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家奸夫最宠妻 卷二》 第01章 【正文开始】 兜兜转转,等到俞菱心终于回到家的时候,天色都已经有些暗了。 因着去的时间很是不短,她刚进了后宅便见到东篱居那边的丫鬟霜枝在等着迎候。俞菱心想了想,觉得老太太可能会以为荀滢那边生病很严重,或者还有别的话说,就随着霜枝一同去了东篱居。 没想到进门坐下之后,俞老太太的头一句话便是:「菱丫头你放心,这回书院的事情,决然没有叫旁人越过去你去的道理。」 俞菱心刚刚在马车上与荀澈商量了好久有关诗会、书院、京中女眷之类的事情,乍一听都有些没反应过来,再想想才明白祖母的意思是在说,关于文华书院给每家一个推荐自家姑娘的名额,一定会留给她,而不会给俞芸心。 她自然是有些感动的,老太太一心在护着她。 但同时也觉得有些暗暗的啼笑皆非,今日她随着明锦柔走了之后,俞老太太与俞伯晟肯定又是旧事重提,将苏氏狠狠说了一通。 然而全家人却还不知道,就在苏氏还将文华书院的机会当做天梯珍宝的时候,她则是与荀澈筹谋着如何将这书院分拆打碎,散落如泥。 「菱丫头,你父亲明日就去见你祖父以前的一位门生柳先生,」俞老太太又道,「他诗文特别好。人家如今在编书,是不会出来坐馆授课的,但是以咱们俞家的面子,请他指点一下你的诗作或许还是可以。你这些天也别再往外跑了,就专心好好预备一下罢。」 「这,还是不必那样麻烦了。」俞菱心忙摆手道,「祖母,您和父亲的心意我是明白的,也十分感念。不过这文华书院的名额,其实我是可以让给芸儿的,因为我是真的不想去。」 俞老太太有几分诧异:「你不想去文华书院?可那是极好的机会啊,虽说姑娘家也不图什么科考功名,但文华书院是皇上下旨办的,连郡主宗姬之类的宗室女都会去。唉,你还是太小,菱丫头,与这样的姑娘们做同窗,你知道将来对你前程有多少助益吗?」 俞菱心笑道:「祖母,这话您也是听说的罢?」 「这是什么话,」俞老太太不解,「消息来往,自然都是听见的。」 「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俞菱心随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竟觉得有些不习惯家里的绿茶了,旋即又微笑道,「这事情一旦牵扯到天家宗室,外头传的自然都是好话。但实际上真的进了书院,就有锦绣前程么,我看可是未必。今上膝下的公主不算在内,宗室里如今到了年龄能出来,又有兴致出来读书的也不过就那么十来人,其中最有名的就是瑞阳郡主和永福郡主,那两位什么脾气,您也听过吧?」 俞老太太微微一凝,看俞菱心的眼神又不太一样了,原本想说的话也按了下来:「倒是听过些,毕竟都是皇上疼爱的孩子,脾气自然是有的。」 「这是当然,」俞菱心还是将茶盏放下了,心里也暗骂自己,怎么这么快口味就又刁起来,如今除了荀澈送来的茶叶,竟都喝不惯了,「瑞阳郡主和永福郡主一定是会去书院的,别的宗室也要去。撇开旁的不说,只看谦王府的姑娘,和右江王府的瑞阳郡主对在一处,里头的冲突就够瞧了。到时候金枝玉叶们打起来,池鱼之殃的还是咱们这样的人家。」 「谦王府和右江王府?」俞老太太越发心惊,「你是说……」 俞菱心笑笑:「老太太您也知道,我是刚从文安侯府回来,又与明姑娘说了一路的话。听着她们透出来的意思,昭阳殿与长春宫的冲突,只会越来越严重。说白了,谦王爷还是支持嫡长中宫的,可如今的右江王妃是朱贵妃的妹妹,您想想,这书院还能算什么青云路。」 「那岂不是芸儿也不该去?」俞老太太虽然心惊于孙女的早慧,但俞菱心言语中所讲的意思却更为要紧,几乎是脱口而出。 俞菱心微微垂了眼帘:「要真是在我看来,其实芸儿不去也真的没有什么损失。只是这话却没办法与她还有太太说的明白。见识长短是一方面,再者太太的兄长到底还是跟着朱家办事。太太不明白,苏舅母是明白格局的。只是苏舅母站的地方,大概跟咱们是正相反的。」 俞老太太也叹了口气:「也是。」 俞菱心偷眼瞧着祖母的神色,心中竟有些暗暗的想笑,想起刚才在马车上的情景。 荀澈那个讨厌的家伙将她的手都握的热热的,还是不肯放,又带着那样无赖的笑容叮嘱:「你每每得了机会,就将宫里和宗亲的姻亲关系冲突等等仔仔细细地讲给你祖母听,越细越好,拿这细细的话头引着她顺着去跟你想。至于消息来源只管往锦柔与滢儿身上推。不知不觉的,老太太就会觉得跟你是完全想法相同。你只要再透出个‘咱们家自然是支持皇后’,这样理所当然的态度,你们家老太太,包括岳父,也就会在心里本能觉得,‘是呀,我们家是支持皇后的’,这么个意思了。」 现在稍稍用一用这个法子,果然老太太也随口就默认了,苏舅母跟随朱家的这个立场,与俞家是相反的。 「不过,芸儿非想要去,也是无妨的。」俞菱心又道,「既然道理与太太和芸儿都说不清楚,也没必要说。免得太太转告了苏舅母,再扯出什么不必要的来。以芸儿的性子,真的遇见宗室里的姑娘起冲突,最多就是吓哭了退学,不会有别的问题。反而要是真不让她去,这没到手的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将来太太和芸儿一定觉得‘若是去了,就能如何如何’,平时委屈就罢了,等到芸儿说亲的时候就会更甚,觉得自家的身价没抬起来云云,肯定会生出事来。与其叫她们这样心里怀怨,倒不如让她们去撞个南墙,到时候也就彻底踏实了。」 「你这想的也太通透了。」俞老太太原本听着句句在理,只是到后头,犹在闺中的俞菱心居然连妹妹俞芸心说亲的事情都想到了,这哪里是寻常小姑娘的思路,简直是当家主母或长辈操心的姿态。 俞菱心只是笑:「我这不是帮您想么,都是一家子的事情。父亲看着有学问,其实处事还没有您的主心骨强。太太见识浅,真有什么折腾,最后受累的还是您。反正书院的事情我是这么个想头,您想想再拿主意,可好?」 「小机灵鬼儿,连你父亲都排揎。」俞老太太笑啐道,「说了这老多话,什么都摆明白了,最后说让祖母拿主意?这主意还不都是你的?」 俞菱心上前拉着祖母的手晃了晃:「我是您的孙女,自然也是您教出来的呀。」 俞老太太又点了点她的额头:「如今越发会撒娇了,行了,回去罢,我再与你父亲商议就是了。」 俞菱心又说笑了几句祖母辛苦之类的话,也就退了出去。 俞老太太看着她的背影,却还是有几分疑惑在心头隐约含着。俞菱心性情柔善、孝顺顾家、通情达理,她一直都知道。但将这朝廷与宫里的形势看的这样明白,可真的不是家里教出来的了。或者这孩子真的就是像她爷爷罢…… 而俞菱心回到莲意居,也是满心都是事。祖母那边关于文华书院的事情大约可以算是说通了,但进门瞧见桌上已经送来的账本,她就又闭了闭眼,才叹了口气坐下,叫白果进门。 第02章 「姑娘。」白果恭敬行礼之后,便先主动问道,「世子爷问要不要给您再加个人过来。」 俞菱心指着桌上那一叠六册的账本只剩下了无奈:「我是答应了给他带着看看他铺子里的帐,但是我不是说只要总账吗?怎么拿来了这么多?」 白果躬身解释道:「姑娘,这就是总账。这是世子爷京城里的五个铺子各自的,还有京城的合账。外地的铺子要下个月合了送过来。」 「外头还有?」俞菱心这才明白为什么白果刚才会先问她要不要再加人,「他哪里来那么多私产铺子?」 前世里她作为文安侯夫人当然是看了无数的账册,也知道文安侯府有多少产业,但是她没想到荀澈的私产居然会有这么多。 而且,荀澈之前跟她提的时候真是云淡风轻到了极处:「既然你最近想整理嫁妆账本,那顺带着帮我看看我那点私产,做砸了算我的,有利钱分你一半。」 她随口应下的时候,以为只有一两家铺子的! 「这个奴婢不知。」白果再次躬身,「奴婢也不懂账册的事情,只是将世子爷吩咐的原话传给您。」 俞菱心只好打发了白果先出去,暂时也没应再添人的话。自从白果进了莲意居,就已经是飞快地提拔到身边常常带着,也就是庆幸霜叶甘草近来忙碌,甘露又是个不争竞的温和性子,才没引出什么太多的瞩目。要是她骤然身边再添陌生丫鬟,还是不大妥当。 可是翻翻账本,俞菱心就又暗暗咬牙了。 荀澈这个「做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带人上贼船」的招数,根本就是在她身上用的最顺溜! 转日下午,俞老太太又将俞菱心叫到了东篱居。 她一进门,便见苏氏与俞芸心都已经到了。也没有什么太多客套的虚话,见礼落座之后,俞老太太便直接开门见山,告诉苏氏与俞芸心,大姑娘因为看见妹妹确实真心喜爱诗书,决定将这个俞家的推荐名额相让。 苏氏昨日刚刚当着孩子们的面被婆婆与丈夫一顿痛骂,精神其实很有些不振,到东篱居来的时候都是战战兢兢,听了这话一时竟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 倒是俞芸心本能地站了起来:「大姐姐……真的吗!」 俞菱心笑笑:「自然是真的。我去两回诗会你也看见了,不是那么有诗词歌赋上的兴趣,你既然喜欢就去罢。左右都是一家子姐妹,我也愿意你高高兴兴的。」 这话其实算不得如何的热络,只是实实在在的话罢了。苏氏和俞芸心都是眼光浅些,与俞菱心也没有什么感情可言。但真要说什么谋财害命、下毒下药的恶毒,也还远远不到那个程度。 即便是苏氏当初算计她出京的事情,里头还是顺水推舟、做齐氏帮手的成分大一些。若是没有齐氏主动的算计,苏氏也没有心思和胆子主动将她弄走弄死。 俞菱心对那件事不能说完全不计较,但她经过了前世那样多的风波起伏,可以说尝遍人间的至悲至痛,也见过不少各样毒辣阴狠的大奸大恶。相较而言,苏氏这一点小心思小算计,其实并不值得让她太过在意。 而且俞芸心毕竟是她同父的妹妹,苏氏所生的俞正桦也是父亲俞伯晟唯一的嫡子。俞菱心并没有什么圣人心怀怎么提携他们,只不过顾虑着,若是这两个孩子真的太不成器、或是整日里哭闹折腾,最终受累的还是父亲与祖母。 一家人里虽然也有亲疏远近,但这荣辱相连,利益相关,总还是捆在一处的。 「那真是……多谢大姑娘!」这时候苏氏终于心神落定,开始欢喜,又连连向俞菱心道谢,「大姑娘这样宽厚,我,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说了,芸儿,快谢谢大姐姐!」 当下便是一番客套,苏氏与俞芸心百般欢喜自不必说,又将俞菱心称赞了无数。俞老太太中间虽然提点了两句,即便进得去文华书院,也得事事谨慎,但苏氏与俞芸心似乎也不太顾得上,应是应了,只是母女的心思仍旧沉浸在兴奋之中。 俞菱心倒也不意外,只是此事说完了便想起身告辞,而就在这个时候,白果又追了过来:「大姑娘,晋国公府的马车到了。」 俞老太太和苏氏、俞芸心都有些意外,俞菱心与明家姑娘虽然是交好投缘,可是这要好到什么地步,才要每日都见? 俞菱心只好含糊解释一下:「昨日去文安侯府探望,荀姑娘的风寒需得休息几日,明姑娘便叫我一同去帮忙些诗会中的杂事。」 苏氏与俞芸心倒是没觉得什么,俞老太太的眼光却闪了闪:「在文安侯府办的诗会么?」 「是。」俞菱心笑道,「我也不知有什么要做的,大约只是陪明姑娘说说话罢。她性子活泼爱说笑,我只是做个陪客罢了。」 俞老太太点点头,又叮嘱道:「那也好,自己谨慎些就是了。毕竟国公府与侯府的规矩都严些,不比咱们家里随意,一定要少言少动,不要叫人有什么挑眼的地方。」 俞菱心面上当然是乖顺地应了,心里只能苦笑,她倒是想少言少动,只怕没那个福气。 果然明锦柔接了她往荀家过去,一路上说说笑笑都是闲话,关于诗会筹办的细节是一个字也没有。等马车都进了文安侯府二门,满心无奈的俞菱心才终于打断她问了一句:「所以,关于这次的诗会,你有什么想法?」 「啊?我需要想吗?」明锦柔满面诧异,「昨天你们俩说了那么久的话,我以为你们都商议好了。」 俞菱心一噎,昨日荀澈说是多绕半个时辰就能将她送到家,可这话后来又重复过一回,所以在车上前后算是足足说了一个时辰的话。所以明锦柔这话,她真是没办法反驳,甚至稍微想多一点,还有些不好意思。 第03章 无奈之下,只得随着明锦柔到了后宅的玉梨堂暖阁,那是明华月理账与处理家事家务的一处单独的院子。俞菱心前世里也是同样在这个院子里理事看账,叫下人回话,因而熟悉的很。 毕竟操办诗会这种事情,除了诗会上写诗评诗之外,其余的都是庶务杂物,从客人车马的迎来送往,到作诗之所的预备布置,茶水点心,丫鬟走动等等。 若是荀滢此刻身体无恙,在荀滢的院子里商量,再将分管各事的丫鬟和婆子叫过去吩咐也可。只是既然荀滢还在养病,还是直接到玉梨堂合适。 二人进门时,明华月也在明堂里与管家娘子说话,明锦柔与俞菱心便见了礼,就往西暖阁里头去坐下商量。明锦柔这个时候自然不敢再信口胡说,只是又实在懒得费心庶务,就将荀滢身边的大丫鬟绘朱叫了来,先给俞菱心讲了一通有关上回诗会预备的细节等等。 俞菱心其实听了几句就心里完全有数了,只不过必须做出一副对文安侯府不熟、仔细聆听的模样来,由着绘朱讲了整整一刻,才算说完。 「慧君姐姐,可有什么想法么?只管提。」明锦柔笑道,「我可听说姐姐最擅家事,这次就全仰仗你啦。」 俞菱心不动声色地白了明锦柔一眼,这话落在外头的明华月耳中,不过是一句客套。但她心里明白的很,这其实是实话。 只是想想先前荀澈的意思,俞菱心还是打叠精神,与明锦柔稍微说了说大概的思路。因着重阳之后的诗会,天气只会越发冷,诗会最好不要全在庭园中,尤其吃茶吃点心最好是在某一处的轩馆,可赏花赏景的,又总是在外头比屋子里好,那么要让客人来回变动地方,座次和布置就要有两重。同时也要考虑到时辰上的安排,来往的传话等等。 一开始俞菱心还是很谨慎着措辞,带着些含蓄的探问前缀,譬如「不知府上的惯例如何」,或是「若是可行」,「如若在意」云云,然而说了半晌,见明锦柔只是点头应着,或是叫丫鬟记下,到后来俞菱心越说越多,也是越说越习惯,就更直接些:「……所以这个位置最好留两个丫鬟。毕竟赏景作诗的,说不得分了心就会错路,要是从花园的南门出去走岔了也罢,要是从西门走错就不大好。」 「俞姑娘真是细致!」绘朱一直在旁边伺候着帮手,闻言不禁赞道,「西门出去便是往前头书房了,确实是不能让客人走错的。」 俞菱心不由心中微惕,她对文安侯府的熟悉,早就是闭着眼睛也能走了,此刻便真想不起来前番绘朱或者是旁人有没有说过西门出去是往荀澈书房的路,不过因着诗会的事情说的太多,明锦柔与绘朱等人其实也没有在意到这一点。 又说了一会,外头明堂里的明华月那边已经理事完毕了,也过来看了一眼,见俞菱心要再次起身,忙摆手笑道:「不用起来再见礼,你只管与锦柔坐着说话罢,今日辛苦你了。」 「姑姑,我想吃酥酪了,说了这么半天,都饿了。」明锦柔自然是与姑母亲近至极,直接就撒娇笑道。 明华月笑着虚点她的额头:「我听着你们这里头热闹,其实都是人家俞姑娘在帮着你筹算呢,你倒先喊饿。也罢,碧树,叫厨房送两份酥酪和杏仁糕过来,记得给人家俞姑娘一份大大的,给锦柔这小懒猫就一份小小的就好!」 「姑姑!」明锦柔立时跳起来去挽明华月,「哪有这样偏心的,我可是挖了这样一员巧匠过来给滢儿帮忙,这举荐之功难道就不是功劳了?我也要大大的一份酥酪!」 「你就是强词夺理的本事大,理家之事上怎么没这个能耐了?多与人家学学罢!」明华月显然对这个侄女的疼爱与亲女无二,宠溺地揉了揉明锦柔的额发,才又向俞菱心微微颔首,笑着走了。 很快点心送了过来,俞菱心也说的差不多了,明锦柔只是一一点头全应了,随即将绘朱等丫鬟打发出去,又叫管事娘子等等过来吩咐安排。 待得大大小小的事情全交代完,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了。明锦柔自然要将俞菱心送回家,二人到了二门上准备登马车,俞菱心忽然心念一动,警惕地望向明锦柔:「这次你路上还要去什么蒲苇记买点心么?」 明锦柔一怔,随即笑道:「我倒是想去,只不过今天我哥和二表哥都进宫了,这点心只能下回再买了。」 俞菱心想了想:「是皇后宣他们进宫的?」 明锦柔这次是真怔了:「姐姐怎么知道?」 俞菱心摇了摇头:「算不上知道,只是猜罢了。」说着便扶着白果的手上了马车。 明锦柔跟上去之后越发狐疑:「慧君姐姐,皇后娘娘的话是今日一早传的,就是二表哥有耳报神,也没这么快到你这里才是。你到底如何猜到的呢?」 俞菱心不由唇角微扬,其实她以前从来不觉得自己善于猜度人心与朝局。但一来前世里身为文安侯夫人,不拘她愿意不愿意,既为荀家妇,就必然会听见看见许多事情。 另外,与荀澈相处三年之后的十几载孀居之中,她还在闲时看了许多荀澈所留下带有他亲笔批注的藏书。一页一页翻过去消磨时间的时候,她没有什么感觉,但其实在不知不觉当中,她看人看事的方法,已经越发靠近荀澈了。 便如此时,明锦柔甚至隐约觉得俞菱心这个微笑不语的神情好像都与荀澈有那么三分相似。 「秦王殿下是八月十四受责,」俞菱心算了算,「今日是九月初六。当初你二表哥向皇上请旨说的是要告假半个月不得入宫,这眼看都二十多日了,他也没有再去景宁宫给秦王殿下侍读,皇后娘娘过问也是正常的。」 这话虽然听起来有些道理,明锦柔却还是觉得好像不止如此,她刚想再问,却又转了个念头,主动去挽俞菱心,笑道:「姐姐,要不然你去我家罢,等我哥他们回来问问宫里的事情?」 俞菱心眉头微蹙,立时就觉得这应该又是某人的筹算:「他叫你说的?我不去。」 明锦柔却笑道:「二表哥没说,虽然我觉得他肯定是乐意你去的。但这不是要紧的,主要是我看姐姐你对宫里的事情很清楚,那应该也想知道皇后娘娘今日到底说了什么的吧?再者,就是我们府上其实人挺少的,滢儿如今病了,我一个人就寂寞的很。」 明锦柔的最后一句话倒真的是实情,她的祖父老晋国公膝下子嗣不丰,只有一嫡一庶两个儿子。嫡长子明云冀就是明锦城与明锦柔兄妹的父亲,而庶出的二爷早在十年前就外放到渝州为官,两三年才回京城一次,既是述职也是探亲。 而明锦城与明锦柔的母亲楼氏则是在三年前病故了,之后明云冀悲痛之下也没有再娶,甚至连原有的侍妾通房也不再亲近,一年里倒有大半年都在游山玩水的散心。 京中偌大的晋国公府里,平常居住的其实就是安养天年的老晋国公夫妇,以及明锦城明锦柔兄妹。所以明锦柔活泼爱玩,又常常去荀家,也是真的有些寂寞的缘故在里头。 第04章 「你平时不去与府上的长辈说话么?」俞菱心稍微迟疑了一下。 明锦柔眼睛立刻亮了:「现在府里的中馈是我祖母管着,我祖父身体不太好,我虽然每日去请安,但也就是坐个一刻钟的工夫。所以平常要是我不与滢儿在一处,就可孤独了。」 这话说得还算恳切,只是明锦柔平素太过活泼开朗,此刻大眼睛虽然努力眨了又眨,俞菱心还是很难感受到真真切切的「可怜」。 只不过,想起前世里所知的明锦柔一生,她却有些心软了。 若不是京城明家嫡系的人实在太少,明锦柔前世里又何必抛却自身的前程甚至清白声名,破釜沉舟、身侍魏王呢。 「那你与外家的表姐妹们也不走动吗?」俞菱心又想了想,她如果没记错的话,明锦柔已故的母亲应该是英国公府楼家的女儿,明家与楼家也是世代交好的。 明锦柔摇摇头:「也不是不走动,我娘是外家最小的女儿,生我又晚,我最小的楼家表姐也与我哥同岁,早就都出阁了。因为年纪差的大,她们虽然疼我,但也都拿我当小小小姑娘看,没什么一起玩的机会,所以我才与滢儿最好。」 说完偷眼去看俞菱心的神色,果然又柔和了些,明锦柔立刻又拉着俞菱心的手摇了摇:「慧君姐姐,你就陪陪我罢。等到我哥哥他们回来,你若是不想与二表哥多说话,我就立刻安排车送你回家可好?」 这也算是难得「光明正大」的一回邀约了,俞菱心再次犹豫了,一方面是有些心疼明锦柔,另一方面也是真的有些惦记荀澈在宫里的事情。 上辈子荀澈前后几次的中毒遇刺之类的危险,不是发生在宫中,就是宫门附近,毕竟那是他势力最弱的范围,朱贵妃也好,文皇后也好,想要算计他都会比外头容易百倍。 所谓闻弦歌知雅意,明锦柔瞧见她神色越发松动,忙吩咐下人:「直接回府罢。晚些再送俞姑娘回家。」 俞菱心不由摇头,但还是笑着随她去了。 这次再到明锦柔的青虹轩,就比前两回要悠闲随意得多了,明锦柔引着俞菱心到了她自己的小书房吃茶说话,进门便见到墙上挂着一柄云纹宝剑,旁边还有一把朱红金弓,虽然都看的出来是女子所用,要比寻常的尺寸小上一些,简洁而英气,手柄之处都能看出磨损的意思,显然是常常习练使用,并不是只为装饰。 书房的另一侧则设了古琴一张,旁边博古架上另有箫管乐器几件,只看质地与做工便知皆是名家之作。书架上自然也没有什么女德女训之类的所谓闺阁书籍,整整齐齐的三排书,一排琴谱曲谱,一排拳谱剑谱,只有最下一排才稍放了几本史书和诗词,但诗词也大以金戈铁马、山长水阔的风格为主,少有伤春悲秋、燕舞莺啼的宛转之作。 「锦柔,你这当真像个侠女的屋子。」随着明锦柔参观了一番之后,终于落座喝茶,俞菱心还是啧啧赞叹。 明锦柔笑笑:「我们明家的姑娘都习武,这也不算什么。不过我爹娘和我哥哥都疼我,就算不是家里习武,我喜欢这些,他们也是由得我的。」顿一顿,忽然身子稍稍前倾,压低了声音问俞菱心:「慧君姐姐,我其实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喜欢二表哥啊?」 俞菱心不由失笑,倒也没有什么别的感觉,毕竟闺中姐妹在一处,悄悄议论些这样的话题也是有的。尤其晋国公府人口简单,明锦城兄妹应当对自己的院子掌控也很严格,只看先前荀澈在青虹轩说话几乎没有顾忌就知道了,明锦柔自然也是随意说话的。 只不过放心归放心,俞菱心也不肯就这样交底的,随口笑道:「这个么,你先告诉我,你是如何开始喜欢上秦王殿下的,那我才肯告诉你。」 没想到明锦柔倒是爽快:「秦王,我从小就认识他啊,他特别聪明,又特别傻,反正就是……就是挺可爱的。」 放下明锦柔这句少女情怀的「可爱」不说,俞菱心倒真是好奇起来:「什么叫做秦王‘又聪明,又……又不聪明’?」对于这位未来的储君甚至天子,俞菱心还是不敢妄言这个「傻」字。 「就是他学东西其实特别快,」明锦柔说起秦王的事情完全不假思索,「最初我哥和二表哥是一齐去给秦王侍读的,我看过他们上课。秦王习文比二表哥差一点点,但也只是比二表哥差而已。其他的皇子也好,我哥也好,旁的侍读什么都是远远赶不上的。习武上头简直没有敌手,因为他学得快,又刻苦。」 俞菱心点了点头,这的确符合秦王给她的印象:「那所谓的‘不聪明’,又是从何说起?」 明锦柔微微垂了眼帘:「他特别实在。皇后娘娘其实捧他教他是为了什么,大家都清楚,但他是真的从心里孝敬皇后。秦王殿下其实已经非常努力了,只不过皇上喜欢哪个儿子,也不全在功课上头。毕竟长春宫的那两位都是嘴甜手巧的。有时不顺了,皇后娘娘不免就觉得还是秦王殿下用功不够。他虽然是皇子,可从小到大挨的打,应该比我哥和二表哥加起来还要多得多。但就是这样,他也是不长心眼儿。我哥有一回说,皇后娘娘要是哪天真的让他去上吊,他可能都不会抹脖子。」 俞菱心这就有些不信了,最是无情帝王家,长在那样环境的皇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性情?说不定就是会装假作伪,演戏自保罢了。 明锦柔抬眼看了俞菱心一眼,唇边竟有几分苦涩之意:「我知道姐姐不信,可这是真的。皇后娘娘的亲儿子四皇子赵王殿下,七岁时曾经在朝元猎场遇过一回大险,当时要不是秦王舍身救回来,现在就没有赵王了,好多事情也就消停了。那时候秦王不用去害赵王,他只要看着就行。可是他不行,他宁可自己死了,也不能对不住旁人。我觉得他这样做皇子的真是傻到家了,脑子有病。」 俞菱心听着虽然有些疑问,却也没必要细问明锦柔了,转而低声取笑:「既然如此,那你是怎么看上这样有病之人的?」 明锦柔抿嘴一笑,俏丽的小脸上也飞起了一丝浅浅的红意:「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他长得俊罢。」 俞菱心再度哑然失笑,这倒是无可否认的实话,秦王相貌之俊美,皇室之中无人可出其右。虽然他的生母身份低微又早逝,但大家看着秦王的相貌,也大约可以想象那该是如何一个姿容绝世的倾城之色。 「好了,该姐姐你说了。」明锦柔轻咳一声,「我都说了这么多了,现在该你告诉我,怎么看上的二表哥了。」 俞菱心几乎都忘了还有这么个话头在前,不由干笑了两声:「这个,锦柔啊,你哥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明锦柔小脸一沉:「我一直觉得姐姐温柔厚道,是个好人,你这是要过河拆桥,诳了我的心事就不说实话了么?」 俞菱心笑笑:「我问你这个,是因为我不认识秦王殿下呀。可你二表哥是什么样的人,锦柔你不是比我更清楚么?他有什么事情,你也知道得比我多得多,我又有什么可讲呢?」 明锦柔一噎,好像觉得也有点道理,但想想还是不服:「这个,我当然是知道二表哥是什么样的人。可是,你总得有些看上他的理由吧?」 第05章 「你觉得他好么?」俞菱心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明锦柔只好随口应道:「还挺好的罢。」 俞菱心笑道:「这就是了。」 「这是什么啊?姐姐你糊弄我!」明锦柔越发不服,但也越发觉得眼前俞菱心的狡黠笑容怎么更像荀澈了。 俞菱心将茶盏放下:「你也说了,他挺好的,那就是原因啊。」 明锦柔简直气结:「世上好人多的是,比他好的也有的是,你也不能个个都看上罢?」 俞菱心终于轻轻抿了唇,给了一句实话:「在我看来,再没人比他好了。」 就在这话音刚刚落地的一瞬,「咳咳」,窗外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干咳。 所谓如遭雷击,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俞菱心那张白皙明丽的面孔瞬间就完全涨红了,连耳朵后头都在发热,一时间整个人僵在椅子上,都不知道是该站起来还是该掩面。 明锦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先是看着俞菱心乐了好几声,才捂了嘴一边笑一边向外迎出去。 院子里的金银桂在这样的九月时节仍自香花灿烂,而树下赫然站着的就是刚刚从宫里回来的荀澈与明锦城。 「哥,表哥,你们俩回来怎么也不叫人通报一声?」明锦柔忍了笑,象征性地问了一句。 明锦城一脸嫌弃:「你说呢?」下巴一扬,指向荀澈,「问他。」 荀澈脸上居然还是那副自持样子,硬做出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姿态,只是再度轻咳了一声:「慧君呢?」 这样缓了两句话的功夫,俞菱心在书房里已经勉强调整了些呼吸,虽然感觉自己又是紧张又是害羞,整个人都好像要发抖一样,但想着这毕竟是明锦柔的书房,而且明锦城明锦柔兄妹还在外头,还是强自重新镇定下来。再听见外头的说话,应声也就出了门。 一眼望见荀澈,她忽然心里微微一顿。 他站在房门外五尺之处,华丽的世子袍服在午后的阳光折射下流光隐隐,俊秀雅逸的面孔上淡淡含笑,从容之态一如平时,只不过望向她的眼光里是满满的欢喜。 但是,俞菱心同样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本能地觉得他的长眉之间似乎带着未能完全舒展的痕迹,他即便是欢喜的,心里却好像有事似的。 这种感觉很轻很模糊,可还是掠上了她的心头,俞菱心几乎是脱口而出:「宫里的事情可还顺利么?」 明家兄妹立刻向她看了过来,连明锦柔的偷笑也凝在了唇角,因为她这句轻问之中带出的疑虑与关切可算很真诚了,像是料到了宫中有事一样。 荀澈倒是并没有什么意外之色,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转向了明锦城:「还是一齐到你书房说罢?」 明锦城显然与荀澈已经有了共识:「走罢,你不要再挑拣我的茶叶就好。」 明锦柔此刻也察觉出有些不对,顺着想到秦王,那点子取笑的心思也没了,回身挽了俞菱心的手,就一同跟着往明锦城的书房院落过去。 俞菱心的感觉却比明锦柔更复杂的多,前世里明锦城与荀家来往很多,她自然也是来过晋国公府多次,只是从来没有进过明锦城的书房。毕竟花厅与庭园轩馆才是待客之地,明锦柔这样的闺阁书房就罢了,明锦城或荀澈这样的承爵之子,书房一般都是要紧的议事之所,寻常的亲戚走动并没有到书房的必要。 此刻荀澈直接叫她们二人也去明锦城的书房,肯定不是为了什么吃茶说话,而是此番进宫说不得有什么变故,需要叫她们一同商议应对,此事甚至都已经不适合在青虹轩说,就可见其中的要紧程度。 果然,进门之后各自落座上了茶,荀澈便开门见山地说了三件事。 头一件,是文皇后已经宣召了她的兄长沂阳侯夫妇月底进京,要与晋国公府正式商议明锦城与文若琼的婚事。如今沂阳侯在朝廷上有爵禄而无实任,这个朝廷实任的调动不是皇后能直接插手的,但进京议亲就是家事,完全没有不妥当的地方。只不过这件婚事,越发势在必行了。 「真的非要娶文若琼吗?」明锦柔气得简直要翻白眼,她原本就不喜欢像文若琼那样过于娇弱的姑娘,而两次诗会之中文若琼体现出来的有文采但没头脑就更让她接受不了,「哥你将来是要承爵的,文若琼要是掌管中馈,那家里得成什么样子?」 明锦城也沉着脸:「皇后今日只说召沂阳侯夫妇入京,我们能说什么。如今父亲好像还在漳州那边,且拖一拖再看罢。」 荀澈也摇了摇头,又跟着说了第二件事,就是秦王殿下昨日又受了一次罚。 这下明锦柔彻底坐不住了:「什么?又挨打了?皇后娘娘是不是有——」 「锦柔!」俞菱心本就坐在她旁边,此刻立时轻喝了一声,「说话留神。」 v第06章[11.21] 明锦柔这才勉强将那个「有病」咽了下去没出口,可也仍旧是急的要红眼:「为什么又打他?殿下不是才好些吗?他又犯什么错了?皇后娘娘到底想干什么啊!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出来,荀澈和明锦城不由对望一眼,俞菱心倒是即刻明白为什么荀澈会要自己与明锦柔一同过来了,连忙起身去拉明锦柔:「锦柔,你先坐下,先听他们说。」说着又轻轻顺了几下她的背,「别着急啊。」 荀澈和声道:「这次没有上次严重,大约只是打了几下,又让他跪了一个时辰。皇后这样做,一方面是再次给皇上看,做出一副教子模样,再者,就是给我们看的。」 「给咱们看什么?难道皇后起了什么疑心?」俞菱心一时也没有明白。 荀澈倒是喜欢这句「咱们」,只不过此事尚未说完,他也没有分心太多,又应道:「不是。皇后若有那样远虑,今日局势便不是如此了。先前我做与秦王反目翻脸的样子,于皇后而言,自然还是想要弥补此事,不愿任由咱们与景宁宫就这样一刀两断。所以责罚秦王,仍旧是表明一个赔情的态度。这原本都是在预料之中的,只不过看着殿下在当中受苦,也是……」说到这里,他也叹了口气,又轻轻摇了摇头。 明锦柔此时已经红了眼眶,却也听明白了,只能低了头忍泪。 俞菱心看着好生不忍,索性就站在明锦柔身边,一下下地抚着她的背,想了想又问荀澈:「还有呢?下一步皇后会如何安排?」 「这就是第三件事了。」荀澈望向她,神色也微微凝重,「十月我祖母寿辰,皇后说要赏些体面,我二叔一家可能会提早回京。」 荀家老太太,还有荀家二房。 俞菱心立刻会意,神色同样凝重起来,与荀澈对视之间,两人几乎是微不可见地同时颔首示意。前世的种种变故,瞬间皆在心头。 「锦柔,我祖母寿辰的时候,秦王也会来的。」荀澈又转向明锦柔,「若是到时候有机会见到,一定叫慧君陪着你。你心里头如何想归一件事,外头该怎么做,务必要慎之又慎。若是一步踏错,头一个粉身碎骨的就是他。」 明锦柔抹了一把脸,咬着牙点点头:「我知道。」 这三件事全都说完,眼看明锦城明锦柔甚至俞菱心的脸色一个个都不大好看,荀澈这时倒轻松起来:「行了,这些杂事说完了,该怎么办,你们都想想罢。我先送慧君回家了。」 这话说的,明家兄妹和俞菱心原本各自想着的心事几乎同时都化成了相似的白眼,一起甩向他:这些是杂事吗?! 偏生荀澈就是这厚颜无耻的第一能人,看着三人难得神色如此相似,居然还笑了:「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明锦城冷哼了一声,「贤伉俪慢走。」 荀澈伸手就去牵俞菱心:「慧君,走罢。」 俞菱心哪里料到他在明锦城书房里就伸手,脸上立刻就热了,紧紧拉着明锦柔不松手:「那什么,锦柔你还是借我个车吧。」 明锦柔倒是豁达,眼泪一抹,舒一口气,心绪也缓上来些:「你们两口子不要耍花枪了,我陪姐姐到二门上,你们就一起走罢。」 俞菱心气结,明明自己不过是陪着明锦柔过来的,此刻反而被三个人都连带着笑话了一回。但瞧着荀澈的样子,她也不敢再多耽搁,连忙随着明锦柔往外头去。 不过明锦柔还真是说到做到的,送到了二门上就重新又将俞菱心丢给荀澈:「喏,二表哥,我就能送到这里了。」 白果这时候早就退得远远的了,俞菱心虽然气得牙痒痒,但也知道越是扭捏矫情越招人笑话,还不如大方顺着荀澈,索性扶着他的手上了马车。而荀澈又在马车下叮嘱了明锦柔几句暂且宽心等等,才跟了上去。 「慧君。」好容易二人终于重新又单独在一处了,荀澈这一声轻唤之中,居然又带了几分淡淡的落寞之意。 俞菱心原本以为他会死皮赖脸地说些什么浑话,所以在荀澈上车前都想好了几句应对的言语,谁知他上车放了帘子之后先是沉默了一刻,随后才这样轻轻叫了她一声。 她迅速想了想,便低声问道:「可是还有什么事?为了你二叔一家么?」 荀澈垂了眼帘,直接与她并肩坐在一侧,自自然然地去牵了她的手,只是没有说话,半晌之后又叹道:「慧君,你真的觉得我有那样好么?我到底做过什么事,旁人不知,你却是知道的。」 顺着这句话想下去,俞菱心便有些暗暗的心惊。 其实她上辈子并没有机会见到荀家二房的任何人,天旭十三年虽然他们回了京城,天旭十四年的时候荀家二老爷荀南安还补进了工部做她父亲俞伯晟的同僚。 但到了天旭十八年俞菱心回京的时候,荀家二房上下,包括二夫人、二老爷所有的侍妾姨娘通房等等,再下头的嫡出庶出所有的子女,通通都已丧命于荀澈之手。 此事也成为了荀澈生前身后,始终完全无法洗脱的污点。 哪怕到了秦王登基几年之后想要为荀澈加一份追谥的哀荣,都引发了廷议数日争论,而在荀澈种种罪状之中,最难以辩驳的便是他曾经手刃自己的亲二叔与堂兄弟,又毒杀隔房婶娘与堂姐妹,最后甚至逼死了亲祖母荀老夫人。 外间那些高举孝悌之道的仁义君子们每每议论到此事,简直都恨不得将已故数年的荀澈重新挖出来鞭尸三百、挫骨扬灰。 至于荀家二房到底是如何暗中勾连二皇子吴王与三皇子魏王,从而推动了荀家长房的家破人亡,却没有人关心了。偏偏当年那些夺嫡之事当中又牵涉到不少天家秘辛与脸面之事,甚至连新帝都不好解释太多。 v第07章[11.21] 想到那时所听到的言语,如今的俞菱心都还会有些气血翻涌。而荀澈要面临着荀家二房即将回京这件事,想来他的心情也不会太好。 毕竟荀家二房的种种恶行此时尚未发生,荀澈既不能让他们得逞害了自己的家人再行惩戒,也不好在对方并未犯错之前先出手屠戮二房,否则孝悌礼法也好,律例国法也罢,样样都容不得。 「慎之,」她犹豫着措辞,右手也主动搭上了荀澈的手背,轻轻按了按,「那些事情还没发生呢,一切都是有转机的。你素来豁达,想那些做什么?」 荀澈微微转了腕子,将她的两只手都合在自己掌中,又沉了沉,才将同样涌上心头的那些前尘往事缓缓压下去:「那时候,我并不知自己还能撑多久,所以我必须立刻动手。只是到了两年后,我才偶尔想想,其实荀泽、荀澹,还有荀湘,或者是罪不至死的。」 顿一顿,他又叹道:「但我如今想着,竟也没有几分后悔当时的斩草除根。也许我就是这样的人罢,不拘读了多少圣贤书,也终究没有秦王殿下那样的仁心。」 说完这句话,他微微松了俞菱心的手,转脸望向左侧的车窗外。 俞菱心也沉默了片刻,这话她当真不知道如何应对。上辈子荀澈经历了那样惨烈的家破人亡与天翻地覆,无论对敌人有几分狠辣决绝,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当。 可此刻荀澈的意思,竟又深了一层。 静了几息之后,荀澈仍旧没有回头或再说什么,俞菱心看着他这样,心里反而更受不得。不免暗中咬了咬唇,便主动去挽了荀澈的手臂:「慎之。」 荀澈终于重新转头来望向她,直接回手揽了她的肩。 刚好马车在这时向左转了个弯,在那一点点的倾斜之间,俞菱心顺势就被荀澈完全搂进了怀里。 这一刻,两个人的身上其实都有那么极短的一瞬紧张,前世夫妻三年,今生重逢三月,加在一起二人都没有过这样亲近的接触。 但下一瞬,仿佛一切又是那么自然。 靠在他臂弯里,俞菱心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不好意思,她甚至生出了一种以前没有过的欢喜与甜蜜,又莫名地好像很踏实。 「慧君。」荀澈的声音听起来似乎还是在平静里带了一点低沉,他低头望向怀里的她,「刚才的话,你还没回答我。」 俞菱心也斜斜地转脸,完全向着荀澈,四目相对的距离这样近,彼此的气息都尽在咫尺,对方面孔与眸子里的每一分情意都能看的这样清楚,很自然地,俞菱心柔软的右手就搭在了荀澈的左腕上。 她深深望着荀澈的眼睛,又沉了沉,右手也在荀澈的手臂上轻轻抚了抚。 荀澈不自觉地将呼吸又放轻了些,在等她的答案。 「慧——嘶……」 一句慧君还没能再叫出口,荀澈先被小臂上突如其来的一掐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俊秀眉目也在猝不及防之下抽了抽。 俞菱心这时终于开口:「荀慎之,你真以为我看不出你诳我吗?」 荀澈不动声色地缓了缓呼吸,小臂上被掐的那一块疼痛还没全散,但眼前人的神色他倒是看清楚了,尤其是俞菱心的右手还在搭在他小臂上,他本能便觉得这丫头大约随时会再来一下,脸上便立刻添了三分讨好的笑意:「娘子,好疼的。」 「真的么?」俞菱心瞧着他这讨打的样子,简直想再狠狠掐一下,然而荀澈居然将左手主动往前递了递,又带了些小心翼翼去侧目看她,一副明明怕疼的很,却又任君处置的模样,真是让她又想笑又想气。最终也没能再掐第二下,只是伸手拍了他一把,埋怨道,「你有什么话不能正正经经当面说,非拿我当傻子、拿话套着我玩是不是?」 荀澈笑道:「我哪有哄你,那些事我本来就烦心得很。若不与你说,我还能与谁去说。再者,也不过是想听你说几句好话罢了。」 「你烦心归烦心,可有烦心到这个地步?还非要我再讲一回。」俞菱心哼了一声,其实她知道,荀澈今日在晋国公府里那几分看似轻松,里头确实是含着心事的。明家的事,荀家的事,秦王的事,他看着脸上淡淡的从容不迫,其实内心好强的紧,什么都想管。尤其有了上辈子的经历,荀澈今生必然会为这些亲人与挚友殚精竭虑。 到了上车之后的最初一刻,他那些有关二房前尘的慨叹也是真的。 只不过当她挽了他,再见他转回脸的那一刻,俞菱心便立刻知道,荀澈心绪已经好转,随后故作低沉的再度追问,就是演戏了。 荀澈笑道:「这样多的旧事新事叠在一处,我自然是烦心的很,若不得你安慰几句,便撑不下去了。你多讲几句好话,也没有什么损失罢?」 俞菱心白了他一眼:「你有什么不能好好说?凡是你当面与我提的,我哪一件事驳了你 ?」 「真的?」荀澈失笑,「那你让我亲一亲可好?」 俞菱心登时脸上一热,立刻转了头:「你,你这是胡说什么。」 荀澈越发笑个不住:「这头一句大话刚出口,还没落地就反悔了么?我倒是肯正面提起,你却又不肯依我了。」 俞菱心气得脸上越发热了,明明觉得都是荀澈的错,一时间却又不知道如何反驳,咬了咬牙,最终只能怒道:「我不管,你这是无赖,就是你不对!」 v第08章[11.21] 荀澈笑着重又去搂她 :「好好好,强词夺理的都是我,都是我不对,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要不然再让你掐两下出气?」 俞菱心与他坐的这样近,哪里能躲得开,小小挣扎了两下,还是叫荀澈重新揽进了怀里。 她恨恨地又在他手臂上按了按:「真的?那我今日给你留个青紫记号也好。」 温香软玉抱满怀的荀澈哪里会在乎:「娘子请随意,总之最后心疼的还是你。喏,换一只手也使得。」 「呸。」俞菱心轻啐了一声,到底还是舍不得,哪怕是她自己掐的,看着荀澈倒吸一口凉气的时候,她还是本能就心里跟着抽了一下。 这个家伙怎么能这么讨厌,还这么难对付呢! 马车慢慢地走着,俞菱心经过再两次的小小抗争无果之后,最后还是乖乖地窝在了荀澈怀里。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宫里的事情,家里的事情,平素的起居,花会的打算,桩桩件件都混在一起,东一句西一句的,不过仗着那莫名的默契,点一点也就相互明白对方的意思了。 不知不觉,马车就到了俞家府邸所在的华康大街东边,荀澈才将另一件盘桓在心头不知多久的事终于说了出来:「我爹昨日又启程去了郴州,大约是过年的时候回来。我这边会再加紧些预备,早则二月,迟则到四月你生辰,咱们的事情也该定下来了。」 关于此事,俞菱心自然是全不意外的,尤其她此刻完全被荀澈这样抱着,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便轻轻点了点头:「你决定罢。」 荀澈沉了沉,又道:「这之前,不拘有什么流言蜚语,你都不要放在心上,我心里有数的。」 「你是说,文家姑娘么?」俞菱心倒不担心,只是立刻就明白他的意思,「皇后有意给你赐婚?」 「赐婚还不至于。」荀澈淡淡道,「自来赐婚之事,除了皇子帝姬之外,都是两家有意之后再请皇上或皇后娘娘下旨加添体面,万万没有在本家不知或不愿的情况下强行撮合的,那样不是结亲,只能结仇。只不过,皇后应当是有牵线念头的。」 俞菱心撇撇嘴:「文家就那两位嫡出的姑娘,大姑娘文若琼要是许配明大公子,能给你的也就只剩下那位二姑娘文若瑶了。不过,文若瑶不是要给秦王殿下做侧妃的么?」 荀澈哼了一声:「皇后原本应该是那样打算的。只是如今秦王殿下已经自污清名,镇国将军府很有可能不会愿意让陆三姑娘再嫁进宫里。若是在这样情形下皇后仍然要文若瑶做景宁宫侧妃的话,其他的高门世家就更不会愿意与秦王结亲了。」 「那是,殿下名声已经受损,若是再添一个身为皇后侄女的侧妃在旁,谁家还敢送女儿。」俞菱心摇头道,「所以皇后娘娘还不如改个主意,将这位文二姑娘安排到你们府里,沂阳侯府的姑奶奶也真是好用得很。」 「哈哈,」荀澈两辈子里头一回听见俞菱心带了这样的刻薄说话,登时便笑道,「哎,我怎么好像闻到一点酸味?」 俞菱心抿了抿唇,又轻轻打了一下他的手:「哪有什么酸味。其实说起来文家二姑娘比大姑娘还是有些才干的。若不是被某人提前下了套子天天煽风点火地挑拨着,上回也未必就会失言。单以能力而论,人家从前也是执掌过重华殿的东宫侧妃呢,离凤位就差一步。说不定皇后娘娘忽然就一道懿旨赐婚,你还能正面抗旨么。」 「什么重华殿侧妃?」荀澈笑笑,讽刺之中已经带了些冷意,「不过就是那时候我想着左右沂阳侯府已平,暂时在宫里留着她一条性命三分体面,叫太子有个仁德施恩的由头罢了。若是皇后敢在我的婚事上强行下旨,我就叫文氏女活不到行礼的那一日,再看文家还有多少女儿能送出来。」 「慎之,」听出那冷意里的三分杀机,俞菱心不由心下微惕,原本那点子轻微的不痛快瞬时便抛了去。不过她也深知这杀机到底是从何而起,她主动去握他的手,「还是不要轻易说这样的话罢。」 荀澈抚了抚俞菱心的肩:「是不是吓着你了?那我以后不说了。」他想想也是,前世里最腥风血雨的是从天旭十六年初开始的那两三年里,到俞菱心回京的时候,很多事情都已经落定收尾,她其实并没有见过那些真正惨烈的生死局面。 俞菱心却摇摇头:「不是,我不在意文家姑娘如何。只不过,这辈子若是可以,我不想你再背上那些骂名,也不想让人家再那样说你。」 她说得这样又自然又平常,荀澈却瞬间一凝,喉头微微发堵,心头莫名一酸之后,又是巨大的欢喜与满足。 其实,上辈子她到底有多喜欢他,可能这丫头自己也不知道罢。 「慎之?」没听他出声,俞菱心本能地侧脸去看他。 荀澈缓缓舒了一口气,笑道:「我在想,怎么还不过年,我爹怎么还不回来。」 如今俞菱心对他这些转着弯的调笑言语也算越发敏锐了,立刻明白他又是在怨念婚事,也不由一笑,又低了头,轻轻说了一句话。 荀澈这次是真的笑容要飞起来了:「什么?我没有听清。」 俞菱心轻咳了一声:「没听清就算了。」 「慧君——」荀澈搂着她的手竟晃了晃,连声音都拖长了一点点,「我真没听清的!」 这时便听前头的陈乔敲了三下车板,意思是俞家马上就要到了。 荀澈面上神情便是一凝,随即叹了口气,也终于松了手:「罢了,这就到了。」 俞菱心只是抿嘴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就预备下车。 v第09章[11.21] 荀澈看着她竟没有再说几句话的意思,不由微微不满,但眼看马车即刻就要进俞府,也只得再低声叮嘱道:「接下来我会忙一些,你多照应滢儿与锦柔罢。有事吩咐白果和白川就是。」 俞菱心点点头,却没有同样再说什么小心保重之类的话。 待得马上就要停车之时,她才忽然又抬头望向越发气结的荀澈,唇边笑意绽放得好像一朵小蔷薇:「我刚才说的是,便是不能天天在一处,我也是天天念着你的。你知道罢?」 荀澈这才终于满意了,同时也有些轻微的着恼,这丫头如今是要学着反过来调戏他了么! 但不拘如何,这一回的相会,还是让他很是满足了一阵子。 所以随后的数日里,俞菱心这边也是难得地消停了些。虽然荀澈还是隔三差五地叫人送些茶叶用品,甚至带着菱花图样的小首饰,但到底没再变着花样寻她见面。 这也刚好能让俞菱心腾些时间来帮着打理诗会的事情。 九月初十这次在荀家的倒是很平顺,一方面是文家姐妹刚刚得了皇后的训斥不久、断然不敢再生事端,二者也是因着地点在文安侯府,俞菱心实在是熟悉到了极处,即便明锦柔暗地里几乎是全盘脱手,但诗会还是顺顺当当地办了下来。 荀滢这时候风寒已经好些了,虽依旧有两声咳嗽,但因着也不操心管事,还是与明锦柔一同出来露面,支应下来。 而这次的诗会末尾,荀滢更与明锦柔一同宣布,这玲珑诗社要更名为玲珑文社,以后不一定只是作诗,只要聚在一处,讨论些名家诗文,也是可以的。 俞菱心却没料到有这么个小转折,但稍微一想也就猜出大约又是荀澈的授意,「讨论诗文」,简直就是个没有门槛的名头,说到底还是变着法子拿些风雅名号将这些闺秀们聚在一处,同时也给了她这个不爱作诗之人一个彻底躲懒的借口。 其他的姑娘们倒是乐意的很,毕竟十月底就是文华诗会了。即便在场众人大部分都已经从自家得了那个推荐的名额,但有些文采的人总会有些争强好胜的心思,即便不需要通过文华诗会去得到进入书院的机会,也还是会有些想要压倒旁人的心思。 因而在九月的这两次诗会上,其实那些会作诗的才女们心思都很有些微妙,既有些想要隐藏自己实力的念头,又想查看别人的作品,当众人都有息相类的主意时,场面就很有意思了。明明能写出山长水阔的句子,放眼望去却一片虚华的绮罗愁思。 此刻荀滢与明锦柔提了「讨论名家」这个法子,倒让众人各松一口气,尽皆称赞,很快便商定下两回,也就是九月二十五,并十月初十的两次聚会不再比较诗作,只是闲谈名家,各抒己见。 而在最末尾即将送客的时候,明锦柔又好似无意地提了提,既然大家都喜欢如今的做法,那便在正副社长之外,再添两位司社与司典才算齐全。 这也算是闺中结社玩乐随口叫来的名头,闺秀们自然无异议,俞菱心因着与荀澈的默契,虽不曾得了明锦柔的事先提醒,也是即刻就明白了。眼看明锦柔与荀滢并众人象征性地又说了几句,便定下了一位精通史书典故的聂姑娘为司典,而这操持庶务的司社大任,则是当仁不让地落在了她头上。 俞家与荀家沾着些转折亲,消息灵通些的人家本就知道。虽然先前不觉得俞菱心与明锦柔、荀滢如何相熟,但上次文家姐妹在晋国公府与明锦柔、俞菱心所起的冲突却早已传遍京中的闺秀圈子,或者应该说寄居在晋国公府的文氏姐妹与明锦城的妹妹有所冲突,这件事已经人尽皆知。 就在群臣百官并公卿女眷都在议论,文皇后与晋国公府明家的关系将会如何的同时,众人也很自然地认为那位成为争端起始的俞姑娘应当是与明锦柔关系不错的。所以到了这时明锦柔提起要俞菱心做司社来协助操办之后的文会,几乎也没有人感到意外。 但俞菱心对明锦柔这个「名正言顺甩包袱」的做法还是有几分隐约的无奈,等到客人都散了去,她才得了机会与明锦柔单独说话:「锦柔,你与我说实话,你给我弄出这么个名头来,是不是想将之后所有的文会事务都直接丢给我?」 明锦柔嘻嘻一笑,直接拿出了一个小锦盒递过去:「这是我们专门给姐姐打的文会对牌,我们府里和文安侯府都安排好了,只要见着对牌就知道是姐姐传话了,以后文会的事,您就多费心啦!」 若说此刻的俞菱心还能再忍一忍,等到她回家看见莲意居的桌上有多了整整两大叠账册,她才真是目瞪口呆。 白果没等吩咐就已经过来解释:「姑娘,世子爷在冀州渝州和江州的账册都送来了。最后一批泉州与郴州的,月底之前到。」 俞菱心木木地望向白果,她现在有点懵,这……这到底是一条多大的贼船! 十几本账册加在一起,纵然俞菱心是看账的老手,也足足看了五天才一本一本都看完。 过程中霜叶等人自然是生出了疑问,大姑娘哪里来的那么多账本看? 尤其是嫁妆账册上的事情,俞菱心也只看了个大概的总账,知道如今的总数是差不多一万两千两,就重新交给霜叶和甘草等人继续梳理细节,可她居然手边又多了那么多,还一看就是大半天。 荀澈倒是提前给她预备了借口,只说是现在明华月带着荀滢和明锦柔两姐妹一起学习看账理家,打点铺子等庶务,所以寻了旧账本当功课来看。 既然明锦柔、荀滢都与俞菱心交好,就偷偷将这些课业一样的账册拿给她,其实就是好像找枪手一样求她代为帮忙看一看,好能在回复明华月的时候轻省些。 因着这算是暗地里帮着明锦柔与荀滢在家中长辈面前作弊,实在算不上什么光彩的事情,所以账本书信的往来必须低调,莲意居外的人一个字也不能知道,不然一旦传出去,明锦柔和荀滢面子上多不好看。 这话说起来也是言之成理,霜叶等人虽然有些惊叹于这高门大户家的姑娘怎么要看那么多账册,但想想晋国公府和文安侯府的嫡系姑娘,将来都是要到公卿之家做当家主母的,这账册掌事上头功课重些好像也很合理,也就都相信了这个说法,还默契地帮着一起掩饰。 俞菱心都不知道自己该是庆幸还是苦笑,据她所听说的,在这次九月初十的诗会完毕之后,似乎明华月对她协助打理庶务的事情印象还不错,也真的有意要带着女儿和侄女一起看看家里的帐。只是那账册最多就是点家里的采买而已,哪里会有这么多整本整本的店铺总账。 只不过待得全部看完,俞菱心在暗惊于数额之大的同时也明白了此刻仍旧年轻的荀澈哪里来这么多的私产。 严格地讲,这些不应该全算是荀澈自己的私产,其中至少有一半其实是秦王挂在荀澈名下的产业,又或者是他们二人合股的铺子。尤其是在渝州、郴州、泉州,这都是大盛最主要的驻军之处,这些商铺的存在应该也不只是为了银钱而已。 v第10章[11.21] 手里的账册堪堪要整理完毕的时候,晋国公府的帖子又来了,这次居然是明锦柔拉着身体已经好了不少的荀滢一起来接她,同时带了八匹颜色鲜艳的丝绫锦缎。 俞菱心到得这个时候已然没有什么无奈的心思,刚好看铺子的账册也累了,就随着明锦柔与荀滢去了晋国公府,轻车熟路地安排了有关下一回文社诗会的种种杂事。 相比于明锦柔的坦坦荡荡甩手不管,荀滢那里既是松了一口气,更多了几分真诚的感谢:「真是有劳慧君姐姐了,我和锦柔都不大擅长这些庶务的事情,一回一回地麻烦姐姐,我真的特别感谢。」 「能者多劳,滢儿你不用这么客气的。」俞菱心还没说话,明锦柔先笑道,随即看了俞菱心一眼,居然还使了个眼色,「对吧,慧君姐姐。」 俞菱心只好笑笑:「这的确不是什么大事。」其实在荀滢的事情上,她一直都有点不太确定,就是有关她与荀澈的事情,荀滢知不知情。但看着明锦柔的行动与神色,尤其是一句「二表嫂」也没叫出来,或者荀滢就还是不知道的。 果然荀滢摇头道:「姐姐不能这样说,于姐姐而言这些家务是小事,对我可是难题。这个人情,我还是很记得的。」 明锦柔噗嗤又笑了一声:「没事没事,这个人情我替你记着,你真不用客气。」 俞菱心简直想要踩明锦柔一脚,这丫头论招人的本事跟荀澈如出一辙,表兄妹倒更像亲兄妹。 荀滢早习惯了明锦柔说话这个言笑不禁的样子,且先前病了些天,看得出明锦柔与俞菱心好像很快熟络起来,也没觉得什么。犹豫了一下之后,又看了一眼明锦柔。 明锦柔爽快地笑道:「还不好意思?其实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慧君姐姐,滢儿想再求你帮个忙。」 俞菱心有些意外,除了这个诗会的事情,荀滢还有什么烦心事需要她帮?但荀滢是个和顺懂事的姑娘,也不会平白无故地开口才是。她稍微一想,心里就有些猜测了,只是面上还是微笑的:「有什么事也只管直说罢,重阳前连夫人都给我送了东西,你们又一回回的送了谢礼,倒叫我‘拿人的手短’了。若是能帮的,我一定帮着。」 「真的么?」荀滢喜道,「其实就是看账的事情。家母近来不许我读诗文太过,想要我与锦柔一起学着看账,她还好推脱些,我这边却真是……」 果然是此事,俞菱心算是料到了大半。看来荀澈给她预备了那个借口之后想想还是当真做出来的好,而且荀滢将来出阁,即便不做一家的当家主母,终归也有分家单过的一日,完全不懂账册庶务还是不行的。 而对她来说,也真算是帐多了不愁,数万银子的商铺流水之中再加一点子文安侯府的采买杂务账册,实在算不得什么了。 谁知荀滢再说下来,居然不是有什么课业一样的账册要拜托俞菱心代为整理,而是想请她到府中给自己些指点。 俞菱心不由看了一眼明锦柔,后者耸了耸肩:「姑姑性子利落,不爱仔细啰嗦讲解,他们家又跟二房之间半分不分的,账册是复杂些。滢儿想求姐姐过去陪她几日,就算做个‘陪读’差事罢。」 说起明华月的性格,俞菱心其实还是很了解的,与明锦柔也有那么几分相似,为人大度爽朗,爱憎分明,只是自然地就会在细节之事上没那么多耐性。 而再想想先前荀澈那句「加紧些预备」,说不得这件事情里也有荀澈的意思,想她在母亲跟前再多出现几回。 「其实也是因为近来二表哥在忙补官的事情,他们家二房又要回京,府里也乱,姑姑比先前要更着急一点,」明锦柔又补充了两句,大眼睛里带了点似笑非笑,把某些意思更进一步点出来,「一方面想着让滢儿赶紧学一学,只是这个‘赶紧’,就让这个小软包子累心的很了。」 这回好脾气的荀滢也终于忍不住去拍了明锦柔一下:「我不是小软包子,你比我小呢,在慧君姐姐面前说话也太没分寸了。」 俞菱心不由失笑,明家兄妹与荀家兄妹的相处模式也是很有意思,明锦城比荀澈大三个月,荀滢比明锦柔大两个月,严格地说荀澈应该叫明锦城表兄,明锦柔也应该叫荀滢表姐,但或者是性情与年龄相近的缘故,他们这几个兄弟姐妹相处之间,倒更似挚友之间,所以素来都是以字号名字称呼。 「看账之事倒是不难,我只是不知能否真的帮上。」俞菱心还是笑笑应了,时至今日,她与荀澈之间也没那么多不好意思了,她手里如今拿着的账本,基本上就是半个秦王的家底与荀澈的整个私库,若是真的还要强行避嫌总不见面,反倒有许多不便。既然荀澈一步步铺了路,她就大大方方走上去罢。 荀滢自然是欢喜不尽,又是反复道谢了两回,便商定了日期时间,来往接送等等杂事。 这样一来,随后的十余日中,俞菱心倒有五六日在荀家,还有一两天到晋国公府安排诗会之事,尤其是明锦柔发现俞菱心一手赵体小楷写的漂亮至极,简直恨不得连下帖子的事都一并甩出。 而俞菱心这些天已然在荀家内外的账册之中来回忙碌,偶尔分神之时,都恍惚像是直接回到了当初做文安侯夫人操持阖府上下的时候一样。在这样越发的习惯之中反倒没有什么脾气,听说明锦柔不想写帖子,直接拉了单子就自己动手。 两盏茶不到,十五份帖子就写完了。 看俞菱心这样利落,明锦柔也难得地有些不好意思了,赶紧亲自倒了茶赔笑送上去:「姐姐,我其实就是提一提,我写也行的。只不过,我的字真真没有滢儿的和你的好看,你这赵体写的也太漂亮了,临的是什么帖啊?」 「大概是临川集与云江帖罢?」荀澈的声音又从外头响起,带着些笑意进了门。 明锦柔吓了一跳:「二表哥你怎么又不叫人通报一声,我的书房如今也快变成你的书房了。」 荀澈一笑:「谁让你办事也在用我的人呢?」一边说这话,就随手将身上的薄披风解了。 俞菱心自然也起了身,顺手就接了过来,但也啐道:「这又是当着锦柔的面胡说什么?」 「这也算不得胡说罢?」荀澈笑笑,不过也没继续再说什么更过分的话,只是过去看了看俞菱心写的帖子。 她的赵体写的果然很像样了,若是再将柳体练一练,他先前说好要教她画画的话,也该兑现了。 v第11章[11.28] 随手拿起了一张,点点头:「这个写的确实不错。」 俞菱心便将其他的帖子整叠都拢起来放在旁边,又将名单递给他:「单张的没什么,你再瞧一眼单子罢,有没有什么增添的?」 这时明锦城跟在荀澈后头也进了门,因着习武的缘故并不畏寒,只是今年的晚秋似乎格外凉些,便也围了件披风。 不过当明锦城解了披风想递给明锦柔的时候,明锦柔已经去叫丫鬟上茶,只是随意地下巴一扬,示意另一侧的衣裳架:「哥你放那边罢。」 明锦城就有些悻悻的,又扫了一眼书桌前正在并肩站着看名单的荀澈与俞菱心,越看越不顺眼:「咳咳,慎之,你今日可不能再早走了。有关宣州那边的事情还得再仔细商量一下。」 荀澈头也不抬,随口应了:「恩。宣州的事,还有冀州的事情,今日是得出个章程。」顿一顿,伸手点了名单上的一个名字,又对俞菱心道,「这一家,再补一个帖子。他们家的三房与长房关系有些微妙,以后你们要将这两房的姑娘当做两家对待。」 「已经闹成了这样么?」俞菱心其实是记得忠勇将军府后来好像不是很太平,但前两回见着燕家姑娘们似乎还好。 荀澈唇角一扬:「没有,也可以让他们有。」 俞菱心颔首应了:「行,我这就补。还有旁的么?」 「还有一件事,」荀澈稍微沉吟了一下,将目光从名单上转向俞菱心,「瑞阳郡主与永福郡主,说不定今次,或下次要来。」 俞菱心也抬眼望向他,神情有些微微的慎重,却没再问什么,只是沉了沉才点头道:「我知道了。」 「慎之,」明锦城又忍不住哼了一声,「你们俩这个……」 荀澈立时望向明锦城,目光平静,然而那一瞬之间似有似无的锋芒划过,明锦城还是及时将后头那「旁若无人」四个字咽了下去,转而道:「……这个诗会的事情还有没有什么别的要帮忙?」 明锦柔此时亲手从飞花手里接了茶点,转身就哈哈一笑:「哥,你别看人家不顺眼,你有本事将文若琼彻底推开,找个好嫂子回来,自然有人跟你有商有量的。」 这句话说的明锦城脸更黑了:「你个臭丫头,这是胳膊肘朝外拐么?那秦王的事情不跟你说了。」 「你不说,二表哥自然会说,二表哥不说,二表嫂也会说。」明锦柔毫不示弱,「你不疼我拉倒。我还有表哥表嫂呢。」 明锦城越发气结,俞菱心忙直接岔开话头:「殿下又有什么事?若是你们有正事要商议,我补了帖子就先回去了。左右也还有别的账册要料理。」 荀澈神色倒很轻松:「殿下没事,是陆家那边,已经有些不想结亲的意思透出来了,倒也没太僵,体面上还过得去。」 「怎么这么快就有动作?也太不给秦王殿下脸面了罢?」明锦柔就是本能地就追问了一句。 「切,」明锦城鄙夷道,「那要不要我们再去撮合一回,将这婚事促成了?」 「行了行了。」荀澈看着明锦柔这是要变脸,直接上前一步瞪了一眼明锦城,「咱们还是到你书房先说宣州的事情。」 「锦柔,你再给我拿张新的花笺罢。」俞菱心也去拉明锦柔,「再者,我还得跟你再说说,若是真的有瑞阳郡主和永福郡主过来,还是得有个预备。」 一推一拉之间,明锦城摇着头,与荀澈就直接走了。 明锦柔白了自己哥哥一眼,就回身去挽俞菱心:「表嫂,还是你们好。」 俞菱心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哥多疼你,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何必当着我们顶他呢,他也要面子的呀。」 「你们又不是外人。」明锦柔撇嘴不服,「我一想到哥哥要娶文家姑娘就窝火。」 俞菱心摇头和声道:「你哥也不容易。这件事又不是说推就能推的,他也有各种顾虑。」 「顾虑什么啊?顾虑着我们家如今人口稀少,不比先前。」明锦柔冷哼道,「再不然就是不想得罪皇后,不想得罪沂阳侯府,还是觉得我们家需要联姻扶持。其实都有什么用?皇后自己不知道文若琼那个样子吗?这样的姑娘也好意思送到我们府里做将来的当家夫人,那皇后也压根儿对我们家也没有什么诚意。依我看,还不如拿出一副撕破脸的态度来,反敲中宫一记。」 这话说的实在是通透至极,俞菱心不由对看似豁达豪迈、不拘小节的明锦柔刮目相看。 难怪上辈子在晋国公府与文安侯府先后出事之后,明锦柔能够孤身入宫,与荀澈暗中联手,反杀魏王。她实在是个聪明至极的姑娘,平日里不爱打理庶务实在是懒怠料理细节,但以大局而论,却很有见地。 相对而言,明锦城行事反而要保守一些,毕竟身为长子嫡孙,父亲又不大管事,身上所肩负的责任与风险不同,想法做法自然也有所差异。 「这些事,且让他们去商议罢。便是要拒婚,也有个具体时机和做法上的衡量。」俞菱心拍了拍明锦柔的手,忽然又轻轻笑道,「对了,说到婚事,陆家那边若是不成……」 明锦柔低了头:「姐姐还是别说这个了。」 v第12章[11.28] 俞菱心微感意外,听着明锦柔的话音居然骤然低落下来,便也压低了声音,柔声探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明锦柔垂目之间,声音里带出了淡淡的苦涩,「殿下的婚事,其实与我也没有什么相关。虽然他也认得我,但……但他喜欢的,可能还是陆家姑娘罢……」 「这你如何得知?」俞菱心越发疑惑,虽说上辈子秦王确实很有些敬重原配、缅怀发妻的深情名声,但那也不过是外头的传言罢了。以荀澈与秦王的至交关系而言,若他当真知道秦王对陆氏深情一往,这辈子荀澈应该会促成这件婚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对明锦柔的心思表示支持。 明锦柔低低道:「我听说,最近景宁宫给镇国将军府送了两回东西,好像也有书信。秦王殿下那么专心政务的人,送东西给陆家,那不就还是惦记着人家姑娘么。」 俞菱心不由微微一笑:「这还真是‘当局者迷’了。东西从景宁宫送去镇国将军府,那你怎么知道一定是秦王殿下主动送的、不是皇后娘娘授意、以图力保原有的婚配之意?在我看来,殿下若真的有意,那反而可能会通过你哥哥他们暗中传递个书信消息去给陆姑娘。如今这样光明正大的动作,不过是景宁宫示好镇国将军府罢了。」 「真的么?」明锦柔抬眼去看俞菱心,大眼睛里终于流露出了几丝希望,但下一刻又还是垂了眼帘,「可是,就算是殿下不喜欢陆家姑娘,也未必与我有什么关系。从前我每回见他,都觉得他只是拿我当个小妹妹的……」 其实明锦柔比秦王小了整整六岁,也就是大盛历来皇子们婚配较晚,到如今才勉强算上可以备选。若是再倒退几年,秦王十四五岁的时候,明锦柔也不过就八九岁,那必须是当做小妹妹看待才对。 「你以前见到殿下的时候才几岁?他不拿你当做妹妹当做什么?侄女吗?」俞菱心失笑道,「就是你自己,不也是今年才有些心思的吗?难不成你七八岁上就喜欢他了?」 「那……那倒也不至于。」明锦柔想想好像也对,自己也笑起来。 俞菱心见她终于心绪又好了些,这才放下心,又商议了几句诗会的事情便先独自回了家。 这也算是她难得在遇到荀澈之后,还能一个人清清净净地乘车回家。 不过进了莲意居刚刚坐定,俞菱心还没喝上一口茶,便见苏氏身边的大丫鬟彩蝶过来相请,登时便暗暗叹了一口气,看来所谓的清净也不过就那车上的一刻罢了。 果然到了苏氏的院子,还没进正房的门就听到里头是苏舅母热络的笑语话声:「……这体面可不是时时都有的,姑太太可得好好点掂量掂量。」 彩蝶上前禀报了就打了帘子,俞菱心进门见礼,苏氏与苏太太果然又在一处亲亲热热地说话,而俞芸心也与苏含薇表姐妹二人坐在一起,正商量着什么事情,俞芸心的小脸都兴奋得有些微微发红了。 「大姑娘来了,快坐。」苏舅母主动招呼得比苏氏这个俞大太太还热情些,「这些天可累着了吧?舅母上回来带了些新鲜果子,还说给大姑娘尝尝,竟是没见着呢。」 俞菱心笑笑:「舅太太客气了。这几日文会的事情稍稍有些忙而已,这不也是因着文华书院的日子近了么。不知道薇姐儿预备的可好?」 「我的诗文给夫子看过了。」苏含薇笑道,眉梢眼角满是飞扬神色,「夫子说还不错,芸儿的也可以呢。」 俞菱心扫了一眼俞芸心,果然后者的脸上也有些微微骄矜的模样,大约是觉得自己的诗作能足以进入文华书院,十拿九稳了。 对此她倒是放心些,若是此时苏含薇说俞芸心的诗不好,皆是因着这些日子不曾去闺学读书的缘故,反而增添麻烦。到不如这样让俞芸心欢欢喜喜地去文华书院,大家消停。 而另一厢,苏舅母偷眼瞧着俞菱心的神情,果然是对文华书院这事竟好似丝毫羡慕留恋都没有,提起的时候就好像提起寻常节庆一般,心里也是暗暗称奇。 「大姑娘,今日舅母过来,是给你们带了帖子的。」苏氏这时候终于说话了,身边另一个大丫鬟宝婵忙过去,双手奉了一封极其精美的玉版纸帖子给俞菱心,上头赫然是承恩公府朱家的字号。 苏舅母立刻又补充道:「十月初六是朱家三公子与三姑娘这对龙凤兄妹的生辰,贵妃娘娘从宫里赏了恩典,主要是疼爱侄女儿,要为三姑娘办一场百花宴,请遍京中公卿人家的闺秀小姐们一同聚一聚。到时连几位王府的郡主和县主那些天家的姑娘们都会来。三姑娘素来与薇姐儿交好,又听说大姑娘和芸儿都是有才的,心里喜欢的很,这不就专门给你们预备了亲手写的帖子么,大姑娘可一定要去啊!」 贵妃娘娘四个字一出,俞菱心其实就明白了。 玲珑文会做到现在虽不算太久,也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虽然表面上众人仍旧对文华书院十分热切,但其实整体的局势已经在微妙地变化着。 一方面是明锦柔与荀滢很是拉拢了一些原本关系并不是太亲近的公卿之女,另一方面因着诗会文会当中的一些讨论,真正精通诗文史书的几位闺秀也是当真得了以文会友、讨教学问的乐趣。 间中明锦柔与俞菱心在荀澈的授意下,有意无意地将文华书院不时提上两句,这让众人一时间看似对进入文华书院越发热切,却也对文华书院的闺塾部分到底能讲授多少史书诗文的学问之事有了一个更高的期待。 说穿了,若是此时的文华书院当真如同荀澈所说,就是个浮华名头的架子,那些真正喜爱学问的闺秀们即使进去了,只怕不用多久,自己就主动退出来了。 当然,这个部分大约只有俞菱心完全明白荀澈的筹谋之意。其他人,哪怕连明锦柔在内,也未必就看死了文华书院。 但有一点是很明显的,就是以笼络人心而言,目前朱家闺学可以算是在玲珑文社面前完败。所以朱贵妃为自家这对龙凤胎侄儿侄女大办一场生辰,遍请京中公卿之家的少年少女,很可能是试图扳回一城。 「大姑娘如今在文社里头肯定也结识了不少好友,」苏舅母看着俞菱心好像没有要立刻拒绝的意思,反而对那帖子饶有兴味地看了又看,连忙补道,「那这回的百花宴可就更不能错过了,宗室里的郡主县主都会来,大姑娘怎么也得带着妹妹再多见见世面才是啊。」 俞菱心一笑:「可以。」 「这——真是太好了!」苏舅母原本后头还有一长串的话要继续说,猛然听到俞菱心这样一口答应,登时就给噎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居然也有些意犹未尽的不大畅快。 不过经过前几回的折腾,苏舅母也看出来了,不管这位俞家大姑娘到底是因着马车出事、亲娘相坑等事得到了长辈的格外怜惜,还是原本身为嫡长女就有俞老太太与俞伯晟的看重,总之如今在俞家门里,这位大姑娘说的话是比苏氏这个当家主母管用得多。 v第13章[11.28] 其实以俞伯晟如今这个从四品官位而言,俞家在京中的地位也就是不上不下,承恩公府给俞家下这个帖子已经算是抬举了,若是不下帖子也完全算不得失礼。 但苏舅母还是能感觉到,这样平白到手的体面与荣光,若是这位拗了心的俞大姑娘拒绝说一定不去,别说苏氏做继母的无能为力,只怕连俞芸心这个满心想去的也是去不成。 所以近日她才专门跑这一趟,还足足地预备好了两车的话要劝说俞菱心,谁知这两车的话倒白费了一车半,俞菱心不只是应了,还应得十分利落痛快,含笑点了头就起身:「十月初六,我记下了,到时与芸儿同去。舅太太先坐,我有些累,就先回去了。」 苏氏与俞芸心竟也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都应道:「那大姑娘先回去休息罢。」 俞菱心再次笑了笑,她先前百般阻拦,是不要俞家与朱家打上什么关系。但此时格局已经不同,她还是很想去承恩公府看一看,朱贵妃到底有什么花样和手段的。 简单一福之后她就出了苏氏的正房,先给白果使了个眼色。因着这些日子她到晋国公府和荀家出出入入都是带着白果,主仆之间也越发默契些,白果立时便明白了俞菱心的意思,躬身一应便先去传递消息了。 再回莲意居,俞菱心也真是觉得有些乏了。虽说如今她重回少年时,身体还是好的时候,不过她前世的少年时期很有些气血不足,心神郁结,其实说起来也未必能比荀滢身体强多少。 这些天来回折腾,荀家内外的账册,明荀二家的诗会等等,到得现在她也有点累,索性叫甘露等人预备了热水沐浴一番,便简单吃了点心,睡个午觉。 或者当真是累了,这一觉睡得十分香沉,待得她再醒来的时候,天色都已经擦黑,而白果也带了回话进门。 接过那封信笺,俞菱心打开一看便笑了。 仍旧是荀澈惯用的竹叶笺,行书龙飞凤舞,大约是忙的时候随手写的。 但那飞扬的笔画看得她却有种莫名的畅快与欢喜,帖子上就三个字: 只管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想多了,就这么三个字的一张帖子,俞菱心拿在手里还是抿着嘴微笑了半晌。 透过字里行间的墨迹,她就能想象得出,荀澈是带着怎样一种疏狂态度随手写下的,甚至他眼里的光芒,唇角的微笑,她也都能直接在脑海中描绘出来。 「姑娘醒了?可要喝一口淡茶?」刚好这个时候甘露拿了茶水进来,俞菱心这才将帖子不动声色地收了,随手将茶盏接了,又吩咐甘露去库房里找衣料首饰等事,开始预备此事相关的杂物不提。 又过了两天,便是在晋国公府的诗会。这次与上次在荀家的一样顺利,原先荀澈提过的瑞阳郡主和永福郡主也没有来,俞菱心微微放心的同时也觉得不甚奇怪,既然承恩公府那边要高调地大办什么百花宴,身为朱贵妃外甥女的瑞阳郡主大约就更多在承恩公府走动了。 而因着十月底就是文华诗会,这次玲珑文社上便如同仕子备考一般,众人不再作诗比较,而是共同选了写名家诗作、史书典故等等,一番议论交谈,再有些赏景吃茶的点缀,倒是轻轻松松的宾主尽欢。 只是文社散了之后,荀滢含笑送走了宾客,很快便在神情里流露出几分隐约的忧虑之色。 俞菱心回身看见,本能地就先望向了明锦柔。 明锦柔也看了看荀滢,撇嘴道:「小软包子,你又担心什么呢?你们家二房的事情?」 荀滢点点头:「昨晚上母亲收到了信,说是老太太和二叔二婶他们再两日就到了。原先老太太说,她娘家既有丧事,今年不想大办寿辰,但宫里已经给了赏赐,所以不办也要办了。而且下一回的文会若是也与寿宴那日的花会并在一处,我想着就有些担心。」 「你是担心料理的杂事,还是担心你那两个隔房的堂姐妹?」明锦柔撇了撇嘴,「你们家老太太到时候肯定要把她们俩塞过来。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她们外家的其他姐妹一起跟着回京。」 「应该没有,毕竟姜家的姑娘们身上都还有孝呢。」荀滢摇摇头,但眸子里还是忧思难解,「我就是怕到时候有些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再让哥哥和母亲那边分心劳神的。毕竟我爹现在又不在京里,母亲真跟老太太还有二婶他们有什么争执就不好了。」 俞菱心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真心是越发喜欢明锦柔与荀滢这两个姑娘,荀滢虽然不及明锦柔活泼亲近,但心地柔善,脾气又好,凡事都是真心为旁人着想。 此刻看着荀滢这个模样,俞菱心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滢儿,不要担心,见招拆招就是了。凡事都有你……都有你家长辈做主的。」 明锦柔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看了俞菱心一眼:「恩,长辈。」 俞菱心白了明锦柔一眼,后者才从明目张胆的嘲笑变成了抿嘴偷笑。 荀滢那边则完全误解了明锦柔这个嘲讽语气的意思,还以为是说自家长辈之间的矛盾与混乱,向着俞菱心不免越发不好意思:「慧君姐姐,其实我家的长辈……也还好,就是我祖母的脾气有的时候比较倔强,我娘的性子又直,这些日子你也见到了。也不是一定有些什么……」 提到荀家的这些事情,明锦柔的笑容就真的从偷笑俞菱心转为了讽刺:「你们老太太那可不是倔强的问题,根本就是偏心偏疯了吧。不就是你二婶是老太太的娘家侄女么,她眼里根本就只有二房是人,你们长房就是欠他们的。」 「锦柔!」荀滢不由带了些埋怨,毕竟是自家的长辈,在俞菱心面前也太没遮拦。 俞菱心虽然明白明锦柔为何毫无顾忌,里头自然是隐含了些提前提醒的意思,但更明白荀滢的尴尬,忙去安抚荀滢:「滢儿,家家都有难处。说起长辈的性子拗,我娘就是个例子,我还不明白么。总之小心应对着也就是了。」 因着寇显官位低,齐氏也不过是昌德伯府的记名嫡女,其实这些年都根本不会被晋国公府、文安侯府这样家族记得起来。即便齐氏的嫂子是荀澈与荀滢的亲姑姑,这层的转折亲也实在是没有往来的。 v第14章[11.28] 只不过六月底在昌德伯府的马车断轴之事还是闹的不算小,尤其荀澈与明锦城还在当场,明锦柔与荀滢两人几乎都是当天便各自听说了那位寇太太的天然骂阵之能,撒泼之力。二人对视一眼,对俞菱心也多了几分同情。 毕竟有个这样的亲娘,比祖母二婶之类隔一层的亲眷还是要糟心得多。 唯一庆幸的是如今齐氏已经随着寇家一同到了江州,俞菱心这边才少些麻烦。 不过话至此处,也就不好继续说下去了,再说就真的变成议论长辈,既不好,也没甚么意义。 俞菱心主动又提起了有关下一回花会的事情,因为十月二十是荀老夫人寿辰,与原定的诗会之日只差几日。当日身为主家长房嫡女的荀滢必然要招待平辈姑娘,就顺带在花宴上小聚一下,吃茶之余再商量一同前往月底文华诗会之事。 说起了实在的庶务安排,明锦柔主动拍了拍荀滢:「不要担心啦,有我和慧君姐姐陪着你呢。」 荀滢自然是与明锦柔更亲近的,但随着几回诗社文会的筹办,再加上俞菱心最近在荀家陪着她一同看账册的相处,在庶务上头荀滢反而更依赖俞菱心:「慧君姐姐,那几天你一定要多多过来,其实与锦柔一起过来小住两日也好,也有个伴。」 「对啊!」明锦柔眼睛一亮,「我肯定会提前两天到姑姑家小住,姐姐也一起来吧!」大眼睛眨巴眨巴,又带了些笑意。 俞菱心失笑,明锦柔真是总带了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意思,然而她可不敢住在荀家。现在这样有着各样顾忌,荀澈还时不时地钻马车,她要是敢住在荀家,不用想也知道明锦柔和荀澈会怎么默契配合。 「咳,咱们两家也不远,」俞菱心还是向着荀滢和声道,「有事只管打发人去找我便是了。若预备的事情琐碎繁杂,那几日我早些来也使得,小住还是不必麻烦了。」 荀滢的性子自然是不会勉强的,倒是明锦柔十分惋惜,又反复问了两回,最终成功地被俞菱心瞪了一眼,这话头才算告一段落。 再过几日便是朱家的所谓百花宴,俞菱心与明锦柔和荀滢都问过,知道她们也各自收到了帖子,也会前往,心中便更加明白,对于此事就更踏实,也没有什么多做预备的打算。 毕竟这种花会往来的事情实在是简单的很,前世里莫说是宗亲公卿的茶会花会,进宫也是常有的事情,俞菱心自然是不放在心上的。 但苏氏和俞芸心就大大不同了,原本承恩公府以如今的权势风头而言,就是一等一的豪门,苏舅母过来送帖子的时候又再花团锦簇地描绘了半日,格外强调会有瑞阳郡主、永福郡主等等宗亲之女一同到场。 而且因为朱三姑娘与其兄朱三公子是龙凤双生,所以当日牵头还有一场少年公子们的诗会饮宴,这样盛大热闹的聚会,总共才有几回机会。 一时间苏氏的正房里折腾来折腾去,整天都有丫鬟婆子进进出出,翻箱倒柜,出入采买的选料子、找首饰、寻脂粉、请裁缝,恨不得将俞芸心从头到脚都金玉打造,熏香缠裹,阵仗大的如同要进宫选秀一样。 而莲意居这边,因为俞菱心的嫁妆账册终于彻底整理完毕,霜叶就转而去重新打理这些日子以来俞菱心陆陆续续从荀家明家所得的礼物。 而甘草性子活泼,帮忙莲意居跑腿杂事的同时就听了不少关于苏氏正房那边的闲话与消息,时不时地就给俞菱心说一说。譬如苏氏如何一掷千金地去九州绣定了一匹昂贵的料子要给二姑娘做臂扶和帕子,又找了几个裁缝工匠给俞芸心做新衣服订新首饰,还有就是苏氏到了东篱居几趟,委婉地跟老太太提了提,莲意居是不是也该做些新衣裳。 「太太问老太太,关于咱们姑娘的衣裳?」甘露有点没弄明白,「所以太太是要给姑娘也做?」 俞菱心笑笑:「先前老太太说过,莲意居的事情和份例都不要太太插手。太太这是怕如果我到时候打扮平常,芸儿却光彩照人,我们两姐妹并肩走在一处,外头的人会议论说继母不慈,只给自己亲闺女打扮。可若是我懒怠折腾,太太又不甘心让芸儿也装扮素淡,在贵人面前失了颜色。」 甘草撇嘴道:「那太太也给姑娘置办一身不就得了?」 「你也说了太太如今是花了好些银子,」俞菱心随手拿起茶盏抿了一口,「那都是太太的体己,给亲闺女大把撒钱原本也是应当的。我又不图太太的东西。只是她这心思其实也是白费,越是贵人扎堆的地方越没必要华彩辉煌的,什么时候臣下之女能华丽过了宗室女,这臣下之家也是作的差不多了。该有的规格也就行了,别的真没必要。」 她又想了想,还是打发霜叶走了一趟东篱居,与俞老太太又提了提这个意思,苏氏和俞芸心兴奋也是情有可原的,但也要适可而止。 俞老太太那边回应的也很快,当晚就叫苏氏过去又说了一回话,还拿了一对镯子给俞芸心。之后正房那边就消停了几分,虽然还是裁制了新衣臂扶等,但至少没那么浮躁了。 而且苏氏也终于明白了一点道理,知道平步青云的路走不上去没有关系,至少不要惹出事来,所以转日还主动打发人过来问俞菱心,有没有在听明家和荀家姑娘提过什么要留意的事情,尤其是郡主宗姬之类的宗室贵人跟前的忌讳。 俞菱心倒是很满意苏氏这个反应,也觉得老太太没有白费劲。毕竟苏氏也不是脑子完全不能用的人,只要摆明了利害关系,还是能说通的。 至于宗室女其实也没有多难相处,说到底,什么百花宴群芳宴,众人不拘开始如何走在一处,过个一两盏茶的时间,自然就按着平时的圈子分开了,俞芸心应该根本也没有什么机会到瑞阳郡主、永福郡主那边去。 不过苏氏既然叫人问了,俞菱心自然也就随口说了几句。 刚打发了苏氏的丫鬟出门,她忽然心中微微一动,好像有些什么轻微的不安念头上了心头,应该是与朱家和瑞阳郡主等人有关,一时却又想不大清楚。 翻来覆去的想了一会儿,还是模模糊糊的,俞菱心也只能先在暂时放下,转而也去吩咐甘露白果等人再将当日去承恩公府的衣裳首饰礼物等等杂事打点一番不提。 几日忽忽而过,转眼就到了十月初六,承恩公府百花宴的正日子,跟先前一样,俞菱心与俞芸心是分车同行,姐妹二人一同在二门相见。 苏氏是亲自陪着俞芸心过来登车,一路自然细细叮嘱,又亲手给她再拉了拉那光彩华丽的锦绣新衣。 见到俞菱心过来,身上也是流光缎长裙,发间白玉菱花配珊瑚珠,样式简单却大方雅致得很,苏氏也有些稍稍放心,至少两姐妹的装扮上没有离了格儿。 v第15章[11.28] 刚要象征性地与俞菱心也说几句在外谨慎的套话,便听二门外头的家人过来禀报:「太太,晋国公府和文安侯府的马车到了,来接大姑娘。」 苏氏和俞芸心都有些怔住,她们自然也知道俞菱心最近与这两家好像来往很多,然而连这样的出门也要同行吗? 刚好俞芸心也要登车,众人一同向外走,这时便见国公府与侯府规格的马车先后到了,而马车旁侧还有两位长身玉立的青年骑马同行,正是明锦城与荀澈。 明锦柔从国公府的马车里跳下来,笑着迎向俞菱心:「姐姐跟我和滢儿一起去罢,路上说话。」 俞菱心含笑点头:「也好。」 随着明锦柔走了一步,俞菱心又回头望向苏氏与俞芸心:「芸儿的马车可要跟在侯府的车后头?」 苏氏怔了怔,才陪笑道:「如此也好,如此也好。」 眼看明锦柔扶着俞菱心上了国公府的马车,荀澈与明锦城直接调转马头,随马车一同去了,俞芸心也连忙登车随行。 当她坐到车里,垂目看见自己身上流光溢彩的锦缎裙摆时,忽然再次想起了俞菱心今日那简单而不失华贵的妆扮,与荀家明家人自然而热络的来往,她终于隐约感觉到,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与长姐之间隔了一道天堑了。 与此同时,上了车的俞菱心才发现明锦柔的车里居然没有荀滢,想了想才明白:」滢儿是在后头的车里陪着文家姑娘?」 「嗯。「明锦柔提到文家姑娘就不大高兴,「先前听皇后那边的说法,沂阳侯夫妇应该九月底就到京里的,也就能把那两位接走。结果九月二十八递了信进来,说是沂阳侯夫人又病了,所以还要再耽搁些日子。」 俞菱心想想文若琼那个娇弱样子,便摇了摇头:「说不定文大姑娘随母亲,身体都不太好吧。」 「身体不好就更没有送来我们家的道理了啊!」明锦柔哼了一声,「我给我爹写信了,他说准备从漳州再去一趟泉州,过年都不一定能回来,就算真要给我哥议亲,明年开春再说罢。」 俞菱心点点头:」先拖着也好。不过,她们姐妹怎么还非要有人陪着?算起来也进京三个多月了吧?」 「上回叫皇后娘娘训斥了之后,如今这俩姐妹都是一副小白花模样了,动不动就找我祖母和我哥哭可怜,「明锦柔越说越生气,」我哥能说什么,可不就是说让我照顾着么。我才懒得理她们,更懒得看她们演戏。反正滢儿脾气好,让她看着罢。」 虽然在马车里并看不见后头的文安侯府马车,但俞菱心还是本能侧身朝车窗方向望了望:」那滢儿岂不是……」 明锦柔嘟了嘴:」二表嫂,你可不能太偏心啊。虽说那是你亲小姑子,但我也是你们妹妹啊。i 滢儿这不就是照应这一路么,我可是天天忍着她们住在我家呢。」 俞菱心唇角微扬,伸手去拍了拍明锦柔:」你这样能干,她们总不能欺负了你。我是怕滢儿性子弱……」 「那你可太不了解滢儿了。「明锦柔撇了撇嘴,」你看她平常脾气好,也不爱跟人拌嘴吵架,但心里主意准着呢。她不介意的时候虽然多,可要是真定了什么念头,那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的。这一点上,她跟四表哥也挺像的。」 「你说的是……」俞菱心忽然念头一动,前几天在心里那个模模糊糊的不安感觉又上心头。 「姐姐你不会不知道二表哥还有个亲弟弟吧?」明锦柔随口道,「我平时看你俩就跟老夫老妻似的,好像什么都知道。」 「唔。」俞菱心随口含糊应了一声,甚至没太在意明锦柔的后半句取笑,再想了想,她便稍微严肃了些脸色,「锦柔,你帮我叫他一声,我有话跟他说。」 明锦柔一怔:「现在?这么……这么等不及吗?」然而她瞧着俞菱心的神色变化很是认真,虽有疑虑,还是抬手掀了自己身边的左车窗纱帘,向外叫了一声二表哥。 荀澈正与明锦城骑马走在马车前头说着话,听见这一声立即勒马押后,但却直接沉到了马车右侧。车里明锦柔刚问要不要跟俞菱心换个位置好说话,荀澈已经直接在右车窗外俯首道:「慧君?」 俞菱心并没有掀开纱帘,只是隔着窗子问了一句:「今日百花宴,四公子会来么?」 这话问的实在没头没尾,明锦柔在旁边听着再次一怔,然而车外的荀澈沉了沉,竟然道:「我知道了。」 言罢,提缰打马就走了。 这次明锦柔已经不仅仅是怔住了,论起俞菱心与荀澈之间那种不知道哪里来的默契,她可以说见过好多次了。 但这次简直又到了一个新地步,这俩人总共说了几十个字,荀澈不用问居然就知道是俞菱心叫他,而俞菱心这句语焉不详的话他也又听懂了。 这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俞菱心干咳了两声,没好意思转向明锦柔,因为这一回她也不知道如何解释。 她当然知道荀澈有一个大排行第四、比荀滢大两岁的弟弟荀淙。只是这位四公子实在是有些一言难尽,上辈子荀澈可以说对荀淙失望至极,临终前也没有再跟荀淙见过几面。 而荀澈过世之后,俞菱心就更是只有在每年祭祖的时候才能偶尔见到已经断腿残废、颓唐多年的荀淙。 v第16章[11.28] 因而到了今生,俞菱心也在几回的见面中偶尔提一提,但见荀澈似乎不大愿意细说,a也就暂时放下了。 她想想也是,毕竟现在是天旭十三年,荀淙应该是还在冀阳的茂林书院读书。论起大盛的书院,在京中最有名的当属如今俞正杉所在的青阳书院,但毕竟在天子脚下,京城繁华,书院里公卿子弟又多,虽然夫子都很有名声,规矩到底是宽松些。 茂林书院则是在这方面完全相反,冀阳距离京城不过百余里,繁华之势自然相差极大,而书院素来以治学严谨、约束严格闻名。因而京中的宗亲公卿之家,若是想要将子弟严加约束,便多有送去茂林书院读上几年的。 前世里的荀淙就是十二岁到十五岁都在茂林书院读书,天旭十四年新春才回到京城,学识上也算打了很好的底子,彼时荀澈也曾经对这个弟弟抱有很大的期望。 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不到半年之后,荀淙就与朱家子弟混的很熟。上辈子的那个时期,京中暗流虽然汹涌,表面上的面子还是在的。 尤其那时候又有荀家二房推波助澜,荀澈与秦王在朝政争端上费尽心力,就对弟弟的约束不够严格,总觉得上有父母师长,应当不会出了大格。 等到了天旭十五年,荀淙第一次提出了想要求娶朱贵妃的外甥女瑞阳郡主,荀澈才意识到其事严重。但正如明锦柔所说,荀淙与荀滢在个性上都是比较随和的人,可一旦认定,就难以回转。 尤其瑞阳郡主有倾城之色,美貌非常,年少的荀淙已经迷恋刻骨,莫说荀澈这个哥哥,就是父亲母亲如何反对,也难以扭转他的心思。 当然婚事并没有顺利成就,一方面是朝廷的格局上根本不允许,另一方面随着荀澈与秦王跟朱家的对立越发严峻,荀淙也同样成为了被算计的对象。 虽然到如今,俞菱心仍旧不知道荀滢在天旭十六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她从之后众人的态度中可以想见,在当年荀滢惨死之事上,荀淙大约是有责任的。 他定然不会害自己的妹妹,可他被人利用却是难免。之后因为巨大的自责,以及落马断腿致残的打击,荀淙虽然后来一直活着,却也跟死了没有什么两样,整日里浑浑噩噩的酗酒放纵、自暴自弃,连母亲明华月到后来也不愿意见他。 前世里荀澈之所以要娶妻过继,其实也不是真的缺一个女人照料病榻,而是那时候的荀淙完全无法作为一个家族中最后的男子支撑门面,所以荀澈才不得不娶妻,过继,仍旧从自己名下承继门庭。 总的来说,荀淙一生的前尘种种,几乎都是从他迷恋上瑞阳郡主开始的。 按照俞菱心上辈子所偶尔听到荀澈和明锦城叹息提起的,荀淙应当是天旭十四年学成归家之后,才在平辈往来之中与朱家子弟相熟,后来又辗转迷恋上了瑞阳郡主。 毕竟以荀家地位而言,荀淙见到朱家子弟,以及瑞阳郡主这样宗室机会很多,荀澈也就没有仔细问过,到底荀淙是何时见到瑞阳第一面,又何时彻底沉沦。 但重生再世,俞菱心却在想到瑞阳郡主的时候有些隐约的怀疑。 就像她与荀澈一样,外人看着可能觉得没有什么关系,最多有几次合情合理出现在同一个地方的机会。 那么荀淙与瑞阳郡主之间,会不会有什么人的刻意安排,是在荀澈所知之外的呢? 既然冀阳距离京城不过百余里,荀澈平日也不会到茂林书院去探访荀淙,倘若荀淙此时已经与朱家子弟有所来往,少年心性,贪玩贪新,想要逃课玩耍、偷看美人等等,其实也都是情有可原的。 「你们……」明锦柔见俞菱心明显是避开了她的目光,呆了片刻也不知道能问什么,明明俞菱心和荀澈说的话她都听见了,每个字的意思也都知道,可好像完全没听懂一样,就连问都不知道从何问起。 「对了锦柔,你给朱家姑娘带了什么礼物?「俞菱心主动靠近明锦柔,强行转了话题。 明锦柔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顾左右而言他,不理你了。」 俞菱心抿嘴一笑:」那我来理你,下一回在你们府里办诗会,一点也不叫你操心可好?」 「本来就是二表哥的事情,「明锦柔又白了她一眼,」二表嫂你操心也是应该的。」 俞菱心一笑:」可你二表哥操心受累,为的是谁啊?还不是你所惦记的那一位么?」 提到秦王,明锦柔的神色反倒有点复杂起来:「对了,姐姐知道么,今日陆家姑娘也会来呢。」 提到那位几乎要与秦王定亲的陆家三姑娘,俞菱心的神情其实还是有些好奇的。 她在上回见面的时候也问过荀澈,到底秦王前世里对陆氏的感情到底如何,然而智谋深远的荀世子给她的答案居然是:不知道。 按着荀澈的说法,秦王是个极其专注之人,一门心思都在政务上,最多有些习武与音律之事的爱好消遣而已。但于男女之事,或者是见多了后宫之中的倾轧,又或者是早早就知自己的婚事必然与朝政相关,所以秦王在这方面并没有太多心思。 但秦王极其尊师重道,又洁身自好,所以前世里陆氏既然是他明媒正娶的正妃发妻,秦王对陆氏就十分尊重爱护,似乎夫妻之间从未有过什么争执不快,很是相敬如宾。可要说如何恩爱无双、情思绵绵,好像也谈不上,至少荀澈这个心腹近臣是没有感觉到的。 这样的答案就让俞菱心对陆家姑娘更多了几分好奇,只是面对明锦柔此刻的心绪,她也只能再揉一揉小丫头的额发:「别想太多。有些事情,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 明锦柔倒也不是如何伤春悲秋的性子,点点头就将这个话头丢开了,转而与俞菱心又说起了朱家和瑞阳郡主等等杂事传闻,这样再闲话了两盏茶左右的时间,也就到了承恩公府。 朱家这一场百花宴虽然是个虚数的名头,但实际上受邀的人家没有上百也有数十,晋国公府、文安侯府与俞家的马车到时,承恩公府外的大街上已经车水马龙,排开甚远,一色齐整青布衣衫的家丁仆从站了数十人,照应招呼着客人的车马前行。 v第17章[11.28] 而承恩公府内外的装点富贵华丽,亦是不遗余力地彰显着如今朱贵妃的煊赫无双。以排场而论,当真是声势浩大,一场闺中少女的生辰芳宴几乎可以力压旁人家中的长辈寿宴、年节庆典。 明锦柔倒是乐得晚些去才好,只管在车里与俞菱心说着闲话。等到众人终于进了二门,得以下车的时候,已经又是两刻之后了。 照例仍旧是明锦柔先下车,只不过因着在承恩公府,她难得地没有直接跳下去,而是等外头丫鬟放了脚凳才下,随后又回身去等着扶俞菱心。 而俞菱心下车时颇有些意外的,是明锦城与荀澈居然还没有直接往前头过去参加少年子弟们的饮宴,而是留在了马车旁边等着她们。 很自然的,俞菱心的眼光下一刻就望向了荀澈,而荀澈也在看着她,两个人对了一下眼神,荀澈就与明锦城向着她们走了过来。 「锦柔,滢儿,你们多留点神。」明锦城步子大,好似寻常嘱咐一样,几步就超过了荀澈,直接到了前面,又与文家姐妹象征性地说了两句。 而荀澈则在经过俞菱心身边的时候低低地说了一句:「你想的对。」言罢,就自自然然地继续朝前走,赶上明锦城便去了。 这句话说的实在又轻又快,即使是一步之外的明锦柔也没听清楚,只是知道荀澈好像对俞菱心说了什么就走了,而俞菱心便皱了皱眉。 「慧君姐姐?」明锦柔上前挽了她,俞菱心却已迅速恢复了如常微笑:「走罢。」 明锦柔自知此时已不宜再随意说话,便也点点头,众人就一同往里去了。 俞芸心这时候也下了车,这还是她头一次到承恩公府,就赶上了比先前晋国公府和文安侯府诗会更加煊赫十分的阵仗,扶着丫鬟的手都有些紧张的微微冒汗,看着前头的俞菱心倒是有十分亲切了,只是明锦柔挽得那样自然又亲热,俞芸心也只好默默跟在后头。 俞菱心倒是没忘了在荀滢之外还有个俞芸心也是妹妹,走了几步便回头扫了一眼,见俞芸心跟着就放心了。 很快穿过两道月门,人声越发喧闹,在众多迎来送往的引客丫鬟媳妇之外,苏舅母带着女儿苏含薇在通往花庭的甬道附近等候相迎。 这时候明锦城与荀澈早已分道往前头去了,姑娘们这边就是荀滢陪着文家姐妹在前,明锦柔挽着俞菱心在后,俞芸心稍落半步,但也跟着。 荀滢等人自然是完全不认识苏舅母的,虽然扫见这边有一对衣着光鲜的母女大约是在等人,但也没放在心上。还是俞菱心瞧见了才笑笑,但也没有停步的意思,只是点点头就继续与明锦柔说话往里走。 苏舅母这一刻就尴尬的很了,她原想着俞家两姐妹都没来过承恩公府,定然是紧张惶恐的不知所措,就算俞菱心去给明家荀家的什么诗社花会打杂帮忙过又如何,这样大的场面,有几人见过? 自己这个做舅母的与苏含薇对国公府这样熟悉,应该过来照应一下,也显出多几分亲戚情面。 然而眼前这样…… 这时后头的俞芸心终于叫了一声舅母,也停了脚步。 苏太太脸上的笑都有点不自然:「芸儿——」 还没说出几句什么「叫薇姐儿带着你,等下见到朱家姑娘和贵人要如何小心」等等预备好的亲热话,便见两步之外的俞菱心已经因为注意到俞芸心停步而同样回头驻足。 俞菱心一站住,明锦柔、荀滢,还有文皇后的那两位侄女文若琼文若瑶都先后随着一一站住了,众人全都转身望了过来,虽然没人说话,但神情都有几分相似,大约便是:怎么不走了?这是谁? 饶是苏太太自诩机敏,此刻也有些莫名的尴尬,照应之类的话越发说不出来。 「这是芸儿的舅母,公府的旁支姑奶奶。」俞菱心笑笑,随口向明锦柔解释了一句,又望向俞芸心,「芸儿,你是跟着我们,还是跟着薇姐儿?」 这时文家姑娘就直接转身了,身为皇后的侄女,连朱贵妃都不大放在眼里,何况朱家的旁支。 而俞芸心在短暂的犹豫之后,做了大概可以算是她一辈子最正确也最重要的一个决定:「大姐姐,我还是跟着你罢。」 俞菱心笑着招了手:「那就走罢。」 她算不上对俞芸心有什么太多的感情可言,但为了让老太太和父亲将来少点糟心事,俞菱心还是愿意拉这个妹妹一把,当然前提是俞芸心自己在最要紧的大原则上分得清。 俞芸心都有些不大敢去看苏太太和苏含薇此刻的脸色,匆匆说了一声「我先去了」,便赶紧几步到了俞菱心身边。 至于苏太太与苏含薇到底有多尴尬暂且不提,很快众人到了所谓百花宴的正庭,因为邀请的人数足有数十,承恩公府的后宅也不比皇城后宫,并没有足以放下所有席位的大花厅,只好将席面一半设在花厅中,一半设在庭园中。 对于文家姐妹和明锦柔、荀滢这样的宾客,今日的寿星,朱家三姑娘朱亦霜还是亲自出来相迎见礼的。只是看见了俞菱心与俞芸心同行时,娇美的面孔上还是露出了一些意外。 有关俞家大姑娘跟荀家明家交好、走动频繁的事情,其实最近京中都有所闻,主要还是因为玲珑文社的名头,虽然看似是个闺秀间玩乐的诗社文会,但前有朱家闺学的活动,后有文华书院的引子,心思活络的朝臣公卿当然能看出一直以来算是支持皇后的荀家与明家在与朱家打擂台。 但朱三姑娘显然还是没有料到,俞家姐妹居然当真与明锦柔等人亲近到这个地步?笑迎之间不免便有些座次上的为难,就看了看身边陪着自己的姐姐朱二姑娘。 v第18章[11.28] 因为原先安排预备的时候,热心帮忙着进进出出的苏太太与苏含薇都提过,她们会照应俞家姐妹,到时候俞家的两个姑娘直接与苏含薇一同,安排在庭园中的再次席即可。 「明妹妹与荀妹妹,真是许久不见了,」这时朱二姑娘主动笑道,「原本想说与你们好好叙旧,近来竟是这样的忙。等下到厅里坐下可要聊聊,邱家姐姐跟齐家妹妹也都等着呢。听说这两位俞姑娘都是才女罢?这可巧了,这边的薇姐儿与柳姑娘倒是喜欢论诗文,吃茶时也能谈个痛快。」 这番场面话连捧带分,将座次的事情就带了出来,也算是十分圆滑了。 文家姑娘和俞芸心都没觉得什么,明锦柔却不吃这一套,挽着俞菱心的手仍然没放,直接笑道:「叙旧也好,谈诗也罢,我都是要与俞家姐姐坐在一处的。若是厅里没有她的座位,那我陪着她出来也成。」说着,又看了一眼荀滢,「滢儿你呢?」 荀滢笑意温柔,说话也客气多了:「若是不大麻烦,我也想与俞家姐姐坐一处。」 俞菱心从头到尾只是微笑,果然无论表妹还是亲妹,只要沾了荀澈都是难搞的很。 想到这里,她又有些隐约的担心。 刚才在二门上,她看见了荀澈眼里那一闪而过的锐利锋芒,今日这场百花宴,怕是很难不麻烦了。 朱家姐妹这厢自然很是尴尬,毕竟闺中少女最主要的身份还是取决于父亲的地位,已故的俞老太爷不管有多少才名贤名在身,如今的俞伯晟也不过是个四品的工部长史,朱家姑娘怎么也没有想过要将俞菱心姐妹的座位安排在正厅之中,与公侯甚至宗亲之女同席。 可此刻明锦柔的态度又如此坚决,一点客随主便的意思都没有,感觉上若是真的将俞菱心和俞芸心的座位排在庭院中,明锦柔真的会拉着荀滢跟过去,到时候文家姐妹若是也要求换座位同席,越调换动静越大,场面就更尴尬了。 朱三姑娘与姐姐交换了个眼神,只好勉强笑应道:「既是如此,那也不为大事,我这就命人为两位俞姑娘加添座位便是。」 「那就多谢啦。」明锦柔笑笑,便挽着俞菱心进去。 而跟在后头的俞芸心越发紧张了,只觉得刚才一刻的对话中那稍微的僵持,以及下一刻走入花厅中,穿梭在公卿贵女之中那云里雾里一样的感觉跟先前去文安侯府参加诗会还是大大不同。 眼前所见的每一个人都是衣着华丽精致,鬓边珠翠琳琅,举手投足,轻谈低笑之间处处皆是公卿宗室的华贵与高不可攀。她整个人都好像紧绷起来,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待得跟着俞菱心后头到了几乎可以算是位于花厅正中的主席之一,俞芸心就更觉得自己拉开绣椅的手都不那么稳定了。 她不由再望向俞菱心,那种奇怪而陌生的感觉便再上心头。她从小印象里所认识的那个怯懦柔软的长姐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彻底消失了。 眼前所见到的俞菱心落座之时极为大方自然,不只是那样微微含着得体的笑容继续与已经相熟的明锦柔、荀滢继续说着话,连已经在这边落座的其他高门之女、什么楚国公府小姐、抚远将军之女,寒暄之时都驾轻就熟,仿佛她已经极为习惯这样的场合,甚至是已经与对方相识一样。 对于这一点,旁人倒是没什么感觉。明锦柔与荀滢自从认识俞菱心的时候,见到她就是如此。 尤其是在几番的诗会之中打理庶务、支应场面都是那样轻松老练,不管是知道俞菱心与荀澈关系的明锦柔,还是心思相对单纯的荀滢,都已经习惯性地将俞菱心也当做了半个长姐看待,也觉得到底俞家老尚书的才名不是空谈,这才是有底蕴的书香世家嫡长女应该有的模样,反倒是俞芸心同样身为俞家的长房嫡出孙女,怎么一副没太见过世面,谨慎紧张的样子。 众人又寒暄说笑了一刻,宾客陆续来的就越发多。 间中投向这一席的目光不免格外多些,一方面是因为与其他席位相比,明显明锦柔与俞菱心这一桌的人更多,另一方面就是因为同时见到了那两位文家姑娘,以及有些眼生的俞家姐妹,都在这显眼的席位上。 朱家姑娘们迎客之间笑容也有些不自在,但又不能跟每一位宾客都一一主动解释说,是明锦柔非要跟俞菱心坐在一起,才不得不将席位重新加添云云,也只能面上强笑支应。 尤其朱三姑娘,既是今日的寿星,平日也有些好才学好性子的名声,更不好多说什么,但朱二姑娘便灵活多了,往来之间朝明锦柔等人的席位又看了几眼,便给自己身边的丫鬟耳语了两声,又是满面笑容,继续陪着朱三姑娘走动。 俞菱心虽然看似是在与身边之人寒暄闲聊,其实自从进了朱家之后就一直在留意着周围众人。尤其带着前世的那许多记忆与认知,她看待此刻朱家的座次安排,众家闺秀的往来说话,对格局和关系的认识就更明晰得多,也更有余力留意各样细节,自然也包括此刻朱二姑娘的小动作。 很快,银铃般的清脆笑声就从花厅东侧响起,两位衣着华贵的宫衣少女就从外头说笑着进了门,左侧之人的衣裳尤其光华灿烂,璎珞珠饰样样华贵非常,巧笑嫣然的容貌更是娇美绝伦,正是如今宗室之女当中最为得到朱贵妃甚至今上宣帝宠爱的瑞阳郡主。 另一侧的永福郡主年纪比瑞阳郡主小一岁,容貌虽然也娇俏可爱,丽色到底是逊了三分,性情也没有那么活泼,二人走在一处之时,便远没有瑞阳郡主显眼。 明锦柔一见到瑞阳郡主进门便轻轻哼了一声,微微转头,显然对朱贵妃的这位外甥女不满已久。俞菱心却莫名有些期待,刚才朱二姑娘的小动作九成是请瑞阳郡主过来,说不得就要在座次的事情上说道几句。 这她倒是不在乎,俞菱心甚至隐约约希望能够借着任何话头都好,将瑞阳郡主绊在此处分身不得,最好是没有什么与荀淙牵扯到一起的机会才好。 大约也算是求仁得仁,瑞阳郡主和永福郡主与其他宾客并朱家姐妹大致说笑了两句,果然就到了明锦柔与俞菱心这边:「明四姑娘,滢姑娘,好久不见了。这几位是?」 文家姐妹当然是听说过瑞阳郡主的,只不过先前还没有机会见过,不管中宫文皇后与朱贵妃到底如何心里恨出血,面子上的客气还是要有的。当下起身就是一番见礼招呼,瑞阳郡主笑着应了两声便又道:「真是好热闹,明四姑娘也真是有面子,上上下下都照应着,连主席这边也得加了座位才能坐下呢,也不顾些‘客随主便’的。」 这话一出,半个花厅的宾客都支着耳朵听了过来,众人皆知因着今上宣帝早年间的两个女儿都夭折了,当朝除了宣帝的姐姐康宁长公主之外就并无别的公主,郡主尊位已经是如今这一辈宗女之中地位最高者,瑞阳郡主又得宠,说话向来就是这样的不客气。 还不待明锦柔说话,瑞阳郡主就又扫了一眼俞菱心和俞芸心:「而且这两位也是不客气的很呀,丝毫不掂量自家身份吗?」 俞芸心的心绪原本刚刚放松了些,此刻瞬间又紧张起来,满脸都红了,嗫嚅着望向姐姐。 明锦柔也是怒起来,刚要说话,便听俞菱心先笑了一声:「您这是说笑了,不知在郡主看来,如何衡量这身份高低贵贱才是?」 v第19章[11.28] 瑞阳郡主其实这话是问在明锦柔脸上的,原以为这样居高临下的一眼扫过去,俞菱心就应该与此刻的俞芸心一样,战兢羞愧地满脸通红才是,谁知她竟大大方方地反问回来了,而且声音清朗,语气平和,就好像这句话是最寻常的问候一样。 「如何掂量自己身份也不知道?」瑞阳郡主的诧异里其实倒有七分是真的,又哼了一声,满面鄙夷,「装傻的本事倒是不小,你府上官职几品,爵禄几何,你也不知道吗?」 瑞阳郡主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这话的语气可算极重了,花厅里的众人越发寂静,连庭院里说话声音都小了。 俞菱心唇角微扬,端丽笑容里同带了三分讽刺,回应的言语居然更慢也更清晰了:「我收到朱姑娘帖子的时候,见帖子上的言语文采华美,亲切诚挚,便以为这身份尊贵的朱姑娘,是真心诚意的,便如玲珑文社一般,愿意交好我们,这等家中官品不如承恩公府的女孩子。」 顿一顿,见瑞阳郡主的神情已经有一丝极其微妙的闪烁,俞菱心又继续笑道:「但此刻听郡主这样明示,才晓得原来是我这样无爵之家出身的人想多了,座次之事还需按品排列,并无朋友交好之意。那可否请郡主再指教一番,可否还需按着‘文站东、武列西’,朝会一样分班而立呢?倘若是,我定是遵从的,也免得叫郡主,并朱姑娘笑话。」 这话一出,整个花厅内外,众人脸上都不大好看了。 虽然花会宴会之类的场合,排列席位之时都要考虑亲疏远近之外就是身份高低,但所谓上门是客,朱家邀请众家闺秀的目的当然还是为了结交拉拢,即便有些炫耀恩宠荣耀的意味,也总不能真的赤裸裸地不给脸面。 尤其在场众人还都是公卿之家的闺中少女,几乎人人在这一刻都明显或不明显的左右看看自己的席位座次,掂量一番自家的地位,心中皆不免有些不痛快。即便是知道说身份地位的关系,座次安排的合适,但听着这话还是觉得什么交好交情都是浮云了。 朱家两位姑娘的脸色更是难看的好像死人一样,不管旁人如何看这一场百花宴,到底是为了炫耀恩宠还是显示地位,她们两人可是知道姑姑朱贵妃的心思,自家的目的。尤其朱二姑娘,此刻更是肠子都要悔青了,这个看着温柔和气的俞家姑娘,怎么说话比钢刀还狠呢! 「你……这是什么话!」瑞阳郡主在宗室女之中也算得口舌便给、心思灵巧的,但到底此刻年纪还小,又自小在帝妃、父母跟前都得尽宠爱。论起奉承讨喜、撒娇撒痴,甚至仗势凌人的言语,公卿贵女之中皆无人可出其右。 可真要如何正面争辩争论,瑞阳郡主却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经验。一直以来不是被别人奉承讨好着,就是她在长辈甚至平辈的兄长姐妹之间撒娇讨巧,很少有什么辩驳争执的机会。 而且俞菱心这一番话听似不疾不徐,实则内里却是挖了一个深坑,直接指向整场百花宴的核心。瑞阳郡主要是真的正面应下什么以官位论高低的说法,那朱家姐妹接下来的什么笼络人心的亲热客套话都不用再说了,莫说没有爵位的文武官员之女会觉得被轻看,连文安侯府、威远将军府这些爵禄上比承恩公府品级略低一品或半级的人家,心里也不会舒服的。 朱家姐妹这时候便赶忙过来帮忙圆场接话:「俞姑娘真是笑话了,花宴自然是为了姐妹们交好的,坐在哪里都随意,能欢欢喜喜地说说话便好,哪有什么品级分论。」 这话虽然将整个局面找回来了些,但瑞阳郡主脸上却有些不好看了,当即便横了一眼朱二姑娘。朱二姑娘自然知道此言基本上就是直接与刚才瑞阳郡主的质问唱反调,脸上也是期期艾艾的,只是不得不如此言语,勉强赔笑支应着,但一张俏脸上的笑容已经僵硬得很了。 朱三姑娘倒是与瑞阳郡主素来十分交好,过来的同时也挽了瑞阳郡主的手,忙忙连着使眼色,全是安抚求情的意思。 然而明锦柔那边却犹嫌不足,直接笑道:「唷,朱二姑娘说的可真是清楚明白呀。只可惜郡主这是白白代为出头了啊。哈哈。」 这下刚才朱三姑娘的安抚便算白费,瑞阳郡主哪里在这样多人面前受过这样挤兑,越发怒起来,只是也没忘了原本对上的是俞菱心,一眼环视过去:「我这白出头倒是算不了什么,总之就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平素里也难免叫人占便宜。」 眼看朱二姑娘脸上越发涨红,瑞阳郡主才又施施然望向俞菱心:「不过另一厢我倒是要问问,座次上不讲究就罢了,那么顶撞郡主的问罪之事上,也不讲究品级身份吗?」 问罪两字出口,简直是落地有声,花厅里的气氛又微妙起来。俞芸心的小脸彻底白了,这一刻本能地就抓紧了俞菱心的袖子。 倘若此刻的俞菱心真是个普通的闺中少女,这顶大帽子扣下来,脸色必然是要变的。瑞阳郡主身为右江王的爱女,又得宣帝与朱贵妃的喜爱,身份尊贵,京中无人不知。 只可惜,俞菱心前世里少年时期虽然没有直面宣帝朝夺嫡的腥风血雨,成为文安侯夫人之后却也增长了足够的见识,闻言只是一笑:「不知郡主所说的‘问罪’,是宗景司的条例,还是贵王府的规矩?」 瑞阳郡主脸上原本盛气凌人的神色又是一凝,所谓降罪之说不过是威慑之词罢了。身为右江王的爱女、朱贵妃的侄女,平素在宫中都是横着走,寻常人哪里敢去得罪她。 至于那些会与她不和的,譬如明锦柔这样的晋国公府姑娘,那也不是能够轻易降罪的。 至于宗景司里有关宗亲公卿的以下犯上条例,瑞阳郡主其实也不是真的清楚,但稍微想想也知道,刚才俞菱心虽然话里有话,却一个犯禁的词也没有,决然无法强行扣上什么不敬宗亲的罪名。宣帝虽然宠爱她,但也没有到可以随意不顾宗景司条例的地步。 「你说呢?」瑞阳郡主越发觉得俞菱心难以对付,松口固然不可,硬撑发火又使不上力,只能做出不屑多说的样子,「今日看在三妹妹好日子的份上,暂不与你计较!若有下次,哼!」言罢,狠狠白了俞菱心一眼,拂袖转身就走。 「郡主留步。」俞菱心却心中一动,她可不想让瑞阳郡主现在就出去,说不定因着这一场冲突,瑞阳郡主再生出些什么梨花带雨的委屈情绪来,荀淙要是已经到了…… 「干什么?」瑞阳郡主闻言便冷哼一声,转了身,娇美面孔上满是怒气,「俞姑娘还有什么话说?」 此时几乎所有人的注目都到了俞菱心身上,莫说俞芸心、朱家姑娘,文家姑娘,就连明锦柔与荀滢都不明白俞菱心为什么会再次叫住瑞阳郡主,说起来刚才瑞阳郡的态度已明显是色厉内荏、无言以对,而俞菱心几乎可算是全胜。 「不算还有旁的话。」俞菱心完全没有在意其他人的眼光,她现在只想尽力将瑞阳郡主留在花厅之中,多拖延一刻是一刻,「只是想着,到底是朱三姑娘的好日子,若是刚才我的话让郡主、并两位朱姑娘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还是我的不周到。失礼冒犯之处,我愿意给郡主陪个不是,还请郡主不要生气离席才是。」说着,便上前半步微微屈膝,福了一礼。 俞菱心的身材高挑,声音清朗,整段话说出来仍旧是与先前的话一样字字稳当,而此刻席位在花厅居中、花厅内外鸦雀无声,言语行动就都越发叫所有在场的宾客都听得清楚、看得明白。 这也算是给了瑞阳郡主半个台阶,虽然俞菱心的语气神态之中皆没有任何谄媚讨好的意思,但也算得十分大方诚挚,上前行礼的动作更是行云流水一样优美而标准,全无敷衍。 「俞家姑娘既然赔礼,郡主就不要生气了。」两个朱家姑娘倒是齐齐松了一口气,身为花会的主人,瑞阳郡主不拘为什么拂袖而去,最终会面上无光的其实还是她们。只不过在刚才的对话之后,谁也不敢上前直接请瑞阳郡主忍气留步,此刻见到俞菱心赔情福礼,便赶紧一左一右过去扶了瑞阳郡主:「大家都是姐妹,今日是来玩乐的,贵妃娘娘等下还有赏赐要与姐妹们共享呢。郡主大量,还是不要与俞家姑娘计较了才好。」 「哼。芳姐儿,今日就看在你的面子上!」瑞阳郡主终于觉得面子找回来了一点,点了点朱三姑娘的额头,「谁叫今儿是你这小丫头的好日子呢。」又朝俞菱心白了一眼:「罢了。不与那样身份的人计较就是了。」 v第20章[11.28]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qq。】 这话说的明锦柔又怒起来,但看着俞菱心的神色居然全不介意,唇边居然还带着一丝莫名熟悉的微笑,一个念头隐约滑过心头,就想起在花会之前荀澈与俞菱心那两回极其短暂的对话。虽然她完全不明白到底那两人在默契之中到底交换了什么信息,但忽然觉得眼前的局面,或许会有些关联? 毕竟以俞菱心的性格而论,刚才几番与瑞阳郡主的对话,其实稍稍是有些过于主动了,与平时还是有些不同的。 眼看瑞阳郡主脸色好了些,朱家姐妹连忙又赔笑说了几句场面话,花厅内外终于重新热闹起来,俞菱心归座之后更是神色如常,好像刚才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俞芸心整个人惊魂初定,都不知道该不该再靠紧姐姐坐着,上一回在晋国公府跟文家姐妹当场冲突,她已经吓得魂飞天外。 这一次俞菱心居然敢跟比文皇后得宠十倍的朱贵妃外甥女、京中贵女之中最有名的瑞阳郡主这样正面顶撞,即便是现在俞菱心上前赔礼、朱家姑娘也劝着郡主下了台阶,俞芸心还是一颗心乱跳不止,再没有什么高门饮宴的兴奋心思了。 但其他人或明或暗望向俞菱心的眼光可大大不同了,难怪这位俞家大姑娘能与晋国公府和文安侯府的姑娘们如此交好,不论是言语礼节上的不疾不徐,还是答对行动之间的分寸尺度,都很有过人之处。 尤其是这最后的一礼,虽然看上去是俞菱心低了头,但实际上给众人的感觉,却是这位俞大姑娘更有胸襟涵养,顾忌主家脸面,颇有些哄小姑娘的意味,就更叫人多几分赞赏。 总之这花宴的场面算是圆回来了些,精致的茶水点心、时令鲜果等等又流水一样送到各席,宾客之间的谈笑也渐渐重归热闹。 然而,这样的和谐场面,也不过又维系了一刻而已。 正当朱家姐妹看着宾客齐全,说笑欢畅,想要拿出朱贵妃的赏赐与众人传看分说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了隐约的混乱骚动声音,同时有一个管事娘子带着两个丫鬟匆匆赶了过来,穿园入厅的脚步之急,简直不似承恩公府这等人家该有的规矩。 朱家姑娘们见到也是一惊,等到那管事娘子近前回了话,两人更是同时变了脸色:「什么?搜府?」 原本在那管事娘子匆匆进门的时候,众人便尽皆注目,等到「搜府」二字出口,登时便一片哗然。 瑞阳郡主等人自然也同样变了脸色,朱家姑娘此刻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花宴场面,只先追问道:「你且再说一次,何人要来搜查?」 那管事媳妇脸上很是为难,但也满是无可奈何:「是京兆衙门得了消息,说是今日送礼的人里头可能有些不妥当,所以……」 「荒唐!」瑞阳郡主怒道,「什么人敢在这时候搜查承恩公府?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那管事媳妇吓得一下就跪倒回话:「回郡主的话,是,是,这话已经与京兆衙门的大人们说了,只是……只是他们说,正是因为今日公府里客人尊贵众多,才格外不敢放过。虽说应当是不会有事,但,但怕有个万一……」 话至此处,已经有性子急些的姑娘站起身来了:「这到底是有什么不妥当的人?难不成还是什么江洋大盗吗!」 这一下花厅内外就更混乱起来,惊惧之下起身离席的姑娘们就更多了。 其实青天白日的,承恩公府是不会出什么太过出格之事的。即便真是宾客来往之间混入了什么人,最多一个两个而已,还能放火杀人不成。 但这些待字闺中的姑娘们自然要多一层顾虑,主要在名节清誉之事上,谁也赌不起。万一撞上个贼人匪徒,莫说有什么非礼之事,只要遇上了,就难以自清,这辈子的前程怕是就毁了。 「不是不是!」那管事娘子赶紧摆手,连连解释道,「没有没有,各位姑娘请安坐。只是,只是要巡查一回府内……这个,这个就是为了稳妥起见而已。」 这样语焉不详的解释,配上外头此刻越发清晰的人来人往的忙乱声音,就显得更加苍白十分。众人不由纷纷去示意自己丫鬟出去打探,明锦柔也给自己身边的大丫鬟飞花使了眼色,俞菱心却没有去叫白果行动,她心里已经大概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花厅里一时间虽然没有宾客当真告辞,但十来个丫鬟一齐向外走,看着也是很有几分慌乱。 朱家姑娘又气又急,瑞阳郡主则是又惊又怒,都再度逼问那媳妇:「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那媳妇实在无法,眼看这场面也不是随随便便能稳住的,只好将外头的动静一一解释。 其实还是今日这场百花宴实在盛大,除了几十家的闺秀之外还有数十家的少年公子去给朱三姑娘的同胞兄长朱三公子贺寿,宾客总数足有百余。流水一样的宾客上门,茶点饮食、时令瓜果并各样用品之间,也并非样样皆在府中预备,还有许多是从自家铺子或京中有名的老店商铺等处采买置办。 酒水茶叶之类的自然提前运送到府,有些稀奇的水果却还在从江南塞北之地急急运送,另有些特别的点心更需新鲜制作才显出足够富贵精巧,所以今日宴会之时,后宅是有一道角门专门着人运送从京外飞马送来的江南鲜果,以及京中有名的点心。 问题便出在这道角门,简单地说就是京兆衙门怀疑今日有运送鲜果点心的人之中混入了刑部多年缉捕的惯犯。因为今日到承恩公府的宾客车马已有百余,承恩公府纵然宽阔,也容纳不下这许多车马,不得不圈起邻近道路,又请了京兆衙门派人过来协同守卫。 京兆衙门的人既然已经来了,那察觉异状自然要通知承恩公府,不然一旦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京兆衙门的责任就大了。 所以在花厅这厢听见骚动之前,其实京兆衙门的两个捕头已经跟朱家的管事在外头纠缠了整整一刻钟,两位捕头的意思就是确实怀疑有惯犯,但是搜查不搜查的决定权在承恩公府,说穿了就是甩责任。 若是要搜查惊扰客人,那是承恩公府自己决定的,搜不出来也不与京兆衙门相干。可若是选择当做没事不搜检,那就更是承恩公府自家之事。 朱府管家气的发昏,但问来问去,无论是捕头还是差役,都只敢说看着像,确实像,但不敢说,不敢保,一切单凭府上自决,哪怕拖着也是府上的决定,与京兆衙门无关。 最终管家只得回禀了承恩公夫人,毕竟今日到府的宾客之中有大半是京城中的公卿闺秀,虽说搜查之中惊扰了是不好的,但若真有哪一位出了任何名节上的差错,那个后果可就更不好承担了。 v第21章[12.09] 无奈之下,承恩公夫人虽然也是气得目瞪口呆,但最终几番权衡,还是不敢冒险,只得叫府中各处院落轩馆的下人不得再随意走动,同时选出老练的家人陪同京兆衙门的人过来各处巡检搜索。 此刻前头公子们的聚会之所已经搜查完毕,并无什么异状,才要往后园过来。只是有几位公子不大放心自家姐妹,所以也要随着搜查之人一同过来,承恩公府身为主家已经尴尬至极,现在只盼着能在清查之下杜绝异状,也不好如何阻拦。 听到此处,大部分人倒是稍微安定些,也不急着单独告辞了。只不过面面相觑之间,都有些尴尬。对性子文静胆小的闺秀们来讲,这场花会简直是失败至极。然而对于明锦柔这样活泼的姑娘而言,相对于什么新鲜瓜果,茶水点心,这一场接一场的折腾可精彩多了。 尤其是当明锦柔偷眼去看俞菱心,从听见「搜府」二字,便露出了极其轻微的笑意之后,就更觉得今日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这时朱家姑娘与瑞阳郡主也没脾气了,长辈也同意了,京兆衙门甚至都搜检到一半了,这边还能说什么,只好勉强再起来叫人多上些茶水点心之类,勉强安抚一下在场的闺秀们。 众人同样只能尴尬地笑笑,各自坐着不动,甚至连想去方便的都决定忍忍,谁知道出去会遇到什么人呢? 又尴尬地坐了两盏茶时间,外头的骚乱声骤然大了一阵,花厅里姑娘们都有些惊着。但很快就有丫鬟进来禀报,说请姑娘们不必担心,不是有匪徒,是有几位公子那边有了点小误会。 只是众人对这安抚言语都是半信半疑,连再喝茶的兴致也快要没有了,大部分的人都恨不得听见一句说京兆衙门搜查完毕抓到了人,便赶紧放下给朱家姑娘的生辰贺礼、告辞回去。 好容易又熬过了两盏茶时间,外头的动乱与人声终于结束了,从脚步与说话声可以听得出,京兆衙门并承恩公府的人、以及几位随行的宾客是绕了这花厅与花园整整一圈,各处排查了。只不过花厅与庭园里人数众多,众目睽睽,不可能混入男子,也不需要进来盘查。 饶是如此,这样不时听见这样动静以及外男声音,还是有些特别害羞的姑娘觉得不自在,所以等到承恩公府的人终于进来禀报说盘查结束的一刻,立刻就有人起身告辞了。 这样的情形下,朱家姑娘们自然是完全无话可说的,不要说责怪对方不给面子,只能象征性的赔笑赔情试图留客。 而这个时候,明锦柔的丫鬟飞花在外头使了个眼色,明锦柔与俞菱心同时看见了,互相看了看,便也起身向朱家姑娘告辞。 一时间那些原本就想走的,以及可走可不走的几乎都站起身来了,朱家姐妹已经无奈至极,连连示意苏含薇以及自家的旁支姑娘起来帮忙,竭力挽留支应了一番,但最终还是走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宾客。 俞菱心与明锦柔自然也在其中,只不过明锦柔是本来就不愿意来朱家,而俞菱心则是挂心刚才那一阵的骚动。 想到这个,她的脚步都不禁稍微加快了几分。 「姐姐怎么走的这样快?」明锦柔平素其实步子才是大些的,只不过今日变故连连,好歹也是要照应些身后的荀滢、文家姐妹和俞芸心几人,她才刻意随着俞菱心一起放慢了些。怎么来的时候好好的,此刻要走了,俞菱心就着急起来。 俞菱心闻言回头望了一眼,发现自己确实走快了,幸好细致的荀滢在照应文家姐妹的时候也没有忘记带上俞芸心,但她下一刻还是不由皱起了眉头:「没事,咱们先回车上。」 「姐姐这是担心什么?是突然想起什么事么?」明锦柔越发不解,自从进了花厅,她全程都与俞菱心坐在一处,丫鬟白果都没有近前,俞菱心总不可能听到什么她不知道的消息才是。 俞菱心摇摇头,她也说不大清楚,但她有一种直觉,今日若是她虚惊多虑一场也就罢了,倘若刚才的那一场所谓的「公子们的小误会」真的是荀澈在搜检过程中找到了荀淙…… 正想着,她们已经到了二门左近,还没穿过最后一道月门,便听见「啪!」的一声耳光,响亮至极。 明锦柔和俞菱心本就是走在最前头,闻声都是一惊,连忙快步过去,便见到明锦城正一把拉住荀澈,而旁边一身灰布长衫的俊秀少年正捂着脸踉跄了两步,几乎栽倒在地上。 「四表哥?」明锦柔不由低呼了一声,然而下一刻又本能望向俞菱心,脑海中的疑问电闪而过——这就是她在车上问荀澈那句话的由来? 她怎么会料到荀淙在这里! 「慎之!」明锦城显然也没料到荀澈居然还在朱家就已经耐不住,连忙拉着他低喝了一声,「先回去!」 荀澈见到俞菱心与明锦柔过来,一个满眼忧色,一个满面惊诧,而后头显然还会跟着文家姐妹等人,几乎是用尽力量咬了牙,看了明锦城一眼:「把他给我捆回去。」言罢甩手而去。 明锦城皱了皱眉,过去也拉了荀淙,直接扯着就走,不知是要塞进下人的车马还是同乘一马,总之荀淙战战兢兢地跟着去了。 俞菱心看了一眼明锦柔:「要不要先送两位文姑娘回去?」 明锦柔会意,直接吩咐车马下人:「你们仔细送文姑娘,我先陪着滢儿回去。晚些再到文安侯府接我便是。」 俞菱心也同时吩咐了俞家下人赶紧伺候俞芸心小心回府,随即便直接与明锦柔一起上了荀滢的马车。 这一路众人心思各异,荀滢与明锦柔都是一头雾水,二人互相看看,轻声说了几句荀淙读书的日子行程等等,还是没有明白。只不过荀滢迷惑的是为什么会在此时见到荀淙,而明锦柔好奇的则是俞菱心为什么会提前想到荀淙?但当着荀滢的面,明锦柔只是看了俞菱心两眼,倒也没有真的问出来。 俞菱心一路都没有说话,她满心都在想荀澈刚才的样子。 虽然她们到时荀澈已经被明锦城一把拉住,但他眉间的怒气,紧抿的唇边,还有眼角隐隐可见的红意,都让俞菱心非常紧张。 这才是她都顾不得旁人是否会有所疑虑,也要跟着回去荀家看看情形的缘故。 v第22章[12.09] 荀澈很少会动这么大的怒气,她印象里能够记得上一回见到相类的场景,就是在荀澈过世前最后一次见到荀淙的时候。 那时候荀澈的身体真的已经是强弩之末的最后一段,然而荀淙身上迷离的酒色之气仍然没有散去,他们兄弟两个闭门说了什么话,她不得而知,但听到杯盏落地的那一刻,她冲进门去,便见到荀澈一口血喷在了荀淙的前襟上。 他那时的怒容,便与刚才有几分相似。只是那时荀澈的身体实在太过虚弱,喷出来的血都没有多少,颜色也是暗暗的。那大约是俞菱心上辈子头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向着荀家人发脾气,赶走了荀淙。 不过,后来随着时移世易,俞菱心又渐渐觉得,荀淙也不是彻彻底底烂进骨子里要不得的。 虽说前世里的荀淙始终没有能够按着荀澈与明锦城的希望自立起来,但是后来当荀家的族人生事、或是有什么旁人算计荀家产业、要去找荀淙借力的时候,他哪怕仍旧是烂醉之中,也会清清楚楚地站在她和她过继的嗣子这边:「都滚!滚!动我嫂子和侄子,不行!不行!不行……」 哪怕他还是自暴自弃的浪荡着,荀淙也再没有被旁人利用过了。 或者是因为前世在明华月也过世之后,俞菱心身边实在没有什么亲眷了,她最后那几年,每年都会叫荀淙过府一两回,叮嘱几句注意饮食,拿些吃食衣料,便是做长嫂的最后尽一尽心。 真说多少情分,也谈不上,但她心里还总是替荀澈记着这个弟弟。 当然,此时此刻俞菱心倒不是怕荀淙挨揍,而是怕荀澈失控。总之越想越是不安,到荀家之前都有些心神不属。 幸好明锦柔与荀滢也同样急切地想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三人到府便即刻一同前往荀澈的书房晴雨轩,连最为娇弱的荀滢都满心着急,所以走的很快,几乎就是与荀澈、明锦城和荀淙三人前后到。 荀淙此时算是惊魂初定,虽然俊秀脸孔上指痕犹在,但一路上好歹也算是冷静了一刻,大约也想过要怎么跟兄长回话。因而进了晴雨轩也没太多慌张,只是朝跟进来的明锦柔、荀滢这边多看了两眼,见到还有个不认识的俞菱心在,便干笑了两声:「那什么,哥,咱们兄弟说话,是不是先请妹妹们回去啊?还有客人在……」 荀澈直接做了个手势,命下人们都出去,随即冷笑一声,锋锐如刀:「怎么,你现在想起来要脸面了?你刚才在朱家做什么?你踏进朱家大门的时候,可想过你身为荀家子弟的脸面!」 「哥……」荀淙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一震,后背越发紧了,隐约觉得这次兄长的发怒非比寻常,先前想好的话不知道还能不能说,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了小半步,又看一眼明锦城:「表哥……」 明锦城哼了一声,直接自己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摇了摇头,并没有说话,只是也看了一眼荀澈。 荀澈忽然一拍桌子:「跪下!」 荀淙再度一惊,膝盖一软,几乎就要摔倒,但也不由再看了一眼明锦柔等人,整张脸就涨红了,勉强挤出个赔笑,比哭还难看:「哥……哥,你要骂我也无妨,还是别叫妹妹们看着了吧……都是我的不是,我混账,我不好,别污了她们的眼睛,请妹妹们先出去罢,成不成?」 「陈乔!」荀澈沉着脸冷喝了一声,「教四少爷跪下!」 这下莫说明锦柔等人惊了,连明锦城都有些脸色微变,但陈乔与柴广义都是荀澈的贴身近卫,最是令行禁止,闻令立刻进门,瞧着荀澈的铁青脸色,行动就更无犹疑。 「四少爷,得罪了。」陈乔抱拳一声告罪,抬手便按肩顶膝,荀淙虽然也曾习练过几日弓马,却哪里比得了陈乔这样的高手,登时噗通一声就被强按着屈膝跪倒。 「哥!你这是——」荀淙跪下的那一刻终于觉得今日自己真的是要倒大霉了,怕不是骂一顿抄几篇大字就能了结的。 「你怕自己的混账事污了妹妹们的眼睛?」荀澈已是怒极反笑,摆手叫陈乔退下的同时上前一步,厉声道,「你再这样混账下去,你迟早断送的是妹妹们的身家性命!」 这话实在太过惊人,连同明锦城在内的众人都变了脸色,只有俞菱心这个其实身份并不适合此时出现在此地的人,真真正正地知道荀澈到底在说什么,扫了一眼众人后又望向了荀澈,莫名地便满心酸楚。 「哥,哪有那么……不,那什么,我错了,我真知道错了。」荀淙跪着望向荀澈,身子都有些要发抖,他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哥哥这样疾言厉色、眼里好像要喷出火的样子,但惊惧之余也有很有几分不明白——他不就是偷着跑出来玩乐一回,连偷看女孩子们的花会都没有偷看到,哪里就这样严重了? 荀澈的脸色甚是骇人,惯常满是从容笑意的眼睛此刻已有红意,而脸颊两侧的肌肉亦能看出紧咬牙关,他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自己不将前世那个颓废堕落、让他到死都不能放心的弟弟,与眼前尚未曾铸成大错的荀淙完全合在一处。 「慎之!」俞菱心在三步之外都已经感受到了荀澈的情绪和他的克制,忍不住叫了一声。 荀澈抬头看了她一眼,便立刻转了头。 他此刻不能看她,再看见她温柔的目光,他真的就控制不住了。 「你说你知道错了?」荀澈勉强舒了一口气,重新回到自己书案后头坐下,将声音放缓,又问荀淙,「你错在哪里?」 荀淙终于感觉自己跟前的如山威压松去了几分,赶紧调整了一下呼吸,才老老实实地低头回道:「我错了,我不该从书院里跑出来玩乐,不顾功课学业,我也不该偷偷换了那衣裳,更不该……」说到这里,还是忍不住顿了顿,偷眼扫了一眼明锦柔等,声音又低了三分,「更不该,与朋友去偷看花会饮宴……」 「呵呵,呵呵。」荀澈居然笑了,只是这干笑比先前的冷喝却更让荀淙害怕,连荀滢都忍不住靠近明锦柔,拉了拉她的袖子。 荀澈先看了一眼俞菱心,随即又望向明锦城,脸上竟是无限的讽刺与悲凉:「这就是四少爷脑子里的东西,这就是他觉得他做错的地方。呵呵。」 荀淙被荀澈笑的整个人发毛,想了想又嗫嚅着试探道:「我……我还错在,不该私自听朋友的,我应该专心读书,想出来也要与兄长你……」眼看荀澈脸色又冷下来,便不敢再说了。 「荀淙,你的书是读到狗肚子里了吗?」荀澈再次起身,皱眉直视荀淙,「你不长脑子吗?我再问你一次,你知道你今天去的是什么地方吗?」 v第23章[12.09] 「承恩公府朱家——」荀淙看着哥哥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回道。 「啪!」 荀澈反手又是一个耳光抽了过去。荀淙猝不及防,立刻被打得栽倒在地,哆哆嗦嗦的都有哭腔了:「哥……」 荀滢更害怕了,也叫了一声:「二哥,你——」 俞菱心越发觉得不好,荀澈今日的情绪怕是比她想的还要激烈,立刻就给明锦柔使了个眼色。 明锦柔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挪动步子去外头吩咐丫鬟报信,就听荀澈一声断喝:「没我的话,谁敢踏出晴雨轩一步!」 明锦柔登时一个激灵,也不敢动了。 「四少爷,跪好了!你再回答我一次,你今天去的是什么地方?」荀澈厉声再问。 荀淙真是害怕了,整个人瑟瑟发抖地勉强重新跪了:「我……我真的只去了朱家。」 「慎之,你这也太急了。」明锦城有点看不下去,又扫了一眼同样几乎要哭出来的荀滢,和有一点吓到的明锦柔,「你们也都坐下罢。」 「陈乔,拿藤条来。」荀澈拂袖转身,又向外扬声吩咐。 「哥,哥,二哥,我……」荀淙越发慌起来,又急又怕,也快哭了,「我真的没有去别的地方……我只去了朱家。我以前偷跑出来是去过别处,但今天真没有!」 俞菱心也忍不住闭了闭眼,终于插口道:「他是问你,你今天去的‘朱家’是什么人家。」 荀淙这时候也顾不上这个没见过的姑娘到底是什么人了,满心惊恐之下就像是抓住一丝光亮,赶紧应道:「朱家是承恩公府,是先慈惠太后的娘家,也是……也是朱贵妃的娘家,是户部郎中的家,还是什么,哦对!是吴王和魏王两位殿下的外家!」 荀澈转身看了俞菱心一眼:「多口。」 俞菱心想想此刻也没有外人,索性便直接回道:「他吓成这样,就算能想明白的,慌了神了就说不出来,那也是有的。」 荀澈哼了一声,却也没有再与俞菱心说什么,而是随手拿了笔纸丢给明锦柔与荀滢,又问荀淙:「说,将你到茂林书院之后的所有朋友名单都列出来,还有,你最近半年都见过什么人,到过哪里去。一条条说清楚,中间若是有半点不尽不实的地方——」 「不敢不敢!」荀淙脸上新挨的巴掌还火辣辣的疼着,陈乔那边已经将二指粗的藤条送了进来,再加上刚才荀澈那声不许报信的断喝,此刻的荀淙已经彻底知道兄长今日的烈怒到了什么地步,连忙主动服软认错,又加恳求,「哥,我一定都实话实说,就是,那个,我能起来说不?我膝盖好疼……」 荀澈冷笑一声:「你自己想想你做过的事情,你有什么脸面要站起来?我没叫你去门口廊下跪着,已经是给四少爷你留脸了!」 侧头又吩咐明锦柔与荀滢:「他说,你们就写,一人写一份,回头叫柴广义拿到茂林书院去对证。」顿一顿,又望向荀淙,「但凡有一点查不实的,我就打断他的腿。」 荀淙原本来还想再哀告两句,但听到荀澈最后一句话,忽然背后一凉,他居然觉得这句不是虚言恫吓,他哥可能真的会敲断他的腿。 这倒让他有些不注意膝盖的疼了,赶紧一路想一路说,也顾不得自己到底说出了多少荒唐事,以及自己说出来的每件事会让荀澈再多难看几分,此刻双颊红肿,惊慌不已的荀淙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保住自己的腿。 明锦柔和荀滢虽然也很是有些惊吓,但听了荀淙多说几句,似乎又觉得荀澈这场大发雷霆好像也是有道理的,表姐妹两个交换了两回眼色,也就各自运笔如飞了。 待得荀淙全部老老实实交代完,已经用了足足两盏茶时间。荀澈拿起来明锦柔记录的那份扫了一眼,就叫了柴广义进门:「带着这个,先去誊写两份,一份拿给茂林书院,掘地三尺也给我挖出人证来,桩桩件件都要做的准。另一份带着去四少爷提到的地方,一家一家的核实。我倒要看看,咱们这位风流才子四少爷,到底有多少通天的本事。」 柴广义领命去了,荀淙这边也交代得口干舌燥,荀澈的神色似乎也平静下来些。众人便觉得,今日这一场折腾大约是差不多了。 荀滢又拉了拉明锦柔的袖子,同时求助似的给明锦城和俞菱心使眼色,想要给荀淙讲讲请。 毕竟荀淙也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子弟,从进到晴雨轩到现在几乎一直跪着,过于惊慌恐惧的时候不觉得,等都交代完了,他便实在有些受不住了,膝头疼的厉害,身子也是哆哆嗦嗦,却又不敢去求荀澈。 荀澈只当没看见,拿着荀滢刚才手写的那份记录一行一行仔细地看着,一时间晴雨轩内一片静默,只有荀澈翻动纸张的轻微声响,以及荀淙跪着不断调整姿势的,咬牙咧嘴喘粗气的小小动静。 「二哥,」到底还是荀滢心软,虽然敬畏荀澈,然而也心疼荀淙,见明锦城和俞菱心都没有回应她刚才的眼色,只好自己主动开口,「是不是让四哥先起来?」 荀澈眼皮都没抬,又翻了一页:「就凭这一页,我打死他都不冤枉。滢儿,知道我今日为什么叫你们在这里坐着,还叫你们写么?有些事情,你不喜欢,但你得能看得懂,看得明白,才知道如何应对。懂么?」 荀滢心里也是一紧,她真的不喜欢家族倾轧、党争夺权之事,但从按着荀澈的要求操持玲珑文社的那一日开始,就已经是努力在学习这方面的事情。此刻听荀澈的语气虽不及向着荀淙那样严厉,却也带出了隐约的责令之意,她就不好再替荀淙说什么,只能低头起身应道:「是。」 「慎之,」明锦城沉了沉,还是掂量着开了口,「四表弟虽然有不对,你今日也别太过……」 荀澈将最后两页彻底看完,才沉着脸抬眼望向明锦城:「好人谁不想做?这若是你亲弟弟,你怎么处置?」 v第24章[12.09] 明锦城唇角一勾,看了一眼此刻可怜巴巴地望向自己,额头上已经满是汗,脸上全是求垦之意的荀淙,重又转了目光:「嘿,这要是我亲弟弟,那就是直接在军营里收拾了。」 「四少爷要是能忍得住军营操练,那我们荀家也算光耀门楣了!」荀澈冷笑一声,又低喝道,「陈乔!将四少爷带到院子里,给我打!」 荀淙几乎是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哥……哥你今天饶了我吧,我说了实话的呀!」 明锦柔、荀滢和俞菱心这三个姑娘也是面面相觑,只不过明锦柔和荀滢还是震惊与畏惧的神色多些,俞菱心却在微微惊诧之外望向荀澈之时,眼光里满是心疼。 虽然此刻又惊又怕又痛、被羞辱甚至被痛打的人是荀淙,然而俞菱心却仍旧觉得荀澈此刻心中之痛,大约要百倍于荀淙。 前世里荀滢惨死,荀淙残废,荀澈心中到底有多少自责与多少痛苦煎熬在一处,她大概是最清楚的。那个时候荀澈其实并没有太过于将荀滢之死归责于荀淙,因为他身为长兄、又自诩多智,他从来都是觉得保护弟弟妹妹是他自己的责任。 所以荀滢出事也好,荀淙出事也好,荀澈都是更恨自己无能的。 至于到后来荀澈对荀淙失望至极、主要是因着荀淙在断腿又残疾之后的自暴自弃、完全无法振作上进。那时候的荀澈自己毒伤入心、命在旦夕,断无回天之力,而母亲明华月尚且在堂,他自然希望荀淙即便不能承爵、甚至也不能再娶妻生子,但好歹尽一份孝顺母亲、维护家业的责任。 可那时荀淙的伤势其实也很严重,不只是断腿难行的问题,那一次的受伤也同样让他再无法延续香火,所以后来整日借酒消愁,活得行尸走肉一般,也不能说原因全无。 只是在这一点上,身为外人的俞菱心能稍多几分体谅,但身为骨肉至亲的荀澈,却不免爱之深、责之切、难以释怀了。 再至此刻,俞菱心看着素来自持内敛的荀澈暴怒至此,甚至可说狠厉至此,她只觉得满心皆疼。 这时候陈乔已经硬着头皮进门奉令,扯着荀淙便往院子里去。荀澈顺手抄起藤条丢了过去:「重重地打!」 只有这么个意思、却没有个数字,便是跟随荀澈数年的陈乔心里也有些没底。尤其今日折腾到现在,身娇肉贵、年纪尚小的荀淙已经吃了不少苦头,脸上指痕泪痕皆有,身上哆哆嗦嗦,背后都是汗,这真的还能再打么? 但荀澈喝令之中全无犹疑,明锦城等人也没有开言求情,陈乔身为侍从自然也不敢多说,只好再称一声得罪,便扬起藤条打了下去。 耳听外头荀淙一声声伴随着藤条破空之声大哭哀叫,书房里的几个人也都很不是滋味。明锦城在军营里是见惯军法、自己也曾挨过军棍的,倒还好些,荀滢已经是哭了出来,只是不敢再求情。 明锦柔与荀淙关系其实还不错,虽然没有与荀澈这样熟,但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表兄妹,眼见今日荀澈发作这样严重,虽然听着荀淙亲自招出许多逃课交友、浪荡游玩的事情,可心里总觉得隐约有哪里不对。 主要是在公卿子弟之中,荀淙已经算是十分聪明且读书上进的了,他又不是真正完全依靠科举出身的寒门学子,且从书院那边看起来,也没有如何耽误功课太多。不过就是结交了一些其他的高门子弟,偷偷出去玩耍而已。既没有眠花宿柳、也没有作奸犯科,这里头最大的问题,大约就是与朱家相关的人可能走得有些近了。 这个是荀淙不对,但也完全可以好好与他分说解释、再罚个什么闭门思过、写字抄书就是了,哪里至于闹成现在这样严重? 然而她更没想到的是,已经如此,荀澈犹嫌不足,听外头荀淙哭叫几声之后居然怒意更甚、拍案而起:「连装都不会装,荀淙你到底长脑子有什么用!」 说着竟快步出门到了院子里,一脚踢向陈乔:「你现在也长本事了是不是!」 陈乔连忙跪倒,低头不敢说话。荀澈那边没有给出打多少的准数,他当然不敢真下重手,只是四少爷的这个哭叫实在有些不够真诚,他也没有办法呀! 「拿过来!」荀澈一声怒喝,顺手便抄起了藤条。 「嗖啪!」尖锐的藤条破空之声后头,紧跟着便是荀淙猛地一声惨叫,那声音简直都呲了花,就跟公鸡叫人一脚踩在脖子上一样。 「慎之!」明锦城连忙大步上前,就要去拉荀澈。 而这片刻之间荀澈已经回手又是一抽,荀淙整个人几乎是滚在地上,哇哇呜呜的惨叫大哭,身上挨的这两下便跟刀割一样,一下子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了。 「慎之,你悠着点!」眼看荀澈还要再打,明锦城终于一把拉住了他。 谁知荀澈猛然回头,目光冷厉至极:「今日我必须让这混账知道,天底下谁也护不住他!退后!」 明锦城也没见过荀澈如此暴怒之态,同样又惊又怒:「你教训他也可以,只是总得有个分寸,这样打坏了怎么办?」 荀澈猛地甩开明锦城:「我宁可亲手打坏了,也比放任他在外头作死、连累死一家子强!」 明锦城的武艺虽然远胜荀澈,但也不好真的强行按住他,荀澈这样一甩也就甩开了,上前啪啪又是两下猛力痛打,荀淙的哭叫都有些走了音,整个人只剩抱着头在地上又滚又哭。 荀滢早就吓得哭出来,此刻更是不敢再看,整个人扑在明锦柔肩头瑟瑟发抖。 饶是明锦柔素来胆大,同样也是随着荀澈的动作后背一阵阵的发紧,本能扶着荀滢后退了两步之后,便不知所措地望向了俞菱心。 俞菱心在荀澈甩开明锦城的时候就已上前了一步,此刻看着这个情景实在不象,忙叫了一声:「慎之,你——」 v第25章[12.09] 「你也别管!」荀澈转身怒斥,比对着明锦城更不客气,随即反手又是一下。 明锦城越发看不下去,刚要再说话,便见俞菱心先急起来,两步便冲到他跟前,几乎算是半挡住了嚎哭不已的荀淙:「荀澈!你这是疯了吗!」 「我疯了?」荀澈倒是没有推开俞菱心,而是直接反问过去,「他刚才说了什么你没听见吗?裴梓源、苏梁、朱靳北,还有那批潘家的子弟、这都是什么人?他这半年作的死还不够吗!要疯的人是他!」 「他不是疯,他是不懂事而已!」俞菱心面对荀澈的愤怒,一丝退让的意思也没有,反而因为心里着急,声音也比平时高了些,「你光打他有什么用?你做哥哥的不教他,还指望外人替你教吗?你若是与他好好讲了他不听,再打再骂也使得。这样硬来,你也不怕伤了手足情分!」 荀澈冷哼了一声:「他要是能长脑子长记性,恨死我也无妨!你让开!」 「你这是胡说什么?」俞菱心当然不肯让,反而继续质问道,「这时候你叫他长什么记性?是记着外头那起子人怎么拿着好话哄他、夸他、顺着他,还是叫他记着回到家里,让你这亲哥哥就往死里打?荀慎之,你冷静点!他现在还没经过大事呢!」 这最后一句话终于敲在了荀澈心上,手里的藤条也慢慢放了下来。他知道俞菱心的意思,一方面是荀淙经历单纯,心思自然也单纯。再者,便是前世的事情还没有发生,他不应该此时就将上辈子的愤怒也一股脑儿都倾泻出来。 可这明白归明白,荀澈看着眼前的荀淙,仍旧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恨难解,缓缓舒了一口气,言语上也还是没有让几分:「到底要经过什么才能懂事?我在他这个年纪,已经——」 「你好意思拿自己比?」俞菱心直接打断他的话,「天下人要都是跟你一样,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荀澈又是一噎,不由干咳了两声,这时眼尾才扫到旁边的众人,明锦城、明锦柔和荀滢,甚至包括在地上哼哼唧唧的荀淙,都是带着一脸复杂的神情看着他,又再看看俞菱心,随即便面面相觑,一个说话的也没有。 这时就听晴雨轩的院门处一声冷笑,众人全都再度变了脸色。 「世子爷,你好大的威风,好大的杀气啊!」明华月沉着脸快步进了院子,看清荀淙的样子,登时又是一惊,连忙叫丫鬟和陈乔等人去将荀淙扶走治伤,转身抬手就给了荀澈一巴掌:「你这混账!」 荀澈被打得偏了偏头,虽没栽倒,脸上也红起来。 因着明华月的现身实在太过突然,俞菱心所立之处离荀澈只差两步,想要抽身站远些也来不及了,真有什么动作只会欲盖弥彰。因而明华月这一巴掌打在荀澈脸上,俞菱心看得竟是格外清楚分明,心里疼得就是一抽,立刻低了头。 而明锦城、明锦柔等众人皆知明华月的脾气刚硬,人人也都是原地低头躬身,各自叫了一声「姑母/母亲」等,便不敢妄动。 明华月却似完全没有注意到俞菱心,只是指着荀澈的脸又骂道:「你弟弟就算犯了天大的错,有什么不能与我先说?还是你父亲不在家,你就真拿着长兄如父的范儿,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了!」 「儿子不敢。」荀澈一撩前襟,低头跪倒在母亲面前。 「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明华月冷笑道,「刚才的话我听见了,你与淙儿一样大的时候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说给我听听,叫我也长长见识,好看看咱们家世子爷出息到什么地步,连手足情分也不顾了,就一门心思要打死你兄弟!」 荀澈低头跪着不敢应答,俞菱心也瞧不见他脸上的神色,可她听着明华月的这话,心里却酸楚难过得刀绞一样。 荀澈今日打荀淙是有些重了,但他的心到底是爱弟弟妹妹到了极处,才会这样怒其不争、责之过切,明华月若是骂他怪他手重也罢,为什么要用这样的讥讽语气,难道明华月也不想问问荀淙到底做了什么吗? 「说话呀!你刚才发脾气的那些话呢?」明华月怒道,「说话!」 「母亲,」荀澈垂目应道,「今日是我急躁了,关于淙儿所做的混账事,还是请母亲不必烦心了,我会料理的。母亲若是心疼淙儿,怪我出手太重,」顿一顿,他转身便将身后地上那跟藤条拿起来,双手奉给明华月,「请母亲随意惩戒,儿子甘愿领责。」 「随意惩戒?」明华月一把便夺过那藤条,虚抖了一下,大约是习武之人的腕力格外出众,那嗖的一声竟比现在荀澈打荀淙之时还要尖锐三分。 明锦城与明锦柔都是大惊,同时抬头叫了一声:「姑母——」 明华月一眼横过去:「怎么,你们也要造反了?」 「今日之事,事出有因。」明锦城上前半步,斟酌着劝道,「慎之确实有些急躁了,不过也是为了淙儿,姑姑还是不要太责怪他吧。」 「有什么因,能叫他将淙儿当着你们打成那样,真是面子里子都不要了?」明华月冷冷斥道,一边说一边又环视众人,「还有,你们这些做表哥表妹的,也不拦着澈儿一下?」目光转向了俞菱心这边,越发意味深长。 俞菱心与明华月正面对上不过一瞬,便再次低头,整个人又是尴尬又是紧张。她论身份不过是个客人,在这里看着荀澈怒责荀淙,已经很是不妥当了,且听明华月的意思,竟然是刚才到了晴雨轩门口还站了站,那就是听见自己与荀澈几乎算是吵架的言语了…… 「儿子莽撞,请母亲惩戒。」荀澈并没有再多解释,且今日之事也不是三两句话能解释清楚的,只是低头躬身。 「哼!」明华月扬手将藤条一抡,锐响破空——「嗖!」 俞菱心几乎是本能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便转了头,她真的看不得荀澈受苦。 然而只听「啪哒」一声,藤条却不是落在荀澈身上,而是被直接扔在了地上。 明华月冷冷道:「混小子,你做出这个样子给谁看?难不成我疼你弟弟,就不疼你了?你管他打他就罢了,总得有个分寸尺度吧?今儿要是没有旁人在呢?你还真想打残了淙儿不成?说什么随意惩戒,你把他打躺下,我再把你打躺下,然后呢?叫我和你妹妹顶门立户不成?」又是埋怨又是鄙夷地数落了几句,但语气也渐渐缓和了,「行了行了,臭小子,起来罢。」 v第26章[12.09] 「是。」荀澈微躬应了一声,才站起身来。 「俞姑娘,今日家里乱,叫你笑话了。」明华月又转向俞菱心,面色更和缓些,「所幸也不是外人,这事——」 「姑姑,俞家姐姐是过来陪我和滢儿商量下一回诗社的,」明锦柔赶紧开口缓颊,「姐姐素来谨慎,不会往外说的!」 俞菱心其实觉得面前的明华月目光灼灼,越发心跳如擂鼓,怕是无法这样轻易应对过去,但此刻也只能先硬着头皮接明锦柔的话:「夫人请放心。」 「既然你们有事商议,那还是到滢儿院子商议罢。」明华月点点头,又望向荀澈,语气再次转冷,「你跟我来,我有话问你!」言罢便扶着丫鬟碧树的手转身去了。 荀澈躬身应了一声,便随着母亲往外走,只是经过俞菱心身边的时候,飞快地使了个眼色,看得俞菱心又是一怔。 且不说晴雨轩里留下的四个人是如何心神各异地相对尴尬,明华月与荀澈这对母子往正房过去倒脚步都很快,尤其明华月这时候稍微想想荀淙的伤势与刚才眼中所见,再次心头火起,动作就更快了。 身边的丫鬟碧树等人都是明华月多年的心腹,个个都感觉到了今天必出大事,待得夫人与世子进了门,立刻不用吩咐就往外退。 「噗通」一声,在明华月转身抬手将骂未骂的一刻,荀澈已经利落地撩袍跪倒:「母亲,我错了。」 他这样自觉,明华月那句还没出口的「孽障跪下!」便给堵住了,顿了顿,才冷哼了一声:「你此刻倒乖觉起来。」 「母亲,今日是我太急躁了。」荀澈低头躬身,诚恳恭敬,「我今后必然改了,求母亲宽恕这一回。」 明华月冷冷看着他:「还有呢?」 荀澈又道:「我今日怒责淙儿,是因为他结交了朱家与潘家的子弟且不知其危,甚至从书院逃课,变装混入朱家,与那些朋友厮混。我一是责他贪玩误课,二是怪他少思少谋,交友不慎。但今后我会好好教他,母亲也不必太过担心。」 「朱家与潘家的子弟?」明华月不由重复了一回,刚要顺着细想,又觉得不对,脸色越发难看,「你弟弟的事情回头再说。我叫你现在过来,你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那我即刻就叫碧树去将那藤条拿过来,倒要看看还有谁巴巴的心疼你!」 荀澈倒笑了,跪着偷眼去看母亲:「最心疼我的自然是母亲您了。打在儿身上,疼在您心里,我知道的。」 明华月却不吃这一套,一拍手边的桌几:「还敢贫嘴?快说实话,你与那俞家姑娘到底怎么回事!」 荀澈直身抬头,正面望向母亲,俊秀面孔上一派坦然:「我与俞家姑娘?诚如母亲所见。」 明华月脸上怒色愈盛:「那就是真有私情了?!荀澈,你好大的胆子!」 「这是从何说起?」荀澈全无丝毫惊惧心虚的模样,望向母亲的目光澄澈依旧,「母亲何以觉得我们有私情呢?」 明华月气道:「就你们刚才说话的态度,是当我听不出还是看不清?当我是瞎子还是傻子!」 荀澈却唇角一扬,笑意更甚:「俞姑娘不忍我过于苛责淙儿,又见滢儿软弱,锦柔惊惧,便上前劝阻顶撞了儿子几句,母亲觉得这就是私情了么?」 明华月又要骂他,但快速回想刚才所见情景,却又一噎。无论是言辞或者态度,二人确实只是正面争论了一场,其中一句好言好语也没有。 除却当时她的直觉之外,非要挑出什么问题,大约就是俞菱心对荀澈那半是劝阻、半是数落的言语十分流畅自然,一气呵成,丁点儿犹豫也没有,那情景竟隐约有些熟悉。 但明华月到底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再想想,便冷笑道:「你少胡乱搪塞,后来我打你的时候呢?俞姑娘那神情,还当我看不出?」 「母亲,您可是上过战场的巾帼英雄,哪里是旁人比得的。」荀澈越发失笑,「人家俞姑娘还是小姑娘,才比滢儿和锦柔大一点,估摸着就是心软罢。她既不忍心看着我打淙儿,自然也不忍心看着您打我。当时若是滢儿站在那位置,说不定又吓哭了的。」 明华月再次无言以对,可也不能就算了,索性顺势应了一声:「原来是这样啊,那照你这样说法,你们就是什么关系也没有的。那也不错,前几日你父亲来信还说,老太太催着要给你大堂哥相看媳妇,那不如就给泽哥儿求娶这位俞姑娘好了。」 虽然明知母亲这是故意试探,荀澈心里还是滑过了一丝杀机,随后才强压了心绪,淡淡道:「荀泽不配。」 明华月仔细看他的神色,故作鄙夷:「那俞家姑娘有什么了不起?泽哥儿有什么不配?你堂哥也是正正经经的二甲进士,咱们文安侯府的二房嫡长子。俞家老尚书早就谢世了,现在的俞大爷是四品还是五品官来着?我看着,泽哥儿还是低娶了呢。」 荀澈看着母亲眉梢眼角里浮夸的鄙夷之色,竟觉得有几分好笑,暗道难怪荀淙假装的技巧这样差,大概是有些像母亲。只是母子间这样继续绕圈子也不是个事,他稍沉了沉,终于还是说了一句:「母亲这又是何必。您明知那是做长媳的人才,真要往二房推么?」 「终于说实话了是不是?你还敢说没有私相授受?」明华月喝道。 荀澈跪到这个时候,膝头也有些酸了,稍稍调了一下姿势,才再坦然回话:「儿子说的,是人品。以俞姑娘行事为人的品格风仪,母亲且仔细想想,荀泽配得上么?您若真觉得合适,那您就去做媒罢,我是不敢拦着的。只是您若真的定了心,要错过一个这样品格的儿媳妇,母亲将来不要后悔才是。」 见荀澈的态度仍旧如此光明坦荡,明华月心里越发疑惑,同时也有几分倦怠于这样的猜测兜圈,不由叹了口气:「先起来,坐着说话。」 顿一顿,明华月又望向扶着膝头起身、恭敬斜签半坐的荀澈,语气彻底和缓下来:「澈儿,你与那俞姑娘到底有情无情?你是我的长子,也是咱们侯府的世子,你知道娘素来信任你,对你放心,你更该知道,你的婚姻大事不是儿戏,迟迟不定也是为了慎重。如今不许再耍嘴皮子胡闹了,跟娘说实话。」 v第27章[12.09] 荀澈斟酌了一下,同样认真望向母亲:「俞姑娘平日里常与锦柔、滢儿在一处,近来也有不少时候在您跟前。她到底人品行事如何,想来母亲心中也有评断。您既然问儿子心里的实话,儿子便直说了。在我看来,俞姑娘沉稳贤淑,善理家务,又有爱护弟妹的长姐之心——」说到此处,荀澈也停了一停,终于道,「所以儿子确实也希望得一位如此贤妻。」 明华月目光微微闪动,一时倒没立即说什么。 荀澈心下却盘算飞快,开弓没有回头箭,刚才那句话既然出口,能不能说服母亲,就在此一刻了。他唇角再度微微扬起,身子向后放松下来,语气甚至都有几分随意:「当然,若是您看着俞姑娘有哪里不好不妥,那此事暂且不提也罢。只不过无论成与不成,那损坏她名节的话,儿子还是不敢认领的。」 明华月又是沉吟半晌,才忽然问道:「说起来,你们也没见过几回罢?」 荀澈笑笑:「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儿子自诩看人的本事尚可,有那两回诗会的耳闻,再听妹妹们的说话与往来,也就差不多了。」言罢他也忽然做出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皱眉低声去问母亲:「娘,可是这俞姑娘当真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若是有,母亲不妨与我直言,那我也好丢开那成家的念头。」 明华月在听他说前头那一段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开始在回想,与俞菱心的每回相见或者耳闻,其中她为人处事的品格态度等等,虽然多少带了些芥蒂和挑剔的心思,但怎么想好像也想不出什么问题来。 论容貌,俞菱心大概是平素往来的这些闺中少女中拔尖儿的,只是打扮较为素淡简单,就看着没有那么抢眼。然而若真论起五官精致、容颜美丽,能与她相比的实在寥寥无几。 尤其难得的是俞菱心行事又十分大方得体,即便此刻明华月仍旧怀疑她与荀澈有些什么私下往来,却也不好将俞菱心平日的言行硬与「狐媚轻浮」之类扯上什么关系。 至于爱护弟妹这一宗,从先前与荀滢、明锦柔的来往,甚至今日的荀淙身上,也都可以看得明白。 但就这样叫荀澈完全说服了? 明华月颇有些再狠狠驳一回的冲动,但看着儿子眉梢眼角里不自觉流露出的隐约心绪,再想想他素来的才干与精明,到底还是撇了撇嘴,含糊道:「也没有什么大不妥,咳咳,再看看罢。」 荀澈这时唇边的笑意便掩不住了,起身深深一躬:「多谢母亲。」 就在上房院里明华月与荀澈这一番母子对话终于算是有了个含糊结论的时候,晴雨轩里一直干坐着的明锦城已经喝掉了整整四盏茶,将荀滢手录的那份荀淙行程也反复看了两回,实在有些坐不住了。 他便打发下人去荀滢那边问问,明锦柔与荀滢她们说话完了没有,是不是该回府了。谁知下人刚往荀滢那边过去,他这边倒先见荀澈回到晴雨轩,不由诧异道:「你怎么过来了?姑姑那边,没事了?」 荀澈舒了一口气:「算是吧。我将淙儿的混账事情大概提了提,然后跟母亲说要过来与你商议对策。」 「又拿我当挡箭牌是不是?」明锦城扶额道,「你自从跟这个俞家姑娘好上之后,我们兄妹俩就没别的事情了。就淙儿这点子狐朋狗友的,拦下来不就得了,还有什么好商议的。真亏你好意思拿这个做借口。所以你这是要送人家?」 荀澈答得理所当然:「今日闹成这样,母亲又忽然过来,她肯定吓着了,我不送她怎么能放心。」 明锦城也是服气:「我可听说了,人家俞姑娘在承恩公府都没用锦柔帮腔,一句一句怼的瑞阳都下不来台。刚刚又给你顶了一个狗血喷头,你还怕人家吓着?」 「她也会担心我呀。」荀澈嗤笑一声,看明锦城的眼光就像看傻子,「等你遇着个情投意合的,自然就明白了。」 「切。」明锦城也哼了一声。 这时刚好明锦柔与俞菱心也回到了晴雨轩,时间上的确是该启程告辞了。 而俞菱心一进门,便看见荀澈也在,神情登时便轻轻一顿,虽然没再上前了,眼光却飞快地扫视了一下他的脸颊和身上。 荀澈上前一步,和声道:「不用担心,母亲没再打我。」 旁边的明锦城与明锦柔互相看了一眼:「行了行了,走吧!我们跟你换车!」 当下众人便直接到往二门过去,晋国公府的马车已经到了,准备接明锦柔回去,明锦城也懒怠骑马,便与荀澈一同乘了文安侯府的车。俞菱心自然是随着明锦柔,至少从荀家出发的这一刻,还是随着明锦柔的。 只不过等到两架马车一前一后出了文安侯府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到了僻静的青松胡同稍停一停之后,车帘两挑两放,马车里的人便大大方方地换了位置。 如今这样的偷天换日简直是轻车熟路,连同车夫随从并丫鬟与侍卫都交换位置都行云流水一样。而坐在晋国公府车驾里等着荀澈的俞菱心,则是头一回有了些许的急切心情。 十月初六的这一日,实在是有些漫长了,她真的很想与荀澈单独说几句话。 瑞阳郡主的寻衅、在承恩公府里找到荀淙、为了荀淙的争吵被明华月听到,这一层层的风波起伏,意料之中与意料之外的事情交杂在一起,俞菱心既关切着这些事情背后的意义与对如今局势的影响,更挂记着荀澈的心绪与身体。 今日荀澈向荀淙所发的这一场烈怒,她真的从来没有见过。 毕竟前世里荀澈身体那样虚弱,不管心里有多少愤怒暴躁,即使想要这样跳起来打骂荀淙一回,也是没有体力的。 而另一则,便是他这样的失控,更是她没有想到的。就像是荀澈上辈子所有不得不强忍在心的所有苦痛煎熬,刚好被荀淙撞出了一道口子,那如山如海的隐忍便惊涛骇浪一样爆发出来。 若完全公平地说,荀淙今日所受的惩戒确实有些过重了。 v第28章[12.09] 然而人心么,总是会偏的。俞菱心此刻更多想着的,还是荀澈到底有多少痛苦藏在心里不得倾诉、不得发泄。 尤其刚在晴雨轩里所见到的明华月,好像完全都是偏向荀淙、一味责备荀澈的,这其实不太像她印象里的明华月,也让俞菱心更加担心起来。 荀澈会不会再挨打,会不会再受委屈? 「慧君。」荀澈终于上了车,只是抬步之时膝盖稍微一抖,便撑了撑板壁。 俞菱心忙迎过去扶他:「怎么了?你膝盖不舒服?」 「没事。」荀澈唇角一勾,顺势便去牵她,「刚才在母亲跟前跪的久了,稍有点酸而已。」 「夫人果然还是罚你了。」俞菱心越发关切,完全没在意荀澈是如何自然地再揽了她的肩,她反而主动伸手去摸了摸荀澈的脸颊,「真的没再打你吗?」 荀澈原本过来之时就带着几分欢喜,再见到俞菱心这样的挂怀之色,心里更是甜蜜满足到要溢出来,将她的右手也握了,笑道:「当然没有了,不用担心的。」说着,便将她完全拥入怀里。 俞菱心这才意识到,荀澈眼光里满是明亮的欢喜与舒畅,他竟然这样高兴? 虽然一时之间她还没完全明白,但看着荀澈高兴,她心里也随着就松快了,之前所有沉沉压在心头的思虑牵挂瞬间都抛了去。 便是有些觉得不好意思,她也不想再拂他的意,温柔而顺从地由着荀澈抱了,乖乖地靠在他怀里。 二人相拥好一刻之后,荀澈才恋恋不舍地松了手,又与俞菱心并肩坐在一处说话:「刚才,我已经与母亲说了。」 俞菱心微微垂了目光,这个她其实不算意外。因为在晴雨轩里的拌嘴实在有些出格,别说明华月了,便是荀淙与荀滢都看出异状了。 刚才在荀澈随着明华月去了之后,她跟明锦柔到了荀滢的院子里,刚刚喝到两口茶水,泪痕未干的荀滢就已经冒出了一句:「慧君姐姐,你想过做我嫂子吗?」 当时另一侧的明锦柔一口茶直接就喷了出来,而俞菱心自己虽然没呛到,也是尴尬万分,完全不知如何应答这句话。 幸好荀滢自己是有下半句的:「……我哥那个脾气,其实就是我爹我娘也时常拦不住,主要是,他们好像也总说不过我哥。慧君姐姐,你要是我嫂子就好了,你肯定能管住我哥。」 不过相对单纯的小书呆子荀滢还是比较好应付的,俞菱心和明锦柔回过神来,互相看看打着哈哈,再提一提半个月后荀老太太寿辰、玲珑文社诗会、文华书院等等操心在即的事情,也就强行把话题岔开了。 至于明华月这边,她还是有些在意的,只是听荀澈这句话的语气,倒好像还轻松些。 「母亲应该是觉得你挺好的。」荀澈又续道,「毕竟以前,母亲也是一眼就看中你的。如今又叫她这样仔仔细细地观察了这些日子,再没有不喜欢的道理。」 俞菱心明白荀澈所谓的「从前」是指上辈子定亲之前的那次相见,顺着想了想,感觉有些感觉已经渐渐模糊起来。不过她前世里与明华月的婆媳感情确实很好,所以今生重见也没有太多紧张。 荀澈抚了抚她的手,将自己与母亲的对话大致复述了一回,最后又笑道:「母亲那样说,基本就是允了。」 俞菱心低了低头,片刻之后才道:「可是……夫人会不会觉得……咱们还是不大尊重?」 荀澈笑道:」我与母亲绕了那些圈子,无非就是要避开这一点。你真的不必想太多,你看锦柔还不知道么,明家的姑娘大多豁达豪迈。当年我爹和我娘也不是大婚之日才头一回相见的,要不然以我祖母性子,我外公哪里肯允婚。」 俞菱心不由哑然失笑,但这是有关长辈的八卦往事,还是不好接口。又想了想荀澈的话,便又斜睨他问道:「你在夫人面前也真是什么都敢说,若是夫人当真说出我什么不好呢?你却要如何应答?」 荀澈唇角微扬:「母亲怎么可能觉得你不好。但退一万步,母亲当真有什么挑剔,我也说了,那就‘暂且’放下这事不提。反正我原本也是想着过年的时候等我爹回来再提婚事,拖一拖就是了。」 「那夫人若是坚决不肯呢?毕竟我爹的官位也就那样了。」俞菱心想了想,又问道。 「我不是说了么,若是母亲坚决不许,说出什么大不妥来,我便’息了成家的念头’。」荀澈随口答道,全无犹疑,」总之我若不与你在一处,也决然不与旁人成家。」 俞菱心唇边的笑意再抑不住,满心皆是欢喜,却也有些不好意思正视荀澈,便含笑低了头,口是心非地轻嗔道:「你在夫人跟前说话,还这样多弯弯绕。」 荀澈紧了紧揽着她的手:「我在母亲面前回话,不能极尽详细,做儿子的已经是问心有愧。至于其他的,自然是要实话实说。」顿一顿,声音又压低了两分,认真之意却只更深:「慧君,我只想娶你。」 俞菱心不由抬头望向他,心里砰砰乱跳,脸上也再次微微热起来。 她原本就是被他搂着的,此刻这样相对,两人面孔之间的距离最多半尺而已,彼此之间都在清楚地感受着对方的气息。 荀澈沉了沉,居然察觉出自己的心跳好像也比平时快了几分。 他暗暗骂了自己两句沉不住气,但同时也本能地喉头微动。面前的俞菱心眼中既有欢喜,也有感动,她明亮的眼睛里仿佛都有隐约的氤氲,而她秀美的脸庞上更是浮起浅浅的绯色,娇嫩的唇边笑意盈盈,比平时那个端丽淑慧的模样更增了三分娇柔可爱。 v第29章[12.09] 荀澈不由低了头,向前试探了两寸。 俞菱心虽然有些紧张地微微转开目光,整个人却没有向后退,只是双颊上的绯色更甚,而她樱桃一样的唇也轻轻抿了抿。 正当荀澈越发心神沉醉之时,忽听外头「笃笃「两声,车板轻响,荀澈脸上的神色立时便凝固了,回眸之间已是杀气如电——什么人这个时候来煞风景! 俞菱心也连忙后退了些重新坐直,脸上又红又热,一时都不想说话。 这时便听外头下人禀报:「瑞阳郡主的车驾在前头,想要请姑娘过去说几句话。」 瑞阳郡主? 俞菱心先前的情绪立刻全然消散,背脊也猛然一紧。她与荀澈此刻是在打着晋国公府字号的马车上,正在回俞家的路上。 但凡与明锦柔相熟的人都知道,最近这些日子,明锦柔与俞菱心的关系非常好,不只是在明家荀家的诗会之事上来往频频,今日到朱家饮宴也是二人同行,明锦柔先到了俞家接了俞菱心的。 因而此时见到明锦柔家里的马车再往俞家方向过去,那理所当然就会认为车里坐着的应该是明锦柔。 不管瑞阳郡主想要找明锦柔是有好话说还是要接着百花宴上的冲突再吵架,现在的难题都是——车里并没有明锦柔,而是坐着完全不应该单独在一处的俞菱心与荀澈! 眼看俞菱心一张脸瞬间红了又白,荀澈立刻握了她的手:「不妨事,你只管下车去与瑞阳说几句话。她还那个胆子在大街上与锦柔起争执。」 「可是锦柔不在啊。」俞菱心确实有些惊慌,「瑞阳郡主是点名要找锦柔的。」 荀澈点点头,完全恢复了平日里的从容淡然,身子前倾,直接过去在俞菱心的耳边叮嘱了几句。 俞菱心交握的双手紧了紧:「这样行么?」 荀澈只是笑:「你可有更好的法子?再者,怕什么,万一真叫瑞阳瞧见了,我自去承当便是。左右都在母亲跟前已经说过了,了不起母亲打我几顿,但咱们这事情就顺势定下不好么?」 「又说胡话。「俞菱心轻啐了一声,但知道耽误不得了,稍微定了定神,便按着荀澈的意思向外传话:」去回复瑞阳郡主,此刻是锦柔的车马送我回府而已,锦柔不在。郡主若有什么话要我代传的,还请吩咐。」 下人领命去了,然而很快就再度传话过来:」俞姑娘,郡主不肯相信四姑娘不在车上,想亲自过来说话。」 俞菱心背脊又是一紧,不由望向荀澈。 荀澈唇边的笑意丝毫不减,轻轻颔首。 俞菱心看着他这样镇定,心里莫名又添了三分踏实,当下强行按住那剩下的七分紧张,咬牙便起身下车。 果然,仍旧一身锦绣宫衣的瑞阳郡主也从前头的车驾里下来,正朝她这边过来。 「见过郡主。」俞菱心微笑一福。 瑞阳郡主又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回,才有些不情愿地抬手道:」俞姑娘多礼了。这倒是真巧啊,居然在这里也遇见你与明四姑娘。」 俞菱心站直身子,正视瑞阳郡主,含笑道:「得遇郡主,可说是巧了。只是也有不巧处,锦柔已经回府,此刻是晋国公府的马车单单送我而已。」 「是么?」瑞阳郡主轻笑一声,「耳闻近来俞姑娘与明四姑娘走的很近,几乎时时处处都在一起,晋国公府的马车出出入入的接送来往,怎么会此时叫俞姑娘一个人单独回府呢?难道不是明四姑娘特意地不想见我,才叫俞姑娘你下车来搪塞么?」 俞菱心与瑞阳郡主这样正面对上说了几句话,如坐针毡的紧张感反而消散了几分,此时微笑越发自然:「郡主多虑了。我与锦柔虽然要好,也还不至于时时都在一处。郡主若是不信,要不要到车上查看一番锦柔在不在?」 「好啊。」瑞阳郡主又是冷笑一声,便往前走。 「只不过,「俞菱心又笑道,」这到底不是我的马车,而是明家的。在大街上这样光天化日的搜检,有损晋国公府的颜面,我却是担当不起。毕竟人言可畏,回头外头人说起来,明家姑娘的车在大街上叫人搜查了,人家保不齐就要问一句‘好好的,搜明家姑娘车做什么?车上是有什么东西,还是有什么人啊?’这样的流言疑问但凡出来了,郡主怕是不好向晋国公府交代。」 「巧言令色!我不过就是到车上看看明四姑娘是不是避而不见,哪里来这么多说道!「瑞阳郡主有些浮躁起来,脚步却停了。她即使贵为郡主,也知道右江王府也好,长春宫也好,都对世代簪缨的这些世家勋贵很有些顾忌。 即便晋国公府这两代人丁稀少、势力不比先前,但如今老晋国公仍在,与其他各大世家名门的姻亲与交情仍在,明锦城本人又十分出色,这才是明锦柔在宫内宫外都有胆量与她不客气的底气。 此刻她若是到车上见着了明锦柔果然在,只是避而不见还算有理,原本想说的话也能说。 但若是万一明锦柔真的不在,这个口才过人的俞姑娘拿着这样的话头向外宣扬一番,明家定然大闹,实在是得不偿失。 「郡主聪慧机敏,善识大体,」俞菱心见到瑞阳郡主的反应果然与荀澈所说一模一样,心中越发安定,「想来您此番叫人传话,又纡尊降贵下了车,不是为了在京城的长街之上来专程羞辱晋国公府。若是有什么代传的言语,郡主不介意的话,可以与我分说。当然若是郡主介怀或另有想头,还请自便。」 v第30章[12.09] 「你——」瑞阳郡主再次觉得不舒服至极,对方言笑晏晏,礼貌周全,然而之间却好像打蛇七寸,卡得她寸步难行。 她自小受宠,事事顺遂,虽然偶尔也有与明锦柔这样高门贵女合不来起冲突的时候,但叫俞菱心这样的无名小卒一再当面拿住,却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形。 想到这里,瑞阳郡主不由越发烦躁,转身向着俞菱心径直过来:「俞姑娘你自视很高啊,真的以为可以与我和晋国公府的姑娘平起平坐吗!」 俞菱心不由微微退了半步,倒不是被瑞阳郡主的言语气势所慑,而是瑞阳郡主身上好像用了一种带着些紫丁香味道的脂粉。这香味不算难闻,只不过俞菱心自小便不大喜欢,每每闻到都容易打喷嚏,才本能地让了让。 这时忽然听到瑞阳郡主的马车里「嗒」的一声脆响,似乎是瓷器杯盏之类轻轻相碰的声音,俞菱心顺着望过去,心念一动:「郡主既不愿与我多说,那我也不敢耽误郡主行程,还是不要让‘永福郡主’多等罢。」 她有意在永福郡主四个字上加重了些,同时仔细观察着瑞阳郡主的神色变化,果然见到一丝极其轻微的异色。 与此同时,瑞阳郡主似乎也稍微按耐了三分心绪,神情略微复杂地强转了话头:「咳咳,既然明四姑娘不在,那也罢了。」又将她再次打量一回,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扬眉一笑,「以前也听说过齐家姑娘美貌过人,尤其是庶出的姑奶奶们,生母出身不高可姿容过人。如今见到俞姑娘带着这一半齐家庶出血脉,果然相貌不错。」 俞菱心微微一怔,顺着话头想了想才明白瑞阳郡主是在嘲讽她生母出身、家族变故云云。 只不过她明白之后竟也有三分失望,难怪荀澈丝毫不介意,瑞阳郡主也就这点脑子了。 「郡主的意思,是庶不如嫡么?」俞菱心笑吟吟地应了一句。 「咳咳。」这时瑞阳郡主的马车里清楚地传来了轻轻的咳嗽声,听声音是个姑娘,俞菱心却分不出是不是永福郡主的声音。 只是这咳嗽来的有点晚,瑞阳郡主已经应了一声:「庶不如嫡,那是当然!」 俞菱心再次笑笑:」郡主高见,难怪深得皇上喜爱。」 提到皇上二字,瑞阳郡主脸色终于难看起来——她身为右江王嫡出爱女,自然平素往来的闺中密友、手帕交当中,绝大部分也都是王侯公卿的嫡子嫡女。 可她偏偏忘了一点,如今煊赫滔天的朱贵妃,再是如何有一个贵字当头、荣宠无双,那也不是告祭太庙的中宫皇后,至少现在还不是。 而素来与她交好的吴王魏王两位皇子,头上自然也悬着一个大大的」庶「字。 「你……」瑞阳郡主再要说话,她马车里的咳嗽声就又响起了。 这次俞菱心听得更清楚,好像真的不是年纪更小的永福郡主。 最终瑞阳郡主顿足去了,俞菱心也彻底松了一口气,回到自己的马车上。 荀澈仍旧那么悠闲坐着,嘴角含笑,向她伸了手:「如何?」 俞菱心彻底放松下来,也是身心俱疲,自自然然地靠进他怀里:「还好,如你所料。挤兑两句就走了——阿嚏!」 那紫丁香的味道好像还在,她到底没忍住,打了个轻轻的喷嚏,连忙用帕子按了按自己的口鼻,又叹道,」就是瑞阳郡主不知道哪里来的新香粉,我真是闻不得这个味道,明明在百花宴上还没有的。」 「什么味道你闻不得?「荀澈倒是没太在意这个,随口问道。他更在意的是如何不动声色地去轻轻揽她,要重新将俞菱心转过来,重续先前被瑞阳郡主打断的好事。 「紫丁香,」俞菱心倚着他只觉得心累,也不如何在意荀澈的小动作,同样是随意答道,「旁的木樨花还好些,就是丁香之类的总是不太能闻。刚才瑞阳郡主身上这个紫丁香的味道好重,大约还是很好的丁香花做成的香粉,若下一回她再涂这个香粉,我可真是闻着就要告饶了。」 荀澈刚要将话题重新拉回二人之间,心头一个念头猛然闪过,脸色就又凝了:「你是说紫丁香?你确定吗?」 「应当不会错。「俞菱心点点头,」我还记得前几年父亲曾经给过我一套十二种不同花香的脂粉,其中十一种我都很喜欢,就是偏偏柳州来的这个紫丁香粉,我一用便打喷嚏。那味道与今日瑞阳郡主身上的没什么分别。」 这一回,荀澈的念头便彻底熄了,虽然没放开俞菱心,然而脸色却沉下来。 片刻之后,在俞菱心再追问一次之前,他便给了答案:」我祖母是柳州人士。我二叔的长女荀滟,便最爱用紫丁香粉。「 「荀滟?就是……」俞菱心顺着他的话想下去,脸色也不大好看了。 荀澈先是叫了一声陈乔吩咐了两句话,随后重又默然,沉了片刻,才点了点头:「嗯。就是她,我二叔的嫡长女,心比天高,也很有些手段。严格说起来,论起见识敏锐,处事杀伐,比锦柔还强。锦城早年,也未必比得过她。」说到此处,顿一顿,他便向车窗方向转了脸。 俞菱心前世到京城的时候,荀家的二房已然被荀澈亲自屠戮殆尽,只有荀老太太还中风躺在床上,又拖了一年才过世。所以她基本上是没有正面见过荀家二房之人的,而对他们所作所为知道的也只知道个大概。 总地来说,就是荀老太太性情自私乖僻,十分执拗偏心,论性子与齐氏有些相似,只是不似齐氏那样爱财,同时以固执而论又要再添三分。 荀老太太共有二子一女,长子荀南衡就是如今的文安侯,荀澈的父亲,次子荀南安一直没有分家,全家都是领着闲职、依附兄长。荀老太太的亲生嫡女荀绮则是嫁到昌德伯府,也就是俞菱心的舅母。 v第31章[12.16] 当年荀老太太与老侯爷的夫妻感情虽然不错,但是老侯爷的母亲是出身宗室的宁仪县主,对荀老太太这个儿媳并不喜欢,所以荀澈的父亲荀南衡几乎从出生便被养在宁仪县主身边,与荀老太太相处时间很少,也不太亲近。 这段祖辈之间的公案到了如今,也越发推动了荀老太太的偏心,偏到时时处处都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地,想要给养在身边的二儿子一家争产争权、甚至争爵位。 而荀澈的父亲荀南衡在当中其实很难做,论情,论理,都不好对亲娘荀老太太过于绝情。 只不过他没想到,又或者说,甚至包括荀老太太与荀二老爷荀南安也未必想到了,二房的儿女们会有那么大的心志,作死作的那样彻底。 「慎之。」俞菱心又想了想关于前世里二房之人如何一一身亡的传言,心里还是不由有些紧张,便主动在荀澈怀里蹭了蹭他,「你可有什么具体的打算?」 荀澈只觉得怀中的少女便如同小猫一样娇柔可爱,原本沉甸甸的心情也稍微松快了两分,稍紧了紧揽她的手:「我知道父亲的心思,总是盼着能与祖母和二叔他们和睦相处。说到底当年父亲被我曾祖母强行带走照料,也曾经让那时候祖母很是伤心了两年,所以父亲心里总有些歉疚。」 俞菱心也不由叹了口气,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就是这个道理。 宁仪县主当年看不上出身柳州士族、对京中不熟悉的儿媳妇,就强行带走要承爵的长孙抚养教导,这可以说是一片好意,而且也确实是将如今的文安侯荀南衡教养得文韬武略、样样过人。 但这件事却也让当年初为人母的荀老太太伤心欲绝,从而埋下了今日阖家不宁、甚至祸起萧墙的根源。 「我原先想着,」荀澈缓缓舒了一口气,「上辈子他们做出那样的事情来,我也算血债血偿,就罢了。这一回,等年后我腾出手来,与父亲好好商议着,给二房谋一个远远的外放,叫他们远离京中这些事,也算给留他们一条生路。不然,只怕父亲心里受不得。」 对于这一点,再也没人比俞菱心更明白的。所谓骨肉亲情,实在是人生最难割舍的部分。她之所以在对待继母苏氏、以及妹妹俞芸心的态度上始终比较宽和,一方面是因为她上辈子悲剧真正的成因还是在生母齐氏身上,再者就是看着父亲对苏氏以及俞芸心、俞正桦这两个亲生儿女的感情上。 荀澈此时面临之局亦如是,荀老太太与荀家二房,对于荀澈来讲都是隔了一层的亲眷了,但对于他父亲荀南衡而言,却是亲娘、亲兄弟。 上辈子局势极端也就罢了,这辈子若是能不走到那一步,荀澈大概也不想让整个荀家再度血洗一回。名声什么的,都不在荀澈的意下,但叫父亲难过,却不是他身为人子所愿意的。 「只是,」荀澈忽然低低笑了一声,「若此刻荀滟就已经在瑞阳的车上,怕是这条生路,我也未必能留给他们了。呵。」 他虽然笑着,但那当中的苦涩与落寞,却让俞菱心不由心里一疼,她也不知道自己对荀澈哪里来那么多心疼,但只从这两句话里,她还是能体会出他的一片心。 不管前世今生,荀澈总是想要将整个文安侯府、父亲母亲弟弟妹妹、还有明家的表兄妹、宫中的秦王,所有人的前程安乐都一肩背负。 下场与骂名,他不在乎。殚精竭虑,他也习惯了。 他到底是个多么狂妄的傻瓜,怎么就以为自己一个人都能扛呢? 「慎之,」不知不觉,俞菱心竟有些莫名的鼻子发酸,也有些担心,她不由主动去抚他的脸,「你要稳着些,凡事也多与侯爷、夫人、明公子他们商量着些,好不好?以前的有些事还没发生,也不会再发生了,你千万不要再像今日待四少爷那样急躁了,你也要多想想家里人,大家同样是希望你平平安安的。」 顿一顿,她的声音又低了些:「还有,还有我,我也是没有回头路,只能专心等着你的。」 荀澈望向俞菱心,神情重又温柔起来。他知道,平时的俞菱心是不会主动说这样言语的,她真是在担心的。 「慧君,腊月里你就该过十四岁生辰了是不是?」荀澈的唇角微微扬起,轻轻抚了抚她的肩头,「咱们的亲事过了年就赶紧定下来罢。你不在我身边,我真怕自己随时都想杀人。」 俞菱心听着越发心惊,然而面上却只是轻轻啐他:「呸,又胡说。合着你想娶我,只是为了拦着自己杀人的念头?那我嫁给你,是为了保住那群人性命用的?」 荀澈也笑了:「当然不是,你嫁给我,那必须是因为你非我不嫁呀。」 「谁说的?」俞菱心撇了撇嘴,「世上好人那么多,谁说我非你不嫁,能嫁的人多得是。」 「当然刚才某人说的,自己没有回头路不是么?」荀澈看着眼前的俞菱心,心中越发松弛下来。不管今生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变故,至少她是在他身边的。 俞菱心微微气结,可看着他的样子还是不想口头认输:「我刚才的意思是,我手里还有你的生意呢,我还得把那些铺子什么的给你交代了,自然是等着你的。我就是没有什么‘非你不嫁’的。」 「真的?」荀澈忽然手上用了力,一把便将俞菱心向自己怀里猛地一带,两人几乎要全然贴在一处了,「那你还能嫁给谁?说出来听听,我帮你鉴别鉴别。」 「你这人真是……」俞菱心现在也习惯了被他抱着,这样骤然再度亲近了几分之后,虽也有心中瞬间的震动,但更多却是铺天盖地满溢的欢喜。 眼前的荀澈到底跟先前所认识的有什么不同呢?怎么此刻她又觉得这人更可爱了些呢? 尤其是他眉梢眼角中的沉痛烦心抛开之后,现在像孩子一样还在追问:「你倒是说啊,你还敢嫁给谁!」 俞菱心终于绷不住笑了出来,也回手去抱他,同时清清楚楚地给荀澈一个回答:「只嫁给你,只喜欢你一个,好不好?」 她的声音也像是哄孩子,荀澈再忍不住,低头便直接亲了下去。 v第32章[12.16] 这漫长无比的十月初六,终于在荀澈的心满意足之中,华灯初上了。 小半个时辰之后,心绪甜蜜之中带着些复杂的俞菱心终于踏进了家门。说不上多么意外的,刚进了二门,便见到三四个丫鬟在花园里来回走动,竟然是都在等着她。 「大姑娘,您可回来了!」 几个丫鬟同时上前,俞菱心便皱了皱眉,快速地从左到右看了一眼,便直接吩咐道:「霜枝,你去回老太太的话,我今日真的是有些累了。朱家的宴会上没出什么大事,我心里有数。二姑娘若是吓着了静静心就好。明日我起来就去东篱居给老太太详细分说,一切都不必担心。只请老太太安心休息调养就是了。」 又向着甘露摆摆手:「去预备热水,我要沐浴,另外再叫小厨房预备些汤水点心,清淡点就好,我今日真的累了。」 东篱居的霜枝其实还有些犹豫,但瞧着俞菱心吩咐的语气十分果断,又迟疑了一下还是躬身就去了。甘露自然也是听话的,立刻行礼便去做事。而最后的一个丫鬟身穿银红比甲的,有那么两三分眼生,俞菱心认得出是继母苏氏房里的,却一时叫不出名字,居然再度上前一步:「大姑娘,奴婢知道您累了,但太太实在悬心,您能不能受累过去正房一趟?」 「不能。」 俞菱心连翻个白眼的兴趣都没有,吐出两个字便直接往莲意居的方向过去。 那丫鬟登时脸上就僵了,几乎是怔了一瞬之后才赶紧两步赶上,满面赔笑:「大姑娘,您留步。您看,太太实在是惦记着,您往莲意居过去也是走,稍微绕到正院这么停个一脚,也不过就片刻的工夫,您素来仁厚孝顺——」 俞菱心瞧着这丫鬟居然有好像有意要绕到自己跟前来挡路再劝,整日里层层风波之中积压的疲惫担心与烦躁积在一处,便沉了脸:「叫你们太太老实等着!有什么话我明日自然去与老太太分说。这样满心浮躁沉不住气,哪里有个大家夫人的样子?再这样不消停,干脆太太就重新静心养病,什么都不必操心了!」 那丫鬟一下就红了脸,同时也是满心的不可思议,说话都结巴了:「这……这……大姑娘您这话也太不合适了,您做晚辈的哪里能这样……」 俞菱心看了一眼白果,白果立刻上前两步到那丫鬟跟前:「你叫什么?是太太房里的几等丫鬟?谁给你的脸面到大姑娘面前这样多话?大姑娘如何,老太太还没说呢,你这是狗仗人势要疯了吗?」 那丫鬟对上白果倒是硬气起来:「我是太太身边的一等丫鬟流霞!你不就是府里新买来没多久那个小丫头白果——」 白果冷笑一声:「流霞,我记下了。明日就与管事娘子说,打发你出去!敢拦大姑娘的路,你这是不想要差事了!」 流霞更震惊,完全没料到自己在太太跟前主动讨来的传话差事居然变成了这样,她是上一回苏氏身边的人被换掉之后,由苏舅母送来补给苏氏的人。家里是苏家的大管事,伶牙俐齿,胆大心细,在丫鬟里头也算个拔尖的,又知道自己到苏氏身边来是做心腹臂膀的,过去这两三个月里便处处讨巧。 而流霞来到俞家的时候苏氏已然结束了「静养」,俞菱心也在忙于玲珑文社诗会等事,整日里频频到外头与走动,与苏氏这个继母之间完全没有发生过任何冲突。 过去这几个月,每回苏氏叫人请过去说话,大姑娘也是有请必到,礼数周全,未语先笑。虽然从来也没正面应承过苏舅母与苏氏什么事,但进退之间温柔端庄,事事通情顺理,便是苏舅母每回都碰壁,也说不出俞菱心什么不是。 因而在流霞心中,这位俞家大姑娘虽然不似早先传闻里头那样软柿子一样随便拿捏,却也不觉得有什么格外厉害的地方。 但此刻白果一开口就是要打发她出去,流霞又气又急:「你……你一个二等丫鬟,也敢说这样的大话,我是太太的人!」 白果再上前一步:「你再多叫嚷一句,今日就叫你连夜出府。不管你是谁的人,大姑娘要你走,你就得走。闭嘴!」 俞菱心听着白果说话,唇边不由微微一扬,这果然是她前世里熟悉的银杏。 上辈子荀澈身边有两个最主要的管事丫头,除了这个深通医理的银杏,另一个是管账的蒹葭,后来嫁给了在外行走办事的柴广义。 这两个丫头都很有口才,只不过蒹葭在内宅行走多,更婉转细致些,银杏则是有医术傍身、性子更硬些。自从白果来到俞家这几个月,也算是很收敛的,今日这回斥责流霞,大概才是她本来的性子。 眼看流霞仍旧满脸通红却终于不敢再说话,白果这才哼了一声,快步跟上俞菱心,主仆二人回莲意居去了。 这一天从出门开始便不消停,先到朱家、再回荀家、几番起伏之间俞菱心处处累心,虽然最后在到家之前与荀澈之间很有些甜蜜的二人独处,只是那时间还是短暂的很。 相对与给荀澈的那些许宽慰,她稍沉一沉,就还是会担心荀家二房回京之事,再想到荀淙、明华月,甚至明锦柔、明锦城等等,沐浴之后整个人也没有多少精神了。一肚子心事,再加上案头又堆起来的账本,俞菱心晚饭草草吃了些,便直接安歇睡下。 她这一觉睡得极沉,或许是太累了,反而也没有如何做梦,第二日醒来时不说日上三竿,也是比平时晚了许多。 霜叶与甘露近前服侍俞菱心盥洗的时候便稍稍提了提,说是老太太打发霜枝送过来了一道甜粥两样果子,给大姑娘加在早膳里。 俞菱心睡足了觉得整个人松快不少,精神也重新振奋起来,当即会意:「我简单吃点东西就过去东篱居罢,昨日与瑞阳郡主有些当面冲突,老太太悬心也是有的。」 「瑞阳郡主?」因着如今俞菱心出门多带着白果一人,霜叶和甘露都不知道这件事,闻言也是一惊。 俞菱心随意地点点头:「没什么。甘露,与我找件轻便些的衣裳,我今日应当是不出门了。」 霜叶与甘露不由再度互相看看,便各自应声服侍不提。 很快俞菱心简单吃了点心,便更衣前往东篱居,果然苏氏也已经到了老太太房里。 v第33章[12.16] 俞菱心见祖母神态里倒没多少急躁,便想刚才霜枝过去送点心暗示这催促之意,大约还是与苏氏相关,见礼之后便直接坐到老太太身边,开门见山地将承恩公府百花宴上的事情大略讲了讲。 俞老太太还是有些担心的:「瑞阳郡主毕竟在皇上跟前得宠,即便当场没有什么,这之后……」 俞菱心微微一笑:「祖母,京中要变天,这风雨谁能拦得住。父亲若是想辞官不做,那也不错,我在家中安心孝顺祖母和父亲,外头怎么着也跟咱们没关系。不然的话,有些事情也是迟早的。你看苏舅母这一趟趟的还不明白么?」 苏氏脸色不由微变:「大姑娘这是何意?」 俞菱心随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太太是长辈,有些话我先前不愿意说,但是到了如今,为了妹妹芸儿,我还是跟您说个明白。您的嫂夫人,是朱家旁支,舅老爷苏大人也是一心跟着朱家办事。这些,与我们俞家统统没有关系。您若要想着自己是俞家的夫人,想着弟弟妹妹的身为俞家孩子的前程,您就踏踏实实在家里主持中馈、芸儿想去文华书院,名额我也让了,想结交什么高门女儿,玲珑文社的机会她也有。」 顿一顿,又将茶盏放下:「反过来说,您若是总觉着自家嫂子说的有道理,那我看,您不如再静养些日子,不管事也好。无论如何,我们俞家是决然不会与承恩公府靠在一处!」 这话虽然直白,其实也算不得多么难听。 说到底,俞菱心也知道苏氏或者是苏家,并不是为了害俞家才想一起绑在承恩公府身上,而是他们真心从骨子里觉得朱贵妃荣宠无双,吴王魏王大有可为,才想一起走上这条青云路。 只是俞菱心头一次拿出这样的态度,直接代表着俞家说话,还是让苏氏这个做长辈的脸上有些过不去,不由望了望老太太:「母亲,大姑娘这话……」 老太太神情也有些复杂,但沉了沉,还是道:「菱姐儿说的不错。如今老大不常在府里,你多花心思在芸丫头身上,你嫂子那边多客气客气就是了。」 想一想,又看向身边的俞菱心。 眼前的孙女再两个月就满十四岁了,素来觉得她秀美温柔,是个好性子的姑娘。就是先前太过柔软了,老太太便有些担心她出阁之后立不住,甚至想过这虽然是嫡长孙女,但还是找个门第相当的世家次子才好,不要顶门立户的那种,也能少操心,少受欺负。 然而不知不觉间,那个过于柔软到立不住的菱丫头好像消失了。俞老太太甚至隐约觉得,偶尔说起朝堂京中之事的孙女,眉眼之间淡淡的坦然与光华,倒是与已故的老太爷有说不出的相似。 真论起见识明白,只怕犹胜她父亲俞伯晟。老太太想到此处,不由叹道:「菱丫头啊,你若是个小子就好了。」 俞菱心笑笑:「家里不是还有杉哥儿,桦哥儿么,好好教导就是了。」说着,又望向神情僵硬的苏氏,「我再劝一回太太,好好教养芸姐儿,桦哥儿,太太才有来日。旁的少听少想,凡事跟着老太太就好。另外,那个叫流霞的丫头若是舅太太送来的,还是打发了好。太太自己送回去,还能给舅太太多几分体面,若是我叫了管事娘子来,怕是舅太太脸上不好看。您斟酌斟酌罢。」 苏氏又看了看老太太与大姑娘,忽然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陌生与无力感,缓缓舒了一口气,垂目道:「知道了。这就叫流霞回去。」 老太太也点点头,又去问了俞菱心有关昨日在朱家之后的事情,毕竟她比俞芸心回来的晚太多了。 俞菱心便大略说了说有关荀老太太寿宴当日要一起预备玲珑文社花会的事情,此事她帮着荀滢预备,确实也是实情,只不过昨日在荀家关于此事最多也就说了五句不到而已。 俞老太太倒也没有疑心,如今她看着这个孙女越发放心,只是这些日子俞菱心常常往外跑,祖孙之间也是许久没说话了。 苏氏在旁坐着越发心情复杂,索性便起身行礼先退了出去。而在老太太与俞菱心又吃了一盏茶,还没说到是否要留俞菱心在东篱居午饭的时候,便听外头霜叶过来禀报:「大姑娘,荀家姑娘打发人来请您。」 「荀家姑娘?」俞菱心蹙眉道,「是荀二姑娘下了帖子,还是荀家姑娘到了?」 怎么会是荀滢呢? 如果是荀澈有什么事情找她,应该还是明锦柔过来才对。而且按道理来说,他此时也不应该再找她的。十月二十就是荀老太太的寿辰,按着先前书信往来的说法,几日之后的十月十五,荀家二房的众人就应该到京城,荀家上下也好,荀澈本人也好,都有许多事情要预备。 尤其是因着瑞阳郡主昨日在街上的主动拦路,又发现了荀滟可能已经提前回京,难道荀澈此时不忙么?又找她做什么? 霜叶回道:「是荀家二姑娘身边的绘朱姑娘过来请您,并没有帖子。」 俞菱心越发意外,而俞老太太已经发了话:「既然是荀家姑娘找你,你便去罢。在外头凡事在意些便是了。」 俞菱心起身一福,便随着霜叶出门,很快到莲意居见到绘朱,问了几句话才知,果然是荀滢相请,因为荀淙昨晚发了高烧,现在明华月十分着急。 而二房那边又刚好打发人送信说了些有关回京之事的细则与预备等等,宫里和礼部那边有关荀老太太寿宴的赏赐和恩典也下来了些,几件事都叠在一处,荀滢就有些慌神,想要请俞菱心过去帮帮忙。 俞菱心听得无奈,又问了问绘朱,明锦柔那边是否也去请了。绘朱也是一脸的沮丧:「不瞒您说,奴婢这就是刚从晋国公府过来,我们姑娘原本的意思是先去请表姑娘,然后表姑娘应该会过来接您,结果到了晋国公府听说昨晚上文家小姐受了风寒,今日晨起也是发热,所以表姑娘也分不开身,至少今日是走不得了。」 俞菱心摆了摆手:「罢了,那我换个衣裳便随你过去罢。」 绘朱忙千恩万谢地退出门在外等着,甘露与白果过来服侍俞菱心更衣的时候难得地说了一句:「姑娘先前还说今日应当不出门了,您这是又要一整天不在家了。」 俞菱心笑笑:「若是只一日便好了。听这意思,大约还要多去几日。你就和霜叶好好看家罢,我带着白果过去便是了。」 等到了荀家,俞菱心发现自己果然料中。荀滢已经切切主动地应到了二门上,一见着她几乎哭出来:「慧君姐姐你来了!」 v第34章[12.16] 俞菱心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是太医说什么了?」 「没有。」荀滢眼睛有点微红,挽着她往回走,「就是我娘特别着急,我又给她帮不上太多忙,我哥又不在,我心里慌。」 俞菱心拍了拍她的手,大概明白荀滢的意思。其实文安侯府这样的人家,凡事料理都有定例与积年老仆,如今虽然有荀老太太寿宴与二房回京等事叠在一处,但也不至于全然没有章法。 不过明华月的性格与明锦柔相似,但比明锦柔更强硬刚烈得多。俞菱心前世与婆母前后相处有八年时间,深知明华月的性情,待人热忱真挚、爽朗大度,与此同时也有些短板,譬如在关心情切之下就难免有些急躁,言语自然就不会太过宛转含蓄,尤其是向着自己亲生儿女,偶尔冒几句重话也是有的。 俞菱心又和声宽慰了荀滢几句,便直接跟着到了荀淙的院子,此刻明华月还守在那边,同样是眼睛红红的,又是生气又是难过,听说荀滢请了俞菱心过来,才到暖阁里说话,神色也没有多少收敛。 甚至是看到俞菱心的那一刻,就又想到一早便出门、都没得机会再骂一顿的荀澈,明华月的脸色就更不好看了:「俞姑娘来了,坐吧。」 荀滢越发紧张,望向俞菱心的目光里便多了几分歉意。 俞菱心倒完全不在意,这样的明华月她太熟悉了,前世里荀澈在病榻上挣扎三年才过世,她身为荀澈的妻子,见到太多太多明华月慈母心碎的样子。 因而此刻再见到明华月为了荀淙的伤病挂怀,她虽然不及对荀澈那样心疼,却也很有些不忍,当即微微再次躬身一福,斜签着坐下:「夫人,四少爷现在怎么样?太医如何说?可还要紧?」 明华月偏了偏头,才忍住气:「倒是吃了药,就是背上的那几道外伤太重,躺着便难免压着。趴着他又总是憋气,现在躺着趴着都难受的紧,还吓着了,太医说是内外交困,澈儿真是——」 这埋怨荀澈的话,俞菱心自然不敢接,只好稍沉沉就再问几句荀淙的药方饮食等等。 明华月说了说,也稍微平静些,又看了一眼旁边的荀滢,无奈叹道:「平日里都是我将这丫头娇惯了,遇事便紧张。不过既然都请了你来,你便帮帮她罢。」 俞菱心起身微躬:「是,请夫人放心。」言罢便与荀滢直接出了暖阁,往理事的玉梨堂过去。 「慧君姐姐,你能帮我再看看家里的事么?」荀滢路上低声道,「先前我娘和我哥虽然叫我学着,你也过来陪我看了那些天,但到底都是看着以往的例子而已。但今年的格外复杂些,因为我祖母的寿辰上,宫里的几位皇子好像都要过来,这虽然是天大的荣宠,我们府里也是……」 俞菱心点点头:「没事,咱们过去看看罢。」她之前倒是已经听荀澈说过了,这次荀老太太的寿宴确实会有些超出规格,主要是因为先前荀澈做出与秦王反目翻脸的样子,文皇后那厢自然还是希望秦王能够与荀家重新和好,所以才会在荀老太太的寿辰上格外施恩。 一般来说臣子家的这样家宴,宗亲到场已经算是很有荣光面子,皇后的意思是叫秦王亲自过来贺寿,只说以荀澈好友的身份到场添彩,也就是放低姿态的拉拢示好。荀澈自然顺水推舟,他原本做出与秦王反目的样子之时,就已经料到皇后必然强令秦王重新拉拢荀家。他们君臣本来就从未离心,刚好借着皇后的动作而相见议事等等。 只是这场反目大戏做到天下皆信的程度,朱贵妃与二皇子吴王、三皇子魏王那厢自然也不会没有动作。不管是真的想要趁这个机会刚好拉拢荀家,还是要在当今宣帝跟前做出一个礼贤宽仁的姿态来,吴王与魏王都在听说秦王要到荀家贺寿之后表示了自己也要一同前来。 所以荀老太太的这场寿宴上,将有三位皇子到场庆贺,这样的排场也就只有宗亲长辈能有了,论起人臣荣光,当真煊赫至极。只是在预备的工夫与事务上,当然也就繁杂无比。 从得到三位皇子都会参宴消息的那一日起,文安侯府上下就已经流水一样的忙碌起来,而如今时日一天天靠近,所有置办的东西都需要一一入库预备、人手、宴席、车马等等需要费心的事情就更琐碎繁杂。 在这个时候荀淙病倒,还是被荀澈打的,荀滢又不善理事,明华月自然烦心了。 到了玉梨堂,文安侯府中的几个管事媳妇都已经等着了,见到是荀滢和俞菱心过来,行礼之外互相看看看,都有些隐隐的失望。 俞菱心看得分明,这几人她几乎都认识,都是荀家得力的下人,忠心能干,此刻在这边应该都是等着要给明华月回话,所以听见了脚步声却没见到明华月,才有这样神色。 荀滢见俞菱心注意那几个管事媳妇,便在进了暖阁落座之后给她一一分说了几人都是做什么的,同时也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杯盏餐具的事情,原本母亲是叫我帮着看看的,只是我不大看的惯那个册子……」 俞菱心顺手抚了抚荀滢的背,看账册理家这种事情的确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好,荀滢毕竟还小,而眼前这场荀老太太寿宴又有皇子宗亲,确实格外复杂,荀滢心里没底也是正常的。 就算是她,前世里头也是打理了多年庶务之后才能对这些宴会之事真正得心应手。 「不妨,你既然找我来帮手,那也不必客气了,」俞菱心笑笑,「先将如今在你手里的事情理一理,其余的若是夫人叫你看的册子和账本,也都拿来罢。」 荀滢对于俞菱心的理事才能自然是信心满满,连声道谢的同时赶紧叫绘朱去拿账册对牌等物,直接抱了四五本过来。 俞菱心翻开大概看看,心里就有数了,此刻也不再如何客气,跟绘朱要了笔墨,就开始一边翻看着一边给荀滢一一解释。 一开始还客气些,同时也仔细些,说一说惯例上如何料理,不同的情况有什么差别。待得两个部分说完,俞菱心看荀滢已经有点记不过来,便干脆简单直接分说按着眼前的局面,以及对于荀家此刻的情况而言,应该怎么分排事物、怎么预备等等。 很快将荀滢的手里的事情快要分理完了,俞菱心已经是随着写随着说,随意间一抬头,便见刚好明华月带着碧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居然也在暖阁这边的门口又站了站。 「母亲。」荀滢刚才也是专心致志的没注意,此刻便起身叫了一声。 俞菱心手里还拿着笔,还剩几个字没写完,很有些反客为主的尴尬,连忙也随着起身叫了一声「夫人」。 然而明华月的神情却比她更复杂些,点点头便进了门。而再片刻后,荀澈居然也跟了进来。 v第35章[12.16] 几人相对在一处,不由带出了一瞬的尴尬。 毕竟暴打荀淙、母子交心等等的一切,都只是发生在一日之前的十月初六,而此刻不过是十月初七的上午,俞菱心就又到了文安侯府。 当着明华月的面,再如何从容洒脱的荀澈也不得不收敛行动,进门时俞菱心互相看见,便立刻垂了目光,规规矩矩地到母亲跟前。 玉梨堂的暖阁是明华月专门设来理账理事的地方,所以没有设暖炕,而是在临窗以及山墙位置各设一组桌椅,吃茶说话,或者多人理账都有足够的地方。原本荀滢与俞菱心是坐在临窗的条案前,此刻自然双双起身,将座位让给明华月。 而荀澈走到中间自然也停下来,所以很尴尬的,当明华月坐定的时候,面前的荀澈、俞菱心、荀滢三人站了一排,而且是身量高挑的俞菱心刚好在中间,这恭恭敬敬的和谐样子仿佛已经是一家子。 明华月浮起这个念头时连自己都有些意外,忙干咳了两声:「俞姑娘辛苦了,坐罢。」 俞菱心知道自己身为客人,还是要先坐的,当即应了一声,微微屈膝一福,便退后两步坐了。 明华月这时便拿起刚才俞菱心写的那些条子和册子细看,荀滢上前一步站在旁边,脸上有些局促:「母亲,是我看慧君姐姐讲的比较清楚,才……才请她帮我写的……」 「哼。」明华月哼了一声,没正式搭理荀滢,然而仔细看着俞菱心那一首漂亮的赵体小楷,以及条子册子上剪短清晰的格式,处事的老练妥帖,目光越发闪烁,又瞪了一眼荀澈。 荀澈已经随着荀滢多上前了两步,也看清了俞菱心的手书,唇边的笑意便没掩住。 明华月一眼扫见,便沉了脸怒道:「你这时候还有别的闲心是不是?还有脸笑?你知道现在府里有多少事?又有多少你招来的?淙儿的伤到底有多重、偏偏还在这个时候!你这个做哥哥的一点仁爱之心也没有是不是!」 这突然的发作将荀滢又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拉了拉明华月的衣袖:「母亲,这个……还是不要这样责备二哥了……还有客人在……」 明华月拂袖斥道:「当着人骂他,他就受不得了?那他当着人打你四哥,你四哥就受得?」 荀澈原本还是垂首听着,到了这半句还是忍不住哼了一声:「若不是当着人家,他现在腿都断了。」 「混账!」明华月此刻是真怒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要打断你弟弟的腿?荀澈,你到底以为自己有多少本事、能做多大的主?你这真是忘形了吗!」 其实话一出口,荀澈就知道自己失言了。果然母亲越发生气,他只好微微躬身,低头垂手,由着母亲责骂。 这时候刚好丫鬟要送茶进来,在堂屋里听见明华月在暖阁中的斥骂之声便不敢进门,而荀滢被母亲拂开之后见到母亲怒气更甚,也不敢再去拦阻。 可就这样看着荀澈当着俞菱心这个客人挨骂,好像也不太合适,荀滢本能地又望向俞菱心,眼睛里全是求助。 俞菱心半坐在那边好生无奈,不管荀澈在母亲明华月跟前到底得到了如何的默许暗示,此刻的他们仍旧是没有名分没有关系的人,登门是客的她坐在玉梨堂里协理文安侯府的庶务家事已经很有些僭越了,难道现在连明华月与荀澈母子之间的冲突也得调节劝和么? 然而就在她这样沉吟的片刻之间,明华月已经越发生气,从荀淙的这次受伤生病,又想到了荀滢上次的受累受寒,仍旧在骂荀澈:「……你说你八百个心眼儿,最后受累的都是你弟弟妹妹。滢儿不善理事你也不是不知道,非要撑起这个什么文社来。她的风寒好了也没有多少日子,这到年下还要折腾,你说你这想的都是什么计策?就只会拿弟弟妹妹填和吗!」 荀滢越来越着急,但瞧着母亲的样子也不敢上去说什么,荀澈只是低头受教,并不为自己分辨。 而隔着窗子,俞菱心隐约都能看见外头的管事媳妇们大约也是有些着急要回话办差,有性子急的已经在探头探脑了。 俞菱心不得已,向着荀滢微微使了个眼色。 荀滢虽然看见了,一时却没太明白,秀美脸孔上一片迷茫。 俞菱心简直想要扶额,然而她还是在明华月面前坐着,行动之间怎么也要收敛的,只好再次用力去「看」外头端着茶的丫头,几乎就差跟荀滢说一句:「端茶!」 荀滢这回终于明白了,绕了过去,亲手从丫鬟手里接了茶盘。刚要奉到母亲跟前,荀澈伸手一拦,直接从茶盘里端了一盏,同时撩袍屈膝,跪着将茶盏奉给明华月:「母亲喝个茶再骂罢。儿子行事不周全,都是儿子的错。您说的每一句话,儿子都好好放在心里,您别伤了身子。」 明华月又哼了一声,先扫了一眼尴尬低头的俞菱心,才伸手接了荀澈手里的茶:「罢了,起来说正事吧。」 荀滢大大松了一口气,连忙退到俞菱心身边坐下,而荀澈则去坐到的母亲明华月对面,开始提起有关这次荀老太太寿宴里头宫里的安排,以及有关二房回京的安排与交接等等。 俞菱心和荀滢坐在另一张条案前,原先的账册还在明华月手边,所以此刻也只能坐着听荀澈与明华月说话。 说了一刻之后,外头的管事媳妇们便纷纷进来回话,其中一个是分管花园的,回了明华月之后又望向荀滢:「有关姑娘的花园诗会,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荀滢想了想,还是起身过去拿了明华月面前的册子与单子,才能一一说出来刚才俞菱心所提的,倒也清楚明白。说完了又望向俞菱心:「慧君姐姐,还有什么吗?」 俞菱心想了想,便含蓄提了两句。其实她想叮咛的更多,只是想着在明华月跟前,还是顾忌自己身为客人的身份,稍稍说一说也就罢了,尽力收敛着。 即便如此,明华月看着俞菱心的目光还是十分复杂,等到打发了管事媳妇们出门,便将一张荀澈刚拿来的单子递给了荀滢:「这个单子,你们各抄一份。等下去查一查这些可都齐了没有,有没有什么问题。」 v第36章[12.16] 荀滢接了过来,便与俞菱心各自开始提笔誊写,荀澈又拿了另一份密密麻麻的单子出来,向明华月解释道:「这是大致的宾客名单,刚才我与锦城商议了一回,因为如今父亲不在京中,而舅父也不在,这边的宾客应承便需格外照应几分。」因那名单很长,荀澈又抿了一口茶,起身到明华月跟前解释,随手将茶盏放在了荀滢那边的桌上。 不想他说话略快了些,这口茶水竟有些呛到,刚说两句话又咳嗽起来。这时荀澈又退了半步,向荀滢那边伸手。 荀滢自然将茶盏端起来,要递给荀澈。 然而几乎是同一个时间,俞菱心将手中的笔稍按了按墨汁,也递了过去。 荀澈接了笔,就顺了呼吸,又继续到明华月跟前在那名单上稍点了几点,示意出最要紧和最需要留意的客人等等。 明华月听着却有些分神——刚才荀澈轻咳之间朝荀滢和俞菱心的方向伸了手,一个字也没说。莫说荀滢,就是她这个做母亲的也以为他是要再喝一口茶顺顺气,然而俞菱心居然知道他是要笔? 这能是没有私情的么? 可是,旁人家的私相授受好像也不是这样的。 这哪里像是未婚男女之间眉来眼去、干柴烈火的模样? 两个人低眉顺眼的都规规矩矩,可不抬眼就知道对方要干什么,这…… 荀澈看出明华月不时向俞菱心方向看一眼,便轻咳了一声:「母亲看这个名单还有什么问题?」 明华月这才收了目光,重新转向荀澈:「哼,你处处都算计好了,还能有什么问题?」 荀澈不由笑了:「我是母亲的长子,自然要给母亲分忧。您如今看着,这样不好么?大事小事,母亲都能少操心不少。连教导滢儿的事情上,也是一样。」 荀滢听到自己被提到,就抬头看了一眼母亲和哥哥,但不大明白,就又低头去写。 俞菱心那边倒是没好意思抬头,但是心里已经山呼海啸。 这晋国公府的姑奶奶果然都是心直口快,明华月就这样跟荀澈当面打机锋、谈论她吗?她就坐在几尺之外,在给他们家的家事抄单子呢! 明华月将刚才俞菱心手写的其他单子又看了看,直接将另外一个账册递过去:「那这边宾客的安排,也叫滢儿和俞姑娘再看看吧。」 俞菱心手里的笔终于一顿,稍微带了一丝丝的僵硬抬头望过去,明华月一脸坦然,荀滢满面信任,荀澈唇角含笑,母子三人都是那样目光澄澈、理所当然地望向她。 俞菱心头一次觉得,他们果然是实实在在的一家人! 荀滢此刻倒是乖巧得很,起身去接了明华月手里的册子,直接拿给俞菱心看。 俞菱心也只好向明华月微微欠身,随即对照着宾客安排,仔细查看里头的宾客座次,酒器茶具明细等等。 不片刻,她心里便有个大概的数了,而这时候外头有丫鬟过来禀报,说是四少爷醒了,换药好像不大好。 明华月立时起身,又瞪了一眼荀澈。 荀澈忙躬身道:「母亲不必太过担心,我问过太医了,都是皮外伤。他吓到了,有些内火就是。母亲您自己也是上过战场的,跟军营里的子弟比,这也真是不算什么。」 明华月悻悻地哼了一声:「这道理我当然知道,唉,早知道当初就该将他送去外头习武,摔打个几年再回来,眼不见心不烦的。」 荀澈面上不敢显,心里却是偷笑。母亲虽然也有脾气急的时候,但到底是大局明白、口硬心软的。 他又看了一眼抬头望过来、满面关切的荀滢:「滢儿也想再去看看淙儿?」 荀滢轻轻点点头,大眼睛眨巴眨巴,确实挂心。 荀滢与荀淙年纪只差两岁,性子也有两分相似,对荀澈这位长兄自然尊崇无比,但自小玩在一处的话,还是与荀淙更为亲近的。 明华月也扫了一眼荀滢和俞菱心,俞菱心也就是还顾忌着明华月在跟前所以不敢多说一个字,但瞧着荀滢的眼光里已经完全是不可置信了——荀二丫头!你难道要留我一个人给你们家看账吗? 荀澈却笑了:「滢儿想过去看看,就一起过去吧。」 明华月又瞪了荀澈一眼,不置可否地就走了。 于是俞菱心真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荀滢很有些不好意思地起了身,就跟着荀澈也一起去了。 v第37章[12.16] 真的就留下了她一个人,跟两张桌子上满满的账册算盘笔墨纸张,坐在玉梨堂的东暖阁里。门外侍立的丫鬟们倒是波澜不惊的,也不知道是真的镇定自若,还是将震惊都藏在了心里。 窗外一阵初冬寒风飘过,树枝摇摆着又落了几片叶子。 俞菱心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叹息着继续低头理单子与账册。 不过这些文安侯府的账册与事务,她实在熟悉的很,料理之间倒也轻车熟路。俞菱心仔细看一会儿,渐渐越发专心。不多时居然又有丫头送了其他的册子进来,俞菱心扫了一眼,知道是内外库房里关于酒器和瓷器的册子,也就叫放下了。 她稍微想想,还是拿不准这到底真的是明华月希望因为荀淙伤病而希望找人帮忙,还是带着考验她这个未来儿媳的意思。 但不拘如何,她都已经沾手到现在这个地步,也算账多了不愁,再推脱什么的更矫情,索性有多少看多少就是了。 拿了册子翻一翻,又单取了笺子放着,看出什么问题,或者想起什么备注便单独写一笔。 又写了一盏茶左右,便听见外头脚步声响,还伴着点心的香甜味道。俞菱心随意一抬头,便见荀澈正端着一盘茶点进门,身后既没有明华月,也没有荀滢,俞菱心登时就怔了,再看看外头的丫鬟居然也不在了,大概是给打发下去了,就更震惊:「这……滢儿呢?」 荀澈将茶点放下,笑道:「我这亲自给你送了茶点过来,不说谢字,连个打赏也没有,便先问滢儿么?」 俞菱心有些紧张,声音也放低了些:「这是在玉梨堂啊!滢儿呢?她怎么没回来?」 「我叫滢儿多陪淙儿坐一刻。他既醒了,也不能即刻再睡,有人说说话也是好的。」荀澈直接在刚才荀滢的座位上坐下,与俞菱心面对面说话。 俞菱心更惊:「夫人居然肯?叫滢儿留下?你过来?这……」 荀澈笑道:「我过来做什么?我就是过来拿个账册而已,等下就出门了。有什么不肯?你以为我过来做什么?」 俞菱心脸上微热,想啐他又不好意思,到底还是顾忌着身处所在,只能低了头。 荀澈倒也没过多取笑,只是自己暗暗再笑两声,便去看她手里写的那些笺子:「你也不用这么着急,还有时间的。二房那边如今的说法是他们十月十五左右到京,寿宴正日子是十月二十,这还十多天呢。」 俞菱心白了他一眼:「如今不止锦柔和滢儿使唤我了,你们一家子都拿我当苦力用。」说着也随手将笔放了,刚才因为写了好久的字,也随意活动了两下手腕。 荀澈看得分明,她的手腕雪白纤细,细嫩的指尖微微发红,是握笔时间有点久了,他本能便想伸手过去握住她。 只是此刻顾忌着身处玉梨堂的,并不只是俞菱心一个人而已。荀澈自然知道母亲明华月随时都会再过来,无奈之下还是强按心头那点小火苗,只能深深望向俞菱心:「辛苦你了。」 俞菱心听他声音诚挚,便低了头:「也没什么。并不算如何难的。对了,四少爷现在可好些了?」 荀澈点点头:「还行。我是下手略重了些。他自小没怎么吃过苦,不过他是该长个记性了。母亲心疼是有的,但是我已经与母亲说明白了这当中的利害关系。」 顿一顿,又道,「话说回来,这茂林书院的门墙也是该修一修了,当初父亲将淙儿送过去,就是为了严加教导,我倒不知他们如今竟然是这个德性。回头我非拆了他们招牌不可。」 俞菱心想了想还没接话,明华月就已经带着碧树回来了。 这时荀澈还坐在荀滢刚才的座位上,虽然座椅之间隔了一张桌子也算不得如何靠近,但毕竟是只有他们两人在,还是面对面说着话,俞菱心脸上就更热了。 荀澈倒还是一副从容样子,起身给母亲见礼的时候甚至都没有要离开座位的意思。 而明华月似乎也不太在意,坐下只是摆了摆手:「没事,你们说话罢。」 俞菱心还是有些局促,但也只得重新坐下。 荀澈看着俞菱心的样子便笑了:「这样紧张做什么?你看看手里现在拿的账本?这是能给外人看的么?」 俞菱心不由低头一看,再想想也有些失笑,但同时就更不好意思抬头去看明华月。 明华月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翻了翻单子之后叫碧树将俞菱心刚理好的册子拿过去看了看,又问了两处。 俞菱心还是愿意就事论事,便一一回答了。 荀澈也顺手拿起了宾客单子:「对了,我刚才想起来一件事,将沂阳侯府的人跟燕家人还是隔开些,当年燕家跟文家人虽然几代联姻,但关系处的不好,这里给燕家再多留两个位置。 俞菱心应声记下,一边写一边问道:」要换郴州的酒和红茶么?燕家是不是郴州那一支?」 荀澈摇头:「不是,是忠勇将军府。茶不用换,但单备淡茶和水,他们家的三爷最近在吃药,不喝茶。」 v第38章[12.16] 俞菱心记了,又随手抽了另一个册子出来快速翻了翻:「水盏总共要多少?琉璃盏应该总共有三十六件。英国公府那边备不备?」 荀澈沉吟了一下:」英国公府用官瓷罢。楼家人讲究,看着不说,心里挑剔。」 俞菱心点点头,忽然又抬头问:」那收礼那边的单子也分规格么,还是都用洒金的?」 这个荀澈也没想到,二人终于一齐望向半晌没说话的明华月。 明华月本来是端着茶盏看他们二人说话,心里正在琢磨,结果两个孩子就这样坦荡荡地正面望过来,神情都是一样的。她不由一怔:」这个……分开也行。」 荀澈想了想:」那就分开吧,归成三档。叫人看着也好不乱。造几本同样的册子与同色笺子便是。」 俞菱心会意:「定澄心堂的?」 荀澈颔首:「可以,刚好跟我别的帖子一起定。你写个规格数量,我叫陈乔立刻送过去追定就是。」 「夫人,三百可够?」俞菱心又问明华月。 明华月无可无不可的点了头:「都行。」 眼看俞菱心提笔飞快写完了,荀澈立刻就拿了出去叫陈乔送信,随后又继续回来坐下与俞菱心说宾客的细节。 两个人隔着一张桌子,一言一语地说着,一点逾越礼节的亲密也没有,然而问答之间的简短默契,却叫明华月心情越来越复杂。 终于说的差不多了,荀澈便拿了一册总账起身,到明华月跟前:「母亲,宴会这事就先照这些预备着罢。二叔他们如今说是十五到京,我到时候亲自出城去迎。」 「你为什么要亲自去迎接?」明华月皱眉道,「他们一大家子难道不知道如何回府么?」 荀澈只是笑:「当中毕竟还有老太太,礼多人不怪。母亲若是不介意,与我一起去迎才好。」 明华月显然是不情愿的:」家里事多,我不去。你非要去迎就去罢,礼貌上足一些也就罢了,省的回头人家埋怨。」 「是。「荀澈笑笑走了,也没跟俞菱心再说什么。 但是俞菱心听他笑声,就知道关于二房回京的事情上,荀澈必然是有所筹谋了。 与此同时,荀澈出了门,玉梨堂暖阁里就只剩下了明华月与俞菱心二人,又是另外一层的微妙尴尬。 「咳,你先吃茶歇歇罢。」明华月看着眼前的俞菱心和那一桌子的账本笺子也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了一声。 俞菱心微微欠身应了一声:「是。」便将笔放了,又将手里的册子笺子都稍稍比对整理一下,才全合上。 刚好此时也该换茶了,明华月招手叫碧树的同时也向俞菱心道:「嗯。你也过来坐这边吃茶罢。」 俞菱心稍微有点紧张,但也不敢耽延,依言起身换了座位,到明华月跟前,斜斜地半坐在椅上。 很快碧树将新茶端了上来,明华月随手将碗盖斜支在茶船的托沿上,又干咳了咳,望向俞菱心:「你家中可好?如今在京城的,只有你们长房一房罢?」 俞菱心微微欠身:「是。我二叔领漳州漕运司的差事,前年外放的。我四叔是在五年前由兵部调至郴州,燕将军帐下。」 明华月点点头,便不再问了,其实就连这个问题也不过是象征性的。俞家近十年来虽然与荀家来往少了很多,但是当年俞老尚书与老文安侯两位都还在世的时候,关系还是不错的。 再一层关系,就是她的大姑子,也就是荀澈的亲姑姑、荀老太太的嫡长女荀绮就是嫁到昌德伯府为伯夫人,也就是俞菱心的舅母。所以明华月其实对俞家的情况还是很了解的,甚至多年前俞伯晟与齐氏和离之事上,荀家多少也参与了一点起初的调节和后来的见证。 明华月又是个直爽性子,这太过场面的客套话说着也费劲,再多问了两句俞老太太身体可好云云,这个话头便说不下去了,只转而问俞菱心平日生活。 俞菱心微微垂目之间回答的也是很无奈,明华月此刻已经完全是一副相看的态度,所问这些家宅起居的话题都是寻常情况下会问的,她当然知道应当怎样回答。 只不过微妙的地方在于,自从玲珑文社开始,她一个月里怕是要有大半个月都来往于晋国公府与文安侯府,更不要说九月开始被荀滢拉过来陪着看账本。俞菱心自己心下飞快算一算,从九月到现在,她只怕见着明华月的次数都比见到自家祖母更多。 勉强含糊地应对了几句,明华月也觉得好像跟没问一样,干脆再换了一次话题:「嗯,你表字是慧君?那你家长辈是叫你慧君还是名字?」 听着明华月提起这个原本由荀澈所取的表字,俞菱心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只好拿着搪塞家人的借口再来应对:「这不过是为了诗社而自取的小字,并非长辈所赐,所以家人还是叫我名字。只是在夫人跟前,还请夫人随意才是。」 「这字的意思倒是也很称你。」明华月点点头,毕竟叫俞菱心理了这样多的事情,再叫俞姑娘实在不合适,叫名字似乎又过近了些,有这么个表字称呼也不错。 v第39章[12.16] 说起名字的事情,明华月不免又问了几句家族排行、兄弟姐妹之类的,多少也带出些俞家齐家苏家等等的关系。 俞菱心是全不介意的,荀家与齐家是姻亲,当中的关系说不说的明华月也都清楚无比,不管她父母当年行事妥当与否、性情如何,如今的她也只能坦然面对而已。当即便大大方方地简要应对回答,也没有如何闪避。 明华月听着她如此的态度,心下更不免多了三分赞赏与怜惜。家族中的糟心事家家都有,别说晋国公府、文安侯府里头也各有自己的烂账,看皇室天家,诸宗亲王府,谁没有什么糊涂不尊重的长辈、或是混账不懂事的平辈晚辈?人生在世都是这样磕磕绊绊的,无非就是各人如何应对罢了。 「你也是不容易,难得这样懂事。」明华月沉了沉,又颔首道,「说起来这么多回来往,你又这样辛苦,我这个做长辈的也没有给你件正经的见面礼,倒也是我这边不周全了。」低头看了看自己此刻手上的玛瑙镯子,「这个颜色你戴太重了些。碧树,去拿那套天水翠过来。」 俞菱心脸上微微一热,便低了头。 那套天水翠……她上辈子与荀澈定亲时,明华月给过她的。 碧树动作很快,不多时便捧着锦盒回来了,那是一套四件的翡翠首饰,一条珠串,一对耳坠,一枚发簪并一枚如意禁步,翡翠碧绿饱满,翠色莹润欲滴,便是单独一件拿出来也是上上佳品,四件放在一处,价值何止千金。 饶是俞菱心知道荀澈已经在明华月跟前讨了半个准话,今日自己的表现大约也让明华月满意了,然而此刻还是不可抑制地心头砰砰乱跳,本能起身:「夫人,这也太……我不过是给滢儿帮些小事,这……」 明华月笑笑:「拿着吧,我家那几个不争气的,以后累你的时候多着呢。」 俞菱心脸上越发热了,再度躬身一福,双手接过的同时低声应道:「是。」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荀澈在外头忙了大半日之后再回到家中,头一件事便是叫陈乔问一下车马那边的安排,便知道了俞家的马车还没有回去,俞菱心此刻应该还在府中。 算算时间,大约是晚膳都过了,因为明华月平素里用膳早些。但俞菱心还没走,以她的性子和如今寿宴之事的忙碌程度,即便要小住也只能是十月十九、寿宴的前一日。那么留到现在,大约是就是在等他罢。 而且推算起来,想必母亲也是没有难为她的。虽然看得出他们是有些情分,但念着寿宴之事上的苦劳,应该还能说得过去。 荀澈又想想前世里明华月与俞菱心的婆媳相处,更觉得她们应该还是能谈得来的。慧君这样聪明乖巧,说不定此刻都有说有笑了。 想到这一处,荀澈的心情不免就更急切了,连更衣也是匆匆忙忙的,就直接往母亲明华月的正院过去。 果然,通报之后进了正房,便见明华月与俞菱心坐在主宾之位,旁边几上放着莲心龙井,是母亲平时饭后用的茶。 而俞菱心雪白的左腕上赫然多了一串碧绿莹润的翡翠珠子,荀澈一眼就认出是天水翠里的一件,心头不由更喜,向明华月躬身见礼的声音里都透出了高兴之意:「母亲。」 「嗯,你回来了。」明华月唇角轻扬,声音里却含了三分冷峭之意。 荀澈何等敏锐,立时便抬眼望向母亲和俞菱心。 明华月脸上平平静静的,一丝好脸色也没有。而俞菱心则是深深低着头,细碎的鬓发微微垂着,他一眼扫过去也看不清神色。 「可是淙儿伤情有什么反复?」荀澈不由疑道。 「没有。」明华月淡淡道,「其实是有喜事。我看慧君这姑娘聪明乖巧,又知道分寸、明白进退,十分投缘,便给了见面礼,收作干女儿了。」 荀澈心神剧震,脸一下就白了,本能望向俞菱心。 俞菱心仍旧低着头,似乎是连看他一眼都不敢,甚至在这一刻更微微侧脸朝相反的方向转了过去。 纵然他素来自诩智计无双,这时全身也是如堕冰窖,连话都说不出。 明华月又冷笑一声:「怎么了?欢喜得傻了?多了个能干的妹妹高不高兴?来,菱儿,见过你哥哥。」 俞菱心仍旧死死低着头,不敢去看荀澈,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强抑着满心的情绪不敢表露,慢慢起身向明华月一福,低低道:「是。」 那声音里仿佛已经有了哭音,随即缓缓转向了荀澈,屈膝福礼:「见过——」 「且慢!」荀澈一声低喝,斜斜让开一步,不肯受俞菱心这一礼,同时撩袍屈膝,「噗通!」一声便猛然跪倒:「母亲!您——」 他这一下跪得又急又重,俞菱心不由回头看了一眼明华月,眼里的惊恐担忧便掩盖不住了——夫人,咱们这是不是玩的大了? 明华月也吓了一跳,但脸上撑着却没有变色,仍是继续冷哼道:「怎么了?你有什么话要说?难道是对这新妹妹不满意吗?你不是说俞家姑娘聪明能干,有长姐心怀,还能给我分忧么?如今我多了这个聪明能干的干女儿,什么都齐了,你也没白费力气。」 「母亲!」荀澈此刻已沉下心,猛然一横,「此事非同小可!您明知我——」 v第40章[12.16] 「你什么?」明华月慢条斯理地摆手,自己也转头不与荀澈继续对视,「菱儿,劝劝你哥哥。」 「什么哥哥!」荀澈急道,同时膝行两步上前,「母亲这是要儿子的性命吗!」 明华月侧目冷笑:「终于有实话了是不是?」 荀澈简直要将后牙咬碎,一时间心里飞也似的话滑过十几种说法,背脊又是发紧又是发寒,苍白面孔上眼睛都要发红:「母亲,我……」 「咳咳。」俞菱心实在害怕了,在后头咳嗽了两声。 「行了行了,」这样连明华月都怕了,赶紧摆手,「我不想听你多说那些浑话,慧君——」说着看了两眼俞菱心,居然再次转开了脸,这会儿神情就有些绷不住了。 俞菱心在后头简直魂飞魄散,哪里想到明华月这就把这场戏的收尾黑锅甩了过来,本能退后了一步。 等到荀澈还跪在地上就不可置信地转头回望之时,她勉强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咳咳,那什么,世子爷,我……我先走了……」 「站住!」 荀澈这声断喝出口,俞菱心整个人都一抖,感觉自己腿都软了,既想夺路而逃赶紧走,又想向同样被吓了一跳的明华月哭一声「夫人救命」。 然而荀澈的眼光实在太过锐利,她最终还是吓得完全不敢动,真的就是又乖又怂地站在了当地。 「母亲。」荀澈这才重新转身,正面对着明华月,只是微微垂首,恭敬而端正的身形之中已有凛然之气,声沉如水,「母亲还是有什么吩咐与教训么?」 他是真的动气了,这下连明华月脸上都有些不大自在:「没了,没了。」 「真的没有旁的弟弟妹妹?」荀澈并没有抬头直视明华月,只是那样直挺挺地跪在母亲跟前,也没有要起来的意思,「母亲若还有什么天大的惊喜要给儿子,您就一并赏下来罢。」 明华月不由看了一眼俞菱心,俞菱心也是满脸懊悔,犹豫片刻才上前了小半步,低声道:「世子爷……」 荀澈并没有理会俞菱心,而是终于扬眉望向明华月:「母亲?」 明华月的目光再次闪避开:「真的没有什么了,刚才不过是个顽笑罢了——」 荀澈得了这句话,便欠身道:「既然如此,母亲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儿子就先送慧君回去了。」言罢起身,站起来的时候左手扶了一下自己酸痛的膝盖,便咬了咬牙。 俞菱心看着他这个小动作,心里也跟着一抽,同时又觉得头皮都在发炸,她完全不敢想象等下上了马车荀澈会如何发作,勉强赔笑道:「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 然而荀澈后退两步之后已经到了面前,一眼扫过来锋锐如刀,俞菱心只好再次低了头:「就……有劳世子爷。」 明华月倒是还试图解释两句:「澈儿,刚才其实是我……」 「母亲早些休息罢。」荀澈再次躬身一礼,「我们先告退了。」 明华月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目送着委屈就义的俞菱心也随着去了。 很快到了二门上登了马车,荀澈已算是在母亲跟前完全过了明路,大大方方地与俞菱心同上了一辆车。 只是从明华月的正院出来到二门,再到上车的这个过程里,荀澈居然一个字也没有说过。 俞菱心起初还满心紧张,也预备好了跟他解释的言语,然而不只是一路过来没话说,甚至马车上路了好一会儿,荀澈的俊秀面孔上仍旧是平平静静的,一丝表情也没有,与俞菱心规规矩矩地分坐在车厢两侧,甚至都没多看她一眼。 说起来,大约是他们今生重逢之后荀澈最规矩的一回。 可这样的沉默,却让俞菱心更难受十倍。他虽然发火的时候很吓人,但这样不说话不发脾气更吓人。 她想了想,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想要这样吓他一下的当然是明华月,虽然如今也给了首饰,基本算是接受了她,但明华月心里大概还是觉得被荀澈算计了,有些小小的报复心思。 有关这一点,俞菱心觉得自己不必解释,荀澈也应该能想到。她哪里来的胆子给自己未来的婆婆出这样的主意?再反过来说,明华月跟她开口叫她演戏,她又哪里敢不听话不配合,难不成还怕他们二人婚前私情的这件事不够扎实么。 很快,马车便到了华康大街,这真是再片刻就到俞家了,然而荀澈仍旧一个字也没说,甚至都没多看她一眼。 俞菱心到底先忍不住了,主动问道:「慎之,我们要不要再多绕一会儿?」 荀澈伸手在板壁上,笃,笃笃,笃,两长两短地敲了四下,陈乔立刻勒马回话:「二爷?」 v第41章[12.21] 荀澈不出声,只是看了俞菱心一眼。 俞菱心无奈,自己开口吩咐陈乔:「有劳你,稍稍再绕一阵子再到我家。我与世子爷还有话说。」 陈乔见荀澈没说话但也没反对,便躬身应了,直接调转马头,朝另一个方向过去。 俞菱心见荀澈又要转脸向右侧车窗外,连忙主动过去贴着他坐下,拉了拉他的袖子:「慎之——」 荀澈倒是由她拉着,也转了脸过来:「嗯?」 俞菱心最怕他这样面无表情的样子,完全不知从何安抚,而他上辈子也从来没有与她生气过,此刻她只好咬了咬唇,直接认错道:「是我错了,你别生气了。」 「嗯。」他应了一声,利落得就跟没应一样。 第一句话既然开了头,后头也就容易些,俞菱心索性顺着他的袖子去挽了他的手臂,小声道:「我不应该跟夫人配合的,也没给你个眼色,让你着急了,是我不好。你大人有大量,别怪我了成不成?」 荀澈眸子里一点波澜也没有:「嗯。」 俞菱心看着他面上神色仍无变化,再想想就越发过意不去:「我……我知道,你为了咱们的亲事费尽心思、步步谨慎、筹谋了这样久,我不该吓你的。真的,真的,我知道错了。」 荀澈这回连应声都没有了,再次转头望向了车窗外。 「荀澈!」俞菱心真的不知道还是能说什么了,叫了一声便直接抬起他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又主动去抱他,「你别不理我呀!」 荀澈终于转脸望向怀里的她,目光已经是柔和的。 只不过,他仍然沉默着。 俞菱心却心头猛然一酸,她忽然明白了荀澈的心思。 他不是生气,至少不完全是。 他应该是真的在那一刻害怕了,就如同他那些其余深藏在心底,不得诉说也无从摆脱的前世噩梦一样。 「慎之……」她又轻轻叫了一声。 而荀澈便低头亲了下来,他的动作又轻又温柔,一点也没有俞菱心先前隐约以为的愤怒与急躁。他的手稳稳地搂着她,亲吻得专注而深情,仿佛先前发生的一切都是花好月圆,而她就是他掌心里最珍贵的宝贝。 半晌之后,荀澈终于松开了手,让双颊绯红的俞菱心得以喘息片刻,才再度将她搂在怀里抱着,还是不说话。 「慎之,」俞菱心倚在他臂弯里,片刻之后待得自己的气息完全平静下来,才低声道,「你不要担心。过去的事情,真的都过去了。我会在你身边的,一直都会。即便是有什么难处,你还不知道我的心么?退一万步,便是有些变故是咱们抗拒不了的,我就是给你做妾,也是肯的。」 「胡说。」荀澈终于开口,手上也将她搂的更紧,「这辈子若是再委屈了你,我便是白白重活一回了。」顿一顿,又叹道,「只不过,千般计谋万般用,我素来自诩多谋,又以为自己有什么应变之才,却不料仍是这这样轻易便慌乱起来。呵。」 他的气声这样低低的在耳边,俞菱心只觉得自己整颗心都拧在一处,她实在听不得荀澈这样带些落寞低沉的声音,比他身上受伤更让她心疼三分。 俞菱心轻轻挣开荀澈的手,转过来直接与他正面相对,并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咬了咬唇,便主动去搂他的脖子,又亲了上去。 这样的补偿方式,荀世子还是大方笑纳了。 只不过在缠绵了许久的长吻之后,当俞菱心已经满脸通红地快要喘不过气之时,他还是在她耳边说了那句他已经想了许久的话:「慧君,我会记仇的。」 「唔?」在俞菱心隐约觉出几分不妙的时候,荀澈已经第三次低头亲了下来。 最终十月初七这一日,在俞菱心的记忆里,好像比风波重重的前一日,还要更漫长得多的多。 而与此同时,对于京城上下而言,天旭十三年的这整个十月,都是十分漫长而热闹的。 因为就在十月初六承恩公府那场声势浩大、富贵滔天的百花宴尴尬结束之后不到两天,宣帝朝间最为后人津津乐道的那场混战便拉开了序幕。 首先发难的是承恩公府,当日京兆衙门协同搜府,闹出好大动静,当着京城上下近百家高门宾客面前一通搜检什么江洋大盗,结果最后除了几个逃学出来玩乐的子弟和看守库房的小厮吃酒被发现之外,并无所获。但受了惊吓的宾客们却走了三分之一,整场大宴风景全煞,朱家哪里肯放过此事,自然是要京兆衙门给个说法。 京兆尹自然是不肯认的,直接拿出当日在承恩公府里搜检之前纠缠交涉的人证物证,虽然证明不了到底有没有陈年惯犯混入朱家府邸,但因着当日搜府的责任重大,交涉之时倒是足够慎重,几乎就差要求承恩公夫人亲笔画押许可搜府了。 只不过这搜检半日的结果确实是没有找到贼人,朱家便拿着这一点声讨不休,力主京兆衙门失职无能云云。廷议上争执了两日之后,刑部缉盗司和大理寺也被牵扯进来,几方相互推卸争辩又是一番混战。 v第42章[12.21] 最终十月初十的朝会末尾,还是分量最轻的京兆衙门吃亏,京兆尹江其盛停职待罪。 然而就在承恩公府得意洋洋,终于觉得稍微出了一口恶气之后几个时辰,京兆衙门联同刑部缉盗司,在朱家的商铺之中抓到了一名在逃十二年的陈年惯犯。 初审得知,那惯犯已经改名换姓、在外多年,一直偷偷给朱家在外地的商铺做二掌柜。是几个月前送货进京,因为没被发现,便以为陈年案卷已销,还大大方方进出承恩公府送货。至于当日为什么搜府之时没有发觉,是因为京兆衙门的人与朱家管事纠缠之间,他已然交付货物、又从另一处角门离去了。 此事传到朝堂,登时哗然。京兆尹江其盛的恩师、刑部尚书陈敏几乎要将本章直接扔到承恩公脸上,当廷参奏朱家治家不严、私容贼匪、危及公卿、反诬忠良等等。 闹到这个地步,莫说朱贵妃有什么深厚圣恩,便是慈惠太后仍然在世,宣帝也无法偏向朱家,不得不给京兆尹立时官复原职的同时,又斥责承恩公府,并敕令严审贼匪,京城上下四门戒严、搜捕同党。 这样一波三折的精彩故事传到俞菱心耳中之时,她正坐在玉梨堂里对账,整理荀老太太寿宴当日阖府上下的人手调动与安排,荀澈则坐在她对面拿着一柄镶金小刀削梨子,有一搭无一搭地便将此事说了。 只是那语气平淡的,好像朝堂上这些争端起伏还没他手里那条细细长长却一直没断的梨子皮更要紧。 俞菱心抬眼看了看他:「最后一句才是要紧的吧?京城戒严,你这是为了——」 荀澈唇边浮起一丝讥诮,修长的手指稳稳地转动着手中的锋刃:「她既然有这个本事孤身回京,我就想看看,她现在又要如何出去。」 俞菱心不由朝外看了看,才压低了声音问他:「所以你才跟夫人说,要到城外去迎接二房的人?」 荀澈眼皮也不抬,手里再转了两圈,便将整个梨子完完整整地削好,整条的梨皮丢在一旁,又横竖几刀,将梨肉削进琉璃碗里:「二房全家一起陪老太太回柳州探望娘家兄弟,如今自然要一起回来。荀滟应当根本没有料到我会出城迎接,但她若要求稳,只需要十月十四晚上,甚至十月十五一早出城,与二房众人汇合,随后再一同回京便是。如今皇上敕令京城内外戒严,出入车辆皆要严查,纵然皇亲国戚皆不得免,我倒要看看荀滟有什么飞天遁地的本事溜出去。」 言罢,梨子也完全切好,荀澈便亲自插了竹签上去,推到俞菱心手边:「尝尝,这是舅舅从漳州打发人送回来的南水梨。」 俞菱心随手拈了一片吃了,水分比寻常梨子少一些,但多了几分爽脆可口,十分清甜。她又想了想:「你是想暗中处理了此事?不与夫人提起么?」 荀澈沉吟了一下:「此事要料理到什么程度,目前我还有些犹豫。以前滢儿出事,荀滟脱不了干系。旁人就罢了,荀滟我还是不想留的。只是什么时候动手,要用在什么地方,我却还在斟酌。」 听荀澈提起荀滢,俞菱心登时心里便是一跳,有关荀滢前世到底如何惨死的,她一直都想知道却不敢细问。 只是此刻在玉梨堂,仍旧不是说话的地方。 正想着,便听外头脚步声响,是明华月带着荀滢和荀淙一起过来了。 「母亲。」「夫人。」荀澈和俞菱心一齐起了身,向明华月欠身行礼。 明华月直接在另一边的圈椅上坐了:「坐罢。」 自从前几日一时兴起、吓唬了荀澈之后,明华月对荀澈和俞菱心多少都有点不好意思。 毕竟当时看出他当真动气暴怒、但后来回府之后又没说过什么,便知是俞菱心赔情无数、将此事安抚下来。身为那玩笑的始作俑者,明华月还是有点觉得对不住俞菱心的。 所以现在明华月也算彻底撒开手去,坐下之后又看了一眼荀滢和荀淙。 荀滢自然是大大方方叫了一声慧君姐姐,就坐到了母亲身边,而身体终于恢复了大半的荀淙这还是在挨打之后头一次再见俞菱心,进门时颇有些不好意思。 一方面是听着母亲和哥哥的意思,这位他在挨打之日才初见的陌生姑娘大约便是自己未来的嫂子,先前完全没听到任何消息风声,让他也很意外。 另一方面,自然就是与未来嫂子的上一次见面,就是他狼狈不堪地叫兄长这一番痛骂毒打,当真颜面全无。 当然,他倒也记得自己当天没被直接打晕过去,倒也是还亏了这位年少的未来嫂子。 「二哥。」荀淙看见荀澈自然是更加了十分敬畏的,欠身行礼时比见父亲师长还要再恭敬谨慎。 随即再转向俞菱心,称呼上还是好难。他比俞菱心大一岁,实在无法跟着荀滢一起叫姐姐,但是叫俞姑娘未免生疏、叫俞家妹妹好似又不大尊重,憋了片刻之后最终一躬:「您好。」 俞菱心好生无语,只得欠身回礼:「四公子好。」 荀澈对荀淙这个态度倒是满意:「你也坐罢。」 荀淙这才规规矩矩地在明华月另一侧坐下,腰背都挺得笔直,不敢正面望向荀澈,而是目光半垂,双手放在膝头,整个人比在书院里还严整十倍。 明华月扫了一眼荀淙,又看看荀澈,便撇了撇嘴,还是向着俞菱心说话轻松:「慧君,有关用人这个单子其实也不急着看。后天二房的人回来,说不得还有些调度和变化,你这两天累着了,缓缓再说罢。」 俞菱心轻轻点头应了:「是。」 v第43章[12.21] 她没看向荀澈,但从刚才荀澈话里的意思来看,荀家二房回京的事情,绝对不会太过顺利。 「其实二叔他们回来,也没多少影响。」荀澈接道,「不过是离京三个月而已,稍作安顿也就罢了。这次寿宴有宫里的恩典,宗亲的庆贺,二婶那边的心思大约还是要如何出风头,旁的也未必会操心多少。」 明华月摇摇头:「随他们去,你父亲那边最快也要年底回京,家里最重要的就是消停。还是给多留些余地才稳当。」 「母亲放心,」荀澈笑笑,「家里的事情,我会多上心的。必然叫父亲到家的时候,一片和睦太平。」 他的声音很温和,俞菱心听在耳中却觉得背后都是微微发凉,忍了忍,才没当着明华月和荀滢荀淙又去看他。 明华月却没听出什么不一样的意思,反倒以为荀澈的意思是如今有了俞菱心帮忙操持分忧,头一个念头想要白他一眼,然而余光扫到垂目端坐的俞菱心,心里居然也有三分庆幸。 这孩子,实在是……太过能干了。 原本只是说帮着荀滢将诗会茶会那边的细节整理通顺,当日再照应些宾客里的平辈女眷,然而十月初七那日碧树传话没说清楚,管事的媳妇和送账本的丫头便将大宴的总账放到了俞菱心和荀滢那边的桌上。 明华月在荀淙的房里不过就多耽搁了一会儿,再回玉梨堂的时候俞菱心就已经将传菜的部分看完了。随后一边与荀澈说着话手底下写条子跟飞一样,竟然似乎是对于这场数百宾客的大宴了然于胸,随看随想,随写随理,那清楚明白的分寸,明华月看着都有些隐隐的心惊。 莫说荀滢明锦柔这两个不大爱学习庶务的孩子,便是她见过最精通家务的晚辈,譬如英国公的长媳,也就是这个地步了。甚至说寻常有爵之家的二房夫人之类的,可能还不如她。 想到此处,明华月不由又瞥了一眼荀澈——这小子,眼光倒是真毒。 荀澈那边看着他娘的眼光来回几转,心里便明白,只是暗笑,这一回母亲的想头却是错了。严格地讲,俞菱心这个儿媳妇,其实还真是母亲自己上辈子一眼相中,亲自挑选的。 明华月又清了清嗓子,说了荀滢和荀泽几句,大致的意思无非也就是吩咐他们两个在寿宴当日仔细用心,各自手里照应几件事情。 只不过很微妙的是,原本在几日之前还是俞菱心过来给荀滢帮忙,现在却变成了荀淙和荀滢各从俞菱心手里接两件事去照应。 俞菱心听着也觉得有些微微别扭,但低头之间看见自己手腕上那串碧绿盈盈的天水翠,也就觉得没什么可矫情的,大大方方地抽了账册与笺子,拿给荀淙和荀滢。 两人也恭恭敬敬的仔细接了,尤其是荀淙,目光都不敢朝荀澈那便多转一回,几乎是感受到兄长看向他,整个背脊脖颈就都有些发僵。 最终还是俞菱心轻咳了一声,和声道:「有关这边就有劳四公子,若是有客人当真惊扰了滢儿那边的女客,怕是大大不妥。还请四公子费心。」 「是。」荀淙仍旧觉得十分紧张,本能就想离荀澈再远半步。 「你如今也渐渐大了。」荀澈又被俞菱心瞪了一眼,终于放缓了语气开口,「家里的事情也该学着操心。这事不大不小,但你应当能管得稳,仔细便是了。」 「是。」荀淙再次低头应了,动都不敢多动。 俞菱心翻了翻手里的账册,该整理的也差不多了,便起身道:「既如此,我今日先回去了。夫人若之后再想起什么,随时打发人去叫我便是。」 「母亲,那我送慧君回去。」荀澈也起了身,向明华月一礼。 明华月点点头,也没说什么。这几日里俞菱心每天都过来帮忙预备寿宴的事情,有的时候甚至连常规的家务若是含在一处也就带一笔,她也习惯了这样省心。 荀澈经过荀淙身边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荀淙在荀澈甫一抬手的时候几乎要抱了头,但荀澈出手也是快的,两下轻拍落在弟弟肩上,同样心绪十分复杂。 荀淙还是没敢抬头,只是欠身颔首,让自己紧张全身慢慢松下来。 俞菱心看在眼里,不由暗暗摇头,回府的路上便问荀澈:「你这回是不是将四少爷吓得有些狠了?」 荀澈想了想,唇边之意全是苦涩:「大约是有一点。当日我真是气得过了,下手也失了分寸。不过,淙儿的脑子应该也没那么笨罢。便如你说的,或许从前是我当真要强太过,也没有好好教导他,总觉得凭着我们府里的根基,凭着我的手段,他和滢儿也不需要操心太多。」 顿一顿,忽然低声到俞菱心耳边道:「说到底,我不是也没当过爹么?」 俞菱心先是一怔,随即脸上便热起来,然而在文安侯府里又不好啐他,只好等到上了马车之后才恨恨地掐了荀澈一下:「又浑说什么!」 荀澈「嘶」地一声倒抽一口凉气,但还是忍着疼伸手去搂她:「哪里浑说了。咱们确实没有……」 「你还说?」俞菱心作势又要掐他手臂。 荀澈笑笑:「好了好了,不说了就是。反正淙儿如今这个谨慎样子,总比他先前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强些,我看着滢儿也对家里的事更上心了几分,倒是还好些。」 v第44章[12.21] 俞菱心听他提起荀滢,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其实我一直想问,‘以前’,滢儿到底是怎么出事的?」 荀澈唇边的笑意便有些凝了,沉了片刻,才缓缓舒了一口气,轻轻抚了抚她的背。只是这动作与其说是在抚俞菱心,倒不如说是在试着舒缓他自己的思绪。 俞菱心想了想:「其实我大概记得的,便是与三殿下有关,当中也有瑞阳和荀滟的干系?」 荀澈点了点头:「上辈子皇后一直力捧秦王殿下,大事小事、前朝后宫,都在与长春宫争锋。那时候我太自以为是,处处皆不退让,家里人自然也随着我都在风口浪尖上。到了天旭十五年,长春宫便提起了有意为魏王求娶滢儿。我们家自然是不肯的,那时候以为这不过是长春宫做个姿态罢了,尤其淙儿那边又与瑞阳牵扯不清,我便有些分心。」 缓缓说到这里,他又顿了顿,转脸望向车窗的方向:「现在想起来,我真是太自作聪明了。」 俞菱心倚在他怀里,主动去牵过他右手合在自己掌中:「你又不是神仙,人家有心算无心,防不住也是有的。」 荀澈顺着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又叹道:「防不住也该防的,我那时候不是不知荀滟与瑞阳有些来往,只是二房钻营已久,四处活动,我冷眼看着,料他们不过空忙一场,也就没有插手太多。那时我是真没有想到,荀滟竟有这样的胆子,算计到了滢儿头上。」 俞菱心轻声道:「滢儿是你们全家的掌上明珠,若是真的能拿住滢儿……」 荀澈唇边浮起一丝苦涩:「就是这个道理,怀璧其罪。有些家族即便嫁了女儿去联姻,真到了要紧的时候,舍了也就舍了。但滢儿不同,所以滢儿若真成了三皇子妃,那我也好,晋国公府也好,立场便难讲得很。即便不会倒戈,也会投鼠忌器。」 「其实,」俞菱心能感觉出荀澈讲出这许多前因后果,利害关系,多少还是在绕开当年那个惨烈的过程,她迟疑了一下,「其实,有些往事既然不会再发生,你不想提就罢了,我也不该问的。」 「没有,你问了也是应该的。」荀澈摇摇头,「那件事我不能忘记的。」 话虽这样说,他到底又沉了沉,才继续道:「那是天旭十六年的三月,皇上五十整寿的大宴,我们全家都进宫参宴朝贺。中间荀滟说她着了人的算计,不舒服,求滢儿陪她到外头醒酒,姐妹一处有个照应。那时瑞阳缠住了锦柔,滢儿又怕荀滟真的在席间出事,便独自随着去了。主要也是因为当时子在晏庆殿,滢儿想着有皇后主持,总不会离格儿太严重。却没料到魏王早就与荀滟瑞阳她们算计好了,直接打昏了滢儿的丫头——」 俞菱心虽然已经猜到了一部分,然而听荀澈当真说到此处,还是忍不住轻轻惊呼了一声,随即捂了自己的嘴。 荀澈阖了阖眼,又道:「这一计最毒辣之处,便在于魏王并没有当场成事,而是在侵犯滢儿到一半之处,便故意叫人瞧见,随后就到帝后跟前负荆请罪。皇上就下了旨意,给滢儿赐婚做魏王妃、以公主规格出嫁。」 即便知道这是前生之事,俞菱心仍旧听得全身冰冷。这一招似险实稳,实在是狠辣高明到了极点。 宣帝虽然仁厚,毕竟是魏王的父亲。自家儿子冒犯了旁人家的姑娘,最简单遮盖与补偿的方式自然就是联姻。若是魏王当时夺了荀滢的清白,这羞辱与损伤都太大了,荀家说不定就不肯联姻,宁可叫荀滢不嫁,也会明里暗里报复魏王。 但魏王只是叫人瞧见他与荀滢有所亲近,这种程度自然也是大大的失礼冒犯,只是以皇子正妃之位,再加公主规格等等所谓的天家荣耀补偿勉强也能说得过去。荀家若是仍旧一力拒绝,便有些挟制君上、不感天恩的嫌疑。 所以做到那个局面,荀家便是不得不接赐婚的这道旨意了。 「那时从宫里回来,」荀澈望向俞菱心,心头滑过的全是当年的情景,「父亲立刻就提了剑去二房,要不是祖母拼死拦着,他们一门可能在年初就灭净了。后来宫里旨意一道接着一道,赐婚之外便是各种赏赐与恩封,魏王也得了二十板子,罚了俸禄,禁足三月闭门思过。皇上是将一切能给的脸面都给了,也将他作为父亲能给魏王的惩戒都给了。我们,就真的不能再抗旨了。」 俞菱心听得好难过,忍不住又搂紧了荀澈,都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荀滢被魏王侵犯侮辱,还要因此而嫁给魏王,这简直荒谬到匪夷所思。 可魏王毕竟是深得宣帝喜爱的亲儿子,宣帝那边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内内外外的体面都做足了,荀家再有任何微词,都是怨望君父了。 荀澈低头亲了亲俞菱心的头发,又舒了一口气:「母亲其实还是冲动过的,但滢儿却很冷静。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都以为滢儿就认命了。然而在五月初五端午节,宫里大宴,皇上皇后又给滢儿赏赐添妆的时候,滢儿就在皇上面前自尽了。」 「自尽?」俞菱心愕然望向荀澈,「她……」 荀澈点点头:「后来,我们看滢儿留下的书信才知。她在出事之后,就已有了这个念头。尤其是看着皇上的旨意,她知道我们家是不能不奉旨的,不奉旨就是心怀怨望、胁迫君父。她自己的公道已然是求不得了,到时候我也好,父亲也好,锦柔锦城,甚至秦王殿下都会受到牵连。既然如此,她就决意用自己的命,破这个局。」 俞菱心这时想起上次,明锦柔说荀滢的性格平素柔和谦逊不计较,然而心中若是打定主意却坚定至极。 那时候她听了也没太在意,然而荀澈这样一说,她便真的体会出荀滢到底是如何继承了明家的那一半血统,到底有多少的外柔内刚。 「那皇上……」俞菱心在前世也是曾经作为文安侯夫人进宫面圣过的,只不过她在天旭二十一年所见到的宣帝,已经是风烛残年,膝下四子中已折其二,朱贵妃也已经赐死。那时候的宣帝是五十六岁,看着却似古稀老人,衰败至极。 「皇上自然是震惊的。」荀澈垂目道,「从出事到自尽,滢儿预备了一个多月,早已预备好了。在帝后、朱贵妃跟前谢恩的时候,就已然将魏王此计之毒正面禀告,甚至怕若是当场有所变故,还在身上留了血书一封。不过皇上,是听她说了的。随后滢儿便用预备好的尖头簪子刺喉而死,血溅三尺。」 俞菱心此刻彻底明白,为什么前世里有关此时她听闻的总是模模糊糊,无论是荀澈还是明华月,又或者明家人等等,都没有人愿意提起此事的细节。 这实在是…… 「慧君,你知道吗,」荀澈握紧了她的手,他俊秀的双目终于再次泛了红,「那枚精钢镀金、暗藏锋刃的簪子,其实是我给滢儿的。我本是希望她有一件暗中防身的东西,能够预防不测,谁知道最终居然是那簪子……」 「慎之!」俞菱心伸手去掩了他的口,没让荀澈将最后几个字说出来,「过去的事情,都不过是前尘旧梦罢了。那些事情不会再发生了,绝对不会的。」 v第45章[12.21] 「我知道。」荀澈将俞菱心拉进怀里抱紧,埋头在她肩上,眼角那一点点的温热,便无声无息地隐了下去。 几天时间转眼即逝,到了十月十四,荀家二房的书信便早早送到了荀澈的手中,说是老太太在路上有些不舒服,要再耽搁两日,十月十七才能到京城。 荀澈心知肚明,这是因为京城内外的戒严盘查还在继续,荀滟怕自己无法及时出城与二房汇合,所以索性将整个二房回京的时间都推迟两日,希望能够争取些更多的时间。 然而到了十月十六,又一封书信到了,说马车出了些小问题,可能要十月十八才能到京城。荀澈将书信直接就扔给了明锦城,叫他协同再次收紧内外盘查,同时回信给二房:「若是老太太与二叔归程诸事不顺,不知如今到了何处?需不需出城远迎?」 眼看陈乔领了荀澈的书信出门,明锦城也打发了自己的亲兵去传令,随即又望向荀澈:「慎之,你这到底是怎么个打算?居然想调兵去抓荀滟,这是一点情面都不想留了?」 荀澈抿了一口茶:「情面之事,其实早就没有了,留不留的不过是看在我爹的份上。他老人家心里总是对老太太有些愧疚,这一点我是明白的。但荀滟既然已经胆敢孤身回京,又与瑞阳和朱家人勾结,那就是她自寻死路,我能给他们留什么情面。」 明锦城眉头锁得越发紧了:「这件事你到底有几成把握?说到底,不是也没有人真正见过荀滟本人出现么?所谓的实证,就是你媳妇闻出来人家瑞阳身上有紫丁香的味道。那若是瑞阳从别处得来紫丁香香粉呢?天下又不是只有柳州一个地方产那什么花粉。」 荀澈淡淡哼了一声:「你且将那日的事情再想想。锦柔与瑞阳从来都是合不来的,瑞阳那样心高气傲的人,从来也没在锦柔身上得着便宜。后来我与慧君乘锦柔的车马回俞家却被拦下,显然瑞阳是真的要找锦柔的。她原本想找锦柔说什么?在大街上再吵一架?」 「她倒是可以试试。」明锦城嗤笑道,「在朱家里头,锦柔还有几分顾忌,到底是上门做客的,掀翻了人家花厅倒显得自家没教养。在大街上头瑞阳若是敢找事,锦柔不当场掀了她的车就算对得起右江王府。」 荀澈轻轻敲了敲桌面:「所以,你觉得瑞阳原本想与锦柔说什么?」 被他这样一问,明锦城的脸色也有几分慎重了。他素来不太在这些女眷之间的后宅事情、尤其是小姑娘的口角争锋上花心思,但顺着荀澈的思路想下去,也疑惑起来:「也是,那瑞阳找锦柔说什么?当时是在回俞家的路上,难不成是要找你媳妇的麻烦?可是也不应该,她是冲着锦柔去的。」 荀澈随手拿起一枚羊脂玉镇纸在手里摩挲着,唇边浮起了一丝讥诮:「若我所料不错,瑞阳当时是去找锦柔讲和的。只不过被慧君逼出了一句‘庶不如嫡’,这口实落的大了,什么讲和之事也都先丢开了。」 「瑞阳郡主怎么会主动找锦柔讲和?」明锦城连连摇头,「她那脾气没直接奔去宫里告状就不错了,还能主动——」 话说到这里,明锦城自己先停了下来,有关那日俞菱心与瑞阳之间的对话,荀澈之前已经与他大致转述了一回,只不过还没有仔细想,只是按着荀澈的说法先去调动京策军等事。此刻再想想车上有人反复以咳嗽提醒瑞阳,便明白荀澈的推测到底从何而来。 荀澈等他想了片刻,又道:「以智谋而论,若是同车而行的女子,又能说服瑞阳的,大约也就是荀滟了。朱贵妃与承恩公府花了这样大的力气做出一场百花宴来,席间先是口角,后头又有搜府,搞得一塌糊涂,朱贵妃如何肯甘心?对外追究是一件事,内里不得笼络人心,瑞阳也好,朱家姑娘也好,也是要在长春宫跟前撇清与找补的。」 顿一顿,待明锦城点了头,荀澈又冷笑:「当然,若说当时车上是个朱贵妃赏下来的老成女官,也不是全然没有可能。只是若真有,那在百花宴上就应该能看见,也不会有那一场与慧君的口角。而最后一宗,便是二房的书信。他们到底有什么可耽搁的?还不就是荀滟出不去么。」 「好吧。」明锦城彻底放下这点疑虑,但另一个问题又上心头,「那你堵住荀滟又待如何?她到底是你们家的二房嫡长女,你们家老太太的眼珠子。真把她怎么样了,你们老太太不跟你拼命?」 荀澈冷笑道:「头一件,我就是想看看她到底有什么手段。老太太寿宴是十月二十,十月十九那日宫里就要先来人了。二房但凡还想在这寿宴上露脸,十月十八必须到京。荀滟若是出不了京城与他们汇合到一处,那就无法名正言顺地回来。」 「那她若是混出城去呢?」明锦城向后靠在椅背上,「当初人家不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了么。」 荀澈一哂:「那就要问你了,连她都抓不出来,你这京策军差事也是白领了。退一万步,她若是真能搭上什么通天梯送她出城,那就顺藤摸瓜查上去,说不定能把谁拉下水。再者也能叫我爹对二房彻底死了心,之后再做什么我也没什么顾忌。」 「那人家万一就是豁出去了,就承认她就是跟瑞阳要好,提前回了京呢?」明锦城又皱眉道,「那也不是大不了的罪过。」 荀澈淡淡道:「她若这样做,我倒不好将她硬拦在外头。只是以荀滟自视之高,当初既然敢孤身回京,必定自以为能瞒天过海地再出去。我料她不会自承失礼、落人口实。再一则,与瑞阳交好也是她的荣光,若荀滟无意隐瞒,那早就已经说了,何必将整房人的归程一拖再拖?」 明锦城忽然心中一动:「难道她回京也不只是为了见瑞阳?」 荀澈眸子里满是冷冽之意:「这是一定的。只不过有些细节,如今我还没有十成的把握,且等一等就知道了。如今只要去看十月十八那日,二房到底给出什么借口来。若说荀滟已在京中,那我倒要赞她一句果决。不然的话——」 顿一顿,他忽然唇角一勾,只是那微微的笑意看的明锦城背后都发毛:「那她就别想回来了。」 明锦城这次才真是吃了一惊,他与荀澈如同亲兄弟一样,自然知道荀家长房二房的不和,包括荀澈的姑姑、那位嫁去昌德伯府的齐夫人微妙立场等等,但荀澈对荀滟这个二房堂妹是真的已经动了杀机? 但他没再问了,因为荀澈已经起身,慢慢踱步到了窗边,负手而立。 以他们兄弟之间彼此的了解,明锦城便知荀澈这是心意已定了。 随后几日过的就更快,文安侯府里车水马龙,各样为了十月二十当日寿宴的物品预备运送清点的事务如流水一样繁杂忙碌,明锦城与明锦柔兄妹直接便到荀家暂住,俞菱心也跟祖母再次禀告了之后每日都过来大半天帮忙明华月与荀滢。 这样的时候,纵然荀澈与俞菱心不时在府中见面,也自然是没有什么眉来眼去的心思,往往见着了就是三言两句地交代一下事情,便又各自去忙。 到了十月十八那天,用过中饭,荀澈与明锦城带着有些紧张的荀淙一同到城外去迎接二房。 出门时候荀澈难得的有几分磨蹭,倒让明华月有几分不耐:「既然你都说了出城去迎,那便早些动身。万一人家先到了,回头又是咱们的不是。」 荀澈只是笑笑:「母亲放心,我们定然不会晚的,你们在家里也只管宽心做自己的事情就是。二房进城的时间,定然是紧挨着城门关闭的。」 v第46章[12.21] 「你怎么这样确定?」明华月虽不关心二房到底行程如何,却对荀澈这样笃定的态度生了几分好奇。 荀澈却没有与母亲多解释,只是露出惯常的微笑,又随手拍了拍荀淙的肩:「天机不可泄露,母亲且安心就是,我们先出发了。」 荀淙被他哥一拍便是一个激灵,但也不敢说什么,赶紧躬身就跟着去了。 明华月瞧着儿子的背影,不由哼了一声,这小子脑子好使就是这样不好,总是爱故弄玄虚。忽然心念一动,转头就去问身边的俞菱心:「慧君,你知道他什么意思么?」 俞菱心当然知道,但这话怎么好回答呢,心里暗骂荀澈的同时面上只能尴尬笑笑:「这个,可能是行程改的次数太多,大概是路上有些不顺畅吧。」 明华月撇撇嘴,感觉这也不是实话,但说到底也不是很在意,尤其是在这个时候更顾不上,当下摇摇头又去找管事媳妇说话不提。 另一厢荀澈等人出城之后便到了望川亭吃茶,初时明锦城还觉得荀澈叫人带了茶炉点心等物实在多余,结果没想到果然是这一等就足足等了两个多时辰。直到天边已见晚霞,二房的车队才终于出现在了入京的官道上。 柴广义以及明锦城的随从都被打发到半里之外迎候,此时便一人策马回来报信:」二爷,老太太和二老爷的车队到了!」 明锦城性子略急,便先起了身。 荀淙与两位兄长坐在一处吃茶说话了一个下午,倒也放松了几分,只是此时仍旧本能地看着荀澈的动作,谨慎至极。 荀澈仍旧是坐着,直到看见二房的车队出现在眼前,才神色平静地掸了掸自己身上的袍服,缓缓离座。 侍从下人立时过来收望川亭中的茶具杂物,荀淙和明锦城也都迎出的两步,谁也没有注意到,身后荀澈的俊秀面孔上,再度有冷冽的杀意,一闪而过。 再片刻之后,二房车队就到了眼前,下人传话一番之后,车队停下,二房的两个儿子荀泽与荀澹当先下了车,过来寒暄见礼。 荀澈终于上前,平辈堂兄弟之间简单说了几句行程上的话,荀泽很客气,荀澹很谨慎,兄弟两个说来说去就是一些之前通信之前提到的借口,什么老太太旅途劳顿,车马有些状况云云。 荀澈唇边那点笑意始终淡得叫人背脊发寒,虽然唇角的确向上扬起了那么两分,但那平静的神气之中却隐含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 待荀泽将所有的借口言语说完了整整两遍,荀澹的目光也开始闪烁,才朗声将有关荀滟的借口又重复了一回:「所以,荀滟是因着身子不爽,要在柳州外家多住几日,再单独回京么?」 听着荀澈语气这样冷,又连名带姓、仿佛外人一样叫出荀滟的名字,荀泽心里又是一紧,不由回头看了一眼家中车队的方向,才犹豫着点点头:「这个……确实是没有料到,滟儿临行前有些不舒服,郎中说怕不能急着启程,所以……」 荀澈忽然笑笑:「这倒巧了,我昨日刚打发人去柳州办事,那顺路接了大姑娘可好?」 荀澈这句话说出来,荀泽的脸色就更不自然了。 虽然文安侯府一直没有分家,但两房之间的关系不太好,京城上下可以说是无人不知。荀澈虽然很少跟二房的人有什么正面的冲突,但隔房兄弟姐妹之间的亲情也浅淡得很,荀泽完全就没有想过荀澈会当真细问荀滟的状况、甚至还说什么迎接。 相对而言,年纪再小三岁的荀澹反而还镇定些,见荀泽一怔,立刻就接话强笑道:「有劳二哥关怀,不过大姐姐好像不是很严重。我们启程前舅舅那边说了,若是大姐姐身体好些,便即刻给大姐姐安排车马回京,所以或者跟二哥的人走岔了也是有的。」 一直在荀澈身边没说话的明锦城闻言便笑了:「这话说的,慎之的人昨日才出发的,哪里会现在就走岔开?从柳州到京城的官道总共才几条,打着姜家字号的马车是不是?那肯定能迎到的。」 荀泽这时候就回神了,勉强应道:「这也不一定是姜家字号,或者舅舅会给滟儿单独置办车马,之后不回柳州,也是有可能的。」 荀澹唯唯附和着,也似乎有些想要回头看一眼身后车马,但到底还是忍住了。 荀澈看得分明,唇边的冷笑也越发清晰。荀泽是二房长子,比他还大一岁,又是少年进士,很有些墨水在肚子里。只是这遇事的机变头脑,看着还不如十六岁的荀滟与荀澹。 荀澹虽然心机上也逊于荀滟,但好歹还稳着些。 「姑娘家的名声非比寻常。」缓缓地又扫视了二人一回,荀澈才又淡淡道,「一言一行,都牵涉着家里的门楣声名,兄弟姐妹。当时荀滟若是身体不适,你们两人怎么不留下一个护送她回来?难不成是指望姜家的亲戚送到京里?还是觉着她一个十六岁的姑娘独行也无妨?」 荀泽一噎:「这个,也没有那么严重……」 「这话我放在前头。」荀澈微微扬眉,目光又扫到了不远处的二房车队,言语是给荀泽与荀澹听,但也是向着众人的警告,「荀滟若是平平安安、清清白白的到家也就罢了。一旦有什么三长两短的闪失,连累姐妹的名声前程,那可是拿命填补也还不上的。」 莫说荀泽和荀澹同时白了脸,连站在荀澈身后的明锦城、还有再两步之外的荀淙都心神一震。 先前荀家两房之间虽然常年都有些龃龉,但也无非是吵一吵闹一闹,最多是牵扯到几百甚至几千两银子,最后也就消停了。 但此刻荀澈话音之中所流露出来的寒意,却是真正的生死杀机,荀泽连强笑都笑不出。 而荀淙更是后背一紧,似乎有些微微冒了汗。不知是否是上次被哥哥打得实在狠了,又或者如今的希荀澈真的与先前不太一样,从前他虽然也知道二叔一家比较贪小便宜、做事情也不是很靠得住,但从来没想过哥哥会用这样的语气与二房说话。 v第47章[12.21] 不管旁人是怎么想的,荀淙此刻就像上一次挨打时相信哥哥会敲断他的腿一样,他从心里觉得,如果二房的堂姐荀滟真的惹出什么事情来,可能…… 「时辰不早了,进城还要盘查呢。」明锦城瞧着荀泽居然在再度的发怔之后也没说出什么圆场的话,不由摇头,同时开言解围。 荀泽与荀澹忙应了,快步回去到马车边禀报了几句,车队随即前行,不到一盏茶就到了京城的南城门。京策军的严格盘查还在继续,出出入入的每个人都需登记身份家门,所有车马也需要清查搜检。 荀老太太为此很不高兴,打发人去叫荀澈。 荀澈直接领了京策军当值的将官到荀老太太的马车跟前,那将官很年轻,态度却很强硬:「老夫人恕罪,这是圣谕所命的严加盘查,皇亲国戚皆不得免。您若不下车,末将就只能失礼得罪,或者您不进城也可。」 荀澈一个字也没说,但已经下车的荀二老爷夫妇看着京策军的盔甲刀枪、气势阵仗便看出此番的盘查非比寻常,不是几句好话卖个面子就能过去的,连忙上前与荀老太太恳求说情。 最终荀老太太还是下了车,荀澈这时候才悠悠补了一句:「祖母放心,若是荀滟真的近几日就能回到京中,到时候我们再出来迎接便是,必然不叫她孤身一个人在这边叫人盘查。」 荀老太太听着荀澈言语之中的强硬与生疏,对这个孙子越发不喜,然而此时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瞪了他一眼便扶着荀二夫人拂袖而去。 小半个时辰的仔细盘查之后,荀家二房的车队才终于进了京城。此时天色就已经有些发暗了,而京策军守卫看着官道上并无旁的车马行人,便直接关闭城门。 沉重的城门合闭的那一声闷响传来之时,荀家的车队距离城门不过数丈而已,人人都听见了,荀澈的唇边再次浮起了冷冽之意,而荀家二房的人或多或少都朝城门方向转了转头,莫名的不详之感便渐渐上了心头。 大姑娘,不会真的……回不来吧? 回到文安侯府之时已经华灯初上,明华月早就安排好了下人和饮食热水等等,连人带行李箱笼十数架马车一一进府,又是见礼又是安顿,整整折腾了一个来时辰才算全然稳妥。 而明华月这时候才知道荀滟居然没有跟着老太太和二房众人一起回来,当然是非常意外,便直接问荀二夫人姜氏:」滟儿是怎么不舒服?平日里身体不是挺好的么?怎么就突然这么严重?」 荀二夫人已经在回程里听了荀泽和荀澹转述的荀澈言语,此刻脸上青青白白的很尴尬:「就是,就是有些肠胃不好。说起来也不是大事,但毕竟怕路上颠簸,就想着还是养养的好,也没有什么。我们也是怕赶不上老太太的寿宴,就先启程了。」 明华月是真的没有多想什么,荀滟平日里行事圆滑,虽然她知道这个二房大姑娘满肚子都是心眼儿,但总体来讲,还算是言语稳妥、照应场面也说得过去,并不似二房那位三姑娘荀湘那样眼皮子浅又事多,因此倒也没有多少对荀滟的不喜欢。 此刻问了一句也不过是做伯娘的面上情,虽然见荀二夫人脸色不自然,但也没太在意,只以为是旅途劳顿加上挂念闺女,随口还宽慰了几句也就罢了。 偏偏这个时候昌德伯夫人,也就是俞菱心的舅母、那位嫁到齐家的荀家大姑奶奶荀纯回来了,还带着女儿齐佩,一方面是过来探望刚刚回到京城的母亲荀老太太,另一方面也说是过来要给两日后的寿宴帮帮忙。 听说荀滟没有回来,昌德伯夫人这位做姑姑的比明华月更关心十分,仔仔细细问个不停。荀二夫人脸都绿了,当着明华月不想多说又不能不答,只好一句一句勉强应对着。 偏生昌德伯夫人是真的很疼爱荀滟,听的着急:「那可怎么是好?现在呢?亲家那边有没有信?」 荀二夫人简直没法子,恨不得踩大姑子一脚先按下这话题,几乎是咬着牙含糊过去,又赶紧将话题往寿宴上头引。 昌德伯夫人倒是也不一味傻的,看了荀二夫人两回眼色,终于察觉出可能有些问题,便顺着话头去问明华月,在荀老太太寿宴的事情上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明华月闻言简直要冷笑,有关这寿宴的事情自从皇后下旨恩赏添彩,至少有一个月时间了,先前昌德伯夫人怎么不过来说要帮忙? 等几乎都到了最后一日半了,万事都已经齐备了倒好意思开口? 若是在旁人家里,做嫂子的随口含糊客气一句也就过去了,明华月却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当即就是一笑:「大姑奶奶既然知道是后日的寿宴,今日才过来帮忙,时间也真是很足呢。不过还是先不劳动了,我这边有孩子们帮衬着也就差不多了。」 昌德伯夫人不由与荀二夫人互相看看,虽然没说什么,却有些不大相信的样子。明华月身为晋国公府的嫡长女,做了二十年的文安侯夫人,自然是十分能干的。 只是所谓的孩子们帮衬着,就是此刻身边的明锦柔与荀滢么? 因着荀家二房回府的时间太晚,俞菱心是已经在二房进门之前就已告辞回家,约定好转日再来帮着做最后一次的盘查和清点,所以众人都没见到俞菱心,也完全没想到还会有旁人再帮忙。 但明锦柔与荀滢都在家务之事上没有太过擅长,长辈们还是心知肚明的。 「要不,我将佩儿留下帮忙罢。」昌德伯夫人笑道,随手指了指坐在自己身边的女儿齐佩,「不是我夸口,我们家佩儿虽然学习持家理账的时间不过大半年,但看账可是一把好手。嫂子明日看看便知。」 「老大媳妇,刚好滟儿还没回来,留下佩儿给你做个帮手,也能给妹妹们做个伴。」荀老太太也发话道,「佩儿多懂事多乖巧,你这个做舅母的还不知道吗?」 明华月望向婆婆,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佩儿想留下来给湘儿作伴也好。」 她可不想接什么称赞齐佩的其他话,难不成老太太还没有熄了撮合荀澈与齐佩的念头么! 想到此处,明华月甚至后悔没将俞菱心留下来,好给老太太她们看看什么才是真正持家理账的好手。 v第48章[12.21] 而齐佩面上倒是平静的很,听着母亲和外祖母这样夸赞也没有什么害羞,俏丽面孔微微含笑,满是伯府嫡长女的骄矜与自信:「大舅母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便是。」 明华月自己性子爽朗,对行事大方的姑娘原本是有几分好感的。一直以来,对于昌德伯夫人这位大姑子亲近二房也不怎么介意。她以前总觉得,反正都是一家子,只要不出大格儿,各自有些什么小算盘她也不在乎。 直到四个月以前,荀澈在老太太跟前请安的时候吃了由齐家送来的点心之后昏倒出事,还疯魔一样很是折腾了几天。 虽说再后来说是查不出点心有什么问题,且荀澈也好了,但作为母亲的明华月实在是触目惊心,自此对昌德伯府这四个字还是深恶痛绝。 不管老太太到底有多少想撮合齐佩与荀澈的意思,昌德伯府后来又几番努力弥补,明华月仍然看到齐家人便十分提防。至于俞菱心这个生母为齐氏的姑娘,则是因为与生母齐氏的翻脸以及与昌德伯府外家的疏远,反而叫明华月多几分隐约的好感。 「确实都预备得差不多了。」明华月随口应了一句,连什么明日过去看看之类敷衍的话都懒得接。 荀老太太皱眉道:「那也叫佩儿过去看看罢。不是说姐妹们那边也要办个茶会?佩儿湘儿都可以去帮忙照应着些,家里的事情上也能多少搭把手,你只靠这俩孩子哪够。」 明华月平平道:「也不只是她们,孩子们的诗社那边也有别的姑娘来帮忙的。说起来佩儿你也认识的,便是你的表妹。」 「大舅母是说,俞家表妹?」齐佩颇有些意外,她是参加过玲珑文社的,也知道俞菱心有个所谓司社的名头,帮着操持些诗社文会的杂务。至于明锦柔与荀滢跟俞菱心交好,莫说亲戚家里知道,经过了朱家那场十分失败却大大有名的百花宴之后,更是京中人人都知道。 但在荀老太太寿宴这么大的事情上,俞菱心也会参与么? 出于某一种本能,齐佩忽然有一种莫名的警觉浮上心头。 很快的,几乎就是在转日的上午,她的这种本能感觉就得到了验证。 因为就在转天早膳之后,荀二夫人带着齐佩与荀湘一同到了玉梨堂暖阁的时候,不止见到了俞菱心果然已经早早到了荀家,坐在荀滢和明锦柔身边一起看账,齐佩更是一眼扫见了这位美貌的表妹耳边,赫然垂着一对莹润碧绿的翡翠珠。 众人自然是一番见礼寒暄的,即便明华月有些不耐烦,但面子上的礼貌总是有。而齐佩几乎在这短暂的客气之中将所有的目光都放在了俞菱心身上逡巡检视。 鬓边的羊脂玉菱花,腕子上的珍珠串,发髻间的碧玉簪,样样都看似样式简洁,实则价值不菲,完全不似以前印象里那个即便不算寒酸、却也没有任何出彩之处的俞家表妹。 而更让她再度心头一震的,就是俞菱心腰间佩的那一枚翡翠如意珠禁步,与耳边的翡翠珠明显都是一样的做工与质地,大约就是那套有名的天水翠了…… 荀二夫人因为与昌德伯夫人这个大姑子交好,所以到齐家走动频繁,虽然与俞菱心几乎没怎么正面见过,但是对于齐家亲戚的那些事情倒是清楚得很。因而此时此地见到俞菱心,比齐佩还意外。 只是忌惮着明华月素来性格强硬,荀二夫人倒也不敢贸然失礼,客套话说完之后便含蓄地笑笑:「果然人不可貌相,以前倒没听说,俞姑娘这样能干。」 俞菱心身为客人,身边又没有自家长辈,这话就不好接,只能同样微笑:「您太过奖。」 荀湘坐在齐佩身边,同样眼光灵活的很,飞快扫视一回了俞菱心从头到脚的装扮,又侧头与齐佩耳语了一句。 荀二夫人其实也注意到了俞菱心身上的首饰,很有些怀疑,便又笑道:「今次过来帮忙,实在辛苦你了。你在家的时候,是跟着谁学的看账呀?」 「弟妹这些闲话回头再问罢。」明华月直接插口道,「孩子们正帮着我理单子,你这样长辈问话,叫她这手里的笔是放下还是不放下,事情耽搁还是不耽搁?真有什么,等下吃茶的时候说罢。」 荀二夫人目光微微闪动,自家这位嫂子出身高,家底厚,性情刚烈,人人皆知。就算是老太太也不敢正面冲突太过,她这个做弟妹更是见惯了明华月态度强硬。 只不过这句话里倒也透出点意思,难不成长房这是在相看俞菱心? 可是俞家这个尚书府不过是个空名头罢了,俞家如今的大老爷俞伯晟只是四品工部长史,俞菱心自己的生母又是那个模样,明华月怎么能相看这么个长媳呢。 「大伯母,」荀湘轻咳了一声,主动问道,「昨日看到四表哥也来接我们,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说在书院到年底吗?」 「因着帮忙老太太的寿宴,就叫他先回来了。」明华月在这件事上已经跟荀澈有了共识,也不准备叫荀淙之后再回茂林书院了。虽然荀澈在朱家搜府那天抓到了改装的荀淙那事也有些人知道,但面子上总是要有个借口的。 荀湘点点头,却又扫了俞菱心一眼。 俞菱心低头运笔如飞,但听着荀湘问话的语气,便大致知道那位三姑娘是猜到哪里去了。 毕竟,真以此时此刻身体的年龄而论,即将十四岁的她比现年十五岁的荀淙还小,而从父亲俞伯晟的官位和俞家如今的地位上看,荀家真的与俞家联姻的话,旁人大概也会觉得是相看小儿媳而非承爵的世子之妻。 齐佩这时候倒是安定些了,听出了荀湘的意思,也顺着又问了几句荀淙读书之类的家常话。明华月有一搭无一搭地敷衍了两句,便有逐客的意思。 便在这时,外头一阵脚步声响,还夹杂着年轻男子的说话声音,便见荀澈与荀淙兄弟二人一起过来了。 「母亲,二婶。」转进暖阁便见到一屋子的人,荀澈和荀淙见礼之余也有些意外。 v第49章[12.21] 荀湘和齐佩都站起身一福,按着排行叫了堂兄表兄的称呼。 明锦柔那边却直接笑道:「两位表兄,我们就不见礼了,手里的账还算不完呢,您两位有闲,多陪着表姐妹们说话罢。」 「皮痒是不是?」荀澈对着明锦柔,也像对着半个弟弟差不多,顺手就弹了她发髻一下,「我哪里有闲了。」言罢又侧头示意了荀淙。 荀淙跟在荀澈身边,手里拿着几张单子,仍旧没有往日里说笑的轻松模样,虽然也不至于像前几日那样一见到荀澈便全身紧绷僵直的,但跟着哥哥身边办事,还是十分谨慎顺从。 此刻便直接规规矩矩地上前,将手里的单子拿过去,两张给母亲,一张给荀滢,还有两张,几乎可以算是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了俞菱心。 俞菱心接过来看了看,就又与账册上的物品清单比对确认,只是不经意抬头间就又看到了齐佩的神情十分复杂。 几乎是顺着齐佩的目光,俞菱心先看了看一旁的荀淙,然后就再望向荀澈。 荀澈正一目十行地翻看荀滢刚写的笺子,大约是感觉到目光的汇聚,也抬眼看了看俞菱心,唇角便是一勾。随即转向母亲明华月,说起几件前头座次席面安排预备等事,从头到尾都没向着二房的人以及齐佩多扫一眼。 此时荀二夫人与荀湘坐着就更尴尬了,只好等明华月与荀澈交谈之中有个停顿,才能再插话问道有没有什么可帮忙的。 明华月刚要说,荀澈却先笑了一声:「二婶只管安坐饮宴,席间能招呼些,便是帮忙了。」 荀二夫人闻言就有些挂不住了:「世子这话说的,难不成二婶还能添乱么?这样大的宴庆,还能只靠你们这些孩子不成。」又扫了一眼与荀滢坐在一处的俞菱心,「家里的姑娘们累着不说,连转个大弯才能搭上的远亲都劳动了,难不成二婶还就干看着?」 听荀二夫人的话头里竟然是要带上俞菱心,荀澈的笑意又浅淡了两分:「这不是想着,二叔二婶归程不顺畅,路上屡屡耽搁么。原本从柳州到京城不过六七天的路,您们足足走了十天,还是拖到了黄昏之间才进城,老太太也累着了罢?」 提到这路程上的波折与变故,荀二夫人心里咯噔便是一跳,原先那点脸色就又转了:「也……也还好。」 「是么?」荀澈上前半步,「我还以为是这路程实在颠簸艰难,所以大姑娘才不能同行同归。那倒也不要紧,刚才我已经叫人再送加急的快信了,务必要在柳州姜老爷的宅子里,接到大姑娘本人。不然,大姑娘的名声可怎么好呢?」 荀二夫人的脸色更加难看了,目光也有明显的躲闪:「其实,其实也不用那么麻烦。滟儿也没有太严重,我兄长那边会照应的。澈哥儿有心了。」 言下之意就是没有接话应答荀澈那句派人迎接,而荀湘大约也是知道内情的,此刻居然低头喝茶,同样闪开了目光。 相对来说,反而齐佩是真有几分关切:「其实迎接一下也好罢?如今天气越发冷了,滟儿一个人上路的话总是叫人不放心的。」 荀二夫人又干咳了一声:「咳咳,这个其实不是大事。还是先说眼前罢,老太太的寿宴才是要紧的。」 「怎么能不是大事?「明华月昨日没有在意,此刻还是听出了问题,不由狐疑道,」从柳州到京城虽然不是太远,滟儿孤身回京也不太稳当吧?还是姜家舅爷那边打发人送?难不成弟妹是有意替滟儿看看姜家的孩子?」 「没有没有,说什么相看,这是哪里的话。」荀二夫人立刻就摇头了,姜家虽然在柳州地方上也能说一句书香门第的大族,但家族里头子弟入仕最高的也就是四品上下的地方官。四品在地方上算是很高了,但放在京城之中天子脚下就只是平平而已。 要不是当年姜家对老文安侯有救命之恩,这件联姻也是做不成的。即便后来老文安侯与荀老太太对娘家有百般的提携之意,姜家也确实有几个读书上进的孩子,但也没有到什么太过出彩的人物,荀二太太如何肯将亲生的宝贝女儿荀滟许给姜家。 尤其是这话当着这样多晚辈说出来,中间还夹着一个很不熟悉的俞菱心,荀二太太就更不高兴了,索性直接反问道:」说起相看,大约还是大嫂这边更有点谱?如今家里这么要紧宴会筹备,不叫家里人帮着,反倒将那要紧的账本都叫外头人碰了?」 这句话说出来,荀澈脸色立刻就是一寒。一直埋头算账没有说话的荀滢、明锦柔等人也都抬了头,向荀二夫人望过去。 俞菱心倒是没抬眼皮,在参与荀家内务的这些事情上头,她知道荀澈一直都有两重心思。 首要的,自然是让她与明华月多些接触的机会,好让明华月看出她人品与能力上的好处,为他们的婚事做预备。 毕竟以俞家今时今日的地位而言,即便算不上有多少可以指摘的地方,也真的不是能够让文安侯府考虑聘娶嫡长媳的人家。 同时其实还有一层,就是荀澈也真的不放心家里的事情。不管是有关玲珑文社的诗会筹办,还是荀老太太寿宴上的大小事情,他都不希望出现任何的纰漏问题。 荀滢与明锦柔原本就在庶务上没有多少擅长自不必说,明华月倒是能干,只是再能干也不免有些势单力孤。前世里荀家大部分的事情虽然都是出在朝堂上,但后宅里也不是没有风波,明华月也不是没有吃过亏。 所以从荀澈的盘算里头,也是就事论事的说,需要俞菱心帮着他打点一些商铺的事情,以及支持家里的这些庶务,这些都是他上辈子略有不足之处。 至于在荀滢和明锦柔的百般协助遮掩之下,她是否仍旧会得到几分质疑,便如此刻荀二太太这句理直气壮的家里人外头人,俞菱心早已想到了。 只不过,世间难有双全法,荀澈也不是真神仙。两权相较之下虽然有利有弊,俞菱心还是选择了先为他着想。 「二弟妹这是什么意思?」在荀澈长眉微扬的同一时刻,明华月先冷了脸,啪嗒一声手里的原本拿着的笔就直接拍在了桌子上,「好好说说清楚,什么叫家里人?皇后娘娘说要给老太太寿宴添彩是哪一天?就算没有宫里的恩典,老太太的寿宴就不是要紧的事情了?你这个想帮忙的家里人,十月十八晚上才回到京城,现在在孩子们跟前说什么家里人外头人?你知道要紧你怎么不早回来?你儿子闺女怎么不先回来?你要是十月初一到京城,你看看有没有事情能帮忙!」 这几句怒斥一出口,荀滢、明锦柔和俞菱心立刻就站了起来,各自低头。 v第50章[12.21] 齐佩与荀湘慢了一刻,但也随着起身,毕竟是长辈之间有了冲突,做小辈的当场听着实在尴尬。 荀二夫人的整张脸立刻红起来,万万没想到明华月这就发作起来,虽然她也知道这位嫂子性子强硬,以前却也很少当着这样满屋子晚辈这样一连串问到脸上。 几乎是怔了怔,荀二夫人才勉强应道:」这……这话也不能这样说,老太太在柳州那些日子,我们也得近身伺候才是,分不开身,也是为了孝道。大嫂子不随着伺候母亲过去就算了,我们……」 「孝道?「明华月冷笑道,」你既然念着孝道,怎么不将老太太回京的行程提早五日?又不是不在京城办寿宴,就算家里的事情万事齐备,老太太是十八晚上回到家里,就休整一日,明日就是大宴了。今年有三位皇子过来,还有旁的六位宗亲。到时候老太太就算是走个过场也得给皇子殿下们见礼吧?咱们家多大的脸面能叫老太太坐着受皇子的礼?这样折腾的事情,怎么不早回来让老太太多休息几日?一拖再拖的,居然拖到十八,你们路上干什么了!」 这话几乎可以算是歪打正着,其实二房众人并没有打算真的是十月十八才到京城,要不是因为京城内外的戒严变故,荀滟迟迟无法出城,他们十月十三就能到了。 有关这个具体的日子荀澈虽然不知,但同样冷着脸一眼扫过去,见着荀二夫人又是一噎的模样便知母亲无意中算是问到了点子上。 「那也是迫不得已……」荀二夫人这句话简直都可以算是实情了,但接下来也只能支吾,「路上耽搁,也不是我们的本意,嫂子怪我,我也没办法。这不是一回来就……」 「就什么?」明华月余怒未消,「一回来就找事是不是?你们一走三个月随意逍遥,这么大的宴会也不提前打发人过来帮忙,合着是全家都伺候老太太吗?少一个都不行?那将来荀滟荀湘都不要出阁,二老爷和荀泽荀澹也别出去办差了,都在家里围着老太太转!还家里人,外头人?心在一处,才是一家子,你们要是心思都往外头飘着,那就尽早分家!」 这句话说出来,众人脸色又都变了。其实自从老侯爷过世,荀家内部是提过好几回分家之意的。只是老太太寻死觅活的不愿意,最终说说也就罢了。 荀二夫人也是没料到,不过一句话说错,明华月居然直接提出这一句,偏生老太太又不在跟前,气势上越发矮了,嗫嚅着不知如何应对。 「母亲,分家的话不是现在该说的。」荀澈虽然也犹自有气,但还是轻咳了一声打圆场,」还是明日老太太的寿宴要紧。其他的大事,等年底父亲回来再说罢。」 这圆场言语听的荀二夫人更紧张:」澈哥儿你这是何意,哪里就说到分家去了。二婶刚才不过是多问了两句,也是好意的,不过是想给老太太寿宴出力。不用就罢了,哪里就……就……」 「二婶与其如今有这个心思想寿宴的事情,」荀澈目光微微闪动,转向荀二夫人的脸上全是冷意,「您不如再跟姜家舅爷通个信。早则十月二十三,晚则二十四,我的人就能到柳州了。若是到时候在姜家宅子里看不见调养身体的大姑娘,姜家就要给个说法了。」 荀二夫人嘴里简直都发苦了,怎么荀澈就是揪着荀滟行程不肯放呢。荀滟此刻在哪里,她当然知道。别说是现在出城还是很难,就算是出入京城畅通无阻,现在立刻坐马车赶往柳州,怕是十月二十四叶到不了啊! 「那好,我先去写信了!大嫂您先忙罢!」荀二夫人越想越着急,索性顺势起身,刚好也避开明华月,直接带着两个姑娘就告辞而去了。 「荀滟到底是怎么回事?」明华月看着荀二夫人几乎算是落荒而逃的模样越发怀疑,便又望向荀澈。 荀澈的脸色也是勉强缓和了些,想了想,还是觉得三两句话难以说清:「大约是有些问题,我现在也不是完全确定,等有了准信儿与母亲说罢。如今要紧的还是寿宴,京城内外的盘查还没有结束,咱们家的这场大宴万万不能出事。」 明华月见他脸色认真,并无什么故弄玄虚的模样,也就先不提了,与他再说了几件杂事之后又看看重新低头看单子的俞菱心,忽然叹了口气,拍了拍俞菱心的手:」孩子,委屈你了。」 俞菱心其实真觉得荀二夫人什么厉害的话也没说出来,但听出明华月的安抚还是心里一暖,微笑道:「夫人,其实没什么的。」 「嗯。「明华月又微微颔首,随即望向刚要出门的荀澈,」等寿宴过了,我给你父亲写信罢。「 「是。」荀澈躬身应了一声,整个人仿佛都轻松起来,心头也很是砰砰跳了两下,随即才微微抬头去看还坐在明华月身边的俞菱心。 俞菱心那边完全没有抬头,甚至比刚才压得更低,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能看见她姣美的脸颊上,已经为微微浮起了绯色。 「行了,去吧。」明华月看着儿子眉梢眼角几乎要飞出来的喜色,很是不屑地又哼了一声,「你再去库房里查查凉棚和油伞那边的预备罢,我瞧着这几日外头的云彩,指不定明日里有没有雨呢。若是真的在老太太的生辰上来场大雨,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呢。」 「是。」荀澈再次躬身,便领着荀淙出去继续办事。 而明华月的最后两句话,大约便是对一语成谶最好的解释。 转日十月二十,京城果然乌云密布。 从一早起来,京城上方的云层便厚厚沉沉的叫人心惊,一场急雨看起来势不可免,荀家众人起身之时各自望向窗外,人人皆忧心难免。 荀老太太更是面黑似铁。 她身为柳州姜氏的嫡长女,有才有貌,在闺中之时真是事事顺心,到得出阁的年纪,更是直接嫁到京城中文武双全的少年侯爷,几乎成为柳州士族之女当中的传奇。 然而一入侯门深似海,荀老太太至今都记得自己在京中的贵女贵妇圈子里如何格格不入,即便与夫婿之间还算恩爱和谐,却总也难以得到婆婆宁仪县主的喜爱。 再到后来生了长子荀南衡又被婆婆抱走抚养,一路读书习武、请封世子再到订婚晋国公府的嫡长女明华月,荀老太太竟是一点插手的机会也没有。 尤其宁仪县主又格外长寿,足足活到了荀澈三岁时才过世,所以整个文安侯府的中馈实权,她几乎一天都没有执掌过。有宁仪县主的时候是婆婆掌管,等到婆婆过世了,明华月已经长子三岁、根基稳固,老文安侯又因养病卸任直接请旨交接了爵位,家中的中馈直接就交给了明华月。 所以荀老太太虽然也做了几十年的一品诰命,却既不曾掌握家中的实权,也没得着外头的风光。好容易这一次皇后娘娘下旨赏赐添彩,三位皇子要亲至贺寿,这无限荣光煊赫的一日,居然要下大雨! …… 【注】 本作品免费连载共分【60章节】。 豆豆网vip作品,本作品已完结。豆豆网将不定期进行免费连载(部分情节删减)。 需要直接阅读完结无删版请咨询官方客服。 官方客服qq7:2369026116 官方客服qq6:2357146918 请您理解作者辛勤劳动并给予支持;作者离不开您的支持。 豆豆vip作品,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 v第51章[12.28] 自来大宴大庆,最怕的便是风霜雨雪,尤其今次宾客数百,皇子宗亲皆要莅临,迎来送往之间得有多少狼狈混乱。 若是旁的宴庆盛会,还有个改期的余地,这老太太的寿日子,却不能下雨便再沉两天罢? 身为当家主母的明华月因着已有了预备,倒也不慌乱,只是早早叫人去接了俞菱心过来,又将荀澈、荀淙以及明锦城明锦柔等几个孩子叫在身边,按着提前安排好的说法各自迅速准备便是。 至于荀二夫人与齐佩荀湘等人,在这样的忙碌之时越发无法插手,只能守在老太太身边开解宽慰,多说几句好话哄着老太太不提。 很快时过晌午,便起了风,雨点开始飘飘洒洒地落下来。庆幸之处便是雨似乎不太大,至少没有迅猛到打落树叶的地步,才没让庭院中的花木更加狼狈。 只是那雨细细密密的,也完全不像会很快停下的样子,倒是叫人心烦。 又过小半个时辰,外头家人来报,开始有宾客上门了。此时的明华月与荀澈荀滢等人都已经重新更衣整顿完毕,便开始迎客寒暄。 这一批早上门的宾客都是与荀家比较亲近的,其中也有几家的姑娘们是玲珑文社的常客,所以见礼之间见到俞菱心居然与荀滢和明锦柔一起跟在明华月身边走动,虽然惊讶,但也认识。 还有几家的孩子或是已出阁的,或是年龄小的,没有见过俞菱心,便还需要引见招呼一番。甚至还有人因着俞菱心衣饰精美、容貌秀丽,又跟在明华月身边,便错以为这是传言中要与明锦城定亲的文氏女。 然而等到说清楚俞菱心是俞老尚书的孙女,昌德伯的外甥女之时,众人明里暗里打量过来的眼光便再不相同了。 尤其是有人认出了她身上那几件天水翠之后,众人心中几乎就生了跟先前荀湘齐佩等人同样的疑问——荀家这是在相看未来的儿媳妇?而且在这样场合带在身边,那就是相看得差不多了罢? 可是给世子荀澈,好像不大配得上,倒是四少爷荀淙更像一些。 于是在随后的攀谈之中,同样早早到了荀家的俞大太太苏氏便头一次得到这样多人的青睐与寒暄。 苏氏初时是有些懵的,大姑娘与荀家明家姑娘交好,将来前程一定不错,这个她原本也想到了。而家里几番折腾冲突,又被婆婆与丈夫多次敲打警告,她近日里就格外安分,不多问也不多说,只是一门心思为自己的女儿俞芸心预备去文华书院读书的事情。 曾经炙手可热的文华书院已经给了帖子,正式收录了俞芸心,苏舅母的女儿苏含薇也得了入读的名额。只是她们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好像文华书院这几个字就不再被人们太多谈论,曾经叫京中闺秀翘首以待的文华诗会也不如玲珑文社的结社更叫人动心。 因而当俞芸心收到文华书院的帖子,拿着与老太太报喜,又提出要在家里设宴庆贺的时候,俞老太太的应承也是无可无不可,反而叮嘱了好几句今日要早些到荀府贺寿,务要处处谨慎少说话,看见什么都只听着就好。 苏氏这时候终于有些明白了,原来大姑娘的前程远比她以为的,甚至比她敢去想象的还要大得多的多。她跟女儿坐在宾客之中客套着,远远看着俞菱心跟在文安侯夫人走动,遥远得好像不认识一样。 而其他夫人太太们见苏氏言谈之间一味客气含糊,倒也不似有意推脱,而是真的好像不知道荀家的打算一样,也完全没有即将与侯府接亲的骄矜甚至亲近,便纷纷想到苏氏这个继母的身份,再联回几个月前隐约听说的什么车马传闻,精明的便笑笑也就不说了。 俞菱心这边看得分明,她这些日子忙碌之中在自己家里时间实在不是很多,但偶尔去给祖母请安说话的时候能感觉出祖母的态度。俞老太太应该是心里有点数,至少能感觉出来明华月是蛮喜欢她的,所以也就乐见其成地放手不管。毕竟如今文安侯还在郴州,真要谈婚论嫁也还得等等,来往之间也只能这么含糊着。而在如今的局势之下,权衡利弊,俞菱心自己更关注的也是寿宴之内不要出事,荀澈的筹谋都能顺利就好。 申时一刻,宾客们差不多就要到齐了,而外头的风雨也越发密了,哗啦啦地打在亭台楼阁的青瓦廊檐之间,风也越发寒凉,所有的华厅暖阁里虽然都花团锦簇,张灯结彩好似喜气洋洋,但宾客谈笑之间偶尔朝外看几眼,人人心中也都多少有点感叹。 而这个时候,外头的依仗礼乐声终于响起,秦王、吴王、魏王三位皇子终于到了。 其实在三位殿下驾临之前,宾客们也有隐约的猜测,这样的天气情形,三位皇子会不会不来,或者会不会跟之前说的一样三位皆到,文安侯府到底有多大的面子。 显然此刻外间仪仗排开,内监侍从唱礼之间已经道出了如今文安侯府在文皇后与朱贵妃之争中的分量,三位皇子还是顶风冒雨一一到了。 大部分宾客自然是留在厅堂之中等候,而荀家人除了年迈的寿星荀老太太之外,所有人再加上明锦城明锦柔兄妹,昌德伯府众人并几个荀家的远亲也一同跟着到外头迎接。 俞菱心原本不想这个时候还跟着,但明锦柔直接挽了她,低声道:」姐姐还是陪着我罢,我怕等下……」 俞菱心这才想起来,今日头一位到的就是秦王。说起来,明锦柔应该是好几个月没有见过秦王了,而先前荀澈也曾仔细叮嘱,明锦柔一定要做出一副对秦王仍旧有些迁怒气愤的样子。 毕竟从表面上看,此时的荀澈与秦王仍旧未曾和解,那也是皇后要格外施恩拉拢荀家明家最主要的原因。 所以按着明锦城明锦柔兄妹与荀澈交好的程度,他们也应该格外表现出对秦王的不满才对。 想到这里,俞菱心不由拍了拍明锦柔的手:」难为你了。」 明锦柔咬着唇摇摇头:」我是明家的女儿,有些事情没办法,只是姐姐在我身边陪着的话,万一我有什么……」 俞菱心知道她的意思,或者提醒或者遮掩,总之是有个协助。毕竟俞菱心与秦王没什么关系,心思会清明冷静得多。 众人当即匆匆赶到大门外去迎接,在中官司礼声中一同躬身行礼,秦王便当先迈步进了大门,身后有中官为他撑着朱红大伞。按着大盛的礼法,皇子若是到宗亲公卿之家饮宴来往,进门时虽有仪仗,在府内行走倒是不必。只不过今日下雨,所以这仪仗朱伞便还撑着。 俞菱心看清了秦王的样子,刚要转脸再望向后头从未见过的吴魏二王,眼光便扫见了那朱红大伞顶端的一点花纹,一瞬之间还没反应过来,然而再下一刻,整个人就完全僵住了。 v第52章[12.28] 几乎是在俞菱心转头的那一刻,那熟悉的印象电光火石一样滑过心头——她上辈子见过那瑞草祥云纹的! 那可万万不是秦王该用的! 就是那看似寻常的祥瑞花纹,上辈子在天旭二十二年初,引发了宣帝在位期间最后一次的宫廷清洗,文皇后所生的四皇子赵王获罪削爵,永无翻身余地。从景瑞宫到尚务司,甚至祸延宗景司与礼部,上下牵连之人多达数百。血流成河之外,也给病榻上的荀澈再多加了一重奸臣恶名。 俞菱心当时已经是文安侯夫人了,虽然不曾参与这件事情,但自然得闻始末,也清清楚楚记得那个花纹的样式,是属于宣帝的亲生兄长,那位英年早逝的仁舜太子。 仁舜太子是宣帝的长兄,十二岁即登储位,十三岁入朝辅政,孝悌贤德之名满天下。只是可惜仁舜太子大婚后两年便病故了,后来帝位才落到了身为中宫嫡幼子的宣帝身上。 当年仁舜太子仍在之时,对宣帝这个弟弟疼爱非常,且为了表示兄弟亲近的谦退友爱之意,当年仁舜太子的仪仗没有使用前朝惯例的龙纹,而是选用了比郡王规格的瑞草再添祥云纹,朱伞的颜色也不过比亲王郡王的颜色略深而已。 仁舜太子当年的意思是,自己虽然身为青宫储君,但对待众皇子兄弟仍旧以手足骨肉看待,而非强调君臣有别。虽然礼部和宗景司也曾有过些许异议,先帝最终还是允准,且对仁舜太子之心赞赏有加。 想到这里,俞菱心越发吓得魂飞魄散,大雨之中低头行礼,谁会抬头去看伞顶花纹?但不管这柄仁舜太子的旧伞如何出现在此处,都绝对不能叫秦王殿下继续带着走到厅堂前头,那时候会瞧见这柄朱伞的可就不是此时此刻前来迎候的这一小群人。 一旦宗亲公卿、朝廷重臣有目共睹,纵然主办寿宴的荀家一时无罪,秦王的这个僭越大罪是逃不掉的! 她立刻望向荀澈——然而竟是鞭长莫及! 荀澈身为文安侯世子,在父亲不在的情况下,身份之高犹胜其叔,此刻是与母亲明华月并肩站在最前面,距离她与明锦柔此刻的位置几乎有一丈开外。 而中间还有二房众人、昌德伯府众人,以及荀家其他亲眷等等站了一群,她根本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拨开众人去与荀澈说话。 但此事又耽误不得!雨天原本众人都会加快脚步,秦王带着此伞多一刻,便是朝万劫不复多一步! 她这种种思索不过就一瞬之间,随即横了心就去与身边唯一能动的明锦柔飞快耳语了几句。 明锦柔登时脸色大变,全身都震了一下:「这……」 俞菱心整个人也几乎是在微微发抖,但眼神惊惧之中亦有笃定:「真的,我确定!」 明锦柔咬了咬牙:「好!」 下一刻,她便直接抬头大步,飞快地抢到中路上,直接冒着雨挡住了秦王的去路:「秦王殿下,臣女有话想要请教!」 这一下所有人都怔住了,后头的二皇子吴王刚刚一步跨进门槛,另一只脚还在外头。荀澈等众人也只是刚刚齐声道了一句恭迎吴王殿下,随即居然就有这样变故? 秦王自然停了脚步,俊美至极的面孔上微微惊愕,而所有在场之人自然也从上到下都齐刷刷地转头望过来。 这个情况简直是匪夷所思,包括三位皇子在内的大部分人几乎是目瞪口呆,但明华月与明锦城的第一反应则是望向荀澈:这是什么意思? 荀澈却在这个时候与俞菱心已经互相对了眼色,顺着就看见了那被雨水打湿、又因年深日久而不大清楚的瑞草祥云纹,脸色也变了变。 这时就听秦王温和的声音礼貌应道:「锦柔姑娘是有话要在此时此地问吗?」 「是!」明锦柔原本就有已经预备好的说辞,虽然没有想到是此时用上,但骑虎难下只能硬顶,逼着自己拿出平素的强硬态度,「臣女想请问殿下,这么多年来都以仁孝宽厚姿态以示天下人,何以待我表兄那样严苛?我表兄为殿下侍读多年,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殿下明面说什么手足朋友,背地里又将他轻贱如奴仆,全无尊重。既然如此,今日何必还假惺惺上门贺寿呢!」 秦王今日的随行中官是昭阳殿的六品内监,是文皇后专门打发过来陪同秦王的,务求要今日的秦王在荀家做出谦和宽仁的姿态来,好与荀澈重修旧好。 但谁也没料到就在秦王顶风冒雨来到荀家的进门一刻,就被荀澈这位作风泼辣大胆的表妹明锦柔直接堵住了。 那中官本能便想斥责,但想着皇后的本意,还是忍了忍才稍微缓和了一点语气:「明姑娘太失礼了。殿下冒雨前来的诚意,想必荀世子能体会。明姑娘年少不懂事,殿下应该不会与你计较。请退下罢!」 此刻风雨越发急了,而荀家众人和昌德伯府等人已经吓得魂飞天外,慌乱不已。秦王再是怎么在宣帝面前失去宠爱,那也是皇后亲自抚养长大的长皇子,明锦柔此刻的冒犯那是足足可称一句不敬了。荀家能让皇子在入门之时被拦受辱,那也必然受到牵连。 众人纷纷望向明华月,明华月也是心里着急的,她倒是知道秦王与荀澈之间真正的关系与筹谋,但也万万没料到明锦柔会突然有这么个动作,连忙叫明锦城和身边的丫鬟去拉明锦柔。 荀澈却在这时候一把拉住了明锦城,同样使了眼色。随即直接原地跪倒:「殿下恕罪。」 他一跪,原本只是躬身的众人自然是呼啦啦随着就统统跪下请罪。 倒是有两个丫鬟忙忙地过去拉明锦柔,武艺精强的明锦柔随手一带就直接推开了,反而上前一步,继续大声质问道:「果然如此,殿下急就是来这里摆谱列仪仗的!说什么朋友之义、亲贺交好?还不是拿着您郡王的身份以权相压?天下有哪个朋友是跪着做的?您要讲权柄,我们跪着迎接就是了,高接远迎您的天家仪仗!」 秦王面色此时也冷下来,正面斥道:「简直胡闹!若非今日大雨,孤王如何会携带仪仗朱伞进府?锦柔你不要咄咄逼人太甚了!」 v第53章[12.28] 「殿下!」这时候荀澈终于朗声开言,虽然跪着,声音却清朗冷峻,仿佛是带着气的,「锦柔年少,但一片赤子之心,其言诚也。殿下若今日真是有意施恩,以臣为友,请殿下撤了仪仗,换伞进府可好?」 昭阳殿的内监与荀家余人齐齐再变了脸色,明锦柔年少无知就算了,荀澈居然也敢这样正面顶撞秦王,要求撤换仪仗,那岂不是当面羞辱秦王? 这……这秦王先前到底是如何折辱了荀澈?他们君臣之间看来真的是再无缓和的余地了…… 「荀慎之,你不要太过分!」秦王的声音听上去也是怒了起来,众人越发战兢恐惧,而此时几乎可以算是站在门槛上的二皇子吴王,以及干脆就被堵在门外的三皇子魏王则颇有几分尴尬。 谁也没想到这样冒雨前来的贺寿添彩居然在进门处闹成这样,只不过此事到底意味着什么,便十分值得琢磨了。 吴王与魏王甚至对望了一眼,随后便耐心站在门外看着,并没有上前相劝的意思。 荀澈这边则是态度平静,并没有因着秦王做出的怒色而显出任何的退让之意,不管身边的二房众人和昌德伯府众人如何紧张混乱,仍旧朗声道:「殿下屈尊来到寒舍,是臣满门之幸。但臣也十分惶恐,唯恐再度见罪于殿下。殿下若是以郡王之尊施恩于臣微贱之家,还请殿下全副郡王仪仗同行,幡扇旌旗,一并皆入。以免臣下招待不周,满门同罪。」 顿一顿,又道:「若是不然,臣果然承天之幸,殿下愿以朋友相待,那臣府中也有鄙薄伞具席位,敬奉殿下,还请殿下收了您这瑞草祥云朱伞,撤去仪仗!」 一字字出口落地,便如金石相击。 「你——」秦王又上前了半步,看似大怒一般。 一时间荀府正门左近虽然有立有跪、上上下下足有数十人,气氛却好像完全凝住一样,众人都被荀澈的态度震惊之余,也都在等着秦王的反应。 但心思敏捷的人已经想到,不管此刻秦王如何应对。只看荀澈与明锦柔的态度,便知皇后费尽心思想要秦王与荀澈,或说整个文安侯府重新交好,怕是要落空了。 「咳咳。是孤王思虑不周了。」再几息之后,最终秦王干咳了两声,面色和缓了下来。直接从朱伞下走出,上前伸手去扶荀澈,「今日此行,自然与慎之你重叙同窗之谊,旁的不过是虚文罢了。」 随即一摆手:「撤去朱伞。」 众人齐齐松了一口气,秦王让步,总算让场面勉强能过去。不管荀澈与明锦柔此行到底有多么不知死活、或者是对秦王以及文皇后有多少得罪,那都是后话了,眼前好歹先撑过去再说。 俞菱心松的那口气自然比旁人更深,她赶紧跟荀滢一起去扶此刻彻底湿透的明锦柔。 后头吴王魏王进门时索性主动换了伞,惊魂初定的荀家旁人也赶忙迎驾引路等等又是一通折腾,场面混乱,众人心神各异且不提。 当秦王终于在普通油伞下迈步前行的时候,还是转脸扫了一眼明锦柔。 明锦柔这边却完全没有抬头,十月下旬的天气已经十分寒凉,她憋着一口气冲出去的时候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几来几往的僵持之间,只有她一个人是完全淋着大雨。 待得那一口气松下来,俞菱心赶过去与荀滢一起扶她的时候,立时便觉得明锦柔脚下都是虚的,竟似全身的力气都失了。也不知是在这寒风冷雨之中实在难受,还是心里的起伏太过激烈,总之当秦王微微侧目之时,明锦柔已经委顿地低头垂目,完全没有与秦王对视。 明锦城则脸色铁青,与荀澈对了一眼,便大步过来直接将妹妹打横抱起,快步送往后宅更衣整顿不提。 明华月神情亦是十分复杂,刚才明锦柔那突如其来的发作,外人或者只是觉得晋国公府的女儿们素来都是这样刚硬泼辣、无法无天,她却知道锦柔此举断然不是冲动。 尤其当时明锦柔还与俞菱心站在一处,此事必然着落在荀澈或者俞菱心身上。前头秦王与荀澈的言语就罢了,直到荀澈最后一句里飞快地带出了什么「瑞草祥云」几个字,明华月的脸色才真是彻底凝重起来,往花厅过去的时候便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俞菱心。 俞菱心不得不直接垂下目光,跟在众人后头往里走,没有即刻回望明华月。 主要是有关这件事里头的玄机,她实在很难解释自己如何得知,就如同当初她也无法回答明锦柔,怎么会料到荀淙突然出现在朱家一样。 因为那瑞草祥云的纹样问题,其实京中此刻知道的人并不多。年轻人里头别说认出,就算听说过这个纹样典故的都很少。俞菱心若不是前世里知道荀澈如何整倒赵王,此刻断然察觉不出问题。 仁舜太子是先帝的嫡长子,比宣帝足足大了九岁,那瑞草祥云纹朱伞只是在仁舜太子十二岁建储到十五岁元服之间的三年使用,到的仁舜太子元服之后选妃订婚,礼部便上表请求重制团龙纹仪仗,同时预备太子妃的鸾纹仪仗等等。 所以当时的那一批十二柄瑞草祥云朱伞入库之后,就再没有正式使用过。仁舜太子十五岁的时候,宣帝不过六岁,而那时候的文皇后年纪更加幼小,还在冀州沂阳侯府里无忧无虑,等到她长大之后进京选秀成为宣王妃的时候,元舜太子都已经过世数年了。 而宣帝当年正式建储的时候,沿用的仪制是仁舜太子婚后的仪制,所以文皇后对仁舜太子早年的仪仗礼服皆不熟悉。否则荀澈在前世里也无法在这件事上做出文章、彻底将文皇后的亲子赵王推至万劫不复之地。 再加上自从荀澈与秦王做出如今的反目格局之后,文皇后对秦王的景宁宫百般约束,严格程度犹胜赵王的景泰宫,今日又是皇后郑重加恩示好的意思,秦王所带来的每样礼物,以及进出之间的车马仪仗,必然是昭阳殿的人全盘打点。 想到此处,俞菱心越发觉得背后生寒,长春宫的这次出手,当真是又短又狠,朱伞一柄,力透千钧。 无论秦王的郡王朱伞到底是在宫中还是在前来文安侯府的路上被人调换,其实都非常难以发觉。秦王居长,车马居前,又是大雨之中,任谁也不会好端端的突然抬头看看朱伞顶端有无异样、又或者在雨中走到一半再回头与其他皇子的仪仗比较一番,看看那朱红之色到底有几毫分别。 只要秦王无意之中带着这伞到了荀府正堂前,到场的宗亲长辈,或者在宗景司有职任的老人,总是有几个人能看出来的。届时无论当场揭破与否,转日里一道弹劾本章奏上去,在场众人都是见证,而秦王本人,以及昭阳殿上下都脱不了干系。 v第54章[12.28] 虽然错用一柄朱伞的分量,并不足以完全相比于前世里荀澈给赵王所设的圈套,但朱贵妃想要达到的效果大概也就是让已经失却圣意的秦王再重重落下一步,而在此事安排上同样难辞其咎的文皇后当然更难翻身。 而此刻荀澈直接与秦王点明其事之重,秦王撤换收伞,已经是落后了一步,不过亡羊补牢而已。严格来说,从撑起那柄朱伞,到下车入府这十几步里,已然是「错用」过了。就算没有满堂数百宾客见证,也有荀家数人在场,更何况此事真正的幕后推手朱贵妃的两位皇子还在后头站着,当做不知、强行遮掩是断然不可能的。 而明锦柔的一闹,都算不上帮着秦王悬崖勒马,最多算是在他坠崖之后扔了条绳子下去,到底秦王能不能拉得住再爬上来,就要看荀澈和秦王真正应变的本事了。 带着这番忧虑担心,俞菱心甚至都没有几分真正在意明华月打量自己的目光,反而是迅速调整了心绪,加紧了几步到明华月身边,飞快提了提若是明锦柔需要休息,那原本有些宴会之中的安排应当如何变通预备。 明华月其实也不算确定俞菱心真的能认出那四十几年前的青宫纹样,毕竟连她自己都没亲眼见过,只是听家中长辈提到仁舜太子时带了一句而已。此刻见俞菱心很快就镇定如常,所提之事样样要紧,件件切实,便颔首应了,转而专心料理宴会之事。 此时宴厅里的宾客们虽然未能即刻听说前头的那一场闹,但也等的实在过于久了,闲谈议论之间便有些隐约的嘈杂浮动。 不过幸好三位皇子终于还是齐齐到了,一番见礼客套之后,落座分席,流水一般的茶水点心奉上各桌,这场给荀老太太增光添彩的寿宴总算开始了。 而原定说与寿宴这日花会合并在一处的玲珑文社,因着大雨变故无法赏花赏景,便临时取消了。各家的姑娘们直接随着长辈饮宴,荀滢与俞菱心则专心随着明华月出入忙碌,尤其明锦柔忽然不在,二人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敢有分毫懈怠。 此时连同荀家二房众人也都安分起来,连看着俞菱心往来支应也没有什么挑剔不顺眼的感觉,实在是经过刚才的一场冲突很有些惊魂未定,连先前什么出风头挑毛病之类的小心思全都丢开了。 荀二夫人与昌德伯夫人甚至都主动带着自家女儿帮忙招呼,十分配合。也许是外头越发密集的阴雨再度加深了众人心底隐约的不安,众人虽努力寒暄说笑,满面吉祥,却或多或少觉得今日的寿宴,怕是难以平平安安的全然顺利。 很快的,当席间第二轮的酒水送上没有多久,就听正席之间猛然「啪!」的一声耳光脆响,百余宾客都在震惊中鸦雀无声,不知多少人同时心里一沉——果然又要出事! 「荀慎之,你真是反了天了!」秦王一声怒喝,武人的底子便显出来,厅堂内外,无人不闻。 这一下变故简直是横空出世一般,前一刻荀澈还到秦王跟前敬酒,二人说话之间好像全无异状。 虽然因着厅堂之中说笑热闹,旁人也不太能听清他们说了什么,但至少荀澈过来的时候脸上是礼貌恭敬的,秦王脸上也十分温和,谁能想到下一刻秦王忽然就翻脸甚至当众打了荀澈一个耳光? 连同席的吴王与魏王皆怔住了,同样是没有料到原来有关这位长兄性情本质暴戾的传言居然是真的,不管荀澈说了什么,哪里就值得在人家祖母的寿宴上动手? 但荀家二房与昌德伯府的人却是不意外的——荀澈这个自作聪明的混账,刚才在外头那样折辱秦王殿下、强逼着皇长子撤去仪仗,那根本就是不给秦王脸面、也不给皇后娘娘脸面,人家这不就直接打在脸上了吗! 这一巴掌力量好大,荀澈整个人都歪了一下,几乎踉跄了半步,随即才勉强定神回身:「殿下——」 「孤当真是太给你脸面了!」秦王又怒斥了一声,随即拍案而去,竟直接往外就走了! 吴王魏王这一刻就更呆住了,本能要上前稍拦一拦,然而同时上前劝阻的还有昭阳殿派来的随行内监,也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惊之下只能连连劝道:「殿下,殿下息怒!」 然而秦王一脚便将那内监踢翻,怒斥道:「你办的好差事!」随即拂袖而去。 这一番突如其来的发作简直没头没尾,甚至可以说是在厅中宾客明白之前,秦王就已经怒而离席告辞了。昭阳殿的内监自然只能挣扎着爬起来追出去,而吴王与魏王互相看了看,却不好跟着走,只能尴尬地重新回到席位。 这时众人的目光当然全都汇聚到荀澈身上,却见这位脸颊迅速红肿的年轻世子也没有什么解释的意思,只是面色极其难堪地拱手道:「失礼了,失礼了,还请各位继续饮宴。我先失陪片刻。」言罢便尴尬地同样出了厅堂。 荀二老爷荀南安这时候只好起来招呼,一头雾水地勉强圆场的同时,不免便随意加了几句自家子侄到底年少,言语不妥云云的闲话。宾客们惊愕之间也只好听听笑笑,强自装作没看见刚才那场风波,同时也不免暗暗感叹,今年的十月大约是不适合饮宴罢?前头朱家的百花宴是那样,如今的荀家寿宴又是这样。 然而半个时辰之后,有些人便琢磨出点不对味了。 因为尚务司副司正居然在这个时候顶风冒雨登门拜访文安侯府,由头是: 今日给秦王殿下的仪仗有误,特来更换。 文安侯府众人自是一片愕然,荀二老爷出去迎也不是,随口应付了也不是,明华月便命人去找荀澈出去应对。 而尚务司的人比荀家众人更加尴尬,冒着大雨登门,又被迎到前厅吃了一盏茶,好容易等到年轻的文安侯世子迎出来,结果却说秦王已经走了。 无奈何,尚务司众人只能掩了脸上的惊愕神色,客气告辞,而踏出文安侯府大门的那一刻,为首的副司正不由回头又朝里望了望,背脊隐隐发寒。 荀家正厅之中仍旧是热闹的,外头风雨交加,内里花团锦簇,只是纷纷杂杂的说笑之间,宾客心中那复杂而不祥的感觉越来越强。 有关秦王入门之时的那些冲突情景,或多或少也在宾客之中透出了几分,而秦王突如其来的发作、尚务司莫名其妙的上门,桩桩件件连在一处,都让整场寿宴之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荒诞与紧张。 酉时刚至,外头的天色已经越发黑了,天空中甚至还有雷声隐隐,荀家所有的下人都调动出来分了几层布置来给宾客上酒上菜,务要使得传进厅中的每样酒菜茶果整整齐齐,厅中毡毯滴水全无,而每一桌的客人面前的茶水甚至菜色都是精心安排过的,有条不紊。 这样的稳健与前番的混乱交叠在一起,越发让宾客们的感受复杂非常。而这个时候,第三件彻底打破寿宴气氛的消息来了。 v第55章[12.28] 宣帝口谕,令文安侯世子即刻入宫面圣。 伴随着外头的风雨雷霆,荀澈镇定自若地领旨而去。 然而剩下的满堂宾客、荀府众人,几乎就连场面上的笑容都快维持不住了。 这个时候的旨意,可以说是大大的不祥了。虽然不知道秦王刚才与荀澈说了什么,才会有这样一巴掌,打的这位少年世子此刻脸上还是微肿的。但毫无疑问的,宣帝此时的传召定然与之相关的。 这道旨意不是直接问罪降责的,可能都已经是仗着荀家的门楣、看着他年少罢了。 总不能还是什么嘉奖添彩的好事罢? 荀老太太的脸色真是强提都提不起了,荀家二房那厢更是一片惊惧,对视之间既是惶恐,又是怕连累到全家,场面话也说不出什么了。 明华月看着倒还平静,只是手里的帕子已然不知不觉地捏成了一团,眼看荀澈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后就暗暗伸手去拉俞菱心,声音压得极低:「他跟你说过什么吗?」 俞菱心也是心头砰砰乱跳,能感觉到明华月的手劲极大,但还是定了定神,咬牙道:「事出突然,我也不知。但夫人还是信他罢,不会有事的。」 明华月稍微调整了几息,随即扬眉摆手,吩咐下人迅速传上酒菜,今日的宴会是必然要提早结束了。 这样的变故之下,宾客们还有什么贺寿饮宴的心思,几乎就是等到所有的菜品一一上完,象征性地勉强说几句荀老太太寿辰的吉利话,同样满心疑虑的吴王与魏王便以天气为由当先告辞。 性子急一些的宾客直接随着也就起身了,整场荀老太太寿宴结束的情形几乎与朱家那场百花宴没有多少分别,只不过因着外头风雨越来越大,即便没有那些秦王带来的变故,有些客人也会早走。所以好歹是借着天气的这个由头,勉强让寿宴的草草收场没有那么难堪。 但实际上宾客们的心情比在朱家那次更复杂十倍,承恩公府虽然是好像进了什么江洋大盗,说到底不过是门户不严颇为扫兴。然而荀家这一通的变故,出事的可是荀家的长房世子,再加上秦王的发作与尚务司的出现,到底意味着什么? 大约,天旭十三年的风雨真是大的很了。 总之当宾客们纷纷告辞之后,荀家内部的气氛也是尴尬无比。 荀老太太简直是要暴跳如雷,二房众人也纷纷过来问询明华月,甚至想要叫淋了雨之后在后头休息的明锦柔也出来说道说道,到底今天一个个是抽了什么风吃错什么药,将好好的寿宴搞成这样。 到了这个时候,俞菱心就很难处了,虽然她很不放心淋雨的明锦柔,也挂念着满怀忧虑的明华月和荀滢,但此时并无名分的她已经实在是不合适继续留在荀家了。尤其是眼看荀家众人就要吵起来,她这个外人就更不适宜在场。于是稍稍犹豫之后,俞菱心还是与明华月低声禀告了一句,便直接告辞回家了。 一路坐在马车上摇摇晃晃,她耳边终于得了几分清净,周身的酸痛疲惫也涌了上来,两颊发热、眼皮发沉,但心里还是沉沉地担忧个不住。 即便她相信荀澈与秦王后来的行动种种都是在为了仁舜太子仪仗之事的力挽狂澜,但她也会担心他的计策到底能不能成功? 他又会不会在这个过程中吃亏受苦? 秦王一巴掌打下去的时候,俞菱心是远远站在正厅门口,正看着丫鬟们往里送点心,然而眼光是正对着正席的方向的,所以瞬间看了个满眼。 荀澈的身子几近栽倒那一刻,俞菱心简直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没惊呼出声,虽然后头一直强撑着全力以赴地紧盯宴会的细节,但心里早就已经疼的要拧起来。 荀澈这个家伙怎么这么不知道珍惜自己的身体呢。 难道就没旁的法子好用,就非要自己上阵行苦肉计么? 再将朱伞之事从头到尾梳理一回,俞菱心对荀澈的应变大约也有了个猜测。再回想起在荀家的种种细节,不免又将明锦柔的行动、宴会里的变故、以及无数繁杂琐碎的荀家内务在心头一一过了一回,越发疲惫。 等到俞菱心在自己府中的二门下车之时,她扶着白果和甘露的手,也觉得脚步好像有些不太实了。 「姑娘,您脸怎么红了?」甘露担心道,「是不是身子哪里不舒服?」 俞菱心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脸,好似有些发烫,然而在扑面而来的寒风冷雨之中,倒也没觉得多冷,想想便叹道:「大约是累了,可能有点低热罢。去弄些姜汤给我喝便是了,没有什么大碍。」 白果欠身道:「姑娘近日太劳神了,是该好好休息了。」 「恩。我也想‘安心’休息。」俞菱心苦笑了一声,又看了白果一眼,没再多说。 但白果显然会意,等到服侍俞菱心沐浴更衣的时候便悄悄近前道:「姑娘安心休息罢,二爷有消息便会即刻传过来的。」 俞菱心缓缓舒了一口气,阖上眼点点头,将自己完全浸在热水里,试着调整呼吸,想要稍压一压满怀的担忧与思虑。 v第56章[12.28] 然而这样的尝试终究是没有什么用,疲惫至极的她虽然很快就上床睡下,但睡梦之中仍旧十分难受。周身燥热之中脑海中滑过的种种景象混乱不堪,既有寿宴之中的荀澈如何挨打受辱,又有前世里的他怎样缠绵病榻,明华月今生担忧与强撑,荀淙上辈子的残废与颓败等等。 至于俞菱心再度醒来的时候,仍旧觉得全身依旧疲惫酸软,甚至头脑和喉咙都在隐隐作痛。 「姑娘您可醒了!」甘露的声音里居然有一丝欢欣,随即去扶她,「您要不要起来喝点水?太医说您可得养养神、消消火了。」 俞菱心就着甘露的手起身,觉得还是有些头疼:「太医?怎么了?」勉强转头望一望窗外,天色还是暗暗的,她便更迷糊了,「我这是睡了多久?」 「我的姑娘啊,您可把我们吓死了。」说话间霜叶端了米粥进来,「您这都睡了快一整天了,中间发热的时候还说梦话呢,老太太亲自过来瞧了,又给请的太医。」 俞菱心坐稳了,确实觉得喉咙仍旧难受,干咳了两声,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与额头,才彻底反应过来自己这大约是风寒了,毕竟迎接秦王之时的那通僵持,人人都受了些风雨。 「恩。」她喝了两口热水,头脑更清醒了些,便立时重新勾起先前的满怀担忧,「白果呢?」 「白果说家里有些事,今日中午先告假回去了,说是明日一早回来。」霜叶将米粥小菜都布置好,便过来一起扶俞菱心,「姑娘起来进些粥饭才好吃药。」 俞菱心面上应了,也起来吃粥,心里却迅速焦急起来。 荀澈这是怎么了? 不管有什么,先叫白果过来带个话,她这才能放心,这个时候不但没有只言片语到跟前,反而是将白果叫走了?这是要生生急死她么! 但这个时候,除了耐心等,她竟也没有别的办法。尤其身上虽不太热,也还是酸痛疲惫着不大舒服,吃了药便又沉沉睡去。 再次日起身,俞菱心便感觉出了身上的松快轻省,是休息充足之后恢复了过来。而白果也已经回到了跟前,却没与她单独禀报什么,只是笑意里带了几分狡黠:「姑娘好了?那今日可得好好梳妆打扮一番,精神精神。」 俞菱心目光微闪,心下却稍微放松了些。看白果的神气,荀澈那边大约是顺利的。只是这丫头素来也不多话的,这却是个什么意思? 这时甘露和霜叶就进来了,当下更衣梳洗、早膳等事且不提,刚过了巳时二刻,便听外头东篱居的大丫鬟霜枝过来传话,声音里都有隐约的激动:「大姑娘,老太太请您更衣预备一下,文安侯夫人过来看您了!」 霜叶与甘露都是一惊,俞菱心也有些意外,却是看了一眼白果。后者早已低下头去,重新又是平素乖顺规矩的模样。 「霜枝姐姐,跟老太太回禀一声,我身体好多了,还是不敢劳动夫人过来。」俞菱心想了想,「我这就更衣,还是我到东篱居给夫人见礼罢。」 霜枝早上已经听说霜叶到东篱居说过,知道俞菱心已然不再发热,当即便应了就去回话。而莲意居里自然迅速忙碌起来,甘露还有些不确定,霜叶却是立刻就明白所谓文安侯夫人过来探望是什么意思,虽算不上慌张,却也很有些兴奋。 几个丫鬟本就是手巧轻快的人,不多时便服侍着俞菱心换了一身茜色织锦密绣团花长裙,外披了一件玉色披风,发间鬓了那枚红梅映雪金簪,并几朵羊脂玉菱花,映衬得俞菱心整个人鲜亮明艳,又不失大方端庄,这才一路往东篱居过去。 霜枝含笑禀报之后打了帘子进门,便见俞老太太正满面笑容地与明华月坐着吃茶,苏氏也在下首相陪。荀滢和俞芸心则坐在另一侧说话,平辈之间虽然不熟,倒是也客客气气的低声谈笑着,仿佛像是亲戚之间一次寻常的走动。 然而俞菱心往前走了两步,便能明显感觉到苏氏与俞芸心望过来的眼光十分复杂,甚至可以说有三分陌生。 但俞老太太与明华月却都是慈爱欢喜的,荀滢也是十分高兴,俞菱心一时间心头居然又砰砰跳起来,不由抿了抿唇,才上前见礼:「祖母,夫人,太太。」 「菱姐儿过来坐。」俞老太太指了指身边留出来的座位,「荀夫人这是听说你昨日风寒了,便过来看看你。」 「有劳夫人挂念,不过是小风寒而已。我昨晚吃了药,今日就好了。」俞菱心向明华月再次微微欠身,随即才斜着半坐在祖母身边。 明华月将她从上到下好好打量了一番,才点头道:「看着精神是还好,不过这些天也清减了,实在是累着你了。」 俞菱心刚才更衣时其实还真的察觉到自己的衣裳略松了一点点,不过如今换了冬衣,外在倒也不太明显。更要紧的是,这话只能含糊着接:「夫人言重了。我与滢儿锦柔都投缘,小事而已,不足挂齿。」 「哪里是小事,你这孩子也太谦逊。」明华月笑道,又望向俞老太太,「以前听家里长辈提起老尚书,都说俞尚书学识过人,又虚怀若谷,如今在您家姑娘身上,果然可见家风高华。」 俞老太太看了看微微垂目的俞菱心,也是笑容满面:「这孩子素来柔和安静,但是心里倒是有数的。小时还不觉得,这两年确实看着有些她祖父的影子。前些日子菱丫头常到府上叨扰,也多蒙夫人宽待了。」 明华月摆手笑道:「哪里说是叨扰。说来惭愧,前日里我们家的那场寿宴,若不是府上大姑娘给我家滢儿帮忙,真不知要出多少乱子。这样好的孩子,别说只是过来几日,便是天天带着身边,也是欢喜的。」 虽然见着明华月亲自上门,还带了药材礼物,又说要亲自探望俞菱心,已经算是十分明确的示好之意,但这样听着明华月说出更清晰的意思,还是让俞家上下都有些轻轻的震动。 毕竟俞老尚书过世已久,以俞伯晟如今的官位和俞家的地位而言,俞老太太原本曾经在心里给自家孙女的打算,也不过就是四品上下官员家里的子弟。当真进到高门之家,只怕要排到庶房嫡子,甚至嫡房庶子。 至于文安侯府、晋国公府这样不只有世袭爵位,还有实权实任、简在帝心的家族,俞家人其实先前连想都不会想。莫说身为世子的荀澈,就算是荀淙的身份也足以尚主或者求娶郡主县君之类的宗室女。 v第57章[12.28] 「夫人抬爱了。」俞老太太又笑笑,然而心里先前隐约的疑虑还是翻了上来。论年纪和身份,俞菱心应当是与荀淙更加相配的,只是听说荀淙先前在茂林书院的学业好像还没完成,年纪也不过十五而已。 虽然已经是可以说亲的年纪,但荀家也没有什么道理要跳过世子荀澈先给荀淙急着定亲,难不成是荀淙有什么问题,才需要急着说亲不成? 犹豫了一下,俞老太太才又试探道:「说起来,贵府上的孩子才真是出息。世子爷年纪轻轻便才名满京,二姑娘也是知书达理,四公子又是茂林书院的高足,当真是锦绣满门。不知四公子之后是预备再回书院,还是直接预备明年的科场?」 明华月微微一怔,有关荀淙的安排其实还没完全决定。荀澈的意思是不让他回去茂林书院了,但接下来是要跟着明锦城到军营里历练一下,还是他亲自带着,或是其他,总要等他们父亲荀南衡年下回来再决定。 此刻俞老太太忽然问起荀淙,她一时便有些含糊:「我家老四还小,书院之事还在考虑。大约是明年再做安排罢。」 俞老太太和苏氏听了也都是一怔,荀淙还小?那这亲自上门相看俞菱心的架势是个什么意思?难不成真的就是看着俞菱心和荀滢感情太好,要来个义结金兰? 明华月这时稍微转了转念头,也明白了俞老太太与苏氏的心思,便大大方方笑道:「不瞒老夫人,我家如今最让我操心的,还是不争气的老二,快十九了,也没个着落,才是真挂心。」 「世子一表人才,定然前程大好的。」俞老太太含糊着笑应了,心里一时竟是不可置信,扫了一眼苏氏,后者面上的惊愕只有更甚,而另一侧坐着的俞菱心已经低头低的脖子都要断了。 「对了,大姑娘的生辰是腊月里?」明华月又望向俞菱心,「过生辰便是十四了罢?」 俞菱心微微欠身,恭敬应道:「是。」 「那也快了。」明华月转头示意身边的丫鬟碧树,又拿了一个锦盒出来,「这次我们家老太太的寿宴辛苦你了,这是一点心意。等到你生辰的时候,大约我们家侯爷也该回京,再补份大礼给你。」 这话简直是明白到不能再明白了,俞菱心纵然心知肚明,脸上依旧热热的不好意思,迟疑着起了身,又看了一眼老太太。 俞老太太此时也定了神,虽先前没想到自己这个孙女竟有这样的姻缘,但反应过来自然是欢喜无限的:「夫人厚意,菱丫头你便拿着罢。」 俞菱心这才上前一福,双手接了那锦盒:「多谢夫人。」 此时苏氏和俞芸心坐在旁边,已经不知应当如何反应了,之前以为明华月是要为荀淙相看俞菱心的时候已经觉得云里雾里,但现在这话里的意思竟然是…… 明华月笑笑,又转向俞老太太,说了几句寻常的家常闲话,重新寒暄起来。荀滢也又问了俞芸心几句读书上的事情,俞芸心那边勉强应对了,目光却忍不住一再飘向俞菱心,那种又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在心头,一时竟有些难以集中精神。 荀滢素来是有耐性的,见俞芸心分神,也没有任何不高兴的意思,只是柔软地笑笑,耐心等她。只不过又说了几句之后,终于还是转向了俞菱心:「慧君姐姐,锦柔还在病着,你要不要陪我去看看她?」 俞菱心立刻点了点头,她确实惦记着那日淋了大雨的明锦柔,不过下一刻又想起自己是在东篱居,连忙再转头望向俞老太太:「祖母……」 俞老太太失笑道:「你都答应了才问祖母?」 明华月也笑道:「这几个孩子好的就像亲姊妹一般,倒也是缘分了。」 俞老太太瞧着明华月看俞菱心的神色,竟似当真十分疼爱,高兴之余也不免暗暗称奇。自来亲戚也好、世交也好,便是有长辈看上了别家姑娘想讨来做儿媳的,最多便是觉得那姑娘人品容貌上佳,多加几分赞赏罢了。 除了那种原本就是亲上加亲、或是自小看着长大的亲近关系之外,像明华月这样没接触多少时日,便如此喜爱俞菱心的未来婆婆,也是少见得很了。 俞菱心在明华月面前,总还是有三分不好意思的,连向着祖母的撒娇都要收敛几分:「那,祖母可许我去看看锦柔么?」 「去罢,早去早回便是。」俞老太太怎么会不许,原先若还有些顾虑,如今明华月都将话说到这个地步,俞菱心若是能再与明华月的侄女多交好几分,那今后的日子只有更好过的。 明华月也是笑,但不免又回头看了一眼荀滢。 荀滢对上母亲的眼光,居然难得地闪躲了一回。 俞菱心立时明白,这大概又是…… 不多时,明华月的客套话说的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俞菱心因着衣衫严整,也不需如何再行预备,只是叫人拿了两样药材,便直接命白果去备车。 荀滢是随着母亲明华月一同来的,也就直接随着母亲再走,并不像明锦柔一样出入都想与俞菱心同车。 对此俞菱心并没有几分在意,她现在的车夫是白果的哥哥,柴广义手下训练过的侍卫白川,出入之间也是十分放心的。 不过正是因为这份放心,所以当俞菱心踏上自己的马车而被人拦腰一把揽住的时候,那片刻的魂飞天外简直让她差一点点就惊叫出声了! 然而厚颜无耻的某人连这一点也料到了,所以左手揽住她的同时,居然直接就亲了上去。 v第58章[12.28] 俞菱心猝不及防之下简直要吓晕,但在几息的挣扎之后终于反应过来面前是荀澈,下一刻便气得发疯,狠狠在他腰上拧了一把,疼得荀澈背脊一缩,倒吸冷气:「疼的。」 「呸!」俞菱心怒啐道,「你这是疯了吗?就算要车上等我就不能提前说一声?吓我好玩是不是?」同时啪地一下,去打他的手,「放开!」 荀澈见她脸上真有三分怒色,便乖乖松了手解释道:「原本我是想着到了晋国公府与你见面,再送你回来的。此时便到车上等你,不过临时起意罢了,便是传话也是来不及的,哪里便是故意吓你了。」 俞菱心冷哼一声:「是么?那你昨日叫白果回去作甚?还不是跟他们兄妹安排今日的事情?你荀世子还能临时起意?」又伸手推他,「坐远些!」 「我又不是神仙,怎么就不能临时起意了?」荀澈哪里肯坐远,直接便握了她伸过来的手,死皮赖脸地贴过去,「旁的不说,便那仁舜太子旧伞的事情,便不在我的计划之内啊。」 俞菱心不由咬了咬唇,这个家伙真是太坏了! 他一定是料准了自己对这件事极为关切,这个时候便故意提起,好叫她主动追问,也不好将他再推远些。 「哦,不在便不在罢。」她忍了忍,还是转了脸。 荀澈再次探手轻轻去揽她的腰:「我不过就是没告诉你在车里等你,你便这样生气?那总好过我要与你结为兄妹罢?」 俞菱心气的简直都不知说什么好:「荀慎之,你怎么这样小气记仇?再说上次闹成那样,我也不是没有……」 想起俞菱心上一回难得至极的投怀送抱,荀澈立刻笑道:「嗯,那我也同样给你‘赔罪’可好?」 俞菱心登时双颊飞红:「不用了!」 「但我是很有‘赔罪’诚意的。」荀澈另一只手直接撑在车板上,低头便要亲下去。 这时俞菱心几乎整个后背都贴到了马车的板壁上,忙伸手去撑住他:「你换个法子赔罪罢!」 「那,我一个月不来烦你可好?」荀澈真的随着她的推拒便停了动作,面上神色也稍敛了些。 俞菱心本是脸上热了的,但听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话,心头一个念头飞快滑过,便直接问道:「你要出京?」 荀澈眼光里多了两分赞许,微微颔首:「京城的戒严与搜查已经十多天了,大约到后天便会解禁。所以我预备明日一早动身,直接赶往柳州。」 俞菱心面色迅速凝重起来:「你想在京外,就……」 「还要看,」提到荀滟之事,荀澈的笑意里便不自觉地带出了几分冷冽,「我暂时还不预备污了自己的手。但荀滟是休想再以荀氏女的身份风光回京了。」 俞菱心大概明白他的意思,先前荀澈警告荀二夫人,如果他的人在柳州姜家府上看不到荀滟本人出现,那姜家必须要给个交代。 若是交代不出,后头就难堪得狠了。按着常情来说,一个大家子未出阁的姑娘好好的忽然失踪,那不是叫人害死了便是私奔了。 前者自然是要报官追查,后者却常有家族直接在家中发丧,只说女儿已死,这私奔之女就彻底不认,以免连累家族名声。 若是这两者荀家二房都不愿意,最后一条路就承认私自勾结朱家,献女求荣云云。这或者一时不会危及到荀滟自己的性命,但二房若是胆敢承认,文安侯府的分家以及公开反目就势在必行。 最讽刺的是,若是真走到那一步,承恩公府也好,右江王府也好,还有没有兴趣继续理会荀家的二房众人,就真的是个问题了。 所以如今姜家最有可能的做法,便是以这主仆之差、男女之别,强行压着荀澈所派去的人,表示大姑娘病重、仍无法见人云云,荀澈打发的侍从总不能硬闯姜家后宅,那么拖延之下,或者荀滟能来得及赶回柳州。 但荀澈若是本人亲至,姜家这种借口便用不成,到时候荀滟也就离绝路不远了。 「此事需要一个月么?」俞菱心想了想,还是又问道,「从京城到柳州,只要几日罢?一来一回,半个月也够了。」 荀澈唇角不由一勾,又再靠近了些,低声问道:「舍不得我么?一个月太长了?」 感受到他的气息这样迎面而来,纵然是这样熟悉,俞菱心仍然不可抑制地心跳加速,连忙垂下目光:「没有,就是问问你在外头办事的安排。」 「你就不能说一句舍不得吗?」荀澈看着她脸颊上渐渐飞起的绯色,声音压得越发低了,「这天寒霜冷的,你就一点不心疼我?」 俞菱心一噎,总觉自己明明也没说错什么,却好像不知不觉就被他绕进了坑里,此刻心里居然还真的就有两三分过意不去,言语之轻,声如蚊呐:「也不是……」 荀澈笑了:「不是,就叫我亲亲罢。」 v第59章[12.28] 此时的俞菱心都已经抵在了马车的角落里,根本是退无可退,当荀澈一言之后再度探身前倾的时候,她最终还是认命地闭了眼,任由荀澈很是温柔地「赔罪」了一回。 只不过俞家到晋国公府的路程也不算太远,荀澈虽觉犹自不足,还是不得不片刻即止,随即又将俞菱心搂到怀里抱了,在她耳边低声叮嘱:「我这次去柳州,也不全是荀滟的事情,还有些旁人要见,同时顺带料理荀滟之事。若是一切顺利,一个月左右也就回来了。迟的话也就一个半月,总是来得及在你生辰前回京。这些日子,你有事只管吩咐白果与白川,我昨日已经安排好了。」 俞菱心如今倚在他怀里越发习惯也越发安稳,虽然脸上的绯红尚未全散,气息倒是已经稳了,轻轻点头道:「其实我没什么事的。倒是侯府里头,如今老太太与二房回来,侯爷却不在。你若不在京里,夫人与滢儿那边,有没有什么问题?」 「我与锦城商议过了,」荀澈唇角微扬,「如今荀滟不在,二房的手段实在未见高明,一点子不入流的无赖而已,母亲自会料理。至于宫里,就看秦王殿下了。」 提到此事,俞菱心不由坐直了身子,望向荀澈,然而还没等她将悬在心头的疑问提出来,便被荀澈揽紧了腰,重新拉回怀里:「再叫我抱一会儿,要分开一个月呢。你不就是惦记仁舜太子仪仗的事情?我知道的。」 说着又在她头发上轻轻亲了亲,才将那日的种种变故与应对简要解释了一番。 前头一半,便如俞菱心自己所料一样,文皇后不熟悉仁舜太子的旧日仪仗,而昭阳殿里也被朱贵妃买通了人,所以秦王的郡王仪仗朱伞在前日就掉了包。 此事有心算无心,谁也没有料到,当时能被俞菱心在进门之时立刻发现,已然是天之幸也。 长春宫能够使出这样又短又狠的招数,根本也没有想到等到转日再如何上本表奏。当时一个时辰之后到荀家的尚务司副司正,名义上是要去给秦王更换出错的仪仗,其实根本就是要当着荀家上下直接挑明,刚才秦王的朱伞是仁舜太子旧物。 这本就是一条计策里的第二环,尚务司副司正甚至还预备好了本章,在更换完毕之后即刻递进本章请罪,表示没有看管好仁舜太子旧物,但其中的意思当然还是力指昭阳殿与秦王逾越不敬。 只不过在尚务司的人到荀家之前,秦王已然假作翻脸离席,随即便连仪仗和侍从都没有带,而是亲自捧了那柄朱伞,直接冒雨飞马回宫,到宣帝的乾元殿外请罪。 虽然有关这个应对的计策,俞菱心也是模糊猜到了一点,且看如今荀澈的神态也知此计得售,但仍旧随着他的讲述紧张起来:「所以,秦王是如何与陛下说的?又怎么会后来又宣你进宫?」 荀澈此时唇边的笑意里,便不免有几分自得骄矜,映衬着他俊秀过人的眉眼,越发意气风发:「这便是所谓的‘暗局明破’。」 俞菱心忽然想起前世里看过他的一本手札,顺着那里头的思路想下去,便试探道:「所以,殿下是将此事正面向陛下全盘托出?」 荀澈满意颔首:「长春宫行事,惯以短狠见长,殿下既然失了先机,绝对没有全身而退的机会。这样情形之下,唯一能扳回半城的,就是一个快字。所以必须在最短时间内赶回宫中请罪,宁可见责于皇上,也要抢在朱氏与尚务司发作之前先行面圣。」 俞菱心不由伸手去摸了摸荀澈先前挨打的左颊,轻叹道:「这‘快’字来的也不容易。不过世子爷您的脸面也当真好用,一个巴掌就破了长春宫不知道多少本钱的筹谋。」 虽然朱伞之事看上去不过是掉包而已,但实际上这是杀头甚至九族的罪过,此事之后不论皇后与秦王下场如何,昭阳殿、景宁宫与尚务司必然都有一番清洗。长春宫不管是培养人还是收买人,都是不知道费了多少力气。此事之后,或者就要重来一回了。 荀澈握住她的手,唇边带了几分自嘲之意:「殿下顶着那柄仁舜太子的旧伞在我眼前现身,这已然是一个巴掌打在我脸上了,也不差再多一个。」 顿一顿,又道:「我原本就与殿下有默契,寿宴那日是要做出个和好不成的样子。锦柔起初出来闹的时候,殿下还以为是我的安排,只是想做出彻底反目之势而已。待得点明仪仗的问题,才不得不再拿出非常手段让殿下快些离席回宫。」 俞菱心想起当时那一巴掌的力量,犹自有些心惊,实在是与明华月先前那次发作不可同日而语,虽然知道隔了一天半,还是忍不住有点心疼,回拥他的手便本能地紧了紧。 荀澈轻轻抚了抚她的背,又将秦王对宣帝的请罪言语简要概括解释了一下。 简单来说便是自承有罪,误用仁舜太子仪仗朱伞,僭越不敬。这一点是无法开脱,也不能推卸,只能向宣帝表明惶恐至极,自请削爵降级,严惩重罚,以偿过失。其余的,一个字也没有多说。 这就是以退为进,宣帝虽然听闻牵涉到仁舜太子仪仗而震怒非常,但见年轻的秦王冒雨飞马回宫请罪,很快也能想到这定然不是秦王自行调用,同时也想到如今不到十九岁的秦王很可能认不出那四十年前的青宫仪伞。 而秦王越是恭恭敬敬地表示愿意独自承担此事罪责,宣帝反而会越发觉得此事背后有蹊跷,不管是这应当深藏于尚务司库房的旧伞如何能够被误用,还是年轻的秦王是如何发觉此事才至匆忙赶回,样样都有文章。 有关前者,秦王当然是无话可说。即便心知肚明能有此谋此力、以及从此事当中获利的只有长春宫朱贵妃,但此刻全无旁证,说什么都是空口白话。 至于后者,秦王还是可以直接回答宣帝的追问:「文安侯世子荀澈看出朱伞逾制,妄议此事,说是有人设计陷害,可能牵涉宫眷。儿臣自是不信,一时激怒,便打了荀澈,再行回宫请罪。儿臣万死!」 到了这一步,俞菱心便完全明白了。若是秦王直接向宣帝表明自己被朱贵妃陷害,无凭无据,宣帝一定会认为秦王只是在推卸罪责,胡乱攀诬。 但他只说自己听说此事可能牵涉宫眷,且并不相信。这既此事蹊跷在宣帝跟前点明,又留出了自保的余地,宣帝只会更加疑心,并且必定会宣荀澈即刻入宫。 有些秦王无法自己出口的辩解,荀澈就可以代为解释。包括秦王为什么没有在出宫之时即刻发现那朱伞的问题,以及出了此事之后,何人必定得利,何人可能参与,何人有罪,何人有责等等。 在那条理清晰的长篇大论全都在宣帝面前回禀完全之后,荀澈最后一句,便是与秦王态度仿佛,撩袍屈膝,为了妄议天家之事而向宣帝请罪。 这就是所谓的暗局明破,朱贵妃的手段全都在暗处,且看起来后果非常严重。秦王与荀澈若是想要遮掩免罪,后果只会更加不堪。 所以这破局之法,便是用最快的速度将事情翻上明面。 v第60章[12.28] 其结果,几乎如荀澈所料。 当时在御书房里,宣帝没有说什么,只是沉默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随后传旨罚秦王三个月俸银,惩戒其逾制未察之失。 而转日上午,也就是俞菱心昨日风寒昏睡之时,通过内廷司礼监发出的几道明旨,才是为这件公案做出了一个迅速的了断。 在秦王入宫之后半个时辰才匆匆递上请罪表章的尚务司副司正革职待罪,牵涉此事的所有宫人一律发有司审问,十月二十当日陪同秦王出宫到文安侯府的随行首领内监失职杖杀,景宁宫内外所有侍从宫人严加盘查。 中宫文皇后身为六宫之主,于此事亦有责任,令闭门思过十日,小惩大诫。 若说追究牵连到这个程度,算是对秦王误用仁舜太子旧伞行走十步之事的惩处,也还是中规中矩。 后头的两道谕令便引人深思了。 十月而是当日同行的吴王与魏王,身边各有随行司仪内监,各杖二十,逐出内廷。 晋恭嫔聂氏为昭仪,与朱贵妃一同,协助皇后,理六宫内务。 「皇上这是对长春宫生疑了?」俞菱心彻底放心之余,也有几分兴奋。 荀澈点点头:「皇上仁厚宽和,但也不是真没见过后宫倾轧。从前局势平衡不同,朱氏行事也稳,稍微有些小小的心思,皇上也不计较。不过聂家除了在襄帝朝有过聂毓之一位阁老之外,到如今不过就是三四品之间徘徊,聂氏又圣恩平平,算不得什么大动静,皇上也就是敲打长春宫而已。」 说话之间,长眉微微扬起:「要紧的其实还是借着这次仪仗失察,引发皇上对皇后不满。今后景宁宫的主权便能重回殿下之手。换句话说,这件事里长春宫也算遂愿一半了。」 「那你呢?」俞菱心瞧着他的神色飞扬之处,总觉得还是不止这样,他上次挨了父亲一顿藤条,就推动了整个后宫与朝局之间的变化,这次当中被打了那样重的一个耳光,这利息得追讨多少才够? 荀澈笑笑,故意做出一副淡漠平静的态度:「你夫君不才,拿这一巴掌换了个小小的中书长史,等到柳州之行回来,便要到乾元殿跟前侍奉了。」 俞菱心不由白他一眼——好一个「小小」的中书长史! 那可是正四品的天子近臣,前世里荀澈也是领过那个职任的,那时候他才二十岁,已经是百官眼中看来过于年轻了。 然而今生再度提前了几乎一年半,岂不更叫人侧目? 想到此处,俞菱心虽然为他欢喜,却也有些担心:「那你可要小心些,从前便是风口浪尖上的,现在只有更甚了。」 荀澈将她搂得更紧三分,含笑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 俞菱心秀美的面孔腾地一下就涨红了:「你就没一句正经的!」伸手想要再去推他,荀澈却已经笑着低头又亲下来。 最终这正经不正经的话叠在一处,都统统湮没在无限的缱绻之中。 而马车外头的白川已经全身僵的像死人一样,时不时偷眼去看陈乔。 陈乔就淡定得多了,熟练地指挥着白川怎么四平八稳地绕着路。反正世子爷与未来的少夫人已经在夫人跟前过了明路,爱折腾就折腾呗,不就是晚个几刻到晋国公府么,大家应该都已经习惯了世子的不要……咳咳,习惯了世子的计划有变。 幸好又过了两盏茶左右时间,熟悉的暗号从车厢里传来,白川松了一口大气,赶忙将马车绕回正路,赶往晋国公府。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吾家奸夫最宠妻》卷一 作者:墨墨雪 02、《吾家奸夫最宠妻》卷二 作者:墨墨雪 03、《吾家奸夫最宠妻》卷三 作者:墨墨雪 04、《吾家奸夫最宠妻》卷四 作者:墨墨雪 05、《吾家奸夫最宠妻》卷五 作者:墨墨雪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