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家奸夫最宠妻 卷一》 第01章 【正文开始】 纸钱,香烛,青烟缭绕之中哭声震天。 新帝亲至扶灵发丧,宗亲百官跪祭相送。 数不清的祭品祭礼,悼文挽联,听不尽的哀哭哀切,煊赫哀荣。 半梦半醒之间,俞菱心仿佛又看到了十二年前的那一日,就是她的夫君,权倾天下的文安侯荀澈病故发丧之时,漫天遍地的素白锦缎,一眼望不尽的路祭长棚。 「其实,都是假的。他们都恨他。」 她忍不住梦呓一样喃喃道。 身上一阵阵的发烫,额上却又冒出层层的冷汗,四肢百骸的酸疼像是要钻进骨头缝里,呼吸也越来越不畅快。 俞菱心想要睁开眼睛,却睁不开,她迷迷糊糊的想,自己大约这是病中梦魇了。 箫管笛笙的哀乐仿佛仍旧缭绕在耳边,同时还掺杂着各式各样的吵吵嚷嚷。 有荀家族人的,指责她作为文安侯夫人膝下无出、不应当让过继之子承继文安侯府; 有娘家俞氏亲眷的,念叨着她如何不孝不悌,让父亲俞伯晟和祖母俞老太太伤心抱恨,早亡边城; 还有她生母齐氏的,那个早早和离改嫁,却又一辈子纠缠不休、如同水蛭一样将她的嫁妆与人生皆榨干压尽的亲娘…… 潮水一样的斥骂逼迫、挑剔寻衅纷至沓来,盘旋又盘旋,但渐渐又融进那无边的黑暗里。 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人就是不肯放过她? 俞菱心想要问出口,憋闷又更甚,头脑中也开始刺痛,呼吸之间好像有千斤巨石压在胸口,要将她彻底碾压粉碎。 是不是该认命了? 她的人生,自从十三岁被生母强行带离京城,就是一步错、步步错。至于五年后再回京嫁入文安侯府的这十几年,更是空有表面风光。 既然如此,或许就这样病故了,也是一种解脱罢。 可是她不甘心。 无论身体到底有多虚弱煎熬,在那无边的痛苦之中,俞菱心还是隐约抱着一个念头,她真的,不甘心。 …… 「姑娘,姑娘?」 清脆的少女声音在耳边响起。 俞菱心迷迷糊糊地有些迷惑,这是甘露的声音,只是,是甘露年轻时的声音,她不是前年跟着丈夫到冀州了么…… 「姑娘,姑娘?」甘露又叫了两声,便伸手轻轻拍了拍俞菱心的肩。 这一下她终于醒了,费力地睁开眼睛。便看见顶上那绣着合欢花的玉色缭绫帷帐,鼻端萦绕着寿元梅花香,浅淡而清甜,正是她少年时最爱的熏香。 「姑娘是不是又做噩梦了?出了这么些汗。」甘露忙倒了一盏温温的蜜水,又轻手轻脚地去扶初醒的俞菱心起身,「您先喝点水润润喉咙,等下还要去给老太太请安呢。」 俞菱心就着甘露的手抿了两口蜜水,身上重新轻盈爽利起来,头脑也随着一同迅速清楚——是的,刚才都是一场噩梦罢了。此刻的自己,已经不再那个心力交瘁、重病垂危的文安侯遗孀了。 现在她是重新回到了未嫁之时的闺阁中,或者应该说是,重新回到了天旭十三年的六月,就是上辈子被生母齐氏骗离京城前的那段时日。 「姑娘是不是还有些累?」甘露看着俞菱心的脸色,不由有些担心,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劝道,「您前几次到寇家都是一住就四五天,前后错过了三回给老太太请安了。今日姑娘便是有些不舒服,也多忍忍罢。」 俞菱心沉了沉,迅速回想起这些昔年往事,心中直是五味杂陈——从前的自己,到底是有多么的软弱、糊涂? 母亲齐氏改嫁到寇家已经十年有余,生儿育女,早就是名正言顺的寇家太太。前头八九年里都无太多来往,偏偏今年开始便这样频频下帖子递话,要她到寇家小住。每次去了,至少要住上四五天才能回来,俞菱心稍稍一提想要早些回家,齐氏不是骂她不孝、薄情,就是大哭自己命运艰难。 那个时候的她,往往也就从了。 一来,是觉得齐氏在寇家确实过的不顺心,二来,便是因着俞家里那些微妙的关系。 祖母俞老太太是继母苏氏的姨母,俞菱心上辈子总觉得祖母不会多么疼爱自己,一定是更看重继母所生的弟弟俞正桦,或是二妹妹俞芸心。 第02章 现在想来,简直是大错特错了! 当年齐氏与她父亲俞伯晟和离改嫁,俞老太太劝阻不成,便将两家长辈聚在一处,说好了要给彼时尚在襁褓的俞菱心单独拨出一笔嫁妆,以为根本,免得二人各自再婚、再有子女,便遗忘、亏待了俞菱心这个和离之女。 因着齐氏与俞伯晟的婚事里双方家族都有许多内情,愧疚之下,主要也是俞老太太的坚持之下,齐氏、俞伯晟各自拿钱不说,包括昌德伯齐家和俞家两家都从公中又各拿了一笔银子田产。这笔嫁妆加起来的总数,已经比京中公侯之家的嫡女规格还要高上许多。 齐氏纠缠着要她住在寇家,不惜将她下了药强行带离京城、甚至险些将她嫁给人品不端的远房亲戚,根本就是为了谋算这笔丰厚的嫁妆银子,好填补自己在寇家的虚荣面子,以及那个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的记名嫡子。 她但凡有一丝的劝说质疑,齐氏便又是一通撒泼大闹,又哭又骂。一年年的折腾下来,俞菱心上辈子便看透了,纵然齐氏对她有生育之恩,她也没有舍身填还寇家的道理。 反观祖母俞老太太,才真正是爱她到了极点,一心在为她打算。 自己上辈子怎么就觉得应该顺从贪财暴躁的齐氏、远离了祖母呢? 想到这里,俞菱心不由心中狠狠一酸,又沉了沉,才颔首向甘露道:「恩。你帮我梳个齐整些的发髻罢,祖母不喜欢那些过于奇巧的。」 甘露见自家姑娘心意回转,自是欢欢喜喜应了,服侍俞菱心更衣梳妆,仔细打扮。 俞菱心随着甘露的动作,望向镜中的自己——眉如远山,唇若含朱,肌肤雪白莹润,秀丽姣好的五官与母亲齐氏大约有六七分相似,双眉与鼻梁则更像父亲俞伯晟,明艳之中含了三分端庄大气。 以姿容而论,其实她当真是远胜家中姐妹的。 只是上辈子的俞菱心,因为自小就知道母亲齐氏和离改嫁,继母苏氏既是祖母的外甥女,又与父亲恩爱非常,生儿育女、持家掌事样样周全,面上滴水不漏,她就算有了什么委屈憋闷,也不敢轻易说出,只能自悲自惭。 日复一日,好好的尚书府嫡长女,竟养成个软弱胆怯的性子,不然也不至于就那样被齐氏强行带走、随意摆布。 「姑娘,您今日戴这件红宝石的发簪可好?」手巧的甘露已经为俞菱心梳理好了整齐而精致的梅云髻,又拿了一枚精巧的红梅映雪金簪给她过目。 这簪子是以黄金打造成梅枝梅叶,簪头上两枚羊脂白玉为云,五颗红宝石排成花瓣形状,当中还有金丝米珠为蕊,精美绝伦,是俞菱心去年十二岁生辰时父亲所赠。 前世里她就极爱这枚簪子,只是很少佩戴。大约是因着心境悲苦,连明亮鲜艳的衣裳都穿得少,整个人没甚么神采,戴了自己都觉得似乎压不住、不相称的很。再等到后来被齐氏带到江州,她妆奁与嫁妆里的首饰或明或暗地被齐氏不知「借」去了多少,这簪子自然也就再找不到了。 念及此处,俞菱心唇边便浮起了一丝苦涩的笑意,也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 到底是可怜自己前世的悲催,还是恨自己曾经的懦弱,她也想不清楚。 不过有一宗,她确定的很。 这辈子,她是断然不会再活成那个憋屈样子,更不会任由齐氏随意算计了! 「就戴这个罢。」俞菱心扬眉微笑,「再找一件颜色相称的衣裳出来,给老太太请安,总是要精神些才好。」 「是!」甘露虽然稍怔了怔,似乎觉得今日的大姑娘与平日有些不同,但这不同却是极好的,连应声都更欢喜了些,立刻去挑了两件轻软鲜妍的丝罗衫裙,服侍俞菱心更衣。 一时打扮停当,俞菱心便带着甘露出门,前往祖母的东篱居请安。 刚出院子,转上回廊,迎面便见一个身穿银红比甲的娇俏丫鬟迎面过来,正是继母苏氏指派到她院子里管事的大丫鬟彩霞。 照面之间,彩霞竟也怔了一瞬,才又满面赔笑地见礼:「大姑娘今日打扮当真爽利。您这是……」 「自然是给老太太请安。」俞菱心秀丽的面孔上似笑非笑,说罢便继续往前走。 彩霞心里莫名一跳:「大姑娘,您……您不是刚得了太太的帖子,不预备一下——」 俞菱心脚步顿了顿,直接望向彩霞:「哪一位太太?」 彩霞不由张口结舌,越发不明白素来温软和善的大姑娘这几日是怎么了,但还是迟疑着压低了些声音:「奴婢说的太太,是自然是您的亲娘,寇家太太啊。」 俞菱心又将彩霞从头到脚扫了一眼,白净脸儿上脂粉娇艳,崭新的银红比甲绣线鲜亮,一双素腕上两对金银镯子玎珰华丽,好一派大家子里管事丫头的富贵装扮。 她前世年少时还觉得彩霞是个贴心伶俐的人,总是妥妥当当的给齐氏传话,也知道凡事避忌着继母苏氏,遇事又有灵巧主意,以至于后来离京以后还有些挂记彩霞。 现在想想,其实苏氏借着彩霞玩的这点子架桥拨火的手段也算不得高明到哪里去。 「既然知道是‘寇家’太太的,便不要在院子里混叫。」俞菱心到底还是没有立时多说什么,一个丫头也不值得此刻计较,淡淡说了一句,便带着甘露又去了。 她眼前重要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切切首要的,便是彻底断了齐氏再拐带她离京的念头! 从俞菱心的莲意居沿着回廊一路向北,穿过花园再转个弯,便是老太太的东篱居。 第03章 这院子的名字还是当年俞老太爷在世的时候亲自取的,又在院子里种了各色的兰草花卉,说是要取个采菊东篱下的悠然意味。老太爷病故之后,俞老太太更加爱清净了,连先前每日的儿孙请安都改成了五日一回,中馈家事等庶务更是彻底放手交给长媳苏氏,平日多是侍弄花草消遣。 进了院子,便见大丫鬟霜叶迎了出来:「这可真是巧了,老太太正念叨大姑娘呢。」含笑看了看俞菱心的衣裳,又笑道:「您今日这衣裳真好,老太太定然欢喜的。」说着打起正屋的慈竹嵌珠帘,将俞菱心一行人都让了进去。 进了堂屋,迎面便是一幅极大的水墨山川图。两旁高几上用琉璃碗装了六样鲜果,清芬怡人。 转进东侧暖阁,临窗大炕上铺着秋香色万字不到头织锦厚毯,两边设着七宝丝繁绣金钱菊引枕,当中架设紫檀透雕花卉小几,老太太正坐在六合同春梨花窗前翻账册,见俞菱心来了,立时欢喜起来,随手便将册子放了:「菱姐儿来了?身子可好些了?快过来给祖母瞧瞧!」 这还是俞菱心自重生以来第一次看见祖母,见老太太白皙而慈和的脸上笑意温柔,心中猛然酸楚大盛,上前福礼叫了声:「祖母——」眼泪便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 俞老太太唬了一跳,忙将俞菱心拉进怀里,轻轻拍她后背:「菱姐儿怎么了?受了什么委屈跟祖母说,不哭不哭啊。」 被祖母这样揽着,俞菱心只觉得又是不习惯,却又无比亲切。她上辈子步步皆难,在继母苏氏跟前的谨慎紧张、在寇家寄人篱下的惶恐委屈就不必细数,即便是后来嫁到文安侯府,看着似乎苦尽甘来,实际上重重风波底下的惊心动魄、百般辛苦,也唯有自知。 然而此时在祖母在温暖的怀中,俞菱心只觉得恍惚仿若幼年,自己是有所依靠,有人怜惜的。几息之间,眼泪滚落越发多了。 俞老太太越发惊疑不定,大姑娘素来温柔敦厚,最是柔顺的性子,这到底是受了什么委屈能哭成成这样?迟疑了一下,才轻声问道:「是不是你太太……」 俞菱心听见这话,反倒清醒了,忙坐直身子拭泪:「祖母,我没事。」 「没事会哭成这样?有什么还不能跟祖母说?」俞老太太心疼地给她擦脸,又叫霜叶等人,「快去打水,拿香膏子。」 俞菱心摇摇头:「祖母,我就是想您了。」起身到侧间简单盥洗一番,又回到祖母身边坐下,看了看桌上的茶点:「祖母,我想吃些热的点心。」 俞老太太不由又仔细看了孙女一眼,今日的俞菱心当真与平日是不大一样的。这会子虽然是哭过的,眼睛里却是有神采的,精神也仿佛更爽利些,且显然是有私密话想说的,便点点头:「霜叶,去给大姑娘做一碗新鲜的杏仁糊进来。」 霜叶立时会意,出门时还顺手带走了房里伺候的另外两个丫头与甘露,只留了俞老太太与俞菱心在正房里。 「有话便说罢。」俞老太太伸手抚了抚俞菱心的鬓发,「怎么了?是不是你太太给你委屈了?」 俞菱心轻轻摇头,想了想,虽然房里此刻没有旁人,还是将接下来的话音放轻了许多:「祖母,我真是有个事求您,您知道的,我娘……」 长长的一篇话说下来,俞老太太的神色微凝了两回,但最终还是重又平静,很是默然了一刻,才长叹了一声:「你爹娘若有你一半的明白,家里又何至于这个样子,倒是可怜了你……」 话说到一半,便听外头霜叶含笑的声音:「大太太,二姑娘,您小心着台阶。」 俞菱心抬眼看了看旁边瑞金香炉里的白檀香还有一大半,便知今日苏氏带着女儿俞芸心过来请安的时辰是比惯例早了半刻的,心下微微一哂,面上倒是不露什么,左右要紧的话都已经与老太太说了。 「祖母!」外头丫鬟们打起帘子,二姑娘俞芸心便立刻跑了进来,刚要扑到俞老太太身上,才瞧见旁边还坐着俞菱心,「大姐姐?」 「母亲。」「太太。」 苏氏比俞芸心落后半步,这时也转进暖阁了给老太太问安。俞菱心自然要起身见礼,双方动作之间,都是不动声色地迅速打量了对方一圈。 俞菱心并无什么特别的感觉,苏氏与记忆中完全一样,仍然是爱穿莲紫色织锦衣裳,映衬着白皙的皮肤与娟秀的五官,清丽亭亭如一枝荷花一样,全然看不出是生育了两个孩子的母亲。 苏氏的感受可就不同了,俞菱心自小起便养在她跟前,这位大姑娘到底多么柔软懦弱,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然而今日的俞菱心,只是换了一身鲜妍的软缎衣裳,居然便显出如此夺目的姣好颜色,精致秀美的面容便如蔷薇初绽,明艳动人。 似乎,真的跟彩霞说的似的,有那么点不一样了? 这时霜叶便将茶水点心都送了过来,苏氏便转了目光,习惯地坐到炕几的另外一侧,与老太太说话。只是俞菱心重新坐回了祖母身边,那却是二姑娘俞芸心惯常要依着祖母的地方。 俞芸心娇俏的小脸上就有些别扭,直接叫了一声:「大姐姐——」少女娇糯的尾音拖得长长的,似乎撒娇一样。 俞菱心微微一笑,直接吩咐霜叶:「给二姑娘拿个绣墩来。」 霜叶立时应声就去了,俞芸心有些不乐意,但见俞老太太好像也没在意,还拿了块红豆糕递给俞菱心,只好嘟着嘴不情不愿地在绣墩上坐了。 苏氏不由又看了一眼俞菱心,这次诧异之色就明显多了。 但俞老太太已经开口说起家中的庶务,苏氏自然不能不答,只能再次回转了目光,又是平素里温柔贤惠的模样,轻声细语地回了老太太的话。 俞老太太一一听了,又喝了一碗茶,才道:「这些事情你都是细致的,我也放心。只是有件事须得再问问,前日里你说要送芸儿去朱家的家学?」 苏氏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俞菱心,随后才又柔声道:「媳妇是有这么个想头。芸儿自小便爱读书,且那闺塾是承恩公府朱家的,也稳妥,媳妇便想着让芸儿去试试也好。多读些诗书,也能结识些手帕之交。」 前头那些细碎的家务事俞菱心已经听的有些无聊了,正琢磨着是不是早一刻先走,便听到了苏氏的这段话,心中登时一动——原来如此! 第04章 苏氏真正在意的,是文华书院! 文华书院是半年前由今上宣帝下旨兴办的一所书院,既收以承爵为主、不考科举的公卿子弟,也有专门设立给贵戚少女的闺塾。 因是宣帝钦点建立的书院,自然无人敢议论女子进学妥当与否,反而是政治上头稍微敏感一点的人都能明白,只要能踏进文华书院的大门,就相当于走进了京中最要紧的公卿贵戚圈子。 对于俞家这样祖上出过阁老宰辅、但如今已然风光不再的边缘家族而言,文华书院实在是个宝贵至极的机会,但凡任何一个子弟或女儿能够进去读个一年半载,将来的前程定然大大不同。 俞菱心记得,贵戚少女想要进入文华书院的闺塾只有两条路,一条,是京中四品及以上官员,每家皆可自荐一女,书写诗歌文章送到书院,自有书院的山长夫子品评决断。另一条,便是文华书院每年会办一两次诗会,诗会夺魁者,亦可到书院拜师入门。 后一条路当真是千难万难。京中公卿豪门众多,精心教养的高门女儿就更多,想要在诗会夺魁谈何容易,俞芸心虽然的确有点才情,但离才压群芳、冠盖京华的程度还差十万八千里。 可以说俞芸心若是想要进入文华书院,就必须得到俞家这唯一的推荐机会才行。 前世里,她确实得到了。 俞菱心紧紧抿住唇,压抑着心头渐渐涌上的愤怒,前世纷乱的记忆不停在心中呼啸翻涌,一时间连老太太与苏氏后头的对话也全然听不进去了。 她只剩下了一个清晰的念头——是的,就是为了这个文华书院的机会,苏氏才会那样迫不及待地配合齐氏,哪怕冒险也要将自己弄出京城。苏氏的哥哥就是在户部任职的,所以苏氏一定知道齐氏夫君寇显即将调任离京的消息,所以配合着、甚至有可能是推动着自己离京的这件事! 一时心情浮动,俞菱心就没有听清楚后半段老太太的话,也没有留意到二妹妹俞芸心在这片刻之间将她打量了几回,又将目光在她鬓间的那枝红梅宝石簪子上停留了多久。 不过片刻之后她还是回过神来,刚好听到老太太给了苏氏一个结论:「还是等老大回京再商量罢。」 苏氏清秀温柔的面孔上还是微微含笑的:「母亲说的是,等大爷回京商量也好。昨晚上媳妇收到信,大爷说七月初就能回京了。」 俞菱心面上同样不动声色,心里却是一阵热切——父亲就要回京了! 按着这世的时间,六月初俞伯晟前往冀州办差,七月初回来,离京不过一个月而已。 但对于死而复生的俞菱心而言,她上辈子的最后一面,是她十八岁回京之时刚好看到父亲登船离京、前往千里之外的泉州,父女二人甚至未能说上一句话,她只能看见父亲站在船头也望向她,素来沉稳的脸上满是眼泪,而自此便是永诀。 这样算起来,她已经整整十七年没有见过父亲了。 想到这里,俞菱心又有些紧张。她早已想过了,这辈子她不仅要留在京中,还要好好的孝顺老太太和父亲,万万不能叫他再跟随拥立如今看来势强的朱贵妃与二皇子一党。 朱贵妃是太后的亲侄女,膝下有排行二三的两位皇子,自从宣帝登基以来一直圣宠不衰,风光无限,但前世里最终还是在夺嫡之路上惨败给了皇长子一脉。 如今看来仍旧富贵无双的承恩公府朱家到时夺爵流放的破落下场就不必提了,俞家因为与朱家的种种牵扯自然也是狼狈不堪,不止在京中的俞伯晟被降至七品、远发泉州,连一直在外地做官的俞家二房四房同样受到牵连而贬官受累。 不过,这一切都是四年之后的风云翻转,她现在还有时间。 俞菱心再度定了定神,这边苏氏与老太太的话也说的差不多了,又提了几句两日后给昌德伯府送礼饮宴的事情,便起身告退,同时自然又大方地望向俞菱心:「菱姐儿可要一同回去?」 俞菱心想要与祖母说的话已经说了,倒也无意在东篱居多留,便顺势起身,给老太太又福了福,随着苏氏一同出了门。 苏氏的松菊院与俞菱心的莲意居并不在一个方向,因而出了东篱居便要左右分开,苏氏便在这时候含笑又说了一句:「大姑娘今日打扮真是精巧,出门最是合适了。」 俞菱心原本心里有事,并未留意,此刻听到这句才转头望向苏氏。见到对方依旧是慈爱温柔的端庄作态,心里如明镜一般,却也懒怠说破,同样大方一笑:「太太说的是。」 言罢又微微欠身,便带着甘露直接回了。 一进莲意居,彩霞就迎了上来:「大姑娘您回来了?二门上头车马预备的差不多了,您歇歇再喝口茶就出发可好?」 「出发?去哪里?」俞菱心连脚步都没停顿的意思,仍旧是直接往房里去。 彩霞不得不转身跟着俞菱心走,脸上的赔笑又僵了僵,但还是着意哄着,满是理所当然的热络:「您这话说的,当然是往寇府上去看寇家太太啊。您前几日不是还给寇家太太预备了打好的绦子和荷包么?奴婢都给收拾好了。」 说话已经进了门,俞菱心直接坐在妆台前示意甘露服侍她更衣拆发,彩霞越发尴尬,动手帮忙也不是,不帮更不是。 「去将我房里的账册拿过来,」俞菱心根本不接彩霞的话,随口吩咐道,「等会儿老太太那边的霜叶姐姐过来帮我看一看账,你顺带将库房里的东西理一理,不然查账少了什么,倒是你这个一等丫头脸上不好看。」 「看账?」彩霞愕然重复了一次,「您不是接了寇家太太的帖子,今日下午就要到寇家去么……」 俞菱心随手将妆奁上的帖子拿起来又扫了一眼,母亲齐氏的簪花小楷倒是整整齐齐,大约是唯一一点还能看出原本出身昌德伯府这样高门的痕迹了。 「这个月我已去了两回,这次就不去了。」俞菱心放下帖子,摆了摆手,「你去整理账册罢。」 「可是,」彩霞心下越发着急,「昨日送帖子的人说,寇家太太很是惦记您,睡的都不太安稳,到底是您的生身母亲,怎么也要去看看才好吧?哪里能这样驳回寇家太太呢?二门上的车马都备下了。」 第05章 俞菱心听着这话,一时竟有些感叹,上辈子自己在闺中到底是多么软弱,这话也能叫丫头随便说。 不过有些事情荒唐到了一个地步,也就不生气了,只是笑笑:「我不能驳回寇家太太,彩霞你倒是能驳回我是不是?我平日里给你几分脸面,你便当真不知道自己是我的丫头了么?」 彩霞从来不曾听过俞菱心说这样的重话,还是当着甘露的面,登时脸上就涨红起来,扭着帕子一跺脚:「奴婢这是为了大姑娘好,姑娘不听就罢了!」说罢转身就直接出去了。 甘露看着彩霞去的方向,不由有些担心:「姑娘,彩霞到底是太太给的,您这样会不会……」 俞菱心弯了弯唇,将齐氏的帖子与其他书信拢在一处,都丢进手边的黄梨木匣里锁了起来:「太太素来’贤良,彩霞便是去找了太太,不过再挨一顿骂罢了。」 很快便过了晌午,俞菱心用过午饭,彩霞仍旧没有回来,老太太身边的霜叶倒是已经过来了莲意居。 因着只是临时过来照应,也没有带什么东西,直接进门给俞菱心行了个礼:「大姑娘,老太太打发奴婢过来伺候您到老爷回京。老太太说了,今日见您这样打扮很喜欢,更喜欢您见事明白。请您只管放宽心,凡事都有老太太给您做主。另外——」 说着,双手奉了一个锦盒到俞菱心跟前,「这是老太太给您的一对白玉禁步,后天是昌德伯府世子夫人的寿宴,您若是去也可以用。」 俞菱心含笑接了,又叫甘露拿了荷包给霜叶:「以前常听祖母夸姐姐聪明能干,这半个月就劳烦姐姐了。只不过我这小院子账本简单的很,倒也不急。姐姐若得空时,不如与我说一说前往齐家饮宴的事情,有没有什么要在意的?」 两日后就是昌德伯夫人三十八岁的生辰,因着辈分居中,又不是整数生日,宴席不会大办,只是邀请些亲朋故交。俞家原本应该算是齐家的正经姻亲,然而和离之事一出,双方虽然没有反目,也只剩下一点面子而已。 往年里若是俞家二房四房还不曾分家离京,这样的宴席就是俞二太太或四太太带着身为齐家外孙女的俞菱心过去坐坐。 不过现在俞家在京中只剩下一房,苏氏身为继室,并不愿意去齐家这个原配娘家走动,尤其是一定会跟俞菱心的生母齐氏碰面,这点子尴尬就更没有必要了。俞老太太也没有以长辈身份过去给昌德伯夫人贺寿的道理,所以这两年都是俞菱心带着俞家的礼物单独前往。 霜叶想了想:「虽说平常走动少了些,但昌德伯夫人到底是您的舅母,大姑娘您又素来稳重,应当不会有什么差错的。非要说有什么可留意的话,大约便是文安侯府荀家吧。」 「荀家——」俞菱心本能地重复了一句,随即低头抿了几口茶水,将瞬间涌上心头的无数往事强行按下,声音似乎还是同样的平稳,「那不是昌德伯夫人的娘家么?有什么不妥?」 霜叶显然没留意到俞菱心语气之中那一点点的不自然,只是犹豫了一下,才压低了些声音道:「奴婢听说,上个月文安侯府请了好几回太医,据说,是文安侯世子疯魔了。」 「疯了?」这次俞菱心的震惊是当真压不住了,愕然抬头望向霜叶,「你说文安侯世子,荀澈,疯了?」 霜叶轻轻点头,但又立刻摇头:「好像是,也好像不是。」 「这算什么意思?」俞菱心不由冲口而出,随即才意识到自己还是有些失态,连忙转成几分好奇的语气,「宫中那些厉害的太医们也诊不出么?」 「这就有几分难说了。」霜叶解释道,「这事情起初传到老太太耳边,还是因为月初请相熟的张太医过来给老太太请个平安脉,张太医也是不小心提了两句,说是荀家那位世子在府中闹的很是不像,确实有些疯魔似的情形。但是,后来诊脉检查,却又不是了。」 「难不成是吃错了什么东西?还跟嫁到昌德伯府的那位姑姑有关?」俞菱心稍微一想,就大约明白了这当中的关系。 霜叶眼睛都亮了:「大姑娘您真是灵透!先前就听说荀家老夫人不大喜欢承爵的长房,更偏爱二房的子孙,亲戚家里也算是都知道的。据说这次就是那位世子去给荀老太太请安的时候,吃了昌德伯夫人送回娘家的点心,后来就出了事。不过算算也是月初的事了,前几天听说已经都好了。」 「那是自然,文安侯府的世子要是中毒疯了,先别管谁下的毒,这世子的位置首先就得动一动了。」俞菱心唇角微扬,「荀家内里不管怎么闹,对着外头还是得说好了,而且昌德伯府的宴会也得去,才能显出来一家人确实没生嫌隙,以免落人口实。」 「大姑娘,您跟老太太说的一模一样!」霜叶这次的感叹更甚,「您既看的明白,想来应对亲戚也不会为难的。再者,到时候寇太太也在,毕竟是您的亲娘,肯定会照应的。」 前半句俞菱心还算赞成,这后一句就只能苦笑了。她询问齐家的事情,甚至借霜叶到身边,都是为了防着自己那位亲娘。 只不过子不言父母之过,她当时向老太太借霜叶过来支应的时候,也并没有说齐氏有拐带她离京、进而骗取嫁妆之意。毕竟那听上去既是丧心病狂、又是匪夷所思,若不是上辈子亲身经历,谁也想不到做母亲的会和离之后再将原本的儿女如此骗来坑害。 那时候俞菱心只是跟祖母说,母亲齐氏性子急躁,有的时候未必能顾上两家人的周全体面。自己脸皮又薄,若是有些话不好拒绝,身边有个大丫鬟稍微提一提,添个台阶下,两家面子都好看,也不至于太伤了情分。 所以在霜叶心中,大约只是过来给软弱的大姑娘稍微撑一撑底气,或是在不知如何应对的时候帮忙打个圆场罢了。虽然此刻霜叶心中也隐约感觉到,大姑娘可能还有别的想头。只是她再怎么想,也想不到是要跟大姑娘的亲娘齐氏对上。 「恩。你说的也是。」俞菱心此刻也无意与霜叶再多解释什么,「霜叶姐姐先下去歇着吧,待彩霞将账册拿来再请姐姐指点。另外,后天到昌德伯府,也是要有劳你。」 霜叶一一应了,又福了福退了出去。 俞菱心这才将茶盏放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自从三日前重生到现在,她满心里想的都是如何拒绝齐氏,如何救回父亲的仕途与俞家的败落。 有关荀家的前尘种种,其实还没来得及细想。 毕竟文安侯府上辈子的家破人亡,与俞家这种与朱家牵扯过多而受到连累完全不同。 荀澈自小便是皇长子秦王殿下的侍读,秦王殿下后来一路夺嫡之路上最仰仗的助力就是文安侯府荀家。若说俞家前世的败落是因为被皇子夺嫡之事牵累,那么荀家前世的变故则是因为荀澈始终都处在夺嫡之争的风口浪尖上,甚至是真正推动影响了后来整个朝局走向、帝位更替。 这样的大事,俞菱心自问是参与不起,她偶尔有那么一两个瞬间想起荀家想起荀澈,也是先暂时按下。 毕竟她现在力所能及之事,就是眼前亲娘齐氏的问题。这辈子的路,还是得一步一步的走。 第06章 正想着,便见彩霞打了帘子进来,脸上满是殷勤笑容:「账册理好了。大姑娘——」 俞菱心摆了摆手:「且等一等,甘露,去请霜叶过来。」 彩霞的笑意不由微凝了凝,刚要再说话,俞菱心就起身进净室去了。而这样耽搁片刻,霜叶已经过来了,接过账册便先敲打了一句:「耽搁的这样久,这是怎么伺候大姑娘的?」 彩霞不敢与霜叶正面犟,只好含糊了两句应付。幸而再片刻俞菱心就又出来了,彩霞这才重新打点精神,笑嘻嘻地望向俞菱心:「大姑娘,鲁嬷嬷来看您了,还带了您最爱吃的蒲苇记核桃酥呢!」 「鲁嬷嬷?」刚翻开账册的霜叶登时便抬了头,皱眉问道,「咱们府上哪位嬷嬷姓鲁?」 俞菱心自然心下雪亮,那是齐氏身边最得力的陪房,齐氏上辈子作天作地的捞钱,其中大半怕都是鲁嬷嬷一家子的计策。 「大姑娘,鲁嬷嬷说那点心是寇太太特意吩咐给您买的新鲜的,还配了您爱喝的花茶。」彩霞的声音满是诚恳,「您看寇太太多惦记您——」 「甘露。」俞菱心向椅背上又靠了靠,淡淡吩咐道,「去角门接了鲁嬷嬷的点心,打赏五百钱,让她回去。」 彩霞的笑容登时就僵了:「角门?不是,姑娘,鲁嬷嬷已经到莲意居门口了,这么热的天,您总得请鲁嬷嬷吃个茶再回去吧?」 听到这话,俞菱心倒笑了,直接望向霜叶:「叫姐姐笑话了,瞧见莲意居这一笔好大的糊涂账。我从前就是这么个拿不住人的性子,可不就什么幺蛾子都叫人作出来了么。」 霜叶本就已经皱了眉,此刻听着俞菱心的话就更明白,立时将账册放下,沉了脸说彩霞:「既然不是咱们府上的人,谁叫直接迎到院子门口的?这样的事情也敢不回大姑娘就自己做主?是看着主子好性儿就反了天了!」 这已经是一日里头彩霞第二次遭骂,别说甘露当面听着,院子的小丫头们也支着耳朵听着了。 彩霞脸上越发涨红,只能硬撑着辩解:「这鲁嬷嬷来了也不是一两回,头些次大姑娘都是赶着叫迎进来接进来好好吃茶说话的,尤其是天冷天热的时候,就怕鲁嬷嬷冻了热了,迎慢了还怪呢。谁能知道今儿大姑娘没来由的说翻脸就翻脸,还拿下头人撒气做筏子?就合该不替姑娘省事!」说着,又要甩了帘子就走。 「彩霞。」俞菱心静静看着,几乎是彩霞一步都踏出房门了,才叫了这一声。 彩霞已经将门帘打起来一半了,原本天气热,堂屋的窗子便都是开着的,言谈声音外头都能听见些,这样一折腾自然连院门树荫下等着的鲁嬷嬷也能听个清楚。 「去院子里跪下。」大姑娘清亮的声音还是那么平平稳稳的,一丁点儿急躁的意思也没有,同样的,也没有一丁点儿含糊的意思。 「姑娘!」彩霞这次脸上的涨红倒是褪了,只是心里开始畏惧起来,「您这是,这是,这是——」 俞菱心索性便直接走到了廊下,好叫自己的声音能确确实实传到该听的人耳朵里。 彩霞自然也不能继续堵在门口,随着俞菱心出来的同时膝盖便有些发软了。 「今日里,你给我驳回、甩脸子、自作主张已经两回了。」俞菱心看着彩霞,仍旧没有任何动气的神色,只是那静静的模样连霜叶看着都心里有些莫名紧张,「头一次我容得你,是看着太太的脸面。但这次我再纵了你,你就要连累太太名声了。」 言罢,便又转向霜叶:「霜叶姐姐,今日说不得要劳烦姐姐再走一趟,替我回了老太太,给我补个本分的丫头,年纪小些也无妨,只要忠心听话就好。彩霞这样给我当家作主的副主子,我要不起。」 一时间,莲意居内外都静了。 俞菱心也不再看向彩霞,更不想看见此刻在莲意居门外一脸惊愕的鲁嬷嬷,转身就回了房。 对于齐氏这样的糊涂人,她是没有什么存留母女亲情的想法。只是在连续的两回敲打下,俞菱心还是希望着万一齐氏心里能有点清醒,肯断了这个拐带她离京的念头,那面子上还能再多留几分。 若是可以,她真的不想给齐氏太多难堪。甚至是只要齐氏肯踏踏实实的离京而去,将来真有什么急用或难处,正面写信要钱,她也愿意稍微帮衬些。 不过,很可惜的。 转日虽然风平浪静的过了,到得六月二十六,前往昌德伯府齐家饮宴的当早,俞菱心就知道了自己对齐氏那最后一点点的希冀,算是全然落空了。 上午俞菱心刚刚梳妆打扮、更衣完毕,还没来的及与霜叶甘草等人多叮嘱几句,就见东篱居又过来了另一个大丫鬟霜枝传话:「大姑娘,老太太请您过去一趟,寇家太太来了。」 往东篱居的路上问了霜枝几句,俞菱心便大概有数了,对齐氏越发失望的同时,竟也有几分隐约的解脱。 要是齐氏真的想再一次作天作地、磨光母女情分,那她也不必多犹豫的。 进了东篱居正房,齐氏正坐在下首与俞老太太说话,身上一袭崭新的菱花不落地金桂色软缎夏衣,鬓边金凤流苏钗上硕大的蓝宝石灿烂流光,正是官家太太在外行走做客时最常见的鲜亮打扮。 「菱姐儿来了?」听见俞菱心进门,齐氏立刻转了身,面孔上满是慈爱热切,「过来坐下!」 俞菱心不动声色地稍微绕了小半步,先向俞老太太一福:「祖母。」随后才又望向齐氏:「母亲。」 齐氏此刻刚刚过了三十岁,天然的娇艳眉目依旧丽色过人,但眉峰唇边已经能看出细细的浅纹,大约就是平素生气太多,含笑之时还好些,发怒叫嚷的时候便很有几分严厉强横的模样了。 几乎有那么一瞬,俞菱心觉得眼前尚且年轻的母亲是与她过世前所见到的母亲重合在一处的。 第07章 上辈子,她已经缠绵卧病的最后半年里,只是支应着应付文安侯府的事情了,母亲齐氏年近花甲、两鬓斑白,却仍旧腰杆挺直,目光炯炯,唇角边两条深深的纹路好像随时都在发怒,每每上门要钱要物说话之时还是声震十里,中气十足。 「菱姐儿今日打扮的真齐整,」齐氏并没有察觉出俞菱心的平静神色与以往温顺柔善的模样有什么不同,只是飞快地在她发间那只红梅宝石钗子和腰间的珊瑚珠禁步上扫了一眼,又笑道,「今日你舅母的寿日子,伯府里客人一定很多,人来人往的车马忙乱,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单独个儿过去我也不放心,刚好是顺路,便过来接你一下,等下你拾掇好了便跟我同车过去罢。」 说完这句话,便听见俞老太太轻轻地干咳了一声。 齐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并没有在「问」,只好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稍稍转换了语气:「菱姐儿,你与娘一同过去可好?」说着,就去握俞菱心的手。 俞菱心背脊一紧,强力忍了忍,才没立刻挣脱齐氏的手。稍微沉了沉,斟酌着温言应道:「母亲想的也有道理。不过,我是俞家的嫡长女,过去也不是仅作为外甥女的礼节,还有俞家的礼物,就不与母亲同车了。」 齐氏脾气素来是听不得一个不字的,登时就皱眉道:「送礼物也有下头的家人,难不成还是你亲手捧着不成。你舅母看见礼单,自然知道俞家礼数周全,哪里在意马车有没有俞家的。」 「舅母看见礼单,知道我们俞家礼数周全。」俞菱心瞧着齐氏已经有些薄怒的脸色,只觉得上辈子的许多感受再次涌上心头,但她已经再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泥菩萨了,索性顺势将自己的手抽出来,身子也向后让了些,平静答道,「但外人就未必知道了。齐家与俞家世代交好,若是伯夫人寿辰,俞家连辆前往的车马都没有,外人如何看待俞家的礼数和脸面呢?母亲的好意我心领了,今日就各自前往罢。」 齐氏的眉毛拧得更紧,但当着俞老太太的面,她还不至于说出什么俞家不必要脸的话来,只是硬邦邦地道:「你这孩子,以往倒贞静柔顺的很,今日怎么孤拐起来!若要有俞家的马车,那只运送礼物也罢了。你就跟娘一辆车,又有谁挑眼?三亲六故里头,还有谁不知道你是我的女儿不成?」 「寇太太,」俞老太太脸色也有些难看起来,「您这是在我们俞家数落孩子吗?」 齐氏脸上立刻红起来,自知刚才语气有些重了,忙起身向俞老太太一福:「老太太,是我急躁了。就是想菱姐儿了,这才有点话赶话的急起来,也没有旁的意思。」又向俞菱心看了一眼:「好闺女,今日与娘同车罢,娘还给你备了你爱吃的金桔呢。」 俞菱心垂下眼帘,她不用细想就能知道,一旦上了齐氏的车,她可能根本就到不了昌德伯府。齐氏随便找个借口,说是忽然头疼、或者忘了什么东西在家里,调转马车就能回到寇家。一碗迷药甚至泻药灌下去,她到时候就是案板上的鱼肉了。 「母亲想我,咱们就在伯府见罢,不差这一刻的车程。」心头翻涌的情绪越发复杂而强烈,俞菱心直接起身又向老太太和齐氏福礼,「等下到伯府给表姐妹们带的礼物还没有预备齐整,我先回去,就不送您了。」 说完便退出门去,没有再与齐氏对视。 至于齐氏在她身后又愕然呼唤的两声,俞菱心也只装作没听见就罢了。 到底是在俞家,又在老太太跟前,她还真不信齐氏敢追出来不成。 果然回到了东篱居不一刻,霜枝便笑吟吟地又过来了,还带了一盒丝锦帕子:「老太太怕大姑娘这边东西不全,命奴婢送一盒帕子给您,这都是九州绣的丝锦,姑娘拿着送给表姐妹也方便。另外老太太也请大姑娘放心,老太太跟寇太太好好说了,寇太太走的时候也不曾生气。」 俞菱心心下一暖,祖母还是这样事事都为自己想到了。虽然她知道齐氏必然是气恨至极,但有祖母这样着意照拂,还有什么可不足的。 原本心里因为齐氏的那些复杂的难过心绪一扫而空,俞菱心打赏了霜枝,再整顿一下便直接登车前往昌德伯府。 到了伯府,轻车熟路地跟随着迎客丫鬟到了花厅,厅中已经坐了七八家前来贺寿走动的各家夫人太太,满眼绫罗锦绣,珠光宝气。 一眼扫过去,越发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眼前的每一家在前世里都有许多来往,莫说现在谁与谁是姻亲,就是将来如何联姻或是如何反目,她也都清楚的很。 坐在正中的自然是今日做寿的正主,昌德伯夫人,一身锦红刺金百福丝绫袍子华丽富贵,满头的金珠翠玉宝气闪耀,颇有些丰腴的圆脸上全是笑容,只是与旁人说话的时候提到自己的娘家嫂子还是有点不那么自然:「……也是不巧,我那嫂子是个操心要强的,文安侯府里事情又多,前两日身上就有些不大自在,荀家的世子和姑娘们自然是来的。」 这场面话实在是有些弱,半个月前有关文安侯世子荀澈可能是吃了齐家糕点疯魔的事情,都传到了俞家这样的转折亲家,在场的那些夫人太太们还能有谁没听过呢。 若是今日文安侯夫人明华月过来露个面,做出几分姑嫂亲近的模样,或许还能遮盖得再严实些,但明华月根本没来,只说什么身上不好,先前的传闻便越发微妙了。 只不过这当中也有一点就是能稍微让昌德伯府脸上好看些,那就是荀澈本人来了,那也勉强可以解释下什么中毒疯魔云云不过是谣言一场。 而俞菱心几乎是刚走到昌德伯夫人跟前,就听见了这「荀家世子」几个字,心里不由是一跳。 不过这时候昌德伯夫人看见俞菱心,也是赶紧断了那尴尬的话头,转脸过来笑道:「菱姐儿来了?」 「舅母安好。」俞菱心含笑福礼,又说了几句「福寿康宁」之类拜寿贺福的吉利话,同样将自己心里越发难以言说的微妙感觉强压了下去。 「菱姐儿这小嘴越发甜了。」昌德伯夫人笑道,一指旁边,「你母亲和妹妹坐在那边,过去坐罢。」 俞菱心自然是顺着望了过去,果然见到齐氏带着与如今的夫君寇显所生的唯一嫡女寇玉萝坐在一旁的圈椅上。在一群珠光宝气的公卿夫人当中,衣饰行动倒也没有显出如何寒酸,只是脸上的笑容比昌德伯夫人还僵硬三分。 俞菱心与齐氏的目光一触即分,又再笑着转向昌德伯夫人:「不怕舅母笑话,我家里头姐妹少,平素就常在长辈身边说话了。今日里偷个懒,想多与表姐妹松散半日,舅母可肯疼我一回?」 昌德伯夫人有点意外,她与齐氏这个庶出的小姑并不亲近,对俞菱心这个外甥女就更不熟,只记得是个素来温柔安静的小姑娘,年节里偶尔见着,也从不曾见过俞菱心这样巧笑嫣然,又明亮大方的做派。 不过这到底不与她相干,俞菱心不过是齐氏和离的前夫之女,爱与齐氏说会母女私话或是与表姐妹们走动都无妨。昌德伯夫人随意点点头:「那也好,佩儿跟姐妹们在芍药居吃茶呢,尽管过去玩罢。」 俞菱心福了福,又转向齐氏微微欠身,便向外走。 「菱姐儿,带着你妹妹些。」见俞菱心没有过来,齐氏显然不大高兴,但有了早先那一次,她倒是也没有当着众人再多说什么,只是将七岁的寇玉萝打发了过来。 寇玉萝几乎是被母亲推了一把,大眼睛里还是怯生生的,但也只能跑到俞菱心身边,小心翼翼地抬头:「姐姐。」 第08章 俞菱心弯了弯唇,便牵了寇玉萝的手:「小萝卜,想姐姐了吗?」虽然齐氏有千般的不是,这个同母妹妹,俞菱心还是喜欢的。 前世里她被齐氏带离京城之后,几乎就算是被断绝了与俞家人的一切联系,等到回京之时俞家又七零八落。而在她那个时候仅剩的娘家亲眷之中,唯一让她感受到亲情温暖的,也就只有这个妹妹了。 「想了。」寇玉萝认真地点点头,「特别想。」 俞菱心笑笑:「走,我带你去与佩儿表姐说话去。」 姐妹两个一边说话一边出门,转向东侧的回廊往后院的芍药居过去。因为寇玉萝人小腿短,俞菱心便低着头与她说话,脚步也稍微放慢些。 结果就是这光顾着低头,刚一转弯穿过月门,便一下与人撞了个满怀。 「对不住!」 还没看清眼前的人是谁,俞菱心的脸上就烧起来。她素来行事稳当,这样的情形真是两辈子都没有过。 再等到下一刻她认出了面前的人,那真是连耳朵后面都红起来了。 「不要紧。」 年轻的文安侯世子穿着一袭沉水缎天青长衫,金银双线织就的暗纹在夏日炽烈的阳光下隐隐折映着熠丽的流辉。斜飞入鬓的长眉下眼眸温润,薄薄的唇边扬起极轻的笑意,俊美至极的面孔上明明是最为浅淡不过的神气,却莫名地令人心旌动摇。 又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落在耳中,俞菱心一时竟有些鼻子发酸。她还完全没有想清楚要如何重新面对荀澈,更没有想到会这样重见。 不过幸好借着这样一撞的尴尬,她红着脸低了头,也算是正常至极的反应了。 这时便听荀澈身后另一个年轻男子笑道:「慎之,你也有这样不看路的时候。」 俞菱心这才定了定神,注意到荀澈身后还有一个高大英气的锦衣男子,眉目刚毅俊朗,身姿十分挺拔,似乎有两三分眼熟。 又想了想,才记起这是晋国公府的大公子,明锦城,也是荀澈的表兄兼好友,难怪以表字称呼荀澈。 上辈子俞菱心也是见过许多回明锦城的,只是那时的明锦城面上多了一条深深的疤痕,连左眼都扯的变了形,与如今的英俊模样大不相同。 荀澈并没有理会明锦城,只是向旁退了一步,礼貌侧身:「俞家表妹,请。」 俞菱心不由有些不自在,荀家和俞家的确有些转折的亲眷关系。譬如,荀澈的大姑姑荀纯,就是昌德伯夫人,也是她的舅母。还有,荀澈的小姑姑荀绣,嫁到了郴州谢家,那是俞老夫人的娘家。 只是这些转折亲戚实在是很转折,俞家自从官至礼部尚书的老太爷过世之后,与文安侯府来往就很少了。上辈子俞菱心在出阁前只在幼时见过一回荀家人,礼貌上称呼一声大公子大姑娘的也就罢了,这句「表妹」着实有些突兀。 可此时并不好分辨什么,俞菱心甚至也不敢再看他一眼,只能微微颔首,便带着寇玉萝过去了。 很快便到了芍药居,少女们的茶会摆在了院子中,繁盛的花树下设了四桌铃兰席,绫罗鲜妍,花团锦簇。往来说话的贵戚少女们或娇俏活泼,或温柔甜美,满是朝气与欢笑,犹胜花景十分。 寇玉萝显然还是怕生,乍然再次见到这许多人,握着俞菱心的小手就更紧了几分,脚步也有些慢。 俞菱心原本也无意与眼前这些少女们深交太过,只是牵着寇玉萝慢慢走,与这茶会的小主人,昌德伯府二姑娘齐佩打了个招呼便寻了个边上的座位坐下,随手拿了块荷花酥哄寇玉萝。 稍微扫了几眼周围的人,大部分人都还是认识的。一方面是作为齐家的亲眷,每年节庆之间总会有那么一两次走动,再一件,便是前世里她作为文安侯夫人的那些年,来往说话的大部分也是平辈的公卿女眷,自然有不少是眼前的这些贵戚少女未来出阁成婚之后的身份。 不过再多看几眼,俞菱心便注意到还是有完全不认识的少女,而且是身着流光溢彩的缭绫丝衣,坐在居中的位置上。 那姑娘年纪大约十五六岁,比在场的众人要稍微大上一点点,身形极其纤细婀娜,皮肤白皙得好似冰雪一样,淡眉凤目,樱桃小口,论容颜可说是秀美动人,只是肌肤少了几分红润,看着就很有些娇弱了。 她旁边坐着的姑娘俞菱心倒是认识。一身浅绿软缎裙衫,发鬓间珍珠玉坠,样样温润。面容斯文温柔,总是微微含笑,又满了书卷之气,正是荀澈的亲妹妹,荀滢。 看到荀滢,许多前世之事不免又涌上心头,宣帝朝夺嫡之争实在是死了太多人了。就连眼前这些如花似玉的官家少女们,也有各种各样的缘故殒身其中的。 远的不说,这位柔美和善的荀姑娘,便是其中一个。 俞菱心垂下眼帘,上辈子实在是有太多遗憾了,她到底一个人能改变多少呢? 「姐姐。」片刻之后,寇玉萝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小声问道,」那个姐姐,是不是在说咱们?」 俞菱心顺着寇玉萝的目光望去,果然那个娇弱的少女也在看她,只是目光相触之下,娇弱少女立刻转了脸,这动作实在有点明显,让旁边的人都有些尴尬起来。 但荀滢下一刻还是轻轻点头微笑,便算是与不大相熟的俞菱心打了招呼。而席间另外的几位贵戚少女,目光便有些闪烁。 这样几个无声的动作连在一处,再联到那低低笑谈之中隐约飘过来的「和离」「礼法」「脸面」之类的字词,俞菱心自然是很快明白了。 第09章 只是她也不是太在意,齐氏与俞伯成和离之后各自婚嫁十余年,俞菱心早已习惯了被人在亲眷之中当作谈资,如何介怀在意也不过是自寻烦恼,倒不如放开些,自己自在。 又吃了两盏茶,这小茶会也就时间差不多了。少女们谈谈说说,便各自起身要前往前头饮宴用饭的厅堂。 俞菱心也牵着寇玉萝起身,走到芍药居门口的时候,荀滢也稍快了几步赶过来,和声道:「俞家姐姐,刚才有些不好意思了。那位是文姑娘,刚刚到京里还不熟悉,又看着寇家妹妹玉雪可爱,才多问了几句,文姑娘腼腆,就没有与姐姐打招呼,姐姐不要介意才是。」 俞菱心稍有点意外,她刚才瞧着席间坐次的关系,再联回印象里所知的姻亲关系,已经大约猜出那位文姑娘应该是当今文皇后的侄女,也就是明锦城的未婚妻。明锦城是荀澈与荀滢的表兄,所以荀滢代为陪伴照应着这位未来表嫂也是应当的。 只是看荀滢的神情语气,她能感觉到对方不是怕文姑娘得罪人而过来圆场,而是真心觉得抱歉,才过来安抚。 毕竟,说到底,文皇后的侄女,晋国公府未来的少奶奶,莫说是花会里多问了几句俞家的事情,就算是当面言语得罪,以俞家如今的地位而言,又敢说什么。 想到此处,俞菱心不由又对厚道的荀滢多了十分好感,却也不必说破什么,只是笑着又捏了捏寇玉萝的小脸:「荀姑娘言重了,哪里会介怀。小玉萝这么可爱,自是人人都要多看几眼的。」 荀滢也笑着点头,又俯身柔声问了寇玉萝几句年岁喜好,还给了她一个小香包,才又陪着那位娇弱弱的文姑娘走了。 俞菱心带着寇玉萝也回到前厅去参宴,宴席倒是太太平平地过了,再没生出什么风波来。 宴后齐家还有戏班子继续唱曲热闹,客人们有些亲厚些的便多留一留,有些便先离席告辞。 这个时候齐氏又叫了俞菱心:「菱姐儿,瞧着你妹妹些,该回去了。」 这话说的实在自然无比,就像是每一家的太太或者长辈招呼自家儿女一样,但落在俞菱心耳中却不啻于一记钟鸣。 齐氏真的肯简简单单与她一同到二门上,各自登车各回各家么? 不过这的确是该回家的时候了,硬拖着也不合适。俞菱心还是牵着寇玉萝离席起身,同时又飞快地叮嘱了身后的霜叶与甘露两句。 二人都是一凛:「姑娘,不至于罢?」 俞菱心唇边浮起一丝讽刺的笑意:「最好不至于。」 这话说出口,不到半盏茶时间就应验了。 而且,还是一种她自己也没料到的方式。 几乎是刚到了昌德伯府的二门上,今日跟车前来的小厮赵良便满脸尴尬地过来禀报:「大姑娘……奴才刚才才发现,咱们的马车拔缝了。」 甘露登时就有些着急:「好端端的怎么会拔缝?不能赶紧修一修么?」 赵良脸上涨的更红,低了头不敢看俞菱心:「回姑娘的话,是,是轮轴跟轮子之间出了问题,小的手艺不精,不敢动——」 「那可怎么办?出门的时候没仔细瞧瞧么?」甘露越发急躁,不知所措地望向俞菱心。 这片刻之间,俞菱心已经重新沉住了气。不动声色地朝齐氏那边扫了一眼,又看了看霜叶。 霜叶的脸色比甘露更难看十倍,沉了沉才道:「大姑娘要不要与齐家借一辆车?」她是俞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纵然俞家家宅里内斗不多,但近身伺候老太太多年,见识自非年少单纯的甘露可比。 虽则此刻还不是完全明白到底为什么大姑娘忽然对寇家太太如避蛇蝎一样的提防着,但也看出来了寇家太太是一心要将大姑娘带到寇家去,而这里头,自家如今的大太太苏氏,应当是乐见其成的。 旁的不说,这车马上出的问题,就只能是自家府里的。 要是昌德伯府这个主人家想下手整治俞菱心,那明里暗里的法子可就多了去了,犯不上在马车上动手脚。 「这是什么话?」俞菱心还没应,齐氏那边已经听到了霜叶的话,立时三两步便到了跟前,「马车拔缝了是不是?跟舅舅借车作什么?上我的车回去罢。马车先留在伯府就是了,明日里等你舅母打发人收拾好了车子再给你们送回俞家去。」 俞菱心听着齐氏接话这样流畅,甚至都没多问几句马车的情形再讽刺几句俞家,就知道这里头说不得就有些事先的勾结。无论是这马车忽然坏了当真是齐家人的动作,还是苏氏暗中的手脚,齐氏都对此没有感到意外,这是一定的。 心下雪亮的同时,也有一股隐约的怒气渐渐升起,面上的笑意也淡了:「不必麻烦您了。」一转头,直接吩咐赵良:「你现在就回府去,再调一辆车过来。」顿一顿,素来温和的语气微微转冷,「今日差事要是耽搁了办砸了,我就撵了你一家子。」 赵良倒是个老实的家生子,听这话登时惊了一身冷汗,赶紧应道:「奴才这就去,必然不误了大姑娘的行程!」言罢便几乎是小跑着去了。 「菱姐儿你这是说什么呢!」齐氏隐约也察觉出几分不对来,面上还是一味掌着只做不知,「好好温柔贤淑的姑娘家,就是向着下人也没有说这样狠话的。那什么,叫那小厮回来!你急着调车马做什么?」 俞菱心折身就往回走:「天色不早了,母亲先回去吧。玉萝还小,这时候也困了该歇着了。我在舅父家等等马车就是。」 霜叶见俞菱心脚步极为利落,心下也跟着飞速推算,明明是暑气犹盛的夏日傍晚,片刻之后居然也开始渗出冷汗来——大姑娘刚才话里的意思,这是料想着赵良重新调动车马的时候或者会不那么顺当?难不成真的是大太太苏氏会从中作梗?那,那大姑娘从一开始向老太太调了自己过来,防的就是这一刻了? 甘露那边则是没那么多想法,只是单纯地想着刚才俞菱心那句低低的吩咐:等一下可能会动手,有个预备。 第10章 动手? 她其实小时候还是跟家里做护院的叔叔学过两天拳脚的,只是也没当真与人动手过啊。大姑娘这到底是觉得等下会闹到什么地步?寇家太太到底是要干什么? 两个丫头正各自想着,齐氏果然已经怒气渐盛,几步就赶上了俞菱心:「你这丫头,越发没有礼貌了是不是?娘跟你说话没说完,你就敢走!你们俞家的规矩到底是怎么学的!」 俞菱心瞧着齐氏原本娟丽的五官已经在怒气下有些狰狞,心知这是连早上的火气一起发了出来,放眼瞧了瞧周围,这是昌德伯府二门内西侧的一个小花园。 那些要告辞的宾客即便经过瞧见,一打眼之间也只以为是齐氏与俞菱心母女在说话,无人太过留意。而那些没走的宾客就在里头听戏,后园中热热闹闹的锣鼓喧天,越发将这边的争执之声掩了下来,难怪齐氏的声音已经有些扬起,竟似没有什么顾忌。 「母亲想说的话无非就是一件,我要跟母亲说的也说完了。」既然四下无人,心头同样怒气愈盛的俞菱心也不想再含糊其辞的客气了,「今日我不会上寇家的马车,母亲请回罢。」 「你——」齐氏从来没有见过俞菱心这样正面驳回自己的话,一时竟怔了片刻,随即便满脸皆是怒火了,身后的寇玉萝跌跌撞撞地跟着,已经害怕的要哭出来。而齐氏自然是全不注意的,仗着里头戏班子锣鼓喧天,这边就骂了出来:「你这个不孝女!你竟然驳回你娘的话?今日我还就不信了,这是没有天伦王法了吗?我是你娘,我叫你上车你就得上!」 这样雷霆骤雨一样的怒气,曾经是俞菱心上辈子最不能理解的,也是最害怕的。她始终不能明白,为什么母亲齐氏总是好像有发不完的烈怒,倾不尽的雷霆。而那个无助软弱的她,也真的最最害怕母亲这样,就好像小孩子畏惧电闪雷鸣的暴风雨一样。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了。上辈子几十年的折腾,俞菱心见识尽了齐氏花样百出的叫骂撒泼,到得最后几年已经当真是没有什么新意的。 毕竟,骂的太多,辞藻总是会用完的。 俞菱心静静看着齐氏,等她骂完了这一通,没有说话,自然也没有移动脚步。 齐氏简直更是不能理解,这时候的俞菱心为什么不是惊慌失措地哭泣分辨,或者是服软认错,难不成,是听了什么人的挑唆?有了什么人的撑腰? 「我告诉你菱丫头,你别以为什么人都是为你好!」一眼扫见俞菱心身旁的两个丫鬟已经是满脸的戒备之色,甚至要将俞菱心挡在身后的样子,齐氏不由想起早上在俞老太太面前的尴尬,瞬间怒火再次燃起,「我才是你的亲娘,你以为自己怎么着能给俞家挣脸?你瞧瞧人家给你的破马车罢!跟娘走!不许你再这么任性闹腾了!谁教的你纵的你连亲娘的话都不听!那是天理人伦该有的道理吗!」 「寇太太,您请回吧。」俞菱心听着院子外头似乎有些脚步响动,大约是有旁的客人也要到二门乘车告辞,心下只是一片澄净,说话技竟然比先前更慢了些,「我已经打发了人回俞家调车,也不好叫下人空跑。什么天理人伦的,不是此时此地该说的话。今日到底是舅母的寿日子,还请您想想齐家的体面罢。」 「体面?你这样忤逆不孝的,还跟我讲体面?你想过我的体面吗!」齐氏仿佛就是个炸药罐子,几句话下来又炸开了,滔滔不绝的一长串骂起了第三轮。 俞菱心这次连先前那隐约的前世阴影都似乎淡了些,眼见齐氏又开始叫骂,而赵良调车还没回来,索性直接在这小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从荷包里摸了一颗梅子放进嘴里,甚至还再度环视了一下周围的回廊门窗,花树甬道。 而就在这样的环视之间,她忽然发现这并不是一个三面围起的院子,事实上,东侧是一个影壁,而影壁的旁侧,居然隐隐露出了一角天青色沉水缎子的长衫下摆。 俞菱心的脑海里几乎是嗡的一声,居然有那么片刻的空白,就没听清楚齐氏继续在说什么。 而影壁的另一侧,镂空窗格之后的二人,亦是心情复杂至极。 「不要再听了。这是人家母女吵架的私事,还是齐家的事。」明锦城的声音压得极低,还是稍稍带出了些无奈之意。 「恩。」默默站在影壁后的青衫之人应了一声,但并没有挪动脚步的意思。 明锦城又等了片刻,耳听齐氏洪亮连贯的数落声音依旧中气十足,心下也有些暗笑——营里那些骂阵的兵士若有这样的声音也不错。 再沉了沉,忽然冒出个别的念头:「荀二,还是你觉得这家子里有什么内情?不是说齐家的这位庶出姑母是再嫁给一个六品还是七品的小官?当中是有什么要紧的关节?」 「恩。」又是一声敷衍的应声。 「行了,难不成是看上人家了?」明锦城顺口调侃之余,心下其实是不信的。就荀澈那个眼高于顶的模样,素来便是公主帝姬也不大放在眼里,今日这个俞家的姑娘就是转弯时候撞了一下,话都没说上三句,还能当真动什么念头不成。 然而,这一次荀澈却没再应声。 与此同时,影壁另一厢的热闹眼看就要升级了。 吵吵闹闹又骂又说的这半天,齐氏纵然仍然有中气却也不免口干舌燥了,而俞菱心始终稳稳静着不言不语,丝毫没有流露出如何恐惧惊慌的样子,自然更没有半分要让步的打算。 而这个时候的天色终于渐渐转暗,又有那么两三家的客人预备告辞离开昌德伯府,回去俞家调车的赵良似乎也应该快要到了。齐氏能说的言语已经尽皆说了,仍旧全然没有效果,最终咬牙喝道:「我就不信,今日连个不孝女也治不得!鲁嬷嬷,带菱姐儿上车!」 齐氏身边一共是一个嬷嬷,两个丫鬟,论人数也不算比俞菱心这边强上太多,但胜在这个气势汹汹的架势,看体格似乎也要粗壮些。 「这也算——不让须眉了?」影壁后的明锦城虽是见惯沙场征战,面对眼前的场景也有些愕然。晋国公府明家自然后宅也有各种斗争冲突,但那样的家宅斗争大家都是面子上和和气气,话里话外飞刀子,引经据典含沙射影的精致无比,哪里会这样谈不拢就又吵又骂,再上手强拉的阵仗? 荀澈还是没有说话,因着面向影壁,明锦城也瞧不见他究竟神情如何,唯一能看见的就是荀澈沉默之间脚步微转,碾碎了一丛芳草也全然不觉。 这时忽听「啪啪啪!」连珠一般几声清脆至极的巴掌声在院子里响起,随即便静了一瞬,再下一刻重又爆发出混乱的叫骂与撕扯声音。 到了这个地步,莫说几步之外的影壁之后,将要到二门上那些还没登车的客人,还有那些在周围支应伺候的齐家仆妇丫鬟,几乎都纷纷赶了过来——这到底是怎么了?不是三姑奶奶与俞家姑娘说话么?怎么就闹成这样了? 趁着多人过来凑热闹的这一阵子混乱,明锦城索性也直接拉了荀澈:「出去看一眼罢。」 第11章 这次荀澈终于从善如流了,甚至步子比明锦城还快些,三两步绕到跟前,便见小花园里果然是上了手,只不过吃亏的居然还是齐氏身边的丫鬟婆子,人人脸上都有巴掌印。 自然的,霜叶和甘露也被拉扯了几下,俞菱心倒是还好些,站在两个丫鬟身后,明丽清艳的脸庞上竟有几分刚烈的决绝,大约是抱着要与齐氏当众撕破脸的决心了。 「咳,寇太太。」荀澈径直又上前了两步,虽然没有什么动作,但忽然从影壁后头出来这样身份的年轻男子,丫鬟婆子,甚至连齐氏的情绪都忽然顿了一下。 有这样一个缓颊之机,霜叶和甘露立刻脱身后退,还是一左一右想要护着俞菱心的架势。 众人之中,大约唯一对忽然见到荀澈不算真正的意外就只有俞菱心了。 刚才扫见他长衫一角的时候,她心里很是乱了一刻。 上辈子她嫁到文安侯府的时候,荀澈已经是中毒卧病到了回天乏术的时候。太医院倾尽所有,也不过又多了三年寿数。 那样短短的三年夫妻缘分,俞菱心也不知道自己与荀澈那样有名无实的姻缘里算是有情还是无情。 可是此刻再见到他走出来,她忽然又莫名的心安了,都没觉得被荀澈瞧见自己与齐氏这样一场狼狈争端是什么难堪的事情。 甚至是顺理成章地,随着众人的目光一同望向他——这样子年少康健,玉树临风的荀澈,她上辈子都没见过的。 俞菱心的心绪起伏之间,齐氏那边已经是尴尬非常了。虽说和离之事也不能改变她与俞菱心的母女关系,但从礼法而论,她这位寇太太在齐家大骂俞家姑娘,多少还是有些不太妥当的。 若是没人看见也就罢了,旁人大多也不愿意管这样微妙的闲事,但猛然遇见一位转折亲家的晚辈,身份又尊贵,不好胡乱呵斥,齐氏就有些难以应对。 荀澈倒是恍然不觉,俊秀面孔上只是一派闲逸微笑,好似刚才看见不是一场难堪至极的撕扯,而是一场寻常的茶会花会一般:」寇太太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 齐氏更是噎住,不由扫了一眼此刻不言不语的俞菱心,心里简直是好似吞了块石头一样全然梗住——今日到底了是怎么了?素来那样柔顺、稍微发作几句就服软的女儿忽然硬气得好像陌生人,过路的亲家子侄见着这样情形居然也不是远远避开,还……还当面问到脸上来? 这现在的小一辈,都是要造反了吗? 只是齐氏脾气虽然急风骤雨一样来的快,转脑筋想法子却没有同样速度的急智。 尴尬的几息之后,还是齐氏身边的鲁嬷嬷陪笑上前:」叫世子爷笑话了。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大姑娘这头马车坏了,我家太太好心要送姑娘回家去。母女两个说话急了些,都是家里的话,那个,还是不耽误世子爷功夫……」 「霜叶。「俞菱心立时斥道,「听着那婆子说话!」 霜叶也是惊魂稍定,很快就回神过来,同样带了气,清脆的声音便如爆豆子一般:「这位寇家妈妈真是会说笑话,我们姑娘的车马虽有些不便,但也打发人回府调车了。寇家太太这个顺路的车马虽是好意,我们姑娘也是不敢领了。您这里拉扯的力气倒真是豪迈,知道的是强拉着我们俞家大姑娘上您寇家的顺路马车,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绑票呢!」 齐氏登时脸上一白,随即又涨红起来:「你这贱婢!」 「寇太太,」眼看齐氏似乎竟有亲自上前动手的意思,荀澈再次上前半步,声音仍旧不疾不徐,」您不查查自己的车马么?」 这话音还没落地,一个青衣小厮便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向着鲁嬷嬷禀道:」嬷嬷,咱们的马车……轴断了!「 马车……轴断了? 再也没有什么能比这句话更讽刺了。 齐氏怔怔的甚至有些反应不过来,都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在这一刻到底有多么滑稽与难看。 今日不顾嫂子昌德伯夫人寿日的体面,在齐家二门上这一通拼死拼活、动手动口的大闹,归根结底还是得要让俞菱心一同登车回到寇家,才能有随后的打算种种。 但是,那总得是自己有辆能用的车才行呀! 一时间,所有的叫骂争吵都好像变成了铺天盖地的讥笑讽刺声,打在她脸上。 而鲁嬷嬷顾不得脸上犹自红红的巴掌印,就赶紧去与小厮反复确认马车的情形,又急又骂的闹个不住,最终还是颤巍巍苦着脸重又回禀齐氏:「太太……要不,跟伯府借——」 「啪!」齐氏反手就是一个耳光,大约是心中实在怨愤的狠了,又不好当着亲戚家的子侄再去撕扯俞菱心,满腔的愤怒、丢脸、憋屈就都泻在了鲁嬷嬷脸上:「怎么办事的!不长脑子是不是!还是驾车跟车的没长眼睛,连辆马车都看不住!平素里的饭都是白吃了喂了狗吗!一个个天杀的贱材!」 鲁嬷嬷有冤无处诉,这回脸上两边都是巴掌印子了,倒是对称的红扑扑,什么陪房管事硬挺腰子的老家仆,几辈子的老脸都算是丢了个殆尽。 这时昌德伯府的大少夫人朱氏终于赶了过来,到了院子门口见了这个场面也是一惊,但路上也听管事媳妇提了几句,再者昌德伯府上下也是人人皆知齐氏这位三姑奶奶的火爆脾气,因此不拘心里是几分惊吓几分鄙夷,面上还是满陪着笑意上前:「姑母怎么动这样大的气,不值当的。我已听说了,说到底还是伯府今日不周到了,在我婆婆这样大喜的寿日子里没照看好姑母的马车,您快别动气了。就看在侄媳妇的面上,且赏脸先用了我的车可好?」 朱氏这一番话既是给足了脸面的劝解,也有隐约的敲打——到底是昌德伯夫人的寿辰,齐氏这位庶出姑奶奶要是真知道自己在娘家的分量,就该顺坡下了才是。 在这一点上齐氏倒还没想的太细,只是听着朱氏说话客气,顺势就又哭了出来:「侄媳妇,你最是贤惠知礼的。我……我哪里是因着这车马,实在是菱丫头你这表妹……」 论起胡搅蛮缠的滔滔不绝,齐氏本来就很有一套。而此刻接连在俞菱心面前折戟的挫败感,以及在荀澈这个亲家子侄面前丢脸的憋屈混合在一处,越发又哭又说闹个不停。 第12章 朱氏其实只是想说几句客套话,再拨辆马车,赶紧将齐氏与俞菱心这对母女快快送离昌德伯府,却没想到齐氏这个做派真是名不虚传,哭闹的声音又大又连贯,紧紧扯着她的手力气又足。 朱氏两番想好声好气的插话打断齐氏,竟插不进去。主要是朱氏自己是出身于承恩公府的姑娘,无论是在闺阁中还是嫁到昌德伯府里都是习惯了轻声细语地说话,单以嗓音而论,哪里能与这样滴水不饮骂阵半日的齐氏相比。 没奈何,只好让齐氏再多说几句。 与此同时,俞菱心也有些呆呆的。 她本就望着荀澈,他俊秀的五官在这暮色四合当中格外显出了几分柔和,薄唇上扬的角度很小,小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出。但他的眉眼又仿佛是在含着笑的,那样优雅而从容的。好像世上一切的问题在他跟前都不是问题,不论是怎样的尴尬困局,又或是怎样的困难艰险,对他而言,都只是小事一件。 其实这样丰神隽秀,姿容雅逸的荀澈,俞菱心上辈子回京之后是没有见过的。 前世的天旭十九年,他们成婚之际,这位曾经名满京华的翩翩佳公子早已病得脱相,两颊瘦得深凹进去,肌肤满是枯黄之色,能盘起来的发髻已经很小,快要连金冠都戴不稳,发丝间几乎半是银白,不知是因着中毒用药,又或是殚精竭虑、劳神太过。 但即便是那样形销骨立的枯槁模样,俞菱心也仍旧记得,荀澈眼中含蓄的锋芒,面上从容的神态,仍旧与此刻是一模一样的。 前世记忆中遥远的种种与眼前意气风扬的青年仿佛自然地融合成了一体。稍微再多想一想,她便觉得眼眶有些热了,鼻子也微微发酸。 此时此刻的荀澈,没有家破人亡,没有中毒垂死,也没有生前身后满天下的奸臣骂名。 这样真好。 而在这一刻,荀澈终于后退了一步,同时微微侧了身,目光便缓缓向她转过来。 「慎之,走罢。」明锦城在荀澈身后实在不耐烦了,直接提了一句。 荀澈点点头,也没有再向齐氏或朱氏多什么礼貌的招呼,只是飞快地与俞菱心目光相触了一下,随即便转身与明锦城一同走了。 他的脚步又轻又稳,与平日里没有任何分别。接下来一路去接了妹妹荀滢,又重新回来登上自家的马车,间中与明锦城并荀滢随口闲谈之间,也稳稳当当没有任何的不同。 一直到荀澈回到了文安侯府,进到自己的书房里展开一卷书柜角落里的画卷,他那惯常从容而镇定的目光,才终于柔软起来。 这是一幅还没完成的画卷,画中的丽人站在一株合欢树下,乌发似云,姿态娴雅,身穿一袭清丽的玉色长衣,身型婀娜娇美,便如一支亭亭玉立的玉兰花。唯一未竟的部分便是那丽人的眉目五官,只有个大概的轮廓,而这画卷上也无题字印鉴。 稍稍回想了片刻,荀澈便提了笔,轻染淡描的几笔之后,鲜活而灵动的少女面容终于绘画完成。 题字之处,笔走龙蛇,他满心都只有一句话,便是从与她目光相触那短短一瞬之中得来,原来古人诗话诚不我欺——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这画卷完成不到片刻,墨迹尚且未干,便听外头的侍从陈乔禀报:「世子爷,明大公子来了。」 荀澈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这个煞风景的家伙居然去而复返? 不过心念电转之间,便已明白。当即轻哼了一声,吩咐道:「请明大公子到晴雨阁吃茶。再去厨房拿些酪酥点心送一盘过去,跟他说是二姑娘亲手做的。我等下就过去。」 陈乔应声去了,心里却不禁暗暗咋舌:明大公子是怎么得罪了世子爷? 待得荀澈到了晴雨阁时,果然盘中的点心已经一扫而空,明锦城脸上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滢儿这手艺真是不错,回头也叫她教教我妹子。锦柔整日里就是爱些骑射之事,哪里像个姑娘家该有的样子。」 荀澈淡淡哼了一声:「你这样晚了还过来,就为了操心锦柔表妹的闺阁事?你们家的女孩儿哪里需要洗手作羹汤。」 明锦城斜睨了他一眼:「你今日还是没说实话,到底为什么插手齐家的那点子零星小事?不过是个庶出的姑姑,俞家如今也没有什么得用的人,你总不要跟我说这就是你荀二爷路见不平了。」 「你如今在兵部根基未稳,操心这许多做什么?」荀澈话是这样说,但还是从袖子里拿了一份条陈丢给明锦城,「齐家那位姑爷寇显官职确实小,但你且瞧瞧户部这一回考评外放的批文之人,还有那些印信的日子。」 明锦城接过快速扫了一眼,就皱了眉:「这是朱家的人?」 荀澈随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吏部考绩里头最是容易做手脚,说到底政绩官声这件事,除了实证便是落在‘口碑’二字。瞧着今年的这一批外放,大约贵妃和朱家是想要钱想疯了。」 「那又与今日的女眷之事有什么关系?」明锦城似乎明白了一点点,但再想想还是不对,「即便你要查这件事,多少线索用不得,非要从转折亲戚这边下手?」 荀澈又喝了两口茶,才将茶盏放下,慢悠悠望向明锦城:「我几时说这两件事有关系了?」 明锦城简直要扶额叹气,顺手将那份条陈丢回给荀澈:「那你提起这个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才是你该操心的事。」荀澈负手起身,向外走了两步,又想了想,「另外,有关文家的这件婚事你要再想想。今日我听滢儿提了提,皇后娘娘的这位侄女似乎弱了点。你自己掂量罢。」 「姑娘家,弱有什么,」明锦城不以为意,「还要多强才算好?」 第13章 荀澈嗤笑了一声,迅速将自己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倩影按了按,才摆手道:「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行了,回吧。」不待明锦城答话,便叫陈乔:「送明大公子出去,再给带上一盒二姑娘做的点心。」 「那——那好吧。」明锦城原本还要再问,不过也看出大约是问不出什么了,再加上得了点心,又惦记着正事,到底还是带着真条陈与假点心一起走了。 荀澈起身送了两步,眼见明锦城去的远了,才不由摇了摇头,踱步回到廊下,远远眺望着湛湛夜空。 一个念头忽然涌上心头——她是不是,也回来了? 几乎是在荀澈胡思乱想的同一个时刻,俞菱心终于坐上了赵良调来的俞家马车,踏踏实实地回到了俞家。 一路上霜叶与甘露满是感叹,多多少少地混合着些劫后余生以及大开眼界的感觉。 即便是不知齐氏背后真正的筹谋,单凭眼前的做派,齐氏也算的上是一位「奇女子」了,真是敢做敢说敢骂敢哭,而且还非常勇敢地坚持到底。 白日里其他的种种争执折腾都先不算,到了荀澈出来的那个时候,其实这局就算破了一半,再到寇家马车断轴的事情发生,按道理而论,齐氏都再也没有什么非要叫俞菱心与她同路同行的道理了。 然而就在荀澈与明锦城走了之后,齐氏扯着朱氏哭了大半晌之后,面对着朱氏说要借车相送的事情,居然还能再度开口说叫俞菱心一同去。 那个时候的俞菱心都已经气笑了,索性当着朱氏就正面问齐氏:「母亲若真是想我,马车上一路能说的话,刚才叫嚷的工夫都足够说三个来回了。」 齐氏的回答却更绝些:「你这孩子怎么就不懂娘的心!娘这不是想你盼着与你多坐坐多聚聚,多住些日子才好!」 这句话虽然听上去似乎很有道理,但是以骂阵之声,行哀兵之计,这个作伪表演的技艺上头到底是输了一筹。 齐氏以那样夹枪带棒的语声哭嚎出口,配合着鲁嬷嬷的两颊红肿巴掌印,以及俞菱心的淡漠神情,尴尬僵硬的连朱氏都目瞪口呆了半晌,圆场的言语也是艰难的很。 幸好这个时候满头大汗的赵良终于带着没有问题的马车到了,昌德伯府大少夫人朱氏那如释重负的神情居然比俞菱心还明显。 霜叶和甘露小小慨叹了一番之后,便又齐齐望向了俞菱心:「大姑娘,这事是不是要跟老太太说一说?」 俞菱心自从离了昌德伯府就很沉默,似乎有些心神不属,一时并没有回答。 霜叶想了想,觉得大姑娘或者是吓着了,便和声道:「等下到了家,姑娘先回房歇着也好,奴婢去跟老太太说。姑娘只管放心,今日的事情必定原原本本的回禀给老太太,不叫姑娘白受委屈。」 俞菱心的确有些分神,只是并不是吓到的。听了霜叶的话才重新将心思回拢到家里眼前这些纠葛,又稍微想了想便摇头道:「我自己去回老太太便是。毕竟是到舅舅家走动,亲戚往来如何,也要给跟老太太大概说一说。寇太太行动是莽撞了些,只是到底没怎么着,跟老太太说多了也让她白生气,我自己斟酌罢。」 「是。」霜叶点头应了,心里却有些可怜大姑娘,外头看着倒是刚强了些,内里还是软的,今日在昌德伯府闹成那样,齐氏行动之间当真看着跟绑票一样似的,怕不是「莽撞」二字而已。 但大姑娘或者还是想护着自己亲娘些,那也是无可厚非的。 想到这里,霜叶又问道:「那有关马车拔缝的事——」 俞菱心垂了眼帘,轻轻笑了一声:「齐家大少奶奶不是说了,他们府上照顾不周,马车才一个个的都坏了。兴许不是咱们府里的缘故呢,毕竟太太行事素来都是很仔细的。你想想,赵良回去传了话,不就把车调回来了么?」 顿一顿,又道:「不过赵良风风火火回来跑这一趟,想必老太太也是知道了的。这马车的事情还是要提,只不过旁的猜测就先不必了。」 「不对啊姑娘,」甘露忍不住道,「齐家大奶奶那只是客气话,主人家要怎么照顾不周才能把马车照顾坏了?」 霜叶那边却顺着想深了下去。 苏氏是当家太太,今日俞菱心虽然在昌德伯府很是惊险了一回,但毕竟到最后还是平平安安回来了,就算是有什么实证说是马车在俞家出来的时候就有问题,那能再一步证明什么呢。 连寇太太都能咬死了说要带走俞菱心是因为母女亲情,苏氏只要给句:「大姑娘素来不喜欢我这个继母,我也是盼着大姑娘能顺心如意,全了母女亲情嘤嘤嘤。」 这话都不必苏氏当真说全,只要透出个意思,苏氏自己就是深明大义的善良继母,而俞菱心就是不孝又不顾礼法的两头罪人。 两项权衡之下,这件车马的事情自然还是不说的好。 想到这一点,霜叶望向俞菱心的目光中就又添了三分谨慎与恭敬,同时转向甘露简单解释了几句:「这件事谁也说不准到底是如何出的问题,若大姑娘当真跟老太太抱怨了,太太定然委屈。且再多数了寇太太的事情,还是姑娘脸上不好看的。」 甘露只是年纪小些,头脑还是清楚的,听了这话再想想,也就明白了:「姐姐说的是。不过,那寇太太的马车怎么也突然坏了呢?」 一句话将霜叶也问住了,想了又想,觉得齐氏的马车不可能是昌德伯府主动做的手脚,更不应该是那些亲眷的三亲六故有什么动作。毕竟谋害什么人,也都是谋算人家上了车走到一半再出事情,哪里有马车直接折在客人家的。 「这个,或者是寇家内里有什么不太平罢。」霜叶说了这句话,自己也觉得不大妥当,忙又改口,「保不齐就是天意呢。寇太太这样能干,在家中应当也不会让人算计了。或许就是天意不让大姑娘今日与寇太太一路去,要不然哪里能折了中轴。所以还是姑娘自己的福气好,遇着什么也能自然解了的。」 俞菱心听得一笑,点头道:「你说的很是,我果然是个有福气的。」言罢又转头望向车窗外,心里那难以捉摸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荀澈今日从影壁后走出来的那一步,其实当真怪异的很。 第14章 旁人或者会以为这位才刚刚十七八岁的年轻世子温文尔雅,与人为善,只是经过看见有人争执吵架就问了两句,只是刚好凑巧解围,但她不是旁人,她知道荀澈是不会这样行事为人的。 前世里荀澈与今生一样,十六岁上就得了世子封号,又是皇长子秦王殿下的侍读,早早进了户部与吏部办差。但真正得以扬名朝堂,得到宣帝重用,还是在两年之后的天旭十五年。 那个时候的荀澈才刚刚二十岁,但已经得到宣帝信任,迁为中书舍人,御前行走。 时任首辅的英国公楼相国曾经在朝堂上给过一句评语:此子多智近妖。 这一句话进一步推动文安侯府在随后夺嫡之争中的要紧程度,甚至后来文安侯府家破人亡,玉山倾颓,多少也是落在这句话上。 毕竟荀澈自少时与皇长子秦王结交侍读,关系匪浅,二皇子吴王与三皇子魏王对他拉拢不成,也只有直接毁掉最为简单。 这些事情,有的是俞菱心风闻耳听,有些是亲眼得见,也有一些,是在前世里荀澈病故前的最后三个月,零零散散地听他讲的。 像他这样的人,哪里有什么偶然经过,偶然为之。 更何况将车轴弄断,还无迹可寻,这只能是荀澈暗中授意随行护卫做的。这样简直是他最典型的手段之一,釜底抽薪。 只是,话说回来,荀澈做这一切,会是为了什么呢。 难道是……她有点不敢再仔细想了。 半晌之后马车停稳,俞菱心稍微定了定心神,便直接往东篱居去。 俞老太太等的已经有些心焦了,主要是因着俞菱心在昌德侯府被耽误的太久,且也听说的赵良回来调车的事情,见到俞菱心连忙就叫她坐到身边来说话:「怎么耽搁了这么久?马车拔缝的事情祖母听说了,已经叫人将那管马车的革了半个月的份例,你可吓着了没有?」 俞菱心倚在老太太肩上,越发贪恋祖母的慈爱,半晌都闷闷的不想说话。 老太太又叠声问了几句,她最终才简单地将大致的变故说了说,其中也包括了齐氏马车也出了问题的事情,只是没有提起荀澈,但还是很含糊:「其实也都没什么,寇太太的脾气您也知道。反正就是刚好车子也坏了,寇太太就有点执拗。不过后来赵良把车调回来也就没什么了,也没有吓着。祖母不必担心。」 「就这么简单?」老太太不大相信,「你娘的脾气,最是不听人劝的。当时还有谁在?你自己怎么说的过你娘?」 俞菱心摇摇头:「再没了,后来昌德伯府的大表嫂过来劝了劝,另给寇太太也安排了车子,就散了。」 俞老太太想了想还是有疑惑,但看着俞菱心显然已经累了,连脸上的脂粉都有些花了,便赶紧叫霜叶与甘露伺候她回去休息,直到转日才再叫了霜叶仔细问情形。 霜叶虽然没得到俞菱心什么特地的吩咐,但在回程马车上的谈谈说说,她心中也大概有数了俞菱心的态度,当下便按着自己所见所闻一一回禀了俞老太太。 俞老太太听了也是沉默了片刻,脸上似乎有过片刻的怒气,但很快还是平静下来,吩咐霜枝去找管事娘子传话,以后单独给俞菱心拨一辆车马,每日里不论出门不出门,都得仔仔细细地查看着。 俞菱心听说了便知道,老太太其实还是明白的。 她不去说,主要是怕老太太为难。莫说眼前的事情只是些影子,就算退一万步,她能证明了苏氏当真有谋算她的心思,那苏氏也还是俞家的大太太。从礼法上说,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这继母要是想叫前妻留下来的继女死,虽然没有亲父子母女那么名正言顺,也怕是算不得什么大不惟的罪过。 俞老太太虽然疼爱她,但也疼爱苏氏所生的二妹妹俞芸心,以及弟弟俞正桦。 只要苏氏不是真的有什么通\\奸叛国之类的大罪,她的地位都是无可动摇的。这才是俞菱心真正不想跟老太太多说什么的原因。 但往亲情层面上说,俞菱心知道老太太也是真的疼爱自己,想给自己做主,既然如此,又何必让老太太两头煎熬,那还不如装个糊涂。 前世今生里,祖母都为她打算了这么多,她也应该多爱祖母一点。 总之这场在昌德伯府闹出的荒唐闹剧就这样无声无息的结束了,俞菱心觉得自己算是给了母亲齐氏足够的拒绝和提醒,这件事情或许,能够告一段落了。 只要再过几天,齐氏的夫君寇显外放的消息出来,齐氏就要开始准备举家随着寇显上任了。 到那个时候山长水阔,天高地远的,只能希望各自安好了。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转眼就到了六月底,原本应该从吏部发出的外放文书还迟迟没有出来,俞菱心却又听到了另外一个消息:齐氏病了。 这个消息是霜叶亲自转告俞菱心的,有些犹豫,但也很是谨慎:「大姑娘,老太太叫人打听了两回,寇家连着三四日请郎中上门了,听说昨日还到昌德伯府求伯爷引介一位太医看诊。」 「太医?」俞菱心微微蹙眉,「有没有具体打听到是哪一位太医?」 霜叶不由一怔,没想到俞菱心会问这个,又想了想:「这个奴婢倒是没有听说,不过既不是咱们府上相熟的张太医,也不是最有名气的郗太医。大姑娘若是想再问细些,奴婢这就去回老太太,打发去打听。」 俞菱心轻轻摆手道:「那也不急,让我想想。」 言罢,又微微垂了眼帘。 第15章 齐氏的这场病,到底有几分真假呢? 上辈子她与齐氏在江州寇家住了整整五年,印象里的齐氏身体很是健康,连头疼脑热都很少有,最多是咳嗽几声,俞菱心也会怀疑是不是吵架闹腾的太多了,费喉咙。 那时候反而是青春年少的她还是一直要吃丸药调理气血不足的情形,那本是她从十来岁上就开始吃的,到江州还是又吃了快要一年,才停了。 后来俞菱心也想过,自己年少却血虚,可能就是心怀郁结,总不够开朗。而虽说齐氏的确是暴躁易怒的很,但或许惯常的这样吵吵嚷嚷,心里有什么火气就都随时发泄了出去,也就不会落下什么毛病、存气伤身之类的。 而前日在昌德伯府的那一场大闹,或者可算齐氏近年来少有的大型撒泼折戟。俞菱心都懒得想,那天齐氏最终带着寇玉萝单独回到寇家之后,会如何向着鲁嬷嬷等人大发雷霆,又会摔碎多少碗碟杯盏。 要说存气伤身,那件事说不得还真能让齐氏憋屈几日。 可是按着如今寇显外放消息迟迟没有下来的样子,齐氏也很有可能还没彻底死心、放弃拐带她离京的这个念头。 倘若真的是那样,这场生病说不得就是个圈套,就是要引她上门去探视。 「大姑娘,您别太担心,」霜叶看俞菱心很是沉默了一会儿没说话,便低声劝道,「奴婢瞧着寇太太在昌德伯府那回行动很是利落,应当底子是康健的。老太太说了,您也要顾着点自己的身子,若是前几日受惊吓还有些不自在,老太太就命人送些补品过去,顺便跟寇家说一声,您这头也是病着。」 俞菱心又想了想:「不妨,寇太太生病,我不去探望不合适。再者,我也真的是挂心。你去回老太太,今日下午我就过去一趟,问问老太太能不能借温嬷嬷跟着一起去。这样若是有什么不周到的,温嬷嬷是办事老练的,想来也能再描补些。」 霜叶立刻明白了俞菱心的意思,她和甘露都是当日在昌德伯府里很领略过一回寇家人「战斗力」的,当时要不是那位路过的文安侯世子问了几句话解围,真多纠缠一会儿,她们肯定是要吃大亏的。 上来那几个耳光说到底还是出其不意,因为就在齐氏叫人动手拉扯之前没多久,俞菱心是低声吩咐的了:等下若是动手,朝脸打! 霜叶和甘露都是平素身子还不错的姑娘,但也没有什么当真超过常人的气力手段,不过是在对方想要拨开她们的时候抢先打了人而已。 后来想想都是既觉得荒唐好笑,又有些隐约约的后怕。如今要再去寇家,谁知道寇太太在卧病之中到底会虚弱温柔些,还是性子更执拗些。 倘若再撕扯一回,那就没有什么路过的人能解围了。大姑娘应当也是想到这一处,特意带着老太太身边的温嬷嬷一同过去,想来就稳妥多了。 这话传回东篱居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不仅温嬷嬷预备好了到俞菱心这边伺候,甚至还又多带了一个身子看着更健康活泼的小丫头甘草过来:「大姑娘,老太太说您先前出门少,身边的人在家里伺候还稳妥,以后要是出门多些,甘草就给您带着跑腿。」 一瞧甘草的模样,脸上稚气犹带着些,但个子已经快要与霜叶一样高了,小脸蛋红扑扑的,肩膀手腕圆润润的,看着就有力气。 「多谢祖母了。」俞菱心不由笑了,她其实还是记得甘草的,是温嬷嬷的干女儿,父亲好像是个铁匠。看这模样就是与宅门里的女子动手不会吃亏的,如此,这趟寇家探病之行也算是彻底预备周全了。 很快俞菱心再整理了衣衫妆容,便带着温嬷嬷霜叶等人,坐了马车前往寇家。 进门便见齐氏的另一个陪房李嬷嬷迎了出来:「大姑娘您可来了,太太这几日病着,一直惦记您呢!」 相对于满肚子坏主意的鲁嬷嬷,俞菱心对眼前这个只是有点爱财的李嬷嬷印象还好些,随着向里走的时候便问了问齐氏的情形,如何发作,如何用药,此刻的情况又是如何云云。 李嬷嬷一一答了,似乎中规中矩,简单地说就是从昌德伯府回来之后就头疼,当天晚上就有些发热,歇了两日不见好,如今头疼越发厉害,都躺着休息,家事暂时让鲁嬷嬷和姨娘翠菊暂时帮衬着。 这些都是听来没什么问题的话,只是这一路进去,眼见丫头仆妇们竟然是来来往往地收拾着箱笼东西,仿佛是要搬家一样。 温嬷嬷和霜叶都有些留意,俞菱心却心中更加疑惑,难不成齐氏真的只是病了想要与自己见面? 这明显是要收拾箱笼,准备随着寇显外放出京的模样,既然不避讳着自己过来,或许齐氏真的是息了那心思了? 不过这些念头也不过在她心里闪一闪,寇家的宅子也小,很快就到了后院里的正房,还没进门就能闻到浓酽的苦药味道,厢房外支着三个炉子,一个煮着粥,两个煮着药,两个小丫头守着。 进到房里,这药味反倒稍微淡些,齐氏倚着迎枕歪在床上,身边伺候的还是鲁嬷嬷,以及那个生子之后将儿子记名在齐氏名下的姨娘翠菊。 见到俞菱心带着温嬷嬷霜叶等丫鬟婆子进门,齐氏便挣扎着叫人扶着起来:「菱儿,你且坐那边,莫过来,染了娘的病气。」 声音果然比先前中气弱了许多,两颊也有些消瘦模样,脸上不施脂粉,太阳穴上贴了膏药,整个人当真很是憔悴。 俞菱心依言见礼坐下,看着齐氏这个模样,心里还是有些难过的。 她这辈子绝对不会跟齐氏离开京城、也不会再用自己全部的嫁妆和人生去填补寇家,但这不代表她希望齐氏受更多苦,或者气到当真如何生病。 毕竟,齐氏还是她的母亲。 「太医可来看过了?有没有开了方子?「温嬷嬷是俞老太太身边的人,这次过来说是伺候俞菱心出门,但也有代表老太太送礼和问候的意思,齐氏自然也命人给了座。温嬷嬷也主动寒暄问候着。 「唉,就是头疼,心口也疼,都是早年的旧毛病了。「齐氏恹恹地说了一句,就转了头,」别提了……」 「这是我们太太打小的病,」鲁嬷嬷赶紧接口,「平时不常犯,可是发作起来就有几分厉害,太医今儿早上来了,已开了药,说是再静几日瞧瞧,可是太太的心哪……」 第16章 「别说了。」齐氏没有转脸,仍旧面朝床榻的内侧,声音有些哀哀的,「菱儿是不懂我的心的。」 这话就不好接了,温嬷嬷看了一眼仍旧平静不语的俞菱心,还是陪笑道:「您这是哪里的话,大姑娘最是懂事的——」 齐氏又叹了一口气:「菱儿自然是懂事的,只是,再懂事,也哪里就能全然懂得做娘的心呢。少历风波何言天高地厚,不养儿女哪知父母恩深?」 说到这个地步,温嬷嬷也不好再说,不由望向见礼之后一直没说话的俞菱心。 俞菱心秀气的双眉微垂,眼睛也眨巴眨巴,似乎有些要泛红,仿佛是感动了的样子。 「太太,您还是跟大姑娘再说说话罢,大姑娘这不是来了么?「翠菊一边劝,一边去扶齐氏。 齐氏重新转脸坐起来些,眼眶已经红了:」菱儿,娘就要离京了。」 虽然一路过来已经看见了仆妇丫鬟收拾东西,俞菱心还是有些意外齐氏会正面说出来,神情里自然就多了几分真正的惊讶。 齐氏又续道:」下个月老爷外放回到江州地,我必然是要跟着去,与我儿就此长分离,山高水远的不知再见何期,菱儿,你就就陪着娘再好好叙一叙。」 俞菱心满心的怪异之感再次涌上,今日齐氏说话好像哪里不太对,怎么措辞造句上不文不白,还有些奇怪的对仗和押韵。 什么何知怎道,什么天高地厚父母恩深,尤其这最后几句话说的,连贯是连贯了,每句居然都是押韵的? 这哪里齐氏正常说话的样子,这简直就是一出戏词啊! 想到这里,俞菱心忽然反应过来了,那个一直奉承在齐氏身边的翠菊,不就是原本唱戏的出身么! 她扫了一眼此刻的翠菊,一身半新不旧的水蓝软缎衣裳,松松挽了个堕马髻,鬓边只有两支银簪子,满是一副老实本分、一心伺候主母的乖顺姨娘模样。 这就是翠菊的高明之处了,不论腹中有多少个心眼儿,外面上总是规规矩矩叫人挑不出一丝错处。尤其齐氏改嫁到寇家之后除了寇玉萝这一个女儿之外就再无所处,翠菊硬是在满屋子通房侍妾当中第一个生了庶子寇腾,且每日里上赶着教导儿子怎么好好孝顺嫡母,让寇腾从小就知道怎么口蜜腹剑,把表面功夫做的滴水不漏。所以到寇腾八岁的时候,就已经正式开了寇家祠堂,记在了齐氏名下算作嫡子。 一年一年下来,连齐氏当年陪嫁的丫鬟和陪房嬷嬷们都靠了后,翠菊这个戏子出身的姨娘反成了齐氏身边最得用的人。 若说鲁嬷嬷给齐氏的献策献计能有六成,剩下的四成便都是翠菊的,但往往也是这四成更厉害得多。 今日里齐氏的这番做派说辞,言谈间不自觉流露出来的那点子半文半白的对仗与押韵,想来就是翠菊的手笔。 想到这里,俞菱心便微微侧目望了望温嬷嬷:「既然如此,不若嬷嬷到廊下吃茶坐一坐,我且与我娘说说话。」 齐氏一怔,随即便笑笑:「菱儿,你真是贴心。鲁嬷嬷,去给温嬷嬷上茶点,到前头花厅里坐坐。」 温嬷嬷起身微微一福:「寇太太客气了,老奴不敢这样拿大,还是院子里等着姑娘就好。」 「这如何使得,如今还是热的紧,院子里药味又大。老姐姐要不然到厢房里坐坐?」说着,鲁嬷嬷便引着温嬷嬷与霜叶等人出去了,翠菊也退到了房门外。 「娘,您有什么私房话,便说吧。」一时房间里清净下来,俞菱心主动坐到了齐氏的床边,又仔细望向齐氏。 她的容貌其实与母亲还是很像的,此刻看着齐氏这样满面病容的憔悴打扮,依旧能看出五官面容之中的丽色过人。只是坐的近了,便能越发清楚看见齐氏眉心与嘴角的细纹,以及眼下隐隐的乌青。 齐氏也望向俞菱心,眼前的少女容色比自己更加清丽秀艳,面容中又多了几分以前似乎没有的大气与明朗,一时间竟似有些陌生了。 不过这样的恍惚也就是一瞬间,下一刻,齐氏还是看见了俞菱心耳边那对温润的碧玉珠耳坠,发鬓间流光熠熠的点翠宝石钗子,轻咳了一声,才低声道:「菱儿,娘实在是觉着,有几分对不住你。当年与你爹和离,不拘是谁的不是,到底是苦了你,自小就没有娘在身边。如今,娘是要离京了,每每想到以后怕是见不到你了,心里,就跟刀扎一样。」 「历来京官外放,都是三年一任。」俞菱心听着齐氏的声音似乎当真有几分诚恳,心下也有些犹疑,便含糊着宽慰道,「寇大人若是在江州有些政绩,将来还是能再回京的。」 其实这话还真不是虚言,寇显这个人虽然出身低些,但也是两榜进士出身,政务上有些本事的。前世里在江州任上做的有声有色,加之京城局势动荡,所以第二任还没满,就被重新调回了京城,补进了工部。 「天子脚下的官,哪里是那么好重新补回来的。」齐氏微微垂了眼帘,「再说,便是再三年六载之后再回来,你也该出阁嫁人,咱们母女能这样说话的机会,也少了许多不是?」 俞菱心只好再轻应了一声,同样微微垂目,心里却没什么感动之情了。 上辈子她被齐氏带去了江州之后,哪里有什么母女好生说话的日子。不是为了回京的事情,就是为了嫁妆的事情,大闹小闹,总没几日消停。到后来京里格局动荡,俞伯晟也不希望俞菱心回京之后,齐氏又总拿着她是长女、识文断字等等由头将家务丢给她处理,全然不管她作为一个俞家女在寇家里如何名不正言不顺的尴尬艰难。 这样的「母女说话」,当真是不说也罢。 齐氏这边见俞菱心也似乎是静静低了头,便又说了几句意思差不多的闻言软语,意思里总是如何的舍不得她。 半晌之后,虽然见俞菱心也没如何感动到要哭出来,或是说一句「我若是能与娘一起去便好了」的话,但齐氏已经快没有什么软话能再重说一回,才终于透出了点旁的意思:「这几日里,我睡得特别不安稳。除了想你想的紧,就是常梦见老太太。」 俞菱心抬眼望向齐氏:「您是说,齐太夫人?」 第17章 齐氏点了点头,眼眸里竟似有些真切的哀伤:「菱姐儿,你是知道的。娘我这个昌德伯府嫡女的身份,不过是个记名的。到底还是姨娘生的,满府里真正疼我的,也就是老太太了。」 俞菱心点点头,这个她确实知道。齐氏是齐家的庶出第三女,生母姨娘原本是齐太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很讨齐太夫人喜欢。后来齐太夫人做主给老侯爷做姨娘,生了齐氏。齐氏与其母一样,美貌极为出众,就一直养在齐太夫人身边。 齐太夫人原本是武将之女,年轻时好像还随着父兄上过战场的,脾气火爆至极,齐氏的脾气说不得也是从那位太夫人身边学来的。只是可惜,齐氏却没齐太夫人的资本与命数。 「你小的时候,太夫人也是抱过你的。」齐氏继续道,「就是你的嫁妆,当中也有太夫人的体己。所以娘想着,这次去江州,中间会经过常州,刚好去齐家祖坟和宗祠里拜祭太夫人,你要不要与娘一起去?」 这最后一句说的漫不经心,好像是一句最平常不过的问话,就如同要不要吃茶吃点心一样。 然而俞菱心却立时明白了,这一句话,才是前头种种铺垫的真正目的。一时间心下对齐氏生出的那些许同情怜悯眷恋等等温情便如同琉璃盏被小锤子敲了一下口,虽然是轻轻的,却瞬间哗啦啦粉碎了一地。 而这凝神之间,齐氏又絮絮说了几句,大约便是如何不舍得与俞菱心母女分离,如何思念已故的齐太夫人,如何保证这次去常州拜祭齐太夫人之后一定送她平安回京云云。 俞菱心一一听了,心下已经雪亮,最终还是摇摇头:「祭祀之事,在心不在行。回头我与祖母去景福寺,会给齐太夫人添灯祭拜。常州路远,我尚在闺中,还是不去了。母亲还是保重罢。」 齐氏闻言,竟没有如何不满,只是道:「你说的自然也是有理的。只是我梦到了太夫人,竟是也切切念着你,常州与京城不过两三日的路程,也不算是太远。你若当真不远,娘不会勉强你。可孝道总是要紧的,你不看着娘,也想想太夫人……」 又是一大套话说下来,俞菱心只是听,却不肯松口。齐氏居然并不急躁,一直反复说差不多意思的话,一回又一回,直说了将近小半个时辰,俞菱心听着都觉得口干舌燥了,这时候就听门帘响动,翠菊带着一个丫鬟过来给齐氏送药,顺便也给俞菱心带了一盏新茶。 「大姑娘,太太这几日喝药不能喝茶,房里一直喝果露。您尝尝这个梅子露,最是解暑了。」丫鬟服侍齐氏喝药,翠菊就将茶饮送到了俞菱心手边。 俞菱心接到手里微微一闻,心里就是一声冷笑。 自来饮宴之间给茶水吃食下药,往往都是在味道浓酽的汤食中下药,才好掩盖药物的气味。话本子里那些传说无味无色的厉害药物其实都是传说罢了,更不要说齐氏与翠菊这样的人家,能有多少银子多少门路。 这梅子露说是果露,闻着味道非常甜,看着颜色又深深的好似汤水一般,若是里头加了什么东西,当然比清茶要容易掩盖的多。 「翠姨娘这些日子也辛苦了吧?」俞菱心将那果露往唇边送了送,同时留意着齐氏与翠菊等人的神色,果然看出几分紧张之意,就又放下了,「我娘这一病,内外倒都辛苦了你。」 翠菊忙赔笑道:「大姑娘言重了,伺候太太这是应当的,哪里敢说什么辛苦。」 「我娘性子直,不比旁人心眼儿多。」看着翠菊的这一脸笑,俞菱心越发想起前世此人的许多挑唆手段,言语中就带出几分冷意来,「翠姨娘平日里,应当是没少操心费力。」 「您——您这话说的,给太太分忧,是应该的。」翠菊越发摸不清俞菱心这会儿的神色转换,只能含糊应着。 「来,这碗梅子露,就给翠姨娘解渴罢。」俞菱心将那青花盏往前一送,明亮的眸子里已经有微微锐利的光芒。 「这怎么行!」翠菊连忙摆手,但下一刻又意识到了自己的本能拒绝好像太硬了,连忙笑道,「这梅子可是蒲苇记的九酿梅子,是太太想着大姑娘喜欢才特特买来给您预备的。再者,奴婢这几日牙疼,也是不能喝甜的。」 「是么?」俞菱心又看了一眼此刻正在服侍齐氏吃药的大丫头金环,「金环,那你来喝罢,你总不能也牙疼吧?」 话说到这个地步,齐氏、翠菊以及那丫头金环的脸色都变了。 「菱丫头,你这是做什么!」齐氏有点着急了,说话的中气声似乎也回来了点。 金环那边自然是看着齐氏和翠菊的脸色,勉强陪笑道:「回大姑娘的话,奴婢,奴婢牙不疼,只是这梅子露金贵,奴婢哪里配喝。」 「你不配?果然这只有我配的很,是不是?」俞菱心虽然闻不出这梅子露里到底加了什么,那能是什么,也无非就几样答案。想想之前齐氏那做戏一般的深情款款,母女依依,她初时还以为齐氏是因为硬带不成就来软的,要哀求她同去,然而此刻看着,这其实根本就一出连环计。 前头那样长的铺垫,都只为了这一口不经意的梅子露。 「菱丫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疼你还疼错了?你不喝算了,拿来我喝!我还能害你不成!」齐氏怒道。 俞菱心唇角微扬:「好啊。」 房内气氛又是一凝,金环犹豫着不知道是否应该当真过来接了这碗梅子露奉给齐氏,翠菊则是赶紧道:「哎哟我的太太不要动气,太医不是说了要您静养么。都是奴婢的不是,没想到大姑娘许是不爱吃甜的。那奴婢这就去给大姑娘换茶,这就去!」 说着就示意金环去接那梅子露,俞菱心又是冷笑一声,起身上前一步,猛地手腕一抖,满满一盏梅子露就泼了翠菊一脸:「尹翠菊,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整日里挑唆太太作天作地,下药谋害官女的事情也做的出来!你知道这是什么罪吗?再有这样一回,就算你是寇家的姨娘,我一样剥了你!」 俞菱心这样猛然疾言厉色的发作,连齐氏都惊呆住了。 翠菊更是猝不及防,满脸湿哒哒又是火辣辣的目瞪口呆,但回过神来的一刻,赶紧先闭上嘴,生怕不慎入口太多。 这时外头已经听见了里头的动静,温嬷嬷和霜叶甘草等人都是竖着耳朵守在外头的,立刻不顾鲁嬷嬷的阻拦就进来了。 而金环赶紧过来帮着翠菊擦脸,翠菊虽然想大哭还口,但又忌惮着那梅子露里的玄机不敢张口,齐氏那边则是气的满脸通红又不知道说什么。 「甘草,把她们的帕子抢过来!」俞菱心顺了一口气,忽然又吩咐道。 第18章 「是!」甘草又灵活又单纯,应声就过去硬扯,翠菊和金环都有点懵,等到下一刻明白过来,翠菊自己那块沾满了梅子露的帕子已经到了甘草的手里。 这时候翠菊才转过来,脸都白了,想再抢回来却晚了,甘草那圆滚滚的身子和体格,就算是翠菊金环一打二都不成问题,几步就抢回到了俞菱心身边。 俞菱心冷笑一声:「你再抢回去?也可以,那我就立刻叫人去报顺天府,封了内外厨房和采买,倒要看看你这梅子露里放了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 翠菊心中一抖,只能望向齐氏。 齐氏更是满心混乱,这不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么?原本都商量的好好的,只要她这个亲娘能放下身段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俞菱心就该凭着小心主动跟着走。 退一步说,她不愿意走,那么只要答应了去常州去拜祭齐太夫人,这件事也能成了一半。 再再不成,至不济还有梅子露。虽说之后温嬷嬷等人难打发些,但若是真的闹到了某一步…… 可是,那些一重二重三重的计划,怎么都全都不成了呢! 「太太,太太!」翠菊捂着脸哭道,「奴婢虽然是个不中用的,好歹也是寇家的姨娘,给太太您养了腾哥儿在膝下,真是一心为了太太啊!大姑娘这样,这是要逼死我啊……」 「菱姐儿!你这是干什么!」齐氏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但本能地扶着金环的手下了床,「你,你哪有个姑娘家的样子……」 俞菱心木着脸就往外走,根本不理会齐氏的话。到了门口才站住,又回身向内望去:「母亲,你到底给了我这条命。生养的恩义,我不是不记得。以前到今日,所发生的一切我就当没发生过。要是还想来往,四时八节的孝敬还有,将来我出阁生子,我也叫孩子知道有个外祖母姓齐。要不然,您这寇家的门,我姓俞的也是登不起了。」 言罢,直接向外就走。 温嬷嬷和霜叶都是经老了事情的,见着俞菱心叫甘草抢了帕子,就大概猜出来是茶饮里头有东西。一个个的也是面黑似锅底一样,护着俞菱心往外走的时候脚步又快又重,一直到了二门上乘了自家车马,才各自松一口气。 尤其是霜叶,因着经过了昌德伯府那一场冲突,这一次再想想,惊险不逊于前一回。 毕竟前头齐氏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甚至有些哀哀切切的。要是俞菱心间中真的随口喝了有问题的茶饮昏过去,那么齐氏只要命人跟外头说俞菱心睡着了云云,温嬷嬷等人总不好真的打进房里去,说不得还得先回俞家去禀报老太太。 这一来一回,谁知道又能有什么变故。 俞菱心的神色倒还算平静,只是静静隔着透影纱的车窗,望向外头的街道,试着将刚才满心复杂的情绪都丢开。 今日的事情,算是齐氏作到头了。 刚才她站在齐氏房门前说的那句话是真的,若是再有下一回,她就再也不会与寇家有任何牵扯了。 昌德伯府齐家,她更可以不去。 很快,马车离开了寇家宅子的小路,转上平安大街。远远的就看见一块摇摇晃晃的招牌啪地一声落地,大约木头实在是糟透了,落地的声音都有些发闷。 这样的动静不大不小,自然听见的人都要探头看看。 店铺里却又过了片刻才有人跑出来拾招牌,而这个时候俞家的马车也靠近了,俞菱心一眼就扫见了字号,心头不由一跳——玲珑阁,这不是她陪嫁里的铺子么? 「赵良,停一停。」不及多想,俞菱心便叫了一声。 马车一停,温嬷嬷和霜叶也顺着俞菱心的目光看了过去,霜叶并不知道,温嬷嬷倒是认了出来:「姑娘您知道这铺子?」 俞菱心含糊地应了一声,只是狐疑地看着眼前的情景。那招牌大约是用的年日太久也没有粉刷照料过,赶上今年夏季的雨水特别多,许是什么连接的地方朽烂了,才掉了下来。但为什么铺子里的人出来的这样慢?连路人都看了半天了,才有人出来? 而且,这又不是个荒郊野庙,怎么就会将招牌朽烂到这个地步? 温嬷嬷稍微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这个铺子,按着契书,应当算是当初寇太太留给您的。不过铺子里的掌柜和伙计都跟寇太太身边的人沾着点亲,前几年老太太问过一回,后来还是有点为难,想着寇太太若是常来照应,应当也是无妨的。」 俞菱心点点头:「嬷嬷,祖母的为难我是懂得的。不妨事,今日既然刚好经过,你就陪我去看看罢。」 大盛这些年的风气格外开明些,官家小姐单独出门只要身边带足了丫鬟随从,便也算不得如何失礼。秋冬日子里倒是有些人家爱戴帷帽面帘之类,但春夏日子里大多数人家也就不用了。 再看此刻街上行人不多,温嬷嬷便颔首道:「姑娘想瞧瞧也是无妨,只怕是也未必有什么好看的便是。」 「到底是我的铺子。」俞菱心笑笑,「我娘之前如何插手都好,今日她也说了要离京,那今后迟早也是要整顿的。我过来先看看,也免得到时候叫人随意蒙骗了去。」 温嬷嬷听着这话似是有主意的,心里越发宽些,历来与大姑娘相关的事情里若是搀和进了寇家齐家,都是扎手的很,连老太太都很是难以平衡当中的轻重亲疏。若是大姑娘自己能立的起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当下叫赵良将马车直接驾到那招牌破落的铺子门外,温嬷嬷与霜叶便服侍着俞菱心下了车。 进铺子之前,俞菱心习惯性地又打量了一下左右两边的店面。有关这生意的事情,她也想了好久了。眼前的玲珑阁,刚好做个起头。 第19章 正想着,俞菱心的眼光落在稍远的一个茶亭处,登时便怔了。 茶亭里坐着的那个灰衣人,好像是陈乔? 俞菱心一眼望过去就认了出来,那是荀澈的随身亲信,论武艺算不得顶尖高手,但胜在稳重缜密,大多数时候都是跟在荀澈身边,很少会单独一个人出来办事的。 再仔细看了一眼那左近的环境,便见到茶亭后头的两株参天古槐之间停了一辆看似不起眼的青布马车。两匹懒洋洋的老马在树荫下似乎已经有些倦怠了,而马车前头没有坐着车夫小厮,车马本身也没有任何的装饰与字号。 但俞菱心还是认了出来,那是荀澈每每掩人耳目用的马车,看似寻常的青布里其实是绞了乌金丝的。听说当初他虽然中毒又受伤,却到底还是留了一口气保住文安侯府,就是有这马车的功劳。 只是,荀澈的马车为什么此时会在此地? 京城四九城之中,历来以皇城所在的北城为尊,城东城西各有千秋,一般来说东城文臣多些,西城武将多些,南城则是三教九流之地了。 荀澈这个文安侯府世子会到这里来做什么?而且看那个位置,分明是正对着寇家门外那条小路的路口。 疑惑虽多,在俞菱心脑海中也不过都是一瞬之间,她脚步稍微顿了顿,看清了那熟悉的人与车马,便立刻收了目光,扶着霜叶的手往那招牌破落的玲珑阁铺子里进去。 几乎就在同一个时刻,一枚通体雪白的玉骨折扇终于慢慢从那辆看似寻常的青布马车帘子里探了出来,稍稍拨开了寸许,缝隙之间,已经足够让折扇的主人同样看清玲珑阁门外的身影。 少女纤细而优雅的身形已经很有婀娜之姿,只是与同龄的轻盈少女相比,她的步态总是带着一种不自觉的端庄与沉稳,或许连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罢…… 片刻之后,那折扇收了回去。车厢里仍旧是淡淡的莲心龙井茶香,侧面的车窗亦透进浅浅的天光,映着此刻重又阖眼的俊秀面孔,很有些同样与年纪不大相符的沉静。 外头的夏蝉还在有一声没一声的枯叫,平安大街上的寥寥行人也没有多少喧嚣之声,如此便使得片刻之后到马车前回话之人的脚步声更清晰了些:「二爷,您吩咐的都查访完毕了。」 又静了片刻,才听得马车里轻轻应了一声:「说。」 「是。」回话之人恭敬地又近前一步,到车窗旁侧低声回禀,「东城与南城一共六家药铺,五家医馆,街头另有游方郎中三名,皆已查访完毕,您要的消息都有了。」 「恩。」马车里的人又问了一句,「青阳书院那边呢?」 「属下已经确认过,如今俞家大公子俞正杉已经得了周夫子的引介,是要过去碧泉山庄作诗的。俞家的二公子俞正桦并没有去。」 马车里又沉默了。外头的陈乔与正在回事的柴广义都垂手静静等着,自家这位世子爷自少多谋,待下有恩亦有威,尤其这一回病了几日,性情似乎又与先前略有几分不同。 具体性子如何变化,他们这随侍之人也说不大清楚,只是本能觉得好像对世子爷更敬畏了些。偶然间这位如今也只得十七岁的世子爷眼光一扫,威重之处竟然不下于侯爷。 这时玲珑阁前车马再动,霜叶扶着俞菱心从铺子里出来登车了。这一回,她却没再往茶亭与青布马车的方向看了。 那车里到底是不是荀澈,以及若是荀澈,他到底想做什么。 这些问题她还是现在就丢开的好,以他的智谋,她是猜不出的。最重要的是,以她的能力而言,她也干涉不了。 既然如此,那还不如把精神放在自己的店铺上头,那才是值得好好花心思研究的事情。或许将来俞家的转机,还要着落在这生意之事上头。 很快随着车马粼粼,重新回到了俞家。俞菱心的情绪已经缓和了许多,齐氏的那些谋算她原本也是知道得透透的,如今重新经历一回但没有真正吃亏,那一点点的感叹与伤怀早就被重整商铺的心思分散了。 但温嬷嬷和霜叶的感觉可就不同了,尤其是在回来路上的最后一段,温嬷嬷终于在那块沾满梅子露的帕子上闻出了些怀疑的气味,就更是惊怒的厉害了。 一进门,温嬷嬷便叫甘露甘草赶紧服侍俞菱心回莲意居休息,更衣沐浴煮安神汤等等。自己则带着霜叶,与那块帕子去东篱居报给俞老太太。 俞菱心倒也没有拦着,今天她带着温嬷嬷过去,就是为了让温嬷嬷做个见证。 齐氏的这番折腾,迟早还是要让祖母这边看个明白。一方面是将来再有什么周旋的时候能够请求祖母帮忙。毕竟一对一与齐氏起什么争执,这母女身份上,她总是吃亏的。但若是寇家与俞家对上,情势就能完全翻转过来。 尤其是寇显外放这个消息始终没有正式下来,这让俞菱心很不踏实。 因为她记得,上辈子的昌德伯府寿宴,她已经在寇家小住的时候病倒了,根本没去成,随后没有几天就出京了。如今寇显外放的文书一日没有正式下来,齐氏留在京中折腾的余地总是还有。 就算能见招拆招,俞菱心也有些烦了,尤其是还得同时提防着家中继母苏氏的暗中配合。 当晚温嬷嬷在东篱居说话说了好长时间,俞老太太自然又是一场惊怒交集,同时也体会出这件事情里有些不寻常了。 齐氏思念与前夫所生的女儿,尤其想要在离京之前多聚几日,可以说是人之常情。但是怎样的母女深情,也深不到要下迷魂药的地步。这岂不是就跟先前在昌德伯府那场争执一样,疯魔得像是要绑票似的? 且温嬷嬷比霜叶等人还是要老练得多,又提起另一件事:「老奴瞧着大姑娘,心里是明白的很,并不愿意与寇太太那样一住再住的纠缠不休。老奴就想着,若是如此,太太总说大姑娘想要去寇家,怕也不一定是大姑娘自己的意思。」 俞老太太的脸色便有些沉了,上次在昌德伯府马车出事,苏氏作为当家主母就难辞其咎。只是最后到底俞菱心没出事,她也不想太过追究了。 第20章 总是一家人,当真撕破了脸也难收场。 可是今日闹成这样,好像这里头又有些什么别的意思了。俞老太太一时虽然还想不到拐带俞菱心出京、图谋嫁妆这样荒谬的事情,却也觉察出不对,索性便吩咐温嬷嬷:「去叫菱丫头好好休息,霜叶以后就留在莲意居伺候罢。你再去好好问问府里各处,到底每回大姑娘跟寇家的往来,是谁传的话,谁引见的人。」 温嬷嬷自是应命去了,只不过给俞菱心传话的时候就只提了留下霜叶,以及老太太会为俞菱心做主之事。 俞菱心笑笑应了,知道祖母心里有数,也就放心了。她此刻更关注的,其实是父亲俞伯晟即将回京。 一想到父亲,什么寇家齐家荀家之间的关系,甚至有关商铺的筹谋都先放了放,俞菱心转日先叫甘露将她之前给父亲做了一半的那件衣服找了出来,紧赶慢赶将做了整整两日的针线,终于在七月初一这日一早,将衣裳做好了。 俞菱心还记得,上辈子刚离京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不过十天半个月就能回京,到时候回家就能把这个做了一半的衣裳做完,送给父亲做礼物。 结果等到她真的重新踏上京师之地的时候,俞家老宅都已经变卖了,什么针线衣裳,便如与她父亲祖母的缘分一样,彻底断绝。 不过如今自然是不同了,她拿着这件做好的衣裳,从一早就兴奋的很,时不时的就叫甘草再出去问问,大老爷回来了没有。 一趟一趟问了整整五次,第五次上甘草终于欢快地小跑着回来:「姑娘,大老爷回来了!直接先往老太太那边过去请安了!」 俞菱心立刻欢喜起来,带着丫头和衣裳就往东篱居过去。 到了正房门外,还没通传,就已经听到里头父亲俞伯晟的声音带着怒气:「菱儿那车马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俞菱心有些意外,没想到父亲回来竟然先问了这件事。迟疑了一下,还是叫丫鬟通传了一声,便直接进了门。 她真是太想见父亲了,一刻也不想再等了。 此刻的俞伯晟一身工部的四品官服尚未换下,正襟危坐在俞老太太的对面,面色铁青。老太太更不是平常的慈爱柔和样子,只是淡淡地看着另一厢的苏氏。苏氏虽然也是坐着,整个人却不复惯常的贤惠端庄,面上竟满是哀哀戚戚,却又不大敢分辨的模样。 「祖母,父亲,太太。」俞菱心大大方方的行了礼,同时满怀热切地望向了父亲,眼眶就有些微热。 父亲还是这样高大英俊的模样,虽是工部的文臣,但因领着实务的职任不时出外办差,皮肤便晒得稍黑了些。可正是如此,倒比寻常的文官更多了几分精神英气。 尤其这个时期的俞伯晟,正是仕途得意时,纵然此刻神情严肃中带着怒气,可是眉梢眼角里的精气神,却与俞菱心上辈子最后一面所见到的,那个被贬千里,家族败落,鬓边银丝半数的颓唐模样简直是天壤之别。 「菱儿?」俞伯晟见到女儿,面上神情终于柔和了几分,随即直接起身,到俞菱心面前上下打量着她,见她衣着鲜亮,面上也没有什么畏惧惶恐的模样,才放了心,和声问道,「你可还好?还有没有哪里难受?这两日睡的好不好?」 俞菱心原本就想着,重新见到父亲要先说什么,或是先做什么,是给他解释之前的变故,还是暗示些将来的打算,又或是什么都丢开、先给父亲做些衣裳吃食先好好相聚几日? 然而真的看到父亲,又听见父亲这几句接连的关怀,满心的思绪瞬间都好像凝住了一样,脑海里只剩了一个念头:又见到父亲了,这是父亲,这是父亲! 登时眼眶一热,叫了一声「爹爹!」,就直接扑进了俞伯晟怀里哭了起来。 俞伯晟吓了一跳,他虽然最爱这个长女,却也见惯了俞菱心温柔而怯懦的样子,很少见到她撒娇亲近。此刻俞菱心突然这样扑到他怀里大哭,俞伯晟登时就心疼的刀割一般,同时也是一股怒气冲上心头,一边轻轻拍着俞菱心的背,一边向苏氏怒道:「你还说没有委屈了菱儿!」 苏氏简直是怔住了,原本呜咽哀怨的分辨都卡在了喉咙里,然而满心翻起的冤屈却是要滔天了:「这……这……这大姑娘这是从何说起?我哪里敢委屈大姑娘半分?大姑娘平时都是好好的呀,衣食住行,出出入入,什么不是最好的。尤其,尤其近来老太太也照看着,这怎么就这样哭起来了?大姑娘,你这是要冤死我这个做继母的吗!」 说到最后,苏氏自己的眼眶也红了,当真落起泪来。 俞菱心倒真不是委屈,可在父亲温暖又坚实的怀抱里,前世今生的种种艰难与遗憾,苦辣酸甜的滋味那样复杂,一时便是想收泪也是收不住,勉强想停一停,却有些急了,就有些打嗝。 俞老太太连忙叫温嬷嬷和霜叶过来拿水拿巾子,给俞菱心拍背顺气,同时也怒起来:「菱丫头这几日受了这么多委屈,就是与你不相干的,难道不能与她爹哭一哭?你不说是个做母亲的,哪怕就是有些长辈的心肠,看见菱丫头这样难过,都不知道问问吗!」 苏氏登时一噎,忙起身道:「母亲您说的是,是我疏忽了。」顿一顿,眼泪还是未绝,「可是母亲,您也替我想想,这继母本就难做。轻了重了都不好拿捏,我对大姑娘原本就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平日里老爷在府里还好些,六月老爷不在,我本就没有主心骨一般。偏生老爷回来,也不知道听了什么人的挑唆,上来就说我亏待了大姑娘,我不贤惠。母亲,您想想过去这些年里我怎么照料大姑娘的,可有哪里亏待了,我也是委屈的呀!」 俞菱心这个时候已经渐渐调整好了呼吸,也收了眼泪,就直接依着老太太坐到了炕上,只是眼光还是一直依恋地望着父亲。 至于苏氏说什么,她都没太往心里去。重新见到父亲的这一刻,俞菱心忽然觉得都无所谓了。 苏氏确实大多数时候都是行事稳妥的,除了暗中配合了齐氏之外,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恶行,至少目前还没有。 现在的俞菱心只想好好跟父亲弥补上辈子失去的父女缘分,以后要是能跟苏氏井水不犯河水,她也是可以接受的。 「说什么委屈?」眼看俞老太太的怒容似乎缓和了一点,俞伯晟却完全不为所动,「你可知道,菱儿的车马之事,已经在同僚之间传为了笑柄!」 这话一出,上至俞老太太,下至俞菱心,人人都意外起来,苏氏的眼泪也有些要止住了。 俞菱心去昌德伯府拜寿之时马车损坏,由此而与生母齐氏在伯府里争执了一场。 这实在是件很小的事情,而且事情的主角分明是身为寇太太的齐氏,以及俞菱心这个闺阁少女,怎么会这样严重起来? 第21章 连俞老太太都有些疑惑:「可有这样严重?」 俞菱心却心思飞转,当日昌德伯府里来往的客人齐氏不少,因为与齐氏争执时间太久了,地点又靠近二门,瞧见的人其实不算少。再者,这样的事情多少也算个小小的磨牙新事,就算当日没瞧见的人后来听说了也不稀奇。 这时俞伯晟便叹了口气,简单解释了几句。原来他在工部的同僚之中,素来与一位姓蔺的少史不和。蔺太太与齐家沾着转折亲,当日也去拜寿,将齐氏与俞菱心的这一场争执看了个满眼。 结果他今日回京,先到工部述职。述职完毕之后将散未散之时,那位蔺少史就当着同僚嘲讽他立身不正,治家不严。 因着事情已经出了,无论苏氏到底是有心弄坏车马推波助澜,还是无意中疏忽给了原配嫡女一辆有问题的马车,这「治家不严」四个字都是逃不开的了。 想明白了这一层,俞老太太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了。 而苏氏则立刻转了态度,拿帕子捂了脸哀哀抽泣:「老爷这样说,那一切都是妾身的不妥当,妾身也是无话可说的。只是,也求您想想,您一出去办差便是一两个月,妾身在家中又是挂念,又要照管这些孩子。就算有些不周到的地方,老爷怎么忍心,叫妾身在母亲和大姑娘跟前这样没脸……」 苏氏口风既软了,俞伯晟也不好再骂。且她说的有一句还是对的,毕竟是一家的主母,当着老太太也就罢了,在俞菱心跟前太下苏氏的面子,将来相处起来只怕尴尬。 「老大媳妇,寇家那边的心思,你真不知道么?」俞老太太却不大理会这番话,「这两天我叫温嬷嬷仔细问过了,先前寇家的人时常往来,那个叫彩云的丫头竟都不回话就把人领到莲意居那边。近几回寇家更是折腾的都疯魔了一样,你就是这样管孩子的?」 苏氏听了这话越发哭的厉害了:「老太太明鉴,大姑娘就是真的跟寇太太多住几日,还能有什么大害处么?我也是听说了寇家老爷可能要离京,才觉得寇太太会想要跟大姑娘多聚一聚,这也是做娘的心思。寇太太性子急,有些事情妥不妥的哪里是我能说的。老太太,老爷,您二位说我想多了也成,管少了也成,可说我这是要故意害大姑娘,那我真是要冤死了呀!」 这一番「成全母女」的言辞倒是真的很成道理,一时间连俞老太太脸上也有些松动,俞伯晟更是动摇,甚至隐约有些自责,觉得今日将在同僚之间的颜面受损迁怒到妻子身上是不是程度有些过了。 俞菱心则是从头到尾没有与苏氏对上一句话,她明白的很,除非是经历了前世的事情,否则这辈子无论怎么做,苏氏都能用这套道理脱身。 因为这个局里最要紧想要坑她的人,正是她的亲娘。苏氏作为继母,只要咬死了不知道这一点,无论做法上妥不妥,从道义上都是没问题的。 正在这时,外头响起了清朗的少年声音:「霜枝姐姐,既然是大伯父回来了,那我得进去请安啊!」 刚好堂屋里这里有些微妙的尴尬,俞伯晟干咳了一声,便扬声问道:「是正杉么?快进来。」 俞菱心算了算日子,便皱起了眉。 俞正杉是她早逝的三叔之子,只比她小一个月。因为其母也已经病故,所以从小养在老太太跟前,虽然是堂姐弟的关系,但自小一起长大,感情与亲姐弟也没有什么分别了。 只是如今的俞正杉应该是在西城的青阳书院读书,平素吃住也在书院,每月十五与三十各有一日假期。今日是七月初一,俞正杉并不该有假期的,尤其是昨日里俞府的车马去青阳书院接他,俞正杉还传话说自己与同窗有约,并未回家,怎么此时忽然回来了? 俞老太太也是惦记这个孙子的,顺势就给了个台阶,让苏氏先到里间净个面整理妆容,同时叫俞正杉进来说话。 谁知苏氏前脚刚踏进里间,就听见进了门的俞正杉开场头一句话:「大伯父,为什么要把大姐姐送到寇家啊?」 「什么?」几乎在场的每个人都震惊了,连俞菱心愕然望向俞正杉——这件事怎么会传到他这里? 此时此刻,只怕连祖母和父亲都没看清齐氏和苏氏这份不谋而合的盘算呢。 而问出口的人自然是俞伯晟,脸上刚刚缓和了些的神情又凝重起来。俞正杉年龄虽然不大,但素来聪明,有的时候便是调皮,也不会将这样的事情信口胡说。 「杉哥儿你这是说什么呢?」俞老太太也反应过来,尤其她比俞伯晟更清楚地知道齐氏这些日子以来的折腾,「谁跟你说的这话?」 俞正杉见到长辈的反应却更诧异些:「正是因为没人与我说,我才与夫子告假回家来看看。大姐姐到底为什么要跟着寇家人走?」 「这话到底是从何说起?」俞伯晟越发眉头紧锁,见俞正杉竟然满是笃定的模样,心下的疑虑就更深了。 这一刻,连在内间净面的苏氏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俞正杉又看了在场众人一回,目光也认真起来:「昨日里我随着同窗师兄到回春堂买药,掌柜的说咱们家定了整整四盒的莲心宁安丸送到寇家府上。那个药不是说大姐姐每两日才吃一回么,四大盒,少说也要吃个一年半载的。我听说寇家那位老爷是要外放出京的,这算起来,岂不就是要将姐姐送过去一起走?」 莲心宁安丸! 俞老太太和俞伯晟几乎是同时变了脸色,都朝苏氏那边望了过去。 俞菱心却是整个背脊都紧了一下,目光反而更紧地盯在俞正杉身上。 那丸药,她上辈子的确是在江州只吃了一年就停了。只是那时候她也不觉得奇怪,莲心宁安丸是回春堂最好的秘方药,一枚丹药就要合上一两银子,这还是因着俞家是回春堂的老主顾。 以齐氏那样吝啬的脾气,转年不愿意再千里迢迢地从京中买丸药,而是找个当地的郎中换个调理气血的寻常方子,那也是不叫人意外的。 只是前世今生加在一处,俞菱心都从来没有想过,那丸药其实不是齐氏因为想要带走她才去配的,而是苏氏暗中叫人配好了送去的寇家。大约是怕她乍然被带到江州,会有些什么未可知的心绪反应,若是再失了惯常的补药,真的出了什么事的话,父亲一定会与寇家翻脸,强行将她再带回来。 但若是能吃上一年的丸药,在江州稳稳当当住个一年半载,也就习惯了,后头齐氏捏着她也就更妥当些。 第22章 这一层关系,她此刻终于明白了。 只是,俞正杉怎么会刚好在这个时候去回春堂,还就知道了这件事? 他平素都在青阳书院读书,又怎么会知道寇家外放的事情? 不过俞菱心的这些疑问还没有机会出口,俞伯晟那边已经是雷霆震怒了:「这是怎么回事?你成全菱儿与她娘的母女相见,要送过去一年的药么!」 「不,不,老爷,一定是杉哥儿听岔了!」苏氏自从嫁到俞家以来,从来都没有见过俞伯晟的脸色这样可怕过,而老太太那边同样是面色铁青,吓得整个人都哆哆嗦嗦,几乎是本能地抓住了门框,喘了几口气,才想到了什么似的:「那什么,那莲心宁安丸是回春堂的成药,又不是咱们一家能买,许是人家寇家自己要用药,赶着离京前多带些。我,我前几日是叫人去查过大姑娘的丸药还够不够,想着若是不够就再定些,许是人家回春堂弄混了单子……」 「这不能够吧?」俞正杉虽然对这位大伯母苏氏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印象,但是他对自己亲眼见到的事情还是笃定的,「当时我也是这样想的,又仔细问了掌柜的,人家拿出了票据本子给我看的,就是咱们家,乔管事去给的二百两现银,因为要加急,所以比平时还贵些。领药的单子说是当时给了寇家的一位嬷嬷,因那嬷嬷不曾在回春堂拿过药,还跟着去问了些用药的事情。」 俞正杉说到一半的时候,苏氏就整个人都有点要往下滑的意思,幸好霜叶在旁边一把扶住了。而俞伯晟黑着脸听完了俞正杉的话,便立刻沉声道:「行了,菱儿,杉哥儿,你们都先出去罢。大人有事要说。」 俞正杉心里本来就还有事,此刻也看出局面有异,自然是连声应着就退了出去。 俞菱心也没有再看苏氏,她现在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俞正杉,跟着就一同出了门。 不想到了院子里,俞正杉居然脚步很快,都没有要跟俞菱心多说什么的意思,就要往花园方向过去。 俞菱心连忙将他叫住:「正杉,你走这么急做什么?我有事要问你。」 俞正杉只得停步:「姐,有事的话晚点再问成不?我还有个客人等我呢。」 「什么客人?」俞菱心登时心里就是一跳,「就是你昨日都不回家去见的、又一同去了回春堂的同窗前辈?」 「姐你怎么知道?」俞正杉奇道,「今日我回来还是借荀二哥的车马,自然要请人家坐坐。只是我的书房实在太小,不足以待客,就请他先到兰覃亭那边坐一坐。姐,家里大厨房有没有什么好的点心能招待客人啊?」 听着俞正杉话中之意竟是自然无比,俞菱心也不说清自己此刻心里那一口气到底是松了还是紧了。 莲心宁安丸的事情一旦揭破,齐氏与苏氏的筹谋基本上就算是再无狡辩的余地。再说什么母女人伦的亲情,也没有瞒着两家当家作主的老爷以及长辈,就私自将未曾出阁的大姑娘直接这样弄出京的。 上辈子此事得以成功,主要是因着俞菱心自己的性格软弱,被齐氏几番闹腾之下就被迫表示了「不反对」,寇家那边得了银子实惠自然不吱声,俞伯晟这边以为这是女儿自己的意思也在伤心之下丢开了手,再加上后来京中风云激荡的,这荒唐事情才成了。 这次俞菱心几乎都拿出破釜沉舟的气势来反抗了,齐氏苏氏再说什么「成全」就是骗鬼的。而那丸药,就是致命的明证。 与马车断轴一样,都是不动声色之间釜底抽薪,让局面土崩瓦解,拢都拢不回来,可偏偏看着好像还跟他没什么关系。 除了俞正杉这一句「荀二哥」。 俞菱心的感觉越发微妙,此刻却也不好继续深想了,只能随口责备俞正杉:「既然是外头的客人,迎进来也要跟长辈说一声才是。哪里能直接安置在花园里,也太不谨慎了。」 「荀二哥那样知礼稳重的人,哪里会有什么问题,家里也没有旁人呀。」俞正杉不以为意,「再说,咱们与文安侯府也算是亲戚的。」 俞菱心不由气结,也不好再多说了,只得一路与他出去的同时吩咐甘露:「传个话给今日管事的妈妈,说大少爷有同窗的客人,给兰覃亭那边上几盘精致的点心瓜果,也约束着府里的丫头和下人。稍微绕开些,莫要耽搁大少爷与客人说话。另外二门外应该有客人的马车随从,给那边也送一盘点心一壶好茶过去。」 正说着,从东篱居出来的这条路上就已经能看到了花园的北月门,若是穿过繁茂灿烂的花树,再几丈之外就是通往兰覃亭的路了。 俞菱心往那个方向扫了一眼,就停了步,又温言叮嘱俞正杉:「下次有什么事情,先打发人与家里说一声。这样招待客人上门,实在是不稳当。再者与书院告假,也不该这样自作主张,知道么?」 俞正杉嘻嘻一笑,刚要回话,便听身后的花园里传来沉静的声音:「今日,是荀某唐突了。」 话音落地,人也从花路之中绕了出来,寻常至极的月白宽袖长衣,发束青丝冠,乍看便是个普通仕子的装扮。只是那张俊美面孔上永远都微微含笑的从容神气,却让他不论如何装扮行动,都能自然而然地显出几分潇洒雅逸。 「荀二哥,你怎么过来了?」俞正杉有些意外。 「今日造访,来得突然,不曾通传亦不拜见长辈,愚兄还是觉得有些失礼。」荀澈微笑道,随即又将目光大方转向了俞菱心,「表妹,今次是我的不周到,还望不要责备杉弟才是。」 俞菱心简直是整个人都要僵住了——什么……什么表妹,杉弟? 荀世子,我们有这么熟吗! 「大姐姐,是我做的不大妥当。」俞正杉完全没注意到荀澈言语之间的称呼,只是连连解释道:「荀二哥是今日刚好到书院拜望周夫子,是我惦记着家里的事情,主要还是为了大姐姐,这才主动问荀二哥能不能搭个顺路的马车。且我还有两卷前朝柳大儒的字帖,也是顺便与荀二哥讨教书法。」 俞正杉这一番说辞虽然言之成理,然而俞菱心却本能感觉到荀澈目光似乎有些异样,定了定神便抬眼去与他对望。 他面上自然仍旧是那样淡淡的,八风不动,得体而谦和的微笑,只是止于礼貌上合适的程度。 然而荀澈的目光里,却透出几分格外的欢喜,就那样正正地望着她。 第23章 俞菱心登时心里就是一跳,这眼光熟悉的很,她仿佛以前见过似的。四目相对其实不过一瞬,可她却觉得有些承受不来。 脸上也不知是不是被这夏日的热风扑了,有些微微的发烧,俞菱心连忙垂了眼帘:「正杉还小呢。世子是该在意些的。」 只是这样一句带了些轻嗔的话出了口,她就立刻后悔了。 她和他,其实应该真的不熟的呀! 此刻的他们,只能论上转折再转折的亲戚,总共才见过三回的,且每次,都是她多少有些欠着对方的。 头一回,是她在昌德伯府里撞了荀澈。 第二回,是荀澈「经过」伯府的二门处,给她解了围。 这一次,是荀澈给俞正杉「帮了忙」。 从哪里算,她都不应该嗔怪对方的。 「大姐姐,这话也太重了。」俞正杉简直是吓了一跳,完全没想到素来那样温柔和善的大堂姐居然直接责备客人。 俞菱心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只好轻咳了一声,又微微欠身,给自己的失言稍稍描补一二:「我的意思是,今日当真不巧,家中长辈有些事,怕是不便与世子相见。您是贵客,如此招待不周,真是抱歉。」 荀澈听着她的轻声细语,再看着她秀丽的面颊上泛起浅浅红晕,修长的手指几乎是本能地动了动。随即迅速压下满心的浮动心绪,重又礼貌欠身,温和的声音平静如常:「表妹言重。今日贸然造访,的确是愚兄失礼。既然不得拜见长辈,愚兄便先告辞了。」 俞菱心暗松了一口气,微微欠身行礼:「世子慢走。」 俞正杉越发过意不去,荀澈倒是并没有什么介怀之色,虽然行动之间稍微顿了顿,但仍旧面上平平静静。好像此番登门真的只是寻常的同窗顺路造访,又向俞菱心与俞正杉颔首示意,便转身去了。 俞正杉不好当着荀澈再埋怨俞菱心,只得顿足赶上,连忙亲自去送荀澈。 而俞菱心见荀澈告辞的这样利落,心里同样是十分的不自在。 其实上次从昌德伯府回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有这样的怀疑了。以荀澈为人的缜密稳重,到齐家做客如何会在二门左近盘桓,更不要说什么突然经过、询问些转折亲家的女眷杂事,而寇家的马车又怎么会突然断了中轴。 再到今天,不只是俞正杉就这样百般巧合地发现了回春堂的丸药之事,还本人都直接跟到了家里来,荀澈出手的痕迹已经是清楚无疑了。 顺着这个思路推下去,她也基本上可以确定,荀澈应该是同样回来了。只是她不知道荀澈是跟她完全一样的在半个月前重生,还是时日上有什么不同。 但确然无疑的,他不是那个此刻应该与俞家毫无关系的人,他一定是认识她的,而且也记得那些前世的事情。 一路回到莲意居,俞菱心都很沉默。 随侍的甘露倒是没察觉出什么明显的不妥,毕竟今日在老太太房里听见的话当真可以算是大事中的大事。 太太苏氏居然暗中配合着,想把大姑娘送给寇家做拖油瓶、外放的时候带出京城? 一想到寇太太那暴跳如雷的撒泼模样,甘露就一阵阵的紧张,这还是在京城里头呢。要是大姑娘真的跟着寇太太走了,在外头就算叫人生吞活剥了也没什么稀奇。 这样想来,大姑娘此刻心情沉重也是合情合理的。甘露甚至都没想到与刚才遇见的大少爷和荀世子有什么相干,只是服侍了俞菱心更衣盥洗之后,就悄悄地退了出去,留俞菱心一个人安静独处。 俞菱心也没有留意甘露这边的想头,她此刻满心都是渐渐想起的,前世里那些遥远而模糊的回忆,实在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 从天旭十九年初的拜堂成亲,到天旭二十二年初的大丧,她与他朝夕相处的时间就是那样三年而已。 虽然有夫妻的名分,他也给了她作为文安侯夫人一切的尊荣与风光,但荀澈那时候的身体真的太病弱了,不要说没有能够合寝圆房的机会,那三年里他们最亲密的动作,大约也就是握着手坐在一处,或是她和衣睡在他的病榻边。 有的时候,俞菱心会觉得,与其说他们做了三年夫妻,倒不如说做了三年的朋友。因为除了照料荀澈的医药起居,她唯一剩下能做的,就是陪他说说话,以及在他挣扎煎熬于剧痛毒伤之时,握着他干瘦的手,守在他身边。 到了最后的那半年,荀澈每日能坐着的时间都不超过三个时辰了,还要拨出两个时辰看本章、书信,与太子的人见面,甚至偶尔被软轿抬进宫里。 那样劳神的结果就是最后连什么天山雪莲千年人参也都没有效果了,荀澈每天夜里都会在疼痛中辗转反侧,难以安眠。而她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每天睡在他身边的小榻上支应照料,几乎半个时辰就要醒一次,看看是不是要给他换个帕子,倒一碗温热的药或者水。 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了上辈子她自己病故之前,即便是随后孀居十几年,她还是不时会半夜醒来,想看一看荀澈可还好,只不过那时唯一还陪着她的,就是那块被她常常擦拭摩挲的牌位了。 这样的一场缘分,算是情爱么? 俞菱心上辈子偶尔也会想想,尤其是在她习惯性的擦拭荀澈的牌位时,她常常会想起荀澈微笑的神情,温柔而含蓄的目光,以及他竭力掩盖的痛苦与悲伤。 他大概还是有点喜欢过她的吧? 第24章 可是那个时候,说喜欢不喜欢,又有什么意义。她嫁过去之前其实听说了,年轻的文安侯中毒已深,怕是挨不过一年半载的。 到得后来荀澈能够足足撑了三年,亲眼看见太子登基才油尽灯枯地病故过世,已然是超过了太医们的预期了。 至于如今,俞菱心想想只是觉得越发心乱。 他一再地在她的事情上出手相助,显然是记得旧事,大约也能算得上纪念旧情。只不过这旧情,或许只是记念她曾经那些悉心尽力地照顾他的病榻罢。 若说还有什么别的,她却是不敢再多想了。 过了约莫两盏茶时分,送客回来的俞正杉一脸沮丧地到了莲意居,额角上还汗津津的,进门先打了一躬:「大姐姐,今日是我错了。」 俞菱心略有些诧异,先叫人给他拿绿豆汤与擦脸的巾子,才和声问道:「怎么了?」稍微想想,却又觉得不大可能,「是送出去之后荀世子说了什么?」 「没有。」俞正杉面上虽然仍旧是悻悻的,显然是遗憾于这样匆匆送走了荀澈,但望向俞菱心的时候,眼里也有真切的歉意,「荀二哥说的对,今日家里出的是大事,姐姐您心里肯定是不好受的,说不得也吓着了。我这时候请客人到家里是不合适,姐姐教训的是。」 俞菱心听着俞正杉一口一个荀二哥,越发觉得别扭,可俞正杉能这样回转而不是埋怨,说到底还是在意她这个姐姐受了委屈,这番话还是让她心里暖暖的。 至于这段话里是不是又有荀澈的提醒,她暂时不想问。好容易重活这一辈子,此刻还是家人最重要了。 俞正杉又在莲意居坐了半个下午,除了吃掉两盘子俞菱心亲手做的点心之外,又解释了一下与荀澈的这番往来。 大致上与俞菱心所猜的也差不多,荀澈并没有去过青阳书院读书,但曾经跟随青阳书院里的周夫子练过几个月的字,所以勉强可以称一声前辈师兄。 前日里周夫子带着俞正杉等几个弟子去参加一个诗会,荀澈刚好也在,于是就攀谈起来,指点了几句,又与俞正杉格外投缘,之后才得知两家还有些转折亲戚云云。 荀澈虽然是文安侯府的长房嫡子,但在荀家的家族排行之中却是排二的,上头还有一位二房堂兄,所以俞正杉就叫他荀二哥。 至于再之后的一起出门买书买药,偶然到了回春堂等等,在俞正杉看来都是自然不过的事情,只是刚好发现了苏氏的这些谋算而已。 俞菱心一一听了,都不知能说什么才好。这样多的巧合放在一处,哪里会是自然发生的。只是她看穿的缘故,却不能跟俞正杉提起。于是简单应了几句,转而问起俞正杉的功课学业等事。 姐弟两个说了半日的话,又在莲意居简单用了晚饭,俞正杉便去给老太太打了个招呼,随后找管家安排车马,先回去书院。 而这个时候,温嬷嬷也终于从东篱居回到莲意居,给俞菱心带回来了今日之事的结论:「大姑娘,老太太命老奴过来回禀,有关您过去的委屈,老太太和大老爷都是放在心上的。如今与太太好好分说了一番,太太也知道了,先前做的很是不妥当,大姑娘素来明理,还望您也不要太过介怀了。」 说着,又拿出了两块对牌奉给俞菱心:「老太太说,以后大姑娘您这边所有的事情,衣食住行,马车出入,还有莲意居上下的人手调配,全都由大姑娘您自己做主。赵良一家子以后专门伺候您的马车,一应事务太太都不沾手。」 这个结论,其实已经在俞菱心的预料之内。 苏氏毕竟是父亲俞伯晟的正妻,也是她二弟俞正桦,二妹俞芸心的亲娘。若是有什么太过严厉的处置,一则是弟弟妹妹脸上不好看,二则也是难免叫那两个孩子心中埋下什么怨愤。 说到底,这回一心想要拐带她离京的还是齐氏,苏氏这个继母只不过是从中推了一把,也没有当真给她下毒下药的谋害。气恼归气恼,此事以严重程度而论,大概只能处理到这个程度。 「多谢祖母。」俞菱心笑笑,「也有劳温嬷嬷又跑这一趟。太太大约也是不知听了什么人的挑唆,一时糊涂罢了。也都不要紧,总归如今我并没有叫人拐带了。看在芸姐儿和桦哥儿的面上,我也不会记恨太太的。」 这话说的当真透亮,温嬷嬷越发觉得大姑娘不只是比先前开朗开阔了,竟好像全换了个人似的,忙赞叹笑道:「大姑娘说的是,您真是太明白老太太的心了。可不就是看着二姑娘二少爷么,一家子终归还是一家子,家和万事兴。至于那些挑唆太太办糊涂事的奴才们,连同去给回春堂送银子的乔管事,都已经打发出去了。」 顿一顿,又道:「老太太还说,瞧着太太这回糊涂的也是有些过了,明日里老爷会请张太医过来,给太太看看,也开些调理身体的药,养些日子。二姑娘和二少爷回头就单独划开院子,老太太亲自教养。至于家里的中馈,太太养病的时候也就先不用管了,暂时都先归到东篱居去。」 俞菱心这回则是有些意外了,老太太对苏氏的处置其实比她想的还是要严重得多。既夺了掌家理事的中馈,又带走了苏氏的孩子教养,说什么调理养病静静心,不过是宅门里常见禁足主母的手段罢了。 虽说这里头或许也是有防着苏氏再从中馈里有什么手脚、或是带着这样的心思教坏了孩子,但想着祖母是那样一个喜欢清静的人,一下子就接了管家与孙辈的这些事务到手上,俞菱心还是好生心疼:「这会不会让老太太累着?如今二婶四婶都不在京里,怎么能什么事情都回到老太太手里?不成,我得去见见祖母。」 温嬷嬷自是不好拦着,只能叫霜叶甘露赶紧服侍着俞菱心简单更衣理发,就又回去东篱居。 「祖母,」俞菱心快步进了暖阁,便直接到俞老太太身边搂了她的胳膊,「管家的事情还是还给太太吧,您别累着自己才是。」 俞老太太心中一阵宽慰,轻轻叹了口气:「乖丫头,祖母还没老呢。这也没什么的,你听温嬷嬷都说了?」 「说了,都说了。」俞菱心望向鬓发斑白的祖母,低声道,「太太有些糊涂念头,到底还是因为我娘折腾在先。您也不必连中馈都收回来自己管,那么多杂事,太累心了。您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那才是最要紧的。」 俞老太太摇摇头,又叹了一口气,却没说什么。毕竟此时二房和四房的儿子儿媳都不在京中,而身为长媳的苏氏又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就这样让苏氏照旧掌家理事教导子女固然是不妥,但要夺了中馈、照料孩子等事,却没有其他人可以托付,老太太亲自过问这些事情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想到这里,俞菱心越发难过,又主动提道:「祖母,不然您就让我帮您分担些家务罢?其实我想学看账目和整理商铺的事情已经很久了。」 俞老太太抚了抚俞菱心的手:「菱丫头果然是长大了。真懂事。你若是想学着看账本,回头叫温嬷嬷将你自己的嫁妆单子与账本拿过去教你。听说你上回还去玲珑阁的铺子里看了看,就先从那边看起罢。有些事情也是该与你说说了。」 第25章 俞菱心知道祖母是想提起当初在父母和离的时候给她单独划拨的那一笔丰厚嫁妆,她虽然的确有开始打理的打算,但此刻更关心的还是老太太的身体。 俞老太太看着她担心的神情,又慈爱地笑笑:「家里的中馈,祖母也就是看几个月,回头等你太太那边想明白了,总是要还回去的。祖母也不能活个一百年,总把持着这个家啊。」 俞菱心听这话心里却更难受,直接拉起了祖母的手:「谁说您不能的,老太太您一定要长命百岁的。不过家务什么的不要太操心,府里也没多少事,丢给下头的人就是。我自己的莲意居我能打理好。」 「恩,祖母相信,我们菱丫头最能干了。」俞老太太笑着又宽慰了俞菱心几句只管安心等等,祖孙二人说了半晌的话,俞菱心知道俞老太太在这个时候总还是得劳累一阵子,也只能温言絮絮叮嘱祖母不要太过劳神操心,随后才回了自己的莲意居。 转日一早,温嬷嬷就送来了整整半箱子的厚账册,又给俞菱心一一解释,哪一本是房屋田地,哪一本是家具物品,哪一本是首饰衣料等等。 温嬷嬷讲的很细,也很慢,半日里只说了个简略的大概,主要是怕并没有理账经验的俞菱心看不懂。 俞菱心也只能装作不大懂,尽量控制着让自己是初学、只是学得很快的模样。其实她上辈子料理文安侯府的资财产业,经手的资财何止百万,眼前这些账册本章并算不了什么。 与此同时,莲意居的院子里其实也开始渐渐的折腾起来,因为温嬷嬷过来传话说要让俞菱心自己打点院子的意思,最重要其实就是调换人手。 之前多年里这位大姑娘都是软弱好性儿,待下人自然是一味的宽和,再加上苏氏那隐隐约约的心思,院子里虽然算不得乌烟瘴气,却也免不了有些怠惰惫懒、偷奸耍滑的事情。 前几天俞菱心忽然发作了彩霞,虽然叫众人都惊了一回,但之后瞧着大姑娘还是那副柔和省事的模样,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但这次温嬷嬷不但说大姑娘要自己理院子,还明确提出了应该要调换人手,总共加起来其实就那么五六个大小丫鬟的莲意居居然也热闹起来,几乎是除了甘露之外人人都有些惴惴不安,纷纷明着暗着给甘露甚至甘草和霜叶那边递话,想要保住伺候大姑娘的这个机会。 俞菱心自然不愿意理会这样的小事,她如今身边有了霜叶和甘露甘草这几个可靠的也就够了,至于再下一层以及院子里的丫鬟去留,只要拔了那种暗中给苏氏通消息的也就是了。当下只是吩咐霜叶和甘露去查一查,然后将名字给了温嬷嬷那边,回头再另补人进来。 不知是否因着这次太太苏氏「被养病」,又打发掉了两个苏氏的陪房嬷嬷和一个陪嫁的管事,而使得俞府上下的仆妇家人都紧张非常,俞菱心这次吩咐的事情实行起来竟然是特别的迅速。 她头一日晚上叫甘露送去了替换的名单,转日的下午管事娘子俞福家的就亲自带了几个小丫头过来莲意居给俞菱心过目:「大姑娘,这都是咱们府上惯用的人牙子送来的,还请大姑娘您亲自选两个好的补进来?」 俞菱心正看了半日的账册有些累,闻言就随口应了。 走到院中一眼扫过去,六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站了一排,都是一水崭新的蓝布衣裳,头梳双鬟。 「婶子办事真是利落。」俞菱心又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的脖颈,随口笑说了一句,就一一从这些小丫头的脸上看过去,目光扫到最后一个,刚刚放松了些的脖子就又有些微僵了——这个丫头怎么看着那么眼熟? 俞福家的顺着俞菱心的眼光也看过去,连忙陪笑道:「大姑娘是看中了这个?您果然好眼光,这是这回的丫头里手最巧的,虽然年纪小,但还算乖顺,也会打络子。」又叫那丫头,「白果,快给大姑娘见礼。」 「大姑娘好。」这个叫白果的小丫头规规矩矩地福了福,叫了一声。 俞菱心这次终于想起来了,什么白果,这不是上辈子荀澈身边的那个药婢银杏吗! 俞菱心还记得,上辈子她嫁进文安侯府之前最重要的预备,不是什么针线女红上的预备,也没有舅姑亲眷的见面礼,仅有的那些亲戚往来之间的添妆送礼几乎全是药材。 而与文安侯府关系密切的晋国公府明家,更是直接送了一个药婢过来讲解有关荀澈那时候的病情,以及各样饮食用药的规律与禁忌。 银杏,也就是此时的白果,正是当时过来给俞菱心讲解的人,也是后来三年中她接触最多的人之一。后来荀澈病故,银杏因为深通药理,医术高超,就被召进了宫中伺候,据说很得太后的喜欢。 这样的一个丫头,此时出现在俞家? 俞菱心连想都不用想,也能知道这机缘是从何而来。 但她这样的片刻沉吟,俞福家的就有些紧张了:「大姑娘,可是不喜欢这个丫头?那另外几个也是好的,您再看看?」 「没有。」俞菱心唇角微扬,笑意有几分复杂,但语气还是温和的,「这丫头挺好,留下吧。甘露,给婶子拿些散钱吃茶。」 打赏的红封早就准备好的,俞福家的忙赔笑接了,触手一捏竟是块银锞子,脸上的笑就更热络了十倍,又说了半车的奉承话才带着剩下的小丫头们去了。 白果仍旧规规矩矩地站着,并不抬头观望,显然是十分沉稳的。霜叶与甘露看着倒是觉得这小丫头很懂规矩,还暗道大姑娘眼力过人,挑的真不错。 俞菱心则是无奈的很,从做事的角度而言,她还是很了解荀澈的。 不论他这三番五次的在她身边有所动作,到底是出于前世里那若有若无的情意,又或者只是记得她曾经的悉心照料而投桃报李,总之他既然定了心思要出手,她是拦不住的。 今日就算不留下白果,过两天也定然有别的幺蛾子。 既然如此,还是顺水推舟来的省事。 随后几日证明,她的这个想头是对的。 白果的确十分省事,跟着甘露学规矩学杂事都十分乖巧本分,言语很少,做事又勤勉轻快。在莲意居里作为最末的一等的丫鬟伺候了几日,事事都妥当的很,不止与其他的丫鬟相处没有问题,甘露和霜叶也都觉得白果很是老实可靠。 第26章 俞菱心听了没说什么,内心只是哭笑不得。荀澈管理下属向来都很有一套,若真是他送进来的人,那定然是十分稳当的。 不过她眼前更在意的,还是家里的事情。 自从苏氏名义上「被养病」,家里的气氛就很是不省心。 首先是苏氏的两个亲生子女,如今将要十二岁的二姑娘俞芸心和年方七岁的二少爷俞正桦。 俞芸心素来喜爱诗词歌赋的诗书,自小在亲戚之间也有些小才女的名声,在祖母与父亲跟前又撒娇得宠,一直事事顺心。 这些日子里俞菱心这边虽有许多折腾,但其实与俞芸心没有什么直接相干,苏氏更是特特的冷眼旁观,所以姐妹之间全无往来,俞芸心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突然之间,父亲回京的头一日,素来健康的母亲苏氏居然就病了?还病到了需要静养、要与孩子分开的地步。至于每日里常常见到的那些苏氏的陪房嬷嬷和丫鬟,也忽然就不见了,七岁的俞正桦只是吓的眼泪汪汪,俞芸心却是并不相信的。 然而无论她如何追问父亲与祖母,得到的答案仍旧是模糊不清,只说是母亲生病,下人犯错云云,叫她好生在东篱居跟着祖母就是。 俞芸心又哪里肯,头一两天还只能等等,到了第三日上就开始跟俞老太太哭哭啼啼,折腾个不住。 另一方面从长辈那边说,俞老太太年近六旬还要如此操劳家事,父亲俞伯晟心里也很难受。只是他一个公务繁忙的大男人,也无法整日亲自过问家里的中馈杂务,儿女起居等事。 而且与苏氏十多年夫妻,平素也算得和睦,乍然得知苏氏竟然对俞菱心有这样的心思,俞伯晟除了愤怒之外也有深深的失望与疲惫。 苏氏被养病之后,俞伯晟自然是不回正房歇息了,只是也没有在姨娘通房处太过盘桓,反倒大半日子都在书房独居。刚好衙门里也是百般繁忙,俞伯晟早出晚归之间,简直内外交攻,整日都是脸色铁青,吓得身边服侍的人也是战战兢兢。 总体而言,此时此刻的俞家上下,除了在青阳书院读书的俞正杉,以及莲意居中的俞菱心之外,没有一个人过的消停顺心。 俞菱心看得分明,也知道这样的局面怕是还要再持续一段时间,忧心之余便叫霜叶每日都去大厨房走一趟,虽然没有正式接过来有关家中饮食采买之类的事情,但也查问一圈老太太和父亲,还有弟弟妹妹那边的饮食,是不是安排合适等等。 几日之后,俞菱心便听说,旁人倒还好,只是父亲俞伯晟那边近来常常晚归,又在书房之中熬夜很晚,叫了宵夜点心也不过稍稍吃用一些。侍妾吕氏和通房红杏都去送过些汤水饮食,但很快就被父亲打发出门,也没有在苏氏不在的时候得了什么便宜。 初时俞菱心以为这是因着父亲过于惦记着被养病的苏氏,后来想想又不太对。因为父亲与继母苏氏这些年来虽然相处和睦,却也不是当真如何情深意切的恩爱无双,只看府里还有姨娘吕氏和黄氏,再通房红杏与绿柳就知道了。 尤其刚刚在冀州工程之事的整月劳碌,父亲应当还是十分疲惫的。这样的情形下仍旧每日晚归又很晚休息,还是应该着落在衙门公务的压力上头。 若当真如此,俞菱心就更担心了。 上辈子她被母亲齐氏强行带到江州之后,父亲自然是写了好几封书信、也曾经打发过人到江州,试着接她回京的。 但那些种种尝试到了天旭十五年就停了,并不是因为一再被撒泼耍赖的齐氏阻止而放弃,更主要的原因是皇子们的夺嫡之争到了天旭十五年就已经激烈非常,连俞伯晟在工部的职任都风雨飘摇,俞家也是前程难料。 因而那个时候俞伯晟一方面是难以分心,一方面多少也有些盼着俞菱心在京城之外或许还能保全平安。 所以俞菱心此番重生回魂,除了要留在京中重续与祖母和父亲的天伦亲缘,最重要的挂心之事就是要帮助父亲,以及整个家族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风云翻转中得以保全。 虽然她模糊记得,前世里父亲的仕途是从天旭十五年,也就是一两年之后才开始有了变故,但既然她与荀澈都是重生再世的人,谁知道还有没有旁人。 以及,这朝政局势的翻转,又会有什么新的变化。 退一万步,就算没有旁人,荀澈也绝对不会没有动作的。 想到这些,俞菱心就有些坐不住。又过了几日,听说俞伯晟回府早些,她就带着亲自下厨做的点心与补汤,到书房去见父亲。 俞伯晟见到俞菱心,面上还是缓和了几分的。待听说女儿亲自下厨,脸上也有些笑意:「菱儿果然长大了,手这样巧。你这几日可都还顺心?还有没有什么短缺的?」 俞菱心看着这几日之中父亲就有些清减,不由心疼道:「有老太太和爹爹做主,我自是一切都好的,爹爹不必担心。只是我听下人说,您这些日子衙门里特别忙,回府之后饮食吃用反倒比平时少了,这样岂不是要熬坏了身体。」 提到衙门,俞伯晟便不自觉地又皱了眉:「也没什么,最近忙些而已。再过几日,不,再过半个月大约就好了。」 「可是皇上又想兴建修缮什么?」俞菱心如今对朝廷格局与宫中利害关系可能比父亲还要更敏感些,直接顺势又问道,「是后宫么?」 俞伯晟十分诧异:「这样的事情你如何会知道?」 俞菱心对此已经有了腹稿,随口道:「上次去昌德伯府给舅母拜寿,偶然间听那边的长辈们闲谈时大约听了几句。爹爹既然是工部长史,想来这些营造之事会与您相关了。」 俞伯晟颔首道:「确实有这么个事情,但也不是当务之急。如今正乱着的,其实是今年年中的考评之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跟女儿解释道,」考评的意思就是朝廷上考校官员的政绩官声,然后再决定升迁降职,或是外放的事情。」 「爹爹的考绩不佳?」俞菱心自然知道什么是考评,只是父亲此时语气中好像有些欲言又止的为难,倒让她有些担心了。 「没有,为父还好。」俞伯晟顿了顿,还是说了,「是寇大人在户部的卷宗被抽查出来,怕是有些不好。」 第27章 俞菱心瞬间就心念飞转,寇显是齐氏如今的夫君,出身江州大族,也是两榜进士,脾气虽然也不太好,但论能力还是说的过去,只是在京里没什么门路,为官十来年都在六品上下打转,这次外放其实是个好机会,历练一番再回京,就能往上好好迁一步。 然而听父亲的这个意思,竟然是不好了,难怪早应该下来的外放消息一直没有。 可是怎么会突然有这样一个变故,难道——又是荀澈出手? 「总之,今年的六部考评如今都在重翻彻查,寇大人若不是在京降等,就是要外放到泉州了。」俞伯晟哪里知道俞菱心这一刻转过八百个念头,仍然继续道,「若是真的去了千里之外的泉州,至少也要两三任,将来能不能回京,就难说了。」 俞伯晟说完这句话,也有些留意俞菱心的神色。 齐氏再有什么好与不好的心思,总还是俞菱心的生母。且除了近日这几次闹的比较严重之外,前几年里头,俞菱心还是很有些挂念母亲的。 倘若这次齐氏真的随着寇显举家去了泉州,往好处说,或许过了十来年还能再见,但若再退一步说,那也许就是再也见不到了。 然而俞菱心清秀明丽的小脸上却并没有浮现出俞伯晟以为的担忧牵挂之色,反而神情有几分怪异,好像有几分意外,但又有几分「果然如此」一般的了然。 「菱儿,」俞伯晟斟酌着道,「你也不要太担心你娘,这件事倒也不算完全定下来。或者昌德伯府那边帮帮忙疏通一番,还有转圜的余地。」 俞菱心对上父亲谨慎的眼光,想了想才反应过来父亲是在担心自己会伤心母亲离京。然而实际上她现在其实完全不是在想寇家的前途,而是这次的六部考评重审,到底是什么意思。 历年六部的考评考绩虽然是各自进行,但外放的职任安排最终还是要归回到吏部。自今上宣帝登基以来,长春宫朱贵妃一直圣宠不衰,贵妃的娘家承恩公府也是荣上加荣,六部当中朱家势力最强的就是吏部与户部,人事,钱粮,最要紧的衙门口。 前世里朱家的风光无限是一直到了天旭十六年才动摇的,那一年,荀澈唯一的嫡亲妹妹,那个温和柔善,满身书卷气的文安侯府嫡女荀滢,惨死在了宫里。 出事的时候俞菱心还在江州,与文安侯府八竿子打不上关系,但她在那之后的几个月里却隐约听说了朱贵妃好像被降过级,宫中的形势一时非常紧张,承恩公府的爵位也有些动摇云云。 如今按着父亲说的意思,掀起六部考评之事,那就是荀澈想提前动手了。至于寇显从外放回到自己的家乡江州改成千里之外的泉州,大约只是顺手而已。 可是,他这也太顺手了,到底要在她的事情搀和到什么地步嘛! 又想了想,俞菱心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了,随口应道:「倘若寇大人真的外放泉州,我娘也未必会跟着去。倒是父亲,那您自己的考评可还好?」 俞伯晟的目光有些微微闪动,不自然地干咳了一声,但却不愿多说:「为父当然没有问题,不必担心。对了,你这几日去看祖母了吗?」 俞菱心见父亲转开话题,也就不再追问了。相比较与父亲此时的政绩考评,其实她更想知道的是朝廷上整体的走向变动。 说到底,此时的她最关心的并不是父亲仕途顺利与否,因为在接下来的夺嫡之战当中,父亲俞伯晟越是登高越是引人注目,难免再度被朱贵妃以及二皇子一党拉拢或是打击。 要是父亲真的考评不好,甚至职任上稍降一降,或许反而是接下来几年之内的避祸之道。 于是父女二人转而说了几句家常话,俞菱心絮絮地叮嘱了一番父亲要注意身体,便退了出来。 因着在父亲的书房说话时间有些长,再回到莲意居的时候天色就有些暗了。俞菱心还没踏进院门,远远就见到一个小丫鬟提着灯笼迎过来,身形很眼熟。 伺候在旁的甘露倒是眼尖:「姑娘,是白果,可能是霜叶姐姐打发过来迎您的。」 俞菱心不由唇角撇了撇,会是霜叶么? 很快到了跟前,白果乖巧地行了礼,就提着灯笼给俞菱心仔细照路,一路回去竟然也没有多说话。俞菱心原本就是沉得住气的性子,心里虽有些猜测,却也不急躁。 主仆几人就这么看似平常地走着,一直到了堂屋门口,白果身为小丫头,没有吩咐是不能进房的,才停了步,恭敬开口道:「甘露姐姐,近日天热,奴婢做了几个驱蚊虫的荷包孝敬姐姐,这荷包里放了苍翠山的松针和银杏叶,另配了几味简单的药材,请姐姐不要嫌弃。」 此时俞菱心刚刚进门更衣,院子里又安静,白果的声音虽然不大,还是让俞菱心在里间也听得清清楚楚,眉心就又跳了跳。 苍翠山在京西,山中最有名的就是那座有数百年历史,占地数十里的景福寺。景福寺里有别院数座,各有不同的经卷供奉,也有不同的祭礼法事,多年来一直香火兴盛。俞老太太每两个月都会去一次,给已故的俞老太爷,以及早逝的三子添灯祭祀。 至于什么松针、银杏叶,意思就更明确了。 俞菱心越发气结,恨恨地将手边的帕子揉了一团。 荀世子,你怎么不直接说,三天之后在苍翠山景福寺松柏别院的银杏树下见呢! 不过,这气归气,两日后温嬷嬷过来问俞菱心要不要随着老太太一起去景福寺的时候,俞菱心还是扫了一眼在院子里正埋头修剪花叶的小白果,轻轻点了头。 自从俞老太爷过世,俞家人除了清明端午和大年大节之外,还要每两个月去一次景福寺添灯祈福,也算是熟悉的很。虽然此次没有当家主母苏氏同行,下人们准备起来也是轻车熟路,有条不紊。 比较之下,俞菱心反倒有些紧张。 从更衣梳妆的时候,甘露就隐约感觉得出,好像俞菱心今日的情绪不比平常。 第28章 等到了登上马车出门,俞菱心整整一路都没说话过话,甘露就更紧张了:「姑娘,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难道,是惦记寇太太了?」 有关寇显很可能外放不是到江州而是到泉州的这个消息,就在这两天里已经正式传开了。因为齐氏为此哭天抢地,一直在亲戚家来回走动,大约是想再疏通门路、想想办法。 在这样的慌乱之中,齐氏甚至还到过一次俞家,只是并没有再提要见俞菱心,而是求见了俞老太太。 当年齐氏与俞伯晟和离的事情里,最主要的责任还是在俞伯晟的身上,所以俞老太太对齐氏也算是心存愧疚了多年。 但有了这次齐氏意图拐带俞菱心离京的事情之后,俞老太太也不剩多少歉疚了。虽然客客气气地将齐氏请了进来,但也同时明确表示对寇显外放的事情无能为力,以及提出,俞菱心如今已经大了,以后要是想探望女儿只管过府,但就不再叫俞菱心去寇家了。 其实此时的齐氏都顾不上这些了,只是哭,毕竟寇显要是真的外放千里,她面前就是个死局。 跟着去,就彻底离开了繁丽的京华之地,不知道会在那样的穷山恶水中怎样挣扎度日。 不跟着去,寇显不管是带走现有的姨娘侍妾,还是到了泉州再置办,将来这个随着寇显在外的姨娘都会是心腹大患,难以动摇。 总之这样的尴尬境地,如今齐氏已经是哭到三亲六故家里人人都知道了。 俞老太太也谈不上如何同情,泉州也好,郴州也罢,这些山高地远省府州县总是要有人做官的,不是寇显外放,就有旁人外放,谁家的亲眷都得面临这样难处。 相比而言,从俞老太太以下,全家人更关心的还是俞菱心,会不会因为齐氏这样的困局而忧心挂怀。 俞菱心也不好解释什么,只能含糊应一声就又低了头。 其实她一点也不担心齐氏,这倒不是真的已经全然切断了与齐氏的母女缘分,而是她内心总是隐约觉得,此次六部的考评重审、寇显的外放变动,一定都是与荀澈相关的。 若是他出手,她就不必为此事再多担心。这种信任,俞菱心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明明她还有满腹的疑问与不确定,但她还是本能地觉得,自己是可以相信他,在大事上是不会害她的。 反而是想到这次见面本身,俞菱心才是很有些紧张,仿佛有些期待,也有些说不清楚的害怕。 只是对于甘露,甚至俞老太太而言,瞧着她这样心神不属的模样,人人都以为是因为想着与母亲齐氏即将分别千里,也不知道能如何开解宽慰。 所以等到俞菱心含蓄地提出,想要单独去清净的别院走一走的时候,俞老太太很痛快的答应了,只是叫甘露小心伺候着,别走的太远就是。 很快到了松柏别院,里头是三座连着的静室,静室北边另有一片碧草茵茵的院子,院中有几株高大的松柏,和一株树龄数百年,足以三人合抱的银杏古树。 俞菱心越发紧张,但还是吩咐了甘露在静室前头等着,自己绕了过去。 到了后院,熟悉的松柏银杏在夏日灿烂的阳光下碧荫翠浓,伴随着苍翠山间偶尔的几声清脆鸟鸣,格外有一份清净野趣。 只是,这清净是真清净,因为院子里并没有旁人。 俞菱心绕着银杏树慢慢走了一圈,心里忽然冒出了个念头——谁说他一定是约她来这里的? 荀澈要是真的手眼通天地借着白果传递消息,那直接写张条子不就好了。 又或者就叫白果单独禀告一声,反正也是她的丫头,有什么话不能当面清清楚楚地说。 其实她上辈子见到银杏的时候,银杏都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也与郗太医的侄子定亲了。她那时候也没问过银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荀澈的,说不定回溯到了天旭十三年,年少的银杏还没开始跟荀澈有什么关系呢。 她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古树的另一侧,终于有脚步声轻轻传来。 俞菱心登时就是背脊一僵,却没有再往前走,而是等到这脚步越发近了,才按着自己心跳如雷的胸口,隔着树,硬撑着轻轻问了一声:「甘露?」 他不由笑了:「当然不是。」 这熟悉的声音入耳,俞菱心的一颗心忽然就松快了。前些日子乱七八糟的思绪,刚才那些有的没的猜想,好像就一下子全都被冲散了。 她甚至都没有意识到,此刻她唇边已经绽开了明亮的笑意,只是话里还是强自支持着礼貌与客套:「荀世子怎么来了这里?」 「自然是因着,」他慢慢说着,同时也慢慢踱步绕了过来,与她正面相对,「我觉得,你想见我。」 山间的阳光比京城的层层宅邸之间要更明媚十分,苍翠的树木也都满了鲜活的生机,连那清新的微风拂在面上,都是那样的温柔怡人。 所以,此刻的一切竟然都比平时看起来更美好些。 一定是这样的缘故,俞菱心看着一步步慢慢走过来的荀澈,竟有些怔怔的。 第29章 几日不见而已,他好像更俊秀了几分。 荀澈的脸型与他母亲一样,下颌有着漂亮的弧度,但他的眉眼却又像他久经沙场的父亲一样,端正而英气。他的鼻子很直,薄唇间仿佛天然就带着浅浅的笑意,永远都是那样优雅而从容的模样。 不过,到了荀澈终于站定的时候,俞菱心的心神也收了回来,轻声抗辩了一句:「我才没有想要见你的。」 「便是先前不想,到了此地的时候,大约也想了罢?」荀澈轻笑道,同时也大大方方地将她好好看了一回。 今天的俞菱心穿了一身浅浅月色的折枝玉兰丝罗长裙,头上是官家少女最常见的近香髻,鬓发间只有一枝简单的白玉簪,并一朵精巧的淡黄蔷薇。这样简单而素净的妆扮,却越发映衬出她过人的秀丽姿容。 荀澈望着她,忽然觉得自己的画技其实还是未成,眼前的俞菱心这样鲜活美好的模样,他还是没有画出来的。 而俞菱心在他此刻的灼灼目光下越发不敢抬眼正视,同时想起刚才过来没有见到荀澈的那一刻,满心的失落几乎让她鼻子都要发酸了,后来的那些胡思乱想就更不用提。 但有句话叫输人不输阵,就算是被荀澈说对了,她也不能承认! 俞菱心勉强轻咳了一声:「那不算的。我才没有想见什么人。」 「恩。没有就没有罢。」荀澈微微点头,含笑道,「那你是不是有很多话想问我?」 这个,倒真是有的。 俞菱心几乎就要冲口而出,然而下一刻脑海里却满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她真的想问荀澈,但是应该从哪一句开始问起? 你是不是也回来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记不记得以前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我也回来了? 你到底为什么插手我家的事情? 上次在昌德伯府真的是巧合吗? 这次寇家人要被调到泉州是不是你出手? 我父亲这次的考绩有没有问题? 今天不是你约我来的么,难道你没话跟我说吗! 这些问题是她能想得清楚的,还有更多她甚至都没有能够好好理清楚的疑问,在她心里不知道盘旋了多少天,但到了此刻真的能当面问荀澈了,却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稍稍沉了这样一刻,俞菱心忽然又觉得自己没有什么想问的了。生死回转之间,她与他都重新回到了这里,如今能看着荀澈这样好好的,而她自己也好好的,其实也就够了。 于是,在几息的欲言又止之后,最终俞菱心问出口的,只是一句轻轻的:「你现在好吗?」 荀澈的笑意微微一顿,心头仿佛被轻轻戳了一下,又是酸楚,又是清甜。前世无数往事呼啸着从脑海掠过,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带着整整一车的问题在等她的答案。 不过这一刻,他觉得,自己还是得到答案了,至少得到了那个最重要的答案。 沉了沉,荀澈面上的笑意中带了一点点的认真:「尚可,只是,」又顿一顿,用他惯常清朗而沉稳的声音诚挚地给出回答,「孤枕难眠。」 俞菱心万万没想到竟是这么一句话,腾地一下整张脸都发烧起来,本能地就低了头:「这,这是什么浑话!」 「这是实话。」荀澈又上前了小半步,声音越发低沉,也越发柔和,「生死一别,肝肠寸断,以为自此天人永隔。然而再睁开眼时,天地依旧,京华依旧,吾妻却再非吾有,如何不会难眠?」 这算是实情了,俞菱心稍微定定神,虽然面上仍然觉得热热的不好意思,但也明白荀澈的意思。 可是,说什么孤枕难眠? 上辈子他们其实也从来没有真正的同床共枕、合寝圆房啊! 但这话俞菱心就说不出口了,只能继续低着头支吾道:「以前的事,其实也……也没有什么。这样的话,你以后不要说了。毕竟如今,你和我也没什么关系了,还是各自过的好就行。你前几次出手帮我,我很感谢,不过以后,你还是先忙你自己要紧的大事罢。我自己能处理好我的事情……」 「慧君。」荀澈轻声打断她。 俞菱心慢慢抬了头,望向他。 第30章 这是她的字,是当年成婚之后过了半年,荀澈偶尔精神好的时候会在书房里教她临帖,练字,也随口说说爱看的诗书之类。那时荀澈问她有没有表字闲章,她自然是没有的。 于是荀澈为了她选了这二字作为表字,说是以后写字画画可以落款用。只要她将赵体和柳体练出点意思来,他就再找时间教她画画。 只是,她刚将赵体写的像一点样子,他就去了。 所以后来这「慧君」二字,俞菱心也不再用了。只是偶尔半夜醒来的时候,会想起荀澈在书房里微笑着叫她的样子。 不知不觉,她鼻子竟又有些酸酸的。 「慧君,」荀澈又叫了一声,低声道,「你今日跟着家中长辈出来,咱们如此见面到底不宜太久。这些口是心非的话,就不要再说了。」 俞菱心张了张口,好像确实无法反驳,只得又抿了唇。 荀澈看了看周围,又道:「今后若有什么事,就随时吩咐白果。另外,也不必担心岳父这次在工部的考评,我心里有数。」 俞菱心刚要点头应了,猛然又觉得不对:「恩——什么,什么‘岳父’!」 「说泰山也可,还不都一样。」荀澈瞧着她两颊上再度飞起淡淡的浅红,轻轻嗔怪的语气简直像只小猫一样在他心上挠个不住,忍了又忍,他才能没伸出手去摸她的脸颊。 索性轻咳了两声,又稍稍正色道:「今次我插手了六部考评的事情,朱家很快就会有所动作。宫里的形势也是如此,京中风云翻转,应当不远。不管听到什么,你都不要太过担心。总之凡事都有我在,你只要乖乖听话,不要叫我担心就是。」 这番话如此理所当然,好像他们已经重新回到先前的关系一样。 俞菱心想要撇撇嘴与他分辨,但荀澈话里的意思,却更加叫她心惊。 上辈子的夺嫡之争不管暗流多么汹涌,明面上的争端其实都是从天旭十六年初,荀滢惨死宫中开始的。而在那之后的一年多里,朝廷上下变动的官员何止数百,丢官降职都不算什么,夺爵抄家甚至性命不保的公卿高门就有数十家。 如今荀澈的意思,自然是这个巨大的乱局要提前开始。 相比起这样的大事,那些什么前世今生的关系,你我称呼之间的含义,真的就是微不足道。 俞菱心经过前世的那许多风波,早已对京中的形势关系烂熟于心,他这样一点,大概就有了数,同时也有些担心。纵然荀澈知尽前生事,可他的对手毕竟是现在仍旧煊赫非凡的朱贵妃以及吴王魏王两位皇子。 即便荀澈有所动作抢占先机,但对方也不是傻子,更不是死的,同样会见招拆招、因势制宜。就像是她如今家中的格局已经因着她的改变而翻天覆地,朝廷的格局肯定也更会迅速变化,与前世再不相同。 想到这里,俞菱心还是暂时抛开了那些其他的微妙心思,低声回道:「你自己也要小心保重,时移世易的,人家也是会变化的。」 她温柔的声音还是与以前完全一样,荀澈心里仿佛饮了一盏蜜,他就知道,他的慧君就是这样的,总是会很快地分辨大局里的轻重,然后就一心都为别人着想了。 「放心吧。」荀澈笑笑,虽然很是恋恋不舍,但也知道时间确实差不多了,当下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锦盒递了过去,「我会留意的。只要你这边不出事,我就没有什么分心的了。」 俞菱心迟疑着接了过来:「这是什么?」 「小东西而已。」荀澈的目光又在她脸上飞快一扫,心下难得地踌躇了片刻。然而看着俞菱心此刻的澄澈目光,到底还是不敢冒进,只能不动声色地按了按心头的那点小火苗,向后退了半步,「我先走了。」 这样带了一点点隐忍与克制的眼神,有些像是欲言又止,俞菱心再次感到了满满的熟悉。 她前世里其实见过多次了,只是每每问起,荀澈都直接换了话题。她想着大约是朝廷上的事情心烦,多说无益,也就不再问了。然而这次重见,她似乎察觉出了点别的意味…… 时过午后,来景福寺做祭礼的人家们便纷纷启程回京了。俞家人看着俞菱心的心绪明显比来时要舒畅许多,都暗暗有些放心。果然出来散散是好的,尤其是静室里走走静静,大姑娘这几日的郁郁之色也发散开去,终于重新又是那个笑意盈盈的模样了。 俞菱心倒没留意家人的这些想法,她登上回程马车的时候心里只有一个疑问:那小盒子里到底是什么呢? 回到家中,俞菱心梳洗更衣之后便打发了甘露去找白果,名义上是说要看看白果会打哪几种绦子,就打几条过来备用。实际上自然是要单独一人的时候,才好打开那小锦盒。 盒子里放着两枚一寸半长的小发卡,扁平的发针是精金打造,半指来宽,而发卡的尾端则是镶嵌着两朵小小的玉雕菱花。整个花苞才指甲盖大小,但花瓣花蕊皆是用温润至极的羊脂白玉细雕而成,精美无比。 俞菱心的名字里带了一个菱字,一直也都偏爱菱花纹样,只是首饰上头做菱花形状的不多,此时见着这样精美的发饰,也是十分喜欢,拿着反复看了几回,摸着便觉得金发针的底部好像有些暗纹。 翻过来对着灯烛仔细一看,居然刻着极小的四个蝇头小字:吾妻慧君。 带着这一日里不知第几次的又气又笑,最终俞菱心还是将那对白玉菱花发针仔细收进了抽斗里。 她以前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有的时候跟一个人不用说很多句话,也会觉得好像说了很多似的。 仔细想想两个人的对话,前后也不过就一盏茶的时间。可她不论是当时,还是此刻再回想,却都觉得好像说了半日的话,前世的交错,今生的前路,她的心绪,他的打算。 虽然好像没有一句是落地的准话,但她又觉得好像一切都清楚了。就像是荀澈最后走的时候那个眼神,她竟然也觉得自己读懂了。 第31章 这种感觉实在很为微妙,她想也想不清楚,可唇边的笑意却是不自觉地越来越深,而眼中所见的其他人事物,好像也都更可爱了许多。 譬如桌上仍旧摊开的账册,那密密麻麻的数字标注,年深日久的烂摊子,家中不知如何解决的局面与危机,对于此时的俞菱心而言,也都没有那么难处理了。 然而就在俞菱心这边满心皆是晴空万里的时候,俞家的其他地方却是愁云惨淡。 最主要的原因,是六部的考评有了些新的消息出来。工部先完成了考评考绩的重审,俞伯晟最终落得了个上等的评定,然而却也欢喜不起来。 因为今上宣帝原本有意要在皇城中新建宫殿楼阁之事暂停了,拨出的银子一半退回尚务司,另一半则转拨去修缮皇陵。俞伯晟作为工部此番仅有考绩上等的三人之一,就被点去监理此事。 皇陵的工程要从十月开始,从那时候开始俞伯晟大约就要常常到京北的承天陵去监督工程,连朝会也只要每旬参与一次就够了。 俞菱心听到这个,简直是松了一口大气,恨不得谢天谢地。 她这个时候最希望的就是父亲能远离即将开始的夺嫡党争,因为祖父俞老尚书过世数年,俞家早已只剩下了一个书香清流的虚名而已。 二皇子吴王多年来都在今上宣帝面前做出一副贤良恭顺,礼贤下士的模样。若是为了这样的表面名声,拉拢俞家是再正常不过的。 如今父亲要去修缮皇陵,这样的工程至少也要一年半载,过程之中对朝政上那些变化争端的参与程度必然是低到不能再低了。 可俞伯晟自己显然对此很是不高兴,身为俞家长子,他当然也是有野心和抱负的。哪怕同样是监理工程,为皇上和宠妃建造一座精美的宫殿楼阁,总比维修皇陵来得更有些功劳和成绩。 前者一旦得到了皇上喜欢,仕途必然再进一步。这皇陵的维修还能修出什么花样来,不出纰漏本就是应当的,最多能算上一二分的苦劳。且涉及到皇家陵寝之事,万一有个什么细微错处,那说不得就容易沾上一个大不敬的罪名,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差事。 而就在俞伯晟为此心烦不已的时候,二姑娘俞芸心和年幼的俞正桦又双双生病了,这两个孩子自小养在苏氏身边,性格都有些随母亲,不是很激烈的性子,虽然想亲娘却也不敢如何叫闹,只是整日里恹恹的饭也吃不下多少。 喜爱诗书的俞芸心倒是写了不少句子,七岁的俞正桦则只是哭,加上夏日暑气重,一来二去两个孩子就都有些病怏怏的。 俞老太太为此心焦不已,俞菱心看着更是难受。既然迟早是要让苏氏重新出来掌管家务的,那也不必这样干耗到两败俱伤了。 索性就亲自去跟祖母和父亲提了提,苏氏的这个被静养也有大半个月了,已经可以了,再耗下去两个孩子只怕生病不说,更怕是累着俞老太太,就太不值得了。 俞伯晟还有些犹豫,毕竟苏氏当初的做法,已经算是想要断送俞菱心的前程了。 不管扯出什么成全母女亲情天理人伦之类的鬼话,只要顺着想一想都知道,俞菱心一个十三岁的大姑娘跟着继父一家子到江州去,那议亲还能在京城议么?还算俞家女么? 从好好的尚书府嫡长女,变成江州寇家太太的原配拖油瓶,俞菱心这辈子就算毁了。这样的事情只是让苏氏闭门禁足个大半月,好像还是有些轻了。 但俞菱心却非常坚持:「不看僧面看佛面,太太有万般的不是,还有弟弟妹妹。最要紧的是不能累坏了老太太,讲难听些,父亲若是没有休妻再娶的打算,那还是让太太出来理事罢。」 话说到这个地步,俞伯晟也只好答应了。老太太又打发了温嬷嬷去跟苏氏说话,就是特地要告诉苏氏,原本按着老太太与俞伯晟商定的意思,是要让她静养几个月的,如今是因着俞菱心求情,才提前结束了。 苏氏其实是个很能稳得住的性子,要不然也不至于十来年里只有这样一次失手。听了温嬷嬷的话只是满面愧疚地连连自责,又说要感谢大姑娘,至于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却也不好说。 但俞芸心与俞正桦重新回到母亲身边,自然是欢喜非常的,吃饭睡觉也都安稳了许多。调养了三四日之后,两个孩子重新又生龙活虎。俞伯晟那边却不怎么进正房,仍旧不是卸载姨娘通房处,就是住在书房,算是以再冷落苏氏一阵子,作为对女儿的弥补。 苏氏倒是稳得住,这次的变故也确实将她吓到了,一时间越发行事谨慎小心,每日里专心照看孩子打点庶务。俞家上下从表面上似乎又恢复了最初的和睦相处,唯一的分别就是苏氏彻底不敢对莲意居插手任何事情,俞菱心也落得个自在。 转眼就到了七月底,先前有关文华书院与闺塾的消息渐渐又热传起来。几乎所有四五品以上的京官家族都在开始准备着给自家儿女预备推荐的文书,以及诗词文章上的预备,一时间几大家族的家学私塾,甚至讲评诗文的夫子都变得抢手起来。 俞菱心听着这些消息其实全无所动,她知道苏氏最初会想要配合齐氏将她弄出京城,也不是有如何的仇恨想要弄死她,而是满心以为着这个文华书院的闺塾,能够成为俞芸心前程上的青云梯。 就像很多其他四五品的中层官员家眷一样,因着自身家族地位的不上不下,既无法像一二品大员一样,很自然的就有无数出入宫廷、结交公卿宗亲的机会,又往往很难像那些六七品的小官员家族一样,安心认命地与同级同僚来往。 尤其已故的俞老太爷生前曾经官至从一品工部尚书,入阁辅政,到现在人家提起俞家,还是能客气地称一句尚书府,苏氏就更满心想着要让俞芸心飞上枝头做凤凰。 这一点,在几日后的苏家人上门拜访之中,体现得更为清晰。 八月初五,正好是俞伯晟休沐的日子。俞菱心刚到东篱居去给老太太请安,就看到管事娘子俞福家的正引着苏氏的嫂子苏太太进门。 既然在院子里遇见,就顺便打个招呼:「苏舅母好。」 这位苏太太是苏氏兄长苏原的续弦,年纪只比苏氏大一岁,容貌十分俏丽,一双丹凤眼很有些过于灵活,看见俞菱心时先是眼睛一亮,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才赞叹道:「大姑娘出落得真是水灵!」 俞菱心前世里就不大喜欢这位苏舅母,总觉得她看人的时候嘴里虽然说话热络,但眼神总是像是看东西,上上下下的打量就跟估价一样,哪怕对苏氏和俞芸心也未必能好到哪里去。 此时她稍微转念之间,就想起苏太太是姓朱的,也就是朱贵妃娘家,承恩公府的旁支,再看苏太太的时候,心里便再多了一层提防:「您客气了。」 说话间往正房里进去,俞老太太还是与平时一样坐在炕上,苏氏和俞芸心也已经到了,只是苏氏的衣衫打扮里少了三分鲜亮,换成了颜色稍淡的藕色长裳,低眉顺眼的越发显得柔和。而俞芸心也是紧紧靠在自己母亲身边,没有过去再怎么依着老太太。 第32章 苏太太自然是要先给俞老太太见礼,一番寒暄落座之后才向俞芸心笑道:「刚刚院子里遇见大姑娘,只说大姑娘如今越长越漂亮,再看芸姐儿,也是小美人儿了。真是好一对姐妹花,还是亲家老太太您真会调理孙女儿!」 这奉承话实在说的热络至极,虽然俞家在场众人心里都有点尴尬,但场面上还是好听的。 尤其俞老太太,即便此刻对苏氏和苏家人都没多少好感,但俞芸心还亲孙女,听苏太太这样称赞也是高兴的:「亲家太太客气了。这也是许久不见了,府上可还安好?今日怎么没带薇姐儿过来?」 苏含薇是苏太太的女儿,与俞芸心同岁,平日里表姐妹之间也很要好。苏太太忙笑道:「托老太太的福,我们府上倒是都好。原说是要带着薇姐儿今日一同过来的。但实在是不巧的很,闺学里头刚好来了一位颜夫子,只得这半日的功夫,讲一堂便走。我那薇丫头近来也是入了迷了,爱诗词爱的不行,非要去听,就央着我说给老太太和姑姑陪个不是,她改日再来给老太太请安。」 原本也没什么精神的俞芸心登时便坐直了,连声音都有些激动了起来:「舅母说的可是文渊书院的言先生?」 苏太太连忙摆手:「不是不是,哪里能请到文渊书院的言大儒。这一位夫子是彦页颜,也是学问极好的一位夫子。」 俞芸心好生失望,重新又回去依着母亲。俞菱心则是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苏太太和苏氏,前者的眼睛仍旧一直在俞老太太身上转,显然还有话要说,而苏氏则是静静坐着,好像只听着娘家嫂子说话,一副柔顺模样,但显然是没有任何意外之色。 俞菱心这就有数了,苏太太上门,大概是要将六月底苏氏曾经提过的朱氏闺学之事再提一提,毕竟俞芸心自己闭门读书、不请夫子也不上闺塾的话,能进入文华书院的希望太渺茫了。 果然,又说了几句看似围绕着苏含薇和俞芸心的家常话之后,苏太太便看似随口似的问俞老太太:「老太太,芸姐儿这模样倒与我那个薇丫头差不多,要不然就让芸姐儿跟我们家薇丫头一起去闺塾读书吧,刚好年底不就是文华诗会了么,芸姐儿这样聪明,兴许便考个女状元回来给您呢!」 若是这话放在一个月前说,俞老太太兴许随口就应了,平素家里人也知道,论懂事,礼貌,持家,俞菱心更有些嫡长女的样子。但说起诗词歌赋之类的文字,还是俞芸心更喜欢也更擅长些。 不过今时到底不同往日,文华书院四个字对于俞家和苏家这样家庭的姑娘到底意味着什么,老太太还是清楚的。当下只是笑笑:「京里有才的姑娘这样多,我们家的孩子们其实也未必便有那样的诗文长才。」 苏太太却是个灵透的,立刻听出了老太太这句「孩子们」的意思:「您这话说的可太谦虚了,老太爷那是多大的才子,说起这书香传承,大姑娘和芸姐儿岂不得甩开旁人十里地么!老太太,承恩公府的闺学当真是极好的,大姑娘和芸姐儿哪怕不图什么女状元的诗会彩头,多认识些姐妹也是好的呀。」 俞菱心轻咳了一声,并没接话,但是望向老太太的眼光里却露出了明显的迟疑。 俞老太太对此事其实是无可无不可,苏太太说的这样热络,直接驳了也不太好,毕竟最近京中都在给儿女们找夫子温习诗书,俞老太太也不能说完全不动心。可俞菱心这个眼神,又让老太太觉得有些蹊跷,当下便含糊笑道:「亲家说的也是。」 这句话说到这里就停了,苏太太又等了片刻见俞老太太没再问什么闺学的细节,反而又拉起家常,就是不愿意当场应承的意思。心下有些失望,又看了看一直没怎么说话的俞菱心,便没再多提,只是顺着老太太话头继续寒暄下去,寻思着等下与苏氏单独说话的时候再好好说说。 很快,两盏茶吃完,俞老太太便叫苏太太去苏氏房里,自说些姑嫂间的私房话。 俞菱心自然是继续留在祖母身边的,等到房里只剩祖孙两人,才开门见山地直说:「祖母,我不去朱家闺塾。」 这态度实在是过于利落了,俞老太太越发疑惑:「怎么了?你还是心里对你太太家里人不喜欢?」 俞菱心摇摇头:「不但我不去,芸儿也不能去。朱贵妃的娘家,咱们最好不要沾。」 俞老太太先前还以为是俞菱心对苏氏算计她心有不满,那也是人之常情,但听到后半句还是猛然一惊。俞老太太的娘家谢家是郴州的大族,又做了几十年的尚书夫人,虽然老太爷过世之后什么都无心多问,但以前的见识到底还是在的。 俞菱心提起「朱贵妃」而不是「承恩公府」,这里头的意思可是大大的不同。 俞老太太不由再度看了自己这孙女一回,俞菱心年少娇美面庞上眸子晶亮,目光中充满笃定,显然十分清楚自己此刻在说什么:「苏太太是朱家的旁支女儿,苏家老太爷定下这件婚事的时候,想来就是已经认定了吴王殿下了。但是咱们家可不一定,眼前闺塾的事情看着小,当着牵扯出什么来,再退身就难了。」 这话说的让俞老太太更吃惊,几乎是怔了片刻,才狐疑地握住了俞菱心的手:「菱丫头,这话谁与你说的?」 俞菱心虽然明知这句不过是老太太的正常疑问,然而某人的身影还是从她心头飞快滑过,干咳了一声才稍微压低了些声音道:「祖母,这道理也不需要谁说。皇上膝下四个儿子渐渐长大,皇后娘娘的嫡子只有一位四皇子,还是体弱多病。皇上又宠爱朱贵妃远胜过皇后。如今几位殿下虽然还没大婚,但也就是这一二年的事情了,将来会有怎么样的变故,谁能料得准?」顿一顿,又道,「朱家,不能沾。」 俞老太太又疑惑道:「可祖母瞧着你的意思,竟是觉得朱家一定不能好?」 俞菱心想了想,其实这话是没错的。 上辈子朱家算是狠手抢占了先机,要是当时真的成功毒死了荀澈或者皇长子秦王,之后的天下也就是二皇子吴王和朱家的了。 只可惜秦王的毒酒被荀澈挡了,而中毒两回的荀澈居然也没死透,就那样带着半死不活的残躯,将朱家反杀到万劫不复。 那还是朱家占了先机的情况下呢,这辈子荀澈还能叫他们家再那样折腾? 只是这话却不能说了,俞菱心只是简单道:「好与不好的,我也没什么觉得。只是朱家若是想借着这闺学拉拢咱们家,却是万万不能应。父亲的职任虽然不是要紧的衙门,但祖父的名声尚在,祖父的故交与门生尚在,小心些总是没有坏处的。」 俞老太太这次半晌没说话,沉了好一会儿才道:「恩,你说的有道理,祖母知道了。你先回去吧,你父亲那头,祖母会去说的。」 俞菱心得了这句话便放下了心,知道祖母可能也要想想,但根本的道理总是说通了的。当即起身福了福,就回了莲意居。 一进门,便见到妆台上一封洒金的花笺封,信封上赵体楷书铁划银钩,就一个字: 荀。 俞菱心先是心头猛然一跳,再仔细看的时候又觉得那字其实不是荀澈的,虽然的确有几分相似,但在间架结构之中到底少了几分气势。 第33章 再者,他的性子也不会叫白果拿一封帖子来直接这样丢在案上。 「这是哪里来的帖子?」俞菱心并没拆开,就直接问了霜叶。 霜叶这些日子正按着温嬷嬷的指点,带着甘草一起学习算账,誊写她嫁妆账本里几个年深日久、有些发潮的册子。闻言忙过来查看:「这是今天上午您过去请安之后收到的帖子,门上说是文安侯府的二姑娘请您过去赏花。」 居然是荀滢的帖子,俞菱心有些意外,顺手拿了枝短簪子挑开信封,里头碧云玉树笺上的字体就娟秀得多了,整整齐齐的两行小楷,说是如今文安侯府的花园中菊桂盛放,芬芳灿烂,所以遍邀亲朋平辈,八月初十,到侯府赏花作诗。 看清楚确实是荀滢相邀,俞菱心居然有那么极其轻微的片刻失望,不过下一瞬赶紧又提醒自己,与平辈的亲戚家姑娘来往才是这个时候她该做的事情。 而且,再往深处想一层,这件事情里很可能还有点别的意思。 她前世里偶尔听过荀澈提起荀滢之时,固然满心皆是哀伤,但从荀澈的言语之中,以及荀滢那藏书满满的小书楼来看,荀滢应该是一个性格安静柔和,真心喜爱读书的女孩子。 荀澈曾经说过,若是母亲真的放手不管,滢儿是可以连饮食都忽略了去,就整日坐在书楼里读书的。 既然如此,荀滢又为什么要办诗会呢?尤其是如今文安侯府在京中的地位而言,真要做一场这样的诗会花会,来的平辈姑娘只怕要比昌德伯府的寿宴那日多上个两三倍。 这样的诗会花会里头,客人们可以尽情吃茶闲谈,看花写诗,优哉游哉,做主人的预备统筹却要从发出请帖到各家各户开始,再至于收回帖、安排车马、迎来送往的人员,吃茶饮食的座次席面,再到什么赏花赏景的位置,写诗写赋的书案笔墨,还有什么要抚琴吹箫,即兴一舞之类的雅兴如何应对安排。 更不要说十数家亲朋之间彼此的姻亲关系,亲疏远近,大家其乐融融和平到底也就罢了,小姑娘们都是娇客,万一中间有个什么不和不睦的吵架拌嘴哭了闹了。甚至是谁家的子弟少年有了什么有意无意的不规矩之类的。 那样琐碎繁杂的场面,连惯于操持家务的俞菱心想着都觉得费神,素来爱静的荀滢却要操办? 但这若是与此时仍在俞家的苏太太所说之事连在一处,就有几分合理了。 再说白些,若真是荀澈在背后推动了这场所谓的荀家诗会,那是要与朱家打擂台打到底。 不只是在六部的政务上头争高低,连朝堂之外,这样通过闺塾家学笼络中层官员家眷的事情上,同样可以一较长短。 毕竟兴办闺学诗社这样的事情,可比当真延请名师,辅导子弟文章金榜题名要容易多了。前世里只不过是除了承恩公府朱家之外,并无其他的高门公卿愿意费这个精神去做而已。 如今荀澈若是当真这样做起来,其实愿意与荀家往来的人,还是比愿意去朱家闺学的人多多了。 道理很简单,任何一个官家姑娘若是向人提起,自己收到了文安侯二姑娘的诗会请帖上门做客,总是比感恩戴德地到承恩公府家学读书更有面子些。 午饭过后,苏太太与苏氏说够了话,也没再回老太太的东篱居,而是直接打发人请了俞菱心过去正院。 甘露有些警惕,俞菱心却只是笑笑,带上了荀滢的这封帖子。 完全不意外的,到正房里坐下喝了半杯茶,刚才没能说动俞老太太的苏舅母又开始夸奖俞菱心,仍旧是觉得小姑娘好说话,尤其是俞菱心前头十二三年里都是那样一个软绵绵的好性子。 苏氏倒不是完全没有劝阻自己的嫂子,大姑娘好像不比先前,但苏太太却没听进去。作为承恩公府的旁支女儿,苏太太出身不算高,却在承恩公府里混的不错,靠的就是这舌灿莲花的本事,哪里还能说不动俞菱心这样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呢。 俞菱心只是含笑坐着听,在椅子上坐得端端正正,腰背挺直,却又看起来舒舒服服的十分自在。秀美面孔上笑意盈盈,好像对苏太太的每句话都听进去了,其实心里早就已经转了十八个圈了。 上辈子俞家之所以会被绑死在朱家的那条船上,当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苏家的穿针引线,连俞芸心最后的婆家也是朱家的转折亲戚。 不过她也不能说多么怨怪苏家人,毕竟苏家人也不是看着朱家不好才把俞家推进去。而是苏家人真的觉得抱紧承恩公府就是搭上青云路,才死心塌地跟着朱贵妃和二皇子吴王殿下的。 只是这话实在没办法对同样姓朱的苏太太说什么,俞菱心更是没有那个本事去照管到自家之外的亲戚,因而对着苏太太这番并不算恶意的话也就只是礼貌地含笑听着。 待又喝了一盏茶下去,客套话场面话旁敲侧击的话都说完了,苏太太终于正面问到俞菱心:「所以,菱姐儿,要不要跟老太太说说,你就与芸姐儿一起去朱家家学罢。老太太这么疼你们,肯定准的。」 「这倒是不巧了。」俞菱心笑笑,直接将荀滢的那封碧云玉树笺帖子叫甘露拿了过去,「您瞧,我这是已经收到了荀家表妹的帖子。先前听说荀家表妹也是有意想要做个诗社的,虽然我与荀家表妹平素聚的少些,但人家帖子下了,总还是要去的。」 顿一顿,又望向苏氏,「太太,我想带着芸妹妹一起去,毕竟文安侯府里的姐妹也不少,这回又是作诗的聚会,想来妹妹也喜欢,您说呢?」 碧云玉树笺是澄心堂最好的花笺纸张,配上荀滢那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虽然只是张帖子,还是显出了几分贵重。 俞芸心坐在旁边,听着俞菱心说起文安侯府和作诗,眼睛早就放光了,此刻再看了这帖子,立刻就拉了拉母亲的衣角。 苏氏其实不大明白为什么俞菱心一再拒绝朱家家学,但眼前的这帖子却是显然的好机会,毕竟荀家与俞家的转折亲很是转折,除了因着老太太娘家搭上的姻亲,就是要通过昌德伯府齐家算亲戚了,所以帖子只给俞菱心,没有俞芸心的很正常。 如今俞菱心愿意主动带上俞芸心,苏氏自然是求之不得的,飞快想了想,便赔笑向嫂子道:「这个,既然荀姑娘帖子定了初十的诗会,这几日怕是还要再预备预备。要不然,中秋之后,再让芸儿去找薇姐儿?」 苏太太眉眼通透,自然知道苏氏不可能会拒绝这个机会,心下虽然不高兴,却也不好太冷了脸色。只是今日跑这一趟,口干舌燥地说了三回,竟然一回也不成,便有些意兴阑珊:「罢罢罢,我就是有这样的好事,想着姑奶奶和亲家,既然不领情,也就罢了。」 苏氏连忙说了好些赔情的话,又拿了些贵重茶叶送给自家嫂子,才算勉强哄的平顺。 第34章 俞菱心只是旁观笑笑,叫甘露将荀滢的帖子收回来,又与脸色恢复了些的苏太太告辞,就自回莲意居去了。 甘露其实有些不平:「荀姑娘的帖子是给姑娘您的,您为什么要带着二姑娘?太太又不一同去,万一有点什么,责任就大了。」 俞菱心倒不大介意:「我若不带着二姑娘,她定然是要去朱家的,那我倒宁可带着她些。再者,也不是去外头,文安侯府不会有事的。」 甘露不由眨眨眼,大姑娘好像没去过文安侯府的,怎么这样笃定?不过瞧着俞菱心好像心情很轻松的模样,也就不再问了。 随后几天,俞家上下倒是越发和睦起来。 先前俞老太太发话跟苏氏说俞菱心求情叫她提早结束静养的时候,苏氏心里其实只是信了一半的。但这次俞菱心主动提出要带着俞芸心去荀家走动,苏氏倒是真心高兴的,连俞芸心先前的委屈怨气都散去了不少。 而另一方面,俞老太太将俞菱心所提有关朱家的事情与俞伯晟提了提,俞伯晟也是半惊半疑。之前工部的考评之事尚未落定,俞菱心送汤到书房与他说话的时候,俞伯晟也隐约感觉出几分女儿对时局的敏锐,却并没有料到会有这般透彻。 虽然俞伯晟按着自己的想法,并没有像俞菱心那样完全不看好朱贵妃一族,但也在老太太的劝说下,同意了暂时先按住与朱家的来往。就算是过了中秋,最多让俞芸心与苏家表姐妹走动,但却不会当真到朱家闺塾去读书。 至于俞家那个送去文华书院的推荐名额,自然还是要留给俞菱心的。 只是俞老太太与俞伯晟的这番对话,俞菱心以及苏氏母女都还不知道,同时也是有些顾不上。 俞芸心为了诗会的精心准备就不提了,连俞菱心都格外地在衣饰等事上再三仔细。等到了八月初十启程出门的时候,姐妹两人在马车处一见面,都能感觉出对方有些紧张,反倒笑了,也稍微有了点同胞姐妹之间该有的亲近。 如今的荀侯爷虽然是武将,但文安侯府的起家还是以文功始,所以就如京中惯常的府邸分布一般,文安侯府与俞家都是在东城,距离不是太远,马车摇摇晃晃两刻钟就到了。 下了马车,便是文安侯府的二门上。俞芸心内心越发紧张,连忙主动过来紧跟在俞菱心的身后。 俞菱心自己的情绪其实也有一瞬的不稳,毕竟这是她上辈子生活了整整十五年的地方。只不过这样的隔世一叹来的快,消散的更快,转眼也就抛开了。 一路跟着迎客丫鬟穿过回廊和甬道,又转了两个弯,就到了文安侯府中最大的花园留芳庭。 庭院里种了十数株桂树,金桂、银桂、丹桂尽皆香花盛放,灿烂如云,而没有种植桂树的西侧回廊处已经搭好了三层架台,摆设了数十盆名贵菊花,如意金钩、芙蓉托桂、玉盘托珠、赤金狮子、紫玉香珠、冰盘托桂等等,不一而足。 庭园东侧摆设了作诗作画的条案左右各四张,南侧与北侧便是吃茶吃点心的坐席与位置。所有的桌椅以浅金色织锦密绣柳叶纹样装点,桌上的茶具杯盏则一律是温润的青玉色官窑瓷器,当真将高华清贵与闲情雅趣全然结合在了一处。 俞菱心与俞芸心到的时候,客人大约是来了不到半数,庭院中已有不少锦绣环佩,绮年玉貌的华衣少女们三三两两地走动,或吃茶或赏花,或写诗或闲谈,先自游玩起来。 而今日的主人荀滢正在附近的一株玉帘银丝桂树旁与人说话,穿了一身水绿缭绫窄袖长裙,搭了一条缀有珍珠的流苏臂扶,发鬓间两对翡翠发簪莹润得好像要滴出水来,越发映衬这她清秀出尘的容貌,亭亭玉立,温婉柔和。 转眼之间瞧见俞菱心姐妹二人到了,荀滢便很快与身边之人点了点头,亲自迎了过来,白皙温柔的面孔上满是和气微笑:「俞家姐姐。」又看看一旁的俞芸心,「这一定是府上的二姑娘。果然姐妹相似,都是这样好看。」 「荀姑娘取笑了。」俞菱心笑道,「若论容颜,还是我妹妹好看些。」 「姐姐太谦逊了,」荀滢也笑道,寒暄之间又问俞芸心今年几岁,会不会作诗等等,一路说,一路亲自伴着她们姐妹到一处吃茶的位置上安坐,稍稍解释了几句等下如何吃茶如何作诗的安排。刚刚说完,就又有客人到了,荀滢说了声暂时失陪,便赶忙再去招呼。 这个时候俞芸心才稍微放松些,环视四周之后,忍不住又低声叹道:「荀家二姑娘当真好和气。」 俞菱心笑笑,只是低头喝茶。其实她对作诗之事真是没有多少兴趣,今日来荀家最主要只是避开朱家的拉拢而已。眼前陆续到场的这些贵女她大部分都在前世里是认识的,只是此时此刻却也没有什么攀谈的必要。 稍坐了一会儿,俞芸心就有些想要去看看花,以及别人写的诗词了。俞菱心想了想,还是起身随着她一同过去了,虽然俞芸心也不是个慌张莽撞的性子,但毕竟年纪小些,她还是不敢让俞芸心单独走动。 一阵淡淡微风拂过,菊桂的芳香越发醉人,俞芸心被那几盆名贵的玉盘托珠与赤金狮子吸引,看得很是专心。而俞菱心站在她旁边,看了几眼花卉之后就忍不住又去看身边的人。 这时就隐约听见不远处的回廊上,两个锦衣少女正在看着另一侧的桂树方向低声说笑:「……对啊,好像就是她,要与文安侯世子议亲呢。」 这句话落在俞菱心耳中,瞬间后背便紧了紧。本能就想立刻转身望过去,但到底还有最后的一丝理智,又或者是前世留下的习惯,再有什么天大的事情,也不能将情绪露在外头。 她忍了忍,又稍等了片刻,才终于做出一个自然转身的样子,向着那两个少女言语所指的方向望过去。 香花灿烂的桂树下,荀滢还在招待客人,而她身边不远处一共有两位锦衣华服的美貌少女,容貌风姿截然不同,可以算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 只不过,那两位俞菱心都认识。 她刚才一瞬之中被惊乍的心绪也迅速重又放松下来了。 若说是别的什么高门贵女要与荀澈议亲,她还是可能会相信的,但那两位是绝不可能的。 距离荀滢较近的少女清丽柔弱,行动有如柳枝随风,只是锦缎衣裳华贵夺目,正是上次在昌德伯府见过的沂阳侯府嫡长女,当今皇后的侄女,文若琼。 而另一个站得稍微远些的高挑少女一身水红衣裳,容貌明艳,爽朗大方。俞菱心这辈子虽然暂时还没有其他的机会见到,但上辈子却不知道见过多少次,那是明锦城的妹妹,晋国公府四姑娘,明锦柔。 第35章 文若琼就不说了,那是明锦城的未婚妻。因着沂阳侯府在冀州,京中虽也有宅邸,却没有长辈常居。所以这次文家姑娘到京之后,就直接暂住在了晋国公府。 其中的意思,自然是很明白了。 至于明锦柔,的确是荀澈之母的侄女,荀澈名正言顺的真表妹。明锦城与明锦柔都是与荀澈荀滢兄妹从小一起长大的,所以表兄妹之间十分亲近,若非要说的话,也能算上青梅竹马。 严格地说,荀澈和明锦柔上辈子也是议亲过的。 只是明锦柔却是心有他属,所以议亲的事很快就不了了之。 这个具体的「他」是什么人,上辈子的荀澈并没有说。俞菱心那时候只知道在夺嫡之争当中,不只是文安侯府被害得家破人亡,晋国公府同样死伤惨烈,明锦城甚至被刺客一刀砍在了脸上,险些失去一只眼睛。于是明锦柔在那个时候竟然主动选择了嫁给了声名狼藉的三皇子魏王。 不过,俞菱心前世里真正见到明锦柔本人的时候,魏王早已因为谋逆大罪而死,明锦柔这个魏王妃却因为举发有功,得以保全,并且不是像寻常的罪臣家眷,或宗室遗孀一样悄无生息地低调度日,反而是在新帝登基后重新为晋国公府翻案,脱去了魏王妃的头衔,重得了个长安郡主的封号,逍遥快活去了。 有关明锦柔的种种详情,荀澈始终没有细说过,俞菱心也就没有问。但她仅凭所知之事也大约能猜到,不管为什么明锦柔起初没有与心仪之人成就姻缘,总之到后来家族蒙难的时候,她选择嫁给魏王,并不是很多人曾议论的什么以色侍人、苟安避祸,明锦柔应该根本就是为了扳倒魏王,才不惜以身侍之。 这样一个敢作敢为的姑娘,要是真对荀澈有意,早就天下皆知了。 想到这里,俞菱心忽然又觉得自己很是不争气,好好的来一场赏花的诗会,做什么总将思绪放在荀澈那家伙的身上? 他爱跟谁议亲就去议,跟她有什么关系! 刚好此时宾客们终于来得差不多了,荀滢便与明锦柔一道讲了讲今日花会作诗的规矩。其实很简单,就是在两刻钟之内,以庭院里的桂树与名菊为题,每人做诗一首,词一首,不能更多。至于力有不逮者,也不必勉强,安心赏玩吃茶也可。 而那规则之外,看似随意的说话之间,确实透出了俞菱心一开始的猜测,她们并不只是要办今日这一场诗会而已,而是预备大大方方地做一个诗社,诗社的名字可以从今日的诗作当中选出来。 有了这所谓的诗社名头,以后每半个月便有一次诗会,不是在文安侯府,便是在晋国公府,总之是荀滢与明锦柔二人合办,也会瞧着机缘请些客人来讲解这作诗作词的讲究,有点评有彩头。 最要紧的,是明锦柔最后更直接笑道:「我们有这个主意,就是想帮着姐妹们预备一下年底的文华诗会,成不成的,多来往些总没有坏处。不过先说好,今日滢儿头一社办的这样精美,回头到我家里去结第二社,你们可不许笑话我。」 在场的姑娘们都笑起来,纷纷笑道:「万万不敢挑剔二位社长大人。」 俞芸心虽然是随着俞菱心站在比较靠边的位置,听了这话也是心花怒放,虽说文华书院里会有好些的夫子指点学问,但闺塾里真正的学问还是有限的,除了诗词之外便是些女训女德的道理。俞芸心一心想要进去,也有一大半是为了能够在文华书院里多认识些门第更高的手帕之交。 可听荀滢与明锦柔话里的意思,若是能加入这个诗社,岂不是直接与这样多的高门姑娘结识了,当真是比朱家闺学还要再好上百倍! 半个月一社,虽然听着不是很密集,但实际上通常亲戚走动的频率也就是这样的程度了。不论是结社的荀滢与明锦柔,还是这些精心打扮、又苦读预备的姑娘们而言,时间也不算宽裕到哪里去,毕竟大家又不是真的整日里除了诗书花会就没别的事。 俞菱心留意着俞芸心的神色,也是微微松一口气。她根本不在乎什么文华书院的名额,让给俞芸心也没问题,她更在乎的是俞芸心和苏氏不要去跟朱家再扯上更深的关系。 现在俞芸心既然对这个诗社有意,朱家的闺学大约也就能丢开了。而且这诗社若是做的好,只怕现在在朱家闺学正在读书的姑娘们也会生出什么心思来。 表面上看,不过是京城里的官家少女们消遣之事,但实际上这些少女背后的家族们,还是会渐渐受到影响的。 念及此处,俞菱心又看了看荀滢与明锦柔——她俩的性子一个娴静好文,一个开朗好武,其实都不是喜爱操持这样诗会杂务的,但能同时调动了她们两人的,也就只有荀澈了。 此时在场的二三十个姑娘已经按照荀滢宣布的作诗规则,三三两两地散开,各自去赏花观树,琢磨词句。俞芸心更是聚精会神,一边重新仔细观赏那几盆灿烂繁丽的名菊,一边将已经有了些意思的词句在心里反复推敲。 俞菱心只是乐得应承那句「力有不逮者,安心赏玩吃茶也可」,直接大大方方找了个清净的角落坐下,捧了一盏茶旁观。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姑娘们或有争强好胜的,或有才思敏捷的,或有举棋不定的,或有恃才傲物的,刚才吃茶闲谈之中没显露的性格,渐渐的也就都显出来了。 俞菱心又看了一圈,才发现今日在场的所有姑娘当中,除了主办这场诗会的荀滢与明锦柔之外,居然只有她这一位客人,是上来就明确表示不写诗词,直接旁观的。 荀滢和明锦柔自然是不介意的,两人招呼到现在,也有些累了,索性就在俞菱心旁边坐下,随口闲谈:「俞家姐姐不爱作诗吗?」 俞菱心笑笑:「有道是献丑不如藏拙,我在诗词上实在没有什么长才,就不贻笑大方了。」 明锦柔与俞菱心算是头一次见,但听她说话的姿态很大方,就很喜欢:「没事,不爱作诗也是有的,其实我也不爱诗词。言志也好,抒情也罢,都不如做些实事来的有用。」 俞菱心不由又笑了,这与她印象里那个历尽波折的明锦柔居然是完全一样的,果然什么样的经历也不能磨灭她骨子里的爽朗疏阔。 荀滢也抿唇一笑:「再不喜欢也得先做出来才是,不然下一社到了晋国公府,你这个东道主人要如何搪塞?那也是你的实事啊。」 明锦柔无奈地摇摇头:「到时候再说吧,还有半个月呢。」顿一顿,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便问荀滢:「对了,你哥到底怎么了?怎么进了趟宫就病了?」 俞菱心此时本是低头喝了一口茶,闻言心中猛然一震,只是手还算平稳,再加上垂目喝茶,才叫荀滢与明锦柔没有察觉出什么神色异样。 但荀滢还是微微向俞菱心这边目光转了转,似乎有些迟疑。 第36章 俞菱心其实已经飞快地闪过了好几个念头,但她也知道荀滢的迟疑是什么意思,当即就要起身:「二位既然有家事要说,我去那边坐一下。」 见到俞菱心如此行动,荀滢倒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是俞菱心先在这边坐着喝茶,她们二人过来闲谈,明锦柔口无遮拦地提起荀澈,哪有叫俞菱心这个先坐下的倒起身换地方避嫌的,那也太失礼。 再者她也不觉得此事多么不宜出口,便连忙摆手道:「俞家姐姐也不必太介意。刚才锦柔问我的,只是家兄生病之事,没有什么。」 明锦柔同样是不以为然的样子:「是的,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说着,又望向荀滢,「所以是怎么病的?难道是受了热?」 荀滢只是摇头,眉间隐约有些忧色:「其实我也没见着,只知道请太医看过了,说是要静养几日。」 「读书人就是娇气。」明锦柔的叹息里带了几分鄙夷,「我哥跟他一起进宫的,就一点事也没有。我说你们兄妹俩还是多动动的好,你瞧姑父领兵这么些年,多么英武,你俩也不学学。」 荀滢也不生气,只是笑:「好的,我回头就学,你说我先学什么好?」 耳听荀滢和明锦柔说笑起来,俞菱心的心思却始终难以平静,一想到荀澈生病,她就有些难言的恐惧。因为前世里她曾经看过好多次荀澈的脉案,也看过有关他如何受伤,如何中毒的详细记录。 她记得,荀澈其实是在天旭十三的秋天有过一次中毒的。那记录的重点是当时荀澈所使用的具体解毒的药方,以及他恢复过程中的一些反应。但具体是怎么中毒却没有写,甚至也没有写到是在哪里中毒的。 她只知道那次中毒看上去是有惊无险,因为喝下解毒的方剂又行针之后,荀澈恢复的很快。可到了最后的时候,太医们却又怀疑那次天旭十三年的中毒还是有些残余的毒素未曾彻底拔出,只是因为荀澈年轻身体好,暂时没有显出来。 等到天旭十六年再次中毒的时候,便前后一起发作,才会那样严重。 荀滢提到的这语焉不详的生病,不会是…… 带着这样的心思,这场诗会的后半段,俞菱心就很难再静下心来了。无论是众人到底做出了怎样的精妙诗句,又或者在评定诗词的过程中显出了谁家与谁家不睦,或者哪家里头的姐妹内斗等等,俞菱心一概没有在意。 她现在只想赶紧回家去,然后叫白果来问话。 幸好诗词评定完毕,彩头给誉国公府的一位姑娘,这场诗会的头一社就算顺利完成了。有些与文安侯府和晋国公府不是那么相熟的便当先告辞。 俞菱心其实已经是坐立难安了,尤其是明明知道在家中养病的荀澈可能就近在数丈之外的晴雨轩,却也没有办法过去探视,她就更是担心的不得了。只能靠从前做文安侯遗孀那十几年积累的那点表面功夫,勉强让自己看着好像只是寻常的客人告辞一样。 荀滢与明锦柔那边已经很疲累了,倒是也没有注意什么。俞芸心年少,又是头一次到文安侯府,头一次见到这样多高门贵女,又与她们一起谈论诗词,满心都是兴奋,更是没有留意。 加上俞菱心出门是有单独的车马,于是到了文安侯府二门上,俞芸心的马车先赶了过来,就先上了车。 偏偏这个时候俞菱心自己的马车又迟迟没来,俞菱心又是急又是气,忙打发甘露赶紧过去找赵良看看。 不过文安侯府的下人还是很敏捷的,见着有些异状,立刻便向内里禀报。不多时,文安侯府的下人就送了一辆马车过来:「俞姑娘,您府上的马车出了点问题,我们姑娘直接给您拨了一辆车,先送您回府,待您的马车修好,我们府上再给您送回去可好?」 这话说的倒是没什么问题,但俞菱心瞧了一眼赶车过来的人竟然是陈乔,眉头不由就挑了挑:「我的丫头甘露呢?」 陈乔躬身道:「贵府给丫鬟的小车并没有问题,您的丫鬟可以跟车在后头。」 俞菱心缓缓舒了一口气,又扫了一眼这辆看起来很平常的普通马车,心里那把悬着的利刃,终于慢慢放下了。 甘露这时候也回来了:「姑娘,咱们马车好像轴歪了,赵良都急哭了……」 「没事。」俞菱心不动声色地又扫了一眼陈乔与面前的马车,「我先借荀府的马车罢,你先坐后头的小车罢。‘荀姑娘’既然什么都安排妥当了,也没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甘露听出俞菱心这是有些生气了,但想想一出门马车就坏,任谁都得生气,此刻也不好在外人家里多说多劝,只得应命往后头去了。 俞菱心这才恨恨地自己打了帘子上车。 果然,这车里还有人。 「生气了?」斜倚在靠垫上的荀澈穿了一袭宽大的广袖月白袍子,俊秀的面孔与整齐的发髻都与平常一般无二,只是此刻竟是半躺半靠的姿势,很有些放浪形骸的味道。 俞菱心虽然上了车,却是沉着脸紧紧贴着另一侧的壁板坐着,竭力与荀澈保持着最远的距离,只不过到底是架普通尺寸的马车,两侧板壁之间总共也就六尺宽,她再如何保持,也最多与荀澈之间有那么四五尺的距离。 她一时没有说话,听着车马粼粼走了片刻,才渐渐调整好了情绪:「你今日这又是出什么幺蛾子?一时叫人与我说你在议亲,一时又说你病了,现在连我的马车都弄坏了,你到底是想做什么?」 「我与谁议亲?」荀澈微微有些愕然,但稍微想了想就明白过来,「是有人觉得锦柔在我们府里一副主人模样,所以便以为我们在议亲?」 锦柔。 俞菱心不动声色地转了头:「你与谁议亲,都是贵府上的事情,与我不相干,何必叫人在我面前议论。」 荀澈不由笑了,片刻没有说话,只是笑。 第37章 到底还是俞菱心先忍不住重新转脸望向他:「你笑什么?」 荀澈敛了些笑意,抿了抿薄唇:「我从来不知原来在你心中,我竟是这样神通广大。」顿一顿,竟直接向她伸了手,「慧君,坐过来些。」 俞菱心简直是瞪大了眼睛,这人的不要脸程度是不是太高了? 刚想伸手去打开他的手,却又一眼就看见,他袍袖之下的手臂上,竟然露出了一点瘀痕。 「这是……」 荀澈稍稍换了一下姿势,而这个时候刚好马车转弯,车窗上的透影纱随着马车摇摆了几下,漏进了更多的阳光,俞菱心也终于看见了他的额角也在隐约闪光。 这样的荀澈,反而是她最熟悉的。 这一刻她就顾不得先前那些起起伏伏的想法了,直接向荀澈的方向挪了挪,拿帕子去按他的额头,果然满满的都是细密的汗。 「没什么大事。」荀澈弯了弯唇,仍旧抬眼去看此刻终于与自己近在咫尺的俞菱心,「昨天演了一场戏而已。」 俞菱心却不管他说什么,直接动手就将荀澈的袖子轻轻挽起半尺,果然他手臂上青紫红肿的瘀伤交错着,都是受了时间不久的藤鞭伤痕。 「皮外伤,没事。」荀澈微笑着摇摇头,「不必担心。」 俞菱心忽然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脖子后面,同样是汗津津的。 这一回,终于轮到荀澈说不出话了。 因为他本是左肘支着身体斜斜的半倚半坐,俞菱心是坐在他的对面,可刚才那个动作,俞菱心起身探手之间,是从他的右肩上穿了过去。 再换句话说,就是在那一个瞬间,倘若马车能狠狠颠簸一下,俞菱心就会整个人面朝下地跌进他怀里。 可就算不颠簸不跌倒,在那一刻,荀澈的整张脸也是完完全全地正对着她的……脖颈以下。她自己可能都不知道,她领口边上垂下来的轻纱,已经轻轻地扫在了他的口鼻之间。 「没事?」俞菱心已经重新恢复了正对着荀澈的坐姿,脸上木木的没有表情,「你每次只有疼的狠了,才会连耳后、脖子后面都出汗。你这伤到底是怎么来的?」 瞧着她脸上神色严肃,荀澈反而心里更甜,满心的热切也越发强烈,沉了沉,才和声道:「今次我在六部的动作有些大,我爹昨日回京,问起来便发了点脾气,也没什么。」 俞菱心这才稍微又放心些,荀澈的父亲荀南衡带兵多年,脾气是比文臣要再刚硬点的。而且文安侯府其实一直也都是走忠君孤臣的路子,当初荀澈去给皇长子秦王殿下做侍读,都是皇后多番要求之下才答应,并不是荀家主动要主动依附哪一位皇子。 对于文安侯荀南衡而言,此刻的荀澈只是刚刚得封世子、连亲事都没有定下的十八岁弱冠少年,定然是头脑不清楚的,血气方刚、心比天高,这样贸然地挑动六部之事,很可能会让荀家多年来尽力保持的中立形象有所改变,那动气责备他也是顺理成章的。 「那你怎么说是演戏?都疼成这样还是演戏?也不上药?」俞菱心还是板着脸,「当真在宫里没出什么事情么?」 荀澈听着她这一连串的问题,心思却有些不属。重生以来,他固然因为筹谋大事而忙碌非常,但同样也在每一日回房的时候都觉得少了点什么。 自然他是明白的,要再续前世的姻缘,必须按部就班一点点的预备安排,先将外头的危机解决了,才好在家里铺路,此事是万万急不得。 但转眼快要两个月过去,荀澈还是发现自己并没有能够真的习惯了身边没有她。 他仍旧在每天回房的时候想起她坐在窗前的姿态,吃饭的时候也会想起她常做的饭菜,甚至每次睡醒的时候也会想她不施脂粉仍旧秀丽无双的容颜,以及她又温柔又关切的眼神。 此刻坐在这窄窄的六尺车马之中,俞菱心与他的距离最多算得上一步之遥,她熟悉的气息这样香甜,又这样近,让他哪有心思去回答应对那些琐碎之事。 俞菱心等了又等,仍然不见荀澈回答,他的眼光却在自己身上流连不已。二人到底曾经夫妻三年,纵然因着荀澈彼时的病势而无法太过亲近,但俞菱心也知道,那实在是有心无力而已。 这时见到荀澈的眼光几番微微下移,她还能不明白这家伙脑子里滑过什么念头么?登时脸上就热了,也有些身困马车不得即时抽身的羞恼:「荀澈,你倒是说话呀,这是瞎想什么呢!」 荀澈倒是完全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他自己的娘子,自己看自己想,那是最最天经地义不过的,前世今生,他都一再百般忍耐克制,他才是天下第一委屈之人。 被看出来了怕什么,夫妻一体,她本来就应该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自然是想你。」荀澈依旧正正望着她,眼光温柔,唇边笑意淡淡的,但诚挚之意却显露无疑。 俞菱心被他看的心乱,很快便垂了眼帘,只是声音也不自觉地低下来:「不许总说这样的浑话,我在问你正经事呢。」 「这如何就不正经了?你是我三媒六礼拜过天地正正经经的妻子。」荀澈瞧着她双颊上的浅浅绯红,心头那来回转圈的一点痒再也忍不住了,咬牙起身,主动坐到俞菱心的身边,彻彻底底的让她在车厢里退无可退,同时伸手去握她的手。 他的动作并不快,幅度却不小。俞菱心自然知道他在做什么,只是心里砰砰乱跳的同时,也没有多少真的想要推开他的想法。 待得荀澈修长而温暖的手与她相握,那感觉竟然让她也有几分莫名的熟悉甚至眷恋。 第38章 毕竟,前世里的那一段姻缘,固然是荀澈生命尽头最后的温暖,同时也是她生命里仅有的亮光。 十八岁回到京城,标梅已过,嫁杏无期。身边的生母暴躁依旧,而父亲已经贬谪千里,嫁妆几乎压榨殆尽,俞家彻底破落无地。 很实际的说,当时的俞菱心便是不给人做妾,也最多是填房低嫁,实在没有什么前程可言。 当然,嫁给那时命不久矣的荀澈,伺候病榻三年随即守寡一生,在旁人眼中也同样不是好姻缘好前程。可俞菱心自己知道,她到底嫁给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以及,她到底为此有多么庆幸。 「父亲起初是责问我的,「温香软玉在握,荀澈终于有那么一点点的小满足,才又答了她先前的话,「不过我与父亲讲明了这利害关系,今上宽和,耳根子却软,皇后积弱,朱氏跋扈,纯臣之路只是死路罢了。」 俞菱心自然知道荀澈此言里头含着多少家破人亡,天人永隔的惨烈前尘,也不由轻叹了一声,另一只手轻轻抚在他手背上。 荀澈弯了弯唇:「父亲虽不算全然听进去了,但也有一半的默许。家法也是半真半假,手臂上的伤痕其实最是狰狞。因为我等下就要进宫。若是上了伤药,这戏就演不成了。要紧的是,今次若是不成,说不得我就得再挨一次。」 「那还是今日演好罢。」俞菱心脱口而出。 荀澈又笑起来,轻声问道:「这样心疼我么?」 俞菱心抿了抿唇,本能想要否认,然而低头看着自己与他合握在一处的手,却又觉得有些矫情了。索性大大方方地白了荀澈一眼:「不然呢,你这个样子过来给我看,不就是诚心过来招我心疼的吗?」 荀澈不由笑得更舒心了:「知我者,我妻也。」 「呸。」 随着俞菱心一声轻啐,马车已经转到了俞家门前的华康大街上。 荀澈知道时间差不多了,纵然再是恋恋不舍,等下也都各自有事,实在不能耽搁,便趁着最后一刻功夫,又飞速叮咛了俞菱心几句。 虽然没有一句解释,都是各种大小事情的吩咐和信息,但俞菱心还是都立刻一一明白,同样嘱咐了他一声小心保重,才从二门下了车。 甘露赶忙过来扶她,又偷窥她脸色,瞧着好像俞菱心先前的那几分烦躁甚至怒气已经全散了去,秀丽面孔上重新恢复了往日的柔和微笑,甚至还有几分舒怀模样,这才放了心。 甘露一路回来其实是惴惴的,旁人不曾察觉俞菱心今日在文安侯府诗会后半段的心情浮动,她这个贴身丫鬟却是有些感觉的。只是自家姑娘近来越发喜欢一个人独处思索,她也不敢打扰。 幸好此刻雨过天晴,甘露也就放下心来。 只是回到莲意居之后,刚好温嬷嬷过来继续带着霜叶和甘草正在整理账本,一听说大姑娘的马车在文安侯府又坏了,登时就都黑了脸。 上次在昌德伯府马车出了问题,只说是太太苏氏有些什么推波助澜的心思手脚,但这次就算不说俞菱心的马车是单独照管的,就是看着俞菱心是带着太太苏氏的亲女儿俞芸心出门,苏氏也不可能对马车下手,图什么呢。 那么唯一能责怪的,自然只有负责管理马车的小厮赵良了。 俞菱心当然是有些过意不去的,上次出事是继母苏氏这个当家太太的手笔,有心算无心,赵良怎么能防住。至于这次,荀澈出手,那别说赵良了,天底下能防住荀澈算计的有几个人? 可这话实在没办法说,温嬷嬷便是听了俞菱心表示不介意,也只以为是大姑娘好性子,不忍心处罚下人,问了甘露几句后就直接去回了老太太。 俞菱心无法,知道赵良这个差事怕是保不住。只得叫甘露暗中备下五两银子,回头单独补偿赵良不提。 果然,转日文安侯府那边客气地将修好的马车送了回来,赵良也满面羞愧地丢了差事,从照管车马被打发到了打点府中的花草杂活。 管事娘子又战战兢兢地挑了几个人,先给温嬷嬷过目筛了一回,才又将名单送到俞菱心跟前。 俞菱心扫了一眼便看出了重点——白川,那不就是白果的哥哥,一直跟着柴广义办事的护卫么。 只不过算算年纪,白川比白果大个两三岁而已,这个时候十五六,还没正式开始做护卫,安插过来倒也不显眼。 此番她也没有什么意外了,看似随意地选了白川,叫甘露给管事娘子打赏,以及给无辜的赵良暗暗送了银子就罢了。 又过了两日,关于荀澈受伤的消息就在京中传开了。只不过并不是文安侯府的家务事有什么值得传扬,而是宫里透出了一个消息,几乎可以算是整个宣帝朝天旭年间整体格局大变的开端。 八月十四,中秋宫宴的前日,皇长子秦王,被宣帝传至乾熙殿书房问话,随即责令闭门读书百日,宴饮朝会,皆不得参加。 而与这个消息同时传出的,是身为秦王侍读的文安侯世子荀澈告病,自称见责于父,须得养伤半月,暂时不能进宫侍读。 表面上看,这两件事并无什么直接干系,只是各自都十分突兀。 秦王身为低等宫嫔之子,因生母早丧,一直养在皇后身边。在真正的中宫嫡子四皇子赵王出生之前的那几年里,皇后对秦王的悉心教养便如同培养真正的嫡长子一般,无微不至。 而秦王也没有辜负皇后的期望,自小便十分勤奋刻苦,文韬武略,样样出众。即便后来皇后膝下又添了四皇子赵王,秦王也仍旧是皇后与朱贵妃暗中较量的主要依仗。 第39章 如今几位皇子都渐渐长大,宫中的形势越发微妙敏感之际,先前一直都行事稳妥的秦王却突然遭到宣帝的斥责与禁足,莫说文武百官闻信之时震惊非常,心思百转,就连俞老太太这样的官家女眷听俞伯晟提起,都很快想到,这是不是代表宣帝的圣心更加倾向于朱贵妃一脉了? 毕竟皇后亲生的四皇子赵王如今刚刚十一岁,还自少便体弱多病,朱贵妃膝下的二皇子吴王和三皇子魏王却都已经元服,甚至也各自有些贤德和才华上的名声。 倘若文武兼修的皇长子秦王失去了宣帝的喜爱,年幼多病的四皇子怕是未必能够与朱贵妃的两个儿子抗衡。 这个道理,既然连京中的官眷都能明白,皇后与秦王又怎么会不明白?那秦王到底做了什么,才能在这个时候忽然如此惹怒素来宽仁的宣帝? 那大约就是着落在第二个奇怪的消息上头了——荀澈声称见责于父,受伤需要调养,告假暂时不能再入宫。 历来有爵之家请封世子,都是在嫡长子成年甚至成婚之后,朝廷查验人品名声无亏无损,德行端正,才会给予封赠。 像荀澈这样十五岁元服之后立刻便得了正式的世子之位的,既是荀家的荣宠,也是对荀澈其人才学品行的一个认可。 而且文安侯荀南衡与夫人明华月成婚以来一直恩爱非常,并无妾庶,膝下二子一女都是嫡出,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也算是京中有名的和睦之家,荀澈又怎么会忽然触怒父亲,以至于受责到进宫告假? 两件事放在一处,再加上不知道何处的高人点播传扬,很快便透出一个意思,就是秦王殿下并不如同表面上那般恭敬谨慎,那些谦恭严谨的模样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私下的秦王其实刻薄寡恩,性情暴躁,动辄大发烈怒甚至鞭笞身边之人。只不过皇后对秦王多番回护,一直代为遮掩不发。 话说到这个地步,群臣公卿也好,听闻此事的官眷甚至闲人,大概就都能在心里描补出一个答案。既然秦王私德不佳,说不得身为侍读的文安侯世子到底吃了多少苦头,这次大约是被秦王打得狠了,才闹到了宣帝跟前。 至于什么受了家法以致需要养病,不过是给秦王留面子的借口罢了。不然真的在家中受伤生病,那递折子进宫告病就是了,哪里还用带着一身伤进宫告假呢? 总而言之,秦王果然还是难成大器,只怕将来能俯瞰天下的,还要着落在朱贵妃的长春宫了。 就在京中人人皆以为自己明断秋毫、洞察江山之时,俞菱心捧着茶盏听祖母与父亲说话,只是微微垂着眼帘,看着淡淡飘香的茶汤出神。 这样的流言,带出这样的猜想,果然是荀澈惯常的手段。 一顿半真半假的藤条,就将秦王从风口浪尖的夺嫡前线推到了阵后。 只是不知道此时的文皇后,是跪在宣帝面前脱簪请罪,自承教子不严,还是在秦王的景宁宫大发雷霆? 不管是哪一样,都是于事无补的。就是因为宣帝仁厚,此刻的荀澈名声又好,那一身触目惊心的藤条伤痕,秦王此番的受责势必难免。文皇后也是该早些从隔岸观火的山头上下来了。 朱贵妃是慈惠太后的亲侄女,因着宣帝仁孝,太后过世之后,不仅继续保留着朱家承恩公府的尊荣,也对朱贵妃宠上加宠。 相比而言,文皇后的娘家沂阳侯府远离朝政中心多年,纵然有心重归,却也没有那么容易。朱家又何尝不想再出一位新的皇后或是太后? 后妃博弈之间,文皇后最有力的武器,说到底还是秦王与赵王两个儿子。 秦王居长,精明强干,赵王为嫡,仁孝似父,当家族势力上无法与朱家分庭抗礼的时候,文皇后只能更多在儿子身上下功夫。 只是人到底都是有私心的,皇后如何算计奔忙,到底也不是为了给人做嫁衣,上辈子的天旭十七年,当三皇子魏王获罪身死,二皇子吴王地位也岌岌可危的时候,蛰伏隐忍多年的皇后便对秦王下手了。 也是在那个时候,已经家破人亡、中毒在身的荀澈下了重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铲平了沂阳侯府,满门上下三百余口,男女老幼,良贱不留。 那也是荀澈后来满身骂名,直到死后都难逃奸佞之称的开始。 当然,如今应该是不会了。 俞菱心轻轻地啜了一口清茶,她知道,荀澈不会等到那个时候的。 秦王经此一事,必然在宣帝心中的形象大打折扣,文皇后若想继续保持先前的平衡,而不是让朱贵妃顺势上位,就必须将亲生的四皇子捧一捧了。 而荀家,也会在明面上拆开与秦王的密切关系,给荀澈接下来的闪转腾挪,留出更多地步。 这个家伙,果然挨了一顿打,就要赚回十倍百倍的好处来。 也不知道他现在好些了没有。 俞菱心又想起了荀澈那天额头上和脖子后面的汗,他可真是疼得狠了…… 「菱儿?」见她一直没说过话,俞伯晟便叫了她一声,「可是有些倦了?」 俞菱心微笑摇头:「也没有,听着祖母和父亲说话,挺好的。」 俞老太太和俞伯晟对望一眼,还是俞伯晟又带着些迟疑地问道:」那你——可有什么想法?」 第40章 俞菱心又看了一眼祖母探究的眼神,才明白父亲居然是问自己对这次秦王受责的事情有什么想法,便怔了怔,她现在其实最真实的想法,就是想问问白果荀澈养伤怎么样了。 俞伯成看俞菱心似乎有些愕然模样,心中暗道自己这也是糊涂了,女儿不过是个刚过了十三岁的闺中少女,就算在先前朱家闺学的事情上想的多了点,又能有多少见识,自己怎能真的听母亲的,还问她呢。 刚要让她回去自己休息,便见俞菱心随手将茶盏放下了:」其实父亲既然领了皇陵的差事,一心工程就好了。皇上春秋鼎盛,如今一点风吹草动的,还不到能动摇江山的时候。贵妃是太后的侄女不错,但皇后娘娘多谦退慈和,为妻无过,皇上不会因为秦王而见怪中宫的。朱家还是不能沾。」 这一席话出来,俞老太太的目光越发复杂,俞伯晟便愣住了:」这,这又是哪里听来的?」 俞菱心随口应道:「上次荀家诗会,听明家姑娘和荀家姑娘说的。秦王殿下还有皇后娘娘如何,她们最清楚了。」 这话其实言之成理,荀澈是秦王侍读,此次之事真正的引子,明锦城的未婚妻则是文皇后的侄女,他们二人的妹妹得知内情也是寻常。 不过俞菱心当然也看出了祖母和父亲的惊讶之色,又笑道:「其实这不是爹爹说过的么,为臣之道,忠敬沉稳。爹爹说的最有道理了。」 这么句含糊不清的套话,俞伯晟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说过没说过,但想来以自己的胸怀风度,可能只是说过了也不记得罢,当即笑道:」菱儿说的甚是。」 俞菱心笑笑不再说了,父亲哪里是个真稳得住的性子,不过拿这句话劝一劝而已。一方面是希望父亲踏踏实实在皇陵的工程上专心,再者更重要是不要因着如今的这个局面,就当真生出什么与朱家靠拢的心思。 不过事实上,比俞伯晟更稳不住的人大有人在。 譬如中秋转日就再次登门拜访的苏太太,这次还带了自己那个醉心诗词的女儿,苏含薇。 至于登门拜访的用意也非常简单直接,苏太太几句常规的寒暄客气见礼之后就拿出了一对珠花送礼,同时问俞菱心能不能在赴约下一次晋国公府的诗会之时,将苏含薇这个表妹也一起带过去,见见世面。 「苏舅母太客气了。」俞菱心看了一眼盒子里的珠花,珍珠浑圆,精金闪耀,价值大约不下百金。 「这也是给你补上先前生辰的礼物。那时候舅母刚好不在京里,也不全是为了这诗会的。」苏太太笑得热切,这话说的也是流畅至极,就好像当真是如何亲近来往的亲舅母一样。 俞菱心笑笑,将锦盒的盖子盖上,侧头吩咐甘露:「去叫甘草将昨日找的那串珊瑚珠拿来。」又看了一眼坐在苏太太身边的苏含薇,虽然与俞芸心同样是十二岁多一点,但苏含薇的身形要更为高挑,容貌也要稍强两分,只是那双大眼睛与其母一样,颇有些过于灵活了。 俞菱心又微笑道:「长者赐,不可辞。既然舅母有这样的厚意,就多谢了。不过说起来也是许久不见苏表妹,一串珠子不值什么,给表妹戴着玩罢。」说着抿了一口茶,却没有立刻回应有关诗会的话。 经过上次的诗会,最终将诗社的名字暂定为了玲珑诗社,虽有些偏于小巧,却也十分上口好记,又与闺中少女们的身份相称,便迅速在京中的贵女圈子中传了开来。 荀滢和明锦柔分别算了正副社长,预定好或半月便在文安侯府以及晋国公府轮流结社,每期都会单下帖子。等到十月底,便所有人一起去参加文华书院在京北梅林精舍的诗会。 这样的安排说出来,不拘是真喜爱诗词歌赋的,还是只是喜欢热闹玩乐的,又或是一心想要结交荀家明家的姑娘们皆是十分欢喜。朱家闺学里头的朱氏女还好些,像苏含薇这样的外人,尤其是身份低些的官家姑娘心思活动、想要另谋青云路也是必然的。 只不过,俞菱心又抿了一口茶,将唇边那一点讽刺掩了下去,苏太太毕竟是朱家的旁支女,如今做出一副想要换个高枝的模样,其实内里必然还是向着朱家的。苏含薇想去玲珑诗社,也有可能是为朱家打探消息。 与此同时,苏太太也在喝茶时又看了两眼俞菱心,心里的感觉很是怪异。上次见面倒还不觉得,这一回她终于有点明白小姑子苏氏说的大姑娘与先前不同是什么意思。 看着好像仍旧是和和气气的未语先笑,动作礼节也是稳稳当当的斯文有礼,但慢条斯理的说话之间,那感觉却并不像寻常的小姑娘那样或天真或娇弱,反而有种难以描述的端庄贵气。 这样的做派,便是承恩公府的那几位姑娘也比不上,倒是有些像承恩公世子夫人的品格。可那位世子夫人是楚国公的嫡长女,八年前嫁到承恩公府做世子夫人,到如今主持中馈都有五六年了,眼前的俞菱心怎么会与她相似呢? 正两厢都互相打量的时候,甘草拿了珊瑚珠子过来,进门行礼之后得了俞菱心的吩咐,便双手奉给了苏含薇。 苏含薇登时眼睛就是一亮,苏太太心里却是微沉。这珠子一串十二颗,个头不算太大,然而色泽鲜艳饱满至极,以价值而论,只怕还胜过那珠花两分。 「这也太贵重了。」苏太太不着痕迹地看了自己女儿一眼,才在苏含薇有些不情愿的眼光下将那盒子推了推,「菱姐儿还是自己留着戴罢。」 「表妹若是不收,我又如何敢拿舅母的珠花呢。」俞菱心随手将茶盏放下,笑容越发明朗,「玲珑诗社的帖子我是得了,但若再带上苏表妹,总要问问主人家的意思。若是可行,我自然打发人让舅母知道,却不敢因此而收什么东西。若是主人家不愿意——」 顿一顿,又含笑看了一眼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继母苏氏和俞芸心,「那我也是不敢勉强的。若是惹恼了明四姑娘,怕是我的帖子也保不住。我这个不爱作诗的倒是没什么,耽误了芸儿却是不划算,太太您说可是这个道理?」 听到这里头还能危及到俞芸心,苏氏立刻赔笑帮腔:「大姑娘说的极是,诗社花会,总要客随主便的。」 苏太太的笑容僵了僵,目光虽有些闪烁,口中倒是从善如流:「那是自然,必不能叫大姑娘为难了才是。」只是手中拿着那珊瑚珠的盒子,一时间倒有些尴尬,接也不是,推也不是。 俞菱心却已经无意再多纠缠了,直接起身:「既然如此,我这就去回帖子给明四姑娘,若有好消息,便与太太说知。我先回去了。」言罢又微微一福,便带着丫头直接走了。 回到莲意居,俞菱心刚要叫白果问话,进门却先见到一个扁平的礼盒放在桌上,礼盒旁边还有帖子,薛涛笺上是玲珑诗社字样,叫了霜叶才知,是一早上荀家打发人送进来的,说是玲珑诗社给所有试诗社姐妹的中秋礼。 「这心思倒是细。」俞菱心拿起来一掂,便知里头是一盒湖笔,倒也很符合诗社的意思。 只是,再扫一眼那帖子的时候却又微微蹙眉——这个小楷过于眼熟了,却不是荀滢的字。 「叫白果拿点丝线进来,」俞菱心想了想,便吩咐甘露,「另外你带着甘草去找几块精细的料子,回头我叫白果做几个香包回赠给荀姑娘和明姑娘。」 第41章 因着最近霜叶和甘草大部分时间都在整理账册库房,俞菱心身边伺候的人还是只有甘露一个,就顺势给白果提了个二等,也能更方便些出入说话。 虽然院子里资历更久的其他丫头有些不乐意,但霜叶和甘露都觉得这是大姑娘提拔自己亲自选的人,再加上白果勤谨乖巧,倒也合适。 眼看甘露与甘草皆应命去了,俞菱心才打开了那礼盒,果然是整整齐齐的六枝湖笔,中规中矩。只是稍稍再按两下,便发现湖笔底下的硬纸与盒子底部之间夹了另外两张纸笺,却是荀澈惯用的竹叶笺。 一张上写着:从六品泉州开阳府经承,九月十五。 另一张则写着:正七品江州盐铁执录,八月二十。 俞菱心不由怔了怔,但下一刻又明白过来,这就是上次在荀澈在车上与她提到的那件事——有关寇显的外放。 工部的考评在七月就已早早完成,主要也是因着工部是没有多少人要外派外放,但户部和吏部牵扯就复杂的多,原本应当六月底完成的考绩硬生生拖到了八月中秋后,所以寇显,或者说齐氏的这个前路也就一直悬而未决。 现在看荀澈的意思,应当是寇显面临着这两个选择,而职务之后的日期,就是确定外放之后的责令离京赴任日期。 若是寇显真的去泉州,山高路远,泉州地接南夷,事务也繁杂,赴任的日期会宽限些日子。但去江州那样的富庶之地,又是寇显的本乡,则几乎便是要在三四日内匆忙启程了。 刚好这时白果进门,俞菱心便将心中的疑问正面直言了:「这意思,是要我选一个?」 白果恭敬一福,答得倒是利落:「是。」 虽然荀澈那日与她匆匆叮嘱之间也透出了这个意思,但真的两张竹笺在手,基本上也就决定了寇显以及齐氏之后的命运,俞菱心仍旧觉得有些过于轻易了:「这样的事情,是要我这样决定?」 白果又欠身道:「奴婢只知,二爷请姑娘在今日内择定一张递还回去。但二爷也说,若是姑娘觉得为难选择不了,也不必勉强,二爷自会做主。」 「知道了。」俞菱心默然了片刻,前世今生有关母亲齐氏的种种瞬间再上心头,只是此刻她已经没有多少怨愤与不平,自然也谈不上如何的牵挂关怀,仅剩的只有几丝叹息,还有隐约的同情。 论起作死这件事,她两辈子加起来所识之人当中,唯一能够与齐氏相提并论的就只有荀澈的祖母荀老夫人了。 此外,齐氏再无敌手。 又沉了片刻之后,俞菱心最终还是拈起了江州的竹笺递给白果:「拿去给他罢。另外再提一句,苏太太想让我带她女儿一起去诗社,可能是朱家的眼线,问问他的意思。」 白果双手接了竹笺,便躬身退出。 等到甘露与甘草拿了料子回来,便见到俞菱心神色有些过于平静,站在窗边远远向外眺望着。两人互相看了看,谁也没敢打扰,索性直接转了出去找白果商议荷包丝绦等杂事不提。 俞菱心听见了丫鬟们的动作,却也无意理会。她甚至也说不清此刻自己的感觉,难过倒是谈不上的,只是有几分解脱,还有几分怅惘。 转天晚上,寇显外放江州的消息便由俞伯晟带了回来,而启程离京的日子就定在了两日后的八月十九。虽然俞老太太不大希望俞菱心再去探望齐氏,但此番一别,少说也要五六年。因而俞老太太考量再三,还是将俞菱心叫到东篱居说了此事。 俞菱心还有那么一点点意外之色,主要是意外于荀澈如今在家养病,居然还能这样手眼通天的干预寇显外放,并且动作如此利落。 当然,落在俞老太太和俞伯晟眼里,就以为是她惊于母亲齐氏不日就要离京,母子二人对看了一眼,还是谨慎问道:「那你可有什么想头?」 俞菱心微微舒了一口气:「启程那日,我想去城外渡口送一送,再看一眼就是。旁的,就罢了。这两天就让寇家安心整顿行李罢。」 「但你娘会不会又起什么心思?」俞伯晟迟疑道,「只是那日我要去城北皇陵,万万告不得假,不然爹爹便陪你同去。」 俞菱心唇角微微一勾:「寇大人此番外放之事落定不易,他们不会有胆量再起旁的心思了。再者我也不会上船说话的,只在岸上远远看看便是。」 俞伯晟见她说的这样云淡风轻,内里却显然是笃定有主意的,再想想先前一回两回的险境都化解开了,便稍稍放心了些。 俞老太太也不好拦着,只说要让温嬷嬷陪着之外,多带几个仆从家人,几乎是备下要能打一仗的人手。 俞菱心不由失笑,却也没有推辞。她确实只想去渡口上远远看一眼,最多叫丫鬟再送点银子,不会出事的。不过祖母和父亲担心她的心情,她还是明白的。 两日转眼即过,俞菱心又叫霜叶从她嫁妆账上支了二百两出来,预备在渡口将银票拿给齐氏,就算是最后的一点心意了。 而到了八月十九的早上,俞菱心梳洗更衣完毕,带着丫鬟婆子一群人往二门去乘车,刚站定便见到了俞正杉笑嘻嘻地过来:「大姐姐,今日我陪你去渡口。」 俞菱心好生意外,几乎本能地就先朝俞正杉身后扫了一眼:「你今日怎么会回来?书院没有课业么?还是你又央着谁搭了顺路车?」 俞正杉笑道:「大姐姐你这可是冤枉我了,这次是大伯父叫我回来陪你的。」顿一顿,又挠了挠头,「不过,既然出都出来了,我就顺便,真的‘顺便’,请了荀二哥。」 话音未落,便见一身天青宽袖长袍的荀澈下了马车,走到她跟前微微颔首:「表妹,叨扰了。」 俞菱心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俞正杉便赶紧又近前一步,向俞菱心深施一礼:「大姐姐别生气,我就是想跟荀二哥讨教一下书法和画技。难得他近来有空,我又得了夫子的这一日假期,你说来家里要见长辈,我就想着刚好到城外,顺路去个望川亭,姐,成不成?」 第42章 荀澈自然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站在俞正杉身后两步外,静静望着俞菱心。 她脸上神色很平静,因着忽然见到俞正杉而生的那点惊讶早已迅速散了去,又向荀澈望了望,同样是全无波澜,只是很快地扫了一眼他的头脸和手臂,就转而淡淡应了俞正杉:「既然你已然请了荀世子,也没有什么不行的。」 顿一顿,又转头吩咐温嬷嬷:「杉哥儿已经回来了,嬷嬷还是不用跑这一趟了。我带着甘露和白果足矣。人太多了,打仗似的,寇家面子上也不好看。」 温嬷嬷有点犹豫,不过见到俞正杉确实放心不少,再加上还有荀世子这位外人一同前去的话,齐氏肯定会有更多顾忌。尤其是温嬷嬷也听霜叶说过,当初在昌德伯府荀世子经过解围的事情。齐氏肯定对这位荀世子的忌惮比其他的外人更多些。 如此看来,那么老太太和大老爷最担心的事情应该不会发生,那么送别的时候,给齐太太再留些最后的体面,也就是了。 俞菱心见温嬷嬷应了,就没再与荀澈或俞正杉说什么,转身就上了车。 她此刻那种好像浸入骨子里一般深深的疲倦与怅惘,在场众人上上下下都感觉到了,但也都能理解。 毕竟是要与自己的亲娘分隔千里了,而且还是那样一位一言难尽的亲娘。个中滋味的复杂,外人实在难以想象。 于是一路无话的到了城外渡口,刚将马车一一停稳,便见到寇家人正在忙忙碌碌地将最后的行李箱笼装上船。 鲁嬷嬷与翠菊等人往来指挥着,倒也不算太过混乱。而齐氏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藏蓝百福纹软缎长衣,牵着年幼的寇玉萝站在旁边,脸上的神情亦是疲惫衰败,兼而有之。 俞菱心下了车,又叫甘露和白果将已经预备好的四匹料子、两支人参,并银票等等礼物都一一拿了,便缓缓舒了一口气,往齐氏那边过去。 俞正杉想了想,还是快步跟了上去:「大姐姐,我陪你罢。」 俞菱心点点头,她其实没有任何话想要跟齐氏说了,此时她带来的礼物,以及她亲自走这一趟看上一眼,已经是她能对这份母女缘分最后的交待。 接下来寇显还有没有再次回京的机会,齐氏在江州的日子又将如何,她也不想知道了。 眼看俞菱心与俞正杉两人一同过来,齐氏眼眶立刻红了,这次寇显外放的变故前后折腾了足足一个半月,中间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倾向于外放泉州。 那条路对寇显而言,未必算是最坏,但对齐氏自己却形同死局。四十几天里,娘家昌德伯府的门她至少登了十五六次,也终于彻彻底底认知到,那宗谱上所谓的记名嫡出姑奶奶的身份就只是个记名,要不是当初与俞家联姻,这名还未必能记上。 到了现在真有事的时候,疼爱她的齐太夫人早已作古多年,当家的嫡出兄嫂不过随口应付罢了。她原本就没剩多少银子在手里,登门第五次之后再不舍得也得开始置办礼物了。 唯一庆幸的是,奔波月余之后,寇显的外放终于重新定回了江州,可齐氏素来保养得还算可以的美貌却骤然憔悴了数倍,现在鬓边连银丝都有了。 这个时候见到前来相送告别的俞菱心,齐氏终于是再没有什么叫嚷折腾的雄心壮志,只剩下满腹的委屈酸楚,稍微说了两句话就泪流满面。 而年幼的寇玉萝更是直接扑到了俞菱心腿上,放声大哭,满是稚气的声音只是叫着姐姐。 这样的情形下,莫说俞菱心自己,连对齐氏这位前大伯母全无感情、只有防备的俞正杉都有些动容,心中也想起了早逝的父母,一时间默然不语,很是难受。 荀澈作为外人,虽然是与俞正杉一同下了马车,但并没有随着上前,只是打发了下人去安顿车马之后,便在两丈之外的距离负手而立,静静看着。 从他所立之处望过去,其实有些看不大清楚俞菱心脸上的神情到底如何,但荀澈能看见俞菱心的左手一直在慢慢抚着寇玉萝的头发,她的肩背挺得笔直,似乎仍旧很平静的样子,只是很偶尔的,会稍微低一低头,右手便飞快在眼角按一按。 这一刻,荀澈心里也随着她的动作而刺痛了一下。 他很少见到她哭,上辈子,他们两个人都过的那样难,他也没见过几回她的泪。 只是到得他过世前的最后那半年,身上的伤痛实在太重,发作起来常常一痛便是数个时辰,药石针灸都没有效用,他才会看见妻子在身边眼眶越来越红,但往往俞菱心很快地就会起身出去叫丫鬟或者医士拿些什么,在外头稍站一站再回来,泪痕便已全擦了去,只留着她温柔而关切的鼓励神情,让他知道,她在陪着他。 现在,他终于也可以陪一陪她了。 终于,船上的家丁和婆子都开始与齐氏说话,时辰大约是差不多了。齐氏仿佛是想要伸手去摸一摸俞菱心的头发,但俞菱心却在这一刻俯身低头,将腰间的黄玉蔷薇禁步摘下来,放进了寇玉萝手里。 齐氏的手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最终也只好转而去牵寇玉萝,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俞菱心没有再往前走,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深深半跪一福,算是最后告别的行礼。俞正杉全程陪在堂姐身边,此刻也以子侄之礼随之一躬,给齐氏在登船的最后一刻,全了所有能尽的体面。 寇家的船已然起锚,很快便顺水而去。俞正杉连忙亲手去扶起犹自屈膝的俞菱心,而这时候荀澈也快步到了跟前,声音听上去温和一如平时:「表妹,你还好么?」 俞菱心缓缓舒了一口气,就着俞正杉的手站了起来,又沉了沉,才慢慢抬头望向荀澈:「多谢。」 俞正杉只以为俞菱心因着荀澈这句话而稍作客气,并没有多想,只是小心扶着俞菱心慢慢往回走。 荀澈自然知道俞菱心真正的意思,是谢他在有关寇家外放之事上的出手。但他现在满心都是疼的,看着俞菱心此刻有些发白的脸色,和仍旧微微发红的眼眶,心里好像针刺一样,想要伸手抱一抱她,或者哪怕只是扶她回去马车上休息片刻也好。 可看着此刻的环境与身边之人,荀澈到底还是知道,自己动手是万万不合适的。只能强自咬牙忍了忍,才温声道:「表妹客气了。」 第43章 回到马车处,俞菱心膝盖上的酸麻便已消散了,只是脸上神情仍旧带着些郁郁之色,身边的众人,不管是甘露白果,还是荀澈和俞正杉,没有一人多说一字,几乎人人都是屏息一般地静静等着她恢复心绪。 俞菱心瞧着众人的样子,不由苦笑了一声:「也没什么,不用担心我。」 「大姐姐,到望川亭那边走走散散可好?」俞正杉小心地问道,「我原本约了荀二哥过来,就是想到那边看看风景,预备过几日书院里的诗画习作。你也去那边散散心,望川亭风景可好了!」 望川亭并不是一座单独的凉亭,而是由左中右三座凉亭与几条回廊组成的一个简单的水榭,三座亭子中都设有宽大的石桌石凳,是前朝时青阳书院出资修建,为的就是让仕子们可以到此处临水观景,赋诗作画。 因着望江亭的位置靠近京城外的渡口与官道,青阳书院并未将其完全圈起封闭,只是定期着人清扫修缮。往往离京之人也多有在望川亭里叙话送别的,算是一处京外的景观。 「恩。」俞菱心点点头,便转身上了马车。 从渡口到望江亭,只有一盏茶的车程。俞菱心在车里还没能完全静下心来,就到了。 俞正杉十分兴奋,连忙叫人将带来的笔墨纸砚,镇纸等物一一拿出来,摆进观景最好的左亭之中。 荀澈则是等在了俞菱心的车马处,见她下来的样子并没有再落泪,心里才稍微松快一二分,与她一同过去左亭的这几步路上随口问道:「表妹平素可有习练字画?」 俞菱心其实已经有些受不了他这样一口一个表妹的叫着,只不过与齐氏这一场告别的复杂滋味尚在心头,她连翻个白眼的力气也没有,只能顺着荀澈话应道:「我不大懂画,写字上头,最近在临柳体的帖。」 「那表妹可曾练过赵体?」荀澈又问了一句,这时俞正杉已经铺展好了画纸,开始研墨了。 俞菱心眼帘都不抬,依旧兴致缺缺:「以前临过几本。」 荀澈应了一声,随即到石桌前,简单环视一下周围的江川景色,就提笔勾勒了个大概的山水轮廓,又将画笔还给俞正杉,给他讲解了几句:「杉弟,你先在愚兄这个稿子上开始着色,以这个方向看到的天光水色为准……」 俞菱心也顺着荀澈指给俞正杉的方向望过去,果然长天碧水,青山城郭,景色十分疏阔。 荀澈想了想,又道:「待你画好这头一幅,再自己打底稿,按着你喜欢的景色重画一副。句子不要单独想,更不要堆砌,观景的时候,作画的时候在心里酝酿便是。所谓‘妙手偶得’,忌讳的就是刻意二字。」 俞正杉听荀澈讲了许多,早就心痒难耐,连忙应声便开始观景落笔。 荀澈看他画的认真,眼光又转到俞菱心身上,做出一副顺便给俞菱心讲解书画的模样,在石桌侧面又絮絮说了几句。 俞菱心其实根本心不在焉,只是顺着荀澈说话的停顿恩了几声,但俞正杉先忍不住了:「那什么,荀二哥,您陪着我姐姐到中亭,不,右亭去坐坐成不成?小弟我还是得静着些才好作画。」 荀澈立刻笑道:「是愚兄糊涂了,那,表妹,要不我们到右亭坐一坐?」 「甘露,你留在这边伺候大少爷。」俞菱心淡淡吩咐了一句,便带着白果先往右亭的方向过去了。 望川亭的左中右三庭都不相同,左亭宽阔明亮,两侧临水,最适合赏景。 中亭与左亭距离较近,占地颇大,说是一座亭,主要是只有一座镂空影壁,另外便都是立柱支撑,但中间的地方至少可容十数人作诗作画甚至饮宴吃茶。 而右亭距离中庭稍稍有些远,虽然眼望得见,但说话就应当传不过去了。更不要说数丈之外的左亭,这左右两亭基本上只能看见对面是否有人而已。 俞菱心当先进去,白果扶着她坐下,便立刻乖巧地退出到亭外侍立。而跟随着荀澈的亲随陈乔,已经从马车上取来了备好的茶炉茶具等物,交给了白果。 所以当荀澈也跟了过来,同样到亭中落座之时,两盏清茶已经预备妥当,送到了二人面前。 俞菱心没抬眼,也知道准备得这样细致周全,荀澈必然是对于今日种种都是料定的。 但她此时心里却还是酸酸沉沉难受的很,无心去多想荀澈如何,随手接了茶盏,便又垂目不语。 荀澈也没有说话,甚至也没有喝茶,只是隔着那清茶的袅袅热气,静静望着她,耐心地等着。 隔了好一会儿,俞菱心甚至已经能感觉到手中的茶有些温了,才缓缓开口道:「其实,我知道,在我娘的事情上,我已经尽了一切的孝义人事。不能从的,我没有退让,但能做的,我也做了。说起来,我或许不算太对不起她罢。只是,看着她如今这样憔悴落魄的模样,我心里还是……」 顿了顿,她又稍微调节了一下心绪与呼吸,才继续道:「其实我母亲一生真的是不太如意。齐太夫人虽然疼了她几年,但太夫人一辈子都过于顺遂,并不知道应当怎样才算教养好一个姑娘。后来她一步步的不容易,小半是际遇,大半也是因着自己不会料理,竟是将路越走越窄了。」 荀澈颔首应了一声,望着她的眼光越发心疼。 齐氏再有万般的不是,也是俞菱心的生身之母。她最伤感的地方,应该并不是那些算计与冲突到底如何化解,而是为什么旁人的母子便是亲亲相爱,她的母亲却是这样无情无义。 论计谋陷阱,其实就算没有他出手,她应该也是都能解决的。然而论母女之情,她几乎可以说是从未得到过,这一点的缺憾却无计可解,而且因着这一点的缺少,俞菱心对齐氏就更容易产生些隐约的希冀与牵挂。 她就是这样容易心软,他知道的。 荀澈甚至曾经也有些担心,这样的心软,会不会在今生让她继续吃亏。但如今所见到的俞菱心,虽然和善温柔依旧,却已经因着前世今生的波折,增添了十分的坚定与勇气,并不会在要紧的原则上退让分毫,这一点也让他在惊喜之余,添了三分安心。 第44章 又沉了沉,见俞菱心似乎无意再多倾诉,荀澈才温言道:「此事任谁都会万分为难,你如今已经做的很好了,确实不必多想。这次寇显的外放这样波折,到了现在重新定下江州,寇家人必然以为是昌德伯府出力,想来会有几分感恩之情罢。」 俞菱心点点头:「希望如此罢。」 荀澈瞧着她依旧神色沉郁,便越发将语气放得温和而轻松:「退一步说,就算是寇家人不知恩,再过个一两年,京里的事情总能有消息传过去,寇家人就要知道忌惮。」 俞菱心不由望向他,居然立刻明白了荀澈的意思。 他是说,一两年后若是她仍旧嫁到了文安侯府做世子夫人,齐氏作为她的亲娘,就有了个十分厉害的姑爷。到时候即便齐氏本人不在京城,只要文安侯世子这几个字在,寇家就不可能完全不在意,还是要对齐氏多几分敬重。 放在平时,她早就啐过去。 然而此刻俞菱心满心的复杂与沉郁尚未散尽,就有些不想回应荀澈这样半是调笑的浑话,只是不置可否地再度垂了眼帘,转而问道:「对了,若是前日我并没有选定,你会让寇家人外放去泉州么。」 荀澈立刻摇头:「不会。寇显若去泉州,家眷很有可能不会随行。不管是拿借口拖延个一年半载,还是索性就横心决然不去,留在京中都会给你更多麻烦。相比之下,那还不如送回江州,只要压着外任,不让寇家人重新回京,那倒省事许多。」 俞菱心唇角浅浅一勾,然而笑意里也分不清是酸还是苦,其实她也是考虑过这一点的。不过既然说到此处,还是又问道:「既然你觉得江州更好,为何还要给我两个选择?我若当真选了泉州呢?」 「那就让他去。」荀澈答得十分果断,「只不过要再寻个法子,逼着寇家举家同迁,多费些工夫就是,但一定要将寇家上下一齐打包全送出京城,彻底断个利落。不过,我知道你不会的。」 俞菱心知道他最是擅长算计人心的,这个方面她实在不必在荀澈跟前挣扎作伪,只轻轻点头,又道:「其实你今日不用来的。我心里有数,不会再让寇家任何人算计了。」 荀澈唇边浮起一丝冷笑:「我知道,我也不会再让他们有机会折腾的。」言罢,叫了白果过来换了热茶,又吩咐道:「去跟杉少爷说,墨色重了就落了下品,若是手不稳就重画一张也使得,照着我刚才的稿子打就成。」 白果忙领命去了,俞菱心不由撇撇嘴,如今荀澈在俞正杉身上使的这点小手段也算杀鸡用牛刀了。 果然,片刻之后白果回来复命,说俞正杉懊恼地将第一张画稿卷了起来,要重打稿子重画,请世子爷陪着大姑娘再坐坐。 荀澈笑道:「那我就勉为其难罢。」 白果低头再度退了出去,俞菱心这时候却琢磨出了荀澈刚才那一瞬冷笑之中隐约含着的寒意:「你刚才那话的意思,是还有别的布置?」 荀澈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左手支在石桌面上托腮,右手端了茶盏抿了一口,言语越发漫不经心:「我让锦城收紧了五十里之内的水陆官道,倘若今日我真的不得空前来,寇家又动了那自寻死路的心思,他们的车船人马,决然过不了渭亭。」 俞菱心的感受越发清晰,荀澈越是这样看似轻松的说话,里头的寒意甚至杀机就越重,忙摇摇头:「也不至于的,寇大人好歹是两榜进士,先前我娘拿着女眷走动的由头折腾,他可以当做不知道。如今若真在眼前闹起来,他不敢不管的。」 荀澈淡淡哼了一声:「我不管他是什么功名什么想头,只要他们敢做,我必然叫寇显一月之内白身滚出京城,寇家的子弟,这辈子也休想入仕。」 带着这样杀伐之气的荀澈,俞菱心重生以来还没见过,但上辈子却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了。只是那时候她偶尔听见荀澈言语之中的狠厉冷酷,大多是因为朝廷上的争斗。而此刻却是为了她。 俞菱心一时心里五味杂陈,心绪翻涌,好像重重的酸楚疲惫之间猛地搅进一勺浓浓的蜜,初时不觉得甜,稍稍深想一想,便有些受不住。 她忍了忍,将好像要冲上眼底的那点温热强压下去,又问荀澈:「既然安排这样周全,你也不非要过来的。主要是整个京城都听说了你要在家里养病,宫里都过了明路的。如今却又随着我出城,若叫什么人瞧见了认出了,会不会影响你的正事?」 荀澈唇角一勾,将茶盏放下,身子微微前倾,望向俞菱心的目光里更是猛然增添了十分的柔情深意,声音里也添了许多的低沉:「你真不知道我今日为什么亲自过来?」 不待俞菱心回答,就再续道:「我自然是盼着,万一,万一寇家有人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出手强行拉你上船,然后推搡挣扎之间有个失足落水的机会,那我就可以立刻纵身相救,只要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将你从水里抱上来,那咱们的婚事即刻就能定了。」 俞菱心前半段还当真听着他说,到后来听荀澈语气越发刻意夸张,终于忍不住失笑,啐道:「胡说八道,哪能这样。」 整整一日了,此刻终于见着她脸上绽开第一个真切笑容,荀澈心头那一直悬着的一口气也随着松了下来,深深觉得烽火戏诸侯的典故里头法子虽然是蠢了些,但周幽王的心情他如今倒是明白了个十足十。 什么青山碧树水光天色,什么京畿都城繁华盛景,于他而言,都不及眼前之人的展颜一笑。 荀澈又想了想,隽秀面孔上一派认真:「慧君,其实这法子真的也不错,要不我叫人将寇家的船拦回来,再给他们个机会?」 「好了,不要胡说了。」俞菱心抿唇一笑,心里的那些沉沉郁郁终于消散大半,这时才重新又仔细看看荀澈,「你的伤怎么样了?」 荀澈长长叹了一口气:「哎,真是不容易,你可算想起来问一问了。」 俞菱心自然知道荀澈这是故意的,他前世里那样毒伤缠身,百般煎熬,也没有在她面前抱怨叫苦过一回,眼下这点皮肉伤算得了什么,只不过是要闹一闹罢了。 但看在他这样用心的份上,闹就闹罢。俞菱心白了他一眼:「给我看看,手臂上都好了吗?」 「当然没有。」荀澈利落地卷了左手的袖子给她看,小臂上确实还有三四条青色瘀痕交错着,只不过看着已经不是很严重了,应该是正在恢复之中。 俞菱心再次垂了眼帘:「带药了么?」 荀澈不由干咳了一声,心头跳跳的有些热切,只是仗着素来的修养,面上仿佛还是平静的:「陈乔,去拿伤药过来。」 第45章 亭外的陈乔立时躬身一礼,转身就去马车上取,不多时便拿了一个瓷瓶回来,双手奉给了俞菱心,随即一躬退出,惯常忠敬恭谨的神色全无变化。 但俞菱心扫了一眼便知道,所谓仆肖其主,此刻陈乔看着好像正常的很,心里不定怎么叫苦呢。机关算尽的荀世子大约是没有想到她会透出这么个意思,所以也没有带着自己的药出来。 陈乔能这样镇定地装作好像带了,已经是很不错了。 果然打开药瓶一闻,便是荀澈马车上常备的药油,虽也是上品,却肯定不是他在家里用的。 俞菱心也不说破,只是看了荀澈一眼,似笑非笑:「坐过来些。」 荀澈这次从善如流的动作当真是行云流水,颔首起身之间风度翩翩,直接到俞菱心身边坐下的时候袍袖轻拂,好像顺理成章的参宴入座,一副高华君子模样。 只是他坐下的同时,将那石凳向俞菱心的身边移动了两寸,却又算不得如何君子了。 「将这边也挽了罢。」俞菱心在这花树环绕的凉亭之中,也没有多少顾忌,尤其是给他上药裹伤的事情,她上辈子做了不知多少次,到后来连银杏和郗太医都半开玩笑地称赞过荀夫人手法精熟,犹胜医女。 伴着浓浓的药油甘辛气味,俞菱心白皙柔软的手指在荀澈的小臂上来回反复打着圈,将所有瘀痕之处一一都涂了。 荀澈不由自主地再度喉头微动,她轻轻地在他手臂上打的圈圈,好像也同时打在了他心尖上。这样的温柔而熟悉的感觉,几乎是他前世最后的半年里最后抓住的一线暖意。 从天旭十九年开始,京城内外的名医,大江南北的妙手,人人都说他大约只还剩下六个月到八个月,无论如何也撑不过一年。 但一日一日,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熬下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放不下身心俱伤的母亲,还是担心着根基未稳的太子,又或者是身边的妻子,再度给了他对这世间的无限眷恋。 他只记得,即便到了最后的日子里,每一次呼吸都是疼的,每一刻坐卧都是煎熬,他仍旧是那样舍不得脱离苦海,他还是想再睁开眼睛看见她守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 「慎之?」俞菱心给他仔细涂好了药,刚抬头要说话,便见荀澈的神色里仿佛带着几分淡淡的伤怀之色,便轻轻问了一声,「可是有什么事么?」 荀澈再度对上她这样关切与温柔的目光,一时便如暖阳破云,什么慨叹伤怀也都尽皆散去,弯唇一笑的同时摇了摇头,伸手便去牵她:「没事。就是感叹自己受伤轻,你这样快就涂完了。」 明明是句浑话,可他这样随口说来,竟也有几分真切情意在当中,说是取笑,更多还是深深的眷恋与无奈。 俞菱心的神情不由微微一顿,心里竟也是甜蜜之中带了几分酸楚,他前世的种种艰难,今生的百般思虑,再也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若此刻的荀澈仍旧是那个意气风发,满腹才华的少年世子,未曾经历过所有的一切,虽也有些前程朝局之事的考量,却也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因着深知一步踏错,到底会带来如何的家破人亡、万劫不复。 前生之事固然是他手中料敌机先的利器,却也会成为他头上时刻悬着的一柄利刃。连俞菱心自己偶尔睡梦醒来,都会因着梦到自己与家人重蹈覆辙、破败分隔而惊悸许久。她简直无法想象,经历了那样惨局的荀澈会有多少噩梦与战兢藏在心底。 什么多智近妖,算无遗策,荀澈到底还是个有血有肉的寻常人。他也会因着藤鞭刀剑而血溅三尺,会在剧烈的毒伤痛苦之中面目扭曲,更会在重忆父亲妹妹至亲至爱之时泪落如雨。 她前世里看尽了他一切的苦痛与挣扎,这辈子,她真是不想再看见了,一丁点也不想。 几乎半是本能的,俞菱心的手轻轻转了转,也同样反握住荀澈:「不要胡说。你若想要,我再给你涂一回也使得,可别再受伤了,好不好?」 荀澈此刻心中的满足欢喜简直要溢出来,不由紧了紧她的手,唇边的笑意越发深了:「好。」 「咳咳。」俞菱心由着他握了一会儿,还是想抽手回来,毕竟此刻仍旧是在外头,「好了,坐着说话就是了。关于玲珑诗社的事情。你到底是如何打算的?真的要一直办下去么?」 荀澈虽然不舍得,但是算算时间,再怎么诳着俞正杉,这两幅江川山景也该差不多画完了,又捏了她的手一下才放开,起身换回了原先的座位:「至少先撑过一年。如今的文华书院虽然是按着上谕办的,其实背后是承恩公府的推动,要不然他们的家学闺塾何来的由头笼络人心呢。」 俞菱心有些诧异:「可是我记得文华书院后来的名声尚可,朱家不是在天旭十八年就倒了么?」 荀澈唇边浮起了几分讥诮之意:「文华书院后来的名声尚可,是因为天旭十七年、魏王身死之后,皇后的兄长沂阳侯又进了京,所以皇后顺势将书院的事情也拿到了手里。只不过这一次,我是不想等这些了。」 俞菱心这才彻底明白,她先前以为荀澈授意荀滢和明锦柔联手办起这个玲珑诗社只是为了跟朱家的闺学打擂台,最终目的还是要着落在文华书院上。 可现在看来,荀澈的眼光都不是落在朱家闺学身上,而是要与现在名声响亮的文华书院来抗衡。 只是,这样大的事情,真的能依靠这样闺中少女的诗会做到么? 俞菱心虽然素来信任荀澈,但还是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荀澈一笑:「咱们又不需要从诗社里头培养出什么栋梁之才,绝世文章。我要的只是‘分心’二字。滢儿和锦柔只要能将诗社撑到半年以上,京中女眷对于文华书院的热切就会被分散开来。至于文华书院当中宗族子弟读书的部分,我正在与青阳书院商议,那也不是大问题。相对而言,我更担心的还是女眷这边的事情。」 俞菱心会意,从礼法上说,每个家族都应该是男主外,女主内。但实际上女眷对于家族的影响并不小于男子,若是朱家借着闺学与文华书院笼络住了那些官家夫人与女儿,其实也就是间接捏住了这个家族的一半。 上辈子俞家的败落,就是个极好的例子。若不是苏氏和苏氏一家紧紧依附于承恩公府,又百般牵线搭桥,俞伯晟也未必就跟定了朱家,最后落得个祖宅不保、远派千里的下场。 「上次的诗会挺好的。」俞菱心又想了想,「只是,滢儿和明四姑娘都对打理庶务之事没什么兴趣,偶然一次两次可以撑下来,当真长久到一年半载,她们两个不知能否撑得住?」 第46章 荀澈目光微微闪动,笑意也带了有几分暧昧不明的意味:「那你去的时候就帮衬着些。」 俞菱心见他的神情便知道必定有什么算计在当中,她刚要再问,便听见外头俞正杉满是兴奋的声音:「荀二哥,我画好了!」 荀澈一笑,起身便直接迎了出去:「如何?实景作画,是否更有些意味?」 俞正杉都顾不得与俞菱心说什么,只是拉着荀澈回左亭去看画卷诗句。而俞菱心到得此时,自然已经完全抛开了先前所有的离愁别绪、伤怀种种,也就随着一起过去,跟着荀澈将俞正杉的诗画看了一回。 荀澈给了几句评说与指点之后,俞正杉还想再画一幅,俞菱心便微微沉了脸:「杉哥儿,你今日无事就罢了,也不可这样贪玩,荀世子还有别的事呢。」 荀澈今日此行已是心满意足,也顺着含笑道:「诗画之事也非一日之功,杉弟你回到书院再好好琢磨琢磨才是,并不急在今日。」 俞正杉只好悻悻应了,当下荀澈便叫了陈乔过来安排马车启程回京。俞正杉因为只与书院告了一日的假,索性便直接随着荀澈回去书院,俞菱心自己回府不提。 到了家中,俞老太太仍自十分牵挂,但见俞菱心回东篱居说话的时候,眉梢眼角皆无多少沉郁之色,反而仿佛有些隐约约的欢喜模样,这才放了心。 只是暗中感叹一回,将齐氏送走,俞菱心竟然如此欢喜,齐氏这个娘做的也是真心罕见了。 俞菱心其实看着祖母神色的那一点变化,大概还是能猜出来的,只好含糊着提了提陪着俞正杉在望川亭作画,欣赏风景,稍作搪塞。毕竟她去了这样久,老太太总是会知道此事的。 俞老太太倒是没生出别的疑虑,只有几分欢喜于俞正杉竟能结交荀澈。毕竟俞家几房如今仕途都远不及已故的俞老太爷,俞伯晟若是不能再进一步,那家族的前程就还是要着落在孙辈子弟的身上。 俞正杉已经算是十分勤勉出息,小小年纪便在青阳书院刻苦读书,如今若是再得了文安侯世子这位前辈提携,将来必然前程光明。 想到此处,俞老太太又多叮嘱了几句,倘若将来再有这样的机会,一定要好生招待荀世子。 俞菱心面上自然大方含笑应了,心里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她现在帕子上还都是荀澈的药油气味,还要怎么再好生招待! 八月二十二,晋国公府的帖子如期到了俞家,仍旧只是点名送给俞菱心一人。 俞菱心又顺便问了霜叶,果然那盒湖笔的中秋礼物也是只有给她一个人的。俞芸心对此有点失落,但也没敢当真露出多少不满的意思,毕竟她能去参加这个诗社花会就是靠着俞菱心的提携,所以不但没有抱怨什么,苏氏反而主动往莲意居送了四匹料子做礼物。 至于苏太太那边,俞菱心只是叫霜叶去跟苏氏说了一声,表示自己这次去晋国公府也只不过是第二次参加诗会,第一次去的时候已经是多带了一个俞芸心,若这么快就继续加人,实在不好。 苏氏立刻听懂了里头的意思,她更关注的自然是亲女儿的前程,当即就保证自己会与嫂子苏太太分说,请大姑娘不必担心。 与小聪明的人打交道就是这样省心,只要让她看清楚利害关系,对方就会知道怎么选。 俞菱心对苏氏的反应很满意,还叫人再提醒了俞芸心一下有关晋国公府的大致忌讳等事。到了八月二十五,就与上次一样,与俞芸心各乘了自己的马车,一同前往晋国公府。 与文安侯府不同的是,晋国公府明家是以军功起家,在睿帝朝甚至曾爵至勋王,襄帝朝还出过一位皇后,荣光无限。只是后来推恩降等,到了先帝朝才降为晋国公。 因而晋国公府与文安侯府相比,华美精致不如后者,格局疏阔大气却犹有胜之。所以由明锦柔主办的这次诗社就定在了府中的镜心湖边,花树算不上如何繁茂,只是湖光水榭十分宜人,也很有几分意趣。 作诗的规则与头一次诗社差不多,所有到场的姑娘们随意选湖景或花景,只是不要填词,只做诗就好,格律上全然随意。时间以半个时辰为限,水榭与岸边的花树之间都有设置好茶点的席位,由众人随意自行赏玩安排。 而与上次相同的,是明锦柔在最后又补了一句,若是有姐妹觉得今日才思不畅,暂歇一回不做也使得。 俞菱心等的就是这个,随着众人到水榭里大略欣赏了一下风景之后便去找了个座位安心吃茶,完全没有要琢磨几句诗句做做样子的意思。 俞芸心其实对此是有些微词的,她上回到文安侯府的时候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只顾着满心想句子,当场其实都没有太注意到俞菱心是选择了不作诗。 后来反应过来的时候诗会已经散了,她也不好说什么,只想着或者就是那日不大想写吧。可是此刻到了明家,俞菱心居然还是没有要下场作诗的意思?这也太不给主人面子了吧! 想到此处,俞芸心也有点暗暗的着急,生怕俞菱心这样的态度得罪了明锦柔和荀滢,虽然并不敢到俞菱心跟前说什么,却也免不了不时往她这个方向张望几眼。 俞菱心自然看得出俞芸心神色里的担心是什么意思,只是她却懒得理会。她此刻更留意的,是今天这场诗会的东道主人,明锦柔。 她这辈子与明锦柔交集虽然暂时很少,前世里却有很多来往,即便说不上如何知心知交,也算是非常了解的。所以今日一到晋国公府,俞菱心很快便察觉出明锦柔很有些心不在焉。 虽然是硬撑着场面上的客套与仪态,明锦柔还强自多说笑了几句,但她还是能感觉到,明锦柔必然心里有事。 但有点奇怪的是,荀滢的神色看上去却很正常,清丽柔和的面孔上满是微笑,依旧是惯常的温柔大方,而且眉梢眼角之间,全无任何的忧虑烦事。 甚至在某一两个时候,俞菱心还注意到,荀滢好像也多看了明锦柔几眼,似乎是察觉出了她心绪上有些异常。 明锦柔与荀滢是同岁,二人既是非常亲近的姑舅表姐妹,又从小一起长大,亲近交好犹胜嫡亲姐妹,明锦柔会有什么异样的心事,连荀滢都不知道? 俞菱心带着这个微微的疑惑,吃了一盏茶之后便又起身稍微来回走动了一会儿,这时候已经有想要展示急才的少女开始落笔写诗了,但大部分人还是在赏景思索,也有几个在吃吃茶点絮絮闲谈的。 第47章 过程中荀滢一直在水榭里含笑招呼众人,明锦柔则独自站在岸边的一株木槿树下,若是有人到了面前才勉强应对一下,其余时候都似乎有些出神的样子。 一心作诗的闺秀们可能会以为明锦柔是在苦苦思索今日的诗句,但当俞菱心稍微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却发现她眼角居然有些微微发红,心里的疑惑就更重了。 犹豫了一下之后,俞菱心还是主动上前微笑道:「明姑娘,我刚才衣裙上沾了些茶水,不知可否方便借个地方让我整理一下?」 明锦柔有些意外,稍稍打量了一下俞菱心的衣饰,她今日穿了一件胭脂色织锦菱花不落地百褶裙。因着颜色要稍稍深一些,花纹又密,这样一眼望过去,根本分不出是否有什么茶水痕迹。 只是若能借着这个引子离席片刻,她倒是十分情愿的。 「这个好说,请到我的院子来罢。」明锦柔笑笑,又与荀滢打了个招呼,请她多支应些,才亲自伴着俞菱心离开了镜湖水榭,往后宅自己的居所过去。 一路上两人也没有如何说话,俞菱心能感觉得出,明锦柔在离开镜湖水榭之后似乎放松了一点,可那种满心烦躁、仿佛随时都能哭出来的感觉却更重了。 很快就到了明锦柔的青虹轩,明锦柔将俞菱心让进暖阁,又命人去取了水盆巾子镜子,并一件新做的缭绫裙子,请俞菱心随意整理打点,随即便回了自己的闺房,叫人打水洗脸,重新梳妆。 俞菱心的裙子自然是什么茶渍水渍都没有沾上的,于是象征性地拿巾子沾了些水将裙摆按了按,做个样子,便在暖阁里静静坐着。 等了好一会儿,足足要有一盏茶的时间,明锦柔才重新出来,脸上重新上了脂粉,连鬓发都整理了一次,但还是能看出,那双从来都神采飞扬的眼睛里,有些尚未能完全褪去的红意,想来刚才是真的哭过了。 不过看着她精神倒还是好了一点,俞菱心这才微微放心,随口笑道:「秋日多风雨,古人感伤时节叹息愁绪的名句也多,明姑娘今日也要写首秋思之诗么?」 明锦柔微微一怔,旋即明白,俞菱心这是提醒她,可以拿着做出秋思哀词的借口遮掩自己的情绪,心中便有两分感激,颔首微笑道:「是,今日确实有这样的念头。那俞家姐姐今日要做什么诗?」 俞菱心摇头笑道:「不怕社长大人笑话,我还是想再偷懒一回,看看我妹妹和其他才女们的佳作便是。」 二人正向外走,便听外间传来明锦城的声音:「我记得是放在了锦柔那边,先过去看看,等下若找不到再找人去问她。」 明锦柔有些尴尬,忙向外迎:「哥,我这里还有客人呢——」 但说话间院门已经开了,明锦城已经一只脚跨进了青虹轩的门,而他的身后,居然还有手拿折扇,一身天青长衫,做了寻常仕子装扮的荀澈。 俞菱心万没料到这样也能遇见,居然是在明锦柔的院子里,还有明家兄妹在场,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反应,本能就先微微垂了眼帘。 同时又有些庆幸,刚才留了甘露在那边照应俞芸心,自己此刻是带着白果过来的。要不然这一而再、再而三的与荀澈在一处,甘露再是忠诚乖顺,怕也会生出疑问来。 与此同时,明锦柔自然是有些尴尬的,她明白俞菱心说是什么整理衣服,其实是看出她情绪不好,陪她出来的。这样一个体贴周到,又行事大方的姑娘,结果在她院子里坐了坐,转眼就遇见了两个外男,这算什么事啊! 明锦城则回头看了一眼荀澈,两个人没说话,却默契地没有走开,而是直接进了明锦柔的院子,又要往堂屋里走。 「哥,二表哥,你们这是干什么?看不见我有客人吗?」明锦柔本能上前一步,要将俞菱心挡在自己身后。 明锦城居然笑了,而荀澈则是到了明锦柔跟前,才用很低的声音说了一句:「秦王没事。」 这四个字的声音之低,只有明锦柔,以及一步之后的俞菱心听见了。 但是这效果却好像一道雷晴空劈下,明锦柔整个人都僵了。 或者应该说,明锦柔与俞菱心两个人同时都僵在了当地。 几乎是怔了片刻之后,才见明锦城又笑道:「锦柔,过来,别傻站着,上回我拿给你的那瓶药呢?你帮我找出来,我还有个事情问你……」一边说着,一边竟是将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明锦柔拉走了。 「听说锦柔这边还有新得的江州白茶,可否讨一盏?」 眼看俞菱心满面皆是震惊模样,荀澈却唇角微扬,问了一声,便要随着明家兄妹往内进去。 俞菱心完全不明白眼前的情形,但自己是随着明锦柔到的青虹轩,作为客人的总不能就这样独自出去,只得跟着荀澈也一同进门,重新又回到东暖阁坐下。 明锦柔的贴身丫鬟居然真的送了两盏江州白茶给荀澈和俞菱心,就再退出门去,明家兄妹也没有过来。 俞菱心在这片刻间已经飞速想了一回,荀澈刚才那句话的语气,分明带着些对明锦柔的安抚之意。那就是说,她曾经听说的明锦柔心有所属,这所属之人竟然是皇长子秦王殿下? 那前世里明锦柔为何与秦王没有姻缘之分?她是晋国公府的长房嫡女,虽然家中大排行第四,却是晋国公世子膝下的唯一嫡女,论身份绝对是足以做秦王正妃的。 而且,此刻她更惊疑不定的是,荀澈给明锦柔传递消息的法子不知道有多少种,为什么要当着她面说出来,那让明家兄妹如何看待她,主要是如何看待她与荀澈的关系? 「这是宫里赏的,尝尝。」荀澈这个时候居然还有心思品茶,将她的茶盏又推了推。 俞菱心不由满面疑问地望向荀澈,然而瞧他一脸云淡风轻的故作悠闲,简直气到想笑,当真要问也有些不知从何问起,索性真的拿起茶盏抿了一口。 第48章 茶倒是香气清新,入口甘醇。 这时荀澈终于轻咳了一声,稍稍正色:「秦王之事,对外还是瞒着的。只是锦柔担心,便与她说一说。」 俞菱心倒是明白这个意思,可是她此刻最大的疑虑并不是秦王与明锦柔的关系啊!荀澈还是避而不提,难不成是要故意看她着急么? 想到此处,她便微微沉了脸,也不应声,只是看着荀澈。 荀澈很自然地放下了茶盏:「秦王现在开始退一步,固然是自保之道,但接下来还有什么变数尚未可知。从外头看起来,秦王或许会一退再退,锦柔这边的心绪起伏必然不小,诗会的事情,你要多上些心。」 顿一顿,唇角微微一勾,轻声道:「毕竟,你也是她的二表嫂啊。」 虽然明知荀澈这句话的声音轻如耳语,旁人断不可闻,但坐在晋国公府的明锦柔居所里听见这句,俞菱心还是充满了光天化日之下叫他调戏了的感觉,简直想拿茶盏砸过去。 可这个时候一个念头同样窜上心头,她本能地就脱口而出:「明大公子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荀澈笑道:「在齐家马车出事那回他就起了疑心,锦城虽然是武人,也不是真傻的。再者我反复插手寇显与岳父大人的考绩之事,又暗中戒严水陆官道,总是要借他的力。不过,便是不借力,以我与锦城之间生死相托的交情,于情于理,我也都不该在这样大事上瞒他的。」 「那你也不与我提前说一声。」俞菱心想想便明白了,只是犹自有些被吓到了之后的悻悻抱怨,「就算你要与人家交底,那也让我知道呀,不然我如何面对人家呢。」 「你以前应对的很好啊。」荀澈侧目去看她,他真的是有一点喜欢看见这样俞菱心这样的轻嗔模样,与平素的温柔风情不同,且因着这浅浅的责怪之意,就让二人的距离更近了些,「再者,我原本也是想着今日要寻个机会与你说一声,再带你与他二人吃个茶说说话,也是不曾料到你自己这样快就直接到了青虹轩,这也算是咱们夫妻心有灵犀了。」 「说什么呢,这是,」俞菱心脸上微微一热,低声啐道,「这是明姑娘的院子里。」 荀澈向后靠在椅背上,再度拿起茶盏抿了一口:「不怕,她若笑话你,你就去笑话她与秦王的事情就是。」 俞菱心气结,但想想,还是再问道:「秦王殿下被皇上斥责闭门读书也有些天了,怎么今日明姑娘忽然心绪起伏这样大?」 荀澈唇边浮起了几分讥诮之意:「昨日皇后去了景宁宫,斥责秦王,后来就传杖了。」 俞菱心不由轻轻惊呼了一声:「啊?那秦王殿下现在……」 「打了四十,还好。」荀澈摇摇头,「秦王自幼习练弓马,底子还是好的,要不然也不会在当年皇上潜邸之中成为唯一活下来的庶子。再者,皇后素来都是一副贤良慈惠的做派,这个做法是给皇上看的,明着是要打秦王,实际还是要保他,在皇上跟前卖个惨相好求情,不会真的将他打残的。」 俞菱心也随着松一口气,但心头仍有其他的疑惑:「那这事情如何会即刻就传到明姑娘这里?若是明大公子与她说知,怎么不等到诗会之后呢?」 荀澈唇边再度笑意深深,目光在俞菱心身上又来回转了一圈,才笑道:「我媳妇儿真敏锐,这就是今日我们二人此刻过来的原因。事情是昨日下午的,我昨日晚间才知道,今日早上告诉锦城,但听说锦柔昨晚就没睡好,今早上预备花会茶点的时候连错了三次回吩咐。」 俞菱心顺着想下去:「难道昨日文家的姑娘们进宫了?」 刚才在镜湖水榭那边,她除了看出明锦柔心绪不宁之外,也同时注意到了那位娇弱楚楚的皇后侄女文若琼,身边还多了一个面貌相似的姑娘,同样锦衣华服,满头珠翠,只是容貌比文若琼差了一点点,但看起来要活跃许多,应该就是文若琼的妹妹,文若瑶。 荀澈赞许地点点头,而俞菱心忽然又是心念一动,脸上神情便有些复杂起来。 她想起来了,前世里的文若瑶是秦王的侧妃,正妃是谁她不大记得了,因为天旭十八年她回京的时候秦王已经入主青宫为储君,储妃位置是空悬的,那个时候总理东宫重华殿的就是文侧妃。 只不过后来储君登基,后宫选秀分封,文侧妃却没有再延续先前的无限荣光,而是如同宫中大部分不得宠的妃嫔一样,渐渐的就没了什么动静。 可这话她就不能这个时候再问了,与此同时,明锦城与明锦柔那边也说完了话,兄妹两个一起过来。 明锦城脸上倒是没什么不寻常的神情,只是给了荀澈一个眼色示意。而明锦柔再看到俞菱心的时候则是有几分不大自在,既是震惊于她与荀澈的关系,同时也有被俞菱心得知了自己心事的尴尬。 还是荀澈先开口道:「你们离席时间也够久了,先回去罢。慧君,多照应着些锦柔。」 俞菱心这个时候已经有点习惯于这样的尴尬了,更不好当着明家兄妹的面与荀澈多说什么,只能含糊地应了一声,便与明锦柔一起重新回去镜湖水榭。 只不过这回去的路,走的可比来时尴尬多了。 来青虹轩的时候二人也没怎么说话,因为明锦柔满腹心事,俞菱心不想多问。此刻回去,变成了两人皆是满腹心事,却都不知道该怎么互相问了。 一直到踏入镜湖水榭那一侧花园前的最后一步,明锦柔终于低声问了一句:「慧君,是二表嫂的字么?」 俞菱心差点没掌住,但几丈之外已经能看见闺秀们在水榭里纷纷落笔了,众人自然也能遥遥看见她二人回来,俞菱心只好无奈地低声应了一句:「是我的字,只是这个称呼……」 「表嫂放心吧,我会在外人跟前叫你的字,不会叫二表嫂的。」明锦柔点点头。 「我不是这个意思。」俞菱心简直哭笑不得,「我其实……」 明锦柔认真地望向她:「怎么了?」 第49章 俞菱心张了张口,才发现自己好像完全无从解释,主要是她也并不知道荀澈跟明锦城是怎么说的,明锦城又是如何与明锦柔说的,但此刻明锦柔已经是一脸:我明白我知道二表嫂你放心吧。 她简直是哭都哭不出来,最终只好无奈道:「没事,你就叫我慧君罢。」 「好,慧君姐姐。」明锦柔直接挽了她,「我家中虽有三位隔房堂姐,一个早早出阁,两个不在京中,从小与我一起长大都是哥哥,亲哥表哥堂哥,一个一个都是榆木脑袋似的。滢儿虽然比我大几个月,可你瞧她软绵绵的模样,有事还是都得我出头。本来我以为我哥会先成亲,没想到——」 俞菱心更没料到明锦柔居然就这样开了话匣子,但是两人已经回到花会了,赶紧按了按她的手:「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我哥的未来媳妇是这个模样。」明锦柔立刻顺着转了话题,望向此刻正在水榭当中,被一群闺秀围着的文若琼、文若瑶姐妹。 俞菱心顺着她的眼光望过去,立刻明白了明锦柔的意思。 明锦城是晋国公世子的嫡长子,将来是要承袭爵位的,他的妻子最好还是要干练一些,才能撑起国公府的家业。 这位文家大姑娘实在是看起来太弱了,而且不只是身子弱,性子也不太强。她头一次见到文若琼是在昌德伯府那次,当时明锦柔没去,荀滢去了。 文若琼居然能够当场就问出来有关她与齐氏的关系,家宅变故等等,还要荀滢圆场,完全没有一个高门嫡长女在外头交际应酬的分寸。 而且上一回在荀家的诗会当中,评定诗文的最后结果是让誉国公府的姑娘拔了头筹,当时文若琼好像也是一副不大服气的幽怨样子。 如此种种加在一处,俞菱心越发觉得久居冀州的沂阳侯府实在是没有好好用心培养家里的姑娘,既然已经能被文皇后召进京中,而且可以说是塞进了晋国公府,还是一副不上台面的病美人样子。 有些家族或者觉得无所谓,反正娶了皇后侄女这个身份,已经保证了足够的家族利益,具体姑娘本人如何也不要紧,娇弱些的反而比过于强悍的更好应付,不就是好吃好喝养着么。 但对于活泼好动,又爽朗大气的明锦柔而言,可就是打从心底看不上这样娇弱的姑娘做她的长嫂了。 「锦柔,俞姐姐,你们回来了。」荀滢一眼扫见她们回来,立刻便迎了过来,现在是刚才这段时间里照应的很辛苦,「时间也差不多了,若是你们有句子便誊写一下,没有也无妨,过去品评一二罢。」 俞菱心和明锦柔刚才在青虹轩里被荀澈一句「秦王没事」各自传递了信息无数,哪里还有什么作诗的心思,也就顺着荀滢的话过去鉴赏众人的诗作。 俞菱心在文安侯府的那次诗会上因为过于担心荀澈的安全,基本没有留意众人到底谁高谁低,只是好容易撑到结束便匆匆离去。这一回虽然也被荀澈吓了一跳,但说明白之后倒也多了几分安定,终于能静下来看看这些闺秀少女们的诗作。 上次夺魁的誉国公府姑娘文笔仍旧十分大气,湖光景致也能寥寥几笔就写出江川气魄。另外几位雅擅诗词的世家女也都各有千秋,或婉约或精巧,很有些动人句子。 而文家两姐妹则又是与众不同,文若琼写了一首五言仿乐府长诗,凄楚绮丽,大约就是佳人对景自怜的样子,但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写这样长,也算很有笔力了。文若瑶就更出奇,写了一首很短的回文诗,意境辞藻都算不得如何高人一等,但这正反都能读的格式,却足足占了一个巧字。 俞菱心看了看荀滢的脸色,心中再次摇头叹息。 沂阳侯府这些年在冀州是彻底富贵闲散到了什么境地,文家的姑娘们脑子里到底想的是什么? 身为文皇后的侄女,将来都要嫁给王侯公卿的姑娘,此刻最要紧的哪里会是在这样的诗社花会上用什么才思巧思力压群芳。她们应该要借着这样的机会,好好与那些要紧的公卿重臣之女结交,拉拢人心才是真正为将来铺路。 可眼前,文家两姐妹不只是对自己的诗作颇有些自矜之色,点评旁人之时还有点不大客气,不是说谁的对仗不够严谨,就是指另一个姑娘的用词落于俗套,甚至还点了俞芸心的诗作,说是书法还要再练练。 别的闺秀们大多是较常出来走动的,虽然不高兴,面上还撑着,俞芸心却整张小脸都涨红起来,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可她也知道,这两位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女,万万不敢还口得罪。 这时再看见俞菱心,便真觉得是亲人了,两三步跑到她身边,便拉着俞菱心的袖子,想哭又不敢哭,只能往她身后站。 俞菱心拍了拍俞芸心的手,也没说什么。出来交际应酬就是这样,尤其是当自己的家族身份不够高,又要与高门之女来往的时候,人家可以任性随口说什么,身份低的就是要再三思量才能应对。 攀高枝向上爬,哪有那么容易?上辈子因为她不在京中,俞芸心顺理成章地得到了家族的推荐,也确实读书努力进入了文华书院,然而不到半年,就在瑞阳郡主与另外几位贵女的冲突之中受到波及,草草退学了事。 只是也有一点是连俞菱心都没想到的,就是这两位文家姑娘找事的能力之高,竟不止限于诗句文字当中。 众人将诗句品评一回之后,眼看便要开始商议出今日的魁首,文若瑶居然先向着明锦柔这边发问:「哎?如何不见锦柔你的诗作呢?旁的不要紧的客人就罢了,身为东道主人的,哪怕是应景儿,也该写几句才是啊。」 这明知故问的态度,简直是要公然下明锦柔的面子。 而这句「不要紧的客人」,则是顺带着将家世不及在场众人显赫、且又两回都不曾作诗的俞菱心也带了进去。 在场的闺秀们几乎都惊住了,一时间水榭里竟没人再说话了,湖边风拂枝叶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楚。 明锦柔今日本就心绪复杂,因着不满自己兄长与文若琼的亲事,以及秦王之事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烦躁与情绪,闻言登时就沉了脸。 俞菱心因为就站在明锦柔身边,虽然也听了文若瑶的话而皱了眉,但还是立刻伸手拉了一下明锦柔。 明锦柔本来一句话都冲到嘴边了,感觉到俞菱心这下提醒,才勉强按下心头火,平平地道:「我今日思绪不甚畅顺,下回再写。」 「有道是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文若瑶看着明锦柔强压脾气,反而越发自己以为得意,抿嘴笑道,「锦柔你少些舞刀弄枪的时间,多读读书便顺畅了。」 第50章 这话说的连俞菱心都脸色冷下来,别说现在文若琼还没过门成为明锦柔的嫂子,就算已经是拜过天地成了礼,嫂子、尤其是嫂子的家人,也没有这样当着这许多人如此教训小姑子的,更何况此刻的文家姐妹只是借住在晋国公府而已。 文若琼这时款款地拉了拉文若瑶:「锦柔才学是极好的,不过今日是筹办诗会累了些罢了。」 这倒算是个场面话,其余的人在震惊之后也试着顺势而下,转开各自说话,谁知文若瑶又道:「姐姐说的也是,锦柔毕竟是国公府的姑娘,才学自然是没的说,思绪一时不畅也是有的。可是为什么这位俞大姑娘两回诗社都不作诗呢。这文思居然还能两回都不畅顺,倒是围着锦柔与荀妹妹说话时,畅顺的很。两位社长大人,咱们诗社怎么会请这样的客人?」 这样一段话说完,水榭中刚刚试图响起的各自说话声又降了下来,明锦柔则已经是忍无可忍,冲口而出:「你们管得着么?我与滢儿的诗社,爱请谁就请谁!」 「我们结诗社之时,本来就没有要勉强每位都场场皆作。」连温柔的荀滢也跟着开口补了一句,同样肃了脸色。 这时俞菱心直接上前了一步,她刚才没有来得及再次拉住明锦柔,就也不好打断她的话。其实她本人也有一点生气,却没有气得多么严重。 毕竟上辈子她回京的时候,俞家已经彻底破落不堪,她又在江州寇家住了五年,转眼嫁入文安侯府为正一品诰命文安侯夫人,即便人人皆知那个时候的文安侯命不久矣,可这一品诰命毕竟是明晃晃的金字招牌,俞菱心还是听了无数的流言蜚语,指摘她家世身份如何如何,早已习惯了。 而这样贵女之间起冲突,随便拉一个身份低些的客人做筏子的事情,她更是不知道见过多少。 「我能得了诗会的帖子,文姑娘很不明白为什么是不是?」俞菱心虽然比文若瑶小一岁,但身量高挑,再上前一步之后望向文若瑶,就有些微微俯视的意思,「那是因为我,不会住在旁人家里做客,又参加旁人精心预备的诗会之时,这样当着满京才女闺秀,当面质问主人。」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文若瑶刚刚还以为自己压住了明锦柔,没想到转眼就被一个她根本看不上的中等官员之女这样驳到脸上,俏丽的小脸也立刻就涨红了。 「就是那个意思。」明锦柔冷笑了一声,同样上前到文若瑶面前,「这诗社是我和滢儿办的,你看不惯可以不来,你这样的客人,我才不想请呢!」 这样暴烈的发作,在场众人简直是面面相觑。明锦柔身为晋国公府里最小的姑娘,一直都是被长辈父兄宠在掌心,又自幼好武,可以算是京中最骄傲飞扬的贵女之一。 若不是还顾忌着文家姐妹是皇后侄女,早在刚才就炸起来了。可文若瑶居然还得寸进尺,虽然发作皇后侄女还是很让人心惊的,但想想明锦柔的性子,却也顺理成章。 文若瑶哪里会想到明锦柔居然如此翻脸,她进京之时听到的都是皇后姑母要给她们姐妹在京中无限的荣光与提携,将来前程富贵荣华不可限量,很自然的就将原本在家中说一不二、指点江山的做派毫无保留地带出来了。 可俞菱心与明锦柔的话叠在一处,就像一串清脆响亮的耳光连环打在脸上,她如今也不过十四岁,又是自幼娇惯如宝,哪里能受得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转身就跑开了。 「若瑶!若瑶!」文若琼也红了眼眶,连忙扶着丫鬟的手追过去。只是她那样娇弱,连追过去的步子都是好像弱柳扶风,根本赶不上文若瑶的速度,看着都有些滑稽。 俞菱心不由摇摇头,但也立刻提醒明锦柔:「快叫人跟着看看,千万别让她们摔着了,毕竟是客人。」 明锦柔撇了撇嘴,脸上还是不情愿的,但毕竟发作出来了这脾气,也痛快几分,便示意身边的大丫鬟跟了过去照应。 荀滢则上前重新招呼众人继续评定诗作,闺秀们渐渐重新说笑起来,便当做没这件事了。甚至有不少人心里都是称愿的,走了那两个拎不清的文家姑娘,反而更欢喜些。 很快诗作评定完了,这次的头一名则是给了出身书香世家的一位聂姑娘,给了彩头礼物,众人又说笑吃茶一回,才散了。 这个时候俞芸心就很想回家了,因为对于大多数在场的闺秀而言,家中的背景与教育,很足以让她们明白文皇后虽然从礼法封号而言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但多年来朱贵妃的无限荣宠,很是压去了皇后大半的风光与威势。 相对而言,晋国公府、文安侯府等等这样的簪缨世族,真正的地位与实力反而要更稳更实,不会轻易动摇。这才是为什么皇后想要将侄女嫁到明家,主要是笼络,算不上施恩。明锦柔不会刻意讨好文家姐妹,也是正常的。 但俞芸心就不同了,她虽然也知道朱贵妃风光,承恩公府煊赫,但在她心中还是觉得皇后娘娘的地位尊贵无比,随口一道旨意就可以给臣民带来灭顶之灾,刚才文家姑娘说她就罢了,现在姐姐俞菱心居然正面指责文家姑娘、害得文家姑娘离席而去? 这后果哪里是俞家能够承受的! 「大姐姐,咱们赶紧回去吧!」俞芸心更紧地拉住了俞菱心的袖子。 俞菱心见她害怕,想了想也就明白了,刚要宽慰两句,便见另一个眼熟的丫鬟从南边的月门过来,快步到明锦柔的身边耳语了两句,明锦柔的脸色便再次微微一变。 大约是前世里头留下的习惯,参与这种人多的宴会之时,俞菱心总是会更加留意些人来人往的出入,因而明锦柔那边稍微有些异常,她立时便瞧见了。 明锦柔刚好也望向俞菱心,大眼睛眨了眨,竟是有些似笑非笑地使了个眼色。 俞菱心忽然后悔自己与她对这个眼色了——这保不齐又是荀澈要出什么幺蛾子! 「大姐姐,咱们赶紧回家罢。」身边的俞芸心越发着急了。 然而明锦柔的性子哪里是能叫人想看不见就看不见的,下一刻就直接朝俞菱心过来,伸手便去挽她:「慧君姐姐,我有个事情想跟你说,你到我院子里来一下好不好?俞二姑娘再坐坐。」又向荀滢摆摆手,「滢儿,你瞧着点俞二姑娘。」言罢就直接挽着俞菱心要走。 俞菱心忙按住明锦柔,先吩咐甘露也留下照顾俞芸心,才无奈地跟着去了。 眼看离了镜湖水榭一段距离,明锦柔便低声道:「二表哥说要见你,那就还是回青虹轩罢。」 俞菱心简直哭笑不得,刚才不是刚刚见过了么?转眼还不到半个时辰,又要见什么见? 但既然已经被这样拉走,此刻再质问什么或说不去那也太矫情,只得随着明锦柔在今日里第三次踏进青虹轩的东暖阁,荀澈赫然在座,垂目不语,神情里颇有几分微冷。 第51章 「来,二表哥,」明锦柔直接将俞菱心拉过来,自己连门都没进,「你今日可又欠我一个人情。」 荀澈微微抬眼,神色缓和了些,微笑道:「你只管记着,回头你表嫂一一还你。」 明锦柔虽然性子爽朗,不爱那些弯弯绕,但身为晋国公府的女儿,也不是当真看不懂人情脸色。更何况与荀澈从小一起长大,如同亲兄妹一般,她也是很了解荀澈的,已经从这神情里感觉到几分不对,当即应声便直接走了。 俞菱心无奈地进了门,白果就立刻从外头掩门,也远远退到廊下去侍立。 「这是怎么了?」连明锦柔都看得出来荀澈不高兴,俞菱心的感受自然更是清晰,「刚刚又出了什么事么?」 荀澈将手里的茶盏放下:「你可有气着了?」 俞菱心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与文家姐妹的那几句口角:「你说文家两位姑娘么,不过都是小孩子罢了,我跟她们置气做什么。」 虽然她如今这个身体还是不到十四岁的小姑娘,但俞菱心上辈子过世之前已经整整为荀澈守寡十二年,是三十四岁才病故的。现在再面对这些与她身体年龄相仿的闺中少女,自然就会当做小孩子看待。 「不过,」俞菱心又想了想,还是问道,「想来你也听说刚才发生的事情了,我那样回文家姑娘,是不是太强硬了?会不会耽误你们的事?」 荀澈仔细看了看俞菱心,她明丽秀美的面庞上确实只有些询问的神色,并无什么强忍的委屈怒气,这才稍稍舒了一口气:「不妨事。你回的很好,锦柔做的也很好。文家是该敲打一番了,我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俞菱心不由微微蹙眉,荀澈的意思她大概明白了一半,朱贵妃与承恩公府虽然是目前看来最大的敌人,但相对而言,文皇后这个想要坐收渔利的反而是荀澈目前最戒备的。这一点,她之前就已经知道,所以才在对上文家姐妹的时候毫无客气的打算。 但他这话里头好像还是带出了点别的意思,她疑惑地重复了一次那个词:「你要的结果?」 荀澈唇角微扬:「对,从我回来的第二日起,就已经往明家安排了人,每日在文家姑娘面前透出些口风,大约便是‘皇后凤位尊贵,无可动摇,她们初来乍到,需要立威,还有锦柔性情骄纵,最好提前弹压’等等不着四六的话。」 这个就完全出乎俞菱心的预料之外了,眼看她简直有些呆呆的惊住,荀澈又笑了笑:「这事情锦城是知道的。我就是要让他看看,文家女若是有脑子,这些话听了,也该分辨思索,行端踏正。若是真的就顺着这些昏话糊涂下去,那将来若真遇见什么人有心设计,被坑到连累一家一族,都不会自知。」 俞菱心听到最后不由也笑了:「我真是头一次见着,教唆挑拨人家姑娘,还能说的这样理直气壮、光明正大的。」 荀澈不以为意:「我当然理直气壮。前头的算计,今日的反应,锦城也好,中宫也好,都应该好好看个清楚明白。我就是要扒下文家这层皮,让皇后知道她的家族、她的本事,到底值得几斤几两。退一步说,若是她们受了敲打,知道收敛,那也是保她们文氏一族活命的正理。」顿一顿,眼中寒光微闪,「不然的话,某些恶名,我是不怕再背一次的。」 俞菱心微微一凛,知道荀澈意下所指,是前世里将沂阳侯府文家辣手灭门之事,一时神情便也有些严肃起来。 荀澈又摇头道:「如今暂时是不会到那一步,且等着看罢,早则明日,晚则后天,中宫会有所反应的。不过我也不能将此事就这样放过了,居然敢欺负到我媳妇头上!」 他前头说的那样严肃,俞菱心自然也是认真想起许多往事,以及如今朝廷格局等等,一本正经地顺着荀澈的言语思路跟下去,猛然听到这最后一句,刚要点点头,才再度反应过来,他又不正经了! 「你这人……真是,」俞菱心不由气道,「总说这样的话。说起来我还没问你呢,你到底是与明公子和明姑娘怎么说的,刚才她就在镜湖水榭外头没几步的地方叫了一声……那什么,我差点吓死。」 「叫了什么?」荀澈唇角一勾,「我不知道呀。」 这个「嫂」字在嘴边,却有些说不出口。俞菱心脸上微热,又张了张口,还是没说出来:「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啊,现在我们也没有什么正经的关系,你却总这样随口称呼,这让明家人怎么看我?你到底与他们是怎么说的?」 荀澈的笑意敛了大半,认真望向她:「我与锦城说,叫他们待你如我妻,就这一句。」 俞菱心忽然心里猛地一酸,她知道荀澈这一回不是玩笑了。 她原本以为荀澈会与明家兄妹说,他喜欢她,或者是他们二人已然有情云云,以明家兄妹和荀澈之间的交情,自然会帮着他们的。 只是这什么意中人也好,有情人也罢,一朝未曾成礼,就还是有个未可知的变化在当中,这就是俞菱心不愿意明锦柔如此称呼的原因。不好意思只是一方面,从地位而论,文安侯府与俞家之间还是有很大的差距,他们的事情到底能不能顺利,她心里并没有成算。 若是真有个什么意外变故,或是政治联姻之类的不得已,这一声表嫂的称呼,她也未必能当得起了。 但荀澈居然是以这样简单而郑重的态度说给明锦城的,这就像上辈子的天旭二十二年秋天,荀澈眼看已经是针石无效、油尽灯枯的时候,他与明锦城单独谈过一次,她曾经隐约听见荀澈虚弱的声音说:「……她是我的妻子,请你务必,务必……」后头就开始咳嗽,这句话她没有听全,但从后来看晋国公府和明锦城兄妹对她的照顾,也大概能知道荀澈说了什么。 如今的形势自然与当时不同,可荀澈就是要正式地告诉明家兄妹,她不仅仅是他的「意中人」而已,她一定会是他的妻子。 这话放在旁人身上,或许只是情热之时的甜言蜜语,但荀澈是什么样的人,明家兄妹也很清楚。 他说得出,一定做得到。 俞菱心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话,满心里好像很酸,又好像很甜,满满的,让她喉头都有些发堵。 「慧君。」荀澈起身,上前牵了她的手,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些日子以来,我虽然庆幸,能再有这重来一回的机会,但每日没有你在身边,我也度日如年。前几日尤其浮躁些,但近几日里我却又在想,前世里我先抛下了你,你后来是不是也这样独守空房,日夜思念?」 俞菱心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想头,那十二年的孀居日子自然也顷刻涌上心头,她同样站了起来,仔细回想了片刻,终于按住满心的五味杂陈,诚挚地回望荀澈:「没有啊。」 时光仿佛凝固了一瞬,算无遗策的荀世子满心的深情款款就这样卡在了他俊逸无双的脸上。 第52章 俞菱心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手后退,两步到了门边,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骗你的,傻瓜。」 说完便赶紧开了门,逃也似的就快步去了。 留下荀澈一个人,在暖阁里犹自神情微妙,半晌之后,他才缓缓眯起了眼睛,唇边也露出了笑意。 而这个笑容让这时刚刚过来的明锦城看着心里就是一抖:「你小子又要出什么馊主意了?」 且不论荀澈这头到底又起了什么心思,俞菱心回到镜湖水榭的时候,心中的甜蜜与欢喜都仍旧是满满盈盈,可在水榭左近等候她的荀滢与俞芸心,便没有那么好的心绪了。 尤其是荀滢今日几乎是独自支应了整场诗会,纵然性情再如何柔顺温和,还是显出了几分疲惫之色。 而俞芸心满心想着俞菱心当面开罪了皇后侄女,到底后果会有多么严重,哪里还能踏实坐住,就是不敢在荀滢面前直接哭出来,脸上的神色也跟要哭差不多了。 明锦柔是后来追着一起送俞菱心出来的,连忙过去安抚荀滢:「滢儿,是我说话久了,我该打。下一回诗会你只管坐着,我来操持!」 荀滢倒也没有多少不愉之色,瞧着明锦柔好似心绪恢复了些,反而放心,只是笑笑:「你回头补我两盒好墨便是。」 俞芸心那边可就笑不出来了,尤其看着俞菱心神色轻松愉悦,整个人更是烦躁不堪,连连抱怨俞菱心去的太久了。 俞菱心却哪里会在意,随口应付了,便与明锦柔和荀滢告别,才终于带着丫鬟们前往二门等车回府不提。 待得到家,时辰还早,俞菱心和俞芸心便直接去东篱居见老太太。毕竟到晋国公府那样的人家去做客,俞老太太既是欢喜,也是挂怀,早早叮嘱了回府之后要过来说话。 两姐妹进入东篱居的心情自然也是截然不同的,俞菱心一路上除了时不时唇边泛起不自知的甜蜜笑意之外,也稍微仔细想了想有关荀家,明家,以及文皇后朱贵妃等等几个家族之间的利益关系,到家下车的时候就有些分神。 而俞芸心因着马上要回家终于稍稍放松几分,但多想想文家姑娘先前锦绣环佩,行动傲慢的骄矜样子,以及被俞菱心当面讽刺掩面而去的行动,又越发的害怕起来,所以进入东篱居的时候,小脸上已经满是哭意了。 俞老太太正与苏氏坐着说话,先前的那些龃龉事情虽然俞菱心主动要求揭过不提,但老太太对苏氏还是自此就深深不喜,苏氏只能百般小心谨慎地讨好,婆媳之间的关系很有些僵硬。 此刻见到丫鬟打了帘子,俞菱心与俞芸心两姐妹进门,一个笑盈盈,一个泪汪汪,俞老太太和苏氏都很意外:「这是怎么了?」 俞菱心这才留意到俞芸心不只是烦躁担忧,而是眼泪真的掉下来了,犹豫了一下措辞,还没开口,苏氏那边已经心疼地一把抱住俞芸心:「芸儿别哭,有娘在,怎么了?跟娘说啊!」 俞芸心扑进母亲怀里,哇的一声哭的更厉害了,俞老太太也有些着急,去问俞菱心:「菱丫头你来说,今天诗社出了什么事么?」 俞菱心连忙握着老太太的手宽慰:「没什么大事,前头还行,后来有两位姑娘说芸儿书法不太好,还得练练,当着那许多人,语气也不大好,芸儿脸上有些挂不住。后来她们又找寻明姑娘和我的不是,有几句话便顶了顶,不是大事。」 俞老太太刚要再问,俞芸心那边已经稍微缓了缓,转身驳道:「才不是这样简单。老太太,那两位文姑娘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女,人家说了我的书法也没有什么,可后来大姐姐顶撞人家的话才叫厉害,最后那两位文姑娘是哭着走的!」 苏氏立刻脸就白了,几乎要站起来:「皇后娘娘的侄女?老太太,这,这可不是小事啊!」 俞菱心倒是也能理解,以苏氏和俞芸心的见识而言,有如此反应很正常。只不过要如何解释如今荀家与明家对待皇后和沂阳侯府的态度,倒是有点微妙。 她这边一沉吟间,苏氏越发的坐不住了:「老太太,咱们府上是不是应该立刻送礼给文家?还是,还是带着孩子们过去登门道歉?皇后娘娘的侄女,咱们哪里能够得罪……」 「你先别慌。」俞老太太心里虽然也是一沉,面上还是撑得住,尤其看着俞菱心的神色这样镇定,就更觉得此事有蹊跷,「天没那么容易塌下来。你先带着芸儿回去梳洗换个衣裳,我仔细问问菱丫头,晚上等老大回来再商量。」 苏氏也想再仔细问一遍女儿此事的细节,当即便领着俞芸心匆匆去了。 待她们出了门,俞老太太也露出了几分忧色:「菱丫头,你素来稳重,怎么会在外头得罪人,还是文家姑娘?这不是真的罢?」 俞菱心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与文若瑶之间的对话给俞老太太复述了一回,毕竟当着那许多人的面,她不说,俞芸心也会说。 至于有关与明锦柔两回走在一处,只能含糊解释为自己头一次真的是去整理衣裳,而第二次则是明锦柔与她单独说话,叫她为文氏姐妹的事情放心。说起来后半段也还是差不多的,荀澈叫她过去也可以算是为了这个。 俞老太太听了便沉默了半晌,神色还是有些惊疑不定,但却不是像苏氏一样觉着得罪了文家姐妹而有灭顶之灾,而是再次认知到,天旭年间的政局真的要开始风云翻转了。 那冲突虽小,看似是以俞菱心而起,实际上表明的是明锦柔对文家女的态度,只看后来并没有明家其他长辈或者女眷出来给文家姑娘找补,便能折射出明家如今的态度,也不是与几个月前一样立场鲜明地支持皇后了。 难不成这一切都是从文安侯世子与秦王反目引起的?毕竟明锦城与明锦柔兄妹交好文安侯府,人人皆知,而荀家世子荀澈更是有过与明锦柔议亲的传闻。 只是俞老太太却没想到,在这样的一桩变故当中,自家孙女居然会被搅进去,还成了发作的关节。 「祖母,您也不必太担心。」俞菱心主动挽了老太太的手,温言道,「皇后素来名声好,慈惠温和,也不会如何喜欢文家姑娘这样轻狂行事。再者这样事情到底背后有几分含义,想来大家心里都有数。皇后娘娘不会对咱们家怎么样的。」 俞老太太听着眼前孙女的言语中老练地透出对京城格局的了解,甚至胜过长子俞伯晟,心里也说不清到底还有几分惊疑几分宽慰,但最终还是轻轻叹了口气:「你看得明白,祖母也不多说了。回头你父亲那边,可能还要再说说。」 俞菱心含笑应了,又与老太太说了一会儿闲话才回去了莲意居。 第53章 当晚就听说苏氏哭哭啼啼地去书房找了父亲俞伯晟,但二人很快又被老太太叫走,东篱居一番谈话之后,府中又重新消停下来,倒也没有再叫俞菱心过去重问一次细节云云。 不过,转日下午,苏氏的嫂子苏太太还是上门了。也不知道是苏氏完全没有被俞老太太的话安抚住,又或是苏太太同样听说此事,就觉得是个机会。总之当俞菱心被请过去苏氏正房吃茶说话的时候,进门就听到苏太太正在危言耸听:「……这后头的事,可就难预料的很了!」 俞菱心对苏太太这个说话的腔调倒是熟悉的很,见礼坐下之后,就捧着茶盏听她继续说。 苏太太的意思其实也很简单,无非就是说此事后果严重。俞菱心在明家这样当场下了文家姑娘的面子,文皇后与沂阳侯府文家或者不敢对世代簪缨的晋国公府做什么,但俞家这样空有书香清名,老尚书早已过世的中等家族,还不是只要记恨了,想怎么碾死就怎么碾死。 哪怕一时没有动作,或者是碍着面子,但等风头稍过一过,随便找个法子整治俞家,那就全家一起受累,不要说俞菱心俞芸心这些姑娘家将来说亲会受影响,怕是俞伯晟的仕途也要受连累。 这套话顺下来之后,苏氏和俞芸心的脸色越发青青白白,拉着自家嫂子苏太太说话就要哭了,偶尔扫向俞菱心的眼光里也隐约带了几分怨恨。 苏太太这时候才透出了真正的意思:「天子脚下,哪里是那么好立足的。我说句口冷的话,妹夫如今仕途真是不如当年老太爷,为什么呢?还是没有人照应的缘故。都说‘朝中有人好做官’,远的不说,你只瞧你哥哥,如今跟着朱三老爷办差,遇事也有人指点。我们家薇姐儿就更不用说了,在朱家闺学里头,与承恩公府的姐妹们相处不知多融洽,天天连个红脸的时候也没有,更不会招惹这样的麻烦了。」 顿一顿,又叹道,「其实先前我就说,大姑娘和芸姐儿这样的,就是去朱家闺学最好了,何必去那什么诗会花会的惹麻烦呢?人家晋国公府是什么底子,明家姑娘那就是拿着菱姐儿当刀子使!回头等真有事,你看到底帮你们家的是谁!」 俞菱心唇角不由一勾,刚要说话,便听外头白果的声音过来禀报:「大姑娘,晋国公府的明四姑娘登门来看您了,说是带了皇后娘娘的赏赐和国公府的礼物。」 「明姑娘是送了帖子过来,还是人已经到了?」俞菱心叫白果进了门,大大方方地问话。 白果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此时在场的余人脸色到底有多僵硬,只是平平稳稳躬身一福:「明姑娘的礼单、拜帖、车马和礼物都是一起到的。霜叶姐姐请您示下,是迎明姑娘到东篱居见见老太太,还是直接到莲意居。」说着,双手奉上了帖子与礼单。 俞菱心接过来,嘴角的笑意就是一凝——这几乎要有半寸厚了,真的是礼单么?虽然是厚硬的玉版纸,又窄窄地折着才显得更厚,但真的完全展开怕也得有二三尺长。 这时白果又补充道:「明姑娘带来的礼物有两车,霜叶姐姐说请太太打发人过去帮个忙,莲意居的小丫头们怕是拿不了。」 苏氏完全反应不过来,只觉得这些日子所闻所见就跟做梦一样。先是突如其来的侯府国公府诗会的帖子到了俞家,俞芸心好像忽然就有了平步青云的机会。 然后是美梦还没认真开始做上一刻,就又听说大姑娘狠狠当面得罪了当今皇后娘娘的亲侄女,顷刻之间别说女儿的前程,只怕全家的前程都要不保了。 六神无主整整一夜,好容易娘家嫂子来了刚说得明白了点,忽然皇后娘娘的赏赐、国公府的礼物,整整两车送到了家里来?晋国公府的嫡小姐,也亲自上门来探望大姑娘? 大起大落之下,她都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几乎是被俞菱心连叫了两声之后,才木木地点头,打发人去二门上帮忙。 而另一厢的苏太太脸上自然是阵红阵白,勉强挂着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俞菱心只是一笑,吩咐白果道:「平辈来往,先不打搅老太太,你去叫霜叶和白果预备白茶,糕点和鲜果。记得糕点不要太甜的,也不要太热的。我去二门上迎一下明姑娘。」 顿一顿,又起身向苏氏和苏太太颔首道:「苏舅母与太太慢慢说话,我先告退了。」言罢,便直接带着甘露和白果走了,至于苏太太接下来要跟苏氏怎么相对下台,她也没兴趣知道。 二门上,明锦柔果然已经到了,而且是已经下了马车。一身锦红长裙热烈而飞扬,就与她的性子和笑容一样明亮。 俞菱心看着虽有几分亲近,但也怀疑这里头又有荀澈什么算计,只是当着人自然不好说,中规中矩地客气了两句,就亲自引着明锦柔到莲意居吃茶说话。 丫鬟们刚刚打发下去关了门,两人的客气态度几乎就同时卸了下来,那种好像不太熟,可实际上又知道彼此的秘密、应该很熟的感觉,实在很微妙,二人互相看了看,又都笑了出来。 论性子,自然还是明锦柔更爽朗些,开门见山地说了重点:「二表哥让我来的,一方面是将皇后娘娘的赏赐和我们两家的礼物送来,给你撑个场面、免得你在家里为难,另一方面就是想问问你,过几日去京南泛舟的事情。」 俞菱心刚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听到最后半句差点被茶水呛到。明锦柔这个爽快性子还真是够爽快,这样的话也能光明正大地说出来。 她不由有些无奈:「什么泛舟的事情?不,那个先不提,你先说一下,文家姑娘后来怎么样了?皇后娘娘又是什么意思?」 明锦柔撇撇嘴:「当时她俩跑出去,就去找了我哥,哭着说这说那。我哥能说什么,叫人送她们回房呗。后来不到晚饭时间,宫里就有女官过来了,传了皇后娘娘的话,当面斥责了文若瑶,还把她身边丫鬟给换了两个。又赐了一堆东西,说是补偿我和滢儿。我跟滢儿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你受委屈了,就分出来了一半给你拿来。」说到这里,忽然一笑,「当然,这里头也有某人添的东西。」 俞菱心干咳了一声,没接最后一句,只是顺着她前头的话想了想,就明白了文皇后的态度,倒也不算意外。莫说如今因着秦王见责于帝、皇后的形势明显弱于先前、更加不会得罪明家与荀家,就算是前世的此时,秦王仍旧风光太平的天旭十三年秋,皇后也是处处摆出一副慈和端庄做派,不会给文家姑娘的蠢事撑腰的。 「二表嫂,」明锦柔叫了一声,随即被俞菱心瞪了一眼,赶紧改口,「不是,慧君姐姐,这事没什么可操心的。还是说说京南泛舟的事情罢?原本是滢儿想去看看京南的山水景色好作画,我哥就去弄了一条画舫来,所以这事算是我和滢儿邀你同行,再没有外人的。趁着这几日天气好,去玩一玩,好不好?」 俞菱心微微气结,她就知道荀澈做事,总是一个动作里头至少要含着七八个意思,再赚回个十倍百倍的好处,不然就算是亏了。说什么「凭交情也得告诉明家兄妹’,还不是要拉着他们给私会搭桥铺路。 可这也太频繁了,昨日刚在明家见了两回,过两天又去泛舟,即便大盛的风气开明远胜前朝,没有什么节烈牌坊之类的严苛礼法,但算一算还是见的太多了。 「有什么事情要商议么?」俞菱心忽然问了这样一句,脸上的神色也严肃的很。 明锦柔一怔:「商议什么?」旋即反应过来,「啊,这个,可能是有的。」 俞菱心不由笑了,明锦柔那一怔才是真正的回答,她摇了摇头:「这一回我还是不去了,我手里还有账本没整理完。真有什么事,下回诗会也能见到。」 「不去?」明锦柔好生意外,「可下回诗会就是重阳之后了,还有十几天呢。」 第54章 「既然没有什么事,十几天有什么不妥?」俞菱心毫不在意地应道,又低头抿了一口茶。 明锦柔有点着急,感觉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话:「慧君姐姐,说不定是有事呢,你还是去吧。我哥弄这条画舫也不容易,现在都八月末了,再不去过些日子就冷了。」 俞菱心只是摇头:「我有些怕船,还是不去了。你们好好游玩便是。」 这话其实也是实情,上辈子她被母亲齐氏连拐带骗带出京城的时候就是走的水路,那时候因为被下了药,身体比平素更孱弱,一路上又是病弱又是晕船,一连吐了五六日,到了江州又是大病一场。 如今想想,还是有些印象的。 明锦柔倒是没想到俞菱心可能怕水,登时就有些词穷,但想了想还是不愿放弃:「这个,画舫是大船,稳得很。姐姐要不要试试?实在不行就早些回来就是了。」 俞菱心无奈地将茶盏放下:「你只管去与他说,这是我的原话,‘既然没事,这次我不去了’。」 明锦柔见俞菱心直接点了要给荀澈的话,知道她真的是不会答应了,便悻悻地叹气道:「为什么不去呢,你们想见就能见,多好。」 俞菱心看了明锦柔,那张俏丽而活泼的小脸上果然透出几分怅惘之意,她迟疑地劝了一句:「昨天不是说了,秦王没事,你也不要太担心。」 明锦柔越发低了头,半晌没有说话。 俞菱心等了等,才再低声问道:「怎么了?难道昨日晚间又有什么变故?」 明锦柔摇了摇头:「没有。只不过,他有事无事的,与我也没有什么相干。我……我也不是他什么人。」 俞菱心忽然有种不太好的感觉,明锦柔完全不是一个会故意伤春悲秋的扭捏性子,倘若秦王与她真的两情相悦,即便顾忌朝局家族等等一时不得成就姻缘,明锦柔也不应该这样说。 难不成这件事只是明锦柔的单相思么? 俞菱心飞快地回想了昨日荀澈的话,以及前世里所知秦王的婚配等事,她确实不大记得第一位秦王妃是谁,主要是因为前世的秦王是在天旭十五年大婚的,那时候她已经在江州了,寄人篱下,自身难保,哪里会留意京中之事。 等到天旭十八年她回京的时候,秦王刚刚入主青宫,而他的原配妻子已经病故。而从那个时候开始,一直到秦王登基之后多年,他纵然有侧妃妾侍,也有子有女,但正妻之位却一直空悬,只是十分专注于政事。 所以外间对秦王,也就是后来的桓帝,是有很多赞誉的,一方面是称颂帝君勤政,另一方面也不乏有人认为桓帝对发妻深情一往,不复续娶。 明锦柔见俞菱心沉吟不语,似乎很是认真地在思索,忽地又苦笑了一声:「姐姐是不是不知道,秦王殿下与陆家的婚事,就快定下了。」 俞菱心愕然望向明锦柔,这件事她确实不知道,但她知道陆家是镇国将军府,世代都是掌管京畿驻军的忠君孤臣。 以政治联姻而论,文皇后会为秦王选陆家女确实合适。 可秦王自己的心思呢? 若秦王真是对明锦柔一点意思也没有,那荀澈难道不会做点什么、去断了明锦柔的心思么,怎么会还特地告诉她「秦王无事」呢? 「这件婚事,去年就已经议定了,我早就知道的。」明锦柔又垂了眼帘,沉了沉,再度抬眼望向俞菱心,脸上的神情已经重新轻松起来,「其实陆家三姑娘人很好,又贤惠又文静,我头一回听说他们定亲的时候还觉得挺好的,秦王殿下不容易,能娶镇国将军的姑娘很合适。」 顿一顿,她见到俞菱心的眼光里竟然有几分温和的悲悯之意,心下猛地一酸,赶紧转了头,强笑道:「说起来姐姐可能会笑话我罢,我是今年年初在猎场与随着我哥哥还有秦王一同打猎过,之后才……不过,这真的也没什么,过些日子,等秦王成亲了,我大约也就好了。毕竟,我家里长辈也不大喜欢这样的事……」 俞菱心缓缓舒了一口气,一时竟不知如何开解。 秦王比明锦柔大六岁,宫中的形势又非常复杂,她稍微想想便知道,此事定然十分艰难。即便皇后有意考虑过明锦柔为秦王妃的人选,晋国公府也未必愿意。 一方面是朱贵妃盛宠无双,煊赫多年,膝下又有二子,一旦朱贵妃之子上位,秦王怕是没有好下场。另一方面即便朱贵妃不上位,皇后亦有亲生子,届时反目相杀怕也难免。 而事实上,其实前世里都已经发生过一回了。 上辈子那样的激烈斗争之中,秦王的原配正妃早早病故,也不知道是当真天不假年,还是遭了朱贵妃一系、甚至可能是文皇后的暗中谋害,所以晋国公府素来稳健的作风,应该是完全无意将女儿嫁入宫中才是。 只不过世事回转,往往出人预料。 此时明家的长辈们为了疼爱明锦柔而不愿意她嫁给秦王,然而两三年之后风雷激荡,明家与荀家同时连遭重创,以荀滢惨死宫中为始,荀澈的亲弟弟荀淙落马断腿、荀澈身中剧毒、明锦城遇刺脸上中刀、文安侯荀南衡在军中被袭、明锦柔的父亲晋国公世子明云冀刚刚承爵便蒙冤受审、重刑之下身死天牢…… 那一连串的变故之后,明锦柔选择了入侍宫中,带着晋国公府全部的资财势力嫁给了风流之名天下皆知、同时也是害死荀滢元凶的三皇子魏王。 一时间多少骂名,皆在明锦柔一身。 到后来等到荀澈在病榻上挣扎筹谋着反杀了朱氏一族,又下重手灭了沂阳侯府文家满门之后,这天下的奸恶骂名才转到了荀澈身上,明锦柔之名也渐渐不为人所提。 如此前尘种种,俞菱心大多并未得见,因为她回京的时候已经尘埃落定了,但即便未曾亲历,只听后来荀澈以及旁人断续提起,已经足够让她心惊不已。 第55章 此刻再看着眼前犹自年少美好的明锦柔,俞菱心虽然觉得滋味复杂,但更多还是庆幸。 毕竟此刻得以重新来过,那些荀家明家的惨烈种种尚未发生,荀澈是不会让旧事重演的。甚至这次秦王忽然见罪于帝,刻意传扬出性情暴戾的消息,说不定也会影响与陆家的联姻。 俞菱心想到这里,眼前不自觉就再度浮现荀澈那个似笑非笑的样子,轻轻干咳了一声,伸手去拍了拍明锦柔的手:「锦柔,你现在不要胡思乱想才是真的。世事难料,眼前看着好像是山穷水尽,之后也未必就没有柳暗花明的机会。你若是心里实在不痛快,随时来找我说话就是。」 明锦柔点点头,忽然又一笑:「慧君姐姐,你真的不来泛舟么?我现在想想你不来,就觉得心里可不痛快了。」 俞菱心也笑了,知道明锦柔本就是个开阔性子,刚才与自己透了几句算是聊以排解,此刻笑容又明亮起来,倒是叫人放心。 不过,俞菱心还是摇了摇头:「这次泛舟真的不去了,你有话说,独自来找我就是。」 明锦柔无奈,只好转而说几句诗会花会,以及这次皇后赏赐之物等等的闲话,又吃了两盏茶便告辞而去。 俞菱心将明锦柔送走了,再回房的时候,一路上都能感觉出丫鬟与下人的神态都与先前不大相同了,除了白果这个小内奸永远都是一副乖巧安静的模样之外,连霜叶与甘露都透出了些隐约的兴奋。 苏氏刚才打发过来帮忙收礼物的管事媳妇更是热络不已,恭恭敬敬地回了话,又主动道:「另外,太太还跟大姑娘说,今日舅太太上门也没有旁的意思。主要是二姑娘年纪小不懂事,昨日里吓着了,太太也是一时慌神。舅太太是个热心肠,就是说话在意不在意的,还望大姑娘大人大量,不要介怀才是。」 俞菱心一笑,随口道:「这整篇话是舅太太说的罢?」 苏氏性情上的长处,就是平素还算稳当。只是面对大事就也谈不上了,而论起应变之才还是很不如她嫂子苏太太的。 那管事媳妇立时一僵,全没想到年少的大姑娘眼光这样毒,只好继续陪笑道:「舅太太和太太说的都是一样,两位都是为大姑娘二姑娘,还有咱们府上的好处打算,大姑娘您这样慧眼慧心的,定然是不会见怪了。」 听着这奉承话说的不伦不类,但也有几分灵活的急才,俞菱心只是笑着摆了摆手:「不妨事,太太说的也好,舅太太说的也罢,你只管回去禀报,我这边没有什么可介怀的。请太太以后凡事多听老太太的话,不必平白着急就好。」 那管事媳妇自然是连连应声,便赶紧行礼去了,到正房与苏氏回话不提。 俞菱心这才回房仔细看了一下那礼单的细节,便明白了众人的惊喜激动恭敬等等态度从何而来。 宫缎四匹,宫纱四匹,堆纱宫花一盒,内造胭脂四盒,缂丝团扇两把,锦绣荷包四个,花钗四对,珠串四串,禁步两对,帕子十二条,另有香料香粉,茶叶吃食以及各色小物若干。 这些东西一一拿锦盒装了,可不是要满满两车么。尤其是明晃晃的内造二字,更是金字招牌一样,甘露甘草都有些两眼放光。 俞菱心只是摇摇头,这内造的东西应该是皇后赏的,按着明锦柔的说法分出了一半,那皇后打赏给明锦柔和荀滢的东西也不算少了,果然是诚意十足地在给文家姐妹善后。 但剩下的,什么花钗珠串,从礼单上写的好像非常简单轻易,她打开看了看,便知道是某人的手笔了。宝石流光溢彩,珍珠温润浑圆,随意开一盒便是珠光盈盈,还大多做成菱花样式,那哪里是什么「晋国公府与文安侯府的一点小意思」。 她粗略算了算,价值已过千金,荀澈这手笔也太大了。 不过俞菱心也不得不承认,她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欢喜。 她并不缺钱,只是她知道,他做出这样的阵仗场面,是为了在俞家门里给她撑腰,怕她受委屈。 就在这同一时刻,当俞菱心在莲意居里看着菱花发钗浅浅莞尔的时候,文安侯府的晴雨轩里明家兄妹看着眼前的荀澈,也在暗暗偷笑。 谁让这家伙从小就爱摆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悠哉模样,说话办事都是藏头露尾、故作高深,好像天下万人万事都在掌握的德性。 这回吃憋了吧? 整整一车亲自挑选的礼物送过去,人家姑娘那边就俩字:不去。 明锦城看着荀澈站在窗边负手而立,好像思索什么天下大事一样的暗暗运气,越发乐不可支,又以手肘顶了顶明锦柔:「哎,你二表嫂真说不去?你没再劝劝?」 明锦柔也是笑:「天地良心,我可真劝了,使足了力气,什么话都说了,什么在船上不舒服可以早回来之类的话都说了。也赔笑了,也撒娇了,也求情了,什么能说能做的都试过了。可惜啊,人家就是不去,原话我刚才也带到了,二表哥你可不能怪我啊。」 荀澈轻轻咳嗽了一声,还没说话,明锦城又啧啧叹道:「你二表哥怎么能怪你呢,这还是他自己没算准,哈哈。」 荀澈那边又沉了片刻,才悠然转了身:「锦城,皇后这次大手笔打赏下来,又直接斥责文若瑶,给锦柔和滢儿做足了面子,那就还是要力保你和文若琼的婚事了。你自己到底有没有成算?」 这句话一说,明锦城的笑容就有点不自在了。他虽然先前也不喜欢文若琼,但也不反感。身为晋国公府长房长子,对家族日益飘摇的前程到底有什么责任,他很清楚。 只是他确实没想到,文家姐妹的脑子能够不好用到这个地步。 在接下来波谲云诡的局面里,最难打交道的既不是敌人也不是小人,而是傻子。 因为敌人也好,小人也罢,但凡有所图谋,总是有迹可循的。但傻子就不一样了,越是傻,就越难预料他们会做出什么蠢事来。 很可能真心诚意的以为是为了谁好,然后坑得对方万劫不复。 第56章 明锦城并非不愿意与文家联姻,但文家嫡系当中此刻没有别的姑娘了,皇后又不愿意丢开手,倒真是让人头疼。 眼看明锦城笑不出来了,荀澈才有几分满意:「这件事让我想想,你们先回去罢。画舫订都订了,你陪着妹妹们散散也好。」 明锦城瞪了一眼荀澈,但也无可奈何。论弓马功夫,他自问单手可以打两个荀澈,但是论动脑子,荀澈一个人就能顶他十个以上,对此,明锦城还是承认的,此刻只好带着明锦柔先走了。 而荀澈那点悠然神色也随之褪去,微沉着脸叫了一声陈乔:「去给白果递个消息,我有礼物要送。」 于是在弯弯残月初上梢头之时,莲意居的案头上就多了一个纸包。 俞菱心一见就皱了眉,她认出那纸包上的字是荀澈的,拿起来捏了捏便听见沙沙响动,居然是包茶叶? 白天那整整一车的礼物里不是已经含着两盒她喜欢的茶叶了么,怎么荀澈又叫白果送什么茶? 疑惑着打开,便见是满满一包鲜嫩碧绿的莲心茶,伴随着微苦的清香扑面而来。 她想了想,便笑了。 不就是没去画舫嘛,心里有没有这么苦! 俞菱心拿着那莲心茶,自己偷笑了一会儿,才亲自去找了一盒前些日子从景福寺买的清心宁神香,拿锦盒仔细装好,叫白果送去做回礼,还叮嘱白果带个口信,请二爷慢慢点。 她本以为这就算是个交代了,结果这份回礼送过去之后还不到三天功夫,白果就又恭恭敬敬地奉上了另外一盒茶叶。 俞菱心当时正在整理自己嫁妆里的陈年账本,看到新的茶叶便皱了眉:「又是莲心茶?」 白果双手奉上,也不敢多说:「世子爷请姑娘一看便知。」言罢便十分识趣地退了出去。 盒子刚一开,与上回莲心茶相仿的清苦香气便飘了出来,只是这一回的苦味比上次还要强烈得多的多,俞菱心再仔细看了看那茶盒,里头除了莲心之外好像是另加了苦参和苦丁,满满地装了一盒子。 稍微仔细闻两下,酽苦的气息就让她整个人都精神了些。而这样的茶若真是冲泡一盏,只怕连舌头都要苦到麻木了罢。 俞菱心想着荀澈的心思神情,越发忍不住笑。真是的,这人如今怎么这样爱撒娇?莲子心还不够苦,还要再加上苦丁苦参么? 可是想想他前几回的话,以及现在荀澈面临的压力,俞菱心又有些微微的心软,虽仍旧不愿去画舫游江,但也不好再拿什么静心香料回礼。 索性将账本收了,又叫甘露去找了几块颜色清淡的料子出来,只说叫丫鬟们给最近读书用功的俞正杉做点针线。 她自己则选了一块青色料子,做了一个样式简单的荷包,按着记忆里曾经给荀澈做过的样子绣了几片竹叶纹样上去,又拿油纸包了满满一包酥糖放在荷包里,叫白果再送回去。 而这一回,终于没再收到什么变本加厉的黄连苦荞之类回礼了。 几来几往之间,就到了九月,天气也有些渐渐转冷。 而整个京城的局势却越发热闹起来,一方面是文华书院收取各家各府自荐书信与诗文篇章的时日就在九月底,而文华书院十月中即将举办的梅林诗会,也让京城闺秀们预备得越发积极。 或者是受到明锦柔与荀滢结诗社的启发,此刻不只是讲解诗文的夫子很有些抢手,连整个九月亲眷之间的送往迎来,都凭空多添了些书画雅意,而平辈少女之间茶会作诗联句更是比比皆是。 认真仿着玲珑诗社的架子立时再结一社的倒是没有,毕竟京城中地位相当且又年龄相仿的闺秀少女们总数也就那些,此时真有人生出这个念头,就是要正面与明家和荀家抢人。这样的事情,除了承恩公府朱家之外,还真的没有人会轻易动念。 而俞家内部,也有些隐约约的浮动。 前次因着在晋国公府与文家姐妹的冲突,俞芸心与苏氏很是战兢了几日,等到后来看见明锦柔带着价值千金的两车礼物上门,心思就又朝了另一个方向活动。 既然大姑娘这样得到明家姑娘和荀家姑娘的看重,大姑娘很可能也就不大在意文华书院了,那有关俞家的推荐之事,是不是可以考虑让给二姑娘? 其实俞菱心倒是真肯让的,即便没有玲珑诗社的事情,她也对文华书院没有什么兴趣。 但俞老太太与俞伯晟却是完全不同意的。九月初五,苏氏稍微在阖家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露了一点这个意思,俞伯晟登时翻脸大怒,连俞老太太都拍了桌子发脾气,吓得俞芸心和年幼的俞正桦立刻哭了,最后还是俞菱心起身劝了又劝才暂时平息。 只是好好的一场阖家请安就这样不欢而散,俞菱心也是不大痛快,而刚刚回到莲意居,就见甘草过来禀报,说是晋国公府的明四姑娘,又登门来看大姑娘了。 俞菱心好生意外,九月初十就是下一回诗会的日子,难道荀澈连这五天都等不了?再想想却又有几分担忧,难道是秦王有什么事,所以明锦柔心里不痛快? 但明锦柔又是跟上次一样,帖子与人同时到,不迎也不行,俞菱心无奈,只得往二门去迎她。 今日的明锦柔换了一身样式简单的橘色绣团纹织锦罗衣,十分英气利落,说话也更直接:「慧君姐姐,滢儿病了,你要不要随我去看看她?」 「怎么病了?」俞菱心倒是没有料到会有这样一个变化,荀滢是个极其喜爱诗书的文静姑娘,虽然没有文若琼那样风吹即倒,但与活泼好武的明锦柔比较,还是要娇弱不少的,「难道是为了诗会的事情累的?」 第57章 明锦柔撇撇嘴:「才不是呢,是前日乘画舫的时候受了些江风,我哥、她哥,还有我都没事,就她这个小软包子回来就病了,真是不争气。」 俞菱心不由苦笑,但看明锦柔还有这点鄙夷的意思,就知道荀滢大约受寒生病也不是很严重:「她是娇些的,哪里能与男子,还有你这样习武的姑娘相比。所以是受寒发热了?如今怎么样?家里请太医了吗?」 明锦柔越发不服气:「怎么就不能相比了?姐姐你果然疼她超过疼我,开口就护着,真是亲……」 说话到这里的时候,二人是刚好踏进莲意居的房门,俞菱心停步回头看了她一眼:「亲什么?」 明锦柔吓了一跳,一瞬之间忽然觉得俞菱心这个眼风好眼熟,怎么好像跟荀澈有三分相似,当即改口:「真是亲姐妹一样的!」 俞菱心对这个口没遮拦的丫头也是无奈的很了,吩咐甘露等人招待了茶点又关门说话:「我们家不比你的青虹轩,不至于隔墙有耳,也得稍微留神些。你再这么随口乱说,下次我都不敢迎你了。」 「我错了!」明锦柔认怂倒是快,抿了一口茶水之后又道,「姐姐要不要换个衣服便跟我同去看滢儿?我真是过来接你的。」 俞菱心虽然不觉得荀澈与明锦柔会拿荀滢生病的事情做什么借口,但这个理所当然的态度还是让她有些狐疑:「只是去看看滢儿?没有别的?」 明锦柔笑道:「这就是你们的事情了,我哪里能知道。不过昨日太医说滢儿需得多多休息,她最近是有点累。所以我们就想着马上要结下一社了,还是在文安侯府里办,要是请姐姐过来帮忙就好了。」 顿一顿,又看看房里确实没有旁人,才撒娇道:「其实这些琐碎庶务的事情我和滢儿都不大擅长,只是上头有二表哥的钧令,硬顶着操持而已。二表嫂,您就过来帮帮我们罢!」 这一句「表嫂」在这个时候叫出来,俞菱心虽然眼光闪了闪,却也没有再如何驳她。 以荀澈的计划和如今京城的局势而言,玲珑诗社肯定不能在此时中断,更不能有什么操办不周的纰漏。其实按照上次荀澈与她说话中透出来的意思,就是要她在暗中帮衬着些。 「另外,」明锦柔瞧着俞菱心的脸色缓和,又忽然笑道,「姐姐打扮仔细些啊,今日去看滢儿,姑姑肯定是在的。」 俞菱心想了想才会意,明锦柔的意思是她今日会见到荀澈的母亲明华月这位未来的婆母,所以要留意衣饰。只是明锦柔却不知道,这位未来的婆母在俞菱心的心里却是曾经的婆母,熟悉非常。 前世的明华月是在天旭二十七年病故的,比荀澈整整晚了五年。那五年里孀居的俞菱心除了打理文安侯府的家务、抚养过继的嗣子之外,便是在明华月这位婆婆身边侍奉。 婆媳之间即便算不上是情同母女,也是很亲近了。因而如今俞菱心想到要见明华月,不但没有拜见婆母的紧张与羞涩,反而是有几分隐约的期待。毕竟上辈子她回京之时已经痛失与祖母和父亲重聚的机会,而后的数年当中,身边给过她关怀的长辈,几乎就只有婆母明华月一位了。 很快更衣梳妆完毕,俞菱心又叫甘露去库房拿了两样温补的药材与一包燕窝为礼,便随着明锦柔一同前往文安侯府。 路上明锦柔与俞菱心说笑之间,还在偷偷观察她的神色,越看越是奇怪,这位二表嫂怎么这样淡定? 真的是一点也不会紧张于即将见到未来婆婆么? 等快要到文安侯府二门下车之前,明锦柔终于感叹了一句:「慧君姐姐,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已经做了我二表嫂很久似的?」 俞菱心不由干咳了一声,转开了目光:「咳咳,不要胡说。」 明锦柔也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可能就是跟姐姐一见如故罢。」 俞菱心越发尴尬,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万幸这个时候马车终于停下了,而马车外也响起了熟悉的声音:「锦柔,你们来了。」 丫鬟们这时候已经过来打帘子放脚凳,明锦柔却摆手道不用,单手一撑,直接利落地跳下去,笑着迎向荀澈:「二表哥,我把慧君姐姐一起接来了。」 「嗯。」荀澈微微颔首,面上虽然温和,却也好像有几分过于平静了,仍旧立在原地。 俞菱心扶着白果的手下了车,一眼望过去,便看出荀澈似乎是有几分心事的样子,也懒得在明锦柔面前再如何客套,就同样直接和声问道:「滢儿可还好?」 「没什么大事。」荀澈缓缓舒了一口气,回答的亦是同样自然,随即侧身,引着她与明锦柔往后宅过去,「周太医说是有些劳神过度了,所以这次的风寒倒比寻常的看着严重些,也咳嗽的多。」 俞菱心见他忧色不深,倒也想到了荀滢应该只是小病。不过这风寒若是与诗会劳神的事情连在一处,荀澈作为诗社真正的幕后推手,肯定会有几分内疚。 她知道,前世里明华月与荀澈母子最痛心的事之一,就是荀滢的早亡。因此她虽然知道魏王是害死荀滢的元凶,但此事具体的前因后果,她却一直没有细问。 此刻荀滢不过小病,与那样惨烈的前尘并无什么可比之处,可荀澈这个做长兄的,还是难免勾起旧日记忆罢。 「换季时节,本就是容易生病的时候。」俞菱心温言道,「再加上受了江风,多几声咳嗽也是有的。下一会诗社的事情,我与锦柔自会料理,不叫滢儿操心。」 「若不是这个时候,诗社也没这样要紧。」荀澈轻轻摇了摇头,叹道,「至少还是要先过了十月才是。」 俞菱心会意:「这是自然——」刚要再说,忽然有些反应过来,她只顾着与荀澈这样和声轻语地一问一答走在路上,竟是没给走在她另一侧的明锦柔说话机会,只好轻咳一声,「咳咳,锦柔,你可也要留神身体,不能也病倒了啊。」 明锦柔不由噗嗤一笑,飞快地扫了一眼四周并没有什么闲杂人走动,才低声道:「您二位说话就好,不用非要带上我。嘿嘿,我身体好着呢。」 第58章 荀澈倒是不客气,直接淡淡道:「这次要她们操持,也是为难她们。锦柔不是爱做这些事的性子,慧君你就多费心罢。」 俞菱心无奈,只是听他语气,心里显然还是挂着事,更不好当着明锦柔多说什么,便轻轻应了一声。 明锦柔听着她声音竟比平时更温柔几分,越发偷笑不已。 幸而几人脚步快,荀滢的院子也不是太远,很快也就到了。荀澈在院外就停了步,又看了一眼俞菱心与明锦柔:「母亲在,你们进去罢。我先回书房了。」 明锦柔立刻点头:「放心,我会照顾慧君姐姐。」 荀澈唇角微扬:「多谢。」言罢便转身去了。 这一回没机会插话的俞菱心不由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面上倒是没露出什么来,只是随着明锦柔一同进去。 果然明华月正在暖阁中看荀滢的方子,明锦柔进门叫了一声姑母,而身为客人的俞菱心算是这辈子头一回这样见到明华月,便按着晚辈之礼深深一福:「夫人好。」 「这就是俞大姑娘罢?快坐。」明华月笑笑,飞快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少女,身量高挑,肌肤白皙,容色秀美明艳可算得颇为夺目,行动之间却十分大方稳重,心中便有些好感,又微笑道:「先前听滢儿和锦柔都提起,说是与俞家姑娘交好,果然是个好孩子。」 「夫人客气了。」俞菱心随着明锦柔一同坐下,也望向明华月,心中的感觉十分复杂。前世她离京之前并没有见过明华月,是到了五年之后的天旭十八年,回京之后才见了第一面,也就定下了婚事。 那时候的明华月面容端丽虽与此刻相仿,但眉梢眼角的皱纹与疲惫之色,却好像比现在老了十几岁一样,鬓边更是银丝半数,与这个时候清贵高华的模样简直是天壤之别。 「姑母,滢儿好些了吗?」明锦柔朝荀滢的闺房方向扫了一眼,「昨日我听说热度已经有些退了,今日还好么?」 提起荀滢的病,明华月便摇了摇头,微叹了口气:「昨日下午是退了些,晚间却又热起来。刚刚吃了药又睡下了,倒是喉咙还好些,咳得倒不是太重。」 「怎么又热起来?」明锦柔显然没有想到,这时也有些明白刚才为什么荀澈脸色不大好看,「那太医是再换了方子了?」 明华月颔首道:「是换了一个,只是你表哥说今日的方子太重了,不如先用昨日的再稳稳。」 「表哥会看方子?」明锦柔奇道,「他真是读书读出花来了,怎么什么都会?」 提到荀澈,明华月倒露出几分不悦:「我已骂了他几句,不知看了几本医书,就敢质疑太医的方子。若不是办这诗会累着了滢儿,哪里会就这样病起来。」 俞菱心自然在这个时候是不好开口的,只是她却有些微微心疼荀澈,他哪里是因为看了什么医书而懂得方子。 前世里荀澈是在天旭十六年第一次中毒,转年年底又受过一次带毒的刀伤,到天旭二十二他过世前,前前后后在病榻上挣扎了六年有余。所谓久病成良医,莫说荀澈在那六年里是看了听了不知多少医理,连她到后来都稍微懂了一点点的皮毛。 耳听明华月与明锦柔又说了几句荀滢的病情,俞菱心也扫了一眼桌上的那张新方子,便有些诧异:「夫人,今日换方子的不是周太医么?」 明华月比她更惊讶:「不是周太医,不过你如何知道不是?不对,你如何知道原本是周太医?」 明锦柔忙先接道:「刚才表哥跟我提了一句,道周太医说滢儿风寒不算太严重。」 俞菱心得了这个缓颊的机会,也有了搪塞的借口:「先前我家中是常请王太医与张太医为祖母请平安脉,我见着过几回祖母的方子,便觉得这个字迹倒像是王太医的。」 这话自然是半真半假,俞家并没有请过这位王太医,可前世的荀澈由太医院会诊已是家常便饭,俞菱心将他的医案药方看了不知道多少次,对太医院上上下下每一位太医的笔迹都熟悉得很。 这位王太医倒也不是医术不好,只是他作风有些冒进,用药比同僚更重,有些时候倒也能见着些奇效,荀澈最后半年偶尔有用的镇痛汤药就是王太医配制的。 但此刻的荀滢只是疲累再加风寒,多休息自然就好,荀澈不愿意让妹妹用王太医的重药方子也是寻常的。 「王太医可有什么不妥?」明华月疑道,「我知他是去年才从漳州进京,但听说在漳州也很有些神医名声,医术应当是好的。」 俞菱心摇摇头:「也没有很不妥当,只是我好像听说王太医的药性猛些,是救治重症的妙手。所以我祖母若是只需温和调养的时候,便不大吃王太医的药。」 「如此说来,那不换方子也好。再等等也使得。」明华月想了想,便吩咐贴身丫鬟再去按着先前的方子煎药,又向俞菱心笑道,「幸有俞姑娘知道内情,那滢儿便慢慢养养也好。只是这诗会的事情,就劳烦你多帮着锦柔些。」 「姑母放心,俞家姐姐最是稳妥的。」明锦柔忙笑着应道,「有她帮我,一定不叫滢儿再累着。」 明华月对明锦柔这个侄女自然是十分信任的,只是知道她素来不喜欢经手这些琐碎的家务之事,此刻带着个行动稳重的转折亲家姑娘帮衬,就妥当多了。当下又跟她二人大概分说了几句文安侯府里头安排庶务器具等等主要的规矩,就拿了对牌给明锦柔。 明锦柔与俞菱心表面看上去都是仔细听了,其实两个人都有些分神。 俞菱心是对文安侯府的事务熟悉到了极点,此刻只不过需要记得不同的管事人名即可,全不费力。 而明锦柔则是觉得俞菱心细致稳重,应该能记得住,自己实在懒得多想。同时,也是心中又有那种微妙的怪异感觉。 第59章 刚才看似平常的几句话,俞菱心居然就给荀澈圆了场,他们两人总共才能有多少见面的机会?哪里来这样多的默契? 很快茶会的事情说完,因荀滢已经再度睡下静养,明锦柔与俞菱心便不好多坐,拿了对牌就起身告辞。 一路出去直接到二门上,荀澈并没有再出现,俞菱心倒是有些意外,但想想他本就因为荀滢受累生病而内疚,又被母亲明华月责怪,想来就没有那许多闲散心思,也就不再多想了。 登上马车之后,明锦柔直接开口就道:「二表嫂,刚才姑姑讲的那些你可都记住了么?这次诗会全然是帮二表哥,还有你亲小姑子的忙,这诗会的帖子我下,但其余的预备可就全仰仗你了。」 俞菱心见她撒娇推脱的样子不由失笑,又想起在荀滢院子外头荀澈向着明锦柔的那一句多谢,既然在荀澈心里,她是比明锦柔更亲近的人,那该做事情还是得做:「好罢,那些琐碎的事情我来预备,只是我到底是外客,细节我与你预备好了,有些话你去与侯府的下人吩咐。」 「这个自然!」明锦柔立刻笑靥如花,「多谢二表嫂!」 马车又行了一段,眼看要转弯,明锦柔忽然叫道:「哎,停一下车,现在是不是在昌宁大街的街口了?蒲苇记的点心铺子可有新的桂花糕?」 外头的随从立时应命将马车转到了昌宁大街的街口附近停下,片刻之后回禀道:「今日蒲苇记没有桂花糕,但有四种新的点心。」 「四种吗?那我要去看看!」明锦柔立刻欢喜起来,「姐姐你先等我一下,我去买些点心!」 俞菱心还没来的及说一句叫随从过去买就好,明锦柔已经与先前一样,自己打了帘子利落地下了车。 俞菱心不由又是摇头笑笑,这丫头还真是好动,大约是能得个机会便想出门罢。 不过明锦柔去的快,回来的好像也很快。 连半盏茶的功夫都没有,车帘就再度打起了。 只是,也不好说这是让俞菱心意外的,还是不意外的,重新上车的人,却不是明锦柔了。 「慧君。」 那人探身进来的一刻,笑意便绽开了十分。 俞菱心都不知道自己的感觉此刻到底是眼前一黑,还是眼前一亮,又或者兼而有之。 而荀澈屈身行动之间,居然直接就贴着俞菱心身边坐下了。 俞菱心刚抬手去推他,马车就直接动了,这下她更惊:「哎,锦柔还没上车呢!」 荀澈顺势就去牵了她的右手合在自己掌中:「我的车送锦柔回去。等下我将你送回家之后,也要去晋国公府的,届时再将马车换回来就是了。」 俞菱心原以为自己已经见着了他好几回无赖无耻的样子都习惯了,但此刻荀澈的言语动作都是这样行云流水一样的理所当然,再回想起明锦柔刚才下车前那个自然而真诚的欢喜语气,什么「蒲苇记的新鲜糕点」云云,她气得连话都说不出。 荀澈却似十分喜欢她这样微微生气的样子,不但握着她的手不肯松开,反而越发得寸进尺,又朝她身边再蹭了一寸。 俞菱心终于忍不住去瞪他:「你们都是合伙算计好的是不是?有完没完?就拿我一个当傻子。」 「这哪里叫算计,说这么难听。」荀澈笑道,「合作而已,前几日你不肯出来,我也没有勉强的。如今既然顺路,我哪里又能不出来送你。」 「顺路?」俞菱心啐道,「你哪里来这么多顺路?荀慎之,你最近这是怎么了,一回两回的这样急,从前你可不是这样耐不住的性子。」 许久没听她这样连名带字地叫他,荀澈一时只觉得她微嗔的声音真是甜得入心,简直想将俞菱心拉进怀里好好亲一亲。但这念头在心头闪了闪,最终还是再度按下,就算是为了他自己,如今也还不能这样冒进才是。 「还笑,笑什么?」俞菱心本能地感受到了一点荀澈与平素不同的心思,越发戒备,可在他的灼灼目光下,声音也不由低了点。 荀澈稍微敛了敛笑意:「前日给你送去的茶叶可尝了?」 俞菱心撇撇嘴:「那样苦的茶,我喝不下。」 荀澈笑道:「你且尝一口就好,茶如人意的。」 「那我给你送的清心香你可点了?」俞菱心又试了一回将自己的手抽回来,「这样一回回的单独来往,你叫锦柔与明大公子如何看我?」 荀澈终于将她的手松开,但整个人却都转了过来,正面对着她:「锦城和锦柔已经看尽了我的笑话,笑我机关算尽,也没能叫你出来同游。他们如何会笑话你。」忽然又是唇角一勾,直视俞菱心的眼睛,「你若当真不喜欢见我,那我走就是了。」 那你倒是走啊! 俞菱心张了张嘴,这句话仿佛就在嘴边一直转圈,但来来回回转了三四圈,最终她还是没说出来,转而微微垂目:「我……我就是觉得见面也太频繁了些,且你每次也不与我先说一声。」 第60章 荀澈笑道:「这样还算频繁?那将来日日皆在一处,岂不将你烦死了。」 认真说起来,这样的话荀澈明着暗着也不知道说了几次了,俞菱心听到现在也没有多少不好意思。只是今日刚刚从文安侯府里出来再提这话,她心底却又隐约添了一丝烦意,便将脸微微转开。 「怎么了?」荀澈立时察觉了她的心绪变化,皱眉问道,「可是母亲说了什么?」 俞菱心摇摇头:「当然没有,夫人很和气的。」 「那你还在担心什么?」荀澈仔细去看她的神色,想了想,便轻声问道,「难不成,是担心咱们的事不会顺利么?」 俞菱心倒是早习惯了这样被荀澈一语道破,他的眼光之毒,有什么看不出的。她垂了眼帘,没否认,只是也没说话。 说到底,前世里她回京的时候已经十八岁,俞家人贬官的贬官,罢职的罢职,破落到连祖宅都不保,而她自己的嫁妆也被母亲齐氏挪用了十之七八。 论家世论资财还是论年华,都可以算是京城官女之中的下下之选,但仍旧得以嫁入文安侯府,还是因为荀家自身同样玉山倾颓、家破人亡,连承继爵位的荀澈也不过只余半年寿命。 那样的情形下,哪里有什么好人家会送女儿过去伺候病榻,随即终身守寡。 可如今再世为人,荀家必然安枕无忧,荀澈的青云之路她不用细想也可能预见。上辈子承恩公府与朱贵妃,还有沂阳侯府与文皇后,谁不是占尽天时地利的先机,谁没有向着荀家与秦王抢先下手,到最后还不是都被荀澈拖着那样一副残躯一一反杀。 这一回朱贵妃和文皇后可是连先机都没有了,文安侯府今后的煊赫荣光,必然百倍加添。 与此同时,虽然如今她也在尽力保住俞家不要败落,但俞家就算不败落,以父亲俞伯晟的能力,可能终此一生,都未必能真的走到正三品工部郎中的地步,哪里能与文安侯府、晋国公府这样有功有勋的实权公卿相比。 自来京中的高门联姻,虽然也要考虑人才品格,但更要紧的考量还是家族势力、家世家风。尤其荀澈是承爵的世子,文安侯夫妇对他未来妻子的期待可想而知。 而她不只是家族平平,还有个和离过的父母,以及那样不靠谱的亲娘。门第家世相差如此,他们的事情怎么可能顺利?哪怕荀澈一意孤行,最终能强行促成,他的父母大约心里也不会喜欢罢。 荀澈又笑了:「傻丫头,你以为我为什么非要叫滢儿与锦柔做出这个玲珑诗社来?」 「这与玲珑诗社有什么关系?」俞菱心诧异反问,然而这句话刚刚出口,心中就有一个模糊的念头忽然闪过,「难道你从一开始就是想叫我……」 荀澈重又牵了她的手,笑道:「其他的事情上,你倒是对我信任得很。怎么在咱们的事情上,你就这样战兢紧张起来?你还真以为我会用出什么落水相救、肌肤之亲,或者什么私相授受之类的由头强行成就咱们的事情?当真的那样的话,就算真的成就姻缘婚事,你将来要听多少闲言碎语,父亲母亲又怎么会没有心结。我怎么会让你受那样的委屈?」 俞菱心这时就大约有些明白了,可也还有些疑惑,又听荀澈继续道:「我叫滢儿与锦柔做出诗社,固然是要如今的朱家闺学、以后的文华书院打擂,但更要紧的,自然是给你个一展长才的机会。滢儿素性好文,只是胜在细致,也能静,但她管不得人,也处理不来口角纠纷之事。锦柔性子硬,反应快,若是当真上阵,大约也是一员女将了,但在迎来送往的繁琐之事上如何灵活圆转、联络周全,火候还是差的太远。在这个方面上,连母亲其实都是一样的。」 俞菱心明白他的意思,晋国公府以军功起,明家的姑娘历来都习武,性子也比寻常公卿闺秀更爽朗英气些,同时自然也会欠了几分宛转圆滑。 「所以,」荀澈唇边的笑意越发深了,「真正最擅长料理这样事情的人,还要属慧君你最为合适。我既已经说服了母亲和妹妹做出这场诗会,是为了如今的局势,为了以后的变化,她们虽然头疼,也得撑着办下去。这时候若是劳动了你的无双妙手协助甚至代劳,滢儿和锦柔会念你的好,母亲更会看见,甚至会想着,若是得了这样一个儿媳妇,将来家事能轻省多少。」 听到此处,俞菱心才算是彻底明白,可想了想,还是问道:「你先前不是说,这诗会主要是为了对抗……」 「什么主要?」荀澈紧了紧她的手,「什么能比得上你我之事来的要紧?朱家便是能重得一回上辈子的人心与风光,我也照样的有法子叫他们万劫不复。只不过到时候却有些家族要跟着受累,我也只是顺便救一救那些糊涂人罢了。」 看着他这个轻狂样子,俞菱心真是好想再啐一回,但转念想想他一步步的筹谋计划,心里又软了,尤其是此刻她也越发明白,为什么荀澈会对荀滢这次生病格外内疚。 若诗社之事真的只是为了家族,荀滢其实受点辛苦也是应该的,毕竟家族的命运都是连在一处的。但若是如荀澈这样说,主要是为了他们的姻缘之事,累病了荀滢就太说不过去了。 「那我知道了,以后还是少让滢儿操心了。」俞菱心轻轻点头,同时也将自己的手试着往回抽,「说了这半天的话,也快到我家了罢?」 「是吗?」荀澈都没向外看,就直接一本正经地叹道,「哎呀,可能是绕错路了!不过也不要紧,大约再绕半个时辰,也就回去了。」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吾家奸夫最宠妻》卷一 作者:墨墨雪 02、《吾家奸夫最宠妻》卷二 作者:墨墨雪 03、《吾家奸夫最宠妻》卷三 作者:墨墨雪 04、《吾家奸夫最宠妻》卷四 作者:墨墨雪 05、《吾家奸夫最宠妻》卷五 作者:墨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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