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家奸夫最宠妻 卷五》 第1章 【正文开始】 随后北戎攻伐郴州的战局曾经有过一段的吃紧,程雁翎与祁烽之间那些夫妻不和的小事与战局大事相比,当然是不足挂齿的。程雁翎纵然仍旧有疑虑,但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还是也不能在那个时期提出对祁烽通敌的质疑。一旦正面提出,夫妻反目,家族成仇都还是小事,最重要是在大战之中动摇军心、自乱阵脚,后果实在难以估计。所以在那个时候,程雁翎主要的防范举动,便是调遣亲兵,加强对祁烽的监视。 只不过在那长达八个月的大战当中,从北戎军的作战与兵法当中,并没有明确看出北戎取得了什么关键性的情报和信息,尤其是在玉龙关的攻伐之中,郴州军中精心研究了十余年的火药和弩机还是一如预期地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北戎军主要的战力支持还是来自其品种优良,耐力惊人的战马,以及北戎民族本身的骁勇而已。 所以在当年的前半年,程雁翎甚至曾经以为,祁烽与那来历不明的外室之间不过就是一场寻常官家子弟的外遇,未必当真涉及到了多少情报与军机。 然而就在距离那场郴州大战结束还有一个月的时候,程雁翎却开始发现自己调派过去监视祁烽的亲兵开始陆续失踪,甚至她自己都遭遇过两次刺杀。敌人的部署狠辣而老练,对她的行踪以及某些宅邸的布局甚至都非常了解。 于是就如同时候曾经呈报给中书省留档的记录一样,天旭十年的九月,郴州曾经在后方做过一次大规模的细作排查与肃清,虽然以练兵增兵为名在稳定军心与民心,但实际上还是针对着北戎的细作排查过的。 当时也是有结果的,只不过最后找到的四十六名细作都是死的,或者在对战中重伤而死,或者眼看即将被俘虏便自尽而亡,在那个过程中,祁烽甚至还亲自手刃了五名地北戎细作,同样在中书省的记录之中明确记录,因而程广陵与其他的郴州将领,也对素来并不能算太过骁勇的祁烽大加赞赏。 如今回头看来,分明就是在那个时候的祁烽不知是被收买,还是被威胁,已经开始跟北戎有所勾结,所以才反杀了程雁翎安排的亲卫,甚至还想杀死程雁翎,只不过是在密谋失败之后反手杀了细作,从而自保。 再到后来的玉龙关大战,祁烽死在了战场上的敌方劲弩之下,原本程雁翎是有意将他尸身带回,然而北戎军使用了火攻,无数尸骨都被焚烧到面目全非,所以等到最后战事结束重新回去打扫战场的时候,实在找不到祁烽的尸体,只有一个染血的头盔能勉强带回,这也就是后来祁家能够用以诟病甚至质疑程雁翎的根基。 当程雁翎将这些陈年之事,也同时是北戎与郴州军内部开始出现勾连迹象的旧事在朝堂上当堂陈述出来之时,群臣百官一片哗然之外同时也有许多质疑,一方面就如同祁夫人在京中或明或暗给出的说法都是一面之词一样,程雁翎如今的说法,也不过是程雁翎这方面的解释。如今祁烽已死,将一切罪责都推给死人,本身就很没有说服力。 而另一个方面,就算程雁翎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那么这些话为什么不在十一月就直接讲出来,要拖到年后的这个时候? 还有,通敌勾连这样的大事,既然可以追溯到天旭十年这样早的时候,那个时候就应该在战后直接向宣帝禀报,怎么能耽搁到现在呢? 说不得这里头还是有程家领兵失察,或是另有什么内情与私心等等。 程雁翎对这些质疑显然是毫不意外的,年轻的女将微微侧目,长眉扬起之间英气如刀:「在查无实据之前妄议叛国通敌,一来有攀诬忠良之嫌,二来会动摇军心,影响十万郴州军的士气。在郴州边城的子弟兵,风餐露宿,守卫玉龙关,保卫的是大盛天下的安康繁华。时时刻刻都预备着洒血殉国,上至将领,下至兵卒,人人的心志都是一样的。阁下在京城锦绣之中,听风推浪,见云泼墨,反正攀诬旁人是不费力气的,你自己也不需要将你的背后交给战友,不用将你的性命交给你的将军,不需要随时准备按着一声军令舍生赴死,你当然觉得通敌叛国这样的话可以随便说说,随便传传,随便问问了。」 被程雁翎正面直视的言官登时满脸涨的通红,脖子上青筋都要暴起,本能看了看身边的同僚,几乎是半退了一步,才硬顶道:「这……这尽忠报国之路,人人各有不同……我等直言忠谏,也是尽忠君父!」 「直言的意思不过就是将你心里的念头说出来,纵然诚实,不减愚蠢。」程雁翎哼了一声重新转过头,再度直面宣帝,朗声道,「有关郴州军自天旭十年以来,至今每年,每月排查细作、追索敌情的奏报,中书省都有密折留档,请皇上鉴察。」 顿一顿,再度环视百官:「至于我此番奏报,为何耽延到如今,是因为天旭十四年我离开郴州之前,已经预备了引蛇出洞的安排,所以此番再回北地,已经抓到了要紧之人。」 群臣愈发哗然,但也有人还是再度提出,端仪县主纵然舌灿莲花,说出这许多的道理和做派,郴州军中出现了通敌之事,本身就有主帅失察的责任,如今怎样都不过是亡羊补牢。 而另一方面,北戎民风彪悍,对大盛又常有狼子野心,对大盛不可能不会全线防备。端仪县主从腊月开始到的现在,前往了北戎一个多月,居然这样毫发无伤地全身而退,还说能将要紧的奸细抓回来? 纵然再怎么英勇过人,也实在太过传奇了,焉知这抓回来的不是程雁翎自己跟北戎勾结之下预备来送死的死士,专门过来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 这话其实还不能说是完全不得人心,北戎与大盛之间最主要是天堑就是玉龙峡谷,如果不是正式通过玉龙关和祁北关进入北戎的话,就要穿山越岭。虽然不能说完全没有困难,但也的确是艰险万分。 尤其还是年下,北戎被大盛的气候更要寒冷一倍,一个多月的时间,程雁翎居然能够潜入北戎再抓回奸细,甚至让对方毫无察觉,这的确也太神了些。 因而提出这一点之后,连宣帝的眉毛都好像稍微动了动,除了荀澈仍旧是目光平视,好像全无所动之外,余人几乎都望向了程雁翎。 第2章 程雁翎却唇角一扬:「谁说我去了北戎?」 几乎是齐刷刷的,包括宣帝在内的所有人都将目光完全转向了年轻的中书长史荀澈,这位比程雁翎更加年轻,过去一年多以来引发争议不断的文安侯世子。 荀澈微微一笑,俊秀而白皙的儒雅面孔看起来好像比程雁翎要温和多了,然而温和目光之中的锐利与锋芒,却让人同样心惊:「郴州军中,有人内外勾连,并非一日之事。其根之深,不可妄动,否则影响的是郴州军心,也必然影响玉龙关的安危。我奉旨前往郴州清查此事,其实在十一月二十四,已经密旨禀告陛下,祁家大有可疑。包括已故的祁烽,如今还在的二将军祁康,三将军祁德。不瞒诸位同僚,我在郴州查到线索指向祁家之事,也有幸经历了两回刺杀,还留了一道刀疤在手臂上,很是惊吓了内子。」 顿一顿,又笑道:「彼时我也曾向皇上请旨确认,皇上圣明,决意对此事追查到底,而祁家显然也有所预备,所以才与端仪县主定下计策。名义上说是县主去北戎追索敌人,其实在我回京之后,县主一直改装潜伏在郴州之中。真正出了玉龙关的时间,大约也就两个时辰不到罢了。」 这次除了已经提前一日得知内情的中书省重臣们以及阁臣之外,余下百官的神情已经皆转为震惊,连先前些许的轻声议论也都彻底静了下来。 程雁翎这时亦再度接口,冷笑之意越发锋锐:「我所带回来最要紧的人证,便是如今已经入赘北戎海氏部族的新贵,改名为瑞烽的小祁将军。刚才是哪一位大人说,这可能是北戎为了跟我们镇北将军府勾连所送来的死士来着?」 祁烽还活着? 这时首辅英国公终于出列,躬身奏报:「请皇上下旨,将此案交于大理寺与兵部协同处置。祁夫人如今在京,多有言语宣扬端仪县主私事。看似以家宅女眷闲谈,实则败坏端仪县主私德,污蔑郴州女将,其心其意,已非私怨,乃是怀叛国之谋,毁我大盛郴州军梁柱。请皇上明察此事,亦请皇上还端仪县主清名,并恩眷郴州军中舍身卫国的女将女兵。」 稍停一停,又补充道:「臣以为,大盛开国之处,便有承天皇后与太祖一同征战,至襄帝朝,又有襄敏皇后明氏,与襄帝同战郴州,从北戎手中重夺玉龙关,保我大盛后世安宁,北地无忧。我朝前有昭宁大长公主舍命督战,后有端仪县主破敌卫国,可见在军伍战阵之中,女将功绩忠烈,皆不逊于男子。还请陛下嘉赏宽恩,让将门世家之女、民间忠勇之妇,皆有报国之门。」 至此,天旭十六年的第一场廷议,便在宣帝允准英国公所奏,并命中书省与内阁进一步详细议定的恩旨之中,落下帷幕。 当然,有关程雁翎所奏,以及英国公所禀,一切都只是这场宣帝朝间有关军制整改,以及夺嫡争端的开始,又或说是推动而已。正月十七当日,郴州就有六百里加急的奏章再次送入,是老祁将军在病榻之上的本章。 而祁烽虽然被活捉送到了大理寺,然而祁烽的母亲祁夫人佟氏,并佟氏的娘家皆在大理寺当堂提出了喊冤与反诉,表示并不认识这个被送来的所谓「祁烽」,真正的祁烽已经死在了战场上,为国捐躯云云。 大理寺、刑部与兵部联合会审之间自然也要多方取证,在祁家余人全力赶往京城自辩分诉的同时,大理寺亦向宣帝请旨,遣人前往郴州,进一步抓捕或是采选证词证物等等。 而在廷议之中,虽然不好在大理寺的三堂会审结果出来之前急于复议,可英国公所提出有关女将女兵之事,争论却还是很大的。对于程雁翎提出什么将门之子入伍操练的本章,反弹就更大了。 其实将门之中与祁家想法相似之人甚多,即便是战时,真的愿意舍生忘死在前线作战的公侯子弟也没有多少,更何况如今大盛国强而北戎势弱,就更有不少将门子弟并不愿意那样刻苦操练了。 所以在正月十六的廷议之后,除了程家的通敌嫌疑算是彻底洗清之外,其他的争议反而只是一个开始。除了廷议之中每日里朝臣们争论不休之外,高门女眷之间的闲话流言也越发热烈纷扰。 其中最主要的一个争论话题是——既然祁烽没死,那么程雁翎与祁烽到底还算不算夫妻? 因为按照以前众人所听说的,祁烽是在战场上殉国了,程雁翎自然而言就成为了祁烽的遗孀。当时朝廷为了抚恤殉国将领,还对身为寡妇的程雁翎有所封赠。而到了天旭十四年程雁翎大归,是镇北将军府和祁家之间达成了协议,也在祁家宗族耆老面前做足了礼节,拿到了大归文书,才从祁家孀妇重新变为程家女,也才有再议婚嫁的自由。 但是如今祁烽居然没死,祁夫人跟佟家说什么不认识祁烽,这个不是真正的祁烽云云根本就是慌不择路的胡乱辩解,试图在这么个要紧的时候来个壮士断腕,从而保全家族余人等等。 可京城之中认识祁烽的又不只是程雁翎一人,虽然祁烽脸上确实多了两条伤疤,让眉目有些狰狞,但是在诸多证人的共同指证之下,再加上大理寺的老练审问取证,祁烽的身份是确凿无疑的。 论罪之事先撇开不谈,军国大事也由朝廷上去争,女眷之间好奇八卦的还是又回到程雁翎身上。 既然祁烽没死,那么只要祁家不出休书,程雁翎目前其实就还算是祁烽的妻子。而祁烽犯下如此大罪,想来是性命难保了。祁家却不知道会被连累到什么地步,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祁烽再真死一次,程雁翎之前的「提前大归」还算有效吗? 虽然从整体上,大部分人也都知道程雁翎应该是不会跟祁家再有太多牵扯,但世事变化往往出人意料。当年谁又能想到战阵殉国,朝廷抚恤的小祁将军没有死。 而如今在祁家全力自救的过程中,难道不会想要顺带着将程雁翎一路抹黑到底,反咬噬骨,连带着一起死吗? 面对着俞菱心也有这样的担心,整个正月几乎都是早出晚归、甚至亦有几分清减的荀澈只是笑:「祁家人若不是真的想要九族尽灭,就不会继续攀诬县主。毕竟如今祁老将军还有一口气,皇上自然是宽和的,并不想真的将祁家连根拔起,程家对老祁将军也有几分情面。」 第3章 「可是祁夫人进京来的这个动作,难道祁家长辈不知道?」俞菱心撇了撇嘴,她如今月份又大了一点,渐渐显怀之间胃口也不太好,时常呕吐,腰也酸的难受,正月的后半个月就没怎么出门。 原本还有明锦柔能过来陪着说说话,结果现在明锦柔自己身孕还没过三个月,虽然初二在晋国公府提起的时候一脸的浑不在意,甚至也没有上报宗景司,但实际上某位呆头鹅王爷已经下了死命令,要明锦柔安心养胎。 而荀澈在廷议之中热火朝天,大理寺追查严审焦头烂额之间也是繁忙非常,一则是要时常伴驾参议,再者身为当初主要负责郴州兵变追查之事的钦差,大理寺的会审也不时需要荀澈前往。 等到宫中与大理寺两边皆忙完,荀澈还有大半时间要去秦王府或晋国公府,每每回到府中,虽然还是满心关怀俞菱心的身体以及家里的事情,但看着他疲惫的样子,俞菱心往往也是赶紧打发他去沐浴休息,不要再太多劳神。 一直是到了月底终于有了这休沐半日,夫妻两人才能好好坐下来说说话。 荀澈伸手将她向自己怀里又搂得紧了些,在她发端与脖颈间蹭了蹭,才淡淡笑了一声:「其实将门之家里头的那些糊涂事,跟京中的公卿豪门也差不多。老祁将军虽然英雄一世,但大约也是太过一心扑在治军领兵上头,后宅里头始终不太清净。祁烽那人也不是不出息,其实真论起文治武功,比下头两个弟弟还是强些的。只是跟县主比,就插了些。但这也没办法,我大盛如今这一辈的将门子弟当中,莫说祁家,就算是京中的这些,再加上渝州的宝栋府,泉州的平南将军楼家,谁家的年轻子弟也比不过端仪县主,这才是事实。」 提起祁烽,俞菱心还是很鄙夷的:「比不过妻子,就可以养外室么?到底什么绝色佳人,能叫他叛国通敌?祁老将军如今没叫他活活气死,也是不易。」 荀澈唇角微扬,同时伸手去点了点俞菱心的鼻尖:「这也就是你们妇人的想法罢了。绝色佳人当然不能叫祁烽叛国,但是这佳人若是拿了他的短处把柄,叫他一步步地先从小事泄露开始,慢慢自然就泥潭深陷了。就跟那些因赌败家的子弟一样,若是一开始就叫他如何去倾家荡产、甚至谋财害命,哪一个纨绔也不肯的。但是先以小事勾着,一步步的,自然就难以回头。」 「什么叫妇人的想法?」俞菱心立刻眉毛一扬,推开荀澈的手,「连英国公都说女子是不输给男子的,你回家来倒是反瞧不起我了是不是?」 荀澈只是笑,顺着俞菱心的手松开,却又立刻再去搂她的腰:「我哪里敢。尤其是在郴州亲自见识了县主的本事,什么叫自愧不如,荀某人还是知道的。我刚才的意思是,你们到底是太过柔善,以为男子女子在一处便定有什么真心,所以才会觉得祁烽是因为沉迷爱恋那外室,从而舍家叛国。其实是那女子先勾着祁烽迷恋了几日,随即偷偷做了一个局,让祁烽与祁将军的一个侍妾同寝了一回。这奸淫父妾的罪名,祁烽和祁家都担当不起,后来那外室又跟祁烽要钱要物,要见识军营中的种种,总之便一步步半是哄骗半是威胁的引他入局。等到祁烽终于明白那外室,以及祁将军的那个侍妾其实都是卧底的细作之事,北戎那边拿到他的证据已经更多了,也就不得不从。」 顿一顿,又补充道:「至于祁夫人到底什么时候得知这些,怕也是去年而已,他们其实也没那个本事一直阖家勾结。至于祁夫人在京里的这番动作,也是祁烽暗中潜回郴州之后的挑唆,祁老将军是定然不知的,祁将军倒有些难说。只不过如今祁老将军和祁将军自辩之时亦有休妻之说,且有的闹,大约二月才见分晓。」 俞菱心撇了撇嘴:「出了事就知道休妻推给女人,祁老将军纵然是英雄,这祁将军也是个狗熊,祁烽果然一脉相承。」 荀澈笑笑低头去蹭她:「荀夫人,所以为夫的才说你有时还是过于纯善了些,这天底下真的爱妻如命,为了媳妇什么都肯做的人,就在你跟前而已。旁人哪里有那个心思。」 「真是……越发不要脸了!」俞菱心忍不住笑着啐他,「什么话都说的出口,还……还……」还了两回,这「爱妻如命」四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满心里的欢喜与甜蜜仿佛潮水一样,她唇边的灿烂笑意更是压都压不住。 「还如何?还没有行动是不是?那为夫这就补上。」荀澈笑着去亲她的唇,随即又沿着脖颈向下流连,动作熟稔而温柔,只是也不得不带了几分隐忍。 俞菱心回手亦去抱他,甚至还轻轻咬了咬荀澈的耳垂:「你若是实在……」 荀澈的眼睛不由一亮:「真的?」 俞菱心咬了咬自己丰润而娇美的下唇,轻轻应声的喉音几乎低不可闻。 很快,晴雨轩外侍立的丫鬟与护卫们便尴尬而默契地又向外移开了两步。而脸上微红的甘露抬眼之间刚好看到陈乔拿着书信快步而来,便伸手一拦:「若不是太着急,就等等罢。」 陈乔犹豫了一下,看了看甘露微微泛红的双颊,又看了看众人站立的位置,不由挠头。 但踌躇再三,他还是硬着头皮上了前,在房门外甚至又停了停,才尴尬地禀报了一声:「二爷,青江的信到了。」 一时间,万籁俱寂。 主要是陈乔背后发寒,舌底发苦,整个人都很有些僵硬,甚至不敢去看甘露等人——作为荀澈身边最亲近的随身护卫,他当然知道自家世子爷对少夫人的迷恋,以及这些日子少夫人的身孕,让荀澈到底有几分欢喜,又有几分……煎熬。 可以说很是漫长的几息之后,里头终于还是传来了荀澈的干咳,以及似乎仍旧清朗而沉稳的声音:「是霍爷的手书?」 说着,便开门而出,一袭家常的月白袍子仍旧十分整齐,俊秀面孔上也平静无波,好像就是刚从书房读书而出一样。 甘露等人并不敢抬头去看荀澈,陈乔则是深深躬身的同时连忙双手将书信奉上,背脊越发僵硬——世子爷的不爽,他还是听得出来的。 第4章 然而下一刻,当荀澈拆开了书信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似乎没有什么变化的神情还是让身边的陈乔,以及披衣跟出来的俞菱心都察觉到了不同。 「你先休息罢,我去书房回信。」荀澈折身又亲了亲俞菱心的额头,随即便带着陈乔快步离去。 俞菱心看着他脚下的步伐居然比平时要快上不少,面上虽然含笑应了,心里却微微提了起来。 今生的一切都变化了那么多,但有一点是不会变的,那就是宣帝朝的夺嫡纷争,风起云涌、格局变化之间,接下来的斗争只会更加激烈。 事实上也正如她心中所虑,当晚荀澈便是直到深夜才重新回房,而转日一早又匆匆出门,随后的数日都是早出晚归。 俞菱心没有问太多,她大概知道荀澈的盘算,至于一应细节,既然没有什么能够帮助的,就还不如安心养胎,闲时除了与婆婆明华月和小姑荀滢说话,也会看一看邸报,以及问一问白果如今外头明面上的流言。 随着三月份天气的回暖,有关祁烽叛国通敌案子的审理也渐渐落定。跟荀澈所说一样,祁老将军果然是存壮士断腕之心,亲自拖着年迈病体赴京请罪,几乎就是要自刎殿前,只求宣帝给祁家留一条残存血脉,让完全不知此事的幼子幼孙一脉不至全然断绝。 宣帝到底仁厚,而为祁老将军求情者亦不少。不管是因着当年老将军的赤胆忠心确实对祁家有些情面,又或者只是单纯不想让程家就这样全身而退的心怀鬼胎,总之各样的保奏本章还是陆陆续续的递上,最终到得三月中,宣帝在与大理寺、刑部、兵部重臣并阁臣商议之后,定下了对祁家的发落。 祁烽本人自然是立斩无赦,其父革职,其母有刻意中伤程雁翎、动摇军心之罪,赐自尽。余下兄弟族亲等,与祁烽亲近勾连者皆斩,查明无关且不知者革职,祁家阖府抄没,但念在祁老将军早年功勋,另赐白银千两,回乡养老。 而镇北将军程千里身为郴州军主帅,亦有失察之罪,不过清查之事,亦有功补过,因而只是罚俸斥责,小惩大诫。至于程雁翎与祁家的姻缘之份,至此亦彻底终结。 但此事到了这个时候,就没有再次在京中引发什么议论了,因为在三月十四,宣帝对祁烽案定论之前,阁臣之中已经有人再度提出了有关议立太子之事。 莫说从正月十六,程雁翎回京之时就基本算是给祁烽案敲定了的一个大局,就算是该案仍有争议,其紧要之处,也万万比拟不了青宫储君之位的议立,大盛万里江山的传承。 而且,这次宣帝虽然仍旧没有在储君人选这个问题上表示出明确的偏向,但口风却带来了更加暧昧而含糊的信息,当廷回应阁臣的意思,几乎就是让群臣百官畅所欲言,尽可提出对未来太子人选的看法与奏本。 其实有关立太子之时,在天旭九年,也就是四皇子赵王六岁的时候就曾经有臣子含糊地提过一次,明面上的意思虽然说是有嫡立嫡,保举赵王,然而实际上赵王的自幼体弱,以及昭阳殿远不如长春宫圣恩深厚,人所共知。因而那一次与其说是议立,倒不如说是试探,试探宣帝对待后妃并膝下诸子的态度。 那个时候的宣帝直接回避了这个问题,理由是诸子皆幼,容后再议。而后天旭十年便是北戎进犯郴州,有关储君人选之事顺理成章地就被延后了。其后数年,每年也都会有人或明或暗地再提一提,而宣帝的答案总是一致的,再议,再议,再议。 对此,荀澈甚至私下跟俞菱心暗暗评论过:「皇上性情仁厚随和,大盛历代帝君,空前绝后,无人可处其右。」 当时俞菱心就白了他一眼——你想说皇帝老儿太优柔寡断了是吧! 不过这话到底还是不能直说的,夫妻二人心照不宣,这话题也就带过了。 再回到眼前,宣帝这次虽然看似仍旧说了「再议」,却并非是一味拖延,而是当真叫群臣百官,议论保奏,大约也是从当初仁舜太子朱伞之事开始,终于意识到此事已不能再拖。 但群臣议论归议论,从三月十四开始,一直到三月底,魏王大婚终于举办之间,廷议之中都还是一片热热闹闹的太极景象,人人都好像对确立储君之事很有些看法和想法,然而却也没有几个位高权重之臣正面提出人选之议。再说白了,就是群臣几乎都是在一边议论一边观望,并不愿意轻易明确表示出自己到底站在哪一边。 即便是因着姻亲关系,或者多年来都立场鲜明之臣,在这个局势之下也不愿意先开口保奏,同样随着廷议之中一波又一波的话题,在继续试探宣帝以及同僚的态度。 这样的局势一直持续到了四月初二,也就是魏王终于大婚迎娶了文若琼,以及另外四位良媛之后的第三天,宫中忽然传出消息,四皇子赵王突发急病,全身长满疹子,情势甚危。 宣帝为此大为焦急,虽然文皇后没有得到宣帝多少爱重,长期以来体弱的四皇子也不如二皇子三皇子这两位异母兄长在父亲跟前讨喜,但再如何,赵王也是宣帝的亲生儿子,父子亲情,到底连心。 于是随后几日的廷议中,关于储君之事的讨论就少了很多,毕竟「立嫡」之说原本就是争议的主题之一,但是赵王这样突发急病,又自幼体弱,说难听点就是都不知能否活到成年,非要立嫡,其实对大盛江山的传承并无保障。可是这话也不能直说,否则就是咒诅皇子,这样的罪名谁也担不起。 刚好今年的春闱定于四月下旬,便有见风使舵的文臣,看着宣帝的脸色,提了一本有关科举取士、书院子弟之类的事情,勉强也算个缓冲,宣帝随口应声之间,上行下效,群臣半是默契半是回避地,又议了两日有关春闱。 而这个对于京城中的大多数中等官员家庭而言,其实是比储君之位更关心的话题。比如俞家,便是一例。 虽然前世俞家的陨落是跟夺嫡有关,但是对于行事素来还算本分的俞伯晟而言,从心里其实是没有想过要如何搭上未来的储君从而飞黄腾达的。 第5章 即便今生女儿嫁到文安侯府,越来越明显地成为秦王一脉的支持者,俞伯晟也仍旧没有在夺嫡之事上太过关注,反倒是更多在留意俞正杉和俞正桦的功课。 俞正桦如今还不到十岁,正是专心读书打基础的时候,倒是更不受什么时局影响。可俞正杉就不太一样,他如今刚到十五岁,秋闱已得了少年举人的功名,现在的春闱正是在可下场亦可不下的两者之间,俞伯晟为了侄子的前程,便很有些犹豫。 俞菱心自然也是关心的,加上四月初正是春夏之交,风和日丽,小郗太医也说虽然如今月份大了已经显怀,但还是可以适当走动,舒活筋骨气血,索性便叫白果等人仔细伺候着回了一趟娘家,探望祖母和父亲,也是看一看听说最近有些焦躁的俞正杉。 见到怀孕的俞菱心回来,俞老太太自然是欢喜非常的,只是祖孙说话之间提到俞正杉,老太太还是有些眉头微锁:「他近来是不太稳当,不过应该没什么大事,你现在身子六个多月了,还是保重自己要紧,家里的事情也不用太挂怀了。」 俞菱心看了身边的丫鬟一眼,白果和霜枝立刻都会意出门,她才压低了些声音:「是为了晏家的婚事?」 俞老太太有些无奈,但想想俞菱心这样懂事又稳重,便叹了口气:「过年的时候,你太太去跟晏家太太吃了个茶,探了探口风。晏家那边虽然没说太绝,但是却有点推脱的意思。一则是说杉哥儿比人家姑娘小了几个月,再者也是外头有些风言风语的,大约是姑爷的堂兄,可能对晏家姑娘还有些想头,晏家虽然不想重提旧婚约,但也忌惮着咱们家跟文安侯府的这一层亲戚。」 俞菱心沉吟了一下:「那晏姑娘自己怎么说?」 俞老太太又叹道:「那姑娘是个好姑娘,杉哥儿后来自己去找人家,人家叫他好好考试,若是一味浑闹的,反倒叫人瞧不上。因而前些日子,杉哥儿倒是踏实读书了一阵子。就是最近,哎。」 「我去看看他罢。」俞菱心想了想,便又叫了白果进门扶着,前往俞正杉的书房过去。 进门姐弟相见,俞菱心居然稍怔了怔,数日不见,俞正杉又高了些,然而居然也憔悴了不少:「杉哥儿,你这是……」 俞正杉目光黯然:「大姐姐请坐,您月份大了,要小心。」 「我没事。」俞菱心由白果扶着坐下,又去打量他眼底的乌青,头发甚至也有些不那么整齐,「倒是你,昨晚没睡好?」 「恩。」俞正杉倒是也不否认,「昨晚上姐夫叫陈护卫给我带信,让我今年不要下场春闱。他说我最多就是中在三甲,那就不如不考。」 昨晚荀澈回来太晚,俞菱心居然不知此事,不过她对荀澈的信任大概已经超过自己,因而顺口就道:「还是听你姐夫的罢。」 俞正杉低头苦笑:「恩。听姐夫的,不考就不考罢。反正豫章师兄也病了,大家都不考,挺好。」 俞菱心刚要再说,眉头便微微一蹙:「你说,齐珂也病了,是什么意思?」 俞正杉抬眼看了看俞菱心,黯然神色中居然有几分苦涩嘲讽:「难道还有姐夫不知道的、或是没告诉姐姐的事情?豫章师兄近来在外头也是大大有名呢。听说外头都有赌坊暗暗的开了赌盘,要押他能中在三甲的哪个位置,只可惜,他这次的病势来的甚急,怕是春闱不会下场了。」 俞菱心当真有几分意外了,前世里的齐珂就是在天旭十五年的春闱里高中探花,一时间风头无双,后来按着惯例入翰林院,一路仕途平坦。而他为人十分清廉耿直,虽然年少才高,秋闱夺魁高中案首,春闱又金殿提名点为探花,对其欣赏拉拢的王公贵族不知凡几,但齐珂却一一谢绝,甚至连后来的婚配之事也是迎娶了出身不过六品小官家族的聂氏。虽然朝廷百官对此多有暗中慨叹书呆子死脑筋云云,然而清流之中自然还是对齐珂大加赞赏的。 不过,那一切都是前世的事情了。 今生的世事流转之间,昌德伯府的姿态变化同时,齐珂也是受到了一定的波及。从一开始齐珏拉拢齐珂,再到后来的梅林诗会之中吴王与魏王的主动示好,不知不觉间,齐珂的才学虽然仍旧被士林所称赞,然而现在他身上却少了很多清正风骨、不附权贵之类的赞语。 对此,俞菱心自然是有所耳闻的。甚至不需要荀澈的格外留神,事实上自从梅林诗会之后不久,魏王虽然因为跟吴王良媛的不清不楚而受杖受责,吴王的交际往来却没有减少多少,尤其是对齐珂的拉拢。 所以到得年后,外头甚至已经有齐珂的文集和诗集在流传,几乎都是在吴王的赞誉与支持下出现的。对此,荀澈倒是没有如何明着鄙薄,也不知道是介意前世的敌对、今生俞伯晟曾经在俞菱心婚事上的考量,还是如今荀滢一直在买齐珂的诗书,总之荀澈几乎是很少提起齐珂。 而俞菱心也不太能确定,到底今生的一切变化,对齐珂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可要是说连天旭十五年的这次春闱都不参加,那变数可就大很多了。 「是什么病?你去看过他吗?」俞菱心知道俞正杉跟齐珂关系很不错,而齐珂的立场又很微妙,一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顺着又问了一句。 「看了一回。」俞正杉点点头,「先前说是风寒,但却比寻常的风寒严重的多,突发高热的时候,将他母亲都吓坏了。如今还在养着,听说吴王府送了好些人参过去,二殿下又给请了太医,应该没什么大事,也就是春闱参加不了罢了。」 「二殿下还真是有心。」俞菱心唇角一勾,心里立刻有数。 「大姐姐,」俞正杉忽然叫了俞菱心一声,然而下一刻又仿佛有些犹豫,竟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俞菱心眨了眨眼,随手将白果带着的蜜露拿出来抿了一口:「怎么了?跟姐姐还有什么不便直说的?」 「也不算罢。」俞正杉的神色确实很踌躇,又纠结了一下,才试探性地道,「虽说豫章师兄这些日子是跟二殿下走的太近了点,但是我……我总觉得他可能喜欢你们家的二姑娘。」 第6章 俞菱心差点将蜜露喷在杯盏里:「……什么?」 俞正杉想了想:「其实我也不是特别确定,他那个人吧,就是说起史书文章话多,别的事情也没什么话。上次我去探病,顺便也跟他借一本书,豫章师兄就叫我自己去他书房里找。我就看见了他写的诗,虽然说是写白梅花,但我总觉得他是写的你们家二姑娘。因为那天你们家二姑娘拿着指点的那张手稿,都有点皱了,还是压平了跟新诗放在一起。豫章师兄是很少留手稿诗稿的,尤其那天在梅林诗会里写的诗不过应景而已,也不是什么佳作,要说有特别的,还不就是你们家二姑娘拿起来指点过么。」 虽说对于荀滢与齐珂的几番接触,以及这些日子以来荀滢的神态种种,都让俞菱心甚至荀澈心里是有了个大概预备的,然而听到俞正杉这样一句句分析下来,俞菱心还是有种莫名的哭笑不得,几乎是张口结舌了几息,才勉强道:「你哪里来这样多细微心思。」 俞正杉微微侧了头,没直视俞菱心,明明年少清朗的声音中,居然也带了几分低沉与沧桑:「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不如意者这样多,大约相类罢。」 俞菱心更没想到俞正杉对晏家姑娘居然这样动情,叹了口气刚要说话,便听外头下人禀报,说是荀澈亲自过来接她。 俞正杉摇了摇头,强打精神起身:「大姐姐先回去罢,你身子要紧,还是先顾着我小外甥。旁的,也都没什么。」 俞菱心也知这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你先静静心,晏家的事我跟你姐夫商量,凡事都有转机的。至于你刚才说的……」 「姐姐放心,断不与旁人提起。」神色落寞的俞正杉反倒显出几分格外的沉稳与成熟,好像几个月不见,就真是长大了不少。 俞菱心点点头,又叮嘱了几句起居留神,保重自身云云,便扶着白果的手,又揉了揉自己确实有些酸软的腰,慢慢回到前头去。 一身公服的荀澈已经给老太太和俞伯晟见了礼打了招呼,众人因着关心俞菱心的身体,倒是也没有再如何挽留客套,便直接温言告别。 俞菱心瞧着荀澈的神色还算平静,斟酌了一下之后,便在马车上将俞正杉说的事情提了。 荀澈的脸色果然很难看,沉默了半晌,只是伸手去搂着俞菱心,同时摩挲着她温暖而柔软的手。 俞菱心沉了沉,又调整了一下自己倚在他怀里的姿势,也是思绪复杂:「其实我不明白,齐珂为什么要跟吴王走的那样近。他凭自己的才学又不是没有出路,哪怕喜欢滢儿,金榜题名之后也不是没有机会的。」 荀澈眼帘低垂,又沉了好一会,才叹了一声:「真是……冤孽。」 俞菱心很少听到荀澈讲这样的话,更少听见他言语之中带出这样的无奈,不由抬眼去望他:「慎之?」 荀澈捏了捏她的手,又放在嘴边亲了亲,然而满心的烦躁仍旧是压也压不住,活了两辈子,自诩算无遗策、智谋过人、覆雨翻云的荀某人,此刻居然只想破口大骂。 可是他居然也不知道该骂谁,是骂齐珂,还是骂吴王、魏王,还是骂荀滢,又或者骂他自己。 「慎之?」俞菱心看出他神色变幻,忍不住又问了一声。 荀澈终于缓缓舒了一口气:「滢儿性情虽然温柔随和,很多事情都不放在心上,实际上却是重情至极,对有些东西也是特别执着的。我瞧着她看齐珂的诗文书卷的样子,怕是真的上了心,这个劝是劝不动的。」 俞菱心点点头:「这个我也看出来了,那咱们是不是应该拉齐珂一把?他若是再继续跟吴王这样靠拢下去,将来不就成了吴王府幕僚了么?我听正杉说,这次齐珂突发急病,吴王百般施恩,只怕他这病来的都未必是真病。」 荀澈冷笑:「当然不是真病,吴王拉拢人的手段总共还能有几样,只是齐珂,未必心里不清楚。我瞧着,他这是顺水推舟了。」 「顺水推舟?难道齐珂自己不想下场春闱,不想考功名?他……他难道还真的看好二殿下与长春宫?」俞菱心比之前更震惊,尤其是回想前世的齐珂名声,以及今生几番见到齐珂时的做派与气质,都很难想象齐珂会想要依附吴王。 且不说前世的齐珂明明有更好的机会,再者以眼前议立太子的格局含糊不清之时,连朝廷重臣们都怕站错队而全力打太极、力求中立保身,齐珂却顺势投向吴王?就算是齐珂今生在局势变化之中不想再做清流名士,以仕途时局而论,这也算不上一个特别聪明的举动罢。 「你有没有听白果提过魏王在大婚前买了一批歌姬?」荀澈忽然问了这样一句,同时侧头望向车窗外,目光中已经有凛冽寒意。 俞菱心微微一怔:「好像罢,但魏王一直贪新好色,喜爱歌舞,这采买歌姬之事有什么不妥吗?」 「这批歌姬的样貌气质,都是比着滢儿样子挑的。」荀澈说话之间又咬了咬牙,「这件事齐珏一定知道,昌德伯府可能还出了力。」 俞菱心登时便觉得后背发寒:「魏王这是疯了吗?难道他对滢儿就这样不死心?」 再下一刻,她忽然明白了荀澈的意思,为什么在提及齐珂之事的时候会说起此事。 只是俞菱心也还是震惊的:「你觉得齐珂是……是因为知道了昌德伯府在帮着魏王找跟滢儿相貌相似之女、以及魏王将来必定对滢儿仍有图谋,所以才甘愿连春闱下场的机会都不要……」 荀澈这时回转目光,重新望向俞菱心,神色复杂里也带了几分疲惫,亦有几分慨叹:「易地而处,若是为了你,我也肯的。」 这话里的意思让俞菱心越发满心惊疑,她想了又想,再度确认道:「所以,齐珂是为了探知魏王等人对滢儿的图谋,甚至暗中干预破坏,才会顺水推舟地去接受吴王的拉拢?」 荀澈叹了口气:「有可能罢。到底这位少年才子心里是如何想法,他自己不说,我也不好全然断言。但不拘前世今生,以齐珂的才学,都不需要依附皇子才有出路。」 第7章 「可……可他就算知道了又能做什么?难不成给咱们传递消息?若是被吴王魏王知道,他哪里还有活路?」俞菱心顺着想下去,眉头也不由紧紧锁起。 荀澈却没再说话了,只是静静搂着她,一下一下地轻轻抚着俞菱心的手臂。 再想想,其实她也明白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站在荀澈和俞菱心此刻的立场上,自然知道对吴王魏王都有哪些暗中的监视与防备,全力以赴地防备着前生惨剧的重演——然而,这也是在有前世之事的前提下。 上一辈子的荀澈,也并非不知魏王的性情,甚至两宫的某些图谋,然而却还是一时的疏忽,荀滢便万劫不复。 倘若齐珂当真对荀滢有情,又通过齐珏或者吴王而得知了魏王可能对荀滢使出什么下作手段,那么顺水推舟接受拉拢而深入虎穴打探消息,其实也不能说太过叫人意外。 「慎之。」俞菱心双手合拢,去握了荀澈的手,「还是按着你原先的筹算,一步一步的来罢。以齐珂的才华头脑,想来一时的自保之力还是有的。若是咱们这边强行乱了阵脚,只怕反而不好。」 荀澈又沉了沉,便重新打起精神:「是,一步一步来罢。我估计,最近几日宫里就该有些动作了。」 「你是说长春宫还是昭阳殿?难道丽妃还能求皇上让滢儿给魏王做侧妃吗?」提到宫里,俞菱心的警觉也提起了几分。 「那倒不会。」荀澈摇摇头,神色的凛冽之间亦越发锋锐,「其实魏王虽然无耻好色,但头脑还是很有几分狡猾,不是那种纨绔子弟的一味浑闹。如今内阁将立太子的事情提起来,朝臣跟皇上都在打太极,推来推去的互相试探,虽说试探了半个月之后看似没有什么明确的结论,可实际上风向还是显出来了。除却完全中立的不算,位分太低的不算,现在更倾向秦王殿下的朝臣大约要有六成,至少看上去大致如此。」 他说到这里,俞菱心立刻便会意了:「所以魏王这个时候采选什么容貌与滢儿相似的歌姬,看上去好像是痴心胡闹,其实也是故意要给咱们家找麻烦?」 「这是魏王上辈子就用过的套路。」荀澈冷笑道,「那时候局势暗流虽然汹涌,明面上还是客气的。魏王做出一副对滢儿痴心一片,非卿不娶的姿态来死缠烂打,连皇上都含糊地问过父亲,魏王又叫瑞阳勾着淙儿,说了许多好话。看上去好像是魏王实在太喜欢滢儿,或许这也是真的。但我知道,魏王这样的作为种种,也是要离间我与秦王殿下,将局势搅乱。若是滢儿或者我们家真的心意松动,自然就是给秦王殿下和秦王府拆台,哪怕我们家不愿意,纠缠之间也仍旧可以放出这首鼠两端、暗中勾连的流言蜚语,又或者是向皇上说起我们家如何不识抬举、不将他这个天之骄子放在眼里云云。这样乱局生事,原本就是长春宫的拿手之事。」 俞菱心点点头,又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在荀澈的怀里靠得更舒服些,轻轻叹气的时候目光也顺着望向了车窗外。 四月夏初的京城已经是碧树香花,一片繁盛,街市间行人车马,富足太平。然而皇城内外,朝野上下所积蓄酝酿的风暴,大约就在眼前了。 事实上正如荀澈所言,四月十八,就在今年春闱开场前两日,宫中果然传出了进一步让群臣百官议论不休的消息,只是却非长春宫,而是昭阳殿——四皇子赵王的病情在已见好转的情况下再度恶化,甚至有太医发出不祥之语,宣帝惊痛震怒之下,太医院全体医士皆连夜进宫,再度会诊。 而转日一早,文皇后亦从昭阳殿下旨,传召僧道尼姑等等,所有在京城之中有名望的法师道士,或在宫中或在各自的寺院庙宇之中,各自为四皇子赵王的病情祈福云云。 其实以赵王自幼的体弱多病而言,群臣百官也好,宗亲公卿也罢,觉得赵王很可能无法顺利健康成年长大的人还是很多的。毕竟医者再如何经验丰富,参茸药材再如何名贵,人力到底是抗不得天命。历朝历代都有许多夭折的皇子皇女,其中大半其实并不是出于后宫的如何倾轧,更多时候就是天不假年,指不定什么病痛没治好,也就病亡了。 然而此时的局面却有些微妙,因为文皇后的举动,已经显出了一个母亲近乎绝望的焦急,而宣帝的心绪也被完全牵动了。一方面作为父亲对幼子的疼爱,另一方面或许也有宣帝过去多年来都偏爱长春宫,并二皇子三皇子,对幼子赵王有些忽略,便在这死生大事的时刻,生了几分愧疚。 总之这样的情绪之下,四月十九的朝会上,宣帝便显出了极为少见的暴躁心绪,甚至当众斥责了如今开始旁听朝会的秦王与吴王,指责两个年纪稍长的儿子身为兄长,对弟弟赵王毫不关心,没有仁爱之心,兄弟之情。 虽然群臣皆知宣帝是自己心中烦躁,不过是迁怒两位皇子而已,但在这个时刻,两位皇子也只能跪下请罪。 只是秦王与吴王的性情到底相差太远,在这请罪的时刻,言语态度也全然不同。 秦王基本上可以说就是摆明了一个形式上的态度,跪下之后的言语也极其简单:「父皇息怒。儿臣知罪,以后定然对四弟多加关怀。」 然而吴王却不知道是早已料到,还是真的有这样的口才,居然在跪下之后不过几息,便有些哽咽:「父皇教训得极是。儿臣实在是大大的该死,这些日子对四弟探望得极少。但自从听闻四弟生病,其实儿臣就一直十分担心,儿臣的母妃也是为此昼夜祝祷,茹素抄经——」说到这里,眼泪就掉了下来。 而后更是洋洋洒洒的一大段话,不只是表示了自己与母亲丽妃,弟弟魏王,以及府中的妻妾都在如何为赵王虔诚祝祷,还顺便含糊地表示了一下自己先前不曾去探视是有些避嫌,但如今自然是要痛改前非,一定要亲自去照顾赵王,让病中的赵王知道兄长也是如何爱他疼他云云。 虽然这话全都说完之后让某些臣子,譬如首辅英国公、中书省晏司马等人面上的肌肉都跳了跳,但自然也有不少臣子顺势附和,称赞二皇子实在仁爱孝悌,与宣帝性情相仿,以及四皇子一定吉人天相,化险为夷等等。 第8章 宣帝当然也是有些动容的,虽然没有说秦王什么,但是到底在退朝的时候对吴王更多几分和蔼。 这样的一场风波之中,天旭十五年的春闱可说进行的便很有些低调。毕竟在三场科场考试之后,所有的中选仕子还要再到金殿之上由宣帝亲自出题,才能选出所谓的三甲。可赵王病势如此,宣帝又暴躁至此,连考生们都对今年的春闱以及殿试很有几分战战兢兢。 不过幸好,随后的几日里,也不知道是吴王所谓的长春宫茹素抄经真的有了作用,还是太医院所有太医的三亲六故九族亲友一同惶恐祝祷上达天听,赵王到底是脱离了最危险的时刻,性命之忧一时半时倒是没有了,只是仍旧会咳血,亦十分虚弱,还是需要继续卧床调理。 宣帝也算勉强松了一口气,赞赏了连日里衣不解带地一同守在赵王嘉思殿的吴王之后,终于命阁臣拟题,疲惫不堪地勉强完成了的殿试。 而面对着战战兢兢的考生们,宣帝连多问几句的兴致也没有,不过是略坐了坐,随后就命内阁商议推举,点出了今年的三甲之才,又按例赏赐,随即交给吏部安排职任等等不提。 很快时间到了四月底,天气越发炎热的同时,卧床的赵王又添了新的些许病症,连文皇后都几乎因着焦虑担心而病倒,昭阳殿与嘉思殿中除了浓烈的药味满盈之外,各样的法事也是香烟缭绕不绝。 一同憔悴消瘦下来的自然也有宣帝,以及在这半月之中越发显出「仁爱孝悌」的二殿下吴王,父子两人在朝会之上甚至都同样带着眼底的乌青。 而让朝臣们不算意外的,四月三十的朝会上,秦王再次被宣帝斥责,因为这过去的半个月中只进宫探望了赵王两次,而秦王妃明锦柔更是只去了一次,远远不如几乎每日都去的吴王妃齐佩,以及虽然去了一次就病倒了,但是还是坚持想要再去的魏王妃文若琼。 只是在这个时刻,秦王请罪的言语却比上一次更加简短,同时也递上了一道本章:「四月军报之中言到,西北之地送往郴州的军粮与物资,皆有腐坏破败之物。且荀长史前番所奏,亦提到西北防务空虚,练兵懈怠,恐有渎职之嫌。兖州与凉州的西北边界是北戎与西狄交界之处,兖州的军马,凉州的军粮和铁器,关系到郴州军与渝州军两地驻军的后备与力量,儿臣不才,但愿前往西北清查,为大盛的西北门户,肃清后患,伏请陛下允准。」 在宣帝沉吟之间,荀澈亦上前一步:「微臣以为,陛下之家事,固然为天下事。西北军需,郴州安定,亦为陛下事。既然京中陛下的家事,有如此贤德仁爱的二殿下尽兄长之责,这军国之事,还是请秦王为陛下分忧罢。」 秦王与荀澈的奏报一出,犹自满面忧痛仁孝的吴王登时就有些僵住,只是同样僵住的还有户部与兵部的几位相关属官,几乎是面面相觑了一瞬,随即才上前奏报,西北局势稳定,凉州与兖州诸事平稳,郴州军和渝州军都不会有后顾之忧云云。 荀澈显然是已经料到此言,立刻从袖中再次取出一道奏本,朗声奏道:「有关西北军户及军马牧养征用,西北的粮产赋税,臣前日回奏之前已然向陛下禀命。兖州与凉州是我大盛西南与北方门户最重要的支持。臣以为,万不可轻忽随意。户部与兵部每年的奏报都只道平定安稳,即便如此,臣认为朝廷也该每三年到四年即遣特使核查确认,以保大盛军需,将士无忧。」 「臣附议。」首辅英国公亦颔首道,「郴州通敌案中,有关营防地图虽然泄露不多,但有关军粮军马的物资情报,并我大盛如今的铸铁之技、军兵锻造皆有外泄,郴州军正是人心浮动之际,有关军需军备之事,万万不能再出纰漏,或给外敌可趁之机。还请陛下派遣钦差,前往清查。但西北局势复杂,去岁山匪横行,西狄亦有流寇进犯,臣以为秦王以皇子之尊,不宜前往,还是请陛下另选贤臣。」 「臣愿往。」秦王却再次上前一步,单膝跪下,「儿臣为天家子,食万民膏粱奉养,有责于万民。昭宁大长公主身为弱质女流、不通弓马,亦甘以帝姬之身,与驸马同守郴州,死报社稷,臣敬佩之外,亦愿效法,清查西北,安定军心,以保大盛天下安稳,君父无忧。」 宣帝虽然是个少于决断、过于优柔,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无能的皇帝,却并不是如何昏庸不公之君,军国大事当前,连先前满心为了赵王而生的愧疚烦躁等等也暂时压了下来,沉吟几番又望向了兵部尚书与户部尚书,命群臣略作讨论。 兵部尚书其实对西北军兵之时一直都有些看法,但与兵部侍郎堂官几人颇有些争端,也不能强行以上司身份压制,此刻闻言甚是合意,甚至还举出几人可以与秦王随行。 户部尚书却是出名的和事老,并不愿意参与争锋,尤其是先前掌管户部的朱家人随着后宫与夺嫡的倾轧而起起伏伏,户部尚书心惊之下反倒一味想要中立保身。 只不过既然首辅英国公亦表示了对荀澈和秦王的支持,这老好人倒是也不敢如何反对。 而吴王则是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在仁孝之事上大占上风的时候,秦王与荀澈居然提出了西北之事,毫无预备之下实在不敢轻言什么,只能看了看另一侧的昌德伯和沂阳侯。 昌德伯心里也是打鼓的,虽然如今随着形势翻转,齐家已经算是彻底绑死在吴王身上再无退路,暗地里长春宫的筹谋与计划上齐家也在一步步的参与,只是真的到了朝堂上要与秦王和荀澈这样正面对顶,昌德伯还是本能地有些背脊发紧。 但是吴王的眼光已经望过来,此刻不说话也是不行的,于是踌躇再三,昌德伯最终还是稍微提了提有关此行的意义、秦王涉险的考虑等等,意思无非就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秦王以孝道计也应该保重自身,还是请皇上另选贤臣。 这个说法其实算是合适的,有关西北军马兵粮等事的问题其实一直存在,只是多年来也没有太过严重,宣帝又不是个大有作为的精干君主,所以西北事务也就没有派人专门盘查。 第9章 如今秦王与荀澈提出要查,其他臣子并没有任何理由劝宣帝不查,总不能说放任弊端。尤其是荀澈还单独提出,就算没有弊端,也要审核确认。而英国公所说的郴州变故,就更是刚刚发生。 那么此时吴王一派唯一能做的,基本上也就是劝宣帝另选旁人,哪怕不选支持长春宫与吴王的人,至少也不要让秦王亲自前去。 只可惜正如英国公所说,西北民风彪悍,既有山匪,又有西狄流寇,而过去多年的弊病也非一朝一夕之事,前往的钦差未必能真有功绩,反而很可能有危险。所以虽然有不少臣子的确赞成秦王不宜前往,却也没有人主动站出来表示自己愿意去,甚至有人被点名推荐前往的,还在含糊推脱,表示自己并不合适等等。 所以在时间并不算很长的争论之后,最终在秦王再次表示自己并无所惧、愿为君父分忧之后,秦王前往西北巡查之事,便算基本落定。 廷议之后消息传开,朝野上下自然议论纷纷。其中的重点也不是西北的军需问题,也不是兵部与户部是否会因为这一次的西北清查而面临下一轮的清洗与变动,更多还是集中在秦王与吴王,这两个最主要的储君人选,到底在格局气度上,有几分差异。 虽说宣帝本身对皇子的喜爱非常重要,但是家事还是比不过国事的,先前在赵王重病的事情上,吴王的确比秦王似乎更得了几分宣帝的认可。可西北之事一提,所有的后宫家宅等等便全都算不得什么了。 而更加耐人寻味的是,荀澈与秦王在朝会上的一唱一和,至此算是再次正面证明,这对君臣之间的关系已经彻底重新缓和,甚至也显示出了秦王在夺嫡之事中的决心与态度。 不过长春宫多年的圣恩到底不是空谈,吴王在朝会上虽然没有能够立刻给出任何对于秦王的回应,在四月底五月初,秦王预备行程即将离京赶赴西北之前的这段时间,京城中却忽然冒出了无数的流言,到底还是让局势再次呈现了新的平衡。 而这些流言主要攻击的对象,是荀澈。 一方面是在春闱之后,开始有人提出荀澈不曾参加科举,虽然有文渊书院这个背景,可并无什么实际的政绩,不过就是因着爵位以及参与皇室内务,得到宣帝喜爱而已,居然就得到了中书省四品长史的位置,参议军国大事,实在资格不够。 而另一方面有关荀澈的私德,尤其荀家对待荀老太太的孝道,甚至荀澈与俞菱心的婚事,俞菱心娘家的关系等等,也被拿出来说了又说,意思还是指向年轻的荀澈,实在是德不配位。 对于这些流言的突发,荀澈自然是毫不意外的。他自仁舜太子朱伞之事后,开始接任中书长史开始,外间有关他的年龄与资历等等质疑就几乎没有停止过,他当然也是不大介意的,毕竟与前生种种相比起来,这实在是微不足道。 相较而言,倒是俞菱心比较生气,纵然知道这些外头纷纷乱乱的说法,其实就跟当初祁夫人进京时状若无意地谈起程雁翎的种种一样,已经不再是家宅亲眷之间简单的不和,而是长春宫意图搅乱局面,对秦王与荀澈的还击,但听到白果含糊转述某些言语的时候,俞菱心还是冷了脸。 甘露和霜叶赶紧近前去劝:「那起子人的糊涂话,少夫人还是不要放在心上。您瞧昨日世子爷说起的时候不还是笑笑的么?您如今月份大了,凡事还是顾着小少爷要紧。」 俞菱心勉强顺了顺气,将甘草送过来的温热汤药喝了,也就不再多问什么。她的身孕到现在已经七个月,虽然按照小郗太医的诊断说是胎儿非常健康,但是俞菱心自己近来却常常不太舒服,心口憋闷,整个人也日益烦躁,纵然吃着小郗太医开的安神汤药,还是时常睡不安稳,情绪起伏也比先前大了不少。 荀澈对此其实更加在意,只是反复问了几次小郗太医甚至明华月才确定,孕中多思实在是常见的情形,尤其是如今京城时局如此,俞菱心纵然口中不说,而且文安侯府里看似也相安无事的太平度日,到底心里还是悬着一根弦,精神上无法太过放松,也是没办法的事。 无奈之下,荀澈便向明锦柔含蓄地提了提。毕竟在俞菱心的平辈当中,性子最为爽朗的就是明锦柔了。 明锦柔答应的倒是利落:「王爷如今已经出京,刚好我在端阳之前要去景福寺给母亲上香,若是表嫂还能出门,就跟我同行一趟,在家里闷着光说话能说出什么花样来,还是要走动走动,看看外头的风光才能放宽心。」 荀澈对明锦柔的这个说法很有些瞠目结舌:「这就不必了吧,她如今已经是七个月的身孕,我原想着你们若是能见面说说话就好了,景福寺还是不必了。」 「只说话有什么用?」明锦柔不以为然,「二表哥你也太谨慎了点。其实以二表嫂的性子,有什么道理不明白呢?但有些事情关心动情的,或者悬而未决的放不下,根本就不是别人开导几句就有用的。还是出去走走比较好,山川之间的长天白云,最是叫人开阔了。再说还有程姐姐陪着我们,你怕什么嘛。」 荀澈难得有些语塞,而明锦柔的这个意思再传回文安侯府,性子同样爽利的明华月也是立刻就同意了,不过是为了稳妥而请小郗太医来看了看,确定俞菱心的身体问题不大,主要是需要调节心情,就仔细安排了府中的人手车马等等,就叫最近这些日子精神也有些不大振奋的荀滢陪着俞菱心一起去了。 从文安侯府到景福寺的路程不算太远,俞菱心与荀滢一路上的话却比先前少了些。小书呆子如今也是又长高了些,秀丽过人的美貌越发显出大姑娘的娟静温柔,与先前好像一朵小小花的风仪又稍稍有些不同,然而这大姑娘的心事也与小姑娘的时期不大一样了。尤其是从梅林诗会之后到现在,也是五个月没来景福寺了,荀滢似乎有些格外的沉默。 「滢儿,可有什么不舒服?」俞菱心想了想,虽然心里是有些猜测的,但还是主动问了问。 第10章 荀滢轻轻摇头,又稍沉了沉,好像是将自己心头的思绪暂且按下,望向俞菱心:「我没什么。嫂嫂你呢,身子还好么?」 俞菱心按了按自己的后腰:「就是有点腰酸,心里也有点闷,不过走走大约就好了。」顿一顿,很有些冲动再问一问,但看着荀滢温柔而澄澈的目光中好像含了一点点的忧伤,那就含在嘴边的话反而越发问不出去了。 荀滢就算是承认喜欢齐珂又如何? 随着赵王的卧病,吴王强行表示出来的仁孝,以及在圣心摇摆之间秦王所提出来的西北之事,如今夺嫡的格局已经越发清晰明朗,所谓天家子弟之间面子上的礼貌情分真的已经薄如蝉翼。而这个过程之中,齐珂这个曾经在京中极其令人瞩目的少年案首才子,因着一场所谓的重病不曾参加春闱殿试,反而在病愈之后越发靠拢吴王,如今出入吴王府与魏王府的频率之高,俨然已经如同亲信幕僚。 甚至在近来纷纷扬扬围绕着荀澈的私德流言之中,还很有几句文辞华彩的讽刺句子,虽然口口相传之间不知道执笔者为谁,但以文采而论,怀疑齐珂之人还是很不少的。 在这样的情势之下,齐珂身上依附吴王魏王的这个印记简直是加深了一回又一回,只要整体的政局没有翻转,齐珂怕是没有脱身的机会。 更何况,哪怕将来吴王与魏王当真陨落,齐珂又会不会一同陪葬,也是未知之数。 若是如此,荀滢的心事其实说不说的也没什么区别,甚至不说可能还更好些。 「嫂嫂等下多注意脚下。」荀滢也看出俞菱心的目光十分复杂,关心之外,亦有几分隐约的悲悯之意。但是她也不敢深想,想多了就有几分受不住,而心里深深藏着的念头与人影,更是不敢轻易翻出来。强行忍了忍,又笑笑转了话头,「对了,嫂子给我小侄子做了几件衣裳了?」 俞菱心心中微叹,这样的话题素来都不是荀滢喜欢的,但如今居然也会主动发起,来遮掩心中之事,某个层面来说,这孩子大约也是长大了。 她只能笑笑:「做了六件了,结果你哥哥居然看着眼热,非要我回头给他也做一件,说不能输给还没出事的小家伙。」 「哥哥素来都不服输的。」荀滢也笑笑,姑嫂之间的话题就这样心照不宣地顺着家常说了下去。 很快到了景福寺的山下,秦王府的车马随从,和昭宁大长公主府的车马都已经到了,明锦柔与程雁翎也都各自轻装便衣地站在一处,一边说话谈笑一边等着俞菱心与荀滢。 平辈相见,到底还是要轻松亲热的多,尤其是如今祁家的案子彻底了断,程雁翎的神色也比先前更加随和开朗几分,四人简单说笑了几句,便一齐往景福寺里头进去。而各府的随从各自安顿车马,或随侍伺候等不提。 五月初的天气已经很是有几分炎热,众人的衣装也都十分轻便,而景福寺后山的梅花当然是没有了,前头的芙蓉与绣球等花倒是绽放灿烂,绚丽非常。而因着民间的祭礼上香等等往往都是在端阳当日,或者端阳之后的两日,此时寺中的游人便不太多,再加上有秦王府和公主府的护卫们提前安排等等,几人一路散步倒是也很轻松了一刻。 不过让几人没想到的是,就在她们几人转了半圈到景福寺东苑欣赏绣球的时候,秦王府的护卫统领居然神色复杂地快步过来禀报:「王妃,县主,后山好像有一场小型诗会。前日属下过来与景福寺确认您今日行程的时候,景福寺之人并没有提过。现在属下已经派人去问,应该是今日早上临时到来的,二殿下府上的人。」 俞菱心登时就皱了眉:「临时到来?这诗会上都有什么人?是哪一个书院的仕子?三殿下有没有来?」 她这话还没说完,目力过人的程雁翎已经注意了数丈之外的人影:「三殿下应该是来了。」 明锦柔从来都是不怕事的,只是扬眉一笑:「居然是这样巧的吗?那可真是好极了,我还以为四殿下病体未愈,仁孝之心感天动地的二殿下此刻应该是在家里茹素刺血,割肉做药引呢,居然还有这样的闲情雅致的。」 俞菱心看了一眼明锦柔,微微蹙眉:「如今殿下不在,还是小心些,不要给人留什么把柄。」 明锦柔笑笑,示意那越发近前的锦衣玉带,玲珑珠翠的数人:「这个自然,当着她们不会说的。」 这时俞菱心和荀滢也都看清楚了,过来的是吴王妃齐佩和魏王妃文若琼,两人身后除了随行侍奉的丫鬟随从之外,另外还有几个衣着华丽,鬓簪环佩美貌女子,想来就是各自府中的侧妃良媛等人。 几人遇见都见了,自然是要见礼的。按着长幼次序,当然是以明锦柔这个秦王妃为尊,女眷们来往招呼一番,倒是也十分和气。 而数日不见,齐佩如今装扮越发精致美丽,只是身形还是那样清瘦,不见丰润,倒是多几分绰约楚楚的姿态,倒是跟文若琼有些相类。 而齐佩的目光扫过明锦柔与俞菱心各自隆起的腹部之时,神色就更是复杂。 「皇嫂和二表嫂如今可真都是有福气的。」下一刻,齐佩还是带了笑,说话的声音也是温柔和蔼,只是与上一次梅林诗会当中见到的新婚之时好像有些不同,这次的和蔼看起来要真诚得多,那种居高临下的生硬已经全然泯去,言语之间好像真的十分关怀平辈亲戚的身体。 俞菱心弯唇笑笑,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齐佩这样的变化心中有些慨叹,想来吴王府的后宅还是改变了她很多的,那个曾经带着三分傲气,三分骄矜,甚至还有一点点因着优越与自信而略显莽撞的齐佩,如今已经被打磨掉了许多棱角,圆润了几分的同时多少也有些隐约的黯淡。 「二弟妹说笑了,若是论福气,还是要说二殿下呀。」明锦柔这时倒是含笑接了话,身为长嫂的语气又亲热又自然,就好像这天家子弟的兄弟妯娌之情真的有多么亲近一样,「头一宗,便是得了二弟妹这样有才有德的贤妻,可不像我这样又是不爱读书,又脾气大爱吃醋,见不得侧妃缠着我们家那位的。」说着还扫了一眼齐佩身后的莺莺燕燕,「谭侧妃今日没来?倒是几位良媛好兴致好福气,跟着你们家大度的正妃娘娘一起出来走走啊?」 第11章 齐佩的微笑十分得体,甚至还将谭侧妃的闺名叫出来以示亲切:「娉婷的怀相还是不错的,就是怕风,太医说还是多休息要紧,今日便没出来。这几个小猴儿一样的心思,又赶上我们王爷跟三殿下有作诗的兴致,自然要带出来。」 齐佩身后的几个良媛也纷纷附和,表示王妃真是好贤良好慈爱好大度,我们吴王府姐妹一心真幸福等等。 相对来说,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文若琼就要显得清冷幽怨了不少,不知是与魏王的新婚不够幸福,还是后宅妻妾之间还没达成足够的默契,总之文若琼与她身后的两个魏王府良媛,衣衫装扮都是偏于清冷的月白淡绿,脸上也笑容浅淡,听着齐佩和明锦柔那边热闹亲切的寒暄甚至也没有什么太多的反应,目光只是或明或暗地往荀滢这边打量。 俞菱心自然明白魏王的妻妾们在想什么,本能地就有些想挡一挡荀滢。荀滢自己却好像并不如何在意,目光与文若琼等人相汇,也完全没有回避之意。 这时文若琼忽然开口:「以前就见识过几次荀姑娘的才华,玲珑文社也算名满京华,刚好几位殿下和茂林书院、青阳书院的学子们正在作诗,那位有名的齐案首也在,荀姑娘要不要过来也应景写上几句?」 「魏王妃的好意——」俞菱心立刻接口。 然而这一句话还没说完,荀滢却应声了:「如此也好。」 声音温柔轻软一如平时,只是话音里隐约带了一丝果决,却让俞菱心登时心里一跳。 明锦柔侧脸扬眉,虽然心中也有几分诧异,但到底是英朗性子,凡事只有迎难而上的道理,更何况眼前也不算什么难事,回眸跟俞菱心飞快对了个眼色,随即又向程雁翎笑道:「程姐姐,咱们一起过去瞧瞧?你还没见识过二殿下跟三殿下的墨宝罢?」 话说到这个地步,自然是要众人一起过去的。只是在齐佩与文若琼等人转身的同时,目光却有些彼此避开。俞菱心看得分明,心下也随着飞快地盘算。 瞧着这神态,难不成过来邀请荀滢,并不是吴王原本计划的一部分?文若琼虽然娇弱,但脾气却未必软弱,甚至应该说头脑是有点僵的。毕竟文若琼前世是明锦城的发妻,还给他生了一个女儿才病故过世,虽然俞菱心前世里基本上是没怎么跟文若琼正面打交道,但是耳闻还是不少。 以智谋头脑而论,文若琼可能还不如她的姑姑文皇后,只不过容貌要美丽些,而性子更是不够灵活变通,大多数时候都是顾影自怜,赏花流泪,对月伤心,吐半口血写几首诗词的做派。 但这自怜的人往往也有几分心底的自傲,遥想当初荀滢最初按着荀澈的要求办玲珑文社的时候,文若琼就因才自负,对当时的评定并不满意,说不定现在文若琼嫁给了魏王,却又看出魏王似乎对荀滢有心,就想要当着魏王与荀滢比一比才华? 想到这里,俞菱心又看了一眼明锦柔,如今怀孕也有五个多月的明锦柔一丝担忧的神色也没有,甚至还调皮地看了看俞菱心:「二表嫂,说不定今日有乐子看呢。」 她神色实在轻松至极,俞菱心不由有些失笑。不过想想也能明白,秦王在廷议之中主动请旨前往西北巡查的举动还是很得到了内阁和中书省的支持,其忧国忧民之意也让不少臣子心折,宣帝虽然软弱,却没有糊涂到是非不分的地步,在下旨允准秦王前往西北的同时,亦有嘉赏之语。 而彼时的秦王居然双膝跪正,向宣帝恳求:「臣此去为军国大计,定然不惜此身,一定要肃清西北后防。还望君父保重,莫因四弟病势而损伤龙体。另外还有一事,便是臣妻如今有孕五月,臣妻之母早亡,她自少失怙,伶仃孤苦,还望陛下垂怜庇护,则臣在外,纵死无惧。」 以如今西北的形势而言,秦王此言也算不得全虚,但有关明锦柔所谓的「伶仃孤苦」,就多少有点夸张。只是秦王素来严肃端方、言语诚恳,一时间还是让宣帝颇为感动,更是连连答应一定不叫人欺负了明锦柔,更不能伤到明锦柔肚子的小家伙。 虽然谭侧妃宣布有孕的时间是早于明锦柔,但实际上明锦柔的月份却是比谭侧妃要大上半个月,所以这个孩子无论男女,都会是宣帝真正的头一个孙辈。 或许有些人会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明锦柔应该深居简出,以免叫人算计谋害了自己的身孕。但明锦柔的想法却完全相反,谁敢过来谋一谋试试看?看看下场到底谁万劫不复。 很快,这越发衣香鬓影、环佩叮当的一大群女眷就一齐到了后山,正如先前那侍卫所说,这诗会果然规模并不大,除了吴王魏王,以及各自府中原本就有的几位幕僚之外,包括齐珂在内,也就再多添了五六位学子。 花树碧荫之下,还有人焚香抚琴,放着文房四宝的书案之外,亦有棋盘画案,茶炉点心,外围书童侍女各有四人,与梅林诗会那样的简单安排截然不同,更像是王孙公子出巡游玩的雅兴聚会。 而这所谓诗会中的众人,见到一众女眷过来,立刻纷纷起身见礼,而最吸引众人目光的,自然就是白皙秀美的荀滢。 魏王的眼睛简直要放出光来,几乎是被身边的吴王按了按,才勉强跟在后头过来说话。而在众人之中,站的最远的就是齐珂,也几乎是唯一一个完全没有移动身形的,在吴王府长史介绍见礼之时更是礼貌庄严,垂目拱手,完全没有对向女眷这边多看一眼。 而后便如俞菱心刚才所料,文若琼居然真的问起刚才作诗的题目,以及询问荀滢要不要也来作诗,又或是点评一下众人已经做的诗词。 吴王几乎是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其实他今日到景福寺里的一行,名义上还是要给四皇子祈福的,既然先前在宣帝面前搏了这个仁孝名声,后头自然还是要坚持。顺便在祈福之后也来继续巩固一下最近通过齐珂笼络的几位仕子。对于秦王府和荀家的女眷,他是真的没有在这个时候招惹的打算。 第12章 然而魏王的想法可就不同了,虽然采买歌姬也好,做出各样风声也好,都算是在有计划地扰乱文安侯府的心思和阵脚,但他对荀滢的喜欢却也是真的。此刻甚至觉得连文若琼的声音都更好听了十倍,自然是主动颔首,邀请荀滢点评或者落笔。 荀滢也不推辞,只不过说话之时是完全向着文若琼的:「魏王妃这样赏识,我也不好推却,只是对各位才子的佳作,未必敢说如何的品评。」 以诗词而论,玲珑文社的名声确实是有一些了,而先前梅林诗会之中荀滢点评诗词的事情,也略略的有所流传,因而几位仕子倒也当真愿意让她看看。当下几句客套的言语之后,荀滢也就真的再次翻看了所有人的诗稿,基本上一首一首的称赞过去,大致上无非就是夸一夸用词,再夸一夸用典,好像真的是一次寻常的以文会友。 这时候齐佩也主动过来再次与明锦柔等人寒暄,俞菱心虽然随口应着,目光却是一错也不敢错地盯着荀滢。荀滢一连翻了六七首,而最后一页,终于是齐珂的诗了。 「齐案首的笔力,可是有些进益了。」荀滢微微一笑,目光却没有离开那张纸,也完全没有望向齐珂,只是将那句子看了又看,「文采华丽,好似金镶玉嵌,过果然富贵荣华,青云似锦,当真好心思,好前程。」 每一句好像都是夸,然而俞菱心听着,却要强行按下心头痒,才能不去看齐珂的神色。 余下众人大约是没听出什么,纷纷附和,甚至还多称赞几句齐珂的才华。 齐珂那厢仍旧站在原先的位置,沉了沉,才欠身道:「姑娘谬赞,在下愧不敢当。」 「如何不敢当呢,」荀滢笑道,「齐案首这样好的才华,配上二殿下这样好的笔墨,书写诗卷定然是要扬名天下,流芳百世的。只是这竹枝笺却素净了些,那些竹枝之类的空有些风骨枝节,哪里得那样的煊赫繁华,齐案首还是都抛了罢,另选个洒金的笺子,更称这样的绮丽文字。」 「滢儿今日话倒是多。」明锦柔不由靠近俞菱心,悄悄耳语了一句。 俞菱心听得其实也暗暗在咬牙,刚好众人此刻顺着荀滢的话,几乎都是很自然地就望向齐珂,俞菱心也顺势看了过去。 齐珂清俊斯文的面孔上仍旧是平静无波的,目光微垂之间还是没有望向荀滢,沉了沉,便稍稍轻咳了一声:「荀姑娘说的也有一点道理。不过姑娘到底不是正经的读书之人,又不曾师从大儒,这样点评之间还是不要如同令兄一样、过于自信了罢。」 「豫章此言差矣。」吴王连忙笑笑打圆场,「荀姑娘才名满京华,谁人不知呢。荀长史的学问,本往亦是敬服的。」 话音未落,魏王便立刻接上:「正是如此。荀姑娘哪里需要如何师从什么大儒,玲珑文社的诗词谁不称赞?而且只看刚才荀姑娘点评诗词,便知字字珠玑,学问好得不得了,齐案首虽然有才华,也还是不要太过严苛吧。」顿一顿,再次上前一步,竟然是要将自己手中的折扇递向荀滢,「这扇面上有本王闲时所填的天仙子一阙,荀姑娘也品评一番可好?」 荀滢并没有抬眼去看魏王,反而后退了半步,转脸去看文若琼:「我刚才说了这许多,还没到魏王妃高见,三殿下的词作,还是请魏王妃品评罢。」 文若琼这时眼眶居然有些微微的发红,满眼能看见的几乎就只有魏王的目光神情,向着荀滢是何等殷切,勉强忍了又忍,才幽幽看了一眼魏王的扇子:「王爷的才学自然是极好的,字句意境,皆为上佳……」 她眼尾又扫向荀滢,想起魏王这些日子附庸风雅反反复复吟诵来回的也无非就是「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之类的,再想想府中上至良媛,下至歌姬打扮的模样,心头简直是好像刀割火烧一样,难受到了极致,话说到一半就要撑不住了。 幸好齐佩过来打圆场,只是接话的同时也显明了如今吴王府,甚至昌德伯府的立场:「哎,滢儿不要一味推脱才是,三殿下想请你来点评,你只甩给人家魏王妃算什么意思,三殿下想听的,是‘你’的鉴赏,滢儿你就这样不给三殿下脸面么?」 这话一出,俞菱心立刻心下雪亮,果然吴王府和齐家这是定了心要搅浑水。明锦柔亦皱了眉头,然而二人这边刚要开口,便听啪的一声脆响,众人皆本能向长书案的另一端,齐珂的方向看了过去。 只见齐珂将一柄上等的玉骨折扇丢在了书案上,清俊面孔已经彻底阴沉下来:「今日两位殿下要在下邀请茂林书院和青阳书院的学子前来,说要以文会友,在下不敢不应,请来的为每一位也都是饱读诗书,文章锦绣的青年才俊。然而两位殿下的心思却与我等的文章无关,竟是要与这都不曾正经进入书院的小小女子缠夹不清。既然三殿下只想请连四书五经都没有读过的女流之辈评鉴诗词,那要我等在此何用?在下告辞了!」 言罢一拱手,竟是要告辞而去。 吴王立刻去摆手:「豫章留步!豫章,你实在言重了。本王自然是要以文会友的。只是你也忒瞧不起荀家姑娘,玲珑文社还是很有些才名,三殿下也没有旁的意思。」 「恕在下直言,那些华而不实的脂粉之作,不过闺阁小巧的堆砌之作,实在有辱诗书斯文,哪里算得才气!」齐珂居然丝毫不退,面上的鄙夷神色亦是更甚。 「好大的口气,好大的才华!」明锦柔冷笑了一声,「不过就是秋闱的案首,还没到春闱下过场,天底下就没有你能看在眼里的人了是不是?玲珑文社是挡了你的才名,还是阻了你的前程,就值当让你这位案首才子这样蒙了心一样诋毁个不住!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叫滢儿别像她哥哥一样?齐案首,你到是说个明白,荀长史怎么着就入不了你这才子的眼了!」 明锦柔的脾气英朗,身份又高,这样忽然发作起来,连吴王都是心里一惊,刚要再回头打圆场,便听另一位此时没人敢轻易碰触得罪的俞菱心也开了口:「罢了,人家大才子或者想着不与我们这样的女流之辈多口呢。有什么可说的,滢儿,回去罢。」 第13章 荀滢刚才也是与众人一同望向齐珂的,即便后来齐珂说出了有关玲珑文社如何,女流之辈如何的言语,她的目光也始终没有转开,就那样平平静静地望着齐珂。 但到了这个时候,场面本身已经十分尴尬了,荀滢倒是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顺从地转向俞菱心,跟着嫂子和明锦柔等人直接走了。 齐佩象征性地又带着随从跟上送了送,自然也说了几句齐珂是个书呆子,性情狷介耿直,希望几位不要介意云云。 一直到回到自己的车马之前,明锦柔和俞菱心都是冷着脸的,对吴王府送出来的下人表示:齐珂这样的才子就应该耿直地去撞柱子,我们不想多说什么了。 然而等到吴王府的人离开,俞菱心与荀滢,明锦柔与程雁翎等各自登上自家车马的一刻,明锦柔和俞菱心还是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轻轻摇了摇头,亦有无奈,亦有慨叹。 而这一路回府的路上,荀滢的言语比来的时候更少些。姑嫂二人素来关系亲近,从未出阁的时候开始便是好友,俞菱心先前还顾忌着荀澈的有些做法或行动,并不算全然跟荀滢交底,荀滢却一直是拿俞菱心当姐姐一样,无话不谈的。 但到了此刻,俞菱心在沉吟之间,竟也有些踌躇,不知如何开解此刻抱膝而坐,目光透过车窗平静远眺的荀滢。 若只是顺着场面上的话,叫荀滢不必在意齐珂那些简直是刻意贬损玲珑文社和荀家,甚至可以说是贬损女子的言语,虽然似乎合情合理,却在姑嫂单独相对之间到底少了几分诚恳。 但若真是要顺着荀滢真正的心思说,俞菱心其实也为难的很。虽然荀澈和秦王其实都觉得齐珂对吴王的靠拢并不是真的为了平步青云,可到目前为止,这个猜测却并没有什么机会得以验证。 而今日齐珂的反应种种,从表面上看都是对荀滢甚至荀澈的敌对,俞菱心总不好替齐珂打包票,说他是口不对心。 于是犹豫再三,她最终也只能伸手去摸了摸荀滢的头顶:「滢儿,你若是心里不痛快,哭一哭也好。」 荀滢沉默了半晌,才慢慢低了头:「嫂子,我哭不出来。」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轻软,但是俞菱心听着却满心生疼,越发觉得连嘴里都是涩的。沉了又沉,最终俞菱心也只能和声道:「如今风起云涌的,大乱将起。滢儿你不要想太多了,还是安心再等等,或者将来时移世易的,某些人事便不同了。」 荀滢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像平时一样,轻轻地在俞菱心肩头靠了靠。 俞菱心拍了拍她的手,也没有再说什么。 时局如此,接下来的斗争到底会进行到什么地步,其实连荀澈也没有把握。而现在就做出跟随吴王模样的齐珂将来又到底有没有全身而退的余地,他也保证不了。 带着这样的思绪,一路回程便很有些沉重,以至于到了府里下车的时候,甘草碧树等人过来迎接时都吓了一跳:「少夫人,二姑娘,今日在外头……」 俞菱心轻轻摆了摆手:「没什么,都挺好的,我们就是有点累了。」 言罢又望向荀滢:「滢儿,你先去休息一下罢,若有什么,随时过来跟我说,知道吗?」 荀滢颔首,还是上前来挽俞菱心的手臂:「还是我先送嫂子回房罢,哥哥近来忙的很,我得替哥哥照看嫂子。」 「你有这心思也就够了,回去歇着罢。」荀滢的话刚说完,便见另一侧,荀澈的马车也到了,陈乔打起车帘,犹自一身公服的荀澈便走了下来,过来也摸了摸荀滢的头,「我今日又得了几卷古书,还有一本前朝字帖,我叫人已经送去你的小书房了,去看看喜欢不喜欢。」 「自然是喜欢的。多谢二哥。」荀滢笑笑,便转身领着自己的丫鬟回房去了。 这样的笑容与声音,仿佛都是心无杂念,最平常不过的反应,只是看着荀滢稍稍长高了一点,越发清丽出尘的身影远去,荀澈与俞菱心互相看了一眼对方,都微微叹了气。 当下夫妻二人携手回晴雨轩,荀澈还是先确认了一下俞菱心没有累着气着、出现什么意外状况,之后才听她将景福寺里的那些事一一说了。 俞菱心复述的时候十分慨叹,荀澈听着却很平静,甚至在最后还微微松弛了一点:「这样也好,估计要是这个姿态做的足,吴王对他的信任也会多一点。瞧着吧,早则明日,晚则三天,对你夫君我口诛笔伐的声讨必然再起。」 「长春宫这是要干什么?难不成骂你还能将西北的事情骂散了?将郴州的军权换将了?」俞菱心虽然知道这是长春宫最寻常不过的手段,但想到外头又要开始批评荀澈,还是一脸不高兴。 荀澈瞧着她脸色倒笑了,牵起俞菱心的手又在嘴边亲了亲:「大概是长春宫看我这些日子太忙了,怕娘子你忘记心疼我,所以做出点声浪帮我罢。」 「浑说什么呢。」大约是有些日子没听到他这样不要脸的话,俞菱心不由笑啐了一声,刚将自己的手往回一抽,便听外头陈乔干咳了一声,随即低声禀报道:「世子爷,西城的点心送来了。」 荀澈登时便微微蹙眉,俞菱心也有些关切。这个暗号她是知道的,陈乔的意思是,荀澹暗中打发了人过来传递消息,想要私下见面。 难不成是老太太和二房要跟外头的流言相呼应,又要生出什么事情来? 「知道了。晚膳之后再用罢。」荀澈颔首应了,陈乔立刻应声自去安排不提。 俞菱心有些担心:「慎之,父亲什么时候能回京?老太太或二房要真有什么想头,你可要三思而后行。如今的局势已经不比先前,殿下又不在京里……」 「没事。」荀澈伸手揽了俞菱心到怀里,又吻了吻她的额角,「我心里有数,慈德堂不会再失火了。滢儿近来虽然心里难受些,但我瞧着她却也是长大了,这也反而叫我更放心。没事。」 第14章 提到荀滢,俞菱心也不由再次叹了口气,只是确实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刚好这时肚子里的小家伙好像是睡醒了,舒展了一下手脚。俞菱心立刻便去叫荀澈:「慎之,他又踢我了!」 荀澈立刻伸手去摸了摸,神色也难得舒展起来:「可算赶上一回。」 俞菱心也微笑起来:「谁叫你这样忙碌,他明明动过好几回了。」 「是是,都是我的不是。来,小家伙再动一下。」荀澈感受着妻儿的温暖,神色亦是越发温柔,原先满心的思绪,也终于暂时抛开了。 不知真的是父子连心,还是荀澈就真的刚好赶上了小家伙活泼的时刻,还没出世的小小荀真的又踢了踢,这次荀澈脸上的笑意便更是展开,同时也抬眼望向俞菱心:「慧君,你辛苦了。」 「好好的又说这个。」俞菱心伸手去摸了摸荀澈的脸,「今日你难得回来早些,陪我且躺躺,有什么忙的都晚些再说罢。」 荀澈颔首应了,扶着俞菱心往房里过去,夫妻二人又絮絮说了几句关于孩子出世之后的安排,便一同小眠休息不提。 到了晚间,因着夏日的天长,晚膳过后许久,天色仍是亮的。几乎到了戌时三刻,天色才终于擦黑。而按着暗号约定前来的荀澹,也终于在一身灰衣的遮掩之下,乔装到了晴雨轩。 荀澈与俞菱心对坐吃茶等候,面上看着倒是十分淡然的,然而夫妻二人目光相对之间,其实也是知道彼此心思的,到底还是有些挂怀。 不过荀澹显然比他们更为紧张,进门拱手一礼之后,便单刀直入地开了口:「堂兄,堂嫂。今日小弟前来报信,实在是迫不得已。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也不敢不让兄长与嫂嫂知晓。老太太可能是有心,想对嫂嫂的身孕下手。」 虽然这是在宅门内斗,尤其是女眷之中最常用不过的手段,荀澈与俞菱心甚至也早就想到了,然而当真听到荀澹这样开口说起,两世里头一次有了孩子的荀澈还是立刻面上寒意大盛,纵然未曾说话,锐利的目光仍然让荀澹原本便十分僵硬的背脊再次发炸,额角甚至都要有冷汗沁出。 「坐下说罢。」俞菱心脸色也很难看,两世里第一次怀孕,真正感受到母子之间的血脉相连,虽然荀澹过来之前她还在劝荀澈一定要稳住,不要在秦王和文安侯都不在京城的时候轻举妄动,但听到荀澹这句话,她居然平生头一次也在心中有了杀意——她不想伤人,但是她真的无法接受别人想要谋害她的孩子。 所以面上相对平静的叫荀澹先坐下,几乎已经是用尽她全部的理智和力气了。 荀澹当然能感受到荀澈夫妇的情绪,但是他也因此而更确定自己来的这一趟是对的,战战兢兢地半坐之后,立刻继续说道:「具体的法子,可能是有好几种,我偷偷留神看着,近来老太太请了好几次郎中,李嬷嬷也要了好些药材,名头上是折腾药膳,但同时也进了不少布料和香料。还请兄长和嫂嫂务必留神,无论衣食住行,哪怕桌椅车马,都不能掉以轻心,到底李嬷嬷是宫里出来的。」 略停了停,荀澹又瞧着荀澈和俞菱心的脸色,犹豫道:「还有一件,我听说嫂嫂陪嫁的丫头甘草,是跟伺候李嬷嬷的小丫头夏花是有些远亲的关系?」 「大约是罢。」俞菱心微微垂目,并没有多说什么,甚至也没有什么吃惊的神情。 荀澹也是心思机敏的,一看荀澈与俞菱心都没有露出什么惊骇神色,立时便明白了,估计对于甘草与夏花有点来往,荀澈与俞菱心早就知道了,不管是冷眼旁观等待时机,还是暗中对甘草有吩咐故意下套,显然都是有所防范的。 不过荀澹这样冒险过来,却也不只是为了提醒这些后宅手段的。他想了想,还是又继续将预备的另一半说出了出来:「兄长与嫂嫂都是睿智之人,想来对下头的人也是有留神的。不过小弟实在忧心,还是须得再提一提,李嬷嬷借着给老太太请郎中、做药膳、调安神香的这些事情一直忙碌,看似是有些遮掩,其实也不算如何太过隐秘。倘若将来当真有什么——咳咳,」 他说到这里还是顿了顿,「当然应该是不会有,嫂嫂是吉人天相,小侄子必定平安,我只是说,按着如今慈德堂的盘算,老太太或许是眼光只放在算计眼前,但后头的人却是想借着这事来再质疑兄长的私德。哪怕老太太出手被揭破了并不成,兄长对慈德堂只要再有些什么手段,那配合如今外头的流言……」 荀澈其实在听到荀澹前几句话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这一层,莫说荀老太太身边多了个李嬷嬷,就算是添了昭阳殿甚至长春宫的一整套宫人下人,晴雨轩也不会叫人伸进手,他也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有机会伤害到有孕的俞菱心。 但是对方的目的,也应该原本就不是针对俞菱心的身体、或者他们未出世的孩子,而应是借着荀老太太谋算俞菱心的孩子,进一步激化两房之间的矛盾,以孝道和私德来攻击荀澈如今的为官之本。 「二伯父最近见过什么人?」荀澈淡淡问了一句,「这样的事情也敢做,想来是得了将来青云直上的保证了?」 荀澹的背脊越发挺直,小心应道:「父亲其实也是有些防着我的,因为先前在翠峰山庄的时候,我曾经劝过父亲几回。不过,如今好像吴王妃在两宫跟前,甚至皇上跟前都很有些体面,昌德伯也接了户部的事情,父亲的心思又活络了。前些天吴王妃又给老太太送药材,齐珏来了两回,第二回还有那位齐案首同行。我探父亲的意思,好像是对大哥和湘儿的婚事,吴王妃那边也有做媒牵线的想头。」 「齐案首连送药材的事情也肯做?」荀澈心头又是一股无名火上冲,面上却只是冷笑的,「这清流才子放下了身段,倒也真是一条好走狗。」 连俞菱心都不曾料到荀澈会忽然讲这样刻薄的话,荀澹与齐珂不熟,更不好接,当下只得稍稍等了等,又深深调整了一次呼吸,才偷眼去看荀澈和俞菱心的神色:「还有最后一宗,也是我今日不得不来的缘故,就是……就是有关二妹妹……」 第15章 这其实才是荀澈与俞菱心最不意外的,然而也是最愤慨的,甚至比听到荀老太太有意算计他们未出世的孩子时脸色更加难看,至于荀澹继续说到有关细节的时候,也越发战兢。 不过这内容倒是没有什么再让荀澈和俞菱心意外的,无非就是魏王确实对荀滢魂牵梦绕,虽然魏王已经有了正妃文若琼,但文若琼才华平平,性情只知一味柔弱,魏王并不喜欢。而且长春宫与昭阳殿的后妃和谐不过是一时的态度罢了,谁都知道这后妃翻脸是早晚的,魏王还是有心要将正妃的位置为了荀滢而重新空出来的。至于具体的算计,果然也与宫里相关,只不过跟前世不同的是,即将到来的端阳宫宴上应该不会有什么大动作。但之后就不好说了。 荀澹将最后一句话说完,已经满背皆是冷汗,荀澈面色虽然没有如何和缓,但也给了他一个承诺:「家中不管如何变故,我保你平安便是。」 荀澹居然有一丝苦笑之意:「多谢堂兄。不过我到底是家父之子,接下来父亲若真的泥潭深陷,小弟或许也未必能全然脱得干净。如真到了那个地步,小弟只求堂兄能照拂一人……」 「可是聂家姑娘?」俞菱心忽然接口。 荀澹几乎是本能地一个激灵,下一刻却又苦笑道:「兄长与嫂嫂果然是目光如炬,无所不察。那想来我刚才所说之事,其实对二位来讲也未必不知。不过既然嫂嫂知晓,小弟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是。若将来有什么变故,还求嫂嫂令人对婧娘照拂一二。小弟便感激不尽。」 俞菱心不由微微叹了一口气:「如今一切未定,不要想太多了。」 荀澈也应了一声,又叮嘱了荀澹几句自己谨慎行事,便叫他先回去了。 而荀澹出门之后,荀澈与俞菱心也不由再次对望一眼,虽然没说,心里的慨叹却十分相似,想起荀澹前世的姻缘与命运,再到如今的格局,只能说这情之一字,果然累人。 随后几日,荀家表面上倒还是平静的,慈德堂继续在忙忙地预备着什么药膳与香料,而俞菱心这边则在安排着端阳宫宴的事情,虽然荀澹的消息是说魏王应该不会在今年的端阳就有什么出格的动作,但是文皇后忽然在五月初三下旨,点名要荀滢进宫参宴,还是让俞菱心很有几分不安。 荀滢自己倒是很淡然的:「嫂嫂不必太担心我,还是要保重如今的身孕才是。我进宫之后,自然是一步也不会离开嫂嫂的。」 俞菱心瞧着她的秀丽面孔好像这几日又稍微有些清减,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可是想要开解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斟酌再三,也只能还顺着端阳宫宴的安排,提了提要如何行事小心,行动上不与旁人同行之外,也有在如今的局势之下,各家之间可能会有些口角官司等等。 荀滢如今越发沉静,也比先前更稳,确实如同荀澈所说,虽然心里大约是有些不舒服的,但也真的是长大了些,将俞菱心所说的都一一听进去之外,甚至还主动补了两句:「上回诗社的时候,听人提起瑞阳郡主和永福县主最近也有些作诗的性子,平时经常去跟二殿下、三殿下的府里,说是魏王妃也有意在他们府里结个琳琅文社似的,大约比着咱们这边的样子罢。」 这件事其实俞菱心早就知道了,但也没跟荀滢提起。主要是此时的文社诗社,早就跟先前与文华书院打擂台的时候不同,魏王府里的折腾,还是因着魏王对荀滢的心思。至于瑞阳和永福,先前在朱家连番倒霉的时候,也被右江王妃严严的拘在了府里大半年,最近才再有些出来走动的消息,跟吴王魏王又搅在一处也是寻常。 不过,俞菱心又看了看荀滢:「魏王妃想做这事到不稀奇,只是瑞阳郡主却不大像能静下来作诗的样子。」 「作诗也没那么难的。」荀滢面对着俞菱心又是温柔又是关怀的目光,几乎有些受不住,沉了沉,还是微微转了脸,「有人指点,还是很快就能学起来的。」 俞菱心几乎是立刻便想到了这个「有人」是谁,同时也再次微微蹙眉——难道吴王与魏王甚至有意给齐珂牵线宗室女?若说齐珂先前春闱下场,如同前生一样高中探花,身份上才能说得过去。 可是现在齐珂并没有参加春闱,不过顶着一个少年才子的案首名头,真的论到功名也就是举人而已,瑞阳郡主身为右江王的爱女,身份上还是差的太远了。不过永福县主是父母已故的,家世要弱一些,却不是完全不能考虑的。 俞菱心又仔细回想了一下永福县主,虽然常常跟瑞阳县主在一处十分亲近,但性子并没有瑞阳那样骄横跋扈,容貌做派也是更加秀美斯文的。 但要是真的顺着这个想头顺下去,难道齐珂投向吴王与魏王真的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而不是荀澈所想的那样因为喜欢荀滢而以身犯险? 想到这里,俞菱心的背脊都有些微微的发寒,再看向荀滢的时候,亦是加了十倍的怜惜与担忧。 不过这时候明华月身边的碧树刚好过来,问了问俞菱心的身体,要不要考虑跟宫里告假,这次端午的宫宴就不参加了,反正明华月也是会进宫的,俞菱心就算不去,荀滢也不是单人前往。 俞菱心还是摇了头:「没事,小郗太医说我如今多活动活动比闷坐在家里好。反正到了宫里如果有什么,我再当然告假,让滢儿陪着我回来就是。」 这也算是跟荀澈讨论过的一个退身之策,就如同明锦柔在有孕的时候前往景福寺一样,俞菱心带着身孕进宫,其实旁人也要对她格外忌惮,谁也承担不起惹出乱子。若是真的席间有什么不对的兆头,俞菱心只要装作不舒服,叫小姑子荀滢陪她回府,连皇后也不能叫荀滢不管有孕的嫂子,到时反而能一起脱身。 碧树是明华月身边的大丫鬟,性子也是爽朗的,当下立刻应了又回禀回去,明华月也没有异议,毕竟明家女子多英武,并不觉得孕期出门走动有什么大不了。 转日就是端阳节的正日子,文安侯府里的各样送礼饮宴的家事早已打点安排完毕,荀澈因为宣帝给近臣与皇子亦有赐宴便早早出门离去,而需要奉旨到后宫的明华月、俞菱心和荀滢三人亦是仔细更衣装扮,比荀澈晚了一个时辰出门。 第16章 文安侯府的车马也算是来往宫城十分经常的,一路前行进宫都是轻车熟路,十分顺畅,而到了赐宴的晏庆殿,内里也已经到了不少宗亲命妇,衣香鬓影,珠翠环佩,也是锦绣灿烂,煊赫非常。 俞菱心与荀滢一同跟在明华月的后头,走动之间见礼招呼,并没有什么太过陌生或是意外的人事。除了或多或少想起上次去年那次荒唐而混乱的选秀赐宴之外,其他的一切倒都是平安顺畅的,感觉上就是一场极其普通的寻常宫宴。 很快到了饮宴的时辰,酒菜果品流水一样地送到各席,文皇后端坐在凤位上,眉眼之间很有几分润泽富态,大约是因为先前卧病许久的四皇子终于得以痊愈,而今日丽妃又告病未到,看起来越发的和蔼温柔,简单几句场面话之后,便令众人饮宴谈笑,尽可轻松。 俞菱心面上倒是含笑的,还与荀滢说了几句菜品酒水的闲话,心里那根弦却始终不能放松。她总觉得文皇后这样的姿态有哪里是不大自然,却又有些说不清楚,所以纵然是看似说笑,目光也还是时不时向凤位的方向略微扫一扫。 事实上,俞菱心的这口气并没有提太久,基本上在菜品上齐了之后不到一刻,在宴会气氛看似最是融洽和谐的时候,文皇后果然开口了,而且是直接点名了荀滢:「许久不见,荀家小才女又长高了呢。就快十五岁了罢?」 这样亲切和蔼的口气,就好像昭阳殿与文安侯府真的有多么亲近似的。 但荀家当然是不能不接这话的,荀滢规规矩矩地起身行礼:「才女二字万不敢当,娘娘谬赞。臣女还有三个月满十五岁。」 「果然是大姑娘了。」文皇后微笑颔首,「去年选秀的时候你病着,可叹那几个小子没福气。今年身体可好些了?」 这话一出,半个晏庆殿里的人耳朵都悄悄留了神,虽说也不好立刻闭口叫宴上的热闹彻底冷下来,但到底还是略有些沉了沉。毕竟,皇后这话里的意思太叫人留神了。 难道昭阳殿想给荀滢做媒?在这时候的局势下? 「多谢娘娘垂问。」明华月主动应了声,「小女去岁的心悸之症到今年的确好些了,不过前日里请太医复诊,还是说需要多静养休息,不能太过伤神,也不宜太早出阁。不怕娘娘笑话,这倒也让臣妇遂心了,原本也是盼着将小女在家中多留几年,不想太早出阁。」 「婚姻大事,自然是要慎重的。」文皇后却好像完全没听出明华月言语中的提防之意,直接顺着笑道,「若是本宫有这样的好女儿,定然也要像文安侯夫人这样,精挑细选,哪怕晚几年,哪怕寻个年纪小几岁的,也要选个门第学问都配得上的才行。」 俞菱心忽然心头猛然一跳,「小几岁」?难道文皇后是替四皇子打荀滢的主意? 四皇子快要十三岁了,体弱多病,个子也不高,大盛的皇子又多有晚婚的例子,所以在群臣与宗亲心中,始终都觉得赵王还是个小孩子。 但认真论起周岁,四皇子比荀滢也就小了两岁多,程雁翎还比明锦城大两岁呢,所以这并不是一个不能谈婚论嫁的年龄差。 明华月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立刻笑道:「娘娘太夸赞了。小女病弱,臣妇其实并不求她将来嫁到什么高门显贵,只要夫婿学问好人品好,要是再大上两三岁,能照顾她便是最好了。」 文皇后一笑:「其实照顾人这件事,哪里只是在乎年龄大小呢。说到底姻缘姻缘,还是看缘分的。」言罢便是一摆手:「听说荀姑娘结社论文,可算是京中闺秀里的状元了,又写一手好字,今日佳节宴庆,荀姑娘赋诗一首可好?」 话说到这个地步,在场众人已经没有人不明白了。俞菱心更是心下雪亮,难怪魏王不会急着在端阳节对荀滢动手,原来是文皇后已经有所打算了。 那么这个时候,原本预备上的计划便能用了。 几乎就是在荀滢刚要应答皇后之言的一刻,俞菱心「哎呦」一声轻呼,随即便见她裙子上隐约洇出红色,旁边的人登时便吓到了,荀滢更是脸色大变,赶紧去扶俞菱心:「嫂子!」 俞菱心顺势就倚在荀滢身上,侧脸低头,好像十分难受的样子,捂着肚子倒吸冷气。明华月当然也快步过来:「慧君!你怎么样?」 随着场面迅速紧张起来,文皇后原本还和蔼端庄的脸也彻底变了,荀澈的妻子要是这时候在晏庆殿出事,后果如何她现在都不敢去想! 不过幸好,在她刚叫了一声传太医之后,明华月已经十分知情识趣地起身禀报:「娘娘,臣妇的儿媳胎气不稳,臣妇要立刻带她回府医治,还请娘娘允准!」 「甚好!」文皇后简直是不假思索地就应了,而外头服侍的宫监宫女更是迅速地传来了软轿,赶紧送荀家女眷们离宫而去。 晏庆殿中剩下的众人简直是目瞪口呆,俞菱心这么大的月份忽然见红,怕是要出大事。与荀家交好的自然非常担心,与荀家关系不好的则是眉飞色舞,而昭阳殿自文皇后至下头的宫人,却是人人都暗松一口气,幸好荀家人识趣,没有真在晏庆殿里出事。 不过送软轿到宫门的小宫监之中有一个眼神儿特别好的,却在回去复命的时候心里总有点隐约约的疑惑——那位要出事的荀家少夫人,看着好像没怎么出汗啊,不是说人特别难受的时候会出虚汗么? 只是这念头闪一闪也就过了,那位有孕的少夫人裙子都污了,大约还是挺严重的罢…… 就在小宫监自己眨巴眨巴眼睛东想西想的同一时刻,荀家回府的马车上,俞菱心正在无奈地问白果:「这个血包这么黏糊,你们怎么没给我预备一条替换的裙子呢!」 白果只能好言安抚:「这是世子爷的意思,怕是二房那边也有人监视,所以在回到晴雨轩之前,还是都请少夫人一定要做出确实见红的样子。至于这个血包,若是不够黏就会血量太大,万一宫里要您就地医治,又有旁的麻烦。虽然世子爷也安排了宫里的后手,但毕竟没有外头周密,还是委屈您了。」 第17章 俞菱心不由叹口气,她当然知道荀澈是安排了哪些,只不过这计划归计划,真在宫宴上偷偷刺破暗藏的血包、装病离席,回到府中还要继续再装,想想还是觉得有点无奈,又有点莫名的好笑。 随行服侍的几人其实也不如何紧张,也是实在知道自家少夫人的好脾气,白果想想,还又在到府之前格外叮嘱了几句如何演示,如何作态云云,俞菱心虽然听着,却觉得好像并没有必要。毕竟这假作胎动的脱身,主要还是为了避开宫里对荀滢的算计而已,自己家里不过就意思一下即可。 谁知到了二门上马车刚刚停稳,车帘一打开,俞菱心便吓了一跳,外头小郗太医居然与另外两位郎中在等着,软轿也预备好了,甘露和霜枝都是满面焦急、眼眶泛红地领了四五个丫鬟伺候在旁,另外还有巾子薄被甚至银吊子温好的止痛汤药等等各样杂物不一而足,阵仗之大就好像她已经在车上流产了一样。 不过心里震惊归震惊,面上她的戏还是足足的,到府之前白果已经给俞菱心脸上补了些看起来青白灰败的粉,额角上甚至还抹了些许水露装冷汗,再加上无力虚弱的垂头蜷缩姿态,裙子上越发洇开的大片殷红血迹,俞菱心整个人看起来倒也十分称得起这个场面——好像真的是非常严重了! 闹到这个程度,自然在伺候的众人之外也有过来查看情形的人群,俞菱心在假作虚弱呻吟着被扶下马车的同时眼尾余光匆匆一扫,大约也看到了在稍微远处有眼生的丫鬟在张望。 不过她到底不能仔细看,还是得先顾着装病要紧。 「少夫人,您可得坚持!」随着甘露一声情真意切、带着哭腔的呼唤,明华月和荀滢也都在下了自己的马车之后急急地奔过来:「孩子,再忍忍!」 「嫂子!别害怕!」 俞菱心瞧见荀滢居然也是鼻头红红的眼里有泪,瞬间居然想要扶额了,这一家子都是演戏的高人啊! 当然场面还是焦急甚至有些混乱的,长房的众人都是看似心急火燎地要将俞菱心赶紧送回晴雨轩,让小郗太医和另外两位郎中一起会诊,所以好像从上到下的,都没有人注意到有慈德堂的小丫头过来看热闹,甚至还稍微打听了几句。 于是在晴雨轩那边继续人仰马翻的会诊行针、抓药煎药的同时,慈德堂就得到了陆陆续续传过来的消息——俞菱心本来身体就弱,大约是母体原本就不太好,平素养着看似没什么大问题,其实还是凶险的,尤其是到了这个月份。 端阳宫宴要是不去还好些,毕竟少折腾就少风险,但是皇后娘娘今年的恩赏体面特别足,所以俞菱心自己贪恋这个宫宴的风头非要去,可不就是要出事了么? 出血那么多,别说孩子不一定能保住,这样大的月份出事,只怕大人都难说。 连小郗太医看着都头疼呢! 这样一条一条的消息,几乎是隔上小半个时辰就回由小丫头从晴雨轩那边探听出来,再传给慈德堂,而在不到一个时辰之后,一身公服的荀澈已经飞马赶回了家,显然是得到了消息知道妻子的「危急」。 而晴雨轩的抢救,竟然是从下午一直持续到了晚上。到了天色黑透,晴雨轩依旧灯火通明,而身上还带着些许血迹的小郗太医才与两位一同会诊的郎中疲惫地从荀家告辞。 到了这个时候,连宫中都打发人过来询问俞菱心如何,更不要说其他的三亲六故,世交同僚等等。明华月便一脸沉郁地回复外人,俞菱心母子都平安,没什么大事,感谢诸位的关心等等, 只是话虽然好像这样说,明华月神色里的深深烦忧,甚至还有些欲言又止,却都透露着俞菱心的状况肯定非常不好的信息。 一时间,外间议论纷纷,不过看着荀家人只是一味担忧沉痛,却没有要跟昭阳殿理论什么的意思,估计还是俞菱心自己身体不好,并没有与宫宴上的饮食扯出什么相干。因而外人稍稍叹息了几句,又翻出当初荀家与俞家联姻的那些闲话说了说,也就罢了。 而对于随后数日里文安侯府全家都深居简出,甚至玲珑文社也暂停,俞菱心和荀滢完全不出来走动,也都觉得没有什么奇怪的。甚至有些好事的还在等,看什么时候文安侯府正式传出世子夫人流产,此胎不保的消息。 慈德堂虽然是在文安侯内,但与长房之间的关系其实也跟外人无异,所持的态度甚至也是相似的,荀老太太甚至有些莫名的无奈与遗憾,在吃茶的时候几乎当着荀澹的面就说漏了:「真是个没福的丫头,都用不着怎么着,自己就先留不住,以前真是高看她了。」 李嬷嬷到底是精明的,赶紧接着换茶的时机拉了拉老太太的衣袖,示意不要多说,荀二夫人和荀湘对老太太的这些筹划是知道但没有参与的,听见了也只好当做没听见,但说起这个事情还是赞成老太太这个说法的,颇有些感叹俞菱心实在自己没福气。 只有荀澹,完全当做没听见的样子,然而低头喝茶的时候心里却是在冷笑的——荀澈的这一手,分明是以退为进,说什么胎气不稳留不住?到了七月就是足月了,到时候就知道稳不稳了。 事实上随后的两个月,晴雨轩里确实一直在折腾,几乎小郗太医隔个四五天就要跑一趟,俞老太太和俞伯晟甚至也亲自上门探望了两回,俞菱心几乎就没有再出过门,甚至都没有到慈德堂那边请安露面过。 连荀滢都是整日陪着俞菱心,十来天才去一趟慈德堂,明华月倒是天天都去,只是一听到荀老太太问起俞菱心,或是有亲友客人问到俞菱心,就是一脸的担忧与烦躁,口中倒是表示着俞菱心没事,一切安好,母子皆好,就是那语气让人听着又想再问问,又不好多问,总感觉大概再几天就能听见母子皆不好的消息。 然而,十天,又十天,小郗太医跑了一次又一次,宫里的补品都赐下了两回,亲朋世交之间的药材跟礼物更是送了又送,可好像始终是走在悬崖边上的俞菱心居然还是一直没有掉下去。 第18章 等到慈德堂那边终于开始觉得有些不对,甚至怀疑俞菱心的身体情况到底如何之时,已经是六月中旬了,俞菱心的这一胎已经到了九个半月,几乎可以算是瓜络蒂熟,毕竟作为第一胎,比原先预计的十月初生产,早几日晚几日,都算是正常的。 只不过这个时候的京城也再次热闹起来,一方面是离京数日的秦王终于在西北的军备调查之事上有了结果,密折一道接一道的送回京城,从六月初一开始到六月十二,连续五道密折直接送到宣帝手中,甚至没有经过中书省,其中具体参奏了什么,廷议的百官一时并不得知,然而宣帝在六月上朝的廷议之中脸色都越来越不好看,而阁臣与荀澈这样的天子近臣在朝会结束之后奉旨到乾熙殿议事的时间也是越来越长。 这样的现象对于前朝的群臣,以及后宫的后妃,甚至此刻在京城中的另外三位皇子而言,比宣帝的明旨降罪、重臣之间的官司往来都更加让人悬心不已。越是不清晰的局面,越是令人不安。 当然也有臣子在廷议之时请求宣帝明示,到底秦王在西北查出了什么,应该是与百官一同商议,然而素来宽和的宣帝却只是沉了脸,表示秦王六月之内应该就会回京,到时候一并议过。 对此,群臣也只能领旨应命,也不好再多问。秦王的归期越发成为朝野上下关注的焦点,人人在等候的同时,亦在揣摩宣帝有关立储的心思。 若说以前几位皇子都还比较年轻,文采武功上的差距不够明显,在政务上也没有作为,在宣帝跟前所比较的就只是所谓个人的德行,以及生母的恩眷、妻子的家世等等,但是到了如今,秦王在西北军备之事上的作为,可是远超剩下的两位皇子的。 在这样的局势之下,莫说俞菱心的这点孕期小事无人关注了,就连吴王府里什么谭侧妃流产、黎良媛怀孕,魏王府里有人失足落水而死、随后闹鬼、魏王妃文若琼受到惊吓而吐血病倒等等这些看似精彩的家宅故事,亦无人太过在意。 毕竟在青宫储位面前,一切其他的细碎八卦皆不值一提。 相对来说,除了秦王的西北巡查结果,以及秦王本人的归京日期之外,更令人在意的还有一条,就是年轻的中书长史荀澈即将再晋一级,成为从三品中书舍人,这在大盛的历史上已经是最年轻的三品文臣了,除了承爵宗亲、皇帝特别看重提拔的近亲子侄之外,简直是绝无仅有。 那么自然的,士林之中议论批评的声音很是不少,其中最为文采华美、有理有据的一篇,正是出于齐珂之手。 看到这篇文章的时候,俞菱心的感觉十分的复杂,实在不知道这位清流才子到底是有什么打算。 从表面上看,如今基本上已经可说旗帜鲜明成为吴王幕僚的齐珂,算是非常合格了,不只是在各样攻击荀澈的文章上比前世还要卖力,甚至在听白果每日回报外间的消息当中,也时常听说齐珂各种各样的消息。 比如,齐珂真的成为了魏王府里诗社的社监,只不过那诗社倒不是一开始传说中的什么琳琅文社、更不是以魏王府的那些良媛侧室为主,而是大大方方地邀请了几个书院里的学子们,隔三差五地到什么苍翠山、景福寺、望川亭、或者京北的庄子等等,吟诗作对,填词作赋。 虽说诗词歌赋的主题都是山川景物为主,并不会谈到什么仕途经济,但谁都知道齐珂如今与吴王魏王的关系,有两位皇子的支持,每一场的诗社都精致至极,从文房四宝,到琴箫管瑟,再到茶点侍从,样样风雅华丽,而除了姿态和蔼的吴王与魏王到场之外,容色绝丽的瑞阳郡主和姿容秀美的永福郡主也几乎每次都到,更让诗社对年轻学子们的吸引力大大增加。 而操办这些诗会的人,居然就是齐珂,他甚至不只是一个挂名过去指点诗词、谈论文章的文人而已,还会主动在各个书院之中往来走动,邀请学子,并且发帖邀请之广,连俞正杉和聂家子弟、楼家子弟这些与荀家或有亲或有故的也都涉及了。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给吴王造一个礼贤下士的名声,这甚至是从支持荀家与秦王的仕子与学子之中直接拉人。 此时若是再说齐珂只是假意投向吴王,好像这作假也太卖力了些罢? 他原先那些清流气节,什么读书人的刚直风骨,真的全都不要了吗? 再加上夹杂着有关永福郡主与齐珂走的越来越近的那些传闻,俞菱心简直觉得现在的齐珂跟前世的都快要成为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了。 荀澈提到这事,脸色也是阴沉的,只不过看看俞菱心如今越来越大的肚子,还是强行调整了心绪温言安抚:「这件事如今还不好说,不过,慧君你也不要太操心了。按着小郗算的日子,咱们的小家伙就快出来了,外头的事情我自然会处理,你只安心休息等着他便是。」 俞菱心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肚子,又在荀澈的怀抱里调整了一下姿势,将越发酸痛的腰稳稳靠牢,才叹道:「自从端阳到现在,借着装病闭门不出,我休息的整个人都要僵住了,要不是每天白果给我讲讲外头的事情,跟坐牢也差不多。现在就盼着着小家伙赶紧出来,我也轻省些。」 荀澈伸手去给俞菱心揉了揉后腰,动作十分熟练,同时轻轻去其亲她的额角:「咱们这也是小心为上。虽说慈德堂那边手段有限,但就像荀澹说的,李嬷嬷若真用出宫里的手段,到底防不胜防。万一慈德堂的椅子上暗中多个刺,或是什么香料里头添了猛药,纵然时候我再反过来钉死昭阳殿和长春宫,伤了咱们的孩子到底不值得。这些日子闷着你了,等到小家伙出来,我便天天带你出去可好?」 「空口白话说的倒是利落,你却哪里有天天陪我出门的功夫。」俞菱心又在他怀里蹭了蹭,同时也回手去抚荀澈的脸颊,触手便有些心疼,「你最近又瘦了,是不是天天都在我睡着之后,夜里偷偷溜去书房?」 荀澈一笑:「也没有天天,偶尔而已。殿下快要回京,西北的局势复杂的很,因着动手太早,有些格局跟前世不太一样,我多筹划一下,求个稳妥罢了。」 第19章 「你也别太心急了。」虽然他说话的语气十分轻松,俞菱心却听得出里头刻意压下的烦忧。毕竟西北的军备与边防,可以算是荀澈上辈子里直到过世,都始终不能放下的大事。前世的荀澈除了有关家人的血仇大事之外,在政务上最挂怀的两件,一个是西北的军备和边防,另一个就是税法的改个。 后者是在荀澈过世十年之后,由步步高升的齐珂来接续完成的,而西北的军备清查与边防重整,则是秦王在登基之后亲自监督追逼,基本上也是调动了数十臣子,以及上万兵力,才用了四年时间彻底肃清。 但在那之前,因着军备军需上的渎职,边防上的疏漏与内外勾连,大盛已近损失了不少的军兵与粮草,边城的百姓所承受的侵扰损害更是无法估量。因而荀澈重生之后,虽然暂时为重的是京城中的皇子夺嫡之事,可西北的大事也一直在他心头。 此番推动秦王去清查西北,既是为秦王的夺嫡增加筹码,同时也是希望能更早地开始肃清西北这件大事。 只是,西北之地的驻军守将与地方官员都是多少年来,甚至多少代都世代相传驻扎在西北的,势力关联盘根错节,与京城,与周围的州郡,甚至与北戎与西狄之间的关系都是根深蒂固,先帝朝也曾经想要清查整顿,却到底最后在两轮钦差的巡查之后,迫于西狄与北戎的战事压力,求稳为先,对西北的状况暂时放手。 可以说,荀澈如今想要做的这件事,虽然是利国利民,却也是千难万难。 「我知道。」荀澈将俞菱心抱得稍微又紧了些,「我心里有数的,不要担心。」 俞菱心也知道没什么能多说的,自己此时还是让他少担心些,大约便是最要紧的了。当下夫妻二人又说了几句关于孩子出生之后的安排,家里的闲话等等,便一齐安歇不提。 而随后的几日,外间朝野上下声浪越发交织翻滚,对西北之事的议论越来越多,甚至也有传言流到京城,有说秦王在西北依仗皇子身份作威作福,罔顾当地老臣忠心的,也有说秦王行动轻狂,对西北的剿匪之事胡乱干预,以致随行护卫折损的,还有说秦王自恃武艺高强,轻易犯险或有性命之忧的。 然而这些的各种各样负面的话传到京城,到了宣帝耳中,统统换来的便是宣帝的震怒以及对西北追查的追加,一道八百里加急旨意以及六百羽林军星夜赶往西北,带着宣帝御赐之剑,令秦王追查之中可以先斩后奏,绝不受到任何辖制阻碍。 而与此同时,士林之中有关荀澈的弹劾亦是迅速增多,基本上就是他升任从三品中书舍人的那一道旨意正式通过中书省的时候,外间关于荀澈的批评也骤然添了数倍。 这样的声浪甚至持续高涨,一直到六月十七,秦王终于回京面圣,荀澈也一同进宫,而就在这个时刻,文安侯府中的俞菱心却忽然腹痛倒地,居然是要临盆了! 起初俞菱心还算是镇定的,甚至还能撑着问身边的人今日是什么日子,比小郗太医预计的时间早了五天临盆,对孩子有没有什么不好等等。 然而很快,一波又一波的阵痛袭来,强烈的程度让她简直要哭出来——她前生也见过三亲六故里的女眷生产,怎么从来都不知道是这么痛的! 「孩子,忍一忍,别着急,别着急!」明华月当然是赶了过来,荀滢因为没出阁,也不懂产育之事,还是留在了外头,稳婆与医女是早就预备好的,此刻也迅速地忙碌起来,催产的汤药,补气的参汤,接生之时所需的热水与棉巾等等,一应需用之物当然也是流水一般迅速备齐。 但是这一切的有条不紊,却丝毫不能安慰到在剧烈阵痛之中的挣扎的俞菱心,她前生虽然有许多的艰难日子,也曾少年体弱多病,孀居时心血不足等等,可到底是以虚弱酸软为主,极少有这等好似要将整个人撕裂一般,自内而外,一波接着一波的剧痛频频。 「母亲……母亲……」俞菱心叫了两声明华月,便真的哭了出来,整个人都在蜷缩发抖,稍稍喘息片刻,随即就又是一波新的疼痛,她想忍也忍不住,「母亲,能不能用麻沸散啊——真的,疼!呜呜呜呜……」 「这个,这个怕是不行。」明华月也着急的很,她自少习武,身体极为强健,当年生第一胎也就是荀澈的时候当然也有过剧痛挣扎,但不知是因着身体底子好,还是在习武的过程中摔摔打打的锻炼,并没有这样怕疼,总之回想起来确实没有太过煎熬。所以现在看着俞菱心这样难受,虽然着急,却也是在不知道如何帮助。 「少夫人,那个不能用。」白果这时候刚好端了参鸡汤进来,「麻沸散虽然能镇痛,里头却是有三分毒性的,您若这时候用了,怕是您和小少爷都要伤着,实在不能用。」 俞菱心也不算是知道那个镇痛药的毒性,前世里荀澈在最后一年用了不知道多少副,可她实在太疼了,虽然本能地想要不哭不叫,不在婆婆和下人跟前「不端庄」,但是喉咙里的呜呜咽咽,还有温温热热的眼泪,根本就压也压不下:「那就别用了吧……可是我好疼……呜呜呜呜呜呜……」 「孩子,再忍忍,再忍忍,等等就好了。」自从俞菱心嫁过来,与明华月的婆媳关系一直都亲近如母女,明华月此刻也红了眼眶,只是除了这样劝慰,实在也是帮不了什么。 此时又是一阵猛烈的阵痛,俞菱心哭得更厉害了,而外头则传来了略有些混乱的脚步声与争执言语的隐约声响。 明华月立刻吩咐白果去给俞菱心擦汗,自己则出去查看情况。 俞菱心身上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勉强挣扎着喝了两口参鸡汤,终于在阵痛略停的时候稍微喘息了片刻,整个人已经有些乏力了,眼泪也略止了。 同时便见门帘打起,一身公服的荀澈大步进来:「慧君,你怎么样了?」 「慎之——」俞菱心哽咽着叫了一声,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我疼。」 第20章 荀澈看着俞菱心的额发已经明显是被汗洇着贴在额头上,整张脸又红又白,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委顿与委屈,登时整颗心如同刀绞一样,疼的要滴出血来,立刻坐到她床边,握住她的手:「我在这里陪你,没事的,很快就好了。」 接生的稳婆是晋国公府里积年的嬷嬷,极有经验,也是懂规矩的,从俞菱心一怀孕就被晋国公府送过来伺候,素来知道荀澈与俞菱心夫妻感情极好,但是这再好的感情,还是有忌讳的。 眼看荀澈再劝慰了俞菱心两句,那稳婆便上前劝道:「世子爷挂心少夫人,这是自然。不过等下少夫人要生了,这产房血光,到底是……」措辞斟酌之间,也又看了看此刻也在荀澈后头又重新进了产房的明华月,「夫人,还是劝劝世子爷……」 「澈儿。」明华月也有点犹豫,「我会陪着慧君,你去外头坐坐罢。」 荀澈又抚了抚俞菱心的脸,随即才回身向母亲微微欠身:「母亲,那些吉凶说法不过民间传说而已,我大盛原就不讲究这些。当年明皇后与襄帝爷同战郴州的时候,襄帝也是亲自在产房里陪着皇后。前朝靖帝爷也陪着晏皇后。连天子都不忌讳,我有什么可在意。我一定要陪着慧君。」 明华月本身也不是如何相信神鬼之说的,闻言又看了看俞菱心确实是又难受又紧张,紧紧拉着荀澈的手,心一软便点了头:「那……那你们看着办罢。」言罢微微叹了口气,便领着丫鬟出去了。 荀澈问了问稳婆,看着俞菱心离真的能生出来可能还有一点时间,便叫众人先都到外头再等等,自己要跟俞菱心单独说话。 稳婆虽然十分震惊于荀澈要留在产房里、且明华月也同意了,但到底是奉命行事的,便应声与白果等人一起退到了廊下。 而房里的俞菱心仍旧在阵痛中挣扎,此刻有了荀澈在身边,她的眼泪反而完全忍不住,就是一直流一直流:「慎之,真的疼……」 荀澈深深呼吸了两次,自己眼眶也红了:「我知道,虽然也不太一样,但我……我知道一直疼、又解脱不得的感觉。慧君,我——我若是能替你疼就好了。」 「我也不想让你疼。你说,这孩子怎么这么折磨人,」俞菱心哭着问他,「就,不就是让他出来么,他——哎呦——他为什么……呜呜呜呜……」 荀澈轻轻点头:「对,都是小坏蛋的错,等他出来,我揍他给你出气,好不好?」他伸手去抹俞菱心脸上的泪,又去轻轻亲她的额头,亲她的手,叫她握紧自己,若是太疼便用力捏一捏。 好容易这一波阵痛暂缓了缓,俞菱心又像脱力一般喘着粗气,理智也稍微又回来些,这时才想起来问荀澈:「对了,你这时候回来,不要紧么?不是宫里有事?殿下入宫面圣么?你这样回家,是不是……」 荀澈摇摇头,又去抿她被汗打湿的鬓发:「什么天大的事情,都没有你来的要紧。」 他略想了想,觉得或许说些别的还能帮俞菱心分散些心神,免得太过煎熬,于是稍斟酌一下,便将西北的形势讲给俞菱心听。 其实大约便是军备的整顿,当地的军马饲养,还有当地的官员与边境的勾连等等,俞菱心原先就知道一些,但真详细讲出来,还是听得似懂非懂。 不过她也知道这只是用来分心的,勉强听着的同时还多细问了几句,过程中自然阵痛还是一波又一波,几乎是过了小半个时辰,她开始明显觉得阵痛的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强,荀澈便立刻叫了稳婆和白果等人进来,给俞菱心又喂了一碗参鸡汤提气,最要紧的时刻,也终于来了。 明华月坐在院子里,同样满心焦急,荀淙和荀滢自然也是赶了过来,在母亲身边问情况。 得知荀澈在里头陪着俞菱心,荀淙还是很意外的,荀滢却在听着俞菱心的呜咽与呼痛、惨叫的同时,神色很有些复杂:「母亲,是不是女人生孩子都是这样?」 明华月想了想自己当初,似乎要容易一点点,但三亲六故的女眷或者晚辈产育,其实还是跟俞菱心相类的居多,而且俞菱心这个也不算严重,怀相不好的、身体娇弱的、胎儿过大的、或是家门不清净叫人算计的,情形更加凶险的其实多的多。 不由也叹了口气:「差不多罢,女人生子,实在是九死一生,不容易。」 荀滢朝晴雨轩的房门望了望:「那哥哥陪着嫂子,也是应该的。」 这是里头又是一声惨叫,声音比先前更大,别说荀淙和荀滢这两个小的一惊,连明华月都险些站起来,但强忍了忍,还是又坐下,转而问起荀淙和荀滢家里的家务与安排等等。 母子三人勉强说了一会儿话,各自都是心神不属,连随侍的丫鬟等人也时不时的因着房里的声音而望过去,更不要说身为家人的何等着急。 不过最终这个过程还是比众人以为的要短上不少,也就是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产房里便传出了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产婆快步出门报喜:「恭喜夫人!府上喜得贵子!」 明华月大喜,荀淙和荀滢当然也是欢喜非常,二人立刻就要进去看看自己刚出世的侄子,然而一迈步就被明华月拦住了:「等等,先让你嫂子歇歇,房里也要整理一下。」 不过说归说,明华月自己也是心急的,片刻之后见到白果出来行礼,便赶紧进门了。 此刻的俞菱心已经是完全脱力的样子,满头皆是汗,荀澈坐在她身边扶着她,夫妻两人都是眼眶和鼻尖都红红的,显然落了不少眼泪。 而那刚刚出世的小家伙则由产婆和乳母一起简单清洁了裹进襁褓里,此刻正躺在俞菱心的臂弯里,已经不哭了。 「母亲。」俞菱心见到明华月进来,主动叫了一声,声音有些虚弱,却也是欢喜的,荀澈也起身,将小家伙小心地抱起来,交给明华月,旁边的稳婆和乳母连忙夸赞:「夫人您瞧瞧,多健康的小少爷!声音又响亮,又是不爱哭的,这定是又康健又听话的好孩子!」 第21章 明华月看着襁褓里的小家伙小脸蛋,也是欢喜得不行,赶紧又叫丫鬟们给俞菱心送过来产后的参汤:「孩子,可辛苦你了。」 俞菱心其实已经疲累的不行,临产的前两日,她原本就是睡得不太好,生产的过程又是这样的疼痛费力,此刻她强撑着看了看孩子,整个人就越发困乏起来,勉强笑笑,也说不出什么。 刚好此时外头又有陈乔的咳嗽声,疲乏的俞菱心根本就没听到,又是累,又是满心欢喜地看着孩子。但荀澈却是听见了,他面上神色倒是没什么变化,侧头亲了亲俞菱心的额角,低声叮嘱她先好好休息,自己去去就来,言罢便叫白果等人伺候俞菱心喝完参汤便睡下。 俞菱心此刻的腰身实在没剩下多少力气,点点头应了,连这参汤也只是喝下大半碗,便眼皮沉沉的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的还是不太好,迷迷糊糊之间又做了许多梦,前世的往事,今生的前程,纷纷乱乱的人事混杂之间,似有惊喜,似有忧虑,还伴随着不时的腹痛,稍有些煎熬。 而到得她终于睁开眼睛醒来的时候,透过半掩的窗帘便知外头的天色都已经黑得透了,而房里灯烛点了一半,靠近床榻的只有一盏小灯,但靠近门的那一侧,却不知什么时候加了一张临时的条案,案上点了几只灯烛,而荀澈正坐在案前,好像是拿着什么文书在看。 「慎之?」俞菱心想坐起来,然而移动之间,下身还是有些疼痛,本能就轻轻叫了一声。 荀澈立刻放了手里的卷宗起身过来:「慧君你醒了,身上可还难受?」 「孩子呢?」俞菱心只是摇头,便直接问道。 荀澈扶她起身,同时向外头吩咐了一声摆饭,才再和声道:「小家伙睡着了,乳母在西厢照顾着。等下若是醒了再抱过来,你先用了晚膳罢,不要这样着急。」 俞菱心此时满心都是小家伙的小脸,感觉自己刚生完看的那一刻根本不够,现在就想立刻重新抱在怀里。但也知荀澈说的是,总要先吃些东西才是。 这时白果和甘露等人便进来摆设晚膳,因着俞菱心刚刚生完,直接就在床榻边设了个用饭的桌子,好叫她少挪动些。 但仅仅就是这样动一动,俞菱心还是觉得身下难受,当然跟生产之时的剧痛种种还是不能比的,因而也不过就是皱皱眉罢了。 可荀澈看着她神色,还是十分心疼,亲自给她盛汤夹菜的时候便叹气道:「我以前从来不知女人生子是这样痛苦艰难,先前还想着,这辈子我们一定要多几个孩子,如今看来,有这一个也行了,咱们好好养好就是了。」 俞菱心虽也感动,但也忍不住轻轻失笑:「我这刚刚生了一个出来,你就想到那么以后了?」 荀澈又给她夹了一筷子鱼,面色居然是十分认真的:「这怎么能不想。你生产的时候那样疼,若再来一回,我想着都受不得。」 俞菱心想想其实也有些余悸,不过她不大喜欢当着丫鬟们跟荀澈说太多私密话,还是先示意甘露等人退下。待得房门带上,她刚要再说,心里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便随口问了:「今日不是碧枝当值么?我早上还瞧见她呢。」 荀澈的筷子丝毫没有停顿,又给俞菱心夹了一片笋干:「先吃饭罢,其他的事情我会料理的。」 这话里的意思却让俞菱心立刻警觉起来,若说她以前对旁人的提防都是念着前生荀滢与荀澈的旧事,如今再添了儿子,那心情又是与先前不同了:「难不成碧枝有问题?她不是跟蒹葭一样,自小就在晴雨轩的吗?」 荀澈摇了摇头:「那倒不是,碧枝并没有不忠。只是先前我在叫甘草与夏花假作来往的时候,也有安排碧枝配合。前两个月借着假作不稳当的样子严防死守,并没有给老太太和李嬷嬷那边出手的机会,但如今你既然已经平安生了,网该收也要收了,总是没有在家里千年防贼的道理。」 「难道老太太今天动手了?」俞菱心甚至有些发急,即便她知道荀澈这样稳稳当当的模样便是一切太平,但是小家伙已然落地,看见孩子的那一刻,与知道「自己有孩子」,还是完全不同的,她现在哪怕一想到有人对他有任何可能不利的念头,都完全容忍不了。 「算是罢。」荀澈放了筷子,伸手去抚了抚妻子的肩背,「你别担心,那念头出慈德堂以前,我就一直有人盯着呢。他们的东西根本就没能进晴雨轩,孩子没事,咱们都没事。只是李嬷嬷这条线我是要拔了去,碧枝和甘草也总得做个样子出来。」 「那她们会不会……」俞菱心还是微微提了一口气,若是要拔掉李嬷嬷,那就是要将矛头指向宫中,这样大的事情里,碧枝和甘草哪怕是作证,只怕也有些危险。 荀澈神色却十分轻松:「不会的。这件事不会过明旨的,过几日你便知道了。」 俞菱心点点头,她知道荀澈的为人,即便是前世里他身陷绝境、辣手无情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过轻看身边下属从人性命的时候。 当下放了心,与荀澈一同用饭的时候又略略说了几句家里的事情,便听见厢房里有小家伙的哭声,看来是醒了。 荀澈瞧着她着急的神色,立刻叫人撤了饭菜,又令乳母将小家伙抱了过来。 大红的襁褓之中,已经洗白白又套上了小衣服的小家伙已经张开了眼睛,再次见到亲娘的时候先是一扁嘴,哇哇哭了几声,但是被俞菱心抱到怀里哄了哄,居然很快就止了啼哭,圆圆的大眼睛还不会眨巴,但微微转了一下,好像在好奇地看着自己的亲娘。 「他眼睛真是像你。」荀澈含笑凑到身边,伸手揽住了俞菱心的肩,看着小家伙,亦是满心柔软,「父亲上个月写信的时候,就已经说给他选了个名字,叫子熙,还说是男女都能用,利落大气。我想了想觉得还可以,不过乳名的话还是咱们选罢,你觉得叫什么好?」 第22章 俞菱心现在目光已经完全都汇聚在小家伙脸上,满心都是满足与幸福,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应了:「只要他平平安安的就好,叫安哥儿罢?」 「好。」荀澈含笑应了,手下又微微紧了紧,「放心罢,孩子会平平安安的,咱们都会。」 俞菱心在他怀里又靠了靠,轻轻应声:「嗯。一定的。」 窗外的明月犹自饱满,而墨蓝的夜空亦是一片澄澈。 月夜下的晴雨轩,终于摆脱了两个月来看似忙忙碌碌、朝不保夕一样的假作忧慌,也结束了俞菱心生产时的内外紧张,夫妻亲子,皆是一片安宁静好。 不过,整个文安侯府里,也就只有晴雨轩还是静好的。俞菱心哄了安哥儿一回,又亲自给他喂了奶,刚刚重新交给乳母带去安睡,便听到了远处慈德堂方向的嘈杂人声来来往往。 只是这次她没再问荀澈什么,而是当做没听见一样,沐浴盥洗之后,便在荀澈的怀抱中,疲惫而满足地安然入眠。 转日一早,文安侯府荀家就立刻成为了京城里最热闹的话题中心,被议论的程度甚至不输给刚刚从西北回京的秦王。 一方面一直闹着宫宴见红、胎气不稳,甚至说是母子都不太好的荀家少夫人到底是顺利生产了,并且一举得男。心思灵活些的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先前的传言种种,到底是怎么来的,至于迟缓些的,大概还会叹道这俞氏到底还是有点福气云云。 而另一方面,自然就是有关李嬷嬷的起底。当初刚刚新婚不久的吴王妃齐佩打着孝敬外祖母荀老太太的名头将李嬷嬷送到文安侯府的时候,人人都明白这是两宫插进来的眼线与钉子,而荀家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接受了,其实并不像是荀澈的惯常的风格。 但是现在荀澈的妻子在六月十七生了孩子,六月十八一早,刑部尚书居然就立刻被请到了文安侯府,甚至比连荀家正经的亲家,孩子的外公俞伯晟还要更早上门,这个动作,就十分的耐人寻味了。 而当天下午,荀家的马车便入了宫,明面上说是荀澈再次进宫面圣,继续参议西北之事,然而很快便见明锦城带着两队羽林营进了荀府,小郗太医与另外两位同僚也迅速赶到,黄昏不到,便传出了荀家老太太再次卧病的消息。 无独有偶,昭阳殿的文皇后,也病了。 或者更加详细地说,文皇后不只是刚刚好与荀老太太在同一天卧病,甚至是连病因都相同——受惊过度。 应该就是在同一个时刻,当柴广义亲自带着四名护卫,当着荀老太太的面,将所有牵涉到这次谋算俞菱心和孩子的下人一个个打断腿,再以谋害主家的罪名送往京兆尹衙门的同时,那位曾经被当做「御赐金牌」、在文安侯府里富贵自在了大半年的李嬷嬷,也被御前侍卫奉旨绞死在了文皇后的面前,死在昭阳殿中。 文皇后虽然也算是深居宫中十几年,但因着自觉在美貌争宠之事上实在是比不过丽妃,所以大多数时候都力求一个温惠贤良的端庄姿态,哪怕蛰伏低调,总要不留把柄,因而实际正面争锋的时候极少,纵然在明示暗示之下也有人命在手,可到底不是当着面,近在三步之外看着李嬷嬷被活活绞死之时的惨状。 更何况宣帝居然下旨令人在昭阳殿里处死李嬷嬷,这其中的敲打警告之意何等严重?哪怕仅凭这一点,文皇后就要惊吓卧病了。 而文皇后这次卧病虽然是与荀家的事情几乎同时发生,但传到外头总还是又稍微过了几日,等到群臣百官和宗亲公卿们确实听说消息,得知了皇后忽然生病的这个日子与荀老太太竟然是同一天的时候,已经是六月二十四了。 自然,人人都想到了这与荀家之事的关联,只不过更多的也会将此事联系到同时在廷议之中争执越发激烈的立储之事——到底立嫡还是立贤? 大盛自开国以来,多有帝后和谐恩爱的佳话,因而帝位传承也以嫡长为主。但事实上大盛立国之时,承天皇后曾经亲自向太祖元帝上本,力谏后世帝位传承,务必立贤为要,才能保大盛江山社稷安稳无忧,千秋万代。 所以在宣帝朝如今的格局之中,议立青宫的争议便非常多,且每一派都可引经据典,立嫡之说当然是自古有之,但立贤之法亦有史料明证,亦有本朝先例,主张立嫡和立贤的厮杀是一宗,而认为应当立贤的臣子之中当然也对秦王和吴王到底谁更贤德也有争议。 先前秦王主动请旨前往西北,三个月里的消息并不多,京城中的吴王却是行动频频,不只是多方照料卧病的四皇子赵王,甚至还数次探视侍奉因为忧心赵王也日益消瘦的宣帝与文皇后,再加上数次礼佛祈福之中借着齐珂的联络结识了不少学子,礼贤下士与孝悌仁爱的名声便一同宣扬开来。 而现在秦王回京,显然对西北的军备与边防彻查有了很大收获,这让支持立贤的臣子们内部争议更大的同时,也对支持四皇子赵王的立嫡一派更增压力。 而在这个时候文皇后忽然病倒,还是与荀家内务之事相关,亦有流言传开,说是宣帝也令人斥责了长春宫和吴王妃,敕令后宫妃嫔、皇子女眷等应当恪守妇道,相夫教子、打理家务为要,不准干预臣下的家宅之事。 只不过这个说法很有些含糊,并不似其余的口谕或明旨一样,着实可查,而是只有一点传闻,就如同文皇后的卧病一样。虽然关于李嬷嬷被处死、以及宫中有人前往吴王府之后当晚也请了太医,但是明面上的旨意里却是没有留下任何的记录,反而叫这件看似不算复杂的事情变得更加暧昧不明,对朝廷上的立储争端所带来的影响也是微妙而含糊。 那么很自然的,越是含糊不清的消息或者事情,越让人想要谈论甚至探听,想要弄一个明白。而在这一点上,往往也不只是限于后宅的女性,甚至也会包括了前去探视女儿的实心肠老爹,俞伯晟。 月子中的俞菱心容色格外润泽,不施脂粉亦是红光满面,面对老爹在絮絮叨叨的关怀之中忽然冒出来这样的问题先是一怔,随即竟有几分「欣慰」,感觉上跟看到荀滢开窍了,或者俞正杉、荀淙长大了差不多。 第23章 不过她想了想,还是没将「父亲您终于看清楚局势了」这样的话说出口,而是简单笑笑:「天家的尊荣自然是要紧的,皇上仁厚,有些家事上的话关起门来说给自家夫人和儿媳的,咱们做臣子的不打听也罢。」 「这怎么能说是家事?」俞伯晟这时却又实在起来,「外间都说皇后在你们府上插钉子,撺掇着你们家老太太要谋害你和安哥儿,哪里能算是关上门的话!」 「外间‘全’是在说皇后?」俞菱心一笑,「果然丽妃娘娘这些年独得圣心是有道理的,明明是吴王妃送来的人,出了事便都引到昭阳殿了。我还以为外头怎么也得有两种说法呢。」 俞伯晟瞧着女儿的神色,好像十分淡然甚至还有几分调侃,似乎是完全没有将此事挂怀,明明还是非常年轻的面孔上,神情里却满是老练,心里忽然抽了抽:「菱儿,你与爹爹说实话,你嫁过来之后是不是日子过的很艰难,天天都算计着提防着,过的很辛苦?」 「咳咳,岳父喝茶。」听到这话荀澈差点手一滑,他原本是亲自去烹了一壶上好的名贵南海茶过来讨好泰山,谁知道刚回到门口就听见俞伯晟这样一句,又是心疼又是感叹甚至还藏着「早知道还是不应该把宝贝闺女嫁给这个臭小子」的三分后悔。 不过刚刚成为父亲的荀澈除了尴尬之外,倒是也能多理解岳父几分。俞菱心现在生的是儿子也就罢了,将来若是再得个姑娘,他也会盼着自己的闺女天天开心得没心没肺,什么都不要算计不要忧虑才好。 「慎之,咳咳,怎么你还亲自端来了。」俞伯晟看见如今已经升任从三品中书舍人,官位比自己还高一级的女婿谦恭进门,亲手奉茶,老脸上倒是也有那么一点不好意思,赶紧和颜悦色地找补了一下,「那个什么,你们都是不容易,确实不容易。」 俞菱心看着荀澈仍旧恭敬的脸色好像平平静静,就跟没听见俞伯晟刚才那句一样,登时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爹您就别担心了,我们好着呢。」 荀澈坐到俞菱心身边之后也再次欠身:「岳丈不必担心,如今我们家已经将闲杂的人事都料理了,慧君和安哥儿都会平平安安的,先前假作不稳闭门养着,也是图个稳当。至于宫里的事情,也不全是跟外头流言一样。如今四殿下的身体时好时坏,皇后娘娘担忧挂怀,也是有的。您这边若是有人问起,只说咱们家里俱都安康踏实,一心忠敬,没有什么旁的,也就是了。」 俞伯晟不由再次微微蹙眉:「这……这岂不是与没说一样。」 俞菱心又是忍不住一笑,同时伸手去轻轻摸了摸身边儿子的小脸蛋,甚至都没好意思再去看荀澈的神情,只是盼着自己的小家伙将来可别像外公那么实在才好。 如今局势的暧昧与模糊,正是荀澈要的。若是非要公开明审,就跟当时为了荀滟的死而跟承恩公府一日一事,一人一证的追究到底,后头必然引发的是昭阳殿、长春宫以及吴王府之间的彼此推诿,相互栽赃,其实皇后与丽妃对此应该都是有预备的,到时候局面究竟如何,还是很难说。 想想当初丽妃遇刺的事情,甚至做到了不惜伤损面容的狠辣,再到文皇后触柱求死的决绝,明审之中会生出什么变故和反咬,其实很难说。以宣帝的性格,一旦陷入胶着纠缠,反而更容易让事情大事化小,说不定最后会落到个李嬷嬷本人有私怨之类,替死顶缸。 与其那样,倒不如主动要求宣帝不要深究,理由当然也是现成的,朝廷上正在争议这个立储之事,虽说皇子的教导是另有名师,并不是靠母亲来教导学问品德,但母亲到底是会影响儿子的。 而宣帝先前纵然对四皇子没有太过上心,但前些日子突发的急病还是多少激发了宣帝几分父爱,可以说对立嫡之说也不是完全没有考虑。 所以荀澈在进宫面圣之事时,直接表示了不敢质疑天恩,但是自己也实在惶恐,这嬷嬷本来是宫中的恩典,吴王妃的心意,家中不敢辞,但是闹到现在这个地步,实在也不敢领。 而「刚好」在场的秦王也表示了赞成,认为不宜清查,为了皇后与丽妃的脸面,这件事情闹开的话,怕是让两宫生嫌隙。尤其如今在议立青宫,他还是支持四皇子,身为嫡子,名正言顺,此时此刻,不能给皇后身上增加污点等等。 对于宣帝来说,原本就因为西北的军备以及边防危机而头痛不已,也实在希望京中的前朝后宫更稳定几分,才能好好料理西北和郴州的问题,于是才有了那样不过明路的旨意和处置。 而就是这样看似「不加深究」的处置,才是让皇后、丽妃和吴王府,都完全没有辩解的余地,只是在宣帝心中更添一层阴霾。 但是这一套的筹划,要怎么跟一心磊落、满腹实在的俞伯晟说明白,就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天家之事,原本也不该私下多说。皇上虽然贵为天子,到底也是人夫、人父,想来是爱惜二殿下,也顾念四殿下,其中心肠,岳父您是慈父,大约也能明白罢。」荀澈那边只是微笑,清俊面孔上一派彬彬有礼,温和无害,大约也是完全没有跟自家泰山多说明白的打算了,而是直接转了个话题,「最近家中可还都安好?杉弟读书如何?」 俞伯晟似乎有点明白,但似乎更加模糊,不过最终还是顺着自家女婿的话头又叹了一口气:「家中还好,杉哥儿书也用功,就是最近跟齐案首走的有些近,唉。」 「杉哥儿最近还在跟齐案首来往?」俞菱心听到父亲提起齐珂先是心里一跳,随即也皱了眉,然而侧目望向荀澈,荀澈面上却是完全平静无波的:「同窗的情分,想来是好的。齐案首如今处事通达,倒是不忘故人。」 这几句话说的好像四平八稳,全不介怀的样子,只是落在俞菱心和俞伯晟父女耳中,意思却是完全不同的。 俞伯晟是有些不好意思,他一直对自己这个年少有才,又礼貌周全的女婿感觉十分复杂。对外人说起来,当然是面上很有光彩,哪怕与家人谈起,也是非常满意。 第24章 只是每次当真面对面的时候,俞伯晟还是总觉得有哪里好像不大对,即使荀澈再礼貌谦恭,俞伯晟也总是对这个女婿很难喜欢起来。一方面还是觉得女儿叫这个臭小子就这样早早娶走了不甘心,另一方面又有种难以言表的忌惮,就好像面对着年轻而谦和的上峰,甚至可以说是隐约的畏惧。 「其实我也说过杉哥儿两回,这些日子齐案首与二殿下实在关系走的太近了,若是没什么要紧的,咱们家还是不要跟齐案首来往太多的好。」俞伯晟又看了看俞菱心,面色有些迟疑,「不过……杉哥儿到底是住在书院里,齐案首又是青阳书院出来的高足,他们在书院里谈论诗书的,我也不太好拦着。」 「岳父多虑了。」荀澈主动接了话,「杉弟聪慧,心思清明,行事为人应该是拿得准分寸的。便是真有些什么,小婿也会支应照顾,岳父不必担心。」 俞伯晟看得出来是真的挂怀,又叹了口气,顺便说起了最近外头有关齐珂的传闻。 这当中确实有几件是俞菱心不曾听说的,但大致上也没有什么太过意外的,说来说不过就是士林之中关于齐珂的闲言碎语很多,主要是觉得他读书没以前刻苦,一面跟吴王魏王来往频频,另一方面又时常游走于几个书院之间,四处结交学子,以至于那些曾经以结交齐案首为荣的仕子们,现在都不太愿意与齐珂来往了。 曾经的清流才子,如今居然成了这样的皇子幕僚,俞伯晟言语之间自然也是有惋惜的。 「想来齐案首也有自己的想头,才子高志,旁人难料罢。」荀澈听到这里,到底还是微微蹙了眉,话里的讽刺与不满,也没有全然掩饰。 俞伯晟当即便感觉出来,只是他一下子想起的却是当初曾经还想把俞菱心许配给齐珂、不叫女儿与荀家来往太多的旧事,越发有些不好意思:「这也算不得什么高志……」 「爹爹,」俞菱心当然知道荀澈的情绪从何而来,立刻插了一句转开话题,「最近芸儿如何?先前不是看着太太有意要与苏家相看婚事?芸儿可还跟苏家的茂哥儿有什么往来?」 俞伯晟摇了摇头:「那倒是没有了,如今芸儿也是一心读书,且看着也比先前稳重了不少,是长大了。」 其实这个才是真不用问的,自从俞菱心怀孕,俞老太太几乎没隔三天都会打发人过来问候,俞菱心除了自己回娘家之外,也时常叫甘露和霜叶回去给老太太送东西,对俞芸心的近况倒是很了解的。 正如俞伯晟所说,俞芸心在过去的大半年里确实长大了不少,不只是身量高挑了几分,行事也明白了不少,不仅没有再对苏茂有什么迷恋,甚至还劝着自己母亲不要再跟苏家来往太多。 只是苏含薇到底与俞芸心同在文华书院,面子上的来往总是有的。而且最近苏家的老太太身体不太好,俞家也不好拦着苏氏回娘家探望母亲。 顺着这个话题,俞伯晟也又说了几句家里的事情,吃了两盏茶,才最终在给外孙安哥儿留下一份厚厚的见面礼,以及对俞菱心百般叮嘱仔细保重之后,告辞回府。 而送走了俞伯晟之后,荀澈与俞菱心夫妻对望一眼,又哄了哄安哥儿,随后才一齐回到书房说话,心情也是有些微妙的。 说穿了,这些家族联姻也好,搞一些什么送妾送丫头甚至塞个嬷嬷之类的招数,都还算是明枪,可说是自上而下的出招,或是离间、或是探听,还都好防范些。 可像苏家这样亲戚来往,齐珂这样同窗联谊之类的,就都是暗箭,从底下无孔不入的渗透进来,于情于理都不好拒绝,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捅上一刀,反而比前者更难料理。 「慎之,你说齐珂到底是怎么想的?」俞菱心也不由叹了口气,从她闭门待产,到如今坐月子休养,家里的事情都是荀滢在帮着明华月,当然也会每天都过来看她,姑嫂说笑一番。 表面上好像一切都是温馨和谐,平顺无比,可每次稍稍提到诗社文章之类的事情,或者只是偶然的安静与出神片刻,俞菱心都能看出来,小书呆子如今真的是大姑娘了。 她没有说出来,只是那心里藏着的,却是越来越深了。 荀澈垂目又默然了片刻,才淡淡开了口:「我也拿不准。从表面上看,齐珂的确是定了心要做二殿下的幕僚了,如今也确实得了二殿下和三殿下的信任,听说有些书信往来都有齐珂在当中帮助起草的手笔。他若是真的想走这条青云路倒也罢了……」 顿一顿,后头便没再说。 俞菱心却是明白的,如今京城里看似争端最激烈的是廷议之中立储之事,只是无论立贤还是立嫡,秦王吴王还是赵王,即便定下储君的名分,所意味的也绝对不是宣帝朝间争端的结束。 又或者说,正好相反,储君名分定下的那一日,大概才是真正腥风血雨的开始。 前世里丽妃一直没有失去贵妃的名分,承恩公府的势力也没有倒得这样早,还是使出了不少刺杀和毒害的手段,甚至也有做兵变逼宫的预备。 只不过因着荀滢的惨死,以及荀家随后的一系列变故,那时荀澈的垂死反扑近乎疯狂,反杀血洗了依附朱家、支持吴王的臣子数人,其中就包括京策军左郎将潘缙,也算是较早地扼杀了丽妃一脉逼宫的可能。 但是今生荀澈其实是在有意催逼局势,甚至希望丽妃和吴王魏王能够发动前世未曾出现的兵变,这样也能顺势将他们这一脉彻底连根拔起,永绝后患。 若真是到了那个地步,昌德伯府断无幸理之外,齐珂作为吴王的幕僚,只怕也是要跟着粉身碎骨了。 「滢儿自小就是这个性子,柔善,温顺,随和,」荀澈忽然起身,走到了窗边,负手远眺,声音也十分低沉,「大多数的事情,滢儿都是不计较的。可她若是真的认定了什么事,什么人,也实在是……」 俞菱心也是摇头:「其实他们总共也没见过几次,怎么就能这样认定呢?你说会不会是咱们想多了,或许滢儿并没有对齐珂那么上心?」 第25章 荀澈又沉了沉,重新转身面向俞菱心:「前些天,就在你临盆前几日,楼夫人过来与母亲说话,也主动提过滢儿的婚事。并不是要保媒,只是提醒咱们家,端阳时皇后的意思,这些日子以来魏王的动作,每一样都不是好苗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还是赶紧给滢儿定亲才是,最好能嫁到京城之外比较安全。结果这话叫滢儿听见了,当时楼夫人在的时候没说什么,等到楼夫人走了,这丫头却跟母亲说,她不想嫁人,就想一辈子在家里,跟着母亲,跟着咱们,守着她自己的小书楼……」 俞菱心并不知道有这件事,闻言也是一惊:「这傻丫头,真的跟母亲这样说了?」 荀澈点点头:「母亲既是疼她,原本也舍不得她早嫁,再者也知道她素来是爱书如命的,家里又多变故,一时间说了呆话也是有的,并没有深问太多。可我后来去瞧她……」顿一顿,他的眼眶竟有些微微发红,又沉了沉,才续道,「慧君,我以前也不是没见过这丫头掉眼泪,可她那天哭的样子,我心里……」 「慎之。」俞菱心这样听着都觉得心里酸楚非常,立刻便起身过去,主动伸手抱住了荀澈,「咱们还是再问问清楚罢,如今或者还有机会。齐珂既然一直跟正杉来往,或许就是有心思要提前留一条线传递消息。他若不是真的想依附二殿下、做那从龙之臣,咱们还是想想办法罢,总得有个准话才是。」 荀澈也回手紧紧搂住了妻子,埋头在她的脖颈之间,调整了片刻,才重新抬头应了:「如今看来,或许只能如此,看看过几日的机会罢。」 俞菱心也点点头,关于这件让他们夫妻挂怀许久的事情,也实在是没有太多可讨论商量的了,而将来又到底会走到哪一步,她心里也是完全没有把握,如今能做的,大约也只有先找机会接触齐珂探一探底了。 而这个探底的机会倒是来的很快,七月十六俞菱心便坐满了月子,而再过五天便是俞老太太的寿辰。往年里过的都十分简单,主要是俞老太太就是个天然不爱热闹的性子,俞家在京城的亲戚又少,所以每年都没有大办。 但到了如今随着与荀家的联姻,俞伯晟的仕途也算是稳中缓升,俞正杉先前又中了少年举人,俞家的亲友走动还是多了不少,今年也有办得大一些的打算。 索性借着这个机会,荀澈便提前传话给俞正杉,叫他安排一下,在俞老太太寿辰的日子里,他要单独见一见齐珂。 这话递过去的时候,俞菱心还有几分担心,既怕齐珂不肯前来,又怕此事生出变故。其实先前她也不是没有想过,或许应该跟齐珂确认一下,到底他是个什么心思。 但这件事又实在有些微妙,涉及到荀滢的闺誉名声,也很可能会关系到齐珂的身家性命,实在与寻常之事不同。即便对荀澈而言,亦是非常为难。 如今要在俞家与齐珂相见,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风险,但看着时局的变化,以及近来荀滢的样子,却是不能再拖延了。 事实上,这次见面的安排比她以为的还要顺利许多,俞家的亲友往来虽然比先前多些,却也还没有到公侯之家的盛宴场面。见礼支应之间,除了一直都在热络巴结的苏家之外,也没有什么人家需要格外费神。 而为了给俞老太太庆贺寿辰,同时也为这次见面掩人耳目,荀澈还专门请来了盛名远扬的戏班三庆春唱堂会,搭台唱戏,说书杂耍,样样俱全。 而那在那热闹喧哗的丝竹与欢笑声遮掩之下,荀澈与俞菱心便一同到了俞正杉的书房,头一次与齐珂单独正面相对。荀淙和俞正杉一开始还想着一同说话,但只是被荀澈扫了一眼,二人便立刻退出了书房,改为守在外头等候。 而书房里的齐珂,仍旧是面孔清俊,身姿削正,一身青色长衫,打扮装束看似与先前所见的没有什么不同,但俞菱心这样的主妇随意看看,便知这料子再不是寻常学子能用得起的松江棉,而是价值不下百金的玉林织。 「齐案首,果然今时不同往日了。」荀澈亦注意到了齐珂衣衫的变化,在心中压抑已久的火气与暴躁也有些蠢蠢欲动,开口便是一句讥讽。 「荀世子取笑了。」齐珂微微欠身,脸上神色看似仍旧镇定,目光却在俞菱心身上飞快扫过,随即转开,「近来也听说世子步步高升,事事如意,府上阖家安宁,不知找在下相见,是有什么指教?」 「指教谈不上,只是问一问你,对自己的身后事有什么打算。」荀澈直接就放了一句最重的话,俊秀面孔上的神色已是十分阴沉。 然而面对这其实可算是半威胁半警告,直言生死的重话,齐珂却没有丝毫的犹豫畏惧,甚至也没有多少意外,反倒是有些了然地应道:「人生一世,不过如草木一秋,能尽之事寥寥。这生前之事尚且不敢忘论顺遂如己意,身后的又何必多做打算。不过世子与少夫人若是不喜在下与府上子弟结交,在下以后回避便是。」 俞菱心听的心中微微发凉,齐珂的回话里带着一种隐约的谦恭,是那种混迹官场之人的老练腔调,想来在过去的这大半年中与两位皇子的相处实在很多,真的是与前生那个清流刚正的齐珂完全不同了。 不过她也从齐珂的言语里捕捉到了另外一种更加让她担心的意味,那就是生死置之度外的决然。倘若齐珂当真对荀滢无意,只是为了富贵爵禄、平步青云而选择投靠吴王,就万万没有不惜命、不畏死的道理。 荀澈的脸色也是越发难看,尤其是想起荀滢的神色与眼泪,心头的担忧与怒火简直是突突乱跳,几乎是强自忍了又忍,才能语声平静地又问道:「齐案首这样自以为聪明,难道真的不知今日找你何事?」 齐珂本来还想强撑着回答,然而目光扫见俞菱心的目光竟是毫不遮掩的关切与悲悯,就如同自家的长姐看着弟妹的担忧神色,心头猛然一酸,喉头便哽了哽。也是咬了咬牙,才能继续做出淡然神色,给出他自己也越发不相信的答案:「想来是俞大人与荀世子都不喜在下与正杉多加来往。在下已经说过,以后回避便是。」 第26章 「齐公子,这样的话不必再说了。」俞菱心忍不住接口道。 而荀澈比她更直接:「直说罢,齐珂,你对舍妹有什么想法?」 纵然齐珂事先多少也猜到了一点,甚至也不是完全没想过有关此事的对质,然而当真被荀澈这样正面问出,才名满京的少年案首到底还是整个人都僵住了,用尽全身的力气也不过就是让脸色没有涨红,可到底是无法掩饰满身满心的不自然。 不得不沉了又沉,齐珂才能平静应道:「令妹有些才气,在女子之中还算不错,但还是少在外头走动太多的好。这就是在下的想法。」 「齐珂,我是问你,你喜欢滢儿吗?」荀澈的怒气已经快要冲破头顶,即使他自己也知道这里头大半是向着齐珂的迁怒,并不算如何公平,但是一想到荀滢是那样一心入迷似的仰慕齐珂、喜欢他,他这个自以为是的臭小子却在以身犯险,随时一个不稳当就粉身碎骨,荀澈就恨不得把齐珂暴打一顿,就跟当初教训荀淙时一样。 而俞菱心已经感受到了荀澈的情绪起伏,连忙伸手去抚了抚他的肩:「慎之。」 这次齐珂脸上的涨红是彻底压不住了,当真没有料到荀澈居然会问到这样直接:「这……这个……」但嘴唇颤抖了一瞬之后,最终还是咬牙摇头道:「在下对令妹,并没有非分之想。」 荀澈到了此时是再忍不住了,起身便是一个耳光打过去:「齐珂,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你要是喜欢滢儿,你今天就他妈的给我说个明白!不管你先前探听到了什么又在担心什么,前头的路也不一定是你以为的那样!」 「慎之!」连俞菱心也没料到荀澈真的会气到动手,连忙起身去拉他,同时也向被打得踉跄了一步的齐珂开口:「齐公子,今日既然如此相见,还望有个坦诚的说法。你若是真的喜欢滢儿,有什么都跟我们好好说明白,我们家也不是非要看门第的。哪怕这次春闱你已经错过了,还有下一次。但你若是非要自以为是,或当真是我们家的姑娘自作多情了,那我们也没别的话说,外子今日冒犯了,等下正杉会为你请郎中,送你回府。」 齐珂的脸颊迅速红肿起来,然而另一侧并没挨打的也一同红了,面对着俞菱心这样明确的说法,越发说不出话,几乎就是那样怔了一刻,才重新抬头望向荀澈与俞菱心:「在下鄙薄微贱,不敢有登天妄想,只盼令妹一生平安顺遂,无忧无灾。旁的其实并不敢……」 俞菱心本能的竟有几分安慰——至少,荀滢的痴心并不是真的单相思。 她刚要说话,荀澈那边却已经推开了她的手,低喝了一声:「荀淙!进来!」 外头的荀淙原本在跟俞正杉说话,乍然听到里头有巴掌声已然是大惊,再听到兄长这样连名带姓的怒喝,立刻整个人都后背发麻头皮发炸,但也是一刻不敢耽误地赶紧进了门:「兄长。」 荀澈深深吸了几口气,随即才铁青着脸一指齐珂:「揍他。」 「啊?」荀淙不由一愣,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兄长您说——」 「我叫你揍他。」荀澈冷冷看了荀淙一眼,将自家小弟吓得又是一哆嗦,「打在脸上。」 这时俞菱心倒是反应过来了,齐珂与荀澈相见,虽然有各样的安排和遮掩,却未必能保证完全不被人知,一旦吴王对齐珂生疑,后果不堪设想。而这也是先前荀澈迟迟不想与齐珂正面接触的主要原因之一。 所以最好的方法,便是主动让吴王知道齐珂见过荀澈,只不过这见面的结果就是齐珂脸上的伤,换句话说,也算强行「苦肉计」了。 眼看荀淙还在迟疑,荀澈刚刚压下去的怒火又窜上来了:「叫你打他的脸,没听懂吗!」 这一下荀淙真的不敢再质疑了,一拳过去,齐珂脸上就青红起来。 齐珂又是一个踉跄,站稳了再抬头望向荀澈,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而荀澈只是冷冷道:「吴王似宽实狠,魏王似狂实猾,长春宫更是出手狠辣,心思难测。你今既然非要走在刀尖上,将来能不能全身而退,就看你的命了。这脸上的伤,你自己去解释罢。愿意说是我不满你与俞家子弟来往也行,说是我因着三殿下迁怒你也可以。但是以后不要跟正杉来往了,玩火会烧身的。」说完也不待齐珂再多回应,转身便带着俞菱心和荀淙走了。 荀淙其实有些不好意思,他不太习惯就这样贸然伤人,只是实在太过畏惧兄长,也不敢多留,只能拱手示意,有些歉疚地去了。 而俞菱心则是再出门前又看了齐珂一眼:「自己小心罢。」随即也跟上了荀澈的脚步,满心滋味复杂。 夫妻二人心意相通,此事也不必多说,只是在俞家的花园里又稍微转了转,主要是让荀澈调整了一下刚才几近暴怒的心绪,随后回到了家宴的正厅,又坐了小半个时辰,才拜别老太太与俞伯晟,登上了回府的马车。 车马前行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又沉默了半晌的荀澈伸手将俞菱心抱进了怀里,亲了亲她的头发:「慧君,有些事情大约是得提前了。」 俞菱心不由心中微微一紧,她当然知道荀澈这大半年来到底在预备什么,只是她以前一直以为,前生里朝局的风雷激荡,甚至刀兵相见,还是能够再晚一点发生的。 「你的意思是——」她想了想,还是再次确认。 荀澈的声音压得极低,然而吐出那几个字的时候,落在俞菱心耳中仍旧如同晴空霹雳,地动山摇。 哪怕知道前世里曾经发生过的许多事情,其实本质上是无法避免的,她也知道荀澈的手段与智谋,加上今生格局的翻转,大约这些计划都是能成功的。 但这样的大事,仍旧让她有一点点害怕,她真的不想看到身边所爱之人再受到伤害了:「慎之,这真的有十成的把握吗?」 荀澈轻轻抚着她的背:「以前,我也曾觉得自己智谋过人,算无遗策,可以确保万无一失。然而前生的家破人亡种种,甚至今生滢儿与齐珂陷入如此僵局,我已再不敢轻言什么万全之策。只不过这样的计划,已经是我如今能想到的最好的,且越拖延的话,变数才是越大。」 第27章 顿一顿,他再次压低了声音:「前世里丽妃一直圣宠不衰,皇上也确实是偏疼二殿下最多,所以朱家的种种刺杀毒害之类的手段都是针对秦王殿下还有我、晋国公府的。但如今时移世易之间,丽妃的优势越来越小,这手段有没有可能用在旁人身上,譬如,皇上。」 俞菱心顺着他的话仔细想了想,便越发体会到其中的微妙平衡,也更加明白荀澈为什么会有主动出击的念头。 几乎是本能地,她回手去将荀澈的抱得更紧,但也没有说什么。 俞菱心知道,她不必说,荀澈是明白的。前世今生的道路,都是不容易的,如今虽好了不少,危机与隐患也仍旧在前头。 但不管怎么样,她总是跟他在一起的。 荀澈低头去亲她,她的心思,他确实明白了,也感受到了。满怀的温暖柔软,既是他前世黑暗绝望之中的光芒,也是今生一路前行的力量。 他有的时候甚至觉得,只要多亲亲他的慧君小菱角几下,再回到朝堂上跟心思各异,立场复杂的群臣奋战几百回合,也算不得什么了。 而事实上,两者都没有让他失望。 精心调养了大半年,母子康健的俞菱心在出了月子之后风姿更胜从前,而做了母亲的这个经历也给她多增添了一点点别样的韵味,所以在连日的忧虑疲累之后,俞菱心很是大方地让荀澈享受了几回,夫妻之间的浓情蜜意犹胜新婚。 而另一方面,神完气足的荀澈在廷议之中也的确开始遭遇到更大的冲击,一方面是先前有关他的私德质疑等等从未停息,而随着俞菱心生产之后的荀老太太再度卧病,有些质疑越发被人刻意翻出来纠缠不休。 更重要的当然还是立储之事,时局至此,不管是从联姻还是政见,方方面面都已经将朝廷上下大致的站队分派划分清晰。荀澈,以及整个文安侯府,当然是毫无疑问算是支持秦王的一派。 而有关立储的议论到了七月底,随着昭阳殿文皇后的病情不见起色,四皇子赵王的健康情况起起伏伏,立嫡的主张已经越来越不被支持,大约两成原本支持立嫡的臣子甚至已经有改弦更张的苗头,另外还有一部分人建议宣帝将立储之事再推迟一段时间,说穿了就是让赵王殿下再养养。 而主张立贤的臣子们虽然压过了立嫡之说,但这到底是秦王贤还是吴王贤,自然争端就更激烈了。尤其是先前的争议还是围绕着旧例,以及如何称赞各自支持的皇子,到了七月底,能夸口的能称赞的,甚至能挖出来当做参考的本朝前朝旧例都已经吵得差不多了,再接下来也就是互相攻击了。 只不过群臣几乎都没有想到,在这一轮的争议之中,首先跳出来指明秦王私德有问题的人,居然是邓侧妃的父亲,抚远将军邓宏。 刚好也是在明锦柔临盆在即的这个时候,邓将军当廷上表,指出秦王在对待妻妾的事情上有所不妥,自己的女儿嫁到秦王府将近一年,甚至在正妃怀孕的情况下都仍旧是完璧之身,可见秦王性情偏执不公,待下不宽,而秦王妃明锦柔显然也完全没有端庄大度的正室姿态,这样小肚鸡肠的妒妇,实在不适合母仪天下,所以如果真的要立贤,还是吴王比较合适,对待侧妃妾室一视同仁,将来也能恩泽后宫,为天家多多开枝散叶。 这一番奏报对于荀澈以及内阁重臣而言简直是可笑到匪夷所思,历朝历代哪里有过因为不去临幸侧妃而前程有碍的皇子或是宗室。 只是,这虽然不成「道理」,却也不是完全不得人心。说穿了,就是人人都是有私心的。圣贤之书自然是教导天下为公、人人向善、为国举贤等等大道理,然而夺嫡之中的站队,往往看重的还是利益。 若是从这个方面看,邓将军的本章其实还是很有力的,基本上就是在敬告同僚,支持秦王也未必能捞到什么额外的好处。 所以这一道本章的结果就是,自诩中立的御史台和翰林院学士们纷纷开始出来指责邓将军本章中的逻辑和道理,但世家和宗亲们却也有不少表示附和和支持的。 而在朝廷上争执不休的同时,京城女眷们自然顺势收获了这条八卦消息——秦王殿下娶妻纳侧到现在也快一年了,独宠秦王妃明锦柔一人就算了,怎么另外两位侧妃竟然还都是完璧? 秦王殿下果然是个死心眼儿的! 当然,议论明锦柔善妒的也不少,不管这样的议论之人到底是因为女训女德读傻了,还是就单纯嫉妒明锦柔有这样的福气能「善妒独宠」,总之针对明锦柔不贤的流言还是迅速传播开来,更伴随着幸灾乐祸地认为明锦柔的善妒不贤,或许就会影响到秦王原本有望的储君之位等等。 这样的话传到荀家的时候,明华月听了只是冷笑几声,表示不用理会那群长舌妇。可传到晋国公府的时候却是炸了锅,心疼女儿的明云冀简直是拍案大怒,顺手就将刚好在身边的儿子明锦城骂了一顿,再次后悔将女儿嫁到帝王家。 明锦城也是无奈的很,只能求助荀澈和俞菱心。加上俞菱心自己也确实明锦柔,收到消息立刻就前往探望。 此时的明锦柔肚子比俞菱心临产时还大,不过因着习武底子好,整个人的精神还是非常好的,每天在庭园之中散步根本不需要丫鬟侍女的搀扶。又或者说,若不是被侍女们拼命拦着,明锦柔其实甚至想时时能不能挺着肚子舞舞剑,活动一下拳脚什么的。 毕竟前朝的襄敏皇后,也就是比明锦柔高了那么六七代的姑祖母明氏,可是留下过怀着身孕上阵杀敌的传奇英名。 当然,这些也是俞菱心到了秦王府之后才听明锦柔身边的丫鬟们诉苦的,她听的也是目瞪口呆:「锦柔你真是太大胆了,这都什么时候了,再几日小殿下就该出来了,你还敢想那些?」 明锦柔只是笑:「表嫂你别听她们几个胡说,那是五月份的事情了。再说我最后也没练剑,其实小郗太医说没事的,只不过呆头鹅不同意,我也就算了。」 第28章 俞菱心简直要扶额叹气,相对于荀滢近来的郁郁伤怀,明锦柔完全就是相反的另一个极致,天大地大没有她的心大,好像什么都不是事。她想了又想,还是恨恨地伸手去点明锦柔的额头:「你这个丫头,端阳那时候你也是七八个月的身孕了,旁人是怀胎的时候连剪子都不拿,你倒是连刀枪剑戟都恨不得不避讳,可得亏你们家王爷还能管着你一点。」 明锦柔撇撇嘴:「我们呆头鹅哪里是管着我一点,别说他在京城的时候天天盯着我,就算是到了西北,那也是三天两头的絮絮叨叨的书信,叫我不许吃这个不许干那个,我有的时候都觉得府里那些护卫根本就都是眼线吧,就是呆头鹅留下监视我的,可讨厌了!」 俞菱心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哎呦呦,这真是恩爱出新花样来了,这话你也好意思跟我说。‘可讨厌了’,真的那么讨厌吗?那还紧抓着不撒手?」 「讨厌也是我的呀,」明锦柔自己也笑了,眉眼弯弯,满是甜蜜,「这么个又呆又烦的傻鹅,祸害我一个人也够了,可不能再祸害旁人去。哪怕人家说我善妒小气呢,那也没办法,我就是这副天生的菩萨心肠,也算舍身饲大鹅了。」 俞菱心越发笑个不住,但也放下心来:「看来外头的说法你都知道了?舅父可气的厉害呢,今日又将你哥大骂了一顿,说是后悔让你嫁到天家。」 明锦柔眨巴眨巴眼睛,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的歉疚,她还是不想让父亲担心的。不过再想想,她还是又眉花眼笑:「没事,等回头小家伙出来,让我爹哄两天,估计他就高兴了。谁家过日子还没点起起伏伏的,我爹可能也是前几年太逍遥了。」 俞菱心听着明锦柔话里的意思,忍不住又笑着调侃:「你儿子还没出世呢,就想着让他去哄外公,完全没想过叫你们家王爷再给岳父送本棋谱什么的?」 「他心眼儿太实在,不会说甜话哄人。」明锦柔鄙夷摆手,「要不是有这么个皇子的身份在,我爹发脾气有点顾忌,他自己行动上也有顾忌,估计在我爹跟前挨骂挨揍的,可能得比我哥频繁。还是不叫他去了,最近弄还在整理西北军备和郴州的那些事务,他可累了,在我爹跟前背黑锅的事,还是留给我哥吧。听程姐姐说,他最近腰练的挺好的。」 俞菱心一口茶差点喷在茶盏里,指着明锦柔半天才能说出话来:「难怪你哥说你是小冤家,他那边挨骂罚跪的惦记着你,你倒光顾护着心疼你们家王爷了,牺牲你哥就这么随意?」 「谁的爷们谁心疼,我哥在我爹跟前吃亏怕什么,自然有程姐姐背地里安抚他,我哥说不定还乐得的呢。」明锦柔也去斜睨俞菱心,「再说了,当初二表哥吃亏的时候,表嫂你也哭了不知道多少回呢。」 话说到这个地步,俞菱心算是彻底无言以对:「成吧,看来你这边确实是稳稳当当的,我回头再去一趟舅父那边,也让他老人家放心,这个结亲没吃亏。」 明锦柔笑的得意:「我自己当初瞧中的人,当然不会吃亏了。外头那些流言蜚语也好,朝廷上那些言官和世家的啰嗦也罢,看着好似烈火烹油似的,到底是谁发起的,又是为了什么,其实谁心里不明白呢。我是不在意的,他们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我们家呆头鹅就是不会召幸侧妃。」 俞菱心虽然又笑话了一番明锦柔与秦王的恩爱与得意,但是确实心里也是高兴的,与明锦柔又说了一番产育和月子里要留神的杂事闲话之后,便打发人去看看书房里跟秦王议事说话的荀澈,问一问是再坐一时,还是有什么打算。 谁知这边的丫鬟还没出门,那边便先有护卫过来向明锦柔禀报:「王妃,荀世子刚才有急事先告辞了,命属下过来给荀夫人传话,请荀夫人多陪伴王妃一时,但若要自行回府也可。」 明锦柔和俞菱心登时面面相觑,荀澈居然先走了?而且只是说有急事?这可不像他平时的作风。 明锦柔虽然不似俞菱心那样满腹心事的担忧,但性子里头是好奇的,立刻打发人再去书房仔细问问,结果人到了书房之后倒是将秦王请了过来,但秦王居然也不知道具体是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可能是家事。 俞菱心登时心里就是一跳,难不成是荀滢或者齐珂出了什么事? 一想到这一点,俞菱心立刻就坐不住了,再加上刚才跟明锦柔将要紧的该说的话也说完了,索性就直接告辞。明锦柔看得出她关切,便也没有挽留。 等俞菱心回到府中,幸好陈乔被留下来,叫过来仔细一问,结果更是惊讶,居然是有关荀淙的事情。 俞菱心立刻想起了前世的此时,上辈子的荀淙应该就是在天旭十五年跟瑞阳郡主有了些不清不楚的首尾,也为后来荀滢出事埋下了祸患。 但她想想又觉得不应该啊,荀淙跟瑞阳郡主的最初见面早就断了机会,随后就没再去茂林书院,不是跟着荀澈,就是跟着明锦城操练,是直到最近几个月荀澈实在太忙,才对荀淙放松了一点。 难道说荀淙跟瑞阳郡主也是什么宿命孽缘,稍微一眼没看见就勾搭上了? 虽然知道就算是那样,瑞阳也不会再有机会接触到荀滢了,但俞菱心还是想想就担心。毕竟少年人一旦动情,真的很难彻底摆脱。哪怕是不会因为瑞阳而犯下什么大错,可有了一段这样的感情,只怕也会影响之后说亲。 尤其是当俞菱心仔细问了,荀澈真的收到消息,听说荀淙跟瑞阳郡主好像有点什么牵扯,就立刻大怒变脸,亲自飞马去抓荀淙,她就更加挂怀了。 不过幸好,事情的发展跟她所担心的完全不是一个方向。 刚到晚膳时分,俞菱心给安哥儿又喂了一回奶,刚刚哄好了交给乳母带去睡觉,便见到下人禀报,荀澈回来了,也带着荀淙回来了。 俞菱心赶紧迎出门去,见到他们兄弟二人一前一后地进了晴雨轩的院子,就稍微松了一口气,至少荀淙不是被捆回来的,脸上身上也没什么挨打的印子。 第29章 而等到了跟前面对面说话,俞菱心更发现荀澈的情绪好像很微妙,脸色居然是十分轻松的。而身后的荀淙却似乎非常紧张,还是像做了什么坏事被哥哥抓回家的样子。 等到进了堂屋关了门,俞菱心刚叫甘露去备茶,荀淙就直接噗通一声跪倒:「哥我错了。」 荀澈淡淡看了他两眼,看的荀淙战战兢兢的后背发紧,不过再下一刻,荀澈的脸色还是缓和了些:「起来罢。」 在一旁的俞菱心更好奇了,一边叫丫鬟们赶紧预备茶点,另一边也在追问荀澈。荀澈倒是也没卖关子,喝了两口茶,便将事情扼要地解释了一番。 简单地说,就是瑞阳还在试图私下勾搭荀淙,但是荀淙早已看上了另外一个姑娘,就是那个为了不嫁给魏王而直接骨折的段家姑娘。所以在面对瑞阳的故意勾引拉拢,荀淙并没有在意,甚至在头几次发生「偶然遇到」的时候都没有意识到,瑞阳郡主可能是在故意接近他。还是段家姑娘看出来,提点了一下,荀淙才反应过来瑞阳在做什么。 而身为荀澈的弟弟,荀淙不明白的时候归不明白,看清楚了自然也有反探底的心思,于是假作上钩,想要跟瑞阳套一套话。只是没想到瑞阳也不傻,很快看出来自己没能成功勾搭上荀淙,也不知道是谁的计策或者安排,居然又推了苏含薇来勾搭荀淙。 荀淙见了便觉得苏含薇好糊弄,索性顺水推舟了一下。 「苏含薇?」俞菱心意外之余,倒是也明白为什么上次在俞家见到的苏含薇没有继续缠着俞正杉的兴趣了,要是能搭上文安侯府的四公子,俞正杉这种少年举子还有什么价值。不过想想苏含薇如今越发明媚的少女容颜,俞菱心还是多问了一句:「所以这个顺水推舟,推到了什么地步?」 「你问他呀,咱们家四少爷如今是出息了。」荀澈又冷冷横了荀淙一眼。 荀淙被他哥这一眼看的膝盖发软,赶紧摆手解释:「嫂子明鉴,我就是跟她多说过几句话,连手都没捧,真的,真的,收了个荷包,仅此而已,就这样。我主要就是想知道她们到底图什么。说瑞阳喜欢我想嫁我,我是不信的。至于苏含薇自己也应该明白,她的身份实在不配让我娶她。所以她们这样算计,肯定还是有二三那两位的意思。我套了苏含薇两回话,听起来的意思,可能还是跟中秋宫宴有点关系。」 「中秋?」俞菱心登时紧张起来,那岂不是只有几日了?要说魏王对荀滢还没死心、还要再借着瑞阳郡主、苏含薇等人再下手,这倒是也不意外的。 但是如今文若琼还好好的是名正言顺的魏王妃,魏王这样急着下手,难不成想要强行生米熟饭,然后让荀滢去给他做侧妃? 那怎么可能呢! 荀澈的神色倒是看不出什么异常,眉眼低垂之间,好像轻松一如平时,甚至亲近挚爱如妻子俞菱心,也没有叫她瞧见他此刻眸子里的锋锐杀气。 荀淙那边还在紧张着,点头的同时又补充了几句细节,大致上就是苏含薇言语中漏出来有关最近他们与荀湘的来往,魏王府里有心要好好做个诗会、跟玲珑文社交流亲近一下,希望滢儿能给他们那边多指点云云。 其中还提到了齐珂,据说齐珂最近越发得到吴王信任,吴王甚至已经在单独面圣的时候提起,想要给并不曾考过春闱的齐珂直接谋一个王府少史的职位。 虽然这已经算是明确了幕僚的身份,然而郡王府少史也是五品的官位,较之那些刚刚春闱得中,从六七品开始熬起的还是更胜一筹的。 俞菱心的眉头皱得更紧:「齐珂这是……」 「知道了。」荀澈忽然摆了摆手,「你能从苏家的丫头那边套出这些消息也算不易,看来是进益些了。」 荀淙登时一口气就松了,亦有三分自得:「也不都是苏含薇那边说的,先前书院里的那几个也还是过来找过我两回,我也探了他们的口风。齐珂最近跟吴王还有魏王殿下都可亲近了,据说都在王府里住过呢。另外就是他们那个诗社什么的,也私下没少叫着荀湘,表面上看着好像荀湘出去的次数不多,每每出去都是跟着二婶给老太太祈福,要么就到庄子上查账,其实都是暗度陈仓。我还找人去盯着了魏王的庄子——」 「你的人,我撤回来了。」荀澈缓缓抬眼望向荀淙,少年眉飞色舞的劲头儿一下就拦腰斩断了,好容易放松下来的脊背猛然一绷:「啊?……兄长觉得不合适?」 荀澈没再说话,只是平平地又看了他一眼。荀淙便低了头,拱手道:「哥,是我轻狂忘形了,我错了。」 荀澈还是没说话,荀淙越发僵住,连手都不敢落下来,战战兢兢地又等了几息,心头迅速将自己说过的话都反复思虑了一回,刚要再硬着头皮多认错几句,便见荀澈终于又淡淡开了口:「你有进益,是好的。但不可轻狂,也不能太小觑了旁人。记着,狮子搏兔,亦尽全力。」 这话里其实并没有多少责备之意,但荀淙还是满心敬畏,索性起了身又打一躬:「是。」 「好了,回去歇着吧。段家的事情我放在心上,等父亲回来,我去跟父亲说。」荀澈点了点头,终于有几分像个温和的长兄了。 荀淙登时就是一喜,然而笑容还没完全绽开就想起刚才的教训,连忙强行又压住了,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才退出了晴雨轩。 俞菱心这时其实心头已然十分焦躁了,一方面是担心魏王对荀滢的算计,另一方面也是不知道齐珂到底要怎样脱身,可刚才当着荀淙,又不能直说什么「前世旧事」,所以当房间里重新只剩下她与荀澈夫妻二人,立刻便望向了荀澈:「慎之?」 荀澈的神色也有几分凝重,没有立刻说话,却从袖中抽出了一张薄如蝉翼的纸,递给了俞菱心。 俞菱心接到手中粗粗一扫,立时便瞪大了眼睛,不待多问荀澈什么,直接便将纸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又仔仔细细地连着看了两遍,才愕然抬头再重新去看荀澈:「这是你今日里收到的?那现在怎么办?这次中秋还是不要让滢儿进宫了吧?」 第30章 荀澈将纸重新拿了过来,又看了一回,便回手放在灯烛上烧了:「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道理。让滢儿如常入宫,这件事,我要一次做个了断。」 俞菱心回想那纸上熟悉的字体,越发心惊:「这事只能避开,如何能彻底了断?难不成当场揭发?可是事情便是成了,皇上也不过就是遮羞而已,更何况事情不成,魏王一个酒醉失态就带过去了。」 荀澈的薄唇边浮起了一丝笑意:「这事我盘算已久,原本还差一步的,现在反倒是齐了。」 若是荀淙还没走,此时能看见他哥这个笑容,大约会吓到站着作揖都不够,可能要跪着回话。 而俞菱心看着他这样的神情,却只觉得又熟悉,又难过。 这样的荀澈,她前生见过几次。并不多,因为她嫁给荀澈的时候,沂阳侯府已然灭门,朱家已然陨落,大部分最为狠辣的事情已经完成了。 但是她还是见过几次的,尤其是在重手整顿西北世族的事情上,俞菱心始终都记得他在病榻上那看似狠绝的冷笑。 而今生一切重来,她一直都希望荀澈不要再走前世的老路,不要再背曾经的骂名,也不要再有这样狠辣的时候。 只可惜,有些事,到底是避无可避的。 「慧君,这件事,你也要帮忙。」荀澈忽然伸手去与俞菱心相握,随即清清楚楚地讲了一番话。 俞菱心从点头开始,到眼睛再次瞪大,最后简直是僵在了原地,半晌之后才问了一句:「这……这能行吗?」 窗外的天色逐渐黯淡,一弯新月升上半空,和煦的微风温柔地拂过仍有碧色不肯早褪的枝叶,廊下的十余盆名菊灿然生香。 与晴雨轩内风雷将起的对话不同,外间的天色与景物,每一样都满了初秋傍晚的静谧与祥和。就如同晴雨轩之外的文安侯府,以及自皇城以下,满心欢喜地预备着中秋佳节的各家各府一样,看上去都是那么安好宁静。 只是京城之中的所谓宁静打破速度之快,犹胜天气变化。 在中秋的凉意还没到来之前,在有关秦王行事是否公道、秦王妃胸怀是否狭隘,秦王府的格局到底是否稳妥的种种争议之中,八月初六傍晚,明锦柔在短短一刻钟的产房挣扎之后,就诞下了一个哭声响亮,白胖活泼的男婴。 宣帝为此大喜,亲自为长孙取名元嘉之外,还驳回了有关秦王夫妇的议论种种。 一时间,有关储位的争论越发微妙起来。而与此同时,这场天旭年间最重要的,也是流传后世久久不能为人或忘的宫宴,亦预备好了。 其实在宗亲群臣并诸命妇在入宫参宴之前就很是有几分期待,因为文皇后自从六月中原因暧昧的病倒之后一直调养到八月,都没有恢复昭阳殿的中宫表章,执掌六宫的权力也就再次落入丽妃之手。 前朝立储之事的争端也越来越集中显明在秦王与吴王之间,到底谁更贤德几分。先前邓将军的参奏虽然好像引发了许多流言,然而说到底还是女眷之间嚼舌头,或者宗景司多说几句,中书省、内阁以及宣帝都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而明锦柔的一举得男产下长皇孙,虽然也可说是「家宅事」,但看宣帝的眉花眼笑还是让宗亲群臣们清晰地体会到了圣心倾斜。 吴王在这件事上想要扳回一城,可就没那么容易了。一方面是长幼次序已定,就算吴王府的妃嫔立刻生产,也只能算是二皇孙了。而另一方面,就是那位最早传出怀孕喜讯的谭侧妃,已经在四月的时候小产,现在吴王府里身怀有孕的乃是正妃齐佩,以及另一位奉承齐佩许久的黎良媛。 不过二人都只是三四个月的身孕,一时半时的,是跟秦王府的长公子争锋不得了。 那么丽妃还能扳回一城的,也就是中秋宫宴,以及后宫的动作了。 说穿了,万一文皇后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丽妃得到了再进一步的机会,那么素有贤名的吴王立刻就能摇身一变成为嫡出皇子,到时秦王再想翻盘简直就难如登天了。 这样的形势关系,群臣心里都明白,所以入宫参宴之时,尤其是到后宫饮宴的命妇们,对这场丽妃亲自操办的中秋宴会便格外留意。 事实上果然就像群臣猜想一般,中秋宴会的布置十分绮丽华贵,又端庄大气,甚至连丽妃出席时的妆容首饰、宫衣鸾袍,都一改素来的鲜艳明媚,换成了更加沉稳大方的蹙金桂色。 而宴会的流程更是别出心裁,除了在晏庆殿里的数十宴席,以及御景园中的戏曲杂耍演出之外,另有赏花赏景,甚至赋诗表演的安排预备等等,力求雅趣别致,君臣同乐。 只是这样的一场盛会虽然精彩巧妙,心思各异、心神不属的人还是很多的,俞菱心也是其中之一。 纵然在过去的这十来天里几乎每天都要与荀澈为了今日商议半个时辰,她甚至也看着荀澈如何安排一切的预备,但是当俞菱心与荀滢并肩踏入晏庆殿的时候,她还是本能地开始紧张了起来。 不过宴会的前半程还是十分安稳的,丽妃盛装端坐,言谈之间仪态一味端方,与宗亲命妇寒暄说笑的语气甚至跟文皇后有几分相似。 而宴席上的菜色也是用足了心思,既有历年赐宴惯常的贵重,也在餐具与点心上增添了不少别致,即便是满心提防如俞菱心,也不得不心中暗赞,论起办事能力来说,丽妃真的还是要强过文皇后的。 而酒菜用到一半,歌舞与杂耍的表演便即开始,丽妃更主动表示今日的宴会最要紧的是君臣同乐,宗亲也好,众臣也好,都是一同忠敬为国的,所以大家都要多多亲近,和睦如一家才好。 这听起来与往年的场面话差不多,不过还是要再增添了几分和蔼亲近,姿态还是比做惯了中宫凤位的文皇后稍微低了一点,倒是与吴王在过去一年多里全力塑造的礼贤下士形象很是相符。 第31章 在场的命妇与官女们大多也都是人精,心里当然明白,如今的丽妃已经不再只是与皇后或者其他妃嫔争夺皇帝的宠爱,更直接的还是要为如今尚未有结论的立储之事尽力。 而刚好宴会到了这时,正是一个众人开始闲谈的时候,有关吴王和魏王最近一直在广遥学子的诗社,以及秦王府里明锦柔的产子,并几位皇子府中的妻妾格局,很自然的也就成了命妇与官女们之间最热门的话题,热闹谈论起来。 俞菱心的身边倒是也有荀家的世交,祖父俞老尚书的故旧,以及因着她与荀澈婚事而与荀家多亲近了几分的晏家和程家人等等,虽然她内心真正的关注只有荀滢的安全,但面上看起来倒是好像闲谈说笑得十分自如。 而俞菱心在说话之间,也时不时地继续留着着其他席面上的动静,以及旁人的走动。 因为按着荀澈收到的那份消息,魏王的整体筹谋当中,应当是已经预见到了她与荀滢的形影不离。倘若魏王真的有意将前生旧事重演,要将荀滢骗出去单独有什么谋算,那也得有人过来将她缠住才是。 俞菱心想到这一点,面上的神色倒是看着好像越发轻松,心里却是更加紧张。 而她的这一番紧张并没有持续太久,几乎就是在戏班以丝竹管弦过场,即将上演另一折游园戏码的时候,还真的有如同荀澈预料一样的人走了过来,主动与俞菱心说话。 正是如今刚刚传出三个月身孕消息的吴王妃,齐佩。 不知是因为最近几个月里她的父亲昌德伯拼尽全力辅佐吴王确实得到了效果,还是这身孕实在让齐佩欢喜舒心,此时见到的齐佩可以说是过去一整年里最为容光焕发的一日,甚至连大婚的当日也不如此刻的神采。 而齐佩开口所谓「闲谈」的言语当然也是掂量好的,一开口便完全吸引了俞菱心的注意力——她的亲兄长,也就是如今昌德伯府的世子,家族爵位十拿九稳的齐珏在年初的时候妻子亡故,虽然家中现在有象征性的在守丧,但因着齐珏的亡妻并没有留下子嗣,所以家中已经在积极地为齐珏相看,希望早日定下一门好的续弦姻亲,早日为齐家开枝散叶。 现在昌德伯夫人看中的人选,便是俞菱心的同父异母妹妹,俞芸心。 俞芸心比俞菱心小两岁,如今也是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齐珏虽然比俞芸心要大了六岁,但是这个差别也还不算太夸张,而齐珏身为世子,亡妻也没有子女,若撇开如今夺嫡形势中的对立关系不谈,只说门第条件,还是很说得过去的。 俞菱心不由暗暗心惊,纵然知道齐佩不过是过来拖住自己的,但这话题也确实让她非常担心。 如今父亲俞伯晟看形势倒是看得很清楚,苏氏却未必有那个明白的程度。尤其是苏氏自己的娘家还是走到了吴王魏王的身边,俞伯晟就算是跟苏氏分说明白,俞家是与荀家站在一处的,也保不齐苏氏心里到底怎么想。 对于俞芸心自己来讲,要是真的长大了想明白了,愿意踏踏实实过日子也就罢了,反过来要是只是看着似乎想明白了,实际上还想「争一口气」,那齐家的这个想法简直就是将青云直上的梯子塞进她手里。 说穿了,选个两榜进士的青年才俊嫁了不算多难,可要想嫁给有爵之家的承爵世子,那可真是错过这个机会就没了。 齐佩当然也看出了俞菱心对此似是有些担心,立刻便顺着问下去:「不过这也只是我娘现在的想头,当然还得看府上的意思。不知道府上的二姑娘性子如何?」 俞菱心原本就有些担心苏氏和俞芸心真的脑子不清楚,而面对齐佩过来故意的纠缠分神,也就更容易做出一个真诚的入瓮姿态,当即秀眉紧蹙,也压低了些声音:「王妃实在抬爱了。舍妹如今年纪还小,仍是一团孩子气……」 「哪里小了。」齐佩含笑道,「荀夫人怕是长姐心肠,堪比父母,才会一直觉得妹妹小。其实荀夫人你自己不也是这个年纪定亲的?上次我们王爷在庄子上办诗会,我哥哥刚好偶遇了你们家二姑娘,还是挺聊得来,哪有那样孩子气。」 「偶遇?」这件事俞菱心是真的不知道,心神完全被吸引的样子做的越发逼真。 而在齐佩含笑解释的过程中,荀湘和永福县主已经过来跟荀滢说话了。俞菱心扫了一眼,随即便听齐佩又说起苏家事,好像苏家真的已经说服了苏氏云云,似模似样。 于是很自然的,非常挂念娘家,十分害怕家人行差踏错的俞菱心便顺着追问了好几句,问了又问,甚至还有些焦急,以至于半晌之后才猛然注意到,先前坐在她身边的荀滢不见了! 俞菱心登时脸色一白,什么苏家齐家的事情都全然抛开了:「滢儿呢?!」 齐佩的微笑十分镇定:「刚才永福县主不是说要带她去赏菊么?今年的贡菊特别好,丽妃娘娘命人在含芳庭摆设了一百盆呢。」 「这丫头,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就自己去赏花。」俞菱心的脸色越发难看,一边说一边就站起来,说要去找荀滢。 齐佩立刻也随着站了起来:「刚好我也想去那边走动走动,同行可好?我顺便也能给你指个路,到含芳庭过去可是有岔路的。」 俞菱心做出一副着急样子,只是无可无不可地点了头,迈步便向外走,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齐佩的目光中飞快滑过的三分得意。 而这时大部分席面上的酒菜已经撤掉了,丽妃为了表示君臣同乐,便叫一众命妇看戏赏花皆可,所以一时间里从晏庆殿出来去含芳庭赏菊的人也不少,只是众人不至于像俞菱心这样面带忧急便是了。 齐佩此时看起来格外体贴,居然脚步也加快到与俞菱心并肩同行,一边宽慰叫她不必担心荀滢,一边也说要打发人先过去看看,也找人问问,所以一路过去的时候还颇是引起了旁人的留意,让好几个命妇都听说了荀滢先跟着永福县主去了含芳庭。 第32章 然而就在众人刚刚踏入含芳庭的时候,却见永福县主与荀湘先一前一后地出来:「有人看见荀二姑娘么?」 荀湘也望向了俞菱心:「二堂嫂,您看见滢儿了吗?」 俞菱心还没说话,齐佩先诧异道:「咦?滢儿不是刚才跟着你们过来的吗?你们怎么反倒问起我们来了?」 永福县主也是惊讶样子:「是倒是,可是她只是过来大致看了看,就说还是要先回去找荀家少夫人,所以就走了呀!」 「啊?那能走到哪里去?」在后头不远处的魏王妃文若琼和秦王良媛文若瑶姐妹也主动抢着接了话,看向俞菱心的眼光竟有几分幸灾乐祸,「不是说荀长史的这位才女妹妹最是知书达礼,温婉端庄么,如何还能从含芳庭回晏庆殿的路上走岔了?」 俞菱心越发着急起来,赶紧叫人去找,又叫人去通知今日在宫里当值的明锦城,请他通知荀澈等等。齐佩连忙安抚,同时也命自己身边的人去问问。 这样再一问,很快明锦城和翊卫司当值的统领,以及在前头请了旨过来的荀澈并谦王世子等都赶了过来,女眷这边当然也是惊动了所有往含芳庭过去的命妇们,而这时也终于有宫监提出看到了好像是荀滢的人影,往另一个方向的侧殿过去了。 旁人还没觉出什么,魏王妃文若琼先变了脸色:「什么?露华殿?」 人群中也不知道是谁马上跟了一句:「刚才三殿下是不是去那边醒酒了?」 「不……不会吧!」俞菱心瞬间脸色就惨白起来,连牙关都在打战,看上去比文若琼更加虚弱。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应该不会的。」齐佩还在「安抚」俞菱心,「滢儿最是知礼的,若是见着三殿下,想来也是会避开的。」 然而先前魏王采买歌姬是按着谁的相貌风仪,府中的妻妾侧室为什么要吟诗作对,在场的宗亲命妇里怕是大半都听说过,此刻见了这场面,个个也都是惊住,同时亦生出了巨大的好奇——魏王有意于荀家才女倒是不新鲜,但是荀家那个看上去温顺乖巧的小才女怎么会主动去露华殿呢?难不成这本是两厢情愿的? 这时候荀澈当然也变了脸,狠狠瞪了俞菱心一眼之后又给明锦城使眼色,同时强笑摆手:「我与明统领过去看看就好,诸位还是请回到晏庆殿或含芳庭吧,舍妹应当只是走错了路而已。」 「荀大人此言差矣。」齐佩果断截口,同时上前一步,「如今并不是在文安侯府里,宫里的事情还是有宫里的例子。不管是令妹走错了,还是三殿下走错了,还是一起看看的好。要不然将来有些什么说不清楚,怕是荀大人你也担当不起!」 这话说的掷地有声,倒是真将王妃的威仪尽皆显出,而耽搁到了这个时候,晏庆殿那边自然也是惊动了,丽妃甚至亲自赶了过来,明华月听说荀滢走错了路不见踪影,还可能跟酒醉的三殿下去了同一个方向,当然也是急得发疯,跟着一起赶了过来,见到荀澈和俞菱心的时候差点怒骂起来。丽妃与齐佩等人甚至不得不先对荀家众人稍作安抚,随即才命人去查看露华殿。 结果自然是如众人所料,但也说不清到底如谁所愿的,过去查看的宫监与宫女回报的时候满脸通红,表示露华殿里好像有不合礼法的声音。 这一下俞菱心差点直接昏倒,明华月亦是又惊又怒又怕,满脸惨白,丽妃连连宽慰了几句,甚至含糊点出了魏王原先就心仪才女云云,随后才带着包括齐佩、文若琼,以及右江王妃,谦王世子妃并荀家众人等一起过去查看情况,说是要料理此事。 谁知刚到那边,便见到御驾仪仗也到了,丽妃等人连忙下跪见礼,宣帝虽然叫了免礼,素来宽和的面容上却已经有了三分酒意与怒气:「听说老三在这里胡闹?这是要干什么!」 丽妃心里莫名地一紧,本能地觉得这件事情好像有哪里是隐约超过了预期的,但她应对宣帝最是熟练的,连忙再次福身回话:「回陛下,也不一定是康儿胡闹,臣妾是听说了荀家的二姑娘刚才走错了……」 一个「路」字还没说出口,丽妃就听见身后的齐佩一声倒吸冷气的惊呼,像是完全压抑不住的震惊。她刚在心里骂了一句不成器,下一刻眼尾扫见宣帝身后不远处的一个人影,整个人也完全僵住了。 霎时间整个后背冷汗遍布,天灵盖甚至都一阵阵地发炸,丽妃沉浮后宫二十年,还从来没有一刻惊惧至此。 「荀家二丫头怎么了?跟康儿胡闹有什么关系?」宣帝不满地追问了一句,随即又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不远处,那个水绿宫衣,温柔如水的乖巧小丫头,以及小丫头身边的谦王爷和谦王妃。 年过六旬的谦王爷在丽妃等人一片惊愕之中轻咳了一声,上前半步:「刚才臣妻遇到了荀家二姑娘,错认为自己孙女,便牵着二姑娘说话。幸得二姑娘随和,陪伴了臣妻半个时辰,并未错路,还请诸位不必担心。」 丽妃此刻口中已经苦涩无比了,谦王爷是宣帝的叔叔,为人宽厚仁爱,从来无心权位,与谦王妃一生恩爱,鹣鲽情深。如今夫妻二人都年过六旬,仍旧形影不离。 尤其是去年谦王妃生病之后,时不时会犯糊涂,常常认不清人,连自己的儿子都不大认识,晚辈的女孩子更是分不清,叫错名字和辈分都是常有的,唯一能认准的就是自己的夫婿谦王爷。而谦王爷为了照料老妻,过去一年来都是深居简出,也不如何上朝,宫宴亦很少参加,主要是不放心与老妻分开。 而今日的中秋宫宴,宣帝为表恩宠,特意让谦王妃与谦王爷一同在前殿饮宴,左右也是花甲之年的老王妃,也无所谓如何避讳。 若是按着谦王爷此刻的说法,那么荀滢大约是根本没有走错路,很有可能是老王妃走错路,结果就把荀滢认作孙女去说话了。 但是! 若这是荀滢不见人影的解释,那么此刻在露华殿里传出声音的人又是谁呢? 第33章 丽妃齐佩文若琼等人还在面面相觑,无言以对,宣帝那边却没有耐性,向着身边的御卫统领一摆手:「破门!将里面的人带出来!」 御前近卫都是令行禁止的冷面铁卫,领旨便立刻行动,几乎是一顶一撞就开了门,然而四个侍卫冲进去之后不过一瞬,居然领头的谢统领又出来了,面上神色古怪非常,亦有震惊,亦有畏惧:「陛下……这个……」 宣帝不由皱眉,他原本就是几分酒意的,此刻越发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几乎要一脚踢过去:「谢岷你要抗旨吗!将里面的人给朕带出来!在宫宴的日子里这样胡闹,是他自己不要体面的!」 谢岷咬了咬牙,才又躬身道:「是!」 随后,两个衣衫不整,满身红痕,神智显然也还有些迷迷糊糊的人便被带了出来。 而这一瞬间,所有在场的人,都彻彻底底地僵住了。 从头到脚,从内到外,每个人都好像被十八道天雷一寸一寸劈了个外焦里嫩,宣帝的酒完全醒透了,丽妃嘴里已经不是发苦而是麻木,齐佩文若琼等人的神情彻底凝固在原处。 几乎每个人都在想:这是做梦吗? 因为刚刚在露华殿里翻云覆雨,发出种种不合宜声音的人,乃是风流贪玩的三殿下魏王。 以及,他的亲兄长,二殿下吴王。 天旭十五年八月二十二,争议良久的立储之事终于有了明确的结论。 也就是在中秋宫宴的七天之后,素来宽厚温和,广开言路的宣帝终于乾纲独断,在廷议之中亲口宣布,嘉奖在西北巡查之事上有劳有功的皇长子秦王,人品贵重,洁身自好,处事端方,心怀社稷,着册立为太子,命礼部与宗景司从速操办储君典仪,一月之内完成大典,告祭太庙。 同时,追封秦王,也就是太子的生母,已故的顺嫔为顺和贵妃,另令宗景司清查顺和贵妃家族遗属,一并追封恩赏。 至于另外三位皇子,亦有明确的旨意。 皇次子吴王,赐大盛最东南方向的琼州南部,泉阳,南平,永定三城为封地,年后便携家眷启程,包括妻妾家小在内,无旨不得离开封地,更不许回京。 皇三子魏王,赐西北最寒之地,凉州之北,西宁,北安两城为封地,十月便即携家眷启程,同样是无旨不得离开封地,更不许回京。 至于年纪最小,如今身体也仍旧算不得全然康健的皇四子赵王,则是按着皇后嫡子的身份加封亲王爵位,身体调养好之后便离宫开府,亲王爵位世袭罔替,以后大婚生子,除长子承亲王爵之外,余下子嗣亦有郡王之位。倘若将来帝君一脉子嗣不繁,则优先从赵王一脉承嗣过继,算是对身为文皇后嫡子的赵王给出了最大程度上的尊荣。 这样的旨意一道接一道的连环发出,几乎都没有经过阁臣与中书省的商议,然而朝廷上却是一片静默,即便有些四品左右的言官稍微提出了轻微的异议或疑问,也都迅速地被压了下来。 纵观宣帝一生,最为果决独断的旨意与决策,也就是在这件天旭朝最大的事情上了。 只是与朝廷重臣在廷议上的静默姿态几乎截然相反的,是在皇城之外的整个京城,几乎是在中秋宫宴的当晚开始,就因为这个如同惊天巨雷一样的消息迅速地沸腾了起来。 上至宗亲公卿,中至群臣百官,下至士林学子,对露华殿发生之事的震惊与议论,其热络甚至可说是狂热程度,大约自大盛开国以来,再无其他人事可与之相提并论。 当然,长春宫丽妃,以及尚且保留着安顺伯爵位的朱家并不是完全没有尝试过为事发当时神志实在不算清醒的吴王与魏王辩解过,提出过两人是遭人算计陷害,泼天冤枉云云。 然而宣帝对此事真的进行详细调查与搜检之后,却立刻在魏王府中找到了证据若干,包括魏王府中到底在妻妾妃妾之外另外蓄养的四名清秀「书童」,以及林林总总的各色助兴药物甚至镶金嵌玉的玩物工具数十种,当尚务司以及钦差翻查到的时候,年近五旬的尚务司正都在给宣帝回话的时候老脸涨红,显然万万没料到刚刚十六岁的魏王居然有这么多「私人珍藏」。 而再说到宫中的布置安排,就更经不起仔细盘查,明锦城指挥羽林卫,谢岷调动翊卫司,两厢搜捕审讯之下,很快就有宫监宫人吐口,说出魏王吩咐人在露华殿里布置下迷香种种,只是当时他们都以为魏王是有意于今日在后宫参宴的某位官女甚至臣妻,谁也没有想到魏王殿下算计的人居然是那位风度翩翩,平易近人的吴王殿下。 所谓疑邻盗斧,人若是心里头先入为主地认定了一个念头,随后再看到那些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佐证,很自然地就会成为加强那个念头的助力。 所以在得到这些政务与口供之后,尤其是听说魏王府里那几个书童都是白皙清秀,有几分书卷之气,甚至可说有那么一点点吴王殿下的影子之后,宣帝已经暴怒到想要亲自一剑劈死魏王了。 只是此时的吴王魏王都在太医的治疗之后行动困难,连跪着给宣帝回话都不太稳当,主要是太医们也又是脸红又是惊讶,表示两位殿下都是身体强健的,助兴之药也实在强健,所以颠鸾倒凤,不对,是颠龙倒龙之间好像互相都有些伤害,两位殿下的前后均有撕裂,倒是也不敢说一定是魏王伤害了吴王。 而这个时候魏王再自辩说是原本有意荀滢,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完全被宣帝看做是遮掩对兄弟有不轨之心的借口,甚至怀疑魏王府里如今怀孕的妃嫔是否真的是怀有魏王血脉。 身为魏王妃的文若琼此刻早已病倒,基本上就是在看到吴王与魏王出来的一瞬间就当场昏倒在露华殿外,而到后来钦差与尚务司从魏王府里翻出各种各样的羞人之物甚至书童男宠的时候,文若琼在病榻上更是吐血发烧,人事不知,又是羞辱又是惊惧,病的什么也解释不了。 第34章 在这样的局面之下,头脑最清楚的人还是丽妃,毕竟是深宫沉浮十数年的妃子,虽然也在看到自己两个儿子出事之后崩溃了一刻,但很快就脱簪素服,又是请罪又是喊冤,恳求宣帝为自己的儿子做主,尤其是为了吴王。 毕竟魏王的府中有这样多不堪之事,可吴王并没有,自从大婚以来始终都是临幸妻妾,府中前前后后也有三人怀孕,平时出入虽然有护卫,书房里除了幕僚之外却也没有书童,侍奉笔墨的都是宫监,最重要的是,吴王在宴席上是被人请出去的,而在一切魏王布局下药的过程当中,所有参与之人都没有提到关于吴王的半个字,哪怕是重刑拷问,那些奴才能说出的也仍旧是魏王的安排。 所以,在宣帝发出那几道与立储分封的明旨之前几日里,丽妃还是曾经试图想要放弃魏王,保全吴王的。 然而,亲自审查此事的宣帝暴怒程度远远超过丽妃的想像,立刻命人将丽妃、吴王、魏王三人完全隔离审问,不许三人彼此之间有任何勾连来往,以免串供。 而在当晚的审问之后,虽然丽妃可算是没有什么直接干涉被重新送回了长春宫,却仍旧见不到宣帝的面,即便是在乾熙殿外整夜长跪求情,宣帝也没有丝毫动容,甚至在命御前中官出来传口谕斥责的时候,对吴王流露出的怒气丝毫不逊于魏王。 丽妃又惊又怕又焦急,一时间亦有迷惑——明明看起来是魏王算计了吴王,虽然这也是冤枉的,但不管怎么看,吴王都是更无辜的,为什么宣帝的怒气反而向着宣帝更大? 几乎是直到八月二十,也就是中秋宫宴之后的第五天,已经因为长跪求情体力不支,被重新送回长春宫之后,丽妃才猛然听说了外间士林学子之间人人自危的消息,以及,曾经那位被吴王殿下百般器重,出入同行,甚至亲自向宣帝为其请封王府少史官的少年才子齐珂,在单独面圣陈情之后,自请革去一切功名,离京还乡,才明白过来——齐珂到底跟宣帝说了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文安侯府中满心皆是劫后余生的俞菱心亦在面对荀澈的答案时,目瞪口呆:「所以,齐珂跟皇上说的是,二殿下对他……」 荀澈的目光闪了闪,显然也有些慨叹:「这个我也是没想到。原先在布局此事的时候,我已经看出齐珂是准备要在事后向吴王补一刀,只不过吴王其人行事还是要比魏王稳重些的,先前不管是向着生病的赵王做出孝悌模样,还是后头的结交学子,纵然有沽名钓誉的嫌疑,实际的行动中却是没有多少把柄可抓。因着顾虑齐珂自己的安全,我也不好与他通消息太多,只是我先前以为他在吴王身边这样久,是有什么隐情在手中,可以此时拿出来火上浇油,却也没料到齐珂竟然会以自己的名誉为注。」 俞菱心顺着他的话想下去,脸上也红了:「可是这样大的事情,齐珂要是说自己……那个,那不是得让太医……」 荀澈不由失笑,伸手去蹭了蹭妻子的脸颊:「你这是想什么呢,齐珂又不是说跟皇上说他被二殿下——咳咳,」 素来心黑无耻的荀世子此刻居然也稍微干咳了一声,才又笑道,「他跟皇上说的意思,就是觉得吴王‘似有’言外之意,‘似有’逾矩之心,以及如今出现此事,他觉得也‘未必’都是魏王的责任,毕竟先前他在吴王身边这样久,一直都觉得二殿下固然是‘喜爱’年轻才俊,但是这‘爱才’之心却多少有些以貌取人,好像对相貌俊秀的学子实在是太过‘亲切’了。」 将重点强调清楚,俞菱心也就全然明白了。说穿了,齐珂这一手几乎可以说是将吴王行事的风格完全应用到了吴王的身上。正是因为他没有正面指出吴王做了什么,只是点出这些似是而非的重点,反而叫宣帝在此时的崩溃心绪里越发认定,吴王和魏王这对自幼就非常亲近的兄弟,这方面的兴趣很可能是一致的。 就算两人有什么细微的分别,心里蒙羞到崩溃、大约是自觉实在无颜面对列祖列宗的宣帝也是不想再知道了。 至于士林中的风声,当然是荀澈放出去的,都不需要说的如何详细,只要透露出先前百般礼贤下士、结交青年学子的吴王可能有别样心思,连齐珂都放弃功名前程、离京回乡,那其他曾经见过吴王、得到过吴王礼物馈赠,甚至是接到过吴王府诗会邀请的学子们,都恨不得沐浴茹素,指天誓日的撇清表明,自己与吴王魏王绝无干系。 至此,有关储位的争端,皇子之间的格局,可算是基本落定。 至少在不发生兵变逼宫之事的前提下,算是没有悬念了。 但是,储位落定是一件事,宣帝朝天旭末年的最后风波,却并没有以此作为真正的结束。 几乎就是在有关青宫的旨意下达当晚,朝野上下,士林内外都在隐晦而含蓄,又极其热切地议论着天家兄弟之间这件「不可说」,然而又叫人极难忍住不说的尴尬大事。 诸般心绪之中,自然是惊骇之情最深,余下各样猜测慨叹甚至暗地取笑等等不一而足,几乎是什么样的说法都有。 而此事热议至此,那么理所当然的,也就会让其他在同一个时期发生之事,尤其是与吴王魏王之事看似并无太大干系的事情,极大地减少了被人注意的可能。 譬如,荀老太太的忽然病危。 这个所谓的「忽然」,正好是在八月二十二的当晚,可以说京城上下,甚至说天下之人的目光都完全汇聚在有关立储的明旨上,几乎就没有什么人留意到,太医已经来往多次的文安侯府再次火急火燎地请了郎中。 只是因为宫中的变故如此严重,吴王和魏王仍旧在宫中「反省」,大约也在养伤,宣帝亦是因着这件天大的丑事而气得连日寝食难安,肝火极旺,丽妃的惊忧病倒更不必说,一时间太医院居然没有太医能够前往荀家。 于是又不得不飞马在京城中重金厚礼,延请民间名医,匆匆赶到荀家救治荀老太太。 第35章 左邻右舍或是三亲六故虽然也有人听说了这番动静,但一来此事哪比得上皇子之事来的惊世骇俗,二来自从六月俞菱心产子后荀老太太就传出了卧病的消息,如今老人家忽然恶化的话,大约也是常情,便更没有人多想什么。 但是文安侯府紧闭的大门之内,却又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玉竹堂内,刚刚从西北军中赶回京城的文安侯荀南衡一身公服犹自未换,明显能看出疲惫风霜之色的英武面孔上满是冷峻寒意,目光锋利如刀,正向着跪在面前的长子怒目而视:「荀澈,荀舍人,如今还有什么人是在你眼里的吗?还有什么事情是你不敢做的吗!就这样一日也等不得!先前的话都是白说了是不是,先前的鞭子也是白挨了是不是!」 荀南衡怒喝之时,连眼眶都泛了红,显然是动了真正的暴怒,莫说俞菱心、荀淙等晚辈战战兢兢在站在后头不敢出声,连明华月坐在旁边都有些心惊,也是几番斟酌,仍旧没有敢开口。 荀澈跪在父亲面前,腰背挺得笔直,但头是微微低垂的,声音亦十分沉着:「我是不想让父亲为难,也不想再让家族受累。如今西北局势还不稳定,郴州军里也尚未全然肃清,老太太就算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军务上仍旧是要用人的,想来皇上会下旨夺情,不必丁——」 他这个「忧」字还没出口,原本就已满腔怒火的荀南衡直接便大怒起身,一脚踹在他胸前:「混账!畜生!」 荀澈原本就不是习武之人,荀南衡又在暴怒之下,登时整个人便被踢得扑倒在地,胸腹之间的疼痛让他一口气几乎哽住。 「侯爷!」明华月也是大惊起身,赶紧去拉荀南衡,到底还是晚了半步,但也只能半拉半劝地先安抚荀南衡,「侯爷,别这样,澈儿再混账不是,哪怕传家法揍他,你也别自己这样,万一打坏了呢,先坐下先坐下。」 俞菱心和荀淙亦是又惊又痛,赶紧过去扶荀澈,索性也就一起跪下:「父亲!」 荀南衡整个人气的几乎发抖,也是喘着粗气,刚要再骂,便见外头荀滢竟然快步进门,秀丽的笑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冷静严肃:「父亲,请您不要怪二哥——」 「滢儿!」荀澈此刻已经挣扎着扶着俞菱心的手,重新跪直,截口冷喝了一声,「这里没你的事,出去!」 素来听话乖巧,柔顺如水的荀滢却生平头一次,没有听荀澈的话,甚至再度上前一步,直视父亲荀南衡:「慈德堂的药,是我下的。」 这话出口,荀南衡与明华月登时便惊住了,连荀淙都愕然直身:「滢儿,你……」 只有荀澈和俞菱心并无任何意外之色,夫妻二人对视之间,只是无奈。 「滢儿,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荀南衡下一瞬便明白了大半,虽然心里还是满满的不敢相信,但是对局势的判断却也有了个模糊的轮廓,尤其是再看一眼荀澈与俞菱心的神情,便更加确定了。 荀滢望向父亲,秀美面庞上神情无波:「我知道,我下药谋害了祖母,祖母或许会死。」 「滢儿——」明华月的嘴唇都有些微微发颤,不敢相信这真是荀滢说出来的话。 但荀滢自己还是平静地又补充道:「书上说,孝顺之道,小杖受,大杖走。祖母愿意偏心,或是平日里有些什么事端,我还是应当顺从。可若是祖母要我的性命,我便不应当由着祖母,以免给她恶名。这些都写在圣人的书上。但是圣人却从来没说过,若是祖母与外人勾结,先是试图下药谋害嫂子和小侄子,后来又跟宫里的人算计,想叫三殿下奸污我的清白,再逼我给三殿下做小妾,让二哥与秦王殿下离心,叫咱们侯府在皇上与皇子跟前落下个首鼠两端、心怀二意的大罪,那我们做晚辈的到底该怎么做。」 说到这里,她又顿了顿,双手合拢,向着父亲和母亲微微一福:「但我也知道,祖母便是有千般的狠毒,万般的不是,到底也是父亲您的生身之母,您是从心里希望祖母好的。但这事我已经做下了,父亲您要是心里过不去,我愿意给老太太抵命。」 说着,双手再分开的时候,已经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把锋锐银亮的小剪刀,竟是直接就要往脖子上捅! 「滢儿!」距离荀滢最近的就是俞菱心,她刚才听荀滢说话的时候就觉得好像荀滢有哪里不太对,此刻吓得魂飞天外,几乎是本能地就合身一扑,伸手就去抓那剪刀,连手掌被划破了都顾不上,「滢儿你别做傻事!剪刀快给我!」 荀滢的力气本来就不大,纵然有那求死的心志,却也不是真的全然没有犹豫,再加上俞菱心这样舍身一扑,荀滢也是踉跄歪了歪,便见俞菱心的手被划伤,鲜血泉涌,立时也哭了出来:「嫂子!」 就这样缓得一瞬,荀淙和荀南衡当然都赶紧抢上,将那剪子夺了下来,而俞菱心完全顾不得自己受伤的手,仍旧是吓得全身发抖,抱着荀滢就大哭:「好妹妹,你可千万别做傻事,你不能出事,你真有些什么,你哥哥决然活不下去的,我也活不下去了,好妹妹好孩子,嫂子求求你,你想开点,天大的事情都有我们在,你可得好好的……」 荀南衡、明华月和荀澈荀淙自然也是吓得心有余悸,连忙过去扶俞菱心和荀滢先坐下,又赶紧叫人拿棉布药粉等等过来给俞菱心。 荀滢这时越发哭个不住,她满心的难过与委屈已经压抑太久了,此时又见俞菱心这样担心难过,眼泪当然就更收不住了。一时间姑嫂两人抱头痛哭,连荀澈也红了眼眶。 他咬了咬牙,再次在荀南衡面前跪下:「父亲,儿子若是能保全老太太的性命,还是想保全的。只是如今时局如此,纵然咱们想叫老太太远离乱局颐养天年,长春宫却是不可能不生事的。父亲您的难处,儿子知道,儿子真的知道。滢儿这次虽然是冲动了,到底也是儿子没有看好她的缘故,您还是罚我罢,别怪滢儿,她真的是吓着了。」 荀南衡深深舒了一口气,随即抬眼去看明华月,见到妻子满面皆是担心,眼眶也是微微泛红的,一时间五味杂陈,说不清到底有几分酸楚,几分无奈,但到底还是伸手扶了一把荀澈:「为父时常不在京中,你也辛苦了。罢了,老太太的事情,听天由命罢。」 第36章 荀澈恭敬欠身:「儿子给您分忧,是我的本分。儿子只恨自己到底智谋不足,没能面面圆满,还是让父亲难为了。」 荀南衡又叹了口气,只是下一句还没出口,便见外头的管事快步进门禀报:「侯爷,宫中有旨意,请您和世子爷进宫议事。」 荀南衡和荀澈父子对视一眼,皆知可能是西北之事,父子二人在朝政之事上倒是极有默契,当即便简单叮嘱了明华月和荀淙两句,随即各自整理公服,应命入宫。 而这边明华月自然赶紧叫人给俞菱心料理了手上的划伤,又安排几乎哭到脱力的俞菱心与荀滢各自回房休息。 俞菱心回到晴雨轩之后,一时都不敢立刻去看安哥儿,还是再缓了缓,心绪才渐渐稳定下来。 白果看着实在担心,又给俞菱心切了脉,才劝道:「少夫人,您今日这受惊动气实在严重,奴婢这就叫小厨房给您加一碗安神汤,晚间也得好好休息才是。」言罢好像还有些欲言又止,但想了想,还是没再多说什么,便退了出去。 俞菱心缓缓调整了一下呼吸,她知道白果的疑虑——虽然荀滢那一下子就要抹脖子实在看着吓人,她今日在玉竹堂的反应还是太激烈了。 可俞菱心稍稍一回想刚才的情形,便还是有些心里跳跳的后怕。 看到荀滢手里有剪子的一瞬间,俞菱心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如堕冰窖。前世里荀家悲剧的开始就是荀滢的死,这辈子荀澈重生之后,除了国事政务的抱负之外,最要紧的其实还是守护家人。 荀滢要是真的再抹了脖子,俞菱心简直不敢想,后半辈子自己与荀澈是否还能再睡得着。 不过幸好,到底是虚惊一场。 当俞菱心终于想到这里,精神也稍微放松些的时候,也感觉到了手上伤口的疼痛,便叫甘露再带点两个丫鬟进来服侍盥洗,等重新换了衣服才再去看安哥儿。 又白又胖的小家伙很安静,吃奶吃饱了也不爱闹,眼睛又大又亮,满是好奇。俞菱心抱了他一会儿还是觉得手疼,只好再次交给乳母照顾,自己先回房去休息。 不到半个时辰之后,荀澈居然就回到晴雨轩了。 俞菱心虽然欢喜他回来的这样早,但也有点意外:「今日怎么这样快?」 荀澈神色有几分凝重:「皇上是心意已定,不愿再让先前的乱局继续。点了父亲前往西北,按着秦王,不,按着太子殿下先前查访的结果整饬西北军备。」 俞菱心看着他的神色,又追问道:「这难道不是你预料之内的?」 荀澈伸手揽了她的肩:「父亲前往,当然是我预料之内。但是皇上今日言语实在太过果决,我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大妥当。」 俞菱心顺着他的言外之意想了想,也皱了眉:「是后宫里头有什么话带到了御前?丽妃,还是皇后?」 荀澈又沉吟了片刻,才压低了声音:「原先我想着,最好还是能逼出丽妃的兵变逼宫之意,才能将朱氏一族并二王的后路彻底断绝,如今看来,只怕有这想头的人却不只是丽妃一人。」 俞菱心不由眼睛瞪大,望着荀澈说不出话。 荀澈缓缓颔首:「吴王与魏王的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两位殿下当然是叫过撞天屈,皇上那边大约是九成信了,之前也总还是有那么一分疑虑,想着便是这两兄弟之间真有些什么,总也不至于在中秋宫宴的时候非在宫里出事。不过三殿下用的药实在是上品,所以几位太医验过之后,皇上也是彻底灰了心。毕竟去年三殿下就有在景福寺里跟二殿下良媛通奸的旧例在前,如今用药设局,不管原本到底是想要算计谁,最终的结果都是在那么多宗室与命妇的见证下与二殿下不清不楚,皇上面上无光之外,心里也是沮丧的很。」 俞菱心听到这里,却又难免有几分鄙夷:「养不教,父之过。几位殿下的行事为人,皇上自己难道就没有责任,如今这样……」 初为人父的荀澈闻言倒苦笑了一声,本能朝安哥儿房间的方向望了望,随即才去握俞菱心的手:「皇上的性子,我实在是了解的很。先帝与先皇后实在恩爱,后宫也清净和睦,皇上自小虽然也见过些许的倾轧争宠,大致上还是一路平顺的,性子也是仁善温厚。国事繁杂之间,他没太多心思在教育皇子上头,可能也是从来没想过居然还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然而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皇上自己心里头也是难受至极,面上蒙羞是一则,另一则也不乏做父亲的悔愧难当。若是心肠硬些的性子,其实反倒简单,重罚了二殿下三殿下,自己仍旧逍遥便是。但皇上却也不是那么容易放下的,这几日里皇上已经清减了不少。」 俞菱心不由眨眨眼,竟有些迷惑:「所以,皇后娘娘由此生出了什么心思?还是皇上有了什么决断?」 荀澈此刻已经揽着俞菱心坐下,明知此时此地只有夫妻二人,但心中还是反复斟酌,才将声音压得更低:「皇上没说,但是我看着这几道明旨的意思,和当中日期的安排,怕是皇上有提早退位的心思了。」 俞菱心一怔:「皇上想禅位?」 「人言可畏,」荀澈再次颔首,「这话其实在天家同样适用。皇上看上去富有四海,然而天下悠悠之口到底难填。你刚才说起,这‘子不教,父之过’,皇上心里也明白,至少现在是明白了。同样的,有这念头的人也不只是咱们,纵然人人都不说,皇上也明白人人都在想。说白了,皇上就是想躲个清净,什么皇子的丑闻,西北的局势,郴州的军务,都脱手甩给太子殿下,不想操心烦忧了。」 「那皇后娘娘的态度如何?」俞菱心也感觉到了当中的微妙之处。 荀澈的薄唇边浮起三分讽刺:「出了这样的大事,皇后娘娘的凤体倒是痊愈了。尤其是丽妃娘娘在乾熙殿外跪了两天两夜之后被抬回长春宫之后,皇后娘娘还过去亲自看了看丽妃,随即也去了乾熙殿外脱簪请罪,自称身为嫡母,却没有能好好管辖后宫,教导皇子,请皇上降罪。皇上当然是没有责怪皇后了,尤其是格外不愿意见丽妃的时候,此消彼长,倒是愿意与皇后娘娘商量说话了。听说昨天晚上,皇上是歇在了昭阳殿。而今日皇上说话的意思里,这提前退位的想头,便明晰了不少。」 第37章 「皇后娘娘劝皇上提前退位,总要有些好处才是。」俞菱心虽然已经早已听出荀澈透出的这个意思,但是想想还是觉得有点不确定,「若真是那样,那四殿下不就更没有指望了么,皇后娘娘总不能是真的想明白、愿意做个富贵闲人了吧?」 荀澈伸了个懒腰,又活动了一下脖颈,唇边的讽刺之意也更加强烈:「是否真的想明白了,咱们此刻是不得而知的。但在皇上跟前,皇后那豁达淡泊的姿态应该是做足了。至于这到底是开悟,还是以退为进,短则三四日,长则五六天,就能看出些端倪了。」 说到这里,荀澈的目光居然又闪了闪,飞快地向窗子的方向扫了一眼,便抿了唇,没再多说。 俞菱心却是心里立刻一跳,而那件一直没能真的放下的心事也随之问出了口:「难道还能有什么变故是着落在齐珂身上?他不是已经跟皇上请旨,自请革去功名、回乡读书了吗?」 「难说。」荀澈这次没再望向荀滢小书楼的方向,而是目光微微低垂,似乎很是犹豫了一下,才继续道,「这也是我今日才知道的,宫宴那日,原本应该引吴王去找魏王的那个小宫监其实没能完全成事,一开始给吴王第一次的药分量不够,后来是吴王是‘刚好’遇到了离席片刻的齐珂,又被齐珂带错了路,最终才引到露华殿。所以若是此事再生波澜的话,怕是……」 随着荀澈一句句说出来,俞菱心的心也随着一寸寸往下沉,这个意思就是说,在这件叫吴王魏王彻底万劫不复的丑闻之中,齐珂所参与的程度比她原先以为的还要深。 如果皇室为了遮丑不再细究也就罢了,若是当真重新排查,齐珂纵然可以有说辞去解释说他以为吴王在找魏王才带了路云云。但这样严重的事情,对质之下若有出入,那天牢之中的三木大刑当然是不会落在吴王的身上。 真要是到那个地步,齐珂的性命只怕难保,那么荀滢以后该怎么办? 荀澈伸手去与俞菱心相握:「先别太担心了,未必便会到最严重的地步。便是到了,我也会有办法的。」 俞菱心顺势就倚到他怀里,叹了口气:「我是真的不忍心齐珂出事。而且,齐珂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到底要不要告诉滢儿,齐珂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素来自诩多智的荀世子到底也是有这左右为难、无言以对的时候,夫妻二人相依之间,几乎是本能地同时将目光再次转到西侧的窗子,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地,望向荀滢闺阁的方向。 随后数日,京城中的热闹与纷乱果然丝毫没有止歇的趋势。廷议之中虽然避讳着这件皇室的惊天丑闻并没有人敢提出皇子之事,但西北的局势却是几乎每隔两三日便有消息传来,不是郴州军那边有什么报告,就是太子留在西北的官员上本,看似都是常规的小事,但透露出的局势日渐紧张,竟也不逊于京城几分。 这无疑让原本就十分心烦的宣帝越发焦躁,而西北的军备与防务又是积年难解的复杂问题,阁臣之间的立场都有不同,朝臣开始议论之后更是迅速提出好几种不同的意见。 附和太子认为应当进一步肃清整顿的当然有,但是认为此时此事不宜操之过急的也不少,还夹杂着相对居中、但又或向左或向右稍微偏一二分的臣子亦是有的。 再这样大的分歧当中,想要为西北之事做出决策便更是难上加难,哪怕宣帝已经选定了文安侯荀南衡去整顿西北的军务,有关到底何时启程,以及随从人员的安排,从中书省所发出的旨意与权力,到底要对西北肃清整顿到什么样的地步等等细节,还是争执不休。 而与此同时,廷议之外传扬满天的,自然还是吴王魏王之事衍生开来的后宫以及王府之中的女眷消息。 俞菱心已经算是交际走动不算太多的,尤其是如今安哥儿还才两个月多,她全心照料儿子,更少出门,却也仍旧不断地听到各种各样的消息与流言。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宫里的,吴王魏王出了这样大的丑事,宣帝在给两个儿子分封封地的时候虽然没有提出任何理由,但只看一个在大盛最东南,一个在最西北,都能看出宣帝有多么不想再见到这两个儿子,同时也不愿意让他们二人再彼此相见。 按照历代的惯例,若是在没有罪责、只是皇子成年,分封封地离宫离京的情况下,往往为了皇子的体面,都会给其生母晋位或者嘉赏,也算是对母子分别的一种安抚。 然而如今在丽妃身上,别说加封,没有因为教子不严而明旨降罪追究就已经是宣帝念旧了。 而与丽妃这边的不出预料的变故相比,更热闹的当然还是吴王与魏王各自的王府妃妾。 要知道,将衣衫不整,甚至面色潮红、满身痕迹的两位皇子从露华殿里架出来的一刻,身为正妃的齐佩和文若琼当时是在场的。 所以当这件事成为整个京城,甚至全天下的惊奇笑柄之时,比长春宫丽妃更加哭天抹泪生无可恋的,还是吴王府与魏王府。 两位正妃几乎是从宫里出来的当晚就病倒了,文若琼实在是太弱,见到这样天打雷劈的大事根本撑不住,而等到后来宗景司彻查魏王行动、对魏王府进行搜检的过程里,惊怒羞愤等等交叠一处,文若琼便连连咳血,竟似有些要一病不起的样子。 而齐佩则是胎气惊动,她原本就是四个月的身孕,虽说还算稳当,可这事情也是太严重了,任谁忽然亲眼见到自己丈夫这样都扛不住,从宫里出来刚上马车就见了红,虽然紧急传了太医是暂时保住了,但也同样需要整日卧床休息,亦是以泪洗面。 偏偏这个时候宣帝的旨意又是令两个皇子各自携带家眷,前往封地,不许回京。于是众人几乎都有那么一瞬的错觉,就像是时光倒流到了当初选秀宴刚结束的那个时刻,当时所有的官女要面对的难题是,要不要嫁给皇子,成为诸多侧室中的一个。 而眼前的问题则变成了,要不要继续跟着自家这位不知道是否真心喜欢女人的王爷被流放到西北或东南,无旨终身不得回京。 第38章 此时两位皇子已经被送回了各自的府中调养,以及预备各自的行程。兄弟二人身上尴尬的撕裂与创伤在太医们战战兢兢的诊治下已经痊愈得差不多了,只是彼此之间的关系却根本无法修复,甚至哪怕只是跟自己身边随从问一声,二殿下或者三殿下府里如何,对方纵然是恭敬回话,吴王和魏王也都能感受到巨大的冤屈、愤怒与无奈,简直恨不得要仰天长啸:「我对我兄弟没什么别的想法!」 然而随从的心里却也有暗暗的想头:「您可能没有,对方未必吧……」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越是不便明说,就越是无从解释,同时也会让事情后续的变化越发微妙难测。 这个道理,不只是吴王魏王当真是「切身」体会到了,还有荀家的众人,其实也同样是或多或少地受限其中。 一方面是荀二老爷一家,先前百般惧怕与回避的分家问题到了这个时候终于被正式提出,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重病在床,到现在神智都还不算太清楚的荀老太太也终于不再能成为荀家二房的护身符。 九月初五,文安侯荀南衡几乎是在与二房完全没有提前多说一个字的情况下,就直接请来了三位族中耆老,又请了晏司马、谢将军等好友为证,全无商议之意,直接当面提出分家分居。 祖产之中除去祖宅与祭田,其他财产平分对半,至于荀老太太自己从柳州带来的嫁妆,荀南衡也大方表示可以在老太太百年之后全数交给二房,而二房只要做到两件事,就可以拿着这些财产,平安富贵的度过后半辈子。 第一,二房全家即刻离京,去原先就置办过宅邸的柳州居住,不许离开柳州,更不许回到京中。 第二,在中秋之前才开始喜爱诗词歌赋、常常向荀滢请教,中秋宫宴上又得到瑞阳郡主青眼的三姑娘荀湘,直接到京郊家庙落发出家,终身青灯古佛,为如今重病不起的荀老太太祈福,也算一段贤孝佳话。 几乎就是荀南衡的话刚说完,早就脸色惨白,消瘦至极的荀湘直接就昏了过去,而二房众人也是战战兢兢地应了,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晏司马与谢将军等人都是耳聪目明,早知内情的,甚至会觉得荀南衡拖到如今才分家已经是很有耐性了。而荀家的几位族中长辈有些其实并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主要是不知荀湘为何要出家,以及荀家二房为何完全没有任何抗辩的意思。 但既然文安侯府的这对兄弟本人并没有说什么,这件分家之事还是迅速的落定了。 所以到了九月初七,荀老太太在小郗太医的回春妙手抢救之下,神志恢复了几分之后,头一件听说的,便是二房众人已然连夜分家离京,在荀南衡亲点的护卫「保护」之下,迁居柳州。 至于在荀滟身死、齐佩出阁之后唯一还能在荀老太太身边贴心奉承、承欢膝下的荀湘,更是在分家之事敲定之后,就当场由荀澈亲自动手,剪断了三千烦恼丝,锋锐银亮的剪刀在她战兢恐惧的眼前晃了又晃,荀湘最终居然害怕到腿软外加失禁,为她身为文安侯府小姐的尘俗生活留下了最后一笔很不优雅的结尾。 这整个过程由伶牙俐齿的小丫鬟绘声绘色地给荀老太太讲解了一回,还补上了荀湘到了家庙清修之后转天如何哭喊求饶,又如何被专门送去保护看守的女兵痛打一顿终于消停的后续,荀老太太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浑身发抖地再次晕了过去。 小郗太医对此非常生气,甚至专门到晴雨轩找荀澈兴师问罪:「你早说要你们家老太太中风,那何必让我治好了再气一回,我当初下针偏一分不就成了!如今却又叫我来救,难道救回来再气一回?」 荀澈难得休沐半日,正亲手烹茶,见到小郗太医进门,便亲自起身,双手奉了一盏给他,随后才重新坐下:「若真是能全然治好,再气一回也无妨。我一想到荀湘居然敢配合瑞阳想要断送了滢儿的清白与前程,便想直接取了她的性命。如今这样,我已经是仁至义尽。」 小郗太医却嗤笑了一声:「这话你只管拿去搪塞旁人,取人性命的法子有多少种。你想杀你们家三姑奶能还不就摆摆手的事情,你是根本就想让她生受罢?」 荀澈唇角一勾,似有笑意,却又全然冷冽:「她若是成了事,滢儿以后过的日子还不如她现在。荀湘若真有悔过之意,过个十年八年的,我再叫人送她到柳州。那时又会如何,就看她的命了。」 「你如何会叫她得手?」小郗太医随口笑道,不过到底也没有将这看似毫无疑问的事情放在心上,又赞了两句荀澈烹茶的手艺,便起身告辞而去。 而这时刚刚哄了儿子睡下的俞菱心也进了晴雨轩书房,简单与小郗太医见礼之后,便见荀澈面色平静里带着几分慨叹,想了想便过去坐到他对面,接了茶具,也自己动手来煮一盏白茶:「想二房的事情呢?」 荀澈摇摇头,将小郗太医刚才的话大致复述了一回,又叹道:「如今我是万万不敢再有那样的想法了,虽说如今太子殿下名分已定,后宫也看似消停下来,然而上辈子丽妃那些下毒刺杀的手段还没展开,接下来又会有什么变化,实在难说。」 顿一顿,他又自觉这话似乎过于消沉了,荀澈干咳了一声,笑了笑,伸手去按俞菱心的手腕:「还是要再放松些才好,冲茶的时候才能将茶叶展开更匀。对了,滢儿刚才过去看安哥儿了?」 俞菱心点点头:「恩。滢儿过来坐了坐,她最近学着做针线,给安哥儿做了两件小衣裳,针脚很好。就是我瞧着她心里还是挂念着齐珂,却又说不出来。」 以前每次提到齐珂,荀澈的心情总是复杂非常,既有看着自己的宝贝妹妹不知如何就一往情深的不甘愿,又有担心二人前途的担心忧虑,哪怕几日前与妻子分析宫中的形势与时局时,他都还是满怀思虑的。 不过这一次,荀澈眼中终于有了几分轻松之色,甚至还带了一点点试图掩盖的赞许之意:「不妨事,让她踏踏实实地看书罢,做针线也行,再等等就好。」 第39章 这话里的意思立刻让俞菱心也有些振奋:「何出此言?你是不是跟父亲提了齐珂的事情?」 荀澈一笑:「一半一半罢。」随即居然有些卖关子,转而去问那茶,「我以前总记得你是喝花茶的,却不知你也喝白茶?这手法虽然僵了些,烹出来味道却还不错。」 俞菱心白了他一眼:「从前你不就只教过我这一种?那些年我都不知道烹过多少回。」 「为什么?」荀澈越发笑意深深,连日公务疲惫,朝政时局前朝后宫等等都压在心头,他也太久没放松了一回了。 俞菱心瞧着他的眼光,也抿嘴一笑:「这问话也是有先来后到的,你先说,我再告诉你。」 荀澈多少有些没趣,他当然知道俞菱心为什么前世里会一直烹白茶,因为他喜欢喝,俞菱心当然是为了「怀念亡夫」才一直喝,再说白了,就是「想他」呗。 可这明白归明白,不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总是差点什么。 几个此起彼伏的念头闪过,荀澈到底还是认输了,将前一日得到的消息,交换的意思以及他后手的计划都大致给俞菱心讲了一回。 俞菱心倒是听得十分认真,只是等到这个话题说完,茶也都喝完了,荀澈再问俞菱心当初为什么总是烹煮白茶时候,俞菱心给的答案却是完全没想到的:「因为家里有很多啊,不喝就浪费了。」 荀澈简直气结:「你果然是岳丈大人的女儿,家学渊源。」 俞菱心不由失笑,主动转身去抱他:「哎呦,都老夫老妻了,难不成还要我天天说那样的话吗。再者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那些伤心的时候,我都不太记得了。」 「真的?」荀澈摸了摸她的脸颊,「好吧,我还是宁可你每日都开心些,前尘旧事,不记得也罢。」 俞菱心在他掌心蹭了蹭,又主动踮了一点脚去轻轻亲他的嘴唇:「眼前虽然也有烦心事,可到底是与你在一处的,还有安哥儿,父亲母亲,弟弟妹妹,都是平平安安的。我有时在想,哪怕这就是一场梦呢,梦成这样,我也知足了。」 荀澈心头莫名地便是一酸,这大概就是注定的缘分罢,俞菱心总是能说到他心里。天底下大概再也没有比她更懂他的人了。 「可我不知足呢。」他不由笑了,欺身进前一步,便深深吻了下去。 最终,这偷得浮生半日闲的休沐,也还是没有如何闲下来…… 不过这样的「不闲」,大约是比休息更让荀澈神完气足的。所以转日进宫之时听到宣帝居然提出对中秋宫宴之事的再度质疑时,精神抖擞的荀澈甚至不得不强压了压心绪,才调整出一副震惊与郑重的姿态来。 其余随侍在御前议事的阁臣以及中书省重臣当然也是各自震惊的,主要是不知道宣帝此言何意。若说盘查中秋宫宴,以及魏王吴王的品行等事,应该是在中秋之后立刻进行的,而且事实上也完成了。如今隔了大半个月,连两位皇子的封地明旨都下了,宣帝要再次质疑此事?这是觉得皇家丢脸程度还不够么? 宣帝倒是也很快给出了解释,起因果然是在皇后身上。简单地说,就是在过去这大半个月宣帝又愤怒又羞惭,又是因为西北局势烦忧,总体上已经心力交瘁的状态下,皇后所体现出对两个皇子以及丽妃的宽待,对宣帝的温柔体贴,都让宣帝很是欣慰。 所以宣帝在认可皇后所提「多休息,将国事多放手给太子」这样建议的同时,也听进去了皇后为吴王魏王的求情,或许也是身为一个父亲,宣帝内心总是希望自己的儿子们并没有真的那么不堪。 而当皇后指出,吴王好像在到露华殿之前是见过齐珂的,吴王与齐珂的说法又彼此矛盾等疑点的时候,宣帝还是带着几分期许,想要再翻此事。 阁臣们面面相觑,斟酌半晌之后还是首辅英国公禁言:「陛下的意思,臣等明白。只是齐珂到底是去岁的案首,不可刑讯。且此事到底关乎天家颜面,亦关乎士林学子之心,还望陛下慎重,以千秋声名为要。倘若当真要审,臣以为,大内天牢并不妥当,还是交由大理寺处置为上。」 此时倒也显出宣帝性子和软的好处,虽然容易听取后妃的意见,但被臣子们再拉回来也是不难。再斟酌两回之后,宣帝最终还是下旨,命宗景司司正协同大理寺卿,再次询问齐珂有关吴王之事。 因为如果齐珂确实是无辜指错路,他应该根本就不知道露华殿里有什么香料之类的设计布局,那么按道理来说,不管如何问询,都应该不出问题。 反过来,倘若是问询的过程中提到了什么不该提的,那么就是攀诬皇子,构陷郡王,以及欺君之罪,后果也不用多说了。齐珂自己必定满门抄斩之外,还要继续追究齐珂身后之人。 宣帝将话说到这里的时候,群臣自然都是躬身领旨的。而荀澈身为中书舍人,站在右侧的最靠边的位置,居然本能地感觉到似乎有人在看着他,就像是在针对宣帝的最后一句「齐珂身后之人」一样。 但荀澈随着余人一同直身的时候,神色却是依旧坦然的,甚至还顺着他的直觉回望过去,注意到了侍立在书架前的御前中官常山。 常山显然是没有料到荀澈会这样微微侧头回望过来,作为御前的积年中官,不言不动面上无波的本事自然是有的,只是人再如何强自克制,也还是会互相打量的。 看着眼前年轻而俊秀的中书长史,回望过来的目光这样坦然而平静,唇边也好像含着一丝丝似是而非的笑意,常山心里居然莫名的一哆嗦——对那位齐案首的讯问,真的能如主子所愿吗? 随着齐珂被带进大理寺的那一刻到来,这位因着秋闱高中而扬名天下的少年才子再次在大盛史书上留下了重重的一笔。 一则,是随着对齐珂的审问,正式将有关吴王与魏王之间的暧昧往来一字一句地留在了大理寺的记档上。也就是仗着如今的大理寺卿素有铁骨刚正之名,虽然听着齐珂的言语也有几分心中凛然,但还是叫人一一记录。 第40章 再者,便是引发了天旭年间最大的一次士林风波。因为齐珂被带去大理寺之时,正是书院学子们商议着要给即将离京返乡的齐珂送别的时候。当时便有年轻气盛的学子质问大理寺公差,为何对齐珂如此粗鲁。大理寺公差所奉之命为抓捕齐珂,哪里理会这些文人措辞,当场便有些争执。 而后到了齐珂上堂受审,因着宫里的传旨中颇有严审之意,以及齐珂自己也说已经自请革去功名,所以不算有功名在身的举子,可以受刑,甚至是愿意以此来证明自己先前所说,绝无虚言。 于是当天晚上,当以俞正杉为首的几个青阳书院学子经过疏通打点,进到大理寺去探视齐珂的时候,立刻便被他身上的伤痕血渍震惊。这个消息几乎是连夜就传到了京城内外的所有书院,无数诗句迅速作出,而转日一早,俞正杉等人便直接到大理寺去鸣冤,质问为什么齐珂会受刑被逼供,难道皇上是为了掩盖自己儿子的私德而逼死学子吗? 若说这样的言辞传到大理寺以及言官耳中,也不过以为是学子之间为了同窗情谊的胡闹,只管驳回便是,然而随后俞正杉等人却又抛出另一件事——先前吴王殿下就给齐珂下药、使其生病而无法参加春闱,随后又以齐珂之母的性命要挟他成为幕僚,在京城内外往来走动,招揽学子,甚至要齐珂昼夜随侍对谈。如此逼迫种种,齐珂与众学子皆因畏惧天威不敢言讲,如今却还要将齐珂刑求致死,天理何在? 这些话直接放出来,大理寺卿都不敢擅自决断了,只能上达天听。而宣帝自然是当廷便气得拍了桌子,文武百官跪了一地,只是谁也不敢多说什么,都是在心里暗暗腹诽:吴王和魏王闹出这样丑闻就算了,掩盖都来不及,到底为什么还要审齐珂,还能翻出什么说辞来?哪怕就是证明了齐珂或者其他人下药陷害了两位皇子,可两位皇子也算生米煮成熟饭了,闹开只会更难看而已。 阁臣们心里更是无语,宣帝自己性情仁厚是没有错,但是这个耳根子也真不是一般的软。皇后明面上劝着要再查查、说不定能还两位皇子一个清白,其实事情都出了,哪里还有什么清白。但这句话到底是得着了宣帝这个当爹的心,可以说是脑子一热就去查齐珂了。 结果现在倒好,大理寺的板子也打了,齐珂杖责之下还是没有改口,反倒激起士林义愤,将吴王魏王的事情又宣扬一遍还不够,现在又翻出吴王当初如何算计齐珂的事情来。 但这件事最尴尬之处,就是吴王动机为何。 若是在中秋之前翻出来,其实吴王给自己开解的余地还是很大的,说白了齐珂纵然有才华,也不过就是个并无背景的学子罢了,又不是什么卧龙凤雏之类得一可安天下的旷世奇才。 然而,现在经过了中秋之事,说到吴王曾经不择手段地迫使齐珂成为幕僚,纵然老成如英国公,严肃如晏司马,都在互相对视之间都有点难言难说的尴尬。 毕竟,齐珂这个年轻人,长得确实挺清秀的…… 而此刻在朝堂上,更尴尬的除了身为吴王亲爹的宣帝之外,大概就是身为吴王岳丈的昌德伯,以及身为魏王岳丈的沂阳侯了。两位堪称天旭年间最尴尬的泰山也对视了一眼,想哭的心都有,最终还是昌德伯战战兢兢地硬着头皮出来辩解,到底他也是齐珂的族叔,说话也稍微合适些:「陛下,据臣所闻,齐珂当时是自己感染风寒,难以参加春闱,二殿下因爱才……咳咳,二殿下命人赏赐过人参药材而已,后来也对其家有所接济,纯粹是一片善意,并不曾有胁迫之举。」 然而这样的辩解却实在是太过苍白了,甚至都不用旁人多说,气的太阳穴都要砰砰乱跳的宣帝直接便怒问道:「天下学子这样多,那他为何非要接济齐珂?」 「陛下,」这时已经更换朝服,随侍听政的太子上前了一步,「此事闹到这样地步,还是请陛下另择钦差,对齐珂公审,以安士林学子之心。若是吴王并不曾行出这些事来,也当为宗室正名。但若是吴王果有此事,亦望陛下公允处置,以正朝纲。」 到了此时,宣帝越发气得头疼不止,索性挥手命阁臣商议选人及审理之事,尽快将此事料理,越快越好。自己则直接下旨退朝,要回后宫休息。 只可惜,到了后宫之中,宣帝反而更加头疼。 学子们为齐珂的喊冤闹得这样大,丽妃与吴王都不能参与廷议,只能在乾熙殿外跪着等宣帝回来,好为自己辩解,并不曾做过那些事情等等。宣帝看着数日之间苍老了许多的丽妃,心中原先那点子怜悯越发消磨殆尽,至于曾经是最为喜爱的儿子、如今伤势新愈的吴王,宣帝看着也只剩了怒火。 反手便是一个巴掌抽过去:「你干的好事!滚回去!」 吴王捂着脸只能哭,以及连连叩首:「父皇明鉴,儿臣冤枉,儿臣真的是冤枉!」 而丽妃这些日子已经不知脱簪待罪了多少次,失去了脂粉的遮掩,先前那次遇刺之事留在额角与下颌的两道伤疤也越发明显,又是憔悴又是狼狈,同样是上前抱着宣帝的腿哭求:「皇上,您不能不信自己的儿子啊!」 母子两人又哭又求,宣帝看着却只是更生气,直接命御前中官与护卫将二人带回各自的宫室或王府禁足反思,无旨不得出。至于随后赶来的皇后,以及还带着几分咳嗽,但仍旧试着为二哥说情的四皇子赵王,宣帝倒是有几分和缓神色,甚至再一次感受到了身边正妻嫡子的稳重与贤德。 所以在随后的几日,当钦差对齐珂的审讯,越发让局势对吴王与丽妃大大不利的同时,宫中的帝后也显出了前所未有的和谐。 而这个消息却让俞菱心莫名地担心起来,晚膳后哄了安哥儿睡下,便直接去书房找了最近连日忙碌的荀澈。 荀澈见到妻子直接过来还是有些意外的,将文书随手放下,便起身迎上:「怎么这样晚过来,也不叫人传个话?」 俞菱心看了看他书案上堆积如小山的卷宗文书,又是心疼又是担心:「刚才听了白果说起如今的局势,我总是有些不安心。丽妃和吴王是再难翻身了,而皇后与四皇子却在皇上跟前讨喜,这局面岂不是跟前世的时候相似?我是怕她们各自故技重施,你最近进宫次数又多,会不会……」 第41章 「所谓故技重施怕是难免。」荀澈伸手去抚了抚俞菱心的背脊,「不过我是当然不会叫她们得手的,你不要太担心了。倒是滢儿,可还好吗?有关齐珂受刑的事情,正杉他们宣扬的其实还是夸大了一点点的,我问郎中的意思,并没有那么严重。」 俞菱心微微叹了口气:「怎么能好,她先前听说齐珂要离京的时候还好些,虽然也是难过,但到底是忍得住的。前几天齐珂受刑的事情宣扬出来,滢儿这几日根本就是吃不下睡不着的,母亲心里大约也是有数了。」 荀澈神色有些复杂,但总体还是轻松的:「叫她不要担心,齐珂自己心里也是有数的,过了这一关,一切就都好了。」 俞菱心不由白他一眼:「这是能不担心就不担心的吗?当初你叫父亲抽了两鞭子,我心里都跟什么似的。齐珂这次在大理寺受了刑,我瞧着滢儿都难受,光叫她不担心有什么用。」 「是是是,总之是我不好,叫你们都担心了。」荀澈笑笑,牵起俞菱心的手在嘴边亲了亲,却又直接送她往外,「你先回去歇着罢,我看完了公文就回房。以前的事情,定然是不会再重演了,不要担心。抽空还是想想我上次说有关李嬷嬷的事情,说不定这几日就用上了。」 俞菱心本还想再问点别的,然而荀澈提起李嬷嬷之事,登时心头也是微微一紧,只好点头先回了房。 而穿廊过道之间,看到月色下的文安侯府一片安宁,这种感觉竟有些难以描述的奇异,说不清是熟悉还是陌生。 前世的文安侯府也是十分安静的,只是那种安静是因着家破人亡的凋零,俞菱心孀居的那些年里,有的时候甚至都觉得自己可以听见花开花谢的声音,府里虽然是太平的,却更是沉寂的。 而如今的文安侯府,则是一种微妙的安静,或许是因着二房的迁出,又或许是因着慈德堂如今的消沉,同时也充满着山雨欲来的紧张。 但这却并没有让俞菱心产生更多的忧惧了,她想着刚才荀澈神色之中的温柔与坚定,甚至对即将到来的风波产生了几分期待:也是时候,将一切都做个了断了。 事实上,随后的数日,京城之中局势变化的速度,犹胜初冬风起雪落的异常天象。 十月落雪,在大盛的历史上也算是很少发生的,然而对于此刻京城中的王侯公卿,文武百官,甚至宅门中的女眷们,都很少有人当真有什么谈论天气的心思了。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大理寺,以及可算是丑闻频频的大盛后宫。 因为就在学子们激愤上书的两日之后,齐珂的母亲病倒了,在这样的局势下,这已经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学子或者平民妇人了,奉命审理此时的刑部陈尚书上表请求太医院指派医士前往诊治,同时也要问询齐珂之母,是否曾经有过被吴王府或是昌德伯府胁迫之事。 齐珂之母倒是没有贸然说出什么再度惊天的言语,可是太医的诊治却引发一波新的混乱——齐母的病症与六月病倒的荀老太太居然完全一样,太医怀疑是因为中毒,而且是同一种慢性毒药。 廷议哗然之中,文安侯毅然上奏,提出当初吴王妃齐佩刚刚嫁到王府,转手就送了一个嬷嬷到荀家。当时荀家人都是觉得非常奇怪,但是吴王妃依仗天家妇的威仪,坚持说这是皇后娘娘身边的按摩药膳高手,一定要给,荀家只能接受。 然而一年过去,荀老太太的身体并没有调理出什么大的起色,反而是在世子荀澈的妻子生产头胎的时候闹出了谋害世子夫人及新生子的大事。如今看来,分明是皇后借着吴王妃的手将李嬷嬷送到文安侯府,对荀老太太下药控制,胁迫文安侯府不成就意图谋害长房一脉。 先前六月事发的时候,文安侯荀南衡本人还在北地军中,不及回京。年少的世子荀澈因着敬畏皇后,也顾虑天家颜面一忍再忍,但如今看这样的手段居然已经到士林之中,实在不能再忍。 且齐珂为吴王意图拉拢的幕僚,荀澈又是太子殿下曾经的侍读,皇后如此手段种种,皆在诸皇子身边,其心其意,甚至其借着吴王妃齐佩行出这些手段的后着之意,还请宣帝细思。 如此的一道奏本提出,廷议中的群臣几乎都是在震惊愕然之中足足静了几息,随后才多少有些凝涩地重新望向御座之上面色铁青的宣帝。 偌大的殿堂之中,一时间几乎针落可闻。 宣帝缓缓地望向了太子与荀澈,素来温和的帝王,此刻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严厉与愤怒。 太子微微躬身,背脊依旧笔直,清朗英正的声音没有丝毫动摇:「请陛下秉公决断。」 荀澈则撩袍跪倒,重重叩首三次,才同样直身望向宣帝:「臣万死,先前事发之时,一心想将此事压下,只以为是吴王妃于臣家有怨,与臣妻有怨,臣不敢以微贱之身,损害天家清誉。然如今齐珂之母中毒,还望陛下明察。士林学子,乃江山后继之储备,若后妃皇子私下拉拢之下利诱威逼至此,只怕有德有才之人不愿出仕,贪图富贵者趋之若鹜,长期以往,社稷堪忧。臣一身一家死不足惜,还请陛下以江山为重,以大盛的万世基业为重!」 言至此处,阁臣与中书省重臣亦在片刻沉默之后,跪倒附议:「陛下,兹事体大,还请陛下明察。」 宣帝气得一阵阵气血翻涌,眼前甚至都有几分发花。只是此刻这位九五之尊也并不能完全分清,他这股滔天的愤怒到底是来自何处,是震惊于看似贤德端庄的皇后居然伸手到了这个地步,要将赵王之外所有的皇子都算计死。 还是身为一个皇帝,也是一个丈夫和父亲,居然一次又一次地看到自己的后妃与儿子们行出这样丧德败行的丑事,被臣民告到脸上。 他并不是一个残暴独断的君王,恰恰相反,就是因为他过于平和宽仁的个性,在先前十数年的歌舞升平之中,才纵容出这样的局面。 第42章 所以到了这个时候,宣帝甚至也不知道这烈怒之中到底有几分是向着皇后与丽妃以及皇子们的失望,还有几分是因着他自己做帝皇做丈夫做父亲的失败。 御前中官与近侍看着宣帝的脸色,此刻已经是吓得不行,幸好在几乎小半盏茶的沉默之后,宣帝终于强行压下了所有的烈怒心绪,甚至都感受到了喉头有些隐约的腥甜,才开口下旨,命中书省与御史台,并尚务司会审,无论此事到底牵涉到什么人,都一定要查个清楚明白! 这一道旨意,可算是将天旭末年的这段风波再次推到了浪潮尖头,虽然太子早在当初大婚之时为了太子妃明锦柔可算是与昭阳殿产生了明确的裂痕与分歧,但无论如何,太子也是自小养在皇后身边的。 所以直到文安侯荀南衡的这一本提出之前,还是有相当多的人以为,朝廷的大局已经渐渐落定了。吴王魏王还有丽妃,就算是没有再审齐珂之事,因着中秋宫宴里的丑闻也是难以翻身了,等到再审齐珂,又翻出什么吴王对齐珂下药、胁迫其母等等罪行,都可以说是将曾经宠冠六宫十几年,受尽宣帝宠爱的丽妃母子一脉打到了万劫不复。 那么很自然的,太子的青宫储君之位越发安稳,而文皇后当然也可以踏踏实实地等着宣帝百年之后的太后尊位。至于体弱多病的四皇子赵王,有一个世袭罔替的亲王爵位,也算合适。 至于皇后是否真的心甘情愿地将自己一手养大的他人之子扶上帝位,就只能说见仁见智。 但是,这一切的众人以为的「平衡」,或者「落定」,都随着荀家的这一本彻底打破。 荀家所参奏之事一旦落实,文皇后这样谋害命妇和民妇,从而试图操纵重臣以及学子,进而影响皇子的手段,已经可以说得上是祸乱朝纲。若是相比起来,丽妃的两个儿子彼此之间有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不过是教子不严、私德有亏,反而算不得太过严重了。 所以到了这个时候,还有谁会在意天气如何变化呢? 人人都在等着看,高居凤位十六年、虽然看似不得帝心,却也并不曾后位动摇的昭阳殿女主人到底要如何回应。 而结果多少有一点乏味,文皇后回应的速度倒是很快,几乎就是在前朝廷议结束不到一个时辰,一身素衣的文皇后就已经跪到了乾熙殿外,表示自己要去皇陵诵经,让列祖列宗为她证明清白。 至于那些具体的指控,文皇后当然也给出了回答。 简单地说,就是没有否认,也没有质疑任何有关齐珂之母中毒,以及荀老太太中毒的事情。只是非常简单直接地将有关李嬷嬷的所有行为,都直接指向了齐佩。 说到底,虽然李嬷嬷以前是昭阳殿里的人,但赏给了齐佩这个吴王妃之后,就已经不再听命于昭阳殿。皇后甚至表示李嬷嬷以前在宫中确实没有出过问题,如今这个人是到了齐佩手里才出了所有的事端。 自己与荀家并无仇怨,倒是齐佩出阁前就跟俞菱心不和,而拉拢齐珂更是为了她的丈夫吴王,所以这件事从头到尾跟昭阳殿没有关系,自己作为一个多年不得丈夫喜爱的软弱皇后,只是全然无辜罢了。 倒是荀家,不在这件事上追究吴王和吴王妃的所作所为,只凭着李嬷嬷最初出身昭阳殿这一点,就诛心质问自己这个多年无过的中宫皇后,天理何在? 如今儿子多病、又不得丈夫喜爱,娘家也无兵权的她,只能自请去皇陵诵经,列祖列宗在上,总是能看见她的清白。 如此这般的一番话说出来,既是楚楚可怜的,也是大义凛然的,头疼不已的宣帝一时竟不知再说什么,当然是没有许可皇后的守陵诵经之说,只能丢回给阁臣与中书省,命再查、再查、再查。 一时间,外间的议论也越发热烈,认为这是长春宫与吴王府的计策的有之,认为这是皇后借刀杀人、事后甩手的计中计者也有之,当然还有认为这是荀家人看透了一切所以纵容皇后借着吴王府借刀杀人然后反咬的计中计中计,也是有的。 但与此同时,也不乏各种各样其他的说法,有的说什么天象异常,或者皇后或者那位皇子宗室中邪的,也有的说是北戎西狄先前勾结祁家谋算大盛不成,又有细作到京城潜伏着左右挑拨搞风搞雨的,甚至还有人说是皇室或者太庙的某些花草树木石碑石雕成精了,才生出这许多的风波云云。 而在各种各样热热闹闹的说法之中,原定于十月应该携带家眷离京前往封地的三皇子魏王,居然并没有任何耽搁的意图,还是如期上表,准备行程。 只是就在魏王进宫挥泪拜别宣帝与丽妃,同时多少有些尴尬地拱手告别兄长吴王之后,预备启程离京的当夜,魏王府突起大火,半个京城都因此惊动骚乱,人心惶惶。 说起来,走水之事在京中说少见也少见,到底是凶险大事,然而与过去这一年之中风起云涌的格局变化相比较起来,却也算不上多么骇人听闻。 毕竟除了文安侯府、翠峰山庄两次也算得上满京皆闻的火灾之外,去岁宫中选秀宴上的猫儿受惊、宴席起火、秀女落水的大事,也是普天同知。 因而若魏王府的这次火灾只是一次寻常的公卿之家初冬意外,原不至于闹得多大的。数百年来大江南北的更夫们时常念叨的那一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本就是有道理的。 可是,此事偏偏发生在魏王一家已经辞别帝后、丽妃与宗室、正妃侧妃无论病弱痊愈、妃嫔娘家是苦苦哀求还是重金贿赂、最终都还是打点了所有行囊预备了一起前往西北苦寒封地的前夜,不知如何便猛然爆发的烈火在三更深夜猛然点燃了曾经浮华绮丽,满了奢靡富贵的魏王府正院,炽烈火焰仿佛燎天之势,几乎要映红了京城的西北夜空。 混乱的人声哭喊声和火焰燃烧、树木倒塌的声音交织在一处,当魏王府左右的官邸宅邸惊觉、再赶去相助救援的时候,惊人的火势已经从王府正中的正院蔓延到了左右二路上。 第43章 而等到羽林军、京兆衙门,甚至京策军已经都匆匆调集精锐赶到魏王府、生死不顾地向内洒水救援,以及试图抢救人命的时候,连三路并二门左近的树木都已经遭到了波及。 第一个赶到现场的三品官员,也就是负责当夜京城防务的京策军左郎将潘缙吓得连腿都软了,几乎是靠身边亲兵扶着才哆哆嗦嗦地继续指挥救火救人,只是这向宫中的紧急禀报,却真不知如何措辞了。 当然,很快他也就不必费心这个问题了。 因为再一刻之后,距离魏王府最近的宗亲,谦王府世子已经赶来,同时到达的还有无论传闻到底尴尬到什么地步,到底是魏王同父同母亲兄长的二皇子吴王殿下,以及通过羽林营报讯而飞速请旨赶来的太子殿下,并年轻的天子近臣、中书舍人荀澈,另有居所同样靠近魏王府的晏司马,沂阳侯,许尚书等人亦纷纷赶到。 在漆黑而冰冷的冬夜之中,本应安宁平静的青砖碧瓦上,刚刚飘落几日的薄薄初雪早已消融挥散,反而在众人惊惧惶急的忙乱里,被往来奔走的兵士手中灯火,与那狰狞冲天的烈焰火海交映之下,闪烁着诡谲而惨烈的暗红。 即便这场滔天火海的熄灭整整耗费了一个半时辰,兵士灼伤者近百,然而在那无边的热浪之中,在场的储君与皇子,公卿与权臣,甚至头脑稍有一丝清明的士官,心中都早已满了彻骨的极寒。 先前的一波又一波变故,说什么风云变色,雷霆惊动,到底是廷议之中的朝臣争论,前朝后宫或明或暗的角力,然而不管是几方势力的平衡制约,还是宣帝这仁厚软弱的性情,始终都还没有到了彻底不可挽回的地步。 再说穿了,就是没有见血。 而这一次,等到大火彻底熄灭的一刻,不知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恐怕也要随着魏王府曾经的雕梁画栋、锦衣风流一起,统统化为齑粉了。 带着这样的念头,当远方传来隐约的鸡鸣,而魏王府的火势也终于彻底熄灭之后,满身乌黑狼狈的兵士们撤出,太医、医士与宫中并中书省、宗景司等赶过来的查看情形的新一群人赶至,人来人往的混乱与忙碌之中,居然带出了一种奇异的静默。 魏王府大火中被救出的伤者自然有人或受伤或受惊而哭泣分诉,亦有各色相关人等盘查检索,交接搜检,登记问话等等。 然而不管到底有多少人来人往,又有多少人或哭或说,魏王府破败乌黑的残桓,以及大火过后满地的焦尸,在初见曙光却又云雾重重的灰蓝天空下,仍旧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自觉地背后发寒,舌底发苦,再多的混乱与喧嚣,仿佛都不算什么声音了。 而当魏王府大火之事的清点结果刚刚出来第一个部分,也就是当宣帝钦点的御前翊卫过来清点,确认了起火最早、烧毁最为严重的王府正院之中那具面目全非的焦尸,身边勉强还能辨认的金玉配件,确实是魏王多年来从不离身的皇子信物又回报宫中,乾熙殿里亦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沉寂。 这时即便耿直如太子,多谋如荀澈,又或皇亲国戚如沂阳侯,老成谋国如首辅英国公等,众人一致皆是微微颔首欠身,并无一人主动开言多说一句,甚至都没有人主动去望向宣帝此刻不住颤抖的双手。 身为人父骤失一子的滔天悲痛,以及身为人君竟见此剧变的无边激愤交织在一处,本就数日来精神不济的宣帝想要猛然站起,竟然气力都不足,而御前中官和近侍同样在巨大的震惊畏惧之中,不敢贸然揣测圣意,几乎是等到宣帝非常明显地扶着书案站起却又身子一歪,才慌忙抢上相扶:「皇上!龙体要紧!」 殿外当然另有太医相侯,听到这句话都本能地上前了小半步,但下一刻,宣帝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震怒却终于发了出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随着宣帝几近力竭的一声怒喝,只听哗啦啦脆声连响,宣帝竟然将御书案上所有的东西,包括镇纸、笔砚、本章甚至珍玩等等,一律扫翻在地,书案前虽有江川祥云织锦毯,然而景泰蓝镇纸与宣帝平素把玩在手的羊脂玉如意一同落地时两相叠撞,再与笔洗砚台相击,霎时间玉碎瓷飞! 太子与宗亲群臣立时尽皆跪下:「陛下息怒!」 「息怒?你们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平白起火?为什么在……」 质问到前半句的时候,宣帝还是面色铁青,双眼通红,额上青筋暴起,仿佛再下一刻就要转身去拔挂在墙上的宝剑,提剑怒问。 然而或许这样的烈怒与悲愤,实在超过了宣帝的承受之力,再下一句的质问还没出,整个人居然就直接栽倒了。 这一下的混乱就更大了,身手敏捷的太子距离宣帝原本就近,登时反应过来膝行抢上,与其他魂飞天外的内侍一起扶住宣帝并急召太医,宗亲与阁臣们在这一刻更是大惊失色,急切之间也要纷纷起身抢上,谁知沂阳侯近日身体也是大大的不好,起身过猛直接一下滑倒,甚至扑到了身旁的晏司马。 一时间乾熙殿里人仰马翻的混乱不必言说,起居注的史官甚至都毫不留情地铁笔如刀:「……宣帝于乾熙殿闻皇三子大凶之讯,惊怒晕厥,储君跪扶。沂阳侯扑倒中书晏司马,晏司马亦昏厥……」 只这「晏司马亦昏厥」六个字,就成为了后世争议甚久的笑谈记录,为天旭末年的宗室逸闻带来了无限猜想与遐思。 这一点,当然是额头生疼的晏司马转日躺在自家床上休养之时,断断想不到的。 但他能想到的,则是此刻在宫廷内外,朝野上下,迅速流传开来的无数种或真或假、半真半假的传言说法,以及势如惊雷一般的局势紧绷。 毕竟谁也没有料到,身体一直都还算不错的宣帝,会在魏王府一场大火之后就直接吐血倒下,卧床不起。而这个时候青宫重华殿虽然已经有了储君夫妇的入主,但京城的格局距离真正的国本立定,风雷不惊,还有至少十万八千里。 第44章 晏家人在送了为晏司马复诊的太医出门之时,即便心知肚明,还是在看到街市之中骤然增加了数倍的巡防兵士、往来的戎装甲兵而心惊不已。 十月的寒风阵阵呼啸声中,京城中的行人几乎就是在这一夜之间就减少了九成,车马也只剩原先的三分之一不到。魏王府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宣帝骤然的病倒,吴王的即将离京但尚未离京,文皇后与丽妃之间的曾经对立又或继续对立,一切的一切,都昭示着这场含蓄多年的争端,怕是会有个极其暴烈的结束。 在所有的辅臣与重臣皆关切不已,士绅平民仓皇张望的这个时刻,人人都不想出门的。这个道理连小孩子都懂,皇帝的亲儿子就这样一场大火全家烧死在京城里,谁知道怎么才能抓出来是谁做的,而又有谁会受到连累全家陪葬?这个时候能不折腾就不折腾罢。 那么再反过来说,若是在这么个刀尖悬在门楣外,网罗洒在街市中的要命时候,还有人敢光明正大带着礼物驱车出门到亲戚家走动,可真的是胆大到了极点,也是事情要命到了极点罢? 那可真是不像昌德伯府惯常的作风了罢? 俞菱心唇角先轻轻一勾,随即低头抿了抿茶盏里清澈而温热的茶汤,才轻轻抬头,望向面前明明五官还是那样端丽过人,精气神与整体容颜却已经颓败衰老的妇人:「有话不妨直说,母亲。」 听到这一声久违的呼唤,寻常的母亲大约都会有片刻的激动,然而坐在俞菱心面前的齐氏,却仿佛坐在了针板上,又好像坐在火堆里,从头到脚都那么难受,从里到外都是又焦灼又难受。 她当然不是没有预备好的话要说,也不是没有长久以来积攒酝酿的种种委屈与愤怒,只是齐氏自己也不明白,以往在家里在外头都从来没有收敛过的那种哭闹怒骂的气势,此刻到底被什么阻拦了。 以及,眼前所见的女儿俞菱心,明明容貌与自己有六成相似,端秀柔美,话音做派也仍旧温和贤淑,跟她印象里那个大多时候柔善软弱,只是前年忽然有些执拗的小姑娘好像并没有太大分别似的。 可是还是有什么不太一样了,黛青乌发极其简单地挽了云髻,只有一枚珠花不带流苏并一枚发针,耳边两颗珠子,腕子上也只有一对镯子,数量真是不多。但齐氏到底是昌德伯府出身的,并不是分不出那发簪灿烂流光的红宝石到底价值几何,以及那发针上、手腕上温润莹透的翡翠、耳坠上浑圆的珍珠等等。 真的是随便一件摘下来,就可以足足给她这个做亲娘的置办上一整套像样的行头。而更让齐氏又是震撼又是心惊的,是俞菱心的自然与随意,好像身上的每一件都实在是最最简单朴素不过的,家常的随意打扮,习惯到全不在意,更是与簪缨世代的文安侯府世子夫人这个身份,融合到了骨子里。 生平第一次,齐氏真的觉得对俞菱心说话是需要再想想的,甚至有些隐隐畏惧的。 不过,再嗫嚅了片刻之后,到底是江州困顿痛苦的繁杂记忆占了上风,齐氏还是在震惊的感觉渐渐消散之后,重新恼怒起来——俞菱心已经富贵到了这个地步,却只叫人每年给她带四百两银子! 「咳咳,我刚才说的意思,就是直说了。你对你舅舅和舅母也太不亲近了。」饶是心中重新打定了主意,齐氏还是不自觉地又拉了拉自己崭新的绸缎衣袖,她实在是太久没穿过这样的宫缎了,「为娘在江州住着实在身体不好,还是决定回京到娘家住几年。你以后也多来往写,你舅舅和舅母好了,你自己也多几分底气。你爹官职这些年没个长进,那什么给你撑腰?还是你舅舅到底有个爵位在,万一姑爷将来欺负你,你也有个仗腰子的。再者你公公常年都在外头,姑爷年纪又轻,没有亲人臂膀怎么行?你要是不听娘的——」 「停。」俞菱心将茶盏放下,直接一摆手,柔声打断了齐氏的话,「这些话,您刚才已经说了一次了,不用再说。我也不想将我的话再重复一次,我希望听见您真正的来意,或者是,」顿一顿,她秀美的面孔上,最后一点礼貌而讽刺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殆尽,只剩下淡漠的平静,转而望向齐氏身边势力的一位锦袍嬷嬷,正是昌德伯夫人的陪房之一,石嬷嬷。 但俞菱心并没有继续说,而是微微侧目,身边的大丫鬟蒹葭立刻上前半步,神色同样平静非常:「或者石嬷嬷您就将府上的意思代传了罢,我们少夫人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石嬷嬷其实最初是荀家的家生子,是跟着昌德伯夫人陪嫁到齐家的,这些年来也没少跟着主人两家走动,素来都记得俞菱心是个温软好性子,善持家、宽待人的新媳妇,然而此刻看着俞菱心的神色,竟然与荀澈有那么几分连相,心里也是一哆嗦。 再想起出门之时得的嘱咐,以及听见刚才齐氏在两盏茶之间始终不得重点的啰嗦,只得硬着头皮应了:「这个……少夫人明鉴,姑太太不过是有回京的心思,惦记您,也惦记小少爷,又觉着咱们两家府上这些日子因缘际会的颇有几回误会,来往的少了。姑太太还是疼您,也盼着两家亲近,这亲上叠亲的,又是姑姑又是舅舅,总的格外亲热才是正理儿啊。尤其最近玉萝姑娘在我们侯府里,也是阖家都喜欢的不得了,还盼着少夫人带着小少爷过去瞧瞧呢。虽说外头好像是有些乱的,但一家人到底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 一层一层贴了蜜上来,然而俞菱心面上仍旧是一丝笑意也是没有,眼光偶尔扫到憔悴的齐氏身上,亦是丝毫不见缓和,让齐氏既有莫名的羞恼,又渐渐生出越发的愤怒,刚要顺着石嬷嬷的话再接上说俞菱心,便听蒹葭已经直接冷笑了一声开口:「所以府上的意思就是现在拿了玉萝姑娘在手里,叫我们少夫人跟你们府上‘亲近’?」 「这是什么话!」齐氏立时拉了脸,声音也提高了,「菱儿你的这丫头怎么说话呢!」 俞菱心其实听到这句,心里已经是微微一沉了。 第45章 寇玉萝虽然是她异母的妹妹,前世里的感情却是非常好的。今生她实在是在礼法身份上,一时顾不到,原本想着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待得寇玉萝再大几岁,她再想办法给寇玉萝说一门好亲,嫁个好人,同时也嫁远些,自然就能远离母亲,她这个做姐姐的也能多贴补些嫁妆给寇玉萝。 然而现在这个意思来看,昌德伯府是早就动了手脚,居然绕开了荀澈的眼线,将齐氏和寇玉萝接到了京中,这根本就跟亲情什么关系也没有。昌德伯府要是真想管齐氏,寇显当初就不会去江州了。这就是简单直接的胁迫,只不过微妙之处在于,齐氏大概是自愿的,因为在江州受气受穷受够了,所以自愿回京配合娘家过来找麻烦。 可年幼的寇玉萝却是无辜的。 旁人或许觉得,寇玉萝跟俞菱心之间不过只有一半的血缘,相见的时间也很短,齐氏又这样暴躁自私,完全不值得多在意寇家人,但是俞菱心自己却无法割舍,她还是记得,前世自己在江州寄人篱下忍气吞声的那些年,寇玉萝是多么乖巧贴心,以及到后来她回京嫁到破败的文安侯府之后又守寡,寇玉萝也是在竭尽所能地陪伴她、帮助她。 而就在俞菱心想到寇玉萝而稍稍闪神的一刻,齐氏已经越发习惯性地滔滔不绝了:「……亲近外家还需要胁迫?那是多丧良心的话?亲近外家才是应该的,多多走动,相互帮衬才是人情事理,才有天神的护佑,你现在自己也是做娘的人……」 「白果!」俞菱心听到这句终于回神,蹙眉吩咐了一声,「寇太太大约是病了,不知是疯魔了还是魇镇了,请太医过来看看,再安排客房住下,好好调理。」 言罢就直接起身了,招手叫甘露服侍自己要回房。 齐氏开始听到俞菱心叫白果,还以为说的是蒹葭,刚顺着住口,以为她真的是被自己说服了,要转头去骂丫鬟,然而下一刻听到俞菱心这几句吩咐,居然一时间就懵了:「病了?什么?什么住下?」 身边的石嬷嬷反应倒是快一点,整个人就是一激灵,然而这个变化也是全然没料到的,竟然也不知道要如何解释或应对,而同时间,白果与蒹葭却像是早就预备好了一样,摆手叫人,登时就从外头进来了四个看着就身强体壮,好像女兵将一样的「姑娘」,个个腰背笔直,目光锐利,双手如铁,进门就直接将齐氏和石嬷嬷架起来往外走。 蒹葭这时候倒是露出侯府大丫鬟的客气笑容了:「寇太太您刚回京,想来是舟车劳累,实在病了,要不然也不能在我们文安侯府里这样高声撒泼,吵闹耍赖。我们少夫人早给您预备下客房了,您先过去歇歇,太医很快就到。来,大雁姑娘,伺候寇太太过去的时候还是别让寇太太喊叫了,以免咬了舌头,伤身体。」 四个女兵之中最高的一个立时欠身:「是。」 随即回手一捏,齐氏登时下颌脱臼,只能哼哼了,一肚子震撼愤慨怒发冲冠都被直接强行截住,而她脚下的脚步就更是完全由不得自己,两个女兵一架,几乎是脚不沾地的就给强行带了出去。 石嬷嬷纵使自诩看尽了宅门内斗妻妾争锋甚至外头改朝换代、邻居抄家夺爵等等的变故,也是从来没见过有人直接这样料理亲娘的,一下子吓得腿都软了:「那什么,少夫……」 一个夫人的人字没出口,如法炮制也下颌脱臼带了出去。 将这两位「安顿」了之后,蒹葭便回到晴雨轩正房禀报了,而此时刚好荀澈也回来了,丫鬟们便自觉退下,按着两位素来的习惯,只留他们夫妻二人在房中。 「慧君,你没事吧?」荀澈见妻子给自己拿常服更换之时面色全然如常,反倒更加担心,伸手去与她相握,「关于你娘……」 俞菱心微微垂了眼帘,任由他握了片刻,才重新与他对视:「我没事,或者我该感谢昌德伯府,以前你说要压着寇显一辈子不回京,我心里总还是有点说不出来的别扭,好像是我主动阻碍了母亲原本还能回到京中生活的机会,多少是亏欠她的。但是现在她自己回来了,而且是跟昌德伯府勾结着回来了,那我也没什么歉疚了。只是,我有点担心小萝卜……」 荀澈轻轻颔首,又紧了紧她的手:「你也不必想太多,你娘大约并不知道昌德伯府对她到底有什么念头,大约只是以为是通过她想要说和两家亲近之类。至于小玉萝,其实反而可能不在齐家人计算之中,毕竟旁人看来,你们的亲近也不过是一时面上情的,胁迫的分量怎么能比上亲娘。」 俞菱心也默然点了点头,齐氏前世今生悲剧最大的两个源头,一个是脾气的暴烈与刚愎,一个就是蠢。齐氏以为自己的女儿高嫁了,所以自己的娘家也要过来巴结,好恢复几家的关系什么的,天真程度堪比荀淙和荀滢。 但是荀淙和荀滢才几岁,齐氏活到现在,都没有看明白,昌德伯府是表面上打着求情说和的牌捏她到手里,等到关键的时刻,那就是要拿齐氏的性命说话,胁迫俞菱心进而影响荀澈,不管是要求荀家改变政治上的立场,或者是要求在玉山倾颓之时,至少出手去捞回齐家以及齐佩。就算未必能全然如愿,也定然会对俞菱心以及荀澈造成巨大的扰乱甚至打击。 而万一齐氏真的能以母女之情说动了俞菱心,有机会对安哥儿做些什么,那就更是意外之喜,或者就是翻盘之机了! 「慧君?」荀澈见她又沉默了好一刻,甚至手都有些微微发凉,又和声叫了她一声,「你这是想到了什么?」 俞菱心一下子扑到了荀澈怀里,紧咬的牙关又过了几息才终于重新放松:「我刚才忽然想到,若我还是前世的我,那样被我娘轻松捏住,而我娘要是再让人挑唆着、对安哥儿有什么心思……」 荀澈明白了,虽然明知道这并不会发生,然而瞬间居然也背后生寒,几乎是本能地就紧紧搂住了妻子一刻,随后才去亲她的头发:「不会的。安哥儿和你,还有滢儿,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的,不要担心。你今日的安排做的很好,先审了石婆子,还有也向寇太太问明白。倘若齐家真有过对安哥儿的念头,我就提前上门去说个明白,他们真的是嫌命长。」 第46章 「慎之,」俞菱心抬头与他对视,清澈的眸子里满是坚定,「齐家这一次,我要亲自去。」 窗外凛冽的北风呼啸而过,晴雨轩里两心如一的年轻夫妻又相拥着说了一会儿话,便一齐去看儿子。不管是时令变迁带来的天寒地冻,还是朝局如箭在弦的紧张局势,都没有让这个小小的院落里增添一丝寒意。 但在晴雨轩之外,又或者说是文安侯府之外,气氛可就大不相同了。 尤其是昌德伯府,原以为叫石嬷嬷服侍着齐氏到文安侯府去见俞菱心,名义上只是为亲戚之情说和说和,当然目的也是为了显示昌德伯府现在掌握了齐氏和寇玉萝——按照齐氏自己的说法,俞菱心是跟寇玉萝关系很不错的。 在昌德伯夫妇看来,最有可能的并不是齐氏在荀家出什么变故,而是齐氏根本进不了门、见不到俞菱心,或者是稍微坐一坐,就被俞菱心赶了出来。这位三姑奶奶到底是个什么脾气,天旭十三年离京之前又对自己的亲闺女俞菱心做了什么,昌德伯府上下心里还是很有数的。 然而这晌午之前出发的车马,一直到了下午还没回来,起初昌德伯还没在意,只以为俞菱心果然就是个心软和善的年轻妇人,果然对自己亲娘心软,尤其是如今俞菱心自己又生了孩子,或许是叫齐氏见到外孙,又留饭说话,一叙别情,所以才会特别晚。 而且这些日子以来,莫说昌德伯,就算昌德伯夫人这种平素对政治不算顶顶敏感的人,都在时时关注着外头的动静。魏王府大火,几乎满门皆灭,而宣帝又惊痛之下骤然病倒,已经三日不能上朝,现在内阁与中书省之内的争论已经开始,后妃、储君、皇子、宗亲公卿之间也开始各种说法越加尖锐,各种主张与怀疑针锋相对,每个家族之前就曾经面临的立场问题更是逼到了眼前。 到底要支持谁? 支持太子监国、让吴王尽早就藩? 还是支持魏王府大火实在可疑,储君也当适度避嫌,先清查京中为要? 对于昌德伯府而言,看似是没有什么选择余地,毕竟是吴王妃的娘家,其实却也不尽然。毕竟昌德伯夫人是荀氏女,昌德伯又是俞菱心的舅舅,要是真的能重新打通跟荀家的关系,或许还是更重新跟储君一系重新乞怜。 哪怕不求在改天换日之后再得什么荣耀,至少不要被吴王一脉连累太惨。 只是与荀家的关系具体的打通方式,因着齐佩先前在中秋宫宴上参与了谋算荀滢一事,以昌德伯夫人这个荀氏女的身份再说亲戚关系,基本上已经完全没有可能。当初荀南衡在请族老见证,与二房分家撕扯干净的时候,其实亦有与昌德伯府一体撇清,借着为如今已经瘫痪卧病在床的荀老太太提前分配私产,而表明荀绮既然嫁到昌德伯府为齐家妇,以后就是两家人。老太太一旦过世,也就是不再往来了。 这也是昌德伯夫妇会从齐氏和俞菱心这边下手的原因,无论是利诱求情,还是威逼胁迫,都总算是一条可以尝试的路。 总之,到了黄昏时分,当昌德伯夫妇要进晚膳之时才愕然听说齐氏还没有从荀家回来,终于感觉到几分不对劲,打发人到荀家去问,却没见到自家送去的车马随从,只得到了文安侯府一个回复说是俞菱心留自己母亲住一晚说私房话。 这个说法倒是也说得过去的,倘若真是亲热的母女,两年多没见到面,上次分别时女儿还是少女,转眼再见已为人妇为人母,那么母女之间有许多话要说,甚至要留宿下来说,实在也是很可以理解的。 但那些所有的前提都是,「真的」,「亲热的」,「母女」。 对此,别说昌德伯夫妇不相信,连齐氏自己可能也从来没有想过。 可是这个说法无论放到哪里,也都是那么无懈可击,齐家的人只得带了话又回去。但这一个晚上,昌德伯夫妇就很是没睡好了,朝廷上的争端与局势已经非常烦心,齐氏的这个变故又添了一层意外。 而到了转日的上午,当昌德伯夫妇正相对喝茶再说此事的时候,只听家人禀报,说是文安侯府的世子夫人上门了,昌德伯夫人居然本能地就打了个冷战,连昌德伯端着茶盏的手都抖了一下。但仔细问了之后发现只有俞菱心一个人过来,荀澈并没有同行,明华月也不在,夫妻二人才微微又舒了一口气,由昌德伯夫人出去相见。 「伯夫人,我不绕圈子了。」见礼寒暄的过程实在是简化到了极致,俞菱心开口一句,就让昌德伯夫人脸上的笑容全然僵住了,因为叫的不是姑姑、也不是舅母,「今日我是来接玉萝的,劳烦您叫人将她带过来罢。」 昌德伯夫人更懵了,虽然她知道自家的打算是用齐氏和寇玉萝来结交俞菱心,进而连接荀家,但也还是想着现在朝局不明朗的时候谈谈感情,真到了要命的时候再胁迫,哪里会是这么个反应?若是俞菱心跟齐氏母女相处极好,想要接妹妹过去也亲近说话,那俞菱心开口就应该叫舅母才是。 若是相处不好,那齐氏怎么还不回来?而且俞菱心这个要人的姿态,也实在是强硬的很。 「这话说的,也太着急了。上茶。」昌德伯夫人心中虽然越发疑惑,面上倒是还强撑着含笑应对,「先喝盏茶再说。你娘还在你们府上?是预备多住几日么?」 俞菱心坐的倒是稳当,只是这茶送到手边不过象征性地沾了沾唇就放下了,根本没有喝的意思,面上带的那一丝笑,也全是漠然:「寇太太身体不太好,我们府上已经请了太医,给寇太太诊治,也要再调养些日子。所以寇太太挂念玉萝,我过来接一下。」 话音里的冷漠撇清,以及一口一个「寇太太」,听的昌德伯夫人直皱眉头,同时心里的疑虑也越发重了,即便一时摸不清俞菱心真正的想法,不祥之感还是越来越深,索性继续含笑打哈哈:「这倒真是不巧了,小玉萝跟着你娘上京,一路舟车劳顿的,也是病了。既然你娘在你那边养病,那也刚好让你尽孝,玉萝还在我们府里照顾着,等好了再过去,也免得母女两个互相再沾染带累了。」 第47章 「是么?」俞菱心转手便将茶盏放了,虽然她习惯了动作轻柔,但那瓷器与紫檀桌面相击的一声轻响,仍旧让昌德伯夫人心里又是一跳,「您府上倒是好兴致,好心肠。有这个闲情逸致去管寇家的姑娘,这是给吴王妃前往西南的行李都预备齐全了?如今吴王妃是五个月的身孕罢?若是上元之后便启程就藩,这一路可是不容易。」 这话便如一柄利刃,好像直接刺进昌德伯夫人的心口。对于昌德伯来说,现在想要联结荀家,最主要的目的还是试图保住昌德伯府,齐佩这个女儿毕竟是出了阁的,万一到了不得已的时候要跟吴王翻脸,未必不能真舍了。 可昌德伯夫人这个做母亲的,却更想保住女儿,吴王妃这个名分什么的都不重要,她哪里舍得让齐佩跟着吴王远涉千里去泉州。尤其是齐佩现在的这个身孕,倘若按照宣帝先前的旨意,那就真是要在她八个月身孕的时候上路,纵然随队带上太医药材,万一生在路上,月子怎么坐?更不要说万一有点什么不好,昌德伯夫人一想到这里,眼睛立刻就红了。 但是看着俞菱心气定神闲,目光中带着清晰的寒意,还是不得不忍住刀割一般的心疼,缓了缓,才勉强道:「这个……皇上天恩浩荡,也,也想来什么都会有恩庇怜恤。」又顿了顿,心头忽然灵光一闪,再望向俞菱心的时候,眼睛都不由自主地再睁大了些—— 俞菱心并不只是故意提这话在刺她,俞菱心此刻的态度,分明跟荀澈行事的风格一样,这是在威胁! 而俞菱心也唇角微扬,给了昌德伯夫人正面的确认:「伯夫人,到了这个时候,再说什么兜圈子的话,我觉得您也是太浪费时间了。二殿下就藩的事情,是皇上亲口所下的旨意,但是在这旨意之外,其余变通的余地还是很大的。您心里想什么,您府上在算计什么,别再以为旁人都看不明白了。贵府过去两年吃的亏不够吗?看在血亲的最后这一点情分上,我只说最后一次,请您将寇玉萝交给我。您今天给,也要给,不给,我报给京兆衙门和大理寺,也要将人搜出来。真的到了那个地步,您可以想想承恩公府,也可以想想祁将军府,跟我们家对簿公堂的本事,贵府到底有没有。」 「你……」纵然以前也不是没有在各种各样的场合里正面冲突过,此刻的昌德伯夫人仍旧再次被俞菱心完全震惊,指着她竟不知从何处开始反驳,尤其是俞菱心所提到当初荀滟之死的官司,再到程雁翎与祁家的案子,昌德伯夫人真的也是无法不心虚的。 俞菱心却是面不改色的:「伯夫人心念令爱,乃人之常情,我们不是不明白。但是伯夫人您这一辈子,只有自家的女儿是女儿,别人的女儿就是草芥。令爱在中秋谋算滢儿,您与尊夫又在如今挟持玉萝,这些也是旁人的女儿,有人顾念的。但道理我不想讲,人各有志,我今天只要玉萝平平安安的跟我走,至少贵府将来不管如何,令爱令郎的子孙总是无辜,传家继宗,或可望来日。若是玉萝有分毫的闪失——」 说到这里,她面上最后一点嘲讽的笑意也全然褪去,只剩下彻底的冷静与决绝:「贵府或许就没有第三代了。」 「姐姐,你的衣裳好香。」 回侯府的马车上,已经长高了不少的寇玉萝容貌也看出与母亲越发相似,十分漂亮可爱,确实有点舟车劳顿的疲惫,但倚在两年不见的姐姐俞菱心身边,还是眉开眼笑。同时也很有些好奇,指着马车里的几样东西问了问,最后才又叹道:「姐姐,你的手怎么有点粘粘的?」 俞菱心轻轻舒一口气,越发放松的同时拿帕子擦了擦手,才去摸她的小脑袋瓜:「恩,刚才地龙热,我有点出汗。」 「这么热吗?」寇玉萝眨巴眨巴眼睛,有点疑惑。 俞菱心微微一笑,她刚才警告昌德伯夫人的话虽然是真的,但她也是真的在担心寇玉萝,怕这个小家伙已经吃了什么亏,又或者已经被带走,送到丽妃或吴王府那边当做人质。毕竟论起亲戚,寇玉萝作为齐氏再嫁所生之女,也是齐佩的正经表妹,若是过几天齐佩说一句自己想让小表妹过来作伴,就把寇玉萝压在王府里,那一环套一环地威胁下来,又不知道有多少麻烦。 不过现在,总算见机够快,算是提前拆开了这一环。 俞菱心又笑笑,伸手去捏寇玉萝的小脸蛋,转了话题去问她在江州的生活、回京的行程等等,小孩子顺着答了几句,便主动说笑起来,给俞菱心讲在江州和路上的各样事情,什么忧虑也就都抛开了。 俞菱心只是一一含笑听着,只是时不时地会有那么一瞬的分神——在牵涉进夺嫡争端的这些家族当中,其实昌德伯府算是手段最不狠辣的,当然也是因为齐家人的风格就是什么时候都以自保为主,并不是那么冒进的。所以前世里虽然昌德伯府没有给荀家什么帮助,但是因为齐佩没有嫁给皇子,所以也没什么行动,俞菱心甚至对那个时期的齐家作为印象都很模糊。 但是到了如今,连这么行事保守的齐家都想到了要拿齐氏和寇玉萝出来胁迫生事,可见如今的局面,比前世更加紧张。而前世里丽妃、吴王、皇后等人那些最后的手段种种,应当真是就在眼前了。 果然回到文安侯府,将寇玉萝也安顿下来,俞菱心便回房去叫白果拿了邸报,又将最新的一些消息,尤其是今日朝会的消息说了说,听的她也是眉头紧锁。 关于魏王尸体的确认拖延到了今日,也就是魏王府起火之后的第三天,刑部,大理寺和宗景司,根据魏王的身高、体型,以及焦尸身边遗留的皇子信物等等,算是最后给出了结论,在王府正院之中的男子焦尸正是还不满十七岁的三皇子,魏王。 这个消息传到后宫,在过去三日里已经昏厥过两次的丽妃第三次哭昏在长春宫。 而宣帝经过太医院会诊确定为中风,但救治及时,且宣帝先前的底子尚可,所以虽然不能到大殿上朝听政,却还是在病榻上坚持要阁臣转述禀报,闻信亦是悲痛不已。 第48章 随之而来的,当然就是对魏王府这场大火的追查,再怎么说天干物燥,火烛难防,魏王府也不是一片雷劈的深山密林,除了正院的大火来的实在太过蹊跷之外,就是火势到底是怎样从正院开始这样飞速并且均匀地扩散到整个魏王府内院? 这必然是故意的纵火了,那么谋害皇子这样大的事情,又是什么人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做出?以及到底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眼看着魏王马上就要离开京城,几乎是半等于发配一样,要去西北封地就藩还嫌不够,还非要将他并阖府妻妾一并烧死? 这些问题莫说宣帝当然是要彻查到底,就是其他人的心中,也真的会有疑问以及怀疑。 并且,到了这个时候,随着宣帝的中风,大盛天下的改天换日显然就在不远处,没有人再想观望等待,也没有人再想将所谓的怀疑压下去。所以在这个时候,宣帝不能上朝,然而三省六部并御史台通政司等所递上的本章,反而比先前还要多了两倍有余,身为中书舍人的荀澈自然也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忙碌。 朝廷上争议激烈的问题看似有好几个,但说来说去其实都还是围绕着储君。 首先是因为宣帝的中风,按着大盛以前的先例,如果是这个时候没有储君,在皇帝未曾病故,但是身患重病的情况下,就是内阁辅臣以蓝批代朱批,辅政监国。但是如果有储君,那肯定是储君监国,太子朱批与内阁蓝批并行,分摊政务,但主体上是内阁辅助太子。 按理说,如今宣帝的中风,就当如此办理。但魏王的身故使得吴王在三日内就迅速可见的再次消瘦憔悴了一大圈,而上本的言辞也激烈尖锐,直接正面提出质疑,认为能够在魏王府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的纵火,一定是手握兵权,且与魏王府里的内应勾结,才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神不知鬼不觉的在魏王府内布置火油等物,又绕开巡防兵士、下手纵火。 而最最符合那些条件的人,最大的嫌疑就是从来都与魏王非常不合的太子殿下! 这道本章正面提出,当然立刻激起滔天巨浪,内阁里也有不同的意见。 有人认为太子有的确是有嫌疑的,在这个时刻还是先以辅臣监国,行蓝批,以求稳妥。当然也有人说,太子素来勤勉,有功无过,不能因为这种莫须有的罪名而反对储君监国。 但也有人认为现在魏王府满门都死了,阖府上下就剩下一个最不受宠爱的,有点胖的白氏良媛,因为太不受宠爱所以居所过于偏僻,反而逃过一劫。这个情况是实打实的,而且吴王的本章中提出的疑点很多,太子的确是符合。再说到动机问题,虽然魏王活着的时候对太子没有威胁,但是魏王的死会给宣帝造成打击,诛心而论,宣帝越早宾天对太子越有利,甚至此刻宣帝中风,从而给了太子这个监国的机会,还真的就是魏王之死造成的。 所以在魏王府大火的事情上,客观的得利者,真的只有太子一人。 太子本人则不愧是性情坚毅沉稳的,对于这些争议并没有表示出任何的急躁或愤怒,只是明确地回应吴王,怀疑归怀疑,证据归证据,想要以此翻天覆地,还是需要如山铁证。 这个说法虽然未必算是一个最合适的姿态,但还是得到大理寺和刑部的支持,若是诛心可以论罪,那妄测旁人本身也是罪,天下岂不是无不可杀之人了? 而就在这个争论进行到第五天的时候,一道西北送来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则让原本就争端不断、权责难明的朝局雪上加霜——先前太子前往西北清查的军备问题果然还是出现了短缺,西狄和北戎境内的马贼联合犯境扰边,虽然不是正式的三国开战,但两国马贼极其悍勇,联合一处之后已有数千,虽无攻略城池之力,但侵扰村镇却又劫掠屠戮之能。而西北的军备军粮则果然如同太子与荀澈先前担忧的一样,在今年的西北寒冬之中出现了供应的漏洞,现在外有马贼侵扰,内有军心浮动,兵变之危,迫在眉睫! 不过此事倒是没有太大争议,在宣帝中风之前,就已经下旨委派文安侯荀南衡前往西北,只是当时与兵部和户部在钱粮军马、以及随行将官之事上尚未商定,所以行程被拖延了一段时间。但是如今既然西北情势危急,内阁简要商议之后,就令户部与兵部在三日内协调定下了所有相关人事,十一月初二,荀南衡便领兵赶赴西北。 对于荀家而言,此事倒是不算意外,阖府上下忙碌预备着荀南衡的行程,倒也不算如何挂怀,毕竟剿匪不算大事,整顿军备更是荀南衡擅长之事。只是俞菱心在协助婆婆明华月料理家务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一阵阵的担心,因为她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不安。 其实前世里荀南衡到底是如何过世,俞菱心一直都不太清楚,她上辈子回京的时候荀家只剩下了即将病死的老太太、半头银丝的明华月,毒伤在身的荀澈,以及断腿残疾的荀淙。对于荀南衡的死,她唯一知道就是发生在天旭十六年底,换句话说就是明年的此时。 但是她大约记得,好像也是个什么跟整顿或巡查有关的事情,并不是战阵殒身殉国。可具体情形如何,她前世里就没弄明白过,今生看着荀澈这样步步为营,也觉得荀澈应该是非常清楚的,该是都提防到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随着一天天临近荀南衡赶赴西北,俞菱心总是有些心慌的,便还是找了机会又与近日里忙碌不堪的荀澈提了提。 荀澈只是抱了她:「没事的,你可能就是近来太累了。前世的事情不会什么都发生的,我跟父亲提过了要他小心,也跟县主还有郴州军那边都提前安排过,没事。只是最近我忙的很,你多辛苦照顾家里,尤其是滢儿,仔细些,我怕她……」 俞菱心目光微微一黯,也不由叹了口气,只能点头。 想到荀滢,俞菱心现在都已经是本能地就会立刻想起齐珂。这件事明华月没有问过,但她相信明华月大概也是跟荀澈的态度一样,装作不知道,不然也不知道还能跟荀滢说什么。 第49章 数日前那次对齐珂的刑讯公审引发了士林学子的巨大反弹,也将有关皇后对皇子并臣下的作为一并显明,或者应该说,那其实才是如今局势朝夕巨变的真正开始。只是当天下之人的目光都转向后宫与皇子的时候,宣帝其实最后是彻底相信了魏王的男女通吃,包括吴王对清秀学子的过于亲切。所以到得十月中旬的时候,这场对于齐珂的再审再问,就那么不尴不尬地悄然结束了。 有那么几日,荀滢的精神是好了很多的,毕竟齐珂不只是重新恢复清白之身,连他先前自愿革去的功名也因着这次的翻查以及士林学子们的声浪而重新得回。所以在之后的几天里,包括荀澈在内的所有人都觉得,经历了过去这许许多多的变故,齐珂兜了一圈之后最终还是回到了清流士林之中。 只要再休息一段时间,重新回到书院调整一下,待得下次春闱之事,说不得便要一飞冲天,直上九霄。 又或者退一步说,顾忌着对皇家私事的深入,齐珂放下功名之事,转而着书立学,大约也会是一代大儒,总之就是那个清华正直的齐珂,又回来了。 但是,就在十月二十四,当荀澈还没来的及抽出时间亲自见一见齐珂,再跟家人商议几句的时候,齐珂忽然失踪了。 而这次的失踪诡异非常,某个层面上来说,就跟魏王府的大火一样诡异。因为事情是由齐珂的邻舍在去齐家找齐珂的母亲说话时发现的,在齐珂简素的家宅院子里,齐珂与其母所有的家当物品、甚至书卷、针线、吃了一半的水果,都还在,但是齐珂与其母,却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前一日邻舍与同窗都还记得到齐家给齐珂并其母送些东西,转日再去就不见人影。但所有的东西都在,一样不缺,邻舍也没见过什么奇怪的人在附近往来走动,于是最后只能报给京兆衙门。京兆尹斟酌再三,还是上报天听。只是那时宣帝正沮丧于后妃皇子的德行,以及自己身为人君人父的挫败,对此事完全没有在意。 毕竟抛开吴王魏王的尴尬事不谈,齐珂不过一介举子,他的失踪确实是应该京兆衙门处理,并不是值得廷议的国之大事。 士林学子们虽然为此再次激动起来,甚至又做了许多诗词,主要是怀疑皇家或者宗室有谁想要报复牵涉进皇室丑闻的齐珂,最主要当然是吴王和魏王,但这个实在只是空口怀疑,真是一丁点儿凭据也没有,所以学子们并没有再去大理寺或是什么地方如何鸣冤闹事,只是街头巷尾的百姓都在口口相传,齐珂已经因为得罪了天家贵人被暗暗弄死了。 对此,连荀澈也没有答案,而荀滢则是随着流言的越发笃定,整个人也越发消瘦下去。她哭的更少了,然而却也让家人更加担心,又无从劝起。 俞菱心看着虽然揪心,却也不好叫荀澈再去如何调查齐珂的事情,毕竟如今局势下他的压力已经非常大了。而且齐珂若是被发现跟荀澈有什么密切往来,那先前所有的种种自证与受苦,只怕都会付之东流,所以这竟然就又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死局。 所以如今再次想到齐珂与荀滢,俞菱心真的只有一声叹息。 很快又是几日过去,宣帝的中风情况仍旧没有得到太多缓解,虽然也没有更加严重,但整体上就是无法行走,说话也不清楚。在监国之事上,阁臣们则是终于争出了一个结果。 太子监国,阁臣辅政,太子朱批与内阁蓝批并行,但是与此同时另外单有一组宗亲与臣子,专门去调查魏王府的灭门案,太子与吴王都不得插手,以免生出旁的变故。 另外,虽然太子监国,但京畿的兵权却不能完全都只交给太子,既然宣帝如今精神还是基本清醒的,那么兵权大事,还是要交给皇帝。 说起来这可以算是非常折中的方式,比较公平,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太子会欣然同意的时候,年轻的储君提出了一个强硬的要求,那就是对宣帝的照料与保护,也需要有单独的一组人。兵权可以给宣帝,但是不能交给如今正在亲自照料宣帝的文皇后。 此言一出,百官哗然。 这才是真的将几位皇子之间彻底划分出泾渭分明的对立,然而太子的话确实是有道理的。虽说兵权交给皇帝是正理,但既然现在皇帝中风行动受限,万一兵符被皇后摸走矫诏,后果谁能承担? 最终监国辅政之事以及兵权管理,当真便如内阁与太子两方之言,一一办理。文皇后对此是否有什么不满,并无人可以得知,史书所记,以及人所共见,就是在再随后的数日中,文皇后与四皇子赵王如何亲力亲为,细心侍奉在宣帝的病榻前,将所谓贤妻孝子的典范传遍天下。 倘若倒退回到尧舜一样以仁德治的时代,群臣大约会认为其实四皇子赵王才宜继大统,而太子本身可能也会生出什么自愧不如,主动让位的心思。 不过很可惜的,尧舜到底是传说,而文皇后与四皇子这大半个月感天动地的贤孝,完全无法感动金殿廷议之中的群臣,百官所见的,更多是这数日中,年轻的太子是如何的英武与敏锐,对政事上手的程度连辅臣们都十分惊叹,以及,这段时间里京城内外为了魏王之案的疯狂盘查搜检,整个京城内外简直是人仰马翻,街市虽然不至于全然停业,也是萧索了七八分,时近年下,反而越发冷寂。 便是那些富贵煊赫的豪门公卿之家,也同样没有什么喜气。一方面是因着时局似稳实飘的紧绷局势,本身就让人非常紧张,而再详细到各门各家,更是各人的难处层出不穷。譬如自昌德伯府以下,所有吴王妃嫔良媛的家族都是满心沉痛,即将在年后送别自家女儿远行千里,而所有魏王妃嫔的娘家则更是悲痛无地,因为自家女儿连远行千里的机会都没有,已经只剩焦尸枯骨,香冢牌位。哪怕是看似平安富贵一无所缺如晋国公府,文安侯府,也会因着荀南衡、程雁翎远在西北军中而牵挂,亦为荀滢的消瘦伤心而挂怀,更是为了太子与太子妃明锦柔如今不时遭受流言甚至是本章弹劾质疑而忧虑。 第50章 这样的局面一直持续到了腊月初,乾熙殿里先传出了个好消息,宣帝的中风症状终于有所好转,走路会慢一点,行动也有些不完全协调,但说话基本上是恢复了,也能扶着宫监或者拐杖行走,又可以重新上朝参与廷议,总算是能够将先前的局面重新调整。 只是在群臣以及宗亲公卿尚且没有预备好各样恭和宣帝龙体康复的奏本之前,腊月初八,便在宫内宫外又出了事。 先是吴王遇到袭击,在进宫请安的路上忽然遭到刺客突袭,幸好随行的侍卫不少,而且近期京城之中巡防的人手增加到了三倍,四处搜检的兵士亦有不少,所以迅速抵挡住了刺客的袭击,只是可惜并没有能抓到活口。而吴王虽然手臂上被冷箭划伤,但到底不是太严重。 而就在同一日里,原本应该每天习惯地到宣帝身边为他亲自按摩一阵子腿脚的赵王却没有来,宣帝刚一垂询,便见到宁德宫的太监惊恐万状地前来禀报——赵王中毒! 同样要道一句万幸,大约是赵王体弱,平素服用药物甚多,所以中毒不深,经过太医抢救,还是顺利保住了性命。 至此,所有太子之外的皇子都面临过性命之忧,宣帝甚至不用问,太子便主动跪下表示:「这些事情,当真与臣无关。请陛下只管清查到底,相信天理昭昭,清者自清。」 宣帝这次沉吟的时间就更长了,过去这一年里接连的打击实在太多也太沉重,尤其是这次中风的痛苦挣扎,让他也开始怀疑了自己——过去所有的信任真的是对的吗?皇子、臣子、妃子,所有人真的都是他们表现出来的样子么? 而与宣帝的冷静不同,见到自己如今仅有的儿子刚刚险些性命不保,文皇后与丽妃这两位母亲都是崩溃的,差别只是文皇后坐着抹泪不语,嘴唇颤抖,面如白纸,好像随时会彻底凋零破败的一朵白荷。 而丽妃则转为了歇斯底里,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她不能再失去另一个,几乎就是在宣帝沉吟的几息间,丽妃也噗通一声跪倒,大声哭道:「皇上,太子殿下,求您们给我们母子一条生路吧!若是太子殿下觉得二殿下的封地大了,皇上您可以再削!若是太子殿下觉得二殿下想找出杀害三殿下的主谋是错了,那我们就不查了!皇上!求求您!给我保住这最后一个儿子吧!求求您看在我伺候您一辈子,看在太后娘娘的份上,给我保住他吧!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求您了!」 丽妃很快被御前的人扶了下去,皇后也起身相劝:「好妹妹,你别这样,这都是咱们的命。真的,你也别难为皇上,皇上哪有旁的意思呢,到底是皇上亲儿子,父子连心,并不是皇上不让咱们……不让咱们的儿子活呀!」 中间停顿处,实在是哽咽的厉害。一句话说完,眼泪也是再度潸然而下。 宣帝眉头紧锁,面色更是铁青难看,紧紧盯着太子:「太子还有什么话说么?」 太子跪得笔直:「臣能回禀的言语,已然禀告陛下。皇后与丽妃娘娘句句诛心,慈母忧惧之情虽则叫人难过,只是这暗指臣对两位弟弟有所谋害的意思,臣却不敢领。臣只能请陛下严查真相,圣明决断。」 「真相?圣明?」宣帝忽然冷笑了一声,他原不是阴骘的性子,然而近来的变故实在太多太严重,而中风让他的面容多少都是带着几分僵硬的,这一声冷笑看起来竟也是难言的可怖,「真相到底是什么,也不是做了皇帝就什么都能查的出来的。旁的不说,你三弟已经死了,他当初在中秋到底还有什么别的隐情,便再圣明十倍的天子也是查不出来了!」 这一句话落地,太子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极其微小的震动,只是他抬眼望向宣帝的时候,所流露出来的却不是恐惧震惊,而是在坚毅的神色之中混合了一丝痛苦,随即便低了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陛下若有旨意,臣自当遵从。」 再余下的话,竟多一个字也没有了。 而宣帝与太子之间的父子对话,基本上也就停止在了这里。 良久良久的沉默之后,当乾熙殿中几乎只能听见宣帝粗重的呼吸声,以及皇后和丽妃越来越低的抽泣声之后,宣帝终于支撑着摆了手:「下去罢。」 没有说任何其他的言语,已经跪到膝头如针刺的太子只能咬牙起身,恭敬领旨,退了出来。 而走在回重华殿的路上,年轻的太子清楚感受到了背后微微的刺。 毕竟,他也不是真的完全不会紧张的。宣帝的疑心,他感受得很清楚。而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也很明白。 即使此刻不明白,三日后的廷议上,宣帝也进一步让太子明白了。 那可以算是天旭朝间,宣帝亲口所说的言语之中,最像一位帝王所说的了。 说的内容很简单,西北军报频频,局势不稳,太子是否应当亲自前往西北,跟进荀南衡的巡查? 这话一出口,不拘太子如何反应,朝臣们霎时便肃静到了极致。每个人都仿佛立刻感受到了透骨的寒凉与惊惧。 西北的局势是否需要一位皇子、尤其是太子去亲临主持,本身就是个很大的问题,但此事更要紧的是宣帝到底为何在此时提出? 倘若太子一口答应,其实是很不合理的,宣帝的中风是得到了缓解,但是也没有缓解到跟中风之前的程度一样健康,身体什么时候再出问题都有可能。吴王尚未就藩,而魏王的案子尚且没有答案,京城局势这样动荡,太子若是离开京城,无发辅佐宣帝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其实更像是想要去西北整顿的同时握紧西北重兵。 但是,若太子一口拒绝宣帝如此说法,也不是没有问题的,首先就有抗旨的嫌疑,其次就是这京中微妙的局势。就如同在魏王身死的事情上一样,明面上当然是没有什么能够直接联系到太子的证据,而吴王的遇刺、赵王的中毒,也都没有证据,可是所有的事情的得利者,都是指向了太子。若是按着这个思路来看,宁可抗旨也要留在京中,只怕也是要继续搅弄风云的嫌疑。 第51章 所以宣帝的这一个问题,太子根本没有任何能回答好的方式。即便去辩解或是抗辩,又或与辅臣们讨论,其实都没有太大的意义。基本上当宣帝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就是已经对太子生了疑心,甚至起了更进一步的意思。 只不过太子,就如同皇后一样,并不是一个可以真的按着帝王一时的心绪起伏或者喜好,随意轻言废立。无论现在有多少说法是虚虚实实地扣在太子头上,只要没有铁证如山,宣帝也不能随意要更多储君之位。 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百官与宗亲公卿们,应当何去何从?年轻的太子又当如何回应? 一时间,大殿之中也再度寂静下来,所有人都在战兢中见证着这场风暴。 「臣,遵旨。」太子居然并没有犹豫,上前一步,恭敬躬身,「但臣亦有奏。先前陛下已有明旨,令吴王年后就藩。臣请求陛下不要收回成命,仍旧令吴王于上元之后,前往泉州封地。臣亦会遵旨前往西北巡查,以安君心,以安国本。臣去岁请旨前往西北之时,已有马革裹尸,报效君父之心。今蒙君父错爱,加以青宫之位,臣虽惶恐,却不敢忘保国之本。只是京中如此变故频频,臣以为吴王,并长春宫,皆不能脱离干系。昭阳殿,亦有诸多不当。但,皇后娘娘为陛下发妻,四皇子赵王为陛下嫡子,倘若臣在西北殉国,还有赵王辅佐陛下,臣虽死无憾。」 「准奏。」宣帝的回应也并不慢,显然是已然思虑过了的。而这轻飘飘的两个字,也成为了最沉重的晨钟暮鼓,重重砸在了在场群臣、以及天下之人的耳中心上,给天旭十五年的腊月年下,蒙上了极大的不安阴影。 这并不是因为登上储位其实只有数月的太子就已经如何赢得人心,而是宣帝所显示出的姿态实在令人恐惧,在频频的变故之后,在中风的挣扎之中,宣帝的剧变简直像是脱胎换骨,好像一夜间就抛开了所有的优柔寡断,也同时切断了所有的宽仁温厚。 此刻的宣帝,更似一个多疑而残暴的君主,虽然暂时还没有发出任何追责前事的杀头旨意,但这轻飘飘的一句西北局势,俨然就是要太子前往殉国,好另行更动储位,这样的变化如何能叫人不心惊不恐惧? 在带着这样的战战兢兢,以及其他的不安思虑,整个京城的年下都是一片萧索,甚至连张灯结彩的人家也没有几户,直到腊月十五,听闻此事的宣帝在朝堂上直接问询,为何民间不喜庆,臣子的家中也不欢庆,难道是觉得先前朕的中风就是一定会龙驭上宾,你们连提前服丧的心都有了吗? 此言之荒谬,以及严重,让文武百官登时便跪了一地,最后还是辅臣们硬着头皮表示皇上多虑,今年冬寒风大,民间大约只是张灯晚些。官员们不敢铺张,也是心知君父龙体有恙,亦兼三殿下新丧,略沉几日,想来到年下便好了。 所幸宣帝并没有继续再多发作什么,但臣子们以及商户百姓们却都越发惊恐,同样的也在惊恐之中行动迅速,虽然心中没有喜气,脸上也没多少笑容,京城之中的披红挂彩,灯火装饰,还是都很快强行补出了不少,看上去似乎也像是将要过年的样子了。 然而事实上,此刻在街道间往来搜检的兵士,以及加调驻防的军伍在京城之中往来穿梭的兵甲声音,其实才是京城此刻最真实的状态,如箭在弦,人人自危,谁还有心思如何欢庆饮宴? 但,腊月二十二,一道旨意再次发出,命群臣并命妇,按着往年惯例,在腊月二十九到晏庆殿并升平殿饮宴,君臣同乐,同庆盛世太平。 接到旨意的公卿群臣面上当然是含笑应领,心中却只能苦笑,这……这真是是盛世太平? 天旭十五年末的这场宫宴,大约是整个天旭年间最华丽的,也是最诡异的,是最隆重的,也是最不真正喜庆的。 虽然看起来一切都好像与往年没有什么分别,但中风之后可说性情大变的宣帝面容依旧僵硬,言语更是宽仁不再,只剩下难以琢磨的多疑与阴骘,百官们想到宫宴都只觉畏惧。而命妇们在后宫的饮宴,气氛就更是诡异而尴尬。 因为今次的宫宴,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文皇后真的与丽妃好像十分亲近互助,联手操办,有意举办得格外盛大绚烂,不知是为了给痛失爱子的宣帝做出一个格外喜庆的气氛以为安抚,还是要让病体僵硬的宣帝再次向臣民显示一次煌煌天威,繁盛富丽,总之这宴会从布置到安排,到酒席本身,样样都是奢靡绮丽到了极致,所邀请的命妇并官眷的人数之多,也是远超往年。 只不过,这一切的绚烂与繁丽,都没有办法真正化成人心的喜庆欢畅,宴席反而在这种诡谲的气氛之中进行得前所未有的凝涩。 几乎是菜品上到一半,命妇与官眷们勉强能说的场面吉祥话也说了一轮,便有人开始提出些近日议论甚多的话题来。说起来这也算是闲谈的惯例,只是近日的话题却实在与往日不同,头一个说起的便是有关齐珂忽然失踪的事情。 有人说齐珂是不知被何人所害,但也有人说近来京中许多不吉利之事频频发生,说不得就是有什么邪魔作祟也未可知。至于齐珂身上所牵连的中秋旧事,众人居然也没有太过避讳的意思,虽则用词是含蓄些,总还是议论起来。 原就满心提防的俞菱心听到这些,本能地就去看身边的荀滢。今年这道宫宴的旨意非常清楚,邀请各家的女眷都是点到名字的,在发给荀家的时候还专门有宫监过来问候荀滢的身体如何,是否需要太医诊治,也就是提前堵死了抱病不来的路。 其实这倒是多此一举,俞菱心原本就是要带着荀滢前来的,因为过去这些日子,荀滢不只是越发消瘦,连精神都有些恍惚,俞菱心越发不敢离开荀滢,生怕她什么时候会有个忽然想不开。而且让她继续闷在自己的小书楼里看那些关于齐珂的诗词也不是事儿,还不如稍微出来走动一下见到人更好。 但俞菱心自己也确实没想到,在宫宴上头一个被提起的话题居然就是齐珂的失踪。 第52章 荀滢倒是总还在惯性地忍着,低了低头,甚至唇角还勉强弯了弯,并没有显露出更多的情绪来。俞菱心好生难过,但也没什么能说的,只能伸手抚了抚她的肩背,又抬眼去看远处席面上的明锦柔,二人目光相对,都有些叹息。 不过幸好,齐珂的话题很快也就被暂时放下了,下一个继续说起来的就是魏王府的大火之事,虽然已经调查了一个多月,搜检抓人,审问验看的事情也已经进行了许久,可是对魏王府的大火的真正凶手,却还是完全没有定论。 众人说来说去,言语越来越露骨的,还是指向太子。那么在命妇宫宴上,眼光当然也就只能向着太子妃方向望过去。 明锦柔最近也瘦了一点点,但是明亮的眸子里英气依旧,唇边含笑地环视反望,显然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俞菱心瞧着她的神色,也稍微放心一点。 很快菜色又上了一轮,而关于魏王府大火的事情也谈论的差不多了,就在俞菱心以为这个话题其实差不多该结束更换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一个眼生的命妇笑了笑:「其实这事吧,还有个旁的说法,虽然听着比戏本子还精彩,但是细想想也不是没有道理,各位可曾听过?」 这样的探问岂不是等于没问,但众人当然也确实想听到有什么新鲜的说法。 那命妇又是一笑,居然真的就给出了一套说辞。而这个说法,也当真是震惊了众人——魏王府大火既然烧的这样惨烈,那么多具尸体都焦黑变形,那到底有谁能当真确认死在正院里的是魏王本人?怎么知道不是一个身高体态与魏王相似的替身?说不定就是魏王自己不想去西北藩地受苦,所以才自己找了个替身假死,自己亲手在府中洒油布阵,亲手点火,那当然外人怎么查也查不出凶手,屎盆子只能乱扣了。 若说前头谈说大火之事,丽妃还只是一脸悲痛哀伤,听到这个简直是勃然变色。 众人却多少有点恍然大悟的感觉,且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可不是,魏王或许现在就是改名换姓风流快活去了,谁说一定死了 而这时不知有谁忽然冒了一句:「那失踪多日的齐案首,是不是与魏王的身量差不多?」 「嗒」地一声响,荀滢的手居然滑了,虽然没有打翻杯盏、狼狈到什么严重的地步,但到底筷子是脱了手,原本就有些苍白的清秀小脸彻底失去了血色,几乎是颤抖着望向俞菱心。俞菱心也是骤然背后生寒,满心发涩。 她当然和荀澈讨论过魏王是不是假死,只是她并不觉得魏王若是假死只是为了吃喝玩乐,躲避苦寒藩地。魏王的假死其实就是为了如今的局面,栽赃给太子,让宣帝与太子离心生疑,以及京中的惊惧与混乱,这一切都是为了可以在暗中调兵遣将,配合可能发起的逼宫。 但是,她完全没想到的是,那与魏王身量相仿、年纪也相仿的,被烧死在魏王府正房里的替身可能是齐珂! 当然,无比震惊的人也不只俞菱心和荀滢两人而已,这两件事骤然联系到了一起,整个晏庆殿都是震撼无比的,连皇后和丽妃都有片刻的怔忡,随即众人的议论简直就像开了锅,热闹非常,完全没人注意到荀滢那片刻的失态。 可是,再过了一刻,所有人的目光还是渐渐汇聚到了文安侯府的席位上,更准确地说,是汇聚到了荀滢的身上。 俞菱心仔细听了几句,后背的汗也随着一层又一层——居然有人提出,虽然魏王确实是养过清秀书童的,但是魏王整体上还是喜欢女色更多的,尤其是喜欢荀滢这样白皙文秀的小才女,不管是府中歌姬的模样,还是成婚后妃嫔的打扮,样样都能看得出。当初中秋宫宴,说不定谋算的就是荀滢。 而荀滢,好像以前跟齐珂也是认识的? 话说到这个地步,明华月和俞菱心都变了脸色:「诸位这是何意?死者为大,谈论到这个地步犹嫌不足,还要将活人也一起攀扯吗?」 可是荀滢的状态也确实不太好,登时就有人回口:「这不是攀扯吧?刚才说了齐案首与魏王的事情,看看你们家姑娘的样子,这是为两位中的哪一位难过呢?还是两者都……」 「好了!」文皇后先开口截断,「这是什么话都说出来了,荀家姑娘定然是不会有这样的逾越,对不对,文安侯夫人,少夫人?」 明华月与俞菱心还有荀滢既然被皇后亲自点到,与刚才这种宴会闲散斗口又是不同,只能微微起身行礼:「是。」 「不过,」皇后顿了顿,和蔼的神态里又似乎增添了些其他的意味,「所谓空穴来风,未必无音,那不知道什么出身的学子就罢了,事情要是涉及到皇子身后的声誉,荀姑娘还是说清楚的好。」 「荀姑娘有什么可说清楚的?」在荀家众人惊怒开口之前,太子妃明锦柔忽然也朗声开了口,「其实要真的说清楚的,应该刚才放出话来的这一位,你是谁家的女眷?」 众人此刻已经全都静了下来,有心思灵敏的已经开始感觉到了异样的气息,但更多女眷还是带着看热闹的心思,顺着将目光又投了回去。 刚才提出荀滢之名的果然也是个脸生的官眷,一身锦衣华服,满头珠翠琳琅,倒是也富贵气派,就是衣裳首饰都多少有点过于新了,看着好像还没有很是适应。但那官眷倒不如何惊慌,甚至还能笑笑:「臣妇是尤翰林之妻,若是太子妃娘娘想叫臣妇将所听到关于荀姑娘的传闻再说详细些,臣妇当然能说明白。」 明锦柔也笑了:「果然是个好利口的。谁叫你说旁人的事,还是先将自己的事情说说明白。你这话是谁教你说的?你收了多少银子多少首饰?你丈夫的官位是疏通了哪条路子,花了多少银子?今日叫你说这话的人又许下多少前程进展?我是想叫你将这些分说明白。」 若说皇后刚才的话向着荀家是有些绵里藏针,明锦柔此刻的话就是巴掌上什么也不藏,就是正面抡起来直接抽,一句一句问的那尤夫人面上涨红,张了张口才勉强道:「太子妃娘娘您可不能血口喷人……」 第53章 「哎呦,我今日是开眼了。」明锦柔越发笑了,「头一次听说翰林的命妇也能过来指着太子妃说血口喷人的,我哪里有血?又哪里喷人?问你收了多少,你说没收,那也是个答复,一句明白利索的回话没有,以下犯上的不敬倒是利落,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话?」一转头,望向皇后的笑容仍旧是明艳如画,「皇后娘娘,您说是不是?」 皇后却冷了脸:「太子妃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要在本宫跟前耍威风了?尤夫人听见了什么归一件事,难道本宫向荀家姑娘问问话也不行?太子妃这又是哪里来的规矩!本宫就不信了,今日这件事情,难道就问不得!」 猛然一拍桌子:「来人!带荀家两位夫人和荀小姐到偏殿去,等下本宫要问话!」 这一下晏庆殿里更惊了,所有的命妇霎时间从看热闹看新鲜瞬间就转为了巨大的惊惧,几乎有一半的人都感受到绝对不同寻常的气息——要将文安侯夫人、少夫人和荀家姑娘都带走? 这哪里是寻常宫宴之中会发生的变故! 且不说这个看上去明明就是一个话赶话,从八卦里带出来的风流故事传闻,就算是实打实的谁家命妇当场大不敬,得罪了皇后或者宗亲,也极少有当场带走的,当场逐出宫门的倒是不少,随后再按着身份交给宗景司议处论罪,经圣裁后明旨惩办,什么时候也没有「带走」一说啊! 看皇后的阵势,虽然有这个激怒的语气做遮掩,但这个带人的动作却是太过流畅了,分明就是故意要将荀家的女眷统统拿住——难道是? 「皇后娘娘这是忍不住要动手了?」明锦柔丝毫不畏惧,冷笑一声,亦拍案而起,「国有国法,宫有宫规,您这个带走问话的目的,不是魏王生前的名声吧?我看您这分明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这最后一字落地之时,外头就好像约好一般,突如其来的就有一波人声混乱,交杂在混乱的脚步声与呼啸的北风之中,甚至还似乎有隐约的金铁交鸣! 皇后还没开口,便见有宫监快步跑进晏庆殿,高声叫道:「不好啦!太子殿下刺杀皇上!现在……现在……外头……」 一语未终,胸前居然有深色洇开,那宫监身子晃了晃,居然就面向下扑倒了! 「啊!」「血!啊!」距离宫门较近的命妇与官眷们首先看见了那宫监背后插着的利刃,立刻惊慌尖叫着向旁侧逃散开。 而皇后反应此时倒是快了:「太子弑君?来人啊!来人啊!护驾!将太子妃快快拿下,还有荀家众人!一并拿了!」 这时立刻就从晏庆殿侧的侧门处涌出身形看起来很是有些骁勇的数名宫监,仿佛早有预备一样直向明锦柔与荀家几人而来! 这一下晏庆殿中更是乱了,外头的声音,宫监的话与死,皇后的反应和动作,就是脑子再慢的人也完全明白了,眼前就是一场宫变啊! 然而这时也就看出各家真正的立场,以及将门女到底与寻常女眷有什么不同了。 几乎是只听啪啪啪几声连响,明锦柔和明华月这对出身晋国公府的姑侄面上全无惧色,不但丝毫没有逃开的意思,反而迎上前去合身便战! 而此时跟随着明锦柔、明华月、俞菱心和荀滢的侍女们也纷纷主动上前加入战团,一开始皇后还是满脸冷笑,呼喝指挥着叫人速速拿下这几个女子,然而也就是一盏茶时间不到,皇后的脸色就有些变了——明锦柔和明华月这两个将门女能打就算了,那几个看起来极其普通的侍女到底是哪里来的! 这个时候当然也有命妇和官眷想要试图离开晏庆殿,去外面看看情况,然而殿门打开一半,便已经能听到外头越发激烈混乱的金铁兵甲之声,而守在晏庆殿外的侍卫和宫监等人显然也是不会让任何命妇官眷走脱一个,于是众人只能在巨大的恐惧中迅速与自己仅有相熟的人紧紧站在一处,完全不知道这场宫变到底会走到什么地步。 而这时候的明锦柔居然还是能笑出来的,甚至在一掌放倒了一个敌人之后,忽然看着脸色越来越难看、正犹豫要不要再叫外头的人进来支援的皇后朗声笑了:「皇后娘娘,你没听过郴州破云营吗?」 皇后真的怔了一下,然而当她下一瞬反应过来——那是程雁翎亲自操练的顶级精锐之时,之间其中一个侍女,又或者说是侍女装扮的高手身形进退极快,忽然跃起一翻,竟是向着自己扑来! 「啊!救命!来人!来人!」虽然皇后身边也不是没人保护,只是她人生中确实从来没有见过行动如此敏捷的高手,惊慌之下立刻便尖叫起来。 但再下一刻,只听啪啪脆响与骨头折断的声音混在一起,皇后根本就没看清楚身边具体发生了什么,就觉得脸颊骤然一下剧痛,整个人都被抽得向旁边栽倒,头脑里一下就嗡嗡乱响,再再下一刻她重新站直身子,也终于看清楚身边发生了什么,虽然,她是真的不想相信,也是不敢相信!怎么自己的脖子上就多了一把利刃架着了! 这时外头的护卫宫监赶进来倒是进来了,然而他们也是震惊地发现,皇后与丽妃娘娘说好的用那埋伏的十六人制服太子妃和荀家女眷等人,怎么现在……现在反而变成了太子妃的和文安侯夫人挟持了皇后和丽妃! 可是那架在脖子上的利刃是真的,皇后与丽妃颤抖而崩溃的反应更是真的:「……你们……你们先退下!」 文皇后大概做梦也没有想过,这一场计划了这样久,预备了这样久,中间付出代价无数的宫变大事,她连一刻的胜券在握的得意几乎都没有享受过,自己就成了脸颊红肿、头脑生疼,脖子上架着利刃的人质了。 而与她相距不过两步的丽妃,想法也有几分相类,只不过两厢比较之下,丽妃明显还是要再镇定几分的。甚至在皇后喝退了外头的兵士护卫之后,丽妃也没有太受到其他命妇眼光的影响,反而还能望向太子妃明锦柔等人:「太子妃,您还是识相些的好,就算挟持了我们,这大局你也是无力回天的!」 第54章 此刻晏庆殿中的近百命妇也是惊慌非常,这宫变大事虽然每隔那么一两代或两三带总是难免发生,但是听说过跟亲自在其中还是非常不同的。谁能知道谁会是最后的赢家? 从局面上看,挑起发难的应该是皇后与丽妃这一方,但是明锦柔的反制真的能力挽狂澜吗?若是皇后与丽妃布置安排的人手军队合适、要是在升平殿里太子已经被制甚至被杀,那么就算明锦柔此刻制服了皇后与丽妃又有什么用? 等到成千上百的军士冲破晏庆殿的大门,就这么五六个身手矫健的女子,就算有人质,又能逃出生天到哪一步? 更何况明锦柔并没有带着太孙元嘉过来饮宴,在换句话说就是此刻谁也没想到升平殿里会传来太子刺杀皇帝的消息——这个消息又是真是假?到底是太子不愿意去西北而弑君逼宫在先,还是皇后这边想先从挟持太子妃以及荀家女眷发难在先? 更何况外头好像人声越发混乱,金铁交鸣声也越来越紧,灯火憧憧之间人影迷乱,这一夜的宫宴之变到底会走到什么方向? 无数的问题盘旋在所有命妇的心头,不少官眷害怕到腿软大哭,这根本就是一场噩梦,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明锦柔此刻越发显示出坚毅心性,与俞菱心互相看了一眼之后,向丽妃也是冷笑一声:「那就等着看,天意到底如何。」 俞菱心则是也压住满心的紧张与混乱,直接去与谦王世子妃、晏司马夫人、楼家夫人等等相熟的命妇,尤其是将门女眷简单商议了几句,众人简单拿了些能聊以自卫的家伙便团坐在一处,相互支应。 此时此刻已经谈不上如何主持局面,毕竟明锦柔身边加上姑姑明华月和四个侍女,身手矫健者也不过就真的只有五六个人,能够出其不意一举抓住丽妃和皇后做人质,使得晏庆殿周围原本布下的皇后和丽妃的人不能立时进来其实就是极限,已经并没有能力叫人出去打探什么。 而外头的人其实也是在等,等到更外围,更主要,更关键的那些拼杀的结果,女眷这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辅助。所以双方在人手都不多的情况下,居然就保持着看似荒谬实际微妙的平衡与僵持,几乎是耗了接近一个时辰,外头的天色已经漆黑如墨,而四周的喊杀声与金铁交鸣的声音则是渐渐降低下来,在晏庆殿里恐惧等候的女眷们几乎全都是害怕紧张到六神无主,腿脚发软,不知道那所谓的大局落定,天意到底偏向了哪一方。 「嘭!」的一声大响,伴随着通明的灯火和浓烈的血腥气,晏庆殿的大门被直接粗暴地冲开,清一色京策军服色的兵士涌入,前有长枪手数十,后有刀剑兵刃银光闪耀,所有的兵士手臂上都系着红色的巾带,命妇与官眷们都吓得尖叫着再次互相搀扶着连连后退,几乎就是勉强抵着墙壁与柱子,做着徒劳的躲避。 而女眷正中的,自然是挟持着皇后与丽妃的明锦柔等人,众人也都看清了涌入的兵士服色,以及兵士中还簇拥着一个身着暗锦披风的瘦高人影。丽妃首先大喜,早已妆容不堪的面孔上满是得意的大笑:「哈哈哈哈!太子妃娘娘,天意如此!你真的以为秦王是有帝王之相的?你们就算有点功夫又如何?你们是断然没有路了!快些将我放了,或许还能留你一条性命!」随即又唤道,「毓庆我儿!快来救为娘!」 这时满殿的女眷虽然惊恐万状,却也因着这一句呼唤而齐齐望向了兵士之中簇拥的、兜帽遮脸的男子——孟毓庆?三皇子魏王? 难道魏王殿下真的没有死,那死的人难道…… 「嫂子!」纵然知道不应该此时失控,然而荀滢仍旧是颤抖着叫了俞菱心一声。 丽妃与荀滢的距离非常近,一下子就看见了她的神色,越发得意:「哈哈哈哈,不识抬举的小贱人!对!死在大火里的,就是你心心念念的齐珂!」 「啪!」 在所有人的震惊之中,那样瘦弱的荀滢居然扬手就一个巴掌打在了丽妃的脸上。 她的力气太小了,虽然也给丽妃留下了一个红印子,但是所有人更加震惊的是——现在已经是绝路了,原本太子妃也好、荀家众人也好,只怕都是没有善终的机会了,荀滢怎么能这时候还掌掴丽妃,难道不怕之后被…… 荀滢自己显然是什么都顾不得了,打了丽妃的同时已经泪如泉涌,回手便拔了自己头上的簪子,刚要给自己一个痛快的了结,便听兵士那端忽然传来了一声清喝:「娘娘!」 混乱的晏庆殿里忽然就声音低下来了一点点,丽妃与皇后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荀滢的手却是一顿,啪嗒一声簪子就落了地。 而众人目光一同汇聚过去,只见那个身形与魏王完全一样的高挑男子又再上前了几步,摘掉了兜帽。 这一瞬,那低了一回的声浪算是彻底静下来了。 丽妃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皇后都手脚哆嗦起来:「你……你……你……你是……」 清瘦而俊秀的青年面上仍旧有淤伤未曾全然褪去的痕迹,然而满腹诗书的温润清华却并没有受到损伤,他还是欠了欠身,就像每一次见到小书呆子的时候,那样隐忍着心头的悸动与情愫,只显露出礼貌与谦恭,不卑不亢,也不惊不惧的:「丽妃娘娘节哀,您的三殿下,已然在他亲自点燃的大火里,殡天了。您过去没有白白伤心,风光大葬的棺椁里,也的确是他的尸骨。」 而这个时候皇后终于能勉强叫出来:「……齐珂???」 「娘娘好眼力。」荀澈的声音从兵士后方也传了过来,「潘郞将已然伏诛,您现在看见的,以为是京策军援军的,不过是羽林郎的假扮而已。」 他一边说着,一边同样快步进了晏庆殿,挥手之间,兵士们纷纷收起兵刃,队列整齐,后头则开始有宫监医女等匆匆跟进来,开始将那些惊魂初定的命妇们一一扶起清点,是要开始交接料理了。 第55章 文皇后见到荀澈的那一刻,这才叫彻底的绝望入骨,万念俱灰,甚至都无力再撑着听见对方多说什么,双眼一翻就直接晕了过去。 而仍旧被抓着的丽妃同样牙关相击,不可抑制地颤抖不休,一生的风浪起伏到了如今,算是彻底化灰,眼睛里明明看见荀澈过来向明锦柔见礼、与俞菱心说话,也看见面前的齐珂、荀滢、明华月、还有诸多命妇等人,然而一时间好像整个世界是没有声音的,人影在她面前是那么清晰,又是那么模糊,好像那么真实,又好像全是梦幻。 她觉得自己听见了荀澈说的话,什么栽赃太子的手段已经被揭破,陛下性命保住了,太子平安,赵王伏诛,吴王殿下断腿,但还是抓住了……还有重臣如何,宗亲如何,谁是叛徒谁不是,哪里起火哪里没有…… 她好像听见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见,整个人飘飘荡荡的只有一个念头:怎么会,怎么会就这样了呢? 怎么就,全都完了呢? 毓庆不是没有死吗?他的信他的底图他的信物他的安排,还有皇后的条件与合作,不是给皇上下了药么,不是给什么都安排好了吗?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呢? 甚至丽妃再听见了那仿佛很遥远的一声呼唤,看着荀滢在齐珂面前直接晕了过去,也看见眼前众人的混乱焦急,好像还是隔了一层云雾似的那么不真实,一直到手臂上猛然一痛,两个人高马大的侍卫过来抓她,要将她带走,丽妃终于回神了。 而这个时候,昏迷的荀滢已经由明华月等人匆匆带走,大部分的命妇也被扶了出去,还在继续主持局面善后的就是太子妃明锦柔,还有那个谁也不知道哪里出来这样多主意的荀澈,以及他的妻子俞菱心。 「荀澈!」丽妃忽然一声大笑,登时将在场众人的注意力再次吸引了过来,连原本要拖着她送去问罪受审的羽林郎也在看了一眼荀澈之后暂时停住了脚步,不知道这位看着就已经像是疯魔了的丽妃娘娘还要说什么。 「荀澈,荀舍人,文安侯世子,」丽妃继续笑道,「你以为你机关算尽了,你以为你什么都赢透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荀澈不由皱眉,与身边的俞菱心飞快交换了一次目光,真的有三分狐疑。丽妃的性子可比皇后坚强多了,就算有丧子惊痛,就算万念俱灰,也不是这个疯法,难道真的遗漏了什么? 可是并没有,宣帝虽然被身边的内侍下毒,但是抢救及时,暂时还是留住了性命,魏王已经化灰,吴王被擒,赵王已死,丽妃和皇后还能有什么翻盘的机会? 他当然是赢透了的。 丽妃这时终于在荀澈脸上的神色里,得到了她这一生中,最最最后的一点胜利与得意,她甚至笑容都放轻柔了些,才一字一字地吐出:「算无遗策的荀世子,你什么人都查过了换过了算进了,怎么就漏了你爹身边的副将曹亮呢?他昨天可是递了消息回京,你爹今天在西北天鹰山,必死无疑!」 【主将荀南衡,失陷天鹰山】 加急军报上的这十个字,荀澈看了一次又一次,即便明知这是两日前的军报,即便知道这失陷未必就是十成十的断魂,即便知道程雁翎已经亲率破云营精锐赶赴天鹰山,明云冀和明锦城也启程在即,他还是完全无法原谅自己。 「啪啪!」抬手便是两个重重的耳光,抽在自己脸上,火辣到他甚至觉得眼前都花了一瞬,可即使是这样的疼痛,荀澈仍旧觉得完全无法与心中那刻骨悔恨痛苦相比万一。 「慎之,你……你不要这样。」俞菱心再一次落了泪,她已经看着荀澈这样彻夜难眠,反复拿着不知道看了多少次的军报在书房中来回踱步转了整整两夜,但她也不知道如何相劝,只能上前一步去抱他:「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父亲吉人天相……」 「慧君,我好恨自己。」感受着怀中的妻子温软的身体,以及她落在自己胸前的热泪,荀澈不由抱紧了她,同样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泪,「我以为自己机关算尽,步步都算到了,可是偏偏就遗漏了父亲那边。前世里……父亲过世时曹亮也死在他身边,我查出了剩下的四个内奸,便以为……以为……如今,如今……如今我是再也没有再一次的机会了……」 说到此处,荀澈再忍不住,几乎是放声痛哭,整个人都要抽空了力气。 「县主已经赶过去了,此事或许还有转机的,」俞菱心扶着他坐下,又主动将荀澈的头抱在自己怀里,「你心里难过我知道,可是你不是也说,事情不到最后一步,总是还有翻盘的机会。父亲久经沙场,身手卓绝,一定,一定不会有事的……」她抽泣着安慰荀澈,可自己也是泪流满面。 话是可以这样说,可是荀澈满心的痛苦,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都说人生在世,很多时候不过一搏,可她与荀澈跟旁人不同,前世的种种苦难皆已尝尽了,这辈子能够得以重来,他们的殚精竭虑、昼夜牵挂,都是为了避免曾经发生过的惨剧,以及珍惜这次绝对不会再有的机会。 先前荀滢两番寻死,虽然事后都是拆开了,但俞菱心每每想到,还是会后怕到全身冰凉。而眼前荀南衡的情况比荀滢还要再危险百倍,他是已经中了马贼的奸计而失陷在天鹰山。 虽然现在还没有消息说遇难,但是在这样天寒地冻的腊月底元月初,西北的山中到底会有多冷,荀南衡再是身手过人也不是神仙…… 她真的不敢想下去。 残月渐渐西沉,再如何痛苦难当,又一个不眠夜也还是慢慢过去了。 而转日一早,荀澈终于下了决断:「慧君,我要亲自去一趟西北。」 俞菱心没有说话。 她只是慢慢低了头,天旭十六年的元月初,与往年都全然不同,因着大年夜的这一场宫变,什么年庆廷议暂止之类一律皆免了去。先前就已经中风未曾彻底痊愈的宣帝在宫宴之中再次中毒,虽然性命看着保住了,也不过就是躺在龙床上还能喘气而已。 第56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而为了料理宫变兵变的所有收尾之事,再度名正言顺监国理政的太子从正月初一开始就与内阁商定了重开廷议,除了宫变之事收尾定罪载入史册,就是主要料理西北这边爆出的紧急军情。因着牵涉到荀南衡,所以俞菱心也都看到了所有送到荀澈书房里的相关卷宗。 简单地说,就是西狄和北戎的所谓马贼之中其实混入了两国的精兵,看似寻常盗匪犯境,其实也有刺探军情,为了将来开战再做预备的缘故。而因着西北的地形,以及当地的军需军备问题,西北如今的局势紧张,几乎不逊于北戎犯境之时的前线。 而荀南衡的天鹰山失陷,当然是内奸曹亮的设计,当中可能还有与敌匪的勾结。现在程雁翎和明家父子都匆匆奉旨赶去,一方面是要营救荀南衡,另一方面也是要继续料理未竟之事。 荀澈想去,她其实早就想到了。 以荀澈前世今生对西北的了解,也未必真的没有用处。但也正因为西北不是郴州那样的常规前线城市,城墙与城防的预备反倒更弱,换句话说就是连荀南衡都失陷在那里,荀澈前往,谁知道是否也会殉国? 可是,她怎么能叫他不要去? 几乎是沉默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荀澈并没有多说什么,他知道,天下最懂他的人就是她,他什么都不用多解释的。 俞菱心最终慢慢抬起了头,秀美的面孔上已经擦掉了泪痕,只剩下温柔的平静:「你去吧。只是,你要记得,如果你回不来,我就随你走。这辈子,你休想叫我再为你守一回。」 荀澈的嘴唇动了动,他竟有些颤抖。 他知道,妻子的话是真的。 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此去西北会有那样的凶险,可是父亲已经出事,此时此刻的荀澈以产能再没有底气说什么算无遗策。而俞菱心此刻的言语更是让他无法不心惊,犹豫再三,他咬了咬牙,还是上前去牵她:「你也不要想的这样严重,还有安哥儿,他还小……」 「啪!」俞菱心抽出了手,不轻不重地打了他一个巴掌,「荀澈,这理由用一回就够了。难道你不知道,上辈子我也是想随着你去的吗?」 荀澈的眼眶再次热了,他怎么能不知道,他当然知道。 他喜欢她,那样那样的喜欢着,她前世里所有的一颦一笑,所有的温柔体贴,她那样含蓄到了极致的神色,他怎么会看不明白。 「好。我答应你。我一定回来。」再次咬牙抿唇,荀澈重新将俞菱心紧紧抱入怀里,「我答应你。」 俞菱心没再说什么了,她甚至也没再哭。人生在世,本来就万般不易。前生有幸开始这段姻缘,今生又能走到现在,她常常觉得,已经是很足够了。 若是天意真的要叫她与荀澈停在这里,那就停吧。 与他在一起,水里也好,火里也罢,生生死死都是可以的。 西北的局势到底有多凶险,她现在也是真的不知道了。 可是也都不重要了,荀澈若是平安回来了,那就是上天垂怜。 倘若西北再生出什么变故,那就是上天觉得给他们这重生两三年的时光已经幸福够了,那她就自己可怜自己一回,决然不再独自煎熬了。 反正今生局势翻转至此,除了荀南衡生死不知以外,荀滢、明锦柔、明锦城、程雁翎、荀淙、齐珂、甚至荀澹荀泽的命运都已经改变,俞家也平平安安,她其实没有太多遗憾了。 哪怕她真的与荀澈一同死了,相信剩下的家人也能将安哥儿好好养大,至于爵位是给荀淙还是给安哥儿,俞菱心其实也都不在意的。 在真正的生死之间,什么爵位荣禄,其实也都算不得什么。 带着这样的心思,后头的日子似乎倒也好过。 元月初五,京城中大部分的家族还在因着宫变大事惊魂未定,勉强操持年节家宴及近亲往来之时,荀澈已经在心意决绝地请旨之后,用最快的速度启程赶往西北。 明华月虽然是坚强性子,但到底眼前面临的局面很可能是荀南衡的殉国,如此的惊痛担忧,加上在宫变之中与人交手相拼也受了伤,一下子就病倒了。 所以初五那日出城去送荀澈的只有俞菱心,荀滢虽然同样担忧父亲、且身体的虚弱也不是一时能立刻恢复的,可看到母亲病倒,还是咬牙强撑着起来协助俞菱心。虽然没有去送荀澈,但在家事上倒是与如今处事越发老练的荀淙相互配合,将家务接手了一半的同时,也亲自去照料母亲的身体。 这让俞菱心确实轻松了不少,同时也越发欣慰,荀淙和荀滢以前在家人的呵护下都有过过于单纯或任性的时候,但如今随着时移世易,弟弟妹妹都是越来越长大了,也越来越懂事了。 随后数日,西北军中的消息一日一报送回京城,寻常军报与六百里加急军报交替使用,几乎就将整个西北的局势状态完全呈报了出来。 个中的细节自然是不会全都放到邸报上,但西北军事既是国之大事,也关系到文安侯父子二人的性命,太子直接命人每日都将军报摘抄一份,秘密送到文安侯府。 所以基本上每日的下午军报送至宫中不过半个时辰,俞菱心与明华月也能得到如今西北的最新消息。 很自然的,每日里的这一刻,也就成为了俞菱心最为焦急、心跳最快的时刻。 尤其是当她看到,西北的局势并没有因为荀澈前世的知识而得到迅速的翻转,反而在严峻的形势下越发胶着,俞菱心的心,也是一点一点,一日一日地越来越沉。 虽然曹亮已经在严审之下交代出了所有的信息,可是失陷在天鹰山的荀南衡却仍旧没有救回,甚至应该说,连踪影都没有找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此时的京城正是元月底最冷的时候,滴水成冰,西北又该如何苦寒彻骨? 荀南衡,真的还有生还的机会么? 第57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而当时间到了二月初,荀南衡亲兵与战马的尸体都相继找到了,荀南衡本人却还是没有。可西狄的马贼势力却再次加强,其实也就是得到了西狄军队越来越不遮掩的增援,一时间连整个西北的防线都出现了危机,明云冀与明锦城受伤的消息也先后传回了京城。 到了这个时候,明华月的身体终于好转,虽然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甚至看上去都好像苍老了几岁,但目光中的坚强与英气,到底是渐渐恢复了。 而俞菱心还是那样平静的照料着家里,虽然也瘦了几分,心绪看着似乎倒是还好。并没有因着西北越来越不乐观的局势而显出多少担忧,甚至还在操持家务的同时生出了几分「闲情」。 譬如更多地将家中的大小事务分派给荀淙和荀滢,再度打发了齐氏回去江州,又时不时带着安哥儿回娘家去探望俞伯晟与俞老太太,也会看看俞正杉与如今越发懂事的俞芸心。 俞老太太虽然也惦记俞菱心和安哥儿,但见她在这个时候常常回娘家,还是很有些担心:「你们府里这样,你还是多照顾你婆婆和小姑,怎么好将家务分给小姑和小叔,倒自己出来?以后多少时间回不得娘家,菱丫头,你可不是这样不分轻重的性子啊!」 俞菱心却只是笑笑:「没事的,如今淙儿和滢儿都长大了,家事上多锻炼锻炼也好。」 除了这个,别的她也没再说什么,即使俞老太太和俞伯晟都再劝了她两回,俞菱心却也当做没听见,还是又回了两次娘家,只是坐的时间更短些。 而另一方面,她好像越发的喜爱刺绣与针线了,不离开侯府的时候,俞菱心将所有没有家务的时间都几乎拿来做针线了,除了怀抱安哥儿,或是黄昏时分等候军报消息之外,她就是一直在做针线。 给安哥儿大大小小的衣裳,给祖母的、父亲的,给婆婆的,给荀滢的,给荀淙的,还有一件给明锦柔的。 十数日里裁裁剪剪,飞针走线,做的眼睛都有些发花。身边的丫鬟们看着都是心惊,虽然不知道少夫人这哪里来这么大的兴致,但她们到底是贴身服侍跟随俞菱心那么久了,总是大约能感觉的出,在俞菱心看似平静的模样下,心里应该是牵挂荀澈到已经要发疯了,或许强行让自己手里忙些活计分分心,这等候的煎熬还能淡几分。 而到了二月中,西北的军报忽然从一日一报贬为了一日两报,显然情势的变化与紧急又与先前不同。而大约这里实在是牵涉到什么军国机密,太子也停了给荀家密抄消息的恩旨,但每日还是叫人过来简单禀报一声,告诉俞菱心:荀澈平安。 俞菱心没有叫人多问或者多打听,她的心早已经渐渐沉得不见底,她甚至觉得,或许某一天,那每日禀报的消息就断了。 而到那时候,她也就该上路了。 在那之前,她还是先将该做的、能做的,都尽力做了。不管是将家里的事情再一次的教导叮嘱了弟弟妹妹,又或是力所能及地给亲人留几件念想之物,总之能做多少就是多少了。 只是俞菱心没料到,那「荀澈平安」的消息,居然断得那样快。 也就是七日的样子,到得二月二十一那日,她从初见暮色,一直等到了华灯初上,又等到了天色全黑,始终都没听到下人禀报说太子的人过来送信。 反而是在她彻夜无眠之后的转日一早,外头的流言穿进了耳中——西北重镇庆桑突遇奇袭、大火焚城,所有城中的将领,凶多吉少! 俞菱心抿了抿唇,又眨了眨眼,随后才轻轻电点头:「我知道了。」 然而这样一如平时的平静,却比什么样的反应都更吓人,荀滢当时就哭了,身边的人也赶紧相劝,可是落在俞菱心耳中,却都是茫然的。 很快太子妃明锦柔就亲自赶到了文安侯府,但她说了什么话,明华月又说了什么,俞菱心也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她的一颗心,彻底地丢了。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想起了丽妃在宫变彻底失败之时的反应,丽妃那时候的茫然与迟钝,目光的空洞与绝望,俞菱心当时都看见了。 她当时也觉得看懂了,宫变失败,是要抄家灭族、千刀万剐的。丽妃有失去所有的一切,万劫不复,所以一时间就魔怔了一样。 而现在她呢? 俞菱心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感觉是不是与当时的丽妃相似,只是她没有获罪,也没有危险,她还有儿子,有父亲,有祖母,有弟弟妹妹,有很多很多东西。 但是再想想,她觉得她还是跟丽妃一样的。 因为她失去了荀澈的话,也就等于失去整个世界了。 「慧君姐姐,慧君姐姐!」而这时连连叫了她好几声的明锦柔已经实在无法,索性动手去摇她的肩,「还没有说一定是那样严重的!表哥可能不在庆桑!」 俞菱心还是平静地点了点头:「恩,可能不在,也可能在。」 明锦柔无奈,然而这话也实在无法否认,只好咬牙道:「总之你先别急,如今西北的形势更乱了,军报可能要暂缓几日,但是你再等等,程姐姐传信说再过五天会派人回京,到时候就能问个明白了,你先别急,稳住些,好不好?」 「五天?好。」俞菱心点点头,居然还是没有哭,甚至一丝想哭的冲动也没有。 而这五天,大约是她人生里过的最慢,也是最快的五天了。 俞菱心没有再做针线,身边的人根本不敢让她去碰什么银针与剪刀之类的锋锐物品,荀滢与荀淙甚至主动拿了家务过来问她,有些他们能做事情也要过来问问,尤其爱抱着安哥儿问她。 而她只是一一答了,平平静静的,仔仔细细的,甚至还会对荀淙与荀滢多加几句叮嘱,要他们以后好好照顾母亲,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至于荀淙和荀滢眼里的惊痛与害怕,俞菱心已经无力再多顾忌了。她稍微一停止说话,眼前便都是荀澈的音容笑貌,不管是他前世里在病榻上的挣扎与苦痛,还是今生他们从重逢到成婚再到如今所有的恩爱与甜蜜,她想着想着,便是半日。 第58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可眼泪还是没有落下来,甚至在某一个时刻,俞菱心自己也会想,她现在为什么不哭呢? 不过一切的胡思乱想总是有个尽头的,五天时间忽忽而过,越发清瘦苍白的俞菱心又在黄昏时分到了晴雨轩的书房,坐在荀澈最习惯的位置上,安安静静地等着。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所幸的是,这次她没有再等到日落西山、夜色漆黑,几乎是戌时刚过,她就听到外头下人急促的奔跑脚步声:「少夫人,少夫人!世子他——他回来了!」 「什么?」 足足平静了快要两个月的俞菱心终于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她甚至顾不得掐自己一下看看是否做梦,简直是毫不犹豫地起身便向外急奔而去! 甘露和霜叶都吓了一跳,连忙抓起披风便追,这二月底的天气多冷,少夫人怎么能这样往外冲呢! 可是俞菱心根本顾不上,这哪怕是梦也要做一次,她等不得了,一刻也等不得! 大约是这一口气实在提的太久太久,俞菱心冲到中庭正路上的速度之快,甘露居然都只是勉强跟上。 而当俞菱心自己停下脚步的一刻,也正是满身风霜的荀澈刚刚到达中庭的时候。 夫妻二人四目相对,俞菱心早已满脸是热泪,嘴唇抖得完全说不出话来,而错眼之间,赫然见到荀澈身旁的高大身影,竟然是瘦削了许多的荀南衡! 父亲也平安回来了! 「这……真……」俞菱心大悲大喜之下,那一个好字都没说出来,头脑之中就一阵强烈的眩晕,整个人险些栽倒。 「慧君!」荀澈立时抢上去扶她,他太着急了,手里的力气也有些大,把俞菱心的手臂都捏疼了。 可也就是这样清晰的一疼,反而让俞菱心更加确定眼前不是做梦,她哇地一声便哭了出来,像个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什么都不在乎了。 荀澈抱着她,同样是泪流满面,身边的家人们看着想要笑话他们夫妻几句,只是每一个开口的,或者哪怕只是试着开口的,都忍不住也红了眼眶,落下泪来。 而等到所有的眼泪之后,自然便是阖家重新欢聚的时刻,荀南衡与荀澈父子各自回房更衣盥洗,也分别在各自爱妻的又是心疼牵挂,又是嗔怪不满的泪眼中,将西北局势的惊险、变故与计策分说了一番。 简要说来,便是曹亮勾结了西狄的马贼,将荀南衡陷入了天鹰山,他也的确曾经有数日的危险。但到了荀澈抵达西北的第三日上,就已经得以脱困。 但是荀南衡此番西北的整顿过程中,其实查出了在曹亮之外,西北本地的豪族以及军中,都有人是一直在跟西狄暗中勾结,所以当荀南衡被救出之后,父子二人就商定了这一出一明一暗的双簧戏。 表面上荀澈一直放出消息,表示没有找到父亲,甚至连太子与阁臣都不知道荀家父子的计谋,还真的以为是没有找到。也正因如此,才让西北军中的其他内贼放松了警惕,最终在庆桑做出了一场引君入瓮、内外夹击的局,虽然并没有能将西狄的马贼一举全歼,也是在重创敌人之外又抓到了紧要的头领若干。 这也是为什么程雁翎要「派人回京」的真正原因,这复杂的前因后果根本不是加急军报可以写明白,而且进一步肃清细作和通敌余孽的事情也仍旧需要继续。 当然,连太子和阁臣们也没有想到,这派回京城的居然是诈死的荀南衡,以及真的没有死的荀澈。 明华月那边如何与荀南衡或慨叹或抱怨暂且不提,俞菱心听了这些,又是半晌没有说话。 荀澈瞧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赔笑道:「局势复杂,我实在不敢偷偷给你写信,还望你不要生气。」 俞菱心轻轻舒了一口气,看着荀澈这些天在苦寒砥砺之中憔悴了不少的脸庞,眼眶又有些微微发红,然而却不是抱怨,而是满满的心疼:「所以你有没有受伤?是不是特别辛苦?」 荀澈不由笑了,这真的是他的慧君啊,前世如此,今生如此,什么时候都是如此,永远永远都是最心疼他的。 「一点点。」他挽了袖子给她看,「就这里肿过,现在好多了。另外腿上也有几块淤青,旁的便没有了。」 俞菱心伸手去给荀澈轻轻揉了揉:「回头请小郗太医给你配几副外用的药,好好泡几日药浴调理调理罢,想来寒气也是重的,可别落下病了。」 荀澈含笑点头,又移了移身子,伸手去搂她的药,低声道:「我也想到了,刚才已经跟小郗提过了,让他配十副阴阳调和的药浴,你也该一同调理才是。」 「这是想什么呢。」他熟悉而温热的气息就在耳边,纵然是老夫老妻了,这话里的意思还是让俞菱心有点不好意思,伸手就要抵住他。 「哎,对了,」荀澈忽然想起来,侧头问她,「慧君,你说实话,过去这些日子,你有没有给我偷偷做牌位?」 「什么?」俞菱心先是一怔,随即才想起以前的话,连忙去啐他,「呸呸呸,胡说什么。我给你守一回还不够么,就算要做,也得做一对。」 荀澈的笑意越发舒展,认真地点点头,探身去亲她:「你说的对,咱们确实是一对,生生世世都要成双成对的……」 【番外三】 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可是这喜事若是一时间太多了,都爽在了一处,也真是够瞧的。 这个道理,大部分人都没想过,毕竟人生在世,各有难处,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纵然是荣华富贵到极致的皇亲国戚,还指不定有什么三亲六故的难处、妻妾子女的不平呢。 而说到这一点上,莫说京城内外,就是大江南北的官绅百姓,都多少有点缩缩脖子,心照不宣的意味。 毕竟,如今还卧病瘫痪在乾熙殿,皇位早就在退与不退之间的万岁爷宣帝他老人家,大约就是个有钱有权有妻有子然而糟心无比的典型了。 第59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天旭十六年除夕的宫变之后,谋逆有份的文皇后与丽妃朱氏两族皆灭,看在慈惠太后的份上勉强给朱家留了十岁以下的幼童,文家则只有那一位嫁到太子东宫的侧妃得以出宫落发,虽然前程断绝,好歹留得性命一条。 三皇子魏王是早已在王府大火之时殒身,四皇子赵王也在宫变之夜伏诛,二皇子吴王一时虽然性命还在,但经过内阁与中书省反复商议,最终还是上报给了卧病残年的宣帝,请宣帝给二殿下赐下御酒,带着最后的体面上路。 宣帝在病榻上早已言语艰难,面对着自家贤妻美妾爱子的下毒与逼宫,也不知道到底是愤怒更多还是伤心更多,总之最后还是亲自选了一壶鸩酒赏给吴王夫妇,到底没有将屠戮手足的这个名声再推给太子。 而这一切的腥风血雨,到得天旭十六年的春末便彻底落定,不管是杀头还是流放,是审讯还是留档,都在五月底之前收尾结束。 待到天旭十六年的秋风吹拂之时,京城上下的气象已经焕然一新。若非说有什么还叫人挂心的事情,大约就要数文安侯府荀家,以及与荀家最亲近的明家与俞家,密密匝匝叠在一处的婚事和喜帖了。 几乎是五月刚过,玉竹堂和晴雨轩里就没有个消停的时候,明锦城、荀滢、荀淙、俞正杉甚至俞芸心还有荀澹,一个一个来来往往的就跟走马灯一样。 一开始还说是过来探望荀澈和俞菱心,还有如今一天天活泼成长的安哥儿的,倒是的确也带着各色各样的礼物,天南海北的新鲜玩意儿,亲手书画或刺绣的仔细体贴,俞菱心简直觉得自己这是回到了送嫁添妆的那个时候了。 然而稍微沉一沉,她就有些哭笑不得了,既是明白的很,也是略略地有些头大。 这让人精神爽的喜事,来的真是排山倒海啊! 最有资本着急的,当然是明锦城。他从少年时就喜欢程雁翎,然而人家婚约早定,他又觉得自己兵法武功皆不如这位表姐,硬生生压着心思等了这样久,如今好容易祁家旧债已清一刀两断,如今又大局落定,年过二十的明锦城简直恨不得就跟当初荀澈提亲的时候一样,风驰电掣地赶紧过了流程。 可程雁翎却是不着急的,她倒是没说不喜欢明锦城,然而却也没说喜欢。昭宁大长公主与程将军夫妇更是稳当的很,虽然与明家荀家皆是亲近非常,但也没丝毫露出什么松动口风,这让明锦城急的越发上火,羽林营的差事稍微松快几分,就频频往晴雨轩跑,要找荀澈出主意。 荀澈却不爱见他,他殚精竭虑了这么久才提前摆平了整个局面,又在西北出生入死这些日子,让自家媳妇担惊受怕到要生要死,如今好容易风平浪静了,他还想闭门休息,早日算计出荀小小二呢,哪有心思开解迟钝程度堪比太子的明锦城? 所以每次到这个时候,荀淙与俞正杉就是最好的挡箭牌。 两个小家伙如今也是心急火燎的,见着明锦城就诉苦:「表哥,你说我应该怎么跟我爹说?我觉得她是喜欢我的,她哥她爹对我也挺好的。可是我现在也没官职在身,总觉得拿着家里的名头提亲就跟个纨绔似的。但是我又不能不提,当初她进京是来选秀的,耽搁到现在已经很久了,万一回了泉州,这远隔千里的,我可怎么办啊!」 说到这里,荀淙那唉声叹气的样子比他爹还老成几分。 相比起来,俞正杉到底跟明锦城比较不熟,也不好意思直接跟明锦城说什么,但开解荀淙的时候也是一脸情伤模样:「哎,荀四哥,你的心情我懂。我每次想到小婵的家人,也是的。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这人间之事,真的是万般皆难。」 「哎。贤弟。」 「哎,四哥。」 两个小家伙一个不到十六,一个不到十五,举茶如酒,满面愁容,让明锦城额头的青筋都跳了又跳,很想在二人头上各敲一个暴栗,但忍了又忍,还是算了。 或许再问问自家妹妹会有些主意,毕竟跟程雁翎最要好的还是明锦柔。 然而他例行公事的帖子刚递进宫,好消息就直接从重华殿传来——太子妃明锦柔,又有身孕了。 晋国公府自然阖府大喜,荀家楼家等等三亲六故也是欢喜非常,往宫里流水一般送入贺礼之外,到晋国公府道贺的当然也不少。 而这个时候,当然也有长辈过来拍拍明锦城的肩:「你妹妹实在是个有大福气的,你这做哥哥的,咳咳,也得紧着点。」 这话简直直接戳进了明锦城的肺管子,谁说他不想紧着点儿!!! 然而就在他看着程雁翎的又英气又明丽的脸庞心里暗暗运气盘算个没完的时候,荀家那边却先传了喜信。 齐珂在这次的宫变平叛之事上立了大功,然而面对太子与阁臣们的嘉赏,齐珂却只推拒了破格入朝为官的封赏,只求了楼相一封荐书,转而拜入了文渊书院,要去潜心学问。此举自然是赢得了士林称赞无数,而拜入文渊书院的三个月之后,由言大儒做媒提亲,荀家小女的婚事终于经过了无数风波之后,花落文渊。 对此,荀南衡与明华月夫妇自然是万分不舍,荀澈面上看着平静,背地里跟俞菱心也犹自有些悻悻的,心情最复杂的反而是荀淙,虽然高兴妹妹有个才华相当、情投意合的才子姻缘,可自己的婚事岂不是就要向后拖了? 着急之下,最终还是厚颜无耻地直接去晴雨轩里跪着求他哥想主意,三磨五赖撒泼打滚,最后连好事成双,给老太太冲喜、给皇上祈福之类的浑话都说出来,连荀澈带俞菱心都是又气又笑。 不过确实看着那段家姑娘是个行事果决,心思清明的好姑娘,而荀淙也确实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于是在三亲六故为荀滢的贺礼还没预备齐全的时候,文安侯府为四公子荀淙提亲定亲的消息也传了出来,虽然确实也有些冲喜的说法,荀淙却是美上了天,甚至还不忘给俞正杉也带一句:「嫂子也想着点正杉罢,他都急的瘦了。」 第60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其实俞正杉的婚事比荀淙的还简单,当初晏家不愿意,到底是顾忌着荀家内部不知道到底会如何,到底长房二房是亲兄弟,老太太也是侯爷的亲娘。一时闹起来了似乎要翻脸,谁知道哪天和好了又有什么念头。晏家当初不愿意跟荀泽结亲,主要还是看不上二房的做派,俞正杉的勤奋上进还是人人可见,再者如今时局翻转,荀澈这样年轻便高居三品,将来前程不可限量,与他的小舅子结亲,谁还能不愿意呢。 俞菱心虽然觉得婆家已经有两件婚事实在是够忙的,但总也没有因着这个就叫娘家堂弟的婚事等一等的道理,于是跟荀澈商量了之后便索性亲自保了媒,所以一时间这京城中的红绸红锦都抢手起来,一方面是几家要做亲的急着买,再者便是送礼的也忙得很。 而在这个时候,俞菱心却没料到另两件婚事居然也差不多要定了下来,一个是荀澹与聂婧娘,当初荀澹觉得自己父亲祖母或者会玩火烧身,还是不忘请求荀澈夫妇照看聂婧娘,而如今荀家二房远迁柳州,不知将来前程如何,聂婧娘也还是愿意远嫁过去,看来二人也是当真有情。 这件婚事虽然也不需要俞菱心如何操心,不过就是送了一份礼物,但想起前世里聂婧娘在与荀澹的婚事不成之后嫁给了齐珂,而今齐珂却成了荀滢的未婚夫,俞菱心还是有几分慨叹,这世事流转也是在是奇妙的很。 而更让她惊讶的还有另一件——小郗太医与俞芸心。 若说聂婧娘前世今生都是先与荀澹有情,世情回转之间也算重得圆满,俞芸心跟小郗太医不知道什么时候看对的眼,可就让俞菱心意外到了极处了。 她的确知道俞芸心如今越发大了也越发懂事,不与苏家人再如何牵扯来往,但与小郗太医却是什么时候搭上的? 荀澈倒是淡定多了:「我请小郗暗中照应着些你们家,主要是怕人家从你家里下手。至于他们怎么互相瞧上的,谁能知道呢?所谓情不知所起,大约如是罢。」 俞菱心想了想,不由哑然:「那倒也是,不过这样兜兜转转一大圈下来,如今婚事还没落定的,还是只有锦城与县主了?」 荀澈摊了摊手:「听说县主以前曾经说过,想娶她的人,得能胜过她才行。」 「哇——」隔壁一声婴孩啼哭传来,俞菱心赶忙过去看安哥儿,同时也叹口气:「我就当这是安哥儿心疼他锦城伯伯了。要想胜过县主,那实在是……」 荀澈揽着她的腰一同过去,只是笑:「其实这也没有那么难的,到底他自己这鸳鸯帖子能不能写的成,就看他什么时候开窍了。」 说着,目光向旁侧的书案一扫,目光掠过大红刺金的婚书帖子,还是那样满了从容悠闲,甚至让人地想揍他一拳的意味。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吾家奸夫最宠妻》卷一 作者:墨墨雪 02、《吾家奸夫最宠妻》卷二 作者:墨墨雪 03、《吾家奸夫最宠妻》卷三 作者:墨墨雪 04、《吾家奸夫最宠妻》卷四 作者:墨墨雪 05、《吾家奸夫最宠妻》卷五 作者:墨墨雪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