慢地,终于睁开了眼睛,双目却黯淡无光,定定地望着上方,神色萎靡至极。 「万岁!万岁!你怎样了?」 李元贵不停地低声呼唤,又往皇帝口中喂水,水却沿着嘴角流了下来。 「万岁——」 李元贵的眼泪掉了下来。 嘉芙心情极其复杂,慢慢地跪在地上,看着太医和宫人进出奔走,许久,至三更,皇帝虽依旧面若金纸,但情况看似终于平稳了些,太医先退了出去,李元贵命宫人也退下,自己站在了门边。 皇帝躺在榻上,慢慢地睁开眼睛,出神片刻,低低地道:「你起来,回去也歇了吧。你懂右安的心,你在护着他,朕不会怪你——」 「朕还是那句话,朕心意已决——等右安来了,朕自会和他讲清楚的——」 萧列说完,仿佛十分疲倦,闭上了眼睛,再无发出半点声息。 「夫人,请回吧。」 李元贵走来,轻声道。 嘉芙眼中慢慢地沁出了泪,自己也不知到底为何流泪,为何会如此难过。 或许是为萧列口中那句「你懂右安的心,你在护着他,朕不会怪你」。 或许是为自己的无能,拼劲全力,到了最后,竟还是无法帮上裴右安的半分忙。 她从地上起身,慢慢地走了过去。 …… 次日,昭平六年,三月廿六日,正逢大魏皇帝五十千秋万寿,朝廷大赦天下,除谋反、大逆、恶逆、不道、大不敬等十恶以及故意杀人狱成者外,其余犯人,皆得以赦免出狱,天下感恩。京城之中,到了这一日,民众更是欢欣喜庆,有新衣的穿新衣,无新衣的穿上浆洗过后的干净衣裳,家家燃香,顶礼膜拜,代天子向天祈寿。京城那条从南门通向皇宫的大街两旁,更是被人挤的水泄不通,人人都在翘首,等着观看押送倭寇俘奴的囚车队伍经过。 是日,艳阳高照,日头渐渐升高,照在皇宫午门那座宏伟的城楼之上,重檐黄瓦的庑殿顶上,金光耀目。 一千五百余名锦衣大汉将军分列在午门城楼两侧的广场之上,队伍绵延百丈,大汉将军无不英武挺拔,俱身披明甲,腰配军刀,手执长戈,阳光照在明甲之上,熠熠生辉。朝廷大臣,从六部九卿往下,至四品以上,共五百余人,按照文武班序,身穿朝服,戴翼善冠,手抱玉圭,肃然而立,等着皇帝现身登上城楼。 巳时中,午门正中门楼左右的阙亭之中,传出钟鼓之声,两声相和,悠长沉凝,一顶龙辇,在前后仪仗的护卫之下,被抬到了午门的北门之前。 龙辇停下,皇帝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通往午门城楼的那条步道之上。 皇帝头戴十二旒的帝王冠冕,身穿日月、星山、织火、华虫的十二章帝王冕服,朝着城楼一步步走来。 他的面色是灰白的,眼底带了血丝,刚刚下辇的一刹那,脚步微微一晃,仿似有些站不稳脚,额前十二旒簌簌晃动,幸被身旁的李元贵一把扶住。 「皇爷爷,你怎的了?」 一早起,慈儿便也觉到了皇帝的异常,此刻有些不安,轻声问道。 v第十二章[11.27] 「皇爷爷没事。」 萧列朝他一笑,推开了扶住自己的李元贵,将他从辇上抱了下来,轻轻放在地上。 慈儿仰头,眺望了眼前方那座雄伟的城楼,小小年纪,仿佛也感觉到了一种非同寻常的迫人气势,迟疑了下,轻声道:「皇爷爷,我真的能上去吗?」 萧列朝他伸出手:「不要怕,随皇爷爷来。」 慈儿被萧列牵着手,来到了城楼之下,一步步地登上台阶,终于,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同时出现在了城楼预先设好的御座之前。 一大一小,两张座位,起先因为高度,城楼下的百官并未留意,直到依稀看到皇帝和身边那个孩童同时出现的身影,百官这才觉察,纷纷面露诧色,无不垫脚仰头,极力眺望,想要看个清楚。 皇帝带着慈儿入了御座,站于城楼垛子口边的一名宣令官高声宣令,号令被身边两名侍卫传下,二传四,四传八,依次迅速合声传递了下去,五百余名朝廷官员和一千多名大汉将军面北,朝着城楼上的皇帝齐齐下跪,伴随着明甲和刀剑相碰的金铁之声,山呼万岁,震耳欲聋。 慈儿坐在小座之上,一双小手紧紧地抓着座椅两旁的扶手,眼睛一眨不眨。 一队人马,渐渐地从承天门进入,来到端门之前,一声号令,一个身材魁梧,满面胡须,身穿战甲的凛凛大汉,领着身后千名昂扬雄壮的军士,穿过端门,整齐阔步,来到宏伟的午门广场之前,朝着上方那远的只能看到模糊人影的城楼高声禀告:「臣荡倭总兵董承昴,奉旨荡剿东南倭寇,上有皇帝陛下天恩浩荡,下得沿海军民同仇敌忾,前后历时三年,终不辱使命,扫平倭患,今日献上两百二十三名大小倭首,恭请皇帝陛下发落,扬我大魏天威!」 他禀告完毕,带领身后将士起身,分列两边,只见身后押来数百名倭奴,无不脖戴枷锁,手足镣铐,行到广场中间,伴随着四周雄浑激荡,直冲云霄的「杀」「杀」「杀」的怒吼之声,这些平日一身恶胆的倭奴武士,此刻俱是面无人色,纷纷软倒在地。 刑部尚书手中捧了城楼上送下的圣旨,快步行到距离城墙一箭之遥的广场中心,高声宣读罪状,宣读完毕,转过身,等待远处城楼之上皇帝的发令。 萧列慢慢地站起身,抱起了慈儿,行到城楼之前,在城楼之下无数双惊诧目光的注视之下,转过脸,对着慈儿道:「发令。」 慈儿一双小手紧紧地捏成了拳,扬起还带着稚嫩的声音,高声道:「正法!」 这一道「正法」之声,被身旁侍卫再次联合传递下来,最后传至广场正中,一千五百名大汉将军,齐声高喝「正法」,倭奴被刽子手拖出端门,来到承天门外,在那里,预先已经设好刑台,在周围挤满了的无数民众的目光的注视之下,鬼头大刀,应声齐齐而落。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排山倒海般的声音,再次回荡在了午门城楼之前,鸽哨阵阵,养在承天门附近的白鸽,振翅飞上了天空。 董承昴随身边的文武百官,向着前方远处皇帝的方向下跪,叩首,抬起头时,眼中掠过一道难言的复杂情绪。 裴右安一身风尘,纵马如风般闯至皇宫最外的承天门前时,耳畔听到的,便是城门之内传出的那阵排山倒海的山呼万岁之声。 他停了马,在那山呼万岁的回荡余声之中,仰头望着前方远处阙楼上方回旋的鸽群黑影,身影凝固,一动不动。 在群臣和大汉将军们的山呼万岁声中,午门城楼上,皇帝和那孩童的身影消失。 典礼结束了,广场上的文武百官,却无一人离开,依旧聚在那里打听消息,议论着那个片刻前突然出现在视线里的稚童。 如此的重要场合,那稚童不但被皇帝带上午门城楼,竟还代皇帝下了「正法」之令。 以常理而言,这个孩子,应该就是皇帝所属意的大魏储君了。 皇帝登基至今,唯一的一个儿子,多年前在太子位上被废,如今还圈禁在庚州祖地。因皇帝这些年再无所出,加上频露老态,群臣日渐焦心,近来,渐渐便以为皇帝有意再复立太子,就在传言甚嚣尘上之时,那个进言接回废太子的詹事竟被廷杖,于是这个猜测,也就随之破灭。 群臣私下再议此事,认为日后有两种可能。第一,皇帝老来得子,则一切难处迎刃而解。第二,皇帝日后只能从宗室择选合适子弟,过继以承其皇位。万万没有想到,今日万寿之际,情势竟又突变。 群臣终于见到了极有可能的未来储君,这原本是件好事,但今日之前,谁也没有见过这孩子,更无人知道他的来历,于是此刻,吏部尚书何工朴、礼部尚书张时雍,右司马陆项,以及刘九韶等这些个平日常在御书房里走动的堂官大臣,无不成了众人围堵的对象。 承天门前的鸽群尚在空中徘徊之时,一个传言,便已迅速地传播了开来。 浏阳王此次再次得以奉召入京,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但据说,他这趟入京,不但是为贺寿,还为皇帝带来了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是皇帝的亲孙,其父是皇帝年轻时遗在外的龙子,此子不愿归宗,遂将皇孙交托给当年事的知情人浏阳王,如今,浏阳王奉命将皇孙带回了京城,认祖归宗。 浏阳王带来的皇孙,便是今日被皇帝抱上午门的那个孩子。 这个消息彻底搅翻了朝堂,未至傍晚,又有新的传言流了出来。 据说,事情起于三十年前。天禧帝登基后,将当时还是云中王的今上藩困于云南。彼时的云中王,年轻气盛,心中苦闷,有个大半年的时间,曾私离藩地四处游历,便是行经浏阳王所在的湘西之时,偶遇神女(女祭),二人结下姻缘,但那女子心系子民,不愿随云中王归往云南,云中王亦外出许久,需急归藩,无奈和女子分开,神女后诞育一子,子再生孙,后二十年间,因云中王受天禧帝猜忌更甚,阴差阳错,多年以来,皇家血脉不得归宗。如今皇帝年老,日渐思亲,遂命浏阳王将孙儿带回京城,择日拜祭太庙,认祖归宗。 浏阳王夫妇,便是三十年间关于此事的见证者,亦是将皇孙带回了皇宫的执行者。 群臣瞠目。 有恍然大悟的,有激动万分的,也有疑虑重重的。 恍然的是终于明白了,几十年间默默无闻的浏阳王,当年为何会得到皇帝青眼,厚赏有加。 激动的是大魏有了皇孙。怪不得皇帝不愿复立太子,且看皇帝今日的架势,必是要将那孩子立为皇太孙了。 疑虑的是这孩子身世背景里的关于「神女」传言的可信程度。 但那孩子是皇帝亲孙,这一点,毋庸置疑。 v第十三章[11.27] 皇室血脉,尤其皇帝子嗣,关乎江山社稷,不容半点差池。倘这孩子来历不明,以皇帝的精明,他怎可能被浏阳王所欺? 何、张、陆等人,在得知传言后,被人问及,皆三缄其口,并不表态,就等皇帝的下一步动作。 而事实上,比起或震惊或疑虑的朝臣,此次再次入京的浏阳王夫妇,二人心中的骇异,才是真正的莫可言状。 四年之前,浏阳王夫妇载恩出京,次年,李元贵秘密来到王府,传了皇帝密旨,要他夫妇「生」出一个老来之子。王妃遂往腹部裹带,逐月加厚,「怀胎」十月之后,「生」了一个「儿子」,为掩人耳目,浏阳王还去民间秘密抱了一个男婴入府,随后上报宗人府,入了宗室碟谱。 浏阳王夫妇心里明白,三年前,皇帝要他夫妇「生」出这个「儿子」,应是为了日后借「宗室过继」之名,扶立某个皇帝真正想立为储君的孩子,因此事关系重大,夫妇守口如瓶,三年来,将那抱来的孩子养在王府之中,极少露面,做好一切准备,只等来日圣旨到了,便将真正的储君以王府世子的名义,送入京城。 不管皇帝想立什么人为储君,这个法子,从四年前起便开始筹谋了,时至今日,可谓面面俱到。 夫妇两人,怎么也没想到,临末了,也不知为何,皇帝竟弃了这个筹谋了数年,显然更万无一失,绝不叫大臣能起半点疑虑的立储法子。 如今这个当年「神女」之说,也不是不行。倘若皇帝的手腕足够强硬,力压四方,自然也能成事。没有哪个大臣敢去怀疑,做皇帝的,会胡乱认下一个血脉不明的孩子来充当皇孙。但比起精心筹划了数年的「过继」,这法子,显然有些仓促,倒似是临时起意,恐怕也会引来大臣的猜测。 浏阳王夫妇实在惊诧。但皇帝的命令岂会不遵?自是照了吩咐,暗中行事不提。 …… 嘉芙人在蕉园,隔着重重殿宇,至午,隐隐之间,仿佛也听到了东南方向那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山呼万岁之声。 她站在园里鱼池边的那座白色拱桥顶端,心惊肉跳,望向园门方向,翘首等着儿子回来。 这里是园中位置最高的地方,视线能越过围墙,看到外头的甬道。 申时一刻,终于,远远看到甬道尽头来了一行人,慈儿被崔银水抱着,朝着这边方向过来,身后跟了几个宫人。 慈儿仿佛已经迫不及待了,远远地就从崔银水的身上挣扎着爬了下来,自己撒开两腿,朝着这边跑了过来。 嘉芙下桥,飞奔而出。 「娘!娘!」 慈儿看到了嘉芙,跑的更快,像只小鸟一样,一头扎到嘉芙的怀里,抱住了她的脖颈。 嘉芙紧紧搂住儿子的小身子,强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慈儿起先极是欢喜,渐渐地,笑容消失,望着嘉芙,抬手摸了摸她的眼皮:「娘,你不高兴了吗?」 嘉芙摇头,用力亲了下儿子的脸:「娘没有不高兴。只是看到慈儿,太高兴了。」 她抱起了儿子。 慈儿终于放心了,软软的两条胳膊环在嘉芙脖颈上。 「我天天都想娘,可是皇爷爷说,要等到献俘礼后,才能送我回来。娘,今天下面好多好多的人站在那里,他们一起喊出声的时候,声音很大很大,就和爹爹去年秋天在大校场里点兵一样!后来来了一个很威风的大将军,押了许多坏人过来,那个将军说,那些都是害我大魏百姓的坏人,皇爷爷让我帮他说正法。娘,我想快些长大,像爹爹和那个大将军一样去打坏人……」 嘉芙和着儿子的话,转身入内,崔银水手里拿着慈儿衣物,小心地跟了进来,偷偷看着嘉芙脸色,不敢靠近,只远远地站在门口。 慈儿今早起的很早,又经历了这一场于他而言,懵懵懂懂还并不完全知是何等意义的盛大场面,终于也回到了母亲的身边,靠在嘉芙怀里,渐渐犯困,说着说着,便睡了过去。 …… 献俘典礼过后,皇帝便回了宫中的起居之殿。 早上的这个典礼,仿佛耗尽了皇帝的精力,回来后,换下冕服,人便躺了下去。太医来瞧过,皇帝吃了药,闭目歇片刻,便披衣坐起,开口叫李元贵将奏折拿到龙床之上。李元贵见他精神依旧萎靡,面带疲态,不欲拿,在一旁苦劝他再歇息,正说着话,一个宫人竟飞奔而至,说裴右安无召回京,竟直闯宫门,在第二道宫门处,被侍卫所拦,侍卫急来传报,问如何处置。 李元贵心里咯噔一跳。 虽知裴右安会回,却没有想到回的如此之快,看向了皇帝,不禁带了点担忧。 就在片刻之前,皇帝还面色灰败,尽显疲态,就在听到这消息的那一刹那,整个人突然便抖擞了起来,竟精神焕发,猛地撩被,从龙床上翻身而下,道了句「叫他进来,不得阻拦!」随即便催促李元贵替自己梳头更衣。 宫人领命,匆匆离去,李元贵无奈,急忙唤人入内,服侍着皇帝梳头更衣,很快,换妥了整齐的衣裳,皇帝又亲自挑了一条五色玉带,束于腰上,再至镜前,亲自拿了髯梳,对镜梳理胡须,左右照了一番,摸了摸鬓边华发,转头望向李元贵,目射,精光,沉声说道:「朕就等着他来!朕知道你!不许在他面前提朕病了的半个字!」 李元贵知皇帝一生好强,不肯服输,见他此刻竟还如此,不肯有半点示弱,应声退下后,心中忧虑。 …… 裴右安立于皇宫二门之前,对面是一排蓄势拔刀虎视眈眈的侍卫,那领队的大汉将军识得他,知他如今官居陇右节度使,也不敢过于开罪,但亦不敢放他入内,上前躬身道:「裴大人,请勿为难小人,小人已遣人去通报,若有回话,小人自不会阻拦。」 裴右安闭目不语,极力平息着此刻胸中升腾而起的怒火。 胡人对河套之地,一直不曾放弃觊觎,数年之前,王庭易主,这几年间,根据裴右安陆续获知的消息,对方一直在暗中蓄势。 他有一种预感,如几十年前那般的一场大战,迟早再临。或许是今日,或许便是明日。故这个初春,天气稍暖,他便加紧戒备,早早就亲自出去巡边。 半月之前,他终于巡边完毕,回了素叶城,才发现嘉芙和慈儿,母子二人竟被双双接入京城,杨云则被皇帝派来的人所制,不叫他去给自己通报消息。 v第十四章[11.27] 他于昭平二年秋出京来到素叶城,至今四五年过去了。那日,就在得知嘉芙母子被皇帝趁他不在「接」入京城的消息的一刻,他的心中便生出了一种预感。 在他将近三十年的生命里,他过的最为安心的这短短数年的平静生活,从此怕是要被打破,一去再也不能复返了。 他交待完事情后,当夜便动身上路,终于在今日赶到了。 然而,他还是迟了。 承天门外,他遇到了陆续出来的参加完典礼的旧日同僚们。在一片或惊喜,或惊诧的目光注视里,刘九韶向他奔来。 刘九韶以为他是受召入京来参加万寿典礼的,为他迟来一步而深深惋惜,告诉他说,就在方才,皇帝竟然抱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孩童,一道现身在了午门城楼之上,据说那孩子,是皇帝年轻时就藩云南所生的龙子之孙。显然,皇帝这是有意要将那孩子立为皇储了。 裴右安面带微微笑容,与刘九韶以及那些上来的旧日同僚们略微寒暄几句,借故分开后,掉头便闯入皇宫,直到被侍卫拦截在了这道二门之下。 远处的甬道之上,一个太监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没跑到近前,便大声喊道:「万岁召裴大人觐见——」 裴右安蓦然睁开眼睛,推开了还拦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大汉将军,迈步朝里,大步而去。 …… 嘉芙安顿好了儿子,自己躺在了他的外面,闭着眼睛,想着裴右安。 算着时日,他应当早回了素叶城,想必此刻,已是知道了自己和慈儿的消息,只是不知他何时会赶到京城。 皇帝一意孤行,还是将儿子推到了天下人的面前,等裴右安赶到,知道了发生的事情,还不知道两人会发生何等的冲突。 嘉芙想到裴右安可能会有的怒气,眼前又浮现出昨夜皇帝晕厥吐血的一幕,心情纷乱,又如何睡的着?正辗转思量,忽听到外头传来崔银水小心翼翼轻唤自己的声音,便下床走了出去。 「夫人,干爹叫我告你一声,说裴大人方才到了,入了宫,这会儿往万岁那边去了……」 崔银水躬着身,面带焦色,却又小心翼翼,吞吞吐吐。 嘉芙一愣,没想到裴右安这么快,竟然就已赶到! 李元贵打发崔银水来传话的目的,嘉芙自然明白。 这个对皇帝忠心耿耿的老太监,定也是担心这俩父子会再起一场冲突,对昨夜之事心有余悸,这才叫自己过去,大约是盼着盛怒下的裴右安见到她后,能消下些怒气,不至于冲撞皇帝太过。 嘉芙不满皇帝的一意孤行,亦有些无法理解皇帝的一意孤行。 倘若说他是因了皇位无人继承,那么当初刚废萧胤棠的时候,他完全可以幸后宫生子嗣,但多年以来,后宫竟无一后妃有所动静,也是匪夷所思。 退一万步说,即便无所出,亦可过继宗室子弟立为储君,此亦合乎天理人情。 但他明知裴右安不愿,却还偏偏如此行事! 事情既已发生了,她自也不愿看到裴右安和皇帝再如从前那般正面冲突。就算不考虑皇帝如今的身体状况,这也已经于事无补了。 嘉芙叫崔银水看着慈儿,在一宫人引路之下,匆匆赶了过去。 裴右安入了面前这座已阔别数载的宫殿,大步行至御座之前,停在了那里,身影一动不动。 萧列正襟危坐,上下打量了眼裴右安,最后慢慢抬起视线,盯着他投来的两道目光:「外放几年,竟连面君的规矩也忘了,要不要朕叫礼部派人再教你?」 裴右安慢慢地下跪,朝着前方的皇帝行叩首之礼:「裴右安叩见皇帝陛下。」一字一句,如发自肺腑胸臆的最深深处。 萧列淡淡道:「平身吧。」 裴右安起身:「我这趟入京,无他,为带回我妻儿。请万岁将人叫来,我带她母子出宫,便立即回往关外。」 皇帝道:「你的妻,你可带走。裴翊渊,朕要留下。」 裴右安注视着神色漠然的皇帝,眼底渐渐凝出隐忍着的怒气,咬牙道:「他姓裴,非萧,我为其父,其为我子!万岁如此行事,将一三岁稚童带上午门城楼,可有问过我的意思?」 「右安,当初你私放萧彧,你可有问过朕的意思?」 皇帝冷冷反诘。 「你不认朕为父便罢,朕也无意再勉强于你。你把慈儿留下给朕,从今往后,朕与你便只是君臣。」 「甄氏在西苑蕉园,你带她回吧!」 殿内寂若死灰,惟鎏金卷耳瑞兽香炉的兽嘴顶盖之上,静静地泛着白色的香烟,袅袅如缕不绝。 「倘若我不应呢?」裴右安的声音传来,沉郁而顿挫。 「朕知你天生反骨,无君无父!」 v第十五章[11.27]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qq。】 萧列脸色紧紧地绷了起来。 「慈儿是你的儿子,你若强行将他从朕这里带走。朕确实奈何不了你,也治不了你的罪!只是右安,有一件事,你大约还不知道。今日献俘典礼上的荡寇将军,你可知他是何人?」 皇帝身体坐的愈发笔直,一字一字地道:「他便是董承昴!」 裴右安的眸光倏然定住。 「你很吃惊?」皇帝笑了笑。 「右安,这几年你在关外,很多事情,你大约都不清楚了。朕告诉你,不但董承昴为朕所用,便是你从前为了他不惜掉脑袋的萧彧,如今也在朕的手里!」 「朕也无须隐瞒,他是四年之前在你去往关外后不久,自己入京面朕,称再不欲连累他人。朕敬他骨气,但天无二主,朕原本当初便应杀他的,并非出于恩怨,乃天下社稷之需。朕当初却顾念于你,这才留他于世。」 「朕以大魏国运为誓,朕不杀他,放他远走海外。只要他和他的后裔子嗣,有生之年,不再踏上大魏国土一步,从今往后,朕便绝不再为难他半分!」 「朕退让了一步,朕要你也向朕退让一步。慈儿认祖归宗,改姓萧,为我大魏储君。」 「立皇太孙之日,便是萧彧自由之时。你应否?」 「你若不应,现便可带你妻儿出宫,朕于宗室另择人继位。」 「朕杀萧彧,永绝后患!」 皇帝的声音,沉甸甸,冷冰冰,回荡在殿内四角。 裴右安的十指慢慢地紧捏成拳,指节碰擦,格格作响。 「这个天下,乃是朕的天下,朕要给谁,便是谁人所有!何况,朕如今是要把天下交给朕的孙儿,天经地义!」 裴右安目下泛出隐隐一层血丝,咬牙,朝着皇帝,一步步地走了过去。 萧列岿然不动,冷笑:「莫非你想弑君?」 他拔出案上搁的一柄龙泉宝剑,将剑递送而去:「你若无胆杀朕,那就给朕跪下,请罪,谢恩!」 裴右安一手握了剑柄,一手握住剑刃,身影如同石化。 良久,那道白色剑刃,在他双手之间,慢慢地弯成虹拱之状。 突然,伴着蓦然而起的一道刺耳的短促锵音,剑身从中暴折,生生地断为了两截。 鲜血如注,沿着裴右安的那只掌心,不断溅落,淅淅沥沥,溅在他脚下的地上,染红了一片。 「我临出素叶城时,胡人已有异动,不日便要赶回。无罪可请,无恩可谢!」 「你于黔庶,是为明君。然我这一生,所恨莫过于身上流了你的血脉!」 他松开双手,伴着「当」的绵长一声,剑柄剑刃,齐齐跌落在了地上。 裴右安转身,朝外便去。 萧列的两道视线,从地上的那滩血迹里,慢慢地抬了起来,落在裴右安的背影之上。 他的手渐渐颤抖,脸色发青,突然间,猛地站了起来。 「你给朕站住!你这个不孝的逆子!」 轰的一声巨响,萧列面前那张沉重的檀木边松花玉石御案,竟被他推翻在地,桌上物件,瞬间滚落满地。 「朕至今记得,你十六岁那年,朕将你从死人堆里翻出的一刻,朕曾是何等欢欣感恩!莫说补偿,便是要朕拿己命去换你命,朕亦心甘情愿!你却让朕一再失望!非朕逼迫你至此地步,乃是你迫朕不得不如此行事!你不认朕便罢了,朕要将这江山传给朕的孙子,你竟也要和朕忤逆?好,好,你走……」 嘉芙赶到殿外之时,恰听到里面传出一阵桌椅倾覆似的轰然之声,又隐有皇帝的咆哮之声,殿外空荡荡的,宫人早被李元贵驱走,此刻只他一人,在门口焦急来回走动,忽看见嘉芙赶到,急忙迎上。 嘉芙心惊肉跳,不顾一切,一把推开了紧闭的殿门,疾步入内,被看到的一幕给惊呆了。 裴右安侧身站在殿室中央,脸色苍白,一语不发,面上带了冷笑,左手手心,一滴一滴不住地往下淌血。 皇帝立于那张被推翻的御桌之后,怒目圆睁,鼻翼急促张翕,面色更是一片瘀青,大口大口地喘息。脚下掉了柄剑刃染血的断剑,其余纸笔砚台,连同大小印玺,滚了一地的狼藉。 「大表哥!」 嘉芙惊叫一声,飞快跑到裴右安的身边,一把抓起他那只流血的手,见手心被横割出了一道几乎深可见骨的伤口,血还在不停往外涌,立刻撕下一片裙角,将他手掌伤口紧紧绕缠止血。 「我没事,你莫怕。你先出去吧……」 裴右安仿佛终于反应了过来,转身,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轻扶嘉芙肩膀,轻声说道。 v第十六章[12.08] 嘉芙一言不发,推开了他,跪在地上。 「万岁!夫君!我为人母,方知母心。姑母当年决然不悔,难道便是为了今日如此场面?她在天若是有灵,何以能安!求万岁,求夫君,便是有天大的怨气,也要三思而后行,免得覆水难收,日后追悔莫及!」 她朝着皇帝重重叩首,又转向裴右安,待要叩下去,裴右安一个箭步上去,将她扶住。 「芙儿!」 裴右安眼角泛红,将嘉芙从地上扶起。 嘉芙再次推开他,走到依然僵立在那里的皇帝面前,下跪。 「万岁,他平日对慈儿颇是严厉,慈儿才三岁,有时犯错,他便加以苛责,以致慈儿在他面前,常拘束本性,不复亲近,然他心中对这孩儿,实是爱极,只是慈儿尚不知事,不知他严父苦心罢了。想来天下为父者的苦心,皆都如此。万岁爱屋及乌,要将慈儿认祖归宗,此原为慈儿莫大洪福,我夫妇二人,当感激涕零。但从今往后,他父子分明骨肉相亲,相见却再不得以父子相称,天伦不复,此切肤之痛,想来非亲历过骨肉分离、相见不能相认者,难以体察。他也是仓促之间,一时难以接受,这才冒犯天颜。」 「臣妇恳求万岁,此事再斟酌一二。即便万岁圣裁不改,臣妇亦恳求万岁,可否再容他多些时日?世间人以亿兆计,能生而成为父子,亦是上天眷顾,人非草木,父子之情,血浓于水,怎可能说断就断?」 嘉芙说完,潸然泪下,朝着皇帝再次叩首,额触于地,久久不起。 殿内再次沉寂。 裴右安定定望着嘉芙跪于地的背影。 皇帝身影亦凝如岩柱,只听他喘息声慢慢小了下去,面上那层原本骇人的淤青之色渐渐褪去,脸色变得灰白,整个人仿佛失去了力气,慢慢地坐回到了那张御座之上。 裴右安走了过来,将嘉芙从地上扶起,带着她,出了殿门。 …… 皇帝五十万寿庆典上的余声尚未消散尽,不过数日,一封来自剑门关守将的八百里急报,便送抵至了皇帝的御案之上, 探子得报,胡人于王庭集结了数十部落三十万骑兵,歃血盟誓,疑不日出兵南下。 倘若消息确实,这将是继三十年前那场大战之后,大魏和北方胡人之间的再次雄兵对决。 这几日,大臣们原本都在揣度那日午门城楼上关于那孩子的各种传言,千方百计想从宫中打听出更多的内幕,但宫中竟无半点消息流出,大臣们便只好等着皇帝,但皇帝那里,自大典那日后,却静悄悄不再有任何动静了,大臣们费解之时,突然之间,战报传来,一时注意力都被转移,兵部、户部急召御前会议,拟调拨大军,筹粮草军饷,以备大战。 整个朝廷的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 裴右安那日来蕉园,父子见了一面,出宫后,这几日,嘉芙依然带着慈儿住在西苑蕉园里。 她已经知道了他明日便要回往关外领军备战的消息,心情低落。 虽然皇帝这几天,没再有进一步的动作,但却也不放她母子出宫,并且,那日过后,她便再没见到裴右安的面了,应是不再被允入宫。 夜渐渐地深了,慈儿睡了,嘉芙躺在儿子身畔,又如何睡得着觉?正辗转反侧,忽然听到庭院里传来一阵步伐之声。 这脚步声,她再熟悉不过。 嘉芙心跳加快,立刻披衣下床,连灯都来不及亮,趿了鞋,飞快出了内殿,来到外间,打开门,看到门口一道人影立在那里。 「大表哥!」 嘉芙惊喜地低低娇呼一声,一头扑到了他的怀里。 裴右安将她抱住,低头吻她,压在了门框之上,忽将她整个人横抱而起,送到围屏旁的一张坐榻上,放了下去,再度压上了她。 他急躁,迫不及待,极其有力,甚至有些弄疼了她,仿佛还是个未怎么经历人事的毛糙少年。 幽阒的夜色里,黑暗中,传出嘉芙低低的娇喘之声,却又仿似怕惊醒了睡在内殿里的儿子,声未出喉咙,便生生抑住,化为无限缠绵。 终于,裴右安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抱着嘉芙,就这么和她挤在那张稍显狭窄的榻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个春夜,终于变得叫人心里充满了安宁。 嘉芙闭目,在他怀中,慢慢也睡了过去。 下半夜,她醒了,发现自己已躺在内殿的那张床上,身畔是儿子睡梦中的小小身影。 她爬坐起来,下床,走了出去,透过那扇半开的门,看见裴右安坐在门外的一道石阶之上,下半夜的月光,映出他一道月白的背影。 嘉芙走了过去,坐在了他的身畔,拿起他那只受伤的裹了伤布的手,轻轻慰吻。 裴右安将她抱起,靠坐到自己的怀里,随即脱下外衣,罩在了她的身上。月光下的两人身影,重合成了一团。 「芙儿,白天我见了董将军。他对我说,当初彧儿不告而别,只给他留书一封,说一切事因他而起,也当由他而终,叫董将军和他的兄弟们再不要牵系于他,可四海为家,亦可为朝廷效力,再不必过那种刀头舔血的日子。董将军追到京中之时,已是晚了一步……」 他顿了一下。 v第十七章[12.08] 「当初我以为我盘算周全,再无遗漏。我却没有想到,先是你不顾一切追我到关外,我也没有想到,彧儿会自己回京……」 「他如今也当是弱冠之年了……这个傻孩子……」 他低低地叹了一声。 嘉芙眼前仿佛浮现出了许多年前,她在泉州自家码头的海边,刚救下那个少年之时的一幕。 那少年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即便身陷泥沼,奄奄一息,亦无法埋没眸中的净澈光芒。 「大表哥,当初倘若我不追随你而去,你便是替我安排下了一辈子的锦衣玉食,我亦寝食难安。萧彧想必也是如此。倘若那时候他就此而去,他这辈子便是活到终老,心中也将一生难安。他之所求,想来亦是心安。」 「明日你便回了,你要照顾好自己。你也放心,我留在这里,照顾好咱们的慈儿。」 裴右安低头,唇轻轻碰触她脖颈上那日留下的那道伤痕,无限爱怜,慢慢地,双臂将她一寸寸地抱紧。 「芙儿,我亦不知是我上辈子做过了什么,修来了福分,这辈子竟能得你相伴……」 嘉芙凝视着月光下的这男子的面容,唇边慢慢地露出笑容。 「大表哥,你上辈子救过我的,这辈子我牢牢记得,所以虽然你忘记了我,但我却赖上了你。」 裴右安微微一怔,随即以为她玩笑,虽心中苦闷,却也笑了起来,将她抱的更紧。 「大表哥,我们进去吧。那日你出宫后,慈儿念你,今早读书,还写了篇字,说要给你看的。」 裴右安和嘉芙入内,点了灯,在灯下看了儿子写的字,放下,轻轻来到床边,望着床上还沉沉入睡的那个小人儿,伸手过去,轻轻摸了摸他的小脸蛋。 次日清早,慈儿得知父亲要独自回素叶城去打坏人,自己和母亲却要继续留下,不能像以前那样和父亲在一起,伤心不已,却又牢牢记住父亲从前教导过他的,男子汉不可轻易哭泣,双眸包泪,擦着红通通的眼睛,和父亲挥手告别。 裴右安将妻儿一道纳入怀中,紧紧抱了一抱,随即松开,转身而去。 …… 裴右安临行前,向萧列留了一道折子。 那折子,一直放在御案角落,皇帝没有展开,直到第三天的清早,皇帝熬夜,连夜批完了户部昨晚于深夜赶送而至的战事预算奏折,将那长长一道多达数十页厚的折子丢下,放下了笔,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到桌角那道折子上,盯了许久,终于伸手过去,拿到面前,展开。 几列龙飞凤舞的草字,上书一首偈颂。 「哭不彻,笑不彻,倒腹倾肠向君说。 父子非亲知不知,抬头脑后三斤铁。」 萧列定定地望着,良久,将那折子合上,闭了闭眼睛。 「李元贵,去将慈儿领来。」 …… 来到京城,短短才数日之间,却接二连三,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件件都叫嘉芙措手不及,裴右安匆匆赶至,又因战事匆匆回了关外,自己却无法同行,夫妻如此分别,下回不知何日再能见面。 嘉芙心中忧虑苦闷,但在慈儿面前,却不显露,对慈儿发问的为何不和父亲一道回去,只解释说,因为边关战事,父亲是怕自己和他在素叶城里有危险,这才让他们继续留在皇宫之中。等父亲打完了仗,他就会来接他们。 慈儿当时乖乖点头,但或许是他也感受到了父母离别时的那种异样气氛,从裴右安走后,这两日,便不再像刚来时那般活泼,对周围一切都充满好奇。慈儿话少了,总跟着嘉芙,晚上入睡也要攥着她的手,仿佛生怕醒来,就会看不到她似的。 一早,慈儿醒来,穿衣洗漱完毕,吃了东西,便坐上桌子,拿起裴右安从前为他编撰的识字书,开始完成父亲留的功课,就像从前在素叶城的节度使府里一样,嘉芙坐在旁边,陪着他写字,忽见崔银水进来,说皇爷爷叫慈儿过去。 这几日,因北关突发战事,皇帝异常忙碌,慈儿也已经几天没见到皇爷爷的面了,听了,转头看着嘉芙。 崔银水忙道:「万岁昨夜看户部预算,熬了一宿,今早也睡不着,是想叫小公子过去,陪他下棋,下完就送回来。」 嘉芙默默帮儿子换好衣裳,目送儿子抱了棋盘,被崔银水牵着离去,想了下,追了上去,道:「慈儿,皇爷爷无论问你什么,你都和他说自己的心里话,知道吗?」 慈儿眨了眨眼睛,点头。 嘉芙微笑,亲了口儿子,让崔银水带他过去。 皇帝抱了慈儿上榻,自己坐到他的对面,看着慈儿摆开棋子,道:「慈儿这几日可有想皇爷爷?」 慈儿点头。 皇帝伸手,慈爱地轻轻抚摸了下他的小脑袋,目露欣色:「慈儿这几日,都在做什么?」 「皇爷爷,昨天我射了弓箭,今早在读书。」 皇帝笑着点头:「很好。慈儿若是累了,便休息。你还小,再大些,皇爷爷再替你寻个好的老师。」 v第十八章[12.08] 慈儿摇头:「爹爹去打坏人了,等爹爹回来,爹爹教我就好。」 皇帝微微一怔,想了下,环顾了下四周:「慈儿,皇爷爷这里好吗?」 「好。」慈儿点头。 「那日皇爷爷带你登上午门城楼,你喜欢吗?」 「喜欢。」慈儿再次点头。 「皇爷爷若是日后叫你一直都住这里,让你再登城楼,但有一条,你在旁人面前,爹爹不能叫爹爹,娘亲也不能叫娘亲,你愿不愿意?」 慈儿正在摆着棋子,停了下来,抬起头,困惑地道:「慈儿为何不能叫爹爹和娘亲?」 「爹爹和娘亲还是你的,只是不在旁人面前叫而已。」 慈儿摇头:「不要。我要叫爹爹和娘亲!爹爹和娘亲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皇帝沉默了片刻,问道:「慈儿,方才那些话,可是你爹娘教过你的?」 慈儿再次摇头:「我自己想的。方才我娘说,皇爷爷要是问我事情,我怎么想的,就和皇爷爷怎么说。」 「皇爷爷,你不高兴了吗?」他有点担心地看着自己的祖父。 皇帝微微一笑:「皇爷爷高兴。」 慈儿手里抓着棋子,微微歪着脑袋,盯着对面的皇帝。 皇帝扬了扬两道和裴右安极其相似的剑眉:「慈儿又这么看皇爷爷做什么?」 「皇爷爷,你是坏人吗?」慈儿小声地问。 皇帝一怔,想了下,笑道:「慈儿为何如此发问?」 「我爹爹是好人。慈儿那天偷偷听到了我爹娘说话,爹爹好像不喜欢皇爷爷……」 皇帝望着对面那双凝视着自己的纯净眼睛,哈哈大笑起来,将孙子隔着小桌,抱到了自己的怀里。 「慈儿说说看,你喜不喜欢皇爷爷?」 「慈儿喜欢皇爷爷,可是爹爹却不喜欢……」 皇帝望着怀中那个露出苦恼神色的孩子,将他慢慢地抱紧,出神了片刻,道:「皇爷爷这一辈子,对不起很多人,不是个好人。但皇爷爷会努力做一个好皇帝。慈儿要一直喜欢皇爷爷,好不好?」 「好!」慈儿点头,神色郑重。 皇帝露出笑容,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昭平六年春,为谋河套,在时隔三十年后,北方胡人集结了三十万骑兵,再次汹汹南下。 陇右节度使裴右安封定北大将军,领燕、云、甘等十数州经略之职,统领朝廷军马,北上迎敌。 就在北方边境狼烟再起之时,四月,宗室昌乐王称自己寻回了少帝萧彧,借萧列不还位于正统为由,在封地东昌府起兵造反,暗中派人突袭庚州,攻破守卫,将已被囚禁了数年的废太子萧胤棠解出,遂打着正王道的联合口号,号称集结了十万人马,略东昌,占济南,起初声势浩大,整个山东人人自危,半年后,至这一年的秋,领兵出山东之时,遭遇了刘九韶的强力狙击。 昌乐王大败,仓皇退回到了东昌府的堂邑,随后,城池被包围。 昌乐王负隅顽抗之时,被萧胤棠趁乱诛杀,萧胤棠一并杀死了昌乐王的几个儿子和兄弟,连同那个被推为少帝的假萧彧,高挑十几个人头在堂邑的城头,称自己自始至终无意造反,先前只是被昌乐王从祖地挟持到了此处,迫不得已,如今趁机诛杀逆首和那冒充少帝的假萧彧,希皇帝明察,赦免其罪。 刘九韶一边继续围城,一边派人将萧胤棠的陈情书火速递送到了京城。 那封陈情书送到皇宫御书房时,皇帝结束了这日早朝,才回来不久,正和慈儿在下着棋。 早朝之时,朝臣议论了两个消息。 一个是北方关外的战事进展。在和胡人陆续相持大半年后,十几天前,裴右安领军,摆阵于剑门关外,大破胡骑,胡人往西北逃去。为不给对方以重整旗鼓的喘息机会,裴右安乘胜追击,图破王庭,以绝后患。战事进入了关键的时期。 另个消息,则是刘九韶围困住了昌乐王、废太子和那个假冒的少帝,如今就等瓮中捉鳖了。 两个都是好消息,不但朝臣喜笑颜开,皇帝的心情,也难得有些轻松,回到御书房,处理了些奏折,叫李元贵去唤慈儿。 慈儿被崔银水带来,爷孙俩便又开始下棋。 这大半年间,皇帝未带慈儿拜祭太庙,但也没有放嘉芙和慈儿出宫。大臣们原本以为皇帝要立那孩子为皇太孙,等了大半年也不见有后续。起先因外忧内患,无心于此,最近,局势渐渐明朗,大臣们放下了心,便又关注起了此事,开始有人上折,委婉试探立嗣之事,但无论大臣们怎么试探,皇帝皆三缄其口,既不否认,也不点头,大臣们素来又惮于皇帝积威,故也不敢有越格之举,事情便这么拖了下来。 西苑如今是慈儿的生活场所。有太液池,有天鹅房、虎房,内中豢养诸多珍奇异兽。慈儿便跟着嘉芙,每天早上完成父亲交待的文武功课,雷打不动,剩余时间,或伴着母亲,或游戏,或被皇帝召去伴于膝下——皇帝常召慈儿下棋,以此解乏,转眼也快四周岁了。 下着棋时,皇帝说了句他爹年底前应当能回,慈儿双眼发亮,欣喜万分,皇帝起先亦抚须而笑,渐渐仿佛想到了什么,望着对面欢天喜地的孙儿,目光渐渐沉凝了下来,这时李元贵入内,送来了刘九韶发自东昌府的捷报。 v第十九章[12.08] 皇帝一目十行,看完了刘九韶所奏的萧胤棠杀死昌乐王以及假冒少帝等人的奏报,冷冷道:「他当朕不知?章家人和逆王早暗中勾结。他弑父在先,丧心病狂,如今又伙同逆王谋逆造反。他这是走投无路了。」 「万岁,刘大人一道送来另封奏报,道是废太子的陈情告罪书……」 李元贵又呈上了另道以火漆密封的密信,小心地看着皇帝。 皇帝瞥了眼密信,脸色极是难看,半晌,终还是接了过来,拆开,抽出内中信筏,扫了一眼,脸色大变,定定地盯着那信,突然双眼一闭,「咕咚」一声,整个人一头从榻上栽了下去。 李元贵大惊失色,急呼太医,自己和近旁宫人将皇帝抬上榻,急掐人中,皇帝却双目紧闭,毫无反应。慈儿方才手里拿了棋子,正等着皇爷爷回身继续和自己下棋,突见他不好,吓的扑了上去,叫着「皇爷爷」。李元贵忙叫崔银水将慈儿先送回去,留意到那张还被皇帝死死捏在手中信纸,抽了出来,飞快瞥了一眼,亦是大惊失色,立刻将信纸藏入怀中。 儿子被皇帝接走后,嘉芙在房里做着针线,还没多久,忽见崔银水送了他回来。慈儿面带泪痕,扑到了她怀里,伤心抹泪:「娘,方才皇爷爷和我下棋,看了封信,忽然就不好了,一头摔了下去……」 嘉芙吃了一惊,问崔银水,这才知道皇帝方才似是收到了个关于东昌府叛乱的最新消息,人就不好了,晕厥了过去,至于到底是什么消息,崔银水也是不知。 嘉芙抱了儿子入内,安抚下了他。因自己也不好随处走动,毫无消息,心急如焚,至深夜,慈儿睡了过去,崔银水寻了来,说李元贵请她过去。 嘉芙叫崔银水守着慈儿,自己立刻去了御书房所在的承光殿,入内,见皇帝躺在那里,面如金纸,竟还没有醒来。胡太医几人面色凝重,正全力救治,李元贵在一旁,目带深深忧色,看见嘉芙来了,拭了拭眼角,示意她随自己过来。两人到了一间偏殿,李元贵屏退宫人,嘉芙焦急问道:「万岁怎的了?到底出了何事?」 李元贵默默地从怀中取出一张信纸,递了过来。 嘉芙接过。 信竟是伙同昌乐王叛乱的萧胤棠写来的。他说,他已为皇帝杀了挟持自己造反的昌乐王和假少帝那些人,如今向皇帝提两个要求。 第一,复立他的太子之位,复立之后,皇帝以太上皇之名退位,由他登基接位。 第二,收到这封信的当日,立刻将嘉芙送至东昌府的堂邑。十天之内,他若看不到人,就向天下昭告裴右安的身世,叫天下人人都知,裴右安是当今皇帝和天禧元后当年私情所生的儿子。 萧胤棠说,自己所知的这个秘密,确凿无疑。卫国公府的裴修祉,如今人就在他的手上。裴修祉亦证言,裴右安不是卫国公的亲生儿子,而是三十年前,被卫国公从外抱来的养子。 萧胤棠最后说,倘若皇帝答应他的这两个条件,那么他登基之后,必会善待裴右安,留他性命。 但,只要有一个条件不得满足,与其被囚一辈子,他宁愿玉石俱焚。 嘉芙看完了信,惊呆了。 裴修祉在两个月前一次外出赴宴之后,便未再归府,离奇失踪,辛夫人当时焦急万分,裴荃于数日后,也向朝廷报了此事。毕竟是个国公,莫名不见了人,五军都督府当时全城发动搜寻,但始终没有找到人,最后只好列入名单,不了了之。 万万没有想到,裴修祉竟然落到了萧胤棠的手里。 「刘将军说,堂邑已被他困死,城内粮绝,废太子叛军,最多可再支撑十来天了。万岁白日不省人事,此刻还未醒来,我怕被朝臣得知,朝廷生乱,还死守着消息……」 李元贵望着嘉芙,低声说道,神情沉重无比。 嘉芙心里清楚,萧胤棠要自己半个月内过去,除了目下需以她为质,阻止刘九韶的攻城之外,想的再深远些,应当也是为了日后防备裴右安所用。 但是裴右安的这个身世秘密,除了已去世的祖母、卫国公、皇帝、裴右安和自己外,这世上,应该再无旁人知道。 萧胤棠到底是如何得知这个秘密的?难道周后从前也猜到了,曾在他的面前提及? 嘉芙一时心乱如麻,手足更是冰冷无比。 萧胤棠以太子之尊,一夕被废,从云端跌落泥潭,在庚州被囚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叫他借乱脱身,造反还不到一年,又遭失败,倘真被逼到绝路,极有可能鱼死网破。 嘉芙根本就不敢想象,一旦裴右安的身世秘密大白于天下,到时一切,将要如何收场。 「夫人,此事干系实在重大,容不得有半分闪失,万岁还昏迷不醒,我只能擅做主张,将夫人请来商议。请夫人修书一封,将事情告知裴大人,我今夜便着人发出!」 嘉芙压下紊乱的心绪,来到桌边,就着预先备好的纸笔,匆匆写了书信,李元贵以火漆封印,召入一个亲信,交待了一番,亲信纳信入怀,立刻离去。 「李公公,信多久可以送到?」 李元贵眉头微锁:「以八百里加急,五天可到,只是裴大人万一追击深入胡地……」 就算消息能够准时送达到裴右安的手里,他人在关外,战事缠身,也根本不可能于十天之内就赶的回来。 嘉芙闭目了片刻,睁开了双眸:「李公公,十天之内,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赶到堂邑的。废太子既要我过去,我去便是……」 「夫人,你怎能只身涉险?万万不可!」 「我必须去,先稳住他,等夫君回来!公公你也知道,此事天大的干系,不但涉我夫君和今上,更牵连到了元后。哪怕废太子只是恐吓,也绝不能拿这个冒半分的风险!」 嘉芙脸色微微苍白,声音不高,语气却极其凝重。 「你不必说了,我意已决。你替我准备上路,我今夜就动身!」 李元贵定定地望着她,向她慢慢下跪,叩头道:「奴婢遵旨!」 v第二十章[12.08] …… 嘉芙赶回西苑,皇宫东北角那钟鼓楼的方向,传来三更鼓声。 慈儿尚在睡梦之中。嘉芙坐在床畔,久久地凝视着儿子的睡颜,最后俯身下去,轻轻亲吻了下他的额头,随即转身,朝外而去。 崔银水并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只知应是出了件天大的事,她要出宫,亦不知何时归来,将小皇孙交托给他照看了,抹泪道:「夫人放心,奴婢会照顾好小公子的。」 嘉芙点了点头,转头,最后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儿子,将他的面容深深引入脑海,转身离去。 …… 昭平六年十月末,在那信中限定的最后一日,一辆载了个神秘女子的马车,穿过千军万马的阵营,最后停在了被包围的水泄不通的东昌府堂邑城的西城门之前。 萧胤棠立于城头,高声喝令刘九韶围兵退出一箭之地,随即飞快下了城头,命人打开城门。 嘉芙身披一件从头罩到了脚的斗篷,只露出半张脸,从马车门里弯腰而出,站在那里,一双妙目,注视前方。 城门开启,一个身影从里快步而出,朝她疾步而来。 多年不见的萧胤棠,她上辈子最后梦魇里的那个男子,就这样,再次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萧胤棠站在马车旁,微微仰面,秋日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整个人都透出一种夹杂着歇斯底里般的阴沉之气。他紧紧地盯着她,双目一眨不眨,目光闪烁,渐渐地,唇边露出了笑容。 他朝她伸出一只手,要将她扶下马车。 嘉芙避过,自己扶着车辕下了车,朝着城门,走了进去。 堂邑城中的景象,触目惊心。城中的士兵,多是王府投来的府兵,剩下是章家延揽而来的人马,章凤桐的两个兄弟在城中到处散布消息,称朝廷在关外刚打了败仗,元气大伤,自己正有援军赶到,叫所有人都必须以命护城,倘若日后打下皇城,个个封官进爵,倘在援军到来之前被攻破,则必遭屠城,全部死无葬身之地。 大街小巷,时不时可见死于前些日内斗时来不及处置亦无人处置的横七竖八的士兵尸体,有些已经开始腐烂,就被堆到墙角,随意覆盖了些稻草或是破席。士兵仿佛已经多日没有吃饱饭了,人人的眼睛都是红的,交织了恐惧和困兽般歇斯底里的目光。空气里,充斥着一股脓血的恶臭气息。 昌乐王府如今已被萧胤棠所占。王府占地广阔,前庭后园,装饰奢华,美貌侍女垂手而立,静候听命,门里门外,犹如两个世界。 嘉芙甫入内,便看见一道身着华服的女子身影站在门内,身体挺的异常笔直,直的近乎僵硬。 这女子便是章凤桐。 数年不见,她的容貌变化极大。嘉芙印象中那张珠圆玉润的脸不见了,她现在枯瘦如柴,二十多的女子,看起来犹如中年模样,神情更是不复从前的从容和稳重,所有的阴沉和尖刻,都毫无保留地透漏在了她耸起的颧骨和暗沉的目光之中。 她便如此盯着嘉芙,两道目光,从她进来后便投在了她的身上,一眨不眨,忽然,眼珠微微一动,又转到了萧胤棠的身上。 萧胤棠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她,从她的身畔,直接入内,引嘉芙进去,推开了一扇门。 嘉芙慢慢摘下斗篷,转过身,朝向了跟随自己入内的萧胤棠。 萧胤棠没有说话,只上下打量了她片刻,眸光闪动,抬起脚步,朝她慢慢地走来。 嘉芙没有后退,对上了他的目光:「萧胤棠,倘若我没猜错,你这个时候要我来,无非就是为了以我挟我夫君。即便你能得偿所愿,你的父亲将皇位传给了你,你也还是忌惮我的夫君。我既来了,便不会惮死。一个活着的我和一个死了的我,哪个对你更有用处,你比我更清楚。」 萧胤棠停在她的面前,和她对望了片刻,眸光渐敛:「你既知道,你还来?父皇那里怎么说?」 「他病倒,我出来时,他还未曾苏醒——」 嘉芙盯着他的眼睛:「你怎知我在京中?倘十天内我未能赶到,难道你真不惜一切,要玉石俱焚?」 「猜你在宫中,又有何难?我的父皇,于万寿之时,将一孩童抱上午门城楼,我岂不知那孩童是谁?所谓神女之后……」 他冷笑一声。 「他是要将皇位传给裴右安的儿子!那孩子既入了宫,料你也在近旁不远。被逼到了如此地步,我如今还有何舍不出去的?我本贵为太子,我的父皇,偏心至此,裴右安更是害我至深,囚在高墙内的那些年里,我日夜椎心泣血,生不如死!与其那般苟活一生,今日不如拼死一搏!」 「倘我不来,刘将军攻破了城池,你又如何放出消息?天下又有何人会信你之言?」 「我实话告诉你吧,我知我父皇不会轻易答应的。这城池,我也是守不了多久的。我既放出了话,自便做好了周全准备。今日便是第十日了,我早安排好了人,倘你不来,抑或是传出我的死讯,不出数日,各地宗室藩王,便会收到有关此事的消息!」 他的神色渐渐激动,双颧泛出了兴奋的红晕:「那些宗室藩王,这些年里,失地限权,个个都被我父皇逼的走投无路,如今倘叫他们得知,皇帝竟和天禧元后私通,裴右安竟是不伦之子,你料他们会如何反应?一个假萧彧算的了什么?到时候,恐怕处处都会是假萧彧!我的父皇,只要他还在位一天,这天下就休想再得安宁!他便是死了,他和元皇后的丑事也将传的天下人尽皆知!到了那时,我看裴右安还有何脸面苟活于世!」 他哈哈狂笑:「我死无妨,我要叫我的父皇和裴右安,生不如死!便是死了,他们也休想得到安宁!」 纵然在来之前,嘉芙已经料定,以她上辈子对萧胤棠的了解,照他那种偏执的性子,那封信上的言辞,必定不会只是空洞恐吓。 但当真的听到如此之言从他口中说出,嘉芙心中的骇异,还是无法抑制。 她盯着面前这个近乎疯狂的男子,后背冷汗直冒,心脏更是跳得几乎就要蹦出了喉咙。 「萧胤棠,你怎知道此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v第二十一章[12.14] 萧胤棠停了笑,盯着嘉芙,唇边渐渐露出了一种令嘉芙毛骨悚然的奇异的微笑:「阿芙,说实话,你今日肯来这里,亦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你这是在向我打探口风?你实在令我失望。你不知道,你这辈子,原本命定应该是我萧胤棠的女人,我也本该是这天下的皇帝。但如今,你既来了,我便也不和你计较了……」 他凝视着她,目光竟渐渐变的温柔无比,柔声道:「阿芙,从今往后,你忘记裴右安,安心留在我的身边,可好?」 嘉芙毛骨悚然,突然间,什么都明白了过来。 从萧胤棠开口,叫她第一声「阿芙」起,那种似曾相识的口吻,便叫她回想起了自己的前世。 她睁大眼睛,骇异地望着面前的这个男子。 原来他竟也和她一样! 「阿芙,你不知道,上辈子你就是我萧胤棠的人了。这辈子,倘若我还能做皇帝,你便是我的福星,我必履行我从前对你的承诺,这辈子,我一定要让你做我的皇后,我会待你很好很好……」 他朝嘉芙伸出手,慢慢地走来。 嘉芙后退,不住地后退,终于退到了墙边,再无路可退,忽冷冷道:「萧胤棠,上辈子我被你所囚,无名无分,不见天日。你便是死于如今这场关外战事,你受伤死去,还不放过我,要我随你殉葬。殉葬便也罢了,你可知我最后如何死的?我还活着,却被人钉入棺材!」 萧胤棠一呆,停住了脚步,目中柔色顿时消失,面露惊骇。 「你不必如此惊讶。你记得前世之事,我亦记得。」 半晌,萧胤棠才仿佛终于反应了过来,咬牙切齿:「那个贱妇,竟敢如此待你!待我脱困,我必为你报仇,绝不会放过她的!她从前如何对你,我便也如何还她!」 嘉芙摇了摇头:「上辈子的事,我本早就不在意了。我只问你,裴右安最后死于素叶城,是不是你下的毒手?他死后,你登基为帝,次年,便遇到了如今关外这场战事。你嫉妒他,即便在他死后,即便你是皇帝了,他的英明也依旧压你一头,你为了向你的大臣,也为了叫天下人知道,你不比他差,便御驾亲征,上天却也不帮,你死于这场战事,可谓因果报应。」 「我至今记得,你在临死之前,梦中尚惧怕他的英魂。上辈子如此,这辈子,看起来依然如此。我一个女子,既只身来此,一切便是豁了出去,大不了一死而已。但萧胤棠,你为男子,口口声声说要对我好,但除了威逼,你还做了什么?」 萧胤棠目光里露出掺杂着惊诧和狼狈的神色,神色渐渐凉了下去,一语不发。 萧胤棠盯了嘉芙半晌,才冷冷道:「我本真龙天子,从前他就不是我的对手。这辈子他想赢我,也没那么容易!」 他说完,转身出屋,锁上了门。 天色渐渐黑了,是夜,有个女侍来服侍嘉芙,萧胤棠自己未再露面,章凤桐也不见人。 一晃数日过去,嘉芙被关在那间屋里,外头情况到底如何,也是丝毫不知。 这日深夜,嘉芙和衣躺在床上,闭目冥想,辗转反侧之时,忽听外面隐隐传来一阵异响,仿似有人在高声呼喝,那声音,在这寂静的深夜,听起来格外刺耳。 嘉芙从床上爬了下去,飞快奔到窗边,透过被钉死的窗隙,看到王府大门方向,竟起了大片的火光。 又一阵此起彼伏的喧嚷声,仿似有人正在强行朝里冲入。 嘉芙看了眼四周,拔下一支蜡烛,将那支铜座尖头烛台捏在手中,柄端藏于袖里,才刚藏好,就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道上了锁的门,竟被萧胤棠一脚踹开,他神色阴沉,几步入内,见嘉芙躲在墙角,上去将她一把拽住,带着便朝后院方向疾步而去。 外头的官军还没攻打进来,城中自己先便生了乱。这些日里,也不知是哪里传出的消息,城中到处流传,说朝廷在关外大捷,正往这边调来重兵,城中所谓的援军之说,全是子虚乌有,城中人心惶惶,王府一撮吃不饱饭的府兵今夜纠合人马,杀死了章凤桐的一个兄弟,方才攻入王府,章凤桐的另个兄弟,正领了自己的人在抵御,局面一时失控。 萧胤棠一语不发,强行拽着嘉芙往后院疾奔而去,穿过一扇垂花门,奔到一处假山之前,奋力推开,假山后赫然露出一扇门,萧胤棠去推,却推不开,低头,借着月光,见那门上竟上了道铁索。 萧胤棠仿佛有些惊怒,立刻抬脚猛踹,只是那门牢固,一时竟踹不开。萧胤棠又拔出腰间所佩长剑,奋力砍斫,剑刃和铁索相击,夜色之中,溅出点点火星。 「太子殿下,你要去哪里?」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幽幽之声。 嘉芙回头,看见一道身影从一丛树影后慢慢走了出来,月光照在那人脸上,映出了章凤桐的一张脸。 她身上依旧穿着华丽的宫装,头戴凤冠,在月色下闪闪发亮,双目盯着萧胤棠,神色似笑非笑,看着极其诡异。 萧胤棠回头看了她一眼,继续奋力砍索,当的一声,手中宝剑竟生生折为两截。 「你想从这密道逃走,日后东山再起?这道铁索,是用乌金所打,你是砍不断的。」章凤桐微笑着说道。 萧胤棠怒喝:「原来是你这贱妇所为!」 他猛地转身,朝着章凤桐大步走去,行至面前,伸手抓住了章凤桐的衣襟。 「钥匙!」 他厉声喝道,突然,身体仿佛被人猛击一棍似的,定住了,慢慢地,佝偻下了腰身。 噗的一声,章凤桐拔出了方才刺入他腹部的匕首。 萧胤棠跌在了地上,捂住小腹,面露痛楚之色,不可置信般地盯着章凤桐。 「你这……贱妇……」 v第二十二章[12.14] 章凤桐后退了一步,盯着地上痛苦挣扎的萧胤棠,冷笑:「太子殿下,我自嫁给你后,自问对你掏心掏肺,并无半点对不住你。你被废后,我对你日夜牵挂,为了日后能有机会救你出来,我甚至不惜自己害了我的女儿,我装疯作傻,为了掩人耳目,我连自己的脏物也下了腹。我出宫后,说动我的家人,暗中为你奔走,终于将你救出。可是你是如何待我的?不过凭了那女人的满口胡言,你便要将我活埋?还要许她为后?你何其狠心!」 她呵呵地笑:「实话告诉你吧,这些日,城中流言,俱是我之所为!你既要我死,我怎能让你独活?要死,大家伙都死一块儿才好。」 她说完,撇下萧胤棠,朝着嘉芙走来,手中那把匕首,闪闪发光。 嘉芙被方才那一幕变故给惊呆了,见章凤桐朝自己走来,双目发光,状若鬼魅,转身就跑,奔回到方才那道垂花门前,才发觉门竟也被章凤桐给锁住了,一时再无退路。 章凤桐已经追到了身后,挥起匕首,朝嘉芙便狠狠刺了过来。 嘉芙死死捏着手中烛台,将尖头倒了过来,没等章凤桐扑到面前,挥臂横扫,章凤桐没有防备,痛叫一声,手腕被烛台锐头划中,鲜血登时直流。 「贱人!你这个贱人!我非要杀了你不可!」 章凤桐捂住受伤的手,暴跳如雷,头上凤冠也歪掉了,却竟凶悍异常,竟还死死地攥着那把匕首,跌跌撞撞地朝着嘉芙继续追来。 嘉芙大惊,只能绕着庭院拼命躲她,最后借着夜色,藏在了一片回环假山的凹洞之中。 「贱人!你给我出来!」 章凤桐状若发癫,一边嘶声大骂,一边挥着手中匕首,胡乱刺着树丛和石头,发出叮叮之声。 嘉芙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贱人!贱人!」 章凤桐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眼见就要到了近前,嘉芙毛骨悚然,转身正要再逃,忽然,听到她一声惨叫。 嘉芙透过假山缝隙,见萧胤棠不知何时竟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停在了章凤桐的身后,手中的那柄断剑,从她后心直直插入,贯胸而出。 章凤桐的身影僵住了,手中匕首,叮的坠地。 月光照出她扭曲了的一张面庞,她双目发直,慢慢地转身,嘴里低低地道:「太子,你……」 萧胤棠面色冰冷,挥手便拔出断剑,章凤桐随之扑倒在了他的脚下,片刻后,慢慢停止了挣扎,一只手还紧紧地抓着他的脚腕。 萧胤棠厌恶地抽出了腿,将她尸身踢开,随即撕下自己一片衣角,裹扎住了腹部伤口,环顾了一圈四周,道:「阿芙,你在哪里?你出来,我带你离开这里。」 外面忽又传来一阵隐隐的厮杀之声,火光冲天,几乎半个王府都烧着了火。 「阿芙!你躲不掉的!你再不出来,等我找到你了,对你就不客气了……」 他口中继续唤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嘉芙将身子拼命缩成了一团,躲在那个凹洞里,大气也不敢透出一口。 脚步声终于从身畔走了过去,嘉芙稍稍定了定心神,只是,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忽然,后颈一凉,一道声音,已在身后响了起来:「出来吧。」 嘉芙慢慢转头,见萧胤棠的身影就立在自己身后,月光之下,两道目光阴恻恻地投向了自己藏身的所在。 就在这时,那扇垂花门外,传来一阵疾步的脚步之声,接着,刘九韶的声音响了起来:「废太子,此处已被包围!你若束手就擒,不定还有一条活路!」 萧胤棠身影蓦然一定,转头,望着门外那片火杖之光,出神了片刻,弯腰,将嘉芙从藏身之处一把抓了出来,紧紧地箍于臂中,厉声喝道:「刘九韶,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有资格和我说话?我是太子!你去叫皇帝过来!他若亲自过来,要打要杀,我由他的便!否则,那个前日送进城的女子,你可知她是何人?她此刻就在我的手上,我能和她死在一块儿,也是不亏!」 垂花门外响起一阵砰砰之声,门被人强行劈开,一列火把光照之下,嘉芙看到一道身影,立于垂花门外,火光映照出了那人轮廓,衣犹披甲,周身凝肃,两道目光投向了她。 就在这一刹那,嘉芙心脏狂跳,眼眶发热,泪几欲夺眶而出。 萧胤棠以十日为限,信中言辞,已然可见魔怔。上辈子在他身边多年,嘉芙深知他的秉性,为避免他狗急跳墙,她只身而来,只求先稳住他。 她这一趟,本已做好了不归的最坏打算。 上一辈子的裴右安,在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刻,明知那药有毒,却依旧含笑赴死。起于身世的心结,于他是何等耻辱和深沉痛苦,再无人比嘉芙更清楚了。在她决意之时,她想更多的,不是这秘密被曝光后可能引来的宗室动荡,血雨腥风,而是她不能容忍,他因此沦为了世人茶余饭后谈资的可能。 半分也不能容忍。纵然力量微薄,乃至可笑,即便身死,也要尽己所能,保护于他。 「裴右安!」 萧胤棠陡然失声。 裴右安的视线从嘉芙面上抬起,落到了他的脸上,目光沉沉,拂了拂手,士兵纷纷退去,刘九韶亦下去了,很快,门外只剩下了他一人。 两个男子,便如此隔着那道垂花门,相对而立。 「萧胤棠,你若还是男人,放开她!」 他道,「锵」的一声,将手中长剑投掷两人中间的地上,又卸下护身战甲,弃于一旁。 v第二十三章[12.14] 月光肃杀,自青空倾泻而下,地上投出了一道被拉的笔直的孤瘦身影。 萧胤棠渐渐挺直了胸膛,扬起头颅,和门外之人对望了片刻,忽发出一阵笑声,笑声越来越大,直至狂笑,笑出眼泪:「裴右安!你夺了我的阿芙,夺了我的皇位,此刻你是预备要来取我性命了?你这个卑贱的不伦之子!你凭什么与我争夺这一切?来的正好!既生瑜,何生亮!你我之间,是该来个了结!」 他眸光狂野,将嘉芙推开,朝着裴右安走去,脚步起先凝重,突然加快,俯身去夺地上长剑,裴右安疾步而上,一脚踢开,长剑应力,脱鞘而出,萧胤棠奋力飞身扑去,抓住剑柄,先夺了兵器。 长剑在手,一道森森剑芒,剑身便朝裴右安刺来。 「芙儿退开!」 裴右安喝了一声,抄起地上剩下的乌金剑鞘,挡住长剑,噗的一声,剑鞘被长剑斩为了两截。 嘉芙擦去眼中夺眶而出的热泪,从地上爬了起来,奔到死去的章凤桐的身边,将那柄掉落在地的匕首捡起,奔了回来,叫了一声,将匕首朝着手无寸铁的裴右安投了过去。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嗤的一声,宛如迅雷不及掩耳,森森剑气,已从裴右安的臂上划过。 裴右安身形未止,纵身以另臂接住了匕首。 嘉芙站在一处假山之后,睁大眼睛,看着月光下那两道以命相决的身影,双手紧紧抓住山石,连气都快要透不出来了。 一寸长,一寸强。长剑在手,便犹如一场棋局,萧胤棠开局便先占了上位。 剑气森森,他的每一次出手,都是精准而狠厉的,只要对手有半分不妨,便要伤于他的剑下,裴右安避过了十数次的致命攻击,渐渐退至墙边,再无后路可退。 「裴右安,上辈子,你就不敌于我,死在我的手里,这辈子,依然还是如此!」 「受死吧!」 他冷笑,唰的一声,剑芒朝着裴右安再次直刺而下。 裴右安非但没有闪避,竟反而挺身迎上,噗的一声,剑尖深深刺入了他的左侧肩胛,就在同一时刻,电光火石之间,萧胤棠目中泛出的快意之色尚未消失,裴右安一个反手,伴着一道迅如闪电般的青芒掠过,那柄短匕的匕刃,已然抵在了萧胤棠的咽喉之上。 死亡的森森气息,瞬间迎面扑来。 萧胤棠身影,陡然僵住了,睁大双眼,死死地盯着裴右安,两双眼睛,距的近在咫尺。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萧胤棠额头青筋暴跳,咬牙切齿,一字一字地道。 裴右安盯了他片刻,一语不发,一个发力,匕刃便在萧胤棠的脖颈上割出了一道血痕,随即贴压在他一侧那道正汹涌贲动的大动脉上。 便在这时,身后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方才退了下去的刘九韶,此刻亲自护了一顶软轿,疾步而来,那软轿停在了近前,同行的李元贵将轿帘掀开,从轿中,慢慢出来一道身影。 那人青衣布鞋,双目望着前方,一步一步地走了进来。 萧列来了! 裴右安回头看了一眼,目光阴沉。良久,终于慢慢地松开了手中匕首,丢弃于地,拔出那柄还刺在自己肩膀之上的长剑,朝着嘉芙所在的方向而去,步伐有些踉跄。 嘉芙从山石后扑了出来,将他身子,紧紧地抱住,却感到他身子一重,朝自己迎头压来,接着,人便倒在了地上。 …… 仿佛睡了长长一觉,裴右安慢慢睁开眼睛之时,见自己躺在一张床上,身上伤处已经包扎,窗外漆黑,屋里点着烛火,嘉芙趴坐在床畔,就这么沉沉地睡了过去。 倦面之上,犹沾了残余泪痕。 他凝视了她片刻,慢慢地撑着臂膀,想要坐起身,才略微动了一动,嘉芙眼睫轻颤,立刻便惊醒了,一下直起身,睁开眼睛,突然对上他凝视自己的一双眼眸,定住了。 两人便如此凝望着对方。 她前次那信,送到关外之时,裴右安正领兵追击胡骑,深入胡地,那信未能得以及时传至他的手中,十日之前,他领兵大破胡骑主力,俘王叔王子数人,大获全胜之际,才收到了她的信,又同时收到了李元贵随后发出的另一信,信中说,废太子以十日为限,信中言辞,隐见魔怔,夫人为先稳住废太子,令他不致狗急跳墙,去了堂邑,皇帝三日后方苏醒,知悉消息,亦不顾病体,动身去了堂邑。 裴右安当时之惊怒,莫可言状,不顾一切,日夜兼程入关,途中跑死了数匹快马,多日未曾合眼,终于赶到,当时体力,已是耗尽,被嘉芙抱住,松懈下来,再支撑不住,人才倒了下去。 这一睡,便是一天一夜,他此刻醒来,已是次日的深夜,嘉芙在他身旁,一直伴到了此刻。 嘉芙目中泪光渐渐闪烁,轻声道:「大表哥,你可还好?胡太医说你太累了……」 裴右安突然伸臂,将她一把揽入了怀中,用力地抱着,良久。 「芙儿,萧胤棠言,上辈子我是死于他手。我不知他此言何意,但我知道,这辈子,倘若不是因了你的缘故,我如今身在何处,自己也是不知。从前我为少帝一事,触怒天颜,我曾遗你一信,后来你追我至关外,你恼我弃你不顾,要我读信,我当时未读,然信中字字句句,皆都是我由衷之言。信中我曾言,那夜于瀓江府驿舍,你朝我奔来之时,便是我裴右安此生欢愉之始。」 「于我裴右安而言,宁愿千夫所指,万人唾弃,也不愿你有半分损伤。」 「我的话,你可记住了?」 v第二十四章[12.14] 他放开了嘉芙,盯着她,神色凝肃,一字一字地道。 嘉芙望他许久,慢慢点头。 裴右安放她倒在了枕上,低低地叹了一声:「我的傻芙儿,睡吧,我没事了……」 嘉芙呜咽了一声,将脸埋在他的怀里,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身。 裴右安紧紧抱了她片刻,将她脸抬了起来,低头,轻吻她眼角不断溢出的泪花,唇吻沿着她的面庞渐渐往下,深深吻住了她。 …… 昌乐王府的那间秘密囚室里,烛火昏暗,萧胤棠披头散发,手戴铁索,歇斯底里地在囚室里不停地来回走动,咆哮怒吼,又用身体去撞铁门,发出砰砰的巨响,终于筋疲力尽,最后倒在了地上,大口喘息之时,铁门被打开,一道人影,出现在了门外。 萧胤棠慢慢地抬起头,死死盯着门口那个身披斗篷的人影,渐渐地,身体发颤,忽然从地上爬了起来,跪了下去。 「父皇,饶了儿子吧,我错了——」 他目中蕴泪,朝着那人不住磕头。 萧列一一动不动,低头看着他,良久,缓缓道:「胤棠,你当初弑朕在先,朕念父子之情,饶你性命,你贼心不死,又和外人勾结作乱,如此便罢,今日你竟还……」 他声音微微颤抖,停住了。 萧胤棠停了磕头,慢慢地,抬起头:「父皇教训的是,只是你怎不说你自己太过偏心!裴右安是你的儿子,我便不是了?你处处为他着想,什么好的都要给他!当初是我先要的甄氏,你分明已经应了,裴右安一开口,你却立刻改了主意!父皇你如此厚此薄彼,你心里何来我这个儿子?」 萧列冷冷道:「黑白颠倒,是非不分,人心不足蛇吞象,说的便是你这种人!朕登基之初,便封你为太子,朕还有何对不住你的地方?倘你持守分本,朕又何以会起废你之念?朕废了你,送你回庚州祖地,本盼你静心思过,你不思悔改,如今还造下这孽,你自取灭亡,天能奈何?」 萧胤棠定定地望着萧列:「父皇,你这是狠心要儿子去死了?」 萧列闭目。 萧胤棠目含泪光,膝行朝前几步,忽厉声吼道:「父皇,我生在帝王之家,我本就是皇帝。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他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高高举起手中铁索,朝着萧列一头扑去,铁索待要缠上萧列之时,李元贵从后迅速冲入,伴着噗的沉闷一声,刀刃刺入萧胤棠的胸口。 萧胤棠那具高大的身躯,无声无息地扑倒在地,身体抽搐了片刻,停了下来,口中慢慢涌出鲜血,双目久久圆睁。 李元贵立刻向萧列下跪。 萧列闭目了良久,慢慢地睁开眼睛,神色萧瑟,并不去看地上萧胤棠的尸身,转身,朝前慢慢迈步,走了两步,停下脚步,身体慢慢歪了过去,靠倒在了一旁的铁门之上。 …… 持续了大半年的昌乐王叛乱终得以平息。 皇帝出京之时,胡太医随驾,在胡太医的建议下,御驾一行在堂邑秘密停留了数日,休养过后,明日预备返京。 傍晚,嘉芙端药入内,和一个随行宫人一道,服侍皇帝吃了药。李元贵匆匆入内,面上带了微微喜色,俯身对着皇帝低声道:「奴婢方才得报,已从章氏兄弟之口追查到了废太子数月前安排在外的余孽一党,悉数得以捉拿,无一漏网,秘卫亦严密监防各王府,诸事稳妥。」 李元贵禀完,向嘉芙投来感激的目光,朝她点了点头,随即站在一旁,垂手而立。 皇帝恍若睡了过去。 嘉芙闻言,闭了闭目,慢慢地吁出了一口长气,便转身,轻悄退出,行至门口,忽听身后皇帝开口唤了声自己:「甄氏。」 嘉芙停住了脚步。 皇帝慢慢睁开眼睛,凝视窗棂里射入的一片金色夕阳,片刻后,哑声道:「你和右安不必随朕同行了,你代朕转告于他,萧彧这几年,一直被囚金龙岛,他要去,随时去便是。」 皇帝说完,再次闭上了眼睛。 嘉芙慢慢下跪,朝榻上的皇帝,郑重叩头。 朝廷禁海,一晃已经六七个年头过去了,泉州这座因海繁荣的古城,如今也因海,彻底地没落了下去。市舶司门口那两扇紧闭的大门,油漆剥落,铁锁斑驳,港口停泊的旧船,经不住风吹雨打,日渐腐朽。 从当年的翘首盼望到如今的不复希望,再无人提海禁重开的话题了。城中人口锐减,这些年间,除了代居住于此的老泉州人,其余为了生计活路纷纷离开,街头巷尾,再不复当年海市兴旺之时的熙熙攘攘。 春去秋来,惟刺桐花开,刺桐花落,年复一年,周而复始。 伴着古城的没落,曾兴旺一时的甄家,亦沉寂了下去。 从前提起甄家,都道是泉州巨富,家中女儿更是嫁得了天子殿前金龟婿,连老太太也得封诰命,满门荣华,谁人不羡?至今泉州人还记当年从甄家船坞起出天降祥瑞,众人敲锣打鼓呈送上去的热闹一幕,那时风光,惊动全城,如今说起,老泉州人依旧记忆犹新。 讽刺的是,当日那一幕,仿似也成了甄家荣华的顶点,自那之后,戛然而止。 有一段时间,满泉州的人都在传言,说甄家女婿获罪于天子,被发配到了关外。便是从那之后,甄家门庭冷落,门口再看不到官轿往来。虽然这两年间,慢慢又有消息流传开来,说那裴姓女婿又被朝廷起用了,只是官职,也远不如从前在京城时来的风光了,在关外苦守边城,抵御北胡,甄家女儿也跟了过去。一番唏嘘,也就过去,慢慢地,再无人提及了。 v第二十五章[12.14] 倒是甄家人,这些年间,几度荣辱,经历过地方大员趋之若鹜登门结交的锦上添花,亦见识过门可罗雀,旁人路遇,唯恐避之不及的嘴脸,沉浮之间,竟也能守住本心方圆,将家中和船坞里如今用不上的众多下人和帮工遣散,大门一关,自成一统,数年未再开启,家人进出,皆走角门。如今因老太太年老体衰,当家的那孟夫人,虽是个寡妇,性情本也柔弱,但却也将家打理的甚是妥当。外面田庄,有张大照管,家中内事,有儿媳帮衬,儿子虽无大能,偶还犯浑,但却极孝顺,这几年间,亦得了儿女双全,更难得的是,当年船坞里的那些孤儿寡母,至今仍受甄家照拂,提及此事,老泉州人无不竖起拇指,称赞甄家厚道。 这日午后,一骑快马,从福建道的方向,沿着官道那条黄泥大路,朝着泉州城门疾驰而来。 来人乃是福建道衙的信使,入了城门,一边朝着州府方向疾驰而去,一边高声大呼:「朝廷有令,海禁解除!朝廷有令,海禁解除!」 宛如死水被搅出了波澜,路人纷纷停下了脚步,坐在柜台后昏昏欲睡的布店掌柜跑了出来,几个坐在门口晒太阳纳鞋底的妇人站了起来,滚铁环的小伢儿掉了铁环,两个正为赶着驴车起了擦碰口角,待要动手打架的车把式也停了下来。 人人都盯着前头那一骑绝尘的信使背影,睁大眼睛,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从家里跑了出来,相互传着那话,脸上无不交织着狂喜和不敢置信的表情,有人开始追那信使,一传十,十传百,没多久,全城都轰动了,人们放下手里的事情,纷纷朝着州府衙门赶去,聚在门口,翘首张望,议论纷纷,等着确切的消息。 傍晚,盖着鲜红衙印的官府通告便连夜张在了州府衙门前的风雨亭上,衙役敲着锣鼓,一边巡街,一边高声宣着官府通告,市舶司那扇多年紧闭的大门,在户枢经遭虫蠹过后的吱呀声中连夜开启,天还没黑,全城便已传遍,朝廷不日将重开市舶司,恢复包括泉州在内的诸东南港口的海外交易。 人们喜笑颜开,敲锣打鼓,纷纷涌上街头,城东南的夜空之上,忽啾的一声,飞升起了一道烟火,烟火在半空爆裂,绽出了一朵绚烂烟花,也不知是哪家人,竟提早放了为过年而备的烟花,接着,越来越多的烟花升上夜空,照亮了城外那片已寂寞了多年的海港。 是夜,整个泉州城都沸腾,陷入了一片欢乐的海洋里,连城门也破例开启,因许多的人,迫不及待,此刻已经打着灯笼赶往海边要去检看自家那些已经空停了多年的大小船只,官府便也顺应民情,开了一夜的城门。 甄家亦灯火通明,孟夫人亲自赶去老太太屋里去报喜讯。 老太太如今耳聋眼花,但脑子却还是灵清,听了消息,拄着拐杖,慢慢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夜空里的朵朵烟火,喃喃地道:「这是要变天了吗?好事……好事……」 甄耀庭叫张大唤了两个仆从,拿出炮仗烟花,自己领了如今已经五岁的一双双胞胎儿女——儿子乳名平哥,女儿名喜姐儿,为遥祝远方关外的姑父姑母平安喜乐之意,打开了那扇闭合了多年的大门,放着烟花爆竹,两个孩子捂住耳朵,躲到爹的身后,一边害怕,一边却又发出欢乐的格叽笑声,放完了一地的烟花爆竹,这才领了一双儿女,欢欢喜喜入内。 夜渐渐深了,聚在街头巷尾的人群才慢慢散去,城中灯火,却依旧不熄,许多的人家,父见子,兄唤弟,老伙计召老伙计,都在灯下开始合计起开港后的营生,甄家亦是如此,张大连夜唤回了那些如今还在城里的老伙计,连同东家甄耀庭在内,十几人围坐在一张方桌前,点着油灯,商议着事,人人面上都带着兴奋之色。 玉珠和厨娘做了些宵夜,拿到了屋外,叫厨娘送了进去,自己便回了屋,忽听外头传来一阵叫声:「太太!少爷!少奶奶!姑爷和姑娘回了!」 孟太太连鞋都来不及穿好,领了儿子媳妇一路奔了出去,张大挑了灯笼跟出,行至二门,看见对面来了一双人影,皆外出便服的装扮,男子年近而立,头戴一顶席笠,一袭元色外氅,帽檐下面容清瘦,眉宇温质,双目轩邃,身畔那妇人二十出头,罩了件银鼠貂毛的连帽昭君氅,正是多年未见的裴右安和嘉芙夫妇二人。 嘉芙唤了声娘,飞奔着到了近前。 「阿芙!」 孟太太犹在梦中一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阔别了多年的女儿,竟突然如此就回来了,奔到了自己的面前。 她紧紧地抱住了女儿,眼泪掉落了下来,七分欢喜,亦三分心酸,母女俩抱泪之时,玉珠亦红了眼眶,上去向裴右安见礼,甄耀庭在旁,低声劝了几句,孟太太方醒悟过来,见裴右安过来,知是要向自己见礼,急忙拭去泪珠,放开了嘉芙,迎了上去,欢喜道:「回了就好!回来就好!正好今日官府也来了消息,说朝廷重开海禁,你二人今夜又回来,实是双喜临门,都快进屋去吧!」 裴右安和嘉芙入内,重新叙了一番话,又去见了老太太,当夜,嘉芙伴在孟氏身边,如她出嫁前那夜,母女同床抵膝,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情,哭哭笑笑,至下半夜,孟夫人才送女儿回屋。 裴右安还坐于灯下,手握一卷,目光却是凝然,书页亦许久没有翻动,听到门外传来脚步之声,放下手里的书,起身开门,将嘉芙接入屋内。 夫妇并头而眠,嘉芙闭目了片刻,手臂慢慢将他腰身抱紧,低低地道:「大表哥,我有些怕……」 明日一早,他们便要去往金龙岛了。当年的那位卓尔少年,因了心中一点不灭的明火,成了一只被折翼的青鸢,失了自由,困在金龙岛的那一方狭窄牢笼之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而今再次相见,那少年将会变成如何模样?少年眼中那一抹曾令她一见难忘的的勃勃神采,又是否依旧? 便是在这一刻,嘉芙的眼前,浮现了出了慈儿牙牙学语,用稚嫩之声,开口唤出自己第一声「娘亲」之时的一幕,心底里,忽然模模糊糊地生出了一丝犹如就要失去了什么似的恐惧。 她知她枕畔的丈夫,此刻必定深知她恐惧源于何处。 他凝视着她的双眸,良久,慢慢地,将她揽入了自己的怀中,吻了吻她微微泛红的眼皮子。 「睡吧。」 他低低地哄她,声音格外的温柔。 …… 次日清早,晨光熹微,裴右安带着嘉芙来到水师营港,董承昴、李元贵早早已经等在那里。夫妇登上一艘大船,水手扬帆划桨,朝着外海而去。 大船驶近金龙岛的那日,天近黄昏,夕阳下的海面金光泛鳞,嘉芙站在船头之上,借着目镜,眺望着前方那块变的清晰可辨的黑色陆地,视线里,渐渐地出现了一艘大船的轮廓,靠的再近些,终于看清楚了,就在海边一块平坦的沙滩之上,矗立着一艘崭新的福船,通体黑漆,头尖尾宽,两端高昂上翘,船体长约九丈,前后各有一小风帆,中间一道主帆,远远望去,桅杆高耸,宛如触云,一个身影,正踩立于那道主桅的顶端之上。 夕阳的金色光芒,照在那身影脚下的一片白色巨帆之上,犹如勾勒出了一幅金边的底画,而那道看的还并不十分真切的身影,便是画中游移的风景,偏他自己却浑然不觉,一臂抱桅,一臂够了出去,低头似正专注于整理着桅顶的那一片缆索。 嘉芙心跳微微加快,转头看向身旁的裴右安。他的双眸一眨不眨,正凝视着风帆顶上那道忙忙碌碌的模糊身影。 大船越靠越近,进入警戒距离,船头慢慢升起令旗,旗帜迎风招展,了望台上,按季轮换的守卫以目镜察看,向着隐在礁岛之后的炮台发送了放行的旗号。 大船一路无阻,靠到了岸边。风帆顶上那道忙碌的身影,嘉芙透过目镜已经看清,是个皮肤黧黑,身姿矫健的青年。 甲板之上,盘膝坐了一个老船工模样的老人,正在那里抽着水烟休息,他看到了来自海面的那艘朝廷官船,起身,走到风帆之下,咚咚两声,敲了敲桅杆。 帆顶之上的那道身影,终于觉察到了来自身后海面的异样。 他停下手中的事,慢慢地转头,迎着略微刺目的金色夕阳,眯了眯眼,望着海面之上那艘越行越近的船影。 v第二十六章[12.20] 他的身影凝固住了,忽然,猛地松开了缠于臂膀上的那十数道尚未系好的缆索,风帆失了牵引,宛如失了风的风筝,沿着桅杆猝然坠落,那身影亦随之迅速下滑,很快滑到甲板之上,还未站稳脚,转身便冲到了雕着栩栩龙头的高翘船头之上,纵身一个跟斗,人便如一头矫健猎豹,翻身已是跃下了船头,在沙滩地打了个人滚,随即一跃而起,赤足朝着海边狂奔而来。 裴右安疾步下了甲板,登上沙滩,朝对面那个正向自己奔来的青年大步而去。 他便是萧彧了。 漫长的囚禁,令他从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变成了今日的弱冠青年。 偌大的金龙岛,从多年前的那一场海战过后,便成了困住了他的囚笼,海岛之上,除了定期更替的守卫,便只有一个哑巴老船工陪伴着他。 他被囚于此的时候,曾被问过,有何要求。那少年沉默了许久,最后说,他想打造一艘能够远洋航行的福船。 他的要求得到了准许。这几年间,造船所需的所有材料,根据他的要求,漂洋过海,被送到了这里,随了那些材料一道来的,还有那个被他唤作安叔的哑巴老船工。 安叔是个老水手,也精于造船之术,曾为朝廷船厂造过无数艘的战舟。这几年间,便是在这哑巴安叔的指导之下,少年开始打造着属于他自己的海船。他亲手磨平每一块木料,将它们打成需要的样子。 梁、枋壁、栈板、舵杆、橹…… 漫长的囚禁日子,这般在指间如流水而过。 福船慢慢地成形,变成了今日的模样,当初那少年,也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之中,长成了今日的青年男子。 萧彧奔到了裴右安的近前,还剩最后几步,突然硬生生地刹住了脚步,凝视着裴右安,一动不动。 裴右安大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彧儿!」 他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了萧彧的双臂。 「少傅!」 萧彧停了一停,扑到了他的肩上,热泪瞬间盈眶。 裴右安紧紧拥着这个如今已经和自己一般个头的当年学生。 「啊——」 萧彧忽然仰天,大声长啸,仿似在尽情发泄自己此刻的内心情绪,啸声和着海风,远远传送。 裴右安目中亦渐渐迸出隐隐泪光。轻轻拍他后背:「彧儿,少傅来迟了,叫你受了如此多的苦楚委屈……」 萧彧蓦然停啸,一把抹去面上泪痕,冲着裴右安嘻嘻一笑,露出一副洁白的整齐牙齿。 「少傅!这不是苦楚委屈!当初一切是我心甘情愿!我只是高兴!我没有想到,这一辈子,我竟还能再次见到少傅和师母……」 他望向已从船上下来,走到近前,停在一旁,含笑望着自己的嘉芙,凝望了嘉芙片刻,朝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随即拉着裴右安的手,带着他往那艘福船大步走去。 「少傅你看,这就是这些年我自己亲手用木料一根根打造出来的福船!少傅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但你就算知道的再多,我猜你也不会知道,何等木料用于船体何处!梁与枋樯,可用槠木、樟木,但若用樟木,不可用春夏所伐,否则日久粉蛀,栈板不拘何木,倘用舵杆,则需榆木、榔木,桨橹用杉木、桧木、楸木皆可,还有龙骨和主桅……」 萧彧带着裴右安,快步登上了船舱甲板。 「需以珍贵柚木打造!不惧日晒雨淋,不怕火袭,亦不被蚁虫蛀食。少傅,我这福船的龙骨和主桅,极其牢固。便在数日之前,我刚打造完毕!他日,倘我这福船能够入海,必不惧风浪,哪怕行经数十年头,亦绝不腐朽!」 萧彧摸了摸那根粗壮的桅杆,转头看向裴右安,目光闪闪,面露骄傲之色。 「小公子——」 同行而来的董承昴亦疾步登上甲板,待要朝萧彧下跪,已被他一把托起。 萧彧打量了下董承昴,爽朗大笑:「董将军,你也来了?倭寇打的如何了?你可知道,我这几年,唯一遗憾,便是不能和你们一道再去打倭寇了!」 董承昴目含微微泪光:「承小公子的福,倭患已除,朝廷也重开了海禁之令,沿海民众,无不欢欣鼓舞。」 萧彧大笑:「好!」说完,目光望向站在一旁始终一言不发的李元贵,面露微微疑惑之色。 李元贵道:「小公子,万岁有旨,当年万岁曾对天下有诺,他日若寻回少帝,必迎奉归京,万岁命老奴随二位大人前来,履当年之诺,请小公子即刻归京,万岁必亲迎小公子于郊畿,择日祭拜宗庙,昭告天下,登基复位,以正天道。」 「小公子!」 董承昴下跪,面露激动之色。 萧彧身影僵住,面上神色,渐渐转为肃穆,忽然看向裴右安道:「少傅,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 次日清晨,海面朝阳初升,那艘崭新的福船,借着涨潮下海,萧彧和老安叔扬起风帆,借着风力,在海面渐渐远去。 v第二十七章[12.20] 萧彧高高立于船头,冲着目送自己的裴右安和嘉芙,挥臂高声道:「少傅,师母!他日待我行遍四海天下,有朝一日,我必会回来看望你们!」 李元贵跪了下去,朝着萧彧离去的方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随即起身。 嘉芙望着萧彧渐渐变小的身影,脑海里浮出了他对裴右安说的那句话。 他说,少傅,这些年,我虽无法离开此地半步,我心却从未被囚,我心更是从未如此安宁。 少傅,我是个自私之人,当年我回京城,求的不过便是自己安心,如今我的心中,更是装不下这天下万民。 少傅,世间事,纵不如意有七八,仅存之二三分好,亦足以叫人心向往之。求你成全于我,从今往后,长风破浪,云帆沧海,则我此生,亦不空来一世! 她又想起了远在京城的慈儿,心中的那种忐忑之感,愈发强烈。 便在此刻,慈儿身在何方,又做了何事? …… 南国渐渐入春,万里之外的京城,此刻却还寒冬不去,白雪纷飞。 皇帝月前曾以养病为由,罢朝了将近一个月,群臣无一人得见,焦心不已,终于月前复又露面,群臣这才放下了心。 只是自那之后,皇帝的身体,便迅速地衰了下去,行走亦不大方便,须拄了拐杖,亦不再每日朝会,若有事,只于御书房里召人议事。 这日,萧列议完了事,待大臣们离去,便唤出了静静坐于屏风之后的慈儿。 慈儿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读书写字。皇帝批着奏折。崔银水往火炉里小心地添加了几块银炭,屋里暖融融的,十分安静。 「皇爷爷,‘古之善为天下者,计大而不计小,务德而不务刑,图其安则思其危,谋其利则虑其害,然后能长享福禄。’这是什么意思?」 慈儿捧了本自己从御书房里取的书,来到皇帝身边,问道。 萧列看了一眼,微笑着解释了一番。 慈儿似懂非懂,点了点头,想了下,又问:「皇爷爷,我也常听到大臣们说天下,这个天下,到底是什么?」 萧列想了下,放下了笔,命人取来外出的寻常衣物,被服侍着穿妥当后,亲手为慈儿罩上一件披风,戴了顶毛茸茸的兔儿帽。 「皇爷爷,是我爹爹和娘亲回了,要出宫去接他们吗?」慈儿露出欢喜之色。 萧列摸了摸他的脑袋:「皇爷爷带你出宫,去看看何为天下。」 天近傍晚,雪渐渐止住,皇宫东北角更鼓房侧的一扇角门开启,里面出来了一顶暖轿。 两个身着便服的太监,抬着轿子,沿着宫墙下的步道南行,穿过保太坊,最后停在通往灯市的街坊口,压轿。 轿里下来一对祖孙,祖父年近五旬,一手拄拐,一手牵了那四五岁大的男童,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沿着街道,朝前继续慢慢走去。 十数步后,数名同样身着便服的侍卫,默默地跟随同行。 祖孙入了灯市。但见街道两旁店铺林立,酒肆铺张,天还未黑,家家门前,便已灯笼高挑,门里更是灯火辉煌,宾客如云,笑声阵阵,不绝于耳,更有龙马香车,川流不息,整条街道,远远望去,犹如银龙蜿蜒,匍匐向前。 此处,便是京城皇宫之外最为繁丽的所在。富贵气象,帝都繁华,大抵也就不过如此了。 所谓灯市,最初原本只是太祖在上元之时,为与民同乐而在皇宫东侧所设的一处灯场,那时每年到了上元前后,朝廷搭设锦绣彩楼,招徕南北富商,入夜张灯作乐,施放烟火,全城民众,上从王侯公卿,下至苍头百姓,无论贵贱,无不至此,既为赏灯,也为游乐,流连不去。当时前后十日,后来渐渐改成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一月三次,再后来,这一片地方,集齐了珠宝古玩、香绸瓷锦,南北奇货,海外珍物,更兼酒肆店铺,豪宅丽邸,一路迤逦往东,绵延长达几十里地。至今,灯市虽名字依旧不改,但早就不再限于上元或是每月三次的集市了,一年到头,若无特殊情况,人来人往,灯火往往通宵达旦。 慈儿跟着祖父,穿行在到处都是身着轻裘华服路人的街道上,左看右看,走完灯市最为热闹的一条街后,怀中已抱了数样玩物,都是方才路过街边铺子时,侍卫代他买的。虽腿脚有些乏了,却很是兴奋,随祖父坐回到那顶等在街尾的软轿里,问东问西。 萧列一一应答,最后道:「慈儿,这地方好吗?」 慈儿点头:「好。」 他想了下,仰脸又问:「皇爷爷,你说带我去看天下,这里就是天下吗?」 萧列道:「皇爷爷再带你去个地方,等下你就知道了。」 暖轿一直前行,走了一段仿佛很长的路,终于停了下来,轿子再次被压了下去。 慈儿跟着祖父,从轿子里下去,抬眼四顾,微微一怔。 面前的街道狭窄而阴暗,两旁的房子低矮破旧,道路中间的积雪,被践踏的成了污黑的颜色。天气寒冷,天亦快黑,街道两旁的那些人家,家家户户,几乎都是门窗紧闭,里头漆黑一片,偶只有几户,从缝隙里透出些许昏黄的灯火。一眼望去,不远处的前头黑漆漆一片。道上行人稀稀落落,便是走在路上的,也无不缩头缩手,面带愁苦之色。 和方才在灯市所见的景象相比,犹如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这一对祖孙的出现,显得有些反常。几个迎头撞见的路人,看了两眼,便也无心多看,步履更是匆匆不停,想是急着要赶回家去,吃一口热饭,喝一口热汤,暖暖被冻的僵硬的手脚,消去在外奔波一天的辛劳。 一个和慈儿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儿,穿了件许是母亲衣裳改做的蓝底碎花夹袄——那夹袄很旧了,上头的白色碎花都泛出了陈霉的旧黄,想必也不保暖。女孩儿却不顾寒气,站在开了半扇门的门槛里,一边往手掌心里呵着气,一边朝外伸头张望,仿似是在等人,瞧着已等了有些时候了。 v第二十八章[12.20] 慈儿平日不大见得着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孩子,便停下了脚步,睁大眼睛瞧着那女孩儿。女孩儿发现了他,再看一眼他身旁的萧列和身后紧紧跟随的那几个侍卫,仿似害怕,立刻将门掩了。 慈儿仰头,看了眼含笑望着自己的祖父,挠了挠头,只好迈步继续朝前,这时,身后的雪地里,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疾步而来的步伐声。 慈儿转头,见身后上来了一个挑着货担的货郎。大约是天气不好的缘故,他的东西似乎并没卖没出去多少,担子瞧着还很沉重。 方才那扇才掩合了的破门,突然又「吱呀」一声开了,那个还躲在门缝后朝外看着的女孩儿,再次露头出来,欢快地叫了声爹,跨出门槛,朝那货郎飞奔迎了上去。 货郎原本面带愁色,瞧见女孩儿奔出门外迎接自己,立刻露出笑容,从担子里拔出一根冰糖葫芦,递给了女孩儿。女孩儿欢喜地接过,一手拿着冰糖葫芦,一手抓着担绳,蹦蹦跳跳地进去,口里呼道:「娘!爹回来了!」 一个妇人闻声从里出来,看了眼还满满的货担,再看一眼女孩儿手里的冰糖葫芦,叹了口气,埋怨道:「家里就只剩几日口粮了,你的胭脂水粉又卖不动,还花钱给丫头买这个做什么!」 货郎道:「不过一个铜子儿罢了。我明日再多跑几个街坊,多卖些便是了。」 「罢了,你每回都是如此。赶紧进来吧,暖暖身子,好吃饭了——」 在妇人的唠唠叨叨声中,那扇破旧的门被关上了,那家人的背影消失在了门后。 周围安静了下来,空气里,从不知何处,仿佛飘来了一阵带着烟火味的炊饭香气。 慈儿怔怔地望着那扇闭合了的门,小小身影,一动不动。 萧列拄着拐杖,默默立在一旁,起先并未打扰于他,等了片刻,方微微俯身下去,牵起他套了暖手的一只小手,轻声道:「再和皇爷爷往前走走?」 慈儿慢慢地收回目光,点了点头,跟着祖父,继续朝前走去。 越向前去,道路便越难行,两旁的房屋也更是破旧,那些屋子,几乎不能称之为屋,不过就是四根柱子围上一圈捆扎起来的茅草破布,上头再覆一层草席,以石头压住四角,如此便成了居人之所。 一堵坍塌了半拉的土墙角落里,点燃了一堆火,边上围坐了几个露天过夜的乞丐,附近的几间茅棚里,不断有咳嗽的孩童哭闹声传出,中间夹杂着妇人的长吁短叹。 身后的几名侍卫变得紧张了起来,紧紧地跟随于后,不敢有半点的放松。 慈儿的目光,变的凝重了起来,小嘴紧紧地抿着,不断地回头张望,却还是被祖父牵着手,带着,一步步地穿过了这片位于天下脚下,纵有阳春德泽亦无法布及的贫民居区。 终于走出了这片漆黑的窄巷,街道两旁,灯火渐渐零星复见。 「快走快走!别挡了门!」 一间透出昏黄灯火的小酒肆门旁,站了个借光的卖橘老翁。老翁身上衣衫单薄,站在寒风之中,抖抖索索,地上坐了个身上裹着祖父破棉袄的小女孩,但即便如此,小女孩的脸蛋还是被冻的乌青。 酒肆伙计出来赶人了。 「行行好,容我再站片刻,等卖完了橘,我便走。小孙女生了病,家中就我一人,只能带她出来,等着这卖橘钱看病的……」 老翁苦苦哀求,忽然看见一行人走过,急忙转身。 「客官,买几只橘吧。」 「只剩十来只了,都是好橘,原本要卖十文,客官若都要,算五文钱便可。」 老翁说完,用渴盼的目光,望着这一行人。 慈儿转头,看了片刻,慢慢地仰起脸,望向祖父。 萧列示意随从过去。一个侍卫走了过去,给了二十文钱,将那一包橘子,包了过来。 老翁喜出望外,朝萧列和慈儿不住地鞠躬,小心翼翼地将铜钱放进钱袋,仔细地缠在腰间,忙收拾起东西,将小孙女放在一只箩筐里,另只压了块石头,挑起担子,踩着积雪地面,蹒跚朝前而去。 慈儿忽然挣脱了祖父的手,迈开两腿,追了上去,将自己的暖手脱下,塞给了那小女孩儿,这才转身跑了回来,跟着祖父,上了那顶来接的暖轿。 轿里安了个小铜炉,内中燃了炭火,十分暖和。 路上,慈儿坐在祖父腿上,一语不发。 暖轿循了原路,返回宫中,祖孙二人回到御书房里。 萧列微笑道:「慈儿,你可知,何为天下了?」 慈儿望着祖父。 「《尔雅》有云,春为苍天。所谓苍天,乃万物苍苍然生。而万物之中,又以人为灵长。故所谓天下,实是万民。皇爷爷是皇帝。慈儿可知,皇帝要做的事,又是什么?」 慈儿摇头:「慈儿不知。」 「皇帝要做的事,便是治天下。」 慈儿眼睛微微闪亮:「皇爷爷,我懂了!所谓的治天下,便是治万民。」 v第二十九章[12.20] 萧列笑了,颔首,目光无限欣慰。 「慈儿说的极是。皇爷爷今日带你出去走了一圈。京城之中,有膏腴之地,富贵之人,但毕竟少数,更多的,还是那些为了一家老小的一口饭食而辛勤劳作的百姓。慈儿也看到了,便是在皇爷爷的眼皮子底下,也有那么多的人,吃不饱,穿不暖,雪天亦无片瓦遮身。京城尚且这般,天下之大,你想,又有多少如此之事?皇帝要做的事,就是治好天下,让更多的百姓有饭吃,有衣穿,有屋住。你懂了吗?」 慈儿慢慢点头。 「慈儿,皇爷爷老了,不能一直做皇帝。等皇爷爷不能做了,皇爷爷想让慈儿继续做下去,让天下得安宁,让万民归其道。你愿意吗?」 慈儿点头,又摇头:「皇爷爷,我要先问过爹娘。」 萧列道:「好。你爹娘应当也快归京了。皇爷爷就先去问你爹娘。倘若他们答应了,慈儿也就答应,好不好?」 「好。」 萧列凝视着他:「慈儿,做一个好皇帝,会非常辛苦,甚至还会叫你失去你所珍贵的东西。但人生而在世,便是如此,有所得,便有所失。你记住皇爷爷的话,日后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明白。」 慈儿点头:「慈儿记住了。」 三月末,江南烟柳,陌上扶桑,正是一年当中最美时节,裴右安和嘉芙却无心美景,出泉州后,立刻北上赶往京城。 裴右安自是急于回京,却又担心嘉芙吃不消赶路的辛苦,起先也只照平常的行程安排上路。 嘉芙已数月未见儿子的面了,牵挂之余,又暗含隐忧,心中只恨不得插翅飞回去才好,何惧路上辛劳,一路只不停地催促,裴右安只得加快行程。 终于这日,二人赶回了京城,径直至皇宫求见,顺利入宫,夫妇二人,被引至皇帝御书房所在的承光殿,于空无一人的轩陛之下等待了片刻,听见殿内传出一阵奔跑的急促脚步之声,抬眼,见竟是慈儿从里头奔了出来。 「爹爹!娘亲!」 慈儿跨出高高的门槛,面带欢喜笑容,朝着二人飞快地冲了过来。 嘉芙再也顾不得宫规礼仪,丢下一旁的裴右安,飞奔上去,将儿子一把接入怀中,紧紧地抱住,亲吻便如雨点般地落到慈儿的额面之上。 慈儿被嘉芙亲了好几口,心里欢喜,却偷偷看向一旁的父亲,见他凝望着自己,又忍不住感到微微羞赧。见母亲又要亲来,躲了一躲,凑到她的耳畔,低声道:「娘,爹爹在看着呢……」 嘉芙压下心中此刻的百感交集,转头,见丈夫朝着这边慢慢走了过来,这才放下了儿子。 慈儿走到裴右安的面前,像平常那样,规规矩矩要向他行礼,身子还没跪下去,裴右安便伸出双臂,竟将他搂入了怀中,紧紧地抱住了。 不止是慈儿,便是嘉芙,也感到了几分意外。 裴右安深爱这个儿子,嘉芙知这一点,但在慈儿的面前,他向来却是内敛而隐忍的。 像今日如此这般,表达他心中对儿子的情感,嘉芙还是头回看到。 慈儿被父亲紧紧地抱在了怀中,起先仿佛有些吃惊,渐渐地,露出了欢喜的笑容,试探着,慢慢地伸出一双小胳膊,搂住了父亲的脖颈,小脸儿靠到他的耳畔,低声道:「爹爹,你去打了这么久的坏人,慈儿和娘亲都很想你……」 裴右安眼角微微泛红,愈发紧地抱住了儿子,久久不肯松手。 「裴大人,万岁说,让甄氏带着小公子去西苑,裴大人请入内,万岁有话要说……」 崔银水方才从里头跟了出来,一直站在一旁,觑着裴右安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 嘉芙心中咯噔一跳,看了眼丈夫。 裴右安将儿子交还给了嘉芙,和她对望了一眼,低低地道了声「你先带慈儿去吧」。 他慢慢吐出一口气,迈步,朝里而去。 …… 萧列不复从前面对裴右安时的精神抖擞模样了,此刻身上只松松地披了件外袍,靠坐在榻上,手里拿了本奏折,正在看着。 裴右安下跪,向他行了君臣之礼。 萧列道平身,慢慢地下榻,坐回到平常的那张御座之上,双目望着裴右安:「右安,最近朕收到的大臣奏折里,说的最多的,有两件事。一是北方战事大捷。你大破胡骑,俘虏了数位王室成员,如今匈奴王庭有意求和。此战,你居功至伟,很好。」 裴右安语气平静:「承皇帝陛下洪福齐天。臣不过尽了本分而已,不敢居功。」 萧列笑了笑,盯着面前的裴右安:「这第二件事,便是催问我大魏后继之人。」 他将手中的奏折,连同放在桌角上的一叠,丢到了裴右安的面前,发出「啪」的一声。 「最近发生太多的事,朕从前的想法,也有所改变。朕本是想迎回萧彧,履朕当年对天下之人的许诺。可惜,你也亲眼见了,那孩子自己无心于此,不肯回来。朕看中了慈儿,好生栽培,他日,慈儿必会成为我大魏之一代圣君。」 「朕明日便叫钦天监择选吉日,朕带慈儿,拜祭太庙,认祖归宗,立他为我大魏之皇太孙。」 「右安——」 v第三十章[12.20] 萧列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双眸凝视着裴右安:「你与朕当初离心,一切皆都源于萧彧。如今朕于萧彧,已做到了朕的极致,朕要你退让一步,这不算过分吧?」 他一字一字,说道。 裴右安注视着萧列,萧列亦盯着他,丝毫未加退让。 四道目光,彼此相对。 「万岁,你早就料到彧儿不会回来了。他当年甘心回京引颈就戮之时,你便清楚了这一点。那时你未杀他,将他囚于金龙岛,容臣妄言,恐怕并非出于万岁不忍之心,乃是为了日后要挟于臣吧?」 裴右安的神色,已不复从前之怒,眉目萧索,语气平静。 萧列目光之中,露出一丝微微狼狈,但很快,这狼狈就消失了。 他盯着裴右安:「朕确实料到了萧彧不会回来。朕亦实话告诉你,朕早几年前,便想过要立朕的亲孙为大魏之后继者。除非你夫妇二人于我有生之年,未能得子,否则,你夫妇之子,日后即便没有成为圣君的资质,成为守成之君,必是绰绰有余。当初朕留萧彧,确实是为了你的考虑。但朕今日要立慈儿,却再不是为了要挟于你!朕心意坚定,绝不会改!此子资质过人,为朕生平前所未见,倘若好生加以教导,他日成为一代圣君,亦未可知!」 萧列说着,目露微微的激动之色,闭了闭目,慢慢定下了情绪,方又睁开眼睛。 「右安!」 他再次唤他名字,深深地凝视。 「你我今生做不成父子,乃是朕命中无福,朕不再强求。但有子如此,乃大魏之幸,更是天下百姓之幸,你为何不能舍下私情,与朕同心,为我大魏,也为了泱泱天下,协力扶出一代圣君,光耀千古,留名史册?」 裴右安身影凝然,一动不动。 …… 嘉芙带了慈儿回到蕉园,和儿子说着话,又勉强按捺下心中不安,焦急地等着裴右安的归来,有些魂不守舍。 「娘,那日我问皇爷爷何为天下,皇爷爷带我出宫,皇爷爷说,日后想要叫我帮他继续做皇帝。娘,你和爹答应吗?」慈儿终于说到了那日之事,说完,睁大眼睛,看着嘉芙。 虽然早已有了心中的预备,但当真的听到这话从儿子的口中说出,嘉芙浑身的血液,还是犹如蓦然间凝固在了一起,胸口发闷,一时竟无法呼吸。 慈儿倘若成为了大魏的储君,这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了。 她定定地望着慈儿的面庞,一语不发。 「娘?你不高兴?」 慈儿很快便觉察到了来自母亲的异样,担心地望着她。 「爹爹和娘亲不要生气,慈儿听你们的话!」慈儿急忙又道,双臂紧紧地搂住嘉芙的脖子。 嘉芙凝视着儿子那双还懵懵懂懂的纯净双眸,压下心中的不舍和心酸,摇头:「慈儿莫担心,娘没有不高兴……」 话说一半,剩余一半,终究还是哽在了喉头。 「爹爹!」 慈儿忽唤了一声。 嘉芙蓦然转头,看见裴右安不知何时竟已回了,立于门外,双眸望着自己和慈儿,身影静悄悄一动不动。 听到慈儿的呼唤之声,他仿佛终于回过了神,跨入门槛,一步步地朝里走来,停在了嘉芙和慈儿的面前。 他凝视了慈儿许久,唇边慢慢露出一丝微笑,伸手,轻轻抚摸了下他的脑袋,命崔银水先将慈儿带下去玩。 慈儿被崔银水牵着,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终于,屋里最后只剩下了嘉芙和他相对。 他神色有些惨淡,凝视着嘉芙,一言不发。 嘉芙和他相顾无言,良久,朝他慢慢地走去,颤声道:「大表哥,万岁那里,再不能改了?」 裴右安低低地道:「芙儿,我对不起你……」 嘉芙将脸埋在他的肩膀之上,闭目,眼泪慢慢地流了出来。 …… 三个月后,这一年,昭平七年六月,令大臣们揣度了许久的皇嗣之虑,在沉寂了许久之后,终于水落石出,一锤定音。 皇帝带了当日那个曾随他登上午门城楼的孩子,前去拜祭太庙。 次日,朝廷颁布圣意,皇帝立那孩子为皇太孙,待己归天之后,继承大统。 v第三十一章[12.27] 与此同时,皇帝又颁布了另一道诏书。 裴右安在对胡战事中功高劳苦,对朝廷忠心不二,即日起官复原职,除恢复原有的所有爵衔,再加封皇太孙太傅一职,从今往后,担辅教导皇太孙之重任,望克勤克勉,不负皇帝所期,亦不负天下之托。 这一天,于数日前便已回了国公府的嘉芙,在这个消息迅速传开之后,应酬着那些络绎不绝地前来登门拜访恭贺的朝廷命妇和夫人们。 裴夫人正当女子的花信之年,恰美貌巅峰,容颜之中,丝毫不见多年塞外苦寒生活所留之印记,较之当年,反更增添了几分雍容华贵,见者无人不啧啧称赞,或百般奉承,或刻意结交,她面带笑容,不卑不亢,接人待物,无不得体。 深夜,裴右安归府。 数日之前,嘉芙以归自塞外的名义回到卫国公府后,慈儿便也从住了一年半的蕉园中搬了出来。萧列怕他一时不惯,亲自带他居于承光殿中,一应起居,自己亲自过问。 今夜,裴右安一直留于宫中,直到此刻,才终于出宫回府。 屋里还亮着烛火,裴右安推开那扇虚掩着的门,入内,便见嘉芙笑脸迎出,为他脱衣,催他入浴房沐浴。半句也未提到慈儿,若无其事。 裴右安沐浴而出,嘉芙还未上床,取了件衣裳,亲自替他穿上了,低头为他系好腰间系带,口中道:「大表哥,我见你最近又瘦了些,晚上我给你做了宵夜的,你等着,我叫人送来,你吃了再睡。」 她说完,朝他微微一笑,转身又忙忙地朝门口而去。 裴右安望着她的背影,再也忍不住了,一步而上,从后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腰身,低头吻她发顶,哑声说道:「芙儿,这些时日,我知你心中难过,你若想哭,只管哭便是,在我面前,莫要强忍。」 他将她身子转了过来,面朝着自己。 嘉芙面上笑容消失,贝齿紧紧咬着唇瓣,眼眶慢慢地泛红。 「慈儿这几日怎样了?」 裴右安凝视着她,脑海里浮现出今夜,自己和儿子分别之时,他紧紧跟随,死死拽着他的衣袖不肯松手,含着泪花问他,从今往后,倘若他人前不能叫他和娘亲,无人之时,能否再叫他们爹爹和娘亲的一幕,这个半生历尽了坎坷,阅遍朝堂波诡云谲,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钢铁般坚强男子,此刻也是忍不住眼角泛红。 他将泪意逼了回去:「皇帝说,他望慈儿日后能成一代圣君。我并未如此期许。但慈儿长大之后,应能做一个天下人的称职君王。倘如此,则你我今日之失,也未尝不是没有得报。」 嘉芙无声地抽泣,哭的两只肩膀微微颤抖,不可抑制。 裴右安将她抱了起来,送到床上,一起和她躺下,抬手轻轻抚摸爱妻柔软如云的一片青丝:「你放心,慈儿虽小,却极懂事。往后我自由出入宫中,你若想他,亦可随时入宫。」 「大表哥,慈儿长大之后,会不会怪怨你我如此便舍下了他?」 嘉芙泪眼朦胧,哽咽发问。 裴右安沉默了片刻,微微一笑:「揽青天以万丈,论得失在方寸。待慈儿长大成人,自会有他所想。」 嘉芙凝睇于他。 裴右安的脸慢慢向她靠来,一颗一颗,唇轻轻吻去她面上的泪珠,爱怜无限,最后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抱住。 斗转星移,光阴荏苒,伴着又一年的积雪消融,昭平十年的春,如期而至。 这三年里,于内,天灾大减,除去年山西蝗灾,前年安徽水淹之外,其余各地皆获丰收,岁帑充足,国库首次有盈; 于外,胡人三年前一战,一败涂地,元气大伤之后,至今闻裴右安之名而胆寒,按所订之约书,北去五百里地,十年之内,决计不可能再有能力大规模挑衅边境; 而于宗族,就在去年年底,皇帝也平掉了最后一个被密告为有谋反异动的敬安王。过去三年之中,最后仅存的包括敬安王在内的另外七八个被认为有实力或是有可能效仿昌乐王的王爷,相继以或确凿,或莫须有的罪名,畏罪自尽,或是削爵沦为庶民,竟无一人能得善终。皇帝平藩心力之坚定,手腕之铁血,可见一斑,其余幸存藩王,无不战战兢兢,唯恐延祸上身,纷纷主动交让兵力。朝廷彻底收回了在外所有藩王手中的精锐武装,并严格限制了诸王权限,朝廷一品大员,见诸王,从此不必再伏而拜谒。至此,从萧列登基之后就着手的限藩举措,在艰难推进的第十个年头,终于见到成效,取得了卓着胜果。 新的一年,按说原本应当是个瑞兆之年,国泰民安。但就在全城民众翘首盼望元宵乐时,朝廷里的气氛,陡然变的沉重了起来。 除夕夜的爆竹声犹在耳畔,才不过两日,消息便传开,说皇帝极有可能要支撑不住了,或许便是这些天里的事了。 皇帝的身体,从数年前废太子作乱伏诛之后便每况愈下,这两年更有油枯灯尽之相,但却一直就这么挺了下来,直到年底前些日,敬安王伏诛的消息传来之后,或许是彻底松懈,据说当晚,皇帝便倒了下去。 这一倒,任凭太医如何竭尽全力,亦再也无力回春了。 年初,朝臣本都还在春假之中,这消息传开,何工朴、张时雍、陆项、刘九韶等大臣,日日来到内阁所在的东阁随候待命。得知过去的这数日里,大部分时间,皇帝都是昏沉而眠,粒米未进,全靠药汁和参汤在续着,众人脸色无不凝重,不约而同,纷纷看向了裴右安。 这两年,寻常的朝堂之事,皇帝皆已放手,交给了以裴右安为首的内阁处置,政务之余,裴右安亦亲辅皇太孙的学业,皇太孙对太傅,极其敬重,师徒之情,眷眷拳拳。 皇太孙不但天资聪颖,小小年纪,举手投足之间,隐然已有恪肃之风,满朝文武,便是老资历的何、张等人,也不敢在这七岁稚童面前有所肆诞。至于他被立为皇太孙之初时,朝廷里隐然暗传的有关他来历不合体统的一些议论,如今也早销声匿迹,再无人提及半句了。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旧的朝代即将过去,那就要到来的,便是面前这隐然权倾朝野的皇太孙太傅与他那个因未成年而需辅教的幼帝学生的时代了。 人人都知,皇帝倒下的当夜,裴右安便连夜入了皇宫,次日起罢春假,每日除探问皇帝病情之外,剩余时间,人都在东阁,如常那般处置着阁事。而皇太孙和皇帝的祖孙感情极好,皇帝一病不起,皇太孙伤心焦虑,夜难入寐,考虑到皇太孙尚年幼,怕他伤心过度损及身体,宫中又无姑长引导,身为太傅的裴右安,这些日便将自己夫人接入宫中,暂时照料皇太孙,安抚于他。 对于他的这个安排,何、张等人,自然没有异议。 东阁之内,在周围数名阁僚的目光注视之下,裴右安沉默着,一语不发。 和平常看起来,并无多大区别。 v第三十二章[12.27] …… 「啾——」 伴随着尖锐的破空之声,一道烟火升起在距离皇宫东外墙不远的灯市夜空之上,爆出朵朵绚烂的烟花,前一朵尚未消失,后一朵便又迫不及待地争相绽放,渐渐地,满城烟花,争奇斗艳,竞相照亮了这个上元节的京城夜空。 皇帝自病倒后,便没有出过承光殿半步。 这座宫殿位于皇宫靠西苑的方向,距离东市,原本很远,但今夜,满城火树银花,在那遥远夜空绽放出来的噼啪声响,越过高高宫墙,隐隐竟也飘游到了此处。 李元贵在皇帝的病榻之前,已是接连守了半个月。困极,便在地铺胡乱合上一眼。 太医们刚刚出去不久。皇帝已经接连昏迷两天两夜了,就连续命的参汤,今日也难以喂进去了。 太医们退出的时候,望着龙榻上犹如已经睡去的皇帝,眼中的惶恐之色,呼之欲出。 李元贵望着那碗还剩一半的药汁,压下心中涌出的悲戚,唤了宫人上前,正要一道再试着将药汁喂入皇帝的喉咙,忽然,病榻上的那人,一双眼皮子微微抖了一下。 「咻——」 隐隐地,远处的宫墙之外,仿似又飘来了一阵烟花之声。 皇帝的眼皮子,抖的愈发厉害了。 李元贵看到了,扑了过去,急忙唤着「万岁」。 萧列的眼睛,终于慢慢地睁开了。 「咻——」 远处仿似又是一声。 萧列似在侧耳倾听,片刻之后,目光渐渐变得清明了。 「万岁,你醒了?万岁用药!药吃下了了,万岁病也就好了!」 李元贵眼含激动热泪,声音微微颤抖,急忙端起那碗药汁,用调羹舀了一勺,喂到皇帝的唇边。 萧列恍若未闻,一动不动,只继续倾听着远处夜空之上的烟花爆裂声,良久,用微弱的几乎听不清楚的嘶哑声音,轻声问道:「今夜可是上元?」 「是。万岁您已经睡了半了个月了……」李元贵声音再度哽咽。 「朕都已经睡了半个月了……」 萧列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真快啊……朕方才还梦见了朕十四岁那年的上元夜……醒来,她却已经走了,一晃都三十多年了……好在朕也要走了,要去找她了……」 他轻轻叹了一声,辨不出是喜是悲。 李元贵低头拭泪。 「你去,把朕那只匣子里的东西取来。」 李元贵一怔,随即明白了,匆匆奔到一只戗金填漆龙纹柜前,取钥匙,打开了柜门,从里捧出一只匣子,拿出匣中放置的那面玉佩,捧到病榻之前,小心地放到了皇帝的手中。 温凉的美玉,落到了萧列摊开的手掌心中。他闭上了眼睛,慢慢地收紧五指,最后将那块玉捏紧,捏在了自己的手心之中。 在他片刻之前的梦境里,那一年,他十四,她十三,也是如此一个火树银花的上元之夜,记得月上柳梢,他偷偷出宫,龙马银鞍,少年浪荡,他纵着欢腾的马,故意冲到了那个女孩子的面前,将她手里提着的一盏兔儿灯给撞坏了。 她自然认得他,小时起便时常碰到,知他仗着皇帝的宠爱,在宫中也一向横冲直撞的,恼了,却又碍于身份,不敢骂他,只生气地转身,要唤家人同行,他便追了上去,将那块他很久以前自己亲手一刀一刀雕出来,此刻贴身而藏,还带着他体温的玉佩,飞快地塞到了她的手心里。 她喜爱兰花,他知道。 「算我赔你的,拿去吧!」 他扬起骄傲的下巴,浑不在意地道,心却跳的厉害,脸也微微地红了。 她很是吃惊,又很害羞,将玉佩飞快地塞了回去,掉头就走,仿佛它是什么会咬人的东西。 少年皇子便将玉佩悬在了柳条之上,冲着她的背影道:「我挂这里了。你不要就算!」 她不理会他,走了几步,却看见家人忽从对面走来,飞快地转头,见他还站在柳旁,目光被对面花桥上的烟花映的闪闪发亮,就这么盯着自己,少年意气飞扬的英俊面庞之上,带着一脸恼人坏笑,禁不住心慌意乱,恐被家人看到,慌忙转身,跑到那株柳树旁,将那只还晃荡着的玉佩,一把摘了下来,飞快地藏在了手心之中。 皇帝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李元贵,甄氏何在?」 v第三十三章[12.27] 片刻之后,他喃喃地问。 「皇太孙伴万岁于病榻之前,不肯离去。太傅便接了甄氏入宫,这几日叫她照料殿下。」 「去将甄氏唤来。」 皇帝道。 …… 嘉芙入宫,陪伴慈儿已有数日。 这个白天,慈儿一直在祖父的病榻之前守着,半步也不肯离开,入夜才被嘉芙带了回来,此刻终于沉沉睡了过去,睡梦之中,一只手还捉住嘉芙的手不放。 这三年来,嘉芙做梦也想能再次这般搂着儿子伴他入睡,如今终于得偿心愿,却未料是如此情境,又如何睡的着觉,握着儿子那只勾着自己手指的软软小手,凝视着他的睡颜,直到深夜,模模糊糊,半睡半醒之间,忽听帐外传来崔银水的轻声呼唤,立刻醒来,轻轻翻身下榻,来到外间,得知皇帝方才苏醒,突召唤自己,换了件衣裳,便急忙往承光殿,入内,见昏睡了多日,中间不过数次短暂醒来的皇帝竟披衣而起,此刻靠坐在榻上,虽病容枯瘦,双目却极是清明,精神更是异常的好,竟似大病已然初愈。 嘉芙心底掠过了一丝不祥般的预兆,上前,跪在榻前,以臣妇之礼,叩拜问安。片刻后,听见上头一个声音说道:「甄氏,你也和右安一样,如今也还不愿唤朕一声父皇?」 嘉芙微微一惊,抬起头,见皇帝双目望着自己。 嘉芙心下纷乱,迟疑之时,忽见皇帝微微一笑,笑容竟似带了几分自嘲:「你起来吧。罢了,朕也知,这一把皇位,天下也并非人人想要。因朕之故,你与慈儿天生母子,却不能以母子相见,你不恨朕,朕便已然欣慰……」 皇帝忽咳了起来,李元贵急忙上前拍背。 皇帝渐渐止咳,呼吸却急促异常。 嘉芙从地上起身,端起近旁一杯温着的药汁,送了上去。 皇帝摇了摇头,推开了药,待喘息渐平,双目望着前方,出神了片刻。 「甄氏,朕叫你来,并无别事,只是方才,朕做了一梦,朕梦见了些少年往事……想寻个人说说话而已……」 「朕坐拥天下,富有四海,如今临终,竟寻不到一个能说话之人。方才想起朕五十大寿之际,你为朕所呈的衣裳。衣裳朕虽一次也未着身,但你的心意,朕很是感激……」 「万岁若是有话,但请吩咐。」 嘉芙压下心中涌出的难过之情,低声道。 「甄氏,你可知,朕何以执意,定要立慈儿为帝?」 片刻后,皇帝忽问。 嘉芙注视着病榻上的皇帝。 「朕少年时阴差阳错,永失所爱,后铸下大错,再难弥补。不管右安如何看待,在朕看来,这帝位,便是朕所能给予的最大补偿。」 「朕出生于皇家,这一辈子,经历过手足相残,父子相逼,宗室异心。朕知他以身世为耻,但他身上流着皇室之血,这一点毋庸置疑,此更为一切罪愆之源头。」 「既不幸,如此生而为我萧列之子,则今生今世,惟登顶一路而已。」 「朕这一生,对不住很多的人。朕如此的安排,日后福祸到底如何,朕亦不敢断言。」 「世上少有两全事。既生入皇家,叫六合八方,匍匐脚下!」 「执鹿刀宰人,而非砧上待宰!」 「于朕看来,如此方为一生长久之计!」 皇帝一口气不停顿地说完了话,再次喘息,整个人亦仿似失了所有精力,双肩骤然垮榻,朝后仰倒,被李元贵一把扶住,放他慢慢躺了回去。 「朕要说的,全在此了。你也回吧,好生照顾慈儿——」 半晌,皇帝闭目,低声说道。 嘉芙慢慢下跪,叩首,起身退出,跨出殿槛,行了几步,转头望了眼身后那座殿宇被夜色勾勒出的深沉轮廓,泪已潸然。 …… 是夜虽是上元佳节,但因了皇帝的病况,东阁里依旧有阁臣值夜。 今夜除了裴右安,张时雍和陆项亦在轮值。二人低声议论着皇帝病情。 「万岁吉人天相,此次定能逢凶化吉……」 「裴大人,你亦精通医道,你可有法子?裴大人?」 二人未听裴右安回应,转头,见他身影步出东阁,消失在了门外。 v第三十四章[12.27] 裴右安从东阁出来,在夜色里,停住了脚步。 高高一堵宫墙,将墙外和墙内分隔成了两个世界。墙外上元灯火,火树银花,墙内深宫重苑,暗影叠叠。几盏宫灯在夜风里微微拂穗,地上投出一团晃动着的黯淡光影,更添了几分幽阒和寂寥。 裴右安微微仰头,出神地眺望着远处宫墙外的那片绚烂夜空,片刻后,朝前走去,最后停在了承光殿外的那扇闭合的宫门之前。 他伫立于门外,站了许久,终还是转身,慢慢离去。 嘉芙回来,慈儿依旧沉沉而眠。和衣卧在床侧,想着方才皇帝召见的经过。 她心里清楚,这是最后的一幕了。 那些话,皇帝或许原本是想说给裴右安听的,或许,也真的如他己言,只是想要寻个人,说几句话而已。 她闭目,冥想了片刻,终还是起身出来,开门正要唤崔银水,叫他去往东阁将裴右安请来,却见一道人影,正立于阶陛之下。 上元夜的明月,高高悬于如洗青空,那人身影淡淡,面如月华。 裴右安来了。 嘉芙快步迎了出去,握住他微凉的手,将他带入。 裴右安坐于床畔,看着熟睡中的慈儿,片刻后,轻轻起身而出,嘉芙跟了出去,送至门口,他抱了抱她,微笑道:「方才突然有些想你们,便过来了。我该回东阁了,你再睡吧。」 嘉芙环抱着他的腰身,仰面望着他:「大表哥,方才万岁召我过去,说了几句话……」 嘉芙复述了一遍,最后道:「万岁并未叫我转话于你,只是我想,他心中应还是希望你能知道的。」 裴右安沉默了片刻,亲了亲她,低声道:「我该走了,你再去睡吧。」 …… 「阿璟……朕这一辈子,都是个混账东西……」 「朕让孙子做了皇帝,不知合你心意否,你若不喜,待见了朕,你只管骂朕……」 「阿璟,倘光阴如旧,朕必早早便去向父皇提亲,娶你为妻……」 萧列喃喃自言自语,握着玉佩的那只手掌越收越紧,越收越紧,视线落在殿顶上方那片烛火照不到的昏冥之中,目光仿佛穿透了出去,看向那遥远无边的虚空之处。 「咻——」 一道燃烧的烟火光柱,从灯市的方向破空而上,冲至半空,绽放出一朵巨大的绚烂烟花,几乎照亮了大半个皇城东的夜空。 烟花渐渐熄灭,消散在了夜色之中。 「太医——太医——救驾——」 一道骤然而起的厉声,打破了皇宫的死寂。 随伺在承光殿外的胡太医一行人,闻声匆忙入内。 张时雍和陆项从东阁被紧急召至承光殿时,看见一道人影,已经候立在了殿外。 那人背影挺直孤瘦,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正是皇太孙太傅裴右安。 很快,何工朴,刘九韶等大臣接讯,亦陆续赶至殿外。 「宣裴右安,张时雍,刘九韶觐见……」宫人匆匆出来,拖长语调,宣着圣旨。 张、刘随了裴右安入内,见内殿深处的龙床之上,皇帝仰面而卧,仿似已经不能说话,双目半睁半闭,似睡非睡,旁边地上,跪着一溜的太医,李元贵手托圣旨,立于床尾,面含戚色。 「裴右安、张时雍、刘九韶听旨——」 李元贵上前一步,宣道。 张刘立刻跟着前头的裴右安下跪,俯伏于地。 皇帝自知弥留,道己去后,由皇太孙继位,一概丧祭,从简为宜,以日代月,天下臣民二十七日皆可释服,嫁娶不限,所留后宫之嫔妃,免殉葬,妥加奉养。幼帝亲政之前,以裴右安为顾命大臣,总揽内外国事,加封张、刘上柱国之荣衔,共辅朝事。 张刘二人涕泪交加,随裴右安之后,叩首应承。 龙床上的皇帝,依旧那般闭目而卧,一动不动。 「三位大人,圣意在此,接旨完毕,退下吧!」 张刘二人双手托着圣旨,一边流泪,一边躬身后退。 v第三十五章[12.27] 裴右安亦离地起身,脚步异常凝重,缓缓退至殿口,他停住,慢慢地转头。 龙床上的萧列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睛,转脸朝外。 宫烛摇曳,皇帝那两道视线,正跟落在他的背影之上,目光凝涩,一动不动。 裴右安的身影凝了片刻,突然转身,快步回到了那张龙床之前。 在身后张刘二人的注视之下,他朝着萧列,再次下跪,端端正正,行了一个稽首之礼。 他额头顿地,便如此俯伏着,良久,身影一动不动。 就在那一刻,皇帝的双目之中,透出了一种长久以来从未曾有过的得慰般的释然之色。 他定定地凝视着床前那个向着自己长跪不起的身影,唇边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慢慢闭上了眼睛。 三鼓过,京城还未从上元夜的漫天烟火炮仗中安静下来,皇宫的东北角方向,突然传出钟鸣之声,共鸣九道,四方寺院,随之纷纷应和,钟声回荡在京城的夜色之中,久久不绝。 生活在京城中的民众,对这样的钟声,并不陌生。 全城四门,早已戒严。家家户户,相继除灯。 天未明,全城便已缟素一片,哭声四起。 慈儿从睡梦中,也被这钟鸣之声惊醒了。 他爬了起来,靠在嘉芙的怀里,揉着眼睛,人还是半睡半醒的,嘴里嘟囔着说,天亮了,要去看皇爷爷。 嘉芙知道,就在此刻,群臣已至殿外,等待迎接皇太孙过去,以继位为帝。 崔银水进来了,于旁垂手等候。 钟鸣声歇,外头随风隐隐送来一阵宫女太监的哭声,哭声虽甚是遥远,亦断断续续,但因这夜的寂静,依然还是传了进来。 慈儿也听到了,仿佛明白了什么,顿时醒了过来,睁大眼睛,呆呆地望着嘉芙。 皇爷爷已经病了很久,有一天会离他而去,到了那时候,皇爷爷不希望他难过,皇爷爷希望他能做大魏的好皇帝——皇爷爷先前曾不止一次地对他这么讲过。 慈儿的眼睛里,慢慢地溢出了泪花。 嘉芙一时百感交集,抱住儿子那稚嫩的身子,为他擦去眼泪,亲手一件一件地帮他穿好衣裳,抱他下床,最后再重重地抱了他一下,终于松开了手,将他交给了等在一旁的崔银水。 崔银水走来,朝嘉芙下跪,叩了一个头,这才起来,引慈儿走了出去,自己跟随在他身后。 嘉芙站在那里,目送慈儿几步一个回头地望着自己,凝视着他,向他微微颔首。 她和裴右安,从生下慈儿之后,至今七载,始终没有再生养孩子了。 早几年,是裴右安对她当年生产一事心有余悸,再不愿让她涉险。他通医道,也不知是从哪个太医那里得来到经验,竟叫他知晓她每月间哪些日子同房容易怀孕,哪些日子不易。后来,渐渐被她也摸到了些门道,但无论她怎么想再生个孩子,在他不和她同房的那些日里,使出各种手段,在他面前撒娇、诱惑、威胁、强迫、抑或是佯恼,他要么岿然不动,要么即便同房了,也绝不让她得逞,再生个孩子的心愿,便一直落空。 及至如今这几年,不但裴右安,便是嘉芙,也再没有起过再生个孩子的念头了。 夫妻两人,虽从没就此言明,但无论是裴右安还是嘉芙,从慈儿被立为皇太孙的第一天起,两人便心照不宣。 在慈儿没有长大之前,他们是不会再要第二个孩子了。 他们不愿让慈儿感到如被丢弃的孤独,他们也没有多余的爱,能够分给除了慈儿之外的另外一个孩子了。 今夜过后,她的儿子,就将成为大魏的新一代皇帝了。 慈儿刚来到人世的时候,她从未曾想过,原来上天竟给她的孩子安排了如此一条道路。 今夜,从他走出这道殿门的第一步起,嘉芙知道,在他往后的成长路上,必少不了艰辛、波折、乃至各种各样如今自己还无法预料的危机。 但嘉芙相信,终有一日,她的儿子,定能步步前行,最终成为如先帝所盼那般的一代英主。 嘉芙望着前方,直到那道小小的身影,终于完全消失在了殿外。 …… 遵大行皇帝遗诏,七岁的皇太孙登基为帝,从次年起,年号将改永颐。幼帝亲政之前,以裴右安为顾命,行走御前,免跪拜之礼。 和他同样获此待遇的,还有同时受先帝临终召见的张时雍和刘九韶,二人一文一武,助裴右安共同辅弼幼帝。 先帝驾崩三日后,北苑亦传来丧报,被囚多年的废周后亡故。照先帝先前所留的遗命,周氏以皇后之礼入葬皇陵,陵寝之中,日后亦将陪葬那些死去的太妃。但先帝并不与后妃同穴,而是独自寝于陵东。地面筑出的那座山坡,若逢阴雨天气,远远望去,矗于天地之间,犹如一尊望像,朝向皇家慈恩寺的方向,烟雨蒙蒙,寂然无声。 先帝的丧葬,虽然留有从简的遗命,但毕竟是天子,再如何从简,这个葬礼亦持续了大半个月。待丧葬完毕,先帝遗诏所言之二十七日斩衰也过去了,天下皆除服,民间并未受到多少皇帝驾崩的影响,照旧嫁娶,行乐无碍,至于朝廷,这两年间,先帝本就已经放手大部分的政务,如今有裴右安为首的内阁执掌,过渡顺利,国事在国丧那段时日短暂停滞之后,恢复了原本的通畅。 v第三十六章[01.07] 过往之事,该当过去,便由它过去。人生而在世,总归是要朝前看的。 嘉芙明白这个道理。她知裴右安必定比自己更是清楚。 皇帝临终之前,裴右安去而复返,来到他的面前,向他行了那个稽首之礼。 在当时旁观的大臣们看来,裴右安的这个举动,或许应当只是出于感念帝恩。 但嘉芙却知道,于裴右安而言,在他的心里,那一刻起,他是真正地放下了。 嘉芙当时不在近旁,裴右安也没有向她详细描述当时的一幕,但嘉芙相信,皇帝当时,应当也是如此。 他必明白裴右安这回身稽首的含义,那是只有他君臣父子之间,唯二人才能知晓的含义。 有时候,大音希声,无声胜过有声。 皇帝在临走前的一刻,心中必也是得了长久以来渴求的一丝慰藉,想是也能走的释然。 …… 国丧过后,幼帝登基,裴右安终日忙碌,早出晚归,有时甚至半夜,若逢外省急报入京,也须得匆匆入宫。 这些时日,嘉芙也没闲着,在檀香的助力下,打点东西,奔走于国公府和南薰坊位于皇城东南门旁的一处宅邸之间,择日搬家,以方便裴右安日后出入皇宫,冬天也少受些路上的奔波之苦。 檀香早几年前便嫁了杨云,生了个儿子,夫妇二人,这些年一直各自助力于裴右安和嘉芙,忠心耿耿。 至于卫国公府的大房二房,这几年间,又各自是另一番景象。 三年前,裴修祉莫名失踪了一段时日,直到大半年后,才被裴右安亲自秘密地送了回来。辛夫人后来得知,儿子竟和谋逆的废太子一党有所牵连,虽极力辩白,称是被迫,但若不是皇帝看在丈夫卫国公和裴右安的面上,怕最后也要以谋逆之罪论处的,惊恐不已,打那之后,又见儿子再不复从前的模样,一蹶不振,终日买醉,空挂了个国公的头衔,再看不到有半点前途的迹象,家中又妻妾不宁,自己终日不得省心。 反观二房,这几年却过的顺风顺水,裴荃自己官途虽无大前途,但裴修珞前年考中了进士,从前结亲的曹家,老丈人如今也升为吏部侍郎,更叫辛夫人暗恨的是,裴右安如今以顾命大臣的身份,辅佐幼帝,势如中天,时人背后称为「裴相」,可谓万人之上,权倾朝野,自己虽名为「亲母」,和他夫妇的的关系却始终尴尬,不冷不淡,这几年,二房那边却逢迎拍马,裴修珞对他夫妇毕恭毕敬,在外处处以裴相之弟而自居,长袖善舞,交游广达,人皆对他笑脸相迎。不但如此,渐渐地,那些平日有所往来的应酬人家的夫人们,仿佛个个都知道了,自己这个「亲母」和长子夫妇疏远,倒是二房的孟夫人,本就是裴右安夫人的姨母,如今关系又好,那些想走门路的,纷纷去寻孟二夫人经营关系,孟二夫人春风得意,笑容满面,叫辛夫人心中又是暗恨,又是眼红,整日患得患失,精神恍惚,脾性变得愈发古怪,夜不成寐,动辄暴怒,身体也渐渐坏了下去。 裴家的国公爵位,早年既从裴右安这里转至裴修祉身上,有裴修祉撑立门面,则裴右安如今为辅政方便,从国公府里搬迁而出,也是名正言顺。 到了选定的日子,嘉芙安排好了事情,便从住了多年的卫国公府,搬迁到了新的宅邸。 迁居之事,她一直是悄悄进行的,并不想惊动外人,但以丈夫如今之地位,自己的一举一动,也无不成为京城诸多命妇的关注焦点,才刚搬过去,拜帖和访客便络绎不绝,更有人借乔迁贺喜之名,送来各种贵重礼品,嘉芙一概推挡了回去,分文不取,如此忙于应酬,陀螺般地转了大半个月,事情才渐渐地消停了下去。 一转眼,便是四月中了,逢先帝去世满三月之大祭,这日,裴右安代幼帝,领了一干臣子去往位于京城数百里外的皇陵行告祭之礼,这一趟,要三四天后,才能回来。 嘉芙一人在家,到了傍晚,孟二夫人不请自来,给嘉芙带了些笋干之类的土产,说亲家从老家那里不远万里带来的,自己想到了,给嘉芙送了些过来,道:「婶娘知你向来不收贵重之物,好在这些也不值钱,不过是个心意,吃惯了龙肝凤髓,你和右安也尝个新鲜,若合口,我那里还有,下回再给你送过来。」 嘉芙向她道谢,收下了,因是饭点,便留她一道用晚饭。饭毕,天已黑了,二夫人依旧谈兴不减,和嘉芙说东说西,最后说起裴右安这几日不在家的事,喟叹了一声:「右安如今位高权重,事情难免要多,只是总叫你如此一人,连婶娘都看的心疼……」 她握住了嘉芙的手,低声道:「阿芙,我既是你婶娘,也是你姨母,就是把你当自个儿女儿看,才跟你说这个的。你和右安夫妻多年,早年在关外生的那孩子不幸走失,如今也这么多年过去,肚子怎还没动静?我瞧着极是心焦,一直在替你留意,前些时日,听说了一个极灵的寺庙,妇人但凡诚心前去求告,回来的人,一年半载,便都生了儿子。不如婶娘带你过去,你也去试上一试,回来若真灵验,岂不是好事?」 嘉芙微笑道:「多谢婶娘。下回我若得便,再去麻烦婶娘不迟。」 二夫人一心要替儿子在裴右安这里再弄个前程,见他夫妇多年未再有孩子,以为是求而不得,遂到处打听,最后打听到了那寺庙,本想讨好嘉芙,见她态度淡淡,有些不甘,正要再劝,只见自家一个下人竟匆匆闯入,面带张皇,不禁恼怒,正要呵斥没有规矩,却见那下人噗通一声跪地,磕头道:「夫人,不好了,家中起火,三爷不见了人,二老爷不在家,三奶奶打发我来叫夫人快些回去!」 裴荃此次也在祭陵之列,故这几日也不在。 二夫人大吃一惊,猛地站了起来。 嘉芙虽不喜裴家如今的这些人,但老夫人和国公对裴右安的恩情,却足以盖过裴家这些人的不是,听到裴家出事,又怎可能置身事外?急忙带了几个下人,随二夫人一道,坐了马车,匆匆赶往国公府,还隔了几条街,就见到裴家的方向还有火光,街口被围观之人堵的水泄不通,马车竟无法进入,有五军都督府的人,知裴家失火,不敢怠慢,已赶了过来,以水龙扑火,又驱散围观之人,道路这才重新得以通行。 嘉芙赶到裴家之时,大火已被隔断,烧完起火的那些连屋,渐渐也就熄灭了。但接下来的所见,才叫她吃惊不已。 大火是从后厢一间平日用作贮存细软丝绸的库房里开始烧起的,而老三裴修珞,据说,竟是被人反锁在里头,待下人听到他的呼救之声,奋力将他救出之后,他的脸已被烧坏,人也吸入烟气,昏迷了过去。三奶奶趴在他的边上,哭的肝肠寸断,孟二夫人见到儿子这般模样,两眼一翻,人便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嘉芙急忙打发人以自己的名义去急召擅长医治火伤的太医,太医赶到,一番救治,往他身上被烧坏的地方抹满伤药,裴修珞终于苏醒了过来,躺在那里,奄奄一息。 二夫人咬牙切齿,追问他是被谁给关进库房,裴修珞两眼发直,喉咙也被烟火呛坏,只见他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来。 三奶奶哭道:「听下人说,傍晚仿似看到二嫂身边的一个丫头来寻过三爷,定和那边脱不了干系!大嫂子,求你,要给我家三爷做主!」 三奶奶冲着嘉芙哀声哭泣,求告个不停。 二夫人见自己原本玉树临风的儿子被烧成了这般模样,就算活了,日后也如同废人,绝不可能再出仕为官,多年养育,如此毁于一旦,想到儿子下半生的绝望,犹如心肝儿被摘了去,泪流满面,咬牙切齿:「好啊,黑了心的人,自己儿子空占祖上爵禄,成了个扶不起的阿斗,如今就见不得我儿子的好。阿芙,你且替姨母做个见证,便是拼了这条命,我也要替我儿子讨个公道!」 二夫人抹去泪,叫媳妇看顾好儿子,带了一帮子仆妇丫头,怒气冲冲往大房那边赶去,半路,见裴修祉走来,满面通红,脚步踉跄,一身的酒气,大着舌头道:「二婶……三弟如何了……」话还未说完,被孟二夫人一口唾沫直直地吐到了脸上,一把就给推开了。 裴修祉跌跌撞撞,一连后退了好几步,一头摔在地上,人便醉死过去,一动不动。 孟二夫人领了人,大步往辛夫人的院里奔去。院中丫头仆妇,见她双目赤红,咬牙切齿,宛若噬人之状,无不心惊,竟无一人敢上前问话,最后还是辛夫人身边那姓丁的婆子壮着胆拦道:「夫人病着,方才还被那火给吓到了,这会儿躺着呢,二夫人有事,先和我说,待我去禀……」 她话音未落,吃了一个响亮的耳光子,半边脸顿时留下一个清晰的五指头印。 v第三十七章[01.07] 那婆子被打蒙了——须知两边平日虽早不怎么往来了,但如此动手,却还是头回,捂住脸,眼睁睁看着孟夫人一帮子人拥了进去,一把推开了门。 辛夫人脑门上包着块头帕,坐在床上,焦急万分,正拍着床沿,催促人再出去找全哥——那全哥如今十四岁了,也不知何时起,被人给教唆了,小小年纪,染上赌博的恶习。从前只在家中偷偷呼小厮聚拢,投掷骰子赌着小钱玩乐,去年起,见父亲终日醉酒,那个名叫云娘的小妾生了个死胎,随后自己也没了,继母周氏屋里,还三天两头闹个事儿,祖母身体也日渐坏了下去,管不住自己,便大了胆子偷溜出去,跑到那些私人开设的暗场里赌钱。里头的人知道他是卫国公府的孙子,见他年纪小,是条肥鱼,个个拿话捧着他,起先故意让他赢些钱,待尝到甜头,全哥儿竟三天两头地溜出来,越赌越大,钱没了,就开始偷家里头的古玩器具,还不拿显眼之物,竟叫他偷到库房钥匙,自己暗配了一把,专从库房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往外拿,辛夫人也是去年年底要用到一些物什,发现不翼而飞,这才查到了此事,告诉了裴修祉,裴修祉将全哥痛打了一顿,关了起来,又叫人去端了那赌场。只是那种地方,三天换一个场,选的都还是阡陌纵横的开阔场地,有人专门四角放风,还定下了只有自己人才知道的暗号,官兵还没到,人早就已经四下哄逃。 全哥年后起被关在了家中,手头也没半分钱,看着本老实了许多,辛夫人以为孙子已经收心了,却没有想到,前日竟又叫他偷溜了出去,至今未归,想必又是去赌钱了,检查过一遍,家中却又未见财物损失,有些蹊跷,辛夫人焦急万分,打发阖府可用之人,出去寻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都不见他的人影。忽见孟氏带了一群人,怒气冲冲地闯入,吃了一惊,叫人扶着自己起来,冷冷道:「老二家的,你这是何意?我晓得公屋库房那边起了场火,修珞有些不好。只我方才也是叫人去扑了火的,你闯来我这里,是要问我的罪不成?」 二夫人怒目圆睁,再不见平日一团和气的模样,咬牙切齿地道:「你这恶妇!从前我是看在老祖宗的份上,这才处处忍让于你!你是见我儿子出息了,你心下不满,这才叫人把我儿子锁进库房,想一把火烧死他,是也不是?你如此歹毒,你就不怕报应在你儿孙身上?可怜我的珞儿,他这是招谁惹谁,何以竟遭如此残害! 母子连心,二夫人想到儿子那生不如死的恐怖,泪滚滚不绝。 早有婆子匆匆跑到辛夫人耳畔,详细说了方才那边的经过,辛夫人听闻裴修珞被彻底烧坏了脸,大半的身体也惨不忍睹,听太医的意思,性命攸关,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大吃了一惊,此刻也顾不得孙子下落了,厉声叫人去把周娇娥和那丫头叫来,却不料门外传来了一声干号:「夫人,不好了!二奶奶房门倒扣,叫也无人应答,方才打开,二奶奶她……吊死在房梁上了!」 众人大吃一惊,呼啦啦地掉头而出,辛夫人被人扶着,一口气跑到儿子那屋,见周娇娥已经被人解下,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面色乌青,舌尖外吐,两个脚尖伸的笔直,脖子上一道深深的青紫瘀痕,看着早气绝多时,边上几个丫头仆妇,无头苍蝇似的跑来跑去,她那女儿扑在地上,瑟瑟发抖,哭个不停。 辛夫人见状,脸色发白,孟夫人却瞪大眼睛,手指头戳到了辛夫人的面门之前,神色愈发激动:「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你先害了我儿子,转个头又逼死儿媳妇,你当这样,你便能把自己撇开了?阿芙!阿芙!」 孟夫人转头,一边流泪,一边高声唤着嘉芙:「阿芙,你都看到了!等右安回来,你可要主持公道,替姨母开口说话,我那可怜的珞儿……」 她跌坐到了一张椅上,掩面哀哀痛哭,随她同行而来的仆妇们纷纷劝解。 嘉芙赶到,看了眼地上周娇娥那直挺挺的模样,吓了一大跳,忙叫人先将那女孩儿带走好生安抚,又急召太医过来。 太医很快赶到,翻了翻眼皮,以指触过周娇娥的脖颈一侧,摇了摇头,便退下了。 周娇娥竟如此死了,嘉芙一时也是难以置信,见一个婆子拿了块布,虽盖住了地上周娇娥的尸体,却还鞥闻到屋里一股子的恶臭,一时难以呼吸,转身刚出去,却见辛夫人身边那丁婆子攥了个丫头的胳膊,从地上拖了进来,推到了孟二夫人的脚边。 辛夫人跟了进来,喝令闲杂丫头婆子全都下去,待人走的只剩几个心腹,丁婆子便狠狠掐了地上那丫头一把,那丫头是周娇娥身边的人,便是傍晚被人看到去见了裴修珞的那个,一边躲着,一边哭道:「二奶奶和三爷早几年前就相好了,三爷去年起就要断,二奶奶傍晚叫我偷偷去给三爷送个口信,说晚上在库房那里见面,等他来,就把三爷从前送的东西还给他,把两人事情了了,我就只传了个信儿,至于后来,三爷如何被关进去,库房里又如何起的火,我就不知道了,大奶奶,大夫人,二夫人,求你们饶命……」 丁婆子往那丫头嘴里塞了块布,抽根绳子,将丫头捆住了。 辛夫人脸色还是惨白,但比起刚才,总算稍微泛回了点活气儿,盯着还目瞪口呆的二夫人:「孟氏,你也听到了,此事要怪,就怪你自己儿子,竟来勾引我的儿媳,如今想必一个是要脱身,一个不肯放手,狗咬起了狗,这才落得了如此下场!」 她冷笑,「你若要把事情闹大,我是光脚不怕穿鞋!若还要各自留点颜面,我这里就自认倒霉,你回去也好生管好你那个儿子,吃相也太难看了。」 孟夫人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变了数变。 裴修珞表面正人君子,实则私下里,打小好色,尤其偏好妇人。从前孟夫人手下有个管事,家中婆娘有几分姿色,一来二去,裴修珞竟和那妇人勾搭上了,幸被孟夫人发觉,将那管事夫妇远远给打发走了,这才罢了。 知子莫过于母。裴修珞有这恶习,孟夫人如何不知?只是她做梦也没想到,儿子竟然会和周娇娥搭在了一块儿。 孟夫人突然转向嘉芙:「阿芙,你千万不要信她!我们家修珞怎么可能做的出这样的事?这个疯婆子,她血口喷人,想要污蔑珞儿!」 她回头,看向辛夫人,亦冷笑:「周娇娥已经吊死了,随你怎么编排。一个丫头的几句空口白话而已,如何做得了数?你要害我儿子性命不算,竟还败坏他的名声,用心何其歹毒!我是看在右安和阿芙的面上,才把事情压在家种。你要是再敢说他半句不好,我拼着撕破了脸皮,和你绝不善罢甘休!」 辛夫人气的脸色又登时惨白,手指头戳着孟夫人,不住地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夫人,夫人,哥儿找回来了!」 便在此时,外头传来一阵杂声,辛夫人急忙出去,看见全哥儿果然回了,只却是横着被送回来的,两个下人抬着他,脑袋被染血的布条裹扎着,面如金纸,又一脸的血污,浑身沾满干了的稀泥,仿佛在田渠里打过滚回来,双目紧闭,昏迷不醒。 杨云跟在后头。 辛夫人大吃一惊,冲上去「全哥儿」「全哥儿」地叫了几声,直着嗓子让人再去请太医过来。那太医还在观察裴修珞的烧伤病况,并未离开,闻讯又匆匆赶来,命人将全哥儿抬进屋里放下,着手救治。 太医处置着全哥儿的伤情,神情异常凝重。 太医忙碌之时,杨云来见嘉芙,说裴大人知京中暗赌日益猖獗,上从白发老叟,下到无知少年,不少人倾家荡产,还有权勋子弟参与其中,遗毒无穷。他对杨云还提及了全哥儿,命五军都督府全力清堵,叫他也一同参与,若见到全哥,将他捉了。昨日,杨云和五军都督府的人收到消息,赶到距离城西百里之外的山坳,打掉了一个暗设在那里的已有些时日的规模极大的暗赌场所,抓捕了上百名赌客,在附近搜查逃跑之人时,在一道臭水沟里,发现了被丢了进去的全哥儿。 全哥脑袋被一块大石给砸出了个洞,那人不但下手极重,而且还将他倒栽进了水沟里,显是要谋他性命的,幸而发现得及时,当时救治一番,这才勉强保住一条命,杨云先连夜将他送了回来。 太医忙忙碌碌,重新包扎了全哥伤口,又往他鼻孔里吹了些药粉,片刻之后,全哥终于慢慢苏醒,却口眼歪斜,嘴角流着涎水,眼睛斜盯着一旁的孟夫人,嘴巴张合个不停,似在努力说话。 太医道他头受重伤,这般苏醒已是不易,此面相,也为头颅严重受损的后遗之症,莫说日后能否痊愈,便是能否存活,也是要看天意,说完叹息一声,摇头退了出去。 辛夫人肝肠寸断,上前抱住了孙子,却听全哥儿费劲了气力,含含糊糊地道:「三叔和继母相好……从前被我瞧见了……我就管三叔要了点钱……三叔却要害我性命……」 全哥儿说完,眼睛一翻,人又昏死了过去。 屋里一下陷入了死寂,只剩辛夫人的哀哀痛哭之声。 嘉芙惊呆了。 这一晚上,意外竟然一桩连着一桩,叫人应接不暇。 至此,事情的脉络,终于清晰了起来。 看起来,应是裴修珞和周娇娥多年前开始私通,被全哥发现了,他却不说破,只向裴修珞勒索,裴修珞不胜烦扰,更怕万一被说了出去,自己前途尽毁,于是安排人在城外赌场伺机对侄儿下手,以消除后患。 v第三十八章[01.07] 同时,应也是他急着要和周娇娥撇清关系,周娇娥却不肯,或许是条件不得满足,或许是她真的爱上了这个三爷,被逼的急了,一时想不开,这才做出了如此两败俱伤的事。 孟夫人记挂儿子的伤情,方才原本想先走了的,忽听自己儿子被全哥提及,又停下脚步,仔细听着,等听清楚,勃然大怒,冲了上去,厉声吼道:「你们大房,一个一个,是要轮流一起置于我儿于死地?我可告诉你们,我儿子堂堂进士出身,行得正,坐得端,任你们再怎么咬,他就是清清白白,我拿我性命替他担保!」 辛夫人盯着又昏迷过去,翻着白眼,手脚不断抽搐着的孙子,眼前阵阵发黑,一把攥住近旁的一个婆子,定了定神,慢慢地转头,恶狠狠地盯着孟夫人瞧了片刻,突然转向嘉芙道:「老大媳妇儿!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当年右安十六岁时出的那事,无论是老夫人还是你夫妇,心里恐怕都认定了是我干的,那妾的命,也是我害的!」 「我冤啊!当时我还不知道,如今我才想明白了,我是稀里糊涂图,不但中了离间,我还被人利用,白白担了个杀人害命的名头!」 二十年前的往事,一幕一幕地浮现在了脑海之中。 那时候,辛夫人刚刚丧夫,但悲痛也无法叫她抑制下自己对于那个夺走儿子一切的嫡长子的仇恨之心。 就在那种恨意不断啃啮心底之时,一天半夜,她被身边一个婆子叫醒,告诉她说,她方才出来时,竟然看到国公的那个小妾,吊死在了长公子的院子之前。 辛夫人起初十分震惊,立刻要去通报老夫人,那婆子却又说,必定是长公子见色起意,在孝期冒犯了亡父留下的姨娘,否则她好端端地,为什么偏偏要吊死在长公子的院门之前?这事若是传扬开来,只怕长公子往后身败名裂,这个国公府,将再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辛夫人就是被这样一句话,给打动了。 她的潜意识里,也是不信,那个十六岁的清孤少年,会做出这样的事,小妾的死,以及悬尸在他门外,必定另有原因,但是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却不停地敦促她,让她选择相信了这个说话,于是她默认了,当做不知道,第二天,可怕的流言就遍及全府,裴老夫人甚至还来不及压住下人的口,这消息就已经传到了御史台的耳中。 辛夫人转向了一旁脸色微变的孟夫人,眼底泛出血色,恶狠狠地盯着她,朝她逼了过去。 「你这个贱妇!那事不是我做的,这个裴家,除了你,还有谁?只是这么多年,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们好端端的为何要逼死那个妾?我当时为确保万无一失,还叫人去摸过那小妾的下体,卫国公分明没碰过她,当时她却是失了身的。如今我可算是想明白了!定是你那个杀千刀的儿子动了那个小妾,兴许还是他掐死了她,你怕被人知道,毁你儿子前程,你便想出了如此一条毒计,既陷害了我,又陷害了右安,还令我和他母子反目,至今形同陌路!」 辛夫人看向嘉芙,两行懊悔眼泪,滚滚而下。 「老大家的,我自知我对不住右安,如今我也没脸求你夫妇谅解,我只恨自己当年太蠢,竟被人看出心思,设下这毒计,诓我钻了进去。那婆子早就不在了,如今想来,当初便是她的了。她为了保住自己的儿子,不但害我,还害和她毫无瓜葛的右安!你的这个姨母,心肠之歹毒,如今你应当有数了。我方才那些话,字字句句,全是真话,若有半句虚假,叫我不得好死!」 嘉芙彻底地震惊了。 她原本一直以为,当年那个逼死了卫国公小妾,又设局陷害裴右安的人,就是辛夫人,却没有想到,中间竟还有如此一番曲折。 她看着孟二夫人。 在她的印象里,小的时候,母亲曾不止一次地在她面前提及,说自己那个嫁入了京城国公府的姐姐当年在闺阁中时,是何等的温柔细致,二人姐妹情深,后来想起,还很怀念。 发生了什么,叫一个能让自己母亲回忆了多年的闺中姐妹,变成如此一个利欲熏心,极端自私,罔顾旁人死活的妇人? 孟二夫人突然怪叫一声,朝着辛夫人恶狠狠地扑了过去,一边厮打着她,一边叱骂,面红耳赤,披头散发,哪里还有半点朝廷命妇的风范? 「都给我住手!」 嘉芙忍无可忍,厉声叱道。 孟二夫人打了个哆嗦,停了下来,慢慢地转过脸,和嘉芙对望了片刻,脸色渐渐变的苍白,不断地摇手:「阿芙,你千万不要听她的!她满口胡言乱语,她失了心疯!她恨极了我,也恨极了你和右安,到了如今,还在挑拨离间!」 嘉芙不加理会,后退一步,目光环顾了一圈在场那两个夫人的心腹,见个个神色如丧考妣,冷冷地道:「今夜之事,仅限于此,待大爷回来,我自会和他说明,该当如何,一切由他定夺。倘若有半句话传了出去,你们在场的,毋论对错,全部打死!」 仆妇们慌忙下跪,口称不敢。 孟二夫人瘫坐到了地上,目光发直,一动不动。 「二夫人,三爷不好了——」 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张皇呼叫。孟氏如被针刺,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嘴里喃喃念着「珞儿,娘来了,娘来了——」推开了挡在前头的人,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嘉芙转身出屋,经过那条道旁,看见裴修祉还醉醺醺地倒在地上,边上一个小厮在他耳旁不停叫唤,他却紧闭双目,呼呼大睡,便停了脚步,叫人端来一盆冷水,朝着他迎头盖脸地泼了下去。 裴修祉惊叫一声,一下睁开眼睛,弹坐而起,抬头看见嘉芙站在跟前,眉头紧皱,俯视着自己,目光冰澄,七分厌恶,三分鄙视,不禁自惭形秽,竟不敢和她对望,慢慢地低下了头。 「裴修祉,你枉为国公之子!但凡你有半点你父的男子气概,你也不会活成如此废物,害人害己!我夫君所经历的痛难,从小到大,只会比你更多!我劝你一句,与其整日怨天尤人,恨其不公,不如多想想你裴家先祖当年之烈,你身为子孙后裔,当如何效行,否则,你死不足惜,但问你有何颜面,去见你裴家地下的列祖列宗?」 嘉芙说完,转身离去。 裴修祉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浑身湿漉漉地滴着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个晚上,嘉芙没有回去。 她和裴右安从前所居的那个院落还空着,檀香收拾了,铺了铺盖,嘉芙便宿了下来。 崔银水后来也来了,传了幼帝口谕,命太医留在国公府全力救治,崔银水则侍奉着嘉芙。 「万岁命奴婢传话,请夫人定要多加保重身体,勿要伤悲。」崔银水说道。 嘉芙几分欣慰,几分骄傲,又有几分酸楚。 她的慈儿才这么大,说的话,却已带了点老气横秋的意味。 v第三十九章[01.07] 她也没有睡意,坐在灯下,檀香陪在一旁,说着闲话,做着针线,忽听外面传来几声话音。檀香出去看了一眼,回来道:「是二爷家的那女孩儿,家里头乱,跑来了这里。」 那女孩儿名叫慧姐,嘉芙忙让檀香将她带进来。檀香应了,片刻后,檀香牵了慧姐进来,那小女孩儿停在一张凭几之后,头发蓬乱,面带哭泣过后的污泪痕印,怯怯地看着嘉芙,起先不敢靠近。 嘉芙含笑走了过去,牵了她手,带她坐到床边。檀香去打了一盆温水过来,帮她洗了脸和手,嘉芙将她蓬乱的发辫拆了,拿了梳子,替她慢慢梳平,又给她扎了两只辫子,端详了下,微笑道:「伯母没有女儿,往后你若无事,记得常来伯母这里玩。」 周娇娥生前对这个女儿,不算不好,只是她性子躁烈,婆媳不和,丈夫不爱,自己过的不顺,动辄叱骂慧姐,拿这个女儿出气,过后后悔,下回却又如此,长年累月,加上祖母和父亲对她也无多少关爱,故慧姐从小胆小。过去这三年,嘉芙居于国公府里,周娇娥因嫉,平日并不许女儿来找嘉芙,但慧姐心底里,对这个看起来那么和气,笑起来又极其好看的年轻大伯母,却怀了一种深深的孺慕之情。今晚母亲突然没了,跟前的乳母和丫头担心日后出路,人心惶惶,人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她心中害怕,不知不觉,就找到了这里。 慧姐睁大一双眼睛,呆呆地望了嘉芙片刻,眼泪又涌了出来。 嘉芙将她抱进怀里,轻拍她的后背。 渐渐地,小女孩儿在她怀里闭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这时,外头又传来一阵动静。 那乳母终于发现慧姐不见了,寻到了这里。 嘉芙将慧姐轻轻放躺在了床上,叫檀香出去传话,慧姐睡着了,叫她在这里过夜,明早再来接回去。 乳母诺诺而应,躬身退了出去。 嘉芙替女孩儿盖了被子,叫檀香几人都去歇了,自己也睡在了外侧。 二更,二房那边传来了消息,裴修珞伤势过重,方才已经死去。 嘉芙起身穿衣,赶了过去,人还没进院,便听到一阵哭声,走了进去,见曹氏怀里抱着一岁多的儿子,几人围在床边,哀哀痛哭。 太医道:「三爷伤的太重,我亦无力回天……」 他叹了口气,向嘉芙躬身,退了出去。 二夫人坐在床沿边,双目通红,两眼发直,定定地看向嘉芙,渐渐地,目光落到她身后门口的方向,仿佛看到了什么似的,眼睛蓦然睁大,死死地盯着,目露恐惧之色。 嘉芙回头,见身后空荡荡的,门外黑黢黢一片,并无任何异物。 二夫人却连坐也坐不稳了,滑跪在了地上,哭着磕头:「求你了,放过我儿子吧……我不是故意的……你也不要来找我……我给你烧纸钱,我去给你做法事,你快回去,你不要来找我……」 「二夫人!二夫人!」 仆妇惊慌呼唤,上去要扶她,二夫人却大叫一声,跟瞧见了厉鬼似的,推开那几只手,从地上爬了起来,掉头没命般地跑,一头撞到了墙上,「咕咚」一声,双目翻白,人便倒在了地上,昏迷了过去。 仆妇们又惊又怕,纷纷看向嘉芙。 嘉芙让人将她抬回屋里,命仆妇下人各司其职,大房那边也来了消息,说辛夫人亦病倒了,发烧说起胡话,好在全哥伤情还算稳定,并无继续恶化,嘉芙又请太医前去诊治了一番,过后安排休息。 这乱糟糟的一夜,终于彻底过去了。 第二天的深夜,裴右安赶了回来,听嘉芙讲述了一遍经过,沉默之时,下人来禀,说裴荃在外求见。 嘉芙跟到了门口,见裴荃牵着孙子,两人立于院中。他神色憔悴,双目浮肿,整个人看起来陡然老了不少,看见裴右安,话未开口,先便泣不成声,撩起袍角竟要下跪。 裴右安上去一步,立刻将他托起,请裴荃先至家中祠屋稍候,说完话,见那孩子仰头望着自己,纯净双眸,懵懵懂懂,摸了摸他的脑袋,随后叫人,去将裴修祉一并传去,说道:「你告诉他,我有话说。」 下人领话,转身匆匆而去。 裴右安待要出去,脚步却又停了下来。 他转过头,望向立于门里正凝视着自己的嘉芙,朝她微微一笑,笑容温暖无比。 等嘉芙亦回他以笑。 他点了点头,随即牵过那孩子的手,带着朝外走去。 嘉芙目送他的身影,渐渐出了院门。 这个深夜,国公府的祠屋之中,烛火通明,长燃不熄,裴右安和裴荃、裴修祉在里,停留了很久。除了裴家先祖,没人知道他和他们说了什么,候在祠屋外的下人,后来也只隐隐听到裴修祉的哭声从门里传了出来。 裴右安离开之后,他还跪在先祖位前,久久不起,直至天明。 裴右安回房时,已近四更。嘉芙一直在等着他,听到那熟悉的沉稳的脚步之声,心中欢喜,立刻飞奔到了门口迎他。 这辈子,从相识至今,弹指之间,忽忽竟已有十数载了。她不复豆蔻青春,他也早过而立,开始步入中年。身边的人,来的来,去的去,云卷云舒,是非难断,但唯独两心,依然如故。 在他的面前,她永远还是那个当初在驿舍里唤他大表哥,不顾一切朝他飞奔而去,一心只愿缠依于他的娇娇少女。 裴右安推门而入,见她面带笑容,飞快地迎向自己,这一夜,尚残留在心中的那些沉重和遗憾,顷刻间烟消云散。 v第四十章[01.07] 他笑着,将她抱了起来,送到了床上,低声责备她还不睡觉。 嘉芙仰面于枕,手拽着他的衣袖:「你没回,我不睡!」 裴右安一笑,带了几分宠溺般的无奈,脱了外衣,随她躺了下去,侧身过来,一臂揽她入怀,轻轻拍了拍她的后心:「我回了,睡吧。」 嘉芙胳膊习惯地抱住了他的腰身。 「大表哥,有需要我做什么的吗?」 片刻后,她轻声问。 裴右安沉默了片刻。 「芙儿,明日家中举丧,对外只说库房失火,火势蔓延,不幸波及了人命。外头的事我会出面,其余……」 「我知道。」嘉芙立刻点头,「我已吩咐过檀香,明早便将我东西收拾过来,我住些日子,料理事情。」 「辛苦你了。」裴右安抚摸着她的长发。 嘉芙冲他一笑:「我不辛苦。你才是。」 裴右安亲吻她,最后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叹息了一声:「芙儿,叔父会好生教养那孩子,修祉也在先祖面前起誓,往后定要愤发向上,照料好他的母亲和一双儿女。方才回来之前,我也去看了辛氏。见她如今这个样子,我想起十六岁那年,她在父亲牌位前怨恨诅咒时的一幕。因我当年之出生,他们的一生也随之改变,便如辛氏,幽怨一生,时至今日,方有所解脱。有时我忽发奇想,倘若这世上从没有过我,他们的一生,是否应会比现世喜乐?」 嘉芙摇头。 「大表哥,前些时日,我读佛经,论及人生之苦。何谓八苦?生、老、病、死,恩爱别,所求不得,怨憎会,忧悲恼。人生而在世,苦痛便如影随行,智者超脱,不灵者作茧自缚。即便没有你,他们的一生,亦会有别的苦痛。根源不在你,而在于人心。」 「我也不管他们如何,我只知道,大表哥,没有你,我这一生,永无喜乐。倘若我说,上天安排你来人世,叫我两世为人,就是为了成全于我,你信也不信?」 裴右安目光略微惊奇,却没有开口打断,等待着她的继续。 「大表哥,你可还记得,从前你说,你也不知自己上辈子做过了什么,这辈子得我相伴,当时我是如何应的你的吗?」 不待他应,她接道:「当时我说,你上辈子救过我,这辈子我牢牢记得,所以虽然你忘记了我,但我却赖上了你。」 「我说的是真的。哪怕那些只是一个梦,惟有所经历,我才知道,因为大表哥你,我变得如此幸运。」 「这一辈子,纵也有不如意事,但我却是个有福之人。」 她的语气,郑重异常。 裴右安凝视着她。 嘉芙依偎了过去,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脖颈,唇贴在他的耳畔,低低地道: 「大表哥,那时候,你也是我的大表哥,我也是你的表妹,我却不知道你有多好,更不知道你所背负的苦痛,我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你我彼此陌路,直到后来,余生唯一一次再遇,在我最为绝望无助之时,你毫不犹豫地救了我,那时我才知道,这个世上,原来还有像你这般磊落清正的男子。好不容易有了这辈子,我记住了你,大表哥,你说,我怎可能再次错过?」 裴右安的眸底,有细细的微光闪动。 「芙儿,我想听你告诉我你的前世之梦,想知道,我在你的梦里,是如何救过你的。」 嘉芙眉目含笑,指尖爱怜地抚过他清瘦而英俊的面庞,最后凑过去,亲了亲他:「那你可要做好准备。毕竟,那可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故事。」 裴右安微微一怔,随即失声而笑,将嘉芙整个人抱了起来,带着她在床上滚了一圈,最后让她趴在了自己的胸膛之上。 四目相望,两人彼此看见了对方瞳仁里映出的那个自己。 「我们不是已经有了现世吗,我与芙儿,这一辈子,永不分开。」 他含笑,一分一分地收紧圈住她的臂膀,直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二人中间,再无半分间隙。 …… 后记。 …… 清晨,山色霁明,朝阳升举,伴随着一阵悠扬的晨间钟声,皇家慈恩寺的大门之外,来了一对特殊的香客。男子人到中年,青衫布鞋,高瘦英俊,寻常文士的打扮,妇人貌美至极,最难得的,眸光依旧如少女般清亮,唇角微微盈笑,周身也无任何多余装饰,但依着丈夫,二人并肩立于山门之外,却显真独简贵,非同俗流。 僧人自然识得这中年夫妻,方丈闻讯,为表敬意,亦亲自出来相迎,向门外夫妇合十为礼,二人向方丈还礼之后,入了山门,向里而去。 这男子是裴右安,女子便是嘉芙。 这一年,已是永颐九年。 v第四十一章[01.15] 两年之前,被先帝指为顾命大臣的裴右安,在摄政多年之后,还政于十四岁的皇帝,少年皇帝开始亲政。 这两年间,裴右安依旧身居庙堂,辅佐皇帝,但诸多朝事,逐一放手,俱由皇帝自己做主。 三个月前,帝满十六岁,在另一辅政张时雍因年迈体衰,递呈告老折后,感其多年辅政辛劳,立其孙女为后,待帝年满十八,再行大婚。 随后,恰平静了多年的关外再起风声,裴右安便向少年皇帝上了一道请命疏,称自己当年蒙先祖帝错爱,忝居高位多年,如履薄冰,不敢懈怠。所幸皇帝真龙天子,天资卓越,如今已然成人,亲政两年,赫斯之威,天下敬伏。自己也愿再为皇帝负戈前驱,但心之所在,却非朝堂,而是少年之时曾洒血戍卫过的关外之地。他愿请命,再赴关外,为皇帝,为大魏百姓,亦是为自己之本心,戍边守城,恳请皇帝予以准许。 少帝不允,裴右安心志坚定,再上二疏。 三疏之后,少帝含泪准奏,下了一道圣旨,保留太傅辅政这将近十年间的所有衔职,不再另封他人,加封晋王,凌驾宗亲之上,位列亲王第一,面君永不跪拜,王府传承永世,与国同休。 过去的这将近十年间,大魏可谓「道无不行,谋无不臧,君圣臣贤,运泰时康」,裴右安总揽国事,威望素着,而少年皇帝,随着慢慢长大,这几年亦崭露头角,不但沉稳睿智,隐隐也开始显露出他君临天下、祲威盛容的帝王之态。朝野暗传,张时雍的告老,实为少帝不满其近年有结党之势,遂暗迫所致,至于又立其孙女为后,而将婚期延至两年之后,则为怀柔之策,既彰显帝王成年,又能安抚人心,待到了两年后,那时世事如何,谁又能说得清楚? 早几年前起,便有人私下议论,虽说这些年,君臣相和,但一个是权倾朝野的顾命权臣,一个是锋芒毕露的少年皇帝,在裴右安掌政长达将近十年之后,要他日后还政于帝,过程恐怕少不了要起波折。 万万没有想到,三疏一旨,短短数月,风云未起,朝事便已尘埃落定, 裴右安不日即将离京,今早带着嘉芙出城,二人同来皇家慈恩寺,留随行于山下,入寺后,先去拜过裴家根本堂,再拜卫国公、祖母,最后行至姑母生前曾留居过的那所院落,夫妇二人入内,在院中向着居所和先帝陵墓的方向,跪地各行稽首之礼,遥空跪拜过后,出来,传话僧人,往后再不必空留此院,可物尽其用,此亦应当为天禧元皇后之心愿。 两人在寺中一直徜徉至傍晚方辞行,被僧人送出山门之外。 裴右安携着嘉芙的手,领她下山,行至半山腰间,两人停住脚步,立于羊肠山道同观落日,但见漫山遍野,层层染金,百鸟归巢,林秀如画。 裴右安笑道:「李义山所作之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虽为千古佳句,但未免过于颓伤。谁说近黄昏便不好了?过了今夜,明朝便又是新的日举。我不才,将它改为夕阳无限好,竟夜驾东曦,芙儿你看如何?」 嘉芙笑着啐了他一口:「你好大的脸,竟敢批评义山之诗!你怎不说李义山此诗前头两句?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如此心境之下,你要他如何作出你那竟夜驾东曦之言?」 裴右安心情畅快,哈哈大笑,笑声震越山林,惊的附近几只归鸟扑棱棱振翅,飞上天空。 落日归隐,他继续牵了她手下去,回到山脚,两人同车而归,嘉芙依在丈夫怀中,行至半路,忽听耳畔传来他的声音:「芙儿,不日你便要随我去往关外,苦了你了。」 嘉芙坐直身子,见他凝视着自己,双眸脉脉,无声之处,胜过了千言万语,便嫣然一笑:「大表哥,慈儿必能胜任他的位置,你我从今往后,别无牵挂,你之所在,便是我心所向。你若窗下读书,我替你烹茶添香,你若着甲出战,我便候你归来。我们一起,何来之苦?」 裴右安将她拥入怀中:「芙儿,难怪我心深处,总是对素叶城念念不忘。倘那里真是我前世英年埋骨之所,则今生今世,我何其幸运,因了有你,前世埋骨之城,今生成我归乡。世人生平,以不如意居多,我也是如此,然又有几人,能如我这般,因有你而心致圆满?」 他温柔亲吻于她,叹息之间,皆是满足。 马车入城,归府停在门口之时,已近三更。 裴右安下了马车,抱嘉芙下去,嘉芙站定,看到门口拴马石旁停了一匹高头大马,那马儿金镳玉辔,昂扬健美,神骏非凡,看到她现身,仿似认出了她,前蹄轻轻顿地,欢快地甩着尾巴。 嘉芙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踏雪,多年之前,裴右安将它送入御马监,让它伴着慈儿成长,待慈儿十岁之后,它便成了慈儿的坐骑,一直伴他至今。 没有想到,今夜此刻,却突然会在这里,再次看到踏雪现身。 嘉芙心跳突然加快,急忙入内,还未等她开口,门房便已下跪,说皇帝陛下今夜微服到来,于书房候他二人,此刻仍未离去。 嘉芙和丈夫对望了一眼,匆匆行至后堂裴右安的书房,看见崔银水站在门口,见他二人入内,急忙迎了上来,躬身道:「大人,夫人,万岁就在里头……」 嘉芙撇下了丈夫,一把推开了那扇虚掩的书房之门,跨了进去,抬眼便看见书桌之后,静静地坐了一个英俊少年,他眉目若画,风神秀异,眉宇之间,却又隐含峻肃,身穿一袭青衿,手中执了裴右安的笔,微微低头,似正聚精会神地在写着什么。 他手边的桌面上,是那叠裴右安至今还保留着的他小时的功课练笔,纸张如今已经泛黄了,却一张张地装订了起来,整整齐齐,纸上一笔一划,稚嫩若爬,却也足以能见,当初书写之时的认真。 嘉芙猝然停下了脚步,定定地望着那少年的身影,一时竟不能动弹。 少年被脚步之声惊动,终于抬起头,凝望着嘉芙,双眼一眨不眨,慢慢地,他放下笔,突然一个起身,快步到了她的面前,这个如今站起来已经高过她的少年,就像小时那样,伸手过来,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衣袖,唤了一声「娘亲」,双膝矮下,跪到了她的面前。 嘉芙顷刻间,潸然泪下,紧紧地抱住了儿子的脑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 裴右安站在门外,静静地望着这一幕,并未入内,亦未出声打扰。 良久,那少年被嘉芙拉了起来。 她已拭泪,少年双眼也微微泛红,面上却带了笑容,牵着嘉芙来到桌边,指着上头自己方才临的贴,道:「娘,你来看,我如今的字,比小时候,可有进步?」 嘉芙忍不住又是心酸,又是欢喜,强行忍住又要夺眶而出的泪花,一张张地看着,不断地点头夸赞。 少年立于一旁,默默望着自己这个依旧年轻美丽的母亲,双眸含笑,目光里满是温柔。 他抬眼,看见立于门外的那道身影,便扶嘉芙坐了下去,自己朝着门口走去。 少年面上方才对着嘉芙时的那种温柔笑意已经消失,他神色肃穆,一步步地行到了近前,和那个伟岸如山的男子,对望了片刻,朝他慢慢地下跪。 「父亲,孩儿今夜到此,是想陪父亲,下完当年那盘没有下完的棋。」 少年恭恭敬敬地叩首到地,说道。 v第四十二章[01.15] …… 少年拿出了三岁之时,裴右安亲手为他做的那一副棋盘。 棋盘已经老旧了,棋子常被触摸的地方,却还光亮如新。 裴右安乍看到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恍恍惚惚,竟似回到了当年的旧日时光。 那夜,一个父亲陪了儿子下棋,下到一半,有事出去,回来之时,儿子已趴在棋盘上睡了过去,醒来之后,却还记着没有下完的棋,做父亲的便说,他记住了那副棋,等日后有空,定再陪他下完。 「父亲,你大约不知道,这些年我在宫中,深夜难以入眠之时,便会拿出棋盘,一心分二,自己和自己对弈。我知父亲你是棋道高手,儿子今日棋力如何,还请父亲指点。」 裴右安拿过一枚棋子,拇指轻轻触摸着光洁的木头纹理,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闭目,冥想了片刻,睁开眼睛,将手中那枚棋子,放在了棋盘的一个格位之上。 一枚又一枚,很快,当年那盘未竟的棋局,便出现在了少年的面前。 他朝对面那少年微微一笑:「可是这般?」 少年慢慢抬起视线,眸底闪烁着微微闪亮的光芒,点头。 …… 这一盘棋,一直下到了五更。 鸡鸣之时,方出胜负。 裴右安以一子之误,惜败全局。 他审看了一番棋局,抛下棋子,摇头叹息:「我老了,算不如你。」 少年微笑:「父亲让我而已,我岂会不知?便如父母大人,这些年来,为了叫我安心,再无弟弟妹妹……」 他转头,凝视着熬不住困,早蜷在一旁榻上自顾睡了过去,身上盖着父亲外衣的美丽母亲,片刻后,压低声道:「爹爹,从前我不懂事,如今我已长大,早几年前起,我便盼着娘能再为我生个弟妹,倘能得偿所愿,慈儿今生,便再无遗憾。」 裴右安望向睡梦里浑然不觉的爱妻,唇边慢慢露出一丝笑意。 少年将棋子一颗颗归纳回去,最后收起棋盘,如同珍宝,紧紧握于手中,最后起身,向着裴右安和嘉芙再次下跪,郑重叩首完毕,说道:「爹爹,踏雪更适合关外宽广天地,它喜欢尽情驰骋,皇宫对它而言,如同牢笼,我把它交给爹爹了。」 「爹爹再代我,照顾好娘亲。」 他最后看了一眼还在睡梦中的那女子,说完,掉头疾步而去。 裴右安目送少年那一抹青色背影出了门,渐行渐远,出神了片刻,抱起睡梦中的嘉芙,送她回房。 嘉芙半梦半醒,脸靠在丈夫温暖的胸膛上,舒服地蹭了蹭,突然间想了起来,猛地抓住丈夫的胳膊,睁开了眼睛:「慈儿呢?」 裴右安道:「下完棋,走了。」 嘉芙急忙从他身上下来,飞奔而出,到了院中,见东方晨光熹微,院门开着,树梢枝头,晨露晶莹,四周已然空空荡荡,哪里还有那英俊少年的身影? 她在原地,定了片刻。 裴右安上来,将方才从她身上掉落的那件外衣披回她的肩上,柔声道:「怕你要哭,故方才未叫醒你。」 嘉芙眼眶已经泛红,扑入丈夫怀中,闭目哽咽:「慈儿可有说什么?」 裴右安低头下去,附耳说了几句不知道什么,嘉芙破涕为笑,又面庞羞红,一把推开了他,不再理他,转身朝里而去。 人至中年,若有幸,能再得一个和她的孩子…… 很是不错。 裴右安望着娇妻背影,微微一笑,双手负后,不疾不徐地跟了进去。 【番外一:夫妇日常】 天高云淡,北雁南飞,一望无际的起伏沙原之上,金色的胡杨林绵延不绝。 塞外的秋,比之关内,自另有一番雄浑辽阔的景象。 这日,甘州古道之上,由远及近,行来了一列旅人。数十名的骑卫,虽都作寻常旅人的装扮,却个个精壮昂藏,前后护着几辆头尾相衔的马车,朝着前方迤逦而去。 这一行人马,便是去往素叶城的晋王夫妇和同行的随从。 远处地平线的尽头,隐约已能看到城池筑墙的一道黑色影子——那里,便是过去的陇右节度使府,如今晋王王府的所在素叶城了。 边境已经安定了十几年,随着早年,裴右安将节度使府搬迁来此,这些年间,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和朝廷的大力扶持,令这座城池不断吸引着四方之人迁徙而来,人口逐年增加,城池变得日益拥挤,城墙数次扩张。如今,素叶城犹如点缀在漠土黄沙里的一颗明珠,成了塞外最为繁荣的一座城池,城中百业兴旺,商旅云集,倘若不出城门,不见黄沙,城中情景,和关内城池看起来也并无多大区别了。 v第四十三章[01.15] 而在三个月前,当民众闻讯,十几年那位曾将节度使府迁来此处,又一手缔造了这十数年平安的节度使裴大人如今就要再次归来,不但如此,这回他是以晋王的身份,往后在此开府就藩,全城欢欣,城民无不翘首期盼。 这一路行来,并不紧赶,裴右安护着嘉芙,白天行路,夜间早早休息,遇到景致别致之处,便停留徜徉个一两日,待游玩一番,再行上路,故从初夏出发,直到入秋,今日才终于抵达。 嘉芙撩开马车帘子,朝着前方眺望。 他们离开,已经十几年了,十几年间,这里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前几年起,除了常设的边境贸易场所,一年一度的春集,也变成了春、秋两集。 如此赶巧,抵达的这日,便是秋集中最为热闹的那几天,城中东西两市容纳不下,便将集市绵延拓到了城门之外。 一行车马,渐渐靠近城池,道路变的拥挤,不断有牵着驼队的商旅和各种肤色打扮的路人在道上往来行走,见到这一行显然来自关内的人马,纷纷驻足侧目,目光无不好奇。 或许因为裴右安的缘故,嘉芙对这座曾生活过数年的城池,从心底里,一直怀了一种别样的亲近之感,往事一幕一幕浮现,心情不禁微微激动,行路之疲,全都不翼而飞。 她叫了声骑马在旁的裴右安,说想下去走走。 裴右安原本担心她路上疲乏,想尽快入城让她休息,此刻见她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想了下,便命车队停在路旁,扶了嘉芙的胳膊,带她从车厢里下来。 坐了大半天的马车,两腿都已酸胀了。嘉芙下了马车,活动了下腿脚,往头上戴了顶当地妇人惯戴的尖顶遮阳帽,便随了裴右安,和他并肩,两人朝着城门的方向,慢慢朝前走去。 道路两旁的平地之上,搭了一顶顶临时而起的帐篷,妇人提了水壶,向官府停在道旁的水车取水做饭,小孩在旁嬉笑打闹,在帐篷里钻进钻出,笑声随风传送,老远就能听到。集市向两侧延伸而去,一眼几乎看不到头,商人在自家摊子前吆喝叫卖,又和客人高声讨价还价,但见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一派繁荣的兴旺景象。 前方是个杂耍摊子,一个汉子表演了吞火,又表演空中走绳,吸引了不少人前来围观。 嘉芙停在道旁,看了一会儿,想起从前那年自己带着慈儿去集市游玩的一幕,和今日是如此相像。一晃十几年都过去了,慈儿长大成人,但种种往事,想起来却仿佛还是昨天,历历在目,心中不禁感慨万分。 「在想什么?」 裴右安问她。 嘉芙回过神,摇了摇头,冲他一笑。 裴右安环顾一圈,看到前方不远挤满了人,呼喝声四起,瞧着极是热闹,便牵了嘉芙的手,带她过去,到了近前,原是个射箭擂台。 擂主是个胡人,在地上划了一道线,又往数十步外的空地之上,用一根细绳,高高地悬了一只玉韘(古代射箭戴在手指上的扳指)。那玉乃羊脂美玉,价值不菲,称人人皆可上阵试射,以一箭为限,只要箭能从玉韘孔中穿过,将它钉在其后的靶子之上,那玉韘便归他所有。 胡人自己先立于线后,弯弓搭箭,瞄准之后,射了出去,箭术果然超群,一箭入孔,就将玉韘钉在了其后竖起的那面靶子之上。 周围人喝彩过后,见他射的轻松,有几分箭术的,无不跃跃欲试,便是平日没拿过弓的,贪图玉韘环价钱不菲,也都蠢蠢欲动,纷纷上阵试射。 却不料此事,看着容易,实际极难,只有一次机会,尤其是那玉韘,中孔本就不过拇指大小,勘合箭头,又被绳索悬吊半空,凭风晃动,加上如此距离,想要一箭穿孔,难上加上。 这摊子摆出来已经三天了,三天之中,已有不下百人前来试过,但竟无一人能够挨边。裴右安领了嘉芙过来,两人在旁围观之时,恰素叶都司府下的一群军官今日逢假,听闻胡人摆下擂台,无人能破,那胡人得意洋洋,言辞之中,对魏人颇多藐视,心中不忿,便结伴而来,上阵试射,谁知到了最后,竟还是没有一人能够射中。 内中那名平日箭术最为出众者,发出之箭,许是受了风力影响,亦偏差了一点点,箭头未能穿孔,误将玉韘磕碎,韘裂成两半,坠落在地。 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胡人道:「我听闻,有专门的步弓军,马弓军,号称百步穿杨,战无不胜,心中仰慕,便趁着秋集来此,摆下这个擂台,本想亲眼见识一番,没想到……」 他摇头,命身旁一个奴仆过去,往空绳上再栓了一只同样的玉韘,哈哈大笑:「碎了便碎了,我们札木一族,要什么没有?岂会舍不得区区一只玉韘?也不用你们赔,只管去叫人再来,只要能如我那般将韘钉入靶子,我便立刻送韘,收摊回往札木,此生再不踏入魏地一步!」 十二年前,裴右安领军大败胡人,王庭被破,向魏俯首称臣。先帝为了便于治理,在胡地依照族落,分封出了二十多个汗国,各册封汗王,以允许和魏国贸易互通为条件,令彼此制约。 这法子确实奏效,漠北如今汗国林立,彼此猜忌,再无哪个部族能像从前那样统一漠北,建立一个大一统的汗国,但经过十几年后,到了如今,慢慢也有部族开始坐大,这札木部便是其中之一,新继位的汗王,野心勃勃,做梦也想重新统一漠北,以恢复昔日的汗国荣光。 三个月前,漠北诸多汗国,收到了来自大魏朝廷的旨意,晋王到素叶城开府建藩,命诸多汗国遣使觐见,从今往后,由晋王府代替朝廷纳贡,行宣慰之职。如今诸多使者,早已齐聚城中,被安置在驿馆之内,只待晋王抵达觐见。 札木部自然也来了。 围观民众见这胡人姿态倨傲,羞辱魏人,无不着恼,嘘声一片,那十来个军官,更是面庞涨红,性子急躁的,便要冲上前去,那胡人的随从,立刻也围了上来。 「此人乃是札木部的神箭手,百发百中,前些日随札木使者同行来此。」 杨云已打听了过来,对裴右安说道。 裴右安叫嘉芙稍等,自己朝前走去,拍了拍那几个军官的胳膊,示意后退,随即到了那条线前,停住脚步,取了悬于一旁的弓,搭箭,发力,满弓,瞄准前方那只悬在空中的玉韘,倏地发箭。 他一现身,全场便静了下来,无数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嘉芙知他小时为了强身,随名师习箭,箭法很是不俗。但如此场合,依旧还是紧张,睁大眼睛望着,见那箭射了出去,朝着前方笔直而去,还没来得及眨眼,那箭已经钉入靶子。 箭杆之上,赫然套了一物,恰便就是那枚玉韘。 她顿时松了口气,围观之人,短暂静默之后,随之亦爆发出了一阵欢呼之声,个个喜笑颜开,比自己射中还要高兴。 那胡人起先见人群里出来个看似文士的中年男子,根本没放心上,却没想到,此人箭法竟如此精妙,愣了半晌,方勉强压下心中懊恼,正要叫人去将那玉韘取下,见他竟再次搭弓,二箭过后,那根系着玉韘的细绳,竟也从中断开,在风中晃荡个不停。 v第四十四章[01.15] 全场再次爆发出了一阵欢呼,民众纷纷看向那射箭之人,议论不停。 胡人面红耳赤,又暗自心惊,盯着那男子:「你何人?」 裴右安不答,将手中弓箭搭了回去,对方才那射失手了的军官说道:「箭术练到最后,最高境界,不在继续苦练技巧,而在于心眼合一。以你的熟练和技巧,做到钉那玉韘上靶,原本不难,失就失在众目之下,心浮气躁。回去之后多多练心,胜这胡人,又有何难?」 那军官早被折服,此刻见他如此和自己说话,语气如同上级,吃惊地望着裴右安,一时说不出话。 「裴大人!你便是裴大人!」 就在这时,另个军官终于认出了裴右安,失声嚷道,激动之下,仍以旧日称呼称他。 裴右安含笑,微微颔首:「正是裴某。」 军官们跟着朝他下跪,近旁的民众,陆续也有人认出裴右安,纷纷跟着下跪。 裴右安请民众起身,从那群目瞪口呆的胡人身边走了过去,回到嘉芙身畔。 嘉芙看了眼他的身后,低声笑道:「都怪裴大人,一来就出风头,人人认得你了。集市看不成了,还是快些进城吧。」 裴右安一笑,带她回了马车,自己翻身上马,一行人入了城门。 很快,素叶城的都司闻讯,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迎接。 在民众一路的簇拥随行之下,一行人终于到了如今已改为王府的原节度使府的大门之前。 嘉芙下了马车,仰头望着油漆一新的门楣,脚步停了一停。 裴右安从后跟了上来,轻轻握住了她衣袖下的一只手,低声道:「进去了。」 嘉芙看向身边这男子,见他微微低脸,含笑望着自己,慢慢地勾紧袖下他握住了自己手的五指,点了点头,随他迈步过门,朝里而去。 刚到的那段时日,裴右安接见漠北使者,代朝廷或封赏,或施威,以镇札木和像札木一样的漠北部落。 除了这些使者,还有陆续前来参拜的当地守将、各城都司,白天少不了一阵子的忙忙碌碌,如此一转眼,两个月就过去了,漠北边陲,又成了一片冰天雪地的世界。 嘉芙掐着手指,再次开始算着自己的小日子。 前些天里,她又来了月事。 这已是两人不再刻意于那些日避免亲热后,她第三次来月事了。 她感到微微的失望。 她很想再为裴右安生一个孩子。 这个愿望,从慈儿两三岁后,便一直萦绕在她心头。 后来这些年,她没再想了,本渐渐也淡了心思。但如今一旦再次有了这念头,便如同老房子着了火,整天想的都是这个,恨不得能立刻再次怀孕才好。 虽然裴右安在她眼中,永远都如初见,郎艳独绝。她照镜子,也从不觉得自己有多老了。但他已过不惑之年,自己虽然比他小了不少,但也确实不算年轻了。想要如愿,看起来还是要做周全准备。 最近空下来后,她每天便做好吃的,还炖各种补食,除了自己吃,每晚裴右安回房,也不管合不合他口味,强迫他吃——自然了,补食也不是乱吃的。 她在出京前,特意悄悄请了个精通妇科的太医给自己看过。太医说她体质极好,不寒不燥,无须吃药,但到了她这年纪,可适当温补,如此更容易怀胎,荐她多食用黑豆、姜、莲子,说黑豆有助受孕,姜、莲子可温补身体。至于裴右安,自然也要同补,荐了些温补肝肾的药膳,给她写了一张长长的单子。 太医的话,表达的很隐晦。所谓妇人三十如虎,四十如狼,而男子一旦过了四十,大多就都开始心有余而力不足,故媚药之类的邪物,才会大行其道,不知害了多少的人命。 反正太医的意思,只要注意量,男人到了他这个年纪,这些食物,隔三岔五,平时多吃吃,对那个方面,总是有好处的。 虽然迄今为止,嘉芙对两人在这方面的相处,感到很是满意,也没觉得裴右安对着自己是在勉力支撑,但在时隔十六年后,想再生个孩子,预备之事,自是不厌其烦,多多益善。 今晚她又再次开始期待了。 她的月事,向来很准,每月上下相差,最多不过一天。根据太医的教导,加上这么多年和裴右安相处得来的经验,知道今晚开始,接下来的几个晚上,倘若两人同房,有孕的机会,要比别的日子大的多。 从前每月到了这段日子,两人心照不宣,都会避免做那种事。 但如今不一样了。 天刚黑,屋里的炭火便烧的暖暖。嘉芙早早地去洗了澡,出来后,趴在贵妃榻上,让檀香替她弄干长发,再往皮肤上抹了她喜欢的宫廷御造茉莉芳膏,细细地擦匀,从头到脚,没一寸肌肤闻起来不是香喷喷甜滋滋的。随后挑来捡去,在一堆衣裳里,选了条藕荷色的罗裙,外罩一件薄若蝉翼的纱衣,面匀轻粉,唇点淡脂,发绾堕马髻,青丝如云,向面倾垂,鬓边斜斜簪了一朵雪里山茶,人面娇花,娇慵中流露出精心打扮的美艳。 她已经好久没这么装扮过了,待梳妆换衣完毕,揽镜自照,自己瞧了,都觉美艳无俦,很是满意。 裴右安想必会喜欢的很,嘉芙猜想。 酉时末,他便从前头回了后堂,嘉芙笑吟吟地迎了出去,替他掸去落在肩头的雪花。 v第四十五章[01.15] 裴右安入内,乍看到她,仿佛微微一怔,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嘉芙心中欢喜,推他去洗澡,出来,帮他换了衣裳,便叫人送来今晚准备的吃食,按他坐了下去,自己站在他的身后,一边亲手替他捏肩,一边殷勤地催他吃东西。 碗里的东西一坨一坨,有肉有米,汤汁淋漓,裴右安还没吃,便闻到了一股掺杂着淡淡药味的羊骚气味,苦笑道:「这又是什么?」 最近这半个月,隔三差五,什么鹿肾汤、猪腰子、枸杞羊肾粥…… 一开始还好,吃到现在,光是闻着,就已经有点反胃了。 「这是归元汤。淮山药、肉苁蓉、菟丝子少量,加核桃仁、粳米,和瘦羊肉、羊脊骨同熬,我足足熬了一个晌午,最后加几根葱白,生姜、花椒、料酒、胡椒粉……对了,还有八角。太医说,吃了对男子身体好。」 「我刚才已经替你尝过,味道很好的,你赶紧吃。」 嘉芙睁大眼睛,面不改色地撒了个谎。 她刚才是尝了一口,但那个味道……好奇怪…… 反正她是不想再吃第二口的。 裴右安自忖并无肾精亏损、耳鸣眼花、腰膝无力等等诸多中年男子时常面临的不可言症状,半点儿也不想吃这玩意儿,但在她饱含期待的目光注视之下,想到前几个月,她发现来了月事后的表情,实在不忍让她再失望,只能硬着头皮,一口一口地吃了下去,吃到最后,他已经跳过了咀嚼的步骤,连吞带咽,一口气地咽了下去,拍了拍发闷的胸口,长长松了一口气。 他现在还真的有点怀念她从前给自己做的那些甜点…… 比起来,他更喜欢她喂自己甜点,而不是这些光闻着就足以让人泛呕的所谓食补。 嘉芙见他一口气吃完了,连汤都喝的涓滴不胜,心里欢喜,其实也是有点心疼的,揉了揉他的胸膛,又替他捏了片刻的肩,估摸着刚才吃的已经落下去了,方柔声道:「夫君,不早了,就寝吧。」 裴右安被她拉了起来,带到床边。 他低头,默默地看着她欢欢喜喜地替自己一件件地脱了衣裳,再被她推倒在了床上,躺在那里,又望她自己脱去披在外的那件薄纱,再一层层脱去别的,最后钻进了被窝里,香扑扑的柔软身子,整个儿往他怀里拱,那张红唇,凑到了他的耳畔,撒娇般地哼哼:「大表哥……」 鉴于前几个月的经历,为了保证今晚开始,接下来的几个晚上,能让他尽情挥洒,从这个月月事结束后,直到今夜之前,嘉芙都不准许他和自己同房。 裴右安已经差不多半个月没碰她了。 他转脸,凝望了她片刻,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帐子也落了。 伴着床帐起了一阵水波般的拂动,进行到一半,嘉芙春.情正浓,却感到他仿佛有些力不从心了,越来越是勉强,最后甚至停了下来,不禁奇怪—— 其实今晚,从一开始,嘉芙就觉得他一直奇怪,总感觉哪里不对,仿佛有点提不起精神。 按理说,不该这样的啊—— 她今晚这么美,自己看着都要动心了,他又半个月没碰她了…… 她不解地睁开眼睛,却见他已从自己身上飞快地翻了下去,一把掀开帐子,探身而出,人竟呕吐了起来。 嘉芙吓了一大跳,绮念顿消,慌忙爬了起来,帮他挂起帐子,又跪坐在一旁,轻拍他的后背。 裴右安不但吐掉了方才吃下去的那碗归元汤,连先前的晚饭也一并吐光了。 嘉芙急忙披了衣裳,下床给他倒了杯温水,端过来服侍他喝了下去,见他靠在那里一动不动,很是虚弱的一副样子,不禁担心不已,要去叫郎中,被他拉住了。 「我没事。」 「芙儿,就是你能不能不要再逼我吃那些东西了……」 他有气没力地道。 「不用吃那些东西,我也能行的,」 仿佛怕她不高兴,他又补充了一句。 嘉芙一愣,望着他心有余悸的一副表情,瞥了眼他下头,见那里早就已经软了下去,不禁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拉过被子盖住了他,让他躺了下去,放下床帐,自己穿衣下床,开门叫人进来,打扫了床前,又叫送进来热水,催他一道去洗了洗,两人回到床上,她再次钻到他的怀里,抱住了他的身子,仰面望着他,吐气如兰:「大表哥,都怪我不好,逼你逼的太紧了。以后不用你再吃那些难吃的东西啦!我不急了,还是顺其自然吧。晚上你累了吧?早点睡。我也睡了。」 她说完,面颊爱怜地轻轻蹭了蹭他的下巴,便依在他的身边,乖乖地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 裴右安凝视着她的面庞,忽然坐了起来,穿好衣裳,又将她从被窝里拖了出来,抱她坐到床边,开始给她一件件地穿起了衣裳。 「外面下雪呢!你要带我去哪里?」 嘉芙有点不解,几次问他,他都笑而不答,只在最后,替她穿好鞋袜,往她身上披了件滚毛边的昭君衣,这才牵了她的手,笑道:「下雪才好。你去了就知道了。」 嘉芙跟他出了屋,反坐在踏雪的背上,蒙头盖脸,整个人被他用毛氅裹在怀里,两边胳膊紧紧地抱着他,一阵腾云驾雾般的疾驰之后,出了城,仿佛一直在爬坡,最后终于停下,从他怀里钻出脑袋,发现到了一座相对而立的山坳之前。 v第46章[01.23] 借着雪地的反光,见入口之处,修筑了一道门墙,看起来仿佛是刚完工不久的样子。 这地方,嘉芙依稀还有印象,记得十几年前也曾来过,当时也是被踏雪带来的。因这山坳,和素叶城周围那些大多光秃秃的山岩不同,冬天的地表,比别的地方要湿暖,且积不住雪,有时还有青草,只是因为地势陡峭,一侧就是风化的高达数十丈的悬崖,没什么现成的山道可以上来,所以平日人迹罕至。踏雪那时候很顽皮,有一天,也不知道怎么让它跑到这里来,后来就常来这里寻新鲜的嫩草吃。 嘉芙看了眼那扇门墙,依旧不解。 裴右安将她抱下马背,带进了那扇门,顺手反闩,随即引她弯腰,小心地经过一段狭窄的岩隙,最后钻了出来,视线顿时豁然开朗。 外头看不出来,里面别有洞天,竟是个犹如环井的小山谷,面前一口月牙般的池水。 白雪纷纷扬扬,从谷口飘洒而下,不断地堆积在岸边,水面上却白雾腾腾,竟是一口温泉! 更叫人惊讶的是,就在温泉的边上,还静静地立了一座小木屋,看起来也是新建不久的样子。 嘉芙惊喜不已,跑到泉边,蹲下去,伸手探了探水。 暖洋洋的,舒适极了。 裴右安笑道:「我记得此地,十几年前是没有这口泉的。两年前,记得朝廷钦天监曾接过素叶都司府的奏报,称当年八月间,此地发生地动,所幸不强,未造成大的破坏。但想来,这口泉便是当时出来的。也是托了踏雪的福,上月有天迟迟不归,杨云找到这里,偶发现里面还别有洞天。我下去探过深浅,又取水,凉后以牲畜饮,未见异状,见能用,想着若是下雪,带你来这里泡泡也是好的,便给你修了这地方,才几天前修好的,方才想了起来,便带你过来,也算是……」 「向你陪个罪。」 他顿了一下,柔声道。 嘉芙却早就没听他继续还在说什么了,欢呼一声,拉着他进了那座小木屋,点亮烛台,见里面地方不大,床榻桌椅,却无不齐备,床前的地上,铺了一张毛茸茸的白色地衣,最妙的是,屋角还有一只炉子,边上堆了一堆已经劈好的柴火。 裴右安还在生火暖屋,嘉芙便已脱了衣裳,赤脚下了温暖的泉水,整个人脖子以下,全泡在了水中,靠在池边修好的坐台上,仰面望着头顶夜宆之上,飘飘洒洒的漫天雪花,舒服的只剩下了叹息。 裴右安生好了炉火,从木屋里出来,自己并未下去,只蹲在池边,看着嘉芙。 嘉芙睁开眼睛,抹了抹湿漉漉的脸,朝他招手:「大表哥,你也下来。」 裴右安微笑摇头,摆了摆手:「我不下了。你洗好了,我抱你进去。」 嘉芙美人鱼般游到了他的身边,伸出一手,抓住他的衣袖,用力一拽,「哗啦」一声,伴着嘉芙的笑声,裴右安便被她拽到了池子里。 嘉芙和他在水里相拥,泡了许久,渐渐感到浑身酥软无力,才被他抱了出来,回到了小木屋中。 裴右安擦干了嘉芙的头发和身子,放她躺在床上,目光和指尖,流连在她被温泉水浸泡的吹弹可破的柔嫩肌肤之上。 「芙儿,你可乏了?」 他的唇来到了她的耳畔,低低地问她,沙哑的嗓音里,带着浓浓的一缕缱绻。 嘉芙睫毛轻颤,慢慢睁开眼睛,和他对望了片刻,慢慢坐了起来,将他推倒在床,在他吃惊又莫可名状的极度兴奋的目光注视之下,红着一张芙蓉娇面,自己爬到了他的身上,樱唇附到他的耳边,低低地道:「大表哥,你想我怎样,我都听你的……」 雪花静静飘落。在木柴燃烧发出的悦耳的噼啪爆裂声中,木屋的这个冬夜,温暖如春。 ……。 从小木屋回来后的当月,嘉芙的月事便停了,再到下月,她便开始呕吐、嗜睡,确定怀胎。 嘉芙终于如愿,虽然被孕期反应折磨的人都瘦了,但心情却极好,自此开始安心养胎,每天无事,又扳着指头,开始算着产期。 裴右安的心情,却和嘉芙有些不同。 他早已不年轻了,再过个几年,两鬓不定便要染上白霜。 过去的这十几年间,他辅佐幼帝,可谓心无旁骛,殚精竭虑,再也没想过,这辈子,他还会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如今小娇妻再次有孕,望着她欢天喜地,丝毫不以为苦的模样,他的内心深处,自然是欣喜感动的。但这欣喜感动的背后,却也伴着隐忧。 即便到了如今,十几年过去了,每每想起当年她头胎生产之时所受的苦楚和经历的风险,他便依然感到心有余悸。 伴随着嘉芙肚子一天天地变大,裴右安也变得越来越紧张了。除了早晚陪她散步,亲自照顾她的饮食和起居,在她离临产还有一个多月之时,连远在京城的那个擅长千金妇科的太医也赶来素叶城住下,以备王妃到时生产的不时之需。 相比裴右安的紧张,嘉芙自己却平静的多。 有过上次的艰难,这一回,她反而丝毫没有感到害怕。 最坏的都有过了,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她每天该吃的吃,该睡的睡,该起来散步,便去散步,吃吃喝喝之间,心宽体胖,到了次年的秋天,有一天傍晚,裴右安陪她散步之时,忽然发动,才不过一个多时辰,便顺利生出了一个女婴。 时隔十七年后,他人至中年,竟然再次为父,有幸成为了这个诞降到人世的漂亮女娃娃的父亲。 裴右安小心地抱住这注定将要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婴的软软小小的身子,入怀之时,心中的激动和狂喜,简直无法以言辞来形容。 他唤女儿阿元。 v第47章[01.23] 元,始也,又有善吉之意。 他愿自己和嘉芙中年所得的爱女,如她名字所含的意寓那样,新生起始,一生善吉。 【番外二:翊渊 曦光】 曦光的名字,是祖父为她取的。 父亲告诉她,她出生的时候,正是黎明,朝阳的第一道光线照进了张家的庭院。因为上头已经有了三个兄长,族房至她这一辈,生的也都是儿子,祖父得知生了个孙女,认为补全「好」字,于门庭是为福气,很是欣喜,便以朝阳为她起名曦光。 张家是北方着名的高姓大族,从前朝起,先祖便累世为官。书香门第,源远流长。至曦光祖父张时雍,生前官至礼尚,加封上柱国,受先帝遗嘱,协裴相辅佐当年还不过七岁的幼帝,可谓荣显至极,却不想朝荣暮落,到了十几年后的今日,张家竟会面临如今此等进退维谷的尴尬处境。 两年之前,祖父因受都察院都左御史结党风波的牵累,无奈被迫称病,上书致仕。归家后,祖父心结始终难解,加上本就年老体衰,身体渐渐坏了下去,就在数月之前,溘然辞世。 祖父致仕之时,为感念他多年辅政之功,一道圣旨,当年十四岁的曦光,被定为了大魏未来的皇后。原定两年之后,待皇帝年满十八,二人再行大婚之礼,婚期原本迫近在即了,不想这个时候,祖父辞世,十六岁的曦光要为祖父守孝一年,婚事也就耽搁了下来。 祖父丧礼,皇帝虽未亲自吊唁,却派了使者前来,为祖父追封荣衔,赐下谥号,身后之事,自然还是荣哀至极。 但曦光的父亲张铭,却诚惶诚恐,日夜不宁。 曦光知道,父亲感到恐惧。 从两年前起,祖父致仕归家,自己成为大魏未来的皇后之后,这种恐惧,便如影随形,一直伴随着丁忧在家的父亲。 和祖父相比,父亲的仕途,显得平淡了许多。他生性淡薄,不求荣达,丁忧之前,官也就只做到了太常寺少卿,日常负责朝廷的各种祭祀、礼乐之事而已。 那个皇帝,如今也才十八岁,却已亲政四年,从两年前起,摄政的裴相出京就藩关外之后,他不但完全把控了朝事,且日益积威,令朝臣不敢有半分轻视。 父亲的这种恐惧,便是来源于自己这个未曾谋面的未婚夫,当今的皇帝。 父亲知道,祖父已经见恶于皇帝。自己的这个「皇后」之位,于张家和自己,或许也是一个隐患,而非外头那些不知情之人所羡的那样,是件光耀门楣的荣光之事。 曦光的祖父,身居高位,一生为官谨慎,不想到了最后,还是栽在了自己的一个得意学生手里。 那个学生,便是当时的都察院都左御史杨松,因与一政敌不和,为了扳倒对手,暗中奔走,联合多人,一道在皇帝面前弹劾对手。 那个被弹劾的,后来罪状确证,被革职问罪,但杨松还没来得及庆贺,接着就也以私下结党之罪,被人告到了皇帝面前,遭到发难,证据确凿,甚至列出详单,上有某年某月某日某刻,于何地,何人参与,竟无一遗漏。 这些弹劾,隐隐也牵涉到了曦光的祖父,称杨松暗中奔走之时,曾不止一次向人暗示,此亦为恩师之意。 裴相虽摄政多年,是为首辅,但那时候,因他三疏,朝臣都已看出了裴相的去意。 一旦裴相离朝,无论从资历还是威望来说,祖父便是延升而上的当朝不二重臣。 杨松和曦光祖父渊源不浅,极得后者赏识,朝臣人人都知。便是因此缘故,那些人才会被杨松说动,愿意追随。 皇帝当时没有亲自发落,而是将弹劾杨松一党,包括质疑他本人在内的所有奏折,全部转给了曦光祖父,命他全权处置。 祖父为政保守,固执己见,而这几年间,皇帝就军国之事,却开始慢慢显露出了锐意变革的一些想法。 这两年,在皇帝亲政之后,随着裴相渐渐放权,少年皇帝和祖父这个老辅臣之间的裂痕,其实也在日益见深。 谨慎了一辈子的祖父,最终还是一朝不察,栽在自己得意门生的身上。 或者说,是栽在了那个十六岁的少年皇帝的手里。 后来,曦光也听到了一种说法,说皇帝其实早就得了密报,知杨松为扳倒政敌,擅以曦光祖父之名暗中奔走结党,但皇帝却隐忍不发,等到最后一刻,才将事情转到自己祖父的手上,还美其名曰由他全权处置。 心机之深沉,可见一斑。 祖父也是到了那时,才彻底明白了过来。 当年那个不过七岁登基的幼帝,如今真的长大了。连裴相也要退出,以避免掣肘之嫌,何况是自己 皇帝不再需要裴相,更不再需要自己了。 那个旧的时代,彻底过去了。 曦光至今记得清楚,那一夜,祖父书房里的灯火,彻夜不息。 次日,祖父上折,建议将此事交由大理寺查办,该当如何,便如何定罪。随后,祖父便以病上书致仕。 皇帝准奏。不久,一道圣旨,曦光成了未来的皇后。 她需为祖父守丧一年,故原本定好的大婚之期,也将延迟推后。 曦光几位已出仕的兄长,因了祖父去世,和父亲张铭一样,皆丁忧。 v第48章[01.23] 她那两个年长的兄长,皆走科举而出仕,丁忧之前,都在远离京城的偏远之地做着小官。 这是祖父从前的意思。祖父自己虽地位显达,但宗族之中,却没有身居显位之人。 他惜名了一辈子,不愿被人诟病自己借权势提拔张家子弟,却不想临了,栽在了一个他曾极为看重的得意门生手里,不可谓不是讽刺。 祖父的丧礼,已经过去了三个月,几个兄长都已先回了老家。曦光因未来皇后的特殊身份,如今还留在京中的宅邸里,父亲伴她在京。 曦光美貌出众,从小受家风熏陶,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又得家人宠爱,唯一遗憾,便是母亲早年去世,但二娘性情温柔,视她如同己出,她与妾母感情极好,故也无身世之叹,原本性子极其开朗活泼,整日爱笑,只这两年,感家中变故,这才笑容不复,慢慢沉静了下来。 父亲身体本就不是很好,最近因为操办丧事,加上忧思过重,前些时日,染了风寒,一直没有痊愈。 这晚上,她和二娘一道,将煎好的药送至书房,服侍父亲吃了,望着父亲愁眉不展的模样,极是心疼,忍不住道「爹爹,女儿知爹爹心归田园,何不离京归乡从今往后,便是种豆南山,也胜过如此被困京城,终日不得开怀。」 张铭摇了摇头「你为大魏日后的皇后,如此身份,爹怎能带你出京」 曦光垂眸半晌,终于鼓起勇气道「爹爹,女儿也知道,皇帝表面上客客气气,实则不家,都是做给别人看而已。别人都羡我,我却不稀罕那个皇后之位,有什么好的他便是真娶了我,日后只要存心,随便一个什么理由便能废了我。祖父为朝廷效耘了大半辈子,对皇帝忠心耿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帝却是如何待他最后落得个如此下场,我想起便觉心寒。我料皇帝也并无真心要立我为后,当初想必也是另有所想,趁如今这机会,爹爹何不上折,就说国不可一日无后,不能叫他因我而耽搁了国事说不定他正盼爹你如此开口呢。等应了,那时我便陪爹回老家,种瓜种豆,再无烦心之事,岂不比如今这样日日担心要来的好」 二娘没想到她如此大胆,睁大眼睛,吃惊地看着她。 张铭微微一怔,看向女儿。 曦光刚满十六,正是女孩儿一生最为美好的碧玉之年。前几日除去热孝,但依旧着白,素衣衬的她愈发明眸皓齿,玉腕赛雪,宛如一朵初绽的娇蕾。 她睁大一双眼睛,直直地看了过来。 「爹爹如此看我作甚女儿说的不对」 曦光并不惧,反问了一句。 家中这个唯一的女儿,从小如珠如玉地养着,以致于被宠的如此大胆,连这种话也敢说。 宫中那个年轻的皇帝,宏博而贤明,但铁腕却丝毫不逊当年先帝,甚至,比起先帝的威刑肃物,他更为隐忍深沉。 有时想着,倘若当初自己父亲没有识时务地主动上书致仕,如今会是什么下场,犹未可知,想多了,甚至叫人不寒而栗。 张铭皱眉叱道「这话也是你能说的不许胡说八道」 他对这个女儿极其疼爱,如此严厉教训,生平还是头回。 曦光双眸渐渐泛出泪光,贝齿紧紧咬了片刻唇瓣,道「爹爹,我真的不想做什么皇后我虽没见过皇帝的面,却也知他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倘我真入了宫,那么多双眼睛看着,爹和哥哥们往后必愈发艰难。我往后如何,无关紧要,我是不忍爹和哥哥们往后如履薄冰,战战栗栗」 想到父亲和兄长对自己的疼爱,晶莹泪珠从她面庞滚落而下。 二娘急忙过来,一边低声安慰,一边取帕为她拭泪。 曦光自己接过,低头胡乱抹了抹眼睛,抬头继续看着父亲,眸光中带着一丝倔强。 对着如此娇娇女儿,做父亲的,心一下便软了下来。 张铭长长叹了口气,摇头道「傻女儿,你当爹便忍心舍你只是皇命难违而已。你方才的建议,爹不是没有想过。看似顺应帝心,实则万万不可。爹若真以你祖父去世耽误国政为由,请陛下另立皇后,你以为陛下会应他若应了,必定被人诟病。故绝不会答应。非但如此,不定还反会疑我张家行欲擒故纵之法,以博世人同情。此法不通。好在不过一年而已,不如等你孝期满了,爹想想办法,看能否在晋王那里求个通融。晋王和你祖父同朝多年,你祖父为官如何,他再清楚不过了。若能得他相助,远胜爹自己开口,你懂吗」 晋王离京就藩甘州虽已两年,但皇帝对晋王的厚待,非但没有消减,反更胜从前。 去年年初,王妃诞下一女,皇帝闻讯,不但派太监崔银水远赴关外,带去诸多贺礼,还破格封那刚出世不久的小女娃为公主,号长宁,食邑万户,当时有朝臣以为僭越,上言劝阻。皇帝回复说,朕七岁起得太傅辅佐,便称一句相父也不为过。朕亲政后,太傅不愿居功,自甘远赴苦寒边地,为我大魏戍守疆土,你们谁能做到如今他中年得女,朕不过封她一个公主封号而已,也值得你们如此说道一众大臣,当时哑口无言。 「往后你就安心在家,再不要胡思乱想。一切有爹。」 张铭最后安慰女儿。 曦光自然也听说过晋王夫妇的一些事情,知他夫妇是表兄妹出身,夫妇二人,如同神仙眷侣,神往不已。出神了片刻,叹了口气「女儿明白了。方才是女儿说错了话,往后再不敢了。」 次年春,皇宫。 这日,崔银水奔到御书房中,喜笑颜开地奏报,说晋王夫妇带着长宁小公主,一行人已经行至京畿之地,再三两日便能抵京了。 时间过得如此之快,那夜,那个十六岁的少年皇帝微服去往裴家,盘桓一夜,天明离去。 一切仿佛都还就在昨日,一转眼,三年竟已过去了。 很快,他就能再见到父母,还有如今已经两岁的妹妹。 不知父亲风采是否依旧母亲是否还是那么娇气,在父亲面前,动不动爱红了眼睛哭鼻子掉眼泪 还有妹妹,那个他早经由画师之手,已经想象过无数次可爱模样的妹妹。 十九岁的年轻皇帝,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之情,那张平日于人前轻易不露喜怒的英俊面庞之上,溢满笑意,猛地投笔,从御案后起了身「快派人去迎」 v第49章[01.23] 他踱了两步「派礼部尚书,叫他亲自带人去迎」 「是」崔银水笑道,「礼尚大人正有此意,只是不敢擅自出京,方才正要问万岁的旨意,奴婢这就叫人传令下去。」 崔银水匆匆出去。 皇帝再无心思再批阅奏折,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朝着庭院,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忽然想到一事。 张家父女并不知道,他们去年家中书房里的那一番对话,当夜便被记在簿册之上,一字不漏地秘密送到了他的面前。 诚如张时雍孙女所言的那样,他当初立他孙女为后,乃是出于制衡考虑。 三年过去了,朝局早在他掌控之中。如今娶不娶,已是无关紧要。 娶了,以张家如今的情况,日后那女子便是生出太子,也绝无外戚擅权之忧。算是他合意的一个皇后人选。 若不想娶,改诏便是。也不愁寻不到合适的理由。 那个女子,如今也快出孝了。 就在数日之前,其父张铭果然呈上了一封奏报,罗列其女种种不足,称无才无德,不堪皇后之位,为天下之计,不敢虚占中宫,甘愿让贤。 张铭在呈上这封奏报之前,想必先已在父母那里打过招呼了。 他心知,父母这次回京,必是为了此事。 那个瞧不上皇后之位,不愿嫁他的张家孙女,他到底是娶,还是不娶 方才早朝之时,下了一场春日急雨,方才雨过天晴,御花园里,阳光明媚,草木凝露。 年轻的皇帝,目光落到窗外一朵被急雨给打折了的娇艳美人蕉上,凝神了半晌,两道英挺剑眉,不知不觉,微微地皱了起来。 入春,素叶城外覆盖了一个冬日的积雪,慢慢开始消融。这日午后,裴右安从外回来,不见女儿,猜她应在后花园里玩耍,正要寻去,听到门外廊庑里传来呼唤「爹爹」的声音,抬眼,见女儿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迈腿跨过门槛,正朝自己奔来,脸上露出笑容,急忙迎了上去,将她一把抱了起来,见她鼻尖儿冒着细细的汗珠子,刘海也被汗水给黏在额头,问了声同行的嘉芙,说是方才一直在玩耍,跑来跑去,方出了一身热汗。 虽入春了,但天气还是冷的,嘉芙带了女儿去洗头洗澡,洗完了,换上干爽暖和的衣裳,见女儿刘海也有些长了,有些盖着眼睛,正想叫府里那个会绞头发的嬷嬷过来,裴右安已抱着女儿,放她坐到梳妆台前的凳子上,拿了把小剪子,说自己替她剪,保证不会比那嬷嬷剪的差。 阿元满两周岁,虚三岁了,活脱脱就是嘉芙小时候的模样。奶白奶白的皮肤,眼睛圆溜溜,琼鼻樱唇,玉雪可爱。婴儿肥的小女孩儿,伸出来一只小手,五指短短肥肥,手背上还能点出几个下陷的小肉涡,却已经知道爱美了,见父亲要替自己剪刘海,便在镜子前乖乖坐着,一动不动。 裴右安一剪子下去,刘海有些歪了。阿元表示不满意。当爹的便修,越修越短,越修越短,最后可算剪齐平了,但原本漂漂亮亮的一排齐刘海,也被剪的只剩下了短短的一茬。 阿元的眼泪,渐渐在眼眶里打起了转。 当爹的本以为剪个齐平刘海只是小事,没想到剪成了这这样,见女儿泫然欲泣,懊悔不已。恰好嘉芙进来了,看到女儿的短刘海,咦了一声「怎绞的如此短」 阿元再也忍不住,「哇」一声哭了出来。 裴右安慌了手脚,急忙来哄女儿,越哄,阿元便哭的越伤心。 裴右安左哄又哄,最后想了起来,说过几天就能带她去京城了。 阿元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心心念念着再过些天,等冰雪融化,爹娘就要带她去个叫京城的地方,看望住在那里的哥哥。听到父亲这么说,才高兴了起来,但转念一想,头发被爹爹剪的这么丑,万一哥哥看见了不喜欢自己,忍不住又抽抽搭搭,再次掉起眼泪。 裴右安说她无论怎样,哥哥都会喜欢,又说去京城的路要走一两个月,等到了那里,头发就长了回来,阿元又会和以前一样漂亮可爱了。小姑娘这才终于破涕为笑,开始翘首日日等着出发的日子。 终日这日,一切安排妥当,裴右安和嘉芙带着阿元,踏上了返京的路途。 这是三年来,两人第一次返京。 这几年,身边虽有丈夫和小女儿伴着,但看到阿元,嘉芙常常不自觉地想起慈儿小时候的样子。犹记她和长子最后见面之时的情景,那时他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而今三年过去,他即将大婚了。 上路之后,一切顺利,这日行至京畿,停于驿馆歇脚之时,礼尚出城五十里地,奉命亲自来迎晋王夫妇。在驿馆里住了一夜,次日天黑之前,抵达京城,一家人落脚在了从前曾住了多年的那座宅邸之中。 当夜,皇帝便微服前来,父子、母子相见。 虽然已经隔了三年,当日那个十六岁的少年,如今也长成了青年,完全是成人的模样了,但他一开口,一声满含拳拳之情的熟悉的「爹爹,娘亲」,便立刻驱散了嘉芙此前心中因为时空隔离而致的所有忐忑,只剩下了欢欣和激动,眼圈一红,眼泪忍不住又掉了下来。 年轻皇帝笑着为她擦去眼泪,和一旁笑而不语的父亲对望了一眼。父子之间,默契满满。 「哥哥,我是阿元」 阿元虽然从出生后,就没见过哥哥的面,但却从父母的口中,早就将哥哥深深地记在脑海里,今夜终于见到了,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英俊的哥哥,见他替娘亲擦眼泪,跑过来紧紧抱住了他的腿,仰头冲着他笑。 皇帝笑容满面,将这小豆丁的妹妹抱了起来,将她高高地举过头顶,就仿佛自己小时候,第一次见到祖父之时被他举起那样,久久不放,仿佛唯有这样,才能表达自己此刻心中对她的喜爱之情。 阿元乐的发疯,一个晚上,紧紧地缠着皇帝哥哥,皇帝哥哥也一直抱着她,家中全是她的笑声。 至夜深,嘉芙留他父子在书房叙话,自己好不容易,先哄了女儿去睡觉。 v第50章[01.23] 阿元躺在被窝里,还絮絮叨叨,嘴里全是哥哥长哥哥短,说哥哥明早要接她去他那里,兴奋不已,直到深夜困极,眼皮子实在撑不住了,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嘉芙带着阿元去睡觉,书房里剩下两父子。皇帝主动向父亲提及自己最近着手正在进行的几件国政大事,裴右安点头,微笑道「我知你胸中自有丘壑,我也无不放心之处,只是有一事」 他停顿了一下。 「父亲请讲。」皇帝立刻起身,恭敬地道。 裴右安叫他坐下「想必你也知道的,便是和那张家孙女有关。前些时日,我收到了张铭张大人的一封信,言下之意,对其女被立为皇后一事,隐露悲观。慈儿,张家孙女,不日便出孝期,当年所定之婚事,你如今有何打算」 「婚姻之事,全凭父母做主。不知父亲母亲,当下何意」 皇帝说出这话之时,神色平淡。 裴右安沉吟。 三年之前,在自己去意坚决之后,张时雍被卷入杨松一案,继而被迫称病致仕。 裴右安心知肚明,这是张时雍一时放不开权势地位,而年轻的皇帝,他雄心勃勃,如鹰隼初击长空,怎愿面前再有当年的「顾命大臣」对自己有所掣肘 君臣一旦步调不协,这样的结果,也就不可避免。 当时他并未出手干预,而是静观其变,待尘埃落定,出于弥补,亦是为了平衡,这才有了立张家孙女为后的想法。 他提出后,儿子当时一口便答应了下来,如今张家却流露出退却之意,裴右安一时定夺不下,这才问儿子的意思。 听他如此回答,便道「你年已十九,尚未大婚,如今便是不立张女,也要另择别家改立皇后。你的婚事,既是私家之事,亦是关乎国体的朝廷之事,宜稳不宜变。我若所想无误,张家应也并非真的不愿结下这门亲,而是对当年之事心有余悸罢了。我的意思,当初既已择定张女为后,天下皆知,如今你若无上心的别家女子,与其毁约,引朝臣议论,不如安抚张家,往后多加厚待。尽快将婚事办了,安天下臣民之心。」 他凝视着儿子英挺的面容,想到他不过三岁便和自己夫妇分离入宫,不分寒暑,日日读书,学习日后如何做这泱泱帝国的君王,到了七岁,别人家的孩子都还在父母膝下承欢,他便已经登基,个中辛苦,再无人比自己更清楚了,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起来「慈儿,为父当年择定张家孙女,事先也是有所知的。张家世代书香,门风严谨,孙女才貌双全,柔婉贞惠,和你甚是相配,若能娶了,日后必能与你相互扶持。」 「一切听凭父母大人做主。」 皇帝想起张家孙女从前在其父面前的私下所言,目光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站了起来,恭敬地应道。 第二天的早上,阿元一睁开眼睛,便看到嘉芙的笑脸,说哥哥派来接她的人已经到了,这会儿就在外头等着,欢呼了一声,也不赖床了,一骨碌就从温暖的被窝里爬了起来,急忙催着母亲给自己穿衣梳头,又大口大口地吃了早餐,最后被嘉芙牵着,欢天喜地去了前厅,看见那里站了一个身穿红衣的圆脸之人,看见自己,飞快跑了过来,躬身喊她小公主,向她行礼。 昨晚去睡觉之前,哥哥再三地向她道歉,说今早有事,没法亲自来接她,但会派一个叫崔伴儿的人来接,见这人笑眯眯的,看起来很是和善,便问道「你就是崔伴儿」 「哎哟,可不敢当。小公主喊我崔公公就是了」 崔银水如今也四十多了,胖头圆脸的,除了比年轻时发福了,看起来倒没老多少,如今早已是宫中第一大太监了。过来和阿元逗笑了几句,便朝嘉芙躬身道「王妃,如此奴婢便先引小公主进宫了。王妃放心,奴婢定会带好小公主。」 崔银水一向会照顾孩子,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嘉芙叮嘱女儿过去了不可胡闹,便松开了手,目送女儿在崔银水的陪伴之下,一蹦一跳地跑了出去。 皇帝哥哥退朝后,放下一切事情,带着妹妹去西苑豢养着珍禽异兽的天鹅房、孔雀房等处游玩,乐不思蜀,当晚没有回来,就睡在了宫中,第二天也是如此,直到第三天,新鲜感渐渐过去,开始想念父母,这才出宫回来。 没几天,朝臣就都知道了,张家孙女已出祖父孝期,礼部开始操办皇帝的大婚之事。而晋王夫妇此次回京,也正是为了此事。钦天监一番测算过后,将大婚之期,定在了三个月后的大吉某日。 几年之前,裴右安提出立张家孙女为后之时,嘉芙便暗中留意过那女孩儿,知她名叫曦光,从见过她面的刘九韶夫人那里打听得知,她不但貌美,才华出众,刘夫人还说,最为难能可贵,便是那女孩儿性子活泼,很是爱笑,有林下之风,却无半点矫揉之气,很是惹人喜爱。 刘夫人对她赞不绝口。 嘉芙当时一听,很是满意。 女子集美貌才华于一身,虽难得,却也并非不可得。 最合她心意的,是刘夫人所描述的那女孩儿的性子,感觉和儿子颇为互补。 儿子做了皇帝,娶妻也就成了立后,不再是他私人之事。尽管嘉芙私心里,也是盼着他能得一佳人,从此两心合一,天长地久,便如自己和他父亲那样。 但考虑到他的身份,亦是因了母子分离多年,出于对他本心的尊重,嘉芙从未在儿子面前提过半句这样的期许。 嘉芙只是盼着,那个将来能够和儿子比肩称后的,是个足够聪明的女孩儿。 嘉芙了解自己的儿子。 他的心太大了。大的甚至连她这个母亲,也不尽然了解。 而他的妻子,哪怕贵为皇后,号为「国母」,她的世界,也就只局限于后宫的那一方天地。 那方天地,太过窄小。 倘若那女孩儿不够聪明,只将那方天地和自己这个当皇帝的儿子视为全部,天长日久,哪怕她再美貌,再有才华,怕也会在日复一日的希望与失望的轮回交替里迷失双眼,继而失了本心。 如同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渐渐变成一文不值的鱼眼。 女人这样的悲剧,在后宫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一代代地上演,屡见不鲜。 v第51章[02..01] 嘉芙期待着,张家的这个孙女,多年之后,依然能够保有刘夫人口中的「林下之风」和她那活泼爱笑的天性。 倘若如此,便是她的福气,亦是自己儿子的福气。 这日,嘉芙带了阿元,来到城西的长宁别苑。 这是慈儿给妹妹的一座园林,以阿元封号为名,从两年前获悉她出生之后,便开始在皇宫西苑旁选址修筑。数月之前,方全部完工,通太液池,占地广阔,内中亭台楼阁,奇花异草,美不胜收。 嘉芙到别苑住了一夜,次日,以赏花为名,派人将曦光接到了别苑。 前些时日,曦光从父亲口中得知退婚无望,不禁大失所望。 失望过后,事情既定了,如今也就只能等待大婚了。 晋王曾来访,过后,父亲对她说,晋王言,陛下乃是出于对其祖父的敬重之心,这才立她为后,晋王叫父亲放心。 虽不知真假,但有了晋王的这一句话,父亲也算是吃了颗定心丸。 从晋王来访过后,父亲比起从前,看起来似乎放松了不少。 接着,皇帝的举动,似乎也证明了晋王的话。 在祖父周年祭的时候,皇帝亲自撰了一篇祭文。两个孝满的哥哥,不但复官,也分别得了提拔。 这接二连三的抬举,落在旁人眼中,自然是皇帝对一个曾辅佐他多年的辅臣家族的恩赐,无不欣羡。 曦光这些时日,只能等待婚期,半步也不出门,也不应酬别人,直到这日,接到了晋王妃的邀请,不敢怠慢,这才出门,坐上来接的马车,到了别苑。 晋王妃看起来还很年轻,最多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带她到了花园,一边赏花,一边随意和她闲谈,身边只跟了个蹦蹦跳跳的小公主,连仆妇也都远远跟随在后,气氛极其轻松。 曦光来之前,原本有些紧张。 毕竟,晋王对皇帝的影响力,满朝皆知。听说长宁小公主抵京后,出入皇宫如同自家花园,皇帝还放下朝事,亲自陪她去逛了几天的西苑。 但此刻,在见到了晋王妃和小公主后,曦光很快便放松了下来。 不但小公主活泼可爱,很快就和她熟了,晋王妃人也非常和气,没有半点架子。 她感觉的出来,王妃似乎颇为喜欢自己,心中便也油然生出了一种亲近之情。 王妃告诉了她很多关于皇帝的事情。 皇帝喜欢吃什么,喜欢读什么书,最后说道「曦光,皇帝陛下或许看起来很难接近,那是因为他从小就很孤独。所以你更不能怕他,也不要惮于在他面前展现你的本性。」 「我很喜欢你,我想皇帝陛下,当他知道你有多好之后,他也一定会喜欢的。」 曦光呆住了,定定地望着微笑看着自己的王妃,忽然想起了早几年间,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一个传言。 据说,晋王就是先帝和当年那位「神女」的儿子,因身世曲折,寄养于和先帝情同兄弟的卫国公名下,而当今的皇帝,就是晋王的儿子。 这样的传言,也不知起于何时何人何地,因太过荒诞,传了一阵,渐渐也就烟消云散。 但是就在这一刻,曦光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她觉得自己,仿佛感应到了王妃对于她口中的那位「皇帝陛下」的超乎寻常的一种深切之爱。 一股暖流,渐渐地从她心底涌出。 她凝视着面前这位朝自己投来殷切希望目光的女子,慢慢地,用力点头「王妃放心,我会尽力。」 「姐姐我们去荡秋千我可喜欢荡秋千了」 小公主忽然拉住曦光的手,指着前面的一架秋千,高兴地嚷道。 曦光从小也喜欢荡秋千,胆子还大。从前,每年的女儿节,闺阁少女们聚在一起荡秋千的时候,总是她荡的又高又飘,年年拔得头筹。 她看向王妃。 王妃含笑「去吧,小心些。」 曦光点头,牵了小公主,朝着那架秋千而去。 她站上秋千,在用崇拜目光仰脸望着自己的小公主和渐渐被吸引了过来的丫头侍女们的拍手和欢呼声中,迎风越荡越高,越荡越高,仿佛回到了从前那种无忧无虑的豆蔻年华,露出了许久不曾有过的笑颜。 皇帝得知母亲和妹妹昨天到了别苑,要在那里小住数日,这个午后,出宫过来,想再陪陪母亲和妹妹,却被花园里飘来的笑声所吸引,寻了过来,见到的便是如此一幕。 远远地,他看到一个身穿绛衣的美丽少女,站在那架他命人特意给小公主搭建的秋千之上,紫藤如瀑,她皓腕如雪,轻盈如燕,迎风飘荡,广袖拂风,衣袂飘飘,笑靥盈盈,笑声随风入耳,无忧无虑,犹如降落人间的天外飞仙。 皇帝未再靠近,站在那里,默默望了许久。 v第52章[02..01] 曦光和小公主玩了许久,直到小公主累了,这才和丫头们一道,送她回去休息。 方才鬓发在荡秋千时被风吹的有些乱了,曦光理妆之时,发现鬓边的一朵珠花不见了,疑心方才荡秋千时掉落在了草丛之中,在丫头的陪伴之下,循了原路回来寻找。 寻了半晌,寻遍秋千架下每一寸草地,皆不见珠花踪影。 曦光无奈,只好放弃,正要离开,忽听身后一个男子声音传来「你要找的,可是此物」 曦光蓦然回头,看见一个英俊的年轻男子,竟不知从何处现身,竟就如此立在那里,两道目光投向自己。 他一手掌心之中,托了一物,那东西,恰就是自己遗落不见的珠花。 曦光吃了一惊,实在不知此地,怎会放陌生的年轻男子进来。立刻转身,疾步离开,忽然,身形顿住,慢慢地转身,再次看向那年轻男子。 他立在那里,身姿挺拔,目光笔直,眉目之间,不怒自威,周身隐隐散发着一种唯身居高位之人才有的威慑之力。 晋王妃的别苑后花园,出入如无人之境,这个天下,除了那人之外,还会有谁 曦光心跳突然加快,竟忘了要向他下跪叩拜,只僵立在那里,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他朝自己走来,最后停在了她的面前。 年轻皇帝的个头很高,两人距离这么近,他便成俯视之态。 曦光终于反应了过来,定了定神,急忙朝他下跪。 他的目光,在她方才荡秋千热的还未散尽红晕的面庞上停留了片刻,随即慢慢落到她那少了一朵珠花的发鬓之上,抬手,竟将珠花轻轻插回了她的发间,动作十分温柔。 曦光心跳愈发快了,面庞顿时绯红,连耳朵根儿都滚烫了,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反应。 当谢恩还是别的什么 她还没想好,忽觉顶上一团阴影笼下,耳畔一个声音道「朕听说,你瞧不上朕的皇后之位,不愿当朕的皇后」 曦光顿时僵住了,慢慢地抬起头,见这年轻男子,微微俯身下来,两道目光望着自己,神色似笑非笑。 「你想的也没错。当朕的皇后,确实是件很糟糕的事。但你没得选,知道吗你想种瓜种豆,也不难,到皇宫来,朕让你种一辈子的瓜豆。」 他的脸靠的更近了,近的她几乎能闻到他衣上的龙涎香的味道。他用近乎耳语的,似是戏谑,又似是威胁的语气对她如此说道,说完直起身,淡淡道了句「平身吧」,转身便大步离去。 年轻的皇帝,在那女孩子面前,终于说完了如鲠在喉的那几句话,离开的时候,透过眼角风,瞥见她脸色发白,呆若木鸡的模样,心情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好。 把她弄过来,叫她在坤宁宫里种瓜种豆,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 他愉快地想道。 【番外三:如果前世能够重来】 塞外,隆冬。 胡人后援紧急补给的粮草,在运输途中,被一支神不知鬼不觉地深入腹地的大魏精骑所袭,全部粮草付之一炬。接着,组织起来的最后一次全力反扑,又遭到了大魏前沿军队的无情狙击,溃不成军。 接二连三的打击,终于令胡人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 尽管他们为了这一天,已经准备了多时,倾举国之力,和大魏开战。 这场战事,从去年的初夏,断断续续,持续到了今岁的隆冬。 但想要击败大魏老卫国公所统的军队,从他手中夺取河套,这,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渺不可及的梦想。 连上天亦不给活路。大雪下了三天三夜。接连多日,不断有人马因为饥寒倒毙而亡,再不撤退,一旦魏人形成合围之势,他们即便依旧保持着驱策马匹誓死战斗的勇气,剩下的人马,也要死于饥饿和寒冷。 当夜,胡人兵马北逃,至天明,营寨雪地之中,一片狼藉,只剩那些还来不及被掩埋的倒毙骑兵和战马的尸首。 已经打了一年多的这场艰难的河套保卫之战,终于以大魏取得的这个决定性的胜利,而告一段落。 这场战争,旷日持久,打的异常艰难。天明之后,魏人的军营之中,胜利的欢呼之声,响彻云霄。 美酒一坛坛地运来,牛羊一群群地待宰。这个万众期待的庆功宴,如今就只等那支冒着生命危险、突入胡人腹地成功实施了奇袭的精骑勇士的归来。 这支勇士的领队,就是当朝的三皇子萧列和魏军主帅老卫国公的长子裴显。 这一年,萧列才十八岁。 萧列和裴显自小一起长大,二人情同兄弟。一年之前,塞外爆发战事,十七岁的萧列从皇帝那里请来圣命,和裴显一道,跟随老卫国公随军,效命朝廷。 因了他的身份,刚开始,老卫国公唯恐他有所失,首战,裴显为先锋,而萧列却被委为粮草调度。萧列至帅帐求战,慷慨激昂,老卫国公被他满腔热血感染,遂答应他亦可赴战,但为防万一,命他随于自己身后,不可擅自行动。至数战后,萧列作战英勇,和裴显二人配合默契,联手屡立战功。老卫国公这才慢慢放心下来,此次便将这奇袭重任交给了自行请命的萧列和裴显二人。他二人果然不负众望,烧了胡人后继粮草,为战事的终结,立下了大功。 大雪纷飞,北风怒号,遭遇如此恶劣天气,但疾行而归的这一行全部由年轻骑兵组成的精锐轻骑,却马蹄如飞。统领萧列和副统领裴显,两人更是心情轻松,当夜,扎营过夜之时,二人同宿一帐,分饮酒囊中剩余的最后半袋酒,相约待返回军营,二人再一道请命,趁着胜利士气,去攻打前朝之时被胡人夺去的一处名为木托的地方。借着几分酒意,拔剑起歌,少年热血,激越昂扬,歌罢,裴显笑道:「三殿下,你出京也一年多了,屡立功勋,不但父帅,全军将士,对殿下亦是刮目相看。送入京中的凯旋奏报,少不了对三殿下的褒扬,陛下必定龙心大悦。三殿下可想好,到时要何等赏赐?」 v第53章[02..01] 今上三子,以幼子萧列的资质最为出众,皇帝亦宠爱于他。但萧列生母早早故去,也无舅家可依,加上自小生性飞扬,旁人眼中,太子仁慈,二皇子稳重,三皇子却恃宠而骄,暗地被人冠以混世魔头之称。 「伯明,我若说,待攻下木托,归京之后,我不想要父皇赏赐,只想从你父帅那里求件珍宝,你以为如何?「 萧列唤裴显的字,望着裴显,微笑道。 裴显一怔,和他对望一眼,见他盯着自己,双目微微闪亮,心里立刻明白了。 三殿下和他的妹妹文璟,两人情投意合,这件事,父母是否知晓,他并不确定,但他却早就瞧了出来,只是一直没有道破罢了。 犹记那年元宵,他带妹妹去灯市赏灯,因人太多,不小心走散,幸而妹妹身边有忠仆伴随,加上先前也说好了,万一走散,便在灯市桥头汇合。 他找了过去时,远远看到三殿下的身影就在妹妹身畔,两人立于柳下,三殿下往柳枝上挂了个仿似玉佩的物件,也不知说了句什么,妹妹起先没有理睬,掉头就走,随后仿佛看到自己出现,大约是怕被自己瞧见,慌忙掉头回去,将那玉佩给摘走,藏了起来。 这件事虽然发生在几年之前,但至今,他记忆犹新。 他亦盯着萧列,面上笑容,渐渐消失。 「三殿下,我知你何意。我只有这一个妹妹,容不得旁人轻慢于她,父母更是将她视为掌中明珠,不求显达,只愿她能得一良人。殿下虽身份金贵,但若戏于文璟,我第一个,便不会答应!」 他一字一字地说道。 「伯明,我可对天起誓,对她若有半分戏弄之心,或是日后有负于她,叫我萧列,不得善终!即便苟活于世,亦生不如死!如何,这样你可相信我对她的真心?」 萧列一改先前的笑颜,神色异常郑重。 裴显和他四目相对了片刻,突然哈哈大笑:「有殿下这话,我还有何不放心?回去后,我便带殿下去见父帅。只要殿下开口,父帅岂有不应的道理?他便是不应,我亦会助殿下一臂之力,必叫你和妹妹做成眷属。殿下放心便是!」 萧列大喜,倒出酒囊中剩余的酒,二人一口干尽,笑道:「有伯明此言,我放心了。」 是夜,二人畅谈,直至深夜,尽兴而眠。 萧列渐渐入梦。 梦中冰天雪地,分离了一年多的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少女,面带微笑,正朝他渐渐行来。 他丝毫不觉严寒,心中煦暖如春。 他心中满溢着欢喜,高声叫着她的名字,朝她疾步奔去。 战事结束了,大魏获胜,他不但实现了自己从小上阵杀敌的英雄梦想,更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他不是旁人眼中那个只会凭着父皇宠爱为所欲为的混世皇子。 他是萧列,一个凭了自己的努力而获得大魏铁血军士敬重的皇子。 再过些时日,最迟明年春天,他就可以回去了,让她也为自己感到骄傲,然后,他再娶她为妻。 这一辈子,有她相伴,足够了。 但是,就在他快要将她拥入怀中之时,突然,仿佛一道无形的霹雳,在他和她的中间,划出了一道深不可逾越的鸿沟。他无法跨越,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立于对岸,面带悲戚,双眸凝望着自己,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终,消失不见。 一幕幕奇怪的画面,开始在他的眼前闪现。 父皇的葬礼之上,他远远地看到了她的背影,她仿佛有所感应,亦回头,望了他一眼。 不过匆匆一眼而已。 那时候,她已嫁为人妇,成为了刚继位为新皇的他的长兄的皇后。随后,他便去了云南,在那里开府。 那一眼,就成为了他去往云南之前,她留给他的唯一,也是最后的一眼。 后来,京城里发生了瘟疫,她染病了,被送去寺庙治病。 他看到自己悄悄潜去那里陪伴于她,半年之后,临走之前,他铸下了大错。 便是那一次的错,夺走了她的的生命。 他看到她为自己艰难地生下了一个孩子,随后便死去了,而当时,那个真正的他,却丝毫不知正在发生的一切。 他看的清清楚楚,她在临死之前,手心里还捏着那块从前那个上元夜时,他半是无赖,半是强行送给她的玉佩…… 「文璟!」 他心脏狂跳,骇然大叫,猛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还在帐中。 那盏吹熄了的烛火,不知何时,复又燃起,身畔裴显,正酣眠不醒,而他的对面,不知何时,竟立了一人。 v第54章[02..01] 这是一个青年男子,双目明亮,叫人过目难忘。 他高而瘦,文质而温雅,周身却又透出一种仿佛可驱千军,可策万马,教天下指麾即定般的的力量。 此刻他安静地立在那里,望着自己,神色寂寂,两道目光,似带悲伤,又似怜悯,一动不动,便如此凝望于他。 萧列心中,从见到这青年男子的第一眼起,便陡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他非常肯定,在他此前十八年的生命里,他从未曾见过这个男子。 但是他的感觉,却是如此的似曾相识——就仿佛那男子是他生命中的最亲近的一个人。 「你是谁?」 萧列从睡觉的地方慢慢起身,站了起来,问道。 因为那个可怕的梦境,他的声音都在微微颤抖。 那人凝视着他,道:「我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皇帝陛下不久便要离世。倘若你再去攻打木托,等你战罢,明年春日归京,到了那时,太子已然求了皇帝陛下的指婚,终此一生,她将不再会是你的妻子了。」 太子早已成年,但有高人从前从太子生辰八字推断太子不宜早立太子妃,加上这几年,太子本人对此亦不上心,故至今未能册立太子妃。 萧列立刻想起方才梦中所见的一切,愈发惊骇:「你到底是谁?何来如此的荒诞之言?太子怎会向父皇求娶文璟?」 那人却不再说话,转身便出了帐门。 萧列立刻追了出去,却追不上那人的步伐,眼睁睁看着那个背影衣袂飘飘,就要消失在了视线里的雪夜尽头。 他心急如焚,再次迈步追赶,脚下一个不慎,跌倒在了雪地之中,大叫一声,忽然听到耳畔一道熟悉的声音,有人唤着「三殿下」,一下醒来,再次睁开眼睛,竟看到裴显坐起了身,望着自己,方才便是他叫醒了自己,而自己还身在帐中。 方才一切,难道竟是个梦中梦? 「三殿下,你可是做了什么噩梦?方才听你大叫不停,我被你叫醒,醒来,你却还睡着。」 裴显目露关切之色,道。 萧列通身冷汗,如此的冬夜,整个人却犹如刚从水里捞出,呆呆地坐在那里,双目直直盯着前方,仿佛那里有什么似的,片刻之后,猛地一跃而起,冲出帐篷,却见前方积雪皑皑,漆黑夜空之下,哪里还有梦中那人的身影? 「三殿下,到底出了何事?」 裴显追了出来,见他竟赤脚立于雪地之中,惊疑万分。 萧列身影凝固了半晌,蓦然转身,颤声道:「伯明,我有一要事,须得今夜立刻动身回京!」 他说完,转身匆匆入了帐篷,穿好衣甲,疾步奔往马帐,牵出自己的那匹战马,翻身上了马背,驱马便去。 荒野的雪地之中,一匹雄健战马,被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年轻皇子驱策着,朝着京城的方向,狂奔而去。 就在梦醒之前,他还仗剑高歌,意气昂扬,而就在此刻,他的心中,却充满了惊骇、恐惧和焦虑。恨不得插翅,立刻飞回到那座此刻距离他千里之外的四方之城。 太子母后三年前薨,这日,逢三周年祭,太子亲去皇家慈恩寺主持祭礼,至晚回宫,去见魏帝。 魏帝年初染了一场风寒,引发旧疾,太医虽全力医治,但病情非但没有好转,一年下来,反而有向坏的趋势,临近岁末,已是多日没有上朝了。也就前些日,收到了来自关外的捷报,得知卫国公领军击溃胡人,历时一年半的这场战事,终以大魏获胜而终结,朝臣庆贺,举国欢欣,魏帝精神这才好了些。听的太子来见,便命传入。 太子入内,行过跪拜之礼,禀了白日祭祀之事。魏帝将今日刚收到的一封奏报转给太子,道大军开春即将回拔,随即叹息了一声,语气里颇多感慨:「这些年来,胡人厉兵秣马,意在夺取河套,此为朕之一大心事。如今战事终得以告捷,胡人仓皇北退,元气大伤,料十年之内,再无南下犯事之力,朕可谓去了一件心事。」 「上仰仗祖宗福荫和父皇洪福齐天,下有裴将军等将士戮力效忠,我大魏方战无不胜,四海升平。」太子恭敬应道。 魏帝注视着太子:「朕还有另一心事,便是太子妃的人选。朕的病,怕是好不了了。你是太子,东宫至今只有侧妃,却无正妃,不合体统,立妃之事,不可再拖延下去……」 「父皇吉人天相,自有上天庇佑。儿臣之事,待父皇病体痊愈,再议不迟!」 太子「噗通」一声下跪。 魏帝摆了摆手。 「朕知你诚孝,但此事不可再耽搁了,先前是你为你母后守孝,如今孝期满了,定下后便及早大婚吧,如此,朕安心,朝臣亦可安心。」 太子叩首,哽咽道:「儿臣听凭父皇安排。」 魏帝示意太监将一折子递给太子。 「此三家,不但门庭兰桂,闺中女儿,亦有母仪之德。」 太子接过,展折飞快阅了一遍,并不见自己心中所想之人,一时沉默。 他的脑海之中,浮现出了另一女子的倩影。 v第55章[02..01] 她的母亲裴夫人与他的母后从前乃是闺阁之交。母后喜爱裴夫人的女儿,从前常召裴夫人带她入宫叙话。 就这样,裴家那个慢慢长大的女儿,渐渐地入了他的心,令他时常记挂。 只是那时,他已定了婚约。 后来,那个和他有婚约的女子去世了,而那时,她还未曾及笄。 太子便寻了借口拖延立妃,默默等待她长大的一天。 再后来,母后不幸病故,一晃三年过去,她也终于长大了。 他为母后守孝期满了,父皇身体也每况愈下,必定会在此时为他立妃,这在他的预料之中。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她怎未在太子妃的候选之列? 不提她本身的闺阁美名,单就家世而言,裴家世代忠良,如今的卫国公,在朝廷上素有威望,又知进退,加上此次北征,再建大功。 立他的女儿为太子妃,顺理成章,于自己也是多有裨益。 据他原本所知,魏帝此次圈定了四家大臣之女,她的名字,位列四女之首。 而此刻,她竟不在太子妃的人选之中,太子一时难以置信。 魏帝道:「这三家之中,朕以为,以你太傅之女最为适合。自然,另两家也无不妥。你可从中择之。」 皇帝如此语气,太子岂会听不出来,立太傅之女为太子妃,这是皇帝的最后意思了。 太子终还是勉强压下心中涌出的无限失落,叩首,恭恭敬敬地道:「儿臣谨遵父皇之命。」 魏帝笑道:「甚好,此事便如此定下了。朕明日便颁诏,择日于年前尽快大婚,令普天同庆。」 太子再次叩首谢恩,待要告退,听魏帝忽又道:「你的三弟,如今正在赶回京中的路上,过些天想必就到了。他从小淘气,去年执意要随裴将军从军,朕本以为他过一阵子也就回了,没想到竟受住了苦,不但得了历练,还立下军功,可见长大成人,朕心甚慰,待他回来,朕便封他为王。」 太子一怔,随即喜道:「我还道三弟明年春才随裴将军归,不想这就回了,到时我必出城相迎。」 魏帝面露欣色,颔首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待朕去了,朕料你必能善待兄弟。往后你御极天下,你的两个弟弟佐助于你,则朕去了,也能安心。」 太子恭声应,出,当夜,他便得了回报,这才终于明白,为何最后时刻,她竟不在太子妃的人选之列。 就在昨日,他忙于预备祭祀事时,发生了一件他不知道的事情。 魏帝收到了一封来自他三皇弟萧列的书信。 那封信,是萧列命人以八百里加急,快马昼夜不停,一路送至京中的。 他人如今还在路上,但那封信,早于他人,被送到了魏帝的手上。 无人知他信里说了什么,但看起来,似乎就是因为收到了那一封信,皇帝才将裴家女儿的名字,临时从那张名单之中划去了的。 太子收到这个消息,一夜难眠,心情分外复杂。 这个三弟,因得了父皇之宠,从小性格张扬,在宫中犹如异类。 去年他自请随军,在太子的眼中,这个三皇弟,不过是不知从军之苦,贪图新鲜,冲动之下的冒失举动罢了。从军之后,如魏帝所想,太子亦认定,他不久便会归京。 没有想到的是,他非但坚持了下去,最后竟还立下战功,令所有人都刮目相看。 萧列的生母和裴夫人带了点远亲,故小时起,萧列便常出入裴府。 太子知此事。 但太子没有想到的是,萧列也钟情于裴家女儿。更没有想到,原定最快也要明年春才能回来的这个三皇弟,此刻竟然提早归来。 看他的行程,犹如临时起意。 尤其是那一封信,更是可疑。 难道他是知道了自己的心思,这才提早归来,为的,就是要在自己开口择选裴家女儿之前,将她求走? 数日之后,萧列归京,立刻入宫拜见魏帝。 随后发生的事情,果然印证了太子的推断。 确实是因为他送来的那封信,魏帝才将裴文璟的名字,从名单上划去了。 萧列在信中说,自己生母早逝,从小得裴夫人的关爱,遂立下心愿,非裴家女儿不娶,只是自知顽劣,从前又身无寸功,不敢贸然开口,此次跟随大军北征,侥幸立下寸功,这才飞信回京,恳请父皇代自己向裴家提亲,以偿夙愿。 v第56章[02.07] …… 夕阳从一片镂花窗格中照入,映出梳妆台角摆放着的一盆兰花,绿叶幽油,郁郁葱葱,几朵素心白兰,已于叶丛中悄然绽放,暗吐芬芳。少女一袭月白衫子,凝坐于镜前,手执木梳,慢慢地梳着垂于胸前的一绺长发,悬于玉腕的一只银镯,随她动作轻轻晃动。 少女似有心事,终于放下手中木梳,目光落到那只雕漆妆匣之上,出神了片刻,伸手打开匣子,从最下层的格子里,取出了一面玉佩。 玉佩通体碧翠,上有兰纹,雕工虽不见精美,却是拙朴可喜。少女为它打了条丝绦,正好相配,这般静静卧于少女手心之中,莹碧玉光几乎盈透那只纤纤素手,与腕镯交相辉映,格外温婉动人。 少女微垂螓首,凝视着掌心玉佩,想起了那年上元之夜,那个无赖少年将它强行送给自己的一幕。 那夜过后,她原本想寻个机会还他的,但要么不巧,近旁总有外人,要么他就是不接,日子一天天地过了下去,这块玉佩,终还是被留了下来,最后留成了她的一桩心事,剪不断,理还乱。 去年他离开前,走的很是匆忙。临行前的那夜,曾叫他身边那个名叫李元贵的小太监给她传了封书信,信中说,他会在她家后园西南角的偏门外等她。 他说,他想见她一面。 这是那个上元夜后,这几年来,他第一次私约于她。 犹记那个晚上,天黑之后,她心如鹿撞。亦曾对镜新妆,亦曾试遍罗衣。 但临了,终还是未曾踏出赴约的一步。 她只叫自己的贴身丫头代她去了那里,传了一句话,叫他多加保重,早日归来。 他走后的这一年半的日子里,从母亲那里听到父亲和兄长的消息,继而想象他在军中都做了什么,成了她每天的小小的甜蜜乐趣。 也是在他走了之后,她才第一次深切地感觉到,不知从何时起,这个从前叫她想起来便又羞又恼的无赖子,原来竟已悄悄地占据了她的心房。 她再也无法将他忘记了。 她没有想到的是,如今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太子孝期满三年了,近来,她隐隐听到了些风声。皇帝要为太子择太子妃,据说,自己也是其中之一的人选,而且,被选中的可能性极大。 多少人羡慕的无上荣恩,却令她终日忐忑,寝食难安。 但愿一切只是讹传。但愿她能落选。但愿…… 她能等到他归京的那一天。 「阿璟!阿璟!」 伴随着一阵脚步声,门外忽然传来母亲呼唤自己的声音。 裴文璟一惊,回过了神,飞快地将手中玉佩放回匣中,转过头,见门已被推开,母亲被一群嬷嬷丫头们簇拥着进来了,面带笑容地望着自己。 「恭喜小娘子。方才宫中来了人,传了个好消息!」 母亲身边的一个嬷嬷喜笑颜开,抢着说道。 丫头们也都望着她,个个笑吟吟的。 裴文璟立刻想起那个传言,双颊骤然失了血色,一只手扶着梳妆台的桌沿,慢慢地站了起来,看向自己的母亲,双目微微空洞。 裴夫人立刻觉察到了女儿的异常,急忙走到她的身边。 「阿璟,你怎的了?连手心都如此凉?可是身子哪里不妥?」 裴夫人握住女儿的手,扶她坐下。 裴文璟摇了摇头,道自己无事,终于勉强稳住心神,轻声道:「娘,宫中来了什么消息?」 「方才李元贵来了,说三殿下今日回京了。万岁欲赐婚三殿下,将你许配给他。」 裴文璟呆了,一颗心骤然跳的飞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慢慢地抬眼,看着自己的母亲,犹如置身梦中:「娘,你说什么?」 「万岁欲赐婚你与三殿下。李元贵说,万岁的意思是等太子大婚之后,便操办三皇子的婚事,圣旨不日便下。消息是有些突然,但娘想着,你与三殿下打小相识……」 「阿璟,娘以为,这是件好事,你应当高兴的。」 裴夫人将女儿牵到床畔坐下,将她搂入怀中,注视着她,目光里带着欣慰和释然,柔声说道。 裴文璟苍白的面颊之上,渐渐地泛出红晕,鲜艳若花。 「女儿一切听凭母亲做主……」 v第57章[02.07] 她的一张面庞埋入了母亲的怀中,含羞闭目,低声含含糊糊地说道。 太子大婚半个月后,魏帝封幼子为云中王,着礼部操办了他和卫国公女裴文璟的婚事。 次年春,魏帝病故,太子继位。三个月后,新帝以祖制为由,遣云中王就藩于云南武定。 朝中暗传云中王被新帝所恶,离京那日,除裴显等寥寥数人之外,再无旁人相送。 一路跋涉,数月之后,萧列一行人终于入了云南,随即马不停蹄去往藩地武定。 武定那时还只是西南边陲的一座乱城,十几年前才归于朝廷管辖,远不及数十年后的繁荣安定,道路残破,民生凋敝,盗贼更是横行无忌,入境才不过一天,于野径之上,竟就遇了两次劫匪,劫匪穷凶极恶,所幸萧列早有耳闻,寸步不离地守护于裴文璟所乘的马车之旁,劫匪尚未来得及靠近,便已被他和侍卫斩杀于道。 云中王就藩来此,这个消息不胫而走,盗匪闻风而逃,接下来的数日,路上才得了安宁。 王妃所乘的马车,在快要抵达武定城时,因天下大雨,道路颠簸,车轮陷入泥泞石坑,车轴断裂,无法前行。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近傍晚,为免露宿荒野,裴文璟便改上了后头那辆载着行李的马车,人挤在角落里,终于在天黑之前入了城,抵达了王府。 王府便是从前城主的府衙所在。地方虽大,但在十几年前朝廷收归此地之时,曾遭战火焚烧,屋宇毁损过半,这些年来,也无修缮,进入大门,入目所见,一片破败。 萧列和裴文璟当夜所住的那间屋,是王府里最好的一间,但雨下的太大了,半夜,屋角的瓦顶开始漏雨,雨水沿着墙壁慢慢下渗,积水流到床底,涌进地洞,匿鼠逃窜出洞,一时寻不到出屋的口子,慌不择路,竟沿着床架窜上了帐顶,在上头爬来爬去,发出吱吱的叫声。 行路的辛劳、藩地的破败,前途的渺茫……一切都无法冷却两个年轻人那两颗紧紧相贴的心,年轻男子的精力,更是仿佛无穷无尽,方缱绻了一场,他意犹未尽,只是见娇妻实在累了,星眸半睁半闭,不忍再强要,便放她睡了。 裴文璟正朦胧入睡,突被头顶爬鼠惊醒,惊叫一声,睡意全无,钻进了身畔男子的怀里,一双玉臂,紧紧地抱着他不放。 萧列笑着,亲吻她,安慰她,最后用被子将她身子包住,自己下床,拔剑驱赶老鼠,终于将这几只不速之客赶走。他撩帐上床,见她还蒙头蒙脑地缩在被窝里,听到了他上床的动静,才从被头里露出一双明眸,飞快地瞥了一眼帐顶,问他,鼠可去了? 萧列本想再吓唬她一下的,好叫她再像方才那样钻进自己怀里,抱着他,不要撒手。 他爱极了这种被她紧紧抱住寻求保护的感觉,便如同他是她的天。 但是就在对上她那一双美丽眼眸的一刻,他的情绪,忽然却低落了下来。 她曾是裴府的掌上明珠,宛若一株名贵娇兰,合该得到这世上最为金贵的呵护,如今却随了自己,远离繁华京城,来到这西南边陲,要吃这许多的苦。 他名为亲王,她是他的王妃。但连一间能够让她倦了安稳睡觉的屋子,自己如今都没法给她。 唇边的一缕笑意,渐渐地消失。 「阿璟,怪我无能,叫你跟我吃苦了……」 他低声说道。 这一路颠沛,从小娇养长大的她,竟半句也没有叫苦过。 他的心底,愈发感到歉疚。 裴文璟和他四目相望,唇边却慢慢地露出了笑容。 「我不曾觉有半分的苦。我是你的妻,你去哪里,我便也去哪里。我们一起,永不分开。」 她的声音温柔,但字字句句,却透出了一种坚韧的力量,直达他的心底。 年轻的云中王,凝视着枕畔这张从他少年起便悄然萦于他梦境的容颜,慢慢靠了过去,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爱怜地亲吻着她,宛若她是这世上最为珍贵的珍宝。 诚然,她便是他在这世上最为珍贵的珍宝。 他差一点就失去了她,永远地失去,今夜却这般和她同衾共枕,他是何等的幸运。 那个不识愁滋味的少年皇子,一去不再复返。 这一刻,他在心底起誓,余生定要竭尽所能,为她奉上他所能给的最好的一切。 …… 三年后,被夺职后赋闲的老卫国公去世,萧列奏请入京奔丧,天禧帝不允,随后,萧列被人以密谋大逆之罪告至天禧帝前,接着,顺安王又参刚承袭爵位不久的裴显亦参与谋逆。天禧帝震怒不已,将裴显下狱,削了萧列王爵,命发兵捉拿问罪,萧列发布告天下书,辩白冤情,称为自保,领兵起事。 据魏书载,世宗起事之初,人马不过寥寥数万,朝廷兵马,却以数十万计,人皆言蚍蜉撼树,必败无疑,不料上天亦有助力,次年,正当世宗情势危急之际,宫中传出天禧帝暴病身亡的消息,据称临终之前,传位于向来深得帝心的顺安王,满朝哗然,舆论四起,皆疑顺安王发动宫变谋害天禧帝而夺位,萧列趁机延揽人心,逆势而起,得多方助力,于三年之后,挥戈入京,被拥立为帝,定年号昭平,是为世宗。 那一年,萧列不过二十五岁而已,和裴后已有一双儿女,幸福美满。 登基后的首个上元之夜,他牵了裴后之手,二人并肩立于摘星殿的高楼之巅,遥望满城璀璨灯火,回忆十五岁那年的上元之夜,两人相视而笑,皆怀念不已。 是夜,帝后夜话,深夜不眠。 皇帝的脑海里,又再次浮现出多年之前,那夜于塞外野地的军帐之中,那个惊醒了自己的梦中之梦。 v第58章[02.07] 梦中那年轻男子的凝望自己之时的一双眼眸,直到此刻,依旧深深印于他的脑海,难以忘记。 他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梦中之人,他和自己必定有着某种自己所不知的牵连,而这种牵连,它深入骨髓,无法割裂。 皇帝的直觉,令他深信这一点。 他想知道,他究竟是谁,又是为了什么,天机入梦,成全了他和他的心上之人,继而改变了两人的命运。 他更想知道,他如今又身在何方,做着何事。今生今世,他是否还能再次得见他面? …… 萧列登基的次年,昭平一年,东南沿海的泉州城里,一户甄姓富商人家,今日喜气洋洋。 甄大爷的祖父早年有恩于一户孟姓的官家,孟老爷便将一个女儿下嫁到了甄家,年轻夫妇感情极好,十分恩爱,先前已经生了一个儿子,取名甄耀庭,就在今日,孟氏又顺利诞下一女,女儿生的玉雪可爱,乖巧伶俐,取名嘉芙,被夫妇当成心肝宝贝地养着。 转眼数年过去,甄家生意越做越大,跃居成为泉州首富,甄家女儿也出落的越发的好,才五六岁大,便已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见了无人不喜。这一年,孟氏带着一双儿女到南山金仙寺中拜佛许愿,祈丈夫出海平安——从嫁到甄家之后,每逢丈夫随船出海,这样的拜佛许愿,便成了孟氏必不可少的一件虔诚之事。 金佛寺坐落于城外南山之中,乃千年古刹,据说千年之前,化缘建寺的禅师在此地悟得大道,修成罗汉,故名金佛。山中奇峰叠嶂,清泉鸣涧,寺里青松翠柏,鸟啼其间,清幽胜地,别有禅意。 这日因有法会,孟氏虔诚拜佛完毕,便去听法。午间用了素斋,见小嘉芙困了,孟氏便领了一双儿女到静室午睡,叫仆妇陪着,自己又去前头继续听法。 小嘉芙的哥哥耀庭,自小顽皮,怎肯老实睡觉?勉强闭目片刻,见母亲走了,趁着看护的仆妇出去不在屋里,便悄悄推醒妹妹,凑到她的耳畔,说今早自己发现后寺有好玩的地方,领她去玩。小嘉芙便被哥哥带到了后寺。 今日寺中,香客众多,又逢踏春,桃花盛开,游人往来不绝,哥哥像只皮猴,在人丛里钻来钻去,小嘉芙腿短,一时追赶不上,转头,竟不见了他的身影,忍住心中惊慌,找了片刻,非但找不到哥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一处偏僻的空旷之处,不但找不到回去的路,连人也看不到半个,心中害怕,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喊着哥哥,哥哥却始终不见人影,自己仿佛也越走越偏,最后不敢走了,停在山路之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哭的正伤心时,忽然听到耳畔响起一道温柔的声音:「你怎的了?」 嘉芙抬起眼睛,泪眼朦胧中,看到路边的那株桃花树下,不知何时,立了一个陌生的少年。 他看起来,也就和哥哥差不多大的样子,身上的衣衫,已经洗的发白,但却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他的手上拿了一本书,似在附近读书之时,被自己的哭声给引了过来。 他清瘦如竹,长的十分好看,双眸漆黑,目光明亮,亮的小嘉芙几乎都能看到自己在他瞳仁里的投影。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的那一刹那,她方才所有的惊慌和害怕,突然就都消失了。 她心里觉得自己仿佛在哪里见到过他似的,可是却又想不起来。 嘉芙忘了哭,呆呆地看着面前的这人。 「莫害怕。我这就带你回去。」 少年放下书,蹲了下去,用自己的衣袖,爱怜地为她轻轻擦去方才哭出的眼泪和鼻涕,一点儿都不嫌她脏。又给她折了一支桃花,递到了她的面前。 小嘉芙破涕为笑了,接过他折给自己的桃花,仰面看着这个温柔而英俊的小小少年,问道:「你是谁?你住哪里?」 少年望着面前这个仰着小脸望着自己的粉嘟嘟的小女孩,沉默着,眸底深处,万千柔光。 前世的她,于绝境中曾向他求助,短暂相逢之后,两人再无交集,各自走完了自己的人生之路。 她终被活埋于地宫,他亦以英年,早早死于塞外孤城。 人都说,他天纵英才。不但有少年宰相、白衣公卿之名,后来还以第一功臣的身份辅佐帝王登基,位极人臣。 他既为儒臣,又是雄帅,死前的那些年间,威伏边塞,叫胡人北归,不敢掉头,又教化民众,设立医馆,安民济物,四方归附。 他死于一碗鸩药。 他知一旦喝下药汁,此生一切,所有的荣光、耻辱,都将会在那座孤城的雪夜里戛然而至,彻底埋葬。 但他还是饮了下去。 那一碗鸩药,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亦准备好了那一天。 并非是他惧怕那个要置他于死地的人。 而是他无意去争。 那个世间,他想不出还有什么羁绊住他的人或者事。 本就是个多余之人,去了,不过也是归位而已。 他走的很是平静,但就在临死前的那一刻,他的脑海里,不知怎的,竟浮现出了多年之前,那个曾短暂相逢的表妹,当时她寻到自己,向他求救之时,那双饱含了恐惧和感激之情的楚楚眼眸。 v第59章[02.07] 那场战事之后,他曾出手相助过的这个弟妹,据说后来不幸死于乱兵,连尸身也不见下落,此后再无她的消息。 他本以为,自己早就已经忘记了,却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当日她奔来求助自己的一幕,原来一直都还印在他的脑海深处,他从未曾忘记,就在他死前一刻,那双美丽的眼眸,竟再次浮现而出。 他死后,民众为他建庙,香火供奉,令他精魂不散,也是到了那时,他才终于知悉,原来当年她并未死去,而是被人匿于深宫,最后活埋在了地下,香消玉殒。薄命至此,连司命亦是不忍,遂令她转世新生。 所幸,在她新生的那个人世,历经磨难,她终和那世的自己成就良缘。那个自己,亦因她的到来,人生方得圆满。 欣慰之余,对那个有幸得她朝夕陪伴的自己,他心之深处,亦未尝不是暗生羡慕。 纵然自己死后精魂不灭,纵然与天同寿,而苍梧碧海,朝朝暮暮,心无所归,与那孤魂野鬼,又有何不同? 这一世,太多的遗憾了。不论是她、给了他生命的生身父母,抑或是养育了他的裴家亲人,无不命运多舛。 他对司命说,他甘愿舍了自己这不灭精魂,以换来所有这些人的无憾一生。 …… 少年沉思了片刻,微笑道:「我就住在这里,你叫我右安哥哥便可。」 「右安哥哥……」 嘉芙认真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点头道:「我记住了。」 她喜欢这个名叫右安的少年哥哥,对着他笑,笑的眼睛弯成了一双月牙儿。 少年将她领回前头的时候,孟氏正急的不行,叫家人和寺庙里的僧人,正到处在找女儿,忽然看到嘉芙朝自己跑来,一把抱住了,喜极而泣。 嘉芙在母亲的怀里,回过头,看见少年哥哥朝自己微笑着点了点头,随即转身离去,身影渐渐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孟氏情绪平定下来,才想起方才那个带她回来的少年,四处张望,却已不见那人。 看那少年衣着,似出身贫寒。孟氏感激他带回女儿,向寺中僧人描述少年的样子,僧人听了,笑了,告诉她说,那少年无父无母,是个孤儿,尚在襁褓中时,便被云游在外的叔祖禅师从外抱来,收养于寺中。那孩子从小便聪慧过人,三岁读书,过目不忘,禅师本想收他为关门弟子,后来不知何故,却又放弃了这个打算,以国姓为他姓氏,为他起了俗家之名右安。两年之前,他小小年纪,便以州府第一名被录为秀才,当时轰动了整个州学,学官亲自来到寺中,亲自考他学问之后,意欲接他入学,却被他婉拒,如今他还住在后山一处庐舍之中,以粥为食,终日读书,安贫守道。 孟氏回去,和丈夫说了此事。 甄大爷从前也听说过金佛寺那贫寒少年的才名,既有如此巧合机缘,便亲自去寺中看望,见那少年,年纪虽小,却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心中极是喜欢,更认定这少年虽出身清寒,他日却绝非池中之物。回来之后,便一直念念不忘。某日,抱着女儿坐于膝上之时,忽发奇想,想到招那少年为婿。 他是个急性子,想到了,立刻和孟氏说了,孟氏自然赞同,甄大爷去禀了声母亲,当即匆匆赶去金佛寺,寻到了那位当日抱养了少年的叔祖禅师,将来意说明。 他忐忑望着禅师,唯恐禅师不应,不料禅师听了,不置可否,只带他到了少年所居的庐屋之前,问是否愿意被甄家招为女婿。 少年当时坐于桌后,手执一卷,放下书册,出了门槛,朝着甄大爷,毫不犹豫,竟端端正正下跪,叩首唤他岳父。 甄大爷欣喜万分,当即立了婚约,自那之后,时常前去探望,派人送米送衣,视这少年如同己出。 就这样,光阴似箭,从嘉芙六岁那年在金佛寺的后山和他相遇开始,数千个日子,如流水般在指尖静静淌过。 她和她的右安哥哥,青梅竹马,岁月静好。 这一年,已是昭平十三年,嘉芙年满十三了,枝头豆蔻,绝色初绽,而他亦年满十六,长成了一位英俊儒雅的翩翩少年。 记得当年小时,父亲每每带她来看他时,嘉芙最爱跟在他的身边,「右安哥哥」「右安哥哥」地叫他,他去哪里,她便也要跟去哪里,哪怕什么都不做,看他在窗前读书写字的样子,一看半天,也不厌倦,不舍离开。 后来她渐渐长大,明白他是自己将来的郎君,知晓害羞之后,便不再像小时那样,时常去寻他了,可是心底,却总是记挂着他,有时他来甄家,她便躲在暗处,悄悄看他,哪怕远远看到他的身影,一颗心也充满甜蜜,鹿撞不已。 父亲说,待她及笄,便为她和右安哥哥完婚,让他们结为夫妻。 这一年,十六岁的他要去参加秋试,因事关重要,嘉芙父亲取消了原定的出海计划,决定留在家中,等他秋试完毕。 甄大爷没有想到的是,因为这个临时变动的计划,竟救了他的性命。 几个月后,先前约定一道出海的另户人家的船队,在行至外海某处之时,遭遇了一场不可测的狂风暴浪,船只倾覆,最后除了一个抓住漂于海面的桅杆而侥幸被人获救的船上水手,无人生还。 消息传来,甄大爷难过之余,亦是庆幸自己竟如此逃过了一劫。 倘若当时他也一道出了海,如今能否回来,实在不得而知。 甄大爷躲过一劫,等到右安秋试完毕,十一月,好消息传来。 他中了秋试,成了泉州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一个举人。 四方贺客不断,甄家人也终日喜笑颜开。 至次年春闱,萧右安又入京春闱会试,恰北方时局在安定了十多年后,再次开始动荡。皇帝便令天下举子以此为题策论。他的文章,鞭辟入里,有理有据,堪称庙胜之策,考官为之惊艳,圈为状元,送到御前复览。皇帝读完,大喜,又知写出此文之人,今春才刚不过十七岁而已,愈发惊讶,迫不及待,便立刻召他入殿觐见。 这一年,萧列已经做了十几年的皇帝,年近四十了。 v第60章[02.07] 第一眼看到这个名叫萧右安的少年举子之时,皇帝惊呆了。 他一眼就认了出来,面前这个十七岁的少年人,他就是多年之前,曾入梦提点了自己的那个青年。 纵然他如今还未长成梦中青年的模样,但面容轮廓,已是极其肖似。 尤其那一双明亮的,叫人过目难忘的眼睛,更是一模一样,他绝对不会认错! 萧列震惊无比,散朝后,单独于御书房召见这少年,详细问他生平,得知他是孤儿,从小在寺中长大,唏嘘不已,叫来了裴后。 裴后早知道了丈夫当年经历的那个奇怪梦境。 这些年来,她亦常常做梦,梦中的自己,还有另外一个孩子,她想将那孩子看个清楚,面前却总是一团迷雾,醒来之后,心底深处,犹如缺失一角,常常感到遗憾不已。 就在这一刻,看到这个少年人时,不知为何,她的心中竟慢慢生出一种既心酸又欢喜的感情,仿佛他便是自己梦中那个失散了多年的儿子,眼泪控制不住,竟夺眶而出,亲自过去,扶起了他。 没有任何异议,这个十七岁的少年,金殿传胪,高中状元。 一朝揭榜,天下皆知。甄家那个曾被人在背后讥为倒插门的女婿中了状元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泉州。甄家犹如过年般热闹,甄大爷亲自在大门之外放鞭炮,贴喜联,前来上门道贺的人,从早到晚,络绎不绝,几乎踏破了甄家门槛。 妻凭夫贵,于是一夜之间,她也成了众人眼中最为羡慕的好运之人。 但是,在她等待他归来的一天天里,泉州城里,慢慢又开始流传起了一些传言。 据说皇帝对他极其赏识,委以重任,他少年得志,一飞冲天,往后前途不可限量。 又据说,京城之中,家中有适龄待嫁女儿的官员,或托人,或亲自开口,无不想着招他为婿。 于是有人就说,那少年今非昔比,如今登跃龙门,而甄家却只是商户人家,少年恐嫌弃甄家门第,往后再不会回来了。 这样的流言,越传越盛,最后连甄家人也都知道了。 父母十分气恼,更怕女儿伤心,嘉芙却置之一笑,非但如此,反而安慰父母。 从他出现在她面前的第一刻起,嘉芙便对他生出了深深的信赖。 她全然信赖于他,并且深信,哪怕她和他相隔千山万水,冥冥之中,命中注定,一根红线,将他和自己系在了一起。 在她六岁的那年,那根红绳,便将他带到了她的身边。 她的右安哥哥,不论是金佛寺中一贫寒书生,还是如今名传天下的状元郎,他定会回来迎娶自己,对这一点,嘉芙深信不疑。 她的全然信任,得了回报。 这一年的秋,昔日那个寄居古寺的贫寒少年飞黄腾达,衣锦还乡,消息传开,轰动全城,无数人挤到街头,只为看一眼少年状元郎的翩翩风采。那日,他骑马入城,径直去往甄家,尚在一箭地外,便下马步行,来到甄家门前,向着闻讯出来相迎的甄大爷恭恭敬敬地行了女婿之礼,诸多流言,不攻自破。人人都说,甄大爷不但生意做的好,多年以来,跑船如有天佑,择女婿的眼光,亦是高人一等,在那少年贫寒之时,便抢着定下了婚约,否则,以他今日地位,甄家又怎可能高攀为婿? 第二年,嘉芙行过及笄之礼,十五岁时,如愿以偿,终于嫁给了她的右安哥哥。 芙蓉锦帐,香旖旎,碧玉堂前,情似水。花烛摇曳,映出了锦帐中的一双依偎身影。 「右安哥哥,小时候第一次见到你,我便觉得眼熟。我从前是不是在哪里遇到过你?」 小新妇伸出一只玉臂,抱住了她心爱的少年郎君的腰身,睁开双眸,好奇地问他。 许久以来,这感觉一直困扰着她,今夜终于能够开口想问了。 他凝视着她还带着红晕的娇美双靥,眼底渐渐地涌出笑意,笑而不答,最后将她拥入怀中,以吻堵住了她那张追问不停的小嘴。 他割舍了一切前尘,只身来到这里,陪她慢慢长大,为的便是等这一天。 他要娶她为妻,和她白头,守护着她,叫她无忧无惧,此生安乐。 另世的他和她,正幸福生活在一起,这一辈子,他和她,也要如此。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吾妻心怀小伎俩》卷一 作者:于乐 02、《吾妻心怀小伎俩》卷二 作者:于乐 03、《吾妻心怀小伎俩》卷三 作者:于乐 04、《吾妻心怀小伎俩》卷四 作者:于乐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