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家奸夫最宠妻 卷三》 v第01章[12.28] 【正文开始】 到了明家,荀澈便直接去找明锦城议事,毕竟他离京在即,还是有许多事情安排。而俞菱心也对明锦柔的青虹轩十分熟悉,自行跟着引路的丫鬟前往。 只是因为在路上耽搁的这些时间,等俞菱心到了明锦柔闺房的时候,明华月和荀滢已经探望过明锦柔,所以直接去与老晋国公夫妇说话了。 俞菱心不免有些不好意思,明明说是一同过来探病,结果她在路上耽搁了这样久。明锦柔自己倒是不介意的,虽然在风寒病中,精神看着其实还好,只是喉咙难受,一直咳嗽。 且即便这咳嗽也没能拦着她笑话俞菱心:「哈哈,没什么,不就是路上耽搁了么,咳咳咳咳咳,我们,咳咳,都明白。」 俞菱心赶紧亲自给她倒了枇杷水递过去:「我的小祖宗,你就少笑话我两句罢,都咳嗽成这样了,还不消停。」 明锦柔喝了水顺了气,又叹道:「其实我没什么,就是咳嗽起来的时候疼,不咳还好。昨日睡了一天,也不太热了,只是我哥非要我躺着。」 「你当时淋雨那样透,你哥心疼死了。」俞菱心想想当时的情景,仍旧有些后怕,「也是我不好,临时叫你出去拦路。你可别仗着自己底子好就再折腾,如今越发冷了呢,要是留下点什么病根,可是我的罪过。」 「咳咳,」明锦柔虽然咳嗽,还是不以为意的,「哪有那么严重,就是淋雨而已。我哥在军营里,淋雨也要出操的,前线上总不能下雨就不打仗罢。」 俞菱心不由失笑:「这话虽没错,你又不是真上阵打仗的。」然而再想想当时的情景,其实与打仗也是有几分相似的,尤其还是为了秦王。她也干咳了一声,稍微压低了些声音:「如今,这也算为了‘他’,赢了这一仗罢?你哥跟你说外头的事了吗?」 明锦柔撇撇嘴:「谁是为了他,不过是怕连累表哥和姑姑一家子罢了。我还是宁可表嫂你记着我的人情。」 这时忽听外头丫鬟禀报,说太医过来给明锦柔再看看,请俞菱心先出来到外头喝茶。 俞菱心闻言倒是也没有多想,点头便起身出了房门。 然而与明锦城和荀澈亲自领进门的那位「太医」一照面,整个人登时一个激灵,随即赶紧低头欠身,连退了两步让路。 那「太医」也扫了俞菱心一眼,随即便直接进了明锦柔的房间。 明锦城亲自在外头关上了房门,而荀澈则是过去牵了一脸惊愕的俞菱心往东暖阁过去,声音压得几乎低不可闻:「殿下这才叫临时起意呢。」 俞菱心简直不可置信,悄声问道:「这也太大胆了罢?哪里来的太医服色?」 荀澈笑笑:「郗医正的二儿子刚进太医院,今日本来就是过来给锦柔请脉的。殿下这就算是很周密了,还跟他换了衣裳才进来。不过殿下肯定不会坐太久,他这是出去办差的路上,顺路过来的。」 俞菱心不由想起荀澈以前的招数种种,翻了个白眼:「你们还真是君臣一心,好‘顺路’。」 不过荀澈的话果然落实,最多也就一盏茶的时间,一身太医装扮的秦王就已经从明锦柔的房间里出来,由明锦城陪着又匆匆出去了。不到片刻,明锦柔的心腹丫鬟便领着另一个年轻太医进来,这次才是真过来给她请脉的。 俞菱心等了片刻,本想再进去看看明锦柔,谁知真正的小郗太医还没出来,明华月身边的丫鬟碧树先回到了青虹轩,直接到东暖阁给俞菱心一福:「俞姑娘,国公爷和老夫人请您过去。」 俞菱心登时心里又是一跳,本能就转头望向荀澈。 荀澈失笑:「看我做什么?母亲是个直性子,今天来都来了,肯定与外祖父外祖母提了咱们的事情,大约便是叫你过去看看罢。」 俞菱心当然明白是这个意思,可是还是有些踌躇:「这……这是不是太早了?」 荀澈摆了摆手打发了碧树,又笑道:「早晚有什么分别?若我说,还晚了呢。」看看外头,压低了声音,「你怕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这话倒是真的,老晋国公夫妇都很长寿,前世里俞菱心是见过两位老人的,确实都很和气,老晋国公还有几分风趣,而老夫人则与明华月同样是爽朗作风。 说起来,俞菱心此时的感觉其实也不是多么局促紧张,只是觉得明家人实在行动太利落了,这婚事刚刚有个含糊的眉目,就要在一日之间连荀澈的外家长辈也都见过来么? 不过碧树都过来传话了,那也只能硬着头皮过去。 荀澈瞧着她的神情,只是笑,随即伸手揉了揉俞菱心的额发:「这是母亲疼你呢。在外祖父和外祖母这边也看过了,将来若是老太太找麻烦,也有多几句话说。走罢,我陪你过去。」 俞菱心知道他的意思,也不好再推拒,便由荀澈亲自陪着到了晋国公夫妇的主院。因为荀澈没有长辈的话,并不好随着进去,便在庭园里止步,又由碧树引着俞菱心进去给两位老人见礼。 前后不过两盏茶的时间,明华月便与俞菱心和荀滢又一起出来了,打起帘子便见荀澈居然仍旧等候在外,面上倒是惯常云淡风轻、闲庭信步的模样,只是明华月与俞菱心都是对荀澈了解至极的人,几乎不约而同地望向了他的脖颈。 这是他自少年读书时留下的习惯,每当格外紧张的时候,脖颈就会比平时更僵。外人一眼扫过去未必能察觉出什么,明华月和俞菱心却看了一眼便心里有数了。 只不过俞菱心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了目光,她知道荀澈听上去十分坦然,但实际上也是会担心她初次拜见明家长辈,会不会有什么为难等等。 明华月则是撇了撇嘴,直接叫破:「臭小子,这么不放心慧君吗?」 v第02章[12.28] 荀澈含笑欠身:「有母亲在,儿子哪里有什么不放心。」说是这么说,但还是飞快看了看俞菱心,一眼扫见她腕子上赫然多了一只莹润华美的玉镯,唇边的笑意便没抑住。 明华月哼了一声:「放心了?你亲自选的,老人家喜欢着呢。」 俞菱心低着头,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但也不敢跟明华月说什么,只能默默跟着走。 荀澈此时已经放心,自然不会在口头上继续与母亲绕圈子,只是赔笑应了。 明华月看他眉梢眼角都是一副欢喜无限的模样,也懒怠再多说,又带着众人一同再次去看明锦柔。谁知这样耽搁一下,明锦柔已经吃了药重新睡下,除了荀澈继续要留下与明锦城议事之外,女眷们便直接告辞。 这时荀澈与俞菱心两人互相看看,也没有什么话要再说了。从俞家到晋国公府这一路又是缠绵又是密议,该说的已经说完,此刻当着明华月和荀滢等人,索性就含蓄地颔首而别。 然而明华月、荀滢并一同送出来的明锦城都非常诧异:「这就完了?」 荀澈难得感到意外:「什么?」 明华月则是望向俞菱心:「孩子,你们没什么话要再说几句吗?」 俞菱心更加尴尬,连忙摇头:「没有。」 明华月大方摆手:「不用客气,要说就说罢。」 眼看俞菱心脸上又再发热,荀澈先笑了:「好罢,那就再说几句。慧君,我明日离京办事,母亲和妹妹这边,劳烦你多想着些罢。」 「知道了。」俞菱心低声应了一句,随即便主动去挽明华月,「夫人,我们说完了。咱们还是走罢。」 明华月不由摇头笑叹了两声,终于带着荀滢与俞菱心往二门去登车,各自回府不提。 回到家里,俞菱心便与祖母简要说了一下在晋国公府的事情,当然隐去秦王探视明锦柔这段不说,要紧的是有关拜见晋国公夫妇,以及得了晋国公夫人一只凝华镯的事情。 俞老太太虽然欢喜,脸上的神色里倒也多了两三分凝重,仔细问了俞菱心当时的应答言语,听着确实是处处妥当,才放了心,又叫霜枝去拿了两对镶嵌了红宝石的金钏出来给俞菱心:「冬日里衣裳重,带些鲜艳的提气色。」 「祖母,不用了,这也太贵重了。」俞菱心一眼便看出这应该是俞老太太的陪嫁之物,硕大的宝石熠熠流光,而且那金子也是刚刚重新炸过不久,越发显得灿烂光华,价值千金。 俞老太太却按着她的手:「拿着,你出去走动,总不能只拿人家给的东西撑场面罢?」 俞菱心语塞,她如今在外头行走的时候,小东西自然是家里的,只不过当真能拿出手的大件首饰,除了明华月给的天水翠之外,便是荀澈先前跟着皇后赏赐一起送进来的珠宝了。 她自己的嫁妆里当然也有一些齐氏当年的首饰,但无论是做工还是宝石的贵重程度,都还是要再逊色几分的。 犹豫了一下之后,俞菱心还是向祖母道谢之后接了过来。某个层面上来说,这也算是身为俞家女的体面罢。 当天夜里京城起了大风,凛冽呼啸着席卷过整个帝都,一夜之间便白霜满地,不知道多少人都是难以安眠。 牵挂着荀澈转日行程的俞菱心自然也是其中一个,所以晨起之后从盥洗到用膳,俞菱心都有些心不在焉,忍不住就会惦记荀澈前往柳州的行程是否能够平顺,会不会遇到什么风霜雪雨等等。 不过这些担心到了晌午之后就停了,倒不是外头的风停了,而是荀澈那些铺子的新一批年账到了。 这次是白川带着人将京城内外大江南北,总共加起来二十几卷堆满一箱的账本抬了进来。 俞菱心瞬间就黑了脸,什么柔情蜜意牵肠挂肚,立刻都被误上贼船的咬牙切齿取代。 不过因着明锦柔仍旧在病中休养,京城天气又迅速转寒,俞菱心当真是十分难得的也在家里好好消停了几日,多一些时间陪伴祖母,同时略看一看这些账册,间中再叫白果讲一讲外头的消息与新鲜事。 白果言语十分剪断利落,但消息句句都是要紧的,譬如: 十月二十四,整整折腾了半个月的京城戒严终于结束,进出城门虽然仍有京策驻军抽检,但再不是依次盘查。 十月二十七,曾经盛名在外的文华书院宣布将文华诗会改期。 十一月初一,文华书院正式开始授课,然而闺塾的部分几乎有十分之一的闺秀没有去。 俞菱心一一听着,都没有太过放在心上。基本上桩桩件件都与荀澈所料没有分别,她也没有什么特别需要操心的,此时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事情甚至也不是白川抬过来的那一箱账本,而是手里给父亲做的衣裳。 俞菱心隐约觉得,或许她在家中的时间比她之前想的可能要再短那么一点点,所以还是趁现在有空闲,给父亲和祖母多亲手做两件衣裳罢。 v第03章[12.28] 十一月初二,江州的信送到了莲意居。 俞菱心拆了只扫了扫,便叫甘露直接与先前齐氏在京城时送来的那些帖子锁在了一处。 虽然言辞不同,所说的事情不同,甚至齐氏的姿态口吻也不同,但其实所有帖子书信最终指向的目的还是一样的——哭穷。 「大姑娘,您有什么打算?」甘露到底是从小服侍俞菱心的,深知自家姑娘的柔软和善,即便近几个月来看见了俞菱心这许多变化,但仍旧会有些担心。 俞菱心摇摇头,随手抽了一册账本来翻翻:「收了就是。等收到第三封哭穷的信,就叫人送一百两银子过去。救急不救穷,有些事情,我也没办法。」 甘露松了一口气,欠身应了。 俞菱心不由又想起荀澈,他此刻若在,或者还有别的法子与安排。 他已经离京十来天了,也不知道事情顺利与否? 按着京城到柳州的距离而言,荀澈不管有没有在姜家接到荀滟,此刻都应该是在回京路上才对。 转日,俞菱心的这个念头便得了证实,只不过,是以一种她完全没有想到的方式。 十一月初三,京城飘落了初雪,纷纷扬扬的雪片并不大却十分细密,同时也不算太过寒冷,刚好是赏雪赏梅的上佳天气。 因而在这样的时候,忽然见到明锦柔过来登门拜访,邀请她一同到文安侯府参加什么赏梅小宴,俞菱心也没有觉得太过讶异。 毕竟荀老太太的寿宴可说是大大的不欢而散,既是大风大雨,又是波折连连,荀澈奉旨入宫最后虽然有了好结果,但在寿宴当时却如同获罪一般不祥,总体来讲荀老太太的寿辰过得可以说是丧气至极。 所以过了这样十数日,寻个好天气,在家中再办个小宴,稍微请一请三亲六故的,也算给老太太勉强找补找补,倒也寻常。 只不过一路同行过去,到了荀家听说这回的赏梅小宴是二房一力主办,连银子都没用公中太多,俞菱心还是隐约感觉出几分蹊跷。 明华月倒是十分坦然,而且乐得这次二房操办宴会不用费心,只自与明锦城、明锦柔说话:「随他们去,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总之如今侯爷不在,他们若是作妖离格儿,我也没有情面。对了,还是说说国公府罢,文家的姑娘都安顿了?」 明锦城对姑姑一直都十分敬重,即便是坐在一处说家常话也是端坐笔直,闻言微微欠身:「是。十月底的时候沂阳侯夫人终于到了,如今已经将两位姑娘接回文家在京城的宅邸。另外昨日收到父亲的信,说是年底应该能回到京城。有关皇后的意思,届时再与父亲斟酌。」 明华月点点头:「回头等你父亲回来,我也要与他说道说道。家里的事情哪能就这样彻底丢开,与文家联姻虽然也是可以,但姑娘的品格最是要紧了。还是得找个能干的才行,你也是顶门立户的世子,这样的事情,自己也得上心。」说着便自然地看了一眼俞菱心,眼光里全是满意与欣慰。 明锦城不由干咳了两声,无奈地转了转头。他与文若琼的这个婚事本来就是政治联姻,他也是无可无不可,然而自从荀澈与俞家姑娘有了这么点牵扯,一步步走到现在姻缘在望,他除了给荀澈帮忙之外已经不知道听了多少次要他找个贤良媳妇。 先前明锦柔和荀澈说说就罢了,现在怎么连姑姑也这个口风! 幸好明华月又念叨了几句之后,下人终于过来传话,说是宴会预备齐全,请众人到花厅饮宴。明锦城如释重负,赶紧起身,恭请明华月领着荀滢、明锦柔和俞菱心几位过去饮宴。 进了花厅便见是整整齐齐摆了四桌,客人不多不少,基本上除了荀家众人、昌德伯府众人,就只有几位远亲和二房比较熟悉的世交两三位。酒菜点心也算精致,尤其在这样的雪天里再搭上烫得热热的甜酒,还是很有几分意趣。 俞菱心随着荀滢与明锦柔一起坐了,然而谈笑之间总有些微微的分神。一方面是在这样的风雪之日,格外牵挂些在外的荀澈,另一方面便是当真不相信,荀家二房会只是为了闲情雅意办这梅雪小宴。 事实上她果然没有失望,酒刚刚上到了第二轮,便见一个管事媳妇匆匆跑了进来,当真是一路小跑的到了荀二老爷夫妇跟前:「老爷太太不好了!大姑娘出事了!」 厅中众人无不变色,只有俞菱心听到的时候心里一沉,随即便迅速环视众人的反应。 荀二老爷夫妇自然连声追问,荀泽荀澹兄弟,以及荀湘也都起了身。只听那管事媳妇带着哭腔继续道:「大姑娘,在回京的路上叫人给害了!马车翻落进了江里,现在生死都不知道呢!」 「什么?马车翻落?」荀泽的性子比荀二老爷夫妇更急,几乎是一把抓住了那管事媳妇,「这,这什么时候的事情?大姑娘现在如何了?谁下手害的她?」 那媳妇哆哆嗦嗦地竟朝明华月这一桌转了转脸:「好像……好像是世子爷的从人冲了大姑娘的车……」 随着厅中的议论喧哗与混乱迅速升级,明华月等人自然也都起了身,人人面上都是惊愕万分,明华月也是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变故。 还没来得及再问那管事媳妇细节,荀二夫人已经冲到了明华月面前伸手就要拉扯:「嫂子!这……这是怎么回事?世子爷就算看不上我们这一房,也不能害了我们滟儿啊!」 明锦柔和荀滢并身边的丫鬟连忙上前拦阻,而与此同时俞菱心已经起身快步到了明锦城与荀淙身边,压低声音:「现在能不能封锁整个侯府?」 明锦城与荀淙原本也是大出意料,要上前一同去拆解问话的,突然听到俞菱心这话都是一惊。但明锦城毕竟见事更多,皱了皱眉便反应过来:「一定要封还是能的,慎之有吩咐,只是……」 俞菱心立刻点头:「即刻封府!」 v第04章[12.28] 明锦城不由看了一眼身边的荀淙,又扫了扫已经在这片刻之间开始又哭又吵,闹成一团的女眷,把心一横:「好!」随即快步就往外头去了。 荀淙这时就更不明白了,看看俞菱心,也不知道是应该追着跟上明锦城,还是过去帮着妹妹们去给母亲拆局。 「四公子,借一步说话。」俞菱心看着厅中的宾主众人都已经纷纷起身,有的去安抚老太太,有的去拉明华月和荀二夫人,还有一半则是围着荀泽那边,细问那报信的管事媳妇,大姑娘荀滟是如何遇难云云,她索性便直接拉着荀淙再退一步,低声说了几句话。 荀淙一一听了,再望向俞菱心的眼光越发惊异,但也多加了几分敬意,当即一拱手,低声道:「多谢嫂子提点。」 俞菱心这个时候连翻白眼的心情都没有了,又向外看了看,叮嘱道:「你年轻,排行小,有些话还是请你表哥说就是。」 这时便听「哗啦!」一声巨大的脆响,整个茶盏被直接飞到了墙上,瞬间瓷片碎裂飞溅,离那处近的人都有被波及的,连忙纷纷逃开几步。 「都给我住口!」明华月一声怒斥,简直声震云霄,「吵吵嚷嚷闹什么?有什么话,给我当着面一句一句说明白!再这样拉扯浑闹,休怪我不客气!」 此时厅里便静下来了,荀家二房的众人都是脸色铁青,荀二夫人一脸是泪,余下的亲友宾客犹自惊愕之色未去,众人皆听着那管事媳妇又战战兢兢地讲了一回。 简单来说,那意思就是荀澈去柳州姜家接荀滟,但是荀澈到的时候荀滟已然出发,荀澈不顾姜家人劝阻一定要去追荀滟的马车,结果过程中荀澈的下属惊了荀滟的马,荀滟便在柳州冀州交界的云江边上翻车落水。 这简直是骇人听闻,荀老太太听完就直接开始大骂荀澈狼心狗肺。荀二夫人想要再度过去拉扯明华月,却又慑于明华月的武力与气势不敢行动,只能去老太太跟前嚎啕大哭。 满堂亲友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明华月一时间也无言应对,毕竟荀澈此刻仍然并没有回京,她虽然不信荀澈会这样做,却没有什么有力的言语应答。 幸好这个时候明锦城已经重新进了花厅,与俞菱心和荀淙飞快说了两句话之后便大步上前:「各位请先坐好,侯府内外已然命人封锁盘查,应该很快就有结果。」 「封锁盘查?」满脸怒色的荀二老爷当先愣住,看了一眼明锦城,又望向同样没完全明白的明华月,「难道世子害了滟儿还不够,大嫂还能将满堂宾客都在家中灭口吗!」 「荀大人这话慎重。」明锦城素来看不上荀家二房,身为晋国公府长子长孙,又领了兵部职任两年整,纵然年轻,也不是荀淙荀滢这等晚辈。尤其他身为明华月的侄子,感受到荀二老爷对明华月的不客气,心中怒意腾起,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杀气,「令爱的生死如何,如今尚未可知。仅凭下人的几句话,开口就道文安侯世子谋害,若无真凭实据,这就是攀诬了!」 荀二老爷脸色一变,但看着高大英武、作风强硬的明锦城,他还真没有底气硬压。更何况明锦城根本也没有兴趣跟他来言去语的纠缠,不过稍一顿,便又续道:「即便大姑娘当真出了什么变故,等到世子回京,自然有个明白交代。如今世子尚未回来,便有人在此当众宣扬些没有实据却耸人听闻的言语,实在不得不查。」 说着摆了摆手,便有亲兵进门去抓那媳妇。 「你们这是做什么!「荀二老爷怒道,」要杀人灭口?明大公子,这里是我们荀家!」 「一个传话的奴才,又不是当时的证人,算什么灭口?」荀淙此时越发明白俞菱心刚才跟他说的话,也上前一步,大声道,「二叔若真关心大堂姐死活,不是应该先问清楚这话是谁传回来的,几分真假么?封府搜查有什么错?我也想看看,谁这么有本事,送回来这么了不得的消息!」 厅堂中的气氛登时微妙起来,那管事媳妇脸上震惊哭泣的神情完全就凝住了,还不知道如何转换,甚至不知该向谁哭喊,就被明锦城的亲兵脚不沾地地直接提了出去。 明华月这时也反应过来,叫破得更不留情:「就说呢,就算大姑娘真有事,也该私下禀报的,还吵吵嚷嚷的要当着这么些人,果然是真不要脸了!等下查出来是什么人送了这消息进来,二弟妹,二老爷,咱们好好说道说道!」 「我的滟儿啊!「老太太忽然又哭了几声,」到底是哪个黑了心的要害你,就是见不得你好啊!滟儿啊……「忽然两眼一翻,好像昏了过去。 「母亲!「」祖母!」 荀二老爷和荀二夫人赶紧又哭又急着叫请太医,虽然神态应变都有些过于僵硬了,但总比留在那里面对明华月强,慌慌乱乱的一家子闹剧一样簇拥着老太太便扶到后头去了。 剩下的亲友客人越发目瞪口呆,这算怎么回事? 心思灵活的便不免开始算计了—— 前头说大姑娘荀滟出事,还是世子荀澈害的,虽然也十分惊人,但也是公卿高门之中见过的内讧而已。 而随后明锦城这个应变简直是雷霆手段了,先封府,后审问,荀家二房就一点退后的余地都没有了。 毕竟进来禀报是家里的管事媳妇,所说的言语必然是有人禀报的吧?那谁禀报的呢?这人又怎么知道的?以文安侯世子荀澈的能力,要真害了荀滟还能留下活口回来报信么? 反过来,要是荀澈没害荀滟,传这话的人就很值得审了。 这即刻封府的手段里,最要紧的就是这个「即刻」,因为按道理来说,那管事媳妇一定是听到了这消息就立刻进来禀报,所以报信之人肯定还在府里,找到了必然是一场严审,之后会怎么样,谁能知道。 但要是找不到人,那可就更有意思了。 那就等于是有人早早就教了这媳妇这番话,就等这个时候过来宣扬。 若是封府的动作晚了一刻,那媳妇推说传话之人已经逃走了…… v第05章[12.28] 总之无论如何,这一场赏梅小宴都真是精彩至极了! 不到半个时辰,更精彩的后续来了,那所谓的报信小厮已经找到了,明锦城亲自带着那小厮和那管事媳妇去了京兆衙门,根本就没有送过再让荀家长房与二房再怎么纠缠撕扯。 而亲友宾客们终于得以告辞的时候,人人都戴着满心的惊叹与疑虑——看来荀家内部的分崩就在眼前了。 只是,荀澈与荀滟到底是怎么了? 这个疑问在俞菱心的心头也很是盘旋了一日。 荀澈是十月二十三离京的,京城内外的盘查则是十月二十四解除,荀滟便是当日即刻赶往柳州,也没有办法比荀澈更早回到姜家。 除非荀滟弃车换马,不顾生死地拼命赶路,或者还有一线希望。但十月底的天气已经十分寒冷,荀滟又不曾习武,身体应当承担不了那样的奔波才是。 可是,按着在文安侯府那管事媳妇的说法,荀滟不仅到了,还是在荀澈之前到的,所以比荀澈更早回转返京,然后在路上出事。 这句话里到底几分真假? 或者说,这件事到底何处为假? 在荀家闹起来的时候,二房众人的重点显然是「荀澈害了荀滟」,倘若真的要顺着他们的话头去纠缠争辩,大约能说的便是「荀澈没有,或者是不会去害荀滟」。 但是,如果这整件事都是假的呢? 姜家人说荀滟已经在荀澈到达之前就出发了,换言之就是荀澈应该根本没有机会见到荀滟,那如何能确定马车里的人就是荀滟? 若荀滟真的翻车落水,她此刻到底是生是死?若车里不是荀滟,那真正的荀滟又在哪里? 最重要的是,那管事媳妇背后真正的指使之人到底想做什么?而且还是在那样一个不大不小的宴会上直接叫嚷出来,岂不就是特意想要向外传出消息? 这才是最让俞菱心迷惑的一点,若这是二房的计谋,那他们的重点应该是想办法给荀滟铺一条回家的路,而不是死在外头的路。总不能是荀滟拼了一死来栽赃荀澈一个杀人罪名罢? 当然还有一种其他的可能,就是此事为外人的计策,比如瑞阳郡主或朱家的人,直接设计杀了荀滟然后嫁祸荀澈,从而推动荀家内斗,又能坏了荀澈名声。 可这也不太像,俞菱心回想当时在文安侯府所见,总觉得荀家二房众人对这消息接受的太快,反应也不够自然,应当是有所勾连才对。 那么真相到底如何,说不得还是要等荀澈回京才能见个分晓了。 就在俞菱心同样百思不得其解的过程中,有关荀家的这场内斗与荀滟出事的消息,已经悄无声息地传播开来。 甚至连十一月初五才休沐回家的俞伯晟也同样听说了一些,所以听到俞老太太提起明华月的相看之意时,居然立刻摇了头:「与荀家结亲?这可不太妥当,不行不行。」 此言一出,全家愕然。包括俞菱心在内,谁也没想到俞伯晟居然会反对这件婚事。 「近来朝廷上风波很多,」俞伯晟原本还是有些顾忌俞菱心此刻也坐在老太太身边,但想了想,觉得还是给年少的女儿讲清楚利害关系才好,便又继续道,「宫里形势也紧张,这位文安侯世子才十八岁,就得了中书长史的职任,他从前又是秦王殿下的侍读,根本就是时时都在风口浪尖上的。一步踏不稳就是满门之祸,菱儿还是不要与他们家太密切的好。」 俞菱心不由一噎,当初她也曾经希望百般拦阻父亲,让他远离朝廷上的夺嫡倾轧,以保家族。如今俞伯晟倒是真的安心修葺皇陵,远离朝局了,然而也同样希望她不要牵扯到始终身处权力核心的荀家去,她竟无言以对。 荀老太太还是有些迟疑:「这……虽然也有些道理,但文安侯夫人真的很喜欢菱儿,连晋国公夫妇都给了见面礼了。」 俞伯晟完全不为所动,甚至说的更为直白:「无事献殷勤,怕是有什么隐情。文安侯世子那等才貌地位,便是帝姬郡主也娶得,咱们俞家如今有什么格外可取之处?为何非要菱儿?再者文安侯府的门第也太高了,内里又不太平,我在京北都听说了那位文安侯世子谋害堂妹的消息。虽然那只是传言,但空穴来风,未必无音。文安侯世子还是很有些手段的,万一菱儿嫁过去受了气,到时与他们争执起来都难的很。」 虽然俞伯晟的坚决不同意让俞菱心又意外又头疼,但父亲话里的意思还是让她十分感动的。 因为在这件婚事当中,父亲根本没有想过要如何借着联姻结交文安侯府、从而在仕途上更进一步,甚至也不在乎这婚事能给家族带来什么利益,他一心只是想着这是不是良配,将来她能不能过得好。 俞老太太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倒是也有几分赞同。只不过老太太是见过明华月前日对俞菱心真心喜爱的态度,所以还是有点犹豫。于是最终这件事的结论便暂时归结为等一等再看。 毕竟荀家现在也没正式提亲,而如今京中又传开了荀澈与荀滟的这件事,荀家内部只怕要很是折腾一番,再观望些日子也是正理。 俞菱心倒是不大紧张,她总觉得不管有什么问题,只要荀澈回来,一切都能迎刃而解,所以唯一的问题只是:荀某人你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几日又忽忽而过,京城天气越发寒冷的同时,各样的流言蜚语却越发热火朝天。 文安侯府赏梅宴,赏出一段堂兄谋杀堂妹的人命公案,甚至当日就闹到了京兆衙门,说起来这也算是精彩得很了。然而此事更加转折离奇之处,就在于当明锦城将传信之人带去京兆衙门之后的当夜,那管事媳妇与传话小厮双双身死监牢。 v第06章[01.09] 一时间关于这件事的猜测与议论甚嚣尘上,有人说是荀澈谋害了荀滟,却跑了报信小厮这个漏网之鱼,现在这是要进一步杀人灭口。 也有人说是荀澈应当不会谋害荀滟,这是有旁人害了荀滟之后栽赃荀澈挑拨离间,间中杀人灭口。 而无论是哪一种,这位年轻的文安侯世子归京之事都成了京中最热门的话题。京兆衙门甚至派了两位积年老练的捕头赶往柳州,试图寻找此刻尚未传递只言片语回京的文安侯世子。 然而一直到了十一月十五,十多天过去,荀家内部已经为了是否要为荀滟发丧而吵翻天,荀澈仍旧没有回京,反而是原定要到年底才回京述职的文安侯荀南衡先递上了一本,表示在郴州的军务如今十分顺利,应该可以更早完成巡检,请求腊月初一提早回京。 此时有关荀家的这件风波早已传遍京中,宫中自然也有耳闻,十一月十八,宣帝亲笔朱批,许可文安侯提早回京的同时,甚至也含蓄了提了一下修身齐家之意。 此事传出,京中对荀澈的议论就更多了。最初有关什么荀澈谋害荀滟的消息传出之事,其实相信的人并不多。毕竟杀害人命是大事,荀滟身为荀家二房长女,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文安侯世子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地杀了自己的堂妹? 然而随着荀澈的迟迟未归,也没有什么书信消息传回,对此事生疑、觉得荀澈心虚的人便渐渐多了起来,甚至还有人开始找出些理由来,解释一番为什么荀澈可能要杀了堂妹荀滟。 在这些纷纷扰扰的流言之中,俞菱心也开始有些隐约的焦躁,因为荀澈一点消息也没有传递过来,而父亲俞伯晟那边却已经有些意思想要给她另寻亲事。 白果看着俞菱心担心烦躁的样子,主动问过要不要叫白川去偷偷找明锦城问问,因为最近荀家内部几乎天天吵架,玲珑文社自然也是暂停了,明锦柔和荀滢也没有来找俞菱心,一时之间她竟是连问一问的机会都没有了。 俞菱心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头,她虽然每天都在担心,但总觉得若是荀澈有话要告诉她一定会主动传的,不然去找谁询问只怕也是枉然。 只不过,这样强忍心焦一天天的等下去,也真的是很煎熬就是了。 风起霜降,转眼又是十来天过去,京城的天气已经快要滴水成冰,而在家中可以算是清净休息了将近一个月的俞菱心却明显消瘦了几分,俞伯晟再次休沐回家看到女儿的时候都有些惊讶:「菱儿,你可有什么不舒服?」 俞菱心只是笑笑含糊过去,主动将话题还是转到父亲的差事,年下家中的预备等等,强行说些能叫自己也分神的家务话题。 俞伯晟随意应了两声,便又重新提起俞菱心的婚事,主动望向俞老太太:「母亲,您可记得齐楚么?」 俞老太太一怔:「你是说昌德伯府的那个旁支?」 俞伯晟点点头,竟是很高兴的样子,又给俞菱心解释:「齐楚算是你的远房舅父,昌德伯府的旁支。当年与我一同在青阳书院读书的,是我那一科的二甲第五名,学问很好,人也端方,就是过世的早。他的独子齐珂,如今也在青阳书院,很是踏实上进……」 俞菱心端着茶盏的手都微微抖了一下,父亲居然有这个想头? 齐珂,上辈子也算是荀澈的一个死对头了! 俞菱心一时之间过于震惊,就没太仔细听父亲俞伯晟后半段与祖母继续说的话。 但也无非就是仔细说一说齐珂其人罢了,她不必听也知道,甚至可能比父亲知道的还更详细些。 一方面,因着前世的齐珂是天旭十七年的探花,少年得志,成为了宣帝年间最年轻的御史大夫,仕途顺遂,才名德名皆誉满天下,无人不闻。 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上辈子齐珂与荀澈之间那种微妙的敌对关系。 严格地说,齐珂不算是荀澈真正的「敌人」,因为齐珂从来没有支持过长春宫朱贵妃与吴王魏王。 但齐珂从入仕以来就在士林当中被视为年轻一辈的清流领袖,犯言直谏,从无畏惧。而他所参之人,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六部官员,皆不能因身份背景而稍得幸免。 荀澈前世里毒伤入心,朝不保夕,更兼血仇家恨累累,手段之狠辣决绝远超常人。虽然秦王殿下,甚至晚年的宣帝都能体察一二,但谁也阻止不了齐珂的参奏本章。 几乎从天旭二十年开始,齐珂的大半参奏都是针对荀澈的。只不过齐珂倒也分辨的极其清楚,他纵然对荀澈算计吴王魏王,以及血洗自家二房的手段追索不休,但对于荀澈最后提出有关赋税新政的本章却十分支持。 因而当新帝登基、荀澈过世之后,最终由荀澈草拟的税政便是交到了齐珂手上。齐珂虽在之后给荀澈追加谥号的廷议之中仍旧表示了对荀澈私德的质疑与反对,但他经手的税政修订以及推行,却是按着荀澈临终的手书,落实得十分彻底。 所以到了后来,俞菱心甚至隐约想过,齐珂虽然是弹劾荀澈最多的对头,却也是在实务上最了解荀澈心思的人。若不是局势所迫、荀澈必须使用那许多非常手段,或者他们原本可以成为知己好友,应当是十分聊得来才对。 她这边的思绪犹自未绝,俞伯晟那边夸赞齐珂学识人品的话已经与俞老太太说的差不多了,最终又道:「所以我想着,不如就在月底到景福寺去做祭礼的时候,叫杉哥儿约请齐珂同行,到时候也好请母亲您亲自看看那孩子,您觉得如何?」说着,又看了一眼俞菱心。 俞老太太明白俞伯晟的意思,到景福寺里吃个素斋或者个茶,自自然然地见上一面,也是给俞菱心自己看看。 若是不成,无非就是俞正杉约请了一位同窗,尤其齐珂又是昌德伯府旁支,算是俞菱心的远房表兄,见着了也不算如何失礼。 反过来若是孩子们见着了确实觉得不错,那这位家中人口简单,自身学识人品都不错的青年,或许真的是比文安侯世子更好的良配。 「也好。」俞老太太又想想,便犹豫着点了头,「原本月底咱们也是要去景福寺的,若是遇见什么人,那也只能遇见了。」说完,同样看了看俞菱心。 v第07章[01.09] 俞菱心面对父亲和祖母的目光,只好尴尬地低了头。 她当然无意相看齐珂,对齐珂也没有任何的好奇,因为上辈子在荀澈生前身后,她都见过齐珂不止一次。甚至前世里她病故之前的最后一个月,她还在景福寺里偶遇过即将入阁辅政的齐珂,以及他那位出身不高却始终不离不弃的原配夫人。 只不过,俞菱心此时也没有什么理由去反对父亲这样兴致勃勃地安排什么景福寺偶遇。每两个月到景福寺给已故的祖父、三叔和家人祈福致祭本来就是家里的事情,时近腊月更是要预备大祭,她身为长子长孙女更加不能不去。 至于这当面相看的事情,与其现在反对,还不如看了之后略作一番挑剔更好拒绝。 抱着这个念头,俞菱心自然就没有反对,这也让俞伯晟越发欣慰欢喜,兴致勃勃地说起景福寺之行的具体安排。 俞菱心虽然坐在一边听着,心思却早已飞到了京外。 外头的天气已经这么冷了,荀澈在外头的事情到底是有几分不顺利,又或者需要多少周折?他会不会生病?有没有什么危险?他连消息都没传来一个,那应当真是忙得很了…… 十一月三十,小雪。 用过早膳不久,俞家的车马便往景福寺出发了。俞菱心抱着手炉坐在车上,一路过去竟然觉得无聊至极。 或者是她真的有些思念某人了,至于在她上车的时候居然还隐约动了个念头。 然而打了帘子,便见车里干干净净,俞菱心不由在心里暗暗骂自己——这是胡思乱想什么呢?他还没回京呢,便是回了京,多少事情忙不完,哪里有功夫成日过来?荀滟的事情还不知道是怎么样,文安侯又要马上回京,宫里到年下又有多少事? 可是这思绪便是再合情合理,她也仍旧能清楚地感到自己满心的牵挂与失落,这感觉甚至有几分隐隐的熟悉。 前世里,她独自守着偌大的文安侯府,守着他的牌位,也是在那漫长的十二年一天天地等。只不过那时候她唯一能等的,就是过继的嗣子元服成年,娶妻生子,撑起家业,她也就算对得起荀澈,也对得起文安侯府。 如今她在等的自然不同,她有更多的希望,同时也有更多的担忧与思虑。她再是性情沉稳有耐性,想到此刻安危不知的某人,也难免心绪难平。 所幸很快到了景福寺,倒是个静心祈福的好地方。俞菱心跟着祖母和父亲进出行礼之间,也偷偷给荀澈祝祷了好几句,才觉得心里稍微消停些。 时近巳正,祭礼祈福完成,俞家上下便一同到专门吃茶的偏殿静室过去。俞伯晟还向俞菱心多看了两眼,扫了扫她头上的白玉菱花,身上的淡青织锦披风,又看看她秀丽的小脸,那种俨然就是要让自家女儿和青年才俊互相相看的架势竟是丝毫没有掩饰。 俞菱心看着父亲这样跃跃欲试的模样又是无奈,又有几分莫名想笑。若是别的事,她或者便顺了父亲的意思,免得叫他白兴奋一场,可眼前这事吧…… 正想着,便听走在前面,当先进入偏殿的俞正杉一声惊叹:「咦?这么巧?」 俞菱心在后头听得撇了撇嘴,如今俞正杉的演技真是越来越过人了,齐珂是他在青阳书院的师兄,这所谓的「偶遇」也是他去约的,这声「巧」,道得也太真诚了罢? 她不由看向父亲,俞伯晟满面皆是满意笑容,向她微微点头,眼光里竟仿佛是献宝一样的神色,好像在说:看为父选的人才! 然而下一刻,俞家众人还没完全踏入偏殿时,便听里头应答俞正杉的声音传出来:「杉弟说的极是。愚兄刚刚回京,这是陪着家母与舍妹,出来略散一散。」 话音入耳,俞伯晟脸上的神情就凝了一瞬。 而俞菱心则是立刻转头望向了另一个方向,没有让父亲看见自己这一刻同样完全无法抑制的神色变化。 这时俞正杉就已经重新迎了出来,一边过来扶俞老太太,一边飞快地给俞伯晟使眼色:「祖母,伯父,今日真巧,荀二哥与家人也来了景福寺。」 俞老太太心里微微一跳,面上却是全然不显的,只含笑道:「如此便果然巧的很了。」 进了偏殿,果然便见到荀澈与家人已经在吃茶,明华月坐在当中,两边是荀滢与明锦柔,另外还有荀淙与明锦城在另一侧相陪。 两家人乍然相遇,俞家众人都是十分惊讶,一番寒暄见礼之中不免便有些打量的意思。俞菱心站在俞老太太身后,偷偷一眼扫过去心里就有数了,这个所谓的巧遇,显然是不那么巧的! 尤其是荀淙和荀滢这两个最不会假装作伪的,脸上的神情分明就是松了一口气,而且还齐齐向她望了过来,直到荀澈咳嗽了一声,才各自微微低了头。 而俞菱心顺着他的声音便偷眼望了过去,仔细看了看那熟悉的面孔和身影,便也低了头,鼻子竟有些微微发堵,强自忍了又忍才垂着眼帘跟着老太太去给明华月见礼,中规中矩地应对了两声。 这时其实更尴尬的人还是俞伯晟,他原本是想着叫齐珂过来,给老太太和俞菱心看看,这样家中人口简单、人品清白端方的少年学子才是良配,谁想现在齐珂还没到,却在景福寺里直接遇上了荀家人,其中还有那位外间传言纷纷、才名骂名混在一处、黑白难辨的文安侯世子! 而且听着俞老太太与明华月几句说笑的意思,居然就要两家人坐在一处说话了,那岂不是自家女儿还没见到齐珂,便要先与那位荀世子同席吃茶? 想到这里,俞伯晟便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看了一眼身边的苏氏,使了个眼色。 苏氏勉强笑笑,又看看眼前的情景,随即直接将头转开,只当没看懂俞伯晟的意思。 v第08章[01.09] 人家文安侯夫人都这样主动示好的喜欢大姑娘了,她一个继母过去建议两家分开坐?放在谁眼里不是继母眼红原配嫡女的好婚事? 她才不上赶着找死呢! 而这个时候,眼看明华月与俞老太太都吩咐人去摆设桌椅,两家人坐在一处的时候,外头齐珂终于到了。 俞正杉迎出去的时候笑容都有些不那么自然了,领着齐珂进门之时的赔笑就更尴尬。 毕竟,一眼扫过去半个偏殿里满满当当地坐了俞家、荀家、明家几乎算是两家半,长辈就有四位,而平辈连男带女加在一处已近十人,齐珂进得门来只是通报姓名再彼此见礼,就足足用了半盏茶时间。 相比于俞正杉的略显局促,齐珂自己倒是十分镇定,从进门一刻开始到见礼完毕落座,进退之间都礼貌周全,完全没有因为忽然见到这许多人而显出丝毫异色。 尤其是在座共有四位妙龄少女,俞菱心之外还有俞芸心、明锦柔与荀滢,四个人的性情容貌都不相同,春兰秋菊,各擅胜场。 且知色而慕少艾乃人之天性,或是不动声色偷眼打量,或是目光躲避面红耳赤,都是少年人的正常反应,但齐珂两者皆没有,见礼行动之间谨守分寸又十分大方,既不局促羞涩,也不冒犯轻浮,端方之态便让长辈们的印象都很好。 平辈之中或明或暗投向齐珂的打量神色自然也很多,不管是俞芸心还是明锦柔与荀滢,甚至包括荀淙在内,人人都好奇这位出身不高的齐公子到底是如何的人才,又怎么在俞伯晟心目中成为犹胜文安侯世子的佳婿人选。 相比于那几个小的,明锦城与荀澈望向齐珂的目光则要自然得多,毕竟年龄身份相当,言谈之间也更名正言顺,甚至在俞伯晟象征性地询问齐珂几句读书之事还能搭上两句。 而众人之中,唯一一个几乎没有怎么仔细去看齐珂的人,就只有俞菱心了。 从进门看见荀澈的那一刻起,她所有的心神就完全集中在了荀澈身上。眼前见礼落座,耳边客套对答,她都不过是勉强应付着就罢了。 此时此刻俞菱心眼中关注的,都是正襟危坐在明锦城身边,正唇边含笑,礼貌谦和地与俞伯晟、俞正杉齐珂等人说话的荀澈。 他好像也瘦了一点。 从十月底到现在,一个多月没有见到,她已经不知道梦到荀澈几回了。前世今生的音容笑貌叠在一处,密密匝匝地让她心乱。 外头的流言蜚语,家里的大事小事,她看似平平静静地都应付得很好。该问的问,不该说的不说,店铺的账本,家里的杂事,一丝纰漏也没出。 但俞菱心自己知道,旁人看来她安静悠闲地休息这一个月多,其实她每一样事情都要在心头过个两三遍才敢开口,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分神,又去思念那个连消息也不传回一个的某人。 此刻当真见到,她什么旁人也不想多看了。 齐珂到底有几分书生傲骨,几分清俊端正,与她有什么关系? 她仔细看了看荀澈的发髻,发冠戴得端端正正,但鬓角其实有些紧贴着头皮,他一定是刚刚回京,便是有重新更衣的时间,却未必有沐浴的时间。 他俊秀的面孔上还有一点点的微红,两颊比先前消瘦些许之外,多少也有点发干,不知这些日子在外头吹了多少寒风。可是他不是出入都有马车的吗?如何会这样冷着? 荀澈腰间的荷包,仍旧是上次她做的那个竹叶纹样的,其实当时做的有点着急,绦子打的不太严整,果然用了这些日子就有点磨损了,还是给他换个好丝线才成。以他惯常的作风,也不知是实在忙得狠的顾不上,还是因着那是她这辈子给他做的头一件针线便不舍得换了。 俞菱心又抿了一口茶,垂下的目光扫过荀澈的靴子,这个家伙还是穿了轻便的单靴,也不怕寒。先前太医们说过多少次,他少年时太仗着年轻不留神,所以到后头出事的时候就格外显出问题来。以后她必须得管他紧紧的,哪怕就换一双中靴呢,哪里能这样。 「菱儿,你是不是也喜欢赵派的字画?」俞菱心正在想着荀澈从前的脉案,忽然就听自己被父亲直接点到了,心里小小地惊了一下,才强自定神,做出平静的样子缓缓将茶盏放了。 而这时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过来了,上至俞老太太与明华月,下至荀滢荀淙明锦柔,人人都在看着她,等她接这句话。 因为俞伯晟刚刚盛赞了一番齐珂的书画功力,尤其赵派画技简直精妙绝伦,称赞夸奖之意,连俞正杉都忍不住多看了自家伯父两眼,随即又不自觉地朝明锦城和荀澈那边扫了扫。 而下一刻,俞伯晟就直接点了俞菱心来问。 「赵派——」俞菱心怔怔地环视了众人一回,目光掠过齐珂时就好像完全没看见那边坐着一个人,最终目光在荀澈处顿了顿,又转向了荀滢,「赵派还有画?」 「嗯——」 直到很久之后,众人再回想起这十一月三十的景福寺之行,都会笑称这句话是在是点睛之笔。 只不过在此刻,偏殿中还是尴尬地飘荡着极其轻微,然而又颇为清晰的半干咳与真气结的喉音。 俞伯晟简直一口气缓不上来,明锦柔则是险些笑崩,俞芸心扶额,俞正杉转脸,明华月大大方方的满怀欣慰,而荀澈与齐珂皆是面上八风不动,好像完全没听出什么异常。 几息的微妙之后,还是荀滢柔声细语地应道:「是,赵派的行书与楷书皆熠丽精美,亦传画技之道,重工笔写实,用色考究,赵派名家里又以赵振杰,杜舒两位最为后世所学。」 v第09章[01.09] 「原来如此。」俞菱心微笑颔首,又低了头,只当看不见父亲那边的脸色变化。 这时便听齐珂接口道:「虽前朝皆以赵杜两位为赵派画技代表,但在下所学,更偏于燕之敏、萧然两位,亦带写意,不敢妄称如何精于赵派。」 「燕之敏格局虽偏写意,用色还是赵派。」荀澈轻咳一声,也主动接了话,顺着将后头的话题就彻底留在了书画之事。 然而在场众人之中,若是谈论书画之事的皮毛还算是人人都能稍稍说一说,可要是真往深处说到书画的精髓之事,俞正杉与荀淙都要靠后,俞伯晟的造诣与理解也未必能跟上齐珂与荀澈,相对而言,反倒是荀滢能够多说几句。 于是在一盏茶之后,明华月主动开口:「今日景福寺的景色甚好,这样的小雪之中又不甚冷,你们几个要不要到后头去走走?」 「要的!」明锦柔早就不想听什么赵派用色、柳派架构之类的书画言语,虽然整个人没跳起来也差不多了,又望向俞菱心,「姐姐也跟我们一起散散罢?」 俞菱心笑笑,看看俞芸心和俞正杉,又望向祖母和父亲,虽然没说话,但意思也很明确了。 俞老太太吃了这几盏茶,含笑听着孩子们说话,心里早就跟明镜一样,也看了一眼俞伯晟,随即点头笑道:「难得这样出来一番,你们几个小猴儿也不想干坐着了罢?那就都去罢,杉哥儿,仔细陪着你姐姐妹妹们。」 俞伯晟其实有点犹豫,但老太太已经开口,拦着也不合适,再者转念想想,一大群人在一处说话也未必是好,不如让孩子们走走,便也颔首应了。 于是便如寻常一大家子出来闲游一般,几位长辈还是留在偏殿喝茶,所有的晚辈都穿了披风从偏殿里出来散步。 而这个时候俞菱心就越发明白了文安侯府为什么来了这么多人。 绕到后头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十来个人便几乎是两两散开,荀滢主动去找了俞芸心说诗词之事,轻言细语地慢慢说慢慢走,很快就落在了最后头,俞正杉原本是与齐珂在说话的,也不得不压着脚步陪她们,荀淙沉了沉也一起加入当中。 而明锦柔则像以前一样,习惯性地直接挽着俞菱心,步子比平时还要大上两分,直接走在了最前头。明锦城与荀澈并肩说着话,跟在她们二人身后。 若是在吃茶偏殿左近还不明显,等到了后头几处静室别院,索性直接就分开了,荀滢引着俞芸心去看景福寺那片有名的红梅,明锦柔与俞菱心这边则是绕着绕着就又绕到了松柏别院。 这时候俞芸心、俞正杉、齐珂等人早已被荀滢和荀淙带去了相反的方向,而眼看周围又清清静静并无旁人了,明锦柔便直接松手转了身:「二表哥,你这次可欠我们一个老大老大的人情了!」 荀澈笑笑:「你嫂子都记着的。」说着便大步上前,牵了俞菱心的手便往后院走,而明锦城与明锦柔则无奈地留在了前头的静室外头互相看看,兄妹两人虽然没说出口,念头却是一样的:这位祖宗再不成亲,我们都要累死了! 青山长天,碧松白雪。 冬日的空气在山间格外新鲜而清冽,叫人稍稍深吸两口,便清醒冷静得不得了。 然而此时此刻,多少寒风微雪,也无法叫某人的热情稍微冷淡一二分。 几乎是刚刚踏入后院的那一刻,荀澈仍旧牵着俞菱心的手,便转身正面与她相对,在俞菱心刚要开口问出一句话的时候,荀澈已经一步欺身上前,直接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他素来温和,便是先前在马车上亲吻温存之时,动作也总是轻轻的,怕她有一丝一毫的不舒服。 但此时荀澈的怀抱之紧,俞菱心只觉自己仿佛要被他压碎在怀里一样,她忍不住低声叫了一声:「慎之……」 而荀澈顺着她的声音便低头亲了下来,将一切强按在心头的言语思绪都直接堵在了唇齿之间。 一阵微凛的寒风掠过,松枝拂摆,沙沙地摇落不少积雪,夹杂在此刻依旧纷纷扬扬的小雪之中一同随风飘洒。 廊下几乎合在一处的缠绵身影终于在片刻之后恋恋不舍地两厢分开,虽犹百般不足,但也勉强算得稍解相思,两人才再度牵着手慢慢踱步说话。 就如同四个月前二人在此地初次单独见面的那回一样,俞菱心又是带着满腹的疑问,只不过荀澈这次却没有再故意逗她等她开口,而是主动简单解释了一下自己此番的行程以及大致的变故。 最要紧的一点,荀滟的马车的确在冀州与柳州交界的江边翻车滚落了。 但是,他认为荀滟当时并不在车里。 因为他是十月二十三从京中出发,一路轻车快马颠簸急奔,十月二十七的晚上就到了柳州姜家。 在那之前的几天,他事先派去的侍卫尹弦其实就已经先到了姜家,只不过正如俞菱心先前所料到的,尹弦身份不够高,又是男子,姜家轻飘飘地一句大姑娘还在调养,就将尹弦直接请出去了。 但这也在荀澈的预料之内,所以尹弦明面上是在拜访了两次之后离开了姜家,实际上却暗中监视着姜家的出出入入,一直等到荀澈亲自赶到。 十月二十七的晚上,荀澈到了柳州,直接顶门拜访,随行的还有郎中,说是要给荀滟看诊,以便确定回京的行程。 当时姜家的慌乱模样就不必提了,一个一个面如死灰,最终勉强将荀澈暂时挡住的理由是,大姑娘昨日见过什么高人法师,说是要大姑娘此番生病来的突然,当中是有什么邪气云云,需得静心一日,不能接触任何男子。 v第10章[01.09] 这等骗鬼的话都强行拿出来搪塞,荀澈当时就含笑留下了警告:「姜大人既然如此说,在下便如此相信。只不过姜大人最好句句都能作准,不然的话,明日见不到荀滟,我只能状告府上,谋害我的堂妹,杀人藏尸了。」 姜家强行拖延了这一日之后,十月二十八的一早便主动打发人到荀澈所住的客栈,说大姑娘已经出发,乘了什么样的车马云云。 荀澈算着日子,根本就不相信荀滟已经到了柳州,这样的说法无非就是要让行至半路的荀滟装作正在回京的路上。然而即便是这样的说法,其实以路程而论仍然来不及。荀滟根本就来不及感到他折回的地点,所以那个时候装作马车受惊的必然是一辆空车。 这一招对于荀滟来讲,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因为她只要不能顺利的在姜家出现,再由荀澈的下属迎回京城,那么在整个归京之路上所有的耽延说法都站不住脚。 荀家二房上下其实心里都明白的很,文安侯荀南衡虽然在态度上确实没有明华月与荀澈母子那样强硬,也确实对荀老太太以及荀家二房多几分亲情,但文安侯一点也不傻。 现在这些说法的漏洞,只要被荀澈桩桩件件摆在文安侯跟前,虽然从荀滟看来,长房的人是并不知道她提前回京、又与瑞阳和朱家的人勾连在一处,但未出阁的姑娘行踪不明,只能往私相授受的方向去想。 到了那个时候,不管荀老太太如何宠爱,荀二老爷如何求情或者辩解,最终她的结果一定是远嫁千里,而且都不会是冀州之类距离京城较近的地方,最好的结果大约就是直接嫁回到柳州姜家,终身也不用再想回京了。 所以还不如装作翻车落水,之后只要再假作被什么人相救起来就是了。 虽然这样也有很多隐患,但首先翻车落水的事情就可以先栽给荀澈,一旦荀澈与长房开始先自辩并无谋害之意,当中才有浑水摸鱼的余地。最后撕扯的结果很可能是二房表示不计较荀澈的谋害,荀澈也没有立场再追问荀滟的行踪。 这一条应变之策虽然也未必能算得如何天衣无缝,但以荀滟被困京中、处处掣肘的局面而言,已经可说是绝地反击的险招了。 有关荀滟的这些想法,俞菱心原本也猜出了七八成,虽然并不知道这具体的日子与波折,但在荀家亲自耳闻的时候,已经感觉出了此事的玄机,要点就在于「宣扬」。 倘若此事不是出于荀滟的筹谋,荀家二房为了荀滟的名声与前程,一定不会大肆宣扬,更不要说什么邀请宾朋。 即便事出意外,他们真的只是恰巧在宴会上听到,也应该在第一时间里立刻就拉着那媳妇到后头说话,而不是当着那么多人开始与明华月撕扯。 说穿了,那就是要在京中先发制人,不管外头的真相如何,在京中先传出一个荀澈谋害荀滟的名声,这样严重的事情,若真有其事,是会动摇荀澈文安侯世子之位、甚至影响文安侯府爵位传承的。这样闹在前头,将来荀澈再追究荀滟之事时,荀家二房甚至还有反咬一口,说荀澈栽赃报复云云的机会。 「不过,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我媳妇这样聪明。」荀澈笑着又低头去亲俞菱心的脸颊,轻轻一啄。 俞菱心唇边虽有笑意,心里却也有些后怕,由他亲了,才抿唇道:「我当时其实没有想那样清楚,只是记得你以前说过的话,越是看来情形复杂匪夷所思、越是不能由着人家带着走。什么几月几日什么地方出什么事,他们总要先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才行。再者你不在,我瞧着夫人在当中跟他们撕扯,才请明大公子先封府的。」 「做的极好。」荀澈笑道,随即望了望外头的方向,即便明知在外头守着的明锦城明锦柔兄妹听不到,还是压低了些声音,「锦城为人,忠义稳重,战场上也是勇将。只是在这些偏于技巧的应变之道上,多少欠了几分果决,这就是我先前所说,论机变之处,他其实比荀滟要稍逊几分的意思。」 俞菱心不由一笑,又轻轻拍他:「哪有你这样的,人家为了咱们的事情花了这样多力气,此刻还在外头守门,你还在背后说人家不如荀滟。」 荀澈笑道:「我又不是没有当面说过。其实荀滟此番的应变之策,算是壮士断腕,已经很是果决了。倘若真的易地而处,掣肘至此,我也不敢说自己必然能比她高明几分。」 「你才不会与她易地而处。」俞菱心撇了撇嘴,转了身,正面对着荀澈,伸手拉了拉他的领子,「荀滟不管有多少机谋心思,都放在了邪路上。说穿了就是自是过高,以为能算尽天下人,片草不沾身。她但凡当真见事明白,就不会算计到与瑞阳、朱家等人联合,又何至于将好好的荀家嫡长姑娘身份折腾到如今。」 顿一顿,又抬眼望他,「那么再然后呢?十月底她的马车就翻了,你怎么耽搁了这么久没有回来,一个字也不给我传回来,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你。」 荀澈伸手去将她两只手都合在掌中,低声道:「这一个月,我都在柳州和冀州之间来回奔波。荀滟做出这样的局面,我自然要帮她把后半段做足,外头的事情实在纷纷乱乱,我想着,既然有信给锦城,你大概也能知道我是平安的。」 顿一顿,又道:「最要紧的是,荀滟若是不曾真的落江,她这个险招也是没有其余退路,只能与瑞阳还有朱家彻底绑死在一起。我既然能派人监视姜家、也暗中盯着右江王府和朱家,焉知人家没有盯着我的。所以这个月里,便是给你什么消息,也不过是说一声平安,可若是给你招来什么不必要的注目,我在外头便为难了。你懂吗?」 俞菱心轻轻舒了一口气,便垂了眼帘:「大概罢。这道理也不是不明白,可我就是……」 「你就是惦记我,我知道。」荀澈的声音越发轻了,牵起她的手在嘴边亲了亲,「我爹明日就回来了。咱们的事情,也是该有进展了。」 「可我爹……」提到这件事,俞菱心的眉头便轻轻一顿,「他好像……」 荀澈目光微微一闪:「恩,我知道。」 他那句话说完,居然就没了下文。 俞菱心等了等,又再追问道:「所以呢?」 荀澈揽了她的肩,和声道:「所以,我自然会好好讨好岳父的,这方面你不用担心。只要,咳咳,只要你自己不对那位‘名扬天下的清流学士’动心就好。」 俞菱心听他话音里竟然有些轻微的异样,不由十分诧异:「你居然会担心——」 荀澈讪讪地转开了目光:「齐珂其人,不能不算是良配。岳父也算是有眼光的。认真说起来,上辈子你若是跟了他,比跟着我好得多了。论名声,甚至论仕途,论什么都……」 俞菱心沉了沉没说话,只是直直地望着荀澈。 v第11章[01.09] 荀澈转回目光,见俞菱心脸上神色很是认真,便有些自觉失言,斟酌着描补道:「我并没有旁的意思,今天早上我刚到京城,就听说了岳父这件安排,所以匆匆过来。我——我知道你也不过是不得不顺着岳父的意思出来相看,便是我不来,你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慎之,」俞菱心舒了一口气,主动伸手去抚了抚他的脸,「你记得那时候我在青虹轩里与锦柔说的话么?」 荀澈的神情不由轻轻一顿:「你是说——」 「在我眼里,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你好了。」俞菱心望着他的眼睛,慢慢地,又十分清晰地说道,「不管前世今生,不管别人如何说你,又或者旁人有什么美誉,在我看来,」她稍停了停,唇边的微笑渐渐绽开,又重复了一次,「再也没有人比你更好,我只喜欢你一个。」 「慧君。」足智多谋的荀世子此刻竟不知还能再说什么,从前什么样的刀山火海、风雨雷霆甚至生死惨变他都经过来了,然而眼前少女的微笑与目光又温柔又坚定,却让他有片刻的失语。 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也再没有什么能表达他此刻的感动与欢喜,最终荀澈只是轻轻伸手将俞菱心重新揽入怀里。 而当她伸手回抱他的时候,荀澈越发觉得他也什么都不必说了,天下最信任他,最懂得他的人,便只有她了。 时近午正,在外头散了大约小半个时辰的年轻人们纷纷回到了吃茶的偏殿,俞老太太与明华月已经谈笑许久。间中的亲近与轻松,让俞伯晟都察觉到了明华月清晰的示好之意,虽依旧有几分不解,但听着明华月言语之间流露出对俞菱心真切的喜爱,也还是让俞伯晟的心情有些复杂。 等到孩子们都一一回来,俞伯晟再看看众人进门的次序,两三说话之间的态度,脸色就更微妙了。 但苏氏的眼睛却稍微亮了亮,听着刚才明华月与老太太说话的姿态,文安侯夫人分明是十分喜欢大姑娘的。再看孩子们回来之事的说话,分明俞菱心是与明锦柔在一处,而俞芸心和俞正杉则是与荀滢、荀淙、齐珂一起去赏梅的。 那大姑娘若是与这位齐公子没有缘分,二姑娘是不是可以考虑? 总之这一场十分不自然的景福寺偶遇结束之时,几乎每个人在各自回家的路上都有不同的心思与盘算,或失望的,或满足的,或心思活动的,不一而足。有些事情看起来似乎更明朗了,有些却也更不确定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腊月初三,就在文安侯回京后的第三天,一条自承恩公府朱家发出的消息,直接吸引了京城之中,上至天家皇室,中至公卿百官,下至市井小民,所有人的目光与注意,为天旭年间这段风云起伏再添了一笔浓墨重彩—— 朱家二公子朱亦峰,自称在云江边上救起一名妙龄少女,那少女在头脑之处有过重伤,所以养伤之间无法记起旧事、亦不知自己身份。 但朱家人听出这少女有京城口音,遂以礼相待,救治之后带回京城,如今有人认出形貌像是荀家二房长女荀滟,请荀家人上门相认。 此事一出,先前在京中传扬得热热闹闹、有关「文安侯世子谋害堂妹」一事自然就立刻被拿出来比对一番,粗略算一下时间,还真的能够完全对上。 一时之间,荀澈之名也算是另一番的「名满京华」,人人都在议论这件事情到底真相如何。 原本荀滟说自己头脑受伤、无法记事甚至不知自己身份,已经是离奇至极,但类似的情形在医典古籍之中也有几例记载,倒不好妄言真假。只是她既说自己不能记事,又焉知是不是真正的荀滟,且也无法说出什么翻车坠江的真相了。 所以在流言蜚语之中,人们往往议论的重点并不是朱二公子将荀滟救起到如今已经过了一个月的时间,荀滟到底清白如何、名声如何,而是更多关注于荀滟到底如何坠江受伤,是否为荀澈所害等等。 至于朱家在此事之中的姿态,也是微妙非常。 因为消息传出的方式,是承恩公夫人请了数位京中的贵妇过去吃茶,请人来辨认如今伤势痊愈却还「不能记事」的荀滟。 言谈之中自然带出了自家儿子是如何一片善心的相救江中少女、如何以礼相待,甚至还主动提到,若是实在找不到这位少女的家人,又或者家人对这位少女的清白有所怀疑,朱二公子愿意好人做到底,明媒正娶。 如此的高风亮节,简直是话本传奇之中才能见到的无双君子。虽说二少爷是庶出公子,但也是承恩公府的正经公子,还有功名在身,就这样娶一位江中所救的少女? 这离奇程度已经堪比戏台上唱的,绣楼抛彩球招女婿,阵前擒敌将作驸马。 当然,等到有人认出那所谓不知身份的少女是文安侯府的二房嫡长女,这件事情就又复杂得很了。 朱家真的是没有能认出荀滟吗? 即便荀滟确实小时候在柳州姜家住的比较多,在京中走动也远不如长房的二姑娘荀滢那样频繁,但荀家姑娘的美貌还是有几分相似的。 若是朱家真的不知就罢了,若是知道…… 总之,腊月初三到初五的这三天里,整个京城上下除了热闹无比、说法众多的闲话议论之外,所有人也在等待着荀家正式的回应。 甚至有些性子急的、关系亲近些的,在腊月初四那天还想上门去问一问,然而得到的回复却是府中上下暂时皆不见外客。 这也是很有道理的,不管具体过程如何,只从外人都能看到的事实来看,就是荀家的大姑娘流落在旁人府中整整一个月,这里头说不得还有长房世子的责任,那么荀家内部的争吵与争执到底会有多么激烈,任谁都能想象得出。 俞家人对此事自然也是关切非常,不过仗着俞伯晟已经回去京北皇陵处继续督理工程,就算因此而生出什么对荀家以及荀澈新的芥蒂,也没有机会在老太太和俞菱心跟前念叨。 而俞老太太则是问了俞菱心几句,是否听说了什么内情。即便抛开荀家与俞家很有可能结亲这一点,光凭此事之中的峰回路转,已经足以让人好奇非常了。 v第12章[01.09] 俞菱心只好含糊推脱过去,只将自己在赏梅宴那日所见又说了说。不过严格来说,她也可以算是「不知」。因为荀澈在景福寺里与她提到的,每一个说法前面,都加了两个字,「如果」。 如果荀滟自此彻底消失,不管是隐姓埋名,还是远走高飞,他都可以丢开不再追索她的行踪与性命,算是同为荀家人的最后一点留情。 但如果荀滟要使用手段重回文安侯府,再将她的自作聪明与荀家的名声安危、甚至荀滢的闺誉前程连在一起,那么荀澈过去一整个月在柳州冀州,以及京畿周边所有的追查与布置,很快就会翻到台前。 到时候,只怕后悔的不只是荀滟一人了。 腊月初六,晴。 京城今冬的风霜似乎特别多,因而这一日放晴的时候,人们似乎都有些不习惯。 而在喧嚣的混乱之中闭门三天整的文安侯府终于大开中门,带有文安侯本人字号的规制马车,以带着荀府字样的马车一共连续出来了四辆,缓缓向承恩公府朱家过去。 粼粼的车马声仿佛比平时更要沉重几分,想来是在这件无论怎么看都算不得光彩的事件上,荀家终于有了决断。 其实想想也都能理解的,无论事情的真相是什么,到底责任在荀滟或是荀澈,一笔写不出两个荀字,对于这个家族而言都是一件丑闻。 内部不拘如何撕扯折腾,对外而言,荀家大概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大姑娘荀滟接回来,不管要不要真的与朱家联姻遮羞,都欠了朱家一个很大的人情。 然而让人们有些意外的是,当荀家的车队到达承恩公府之后,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又从英国公府、忠勇将军府、聂尚书府,以及太医院,各来了一架马车。 文安侯府管事在面对朱家迎客之人满面愕然之时直接大方表示:「这是我们侯爷请来为今日之事的见证,还请通传罢。」 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 不知是天意或者宿命,正当文安侯夫妇与英国公世子、忠勇将军夫妇等见证人一同进入承恩公府的那一刻,数里之外的俞家莲意居中,俞菱心刚好打开了荀澈送给她的柳体字帖。 第一页上,便是《韩非子,喻老》的这两句。 她的笔不由得顿了顿,抬眼望向窗外的冬日晴空。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长春宫如今依旧圣恩隆重,吴王与魏王一个名声贤德,一个灵巧讨喜,正是少年皇子春风得意的时候,承恩公府身为宣帝生母慈惠太后的娘家,在太后过世五年之后仍旧保留了承恩公的爵位,荣光与富贵从未减损。 这一切的繁花似锦,滔天煊赫,随着先前秦王的受责,与宫中格局的看似倾斜,越发荣上加荣,烈火烹油。 即便在百花宴与闺学书院之事上颇有些挫折,但在朱家人眼里,大约也不过是一时的小小不顺罢了。尤其是之后不到半个月,便出了仁舜太子的朱伞误用之事,秦王罚俸、文皇后思过,长春宫虽然同样受到敲打,但相比而言,似乎还是文皇后与秦王一系损伤更大。 所以眼前的荀滟之事,在承恩公府看来,可能还是一件小事。 若成了,不过是让庶出的二公子迎娶荀家二房嫡长女,刚好进一步拆分秦王与荀家的联结。若是不成,那就是将荀滟还给荀家,不管接下来荀家分家与否,如何内斗,都与救人的朱家没有分毫关系。 这如意算盘倒是打的挺好。 俞菱心不由唇边也微微浮起了几分嘲讽的笑意,前世里朱家机关算尽,还是被病榻上的荀澈反杀到万劫不复。 如今么,只怕他们在黄泉路上也未必能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就如同他们以为眼前的荀滟之事,不过是小事一件罢了。 事实上,在同一个时间里,承恩公府众人的确有些惊讶,因为荀家人上门的阵仗过于庞大,除了文安侯夫妇、文安侯世子、荀家二老爷与夫人这几位最要紧的亲眷之外,另有英国公世子夫妇,忠勇将军夫妇,以及工部尚书聂清远,并刚刚进入太医院数月却已经声名鹊起的年轻太医郗兰舟。 这样多人一起上门,其中的郑重意味已经远远超过当时承恩公夫人邀请京中贵妇上门认人。 承恩公原本无意参与此事,但听了家人禀报之后也不得不匆匆更衣出迎,同时也隐隐生出些许疑惑。 这本就是女眷之事,虽然已经满城风雨,但荀家也不该将此事再翻一层才是,请了这样要紧的见证人是要做什么? 难不成是要一力否认荀滟的身份?但真是那样,其实也无所谓,今日不认就不认,将来荀滟「身体恢复」,说不定就能「记起旧事」,到时候荀家只会更加进退两难。 然而到了正堂见礼上茶,承恩公府众人惊讶地发现荀家众人并没有任何为难的意思,文安侯所带来的这些见证之人,包括年轻的太医郗兰舟在内,居然除了见礼之外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已经带兵二十年的文安侯荀南衡如今越发英武沉毅,开门见山的言语便如战阵交锋:「听闻贵府公子在江中救起敝侄女荀滟,今日特来道谢,接人。」 随即一挥手,坐在父亲荀南衡身边的世子荀澈亲自起身,上前递过了一份礼单:「这是敝府的谢礼,叨扰府上了。」 v第13章[01.09] 此言一出,承恩公府众人便都有些踏实了,接过礼单的承恩公夫妇粗略一扫,见到礼单上罗列的器物贵重,价值千金,更是心中安定。 果然如同先前商议所料,荀家此时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不只要接人,还要重礼道谢,说不得请这样多的见证人,等下或许就是要恳请自家在此事上守口如瓶,甚至将荀滟与二公子朱亦峰的事情一起谈妥。 这时荀澈再度开口:「不过,有关落水相救之事,还请问一问朱二公子,个中的时辰与细节,毕竟事关舍妹名节,若有什么旁人在当中增添谣言,于敝府贵府,皆有不便。」 这个询问倒是朱家人预料之内的,荀滟此事实在太过离奇,荀家人应当有无数疑问才是,尤其是荀滟失忆的医理脉案,还是落水相救的时间日程,朱二公子都是已有腹稿的,当下便一一答了,甚至还主动提道:「给滟姑娘诊治的郎中如今也在,要不要请他给荀世子再解释一下滟姑娘的病症?」 「这倒不必。」荀澈微笑道,「只要请府上将所有舍妹用过的药方给郗太医一份即可,这样将来为舍妹调理身体的时候,郗太医也好有个参考。」 朱二公子微微一怔:「这个……这个自然,我这就打发人去找。」 荀澈唇边的笑意里便带了几丝难以琢磨的意味:「如此,便多谢了。」言罢居然不再多问,朱二公子其他准备的言语便全没用上,心里有几分轻松的同时,也有莫名的不安。 素有才名的荀世子这样好打发么? 承恩公夫人虽然也觉得这番对话好像有些过于顺利,但荀家人既不多问,也不好强行分说太多,索性便吩咐人去请荀滟。 不多时,一个身穿水绿衫子的秀丽少女便在丫鬟簇拥之下到了正堂,荀二老爷夫妇登时便站了起来,荀二夫人更是激动得要哭出来:「滟儿!」 那少女面上却好像有些陌生,扶着丫鬟半退了一步,又不可置信一般地问身边的人:「这就是我的父母吗?」 丫鬟们连忙应是,又扶着看起来完全不认识父母以及荀家众人的荀滟上前去与荀二老爷夫妇相见,这时荀二夫人便真的哭了出来:「滟儿啊,你可吓死为娘了,你终于回来了!」 荀滟却还是怔怔的,似乎还在适应,但也含糊着叫了一声爹娘,面对着荀二夫人的激动神色,并没有太大的回应。 明华月便咳嗽了一声:「弟妹,有什么话回府再说罢。」 荀南衡直接起身,向承恩公拱手告辞。 朱家众人自然连忙起身还礼相送,只是出门时朱二公子本能地又看了看茶几上的茶水,几乎大部分人都不过象征地抿了抿,在这前后不过两刻的过程里,连一盏茶也没有喝完。荀家人来这一趟,便如风雷一般,送礼、问话、接人,前后一气呵成,比他们在家里预备时间还短。 婚事不谈也就罢了,连什么代为保守此事、请勿外传之类的话也没有说。 当然此时说不外传也是空话了,可连场面话都没说,荀家人这是彻底破罐破摔了么? 很快,荀家众人与同行的宾客各自上车,荀滟也有一架单独预备的马车,字号装饰都是她以前在京中惯用的,荀二太太爱女心切,还是看着丫鬟们扶了荀滟上车之后,才抹了眼角犹存的泪花,登车预备回府不提。 于是在午时刚过不久,文安侯府以及几位见证人的车马便又一齐缓缓返回了荀府。 这样的顺畅与速度,让早上闻信、满心兴奋想要听说新闻的人家不由失望了一阵子。 不过,这失望也不过就是很短的而已。 因为随后此事的变化,居然迅速转向了一个完全没有人料到的方向。 而生变之时,就在小半个时辰之后,当车马长队到达文安侯府二门之时,文安侯夫妇、荀二老爷夫妇、世子荀澈以及英国公世子等见证之人都已下车之后,荀滟的马车还是迟迟没有动静。 或者是因为始终记不起旧事,她便害怕到达这个陌生的环境、不想下车? 众人面面相觑,随即荀二夫人便亲自过去打了车帘,呼唤荀滟:「滟儿,到家了,你……」 一句未绝,荀二夫人忽然尖叫起来:「啊!滟儿你怎么了!」 那装点华美,锦帏绣帐的车马之中,智谋美貌皆高人一等,失忆之事不知真假的绿衣少女,整个人已经瘫倒在车厢之中,头歪在一侧,面色看似如常,整个人却不似还有气息。 「滟儿!滟儿!」荀二夫人这一番的惊慌可就真的非同小可了,比当初在赏梅宴上听闻荀滟翻车落江还要惊慌十倍,整个人尖叫呼唤的都走了音,几乎是手脚并用一样要爬上车去查看荀滟的情形。 幸好身边的丫鬟从人手快,一把拦住荀二夫人,这时文安侯夫妇、荀澈、荀二老爷等人都也都围拢过来,震惊之下自然就都转向了小郗太医。 小郗太医此时也没有什么男女之防可以忌讳了。撩了袍子前襟一撑车板,直接跳上车去查看荀滟的情形。 片刻之后便探头出来,面上亦全是惊愕:「府上的大姑娘,断气了。」 「滟儿——」荀二夫人一声哭嚎之后,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v第14章[01.09] 此事传遍京中之时,已经是转日了。 但此事骇人听闻的程度,却并不因为这时间上的稍稍耽延而失色半分。 因为消息是从大理寺传出来的。 腊月初六,在京城沸沸扬扬的流言之中,文安侯府备了重礼,请了贵客,到承恩公府接回了传说中生死不知、失踪一个月有余的大姑娘荀滟。 然而刚回到文安侯府,还没能落地踏进家门,荀滟却身死车中? 哪怕荀滟再晚出事一个时辰甚至半个时辰,此事都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荀家内部处决了荀滟,虽然已经是对荀家名声于事无补。 但是,荀滟不是死在了文安侯府之中,而是死在了从承恩公府回到文安侯府的这短短一路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谁也没有想到,几乎就是在朱家众人还在查点荀家所送的贵重谢礼、商议着要不要过几日主动到荀家再提一提朱二公子与荀滟婚事的时候,大理寺的人就登门了。 因为荀家在发现荀滟身死车中之后,直接连人带车就送到了大理寺,英国公世子、忠勇将军夫妇、聂尚书以及小郗太医,这几位从荀家内务的见证人,直接再次变成了大理寺公堂上的见证人。 人人都看着荀滟好端端的从朱家出来,然后登车回府,不到半个时辰就直接身亡,若没有在车上遇刺,就只能是在朱家的时候出了什么事情,譬如,中毒。 朱家自然叫起撞天屈,说法也很合理。 他们为什么要害荀滟呢? 若真是对她有什么不良的心思,何必救她,又何必找人辨认、交还荀家,费了这样大的周折,总不能是专门给自己找麻烦的罢? 但这样的话放在亲戚或世交之间撕扯是可以,在大理寺的公堂上,却不能拿着反问和假若的话来应对。 荀澈直接上堂质问:「贵府上不必说什么‘若是有意、若是无意’,心意如何,都在贵府的一念之间,旁人并不得知。如今舍妹的尸身已经交托刑部总堂与大理寺的积年仵作查验。现在还请贵府二公子将到底何时何地何处救起舍妹、过去这一个月里到底在哪里、如何诊治、如何抓药、有什么人证物证,一一拿出来罢!」 这一下,承恩公府上下脸色都变了。 朱二公子还在试图分说,自己绝对没有杀害荀滟的原因和必要,但两步之后的承恩公脸色却渐渐惨白起来。 为什么要请那样身份的见证之人? 为什么明明带了太医,却没有在朱家当场给荀滟诊脉? 为什么荀世子唯一提出过的问题就是有关相救荀滟的过程?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荀家根本不是要追究荀滟是怎么死的,而是要追究在过去的一个月、甚至更长时间之内,荀滟到底在哪里,那整番的说辞之中,到底有多少漏洞! 想到这里,年过半百的承恩公竟感到背脊上阵阵寒意,目光重新落到那位年轻的文安侯世子身上。 一身海水纹藏蓝世子锦袍,头戴金冠,长身玉立,站在那里静静看着面前之人完全不着重点的辩解,俊秀的面孔上神气十分浅淡,并没有表露出任何明显的讥诮或不尊重,整个人的气势沉稳如山。 片刻之后,荀澈的目光也环视过来,薄唇边竟有一丝似笑非笑,承恩公心里更是猛地一沉——此事,怕是连壮士断腕的机会都未必有了…… 顺风顺水大半生的承恩公这回倒是料事如神了一次,从腊月初七此事进入大理寺开始,荀滟之死便开始成为大盛史书当中记载最为详细的案件,不止是影响了后来大盛世家对于子女的教育,甚至给所有的公卿世家都带来了一次严重的警告。 因为最终荀家对承恩公府提出的状告与参奏,不只是有关荀滟的身亡,还有对荀滟的拐带、囚禁、毒害、以及针对文安侯世子散布谣言、危及文安侯府爵位爵位等等。 这样一条条地说出来的同时,文安侯府自然也拿出了各样的细则的证据,譬如京兆衙门协同京策军严守京城、内外盘查那些日子的出入记录,朱二公子的行踪与行程,从京城经冀州到柳州所有官道驿站之人的口供,所谓翻江落水的残破车驾地点,沿江上游三十里,下游一百里内所有的码头船家渔夫水运,周遭省府州县的药铺郎中等等。 几乎每一件朱家给出的解释,荀家,或者应该说是荀澈都能给出详细的旁证与反驳,譬如朱二公子所谓的救人地点处所有渔家路人的旁证,根本就没有见过任何人溺水求救或者是试图游水,也没有任何人下水救人。 朱家所谓的那些合情合理的时间日期,当落实到具体的地点与旁证,没有一样能够拿得出来。 当证据提到这个程度,朱家真是一点退路都没有了。大理寺只看荀家带来所有的口供与记录是用箱子抬来的,就知道这位在流言纷纷之中一个多月不曾回京的荀世子到底做什么去了。 京兆衙门那边还十分配合,尤其是经过上次朱家百花宴使得京兆尹江其盛险些罢职的事情,对于朱家车马甚至下人的出入京城记录之详尽仔细,当真无人可比。 江其盛的恩师,刑部尚书陈敏更是趁着这个机会在朝堂上一本接一本的连参,几乎就差把所有的堂审记录直接在朝堂上读给群臣百官,而陈敏所提的意思倒也不是将文安侯府对承恩公府之间的这种两家之怨上达天听,而是以承恩公府此事为例,提出了有关缉盗、侦案、举证、取证等等修订律例法条的各种意见。 于是整个天旭十三年的腊月,可以说是承恩公府史册留名的一个月。 v第15章[01.09] 其实腊月初九,此案开审的第三天,承恩公便想要找人疏通荀家,求情讲和、私下解决,自然是完全无效的。 到了腊月十二,事情越翻越细,朱家已经想要断腕断臂的,承认某些事情,哪怕是其实没做过的事情也行,只要赶紧结案就好。 但荀家的态度却是,即便承认做过,我们家也需要知道细节,何时何地何人协助。 而这个时候刑部陈尚书已经请旨旁听,甚至还带了缉盗司、慎刑司、典律司以及理证司,刑部五司之四当中的各司长史前来学习记录。研究一下文安侯是如何详尽取证,当中何处巧妙,何处不足,以及承恩公府所有的对答言辞哪里有漏,谁是主犯,谁是同谋,如何量刑等等。 当然,长春宫与吴王魏王两位皇子也没有坐视不理,在后宫里请罪求情整整哭闹了数日。 然而宣帝的仁厚与心软便在此时显出问题来,在后宫里面对爱妃爱子自然是心软的,想要给承恩公府多留几分颜面。可朝堂上的臣子们也是可以哭的,刑部尚书、礼部尚书皆跪求泣告,提起慈惠太后在世时如何品行高华、母仪天下,陛下何至于忍心如今因为几个不肖子弟而有损朱氏一族的清名,又损伤陛下的圣誉。 而文安侯父子上朝对答之时,亦明确表示此事虽是微臣家事小节,但事关家族清誉,不敢不求详查。 如何定罪朱家,皆看大理寺与圣裁公允,臣不敢妄议,可罪责之外,有关此事的前因后果,臣等只求个清楚明白,才能无愧天地君父,无愧列祖列宗。 这样言语说出的时候,年轻的文安侯世子眼睛也红了,言辞恳切,掷地有声。最终连素来中立的阁臣与平章政事也建议宣帝此事还是清查为好,毕竟清者自清,查个明白,才能还承恩公府的声誉。 这些话光明正大,有理有据,宣帝纵然宠爱朱贵妃又偏爱朱家,却也不是如何昏庸执拗的帝王,最终还是允准了对此事的详查。 而这个「详」字,简直就要了朱家的命。 因为荀滟真正的入京时间,其实是十月初六,就在荀淙跟着朱家人从茂林书院回京,溜去百花宴玩耍的那一日。 也在同一天里,朱二公子亲自去接了荀滟。 这件事在发生的当时,荀澈自然是完全不知的。 但是经过严格的追索与审问,二房的下人早已吐口说出了真正的日程与时间。文安侯的震怒自不必提,二房在这种情势下已经是不得不强行与长房站在同一个立场上,假说女儿被朱家拐带,只是为了女儿的名节与家族名声才不得不暂时隐瞒云云。 最让朱家气到吐血的是,有关朱家二房的这个说法,居然并没有什么严重的问题,因为荀滟确实是从十月初六开始就一直在右江王府与朱家两边住着。 而一开始他们没有说此事是荀滟主动、或者两厢勾结,现在再说,只会显得是承恩公府将所有责任都推给已死的荀滟。 虽然大部分计策真的是荀滟主导,可是荀滟已死,承恩公府说什么都是空口白话了。便是有些荀滟先前的书信,一来为求稳妥言语模糊,二来有这个所谓拐带囚禁的嫌疑在身上,真拿出来,怕是又被说是胁迫写下。 而最要紧的是,朱家总不能说出真正的实话,自己是与荀滟勾结,意图分裂文安侯府、动摇文安侯爵位、从而削弱对中宫以及秦王的支持罢? 另一方面,此时此刻朱家的内外行踪都被扒得狼狈不堪,更加不敢牵扯右江王府与瑞阳郡主。大约在朱家人心里,此时最想做的就是将荀滟挖出来挫骨扬灰了。 刑部与大理寺的仵作给荀滟尸检的结果,最终就是中毒而死,而且是慢性毒药,除此以外并无外伤。 一句「慢性毒药」,朱家当真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除了反复强调并无毒害荀滟、又将荀滟送回的动机和理由之外,朱家几乎已经无可辩解。 然而大理寺与刑部却很有创意的表示,你们可能是想要等荀滟到了荀家之后毒发身亡、进一步诬陷文安侯世子。 毕竟,先前在赏梅宴上到荀家报信、宣扬荀澈谋害荀滟的小厮,如今又「复活」了。 或者应该说是,先前所谓的身死京兆衙门监牢,不过是掩人耳目而已。严审之下其人已经吐口,说是受了朱家商铺的人收买指使,传递这样谣言。 这个说法要是在当时就翻出来,或者朱家还有什么撇清的余地。 但在这个乱局之中提出,无异于百上加斤。当朱家不知不觉地被绕到了「为什么要陷害文安侯世子」这个话题上时,荀家顺势再次提出新的控诉与质疑。 天旭十三年腊月二十九,大理寺年假之前发出的最后一道要求,要求朱家交出所有京城内外商铺的人员名单与账本,尤其是所有朱家名下的药材店铺,以便清查荀滟所中之毒是否来自于某地,以及还有什么人在对荀家的陷害当中协作参与。 至此,这件从荀滟生死开始的案子,已经彻底转向对朱承恩公府的起底与清查。 天旭十四年的新年,可以说是自从宣帝登基以来,京城最热闹的一年了。 尤其是除夕之后开始亲戚走动拜年,无论是宗亲国戚,还是群臣百官,甚至街头巷尾的升斗小民,文安侯府与承恩公府这一宗公案,人人都能讲上一通。 只不过有人是从荀滟之死的离奇开始说,也有人是从百朱家百花宴生变开始讲,而对政局变化更加敏感的,也有人从数月之前秦王因着殴伤荀澈、以至见罪于帝开始算。 v第16章[01.16] 总之兜兜转转,昭阳殿与长春宫、秦王与吴魏二王之间仿佛又建立起了一种新的微妙平衡,而宣帝的圣心与大盛的前路,却仍旧是那样不可预测。 只有一点是人所共识的,等到正月十五之后,大理寺继续再审荀朱二家公案,一定会带来天旭十四年更加激烈的风云变幻。 那么在这个时候,宗亲辅臣也好,六部各级并散官也好,人人都需要斟酌,自家究竟要站在什么位置。 所以,当正月初六,文安侯府的帖子送到俞家之时,俞伯晟再度认真纠结了一番。 只不过,当俞伯晟犹犹豫豫地去到东篱居与老太太商议之时,俞老太太已经在看俞菱心草拟的礼单了,显然是完全没有想过要推掉荀家的帖子,甚至对俞伯晟此刻的思虑十分意外:「这有什么好考虑的?如今这帖子是荀家二姑娘请菱丫头过去走动,人家明摆着没有要长辈出面,不过就是平辈亲近,你紧张什么?」 俞伯晟叹了口气:「母亲,我还是觉得这荀家的婚事不大妥当。整个腊月里荀家与朱家都在大理寺里撕扯不休,上元之后再接着审,怕没有两三个月不能结案。朱家虽然有许多不妥当,那也终究是慈惠太后和朱贵妃的娘家。不结党依附自然是应当的,只是得罪结仇,也不太好。我还是不大放心菱儿。」 俞老太太将那礼单放下:「我瞧着菱儿倒是稳妥的很,进退有度,见事也明白。上回景福寺里见的那齐公子虽好,菱儿也未必有意。再说,菱儿与文安侯府、晋国公府的姑娘交好也不是一两天了,便是婚事不成,总也不能就不来往了罢。」 正说着,已经更衣梳妆完毕的俞菱心又到了东篱居,见到父亲俞伯晟也在,脸上还隐约带着几分忧色,便有些诧异:「祖母。父亲。可是有什么事?」 「没什么。」俞老太太笑笑,将那礼单又还给俞菱心,「这些礼物安排的很合适,虽说是平辈走动,毕竟年下过去,还是带些礼物表表家里的意思,这个轻重分寸很好。」 俞伯晟则是看着女儿一身茜色折枝梅花织锦衣裙,乌发如云,珠翠流光,映衬着她如今愈发出挑的过人美貌,满心滋味十分复杂。 但想想母亲说的话也有道理,便叹气道:「既然是平辈走动,去便去罢,只是言行小心些,早去早回。」 俞菱心知道父亲还是在与荀家这件婚事上不大情愿的,只是她总有些不太能完全体会父亲的心思,但此时倒也没什么可过于纠结的,当下应了再与祖母说两句话,便带着白果直接登车前往文安侯府。 这次的车程倒是平平安安的,并没有某人再来一次突然现身,只是在俞菱心上车时白川递上了一封短笺:「姑娘,这是刚刚收到的。」 俞菱心点头收了,到马车里才拆看。 这是她与荀澈在整个腊月之中最主要的来往方式,自从腊月初一文安侯回京开始,荀家内部的争执与折腾就没片刻的消停,而荀澈也正式开始了中书长史的职任,又加上与承恩公府的官司等等,因而在景福寺一别之后,他们已经又是一个多月没有见过面了。 不过虽然人没有见到,二人之间的短笺手书鸿雁往来倒是频繁至极,几乎是一日一传,有的时候俞菱心看着他的字,也大约能体会到他今日的心情。 譬如此刻在马车上的这一封,俞菱心看着荀澈的措辞与笔迹,便察觉出有几分烦躁。 原因倒是很简单,文安侯荀南衡对他们的婚事不大同意,觉得自己离京几个月,荀澈就自己相看了媳妇,还是门第不太高的,总觉得作为世子之妻过于轻率。 虽然荀澈措辞之中满是安抚之意,强调母亲与弟妹都如何喜爱她、为她在父亲面前说了好话,但俞菱心还是感觉得出,荀澈在面对他父亲的时候,并没有像是处理其他事情那样的自信。 但不知为什么,俞菱心竟不是很在意这一点。 或许是前世里做了十几年的荀夫人,她对荀家众人所投注的感情太多了,所以今生重见明华月的时候,她的感觉也不是紧张,而是关切。想着婆婆这辈子可以不要再那样心碎难过,她很高兴。 而即便荀澈提醒她,这次的相见虽然说是平辈往来,但其实是文安侯可能有相看甚至为难的可能,俞菱心还是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这种坦然她自己也不知从何而来,所以到了文安侯府二门下车时遇到前来迎接的荀滢和明锦柔之后,反而是俞菱心去安慰两个小姑娘:「我知道的,没事。」 「真的知道?」明锦柔一路挽着她往吃茶的花厅过去,又低声道,「姐姐还是得小心些,我可听说了,姑父最近跟姑姑争执了两回,又骂了二表哥好几次。」 「也不全是为了这个,」荀滢连忙解释,「父亲这次提前回京,本就是因着二房出的事情。家里老太太和二叔二婶那边一直闹,而且最近老太太又病倒了,父亲和母亲也是心情不好,有时说话就难免着急,间中偶尔带到这件事,不过是顺带的。骂二哥也是为了家里的事情居多。」 俞菱心不由皱了皱眉,她倒不是觉得多么担心,而是直觉上觉得明锦柔与荀滢言语中带出来的意思,不太像她以前印象里所听说的文安侯荀南衡。 前世里她虽然没见过文安侯,但不论是在明华月、荀澈口中,还是明锦城明锦柔口中,文安侯都是对妻子明华月爱护至极,对子女虽然严格些,对待荀老太太与二房众人也有些过于心软,但凡是涉及到明华月的事情上,文安侯却从来都是心思坚定的。 如今文安侯会跟明华月吵架? 但想想最近荀家发生的事情,似乎也能理解,俞菱心点点头:「没事,我明白的。最近侯府出了这么多事,长辈心情不好是正常的。」 严格说起来,此时其实真不是议亲的好时候,荀滟之死毕竟是个大事,纵然是晚辈发丧家中不必戴孝,但那也是文安侯看着长大的亲侄女暴毙而亡,再加上荀老太太伤心生气等原因叠在一处病倒,外头与承恩公府的官司打到一半还不知道后头如何,文安侯怎么会有好心情。 很快到了花厅,文安侯荀南衡已经与明华月坐在主位喝茶了,旁边还坐着荀澈与荀淙相陪说话。兄弟二人都是正襟危坐,背脊完全没有碰到椅背,显然在父亲跟前与在母亲身边的放松姿态完全不同。 「姑姑,姑父,慧君姐姐来了。」连明锦柔在含笑招呼的时候,声音都比平时稍微谨慎收敛了些,俞菱心就更加感受到了整个花厅之中的威严气氛。 「见过侯爷,夫人。」俞菱心随着明锦柔进了门,便上前行礼一福。 v第17章[01.16] 「不必多礼,坐罢。」明华月面上的笑意还是依旧亲切,开口寒暄,「近日家里忙乱,也没有叫你过来,年下家里都好么?」 「托夫人的福,一切都好。」俞菱心含笑欠身,十分放松地回应着,也随口絮絮说起了年节的日常。 俞菱心前世就与明华月相处得婆媳如母女,根本不用带什么可以讨好的心思,很自然地就很谈得来。几句话之后,气氛便越发热络和睦。 整个过程中文安侯没有说什么,只是那利如鹰隼的眼光扫视了俞菱心一回又一回。 俞菱心头一次注意到的时候还有些意外,本能地就看了看荀澈荀淙和明锦柔等人,然而看到众人的僵硬模样,她竟然还是不觉得紧张,反而想起了之前她配合明华月吓唬荀澈的那一次。 等到说话多了几句,再看见英武严肃的文安侯荀南衡板着脸打量她,俞菱心居然开始想笑了,她总觉得荀南衡不那么可怕,尤其是那种想凶巴巴地问点什么、却又自持身份不好说的感觉,会让她更好奇。 于是就在明华月将要开口让她与荀滢自去说话之前,俞菱心主动望向荀南衡:「侯爷有话想问吗?」 少女明艳的面孔上笑意满是真诚与自然,不远不近的分寸就像是对着不熟悉、但又十分信任尊敬的长辈,目光柔软而澄澈,荀南衡一时间竟有些尴尬。 「哈哈。」最终还是荀澈不厚道地先笑了出来,「爹,您这又是何必。」 明华月撇撇嘴:「吓唬孩子有意思呗,你想说什么你说呀?我看上的孩子还能有不好的?」 俞菱心勉力绷着不笑的同时微微垂目,这才是她印象里明华月和荀澈常常提到的文安侯,那威风八面面如玄铁铁面无情什么的,都是向着外头的才是。 「咳咳,」荀南衡的这次无声威压在相看未来儿媳的过程中完全没有发挥出威力,扫了一眼自己的媳妇也没有说什么,只能干咳两声之后再转向荀澈,仍旧一脸严肃,「还敢多口是不是?当着客人你就皮痒了?」 荀澈看着他爹的神色,仍旧忍不住笑:」这也不是外人了,娘都给了天水翠,也去俞家拜访过,要不是您非得再看看,我今日就去找舅父保媒了。」 荀南衡脸上更挂不住了:「胡说八道,这样的事情也是你自己能做主的吗!」 荀澈看了一眼俞菱心,又挺直了背脊,清了清嗓子:」这件事,我心意已定。人跟人之间的缘分就是这样,若是认定了便不可替代的。比如,您跟我娘之间,不也是认定了就定了?假如,我是说假如,当年您跟我娘的婚事没成,换一个出身高贵的其他闺秀,您能有现在这样恩爱幸福的日子么?」 听荀澈说到前几句,众人还是惊讶万分的,毕竟荀滢荀淙这几个小的还在,俞菱心本人也在,怎么就说的这么直白了? 荀南衡的脸色眼看就要变了,结果荀澈话锋一转,直接就指向了荀南衡与明华月。 孩子们本能地顺着话头就一起望向了两人,连俞菱心都带着诚挚的好奇望向了这对京中有名的恩爱夫妻。 然而荀南衡何曾当众对明华月说过什么甜言蜜语,忽然所有的儿女子侄未来媳妇一齐望到脸上,本能就是一噎:「啊?这——」 「哟?原来换个人,日子也能一样过是不是?」明华月却是听明白了,虽然知道荀澈这是故意拿言语挤兑他爹,但荀南衡的这个一怔却还是让她立刻眼睛亮了! 「不是!」荀南衡这时候终于反应过来了,背脊一下就僵了。 「父亲,母亲,我们先告退了。」 荀澈立刻刷地一下离座起身,带着随后跟上的弟弟妹妹们快步退出。 「荀澈!」就在荀澈一只脚将要踏出花厅门槛的时候,荀南衡冷着脸叫了一声。 这一声虽然有强行挽回面子的嫌疑,但领兵二十年的文安侯当真变脸的时候,威势岂是儿戏? 瞬间厅里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原地立住不敢再走,脸上原本的偷笑神情也彻底凝固,微微畏惧之中尴尬低头。 荀澈看着神情倒是没什么变化,行云流水一般地停步转身,撩了前襟就噗通一声跪下:「爹我错了。」 如此迅速的下跪认怂,与当初在明华月跟前首次谈及俞菱心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明华月不由嗤笑了一声,这混小子这个时候知道给他爹面子了? 然而就如同荀南衡此刻的强行冷脸一样,荀澈的这个反应还是有用的,微微垂首,腰身笔直,跪姿之中充满了恭恭敬敬的认打认罚。 而荀滢荀淙,以及明锦柔和俞菱心这几个孩子自然也都低头敛息,总算让荀南衡先前虎着脸酝酿许久的肃杀情绪重新回到厅中。 「哼。」荀南衡又环视了一回众人,眼角瞥见荀滢站得离俞菱心很近,甚至还在忽然驻足停步之下随手就拉了俞菱心的袖子。 她居然在吓了一跳的时候会去拉那位俞家姑娘? v第18章[01.16] 荀南衡再次蹙眉,荀滢自小就安静腼腆,是后来与明锦柔相处多了才稍微话多一点,十岁以前都很是内向,每每害怕了或者有什么心事,都是抿着小嘴去拉亲近之人的袖子。若是关系不够亲近的,便是站在身边也不会碰的。 这样看起来,荀滢与这位俞姑娘感情真的是很好了。 再扫了一眼长子终于做出这个诚恳低头的谦恭姿态,荀南衡终于摇了摇头:「行了行了,出去罢。」 「是。」荀澈心知肚明,此时大局已定,但毕竟当着弟弟妹妹还有俞菱心,面子还是给亲爹做足的好,当即再次欠身一躬,才垂首起身,退了两步,到门外才转身。 荀滢等人也是跟到外头才敢各松了一口气,随手将门带上的同时互相看看,便轻手轻脚的一齐往荀澈书房过去。 文安侯的这次「威严相看」勉强算是有头有尾,如果,明华月的性子不是那么急的话。 因为就在众人走了几步,刚刚经过东侧窗子的时候,花厅里还是分明传出了明华月的冷笑:「……是不是跟别人其实还能更好啊?」 以及,与刚才气势完全不同的一声:「夫人——」 众人几乎都要失笑,但为了避免灭口之危,连忙各自屏息抿嘴,偷偷快步去了。 因着这次在荀南衡跟前都算过了明路,从花厅出来之后几人连先前象征性的掩饰功夫也懒得做得太细,荀澈直接就与俞菱心并肩而行,自去晴雨轩书房说话。 不过这次二人的一月分别倒不比先前,虽然上台阶进门之时荀澈牵了俞菱心的手,倒也没有如同先前一样的过于亲近,大约也是想着婚事很快就能落定,也不急在一时。尤其是还有别的事情需得商量一二。 譬如,有关俞伯晟的心思。 俞菱心是有些纠结的:「我父亲那边,好像之中都有很多思虑。尤其如今大理寺的官司,整个京城都在议论,我却不好与他多说什么。」 「岳父那边无妨的。」荀澈一边笑,一边拿出了一盒新得的茶叶亲手烹煮,「不用担心太过。承恩公府的案子少说也要撕扯到三月,外间随他们议论,其实我要的就是这样议论。至于岳父那边,我这两天就去与舅父商量,上元前后就去拜访提亲。」 「晋国公世子回京了?不是说年后才能回来吗?「俞菱心想了想,明华月只有两个兄弟,庶出的那位外放多年,来往不多,嫡出的这位便是明锦城与明锦柔的父亲,尚未承爵的世子明云冀,已经在外头游山玩水大半年了。 荀澈笑意里带了几分慨叹:」我给舅舅写信了。他在外头浪荡逍遥的也差不多了,是时候回京操心点正经事。锦城跟文家的婚事只能他来推脱,锦城将来才有更多的余地。当然,顺便请他回来给咱们的婚事保媒,也是顺便。他毕竟当年与岳父是有些交情的。」 俞菱心不由白他一眼,如今她最不相信荀澈所说的言语便是」顺便「二字,他哪里来的顺便,每一个主意里头都含着八百个作用呢。 不过她也的确知道,当年她祖父俞老尚书未曾过世的时候与老晋国公也有几分交情,不算太深,主要是都喜欢下棋的手谈之交。而晋国公世子明云冀在那些年里也跟她父亲俞伯晟有过几回以棋会友的交情。 要说多么好的关系是谈不上,但这几分交情而言,保媒提亲还是可以的,更何况以今时今日晋国公府的地位与俞家地位相比,其中的郑重意味更是足够。 「就这样?」俞菱心有些迟疑,「那我爹要是不同意呢?他真的是有点不喜欢你哎。」 荀澈这时已经煮好了第一盏新茶,亲手端了给俞菱心:「尝尝,舅父新弄来的白茶。有关岳父的心思嘛,就像我爹一样,无非便是在什么事情上都总想最自己作主才好。若我所料不错,岳父最嫌弃我的,大约便是你我两家门第之差,让他老人家心里不踏实,将来你万一受了欺负、娘家无力撑腰。」 俞菱心低头啜了一口那茶汤,果然十分清香,同时也顺着荀澈的话想了想:」大约是吧。」 「所谓高嫁低娶,门第之差实在寻常。「荀澈回到座位,给自己也倒了一盏,」那都算不得什么解不开的顾虑。再者岳父为人宽仁随和,虽说看着眼前之事多些,但解说解说也就通了,不妨事的。」 俞菱心再次撇了撇嘴,但也没再说什么,毕竟她听懂了荀澈的意思,什么「宽仁随和」,都是措辞上好听罢了。经历了上辈子那样多风波起伏,又看了那许多荀澈的笔记批注,她如今即便不能猜到八分荀澈的意思也差不多了。 其实更直白的说法便是俞伯晟性格有些优柔寡断,耳根子软,目光也看不长远,大局感又差,所以好糊弄,只要请晋国公世子那样身份高贵、口才又好的人过去一通游说就行了。 「你看着办罢。」俞菱心仔细想想,好像真的也无法为父亲反驳什么。上辈子俞家跟随朱家一同败落,也不是因为俞伯晟真有什么随风上青云的心思搏一搏,说到底还是苏氏的枕边风吹多了,苏家又一直撺掇,也就跟着去了。 如果父亲注定就是这么个好糊弄的性子,那还是让荀澈糊弄罢。 「对了,我其实还想问……」俞菱心又喝了两口,便将茶盏放下,措辞上也有些犹豫。 荀澈抬眼看见她的神情,便知其意,当下也微微垂了眼帘,起身走到另一侧的窗边,远眺外间:「是有关荀滟之死么?」 「嗯。」俞菱心虽然知道荀澈的大致计划,但有关荀滟具体是如何中毒而死的细节上却没有问过。这些日子外头议论不休的时候,对此事还是有很多说法。她便有些好奇,只是问的时候也有些犹豫。 因为她知道,荀澈其实并不想这辈子手上再沾荀家人的血。 荀澈缓缓舒了一口气:「其实,在车上的时候,她还没彻底死掉。」 「什么?」这个就不在俞菱心的预料之内了,因为先前荀澈与她解释的时候也大多是集中在,只要此事送到大理寺以及在朝堂上闹开之后,如何对朱家穷追猛打,从小处入手,掀开朱家的财路与人脉等等,却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层转折。 v第19章[01.16] 「荀滟的马车里放了炭炉和手炉,汤婆子,每样里头都有香料,那些香料味道虽然闻着似乎不浓,但会让人心烦气躁,一定要喝水的。车里所备的茶水是小郗太医亲手调制的,喝下之后的头一个时辰全身僵硬,气息微弱,看着就跟死了一样。」荀澈的声音十分冰冷,缓缓解释着,「当时二夫人没能上车去看,小郗太医去检查,他说断气,就是断气。二夫人哭一哭,连人带车就送进大理寺了。到那个时候,所有的香料都已经燃烧完了,该散的也散尽了,茶水也由小郗处理了。」 「那……那验尸的部分……」俞菱心惊骇至极,也不由起身上前两步。 「我还不至于狠到那个地步。」荀澈没有回头,但也苦笑了一声,「荀滟被送进大理寺的时候应该头脑还是有知觉的,不过那茶水里的药性后劲,如果半个时辰内没有解药,两个时辰后便必死无疑。所以到了当晚验尸之前,她应当已经彻底气绝了。」 「那刑部和大理寺,会不会怀疑她中毒有什么异常?」俞菱心稍稍安定一点,但也仍有疑虑。 荀澈转过身来,正面俞菱心,平静的目光里带了几分疲惫,亦有几分决绝:「那药性十分特异,非常少见,看上去会是慢性的症状,只是刑部和大理寺也确定不了。既然无法确定,就会说一句‘疑似’,而这句疑似对我来说就够了。毕竟我追索的不是朱家如何害死荀滟,而是过于他们如何勾结。」 顿一顿,他又道:「退一万步,他们便是能确定荀滟是在车中中毒,还可以说荀滟在朱家不堪受辱,自尽车中,我还是要追索朱家。最最严重的,即便他们能证明是我荀某人毒死荀滟,我依旧可以拉朱家下水,因为他们必须在公堂上,交代过去两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慎之。」在这一刻,俞菱心仿佛又看到了前世病榻上的荀澈,为了家族仇恨,为了秦王帝业的殚精竭虑,死而后已。 她莫名地就满心酸楚,主动伸手去抱他。 荀澈顺势将她拥进怀里,埋头在她肩上:「没什么,只要你知道我是这样的人,仍然愿意与我在一起,这一切就都不算什么。」 「傻瓜。」 正月十三,吉。 宜开光,开市,出行,忽悠老实人,糊弄故交,给自己的黑心外甥保媒等。 俞家上下忙忙碌碌,预备之间很是有几分微妙的紧张。 因着在京城的亲眷不多,大老爷俞伯晟交游也不广,俞家这些年来的年节饮宴之类的事情其实都不算如何繁杂。尤其是今年,连往年里常常往来、亲密非常的苏家舅老爷舅太太也不过就是过来象征性地坐了坐送了礼,连饭也没留,俞家的这个新年就过的更简单了。 直到正月十二,晋国公府忽然递了帖子进来,大老爷俞伯晟的棋友故交,晋国公世子明云冀说要转日上门拜访,这也算是俞家难得的贵客了。 虽然查点年礼的时候,老太太和苏氏都感觉出好像今年收到的礼物比往年稍重几分,但也不曾太过出格,而真正上门走动的亲朋故交也没有比往年多几位,不过就是还礼之时临时加了些也就是了。 所以晋国公世子的这番上门,就可以算是俞家新年里最贵重的一位客人,俞老太太亲自过问了迎客之事,百般叮嘱。俞伯晟还特地又将以前收藏的古棋谱又拿出来翻看了整整一晚,以为预备。 而这当中最微妙的气氛,莫过于东篱居的隐约兴奋,以及俞伯晟书房处的莫名紧张。 说到底,俞伯晟与明云冀之间的朋友交情,大约就是每年礼尚往来个一两回而已,上次手谈见面可能已经是三年前,而明云冀亲自登门拜访俞府的最近一次,可能还是当年老尚书过世之后转年,过来看望过一次当时生病的俞老太太,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 所以这次上门,虽然帖子之后也附上了年礼礼单,言辞上也客气地提到什么旧日交情,但俞家上下谁不明白呢,晋国公世子明云冀次此番拜访,真正的身份应该还是作为文安侯世子荀澈的亲舅舅。 俞老太太的仔细预备里满是欢欢喜喜地等着未来亲家亲戚,而俞伯晟这边可就愁眉紧锁了。 一时拿出旧棋谱来翻一翻,一时又遥遥看着女儿的莲意居方向长吁短叹,苏氏以及其他姨娘侍妾不论是过来送汤送水还是问什么话,通通都被俞伯晟烦躁地打发出门。 而一夜辗转反侧的难以安眠之后,俞伯晟在正月十三这日迎接明云冀时,脸上就难免带出了两三分强打精神的勉强。 明云冀的相貌十分俊秀,虽然是将门之子,身上武艺也好,但容貌作风却还是偏于儒雅,只是行事十分爽朗洒脱,与明华月完全是一个做派。 因而到东篱居给老太太问安之后,又随着俞伯晟到书房坐下吃茶,客套叙旧的话不过一二句,明云冀便瞧着俞伯晟眼下的隐约乌青笑道:「看来愚兄这次造访实在冒昧,倒让贤弟不安了。」 俞伯晟虽然知道明云冀是这样爽快潇洒的性子,但也不由有些微微尴尬:「让世兄见笑了,小弟近日身体有些疲惫,睡眠略差了些而已,并非是因着世兄此来。说起来上次对弈已是三年前了,小弟还一直想着再与世兄请教的。」 明云冀笑得爽朗:「贤弟不必再客套了。你这不得安眠,若不是因为愚兄,便是因为愚兄那位不争气的外甥罢?」 俞伯晟倒是没有料到的明云冀居然这样快便直击重点,只得干笑两声。 「荀家、明家与贵府上,说起来也都不是一日两日的交情来往,」明云冀又道,「愚兄也不多绕圈子了。听闻您膝下的长女,如今芳龄十四,有才有德,贤惠端淑,舍妹便有意求为长媳。不知府上的意思如何?可还看得上荀家的家风、我那外甥的人品?」 俞伯晟本是有含糊的推辞之意的,然而明云冀这几句话连得好紧,俞伯晟原先预备好的话便不得不收了一收,斟酌着道:「文安侯府世代簪缨,家风高华,小弟自然是仰慕的。」 「那我那外甥荀澈呢?」明云冀竟是不等俞伯晟继续客套,便又追了一句,「他虽然不曾下场科考,但也是在文渊书院读过三年的。贤弟对言大儒看人的眼光,还是认可的罢?」 文渊书院对于大盛的学子而言不啻于士林中的圣地,执掌书院的言氏一族世代收徒教书,学生挑选极其严格,人数极少,且学生也未必个个都会入仕。留在书院教书、或者专心研习史书学问、着书立传的学者也不少。 但文渊书院的弟子一旦入仕,往往便是登堂拜相、入阁辅政之才。譬如襄帝朝的首辅英国公楼珩,靖帝朝的次辅聂峥等名臣便都是文渊书院的弟子。而言氏一族本身则是终身不入仕的,只是培养出了无数名臣大儒,因而言氏一族也被称为「在野的阁臣」。 v第20章[01.16] 荀澈既然师从文渊书院,谁又敢再质疑他的学识呢。 尤其是上次在景福寺里相看齐珂之时谈论书画,俞伯晟也同时对荀澈多了几分了解。因而此刻面对明云冀此问,只好再勉强笑道:「这个,文安侯世子的学问自然是好的。」 明云冀笑道:「既然如此,那贤弟便允了这件婚事罢。尤其荀家也不是那等爱纳妾迎侧的人家,你看我妹夫,不就只得舍妹一位正妻么,这样的门风,应该也能叫你家老太太放心罢。」 俞伯晟的实诚便在此时显出来,虽是犹疑含糊,但也还是说了出来:「文安侯夫人英名满京,侯爷不敢纳侧,也是有的。」 「哈哈哈,」明云冀不由笑道,「这样说也是不错。我妹夫应该确实没那个胆子纳侧。不过舍妹十分喜欢令爱,自然也不会准她儿子拈花惹草的,贤弟此刻到底是有何顾虑呢?」 「这个,小女如今还小……」 明云冀一摆手:「这如何算得大事。我朝虽多有晚婚之事,但十四岁也是该定亲的年纪了,尤其文安侯府世子大婚也非小事,待得诸事停当,预备齐全,还是很有些时日的。贤弟便是舍不得令爱,总也不能耽误她的姻缘才是。」 俞伯晟早就知道自己口才远不如明云冀,此刻当真讲论起来,感觉越发力不从心,再犹豫几番,便咬牙说了真心话:「世兄诚意,小弟十分感念。但也有句肺腑之言,不敢隐瞒。如今大理寺之案悬而未决,今年只怕京中风云激荡,小弟我实在是心有畏惧。」 明云冀闻言倒是也肃容三分:「贤弟此虑也不为过。只不过贤弟也要再想想,风云激荡之势既然难免,怕或不怕,还不是皆在浪涛之中?贤弟既然与愚兄直言,那愚兄也说一句僭越的话,老尚书谢世已久,俞家并无强援。」 顿一顿,面上神情越发诚恳:「贤弟想做纯臣之心不错,只是这纯臣也是要有资本的。譬如英国公府,几乎世代皆为辅臣,桃李满天下,又不与宗室联姻,自然站的稳当。但俞家么,除非贤弟辞官不做,便全然不会波及,否则一旦风云翻卷到将贵府连带殃及,只怕那时连翻身自救的门路也没有。」 「这……」俞伯晟不由语塞,明云冀这番话入情入理,虽也有刺耳之处,但亦是实情。只是他心里仍旧隐约觉得好像有哪里并不妥当,却又说不出来。 明云冀看着俞伯晟的神色变化,再次补道:「若是贤弟还顾虑着什么门第之差,那就更是大可不必了。自来婚姻之事,要紧的还是人品家风。贤弟便是寻得一个门当户对的,若是对方人品不好,令爱受了欺负,府上便是能撑腰又如何,令爱终身还是误了。难不成,贤弟是看不上我那外甥的人品么?」 「那倒不是。」俞伯晟当然不能接这句话,虽然先前京中流言纷纷,说荀澈谋害荀滟的时候,他也是疑虑过的,不过等到事情闹到大理寺,外间的言论已经开始转向了承恩公府陷害文安侯世子,文安侯世子如何忍辱负重、自查真相,搜救堂妹荀滟等等。 再加上荀朱两家案子闹得这样大,荀家所有的举证与质问都是光明正大的,对比起朱家的含含糊糊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语,有说法没凭据,孰黑孰白,更是一目了然。 「既然不是,那此事就定下如何?」明云冀笑道,「我那外甥也将要十九了,舍妹多少有些心急的。婚期可以再商议,但定下此时,她也好,家里的长辈也好,心里也就安定了。」 又顿一顿,明云冀将声音放得郑重些:「贤弟若还有什么别的疑虑,尽可提出。但若是因为什么莫须有的念头,便给令爱错过这样的姻缘,那贤弟作为父亲的,就有些不太疼爱女儿了罢?贤弟且放眼京中看一看,还有比我那外甥更出色的?难道令爱如此人才,就不值得配上如此少年么?」 最终,再一盏茶后,书房里再次传出了明云冀的爽朗笑声。随即便命人传了茶点,又摆了棋盘,手谈三局之后,明云冀才告辞离去。 俞伯晟自然是亲自相送,等到重新回到书房的时候,便见到俞菱心贴心地送了汤水过来。 俞伯晟看了看面前高挑秀美的女儿已经满是大姑娘的模样,满心无奈地叹了口气:「菱儿,我好像被你明世伯绕进去了。」 俞菱心抿嘴一笑,跟着父亲进了书房:「那也是父亲顾虑世伯的颜面罢?」 说着将手中的热汤放在父亲面前:「这是我刚才自己炖的鸽子汤,父亲尝尝。」 俞伯晟坐下喝了一口,满口清香,热热的又在胃里十分熨帖,不由抬头再次打量俞菱心一回。那张与齐氏有六成相似的端秀面孔上明眸皓齿,清丽非常,气度却完全不同。 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俞伯晟遥遥记起自己少年时,随着父亲拜访昌德伯府时经过花园的那惊鸿一瞥,说笑中的齐家三姑娘一身杏黄衫子红罗裙,秀眉樱口,精致的容貌如同一朵盛放的芍药花。 只是那一刻的惊动,真的没有持续多久。 婚后大大小小的争吵无穷无尽,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再也不想看见那张面孔了。 而那种感觉,几乎是一直持续到和离之后的数年,直到他猛然发觉,俞菱心虽然与齐氏容貌相似,性情却完全不同。 那时他只是觉得女儿完全不像齐氏那样暴躁强横,反而十分温软柔善,不免便格外多了几分疼爱与怜惜。 但如今眼前的俞菱心又好像与先前不再相同了,微微含笑的秀丽面孔看似温柔依旧,然而言笑之间的大方与沉稳,又让俞伯晟看着似有几分陌生,又有几分说不出的骄傲。 他的小姑娘居然就这样不知不觉长大了,这样美,这样好,确实应该配上京中最优秀的少年才是。 「菱儿,坐罢。」俞伯晟沉吟片刻,还是将明云冀今日所提之事说了。 俞菱心目光微垂,实在做不出什么惊讶甚至害羞的模样,只能等俞伯晟言罢便轻轻颔首:「是。」 「有道是齐大非偶,为父也是很犹豫了些日子的。」俞伯晟又叹了一声,「但文安侯府长房一脉的名声还是很好的,尤其文安侯夫人这样喜欢你,那为父也就放心些。只是以后……」他再度看看女儿,仿佛下了决心,「以后你定要自己事事谨慎。想来以荀明二家的家风人品,也不会薄待于你。但若是真有什么不痛快,还是要与为父直言,为父一定给你做主。」 俞菱心瞬间鼻子就酸了,忙强笑着低了低头,干咳了两声:「父亲这是说什么,还早呢。」 v第21章[01.16] 俞伯晟自己也沉了又沉,才将声音又平静了些:「说早也未必早了,最多预备个一年到一年半,再多也多不过两年,你还是要出阁的。」 一年到一年半,最多……两年? 俞菱心忽然噎了一下,下一刻唇角居然有难以抑制的偷笑。 她其实倒是无所谓的,多陪陪父亲和祖母也挺好的。 不过荀澈,大概会急死罢? 或许是同一时刻正在晋国公府里,对着自家舌灿莲花的舅舅顿首百拜的荀澈莫名感受到了什么,几乎可以说是让俞伯晟再度震惊的是,仅仅隔了一日,晋国公世子就再度上门了。 这次的作风就与之前明锦柔来找俞菱心一样,只不过稍微好了那么一点点,晋国公府与文安侯府的拜帖是转日正月十四的一早送到的,两个时辰之后,浩浩荡荡的车队就到了。 俞伯晟在前一日晚上刚跟俞老太太说了自己基本答应婚事,还商量着等到月底或者下个月荀家正式提亲,再如何预备还礼等事宜,结果没想到早上一睁开眼睛没多久,帖子已经顶门。 这个时候总不能拒绝叫人家不来罢? 东篱居也好,莲意居也好,这时候便匆匆忙起来了。 一方面家里的女眷起身都是更早些,另外应对客人的迎来送往也更熟练些,基本上就是在俞伯晟还有些没想太清楚的时候,整个俞府上下都已经开始忙忙叨叨的折腾。 苏氏那边同样是云里雾里的,俞芸心和俞正桦还有些想出去凑凑热闹,但苏氏很快反应过来,赶紧将自己的孩子全拦住。 昨晚上俞伯晟去东篱居说要预备俞菱心婚事的时候自然也是叫了她一同过去,身为如今俞家的当家主母,总不能全然跳过。但是从说话就能听出来,无论是俞伯晟还是俞老太太,在大姑娘的婚事上只需要苏氏她在非要出现的时候稍微露个脸,装个菩萨笑就行了,具体的事物最好不要插手,俞老太太要亲自操持。 苏氏脸上虽然有几分难堪,但想想也觉得省心。说到底,她一直谈不上对俞菱心有什么太算计的心思,主要是因为没什么必要。当初俞伯晟与齐氏和离的时候,已经给俞菱心单独划出了一万多两的嫁妆,将来公中就算再贴补个几千银子,也不是什么大事。 大姑娘又不是能顶门立户、分家拿大头的哥儿,再加上先前性子柔软懦弱成那个样子,也没有是什么诗书上头的长才,不过就是所谓的容貌好、性子柔。所以苏氏也好,俞芸心也好,其实对这位原配嫡女更多的感觉还是看不大上。 然而从六月到现在,不过就大半年的时间,大姑娘的性子虽说变了不少,但也没长出什么通天彻地的能耐,怎么就直接搭上了国公府侯府的贵人,甚至还得了这样一门真是让人想都不敢想的婚事? 尤其听俞伯晟与俞老太太大致说了说晋国公世子的话,那不仅是来保媒的,还是带着十分恳切的诚意,百般劝说,上赶着一定非要求娶大姑娘不可。 苏氏当时在东篱居听着的时候自然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心里酸的简直是翻江倒海,全身难受。后来再想想,便觉得不搀和大姑娘婚事筹备也好,眼不见心不烦,还能稍微消停些。 总而言之,俞家人心思各异之间忙忙准备了一下,便开中门迎客。俞伯晟出去的时候其实多少有些不痛快,毕竟婚姻之事,两姓之好,越是大家联姻,越不应当如此仓促紧迫。 这前一日刚口头说定,转日就急急上门纳采,哪有昨日言语之中的诚挚与郑重? 然而,当俞伯晟看见跟在明云冀身后下车的人时,整个人却猛然一个激灵,几乎是怔了一怔,才赶紧清了清嗓子上前相迎,勉强抑住声音里的不大稳定:「世兄好,程将军,晏司马。」 明云冀一路随着俞伯晟往里走,一路笑道:「贤弟莫怪愚兄这番来的匆忙,主要是想着府上在京中亲眷不多。刚好程将军一家年底回京述职,而程夫人又是令堂的族中侄女,愚兄便越俎代庖,请了程将军为贵府的媒证,就与晏司马同来了。贤弟不会见怪罢?」 「岂敢岂敢。程将军如此抬爱小女,小弟感激不尽,感激不尽。」俞伯晟连连拱手,一路引着客人到中堂的路上,脚步都有些发飘。 所谓三媒六证,三媒便是男家女家各请一位媒人,再另有一位中间保媒之人,身份地位最好不要相差太远才是。晋国公世子明云冀是荀澈的舅舅,自然便是男方的媒人。 为此俞伯晟昨晚也跟俞老太太大概商量了一下,当时还想着这中间的媒人是文安侯府去请,不必多虑,只是没有想到居然请来了官居一品的中书司马晏珉晏司马。 而女方媒人这边,俞老太太也有些为难,因为俞老太太出身与郴州将门谢氏一族,娘家亲眷大部分都在郴州。而俞家亲戚之中若说在京城的,且又有爵位的,大约便是昌德伯夫妇。虽然来往不多,也还是俞菱心的亲舅父舅母。只是因着荀家最近的风波,他们也拿不准昌德伯府如今的立场。 但说这件事的时候,俞老太太和俞伯晟觉得虽有些为难,总还有半个月到一个月的时间再想办法请人,哪里想到这转日明云冀就递了帖子上门,甚至还主动连女方媒人都代为请好了。 这位程将军之母是今上宣帝的亲姑姑,昭宁大长公主,身份尊贵本就非寻常将领可比。而程家世代镇守郴州玉龙关,军功赫赫,又多有子弟殉国,英武忠烈之名满天下。 而这位程夫人谢氏算起来的确是与俞老太太在五服之内的同族亲戚,辈分而论可以算是姑侄。只是俞家与程家实在是往来太少了,而程将军一家又常在郴州,不在京中,所以先前俞老太太都没有想到这一层。 总之到正堂坐下吃茶不久,俞老太太与俞伯晟便都没有什么可再多质疑了。这个纳采的时间虽然有些急了,但三位媒人身份至此,郑重意味已经算是全然补足。 明云冀更在送上礼单的时候多解释了几句:「还望伯母与贤弟见谅,这日子有些着急,一则是正月里宜纳采的只有今日与二十八两日,但程将军夫妇正月二十便要回去郴州,因此只得今日了。」 俞老太太毕竟是长辈,面上还是很从容,含笑寒暄的时候便又问了问程家安好等等。那位程将军也十分谦和,说笑了两句。 而让俞伯晟最为畏惧的晏司马此刻亦是神情轻松,在旁帮腔:「这日子虽近了些,还望俞大人不要见怪才是。荀老弟一家子,也是在是盼着娶长媳盼得很了。」 v第22章[01.16] 晏司马一开口,俞伯晟刚刚放松些的背脊就又紧了紧,连连陪笑道不敢,低头看那纳彩礼单上列出的活雁、蒲苇、香草、合欢铃、鸳鸯锦以及金玉玩器等等足足数十样,又是惊叹又是满意,同时心里也隐约冒出了另一个念头:这么多东西这么多人? 荀家小子到底什么时候开始打我闺女主意的!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天旭十四年的正月,整个京城的格局都十分微妙,无论是皇城中的三宫六院,还是京东京西的群臣公卿,都在波澜起伏之中或大喜或大忧。便是有少数几家做惯纯臣、立场居中的,也不免听着外头一条一条的消息,暗暗惊心。 譬如,正月十四那日,在外人看来毫无预兆的情况下,文安侯府居然无声无息地请了晋国公世子明云冀,中书右司马晏珉以及镇北将军程广陵三位,登门拜访已经沉寂数年的俞尚书府,为那位可算是风口浪尖上的文安侯世子荀澈正式提亲。 虽说在十月里荀老夫人寿宴上,满堂宾客,尤其是高门女眷们都看见了那位美貌过人的俞家姑娘,跟随着文安侯夫人明华月往来走动,但想着俞家如今的地位与格局,大部分人都以为那是明华月为幼子荀淙看中的姑娘。 然而到了上元佳节便传出消息,那居然是未来的文安侯世子夫人? 登时便引发了议论无数,持中如英国公府者,便会想着文安侯世子此举,是否为了推拒皇后先前隐约露出的与文家联姻之意? 毕竟文若琼文若瑶姐妹在京中也是很走动了一阵子,等到十月底皇后的兄长沂阳侯夫妇入京,更是又带了两位更加美貌的文家庶女和族女,其中的用意简直昭然若揭。 而在皇后着意笼络,最为想要联姻的家族,首当其冲的便是文安侯府与晋国公府。若是荀澈拒绝文家姑娘,转而迎娶其他立场微妙的高门贵女,当中难免便有在政事上改弦更张的意味。但如今荀家选择了一位这样出身较低的世子夫人,那么就给与中宫以及秦王殿下多留了几分余地。 与此同时,对这件婚事大为不满的人当然也是有的。 想要将侄女嫁给荀澈的文皇后,与其兄嫂沂阳侯夫妇自不必说,身为俞菱心外家的昌德伯府也是十分怨念。 只是昌德伯夫人对外却不好说想要给自家女儿齐佩跟荀澈牵线不成,便只能抱怨俞家不曾找自己家这个正经的舅父舅母保媒、反倒绕个大圈子去巴结镇北将军府程家。 随即又强行透出个意思,因为荀滟出事,疼爱孙女荀老太太受了好大的打击,腊月里一下病倒。延医用药直到如今也没好利落。 所以文安侯夫妇这是急着给长子随便定个亲事,哪怕差一些,一则是快,二来也有些冲喜的意思在当中。 齐家放出这个话来,倒也有些合理,主要是俞家如今地位确实不算太高,荀澈却仕途大好,再者这纳采问名大礼行的也实在是有点突然。 但不信的人也不少,荀老太太是在腊月里病倒的,可人家俞姑娘从八月开始就在玲珑文社露脸,十月里还帮着操持荀老太太的寿宴,这应该是早相看了的才是。 不过这些闲言碎语的议论并没有给荀家与俞家造成太多的困扰,因为很快随着正月十五之后重开廷议,大理寺再继续审理荀家与朱家这件载入史册的案子,京中的风起云涌越发激烈,与其他消息相比,荀澈订亲这件事便算不得什么了。 正月十七,长春宫朱贵妃病倒,据说一时情况极为危急,宣帝关心情切之下为此当日不朝,后来朱贵妃情况稍微稳定些许,宣帝又下旨赏赐长春宫并承恩公府药材金银若干,似有安抚之意。 然而此举在正月十八引发内阁与言官的极大不满,连相对中立的阁臣都当廷提出,皇上即便有意看在慈惠太后面上施恩于朱氏一族,也不当因此不朝。更何况朱家行事不检,有负圣恩,更当严办严查,甚至这原本就是因着太后而破例延续的承恩公爵位也当重新议过。 于是随后几日之内,随着大理寺追索审查的越发严峻,宣帝赏赐给朱家的药材也真的发挥了作用,承恩公府甚至还多请了几回太医,给府中受惊以及心塞的长辈们看诊。 正月二十,镇北将军夫妇程广陵夫妇启程返回郴州,但留下了已经寡居四年的长女程雁翎在京中,并直言程雁翎不再继续为亡夫祁烽守寡,而是要大归回到母家,留在京中,到祖母昭宁大长公主府居住。 宣帝念及程家世代忠烈,又兼姑母的面子,便赐了一个端仪县主的封号。 此事引发的议论就更多了,程将军的意思,是希望女儿留京再嫁? 那位百骑破千军,铁血镇三关的小祁夫人,如今要大归再嫁? 一时之间,京城上下的将门甚至宗亲公卿之家,都很是认真地审视了一下自家子弟的身材与体格。 正月二十四,另一件婚事悄无声息的下定,再次推动了京中微妙的格局——镇国将军府三姑娘陆氏,与远在常州的平阳侯府定亲。那位曾经一再收到宫中、尤其是景宁宫诸多赏赐礼物,人人皆以为是准秦王妃的陆氏女,终于在赐婚旨意下来之前另寻姻缘。 换言之,就是镇国将军府正式表示了不再参与中宫皇后与长春宫朱贵妃的角力与斗争,重新回到了中立的立场。 这也再度证明了宫中的形势并非一定是此消彼长,因为长春宫的卧病,以及朱家在大理寺追索之下的狼狈不堪,并没有让身居中宫的文皇后重新得到多少圣眷,反而是那位膝下无子的聂昭仪近来伴驾频繁。 吴王魏王沉寂的同时,秦王殿下也没有得到皇上的重新喜爱,甚至与荀家明家的重新和好也没有什么进展。 可以说到了现在,中宫与长春宫两败俱伤,重新建立了一种新的微妙平衡,甚至有人还会觉的,宣帝如今未过半百,又素来康健,焉知不会有年轻妃嫔再生育皇子? 若真是那样,这大盛天下究竟如何,可就真的不好说了。 总而言之,整个京城的正月就是在一波又一波的消息中震荡不已,每一个家族甚至每一个人,都在面临着不可预知的变化,同时也在各尽其能地预备着。 v第23章[01.16] 或进,或退,或折腾,都是在命运的洪流里试图抓住点什么。 只不过有的人想要顺势而起,也自然有人试图再挡一挡,就像是二月初一,俞菱心收到的荀家帖子一样。 不是明锦柔,也不是荀滢,而是荀家二房现在仅剩的姑娘荀湘叫人递了过来,请俞家姑娘们到文安侯府吃茶。 名头上说的是,得了一批新茶,所以请家中姐妹的同时,也想跟未来的二堂嫂亲近一下,这也是老太太的意思。 说起来这也算是十分光明正大的邀请了,意思上与先前荀滢邀她过府、实际上是给文安侯荀南衡相看大概是一个意思,荀老太太就是想再看看她这个未来的孙媳妇。 只不过这差别在于,文安侯的相看是在定下婚事前的最后斟酌,如今六礼中的纳采问名二礼已毕,而俞伯晟因为被明云冀两次突袭吓怕,明确要求下一次的纳吉请期至少要排到三月才算郑重,所以现在虽然没有正式下聘,但三位媒人共证,婚事已经算是开始筹办,荀老太太再相看又是为了什么? 放在旁人家,可能只是老祖宗想要提前见一见未来孙媳妇,但在荀家么…… 顾虑归顾虑,俞菱心的沉吟也不过一刻,便回帖子应允了。反正荀家二房众人她也不是没见过,如今因为荀滟的案子还在撕扯,荀家更不好做出内部翻脸的样子,分家之事可能也不会很快发生。 既然如此,那么迟早都要在同一个屋檐下,她有什么可回避的。再说,荀湘的邀约是在荀家,有荀澈和明华月呢,更没有什么可怕的。 很快她的想法便被证实了,因为车马到达荀家的那一刻,荀澈居然亲自陪着荀滢过来迎她。又是数日不曾相见,他俊秀的面孔上满是笑意与温柔:「你来了。」 俞菱心也想到了会在荀家遇到荀澈,但没想到掀开马车帘子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他,纵然这样熟悉,她心里还是热热地跳了跳:「嗯。」 此时此刻唯一庆幸的,大约便是同在一处的荀滢并不如明锦柔那样会随口取笑,但荀滢好像也学坏了一点点,看着哥哥和俞菱心各自的神情,也抿着嘴微微笑了。 「咳咳,滢儿你最近好吗?锦柔呢?」俞菱心越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下车之后主动伸手去挽荀滢,甚至有些不敢与目光灼灼的荀澈对视。 荀滢还是比明锦柔温柔多了,也没有偷笑太过,和顺地与俞菱心挽手而行,同时应道:「锦柔去接程姐姐了,等下就到。」 「端仪县主?」俞菱心忽然心里一动,转头去看荀澈。 荀某人脸上还是那副万年不变让人想打一巴掌的神情:「对,镇北将军之女,端仪县主程雁翎。」 瞬间无数前世里听到的模糊传言涌上心头,俞菱心从前就不太确定,此刻乍然想起自然更觉匪夷所思,于是下一句话就不敢再问了 但荀澈却主动续上了这句话,只是声音稍稍压低了三分:「是锦城少年习武之时的师姐,他可以从外家那边叫一声表姐。」 以荀澈说话的风格而言,这个意思就算是比较明确了。 荀滢倒是不觉得什么,又轻声细语地跟俞菱心说了两句家常话,俞菱心勉强应了两声,实际上却不可抑制地分了心,满脑子都是前世里那些纷纷乱乱的传闻。 上辈子的晋国公府并没有拒绝文皇后的联姻之意,大约是在天旭十四年底,明锦城就迎娶了那位清秀娇弱的沂阳侯府大姑娘文若琼。而程雁翎返京的时间应该比如今是要晚一些的,甚至可能就是在明锦城成亲的时候才回到京中。 他们早年间的具体情形,俞菱心其实知道的很少,毕竟前世里她是天旭十八年才回到京中,而那个时候的文若琼已经重病不起,到了天旭十九年就病故了。 可程雁翎已经在天旭十七年时重新返回了郴州,并未再嫁,只是以端仪县主之名,回到父亲镇北将军麾下继续领兵协战,英名威震玉龙关。 俞菱心还记得,在荀澈过世之前,她好像隐约听过荀澈相劝明锦城有关他的续弦之事,因为文若琼只给明锦城生了一个女儿,晋国公府同样面临着承嗣之事。明锦城那时如何应答,她已经不记得了,后来荀澈病故,俞菱心也无心再多在意旁人。 直到几年后,她才渐渐听说,好像从天旭二十三年开始,每年明锦城都会去郴州一两个月,但程雁翎始终没有回京,也没有再嫁。 明锦城后来的续娶则是在天旭二十七年,迎娶了一位英国公府旁支的楼氏姑娘,出身不算太高,但处事十分利落,与明锦城之间大概便是相敬如宾,后来生了一子一女。 当时有人说,明锦城从丧妻到续娶之间隔了整整八年,就是为了程雁翎。但程雁翎为什么不愿意回京嫁给明锦城,却又有很多说法了。 因为自从天旭十年玉龙关大捷之后的二十几年里,大盛与北戎之间都没有再起战事,程雁翎在郴州虽有练兵和领兵巡镇,其实也没有什么迎敌杀敌的机会,所以实在谈不上什么一心战事。 因而在明程二人之间的关系上,郴州也好,京城也好,都有无数种暧昧而模糊的说法。明面上两个人是师姐弟,严格按照亲戚论起来,转一层之后也能叫一声表姐弟,每每有些往来,似乎总能找到些明面上的理由。 可实际上二人到底有情无情,竟然谁也说不清楚,包括后来带着长安郡主这个封号游山玩水的明锦柔。因为她也不明白,若是两人有意,明锦城何必续娶,反正一个丧妻一个守寡,有什么可互相嫌弃的。 然而若说两人之间其实只是知己朋友的交情,前世里的天旭三十二年,就是在俞菱心寡居十年,身体也不太好的时候,还听说了端仪县主在郴州重病,镇北将军府向京中请借太医,而那时的明锦城居然即刻飞马赶往郴州,好像因为日夜兼程,比太医还早一天到的。 总之,前世里的明锦城与端仪县主程雁翎到底是什么关系,似有情似无情,真是没有人能说清楚。 不过这到底是一路往留芳庭过去的路上,荀澈也没有再多说,俞菱心又想过了片刻便先放下,因为在转到左近的甬道之时,就看到荀湘和齐佩一起迎了过来。 v第24章[01.16] 荀湘身穿一身水蓝织锦刺银线芍药纹长裙,纹样精美,颜色却有些清素,不知是否还是有些念着过世不足百日的荀滟。不过看她俏丽面孔上微笑倒是十分灿烂,完全就是一副寻常平辈往来之时的样子。 荀湘身边的齐佩是昌德伯夫人唯一的嫡女,也就是荀老太太唯一的亲外孙女,自从腊月里荀滟暴毙就一直住在文安侯府,跟荀湘一起陪着荀老太太。 对此俞菱心也听说了,此时再见到齐佩与荀湘一起出来迎接,而且还一副主人姿态,唇边不由便浮起了一丝深深的笑意,同时侧目去看荀澈:「听说齐家姑娘这几个月很是照顾老太太,又给夫人帮了不少忙呢。」 荀家内部如今的关系也是微妙而混乱如同一团揉散了的泥。 其实自从文安侯荀南衡提早回京,就已经在听闻荀澈禀报之后去逼问了二房一番,再到后来荀滟出事,外间的事情荀澈料理得手起刀落十分利索,府里的混乱却是一层又一层地搅在一处。 在荀滟与朱家和右江王府勾结的这件事情上,荀澈虽然确知,却也没有十足的证据,毕竟俞菱心发觉紫丁香粉也好、荀滟自己行踪之事的纰漏也好,甚至审问下人所得到的供状与旁证,都无法证明已经死去的荀滟到底心里如何算计。 所以当文安侯荀南衡正面质问二房众人之时,二老爷夫妇自然是百般抵赖的。即便无法在细节之事上自圆其说,但有一件事他们可以做,就是将所有的算计和责任都推给已经死去的荀滟,所有的生者只是哀哀哭泣百般求告,表示并没有那样多的心思,以前也不知道荀滟到底如何算计,还请侯爷看在荀滟已死,荀老太太又真的惊痛卧病,多念几分骨肉亲情,不要追逼太过。 其实那才是荀南衡与明华月几次争执的由来,明华月并不相信二房所有的筹谋都是荀滟一人之力,更看不上如今二房算计不成就责任推给死人,死皮赖脸的样子。 但是荀老太太的卧病确实是真的,而且官司未曾了结之前,荀家也是真的不宜分家也是真的,所以最终还是荀澈参与其中,劝说了母亲暂时忍耐。 从荀澈的立场上,其实对荀家二房的说法是有一半相信的。荀滟如果可以算是又狠又毒,二老爷夫妇就是又贪又怂,他们说一切的筹谋都是荀滟的这句话还真不完全算是假话,至少从智谋的层面上,只有荀滟想得出、做得到。 而后来让局面更加微妙的则是昌德伯府齐家的立场,以前荀家内外一片和睦,荀老太太看似还又多几分说话分量多时候,昌德伯夫人是与二房关系走得更近些,但也从来没有得罪过长房,甚至还很有几回看似圆滑的调停劝和,将昌德伯府历来见风使舵的名声发挥得极好。 如今荀滟出事,长房二房翻脸在即,昌德伯夫人虽然让女儿齐佩去陪着外祖母荀老太太,但整体行事上却又开始向明华月和荀滢频频示好。 明华月与荀滢纵然也没有多少喜欢,但扬手不打笑脸人,齐家又从来也没有如何对自己家人不利,再加上荀滟的官司这段时间,荀家是与朱家正式对上,总不能在这个时候凭白得罪齐家、多竖一个不必要的敌人。 所以在腊月到正月的这两个月里,荀家的长房与二房虽然关系僵硬,面上与齐家倒仿佛好了些。尤其是齐佩住在文安侯府,更是在长房二房之间往来调停,甚至也帮了一些家中的庶务。 据说,跟荀澈有意无意的碰面也不少。 对此,荀澈跟俞菱心的通信之中倒是含糊提了提,没说太多,但以俞菱心对荀澈,还有荀家众人的了解,那真是闻弦歌知雅意。 说穿了,荀老太太和昌德伯夫人,还是没有彻底放下将齐佩与荀澈凑一对的念头。 只不过现在她们的手法很含蓄,光明正大地制造了一些自然的相遇机会,若是真出了什么事,之后就能顺势而为。 若是没出事,那也丝毫没有损伤。 之前俞菱心在莲意居里想到这个倒是不觉得什么,她对荀澈还是很有信心的。 他若有旁的念头,便是公主郡主也能高攀上,何况一个墙头草一样的昌德伯府。 但是,信心归信心,道理归道理,此刻看着齐佩锦衣华服笑意盈盈地过来,俞菱心还是深深地含笑看了荀澈一眼又一眼。 天纵英才的荀世子唇边还是从容的笑意,但脖子后面多少有了那么一丁丁点、极其轻微的僵硬。 「二哥哥!「就在荀澈将要说话的时候,齐佩直接含笑招了招手,连」二表哥「的」表「字都去掉了,同时拉着荀湘加快了脚步。 「二哥哥,今日的茶会准备好了。还多谢你上次给我的指点呢!「齐佩含笑道谢,娇美红润的面孔上笑靥如花,神态更是大方真诚,心无旁骛。 「齐表妹客气了。「荀澈退了半步,」不过就是你打发人来晴雨轩问家里出入的禁忌,陈乔回答了你的丫鬟。这算不上我给你的指点。今日茶会,端仪县主会与锦柔一起过来,还望你们仔细招待,不要失礼。」 顿一顿,又转脸看了一眼俞菱心,微微一笑,随机再度转向齐佩和荀湘:」齐表妹,三堂妹,慧君是你们未来的二嫂,也请你们不要难为。不管这次茶会上老太太吩咐了什么话,不管你们将来说是有意还是不知,只要她受了委屈,我是没有情面的。至于我翻脸是什么样子,大理寺的公案记得很清楚。这一点,望二叔二婶记住,也望昌德伯府知晓,我说到做到。」 说完,就直接转了身,也不管齐佩和荀湘的脸色有几分惊吓几分难堪,便在她们看不见的角度上,又向俞菱心眨眨眼,才大步去了。 而这个时候,数步之外已经响起了明锦柔爽朗的笑声:「程姐姐,你肯定不会后悔来的,给你看我二表哥未来的媳妇!」 俞菱心不由摇了摇头,又转向脸色还没能缓过来的齐佩和荀湘:「二位好。」 「好……」 不知是因为荀澈放下的威慑言语实在让荀湘和齐佩有所顾忌,还是荀家二房的这次邀约真的就是一次寻常的拉拢交际,总之在留芳庭的吃茶说话竟然远比俞菱心以为的更轻松许多。 客人原本就不太多,除了长房以及端仪县主等人之外,就只有再几家关系很近的亲友故交平辈,茶会的话题也不过就是围绕着春茶点心,衣料首饰这些日常之事絮絮闲谈,倒也简单和谐。 v第25章[01.16] 俞菱心不由想起荀澈曾经偶尔点评二房这几个平辈,二房嫡长女荀滟心比天高,计出偏锋,但也可算得勇有谋;二房嫡长子荀泽读书尚可,品性也不算太差,但为人缺少定见,更不擅应变。大排行第三的二房庶子荀澹其实头脑相对清醒,诗书文章差一些,务实与应变倒是不错。 而在二房的四个子女之中,才干最差的就是荀湘,眼高手低,有荀滟在的时候有点狐假虎威,现在荀滟没了,就没什么主心骨。连这样寻常的茶会支应,也有大半是齐佩出头。 不过这到也让俞菱心更省得在意,她还是比较有兴趣好好与明锦柔「顺便」请来的端仪县主多打些交道。 前世里俞菱心虽然听说过很多关于程雁翎的事情,却从来没有机会当面见到本人,此刻当面见到,还坐在一起吃茶,好奇之心便很是按捺不住。 毕竟不论前世今生,提到端仪县主程雁翎,头一个印象便是天旭十年玉龙关大战之中,单人斩七将,百骑破千军的传说。 因而包括俞菱心在内的无数人都以为程雁翎可能虎背熊腰,高大强壮。 然而事实上程雁翎容貌十分秀美,身形亦绰约有致,一身锦绣宫装裁剪得宜,精致的发髻间珠翠流光,微微含笑安静喝茶的样子也很有几分宗亲贵女的高华端庄。 不过,从程雁翎走路行动的姿态,以及言谈说话的风仪,还是能明显看出过人的英气。 尤其是客套寒暄之后,俞菱心好奇地问起了郴州的风物与军中轶闻,程雁翎随口应答的言语利落又洒脱风趣,言谈之中随意透露出来的疏阔与大气,更让俞菱心的好感大增。 此刻再想起荀澈的示意,她竟有些隐约约的期待,不知道明锦城与程雁翎相处会是什么样子? 就在俞菱心为别人的前路偷笑好奇的时候,一个身穿银红比甲的丫鬟又过来给荀湘这边送茶水了。 荀滢不由目光微闪,低声道:「这是祖母房里的松香。」 明锦柔、程雁翎与俞菱心荀滢本是四个人一起说话的,此刻便一起顺着望过去,果然见到荀湘的脸上神情竟有些许的局促紧张,随即转向齐佩。 齐佩这时也看见俞菱心、明锦柔等人都望过来,一肚子的又酸又气越发难受。 她暗暗的留意荀澈已经好几年了,只是心里觉得自己出身容貌都无可挑剔,与荀澈门当户对,应该等着舅父舅母主动相看提亲才是,谁知这个父母和离、家世平平的俞家表妹居然就横空杀出? 之前母亲跟她说,舅母可能在相看俞菱心的时候,齐佩还觉得十分荒唐,俞家怎么配的上荀家? 然而到了外祖母荀老太太寿宴筹备的时候,齐佩亲眼看见俞菱心身上的天水翠,又看见明华月如何护着俞菱心,她才真的觉得要出事了。这时有多后悔以前的矜持就不提了,之后也答应了外祖母和母亲的说法,直接过来荀家住着,看看此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其实她内心还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即便没有余地了,哪怕再多看荀澈几眼也好。 谁知今日这一眼倒是看见了,然后就被荀澈那仿佛急急撇清一样的言语泼了个透心凉。 此刻荀湘的眼光也望过来,齐佩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荀澈之前的警告言语实在慑人,但荀老太太想要叫俞菱心过去慈德堂吃茶说话必然没有好事,荀湘这是害怕了,又没主意了。 「将二哥哥的话先告诉老太太罢。」齐佩也有些看不上荀湘的没脑子,但此刻也不得不帮衬着,便提点了一句。 荀湘连忙点头,随即直接起身,叫那丫鬟松香到旁边去,将荀澈的话大概转述了一番。 松香的脸色登时就变了,本能地朝俞菱心的方向看了一眼,结果正好对上俞菱心、荀滢以及明锦柔、程雁翎望过来的眼光。 连松香带荀湘都吓了一跳,勉强赔笑的脸色更加尴尬。松香忙低头赶紧去回话,而荀湘则又回去与齐佩商量。 荀滢脸上也觉得有些许难堪,尤其她与程雁翎之间没有明家兄妹那样一起习武的情分,便更不好意思叫程雁翎看见自家这些腌臜事:「叫程姐姐见笑了。」 程雁翎的眼光在齐佩和荀湘身上又是一扫,唇角轻轻一勾:「这也不算什么,一样米养百样人,将门世家也会出犬子,何况小姑娘家的不过是眼皮浅些,不妨事。」 明锦柔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张了张口,随即便被俞菱心看了一眼,又强自转了话题:「对了,程姐姐,萧师父他们一家也到京里了么?」 程雁翎点点头:「昨日刚刚到的,暂时也安顿在公主府。你想小棠了是不是?随时过来找她玩便是了。」 这边正说着话,另一厢松香又回来了,还带了另一个看着年纪再大两岁的长脸丫鬟,过去跟荀湘齐佩二人说话。 荀湘这次没办法了,硬着头皮过来找俞菱心:「那个,俞家姐姐,我祖母想请您过去吃个茶。」 那长脸的丫鬟更跟着上前赔笑补了一句:「老太太说了,俞家大姑娘也算是书香门第的姑娘,一定最是尊敬长辈,知道见礼的,还请您过来见一见吧。」 「也算是」,书香门第? 这一句话里就听出意思了,荀滢和明锦柔立刻皱了眉。 v第26章[01.25] 俞菱心神色倒是还好,有关荀老太太在折腾作死寻衅滋事方面的造诣,以及搅合孙辈婚事这件事情上的爱好与热情,她可能比荀滢等人还要更清楚得多。 即便是荀老太太看似喜爱的二房众人,除了荀滟是老太太真正心肝宝贝,自己又有手段之外,其他诸人如荀泽荀澹甚至荀湘,每个人在前世里的姻缘都被荀老太太搅合了一道。 所以如今在荀澈婚事上,荀老太太不出幺蛾子才是稀奇呢。只不过荀老太太也没有什么高明招数,来来回回就是那几样,她已经预备好了。 不过,俞菱心也有没想到的,便是在她开口应承之前,程雁翎先接话了:「若说尊敬长辈、见礼打招呼,好像也不只是书香门第的姑娘需要。先前听说贵府老太太在卧病调养,所以才直接来了茶会不曾拜见。如今既然能够见面,那我也同行一遭罢。」 荀湘不由与齐佩互相看看,那丫鬟也怔了,可这时程雁翎已经站起来了。她原本就比在场众女大了四五岁,身量又极为高挑,坐着说笑的时候不明显,此刻起身迈步,回眸之间竟似有金石之气,凛然生威。 这样的端仪县主谁敢拦着? 莫说丫鬟了,连荀湘与齐佩都一句废话也不敢多说,只能眼睁睁看着明锦柔与荀滢随着起身,一同陪着俞菱心往荀老太太的慈德堂过去。 「佩姐姐,」荀湘更怕了,她原就没主意,此刻本能觉得好像不太好,跟祖母原先打算的可能是不会一样,不由低声问齐佩,「要不要叫我爹和我娘也过去看看啊,那个……那个县主有点吓人……」 齐佩面上倒是还淡定,但也不大能够再如何看不起荀湘的怂了,迟疑着点点头:「也好。」 事实上,不放心荀老太太的也不只是荀湘与齐佩二人而已,当俞菱心等人到了慈德堂一进门,才发现正堂里居然已经满满坐了半屋子的人。 荀二老爷夫妇在荀湘头一次打发人回话给老太太的时候就得到了消息,已经匆匆赶了过来。而更让俞菱心意外的是,今日文安侯荀南衡居然也在,与明华月并肩坐在上首的座位,荀澈也在一旁跟随。 荀老太太坐在正中间的榻上,精神虽然看着还好,但脸色已经十分阴沉了,尤其是见到俞菱心不是单人一个被丫鬟引进来,而是还跟着荀滢明锦柔程雁翎三个人,就更不痛快了。 这原本计划中的「老太太借着孙女花会自自然然地相看未来孙媳妇」,怎么就这样变成一场极其郑重且不自然的多人请安大会? 等丫鬟将座位加添完毕,也上了茶水,勉强客套见礼一轮话说完,荀老太太便直接望向俞菱心:「俞姑娘,你们府上可一切还好?你父母近来如何?」 这一句话出来,满堂众人脸色都有些微妙。俞菱心的出身其实算是不高不低,俞伯晟只有工部长史这个四品职位,说起来与文安侯府这个亲家实在是不算太相称。但若是给面子,多看着些已故的老尚书,那么这个礼部尚书嫡长孙女的身份,也还说的过去。 只是,荀老太太直接点出的这句,便是要说起俞菱心父母和离这件无论如何,也算不得光彩的往事了。尤其是齐氏其人,性情暴躁强横,实在谈不上什么妇德美名,改嫁的夫婿寇显官职现在只有七品,就更低了。 可是从字面上,这又是一句客气话,以辈分、宾主而论,莫说荀澈荀滢,就是文安侯荀南衡,也不能拦话。 俞菱心虽然也想到了荀老太太会从此处下手,但到底她也不是神仙,这凡人的七情六欲,总是刺心的。登时面上的微笑便稍有一瞬的僵硬,随即强压下满心交织的情绪含糊应道:「托您的福。家里一切都好。」 「那就好。」荀老太太笑了笑,「令堂是改嫁到了江州寇家是不是?」 俞菱心的那一口气更是噎住,但轻咳一声之后,还是先忍着回答:「是。」 「有道是忠臣不事二君,贞女不更二夫。」荀老太太看着俞菱心的样子,越发得意起来,长房众人来撑腰又怎么样?她还是想说什么就要说什么!难道当她这个老夫人是假的? 顿一顿,荀老太太又道:「也有人说,母女连心,母女相似。当年令堂改嫁的这样果决,想来俞姑娘你也是个敢作敢为的性子了?」 这句话难听的程度,连二老爷夫妇都有些相对尴尬,荀南衡和明华月已经脸色铁青,荀澈那边则是微微垂了眼帘,强行掩住自己满心的愤怒甚至杀机。 此时便听一声冷哼从俞菱心身边响起:「怎么,荀老夫人对再嫁之事,很有意见么?」 程雁翎微微扬眉,唇边含笑。 荀老太太登时便怔住了,她一直都不太关心朝廷上的事情,总觉得关系太过复杂,随便一件小事都能牵扯出七八层的关系,听着头疼,也不是一个「贞静」的妇人应该过问的。 虽然她这辈子的行事作风也跟贞静里的静字没什么关系,但荀老太太还是一直将这样的话挂在嘴边。 当年老文安侯倒是不甚介意,觉得妻子不爱问外头的事情,专心相夫教子也不错,反正侯府的出入交涉都有母亲和儿媳,也不强求什么。 但这个时候荀老太太的「贞静」就出问题了,直接化为了震惊,她倒是知道程雁翎是镇北将军的女儿,昭宁大长公主的孙女,已经守寡四年。 只是,荀老太太心里以为那个端仪县主的封赐,是皇上嘉赏程雁翎的守节,并且鼓励她继续端端正正地守下去,所以程雁翎这一问,荀老太太一时都有些转不过来。 很是尴尬地寂静了几息之后,荀老太太才勉强问了一句:「县主对‘再嫁’……没有意见吗?」 「噗。」明锦柔直接一口茶水就喷出去了。 另一侧的荀南衡不由闭了闭眼,他以前就知道母亲眼光短、见识浅,只不过大事上他根本也不听荀老太太的,小事上就随她闹,毕竟是自己的亲娘。 v第27章[01.25] 但他也是真的没想到亲娘能蠢到这个地步。 明华月则是不得不开口了,荀老太太再傻,也是荀家人,虽然做儿子儿媳的他们并没有「管教」老太太的资格和本事,但万一真的得罪了程雁翎、尤其是程雁翎那位性如烈火的祖母昭宁大长公主,整个文安侯府还是要一齐受连累的。 「县主,您不用理会。」明华月轻咳了一声,索性直接当面直言,「自从去年我们家大姑娘出事,老太太伤心过度一直病着,这是有些糊涂了。」 程雁翎面上神色不动,慢条斯理地将自己手里的茶盏也放下了:「原来如此。我还以为老太太是看不起二嫁的女子呢。那也真是荒唐,天下男子既然可以光明磊落的二娶,女子自然也能堂堂正正的二嫁,才是公平道理。」 趁这个缓颊之机,荀二太太已经直接起身亲自给荀老太太换茶,同时低声提了两句。 荀老太太面上先是愕然,随即勉强转道:「这个……老身并不是那个意思,老身说的是和离……」 荀二太太的手登时就是一抖,端着的冷茶差点泼出来。她对自己这个姑姑兼婆母也是无计可施了,怎么就这牛一样的脾气和脑子转不过来呢。先前荀老太太一门心思向着二房给他们争东西的时候倒是还好,如今犯蠢起来居然也拉不住。 真是非要当面给人家俞姑娘难堪、逼着世子翻脸不成吗? 其实荀二太太这次误会了,老太太真的这个时候还惦记着怎么羞辱俞菱心,只不过这脑子不好使就是不好使,一时间并没有能力想透彻,只是本能去试着圆自己的话。 同时多少也是性子里的执拗,总觉得自己已经熬到了如今老封君的地位,是有资格发脾气说浑话的。 「和离怎么了?」程雁翎扬眉道,「难道老太太不知道,襄帝爷的生母英懿夫人楼氏就是和离的?倒也没听说当年,或是如今,有人敢去英国公府指责人家家教和妇德罢?」 「啊?」荀老太太再次怔住了,这个她是真不知道。襄帝是当今宣帝的曾祖父,几代以前的往事,京中提的本来就不多,更何况她连当今之事都不关注,哪里知道还有这等奇闻。 不过英国公府楼家是什么地位,荀老太太还是知道的,这下彻底没有可以找补的余地了,不由张口结舌。 荀南衡越发看不下去,直接沉声道:「老太太身体还是虚弱,您多休息罢。别叫孩子打扰您了,澈儿的未婚妻您也看见了,婚事自有他母亲料理,您也不必担心。」 言罢起身,又看了二老爷夫妇一眼:「二弟与弟妹既然不愿意分家,那就好好伺候母亲,多与母亲说说道理罢。」 说完便直接走了,明华月起身时更是直接去叫俞菱心:「孩子,走罢,到玉竹堂喝点清淡的茶。」又望向程雁翎:「县主也过来坐坐罢,别与我们老太太计较,年纪大了,糊涂的很。」 「你们——」荀老太太脸上难堪至极,但又说不出什么,整张脸都红起来。 程雁翎微微一笑:「倒也不是计较,慎之与俞家妹妹这件婚事,家父也是媒人。听说按着京里的规矩,若是姻亲双方有什么小龃龉,媒人也是要帮着调停的。如今家父已经回了郴州,京里便只有我与祖母。俞家妹妹若是需要调停什么,与我说也是一样的。便是我辈分小,我祖母也是可以稍微说说话的。」 祖母?稍微说说话? 这话看似平常,然而连明华月在内,所有在场之人都几乎微不可闻地倒吸了一口气。 程雁翎的祖母昭宁大长公主是当今宣帝的姑姑,也是当朝最为传奇的宗亲女眷,当年嫁到镇北将军府不久便逢北戎开战,荆阳告急,一旦失守便危及玉龙关,驸马领兵在城外交战,昭宁公主亲自在城楼督战,擂鼓助威,誓死不退,愿与荆阳同存亡。 这样一位英名烈性的大长公主,发起脾气来是要直接上殿骂皇帝的,天下谁敢惹她? 俞菱心忍不住侧目去看了一眼荀澈,他俊秀的面孔上是她熟悉的隐忍平静,望着她的目光里满是心疼。 她便有些受不住他的眼光,再次微微垂目,同时心里热热的好像有什么要溢出来。 镇北将军程广陵,是他为她请的,还拿着俞老太太娘家那一点族亲的身份,算做了女方媒人。 就凭这一点,天下还有谁能质疑他们的婚事?莫说荀老太太,便是中宫文皇后,当今宣帝,也不敢轻易去招惹昭宁大长公主。 而今日程雁翎「顺便」过来,大约也是他安排好的罢? 这样大的面子、这样多的力气,就是为了让她少受几句闲言碎语…… 有那么一瞬间,她也很想嫁了。 从慈德堂出来,程雁翎还是先告辞回府了,明锦柔也相送而去。 俞菱心这个时候多少有些迟疑,作为荀家未来的儿媳妇,还没进门就给太婆婆造成一次如此难堪的当众尴尬。 虽然她知道这是荀老太太自己作的,出手之人又是程雁翎,但毕竟打了荀老太太的脸,身为儿子的文安侯脸上也不好看。 想着荀南衡离开慈德堂之时难看的脸色,俞菱心就犹豫着是不是自己也应该一起告辞, v第28章[01.25] 明华月却直接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没事,这样情景以后怕是还有。孩子你又什么也没说,侯爷脸色不是向着你,还是过来喝个茶说说话罢。」 俞菱心只好应了,于是一齐回到长房花厅玉竹堂的便是荀南衡夫妇,荀澈荀滢,以及俞菱心。 五人落座之后,居然也有片刻的凝重,因为荀南衡的脸色始终不曾缓和,而在慈德堂里就没说过话的荀澈也一直没有开口。 荀滢看看父亲和哥哥的脸色,也有些惴惴的,但想了想,还是先望向俞菱心:「慧君姐姐,你刚才气着了吧?」 「这个——「俞菱心没想到荀滢会这样问,而且因为在玉竹堂里众人还没说过话,此言一出,连荀南衡夫妇带荀澈就都望向她。 稍一犹豫之后,俞菱心还是决定做一个贤惠善良又优秀的未来儿媳妇,于是诚恳地点了点头:」嗯,生气,我刚才简直气死了。」 「慧君——「荀澈神情不由一顿,俞菱心有多能忍耐,他最知道的。 「但你知道我最生气是什么吗?就是今日茶会上,锦柔说你最近学会做了特别好吃的酥酪,「俞菱心已经自己续道,神色越发诚恳郑重,」滢儿你什么时候给我单独做一盒子当独食,我就不生气了。」 「这孩子……「明华月不由失笑,荀滢也笑了,连荀南衡脸上也有些松动神色。 荀老太太今日纵然叫程雁翎顶了回去,但那羞辱俞菱心父母的言语也实在伤人,俞菱心看着辈份、看着礼法,当然可以忍气说一句不介意,可谁又能不知那是面子话。 倒不如这样,半真半假说出来,甚至明确提出一个」补偿「,看似是冒失无礼,其实正是玩笑着揭过此事,叫一家人心里真正不留芥蒂。 「好,我今日就给姐姐做!」荀滢立刻笑着应了。 「嗯。孩子你受委屈了。」这时荀南衡终于开口,「回头,送你一个点心铺。」 俞菱心想也不想便一口应了:「好呀!多谢侯爷!」 玉竹堂中的气氛至此终于彻底轻松下来,再度说笑吃茶一回,俞菱心便告辞而去,荀澈想要相送,出门时却被父亲叫住。 俞菱心此时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敢多想先前一次次车中相见,荀南衡与明华月到底知道多少,当下便乖乖自己回家。 路上回想这一日的风波与折腾,也觉得有意思的很,对于齐佩与荀湘的性情,荀老太太的执拗和愚蠢,以及程雁翎的英侠作风等等,都很有几分慨叹。 至于最后文安侯说什么给她一个点心铺,只是当作一句玩笑,随便就抛到了脑后。 然而俞菱心完全没想到的是,几日之后,一纸契书真的送到了她手中。 品香斋,京中生意最好的点心铺之一。 居然成了未来公公送给她的添妆,而且,还是荀某人亲自送来的。 相见之处仍旧是在晋国公府,因着荀家与朱家的官司还在大理寺纠缠不休,而荀滟的丧事也没有过百日,玲珑文社在年后重开之后就暂改为每月一社在晋国公府,由明锦柔出头操持。 二月初十是为天旭十四年的第一社,那些在家族立场上仍旧想试图保持中立、不想在荀朱两家之间站队的便有些犹豫,不大想让家中姑娘继续参与。 但在荀澈的授意下,明锦柔预备帖子的时候还加上了一句「顺便为端仪县主接风」,这就不啻于一块明晃晃的金字招牌,不管那些想要持中的家族到底有多少顾虑,也没有人真的愿意,或是敢于错过给程雁翎「接风」的茶会邀请。 于是到得二月初十那日,前往晋国公府参加玲珑文社的姑娘人数,居然比先前的还要多。俞菱心身为司社,自然也在其中。 只不过这一次的文社筹备,终于没有再让俞菱心费心了,一方面是荀滢经过这大半年的操练学习,于庶务之事也比先前强了不少,另一方面便是齐佩和荀湘也都主动提出可以帮忙。想着在外人面前的姿态与立场,明锦柔也没有完全拒绝。 所以十分难得的,俞菱心可以轻轻松松地前往晋国公府赴会,不用操心一点杂事。 自然,非常不意外的,她一到晋国公府就被飞花直接领去了明锦柔的青虹轩小书房,收到了今生的头一份添妆,不是来自与祖母和父亲,也不是其他的娘家亲眷,而是未来的,公公。 「品香斋?这也太贵重了罢?」俞菱心看着那契书,犹疑着不敢收下。 京中有名点心铺子一共就只有那么五六家,品香斋虽然论名头比不上蒲苇记、八珍阁等几家传承百年以上的老字号,但生意也是十分红火。光看店铺的位置在东城荣安大街,便知这铺子的价值至少三四千两。 这样的手笔实在是太大了,要知在女子的嫁妆当中,最最要紧的便是田地与店铺,都是能生息吃用的资本。 木器瓷器、首饰衣料那些虽然看着好看,穿用光鲜,到底是会损耗的,且不拘价值几百几千,不到了败家抄家的地步,谁也不会去典当换现银。 所以女子出阁之后到底手头宽泛不宽泛,还是看嫁妆里头陪送多少能生财的资本。像品香斋这样的铺子,莫说俞家现在这样的人家,便是昌德伯府嫁齐佩,甚至将来文安侯府预备荀滢出阁,最多陪送两个到四个,那就很是体面也很实惠了。 v第29章[01.25] 毕竟按着京中的惯例,四五品的官员嫁女儿,嫁妆总数也不过就是四千两到八千两之间。若是清流人家穷一些,三四千两也不会有人笑话。如果家底厚实、对女儿又疼爱,尤其是夫婿门第高些,那陪送到八千两也很拿得出手了。 此刻文安侯荀南衡一出手便是一家这样的铺子,几乎都等于清流人家女儿的全部嫁妆了,俞菱心怎么能不犹豫。 荀澈笑笑:「不要紧,父亲既然给了,你拿着就好。下个月就该纳吉议聘了,我是世子,按着府里的惯例,本来就要多花些,如今父亲母亲的意思是要再抬一抬,所以你只管拿着就是了。」 俞菱心不由望向荀澈,心里简直说不清是甜还是酸。 所谓门当户对,结亲之时很常见的一个体面问题就是聘礼与嫁妆的价值对等,最好看的莫过于五五对开。男方拿出多少聘礼下聘,女方也陪送资财相当的嫁妆。若是聘礼多陪嫁少,或者反过来的情形,或多或少叫外人议论取笑。 如今荀俞二家议亲,显然已经是低娶高嫁。按着京中侯府世子的通常情形,通常聘礼都是要在两万两上下,俞家哪里能陪送出那么多。毕竟俞家长房还有俞芸心、俞正桦,三房还有俞正杉,俞家总不能家底尽出,只为送嫁俞菱心这一个姑娘。 这样的情形下,等到议聘之时,俞家只能请求荀家稍稍降低标准,减少一点聘礼。或者是实在对等不上,就只能少一些。 俞菱心对此心里是大概有数的,也不是很在意,毕竟双方门第不对等、高嫁高攀的说法是免不了的。 可如今,不只是他在意,文安侯甚至都给了铺子叫她放在嫁妆里…… 「傻丫头,」荀澈看着俞菱心的神情不是惊喜,反而好像要哭出来,心里不由微微一疼,伸手去抚了抚她的脸,「这铺子算的了什么?父亲还觉得给少了呢。前几日与舅父和锦城议事,说起当初我不在京里的时候二房如何设计宣扬,幸好当时即刻封府抓人,锦城便与父亲说了那即刻封府是你提的,另外也是你当时叫锦柔去拦了秦王殿下入府等等。所以父亲回去就跟母亲说,要将聘礼的规格再提高一次,嫁妆这边,也帮你再添些。」 俞菱心没料到这些已经过去数月的事情居然在此时提起,她几乎本能地就反问了一句:「是你故意叫明大公子此时提起的?」 荀澈唇角一勾,笑容里很有几分得意,手指又在她脸颊上蹭了蹭:「娘子知我。」 俞菱心想想,便微微垂了目光:「其实,那些也都不过是事出突然,一时应变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 「怎么不算大事?」荀澈心中越发柔软,更近前一步探手去将她搂进怀里,「其实,在你心里,都习惯了为我打算、为我们家人打算,甚至连秦王殿下都算在内了,不是么?你觉得为我做什么,都好像是理所应当的,可我不这么觉得。这世上有多少血脉相连的亲人,也会彼此算计捅刀子,大难临头各自飞。会这样待我的人,只有你一个。」 俞菱心柔顺地靠着他,目光仍旧低低垂着,声音也越发低下去:「升米恩,斗米仇,这世上不念着旁人好处的人也很多。多少人都觉得,自己得着什么好处都是应当的。你这样将我做过的那一点点小事也放在心上,我……我很高兴。」 「慧君,」荀澈轻轻去挑起了她的下颌,与俞菱心四目相对,声音同样低下来:「上辈子,多少太医都说我是活不过八个月的。若不是念着你的好,我怎么能撑到殿下登基的那一日?」 这一回,俞菱心的鼻子是真的酸了,她主动去亲了亲他的唇:「那你这辈子也要念着我,千千万万不能再丢下我了。」 「不会,绝对不会。」荀澈将她抱得更加紧了,「若不是怕岳父气着,我现在就想将你直接抢走。」 「其实我爹——」俞菱心埋头在他怀里,「应该……气不坏罢?」 「啊……嚏!」 几乎就在同一个时刻,正在京北皇陵督理工程的俞长史重重打了一个喷嚏。 身边的下属讨好上前:「俞大人可是感了春寒?要不要回城休息几日?听说贵府上最近大喜,您也不要太累才是。」 俞伯晟不由黑了脸:「公事要紧,俞某岂能因私废公,有负圣恩。更何况我家中之事,也不是那样急的……阿嚏!」 又是猛然一个喷嚏,下属尴尬退了下去,素来不语怪力乱神的俞伯晟也有些悻悻的,心道,难不成真有人此刻念叨于我? 「阿嚏!」 事实上,他只是风寒了。 二月的春寒仍旧有几分料峭,连日劳神走心的俞伯晟在打了半日的喷嚏之后,当晚就有些发热。最终转日报上了病休,回家调养。 这一养就是十来天,风寒其实倒不是特别严重,只是咳嗽断断续续的总没有好。太医来了两次,头一次说是肺火,第二次却又看出了心火。于是问俞伯晟有什么心事难以安眠,或是忧思过度,俞伯晟只好勉强糊弄过去。 后来还是在东篱居,面对俞老太太和俞菱心十分担心的追问,才犹犹豫豫地说了实话。 很简答,就是为了俞菱心的嫁妆头疼。 当年他与齐氏和离的时候,在俞老太太的坚持下是给俞菱心拨出了一笔过万两的嫁妆,当中自然也有土地、铺子和器物。 俞菱心先前虽然叫霜叶和甘草很是整理了一阵子那些嫁妆账本,对于瓷器布匹之类的东西也有盘点清查,但那些到底还是账面上的数字而已。 俞伯晟亲自去看了那田庄和铺面,又已经找人重新估价过,现在俞菱心手里那笔当年价值大约一万多两的嫁妆,多年来没有人仔细打理过,齐氏后来还又暗中挪动了一点点,再去了损耗之类,可能总值也就九千。 v第30章[01.25] 若不是与文安侯府联姻,九千也很不少了,府里再添一些凑足一万,完全可以风风光光体面出门。 但是他最近听说了几家侯府嫁娶之间的数字,就很是担心了。 俞老太太闻言简直是哭笑不得:「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就病了啊?哪有个岳父愁嫁妆愁倒的!议聘的时候再商量就是了。」 俞伯晟面上好不尴尬:「我就是怕菱儿将来叫人家挑剔说嘴……」 俞菱心虽然感动于父亲这一片心,但还是忍不住有点想笑,不过最终还是靠着尚可的演技强压了下来,同时也拿出了品香斋的契书:「爹,侯府给了一份添妆。」 这样的添妆传出去会在亲戚之间有什么议论,此刻俞菱心是不得而知,不过眼前的效果便是,在十分微妙的沉默之后,俞伯晟的脸色更难看了。 显然,在减少了几分女儿嫁妆的烦恼之后,俞长史又添了几分身为亲爹却输给了未来公爹的挫败感。 不过这些复杂的心思倒也没有真的影响荀俞两家随后的议亲的流程。 三月初二,文安侯夫妇,以及主要保媒的晋国公世子明云冀带了整整四车礼物,行纳吉之礼,下聘书,过文定。并且约定三日后,再次登门议聘,便是纳吉之中的第二步,双方商定聘礼陪嫁的数量。 文安侯府既然诚意至此,俞伯晟纵然还有几分不舍几分担心等等琐碎思绪,总体上也是欣慰欢喜的,所以这纳吉的头一道手续,文定之礼便十分顺畅。 只是,到了三月初五,双方议聘的时候,文安侯夫人开口所提出的数字还是让俞伯晟差点一口茶呛到:「三万两?」 幸好按着议亲的礼数,议聘的这个时刻俞菱心本人并不在,否则看见父亲这样惊愕到已经有点可爱的神情,她大概会有一阵子不好意思直视荀南衡与明华月。 然而文安侯夫妇倒没有觉得什么,虽然公侯之家给世子长媳下聘的银子谈到三万四万并不少见,俞家毕竟是清流出身,老尚书去后又仕途平平,这个数字略嫌大了些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他们也知道,俞伯晟才干上纵然不算出众,论人品还是不错的,既不攀附,也不贪婪,只这两点就已经十分难得了。至于过于实在的这一点,做亲家也是挺好的。 当然,俞伯晟还是自觉失态的,只不过此刻更重要还是议聘这件大事,他不由看看同样惊愕的俞老太太和苏氏,后者的在座只不过是走个场面,但也是眼睛完全瞪大,不知如何反应。 「侯爷与夫人的厚意,这个,我们家还是感念的。」俞伯晟艰难地措辞了一下,「但这个……这个规格确实有些过于丰厚了。呃,这个,菱儿下头也还有妹妹与弟弟,兄弟姐妹之间纵然有所差别,也不好差别过大,因而这个数字上头……」 「俞大人过虑了。」明华月爽快笑道,「我们府里历来给世子下聘就是两万的例子,也并不强求女家对等的。我们求娶儿媳妇,看重还是姑娘的人品,也不图嫁妆多少。那不过是娘家的心意罢了。」 这话对于明华月而言虽是十分诚恳,但落在俞家人耳中,不免要算成几分客套。自来议聘的讨价还价,所商量的就是双方的体面,但内里算计的还是各自的力量与实惠。只不过面上的话,当然都是朝好听的方向说。 尤其对于俞伯晟而言,他已经觉得让俞菱心高嫁到文安侯府是很有些冒险了,若是在嫁妆上再低了聘礼一头,将来一旦叫人戳脊梁骨,他这个当爹的总不能满世界宣扬这会子议聘时的客气话罢。 「既然夫人提到以往的例子,」俞伯晟咬了咬牙,已经是将心横下了,「那不如就按着贵府的惯例,两万如何?这样的话,我们家,还是,还是,应该可以的。」 这话说出口,前半段虽然气势还有,后半段也是很停顿了几回,甚至也没敢去看老太太和苏氏的脸色。 当年他和离时给俞菱心拨出那一万多两银子的嫁妆,真的已经是很大一笔钱了。这些年里俞家的情形还不如当年,家里的情形虽然也没有衰落,但也谈不上如何兴盛,不好不坏的支应着而已。公中的银子除了给老太太单独留出的身后银子之外,给孩子们的婚嫁预备,真的就是俞正杉、俞正桦娶妻的各八千,俞芸心陪嫁六千上下。 当然那些宴请之类的礼节庆典银子还有,要是给俞菱心的嫁妆从九千凑到一万甚至一万二,都不是太难,但要是凑到两万这个大数,那几乎就是要从俞正杉俞正桦、甚至其他的大头银子里挪动出来了。 俞老太太倒是还好些,至少面上没有如何变色,苏氏那边简直一口气噎死了。 身为俞家的当家主母,她最知道家里有多少钱。要是有什么天大的祸事非得砸锅卖铁拿钱保命,再硬抽出来一万两银子还是能凑出来的。 可就是为了陪嫁大姑娘,要再拿这么多钱出来?若是不动下头弟弟妹妹的银子,就得动如今家里吃息吃利的铺子,那样的话以后日子怎么过? 老太太纵然还有些私房体己,但老太太一共有四个儿子,京外的两房也是亲生的,老太太也不可能谁都不顾,全都给了大姑娘。 「俞贤弟真的不必这样为难,」明云冀身为保媒之人,这时候就直接劝了一句,「您若真的有心,凑到一半也是成例的。」 「聘嫁相当,还是应当的。」苏氏这边刚刚稍听见一点希望,俞伯晟却一口又给打下去,「世兄美意,小弟多谢了。毕竟小女得到侯爷夫妇如此提携,我,咳咳,我自当多多陪送。」 眼看这位实心眼儿的亲家脸都红了,文安侯夫妇不由对望了一眼,随即还是荀南衡开口:「俞大人,所谓聘嫁相当,也要看从何论起。今次聘礼比敝府往年的例子加了一半,匹配的并不是贵府的资财,而是令爱的人品。若说以令爱的才德人品而论,这三万两的数字,我们都觉得还不够。」 明华月又接道:「俞大人请不要再推脱了,这已经是我们怕府上为难,才特意压到的数字。若是再低,那就太委屈孩子了。您这个做父亲的便是觉得可行,我们也看不下去。」 话说到这个地步,苏氏简直要晕过去了。俞伯晟最听不得的话,便是「委屈」了大姑娘。 天地良心,一万两的嫁妆哪里委屈了?满京城四品官员有几个能一万两银子陪送姑娘出门子的? 人家文安侯府家大业大的爱做面子,随口几句话说出来,俞伯晟这是眼看着就要上钩,哪怕是按着晋国公世子的说法陪送一半,那也是一万五千两啊,中间的六千两亏空拿什么补? v第31章[01.25] 更何况,死要面子的俞伯晟,是肯「委屈」了大姑娘,只陪送一半的吗! 苏氏这正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满心油煎火烤一样没理会的时候,俞伯晟那边已经大义凛然地点了头:「既然如此,那就依了侯爷与夫人!」 后头双方又说了什么,苏氏就没再听进去了,文安侯夫妇的笑意盈盈在她看来简直就是一个雷接一个雷,劈得的她眼前发花,舌头发麻。 大姑娘的亲事怎么风光,怎么得到未来公公婆婆的喜欢,若说原先苏氏还有点酸酸的眼红心热,现在已经全都转成又苦又辣的崩溃。 这大姑娘一场婚事,怕是要掏干家底了! 虽然在议聘之后俞伯晟一时间并没有真的开口跟她查问钱财的事情,也没有提出挪用俞正桦与俞芸心的银子,但苏氏依旧满心惶惶,总觉得不过是时间问题。等到俞伯晟查点好了俞菱心现有的资财,迟早会过来跟她伸手。 苏氏一想到就又烦又怕,还偏偏不能在家中透露出任何一点因为大姑娘婚事而生的不满,只好忍了几日之后借口回娘家探望父母,去跟自己嫂子苏太太抱怨。 谁知进门便觉出苏家也是愁云惨雾的气氛郁郁,苏太太不等苏氏开口说到三句就当先大哭起来,说是苏舅爷要丢官了! 苏氏登时就吓懵了,她倒是知道自己哥哥跟着朱家人办事,也知道朱家在打官司,但总觉得长春宫朱贵妃的君恩深厚,以及承恩公府的煊赫地位,能出什么大事。 然而听了自家嫂子的细细分说,苏氏这一颗心也是一沉三千里,再说不出话来。 原因很简单,从腊月初一直到三月中旬,这场折腾了长达百日的案子终于要告一段落,承恩公府可算是全面溃败。当中唯一能做的,就是与荀家百般讲和之后在一些尚有余地的事情上含糊处理,荀家愿意不再追究。 譬如,荀滟真正的死因,最终被归结为服毒自杀。所以朱二公子在承认了绑架囚禁荀滟之后,就免去了一条谋害荀滟性命的杀人罪。 但整个荀滟在朱家前后长达两个月时间,都被算作了朱二公子对荀滟的绑架,所有参与协同的下人,从承恩公府一路到冀州柳州,挂名参与之人,都以民间刑案落罪、杖责流放了数十人。 至于先前在京中宣扬什么「荀澈谋害荀滟使其落水」之事,承恩公府自然是没有承认意图动摇荀家爵位,只能同样推卸给朱二公子,说只是为了遮掩荀滟失踪之事的荒唐之举,但确实是有损文安侯世子名声,愿意认罪。 这些林林总总的事情加在一处,朱二公子最终是挨了一百板子之后流放北地,终身不得回京。承恩公夫妇教子不严,纵容行恶,承恩公夫人褫夺一切诰命。 礼部与宗景司也顺势提出,承恩公爵位是以慈惠太后而得,格外延恩,但朱家丧德至此,应予降等甚至夺爵。 宣帝到底心念亡母,亦有长春宫与吴王魏王连日请罪的情面,最终将朱家连降两级,从承恩公降为安顺伯。 这一切都是单论荀朱两家就荀滟一条性命而起的争端。 但是,在追查荀滟之事时被顺带翻起的,还有朱家多年来在京内京外的人脉与财路。所谓墙倒众人推,若在年前众人还在观望,到了二月中之后其实就开始有其他人的参奏甚至诉状了。 朱家到了这个地步只求速速了解案子,在朱二公子俯首认罪的同时,自然也推出了其他的替罪羊十来个,承揽下被连带翻出的所有罪责,先前一心跟着朱家人平步青云的苏舅爷,自然就是其中一员了。 苏氏带着这个消息再重新回到俞家,整个人都是木木的,脑子里浑浑噩噩的就一个念头——到底什么时候变的天呢? 然而,这个天变的比她能认识到的还要大。 因为就在荀朱两家的案子尘埃落定不到三天,三月二十,一个消息再度震动京城:长春宫朱贵妃遇刺,六宫戒严。 一时之间,朝野上下皆十分惊惶。 六宫多风波,历代皆如是。入侍天家的后妃虽然身为皇室妻妾,看似富贵煊赫,然而在风雷激荡的斗争之中,不得善终者不知凡几。 只不过大部分妃嫔出事,若不是见罪于帝,便是着了如何的算计谋害,或急或缓的中毒。 毕竟不管私底下的手段如何肮脏狠毒,明面上的后宫妃嫔仍旧是共侍一夫,姐妹相称,甚至还需尽力做出一副贤良淑德的和睦姿态。 因而这一句「遇刺」传出来,简直是骇人听闻。 一则是到底何等情势之下,会在宫中出现兵刃 相见的刺杀?二来便是宣帝立刻传旨封锁六宫、戒严搜查的旨意,更是直接透露出了巨大的不祥气息。 三月二十当日,是寿安殿梅太妃的寿辰,梅太妃的亲子平郡王夫妇携儿女进宫为梅太妃贺寿。梅太妃出身书香世家,为人极其安静温顺。虽然圣恩平平,却有几分后福,三十岁上得了一子,便是如今的平郡王。 平郡王性情也如其母,一心读书,和顺至极。先帝朝后宫倾轧本就不算太过严重,这对母子又是这样性情,日子便一直都十分平静安康。 自宣帝登基以来,梅太妃的寿辰从来也不曾大办过,每年就是正日子里平郡王一家请旨进宫,亲亲热热吃个团圆饭就罢了。 v第32章[01.25] 然而今年这饭却很是没吃好,据当天被迫留宿宫中、直到转日一早才得出宫的平郡王妃亲口描述,三月二十从黄昏时分开始,后宫中的动乱便如骤雨忽至。 上一刻她还在抱着小女儿跟梅太妃说笑,下一刻猛然就听到外头有纷纷乱乱的脚步声,伴随着 士兵鳞甲金铁铿锵的声音流水一样向寿安殿方向过来。 当时连梅太妃脸色都变了,平郡王赶紧亲自出去查问,才知道是长春宫朱贵妃遇刺,宣帝调动羽林营与翊卫司共同封锁六宫,搜查刺客。 梅太妃作为一位并没有多少恩宠的先帝妃嫔,寿安殿的位置已经是在比较僻静的西南方向了。然而当时平郡王夫妇粗粗一扫,也看出派遣过来巡查守卫的兵士至少有二十人,服色上也明显是羽林营与翊卫混编,那出事的长春宫,以及昭阳殿那边会有多少人,真是想都不敢想。 再到后来,那一整夜里六宫都是动乱惶惶,灯火通明,平郡王妃搂着自己一双儿女简直是整夜难以合眼,心里不知想了多少次,这遇刺的到底是朱贵妃还是宣帝?难不成要兵变么? 只是这话却是万万不能出口的,而且转日出宫之前,平郡王一家还到乾元殿有过短暂的面圣,见到宣帝确实平安无恙才放了心。不过也看出这位素来宽厚的天子脸色简直是前所未有的难看,仿佛是愤怒、失望、沉痛、疲惫等等都混在了一处。 平郡王夫妇本就惊惧了一夜,当下更是一个字也不敢多问多说,只能再三切切请宣帝保重龙体。宣帝也没有说什么,不过是简单安抚了两句便命他们一家出宫。 只不过,宣帝的不说,比说出什么更叫百官战兢。 不说的意思,便是这长春宫遇刺的事情经过这一夜,完全没有定论。但是宣帝调动了整整一千羽林营郎卫入宫,且三月二十一日再度不朝,却是人所共见的。 这样的程度,可比寻常的后宫风波严重太多了。 朱贵妃遇刺,一夜之间并没有抓到刺客凶手,这已经很是严重,因为这就意味着有凶徒仍旧潜伏在相当于宣帝安眠之处的后宫之中,更何况凶徒背后必然还有指使并协同之人。 而更严重的意味,则是宣帝居然在事发之后立刻调动直属于皇帝的羽林营,而非单单使用专司皇城后宫防务的翊卫司,一方面是代表着此番对后宫的搜查之详尽已经让翊卫司的人手不够,另一方面,就是宣帝对翊卫司生疑了。 如今的翊卫司司正靳林,五年前还是翊卫副统领的时候,曾经护卫过景宁宫,也指点过秦王殿下的骑射。 若说这一点仍旧不足以让群臣认知到此番的长春宫之事将要震动乾坤的话,三月二十二日的旨意也能说明一切了。 三月二十二,宣帝仍旧未曾临朝,内阁辅臣并中书省左右司马、平章政事奉旨入宫。宣帝再度下旨,京城四门再次戒严,并传宗景司司正入宫,协理追查审问长春宫刺客案。 昭阳殿文皇后中宫表章暂停,秦王吴王等诸皇子所领实任亦一律卸下,宣帝亦有意再多几日不朝,命内阁蓝批暂代朱批。 到了这个地步,上至内阁辅臣,下至六部百官,人人皆明白,宣帝心中怕是认定皇后与秦王勾结要对朱家落井下石,趁势结果了朱贵妃。 消息刚刚传出时,京城中的公卿高门亦有惊疑,亦有议论,认为皇后甚至秦王想要一鼓作气彻底除去朱贵妃者不少,但认为长春宫此事或者是朱贵妃行苦肉计、要将娘家颓势力挽狂澜者也不少,其他的类似于宫人积怨、朱家旧敌甚至鬼神作祟等零碎说法也有,但所信者便少了很多。 总体而言,外间的看法还是不外乎皇后下手,或贵妃苦肉两者,信者几乎各半。 不过这样的持平并没有很久,三月二十四,当宗景司涉入之后,流出来了另一个消息却让京中的议论更倾向于前者了,因为朱贵妃的遇刺,是实实在在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惊慌抵挡之左手小指被削去一节、右臂右腹各中一刀,而朱贵妃最引以为傲的绝色芙蓉面上亦有两刀。 这样的伤势,尤其是脸面上都有刀伤,难怪宣帝震怒,又难怪宣帝并不会怀疑这为长春宫自行之计。 然而正当朝野上下议论纷纷,越发倾向于皇后下手、中宫或许即将易主或空悬的时候,三月二十七,昭阳殿里再传惊变。 文皇后当着宗景司司正,并同行的宗亲长者以及结发为夫妻二十几年的宣帝,触柱求死,自证清白。 虽然当时随侍的内监与宫女拼死阻拦,文皇后也并未当真身亡,但中宫此举的决心,却仍旧震动了宣帝并宗景司数人。 因为皇后在凤袍之下内着素衣,素衣上刺血泣告,自诉清白,而其触柱力量之大,直接头破血流地昏了过去。若不是其中一名内监本能拦阻之时抓住了皇后袍服一角、略缓三分冲力,文皇后必然头骨碎裂、当场殒命。 宣帝后宫妃嫔之中,唯一曾经稍微习练骑射的只有朱贵妃一人,余下众女包括文皇后在内,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纤纤弱质。因而也可以说,文皇后此举,必然没有任何演练做戏的成分,真是抱了必死之心。 此事到了这个地步,后宫与前朝皆是一片静默。 因为刺杀朱贵妃的刺客本人在三月二十六就已经尽数找到,可以说意外也可以说不意外的,动手的那个太监以及关联密切之人都已经身死,而且都是砒/霜/中/毒。 一下次彻底失去了能说话的人证,再如何搜查搜索,也不过是死物旁证罢了。基本上从找到尸体的那一刻起,宣帝也好,宗景司众人也好,都知道剩下的只能靠审问有有嫌疑者。 威逼,或者诈问,但此事怕是难有真正的真相。 结果宣帝真正的诈问言语还没有说完,文皇后已经血溅昭阳。 到底是少年结发的夫妻,文皇后虽然远远不如朱贵妃美貌柔媚,才干上也不算太过出众,但也同样没有太多过错。 若真是文皇后谋害朱贵妃,那种种责问便不为过。可倘若文皇后当真是无辜的,那么她受到如此屈辱责难才不得已以死自证,又是何等可怜。 v第33章[01.25] 宣帝自登基以来,头一次这样深切地感受到了两难与无力。 于是在昭阳殿与长春宫两厢都在静养的情况下,宣帝也病了几日,一直到四月初才重回朝堂。长春宫的刺杀被归结为宫人怀怨,不了了之。 而首辅英国公则在此时提出一道酝酿已久的奏本——请求宣帝议立青宫储君,以安国本,以安天下。 这道奏本可谓十分大胆,除了当时在朝堂上震惊群臣之外,也在士林之中广为流传,成为明臣忠谏的样本。 因为这奏本还正面指出宣帝多年来过于宠幸长春宫,放任后宫后妃对立,尊卑不明,且在诸子之中犹豫不决,如此种种,才是如今局面的真正起因。 这个道理,宣帝自己内心未必不知,只不过先前后宫看似和睦,诸子之间也无过激矛盾,他便继续放任不提。直到仁舜太子朱伞之事发生,宣帝才不得不稍稍平衡后宫局面。 只不过,他是真的没想到会有如今情形。 四月初四,宣帝下旨,为包括文皇后亲生嫡子赵王在内的四位皇子在宫外选址建府。 换言之,这就是说宣帝仍旧没有明确显示出对储君之位的倾向。但同时宣帝还有一道旨意,便是令礼部与宗景司预备下半年的选秀章程,要在天旭十四年内为秦王、吴王、魏王三人采选妃嫔。 这个消息一出,京中上下所议论的话题立刻就从长春宫遇刺之事的真相,转向了自家儿女的婚嫁之事。尤其是不想让女儿参与选秀的,没婚约的立刻要议,有婚约的也要提前日子。 譬如,俞家。 大盛自开国以来,在皇子选妃之事上,几乎每朝都有所不同。大多数时候还是按着宗亲议亲的方式,皇子的母亲与外家帮助筹谋一番,与女家议定之后请旨赐婚,或者是皇帝喜爱些或看重一些的儿子,由皇帝亲自挑选赐婚。 反过来若是生母早逝,或者生母地位低微,便是宗景司那边代选,再上本请皇帝定夺。 但也有一些情况,会直接以选秀的方式为皇子们采选正妃与侧妃,只不过与后宫大选不同,中人之女,以及五品以下官员之女不必参选。 也就是说,俞菱心这个十四岁的四品长史之女,正正好好落在选秀的界限之内。 其实按照以往选秀惯例而论,宣帝四月初下旨礼部与宗景司议定细则,那么定下今次的选秀章程就需要十几日,再发文到京外各省府州县,层层报备审核,再有秀女进行到采选时间,前前后后怎么也要好几个月。 虽然那些只有婚约,但还未曾正式成婚的官女按着以往的例子来说还是要报备的,但报备之后还有复核,往往就在这一步上就会直接留下,不必进一步送选。 所以俞菱心看似是需要进入选秀,其实也就是登记一轮罢了,未必真的会进入采选。 但俞伯晟却十分紧张,尤其是荀家在四月初二完成纳吉之礼的最后一步、下插定的时候,晋国公世子明云冀似有意似无意地暗示了俞伯晟一回。 无非就是表示俞菱心才貌过人,又因着玲珑文社颇为扬名,若是真的进入采选,这天有不测风云的,谁能知道圣心天意如何? 尤其如今秦王与荀澈之间关系微妙,皇后娘家又连嫡带庶送了四个文家姑娘到京中,这样的情况下谁知道皇后娘娘会不会趁着选秀的机会用点什么手段,再试着将文家姑娘塞到荀家呢? 这样的话要是放在三个月之前说,俞伯晟那肯定是连这件婚事都不做了。连皇后娘娘都想干预的婚事能是什么好婚事?自家的女儿才不要送到风口浪尖上。 但是如今纳采问名纳吉三礼已过,整件婚事已经走到了一半,荀家虽然在日期上是有些着急的,但是从头到尾的郑重态度,从媒人到聘礼,桩桩件件都是体面隆重至极,俞伯晟面上不显什么,心里已经隐约将荀澈当做自己的乘龙快婿了。 听了明云冀一番提点,俞伯晟立时便体会出了时局微妙,吃茶说话时很是心不在焉了一刻,随即在商定纳征之期时便主动提出再快一些也使得。 明云冀立刻笑道:「贤弟的顾虑,我们也是明白的。不瞒贤弟,我那不成器的外甥如今也十九了,其实我妹妹与妹夫盼着他早些成家也不是一日两日。看着如今廷议的意思,礼部大约四月十五左右就会确定今年选秀的章程,若是等着那个章程定下来,咱们两家再踩着选秀日子过大礼,怕也有闲人说嘴,好似府上是多么不想让女儿侍奉天家一般。与其那样,不如再提一提可好?」 俞伯晟自然无有不依,于是在俞老太太和苏氏都还有些惊愕的状况下,这插定之礼完成的十分顺利不说,更是飞也似的定下了随后七日后的四月初十下聘礼,四月十四回盘,将整个订婚之中最为隆重的纳征大礼在四月十五、礼部选秀章程出来之前彻底完成。而商议婚期的请期之礼则干脆就定在了四月十八。 俞菱心在莲意居里听说这个事情,再看着荀澈这些日子一日一封的手书,又是笑又是无奈。 她当然也是很盼着早些与他在一起,只是这样急的时间安排,少不得连她这里也得一起忙碌起来。莫说俞伯晟了,便是她自己也没想到,今生的出嫁会这样早。毕竟嫁妆之事,并不只是银钱价值的问题。 只有那些暴发户、或是实在没有什么家底的家族,才会简单地拿银子陪送。越是高门贵女,书香门第的,这嫁妆里头的各样实物就越是讲究。 除却生财吃息的铺子与田地是为了将来日子之外,其他的大件大到家具用品,小到衣裳衣料,首饰脂粉,还有各样的瓷器木器玩器,香料药材,餐具酒具等等,几乎是要含了新娘子过门之后所有一应使用的东西。 当年俞伯晟与齐氏给她拨出来的嫁妆里自然也是有些瓷器木器和衣料之类,但一来数量远远不够,二来有些也不太贵重,所以这样匆忙的预备之间,俞家除了要再斟酌一共陪送总数多少的嫁妆,更加头疼的还是如何采买预备等等。 俞菱心虽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主动去找了俞老太太,她知道在自己的婚事上,祖母和父亲是不让苏氏插手的,以免出现什么问题。可她也不想太过劳累祖母,所以想去问问有没有自己可以亲自预备的。 其实在操持这些事情上,前世的她也不是完全没有经验。 v第34章[01.25] 但俞老太太与俞伯晟却回应的很一致,叫她什么也不要操心不要管,这些日子只要安心在房里绣自己的嫁衣盖头,以及再将之后过门时要送给公公婆婆以及小姑等等的针线都做了就好。 俞菱心主动提了两回,但最终还是被俞老太太按下,叫她真的不用操心,便只好回去莲意居。而这时候白果也过来禀报,说二爷已经将所有的店铺账本暂时转回晴雨轩处理,这段时间姑娘不必太过操劳,只要安心备嫁就好。 俞菱心不由失笑:「他倒是难得有些良心。」 这话白果哪里敢接,但沉了沉之后,还是上前低声笑道:「二爷还有一句话,请姑娘不必担心嫁妆,您一定会风风光光,十里红妆出门的。」 俞菱心微微扬眉,这话荀澈并没在平日来往的书信里提到。近来宫中风波起伏这样多,朝廷上也争议不少,又要给皇子选秀,新进为中书长史、天子近臣的荀澈其实非常忙碌。虽然还是坚持每日都有一封手书给她,但信笺也是长短不一。 有的时候多几句,还抱怨在宫里当值十分疲惫,御书房给的点心不好吃。有的时候少几句,看的出来真是累的狠了,连字迹都潦草几分。 最短的时候只得四个字:甚念爱妻。 但或长或短,都是他的心思,俞菱心总是读得十分满足。如今也只盼着婚事顺利完成便是,至于聘礼嫁妆这些面子上的事情,她自己并没有太过在意。 所以当她听说这些日子苏氏为了这件事已经茶饭不思,忧虑非常,甚至还跟父亲俞伯晟有些隐约争执的时候,还主动去东篱居提了提,只是同样被祖母挡了回来,叫她不用多管。 而如今听白果说话的这个语气,荀澈是又有什么筹谋在其中? 俞菱心刚要再问,这时霜叶和甘露就拿了衣料针线和嫁妆册子进门了,这话只好暂时按下不提。 不过很快,她就大概明白了荀澈的意思。 四月初十,文安侯夫妇再次请了保媒的晏司马与晋国公世子明云冀一同登门,行纳征下聘之礼。身为女方媒人的镇北将军程广陵早在正月就已经回到郴州,所以昭宁大长公主便派遣了司掌公主府礼仪事务的五品长史官过来代行礼节。 因着荀家与俞家距离并不太远,而荀家又格外表示郑重,将整整三万两银子的聘礼足足做齐了十六辆马车,在俞家门前披红挂彩排开的阵仗就足以让左邻右舍围观半日。 而近半年来因为与秦王的关系变化、与朱家大理寺打官司等等格外引人注目的文安侯府如此高调下聘,自然也在京中再度带来不少议论。 因而在荀家下聘之后,俞家回盘回礼之前的这几日,自从老尚书过世之后就有些没落无名的俞家,居然也开始迅速地热闹了起来。 原本在婚事筹备期间,亲友之间多些走动也是寻常的。只不过俞家在京中的亲友并不是很多,先前在传出俞家可能会跟荀家结亲的时候就稍微多了些,而如今一步一步行礼定亲,又得了文安侯府这样郑重下聘,俞家的「亲友」,也就迅速地多了起来。 就在那几日之间,俞菱心居然被叫到东篱居三四次,给她以前几乎没见过的什么三姑六婆、或者世交亲戚见礼。她看着老太太的脸色便知道是对方实在殷切,不好推脱,所以倒也客客气气地说两句话,再听对方一通夸奖称赞,最后收了见面礼,就能以绣嫁妆为名,脱身回去。 这样忽然猛增的亲友往来很是持续了一些日子,等到荀家上门商定婚期的时候,俞菱心看着霜叶与甘草等人算账,仅仅是她这些天收到的那些镯子、珠钗、禁步等等所谓「见面礼」,就已经快要有一千两了。 俞菱心看着那已经装了满满三个匣子的首饰,不由又看了一眼白果,难不成荀澈的意思是,她能靠这样收礼收到聘嫁相当?要真是那样,她将来岂不是要开个珠宝铺子才好,不然这样多的首饰要戴到什么时候去。 不过当她听说了婚期最后议定到了六月十七,也就是选秀报备名录的三日之前,还是心神微微一震,将其他思绪尽皆抛开了。 六月十七,刚好就是去年她与荀澈同时重生回魂的日子。 手里摩挲着大红烫金的聘书与礼书,俞菱心很是沉默了一刻,眼眶竟然有些微微的发热。 前世无数的旧梦,今生各样的努力,纷纷乱乱地交织一处,酸甜苦辣的百般滋味都混在一起,最终还是化作绵长的回甘。 这条过于曲折的路,终于渐渐引向了正途。 只不过这条路上的波折,并没有真的因为他们即将能够光明正大的并肩而行,就减少几分。 譬如父亲俞伯晟近乎于凛然的坚持:「菱儿,不必担心你的嫁妆。为父已经想好了。」将聘书礼书亲自拿到莲意居的俞伯晟沉默了片刻之后,拍了拍女儿的肩,言语之中居然透露出一种仿佛要慷慨就义的架势。 俞菱心登时心里一跳,父亲这是要干什么?她当然知道家里有多少钱,哪里能将这次的陪嫁当真凑到三万,那说不得真是要卖田卖地,或是挪用给弟弟妹妹预备出的银子了。 俞伯晟却不肯多说,只是叮嘱了俞菱心安心做针线备嫁,另外也多花些时间陪伴祖母,随后便起身出去了。 俞菱心越发觉得不安,试着追出几步,可还是被父亲打发了回去,俞伯晟的执拗之中已经带出了「老子一定有本事让我女儿风光出阁!」的决心,俞菱心感动之余,也很有几分哭笑不得。 当然,俞伯晟的这个态度对苏氏的影响就只有哭哭哭了。因为从四月十八请期之后,在正式大婚前的这两个月里,俞家最要紧的两件事,一个是给俞菱心行笄礼,另一件便是预备嫁妆。 前者倒是好说,也是许婚之女惯行之礼,无非就是主宾和赞者的邀请。但后者简直是要了俞家的命,俞菱心自己手里的嫁妆重新估算之后只有九千两,就算加上这些日子收到的远亲添妆,以及文安侯所送的品香斋铺子,满打满算不到一万四千两,还是没有到达聘礼的一半。 而荀家下聘之时,礼单上虽然写的是三万整,但实际上当俞家人清点入库这些礼物的时候,发现价值其实已经超过了三万两千两。这既是表示夫家的殷切厚意,多少也有些暗中贴补的意思。 v第35章[01.25] 因为按照大盛的婚俗而论,大部分体面的人家都会将聘礼的八成甚至到九成都给新妇陪送出去。只是象征性地留下一少部分,以及几样专门下聘的玉器。 换句话说,俞菱心若是当真有三万的嫁妆,那么最终她带出门的应该是自家陪送的三万,再加上聘礼的八成到九成,总数应该超过五万两,这才是新妇的体面。毕竟女子的嫁妆便是大部分人一生吃用的资本,同时还要再传给自己身后的子女。 文安侯府这样稍微暗中增添一些,也相当于变相再给俞菱心添妆了。对此俞伯晟很是感念,觉得夫家这样大手笔的体贴厚待,自己也一定要拿出相当诚意才行。 但苏氏是真的要崩溃了,她不图俞菱心自己原本手中的嫁妆,也不图荀家送来的聘礼怎么留下,但是自己家还要过日子,哪里就能为了跟人家拼面子就全赔进去。 因此在四月末的那十几日,俞家阖府上下都是热火朝天。一方面东篱居俞老太太虽然也有些头疼于聘嫁之间的差额,但更操心的还是各样家具器物、首饰衣料的采买,每天从睁眼到晚上都在不停地挑东西看册子。另一方面就是俞伯晟与苏氏大大小小的争吵,从公中的银子到私房钱,再到儿女的未来等等。 俞菱心在这流水一样的忙碌之中也是无奈的很,其实她觉得苏氏的确是有道理的。 说穿了,人生在世到底还是要量力而行。父亲的心意她能体会也很感谢,但俞家的家底跟荀家相差了十倍都不止,她并不需要强撑这个面子。闹僵了反而跟娘家亲戚生怨,这又何必。 可是这时候的俞伯晟居然格外执拗,俞老太太又是犹豫不决又是十分忙碌,并没有当真介入俞伯晟与素氏的争执。俞菱心自己劝了两回也没用,俞家就这样鸡飞狗跳地折腾到了五月初。 与此同时,前朝与后宫的格局也在不知不觉地微妙变化着。虽然宣帝的旨意是要为包括嫡出四皇子赵王在内的四位皇子皆在宫外建府,并没有显示出要留任何一位入主青宫重华殿的意思,但英国公那道几乎相当于弹劾宣帝宠妾灭妻的奏本,还是在一定程度上让后宫的格局再度向皇后略微倾斜。 最明显的例证,便是五月初的端阳宫宴。文皇后已经调养得差不多了,据说长春宫朱贵妃的身体也恢复了不少,但出来操持宫宴的只有文皇后与近来伴驾较多的聂昭仪,另外还有几位不得宠的后宫妃嫔一同协理,往年最出风头的朱贵妃却完全不见踪影。 通常这样的宫宴会入宫的只有宗亲女眷,以及三品以上的诰命,俞家自从老尚书过世,就与这等天家宫宴再无什么关系。但今年因着与荀家的这件婚事,文皇后居然特旨传话,宣俞菱心端阳宫宴进宫。 俞家上下自然都是又震惊又紧张,俞菱心倒是全不意外的,甚至都没太放在心上。一方面是她前世里作为荀澈之妻,进宫次数很多,早已轻车熟路。 另一方面她也早就通过与荀澈的书信确认,文皇后这次恢复之后,应该是定下心要进一步拉拢文安侯府与晋国公府,所以宣她入宫,大约便是添妆施恩,给荀家这件婚事增添光彩,断然不会找麻烦的。 很快到了五月初五,跟以前一样,明锦柔过来接她同行,只不过这次另外一个在马车里的人不是荀滢,而是端仪县主程雁翎。 俞菱心看见程雁翎就更踏实了,上次当面驳回荀老太太其实只是这位端仪县主威风的千分之一,按着她前世今生的记忆,端仪县主的脾气完全随了她的祖母昭宁大长公主,皇室血缘虽然不太高,但军功威名却能补足一切。有她在一起,别说文皇后了,连宣帝都要忌惮三分。 只不过到了宫里也没看到荀滢,俞菱心就有些意外了。 明锦柔唇角一勾,眨了眨眼:「二表哥说她病了。」 俞菱心立刻会意,荀滢的缺席应该是文安侯府向皇后甚至宣帝暗示一个有关选秀之事的态度。 其实京中并没有人觉得荀滢会参加选秀,又或者说即便参加也不过是走个过场。毕竟荀家与朱家之前的官司打的那样激烈,荀朱两家之间还有一条荀滟的性命。吴王与魏王是绝对不可能选荀氏女为妃的。 至于秦王,先是传出殴打侍读,随后又在荀老太太的寿宴上起了那样的冲突,再度当众打了荀澈,荀家怎么会愿意将女儿嫁给秦王。虽说天家选妃,是臣子送选、天家勾选,但皇子选妃到底是为了拉拢结亲,而非结怨结仇。 总之不论如何,荀滢不曾出现在端阳宫宴上,还是表明了荀家非常清晰的立场与态度。文皇后倒也没有介意,只是在席间柔声问候安抚了两句之后,便点名叫俞菱心近前回话。 这是俞菱心今生头一次见到文皇后,但也不算太过陌生。前世里沂阳侯府文家虽然被荀澈在病榻上屠戮殆尽,但为了秦王的名声,宫里的文皇后和东宫侧妃文若瑶还是保住了性命,也在秦王登基之后升格为文太后与文贵嫔。 俞菱心前世里是见过文太后几次的,那时候只觉得凤座上的贵妇端庄而枯槁,虽然面容妆容都保养打理得十分得体,但眼里一点生气也没有,简直就是一尊能说客套话的佛像。 如今见到此时的文皇后,眉眼与记忆里倒是差不多,端庄雍容,只是眼中笑意盈盈,面上和气慈祥,还是很有热情地垂问婚事家事,仿佛真的就是一位亲切和气的长辈。 俞菱心按着规矩,一一对答,言谈之间谨慎小心,不敢丝毫失礼。而文皇后当然也没有为难的意思,只是絮絮温言地多问了几句,随即便开始称赞俞菱心如何进退有度,美貌温柔,又下旨赏赐玉器等物添妆。 这时聂昭仪等其他妃嫔和宗亲命妇自然是要凑趣的,也是跟着一通称赞,又连连向明华月恭喜。明华月含笑应对之间,心里也有几分骄傲。 因为众人虽然说的是客套话,但那些溢美之词,俞菱心倒的确是当得的。明华月先前还有些担心,这是俞菱心头一次入宫,又要见到皇后妃嫔和不少宗亲长辈,与先前见到瑞阳郡主之类的平辈宗亲贵女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她还专门叮嘱明锦柔去接俞菱心,路上好提点些。明华月自己也特意在宫门处等了等,就为照应未来的儿媳妇。 谁知进宫之后明华月很快便感觉出俞菱心好像十分放松,一路行来对环境门路、宫中礼节完全没有生疏紧张,甚至好像比久居郴州的程雁翎还要更自如几分。 外人的感觉亦是如此,之前听说文安侯府给世子荀澈定下了俞家姑娘,各样的猜测与说法都有。然而真的见到本人,便发觉这姑娘虽然十分年少,又有过人的绝色美貌,但行动之间这样端庄沉着,气度大方,便觉得很是合理了,难怪家世平平,还能得到文安侯府这样的看重。 总之这一轮锦上添花的添妆赏赐很是平顺热闹,俞菱心只道谢便谢了半晌。随后便依礼退回自己的座位坐下,刚要与明锦柔说话,便听皇后又开口叫了程雁翎过去,仍旧是满面温柔慈爱的笑容,也问了几句程雁翎在京中的起居可否习惯等等。 程雁翎的言谈自然还是那样爽朗的:「回娘娘的话,一切都好,只是京城的猎场比郴州小了些,锦城陪我跑了几次马,我还在适应。」 「如此便好了。」文皇后的笑意倒是没有什么变化,坐在另一厢的沂阳侯夫妇,以及几位文家姑娘的脸色,倒是十分微妙起来。 俞菱心不由露出一点狡黠的笑意,偷偷低声去问明锦柔:」听说你哥最近很忙啊?」 v第36章[02.01] 明锦柔翻了个白眼,语气里竟然满是鄙夷:」当然忙了,他现在天天都按着程姐姐在郴州练凌云营的路子折腾羽林军的骑卫营,折腾的上上下下都叫苦连天,好些宗亲子弟现在都想想退出来。听说到年底连京策军也要动。我现在都怕他走在路上叫人套麻袋打一顿。」 「啊?练兵?」俞菱心好意外,「难道你哥跟县主在一起就只讨论兵法吗?」 「你以为他那个脑子还能说出什么来?」明锦柔撇了撇嘴,也压低声音,「天底下有几个你们俩这样的,一天到晚……哎……」 一句没说完,就叫俞菱心掐了一把,明锦柔只好赶紧改口:「反正,自从程姐姐回京,我哥最勤的就是练武、练兵、看兵书,不知道是不是之前让程姐姐打怕了。」 俞菱心竟无言以对,感觉此刻再想起明锦城的脸,好像额头上就多了四个大字:不解风情。 不过他虽然不解,其他人倒是可以替他「甚解」。 这场端阳宫宴开始的时候,大部分人在关注的还是俞菱心,这位出身稍有些低的文安侯府未来儿媳,到底是何等的绝色之女?居然值得荀家人去请晏司马和镇北将军程广陵保媒,又提高规格、重金下聘。 但是到了宫宴结束之时,各家宗亲女眷,公卿命妇的讨论重点大多就转向了昭宁大长公主府和晋国公府。主要还是称赞明锦城真是将门虎子,有勇气,有魄力,胆子大,身体好,想得开等等。 毕竟以程雁翎的出身而言,没有人敢拿着「寡妇大归」这一点如何轻看,莫说先前被连番削了面子的瑞阳郡主,就是倘若宣帝膝下有亲生的公主帝姬,也要客客气气叫程雁翎一声姐姐。 正因如此,再加上程雁翎天生神力、武功卓绝、军功赫赫、威震三关等等的名声,京中的将门与宗亲都因为程家似乎有意为程雁翎再寻姻缘很有几分隐约的紧张。 再说白点,对着这样的妻子,做丈夫的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说什么夫为妻纲,婆媳尊卑,程雁翎眉头一皱,上有性如烈火的昭宁大长公主,下有铁血金戈的十三万郴州军,八千凌云营。 那真是比娶了公主还要更加小心谨慎,基本上就等于请了一尊七宝战神到家。 相对而言,明锦城可就招人喜欢的多了。 身为晋国公世子明云冀唯一的嫡子,爵位在手太平无忧,已故的生母是英国公府嫡幼女,留下丰厚的资财与高门外家,将来即便明云冀再娶,继妻在明锦城和他妻子面前也摆不起谱。更何况明家世代门风清正,人口简单,若不是先前皇后百般示意拉拢,多少人家都想将女儿嫁过去。 当然,端仪县主若是有意,莫说文皇后侄女,就算是文皇后亲女儿,也要退上一射之地。 问题是,二人之间当真有意到如此地步么?晋国公府全家都预备好要「请战神」了么? 这个话题在京中很是热闹议论了一阵子,连俞菱心都十分好奇,然而她却没想到,这事居然还是在她自己的婚事进程中稍微显露了那么一点点的苗头。 首先是在端阳宫宴上,文皇后除了口头上称赞恭喜之外,也赏赐了玉器和内造首饰添妆,其他在场的妃嫔与命妇多多少少也添了些。 当时俞菱心只顾着礼节上的应对,并没有在意具体的数量,然而从宫里出来才发现这一次进宫所得的礼物居然足足有三车,已经超过两千两。 细看之下,其中最大的一笔自然是皇后的赏赐,玉器珠宝皆贵重非常,这就是明着向荀家示好了。 而另外一笔大的,则是来自沂阳侯府。俞菱心可不觉得自己有这样的面子,文家的意思还是借着讨好她,而拉进与明华月和荀澈的关系,或许还是没有彻底放弃与晋国公府的联姻。 俞菱心回到家中就立刻给荀澈递了消息,问他怎么处理。荀澈的回复很简单:只管拿着,另,程夫人不日到京。 这里头的意思,俞菱心还没顾上深想,就被祖母和父亲叫到了东篱居,询问在宫中一切可还平安。 俞菱心直接将霜叶与甘草等人刚刚登记完毕,墨迹未干的添妆单子递了过去,这数量让俞老太太都惊住了。片刻之后才道:「老大,你先别折腾着跟你媳妇吵架了,先等等看菱儿的添妆到底有多少罢。」 俞伯晟不由一哂:「总不能添到三万罢?」 俞菱心并没说话,只是想起了白果传的那句话,她大概知道那家伙的意思了…… 五月初八,昌德伯夫人带着齐佩上门了,还带来了整整一车礼物,说要给俞菱心拿一千两银子添妆。 若是作为亲舅父舅母,这个数字倒是也收得。只是昌德伯夫妇与齐氏关系很疏远,虽然没仇怨,也谈不上什么亲近,这个时候拿出这笔钱来,俞菱心便很不想收。 然而昌德伯府有名的见风使舵到底不是虚名,昌德伯夫人更是十分拉的下脸,瞧出俞菱心有客气的推据之意,便含笑道:「不怕外甥女笑话,舅母先前有许多糊涂之处,待我那娘家嫂子和侄子都有些偏颇。如今想明白回转了,便有这个赔礼赔情的心。外甥女若是再推,那就是真不给舅母一条路走么?再者你娘不在京里,舅家的情分总不能指望你太太那边罢?」 昌德伯夫人说的这样直白,倒是合情合理,且一千两也不算什么太了不得的大数,真的不让身为正经舅家的齐家添妆也不太好,也就勉强收了。 这时昌德伯夫人又顺势提出,自己与齐佩可以为俞菱心做笄礼的主宾与赞者。 这个俞菱心就没有应了,微笑答道:「舅母厚意我心领了,不过程夫人昨日到京,已经定下为主宾,赞者也请了锦柔,到时舅母和表姐有空,过来观礼便是。」 v第37章[02.01] 昌德伯夫人脸上的笑意便有些僵了,她这次拜访其实主要就是为了俞菱心笄礼之事。那毕竟是女子出阁前最重要的成年礼,主宾身份要贵重亲近,她自诩在俞家亲眷之中身份最高,若是再为俞菱心主持笄礼,之后跟娘家长房拉关系也就更容易些。 然而她却忘了,程雁翎的母亲谢氏,算是俞老太太的族亲,可算是远房姑侄。虽然昌德伯府的爵位不低,但论实权与势力,她哪里能跟程夫人比肩。 当即只好尴尬的笑笑,又勉强说了几句备嫁之类的闲话。 但齐佩那边却有些忍不下去,她与荀澈的姻缘无望,是被这么个出身不怎么样的表妹搅合了,她已经是百般忍耐,如今主动纡尊降贵过来给她做赞者还被拒绝? 齐佩看着母亲强笑寒暄的样子就更来气了,猛然插了一句:「表妹如今事事如意,不知可还记得远在江州的姑姑?表妹无意让亲娘回来送嫁吗?」 这句话一出,俞老太太立刻冷了脸,昌德伯夫人想拉也晚了。 俞菱心却只是一笑:「我娘前些天有信过来,是想上京里来送嫁的。不过我已经回信问了我娘预备给我添妆多少,如今暂时还没回信,或者路远,还是书信表心意也就够了。」 有关这段书信往来,连俞老太太都不知道,不过见她答得这样坦然,也就放了心。再顺着想想那话里的意思,俞老太太面上也有几分讽刺之意了,索性望向俞菱心:「山高路远的,六月又热,还是叫你娘不要奔波了。到底是伯府女儿学问好的,写几幅字给你做念想也好。」 伯府女儿学问好,这几个字就像打在昌德伯夫人脸上一样,先前就有些僵硬的笑容越发持不住,索性假意说了女儿两句,便匆匆起身告辞而去。 俞菱心看着齐佩走时脸上犹有不甘的神色,心里只是摇头,又想起上次在荀家的那一声「二哥哥」。 齐氏到底是齐佩的姑姑,真说出齐氏什么教养问题,齐家脸上很好看么?齐佩自己脸上又有光采么? 她平素并不是这样没脑子的,大约还是有别的怨气在心里,便什么都顾不得了罢。 而俞老太太这时候更在意的其实是另一件事:「菱丫头,你什么时候请了程夫人做主宾?」 俞菱心目光不由有些闪烁,她其实也是今日一早听了白果的禀报,说是荀澈已经安排好了,但此刻只能含糊推说是宫宴那日提起的。 俞老太太倒没追问细节,大约也能猜出是荀家的面子,毕竟镇北将军成为女方媒人,也是荀家请的。 只不过老太太沉默了片刻之后,忽然道:「看来端仪县主和明大公子的事情,是有些苗头了。」 俞菱心想了想,她当然知道程家人在她的婚事上出面是给荀家面子,但这样深入的话,那其实跟齐家甚至文家的心思差不多,都是借着她去拉关系,将来还是要落到明华月与荀澈母子对明家、尤其是对明锦城的影响上。 但她此刻更清晰的念头却是,这样的局面,也都在荀澈的算计之内吗? 看他每日不间断的书信中那隐约约的自信,白果陆续传话之中透出的狡猾,或许真的是…… 五月十六,笄礼。 笄礼对于女子便如同男子的冠礼,订婚之后、出嫁之前一定要完成。若是到了十五岁还没有订婚,也可以单独行笄礼,以示成年。 俞菱心前生的笄礼是拖到了十六岁才在江州寇家草草完成,仪式简单至极,主宾赞者更不过是随意请了两个寇家的亲戚走个过场,表字也没有取。唯一的意义就是表示她可以开始说亲了。 如今自然不比先前,在端阳之前荀家就已经骤然多了不少「亲友」,经过端阳宫宴上皇后的称赞与添妆,俞家如今上门的宾客更是如同流水一样。 但俞菱心已经不想再度过于引人注目了,所以在笄礼之事上并没有请太多宾客,除了荀滢与程雁翎之外,主要就是诗社里比较交好的几位闺秀。齐家那边出于礼貌也下了帖子,不过齐家送了礼物却没有到场,大家倒也心照不宣。 一加二加三加,笄礼的流程过得十分顺畅。程夫人也没有为俞菱心另行取字,仍是保留了慧君二字,只是又多说几句劝勉言语,便算礼成。 转日五月十七,按照传统要给主宾和赞者还礼。因着不愿让苏氏出面,俞老太太就亲自带着俞菱心到了昭宁大长公主府。 祖孙二人原本想着简单客气道谢,放下礼物就可以恭敬告辞,结果这个寒暄的过程确实十分简单,但是精神矍铄的昭宁大长公主说话比自己的儿媳和孙女更爽朗直接:「慎之和锦城也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有喜事,做长辈的就略添一些罢。」 随手一挥,便是紫檀木器四件,玉釉瓷器八套,另加织锦缭绫十六匹。 这样的东西,价值数千不说,在外头便是有钱也难以买来。寻常官女若是有这样四分之一,整副嫁妆就算非常非常体面了。 俞老太太与俞菱心震惊之余也明白了,看来昭宁大长公主也为孙女看上了明锦城,大约也是顾虑着程雁翎的名声过于英武彪悍,又非初嫁,所以辗转向荀家示好。 毕竟若是想要程雁翎将来嫁过去过得好,不能只靠夫家敬畏,总要有些情面才是。 到了这个时候,俞伯晟和苏氏已经不再吵架了,也不再折腾了,俞家上上下下都只剩下一次又一次被震惊,以及忙忙碌碌的准备。 五月二十五,明云冀上门询问备嫁的情形,同时代表晋国公府添妆。一出手就是四箱锦缎与茶具,俞伯晟多少有些习惯了,也终于认知道自己未来女婿的面子到底有多大。 v第38章[02.01] 至此,婚期越发临近的同时,俞菱心的嫁妆已经凑到了两万整。 而京中的局势也同样因着选秀在即,进入了新的动荡。京城内外四品以上的官员家庭都在权衡与预备,公卿豪门之间的来往也越发微妙。 在这样的大局势下,让俞菱心初显名声的玲珑文社还在一月一社地继续着,姑娘们更约定六月初五在文安侯府再结一社,作为诗社姐妹给俞菱心送嫁添妆的聚会。 俞菱心自然没有推辞,自己这边也预备一些小礼物想要给她们。 然而,这场聚会却没能办成。 因为六月初四的夜里,文安侯府突然失火,惊动了小半个京城。 当然,只是小半个京城,因为失火的并不是整个文安侯府,而只是文安侯府正中那座最宽阔精美的院子,荀老太太的居所,慈德堂。 在起火前的那个时辰,荀老太太躺在紫檀雕松鹤延年床榻上,头枕金丝软罗枕,身盖百福撒花祥云织锦被,正睡得又香又沉,美梦正酣。 那大概是她在天旭十四年里最美的一个梦,梦里的一切都是如她所愿的。在玲珑文社里说笑最热闹的时候,甜汤洒到了俞菱心的衣衫上,那个看似乖巧的贱丫头就要换衣服了。但是刚刚好,荀湘的衣裳也皱了,于是邀请俞菱心跟俞菱心一起出来。 走到一半的时候,荀湘忽然就头晕难受,倒在俞菱心身上。俞菱心那做惯了贤惠样子的,赶紧就叫人帮忙。这个时候松香装作慌乱样子,请俞菱心帮忙扶着荀湘到旁边,随即给她下个药。 荀老太太在睡梦中好像真的看见了俞菱心昏迷不醒的样子,然后又看见半个时辰之后,俞菱心是如何被人发现、衣衫不整地与荀澹搂抱在一处。 哈哈,哈哈!荀老太太的唇角扬了又扬,接下来又梦到了经过吵吵闹闹的折腾与混乱,最终一切还是按着她这个老封君的神机妙算,荀澈的大婚如期进行,只是新娘子临时换了真正高贵优雅的伯府嫡女齐佩。 而俞菱心那个自以为有县主撑腰的臭丫头,只能低眉顺眼地嫁给荀澹那个庶子,好好伺候二太太和她这个老太太! 这样的舒心美景让荀老太太真是高兴极了,尤其在梦里,齐佩的日子过得十分舒心,生儿育女,俞菱心却百般煎熬,做小伏低,恭恭敬敬地跪着伺候她吃燕窝。 只是,这燕窝的味道怎么这么奇怪? 荀老太太又嚼了嚼,口感空落落的好像什么也没咬上,而那味道,怎么好像是糊了? 燕窝也能糊?是不是这个贱丫头故意的! 荀老太太刚要勃然大怒,便见眼前跪着的俞菱心忽然一抬头,眼里冒出火来,而且不是「好像」喷出怒火,是真的冒出了红红的火苗,还有滚滚的黑烟! 「不好啦,走水啦!」 咣当一声门窗相击的大响,荀老太太终于猛然惊醒了,梦里一切的舒心美景瞬间烟消云散,梦里与眼前唯一相同的,就是那红火与黑烟! 随后真正的惊惶与混乱就不提了,火势在大半个时辰之后就被彻底扑灭,但荀老太太在被救出的过程中摔了一跤,被抬到另外一处轩馆救治的过程里软榻还突然断了,于是又摔了一回,勉强扶进门去的时候因为咳嗽太严重,头还磕到了门框。 所以等到荀家人飞马出去请来太医们给荀老太太会诊的时候,又是受伤又是受惊的荀老太太话都说不太连贯了。 同时受伤又受到惊吓的,还有听说走水而关心祖母、赶去看望的荀家二姑娘荀滢。太医们会诊之后得出结论,荀二姑娘怕是要落下心悸之症,恐怕不适合参与半个月之后的选秀了。 若说单单传出荀家半夜起火的消息,闻信之人的第一个反应都是,这也太不吉利了,荀家世子的婚事还能成么?或者说还能顺利如期成婚吗? 但是再听说了荀滢受伤受惊,不能参加选秀,这事情好像就又有一些微妙了。 如今的荀家与朱家可说是结怨极深了,与秦王殿下也关系微妙,若是荀滢当真入选成为皇子妃,不论是给秦王还是吴魏二王,都有可能被当做人质,甚至报复的对象。 所以荀家会找个借口,不让荀滢参选,这是预料之内的事情。 但是,若说在世子大婚前在自家放火、从而让荀滢免于参选,那也太夸张了。 反而是六月初五一早,京兆衙门的人被请到文安侯府,说是找到了纵火之人的尸体,是一个叫松香的丫鬟因为被老太太责罚了心有怨恨,连夜放火、如今已经畏罪自杀云云,这个说法好像更合理些。 当京中对此事还在议论纷纷的时候,俞菱心已经赶到了文安侯府。因为荀家在六月初四夜里主要的折腾,除了救火,就是飞马出去请太医,基本上都集中城北与城西两侧,俞家其实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俞菱心是在吃早饭的时候,听了白果的禀报才知道夜里出的事,当时就变了脸。她虽然听着白果的含糊言语便知道这里头有些问题,但是听说荀滢受伤受惊还是非常不放心,当即匆匆更衣前往文安侯府探望。 不过当她真的见到荀滢本人的时候,那口气就松下来了。 荀滢十分不好意思:「都是我不好,叫姐姐着急了。其实我真的没事,就是我哥说要做个样子出来……」 v第39章[02.01] 俞菱心摇摇头,虽然有点无奈,但想想也明白了:「你没事就比什么都要紧了。做样子也要好好做,我这样匆匆过来,落在外人眼里也是合情合理的。还是当你真的受伤了罢,将来也免得叫人说嘴。」 言罢又看了看坐在另外一侧的明华月和荀澈,母子二人都没说话,心中不由微微生疑。 俞菱心刚到文安侯府的时候还不知道荀滢的受伤与受惊是假的,一路往荀滢院子过来的时候就特别担心,所以见到明华月与荀澈母子二人也没有仔细留意,不过就是打了招呼就去看荀滢。 现在确定荀滢无事,俞菱心便察觉出明华月脸色的凝重甚至不满,和荀澈的过于平静甚至冷漠了。 「夫人,府里都还安顿了?」俞菱心斟酌了一下,还是主动问道。 明华月脸色越发难看,起身之时带出了几分烦躁的火气:「让滢儿自己休息罢,出去说。」说完起身便大步往外走。 荀澈面上神色完全没有变化,甚至也没有看俞菱心一眼,紧跟着母亲就走了。 俞菱心不明所以,望向荀滢,荀滢也是一脸茫然,摇了摇头。 俞菱心只好先跟着明华月与荀澈母子一起出门,径直往之前吃茶的玉竹堂过去。 不想刚刚进了玉竹堂坐下,茶都还没上来,也没开口说上两句话,便听外头急促的脚步声响,明华月和荀澈都立刻起身,俞菱心愕然之间也随着站起来向外望去,便见一身轻甲的文安侯荀南衡正怒气冲冲地提着马鞭进门。 俞菱心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还来不及想清楚眼前的情况,就只听「啪!」的一声,荀南衡已经一鞭子抽向了荀澈! 「侯爷!」明华月脸上亦有怒容,但还是上前了半步。 俞菱心则本能地转了头,听到鞭子着肉的那一记闷响,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荀澈站着受了这落在他左侧肩臂上的一鞭,疼得整个人向右歪了歪,但随即便强忍着站直身子,仍旧腰背挺直,一脸平静地直视父亲:「父亲知道了?对,慈德堂的火是我放的。」 荀南衡下一鞭子又要抽过去,明华月这时已经再上前两步,反手去推荀澈,又瞪了荀南衡一眼:「你们父子两个有话好好说!」 荀澈冷冷道:「父亲不想问问我为什么放火吗?」 荀南衡更怒,喝道:「为了什么你可以放火?你到现在还觉得自己没做错是不是!跪下!」 荀澈面色依旧冷漠,但还是依言屈膝跪了:「我没有叫人将门窗封死再放火,已经是我的孝心了。」 「混账东西,说人话!」荀澈的态度连明华月也彻底激怒了,回手拍了他一巴掌。 荀澈只是冷笑:「父亲可见过荀澹了?」 荀南衡神色终于微微一顿,扫了一眼此刻站在旁边,仍旧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俞菱心:「见了,但那不是最要紧的。」 「怎么不是!」荀澈怒道,「老太太想叫荀澹坏了慧君的清白!您别跟我说什么长辈晚辈的孝道,慧君还没嫁呢!她还是人家俞家没有出阁的大姑娘!这事情若是成了,那就是幼奸官女!疯了的是我还是老太太?」 「屁话!」荀南衡的怒火也再次爆了,厉声怒喝斥责道,「这事情能成吗?你是死人啊?自己媳妇都护不住?别说荀澹主动过来告密了,就算他没告密,就以你媳妇的脑子也不会让他们成事!」 缓一口气,荀南衡又指着荀澈鼻子骂道:「但老子骂你是因为这个吗?这种事情有多少法子处置不行,非要这个时候放火?你想过你自己的前程,你想过你媳妇的名声吗?万一叫人漏出去告一个以孙弑祖,你的世子位不要了?府里的爵位不要了?」 荀澈自然不服:「难道就这样忍了不成!」 「你是沾了你媳妇就没有脑子了是不是!华月你让开!」荀南衡推开明华月,啪的一声又是一鞭子抽了下去,「你再说一次!应该怎么料理!」 「慎之!」眼看这一鞭子又抽在他身上,力量之大已经破衣见血痕,显然荀南衡是动了真怒,站在一旁的俞菱心又是心疼又是害怕,忍不住叫了一声。 荀澈自然是疼的全身微颤,但他更心疼的是那一眼望过去,见俞菱心已经红着眼眶落了泪,这才勉强忍气道:「应当将慈德堂围了,相干人等捆了,等您回来再请个太医,给老太太报一个旧病复发,关门静养。」 「你就是忍不下那一口气,是不是?」荀南衡反问道,「就为了这一口气,你就将你媳妇的名声,你自己的前程都挂在刀尖上?」 荀澈低了头:「儿子知错了,父亲打罢。」 「打你,你服么?」荀南衡将手里鞭子往地上一扔,又冷笑道,「你不只是忍不下那口气,你是觉得为父愚孝,回来之后就算听说老太太谋算这样伤天害理丧人伦的事情,也可能会叫你们忍了,是不是?我在你眼里也不过是个没有天理公道的糊涂老子罢了!」 这话实在太过严重,荀澈立刻躬身道:「儿子不敢,儿子并不是这个意思。」 「侯爷——」明华月忍不住上前半步,脸上的怒容倒是退了,目光中微有不忍之意。 v第40章[02.01] 荀南衡看了一眼妻子,又扫了一眼旁边满面紧张的俞菱心,缓缓舒了一口气,重新望向低头跪着的荀澈:「我问你,当初言夫子给你的表字‘慎之’是什么意思?」 「夫子要我凡事三思慎行,不可——」顿一顿,荀澈还是答了,「不可恃才放旷,不可轻敌狂傲。」 「荀长史你还记得啊?」荀南衡再次冷哼了一声,连中书长史的官职都叫出来,「荀滟的案子之后,连长春宫和吴王魏王都学会了蛰伏、隐忍、谋定而后动,你现在倒是仕途姻缘两得意,轻狂的要上天了是不是?楼相赞过你一句多智,你便真以为自己算无遗策吗!」 说着随手从袖子里抽出一纸供状,直接扔在荀澈的脸上:「先前关于秦王殿下和政事上的种种冒险就不提了,只说眼前之事。慈德堂失火,光拿一个丫头顶罪,眼前看着似乎说的过去,将来真到要紧的时候叫人家拿出来咬一个莫须有的不孝嫌疑,你就百口莫辩!」 「后头的首尾,儿子会再料理的。」荀澈虽生了几分惭意,但心中还是有些不服,低声应了这一句之后咬了咬牙,又抬头直视父亲,「可是,儿子也想请问您,若是这样的事情出在您和母亲身上,您又会怎么料理?」 「你爹当着老太太的面,打断了姜家舅爷们的腿。」荀南衡开口之前,明华月先接了话,平平地看了一眼儿子,「当年我们成婚前,老太太的亲姐姐曾经想要将她女儿嫁给你爹。哪怕我们定了亲,还想将那位姜姑娘给你爹做贵妾,也出过差不多的手段。只不过没胆子在我身上动手脚,是想给你爹下药,同时也在外头说些闲话,说我们明家的姑娘粗野、不孝、教养不好等等。」 荀澈不由和俞菱心互相看了一眼,这事他们俩居然都没有听说过,登时就有些怔住了。 明华月唇角微微一勾,满是讽刺:「所以你爹就将姜家舅爷们的腿全都打断了。所有姜家在京城子弟的考绩那一年全是下下,一律打回原籍。你爹最后在赶走那位姜姑娘之前放下了话,只要姜家人再敢往长房动塞人的念头,就叫姜氏一族的仕途彻底断绝,终身休想入京。不过这些事情,是在我们大婚之后的三个月里慢慢安排的。」 稍想了想,又望向荀南衡:「好像只有那个二舅爷是当天打断的是不是?剩下的三个是什么时候打的?」 「认亲那天打了他们家老大和老四。」荀南衡随口道,「姜老三的腿是自己摔的,不是我打的。」 明华月点点头:「对,老三还没打就自己瘸了,所以你是把他哪只手拉脱臼了来着?」 「两只。」提起往事,荀南衡又叹了一口气,看着荀澈越发鄙夷,「臭小子,你护着你媳妇也要用脑子,等大婚的典礼完了,怎么折腾不行?现在这个时候放一把火,就算你能把人证物证口供都收拾个利落、保住你自己不叫人参奏,你还能保证没有人议论你媳妇?女人家的名声多要紧,你不知道吗!」 荀澈这次不敢继续直视父亲了,略有些尴尬地转开目光:「这个……怎么没听二位提过?」 「这有什么好说的?」明华月嗤道,「这难道很光荣吗?反正经过那一次收拾,姜家其他人就彻底消停了,老太太也收敛了好些。再说当初你爹把姜家人打成那样,也挨了家法跪了祠堂的。不过好像从祠堂里出来之后,又把姜家的姑爷们都给打了是吧?」 听自家媳妇提往事已经快要到掀老底地的地步,荀南衡也干咳了两声,肃容道:「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先说眼前!」 「是。」荀澈此时便乖乖低了头。 「你当初说要主动参与夺嫡,我并不同意,就是看着你虽有几分聪明,性子却太过轻狂。」荀南衡正色道,「但你非要去,在政务上也有你的见地,我也没有一定拦着。可你既然想要成人所不成,就要忍人所不能忍。如今老太太这一点不入流的手段,你就能冒失到这个地步?那将来若是你媳妇年节进宫,叫长春宫甚至昭阳殿责难了呢?你也一刻都等不得忍不得,当天就得放火造反吗?要真是那样,你还是别成婚了,省得你作死的时候连人家慧君一起连累了!」 「行了,别说这话。」明华月眼见荀南衡说到后半段又怒起来,连忙上前劝道,「他应该是知道错了的,这次是他莽撞了,不过顺带着也让滢儿不必选秀,勉强算错有错着罢。」 「他还能知道错?」荀南衡冷笑道,「只怕到现在,他心里惦记的还是怎么赶忙忙地处置了慈德堂那边。我这样的糊涂老子,说的都是些迂腐屁话罢了!」 「爹!」荀澈咬牙叫了一声,随即抬手「啪啪」两下,重重打了自己两个耳光,低头道,「是我混账糊涂,浮躁轻狂,行动莽撞,儿子真的知错了。您不要生气了。」 「你呀。」明华月也忍不住回手去戳了一下荀澈的额头,「真是跟你爹当年一模一样。」 「夫人,你这是……」荀南衡原本阴沉的脸色登时多了三分无奈,「这怎么就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明华月撇嘴道,「你当初跟老太太作对,还不是让你爹也打了好几回。」 荀南衡脸上越发挂不住了:「夫人!这个时候要提那些吗?再说我也没有那么冲动,都是算计好了才做的!」 明华月嗤笑道:「你也就是算计到外头人看不出来,在你爹跟前还不是一样挨揍?当初你罚跪的时候我还偷偷……」 「咳咳!」这次荀南衡真的无奈了,「夫人,好了我不跟这臭小子计较了,我们走吧。」 「去哪里?」明华月一怔。 荀南衡叹了一口气:「给这混账收拾残局去。火既然已经放了也无可挽回,案卷的事情叫他自己料理周全就是。老太太也别留在府里了,直接送到京北有温泉的庄子上去养着。顺便叫二弟一家子过去伺候,他左右也没有差事,等七月份有外放的缺出来,我给他谋个柳州的外放。到时候老太太要是养好了就跟着去,没养好就接着在庄子上养,有山有水的也好静静。」 言罢,又瞪了一眼荀澈:「这样可算给了你公道?」 「父亲,」荀澈心里越发过不去,咬了咬牙,还是说了出来,「儿子从来没有怀疑您的公道。我知道,老太太毕竟是您的亲娘,若真有什么,我宁可自己做这个罪人,不想让您为难。」 这话说出来,玉竹堂里便静了一瞬,荀南衡沉了沉,忽然上前一步,伸手摸了摸荀澈的头顶。因他一直跪着,这高度便与五六岁的幼童仿佛,而荀南衡的这个动作也像是重新拿他当小孩子一样:「混小子,你好好的,才是真孝顺。」说完便转了身,伸手牵了明华月,大步往外走去。 明华月有些猝不及防,但也只好匆匆给了俞菱心一个眼色,便随着自己夫君走了。 眼看文安侯夫妇出了门,忍了许久的俞菱心赶紧上前去扶荀澈:「慎之,你还好么?」 v第41章[02.01] 荀澈这次跪的时间真是不短了,扶着俞菱心的手勉强起身,膝盖疼的针扎刀刺一样,趔趄了一下又撑了地,才咬着牙慢慢站起来:「没——没事。」看了看俞菱心通红的眼眶,便伸手去抚她的肩,「是不是吓着你了?」 「这有什么好怕的,我还有什么没见过么?」俞菱心看着他脸上的红痕,手臂上的血印子,心疼的简直要死了,「先回晴雨轩上药罢?要不要叫陈乔过来扶你?」 「没事,缓一缓就好。」荀澈此刻其实心里已经轻松了些,身上的那点小伤倒是不以为意,「你扶着我就行了,才不要陈乔呢。」 看他还有心情这样说话,俞菱心简直无言以对。但到底仗着年轻,确实是慢慢走了十几步之后,荀澈的膝盖也就渐渐活动开了。只是却没有松开俞菱心的手,还是叫她那样挽着到了晴雨轩,又磨着她上药裹伤。 此时哪比先前,俞菱心根本就不用他多说就开始动手了。虽然知道这其实不算太严重,也知道荀南衡说的话都有道理,可给他上药的时候还是眉头紧锁,一边涂一边轻声埋怨:「你就不能好好跟侯爷说话么,何苦气得他动鞭子。」 「我心里也有气的。」荀澈随着俞菱心的动作稍皱了皱眉,随即又叹道,「我当然知道就算没有荀澹的告密,你也不会中招的。可我一想到,这里头哪怕是万中有一的机会,便忍不下去。我们多么不容易才走到现在。」顿一顿,他又摇了摇头,「要不是怕守孝期,我都想过——」 「慎之,」俞菱心轻轻打断他,「我们的好日子就要近了,我想求你一件事。」 荀澈愕然望向俞菱心,前世今生,两辈子加在一处,她从来没有用过这个求字,他不由提了心:「怎么了?你只管说,我一定给你办到。」 俞菱心将他的袖子放好,又去握他的手:「我知道你素来并不是冲动的性子,便是没有侯爷那样老成谋国,也不是真正莽撞的人,说到底还是在我的事情上便容易着急。可是,慎之,你知道我真正最怕的是什么吗?」 沉了沉,不待荀澈回答,俞菱心的眼眶便又微微热了,「我最怕你再抛下我。无论是有气、有苦,有什么一时危难屈辱,其实都不要紧。上辈子,我什么都忍过来了,可是旁的我都能再忍一回,只是你……你若再……」 说到这里,她便低了头,忍了又忍,才重新望向荀澈:「你若再有什么变故,我不会再为你守一回的,一定随你去的。所以你念着我,念着我们的将来,千千万万莫要再冲动了,算我求你,好不好?」 「傻丫头。」荀澈不知不觉鼻子也酸了,他伸手去拭了俞菱心眼角的泪花,「若不是念着你,上辈子我怎么能撑到三年?我答应你,以后再不会这样冲动了,一定不会。」 他也咬了咬牙,强忍下泪意,又干咳了两声,转了话头:「对了,刚好你今日过来,我还有东西要给你。」说着便拿了一个扁方的锦盒出来,递给俞菱心。 俞菱心一看便知是用来放契书的盒子:「这是?」 荀澈唇角一勾:「这些日子以来那么多人给你添妆,身为表兄的我,怎么能落后呢,菱表妹?」 俞菱心这才想起两人初初重逢之时,他那厚颜无耻的一声声「表妹」称呼,不由抿唇一笑的同时横了他一眼:「那就多谢了,二哥哥。」 一句话的力量到底有多大? 这个问题,让年轻的文安侯世子很是思考了几天。 尤其是,明明是同一句话,怎么有些人说出来,他就脖子都僵硬了片刻。但另一个人微微含笑地叫了那一声,却甜得入心,能让他在随后的十来天里,稍稍一想起来,便唇角不可抑制地上扬。反反复复回想了一次又一次,还是觉得不足,时时都想着让她再叫一声。 与此同时,就在这位多智自持的世子爷没事就自己偷偷傻笑的十来天里,周围也有很多人哭都哭不出来。 其中最严重的自然是荀家二房的众人。 对于荀二老爷夫妇而言,虽然知道老太太上次叫俞菱心过来当面难为不成,而且还被端仪县主程雁翎当面打脸气得不轻、应该是要在世子的婚事期间搞出些事情来,却完全没料到突然出了这样严重的变故。 慈德堂起火的那一刻,荀二老爷夫妇真是吓坏了。 荀滟的案子闹了那么久,对外头的说法虽然是荀滟被朱家二公子绑架拐骗晕晕,到底实际上是什么情况他们自己心里最清楚。荀家内部暂时没有翻脸分家,并不是因为荀南衡心里不明白,一方面是顾及着与朱家撕扯之时给出的说法和整个家族的面子,另一方面就是靠着老太太的最后一点情分。 如果老太太真有个三长两短,对于二房来讲,守孝倒未必是什么大事,反正一家子从上到下的仕途都不过平平,长子荀泽与聂家的婚事早已定下,剩下两个也不着急。 但老太太要是真的没了,荀家的分家之事只最多再拖上百日而已。 因而当时荀二老爷夫妇可以说真的是很显出几分「孝心「了,真是蓬头垢面地随便披了衣裳就冲过去查看老太太的情况,直到太医们都说老太太被呛到的情况不是太严重,还是受到惊吓的成分居多,这才稍稍定了神。 只不过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转日的一早,从京策营匆匆赶回来的荀南衡刚到家不到两个时辰,还没将这起火的事情分说个清楚明白,数十名轻甲亲兵就流水一样涌入二房院子。 荀南衡与明华月并肩进门放下的话,荀二老爷夫妇还没全反应过来的时候,荀湘已经脸色惨白地快要站不稳了,若不是身边的荀澹扶了一把,怕是真的直接滑倒跌坐在地。 而荀泽是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怔怔地直接反问:「老太太到温泉庄子上养着倒是也好,但我爹和我娘为什么都要去?」 荀南衡淡淡道:「你爹这些年来都是不过是挂着个闲散的空衔,并没有什么实务政绩。如今老太太受惊需要静养,你爹床前尽孝,也算博个孝道上的名声,这样回头活动起来才有些说头,外放的地方与官职也好些。若是不去也无妨,只不过将来若是外任安排到泉州凉州这样山高水远的偏僻之地,就悔之莫及。」 「外放?」荀泽那边依然是懵的,荀澹却已经垂了眼帘,暗暗松了一口气。 「泽哥儿与澹哥儿都有功名在身,也该领实任的差事,就不用过去伺候老太太了。倒是三姑娘素来贴心,还是跟着老太太去罢。」说完这句话,荀南衡便直接转身走了,并没有多解释任何一个字的意思。 v第42章[02.01] 荀二老爷的脸色此刻已经由红转白,随即灰了下来,他虽然还没彻底明白到底这一夜之间发生了什么,但荀南衡拂袖而去,留下的这数十亲兵是什么态度,他还是懂得。 于是就在外间还纷纷议论着文安侯府这次失火起因的时候,荀老太太以及荀二老爷夫妇并荀湘,已经在精兵护卫之下,迅速地移送到了京北的翠峰山庄上休养了。 其实老太太受伤又受惊,出去调养几天倒是正常的,旁人听说了也不觉得什么。只是这一趟要调养到连带着荀二老爷夫妇都不会回来参加世子的大婚,这就有些不同寻常了。 只不过这也并没有什么必要对外宣扬,包括俞菱心在内的俞家人,也并没有事先得到消息。 当然俞家人也是另一番天翻地覆、人仰马翻的忙碌。 六月初五那天荀澈拿给俞菱心的添妆,接到手里的时候似乎很轻,就是扁方锦盒里装了几张纸。然而打开一看还是微微惊了。 绸缎庄与药材铺子各一家,京郊良田三百亩,田庄一座、别院一处。 按京郊良田八两到十两一亩的市价,这几张店铺和田土的契书加起来就要价值上万两了。 荀澈说的很轻松:「铺子是秦王殿下给你的添妆,以来是谢你帮着打理账目,二来朱伞之事也是亏得你发现甚早。至于这些土地庄子,是我这个做‘表哥’的心意,早就说过让你放心,聘嫁相当的风光出门。」 这话俞菱心应的还算坦然,只是拿回家跟祖母和父亲提起自己又得了这最后一笔陪嫁,可以不用俞家公中多出一分银子,就足足凑齐了三万有余的嫁妆。 俞老太太和俞伯晟都是目瞪口呆,东篱居里很是寂静了一刻,最终只能表示,俞家公中会拿钱给俞菱心重新赶定一批最好的红木箱子,另外再拿三千两现银折算聘礼之中那些定礼,换言之就是将聘礼的九成再加现银,同样全部让俞菱心带走,也算是娘家的心意。 俞菱心无可无不可地点了头只是笑笑:「都随祖母和父亲的意思就是。办喜事,还是家里和睦最重要。不管怎么样,都不要伤了家里人的和气。」 这时坐在旁边的苏氏听着那些数字,看着笑靥如花的大姑娘,也觉得自己跟做梦一样,几乎是本能地随着俞菱心的话点了点头。 这时她又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好像头一次有些看懂了大姑娘,原来包括什么莲心宁安丸的算计、文华书院的名额、家里的中馈与陪嫁,为什么俞菱心一直都很大度的不太计较与追究? 如今她看着俞菱心的」添妆「,不知不觉就流水一样入手两万有余的添妆、再想想俞菱心出入之间姐妹相称的端仪县主、晋国公府姑娘,苏氏终于明白了。 有很多事情俞菱心不在意,是根本就不值得让她在意。 到了这个时候,俞家倒也和睦起来,公中完全没有吃亏,大姑娘的体面也是荣上加荣,那么仅剩要做的就是用最快的速度预备嫁妆的装箱造册,以及亲迎大婚那日的相关之事了。 六月十二是正式的送嫁添妆之日,但其实只是例行的仪式,三亲六故手帕交等等再过来吃茶说点吉利话,给个小红包小首饰之类。众人看着已经堆满两个院子与小库房的红木箱子都是暗暗咋舌,俞家大姑娘果然是高嫁了,这少说也要六十四抬罢? 这一天俞菱心也收到了齐氏从江州寄过来的回信,果然是写了几幅百年好合之类的亲笔字画做添妆之礼,同时书信里很不委婉地表示自己太穷了,没有钱再给她送嫁,就不来京城了。 俞菱心也很愉快地收了这封信,直接与其他哭穷的书信锁在一起。 六月十五俞家祭祖,俞老太太在老尚书的灵前落泪了一刻,但也很是欢喜地祝祷了半日,感谢祖宗有灵,庇佑子孙。 六月十六铺陈,是娘家派人到夫家去布置新房,因着苏氏并无经验,俞老太太亲自叮嘱了温嬷嬷半日,一定要处处小心。结果还没出门,就听外头禀报,昭宁大长公主府打发了女官过来帮忙,程夫人这个」远房表姑」会过去走一趟。 于是俞家众人再次战战兢兢又十分轻松地「参观」了一回公侯之家的铺陈。原本新房里的木器和帐幕锦缎就都是昭宁大长公主送的,公主府的女官安排布置更是得心应手,处处安排皆十分妥当。 而象征性过去帮忙的程夫人自然在过府之时也跟明华月谈天十分愉快,说好今后要让几家的孩子多多来往,都当作自家兄弟姐妹一般。 俞菱心自然明白程夫人的心思,只不过她此刻也在没有什么多余的心神去思考程雁翎与明锦城之间的的未来。 因为六月十七,她今生的大婚之日,马上要到了。 虽然好像不太应该,也没有什么必要,但俞菱心还是紧张起了起来。 这种紧张甚至是从六月十六的晚上就开始了,俞伯晟已经为了嫁女儿而告假在家,晚间用膳的时候一家人都在东篱居。 按着传统自然也有诸般的讲究,从酒菜到果品,样样都些吉祥话。只是这段晚饭却吃的异常沉默,荀老太太亲自给俞菱心夹了两筷子虾仁,叫她多吃些自己爱吃的,随即就有些难以抑制的哽咽,便勉强转了头。 俞伯晟则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同样给女儿夹了两筷子菜,之后又给母亲也夹了菜,之后就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俞菱心勉强笑笑,想说些请祖母和父亲保重的话,但对上父亲越来越红的眼睛,竟也有些哽住。 旁边苏氏与俞芸心吃的尴尬,也只好放轻动作,几乎不出声音。 这一顿饭艰难进行了足足两盏茶时间,最终还是刚刚八岁的俞正桦小声去问身边的堂兄俞正杉:「大哥,大姐姐要嫁个坏人吗?」 v第43章[02.01] 「噗……」苏氏刚无声入口的一口汤直接就喷出来了,「桦哥儿胡说什么!」 俞正桦无辜地望向母亲:「那祖母和爹爹为什么那么难过呀?」 到底是童言无忌,俞老太太不由笑了,俞菱心和俞正杉也都笑了,俞正杉摸了摸小堂弟的头:」不是,祖母和大伯父就是舍不得大姐姐。」 俞正桦想了想:」可是,大姐姐要是嫁的好,大姐姐是高兴的吧?那祖母和爹爹不高兴吗?」 「高兴,爹爹高兴!「俞伯晟叹了一口气,又郑重地望向俞菱心:」菱儿,以后要好好过日子。如果那小子欺负你,爹就跟他拼了。」 俞菱心忍又了忍,最终还是笑了出来:」爹你可能拼不过他。「 天旭十四年的六月十七这一天,对于俞菱心而言,真是个非常眩晕的日子。 她从早上被甘露和霜叶叫起来开始,整个人就有些晕乎乎的。 因为前一天的夜里俞菱心睡的实在太不好了。各种各样前世今生的场景,酸甜苦辣的过往都在心头。她明明知道前尘旧梦不必再提,那一切的悲剧断然没有重演的机会,而眼前一切才是真实的、是他们一步步稳稳当当走到现在的繁花似锦,可她还是始终辗转难眠,甚至到了二更还没有睡着的时候,索性起身又拿出那订婚的文书看了又看。 最终还是那婚书上的字迹让俞菱心安了心,她第一眼看见的时候知道,那是荀澈亲笔写的。而且他今生的笔力其实与前世不同,因为少了那几分病弱,腕子要稳得多,字迹也更加隽秀英正。 但即便是终于睡下了,梦里也是各种各样的翻来覆去,虽没有如何的悲切之景,可她挂在心里的人太多了,祖母、父亲、远在江州的小妹妹寇玉萝,还有不知今生姻缘如何的荀滢、明锦柔、程雁翎、荀淙、明锦城等等。总之一夜百梦交杂,翻来覆去睡不踏实,好像总是半梦半醒,一直到将近天明才好些。 然而刚到辰时,丫鬟们便急急进门开始叫俞菱心起身预备了,她虽睁了眼,整个人却还是迷迷糊糊的,索性就随着身边人折腾。 事实上俞菱心确实也不必对婚仪之事操心什么,甚至连俞老太太和苏氏都不过是跟着看看。因为先前铺陈的事情上昭宁大长公主府那边已经打发了女官帮忙,今日正式出阁的大礼,也就顺带着人情送到底。程夫人与程雁翎一早就作为娘家亲眷过来帮忙,还带着公主府的两个女官和四个嬷嬷。 大婚之日所用的一应之物早已预备齐全,全福夫人请的是刑部尚书陈敏的夫人燕氏,开脸、梳头、上妆、更衣。一系列的流程在公主府女官和嬷嬷的指点之下便如行云流水一样,顺利非常。 到了开始佩戴珠冠与首饰的时候,按着惯例,新娘子的娘家姐妹与闺中密友就应该到莲意居里再探望一下,做最后的送嫁。但俞菱心实际上最亲近的密友是明锦柔与荀滢,二人如今都在荀家等着,所以过来的人便是俞芸心、齐佩和苏氏的外甥女苏含薇,另外还有两三个非常不熟的俞家远亲平辈。 看到这几位进门,甘露和霜叶就不由互相看了看,都有些警惕之意。俞菱心自己倒放松的很,虽然她与她们之间都不算太亲近,甚至还有些微妙的小龃龉,但也没什么真正的仇怨。最重要的是,此刻还有程雁翎在。 有端仪县主一人坐镇,那真是相当于千军万马,她甚至觉得,等下迎亲队伍到了,这进门的一关,怕是没那么好过。 果然几个姑娘还是都会做面子功夫的,一个个进门来道喜凑趣,看着俞菱心大红刺金鸾凤百福裙和珍珠金冠很是夸赞了一番,热热闹闹地应了景。当中稍微有些微妙的,大概就是齐佩的言语多几分含蓄与隐忍,而苏含薇则是艳羡之情直上云霄。 等到再听说俞菱心的嫁妆并非是之前添妆时议论的六十四抬,而是已经满满当当预备好了价值三万有余的一百二十八抬,姑娘们的惊叹羡慕已经要到眼中放光了。 不过这也是富贵喜庆的气氛,莲意居里很是欢声热闹了一刻,俞菱心的妆容与发饰便一一都预备完毕。公主府女官看了时辰,便请所有送嫁的姑娘们出门,又请全福夫人为俞菱心加了盖头。 自此,俞菱心的眼前便只得一片大红锦绣了,再能看见的,则是垂下目光,看着自己白皙娇美的双手交叠在一处,双腕上是当初祖母俞老太太给的那双红宝石金钏,一时想起离家在即,心里又有些翻腾。可想想荀澈,面上也有些微微发热。总之在新房里这样安坐等候的这几刻功夫,她心中的滋味也是复杂的很了。 小半个时辰之后,外头的鞭炮礼乐声终于响起,甘露和霜叶都在莲意居里陪着俞菱心,活泼的甘草则是白果一起,一趟趟地跑到正门前,将拦门的热闹回报给莲意居:「世子爷带了好长的迎亲队伍呢!不过叫县主领着大少爷和齐公子堵门堵的严严实实!」 「齐公子给世子爷出了好几个对诗的题目!」 「大少爷一下子就被世子爷带来的江家公子给问住了!」 「齐公子的诗被世子爷比下去了!」 「世子爷还请了英国公府的楼公子过来!大少爷彻底输了!」 「县主要跟明家大公子比武了!」 前头说起荀澈请了楼家江家公子这些好友一同迎亲、对催妆诗什么的,俞菱心只是听着笑笑,荀澈的这些朋友她上辈子就见过大半,而她前世的婚礼上虽然没有今生这样隆重,但文安侯府也给了她足够的体面,荀澈的身体虽然无法亲自迎亲,但也是请了江楼等人帮忙,礼乐鞭炮催妆诗,样样皆有。 可说到程雁翎要与明锦城比武,这连俞菱心都动心好奇了,激动之下差点就想掀起盖头问一问细节,幸好霜叶一把就拦住了:「我的祖宗大姑奶奶啊,您就是闷着了也不能自己掀盖头啊!」 俞菱心笑道:「也没有,我就是好奇。」 一般来说将门结亲,诗文不大擅长的,这催妆拦门的就不在作诗上太过折腾,而是让新郎或者新郎带来的朋友跟女家的亲眷比划几招,或是表演几式,就是图个热闹。 但程雁翎要和明锦城交手? 想想二人身手的水平,想想二人之间微妙的关系,俞菱心怎么能不激动呢! v第44章[02.01] 不过她这边也没激动多久,很快就传来了明锦城险胜一招,摘了程雁翎鬓边的珠花,新郎迎亲的队伍得以进门的消息。 随着礼乐丝竹越发靠近莲意居,俞菱心的心跳也开始越发加快,几乎就是一盏茶不到的时间,礼乐声就到了她的闺房门外,而那熟悉的脚步声也传进耳中。喜娘一边说着各色的吉祥贺词,一边将一条刺金灿烂的大红菱花锦缎放进俞菱心手中,霜叶和甘露便扶着她起身。 俞菱心的手不由紧了紧——上辈子,她手里握着的也是一模一样的菱花锦,只是当时荀澈无法亲迎,她就是单单自己拿着一块一尺见方的红锦,充作亲迎之礼。 但此刻,荀澈终于站在了两步之外的菱花锦的另一端,迎着她一步一步走向花轿。 俞菱心不由鼻子有些微微的发酸,勉强调息了半晌,才刚刚好一些,然而就到了俞家的正堂,要拜别祖母与父亲了。 隔着红绸盖头,俞菱心完全看不见俞老太太与俞伯晟的神情,可是她听见祖母与父亲那些温言叮嘱的言语里根本压不住的哭音与气声,还是忍不住落了泪,只能深深再三拜过,便又由丫鬟和喜娘扶起,随着荀澈往外头去。 二门上的花轿鞭炮等等尽皆齐整等候,如今又长高了一寸的俞正杉已经擦了脸上的泪,亲自背了姐姐上轿。俞菱心实在说不出话来,只是飞快地按了按俞正杉的肩。 俞正杉躬身道:「大姐姐放心,家里有我呢。」 听了这一句话,花轿里的俞菱心再次落了泪,而龙凤双喜的大红花轿,也终于启程了。 前有礼乐,后有甲士,左右皆是车马仪仗,迎亲的队伍绕上荣业大街之后,披红挂彩的嫁妆队伍也开始随行。整整一百二十八抬的嫁妆,光抬夫便有两百五十六人,再加上随行陪嫁的家人等等,这送亲的队伍已经超过三百人。再加上荀家与俞家其实距离并不太远,等到礼乐队伍进了文安侯府之时,最末一抬嫁妆几乎是刚上荣业大街。 这样煊赫的十里红妆,后来被京中的公卿之家议论了很久,不过都是后话。对于俞菱心而言,随着花轿进入荀家,她的心情已经从先前的伤感,渐渐转为了紧张。 她觉得自己好像不应该紧张的,她曾经做了十五年的荀夫人呢!这不应该是轻车熟路的吗? 然而并不是的,一路随着司仪礼官的唱词与丝竹礼乐,到了正堂之中与荀澈三拜成礼,她每多走一步就多紧张一分,等到了送入洞房、坐床撒帐牵红,所有礼节一一完成的时候,俞菱心甚至觉得自己有些眩晕了。 而这个时候,她的盖头终于在喜娘流水一样的祝词里、亲友欢笑声中,由荀澈掀开了。 俞菱心几乎是本能地颤抖了一下,随即抬眼望向了荀澈。 他的脸,居然也是红的。 那一瞬间,俞菱心莫名便放松下来,甚至还笑了一笑。 这时凑趣的亲友众人立时便大笑起来,荀澈与俞菱心这才各自有些不好意思地再度低头转开了目光。几句取笑哄笑,以及称赞新娘美貌的例行热闹之后,宾朋们倒是也十分识趣地随着司礼退出。而喜娘给新婚夫妇送上两盏酒,看着二人交杯饮尽,说完最后的百年好合吉利话,也退了出去。 这时,锦帏绣帐芙蓉香,龙凤双烛映罗床的新房之中,就只剩下荀澈与俞菱心了。 「慧君。」荀澈清了清嗓子,又抿了抿唇。 俞菱心便抬眼去看他,英气的长眉与明亮的眸子,那张白皙如玉的俊秀面孔,她是那么熟悉,然而今日好像也有一点点的陌生。因为那深深的欢喜与情意之中,好像含了一些她从没在他身上见过的东西,譬如,他脸上那浅浅的,却无法掩住的紧张与飞红。 「嗯。」她越发觉得自己不紧张了,甚至笑意越发绽开,带着两朵小梨涡侧了一点点头去看他,轻轻叫道:「夫君?」 荀澈缓缓舒了一口气,好像定了定神一样,才伸手去牵她的手,掌心里竟有些微微的发潮,又干咳了一声:「今日行礼,累不累?」 俞菱心本能地轻轻摇头,然而随着她的动作,发冠上的金丝珍珠与珠翠都在簌簌作响,而她也觉得发髻实在重得很,便又点了点头。 「等下我出去敬酒,叫丫鬟们先帮你拆了发饰罢,这虽好看,却也太累赘了。」荀澈看了看她头上精美华丽的满头珠翠,温言道。 然而俞菱心面上却微微一热,声音低如蚊呐:「累赘……」 荀澈不由干咳一声,心里也是一跳。 其实他还真不是那个意思,不过俞菱心要是这样理解,好像也没错? 他刚要再说什么,便听外头一阵纷纷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热热闹闹的说笑到了门外,这是明锦城、江其川等陪同迎亲的表兄弟与朋友们过来闹洞房,顺便拉他出去敬酒。 说是闹洞房,最多就是在新房门外吵吵几句罢了,并没有人真的敢踏一步进来,只不过为者热闹,总要叫上几句,另外再有外头的嬷嬷丫鬟和从人又劝又拦,有来有往地闹上一刻,才算是齐全。 而众人之中,又属明锦城的声音尤其大些:「咱们兄弟可真是费了大力气了!慎之快些出来!」 俞菱心不由噗嗤一笑:「明大公子今日也很欢喜呀。」 「他得了县主鬓边的珠花,自然是欢喜的。」饶是知道这不过是惯例的热闹,荀澈还是朝房门方向悻悻地瞥了一眼,才又按了按俞菱心的手,「不叫他们闹腾了,我先出去敬酒,你换了衣裳歇一歇罢。」 v第45章[02.01] 言罢便起身出门,明锦城等人自然围着他连连闹着要如何敬酒云云,簇拥着往前头去了。而新房这边便是荀澈房里的大丫鬟碧枝与翠竹两个过来见礼,禀告饭食沐浴的预备等事,同时甘露和霜叶服侍俞菱心拆发更衣。 旁的倒是没什么,甚至俞菱心还有些熟悉,毕竟她也不是头一次经历这大婚之礼。但更换寝衣的时候,俞菱心就有些不好意思了。 因为她这时候才注意到,这身又轻又软、专门为新婚之夜预备的寝衣衣带特别短,腰身又窄,虽有一件纱衣外袍,但这内里的衣裳实在是太贴身了。 而碧枝与翠竹禀报完了其余的,最后一件便是恭恭敬敬地提醒俞菱心:「世子爷吩咐给净房里留了地龙与热水,若是少夫人回头觉着不够,随时再叫奴婢们便是。」 俞菱心的脸一下就热了,荀澈居然连这样的事情都亲自过问安排了,他这是…… 简单用了些饭食,又坐了一刻,外间的脚步声重新响起,丫鬟们立刻收拾了鱼贯退出。 俞菱心重又定了定神,便起身去迎,心里虽然砰砰跳着,脸上还是强作平常:「咳咳,席间可都还好?」 荀澈看着似乎倒是与刚才出去之前没什么分别,只是身上带了很轻的酒气,但眼眸仍旧是清亮而温柔的:「还好。今日是咱们的好日子,我怎么敢多喝。再者,秦王殿下来了,场面也有些微妙。」他一边说着,一边便低头去解外袍的勾带,只是那玉扣扣得甚紧,拉了两下竟没拉开。 「这扣子不是这样拉的。」俞菱心不由嗔了一声,便上前去给他解带扣,「那,殿下今日过来又是奉皇后娘娘的懿旨、过来与你和好的?」 荀澈笑笑,张了手由着俞菱心为他解了袍带:「一半一半罢,也是为了他选妃的事情。」 「选妃?那不是跟着礼部的大选吗?」俞菱心转身去将荀澈的外袍与腰带都挂了起来,又随口问道,这时忽然觉得眼前好像暗了暗,再转回身来,便见荀澈已经亲自动手,将龙凤红烛之外的灯烛都一一熄了。 她一怔:「慎之——」 荀澈一笑,大步上前:「秦王娶媳妇的事情,回头操心的时候有的是,今日可是我娶媳妇的日子,不管他们了!」探手一抄,便搂住了俞菱心的腰,低头亲了下去。 俞菱心完全没想到他这动作竟然这样急,尤其还是带着扑面而来的酒气,不由轻轻挣了一下。然而荀澈此刻却比先前在马车上偷香窃玉的时候要稍微霸道那么一点点,力气倒是没有用很大,唇舌交缠之间,仍旧是温柔而缠绵的。 俞菱心不由阖上了眼睛,完全顺从地由他搂着,也有轻轻的回应。片刻之后,她刚刚觉得气息上一松,身子便是一轻,竟被荀澈探手打横抱了起来。 俞菱心吓了一跳,她自然知道此刻的荀澈身子是好好的,甚至也头脑中记得荀澈也是略习练过骑射的。只是她以前太过习惯于照料病榻上的丈夫,心底本能还是觉得荀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这时居然被他这样抱起来,俞菱心险些便惊叫一声,同时也本能地伸手去搂住他的脖子:「慎之,你这是做什么。」 「不要总是叫我的表字,」荀澈含笑将她抱到床上才放下,反手就将帷帐拉了下来,「你刚才叫我什么来着?」 房中此刻只有龙凤红烛还点着,再隔了一层锦帐之后,眼前便很有几分暗了,刚好也让俞菱心脸上浮起的绯色不那么明显。她轻轻抿了抿唇,声音低低的,却甜的像蜜一样:「夫君。」 荀澈不由深深舒了一口气,心头的那一团火当真是再抑不住了,俯身便去亲她,在俞菱心的唇舌间流连片刻之后,又去吻她的脖颈。 俞菱心做了他两辈子的娘子,先前在马车里有过怀抱与亲吻,然而到底跟此刻还是不同的。她越发紧张起来,尤其是随着荀澈的亲吻下移的同时,他的手也自然地拉开了那原本就略短的衣带,顺着寝衣的交领滑了进去。 他的手掌有力而温热,摩挲之间让俞菱心整个人都忍不住想要蜷缩起来,她从来没有过这样又是新奇又是羞涩的感觉。大婚的前夜,她自然是看过祖母偷偷叫人拿到莲意居的册子,可是没有任何一行字甚至一副图告诉她,肌肤之亲会是这样的滋味! 荀澈的吻继续沿着脖颈下移,漫长而温柔,俞菱心越发脸上发烧,不知道身体里渐渐升起的奇怪感觉到底是什么,而更让她紧张的是感受到荀澈的变化。尤其是随着他呼吸的急促与粗重,他手上的力气也在一点点加大。 俞菱心不得不去咬自己的下唇,强忍着不想发出什么声音,但当荀澈埋头吻到她胸前的时候,俞菱心还是不可抑制地叫了一声:「荀澈!」 他愕然抬了头:「弄疼你了?」 俞菱心此刻面上发热的程度又跟先前不同,昏暗的帷帐中她也不知道自己双颊有多红,她只觉得刚才那一声叫的太羞耻了,简直想要刨个坑将自己埋了,本能就想转身。 然而荀澈却一下就明白了,笑着去又去亲亲她的脸颊:「还是叫夫君罢,或者,」顿一顿,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呸!」俞菱心轻啐了一声,刚要伸手去推他,荀澈却再度低了头,重复了刚才「将她弄疼」的动作。俞菱心这次简直要哭出来了,拼命咬着唇,身体也想要合拢绷紧,但却因着荀澈的俯身贴近而变成只能去抱他。 不知不觉,两人的呼吸都更加粗重起来,俞菱心再度感觉阵阵的眩晕与迷离,身体里的灼热与心头的轻痒都越发强烈,直到某种完全不曾预料到疼痛骤然袭来。 她再次叫了一声,而荀澈的背上已经有了汗意,动作之间呼吸愈重,甚至在热情之中已经有了几分强横。 「慎之!」俞菱心不由紧紧搂住他,整个人便如浮萍一样,连意识都迷乱恍惚起来,几乎是在颤抖之中勉强去试着抓住些什么,然而她觉得自己那将要溢出喉咙的声音,怕是压不住了…… 这一个晚上到底是怎么过的,最后俞菱心已经完全不知道了,她也不太想知道。因为转日她醒来之稍一回想,便立刻满脸发烧。 这洞房花烛的夫妻之间要如此亲密,她不能说没想到。可是,自己为什么会发出那些声音呢…… 真是太羞人了! v第46章[02.07] 相对而言,荀澈倒是神完气足,简直是容光焕发到无以复加。尤其是看着俞菱心又是羞涩又是怨念的眼神,便更觉好笑。一时想要再取笑她几句,一时又恨不得赶紧过了这一日认亲见礼的琐碎种种,再得一个亲近的机会。 俞菱心梳妆之间扫见他的眼神,便是不能全知他的心意,也能猜个十之九八,简直气的不行,可是当着一屋子丫鬟,实在不好说什么。 等到二人皆更衣打扮完毕预备出门,丫鬟们也都打发出去了,心痒了半晌的荀澈还是忍不住想调戏一下媳妇,便在俞菱心耳边低声道:「其实,挺好听的。」 俞菱心的整张脸腾地一下就全红了,虽然知道此刻没有丫鬟在,可到底是清晨白日间的,他就说这样的话? 于是在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她也在荀澈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真的么,二哥哥?」 俞菱心这句话就如同一团火,荀澈面上虽然没显出来,心里身上都是腾地一下。 然而新婚第二日的盛装新妇这时候已经满面含笑,端庄合宜地踏出了房门,外头霜叶甘露,碧枝翠竹,四个大丫鬟恭恭敬敬地站了两排,等着伺候二人去正堂给荀南衡明华月夫妇见礼认亲。 荀澈只好迅速地调整了气息,同样微微带笑,平平静静地出了门。只不过上前两步牵了俞菱心的手,夫妻二人并肩往前走的时候,他的薄唇开合之间,也说出了一句俞菱心完全没有想到的话: 「娘子可知,为夫这次的婚假是十天?」 「咳咳。」 「咳咳。」 后头的丫鬟们面面相觑,这二位刚才没少喝茶啊,怎么都咳嗽起来? 很快,荀澈与俞菱心一齐到了正堂,荀南衡与明华月,还有荀滢与荀淙皆已到了。敬茶的绣墩早已预备整齐,小夫妻两个便并肩上前行礼,下跪敬茶:「父亲,母亲,请用茶。」 荀南衡面上笑意里有几分感慨,明华月则是简简单单的欢喜非常:」好孩子。」 敬茶完毕,俞菱心又双手奉上自己在闺中做好的阵线,一看便知针脚细密,刺绣精美,明华月也是含笑接了,又给了一对翡翠镯子做见面礼。 随后便是与弟妹见礼,荀淙躬身叫了一声嫂子,恭恭敬敬的态度比对着荀澈还谨慎,而荀滢则是从心里透出的欢喜:」嫂嫂!以后每天都能与你在一处了!」 俞菱心还没应声,荀澈却先干咳了两声,明华月登时笑出来,看了一眼荀南衡:」这小子。」 俞菱心不由脸上一热,又不好意思当着一家子去啐他,只得强装没反应过来,赶紧将给荀滢做的臂扶和给荀淙做的腰带递过去。 这见亲的礼节便算是在一家子笑声中完成了一半。 随后是祭祖,荀南衡夫妇领着荀澈和俞菱心二人到后头的祠堂去,给祖宗牌位上香告祭。 这条路俞菱心其实上辈子也是走过的,只不过那时候要悲凉得多,因为那时的荀澈行动十分困难,是用软榻抬着同行,而祠堂里的牌位,自然也比此刻要再多几块。除了二房数人之外,最要紧的自然就是荀南衡与荀滢。 想到这里,踏进祠堂大门的那一刻,俞菱心还是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身边的荀澈。 荀澈的气息也比平时稍稍不稳一些,眼角虽然没有发红,但是他伸手扶了一下俞菱心,飞快的四目相对了一瞬,彼此都明白对方的意思。 前世的遗憾,不止是二人姻缘的镜花水月,还有他们所爱的家人。 如今,一切都还有机会,而他们两人,更是站在了一起。 荀南衡与明华月当然无从得知身后儿子儿媳的心思百转,但夫妇上香行礼之间,也是欣慰欢喜。尤其明华月更直接向已故的太婆婆宁仪县主祝祷:「祖母放心,如今澈儿娶了个好媳妇,侯府的一切都妥妥帖帖,也是您在天有灵,庇佑子孙。」 荀澈与俞菱心自然随着父母顿首叩拜,诚心祝谢。 祭祖之礼完毕,这认亲流程便只余一顿家宴。通常新妇入门,在认亲之后的这一餐饭上,是不坐下同食的,而是要在婆婆身边侍奉伺候,为婆婆小姑布菜盛汤。 有些家族对待媳妇款和些,这一餐饭之后,就不要再如何折腾伺候,只将这一顿做个礼仪性的流程就罢了。但也有些家族要严苛些,就会叫儿媳妇按着这样的例子一连侍奉数日。 不过明华月却是个爽朗至极的性子,家宴酒菜摆设整齐之后,叫俞菱心给每人夹了一筷子菜便摆手道:「这就足了,孩子坐下吃饭罢。」 俞菱心有些意外,前世里她自然是没有这个过程的,因为那时候荀澈身边随时都需要人照顾,荀淙整日醉酒不提,荀南衡与荀滢都已身故,她就跟明华月两个人吃饭,还有什么伺候布菜可言,就是婆媳两个相对简单吃了些。 但今生既然阖家团圆欢乐,俞菱心也是愿意伺候婆婆一回的。而且她也想到了,以荀家的作风,估计就这一顿饭,走个流程而已。 然而明华月却连一顿饭也不需要:「这也算咱们家的传统了罢?又不是没有下人,再者,自己也不是没有手,不用伺候夹菜,孩子快坐下罢。」 v第47章[02.07] 俞菱心不由看了一眼荀澈,她自然是与明华月亲近的,但好歹是婆媳之间,并非真的母女,是不是还需要客气些? 荀澈略沉了一下敢即刻接话,他在婚事上也算是很算计了亲爹亲娘两回,所以礼数上也不敢太过轻狂。 荀南衡这时便干咳了一声,给明华月夹了一块笋干,又瞪了荀澈一眼:「发什么呆,给你媳妇也加点菜啊。」 荀澈赶紧从善如流,甚至还起身给俞菱心挪了挪座位,俞菱心只好依言坐了下来,低头吃饭的时候看见荀滢荀淙都在偷笑,然而偷笑的对象却是荀南衡与明华月。 稍微想了想才反应过来,先前荀澈坑亲爹的「换人是不是也能过得好」的那一次,好像还有些余波没彻底收尾呢。 于是这顿饭吃的也算是全家舒心,一直到用饭完毕之后,荀南衡提了一句下午去翠峰山庄,给老太太和二房亲眷见礼,气氛才稍稍凝了一瞬。 不过众人也算心照不宣,再如何要分家分府,或者让荀二老爷外放出京,也得等到七月底六部考评结束,如今两房人分居不相见,已经是最大程度上的分隔。大婚之日都没有叫老太太和二房一家子到侯府参加,已经很是叫人侧目了,现在到了认亲的时候再耽搁,就太说不过去了。 俞菱心作为儿媳妇自然是柔顺应声,荀澈面上看着也很平静,只是在午后登车启程之后,在马车里握着俞菱心的手,很是沉默了一刻,才和声道:「老太太的身体还是很硬朗的,等下说不得又会有什么当面的折腾,你站远些就是了。凡事都有爹娘和我呢。」 俞菱心按了按他的手:「我知道,其实老太太能有什么手段,来来去去也不过是说几句难听的话罢了,如今还能怎么样呢。」 「有的时候难听的话,也是能杀人的。「荀澈淡淡哼了一声,」以前荀泽和荀澹婚事的变故,你听说过吧?」 俞菱心点点头,前世里荀澈过世之后,她又侍奉了婆婆明华月五年,一直到明华月也病故。婆媳相处的时间里自然也说起过家里那些杂七杂八的往事,其中就包括荀泽与荀澹的婚事。 荀泽是二房嫡长子,其实读书还算刻苦上进,也稍微有点诗书方面的才华,十八岁就中了二甲,虽然名次很靠后,但毕竟是风风光光的两榜进士。 而且他个子高,容貌也不错,议亲的时候算得上是佳婿人选,很是有些选择的余地。当年最主要考虑的就是晏司马的侄女,以及誉国公府的庶女。 论地位和家世,其实晏司马的侄女更与荀泽这个文安侯府侄子相配,但是在荀老太太心里,却始终觉得二房众人的一切都不输给长房,荀泽更是不输给荀澈,非要跟誉国公府议亲。 但是经过一些曲折之后,最终跟誉国公府的婚事没成,还是定了晏司马的侄女,也顺利成婚了。可是自从进门开始,虽然谈不上朝打暮骂,荀老太太也是整日里找事,闹腾来闹腾去的挑刺,倒也没敢真的动手上家法,也没有罚跪之类身体上折腾晏氏,就是难听的话一说就是一车,数落责骂,动辄一个下午。 荀泽与妻子感情其实还不错,但他为人比较软弱,老太太骂顺畅的时候连他带着一起骂,孝道在前,又隔一辈,荀二老爷都管不了自己亲娘,他也只能忍着,同时叫自己妻子忍着。 忍着忍着,晏氏就坐下了病,后来成婚一年半好容易怀上一胎,又因为老太太想给荀泽塞通房丫鬟生气,孩子勉强到了四个月就小产了,而晏氏自己则是在小产之后拖了半年,也撒手人寰。 为了这件事,上辈子晏司马差点打断荀泽的腿,也几乎跟荀家翻脸。 而荀澹的亲事上,大概算是幸运一点点。因为荀澹是庶子,读书也不如荀泽,不过是个三甲同进士,所以职任领的是从六品的实差,他自己看上了一个同僚的女儿,是聂翰林家的亲戚,同样是六品小武官的女儿聂氏。 荀老太太更是百般看不上了,虽然她也看不上荀澹,但也是自己的孙子,在她心中俞菱心的身世是能配荀澹的,怎么会让荀澹娶六品官的女儿,于是在人家拜访的时候也是像对俞菱心一样百般挑刺羞辱。但聂家姑娘脾气很刚,直接翻脸表示老死不相往来,更不要说谈婚论嫁,所以上辈子的荀澹在死前都没有成亲。 「听过的,老太太大概就是心里总有邪火撒不出去罢。」俞菱心笑笑,「但那些对我没用的,放心罢。」 荀澈沉了沉,便牵起她的手亲了亲,没再说话。 车马队伍又行了小半个时辰,就到了翠峰山庄。众人进门见礼,首先遇到的,居然是昌德伯夫人与齐佩。 迎面相对,荀澈和俞菱心都有些许的意外,齐佩倒十分平静坦然。 她静静站在正堂廊下,纤细身形好像是又消瘦了两分,一身水绿的夏日衫裙十分清雅飘逸,头上是精致的迎香髻,斜插了两枚莹润剔透的翡翠簪并两对珍珠发卡,耳边坠下银丝碧玺,雪白的腕子上同样是金银细丝绞着温润流光的大珍珠,整个人优美姣好,很是显出了齐家女过人的秀色。 俞菱心唇角微微一扬,便侧目看了一眼荀澈。 荀澈扫了一眼前头之后,目光就立刻收了回来,不止是侧目,几乎是侧脸转向了俞菱心,同时伸手去扶她:「刚才马车出城之后有些急,会不会晕?」 俞菱心含笑看了看他,便轻轻摇头,但也没有拂开荀澈的手,而是由他那样伸手扶着一路到了堂前。 「舅父,舅母。二表哥,二表嫂。」因着在外迎接,齐佩便主动开口招呼。 荀南衡与明华月皆不以为意,点头应了便继续往里走。先前昌德伯夫人想要给齐佩和荀澈牵线的意思,他们当然知道,甚至也不是完全没有考虑过。 毕竟门当户对,而且齐佩本人的品貌也都是十分出众的,身为昌德伯府嫡长女,进退有度,知书达礼,也不似荀滢那样不通庶务,撇开齐家的作风有些过于油滑之外,齐佩本人还是不错的。 但荀澈对齐佩一点意思也没有,这事说一说也就丢开了,到后来有了俞菱心,齐家就更不在考虑之内了。昌德伯夫人虽然借着齐佩过来陪伴外祖母而再行试探了一次,到底也不曾如何出格,所以对荀家长房而言,这件事就算彻底揭过,大家还是亲戚。 按照大盛婚俗之中认亲,在新妇入门的转日拜见长辈时主要是拜见公婆已经叔伯等,至于夫家的姑姑与姑父就不在定例之中。但也有些走动频繁、关系亲近的出嫁女,会回到娘家参加这第二日的见亲,当然也会给新娘子见面礼,以示亲热。所以若说昌德伯夫人是为了继续与长房和缓关系而带着女儿过来,倒也合情。 v第48章[02.07] 但俞菱心听见齐佩这句平平静静的「二表哥、二表嫂」,心里还是轻轻一动。 五月初她笄礼之前,齐佩到俞家之时说话的态度可不是这样的,甚至在六月十七以舅家表姐身份送嫁的时候,齐佩的目光也是还有几分闪烁的,怎么如今一夜之间就好像彻底抛开了? 但无论思绪如何,此刻也都算不得大事,今日折腾的重点,大概还是在荀老太太身上。 进了正堂,荀老太太和荀家二房众人都已经坐下了,只不过众人面上的神情态度相差却非常大。 荀二老爷夫妇并肩坐在老太太下首,夫妻两个面上都有些木木的,眼睛里没什么神气,不知道是因着想着之后的外放甚至分家而有些沮丧,还是心里又什么旁的事挂着。 荀泽坐在再下一位,见到荀南衡等人进门是头一个站起来的,简直就跟跳起来一样,但脸上仿佛带着些惭愧,躬身一礼有些不敢抬头。 荀湘仍旧是紧张躲闪,带着些畏惧的样子,座位本就靠后,见礼的时候也是往后缩,尤其不敢去看荀澈。 而最末一位的荀澹神情是最坦然的,只是额角上有点红,起身的动作也有明显的咬牙和不自然,一看就知道是挨了打的。 相对来讲,此刻精神最好的反而是坐在正中间的老太太,面黑如铁,眼睛里光芒也锐利的很,反倒看着精神。 而拿了绣墩坐在老太太身边的昌德伯夫人也是一脸气定神闲,与外头神色平静到有些清冷的齐佩好像有三分相似。 荀澈与俞菱心进门见礼时这样环视了一圈,心里便都有了些数。老太太与二房众人等,自然也在打量这对新婚夫妇。 荀澈其实与平时没有什么太多不同,虽然脸上春风得意小登科的明亮舒畅十分明显,但一家人之间对他到底还是熟悉的。 俞菱心就不一样了,她先前虽然到过荀家数次,但出入衣裳颜色都是偏冷偏素,青色玉色丁香色,浅浅淡淡之间总是有几分清冷的。其实俞菱心自己也没注意到,这是她前世里寡居十几年太过习惯,才会看见艳色便习惯性有些闪避。 然而此刻是新嫁的第二日,百金一匹的茜红缭绫撒花裙上用金线密密绣着大团的并蒂莲,配上流光溢彩的烟霞锦臂扶,以及她发间硕大的红宝石头面,俞菱心原就明艳出众的容貌越发被映衬得粲然生光。 进门那一瞬,就是满心怒气的荀老太太,心思各异的昌德伯夫人、荀二老爷夫妇等,都不由暗暗叹了一句,果然是绝色丽人!难怪荀澈如此痴迷。 但这念头也不过就一瞬而已,当文安侯荀南衡当先开口问安的时候,荀老太太的火气便已经开始撒出来了:「哼,请安?我倒是安的很,这不是命大么,没让慈德堂一把火烧死!」 有关那放火之事的所谓凶手与前因后果人证物证,荀澈早已安排妥当,并无什么破绽可寻。但也到底是给外头的说法,对荀老太太自己而言,她当然知道自己有没有让丫鬟松香心怀有怨。 至于那真正放火之人是谁,她虽然能想到是荀澈为了报复有关俞菱心之事的筹谋,却并没有觉得自己的筹谋有什么问题,依旧满心都是愤怒于儿孙的不孝不顺。 可二老爷夫妇那边却没有那个无耻的功力,纵然他们心里未必像荀泽一样因为得知老太太的筹谋而羞惭,但还是对长房的势力有相当的畏惧,连忙起身打圆场:」老太太还是后怕的很,后怕的很,大哥大嫂请坐。」 荀南衡自己也是有女儿的人,对荀老太太的算计从一开始就愤怒的很,所以对荀澈的责备之中真正怪他放火惊吓老太太的成分并不大,主要还是怪他冲动。而荀南衡自己身为人子的内疚自然还是有的,只是不算很多。 然而到了此刻,这本来就不多的那一点歉疚也彻底消散了,忍了忍,便直接领着妻子坐下,又看了一眼荀澈与俞菱心:」给老太太敬茶罢。」 翠峰山庄里虽然是老太太和二房等人住着,但伺候的下人和守卫的护卫都是荀南衡与荀澈父子安排的,有关见礼的东西自然也是早就预备了。当下便有丫鬟送了茶和绣垫过来,荀澈与俞菱心跪下给荀老太太行礼:」祖母,请喝茶。」 荀老太太翻了个白眼:」这我怎么当的起。」 「母亲这是何必。「荀南衡皱眉道,」澈儿婚事已成,这是给您的孝敬。母亲不纳,也不算他们的不孝。」 「对!不算他们的不孝,算是我的不慈!」荀老太太怒道,「左右都是不慈!也不差这一刻!端着罢!」 俞菱心与荀澈都是跪着,只不过这毕竟是新媳妇进门,所以是俞菱心双手奉了茶盏向前递过。 说起来这样故意不接,好让新媳妇多捧一刻跪一刻的,也算是后宅里常见的手段,只不过实在是低级的很,一般高门大户是没有人用的,都是那些小门小户打骂儿媳才会这样折腾。 「慎之,扶你媳妇起来。」荀南衡亦有怒色,明华月同时向下人示意,立刻有婆子过去将茶盏接了放到荀老太太手边的茶几上。 荀澈面无表情,直接起身,同时扶了俞菱心一同起来。 「既然这点面子都不做,还给我敬什么茶!」荀老太太顺手拿了茶盏就往俞菱心身上一掼! 「慧君!「这时二人刚好站起,荀澈左手一拉,同时转身横跨了一步,便将俞菱心挡在后头,于是茶盏打在他身上之后滚落地面,哗啦一声摔了个粉碎,而那温热的茶水更是溅了荀澈后背和腿上都是。 只是万幸原本就是温茶而非滚烫,一身湿热的虽然难受,也不算受伤。 但这样的情形,也算是难堪到了极点。 v第49章[02.07] 荀南衡不由拍案而起:」老太太您真是太过了,看来调养这些日子还是不太好!「转脸又去看已经吓到的二老爷夫妇:」老二你们是怎么伺候母亲的?癔症成这样也不再请太医吗!」 荀二老爷夫妇简直哭都哭不出来,老太太先前是宠爱他们偏向他们没错,但是这不代表老太太真的听他们劝啊。 尤其是今年,他们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先是荀滟的事情处处不顺,而后痛失爱女,再来在荀澈的婚事上头老太太处处碰壁,还被端仪县主当面气了半死、再来慈德堂失火。这么多事情一桩连着一桩,脾气原本就执拗的老太太存了这么多气在心里,现在真是谁说也听不进去了,他们又能怎么样? 「大哥这话不公道。「这时昌德伯夫人开口了,」老太太又不只是二弟的亲娘,也是大哥与大嫂的娘。您既然觉得二弟一家子伺候不好,那您怎么不亲自伺候奉养呢?」 「你管好你自己家的事就行!「荀南衡直接斥道,他与这个妹妹感情一直平平,虽然没有什么仇怨矛盾,却也没有太多兄妹之情,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她从在闺中的时候过于油滑势利,精于算计,却算计得十分短浅,专精于见风使舵。说起来跟墙头草一样的齐家人真是十分相配的。 眼看长辈之间已经要争执起来,荀澈和俞菱心便退后了两步,同时叫人拿棉布巾子过来料理一下荀澈满身的茶水。 夫妻二人低头整理衣裳之间也同时交换了眼神,彼此的疑惑都是一样的。 今日昌德伯夫人的态度,很有些意思。 齐家这是有什么新的打算了? 俞菱心不由又看了一眼齐佩,齐佩也在看她,尤其是看着她怎样仔仔细细地给自己的丈夫荀澈整理衣裳。那双秀丽的眼睛里,仿佛很有些冷静与决心。 俞菱心无意躲避齐佩的目光,但也没有任何与她对峙的必要,尤其是荀澈身上大部分的茶水是沾在身后。他侧身之时就捏了捏俞菱心的手:「我腰带这里。」 俞菱心便自然地收回了目光,转而去调整荀澈的腰带与背后的衣服。拿棉巾给他又按了按:「等下到车上将腰带解开换一件罢,先忍一下。」 荀澈其实不以为意的:「也无所谓,等下就回去了。」 「那多难受,黏在身上。」耳边听着长辈还在那边争执,他们既插不上话,索性专心料理眼前。俞菱心悄悄白了荀澈一眼,声音已经低到跟前的荀澈都快听不清了:「除非你不挨着我坐,那随你不换也罢了。」 荀澈唇角一勾:「娘子说换就换,鄙人一切遵命。」 俞菱心的声音虽然不高,荀澈却没有如何特意压低,再加上二人相对之间的笑意盈盈,简直就是赤裸裸地在众人面前显示了一番老太太的撒泼根本就丝毫没有影响他们的恩爱程度,甚至连心情都谈不上如何影响。 荀泽荀澹几人倒还罢了,看似清冷镇定的齐佩面色仿佛也没有变化,但手里的帕子到底是握得紧紧的,整个人坐在那里也是僵硬至极。 而这时文安侯荀南衡那边也快要坐不住了。 昌德伯夫人说了那几句不阴不阳的话之后并没有再继续纠缠,只是翻了个白眼就转了脸。荀二老爷夫妇更是不敢与兄长正面争执,只是他们也按不住老太太,只能拼命而徒劳地勉强劝和。但荀老太太一味拿着孝道发脾气的话,却根本压不住带兵二十年的文安侯。 尤其是荀老太太的话说来说去也没什么新意,当听到第三次什么「老侯爷已故,老寡妇无依无靠由着儿孙欺负」这样的话时,荀南衡终于彻底失去了耐性:「母亲这样思念父亲,也可以考虑到家庙里给父亲念经。当年太夫人和父亲过世的时候都留下过话,说是您要是实在静养静不下来,到家庙里念经也不错。还是华月劝着,说您到底是我的亲娘,一辈子也不容易,才在外奉养。如今这样闹个不停,儿子最后再给您请一次太医,要是这回吃了药还是不能静心,那就只能送您到家庙了!」 荀老太太看了一眼明华月,满脸怒色毫无敛意:「怎么可能是你这个媳妇给我说话!晋国公府的大小姐,什么时候把我这个婆婆放在眼里过?根本就是你们捏造太夫人和老侯爷的话!」 「太夫人留下了手书,上头还有谦王妃的见证。」明华月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就是怕将来有人说我们捏造构陷。老太太,那封手书我们压了这些年,已经是我们的孝心了。」 荀老太太忽然一噎,整个人的怒发如潮好像突然天降巨石、断江截流一样无比尴尬地拦在了当中,于是热闹了半晌的正堂就这样难堪地静下来。 荀老太太犹自喘着粗气瞪着荀南衡夫妇,然而却并不敢再追问当年宁仪县主有没有留下这一封手书,她虽然不是个脑子聪明的人,却也知道宁仪县主的脾气与作风,真有可能的。 「我回府之后立刻给您请太医,您好好休息罢。」荀南衡皱眉起身,又看了一眼二老爷夫妇,「好好侍奉母亲,再这样闹一回,就还是即刻分家来的省心!」 言罢便大步往外走,荀澈与俞菱心齐齐转身,向面色铁青的荀老太太等人行了一礼:「祖母保重。各位保重。」 之后也转身跟着父母就直接去了,留下身后一屋子人,气氛更加尴尬。 不过登上回程马车之后,俞菱心也有几分疑惑:「夫人手里有当年太夫人留下的书信吗?为什么从来没听过?」 荀澈搂着她笑了笑:「其实并没有,只是拿来吓唬老太太的。太夫人当年是想过的,但觉得这样并不太妥。毕竟太夫人还在的那些年,老太太还是没做出什么糊涂事的,而且当初跟姜家结亲也是因为姜家给老太爷帮过忙,太夫人压着管着老太太一辈子就算了,也不能真的赶尽杀绝。」 俞菱心想了想当时荀南衡和明华月的言语神情,不由偷笑:「所以是侯爷和夫人联手吓唬老太太咯?」 荀澈伸手去点了点她的鼻尖:「小坏蛋,今日上午刚刚见了礼,还叫侯爷和夫人么?」 俞菱心脸上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嗯,是爹娘联手吓唬老太太。」 「其实荀滟出事以前,老太太撒泼也没这么厉害。」荀澈点点头,「现在这样震慑一下也好,真要到了什么时候,那所谓的书信造出一封来也没有什么难的。刚好谦王妃去年也过世了,我去跟谦王世子喝个酒请他托一把,真的印章都能借出来。」 v第50章[02.07] 俞菱心微微叹了口气,其实荀老太太闹到这个地步又是何必呢。虽说人老了有脾气,脑子也不应该全扔了才是。以前文安侯还有几分隐约的歉疚和情分,荀澈也有些顾忌,如今非要闹成这样,荀南衡父子的手段真的施展开来,荀老太太又有什么自保之力呢。 「不过,「她想了想,又问道,」今日我觉得更奇怪的还是昌德伯夫人和齐佩。昌德伯夫人的态度就不说了,齐佩今日的眼神和打扮,你怎么看?」 荀澈干咳了一声:」咳咳,齐佩么?我没太注意。」 俞菱心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轻轻推了他一下:」我与你说正经的呢,今日齐佩的装扮神态,真的跟平时不太一样。我乍一看的时候只是觉得很好看,现在仔细想想,其实觉得还是有内情的。」 「哪里好看?没看出来。「荀澈只是摇头,」咳咳,我根本就没在看。」 俞菱心抿嘴斜睨他:」为什么不看呀?说不定你多看两眼,人家就叫好听的了。」 荀澈伸手去揽她的腰,往自己怀里紧了紧:「除了你,旁人叫什么都难听的很。再者,非要说的话,应该也是要朝着月底想一想。」 俞菱心的玩笑声色里终于有了些许的认真,轻声问道:「所以齐家如今的盘算,是定意要在选秀的事情上冒头了?」 荀澈点了点头:「历来皇子皇孙的婚配,大部分还是自行说亲,再赐婚的居多。一般只有生母与舅家实在不行的,才是宗景司那边报上适龄京官之女,圣旨指婚。像如今这样的选秀,以前虽然也有过,到底跟后宫大选还是不同的。尤其如今局势变化,齐家确实有出头的可能性。」 俞菱心迟疑了一下:」我一开始没想起来,现在越想越觉得有些像镇国将军府那位陆姑娘,我虽然只是在朱家百花宴和老太太寿宴上见过她两回,但也觉得是她是真爱水绿和玉白二色搭在一处。」 「齐家最会见风使舵的,朱家连遭重创,连贵妃遇刺都没能翻盘,」荀澈唇边浮起几分讽刺之意,「再说,从六月初以来,沂阳侯夫人,也就是皇后的嫂子,好像跟齐家来往的很频繁。齐佩的哥哥齐珏不是一直膝下无子么,说不定过些日子昌德伯世子就要添一位文氏女做贵妾了。」 俞菱心不由微微心惊:」难道皇后娘娘有意为秦王殿下娶了齐佩?那……那锦柔怎么办?」 荀澈笑笑,倒是全无忧色:」锦柔的事情,还要先看舅父的态度,后天我们去晋国公府就知道了。不过眼下么,还是先想想明日三朝回门罢。岳父大约这一刻就已经翘首以待了、等的脖子都长了。」 俞菱心想到父亲,也不由笑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最初议亲的时候她还有几分伤感,总觉得重生之后与祖母和父亲相处的时间还是不够长。 然而自从明云冀成功忽悠了俞伯晟之后,俞菱心再看见父亲总觉得有几分可爱与好笑,当然想到回门也是十分期待的。 不过她没想到的是,转日一早,当俞菱心和荀澈带着整整一车礼物回到俞家的时候,还真的看到了俞伯晟亲自迎了出来。 并且因着俞菱心自己也有几分好奇,马车还没真的到,就掀了车窗帘子去看,一眼就看见了俞伯晟探头眺望马车的,果然伸长了脖子,全无读书人的稳重。 「我爹果然……「俞菱心忍不住回头与荀澈笑了一声,然而同时眼泪也刷的一下就落了下来。 荀澈按了按她的手:」没事,以后咱们常常回来,烦到岳父大人赶咱们走,咱们也死皮赖脸不走。」 俞菱心想笑啐他一句,眼泪却没那么快收起来。 这会儿马车就到了,荀澈当先跳下车去,先向俞伯晟一躬,随即转身亲手去扶俞菱心。 俞伯晟满心热切地看着女儿下车,然而满头珠翠之下,那张明艳优美的面孔上,眼眶居然是红红的。 俞伯晟当时眼前都黑了一黑,立刻急起来大声问道:「菱儿!你怎么了!是不是这个混账欺负你!」 俞菱心吓了一跳,几乎本能顺着荀澈的手往他怀里退了一步,然后才反应过来是因为自己刚才落泪,简直是哭笑不得:「爹你说什么呢!」 荀澈更想笑,但好歹存着理智强忍住了,一把撑住俞菱心的腰背,同时微微低头垂目,一个字也没多说。 俞伯晟一怔:「他真的没欺负你?」 俞菱心不由抿嘴一笑:」当然没有了,我是瞧着爹你迎出来了,才有点……「她也不知道怎么说,便本能地去看荀澈。 荀澈轻轻躬身:」岳父多虑了,慧君是思念岳父,略有感伤而已。」 「哦。「俞伯晟见他态度十分恭敬,俞菱心的眼眶虽然红意未消,但眼睛里很有神采,唇边笑意也没有丝毫勉强,而且此刻其实荀澈扶着俞菱心下车之后尚且未曾松手,二人站在一处显然是十分亲近的,才稍微松了半口气,」咳咳,进来罢,老太太也等着你们呢。」 提到祖母,俞菱心也心急起来,立刻松开荀澈的手便往里走,顺势还去挽了俞伯晟:「爹爹你这几天好吗 ?什么时候回去京北的工程?祖母好不好?我的莲意居还空着吗?」 俞伯晟终于有几分满意了,一路走一路随口答了。 这时大门处还有同样等着迎接的俞正杉,看着就这样被媳妇随手抛开的荀澈,也有几分微妙的尴尬:「荀二哥,里面请。」 荀澈看着前头俞菱心挽着俞伯晟的手,眼神飞快地闪了闪,但还是含笑应了俞正杉,与他一起跟在俞伯晟父女身后往东篱居过去,一路上也随口问了几句俞正杉的书画功课等事。 v第51章[02.07] 俞正杉应答之间,早就没有了先前每次见到荀澈之时的兴奋和那满肚子的诗书问题,反而是言辞有些迟疑闪烁。 将要转进东篱居之前,这位曾经很是实诚过一阵子的少年终于还是将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质问出口了:「荀二哥,你是不是早就打我大姐姐主意了!」 荀澈还没回答,前头的俞菱心却回头白了他们一眼:「叫姐夫!」 俞正杉不由缩了一下脖子:「姐夫……」 荀澈笑而不语,尤其是看着同样带着鄙夷神情回头的俞伯晟,就更是什么也没说。只是上台阶的时候看了一眼前面俞菱心锦红织金裙摆,见她稳稳提了一下完全没有踩到,也就放心继续跟着,完全是一副温良恭顺的样子。 俞伯晟听说过很多关于荀澈的传闻,面对面其实就见过这么两三次,此刻见他头戴金冠,身穿锦袍,面如冠玉,身型雅正,有世家的清华贵气,却丝毫不带纨绔的嚣张轻狂,心里也终于多了几分好感,略点了点头,才当先进了东篱居。 进门便见已经坐了半屋子的女眷,除了正座上的俞老太太满脸期待之外,旁边还有苏氏与俞芸心,苏舅母与苏含薇陪坐在下首。 俞菱心完全没在意旁人,径直到了祖母跟前,叫了一声,鼻子又有些酸酸的。 荀澈此时倒是快步跟上了,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祖母安好。」又象征性地给苏氏和苏舅母拱了拱手,便算见礼了。 俞老太太对荀澈的印象可比俞伯晟好多了,赶紧伸手去扶俞菱心的同时也满面含笑地向荀澈摆手:「快坐,快坐。」 看着眼前的孙女与孙女婿,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欢喜得眼睛都眯起来:「这几日来往见礼可累着了吧?菱丫头在你们家好不好呀?她若是又什么还不习惯的,世子可要多担待些。」 「慧君一切皆好,处处妥帖,祖母您不必担心。」荀澈含笑欠身道,「家母特别喜欢慧君,犹胜于我。」 虽说这听着是场面话,但也是漂亮至极了。俞老太太自然是欢喜不胜,又拉着俞菱心的手问见亲之日上上下下的琐事,同时自然也问候了荀老太太这位太婆婆。 俞菱心连眼神都不需要与荀澈对上,夫妻二人的随口应对之间就已经流畅无比,有关荀南衡夫妇那边仔细说了说见面礼和跟弟弟妹妹之间也是多么和睦亲近,至于二房就轻描淡写地带过去,一句老太太受了惊吓还在静养,也就是了。 俞老太太在京中几十年,纵然与荀家不太熟,也知道明华月和荀老太太之间微妙的关系,问候这一句不过是面上情,根本也不会怎么叫俞菱心去做个格外贤惠的人。反而是点了点头:「那也好,难得侯爷与夫人这样喜欢你,你一定要好好侍奉公公婆婆,这才是最最要紧的。」 俞菱心含笑应了,俞伯晟坐在旁边沉了沉,就开始问荀澈有关公务上的事情。 这是翁婿之间最常见的话题,不管是三朝回门,还是将来其他的亲家往来,翁婿之间便如同半个父子,做岳父的问一问女婿读书的功课,或者是职任上的事情,指点提携几句,都是合情合理的。 只是,那往往是在岳父的学问,尤其是官职高过女婿的情况里。 荀澈虽然刚刚十九岁,但如今所领的是正四品中书长史,在宣帝的御书房里伴驾行走,每日所闻所议,都是中书省与内阁的军机大事。而俞伯晟,虽然也是四品长史,却是工部营缮司的长史,主要负责督理工程。即便同为京官,这中书省的职任还是比六部要再高上半级的。 而且若再往后看,俞伯晟混到最好大概就工部堂官,只怕侍郎之位都难。可荀澈即使抛开这文安侯的爵位不提,就是从中书长史向上,到了知事、参议再往上,那就是中书司马、平章政事,一路朝着入阁辅政的青云路。 这样的翁婿之间,俞伯晟能给荀澈在政务上的执教只怕是有限到了极致。所以象征性地叮嘱了几句勤谨稳重之后,俞伯晟就也没说话了。还是荀澈主动问起这个修缮房屋之事,尤其是六月初经过了慈德堂失火,侯府也有意顺势好好修整一番房屋。 这个话题俞伯晟就很有话说了,当下一番高谈阔论,天南地北的例子,前朝今朝的规制,京城内外的材料,书典古籍里的轶闻,一路滔滔不绝就讲到了中午用饭之时。 荀澈很是认真听了半日,间中不时还提出几个问题,既让俞伯晟觉得他认真听了,而且还有许多发挥讲论的余地,身为岳丈的学识渊博终于得到了彻底的体现。 所以等到下午吃茶的时候,俞伯晟再看着这个女婿,脸色就好了很多。 这时俞菱心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自己与祖母也说了许久的话,就将带回来的礼物一一分给众人,又在老太太肩膀上靠了靠,很有些恋恋不舍。 这时候的俞伯晟倒是比女儿决断些,又吃了一盏茶之后,就主动向俞菱心道:「也该回去了,不要让亲家长辈担心。」 俞菱心依着祖母很不想松手,但也明白父亲的意思。父亲和老太太纵然有千般不舍得,但更顾及的还是她与夫家的关系。且三朝回门,按着例子来说是不能等到日落黄昏那样晚的,早去早回,确实是更加合乎礼节。 她点点头,就去看荀澈。 荀澈只是笑笑:「不妨事,多坐坐也使得。母亲还叮嘱了,叫你多陪陪老太太,祖母肯定舍不得你。」 俞老太太听着虽然高兴,但心里更明白这互敬互让的道理,亲家宽厚疼爱俞菱心,叫她多坐无妨,但娘家这边也不能生受了。其实知道明华月这个婆婆有这样的心思,做长辈的也就放心了。老太太笑笑:」来日方长的,也不非都在这一日里。等对月回门的时候,还能住下呢。今日还是早些回去罢。」 话说到这份上,其实再久坐也没多少必要,再者也是俞菱心其实刚刚出嫁两日,也没有再多话要问了。于是俞菱心起身又仔仔细细地叮嘱了一回老太太和俞伯晟都要注意身体、好生保重等等,便向荀澈点了头。 俞伯晟面上应了,看着也没有什么神情变化,只是听俞菱心絮絮说完之后又起身,仍旧要亲自送他们出门。 俞菱心与荀澈劝了劝留步,但见俞伯晟坚持,也只好随他。 v第52章[02.07] 等到重新到了二门上头将要登车,沉默了片刻的俞伯晟忽然开口对荀澈道:」姑爷,菱儿还是小,若有不懂事的地方,希望你多担待。若是你担待不了,便将她送回来,哪怕好聚好散,也别互相生气,别委屈了她。」 俞菱心原本都要上车了,听到俞伯晟这句话,眼圈又热了:」爹……」 荀澈沉了沉,随即深深一躬:「岳父放心,慧君便如我的性命一样,断断不敢相负。」 「如此便好,你们去罢。」俞伯晟也压下自己眼底那一点微热,摆了摆手,并没看着他们上车,就转身先回去了。 俞菱心咬了咬唇,也扶着荀澈的手上了车。 等到马车开始往回走,她就直接一头扎进了荀澈怀里,整个人都闷闷的:「我爹真是……」 荀澈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岳父疼你,总是怕你受欺负。这不是挺好么。」 俞菱心抬头去看他:「我知道,我就是听他说那样的话,心里难受。」 「我心里也难受,所以岳父大部分的话我还是会听的。」 顿一顿,他也低头去看俞菱心:「不过,我可没答应岳父不欺负你。」 一边说着,俯身便亲了下去…… 虽然文安侯世子夫妇的马车还是习惯性地绕了小半圈的路程,不过因着离开俞家的时间确实比较早,而六月里又正是白日更长的时候,所以回到府里的时候外头天色仍旧是十分明亮的。 明华月看到荀澈与俞菱心这个时候就回了家,也是很有些意外:「你们怎么回来的这样早?」 俞菱心笑笑:「今日我们过去的很早,跟祖母和父亲都说了半日的话,差不多就回来了。」 明华月点了点头,随口问了两句亲家老太太可好等等礼貌性的话,就不再多说什么,而是低头喝了两口茶,显然是有些分神。 俞菱心不由微微皱眉,就去看荀澈。荀澈也在打量母亲的神色,想了想,便试探着问道:「今日是舅父来过么?」 明华月将手中的茶盏放下,又叹了口气:「有关锦柔的心事,你们知道么?」 荀澈又和俞菱心互相看看,斟酌着应道:「略知一二。」 「略知一二?」明华月白了自己儿子一眼,「这世上还有你只知道一二的事情?」 荀澈抿了抿薄唇,谨慎措辞:「所以舅父的意思,是想叫锦柔报病避开选秀吗?」 明华月无奈道:「差不多罢,你舅舅还是不想让锦柔嫁到皇家的。不过小丫头的心思,唉,现在父女俩个应该是吵起来了。」 荀澈垂了眼帘:「我知道了,明天我和慧君过去看看罢。」 明华月再度摇头叹气,没再多说。 俞菱心看着明华月的神情,也不由越发担心,回到晴雨轩之后一面给荀澈拿常服更换,一面也低声问他:「所以现在殿下是个什么想法?你不是说前天殿下还与明大公子喝酒说起此事?」 荀澈的神情却还算轻松,舒舒服服地张着手,由俞菱心给他换衣服的同时,目光一直在俞菱心的身上转来转去,随口应答得漫不经心:「端仪县主虽然没明着说要跟锦城如何,但从你我的婚事上,昭宁大长公主和程夫人的态度上都看得出与咱们家和明家交好。这态度对于中宫已经足够了,文家姑娘是断然塞不进晋国公府的,那皇后如果还想跳过我直接与明家拉关系,那能走的路就只有让秦王娶锦柔了。」 「可是,秦王殿下到底对锦柔有没有心意呢?」俞菱心皱眉道,「这利益上的格局我明白,但锦柔所求的又不是利益和地位。」 荀澈唇角一勾:「没有感情也可以培养感情。以殿下的性格,只要明媒正娶,生儿育女,那一定是不离不弃的。」 俞菱心这时已经给荀澈换好了衣服,将他的外袍随手挂了,眼神还是暗了暗:「可我总觉得这样还是亏待了锦柔。锦柔那样喜欢殿下,殿下若是不喜欢她……」 荀澈失笑道:「每个人的缘分开始的方式都不一样。譬如你我最初相见,不也是父母之命就直接成婚了?锦柔和殿下之间不算是没有情分的。其实一直在武功和音律的事情上,他们都是聊得来的。但先前的局势里,秦王自己朝不保夕,皇后心思又多,他哪里敢肖想锦柔。真说几分用情我不敢保证,但我看他提起这事,眉间是很松快的,至少是十分乐意的。」 俞菱心撇撇嘴:「锦柔那样好,给谁谁不乐意。」 荀澈伸手去牵她:「给我的话,你就不乐意。」 俞菱心立刻瞪了眼:「我不乐意?那说起来你是乐意的?」 荀澈搂着她便往床榻的方向过去:「我哪里说过我乐意?难不成,你很愿意我与旁人在一起吗?荀二娘子,你也给句实话吧,你很喜欢我跟别人在一起吗?」 v第53章[02.07] 说话之间,荀澈骤然靠近,俞菱心的话头又被他牵着,气势上一时就弱了:「哪有……」 荀澈越发得寸进尺,故意板了脸:「却原来你都不在意的?哪有你这样做人娘子的?」 同时折身一转,俞菱心只得顺势坐在床上,仰脸望他的时候心里已经开始砰砰乱跳,而荀澈好像又要俯身「欺负」她,俞菱心赶紧伸手抵住他:「慎之!天都还没黑呢!」 荀澈扬眉笑道:「为夫此刻是问你正经言语,需得天黑才能答吗?」 然而这个正经人一边说话一边靠得越来越近。 俞菱心双颊越发热了:「不是……」 「那你到底在意不在意我?」荀澈很正经的伸手去挑她的下颌。 俞菱心的心跳仍旧是快快的,脑子也里有点晕晕的。她总觉得刚才荀澈问的这句话和她一开始说的好像不是同一件事,但是一句一句顺下来,又好像是顺理成章的。 最终在荀澈的灼灼注视之下,她只好低声回答:「当然是在意的……」 「既然如此,那就再让我亲亲罢。」荀澈就立刻附身去亲她,顺手就将帐子也拉了下来。 俞菱心勉强唔了一声,想要伸手去推他,可荀澈的手已经极其迅速地滑进了她的衣裳里,准确地握住了某处柔软的地方揉搓起来。 他的亲吻更是热烈而缠绵,俞菱心甚至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更加彻底地分不清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那明明是在和荀澈认真地说明锦柔与秦王的事,怎么就引发了这样的一场「欺负」。尤其是荀澈现在已经非常迅速就掌握了让她全身发软的方式,最终只能满脸通红地任由他欺负到心满意足…… 不过,转日荀澈与俞菱心一起到晋国公府去见明云冀的时候,这个有关明锦柔选秀的话题,就没有这么轻松了。 荀澈夫妻刚到的时候是先去给老晋国公夫妇请安,两位老人都是心宽的人,很不计较什么门第之事,从一开始听说荀澈自己选了俞菱心就很高兴,此刻婚事成就,自然就更是高高兴兴地给了改口之后的见面礼,就算过了外家这边的见面礼。 然而坐在一边的明云冀脸色却始终有些阴沉,荀澈和俞菱心都明白,这与他们的婚事没有关系,而是随着选秀官女名录上报日子一天天的临近,明云冀的心情实在轻松不起来。 于是跟两位老人见礼结束,荀澈和俞菱心就随着明云冀到书房去吃茶,明锦城与明锦柔自然也一同跟着。 在书房外头的时候,气氛似乎还和谐些,说些有关荀澈俞菱心新婚的事情,只是进了书房关了门,几人坐在一处,登时便凝重起来。 相对沉了片刻之后,还是身为长辈的明云冀先开口,直接就问荀澈:「慎之,还有什么法子不让锦柔选秀?」 「哪有什么法子?」明锦柔毫不客气地开口接亲爹的话,「滢儿是身体本来就弱,慈德堂起火又是大事,再加上先前二表哥跟秦王殿下的争执、荀朱两家的官司,不参选才算是心照不宣的。我从小就习武,说病了不能选秀谁能信啊?还是爹你想在这十天里就给我随便找个人嫁了?」 「非要说起来,报病确实不妥当。」荀澈斟酌着应道,「一方面是锦柔说的,未免过于刻意,纵使如今一时作假应付过去,就怕将来再被人翻出来参奏一个藐视君上天家之类的罪名。再者,就是皇后娘娘已经授意秦王殿下,属意于锦柔。若是锦柔另有亲事,就算是回绝皇后娘娘,也有几分和缓。若是以报病回绝,实在是太过敷衍了。」 「难不成就皇后属意,锦柔就非要嫁过去吗!」明云冀也焦躁起来。 荀澈又迟疑了一下,抬眼环视众人:「那唯今之计,就只能让锦柔嫁给淙儿了。」 「什么?」 明锦城差点让口中的茶呛死,连俞菱心都目瞪口呆地望向荀澈,明云冀父女更是惊诧:「荀淙?跟,锦柔?」 荀澈虽然面上神情看似镇定,多少还是有点回避明云冀的目光:「两宫夺嫡,势不可免。秦王与吴魏二王,我们只能择一而事。若没有荀滟的案子,或许还能有些许退路。但是如今,我们跟皇后娘娘以及秦王殿下怕是不能全然撇开。锦柔若是不想选秀,只能定亲。急促之间,除了荀淙,好像也没有旁人合适。」 顿一顿,又道:」舅父您的心情虽然可以理解,但是总不能为了不让锦柔入宫,就让她胡乱嫁个不好的,那就还不如入宫,至少秦王殿下的人品,更可托付终身。」 明云冀听了他这番话,面色越发阴沉,忽然眯起眼睛,侧脸去看荀澈,又是片刻没有说话。 荀澈心里到底有些愧疚,也沉了沉,还是咬牙站起身来深深一躬:「舅父,当初我与秦王定计假意反目,又暗中推动程将军回京、端仪县主回京的事情之时,确实,算是基本料到了如今的局面。」 「哈哈,好!好外甥,好表哥,好个算无遗策的文安侯世子!」明云冀冷笑一声,起身便要扬手一巴掌打下去! 「父亲!」幸好明锦城身手更快,几乎是后发先至,一把就拉住了明云冀,随即在父亲面前双膝跪下:「父亲要打打我罢,这些事情我知道的,我也参与了。」 明云冀简直气炸心肺,刚要破口大骂,便听外头下人禀报:秦王殿下到府拜访。 明云冀的手停在了半空,同时立刻去看荀澈:「这又是你安排的?」 荀澈欠身低头:「不算是。不过秦王今日会来,我的确是知道的。」 v第54章[02.07] 明云冀冷笑了一声:「很好,不是你安排的,你不杀伯仁!我懂得很!」 「父亲!」明锦城十分不忍父亲这样责备荀澈,又叫了一声。 「有请殿下。」不过明云冀到底也没有继续僵持,而是挥手叫下人传话,随即又看了一眼明锦柔,「你先回房罢。」 明锦柔哪里肯:「到了这个时候,父亲叫我回避有什么意义?难不成我选秀与否只是一件儿女情长的事情吗?」 明云冀气得甩开了面前的明锦城,回到自己椅子上坐下:「你们真是都长大了啊,一个主意大过一个!还有你!」一指明锦城,「你也起来,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个小兔崽子!你就是这样当哥哥的是不是?!」 明锦城只好也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无奈地看了一眼明锦柔和荀澈,暗道自己搞不好月底是没办法再去猎场了…… 片刻之后,便有管事的请了秦王进门,众人各自起身,齐齐地见了礼。 秦王原本是亲自提了一个盒子,面上也有几分笑意,然而见到明云冀书房里居然有这么多人,已经略有几分意外。而抬手免礼之后看见众人的神色,他原先的笑意便更是收敛了几分:「今日本王造访府上,是有些冒昧了。只是刚刚得了三本前朝的棋谱古籍,又知世子深通棋道,才想向世子讨教一二。」 「殿下实在太客气了,臣愚钝粗鲁,谈不上如何通晓棋道。」明云冀虽然强自压着心里的火气,但说出话来还是硬邦邦的。 秦王尴尬地干咳了一声,便望向了荀澈。 荀澈没有回望秦王,只是将目光垂下。 但以他二人的默契,这也算是一个提醒。 而这时明云冀自己却不想绕圈子了,也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就直面秦王:「殿下,臣还是有话直说了罢。臣性情狷介,小女也才貌鄙薄,不足以侍奉天家。前日您与犬子所说的话,臣与臣的一家皆惶恐不已,不敢应承,还是请殿下另择良配罢!」 「父亲,您这样说,也太为难殿下了罢?」明锦城这个时候不得不出头了,「您明知道有些事情并不是殿下自己的意思……」 「我当然知道!」明云冀向着秦王的言语还有几分措辞,但对上自己儿子就毫无顾忌了,「正因为如此,锦柔就更不能入宫!若是殿下当真有什么心意,又是另一件事。如今殿下对锦柔并无情分,不过是皇后娘娘想要结盟示好,才以王妃之位施恩。我们家人微言轻的,承担不起这份恩泽!」 顿一顿,他又转向了秦王,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撩袍子前襟,屈膝跪倒。 在场众人之中,除了秦王之外,余人皆是明云冀的子侄晚辈,此刻见他跪下,也立刻纷纷屈膝跟上,一下就跪了一地。 「臣暴躁失礼,冒犯殿下,实为万死。」明云冀跪着望向秦王,目光仍旧坚定无比,「但也请殿下开恩怜悯,臣妻已故,只留下这一子一女。臣妻生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小女。臣虽无能,不求小女为家门如何增光添彩,只求她后半生平平安安。殿下……」 秦王摆手道:「世子不必再说。」同时躬身去扶他,「您的一片慈父之心,本王明白。宫中斗争激烈,形势凶险,您不愿令爱涉身其中,实乃人之常情。」他面上神情虽然看似平静,但说话比平时很是缓上几分,显然措辞之间也是十分艰难而郑重。 到这里略顿一顿,似是决心:「宫中之事,本王自当尽力转圜。还请,还请世子为令爱另觅良缘。若能尽快成就好事最好,若一时之间并无上佳人选的话——」秦王又咬了咬牙,「我自去与皇后娘娘跟前协调便是,世子放心罢。」 「殿下还能如何协调转圜?难道与皇后娘娘正面翻脸吗?」明锦柔随着众人一同起身之后便忍不住上前一步,「父亲,你想要我平平安安的,我也想,可是我的平安难道不是与全家的荣辱进退绑在一起的吗?如今这样的局势里,殿下哪里还能再——」 「住口!」明云冀大怒,他原本就与明锦柔争执了好几天,怎么也劝不住女儿,同时也确实在如何推拒选秀之事上非常头疼。 从局势和道理上讲,他当然知道明锦柔其实是此刻做秦王妃最合适的人选,一方面能够叫秦王与中宫的关系暂时平稳,再者也是加强晋国公府与皇后一系的联结。毕竟在宣帝的四个皇子之中,明家与荀家一样,其实只能支持秦王。而秦王一旦上位,晋国公府自然也是荣光无限。 但他真的不愿意,不愿意看着女儿身入天家,将来看着女婿三宫六院,还要贤惠仁德,步步谨慎。更不要说秦王上位之路,本身就有无数艰险,一个不小心秦王妃可能就会被人陷害甚至谋刺。 而最让明云冀无法忍受的,就是在秦王并没有如何爱慕明锦柔的情况下,明锦柔居然主动暗恋着秦王! 此刻,这个不争气的丫头居然还在当面为秦王说话,甚至想要表示自己能够入宫选秀? 「你给我滚出去!」明云冀真是怒发如狂,断喝一声,反手便抽! 「世子!」秦王的武艺其实比明锦城还要再略胜那么一点点,一见明云冀变色立刻抢上了一步,抬手挡住了明云冀,「您不要这样!」 明云冀对秦王本人其实并没有什么意见,但是对自己的儿女实在是失望到了极点,被秦王拦住之后怒气也仍旧没有熄灭,只是克制着后退了半步:「殿下,这是臣的家事。」 「是。」秦王眼神再度黯然,低了低头,又清了清嗓子,随即咬牙侧身,正面对上明锦柔,肃容正色:「明四姑娘,本王觉得,你可能对本王的心思有些误解。有关选秀,以及向令兄提起,有意于姑娘的事情,主要是皇后娘娘的心思,为的还是令尊与你祖父老国公爷的支持。并非是本王对你有什么格外的心思。」 他一字一句说的很慢,也很认真,明锦柔的脸色一点点地转为苍白,眼眶也迅速红了起来。 俞菱心几乎本能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同时便感到身边的荀澈按了按她的手。 然而秦王还没有说完,他又看了看明云冀和明锦城,再次续道:「本王从前对你,只有几分好似远亲表妹一样的薄面,如今看来这薄面也是不必。还请你不要自作多情,也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要如此冲动。否则令尊与令兄或者挂怀激动之下,只会对本王生出什么误会或偏见,于本王的大业实在不利。请你不要再给本王添麻烦了。还是听父亲的话,好好找旁人嫁了吧。」 v第55章[02.07] 他最后一句话说完,整个书房都彻底安静下来,明锦柔早已双眼通红,泪流满面,只是眼睛仍旧倔强地盯着秦王,直视对望。 秦王的神色十分平静而认真,虽然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刺向明锦柔,但他脸上倒也没有如何羞辱轻蔑的神气,可那郑重与认真的客气意味,伤人之力也没有小到哪里去。 「锦柔!」俞菱心到底心软不忍,低低叫了一声,想要上前去扶明锦柔。 虽然不知秦王这话里到底几分真假,但是听上去确实十分坦诚,已经是明明白白地讲出了他在政治利益上的需要,以及他不希望明云冀因为女儿而恨他、在支持他的时候心有顾虑。 明锦柔却忽然笑了,满脸是泪地笑着退了半步:「我的确是自作多情了,可我脑子不傻!如今的局势里头,我们家可不跟秦王殿下你联姻吗?殿下撇清的意思,不过就是要我爹我哥不恨你,大约你也做到了。你确实没有要害我的意思,也没有拿我挟持我们家的意思,您还真是个光风霁月坦坦荡荡的好皇子!」 「锦柔!」明锦城也叫了一声,上前去扶妹妹,「我送你回房,别说了。」 明锦柔反手抹了脸上的泪,同时也一把推开明锦城,向着父亲和秦王冷笑道:「但我也想问,不选我,有什么旁的好人选吗?楼家是不会有女儿送选的,镇国将军的姑娘已经定亲了,这几天就到常州去完婚。所以殿下您是要选文若琼,还是墙头草齐家?再不然是聂家、晏家的旁支吗?弄一个脑子不清楚的秦王妃,等到宫里真的生出风波来拖后腿,大家一起吃亏是不是?」 荀澈与俞菱心不由互相对视了一眼,前世往事同时涌上心头,也不由微微叹息,明家人当中看格局最清楚的,果然还是明锦柔。 眼看众人再次静默无语,明锦柔的满腹委屈难看心碎也再压不住了,咬牙道:「不过殿下放心,您今日的金玉良言,我句句都放在心里!今生今世绝不给你添麻烦!」随即便哭着跑出门去。 「锦柔!」明锦城到底不放心妹妹,且看着这局面也说不出什么了,向父亲和秦王一拱手:「您先坐罢,我去看看。」说完也追了出去。 这时候还坐什么呢? 尤其是明锦柔的那一番话,也算是彻底当面说透了,明云冀与秦王之间相对更是难堪。只不过这样大的事情,到底不好片刻之间再说什么,各自还是得想一想。 荀澈见势便起身道:「舅父,那我们也告辞了。这件大事,您再想一想,若有什么想问想说,或是想责备的,随时命人找我就是。」 秦王也拱手道:「世子,刚才……我得罪令爱,还望您好好安抚她,不要让她太难过了,这事,不值得的。她的话世子也不必太放在心上,中宫那边,我再去协调便是。」说完,同样微微欠身,便与荀澈、俞菱心一起从明云冀的书房里退了出来。 三人一同往外走,一路皆没有什么话说。直到要到二门上各自登车,秦王才忽然问了荀澈一句:「慎之,她会恨我吗?」 荀澈飞快地环视了周围一回,才轻轻点头:「会。」 秦王心里深深一沉,面色倒是平静如常,只是再开口却十分艰难,反复咬了两次牙,声音都有些发哑:「那也——很好。你们多照顾她,为她寻个好人罢。」 荀澈也看了看秦王的脸色,上前两步,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话,随即便再度欠身退后。 秦王面上神色登时复杂起来:「这……」 荀澈微微欠身:「殿下一片至诚之心,想来今日舅父已经就知道了。之后如何,便看六月三十宗景司所报名录。若遂人愿,还请殿下自决;若不然,臣自然再为殿下设谋转圜。」 秦王也不由缓缓叹了一口气:「如今也只能如此了。」伸手又拍了拍荀澈的肩,便转身自去登车回府不提。 荀澈目送秦王的身影去了,转身去揽俞菱心,却见俞菱心满面狐疑:「你又出了什么主意?」 荀澈唇角一勾,手上紧了紧:「我能出什么主意,顺水推舟罢了。」 「这话谁会相信?」俞菱心登上自家马车,说话越发全无顾忌,「你刚才低声与殿下说了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荀澈还是笑,「成与不成的,还要看舅父主意,现在说了便没意思。」 俞菱心撇撇嘴:「我看舅父的心思坚定得很,哪里还有什么‘成事’的余地。」 荀澈不由微微摇头:「舅父为人,至情至性。讲好听些,便是义薄云天、重情重义,讲难听些,就是这江湖草莽的情义心思多过公卿之家该有的谨慎与决断。他心思坚定归坚定,却未必有足够的主意。外祖父之所以迟迟不将爵位传给他,多少也有这个缘故在里头。」 俞菱心想起前世所听到关于晋国公府惨变的传闻,此时也有些心惊:「所以以前……」 荀澈再次叹了口气:「长春宫就是看准了舅父的性子,在滢儿出事之后,也向明家下了手。舅父在舅母过世之后实在太过伤心,很是寄情山水了几年。他又好交朋友,外头三教九流的朋友多了,哪里能一个个的全都摸清底细。那时我刚刚中毒不久,正是死生挣扎之时,舅父为我求遍了所有的江湖朋友,但凡有人说是有什么名医妙药便统统请到京里来。忙乱之中就叫人陷害了一个勾结匪类、谋刺皇子的罪名。」 俞菱心想起前世里明云冀后来的惨死,以及晋国公府的变故种种,不由十分难过,一时间竟不知还能说什么,只能向荀澈怀里又靠了靠,轻声道:「舅父也是难的很。」 「谁不难呢?」荀澈抚了抚妻子的肩臂,「以前昭宁大长公主随驸马镇守荆阳时,三度面临破城之危,当然有人力劝昭宁大长公主回京。但公主说,‘吾为天家帝姬,享尽万民所奉之锦绣膏粱,自当以死卫国。若荆阳城破,必血溅三尺,以殉社稷’。京中的世家子弟也是如此,既然生下来就有这样的家世爵位,有些责任也是逃避不得的。」 俞菱心揣度着他话里的意思,又想起明锦柔的前世:「在这一点上,锦柔心里真的是明白的。」 「锦柔即便是不喜欢秦王殿下,这件联姻其实也是要考虑的。」荀澈垂下眼帘,「从眼前来看,秦王殿下需要一个有力的岳家,和一个懂事的妻子,这是他在皇上皇后面前站稳脚跟必须的条件。晋国公府若是在此事一味想要避开风险,那就与镇国将军府的立场相似。与其说是想要做纯臣,其实就是釜底抽薪。殿下若是将来不得意、那么也要看上位者是谁,咱们另有一番麻烦暂且不提。只说殿下若真有乘风破浪那一日,晋国公府又要如何在殿下面前自处呢?」 v第56章[02.12] 俞菱心默然点了点头,其实京中格局如此,真是谁也无法置身事外。上辈子明锦柔倒是没有选秀,也没有嫁给秦王,后头的结局又如何呢? 即便是她自己,重生以来想着要帮助父亲和整个俞家远离风波、求个平稳安宁,但如今也是不知不觉就又回到了风暴的中心。 再说白些,就是生逢时局如此,根本没有苟安之路。 「那,舅父能想通么?」在马车回到文安侯府之前,俞菱心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荀澈的唇边再次浮起极其不厚道的微笑:「这个,就得看锦城了。」 「明大公子?」俞菱心一怔,「他,他能说服舅父吗?」 「不是。」荀澈笑笑,待马车停稳,便当先跳了下去,又伸手去扶俞菱心,俊逸面孔上满是狡猾神色,「你很快就知道了。」 「又卖关子!」俞菱心嗔了一声,轻轻白了他一眼。 虽然是完全无意的神情,但她原本就容色娇美绝伦,新婚之时又装扮华丽,加之夫妻二人恩爱和谐,眉眼之间不自觉就会带出几分轻微的娇媚。这一眼登时就让荀澈心里一热,唇边笑意愈深:「或者我们回房好好细说?」 俞菱心登时警惕起来:「不用了!我还是去给母亲请安罢!」随即过河拆桥的甩了手,便赶紧往玉梨堂方向过去。 荀澈自然快步跟上,同时低声笑道:「母亲要的孝心其实不是这样的……」 所谓几家欢乐几家愁,大约如是。就在新婚的文安侯世子夫妇认真地争执着到底「按时请安、日常陪伴」以及「恩爱和谐、早生贵子」之间哪一个才算是真正孝心的同时,昭阳殿与长春宫、晋国公府与昌德伯府,不知道多少人都在为了秦王的选秀之事心烦意乱,或惊或忧。 而两天之后,俞菱心才明白了荀澈所谓的「看锦城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等的消息居然并不是明锦城送过来的,也不是明锦城说了什么,而是明锦城有没有被明云冀暴打,以及到底打得多严重。 俞菱心听到他与陈乔的对话简直呆住,但荀澈却问得十分愉快:「所以当时锦城都昏过去了?他是装的吧?」 陈乔是万万不敢像俞菱心此刻一样翻白眼的,虽然他真的很想,但躬身之间只能谨慎措辞:「这个……这个属下就不敢妄议,但确实十分严重,荆杖是见血了的。」 荀澈点了点头,神情越发轻松:「所以端仪郡主是几时到的?有没有赶上这一幕?」 陈乔越发不敢看荀澈的神情,以免压不住自己的腹诽,只是低着头老老实实地答了:「县主到的时候,荆杖刚好断了,所以舅老爷就停手了。」 「下去罢。」荀澈点头的同时摆了摆手,陈乔赶紧行了一礼,就从书房里退了出去。 而荀澈再望向俞菱心,便见妻子一脸都是鄙视:「明大公子好歹是你的表兄,哪有你这样幸灾乐祸的?」 荀澈毫不介意地一笑:「凡事有得必有失,舅舅气成那样,总要有个出口。再者,你不是也听到了,端仪县主既然去了,锦城这顿打不会白挨的。」 「可这与锦柔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俞菱心想了又想,似乎有一点明白,但还是不太确定。 荀澈长长舒了一口气,向俞菱心伸了手:「过来让我抱一抱,便告诉你。」 俞菱心咬了咬唇,很想甩手而去,可是到底是关系明锦柔的大事。稍稍犹豫了一刻,最终还是乖乖到了荀澈跟前。 荀澈拉着俞菱心坐到自己腿上,在她纤细的腰间摩挲了两下,才又轻轻叹道:「这事说起来还是要多谢娘子你了。」 「这与我有什么相干?」俞菱心越发迷惑,伸手去搂荀澈脖颈的同时,随手理了理他的衣领。 荀澈一哂:「若不是正值你我新婚,今日在晋国公府里血染荆杖的,就不只是锦城一个人了。舅舅待我便如亲子一般,他疼我是真疼,揍我的时候也不手软。如今我逃过这一劫,可不还是亏了你么?」 俞菱心想想那日在晋国公府的情景,若不是明锦城手快,只怕当时荀澈就得挨几下,不由有些后怕:「那……那还是委屈明大公子好了。」 「他这也算不得如何委屈了。」荀澈哼了一声,「有关秦王和锦柔的事情,从一开始我就是与他商定的。这毕竟是锦柔的大事,他这个做大哥的不操心,还都指望我么。其实舅舅也就是拿他撒气,看发作的这样厉害,那就应该是锦柔选秀的事情定下来了。」 俞菱心点了点头,倒是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先不论到底选秀这件事本身到底是否势在必行,若是明云冀真的铁了心不让女儿参选,那这个时候明云冀绝对不能倒下,不论是报病还是拿别的借口,都有许多事情要忙。只是,秦王先前放下了那样严重的话,明锦柔已经是伤心欲绝。此时再去选秀,真的没有问题吗? 「不过,我也有一件事略有些挂心。」荀澈又想了想,眉间略带了三分迟疑,「就是昌德伯府这次在选秀之事上的态度。」 「齐佩想做秦王妃?」俞菱心也想起认亲那日在翠峰山庄见到的,打扮得很像陆家姑娘的齐佩,「但昌德伯府的分量怎么能比得上晋国公府?皇后总不会连这个轻重都分不清罢?」 「这个自然。只是,皇后并不是真心想要扶持秦王殿下的。」荀澈按了按俞菱心的手,「若是皇后想要制衡锦柔的话,一定会给秦王选侧妃的。文若瑶肯定是其中之一,就不知道齐佩到时……」 v第57章[02.12] 「齐佩应该不会愿意做侧妃罢?」俞菱心想了想,昌德伯府在京中也算是有名的中立之家,谁也不得罪,跟谁也都算不上过命的交情。 就算是荀家作为昌德伯夫人的娘家,齐家人居然也能走动个若即若离,不远不近,当然这多少也是着落在荀家两房之间的微妙关系上。 至于齐佩自己上辈子的婚事也很曲折,因着那时并没有选秀的事情发生,昭阳殿与长春宫之间的角力也更为胶着,所以齐佩先是跟常州的平阳侯府订了亲,但又一直拖着婚期。等到朱家倒台、格局明朗之后,齐家与平阳侯府的婚事又生了变故,具体的情况她不太清楚,但当天旭十八年俞菱心回京时,齐佩已经是曾阁老的儿媳妇了。 虽然是给曾大公子做续弦,但前头的原配并没有儿女留下来,曾家的门风也很好,也算是一段不错的姻缘。 忆起往事,俞菱心又叹道:「那时候听说齐佩嫁到曾阁老家,我就觉得她的心思跟旁人不一样。就是为了嫁到一个有实权的家庭,退亲、做续弦都可以。那她会想要给秦王殿下做侧妃吗?毕竟真说起生母的身份,秦王殿下其实才是出身最低的,只不过是养在皇后跟前,但天下人谁又不知道皇后自己还有个亲生的四皇子呢?」 这里头还有一层,是她不必说出来的,那就是作为重生之人,她与荀澈知道前生问鼎九五的人是秦王。然而若是其他人以眼前的格局来看,长春宫若是重得圣意,这鹿死谁手就真未可知了。退一步说即便朱贵妃并其子真的一蹶不振,只要再等个三四年,四皇子赵王这个嫡出皇子也就成年了,入主青宫的机会才是最大的。 若说能给未来的皇帝做侧妃,或者齐佩还能愿意。但她若是不确定秦王将来能上位,那这心思又是从何而来? 「齐佩心高气傲是有的,」荀澈笑意里多少有些不屑,「但手段却未必能匹配上她的心气。老太太多年以来对荀滟和齐佩都是一样疼爱,不过这两个表姐妹之间也有些暗暗的较劲,表面看着是不分伯仲,实际上齐佩比荀滟的脑筋和手段都差了一大截,也就是跟荀湘相比较的时候似乎好些,其实根本不足为虑。」 俞菱心搂着他的脖子,又侧头去看荀澈:「嗯,这样看,你还是非常了解齐佩的嘛。」 荀澈在俞菱心的腰上捏了一把:「小娘子,再故意调戏你夫君试试?齐佩哪里值得我如何了解,齐家那点心思和德性,一眼扫过去还看不明白么?我在意的是皇后的想头和文家的动作。」 俞菱心屈指算了算时间:「再过四天,就是昌德伯府夫人的寿日子,到时候大概便能看出些端倪来罢?」 「嗯。」荀澈点点头,忽然探手到俞菱心的膝弯下,一把将她整个人横着抱起,「去了齐家寿宴之后我的婚假便结束了,所以咱们如今还是珍惜辰光的好。」 俞菱心看着他的神色就是一惊:「这才刚刚下午!」 然而荀澈还是抱着她直接往书房东厢的暖阁过去:「嗯,下午,小睡片刻就好。」 「可这个榻太窄了!」俞菱心还试着抗辩一下。 荀澈笑意深深:「那我把你抱紧些就好了罢?」 看着他这样眉眼舒展的笑容,俞菱心的心里也忽然柔软了起来,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荀澈都实在是太辛苦了,她还是应该再给他多一些欢愉才是。 想到这里,她的笑意也越发展开:「我抱你也可以。」 「真的?」荀澈微微惊喜,将她放下。 俞菱心果然侧了身子,张开手,像是哄小孩子一样:「过来罢。」 那他还等什么! 随着书房里的声音渐渐转为不宜旁听,侍立在外的陈乔和大丫鬟蒹葭互相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这晴雨轩的牌匾。 嗯。自从少夫人进门,这个雨字其实可以去掉了。世子爷每天的心情都晴朗的很嘛! 随后几日也确实如同他们的感觉,不管是收到什么样的书信消息,只要有俞菱心陪着,荀澈的心情一直都是晴朗非常。 一直到六月二十六,去齐家给昌德伯夫人祝寿之前,心情飞扬了数日的荀澈眉间才重新出现了些许的凝重。 「怎么了?」俞菱心见荀澈拿着一封短笺出神,等了等还不见他说话,便主动问道,「可是晋国公府那边有什么变故?」 荀澈摇摇头:「没有,这些天明家都在预备锦柔参选的事情。名录已经报上去了,七月初十就是初选,舅舅也没再发脾气了。是宫里,最近好像很和睦。」 「和睦?」俞菱心不由皱眉,「是长春宫又又动静了?」 所谓天家和睦,大部分时候都是说一说罢了,真正盼望和睦、以及相信后宫真能和睦相处的大概只有皇帝本人了。 其他人谁能相信那所谓恭顺和平的表象下个不是预备着捅刀子呢?尤其是长春宫与昭阳殿之间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三月份又血溅两宫,朱贵妃和文皇后都是实打实地出了血、拼了命,才到现在的局面。 「嗯。朱贵妃如今伤病痊愈,又在过去这些日子一直为慈惠太后刺血抄经,反思己过,皇上很是感动。」荀澈将手中的短笺递给俞菱心,「你看了就烧了罢。」 俞菱心倒是明白荀澈话中的讽刺之意,但他眉间的凝重还是叫她挂心,当下接过那短笺飞快读了两回,大概的意思除了荀澈所说,还再提到朱贵妃自请降位为嫔,又主动去昭阳殿给皇后叩拜认罪,表示自己过去轻狂失礼云云。 所以如今宣帝已经传令宗景司,象征性地将朱贵妃将一级为妃,仍用早年的封号为丽妃。皇后也表示了对丽妃的大度原谅,后宫一派和谐。 v第58章[02.12] 「这不是明着演戏吗?」俞菱心随手将那短笺在灯烛上烧了,又望向荀澈,「皇上真的信?」 荀澈一哂,牵了她的手往外走:「皇上是乐意相信的。」 俞菱心摇摇头,也不知还能说什么。 荀澈又笑笑:「回头再说罢,先去齐家。那可是咱们去年今日初重逢的好地方。」 俞菱心想想也好感叹,不由说笑了几句往事,夫妻二人便一同到玉竹堂,给荀南衡和明华月请了安,随即跟着父母一同前往昌德伯府。 自从上次翠峰山庄为了荀老太太是否应该回到侯府的话题与昌德伯夫人冲突之后,文安侯夫妇一直没有与齐家再如何来往。但寿日子好歹还是昌德伯夫人的脸面,荀家长房还是全家一同带了礼物前往。只是一路上家人说笑之间,完全没人将齐家人事放在心上,只当做寻常的亲友走动而已。 但一到齐家,众人皆察觉出几分不同往年。别的不说,只看伯府门外所停的车马就要比去年多出大概三成左右。 这倒不是说齐家有什么门第上的显着变化,足以吸引更多人上门贺寿,毕竟昌德伯夫人的辈份不算太高,又是三十九岁、并非整数,往年都不曾大办庆贺,今年客人骤然增多,只能是齐家自己邀请更多亲朋,刻意操办。 这一点,俞菱心在随着明华月到女眷处见礼的时候感觉格外明显。明华月想着俞菱心这是婚后头一次出来走动,与人招呼见礼时格外仔细,不断提点她谁是谁家的夫人,谁与谁家有来往等等。 俞菱心其实心里清楚非常,她甚至还知道谁跟谁在几年后应该会成为亲家或者翻脸等等,但婆婆的心意她当然是很感念的,一路听着点头的同时,也有些意外有些宾客居然会到场。 明华月当然也有同样的感觉,低声说话的时候也在感叹:「居然连崔家夫人也请了?她们以前真是没什么来往的。还有曲家的、姚家的。」 昌德伯夫人自己看着倒跟先前没什么明显不同,客客气气地说了些圆滑的场面话,仍旧满面含笑,甚至在看到俞菱心的时候比去年更和蔼几分:「侄媳妇一切可都还习惯?要不要去后头跟佩儿她们吃茶说话?」 按着惯例,长辈在花厅里吃茶,未婚的姑娘们往往是到后头另有小花会,所以去年此时俞菱心是带着寇玉萝去了齐佩的院子,还初次见到了文若琼。但此刻她已经是新媳妇,一般来说儿媳妇大部分是随着婆婆在一处,甚至有些家庭是儿媳妇侍立在婆婆身后伺候的。 俞菱心自然是无所谓,但她却有些不放心荀滢。如今的格局跟先前不同,齐家若是心大了,还不一定有什么谋算,虽然荀澈已经暗中给荀滢增加了两个习武的丫鬟,但她还是不放心。 「母亲,我能不能随着滢儿一起去呀?」几乎没怎么迟疑,俞菱心就转向了明华月,相较于在心思各异的三亲六故更前表现出一个所谓「好媳妇」的形象,她还是更在意荀滢的安全。 明华月也是毫不思索:「去吧,你们年轻人在一起玩就好。别贪凉喝太多果露,我听澈儿说你昨天牙疼来着。」 「是!」俞菱心笑着一福,便要随着荀滢往后走。 这时却听旁边有人冷笑道:「哎呦,这新媳妇好规矩啊!」 这话一出,周遭的众人都愕然循声望了过去,便见一个身穿宝蓝织锦袍子的妇人正捧着茶盏冷笑,大约四十上下的年纪,看头上的珠翠金钗倒是有几分富贵,眉眼与俞菱心竟还有几分隐约的相似。 原来是齐家嫡出的二姑奶奶,也就是俞菱心生母齐氏的姐姐,嫁到了定远将军府等邓家。 这位邓太太在闺中的时候就与齐氏不和,虽然嫡庶之间有些分别,但齐氏生得美貌过人,一直都得到太夫人格外的疼爱喜欢,脾气也是横冲直撞,邓太太即使身为嫡女,还是受气吃亏了几年。 更让邓太太俞菱心不顺眼的,就是这儿女的婚事。邓太太自己的女儿比齐佩还大一岁,容貌性情也都是比较出众的,前几年在齐佩犹自矜持着不肯露出对荀澈心意的时候,邓太太也是想过要跟文安侯府做亲家的。 但天旭十年郴州大战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战事,定远将军府这些年在朝廷上的分量不过平平,跟荀家的交情更是没有多少。邓姑娘虽然不错,也没有出挑到超过齐佩,虽然邓太太自己可能觉得自家女儿才貌双绝天下第一,但明华月和荀澈都没看上,邓太太的想头很快也就被回绝了。 原本要是荀澈另选个高门之女甚至宗室女也就算了,偏偏最后高调下聘娶进门的竟然是齐氏跟前夫的女儿俞菱心。邓太太真是新怨旧气都叠在了一起。 俞菱心倒是知道邓太太跟齐氏不和,但是平素也没什么来往,至于邓家曾经对荀澈的心思就完全不知道了。 她闻言不由微微一怔,刚要说话,便听身边的明华月已经将手里的茶盏放了:「邓太太说的是我们家孩子吗?」 邓太太对明华月也没什么好感,尤其是想到文安侯府拒绝了她的宝贝女儿,却娶了齐氏和离前留下的女儿,就更觉得明华月有眼无珠,当即硬顶道:」新媳妇伺候婆婆是天经地义的,怎么着自己家规矩乱还不能让别人说?」 明华月冷笑道:」那还真是好大的规矩,回娘家给嫂子过寿,挑剔嫂子的侄媳妇,风凉话都说到旁人家里去了,还好意思说什么规矩?」 「说到在嫂子生辰上闹事的,菱丫头,你娘才是头一名吧?「邓太太还是对明华月有点虚的,转脸就又继续望向了俞菱心,毕竟她是俞菱心的二姨母,还是有辈分在的,」去年你娘和你们家马车的事情,啧啧,那可真是闹得好看的很。人家都说母女连相,你们家今年的马车可得看好些。」 俞菱心原本是不想跟邓太太多纠缠,一方面是亲戚的面子,二来她确实也不爱与人吵架拌嘴,但此刻大半个花厅的人都已经将目光汇聚过来,而她也已经不再是去年那个没落俞家的大姑娘而已,此时若是再一味退让,损伤的还有荀澈与文安侯府的面子。 「母女连相,姐妹连心,说到底都是一家子该有的情分,有什么误解帮着调节,有什么难处互相支持。」俞菱心的唇角也微微扬起,平声静气,清清楚楚地回应,「当面搬弄是非到您这样的地步,也算是少见得很了,真是谈不上什么亲戚情分。您府上喜欢怎么折腾儿媳妇,我们也没有说什么。我母亲慈爱厚道疼我,您也看不惯,您是盼着自家闺女出阁之后受罪么?就算是您盼着,我们家也不盼着。」 邓太太虽然听说了去年齐氏跟俞菱心的那场争执,但印象里的俞菱心还是软包子一样的温柔小姑娘,而如今刚刚成亲的新媳妇应该就更是腼腆,哪里想到会有这样一番话。 尤其是俞菱心说话的风格跟她亲娘的暴躁、明华月的强硬完全不同,她的声音很清朗,说话时又完全没有火气一样,就那样平平静静一句句的说出来,不知不觉就让人听进心里。 v第59章[02.12] 邓太太甚至此刻已经感受到了那些原本只是看热闹的围观眼光,向着她已经显出了几分鄙夷来。 「哪有你这样跟长辈说话的!」邓太太其实从来都不是善于斗口的人,年轻时只能拿着嫡出身份说话,现在自然就是端长辈架子。 「我们家孩子说什么了?「明华月冷笑一声,」少拿着这个辈分硬挺腰。做长辈的脸面也是自己挣的,邓太太您想跟我们荀家的孩子撒威风,也得瞧瞧自己府上的分量!」 说完直接侧头吩咐身边的丫鬟:」碧树,去前头跟侯爷和世子说,问问邓将军,是不是想跟我们荀家翻脸,怎么就先从少夫人身上找茬了?我就不信了,我们家的孩子规矩不规矩的,我这个做母亲的说了还不算了!」 眼看碧树应声就要往外走,昌德伯夫人和邓太太都赶紧站了起来,谁也没想到不过是一句风凉话,转眼就要升级到这个地步。婆媳关系好的倒是常见,但是明华月护短护到这个程度,众人也是惊了。 好歹是昌德伯夫人的寿辰,和稀泥劝架的自然有的是,也有人去拉俞菱心,有人劝明华月,说来说去自然是且看着寿星的面子。 俞菱心倒是无意闹成那样,便折身叫住了碧树:」先等等。「又转向明华月:」母亲,别递话到前头了,这点子小事,不值得叫父亲和世子烦心。糊涂话多的是,不必打扰咱们家人心情。」 明华月看都懒得再看邓太太,按了按俞菱心的手:「也成,算了就算了,毕竟是你姑姑的寿日子。孩子你和滢儿去后头罢,等下锦柔应该也来了。」 此时众人更是一边劝一边试着拉开,邓太太悻悻的也不多说话了,俞菱心笑笑跟荀滢出了花厅,这时众人才渐渐静下来,对荀家这位新媳妇也有了一番新的掂量。 而俞菱心这边根本就没将这位二姨母怎么放在心上,跟荀滢一路过去的同时聊起了最近诗社的事情。文华书院经过去年的沉寂之后,今年还是继续在招收官家子弟,已经定下要在秋闱之后,九月初左右办一场诗会,如今的说法是遍邀名士才女云云,真心喜爱诗书之事的荀滢便有些动心。 俞菱心主要是比较不放心荀滢进宫、以及在外人家里走动。至于其他出去游玩倒是觉得无妨,甚至还觉得荀滢的性子太过安静,多活动活动也好,所以对这诗会的事情非常赞成。 姑嫂二人谈笑几句,就到了齐佩的院子芍药居。 这时候后头姑娘们的茶会已经开始了许久,尤其是俞菱心和荀滢出来的时候耽搁了这一通,到芍药居的时候,里头的说笑已经非常热闹了,欢声笑语之间热烈地讨论着诗词歌赋、衣料首饰等等常见的闺中话题,尤其是今日齐佩身上流光溢彩的青云锦,和鬓发间光彩耀目的宝石头面。 而环绕在齐佩身边说话的,除了与齐佩素来亲近的荀湘、邓姑娘等亲友故交,还多了几位白皙柔美的文氏女,言谈之间好像也很是亲热。 只不过当众人见到俞菱心与荀滢姑嫂入门,气氛却稍微凝了那么一瞬,随后才开始招呼见礼。 「二表嫂也过来了。」齐佩笑了笑,她身量跟同龄姑娘比也算略高一点点,今日的衣裙领口又稍低,格外显出脖颈修长,所以她起身倨傲点头的时候,看着就好像很有几分气势。 然而比较可惜的是,俞菱心这半年来也长高了些,尤其是新婚之后的发髻比少女发髻要高不少,齐佩虽然腰背挺直,高高抬头,俞菱心还是能轻松平视,完全没有感受到「被傲视」了:「我陪滢儿过来坐坐,你们继续聊罢。」 文若琼和文若瑶姐妹算是认识俞菱心比较早的,虽然跟荀家没什么感情牵扯,却是在玲珑文社上吃过亏的,看见荀滢虽然有几分亲热,但是对着俞菱心同样是神情复杂。 大概这就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同样带着对俞菱心或明或暗的不满,齐佩和文家姑娘很快就说笑更加亲近亲热了。 同时也有人来找荀滢说话,俞菱心就在旁边陪着,刚好观察着齐佩和文家着几个姑娘的来往,心里也有些生疑。 她们这样的亲近,应该算是印证了之前荀澈所说的,文皇后有意拉拢齐家的意思。毕竟在荀滟的案子了解之后,朱家虽然保住了一个伯爵的爵位,但到底形势大不如前,朱家在户部和吏部的位子一旦退下来,顶上的很可能是文家和齐家。 要真是这样,说不定文皇后会改变心思,那么秦王正妃的人选…… 她正想着,就听芍药居外头传来明锦柔清脆的笑声:「程姐姐你这话说的,我哥还真是活该!」 这句话一入耳,众人自然齐齐向外望去,文家姑娘们都脸色都再度微妙起来,连齐佩都微微扬了眉。 下一刻,果然见到一身青色衣裙的明锦柔和端仪县主程雁翎说着话进了门。 只不过略有那么些许尴尬的是,齐佩和明锦柔此刻身上的衣服,款式竟然有那么七八成的相似,而所用的青云锦布料,更是一模一样。 这就很意外了,若是放在平时的聚会里还好些,不过就死后平辈的姑娘们不巧做了相似的一样。关系好的说笑一通,关系不好的能换就换了。 但是,此刻距离选秀名册上报只有三天了。 齐佩与明锦柔的参选,已经是心照不宣的事。 而这光华灿烂、千金一尺的青云锦,是贡品宫缎。 几乎是不可避免的,芍药居中的众人在相互寒暄见礼之间,都在或明或暗比较齐佩与明锦柔二人身上的衣衫锦缎。在刚刚流水一样的赞美当中,齐佩并没有提起过这锦缎的来历,然而此刻明锦柔同样穿着青云锦过来,人人都不免想到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却也没有人敢当面问出口。 通常来说给皇子们选秀选妃,如果皇帝没有特别明确的旨意,一般都是由皇子的生母或者皇子本人挑选看中之后向皇帝禀告请旨,所谓的明旨赐婚不过是走个流程罢了。 若说秦王在荀澈大婚之日的出席,以及三日后到晋国公府的拜访算是表示出了对明锦柔的求娶之意,那么今日文家姑娘们与齐佩的亲热来往,则显示出了昭阳殿的另一层想法。 v第60章[02.12] 在众人看来,二人身上一模一样的青云锦,就算是更加明确的印证了文皇后的意思,除了拉拢齐家之外,也有对明家隐约的敲打。若是齐佩真的成为了秦王侧妃,即使有这个「侧」字当头,身后应该也有皇后的支持,能够跟正妃平起平坐。 俞菱心看着齐佩满身的华丽打扮以及仍旧高傲骄矜的神色,倒是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荀澈觉得齐佩有做侧妃的可能。然而与此同时,她对明锦柔的态度却有些疑惑。 明锦柔的性格十分开朗热情,平素并不是太喜欢蓝绿之类偏冷的色调,无论冬夏都是爱穿茜色红色橘色之类的衣裳。今日这件碧色的青云锦长裙美则美矣,与明锦柔习惯的风格却很不相同。 而更要紧的是,两人衣衫相似,齐佩看似高傲,神情与动作里其实都还是有那么一瞬微僵的,镇定谈笑之中多少有些强撑的意思。 可明锦柔却一脸淡定,是真的非常淡定,好像是预备好了的要来跟齐佩穿同样的衣服。而且面对文氏姑娘们与齐佩的亲热,也丝毫没有任何的在意,脸上飞扬明亮的笑容还是与先前全无分别。 「锦柔。」荀滢也是有些担心的,迎上去便拉了她的手,低声问道,「你这几天还好吗?我听说了……」 有关明云冀在晋国公府当着秦王的那一场发作,荀澈与俞菱心回家之后就与父母和弟妹都说了。如今荀淙不再去书院,而是改成在家里读书。荀澈特意将这些事情当着全家一起讨论,就是要让荀淙和荀滢也学着理解京中的格局,就算一时之间没有什么能力应对,至少心里要明白那些利害关系。 明锦柔看了一眼俞菱心,眼里到底还是有一丝黯然之色飞快掠过的,不过也就是一丝而已。下一瞬她还是扬眉笑道:「这些事情二表哥也跟你说?恩,你果然也长大了!」 荀滢气得翻了个白眼:「我比你大!」 「哈哈,我知道。」明锦柔忍不住伸手去捏了捏荀滢的脸,「那我的二表姐,你心疼我就给我添妆吧。选秀还是要去的。」 虽然听说明锦城挨打的时候,俞菱心已经听荀澈提过了这应该是的明云冀有所决断了,然而听明锦柔这样坦然说起,她心里还是忍不住微微叹息。 就算明锦柔喜欢秦王,这条路也真是不好走。更不要说前次秦王讲了那样绝情的话,两人之间就算能成婚、甚至能为了共同的政治利益而合作,彼此之间还能有什么将来么? 「二表嫂,不要担心我。」明锦柔抬眼看见俞菱心的目光里满是疼惜,登时鼻子就酸了,但忍了忍,还是重新抬眼笑道,「我和他谈好了的。」 「谈好了?」俞菱心不由一怔。 明锦柔稍微看了看周围,脸上居然有些不好意思,又拉着俞菱心走开了两步,才将声音压得极低:「我跟他说了,若是真的要成亲,我们就只是做做样子,装出个夫妻模样给外人看。他喜欢宠幸哪个侧妃都随他去,要是非要在我房里,我就给他预备两个漂亮的丫头,真的有了孩子就说是我的也行。等到他大业成就,不管是和离还是死遁,还我个自由就是了。」 俞菱心听得惊愕万分:「这……这也太儿戏了吧?」 「这有什么不行的?」明锦柔垂了眼帘,「他不是要我别给他添麻烦、耽误他的大业吗?这样什么都不耽误,联姻也有了,合作也有了,他……他表面上看起来也跟我‘恩爱’,要是丫鬟选的好,说不定很快就有孩子了呢!」 「你这是胡说什么。」俞菱心忍不住伸出指头去戳她额头,「小小年纪,想的还挺长远,还没嫁呢,连孩子都谋算了。」 明锦柔撇撇嘴:「皇家的争端还不就那点事?这事我跟我爹和我哥都说了,他们正给我找丫鬟呢。」 这次俞菱心真是无话可说了,虽然还是觉得很不妥当,但一来明锦柔说的十分笃定,二来这到底是昌德伯府的寿宴花会上,低声说几句就罢了,总不能真的一直坐在角落里长篇大论的掰扯。 「不必担心。」程雁翎也过来笑了笑,「若是秦王对不起锦柔,我揍他。」 俞菱心又安心了一点,这话若是明锦城甚至明云冀说的,那都不过是随便说说哄孩子的。但要是程雁翎说,可能真能做到。 如果程雁翎能顺顺利利地做明锦柔的嫂子,那不管明锦柔怎么折腾,都是无妨的。 只不过,俞菱心同时也好奇起来,同时还有一丝隐约约的不安,前世的程雁翎跟明锦城到底为什么没有在一起呢?此刻看着程雁翎面上的淡定微笑,那样明亮而舒心,似乎跟明锦城的相处还不错。 想到这里,俞菱心也不由想起明锦城前世的姻缘,便向齐佩和文家姑娘们的方向看了一眼。 刚刚好,文若琼和文若瑶也向她们几人的方向望过来,神色同样是非常复杂,甚至还带了一点点的决心。 俞菱心那种莫名的不安感越发强烈,再次将目光转向去跟荀滢说话的明锦柔,以及衣着相似的齐佩,她忽然觉得,这次皇子们的选秀,怕是会出现非常不同寻常的结果。 当晚回到文安侯府,俞菱心向荀澈提起这个念头的时候,荀澈的神色还算轻松:「万变不离其宗,宫里折腾就那点路子。长春宫既然要向昭阳殿做出一个低头的样子,其实就是主动向后退一步,让局势更向皇后娘娘这边倾斜。如今赵王还小,身体也不是太好,议立太子的事情若是沉几年就罢了,若是等到年后几位皇子选妃完毕各自成了亲就提,那还是秦王殿下的几率最高。」 俞菱心想了想:「那就是要推动皇后娘娘先跟秦王殿下内斗的意思?毕竟上辈子在朱家倒台之后,皇后娘娘也是真的算计殿下了。」 「是。」荀澈唇边都是冷笑,「其实中宫的手段算不得太过高明,这点心思更是人所共知。赵王殿下身体虽然不好,那也是皇后的亲儿子,中宫怎么甘心为人作嫁。但长春宫与昭阳殿积怨这么多年,可不是跪下说几句软话、再象征性地降一级就算是低头了。现在朱氏虽然位分是从一品的丽妃,可皇上的恩眷又渐渐多了起来。若我所料不错,长春宫为表诚意,吴王与魏王之中应该要有一位,选文氏女为正妃。」 俞菱心点点头:「看来应该是文若琼了,论身份论排行都合适,而且文若琼身体也不怎么样,可能将来都不需要怎么算计,自然就病故了。」顿一顿,又叹道,「再说变故的问题,锦柔的想法简直是……」 荀澈唇角一勾,伸手去揽俞菱心的腰:「锦柔那就是心里有气而已,她的说法你听听就好。」 「你知道了?」俞菱心想想也是,明锦柔既然说跟秦王已经谈定,那么秦王大概也是给荀澈递了消息的,「那秦王怎么说?」 v第61章[02.12] 荀澈笑道:「秦王能怎么说,当然是答应了。他先前脑子一热,当着舅舅说了那么重的话,舅舅那边倒是念他的好,锦柔可不就伤透心了。甩脸色撂狠话什么的,随她折腾就是了。」 「你怎么……」俞菱心越想越觉得不对,尤其是荀澈的笑容里居然是满满的胸有成竹,看着就像一只老谋神算的黑心狐狸,她这时又想起了那日荀澈和秦王的低声说话,」对了,那天你跟殿下说了什么?」 「哪一天?我不记得了。」荀澈一边笑一边揽着她往床榻方向过去,本来就是侍立在外头的丫头们出于直觉,几乎是齐齐往外又退远了两步。 俞菱心立刻意识到这个家伙又在想什么,虽说重生之后两人又等了整整一年才成婚,他实在是等的心焦。但大婚以来这七八日里,荀澈缠她也缠得太紧了。几乎是每次将外头的事情说个大概之后,他就不老实了。就算是不即刻回房,也得闹腾半天才算完。 想到这里,她马上板了脸去按荀澈的手:「这么大的事情,你说的也太敷衍了吧?连点认真搪塞我的诚意都没有。还有,你要是累了就自己先歇着罢,母亲昨天已经开始给我府里采买的账本了。」 「这么快?」荀澈皱了皱眉,「好歹也等我婚假休完了再说才是啊。」不过,他又哪里肯真的松手。前生夫妻一场里大多时候都是死生挣扎、泪眼相看,虽也有刻骨相思,与如今新婚燕尔的蚀骨销魂,还是不同的。 「你后天就该回去当值了。」俞菱心不动声色地试着抽手抽身,「早些清清心准备也好。」 「我去当值又不是当和尚,还要如何清心寡欲?」荀澈笑着直接横跨一步,抄手就将她抱了起来,但也没将她即刻就强行丢到榻上,而是认真低了头,看着怀里的俞菱心,「说起来我还要问你,你既然知道我后天就要回去御前当值,这伴君如伴虎的差事这样难,你就忍心不叫我再多松快两日?」 「对你而言哪有那么难。」俞菱心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同样认认真真地回望荀澈。 荀澈难得的一噎,这自家媳妇太信任崇拜自己好像也不是太好的事情,至少在装可怜这一点上就困难起来了。 但才名远扬的文安侯世子怎么能轻易认输呢? 「说的也是。」他笑了笑,「既然不难,那就也不用准备了。」 「哎?」这次轮到俞菱心噎住了,而下一刻,荀某人已经不准备给她再提什么其他说法的机会了…… 而就在文安侯府之中鸳梦和谐,春光无限的同时,大盛宣帝朝间最为混乱的皇子选妃之乱点鸳鸯谱,也即将拉开帷幕。 大盛自开国以来,所有礼部以及宗景司所指定的选秀规条都是针对充掖后宫的大选,因为所选之女除了作为妃嫔的备选,还有充作宫女和女官的可能性。所以最要紧的是出身清白可靠,行事循规蹈矩。 但给皇子选妃的采选则大大不同,首先所有的备选之女至少有四品以上的家庭出身,代选瞒报的几率都很低,尤其是京中官女,几乎彼此都认识或是见过。而另一方面,后宫之中的妃嫔基本上除了侍奉皇帝、为皇家开枝散叶之外并无别的职责,所以貌美体健最为要紧。 而皇子正妃却不同,撇开夺嫡这件无法放到台面上明说的大事之外,王妃在王府之中的责任就与大部分公卿之家的女主人相似,对内打理王府内务,对外与三亲六故的宗亲公卿往来,生儿育女,持家理事。 所以这个采选的过程与其说是选秀,更像是皇子生母甚至皇帝相看儿媳,虽然初选也需要验明正身、考察秀女们的基本容貌身姿,行动礼仪等等,但之后复选的流程,就几乎每代都有些许不同。 一方面是看总共需要为几位皇子采选,另一方面就是看当时主持着采选相看的后妃有什么样的侧重与想法。 以宣帝朝而论,这次采选可以算是十分有策略与想法的,当然,随后也带出了很是出人意料的结果。 六月三十,所有的秀女名录上报,京外的四品以上官员的未婚之女也大部分都到达京中,而京中的官女则是报上了名姓年龄父母身份等等。到了七月初五当日,所有的候选官女都到宗景司为选秀专门预备的景泽苑报道,不准带丫鬟仆从,只能带少许的衣物首饰,所带之物都要经过宗景司翻检查看,才放在写好各人名姓的衣箱之内。 此番报上的官女名录原本有三百余人,但其中已经有婚约之人就有一小半左右。这一小半在报上的时候也要将婚书与媒妁姓名、订婚日期一同报上,以证并非故意避开采选,宗景司在核查之后便将其中大部分直接登记除名。 所以七月初五这日到景泽苑的官女便只有一百六十五人,经过三日的初选,又按着高矮胖瘦,容貌端正,口齿清晰,识文断字,行动端庄等等要求除去了四成左右。 到得七月初十,当这一批经过初选的秀女被送到宫中进行复选,由皇后与丽妃并其他后宫妃嫔一同参看再选的时候,只有一百人不到。这次每个人都会回答皇后或者其他妃嫔一两个问题,从而再去掉大半官女,只留下四十几人左右,以备最后的甄选赐婚。 到这个时候为止,所有跟荀家与明家或直接或转折有关系的三亲六故姑娘们都还仍旧在备选之列。明锦柔与齐佩自然不必说,文若琼文若瑶姐妹,以及那位其母在昌德伯府跟明华月与俞菱心正面对上的邓太太侄女邓紫芝也在。 以容貌和家世而论,这些姑娘仍旧备选,倒也是预料之中的。而整体选秀进行到此时,也仍旧是中规中矩的没有出什么问题。 然而就在复选开始之前,宣帝却忽然给了中宫一道口谕,要文皇后「务必以慈母之心不偏不倚,为诸皇子择选贤妻,以承宗庙」。 要是真的帝后恩爱,这句其实就是个场面话,并无什么实际的意义,但自从长春宫丽妃向皇后叩头认罪,自请贬谪而重得帝心之后,后宫的形势又再次微妙起来。 看上去似乎后妃和谐,尊卑分明,然而实际上文皇后却是被架到了火上。宣帝对丽妃每多一分怜惜,同时也会对文皇后的「贤德大度」多一分的要求。 于是在这样的压力之下,文皇后就选了一个前朝曾经用过的法子,传旨举办一场宫宴,同时传旨邀请公卿宗亲的命妇入宫,将这场赐宴作为最后甄选的方式。 说起来这其实是很有道理的,一般高门相看儿媳,往往也都是在两家来往之中,或者有什么节庆饮宴之时,观察那姑娘的行动言谈,待人接物,是否大方得体,是否端庄有礼。若是宴席之间有什么小小的变故冲突,其实反而更好,就能看出那姑娘遇事是否轻易惊慌,当场如何应对,事后如何议论等等。 在前朝那些不曾正式选秀的时候,也曾经有后妃邀请几家看中的宗亲或者官员女眷入宫赐宴,席间观察问询一番,之后就定下了皇子的妃嫔人选等等的例子。所以文皇后这个做法算是有例可循,虽然麻烦些,但也十分用心。 宣帝对此非常满意,难得地亲自驾临昭阳殿,拉着皇后的手又是嘉许又是称赞,表示文皇后肯为了三位皇子这样仔细选妃,不愧是母仪天下之人,贤妻良母的典范。一时间帝后和谐,大盛天家的和睦光辉简直到达了天旭朝的顶峰。 v第62章[02.12] 然而这场用心的赐宴,很快就成为了天旭朝的另外一种典范。 其实严格地讲,宴会的前半段还是非常美好的。在惠风融融的七月下午,已经消散了几分夏末的闷热,而初秋的阳光与清风还远没有任何的寒意,千鲤湖畔的御景东苑正是兰桂芬芳,香花灿烂的美景盛时。 预备最后甄选的官女们六人一席,一共排了八张席面。而有幸进宫参与这场赐宴的命妇倒是不太多,只并未送选的公卿命妇才能参与,文安侯府因为荀滢没能参选,明华月与俞菱心婆媳便十分有幸地入宫见识了这一场盛会。与其他命妇一起,十人一席,排了四席在另外一侧。正中自然是皇后、丽妃、聂昭仪,以及其他几位资历深但没什么圣恩的妃嫔,以及三位皇子,一共分了四席。 这样的排场算是很不小了,尤其是除了后妃之外,又有宗亲命妇在场,又有三位皇子亲临,那些平素不在京中的官女,稍微紧张一点就能看出来不自在。而明锦柔齐佩,以及朱家送选的朱二姑娘、朱三姑娘这种见惯大场面的则要淡定得多。 而且这场赐宴之中除了安排好的歌舞观赏之外,也给了这些官女机会,自己决定要不要当众展示一下自己的琴棋书画等等才艺能力。 于是到了赐宴的中段,真的有来自渝州和江州的官女出来弹琴献舞等等。只不过后妃和命妇们虽然都是含笑看着,甚至赞赏了几句,心里却都是暗暗摇头的。 其实这个机会完全就是个陷阱,若是给皇帝选后宫妃嫔的时候表现一下倒是可以的,因为不管贵妃贵嫔还是昭仪淑媛,除了皇后之外都是侧室。既然是侧室,那么歌舞才艺取悦帝王便是应该的,多多益善。 可给皇子选王妃就不同了,谁家的王妃会当众献艺?这几个姑娘便是能中选,估计也就是侧妃甚至良媛了。 这个过程里,命妇们的心思也是各异的,虽然所有在场之人家中都没有直系女儿送选,但京中姻亲关系盘根错节,完全撇清是不可能的,总是有一些表亲或远亲是待选的。比如俞菱心,其实跟在场的三个人都有关系。 明锦柔既是她的好友,也是她婆婆的侄女,齐佩是她亲娘的侄女,就连那位十分不熟悉的邓家姑娘邓紫芝,按着齐家的姻亲算,俞菱心也要叫一声表姐的。 当然,俞菱心真正关心的,只有明锦柔一个。虽然她知道以明锦柔的性格,怎么也不可能此时犯傻出去表演什么,但眼见秦王身穿天青刺金团纹袍服端坐在侧,而明锦柔的席位距离秦王只有数步之隔,二人的目光在赐宴之中很是交错了几回,还是让俞菱心很是悬心了一阵子。 明华月显然也是担心的,尤其是她身为习武之人,目力甚好,每次看见明锦柔稍有什么动作都会忍不住紧张一下,生怕这个口硬心软的傻丫头做出什么事来。 这婆媳二人满心牵挂,就对别的都不曾太在意。不过幸好一直到官女们的献艺都结束了,再次传上原本预备的歌舞,明锦柔都没有真的起身,明华月和俞菱心这才齐齐松了一口气。 而这个时候,忽然一阵急促的混乱脚步声响起,众人自然顺着那动静方向看过去,于是便非常惊讶而意外地看见几个宫监正追赶着两只硕大肥壮的锦鸡,而锦鸡扑棱飞腾之外,前头还有一只身穿锦衣的大白猫向着赐宴的御景东苑狂奔而来! 众人震惊之余,便立刻有命妇与妃嫔本能地去看文皇后。其实在这样相看媳妇的宴会上做出点小动静小混乱,算是心照不宣的手法,若是有只小猫小狗跑进来,的确可以看看官女们的镇定程度,应变态度等等。 但是,这个锦鸡可是宣帝的心头爱宠,慈惠太后还在世的时候就特别喜爱彩羽锦鸡,宣帝也一直养着。这两只虽然不是当年慈惠太后养的,但是与太后最喜欢的两只特别像,所以宣帝爱屋及乌,以及怀念先母的时候就格外喜爱这两只锦鸡。可说在整个后宫之中,上上下下都对这两只锦鸡格外重视,没人敢有丝毫小觑。 让这两只宝贝祖宗一样的锦鸡冲到赐宴里? 这个考验是不是太大了? 至于前头那只大白猫,则是宫中资历最老的德妃所养的宠物,油光水滑,也是肥壮非常,身上还套着德妃无聊时亲手做的锦绣小衣裳。 这又是个什么路数? 众人还没能反应过来,文皇后已经脸上变色,连连叫人赶紧抓猫抓鸡,控制住场面。 难道这不是皇后安排的? 三位皇子自然也都起了身,宫监宫女们赶紧往这个方向赶过来。待选的官女们这时候已经混乱起来,因为追鸡而来的宫监们其实不敢太过死命扑打抓鸡,还是试图围堵的,而那猫与锦鸡都好像发了狂一样,拼命乱跑乱扑,几息之后就冲着官女们过去了! 这时就听「呼啦」一声,伴随着混乱的惊叫,那大白猫跳上了其中一张条案,那案上原本有刚刚上桌的一道酒香锅子,紫砂小锅里炖着山珍美味,锅下有一个极小的灯炉,是最近皇后很喜欢的一道补身菜品。 这菜品到底有多么进补就没人知道了,然而那猫扑到了小锅与灯炉之后就滚了一身的黄酒,大约是身上锦衣的流苏太过易燃,混乱之间居然迅速着起火来! 这一下的混乱可就更大了,历来宫里出事着落在动物身上时,最容易被利用的就是猫,一方面是无聊的宫妃以养猫居多,更要紧的一点是猫更加灵活矫健,能跑能跳能上树,做了手脚之后不容易被即刻抓到。 便如此刻的这只白猫,本身发狂就已经很难抓住,身上再着了火,真是实打实的势如疯虎,从一张桌子上蹿下去之后打了个滚,身上火苗压了压却没能全熄灭,下一刻又蹿上了另外一桌,很快就在人群与席位之间来回蹿跳了几回。 整场赐宴至此可说是一片混乱,命妇们都有些坐不住了,德妃又是吓得魂飞魄散又是心疼白猫,激动慌乱之下都不知道是不是该上前,但立刻被聂昭仪按住:「娘娘您还是别靠近了!」 丽妃和其他妃嫔都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皇后已经急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就差跳着脚叫人赶紧抓鸡抓猫。 而待选的官女们此刻是真的经受了历朝历代秀女们前所未有的巨大考验,除了几个武将之家出身、而且自己也习武的姑娘还算稍微镇定一点之外,剩下的已经是面无人色,有尖叫惊慌的,有瑟瑟发抖的,有站起来想跑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走的,因为猫的起火与乱窜不只带来了杯盘狼藉,飞溅的火星还同时让有些身上有绡纱和流苏的官女身上也起火了! 原本在外头伺候的宫女太监自然赶紧过来帮忙,但一时之间混乱到这个地步,鸡飞猫跳的,谁也无法让局面迅速平静下来。而就在这个时候,那白猫已经带着惊慌的凄厉叫声以及扑蹿到了明锦柔与齐佩的那一桌! 「锦柔救命啊!」齐佩这个时候已经惊慌害怕到两腿发软,完全不知该怎么办,几乎是本能地就去抓明锦柔。 「废物!」明锦柔倒也不好推开齐佩,虽然骂了一声,但还是扶住了她。 v第63章[02.12] 而这个时候那猫竟然又向着明锦柔与齐佩二人扑了过来! 「啊!」齐佩惊恐闭目,整个人都躲到了明锦柔身后。 明锦柔其实也是有点害怕的,想要旋身躲开,却被瑟瑟发抖的齐佩抱住,行动都无法自如,只能勉强拉着齐佩一起矮身闪避。 「锦柔!」这时又听嗷地一声惨叫,秦王已经大步冲到了她们身边,拂袖去拨开那只飞扑的「烈火白猫」。 「啊!啊!啊啊啊啊!」猫被秦王这一下拨开,便翻滚着跌到地上,然后又乱蹿开去,但这滚落的过程却将身上的火焰燎到了齐佩身上的绡纱,这几年流行的这种绡纱极其轻软,色泽也灵动鲜艳,最适合夏日衣衫,京中的官女几乎人人都喜爱非常,然而谁也没想到,这绡纱这样容易着火! 齐佩更是魂飞天外了,手舞足蹈又叫又跳都不知道该怎么甩开身上的火,只知道叫「救命救命!」 同时间身上着火的还有好几个其他的官女,场面已经混乱到完全无法控制,明锦柔目瞪口呆之下都不知道该用什么给齐佩扑火,秦王这时候倒是决断:「湖里有水!」 吴王魏王也赶紧叫身边的宫监宫女赶紧去取水帮忙,可是这样的饮宴布置中最大的器皿也就是汤碗,哪里能救得了此刻几乎是迅速燎了数人数席的火? 「殿下救我!」「殿下我好害怕!」此刻的情景别说官女们了,就算是宫妃与命妇们也是前所未见,除了像齐佩这样倒霉到着火之外的,也有官女虽然没被烧着但是吓得不知所措,本能就去向距离最近的熟人求救,比如朱家的两个姑娘,以及素来与朱家亲近的顾家姑娘、梁家姑娘等等。 「跳湖啊!」明锦柔也反应过来了,「水上不来,难道你不能下去吗?跳!」 「噗通!」这时就有当机立断的姑娘跳下去了,但有些姑娘只是裙摆有火苗,虽然也惊慌害怕,但还存着想留一丝脸面的念头,又或者是怕火的同时也怕落水,便还是又哭又叫又扑腾的不敢跳。 齐佩就是其中之一,裙摆着火,又怕得转圈圈,又不敢跳,只会哭着叫救命。 可再害怕,这火苗也是不等人的,明锦柔看着齐佩这样只觉得太不争气了,瞧着齐佩居然又要去拉她帮忙,明锦柔反倒笑了,顺势将齐佩往秦王的方向一推:「来,殿下帮她吧。」 秦王那边刚往前迈了一步,准备过去喝令宫监宫女帮着灭火抓猫等等的处理这个局面,就看见被明锦柔推了一把的齐佩到了自己跟前,面上的妆容是哭成一枝梨花春带雨,裙摆的火苗还在呼啦啦,其实跟刚才那只飞扑的白猫也差不多。 但他哪有应对齐佩的心思:「胡闹!自己下去灭火!」几乎是跟应对那猫的方法一模一样,袍袖一拂,也推开了齐佩。 然而,这个时候整个宴会之所已经一片狼藉,鸡飞猫跳的混乱之下,大半的酒菜都倾覆在地,地上又是油又是菜,齐佩本来就惊慌,再被明锦柔和秦王各推了一把,脚下一下子就踩到沾了油的菜叶,整个人连滚带跌地就摔了出去。 而偏偏不巧的是,那个方向却是朱家姑娘们正拉着吴王与魏王嘤嘤惊慌哭泣的方向,尤其是因为躲避乱跳的锦鸡和着火的猫,还向水边多退了几步,而历来水边都是有些许坡度的。 于是,接下来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或者说,众人的目瞪口呆之下,或自愿的或不自愿的,或被连累的或被推搡的,或滑倒的或被连累的,或想拉住一把旁人的或是被旁人拉一把的,只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的一片各色女声高低不同尖叫还伴随着魏王的一声怒吼:「谁推我!」 接下来就是「噗通」 「噗通」 「噗通」 「噗通」 …… 包括最后一狠心一闭眼去飞扑那只烈火白猫的宫监抱着猫,也是一声「噗通」。 整个赐宴上的火,终于全熄了。 至此,皇后、德妃、丽妃、聂昭仪,以及大部分的命妇,都已经站了起来。 然而除了匆匆忙忙拿着长竹竿去救人,以及在后头毫发无伤指挥救人的秦王之外,一时间这宴会之处竟没人再说话了。 左右八席妆容精致姿容美丽浓妆淡抹的四十八名待选官女,此刻还完全没有被飞溅到火星、没有在混乱中摔倒、没有尖叫失态、没有被旁人拉扯着失去仪态的,包括明锦柔在内,已经不超过十个人。 当然也不是剩下的三十八个人都落水了,摔倒的有六七个,吓得魂飞魄散蹲在旁边呜呜哭的有十来个,不知所措、但衣衫仪容也已经狼狈混乱、有所损伤的还有十几个。 但最惨烈的,自然还是要数那些此刻在御湖水中扑腾挣扎,然后被一个一个救上来的。 有些人还没上岸就开始哭起来了,因为落水的十几个人里,只有一半是身上有火苗的,真正跳下来自救的其实只有两三个,剩下的有掉进去的,有的是被撞下去的,还有被身边人混乱之中拉下去甚至推下去的。 当然,最倒霉的大概还是吴王与魏王,这两位完全就是在混乱中被挤下去的。 此时若说还按照一般宅门相看的规则而言,这场混乱之中大部分官女都是不合格的。但是这个时候也谈不上什么规则了,因为事发如此突然又如此严重,妃嫔也好,命妇也好,扪心自问能应对得宜的实在没几个。 这个时候能全身而退,真是一靠运气二靠运气三还是靠运气。就算这姑娘身上有些功夫,那也架不住身边的人惊慌乱撞,就算不跌倒不着火,一盘菜迎面泼到身上,还说什么仪态呢。 所以这个场面里最难堪的还是主办这场赐宴的文皇后,此刻她站在那里简直一阵阵的眩晕起来,都不用等到事后就能想到此事必然会被宣帝责备无能。 而且还有另外一宗要命的事情,那就是有关「落水」与「定亲」的问题。 自来这后宅之中若是有些什么强行促成姻缘的手段,最常见的就是落水相救,或者是二人同时落水,在水中有了肌肤之亲,就是一个极大的把柄和亲事上的由头。 v第64章[02.12] 若是这场混乱之中吴王与魏王没落水,那基本上选秀的结果就可以轻松落定了,这十来位运气最好的姑娘没有在刚才的混乱中有所损伤,无论才貌人品还是上天恩泽,都可以成为王妃人选。 但,吴王和魏王,都落水了。 魏王的性子讲好听些是怜香惜玉,实际点说就是风流浪荡,今次选秀确实有几位容貌相当出众的官女,魏王脑子一热就主动过去「查看」情形,顺便指挥宫监帮忙等等。 所以在混乱之中他被挤下去倒是正常的,而吴王这时候则是好死不死地本能想要拉他,结果这一拉倒是拉稳了,然而后头冲过来想要救援帮忙的宫监也踩到了油和菜脚滑了,从想拉一把变成了推一把,其结果就如众人所见。 吴王,魏王,跟十几位官女一同落水了。 要说这十几位官女全都不选,她们的家人肯定要闹撞天冤甚至告御状,只怕血溅宫门的心都有了。 毕竟人家姑娘们老老实实进宫来乖乖待选,什么也没干,也没互相陷害也没惹是生非,是这锦鸡和白猫横生枝节,才害得人家受到惊吓、又可能有烫伤烧伤,然后还跟男子一同落水。皇家不给个交代能说得过去吗? 但要都选,一则是皇子的惯例,通常就是一位正妃,两位侧妃,虽然下头还有再低位分的规制,但是也不必在大婚之时就一次全都选上。 这十几位官女加一起,人数也太多了,就算是分封进两个王府,那也是很不少。 而再者就是,通常宅门落水里的算计,就是谁落水谁成亲,这吴王与魏王与这么多莺莺燕燕同时落水,那兄弟两个怎么分呢? 直到很多很多年之后,宣帝的天旭朝都还经常被公卿百官,甚至士绅百姓常常提在嘴边,讲解各种或悲或喜的事例,引为经典教训,教养儿女,亲友往来,居家出门,不可或忘。 比如,请客的酒宴上宁可汤凉一点,不要用什么明火小炉子。 再比如,绡纱也好,丝绸也好,缭绫也好,流苏也好,什么材料怎么流光溢彩的好看,也都比不上不容易着火的布料实在。 还有,养猫养狗养锦鸡的,门户不严就别养了,至少有客人来的时候还是拴个绳子吧!不然畜生无知惹出事情来,做主人的真是哭死也难补救。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虽然给儿子选儿媳的时候需要有几个参考人选,但是,这个人选还是不要太多的好! 专司大盛皇室事宜的宗景司以及尚务司甚至在商讨之后联名上疏,请求以后为皇子的正妃侧妃人选做最终甄选的一轮,候选人与皇子的比例不要超过一比四,不然万一有点什么跟这次鸡飞猫跳选秀宴一样的事情,怕是年轻的皇子们消受不来。 当然,那一切都是后话了。 回到文皇后眼前的难题,从锦鸡的安危,到白猫的起火,再到宴会当中受伤受惊的众人,每一样的追究追查与事后的安抚处理,都让文皇后脸上非常难堪。 然而最焦头烂额的,自然还是要回到吴王与魏王两人的选秀的问题上。 宣帝听到消息也是震惊了大半日都没缓过来,可身为亲爹又身为皇帝的,还能怎么样呢,当然是总数十三位的姑娘分赐给吴王与魏王分别做正妃侧妃和良媛良侍了。 这时候就出现了规制和等级的问题,吴王与魏王如今都还年轻,一个十七岁,一个十五岁,虽然都已经元服成年,也都有些读书上头的聪明名声,可并没有参与太多的政务,谈不上功绩二字,纵然有宣帝的疼爱,还不过是郡王的品级。 按着大盛规制,郡王每一位郡王只有一位正妃,两位侧妃,两位良媛,最多四位良侍。那么按着这十三个姑娘的总数,就算分摊到两个王府,那么也只有两个王妃,四个侧妃,四个良媛,最终必然会出现三位良侍。 这让这些官女们的家人如何愿意,毕竟能够经过初选复选到了这个时候的四十八个姑娘,主要是用来选王妃和侧妃人选的,论才貌论家世,若是不嫁给皇子,那回到本家也是跟高官甚至是公卿之家联姻做正妻的姻缘。 现在要给皇子做侧室就罢了,做到比侧妃还要低一级的良媛已经委屈非常,谁家的姑娘能愿意做良侍?那一般来说已经是五六品小官员的女儿因缘入侍,或者是皇子若是提拔了府里的丫鬟,才会给的位分。尤其是这落水又不是她们自己的责任。因而这消息一出,就立刻有人放出些寻死觅活的说法。 当然真的寻死还是不敢的,毕竟身为臣子的,若是因为嫌位分低而以死抗争、不愿意侍奉天家,其实还是有个藐视君上的嫌疑。但是拿着寻死觅活,或者生不如死的这个态度来胁迫一下,争取自家姑娘不要做最低一等的侍妾,总还是要努力一把的。 而这个时候最哭瞎的其实还是要数朱家、顾家、梁家等等跟丽妃比较亲近的家族,他们虽然有心将女儿送选,但也是朝着正妃或者侧妃这个位置去的。而且每家都送了两个姑娘,只图到时候其中一个能得了皇子的眼缘就行。 然而落水事件之后,这亲上亲是铁板钉钉了,别说跟丽妃亲近了,姐妹兄弟之间只怕也是亲上亲了。而且这些家族还不敢像旁人一样多闹,只能百般哀求丽妃甚至昭阳殿,希望给自己家的女儿谋一个别太差的位置。 另还有一个五雷轰顶的一样反应的就是昌德伯府。其实早在俞菱心成婚前进宫添妆的端阳宫宴上,齐佩就有些精心打扮给皇后甚至秦王看的意思。荀老太太那时候虽然还没放弃最后动一次手脚的念头,但其实昌德伯夫妇是已经没有再想荀澈和自家女儿的姻缘了。 而齐佩在那时候就已经开始有一点考虑秦王,倒不是有什么倾慕的念头,而是从荀澈作为中书长史开始随侍御前之后,与秦王之间的关系似乎是有些缓和了。昌德伯私下与自家儿女分析着,不管先前有什么龃龉,荀家和朱家是打过人命官司的,在秦王与吴魏二王之间,荀澈最终支持的应该还是秦王。 所以齐佩满心想着,若是自己能成为秦王妃,不管将来是不是能顺势一举登上母仪天下的皇后之位,只要做了秦王的正妻,那至少荀澈和俞菱心,以及整个文安侯府还是要臣服在自己跟前的! 尤其是那个时候沂阳侯府文家还主动过来与齐家示好,齐佩就更觉得这条路才是她应该走上的路,一想到将来荀澈和俞菱心都要在自己面前低头甚至下跪行礼,齐佩就觉得怎样努力都是可以的! 然而在这场宴会之后,昌德伯夫妇就开始相对叹气,哭都哭不出来。 倒不是在乎齐佩没有做秦王妃的机会了,而是一旦齐佩要去侍奉吴王或者魏王,只怕跟荀家的这个亲戚情分就真的是要一刀两断了。这时再想起当初荀澈跟朱家打官司之时那惊人的冷静缜密与果决,昌德伯简直是不寒而栗。 v第65章[02.12] 而昌德伯夫人的哭天抹泪则是另一个风格,当宫宴当晚,所有落水的官女都被留在宫里检查诊治,表示不必出宫归家的时候,昌德伯夫人就立刻到了荀家一口一个嫂子去求明华月帮忙。 明华月和俞菱心作为有幸见识到这场盛事的命妇之二,倒是也谈不上如何幸灾乐祸。因为整件事情的爆发实在是太过突然了,而且事态变化之迅速,在旁观的命妇眼里看来简直是目不暇接。 几乎就跟杂耍表演一样,随着混乱的惊叫,就看见鸡飞猫跳的宴席间开始起火,随着白猫的扑腾跳跃,越来越多的人身上有火苗,然后就是秦王吴王魏王过去帮忙,再然后就开始了连珠的「噗通」 「噗通」。 在那样的情形下,齐佩也不算做错了什么,只能说是倒霉。 但这个倒霉也是真倒霉,在落水的十三人之中,最多只有两三人是自己跳下去灭火的,但因为是自己跳下去,所以在水中其实是没有真正接触到吴王与魏王的。 因而那几个人想要脱身的话,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可齐佩当时是直接摔倒之后扑跌在了朱家姑娘身上,连带着搡了魏王。而宫监的滑脚又推了吴王,所以在落水之时,这位有才有貌矜持自傲的齐家大小姐,算是夹在吴魏二王之中落水的,也算是左那啥右那啥了。 昌德伯夫人哭了又哭,但是听明华月和俞菱心将她们所看见的细节都讲了出来之后,眼泪真是不收也要收了。 这种情况别说明华月这个嫂子没办法,只怕连昭阳殿的中宫皇后也是头疼的很。 于是这场皇子选秀很不意外地又僵持了几天,并没有任何继续采选参看的必要,主要是就是为了吴王和魏王妻妾的规制以及安排进行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讨论。从朝堂上到后宫里,甚至公卿之家命妇之间,除了感叹这个鸡飞猫跳的宫宴真是做到了一个折腾的新高度之外,另外就是到底这些姑娘们的命运会如何,各种各样的说法与猜测,让所有当事家庭心塞不已,也让所有没有能够参与到最后甄选的家族眉飞色舞,简直就差开个赌盘,来赌吴王与魏王到底如何安排这些官女。 在这样的比较之下,有关秦王选妃人选的确定简直就正常到丝毫不值得任何人去注意,甚至是到了七月底终于在百般纠结之后发出选秀结果明旨时,众人才注意到,哦对!秦王殿下也要选妃来着! 当然,荀家人最关心的其实还是秦王,而那结果也确实没有任何意外。 身为晋国公世子嫡女的明锦柔,被封为秦王妃。 同时还有两个侧妃的人选一同确定,一个是与前世相同的文若瑶,另一个则是出身将门的邓紫芝,也就是俞菱心那位二姨母的女儿。文邓二人都被封为侧妃,婚期与明锦柔是同一日。换句话说秦王殿下要在大婚之日,同时迎进三位新妇。 这一点还是让明云冀非常不痛快的,在书房连摔了五六个花瓶还不算完,又把伤势刚好一点的明锦城和难得休沐的荀澈都叫到跟前,到水榭里说话又仔细问了安排和计划之后,就叫两个小混账跪着骂了大半个时辰才算完。 这个过程里俞菱心还是挺心疼的,不过跟程雁翎站在一起,远远看着明锦城和荀澈跪在明云冀跟前挨骂了一会儿,女眷们的话题就很快转到吴王和魏王最终定下的妃嫔人选与安排上了。 毕竟那才是最有意思的八卦,尤其是这结果是相当出人意料。 吴王妃居然不是众人以为的朱家三姑娘,而是齐佩。 魏王就更让人惊落下巴,定了那位不曾落水,却孱弱得好像曾经落水一百次的文若琼。 从身份与家世而言,昌德伯府的嫡长女齐佩,和沂阳侯府的嫡长女文若琼,身份还是完全足以成为皇子正妃的。只不过,齐家、文家与朱家的关系,再联系到这两家与明家和荀家的姻亲,就让整次选秀的这个结果显得格外微妙,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诡异。 尤其是文若琼成为魏王妃的这个赐婚,真是完全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从先前所有的迹象与苗头,不管是文家姑娘与齐佩的亲近,还是皇后所赐下的青云锦,所暗示的都是皇后对齐家的拉拢。但齐佩既然落水,还在水中与吴王距离极近,那么这个赐婚就还是有些合理的。 可文若琼并没有落水,那选定她做魏王妃,总不能只是给个借口说落水的姑娘是单数,所以多添一个才好兄弟平分吧? 虽然这种幸灾乐祸的嘲笑说法也不是没有,但笑过之后,明白人还是明白的,丽妃这是完全做出了要向皇后低头的姿态,以亲儿子的婚事证明自己的臣服。虽然这个婚事其实不过就是一时之计,但落在宣帝眼里,可就是十足十的诚意了。 「随她们折腾去,回头还有的热闹。」程雁翎不以为意地一笑,眼光又朝远处明云冀、明锦城父子那边扫了一眼,随即才转回到俞菱心和明锦柔这边,又叹道,「以前我在郴州也听说了不少京中的事情,只是这回真的见识到落水结亲之事,还是觉得很荒唐。不过就是一起掉进水里罢了。」 「大约就是图个省事。」明锦柔脸上神色更淡,说了一句话之后就垂了眼帘。 【卷三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吾家奸夫最宠妻》卷一 作者:墨墨雪 02、《吾家奸夫最宠妻》卷二 作者:墨墨雪 03、《吾家奸夫最宠妻》卷三 作者:墨墨雪 04、《吾家奸夫最宠妻》卷四 作者:墨墨雪 05、《吾家奸夫最宠妻》卷五 作者:墨墨雪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