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孽相公逗娘子 卷三》 v第一章 【正文开始】 快到元夕,城中处处都在布置灯会,未搭好的彩楼和灯山到处都是。按照旧制,从正月十四开始放夜,连续三晚,百姓可自由出门游览灯会,届时还有很多表演。等过完元夕,这个年才算是圆满。除夕夜里城中闹得人仰马翻,家家户户不得安生,所以百姓就格外看重元夕。 嘉柔到了崔府门前,崔府官家提前收到消息,早就在门外候着,亲自迎她进去。 卢氏在崔老夫人的屋子里,嘉柔进去,向两位长辈行礼拜年。崔老夫人把她拉到身边,搂着她道:「昭昭,外祖母就等你来呢,金叶子都给你备好了。」说着让婢女去取了盒子来,里面是片巴掌大的金叶子。 「外祖母……」嘉柔睁大眼睛,哪有给这么大的金叶子,就像是变相塞钱。 「收着吧。除夕夜家里的孩子都眼馋这个,大家谁都不肯给,就给你留着呢。」卢氏掩嘴笑道。 嘉柔只好收下来,又陪老夫人和卢氏说话。崔老夫人摸着嘉柔的手,叹气道:「昭昭年纪最小,倒是嫁得最早,多好啊。哪像你的表兄表姐,半点都不让人省心。」老人家嘟囔着,语气却是可爱的。 嘉柔心头一动,去看卢氏。卢氏解释道:「大郎就不说了,还是老样子。从年前我就给二娘张罗人家,看了好几户,她都不满意,说急了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见。过了这个年她就十八了,再不嫁就是个老姑娘,只能别人挑她了。」 「表兄表姐都在家里吗?」嘉柔这才问道。她其实一早给崔雨容来了消息,要她今日想办法拖住崔时照,他肯定是在家的。 「在,都在二娘屋子里呢。」卢氏点头道。 「外祖母,舅母,我能去看看表姐吗?」嘉柔问道。 「当然可以,我送你过去。」卢氏起身,跟嘉柔一起从老夫人的屋里出来。嘉柔知道卢氏有话要问,否则哪里需要亲自送她。等走远了,卢氏果然问:「昭昭,你身子没事吧?刚才在屋里,我没敢问。」 前些日子,嘉柔吐血的事情,崔家也知道了,立刻派了人去李家询问。本来卢氏还想亲自去看看,但崔李两家如今在朝堂上不算是一派的,崔植又不在都城,她也没敢贸然登门。但是家中一律都是瞒着老夫人的,怕她年纪大受不住。 嘉柔笑道:「舅母放心,我没事,就是气血不顺,没传的那么夸张。您千万不要告诉阿娘和外祖母。」 卢氏看她面色红润,说话有力,的确不像是有大毛病的样子,便点了点头。府中下人回禀的时候也说,嘉柔没有大碍。 「舅母还件事想问你。除夕夜回来后,二娘就怪怪的。她与你一向投缘,你知不知道,她心里头有喜欢的人了?」卢氏忽然说道。 知女莫若母,日常相处,卢氏肯定会看出端倪。但这话不该嘉柔来答,她只说道:「表姐没有与我多说。舅母有空的时候,不如好好跟表姐谈一谈,也许她会愿意说?」 卢氏知道从嘉柔这里问不出什么,无奈地叹了声。听说李家郎君很疼嘉柔,身边一个乱七八糟的女人都没有。卢氏也想自己的女儿觅得一位如意郎君,可女儿的婚事,哪里是她们母女俩想如何便能如何?还得过崔植那一关。卢氏隐约猜到了女儿不肯说的缘由,只怕…… 她们走到崔雨容的住处,卢氏就回去了。 嘉柔走进去,婢女和随从都在院子里,忽然听到里头崔时照喝了一声:「胡闹!」 嘉柔赶紧进去,看见崔雨容坐在榻上,伸手挡着头,崔时照正举起手,作势要打她。 嘉柔连忙挡在崔雨容的面前,张开手护着:「表兄!」 崔时照看到她,立刻收了手,背过身去。她发髻上的步摇,耳上的珍珠,只看一眼,全都印在了他的心里。他闭了闭眼睛,往前走两步,站在窗边。 流过庭院的那条小溪载着几片落花,匆匆流过。恰如相思了无痕。他挥手让院子里的下人都站到外面去。 嘉柔坐在崔雨容的身边,抚摸着她的肩膀。 崔雨容眼角还挂着泪珠,头发只随意挽了个髻,面容憔悴。她抓着嘉柔的手臂好一会儿,好像要汲取力量,转头对崔时照说道:「阿兄,我不想嫁什么刘公子,郭公子,你跟父亲说,好不好?」 崔时照的侧影清冷,口气更冷:「你以为父亲会同意你跟王承元在一起?他可是契丹人,还是与朝廷作对的成德节度使的弟弟。收起你的心思,不要妄想。」 崔雨容没想到他早就知道,还以为自己隐瞒得很好,一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她跟王承元发乎情止乎礼,并没有逾矩的行为,但早已认定了彼此。 「为何是契丹人就不可以?」嘉柔忽然说道,「皇室先祖,身上有鲜卑人的血统。我朝幅员辽阔,广纳四海,在朝为官的大将也有很多是胡人。我阿耶,也不是汉人。莫不是表兄对血统有什么偏见?」 崔时照侧头看了她一眼,嘴角微抿。桃花眼中的光芒,忽明忽暗。他并不是那个意思,但也不想多做解释。 崔雨容拉了拉嘉柔的袖子,冲她摇头。家中还没有人敢用这种口气跟阿兄说话,父亲去了任地之后,整个崔家都是阿兄在做主,连母亲跟他说话都带了几分客气。 嘉柔也知道自己今日来是有求于崔时照,刚才一时心直口快,不小心得罪了他。毕竟世家大族对于门楣的偏见,是根深蒂固的,也并非他一人如此。 崔时照负手出门,嘉柔追到院子里,叫道:「表兄留步。」 「何事?」崔时照并未回头,身上的气势俨然已经有了几分将来重臣的风范。 嘉柔清了清嗓子:「我有事想请你帮忙。」她也觉得自己脸皮很厚,刚在屋中顶撞了他,现在又找他帮忙。可找孙从舟的事不能假手于外人,只能硬着头皮向他开口。他若不答应,她再死皮赖脸去外祖母或者舅母那边求援。 v第二章 崔时照不语,等她继续往下说。她身上淡淡的香气,随着一阵风浮动到他周围。他不敢与她多呆,又贪恋两人独处的时光。 小时候她胆子更大,看他不敢骑烈马,一鞭子就打在马屁股上。那匹马差点把他摔死。事后她居然绑了两根藤条在背后,到他房中负荆请罪。还说她跟她阿弟的骑术都是这样练出来的。他简直哭笑不得。 其实她一直在闯祸,做事出格,性情顽劣。崔时照也不知道自己喜欢她什么。 但喜欢便是喜欢了,哪有因由。一颗心全被她牵动着,七上八下。 她在背后说:「我想找个没什么名气的游方医,名叫孙从舟。以前他给我夫君看过病,大有起色,可后来就下落不明了。若表兄能帮我找到此人,嘉柔日后必定报答。」 原来是为了李晔的事。骊山一见,那人看上去与普通人无二,他以为外界的传闻都是假的,看来身子是真的不好。 「你把此人的详细情况告诉我的随从,我会派人去找,一有消息便会通知你。还有其他事?」崔时照淡淡地说道,始终背对着嘉柔。 嘉柔觉得他好像连看她一眼都不愿意,但他答应了帮忙找孙从舟,嘉柔还是道谢。 「不必。」说完,人已经走出院子了。 嘉柔回到屋子里,崔雨容忙问她:「怎么样,你跟阿兄说了吗?他答应了?」 嘉柔点了点头,崔雨容笑道:「我就知道他会答应的。他这个人其实面冷心热,我知道他那么说,都是为了我好。崔家如今在朝堂上没有助力,父亲想用我的婚事为崔家拉拢一门强大的姻亲,所以断不会同意我跟王公子在一起。可我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不想把婚事当做一场交易。」 嘉柔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静静陪坐在侧。 从前,她也以为跟李家的婚约是阿耶跟李家家主的交易,她不喜欢李家的人,所以千方百计逃避婚事,错过了李晔。她知道上辈子崔雨容应该没有跟王承元在一起,否则虞北玄肯定会说王承元娶的妻是她的表姐。 大概最后还是屈服于命运了吧。 「我想买点东西,你陪我去吧?」崔雨容说道。 嘉柔自然是答应,出去走走也比一个人闷在屋中好。日子久了,会闷出病的。 街上到处都在张灯结彩,连东市都搭建了高大的彩楼,很多人围在楼前看工匠把各式的彩灯挂上去,虽然没有光亮,但能想见夜里必定一片华灯璀璨。 崔雨容带着嘉柔进了一家兵器谱,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兵器,店主是一个胡人。他看到崔雨容就笑:「娘子定制的匕首已经打造好了。」 「你打匕首干什么?」嘉柔奇怪地问道。 「你别多心,我只是用来防身的。以后再遇到除夕夜那样的事情,我也不至于太害怕。」崔雨容故作轻松地说道。 嘉柔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总觉得这匕首是有其它用处的。 这时,门口传来了喧哗声。店铺里的人都出去看热闹,嘉柔和崔雨容也走到门外,看见长平正命一群人追一个女子。那女子东躲西藏,神情慌张,转过头来,却是顺娘。 顺娘将一个摊贩上的东西砸向追自己的人,大声说道:「长平郡主,您这是要干什么?我和你无冤无仇啊。」 「少废话,你今日必须跟我回去。抓住她!」 顺娘慌不择路,冲进人堆里,一眼看见木嘉柔,犹如看见了救命稻草,大声喊道:「阿姐救命!」一下子躲到了嘉柔的身后。那群追赶她的人,纷纷停在嘉柔的面前。 嘉柔不想管顺娘和长平之间的私怨,顺娘却躲在她身后不肯出来,口里不停地念着:「阿姐救命!这个女人要杀我!」 长平慢慢地走过来,上下打量着嘉柔,眉毛微挑:「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崔府寿宴那日她们有过一面之缘,若不是嘉柔相貌出众,长平也不会对她有印象。但她不等嘉柔回答,又说道:「这个女人叫你阿姐,你们是姐妹?你要护着她?」 嘉柔虽不打算帮顺娘,但她们是姐妹这点也确是事实,便点了点头,问道:「不知她何处得罪了郡主?」 长平只顾看着手里握着的牛皮鞭子:「她倒是没有得罪我,是她的男人得罪了我的男人。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否则我连你都不放过。」 顺娘在嘉柔身后说道:「冤有头债有主,若是使君得罪了郡主,您尽管找他就是,为何要找我?」 「少废话!他那么多小妾就带了你进长安,证明你是最得宠的,抓了你自然有用。你们还不动手?」长平吩咐左右。她这个人通常是不会讲道理的,想什么便做什么。 一群人围过来,伸手要去抓顺娘。嘉柔知道顺娘想把自己当挡箭牌,上次来报信,也有纯心气她的意思。本想让她自生自灭,可顺娘紧抓着她后背的衣服不放,干脆整个人贴在她的身上,低声说道:「阿姐若不护着我,我就告诉长平郡主你跟淮西节度使的事情。」 嘉柔皱眉,她们带来的人,被阻挡在几步远的地方,被一群人围着,不能近身。 躲避中,崔雨容不知被谁推搡了一下,跌坐在旁边的地上。那群人开始攻击嘉柔,嘉柔连连后退。她许久不活动筋骨,但也不能坐以待毙,抓住一个人的拳头,将他的手臂拧到身后,一脚踹开。 「长平郡主,你可知道她是谁!」崔雨容大声说道。 长平懒得理她,能是什么了不得的人?长安城里的勋贵没有她不认识的,也没人敢逆着她。她看到嘉柔有身手,展开手中的鞭子,用力地抽了过去。 「嘉柔小心!」崔雨容失声惊叫。 鞭子没有抽到嘉柔的身上,而是被一个从天而降的人抓住了,随即有一群人冲出来,护在嘉柔和崔雨容的身边。长平定睛一看,叫到:「凤箫?你怎么在这里?」 凤箫对着长平行礼:「广陵王刚好在附近,见这边发生了争端,遣属下过来看看。这位是骊珠郡主,郡王内弟的妻子。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v第三章 不远的地方,虞北玄退回一处栅栏的后面,凝神听他们说话。广陵王的内卫竟然在保护她?此人在南诏的时候见过,手里拿着广陵王的令牌。刚才若是对方再不出手,他也要出手了。 广陵王和这位妻弟的关系,似乎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除了那个叫凤箫的人是刚刚赶来的,其余人早就藏在附近了,一直在暗中保护她。 长平微愣,竟然是骊珠郡主?云南王的女儿,难怪有身手。想来刚刚那个女人也是云南王府出来的,她还当是个普通的小妾,怪不得如此奸猾。 嘉柔扶崔雨容站起来,崔雨容低声道:「这位郡主果然刁蛮,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打人。你没事吧?」 嘉柔摇了摇头。她对突然冒出来的这些人也感到奇怪,再回头去找顺娘,哪里还有人影,肯定是刚才趁乱溜掉了。这女人先是祸水东引,然后自己逃之夭夭。 长平也发现顺娘不见了,只能收手。她知道了嘉柔的身份,也没放在心上,只是问凤箫:「兄长在哪儿?」 凤箫回头看了嘉柔一眼,确认她没受伤,才对长平说道:「郡王就在附近,属下这就带郡主过去。」他收到暗卫的消息,说这边出事了,赶紧过来解围。长平郡主是广陵王最疼爱的妹妹,可骊珠郡主是郎君心尖上的人,两边都不好得罪。 他们从嘉柔的面前走过去,嘉柔也没说什么。若是她年轻的时候,肯定要跟长平打一架,争个对错。崔雨容抱着自己的手臂说道:「她有什么了不起?同样是郡主,凭什么打你?你就不该这么算了。」 嘉柔反过去安慰她:「她是太后在宫里养大的,地位自然比我这个偏远边陲的落魄藩王之女要高。你没看广陵王的人也向着她?反正我们没有受伤,还是算了吧。」 崔雨容本来在生气,见她还有心思开玩笑,忍不住笑出来:「什么落魄藩王,偏远边陲的,你的郡主之位也是朝廷封的好不好?不过那个顺娘又是怎么回事?」 嘉柔挽着她的手臂说道:「走吧,回去的路上跟你细说。」 虞北玄看到她们要走,本是迈出了一步,常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跪在他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虞北玄皱眉问道。 常山说:「主上,属下知道您放不下骊珠郡主,可是您现在出去,能做什么?就算您不把李四郎和李家放在眼里,那长平郡主是什么性子,您最清楚。她若知道您的心意,会放过骊珠郡主吗?你是要做大事的人,怎能陷于儿女私情!」 虞北玄一时语塞,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心头郁结。他不是怕长平,长平是舒王用来拴住他的绳索,他顾忌的是舒王。他现在还没有能力跟那个男人抗衡,只能忍耐。 「主上!」常山抓着他的袍子,怕他不肯听。当初在南诏的时候,他也这样劝过很多次。 虞北玄思忖片刻,才道:「你起来吧,我不去便是。你去打听一下,她的身体是否已经无碍。」 「是!主上英明!」常山站起来,「属下这就去。」 虞北玄侧目,目光痴缠着那抹飘然而去的倩影,直至她消失不见。刚才长平几次三番挑衅,她都忍下来了。从前,她的性子与现在大不相同。 早年他在蔡州时,就听闻云南王之女,有艳若桃李之姿,巾帼不让须眉之勇。他知云南王骁勇,却不觉得一介女流,能被冠以勇字。直到在马市上见她骑于未驯的野马背上,几度险被甩将出去,仍是不屈不挠地执着马缰,丝毫不顾摔下来会是什么结果。那份坚定,的确让人印象深刻。 他出手解困,本以为她会感激,谁知她开口道:「你若不来,这畜牲也会被我驯服的。」 那个骄傲的少女,眼中装着猎猎西风,仿佛一道惊雷炸响在他生命中。他知道这世间再难有一个女子能与她匹敌。他喜欢她敢作敢当,敢爱敢恨,如烈火一样的性子。却不想有一日,她竟也学会了忍气吞声。 可见李晔绝非是良配,连她的天性都无法保护,又何谈让她幸福?若她在他身侧,必定仍是潇潇洒洒的骊珠郡主。思及此,他又自嘲地笑了笑,自己这个只能远远躲在旁边的旧爱,也没资格说这些。 可他发誓,终有一日,会将她夺回来,让她重新做回那个骑在马背上的少女。 回去的马车上,嘉柔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跟崔雨容说了一遍,崔雨容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武宁节度使和淮西节度使欲合谋对付南诏,顺娘跟着武宁节度使,是为了帮你们?」 嘉柔摇头道:「未必。」 崔雨容立刻明白:「那次她跟着姑母和你来府上的时候,安安静静的,倒不觉得什么。今日再见她,却是与那时大有不同。原来这中间,竟发生了许多变故。」 「这些本都是王府的秘事。她的亲娘死在我阿耶的手上,她被逼嫁给一个年长自己数岁的节度使,心中不可能不怨恨。阿娘帮她,大概也想她为我们所用,但我还是不能尽信于她。」嘉柔说道。顺娘如今还需要云南王府撑腰,自然会帮着他们,上次报信也的确让他们有所防范。 但是等到哪天,她不再需要他们的时候,是敌是友就难说了。眼下互相利用,往后各安天命。 马车先到了崔府,放崔雨容下去。嘉柔已经出来许久,怕李晔担心,告别了崔雨容,直接回家。 快折入坊口的时候,马车忽然斜了一下,就听车夫在外面抱怨:「这谁家的马车,怎么非要抢在我们前面?」 嘉柔重新坐好,说道:「住在这里的非富即贵,不用与他们计较,赶紧回去吧。」 车夫应是,继续驾车。嘉柔掀开车窗上的帘子,道旁是熟悉的白墙乌瓦,还有一排的老槐树。应是快到了。她不过离开他半日,便归心似箭。 片刻之后,马车停下来。车夫又「咦」了一声,道:「原来刚才是二娘子的马车。郎君好像也在门前呢。」 v第四章 嘉柔心中一动,连忙掀开帘子,果然见李府门前停着另一辆马车,郭敏正扶着婢女从马车上下来。李晔与她相互见礼,目光看向嘉柔这边。他原本眉心轻蹙,在见到她时终于展颜,几步走下台阶,来到马车旁边。 「你怎么出来了?」嘉柔问道。明明大夫说他吹不得风。 李晔伸手将她抱下马车,她落地之后也不放手,抬手拂开她额前的碎发:「你说半日便归,这都是午后了。」口气中竟有几丝哀怨。 嘉柔脸微红,左右都在窃笑,玉壶更是说道:「郎君半日不见郡主,就害相思了。一早上问婢子好几次时辰呢。」 李晔脸颊上一抹红晕蔓延开来,轻笑了声化解尴尬。嘉柔狠狠地瞪了眼玉壶,玉壶连忙躲到云松的身后:「郡主,婢子可没有乱说,不信您问云松。」 云松用力地点了点头,不怕死地补了一句:「郎君这相思害得严重,一早上书卷都没翻动过去。」 嘉柔还欲再说,李晔勾了勾她的手指,温和地说道:「好了昭昭,别再问了。郎君还是要面子的。」 左右都笑作一团,嘉柔也忍不住笑起来,在袖下握紧他的手。 郭敏在门前冷漠地看了他们一眼,自己先进去了。香儿扶着她道:「四郎君和郡主是不是故意的?趁着您回来的时候,在门前来这么一出,不是给您添堵吗?」 「不要胡言乱语。」郭敏不悦道。 「怎么是婢子胡言乱语?现在四郎君宠她,就要闹得人人都知道。若他日四郎君鱼跃龙门,别说是您了,就怕大房那位县主,也没地方摆了。」 郭敏不说话,觉得香儿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她跟王慧兰不是一路人,跟木嘉柔也不会是。从前她的格局太小,专注于男欢女爱,所以很多事看不透。此番归来,算是脱胎换骨了。 父亲和徐娘娘的决定,估计会让李家上下都大吃一惊吧。 李晔带着嘉柔回到房中,桌上的饭菜都未动过,他一直在等她回来。嘉柔心中有些愧疚,连忙让玉壶去把饭菜热了:「我跟表姐逛东市,逛得忘了时间,才回来晚了。其实你不用等我的。」 她故意隐瞒了遇到长平的事情,李晔却早就知道了,才会在门口等她。此刻,他也不戳穿,只道:「一个人用膳,不香。」 嘉柔腹诽,那你前面二十几年还不都是自己一个人吃的。 有些菜放久了也不能吃,厨房就新做了几样,重新端上来。他们用膳的时候,都习惯了不说话,细嚼慢咽,只偶尔眼神交汇。等吃完以后,下人们将食案撤走,嘉柔漱了口,吐在小小唾盂之中,听到李晔说:「有个东西送给你。」 嘉柔疑惑地看向他,他起身去矮柜上取了一个镂花的金丝楠木盒子,放在她面前:「打开看看。」 嘉柔用帕子擦了嘴,疑惑地打开木盒上的铜扣,里面竟然是那条鱼戏莲叶的脚链!只是这脚链的花纹比那日看到的还要精美,小到莲叶的脉络,游鱼的双目都栩栩如生。嘉柔不及细看,「啪」地一下盖上盒盖,将东西推回李晔那边,面红耳赤。 他这是在暗示什么? 李晔微笑,让屋中侍立的下人都退出去。自己拉着嘉柔的手,让她坐于怀中,然后抬起她的右足,除了绫袜。她的玉足纤纤,肌肤莹白,犹如足上生了朵莲花,十分精致漂亮。 他从盒中取出脚链,亲自为她戴了上去。 银链滑落在她的脚踝上,铃声清脆,似一条银鱼戏于清水间。脚上冰凉的触感让嘉柔身体一震,手揪着李晔衣袍的前襟,耳根发烫,低声道:「郎君,你要做什么……」 他分明还没痊愈,难道是想……? 李晔一手握着她的玉足,仔细端详。那细白精致的脚趾,覆着粉嫩的指甲,如初生的婴孩般柔软纯净。他眸光暗沉,低头亲吻她的脚面。嘉柔浑身紧绷,耳中只听得铃声犹如涓涓细流,而湿热的吻一路往上。 她双手抓着他瘦削的肩膀,只觉得意识好像变成一片混沌,如坠云雾之中。 「郎君……嗯……」嘉柔娇娇地叫着。四周皆静谧,窗外飒飒风响,那羞人的吸啜之声和铃声交相呼应。 她仰躺于榻上,喘息不已,直接从裙下拉起他,不由分说地吻了过去。犹如干柴遇烈火,李晔和她翻滚在榻上。嘉柔浑身都是汗,肌肤的方寸之间都在发烫。 不记得多少下了,她眼角溢出泪珠,又慌乱地去攀他的背。这人不是还病着吗,怎么力气这么大……她觉得又舒服又疼,神智迷乱,声声叫着「郎君」,却带了哭腔,婉转如莺啼。 「乖,再坚持一下……」李晔亲吻她的脸。可木塌太小,她几乎要掉下去,他便抱着怀中的娇娇辗转到了床上继续。他的一只手还护着她的头顶,不让她撞到床头的围屏。 嘉柔身下的床褥都被汗湿了,她微微睁开眼睛,声音都被他含进口中,只看到自己明晃晃的双腿挂在他手臂间一荡一荡的,那清脆的铃声响如急雨,而身上的男人像山一样地起伏。 她又闭上眼睛,时间过去好久,仿佛没有尽头似的。 终于李晔低吟一声,伏在她身上。嘉柔嗓子干哑,精疲力尽。刚才那么激烈,现在半分都不想动弹,眼皮更是重得抬不起来。原来他先前顾及她的情绪,真是手下留情了。今日方才展现他真正的实力,或许还不是全部。 果然如常嬷嬷所说的,不管多温柔的男人,在这件事上都不会示弱。 李晔将她抱在怀中,轻声哄了片刻,她才收了啜泣,靠在他肩头沉沉地睡去。刚才他瞬间失控,时长甚于以往,她几乎承受不住。此刻,有几分内疚涌上心头。可只要一抱她,理智便会荡然无存,他也控制不了。 「四郎……」嘉柔手搂着他的脖颈,轻轻说了句,「你要一直陪着我。」 李晔一怔,抬手将她汗湿的头发拨开。她还睡着,这句不过是呓语。漂亮的长睫覆在眼下,双唇被他吻得有些红肿,却越发像朵娇艳欲滴的花。他忍不住又低头亲上去,心中被她填得满满的。 以前他孑然一人,了无牵挂。为老师的遗愿,为李淳能够登基,他用一己之力挡住那些明枪暗箭,哪怕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v第五章 可自她闯进他的生命以后,他有越来越多的顾忌。不想将她孤零零地抛在世上,也不想她失去自己的庇护而受到伤害。他从没有忘记恩师的教诲,但也想沧海余生,常伴她左右。 李晔抚摸着她的脸颊,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默默在心中道:老师,就让玉衡自私一次,万事以她为先。 嘉柔幽幽地醒转,帐外有朦胧的烛光。冬季白昼时短,天色想必是暗下来了。她独自躺在床上,衣着整齐,连身下的褥子也换过了。外面有很低的说话声,间或夹杂一两声压抑的咳嗽。她一动,脚上的银铃就在响。 外面的说话声便停下来,然后一个挺拔的人影映在青帐上,唤道:「昭昭?」 嘉柔掀开床帐,对着床的窗户开了半扇,外面是鸦青色的天空,似乎下过雨,空气中十分潮湿。帐前摆的两个火盆将屋子熏得暖暖的,李晔穿着一身杏色的长袍立在她面前,眉眼间凝着轻柔的风月。 嘉柔关切地问道:「你在跟谁说话?怎么又咳嗽了?」 李晔一撩袍子坐在床边,说道:「跟云松交代一些事情,说得口干才咳嗽。你睡得可好?」 嘉柔含羞点了点头,这一觉睡得香甜,几乎没有做梦。 她曲起腿要去解脚上的银链。李晔一把擒住她的手腕,问道:「你做什么?」 「这东西,一直在响……你若喜欢,等晚上……我再戴上去。」嘉柔红着脸小声道。它一响,她便会记起两人在床上抵死缠绵的情景,完全没办法思考别的事。不止是这个,现在池塘里的鱼,夏日的莲叶恐怕她都没办法单纯地看待了。 李晔笑得了然:「不用摘下来。穿上袜子,它就不会那么响了。」 嘉柔将信将疑,取了袜子来套上,又动了动,果然铃声沉闷了许多,不仔细听不容易发现。嘉柔出嫁前听阿常说过,有些男人在闺房里有特殊的癖好,比如喜欢女人穿奇怪的服饰,或者摆出奇怪的姿势,那样会更有情趣。 李晔大概也有某种不能言道的小癖好,否则怎么她一戴这脚链,他便那么神勇。 李晔见她脸颊红透,知道她又想到奇怪的东西上面去了,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你起来梳妆打扮,晚上父亲设宴,迎二嫂回来,院子里还有些热闹可以看。」 今日他们在门前遇见了郭敏,她自初二回娘家之后,一直都呆在卫国公府没有回来。忽然自己回来,着实有些蹊跷。嘉柔也没细想,叫了玉壶和婢女进来梳妆,换了身宝相花纹的齐胸襦裙,又梳了高髻。铜镜中的美人雾鬓云鬟,有几分她阿娘的影子。 玉壶捧着首饰盒,问她要配哪只簪,她就挑了大伯母送她的那支牡丹的金钗子插入发间,又簪了朵红色的芍药。以前她并不怎么爱打扮,今日倒格外上心,眼角的余光频频望向坐在旁边的李晔。见他柔和地望向自己,脉脉不得语。 连玉壶都感觉到了这两人的粘腻,在嘉柔耳边说:「郡主,够美了。郎君肯定欢喜得紧。」 嘉柔觉得玉壶这丫头近来越发口无遮拦,伸手点着她的鼻子,轻声道:「改天把你嫁出去,找个厉害的郎君治一治!」 「别!婢子还不想嫁人呢。」玉壶连忙摇头道。 主仆俩正在说笑,云松忽然在外面说道:「郎君,广陵王妃回来了,在夫人的住处。夫人请您赶紧过去一趟。」 李晔放下书卷,眉头轻轻一蹙,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他起身走到嘉柔身后,按着她双肩:「昭昭,我去看看。」 嘉柔点头应好。两个人目光一对,好似就知道彼此的心意,无需更多言语。等李晔走了,玉壶才对嘉柔说:「郡主,今日是十四,王妃不在王府陪着广陵王,怎么反倒回娘家了?这不合规矩呀。」 当初李淳排除万难才立了这个广陵王妃,据说婚后夫妇也是琴瑟和鸣,应该不至于争吵……但郑氏只叫了李晔过去,只有等李晔回来,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嘉柔怕李绛怪罪,自己先去了摆宴的堂屋,席面上竟没有人,只几个婢女仆妇在摆盘。她还以为自己过来早了,便出去转了转。 李绛命人在院子里搭了一个很大的架子,挂着数百盏灯笼。天黑之后,烛光透过五颜六色的灯纸照得院子里五彩斑斓。每个灯笼底下,还垂挂一张长纸,上面写着灯谜。下人们都凑在灯笼架子底下,摩肩接踵。据说能连续猜中十个者,可以去官家处领赏赐,所以猜的人还不少。 嘉柔走到廊下,身后的玉壶和几个婢女也都跃跃欲试。嘉柔笑道:「你们也去试试吧。」 几个小丫头行礼,雀跃地跑到花灯架下,脸上洋溢着天真的笑容。 嘉柔想起在云南王府的时候,每年到了元夕也有类似的活动。但不是猜灯谜,而是射灯。把彩灯绑在竹竿上,每隔几步放一个。五箭之内,射中最多的便是优胜者,能得到阿耶的奖赏。每到了元夕夜,便是云南王府最热闹的时候,院子里挤满了人。带着火焰的箭头犹如流星一样,在院中飞掠而过,伴着阵阵的欢笑声。 木景清是男孩中最神勇的,嘉柔则是女孩当中的佼佼者。阿娘每每坐在廊下,微笑地望着他们,跟阿常讨论他们能射中几箭。 不知为何,她想起这些事情,眼眶竟然微微发热。少小时不知离愁是什么滋味,觉得有父母陪伴,亲人相聚只是寻常。只有等大了以后,离家千万里,历经沧桑,才知道那些时光的珍贵。难怪都说每逢佳节倍思亲,这种相似的场景,的确容易勾起思乡的情绪。 「这不是郡主吗?」有人从走廊那边过来,遥遥地叫了她一声。 嘉柔收起思绪,侧头看去,见刘莺扶着一个嬷嬷,施施然地走过来。她穿着宽松的大袖衫和齐胸襦裙,脸蛋更显丰腴了一些。有鉴于上次的教训,嘉柔不想跟她多接触,转身就走。刘莺让婢女和仆妇都留在原地,自己走到了嘉柔面前,伸手拦着她:「妾是老虎吗?您怎么看见就走呀。」 v第六章 嘉柔冷冷地看着她:「我脾气不好。你肚子里怀着李家的骨肉,我让你几分。但你若再像上次一样,我就不客气了。」 刘莺收回手,望着远处璀璨的灯架,轻笑道:「妾独自入府,身份不如几位娘子一般显赫,自然要为自己筹谋。上次那么做,也只是想让二郎君多心疼妾身一些。郡主身份尊贵,又有四郎君护着,不会有事的。何妨让妾利用一下呢?」 嘉柔懒得跟她论这些歪理。李家子息单薄,孙字辈更是无一个男丁,仅有李暄的一个庶女。因此李绛虽同意了未将刘莺正式纳入门庭,她的一应用度已经与妾室无异,甚至比普通妾室的待遇还高出许多。李家家大业大,多养她一个也绰绰有余。 嘉柔的身份与她乃是云泥之别没错,把她踩在脚底下也很容易。但嘉柔是李晔之妻,李绛之媳,一味地逞凶斗狠,在刘莺面前是占了上风。可除了让兄弟俩嫌隙更深,四房招致李绛的厌弃以外,并无半点的好处。 出嫁前阿娘就跟她说过,那些学不会放下过往和身份的人,很难得到幸福。这大概是阿娘的半生得出的结论,说的时候万般感慨,后来又不想她过得太憋屈,补充道:「你跟阿娘自然是不同的。但你想要让李四郎真心待你,必不能拿自己的身份去压他。男人都是要面子的。」这句话,嘉柔倒是牢牢地记住了。 其实嫁过来以前,她也担心李晔一个白衣镇不住自己。毕竟身份悬殊,多少会让男人产生自卑的感觉。可他非但镇住了,还把她压得死死的,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身份的障碍。 嘉柔自己想得出神,刘莺在旁边说道:「妾在进府之前,也曾想过当朝宰相的府邸究竟是如何地繁花似锦。可进来之后,才发现仍是远超自己的想象。这样的富贵荣华背后,到底有多少的白骨和算计,又能持续多久呢?若有朝一日,他们算计到了郡主的娘家头上,您又当如何?」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明明灭灭,全无之前的半分轻佻。望着嘉柔的眼眸中,甚至带着几分看透一切的同情和悲悯。 嘉柔心头一跳,忽然想到几年之后,李绛被罢相,举家迁出了长安的事情。权势一夕散尽,从此再无消息。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很少人处于繁荣安乐时,还能保持清醒。 「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是何人?」嘉柔问道。 「微不足道的人罢了。郡主继续赏灯,妾先失陪了。」刘莺只笑了笑,唤来婢女仆妇,继续往前走了。 恰好这时,那边摆宴的堂屋传来消息,李绛到了。 嘉柔暂时压下心中疑窦,叫了玉壶等人,返回厅堂。李绛端坐于主座上,李暄和李昶夫妻分坐两侧,李晔本就最小,座位排在最末。嘉柔行礼坐下之后,发现郑氏和李晔还没来。 李绛问嘉柔:「四郎和你大家呢?」 嘉柔斟酌着,不知要不要把广陵王妃回家的事情说出来。那边郭敏扬起嘴角说道:「想是广陵王妃突然回府,把大家和四弟拖住了。」 李昶扫了她一眼,她眸中有得意之色:「我也是回家才知道父亲和徐娘娘的决定。不过想想也是,广陵王妃嫁过去那么多年,与广陵王恩爱不假,但无所出也不假。李家尚且不能无后,皇室更不用说了。所以父亲才决定将妹妹嫁过去做侧妃,委屈是委屈了些,但徐娘娘亲口答应,若他日生下一儿半女,自是可以跟正妃平起平坐的。」 言语间,有几分示威的意思。 嘉柔深吸了一口气。她差点忘记了广陵王登基前还有一位侧妃郭氏,生下了他的长子,想必那就是郭敏的妹妹了。可这位郭氏,后来只居九嫔之位,身份还没有李慕芸高。李慕芸在娘家失势之后,依然得到元和帝的百般眷顾,也不知是她个人的手段高明还是别的什么缘由了。 李绛面色微沉,原本他见郭敏能够自己回家,心中亦是高兴。否则时间久了,外面免不得会传一些风言风语,对李昶的官声也不好。他看重刘莺腹中的孩子,却也没想过让她占了郭敏的位置。 早些年,李家也算依附过卫国公府,尽管看了郭淮不少的脸色,可郭氏到底留下了两个儿子,劳苦功高。就算如今卫国公府大不如前,李绛也没想过把两边的关系闹僵。可郭淮竟把自己的女儿送去广陵王府与三娘子分宠,这是在报复二郎纳妾么? 郭家还是如从前一样,目中无人,睚眦必报。东宫既已经首肯,此事便成定局。李绛只是不明白,太子拉拢一个不成气候的卫国公,又有何用? 「行了,你就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李昶不耐烦地说道。 「大人问起,我是好心回答,又有哪里做错了?」郭敏冷冷笑道,「还有,我在母亲的一番劝解下也想通了。刘莺既然怀了郎君的孩子,没名没分地住在府上也不好,郎君择日将她纳为妾室吧。也好让她腹中的孩子,变得名正言顺。」 郭敏这话让满堂皆惊,王慧兰和嘉柔同时望向她,也不知道卫国公夫人到底跟她说了什么,竟让她改变主意,愿意接纳刘莺。 李绛神色莫辨,说道:「既如此,选个良辰吉日,让刘莺过门吧。」 「多谢父亲。」李昶抱拳说道。 郭敏端起桌上的酒喝了一口,嘴角的笑意味深长。 郑氏的住处,下人都退到屋外,屋中只余郑氏母子三人。 李慕芸扑在郑氏的怀中哭,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侍奉徐娘娘至孝,她怎么可以把郭家的女儿塞到郡王身边?若是郭氏为他生下一儿半女,我今后该如何自处?母亲,女儿的命好苦。」 李晔坐在旁边静静听着,一口一口地喝茶。 郑氏抚着李慕芸的肩膀,心中亦是疼惜,对李晔说道:「四郎,你别光坐着,倒是帮你阿姐想想办法啊。你不是向来与广陵王交好?能不能与他说说……」 「我问母亲,若嘉柔嫁来数年,都无所出。您会帮我纳妾吗?」 「那是自然!」郑氏脱口说道,说完又觉得不对,幽幽地看了李晔一眼,「你别拿话套我,这如何能一样?」 v第七章 李晔道:「此事并非广陵王的意思,而是徐娘娘的意思,如何劝?何况皇室本就比寻常百姓更注重香火子嗣,礼法压下来,广陵王也无可奈何。」 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阿姐几次三番让母亲寻求子的良方,却都未见成效,东宫最看重广陵王,怎会容许他膝下无子?必定会再安排人选到他身边。 而徐良媛选了郭氏,必有深意。 徐良媛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她在太子岌岌可危的这数年间,牢牢稳住东宫众人,也从不提要太子妃之位。深宫中的女人,企望得到丈夫的宠眷,不如仰赖儿子的出息。只要广陵王将来能登大位,屈屈太子妃之位又算得了什么。 上回徐良媛知道他在广陵王府上,特意嘱咐广陵王带回一种酒,是老师最喜欢的露浓笑。这份暗示,已经十分明显。 她看破却不说破,也是出于保护他的目的。而被当做障眼法的李慕芸,自然也被她看出来了。那她为广陵王另择良配,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其实当初李淳要娶李慕芸的时候,李晔是反对的。毕竟他们两人所谋之事,不应该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后来是李慕芸执意要嫁,李淳也就排除万难地娶了,婚后也待她极好,一时还传为佳话。 那边李慕芸听了李晔的话,竟怨恨地看了他一眼:「阿弟不帮我也就罢了,何必说这些风凉话来挖苦我?」 「我并无挖苦之意,只是让阿姐认清现实。今夜您不该赌气回来,更不该怪广陵王,这些事落入东宫耳中,只会觉得你这个广陵王妃不够得体。当初要嫁时,我便提醒过你。嫁入皇室,是不可能独占一个男人的。」 李慕芸握着拳头,别过头。郑氏听了,连忙将李慕芸拉起来:「三娘,四郎说得有道理。我还是叫人送你回去吧?被你父亲知道了,只怕也要发怒。」 「母亲!」李慕芸叫了一声,「女儿竟连诉苦的地方都没有了吗?二兄接了一个女子入府,气走郭敏。一转眼郭家就将女儿送到广陵王府气我,这中间真的没有关联吗?说来说去,都是那个贱女人惹的祸。你们为何不将她赶走,还要留在府中?」 郑氏连忙捂着她的嘴:「这话你也敢说!她怀着二郎的骨肉,二郎也十分看重她,甚于郭敏。上回四郎媳妇得罪了她,贴身婢女都被你二兄打了。」 「小小贱婢,有何可惧?反正今日我不会回去。」李慕芸赌气道,「我要等他亲自来接我,扳回几分颜面。也得让宫里那位娘娘知道,我是有脾气的。」 「你……」郑氏想劝,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望向李晔,等他拿个主意。 李晔却起身下榻,说道:「随阿姐吧。父亲那边已经派人来催过很多次,母亲,我们走吧。」 郑氏又去拉李慕芸,要她同去。李慕芸却说道:「我回府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想必此刻郭敏已经将事情都传扬开了,我去了在家人面前也是丢脸,还不如就呆在此处。」 她性子向来固执,郑氏也劝不动她,只吩咐苏娘留在这里供她差使,就跟李晔走了。 李慕芸趴在榻上,想起以后岁月,要跟另一个女人分享自己心爱的男人,就如鲠在喉,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今年的元夕佳节,云南王府却没有任何庆典,整座府邸静悄悄的。 两个婢女端着水果盘从廊下走过,低声议论:「你刚进府,错过了往年的热闹。今年接连出了那么多的事,刀家和高家也都被软禁了,大王哪还有心思弄那些?」 「我听说吐蕃要攻打我们了,到底是不是真的?」 「谁知道呢。这几年一直不太平……」 两人正说着,忽然眼前出现一个人影,吓得她们大叫,手里的东西掉落一地。 阿常威严道:「吵什么吵?都给我闭嘴!」 「常嬷嬷,您吓死我们了。」婢女拍着胸口说道。 「哪个教你们乱嚼舌根的?不怕被大王知道,将你们逐出王府去!还不快去做事!」 那两个婢女连忙应是,慌乱地收拾好地上掉落的东西,小步跑远了。阿常摇了摇头,回到崔氏的住处。崔氏正坐在铜镜前,手中拿着嘉柔写的信,望着桌上摇晃的烛火出神。 「娘子,您都看了几十遍了,怎么还在看?仔细伤眼睛。」阿常过去将信收起来,「小娘子不是说了吗?她一切都好,叫您不用担心。」 崔氏问他:「大王在何处?」 「还在书房议事,连晚膳都是在房中用的。」阿常如实回道。 崔氏扶着阿常站起来:「你说,吐蕃真的会出兵吗?若是出兵,南诏有几成胜算?」 「这可说不准。」阿常说道,「不过广陵王不是会帮我们吗?再不济还有周边的节度使呢。」 崔氏手里拿着佛珠,觉得心神不宁。吐蕃一直对南诏虎视眈眈,但是南诏之北有剑南节度使,东边有邕州经略使,皆拥兵数万,所以吐蕃不敢贸然对南诏动手,怕被合围。可这两位皆是贪得无厌之辈,常对木诚节提无礼的要求,南诏与他们的关系并不好。 如果吐蕃真的出兵,他们只会袖手旁观。 崔氏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祈愿佛祖保佑南诏,保佑她的夫君和孩子。 而此刻木诚节的书房里,气氛颇为凝重。书案后面悬挂着一张巨大的舆图,占了整面墙。这几年,吐蕃的版图不断扩大,西到葱岭,东到秦州,并数次侵占蜀中的土地,南下南诏。日前,他们驻扎在聿赍城的守军忽然前进数里,不知意欲何为。 聿赍城到国境线只有一日的行军路程了。 木诚孝苍老了很多,两鬓斑白:「阿弟,我清点了下兵力,就算把刀家和高家都算进来,刚够八万。但按照现下的兵制,高家和刀家的兵恐怕不会听我们指挥。要想改变现状,至少需三年的时间。」 木景清也说道:「阿耶,吐蕃兵强马壮,若短时间内进攻,我们必须要加紧时间重修防线,并且把靠近边界的百姓尽量往阳苴咩城或邕州地区转移。修筑防线倒还好说,可是邕州经略使未必肯放我们的百姓进入他的辖地。」 v第八章 木诚节双手背后,内心似在挣扎。事实上,从收到广陵王和崔植的来信开始,他一直都在思考挣扎。眼下,是时候做个决断了。他闭了下眼睛,说道:「二郎和田族领带着兵士去修筑边境的防线。阿兄,你替我去一趟徐州,见徐进端,照广陵王信上所说的做。」 木诚孝一怔:「阿弟,你已经决定了?」木诚节之前也把两封信给木诚孝看过,木诚孝还是将一切都交给他定夺。 木诚节凝重地点了点头:「现在吐蕃大兵压阵,南诏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也许一直以来,我都是错的,我墨守成规,过于死板。所以我要换种方式,给将士和百姓求一条生路。」 「好,我这就去准备。」木诚孝起身走出去。 窗外夜色浓重,开启的木门灌进来一阵冷风。木诚节伸手摸着舆图上南诏的位置,心中叹了一声。他监守了许多年的东西正在慢慢瓦解,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 木景清在他身后说道:「阿耶,其实我很高兴您做这个决定。盐铁对于南诏来说固然重要,可我们若关起门来,纵然有盐铁,也抵挡不了吐蕃的雄兵。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我们应该主动去结交剑南节度使和邕州经略使,哪怕放弃一些利益,也好过指望朝廷。现在朝廷是什么样的光景,您进了长安这么多次,还不明白吗?求人救不如自救。」 「这话是谁教你说的?」木诚节转身问道。 「当,当然是我自己想的。」木景清明显底气不足。他背了好久,才把阿姐信上的内容倒背如流,可是阿耶一问,他这种不善于撒谎的人还是露馅了。 木诚节知道他没说实话。 水太清,鱼儿就无法生存。对别人要求太严,就没有伙伴。这句《大戴礼记》里的话,还是他小时候亲口教给昭昭的。她是觉得自己乃一介女流,说的话不会被他这个阿耶采纳,所以才借二郎的口说给他听。 若做他自己,他绝不会向那些小人屈服。可他们说的对,为了南诏,为了他们守护的这片国土,他都豁得出性命,又何惧弯腰。 「你大兄还被关在府中?」木诚节又问道。 木景清点了点头:「您把他交给阿伯处置,阿伯把他打了个半死,关在房中。其实从小到大,大兄一直都待我不错。他只是被人蛊惑了,鬼迷了心窍。阿耶……」 木诚节抬手阻止他:「南诏正值用人之际,我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去让你大伯母把他放出来,带我的请帖,亲自到成都和邕州去,请剑南节度使和邕州经略使来云南王府赴宴。跟他说,不惜任何代价。」 吐蕃在聿赍城观望,若是知道这两位肯入阳苴咩城,不合的传闻便会不攻自破。他们再想有所行动,必定要三思而后行了。 「是,我这就去办!」木景清高兴道。 元夕之后,各地藩王和节度使会陆续离开长安,宫内宫外宴席不断。广陵王似乎把李慕芸给忘了,也没有派人来接她。她整日闷闷不乐,呆在郑氏的住处,谁也不见。 嘉柔依旧隔三差五去王慧兰的住处,跟她学看账。她在王慧兰那里学得漫不经心,怕她有所防备。回来后便问云松要了几卷账本,倒是学得很上心。遇到琢磨不透的地方,就请教李晔。 可是吏部的选官一个月后就要开始了,李晔也要专心备考,嘉柔尽量不打扰他。 这日一大早,李晔出去办事。嘉柔起来洗漱,听到玉壶抱怨:「郡主,广陵王妃回家也有一段时日了吧?广陵王府怎么没有派人来接她?她到底几时回去呀?」 秋娘在旁边说道:「听说广陵王府最近在忙着娶侧妃的事情,大概广陵王一时疏忽了吧。广陵王妃自己不肯回去,这事便僵在这里了。」 出嫁的姑娘突然没有理由地跑回家中住,对夫家和娘家的名声都会有影响。更何况夫家还是尊贵的皇室。李绛已经骂过李慕芸了,可李慕芸铁了心要留在家中,李绛也不能命人将她绑了丢回去,气得数落了郑氏好几次,怪她没有教好女儿。 郑氏竟然还要李晔去劝广陵王,简直是不可思议。 李晔是广陵王的谋臣暂且撇开不提,东宫再不得势,广陵王也是堂堂的郡王,天潢贵胄。李慕芸一直得宠,听说广陵王府也没有什么正经名义的妾室,她就有些飘飘然了,认为男人会为了她而放下面子,低头把她哄回去,简直是痴人说梦了。 嘉柔有时候也会觉得奇怪,郑氏和李慕芸倒像是一对母女,反而李晔怎么看都不像郑氏所出。 她一个人用早膳,忽然有点明白李晔说的不香是什么意思了。以后他选上官,在家中的时间必然更短,她总得适应这样的日子。 进食完毕,嘉柔正在漱口,忽然听到门外有凌乱的脚步声,原来是苏娘亲自带人过来,行礼道:「郡主,请您赶紧准备一下,东宫的徐良媛马上到了。夫人和三娘子已经去府门前迎接了。」 孝贤太后竟然亲自来了?李慕芸竟然有这么大的脸面?嘉柔十分意外,这跟她想象中的,最后李慕芸灰头土脸地回广陵王的场景完全不一样。 在郑氏的住处,嘉柔见到了这位传言中的孝贤太后徐氏。徐氏穿着华美的织锦宫装,裙尾拖曳在地上,气度雍容华贵。她的发髻梳得很高,一丝不乱,插着赤金凤的步摇。 按理说良媛的品阶并不算很高,因为东宫没有太子妃,她又是广陵王的生母,所以才受人尊重。她坐在主座上,对众人温和地笑道:「都坐下吧,不用拘礼。今日我是为阿芸的事情来的。」她的目光落在嘉柔的身上,轻轻地点了点头。 嘉柔连忙露出笑容。这位未来的太后娘娘,跟阿娘是闺中密友呢。 郑氏在旁说道:「都是妾身的错,阿芸本来只是回家坐一坐,不小心染了风寒,身子一直不舒服。妾身想着广陵王府在办喜事,她这副病恹恹的样子回去冲了喜气,就留她多住两日,没想到竟惊动了娘娘。」 v第九章 徐氏看向李慕芸,温和地问道:「那阿芸好些了吗?」 李慕芸坐立难安,她没想到徐良媛会亲自来家里接她,今日闹出这么大的阵仗,若她再不乖乖回去,真是打皇家的脸了。她连忙说道:「好得差不多了,正想这一两日就回去,却不想惊扰了娘娘,是我的不是。」 徐氏摇了摇头:「广陵王出征在即,广陵王府得有人打理,好让他放心在外打仗,你说是不是?」 「出……征?」李慕芸怔怔地问道。她从来不知道广陵王要出征一事。 徐氏解释道:「成德节度使过世了,魏博和卢龙两镇都想吞并幽州的地盘,幸而王公子回去,主持大局。但成德节度使昔日的旧部,不服王公子号令,有一部分叛变北上,有一部分归顺了魏博和卢龙两位节度使。眼下成德军四分五裂,北境岌岌可危。所以广陵王自动请缨,卫国公为副将,出兵平叛。」 朝廷早就有收服河朔三镇的决心,这次成德之乱,也是为朝廷出兵提供了很好的借口。就嘉柔上辈子所知,王承元凭一己之力,足够平幽州之乱。可走到这一步,谁也不知事态会怎么发展。卫国公要跟广陵王一起出征,想来郭家便是为此,才愿意将一个女儿送去广陵王府上做侧妃。 如果说之前李慕芸还觉得自己很委屈,听到徐良媛的言辞,她立刻觉得无地自容。她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殊不知这背后利益的牵扯。 嘉柔一直偷偷打量徐氏的表情,她面上在笑,却给人一种不易亲近的威严,甚至还能觉察到一点怒气。可直到她离开广陵王府,也一直是和和气气的。 郑氏终于把李慕芸送走,心中一块大石放下,对嘉柔得意地说道:「看来阿芸在广陵王心中的分量还是很重的,否则徐娘娘怎么会亲自来接她?徐娘娘平易近人,阿芸有这样的大家,真是她的福气。」 嘉柔回头看了一眼那辆远去的马车,还有护送的一列禁军,心中的想法跟郑氏不太一样。徐良媛看似来接李慕芸,字字句句更像是逼她回去。想到这位孝贤太后将来执掌后宫的手段,李慕芸还真不是她的对手。 李慕芸与徐氏共乘一辆马车,她满心都在想李淳要出征的事,忽然听到徐氏在旁冷冷道:「李氏,你可知错?」 李慕芸心头一凛,连忙改坐为跪。 「你身为广陵王妃,身上自有职责。当初广陵王排除万难立你为妃,本就遭朝堂上下非议。我以为你能成为我儿的贤妻,一力在太子殿下面前为你作保。可如今你的行为,实在给广陵王府蒙羞!你太令我失望了。」 李慕芸颤着声音说道:「儿媳……知错了。」 徐氏冷眼看着她,这个女人若不是玉衡之姐,怎可能忝居广陵王妃的位置,更别说将来母仪天下。想到玉衡为广陵王所作的那些,她忍耐道:「东宫和广陵王府的处境,你心中应该最清楚。我不允许任何人,再给殿下和广陵王添麻烦。若你再行差踏错一步,这王妃的位置,还是主动让给更能胜任的人吧。」 李慕芸浑身一震,低声应是。徐良媛说话明明很平和,可就是有种气势,逼得她不敢抬头。这些日子母亲和阿弟劝了她那么多,她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有听进去。可到了此刻,她才彻底明白,自己所处的位置,根本容不得她任性和叫屈。 她的行为,除了把广陵王推得更远,毫无任何作用。 「儿媳以后再也不敢了。」 「你明白就好。回到广陵王府,你自然知道该怎么做。先起来吧。」徐氏淡然说道。 广陵王府内,下人皆十分忙碌。因要赶在广陵王出征之前迎卫国公府之女进府,时间仓促,一应礼数又不能欠缺,所以王府的管事忙得焦头烂额。 偏偏日前广陵王和王妃发生了口角,王妃回娘家至今未归,府中也无人主持。管事的想问又不敢问,偷偷地给东宫去了个消息。 没想到王妃没回来,王妃的内弟却来了。管事的请他在花厅内等待,还命人去煮苦茶。广陵王最近一律谢客,寻常人都进不了大门的。偏这位广陵王妃的内弟身份有些特别,管事的赶紧去禀报。 李晔静坐在榻上喝茶,身旁的花架上摆着几盆水仙花。绿叶秀长而花朵洁白,淡淡的香气萦绕于鼻尖。他几乎丧失了味觉,嗅觉便较常人灵敏些。这花香像是她昨夜所用澡豆,清新的香气,丝丝缠绕着他的神智。 昨夜云雨歇时,她躺在他怀里声声喊疼。他本要起床查看,被她抱着不能动弹,后来也睡着了。晨起收到广陵王要出征的消息,匆匆赶来,还未及查看她的伤势。 他近来有些太过放纵自己,沉湎在与她的独处之中。山中不觉岁月长,人世沧桑几变。 这时,身后有东西摔碎的声音,他微微回过头看去,只见一个面红耳赤的小婢女,低头惊慌地收拾地上的残片。管事的过来呵斥道:「你在干什么,做事毛毛躁躁的!」 那小婢女仓皇地看了李晔一眼。她才刚入府,从前没见过李晔。方才打从花厅经过,见到他的背影,惊若天人,一时看得失神,才失手打翻了东西。 「郎君莫怪。」管事赔着笑脸说道。 「无妨。别为难她了。」李晔淡淡一笑,小婢女的脸更红了,行了礼就抱着东西赶紧跑开。跑了老远,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抹青色的侧影,端坐在一片水仙花旁,玉颜温润,秀质天成。 原以为广陵王已经是这世间少有的清俊男子,可跟这位郎君比起来,还是显得逊色了。 「让你久等了。实在是事情繁忙走不开。」广陵王步入花厅,李晔要起身行礼,广陵王伸手压着他的肩膀,在他身旁坐下:「不必多礼。身子可好些了?」 李晔点了点头:「我母亲在劝阿姐了,这两日她应该就会回来。」 李淳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望向旁边的水仙花:「她能明白最好。若不能明白,我也不会强求。郭氏入府之后,我非但不会冷待她,还会对她很好。」 v第十章 这些道理李晔都明白,就是担心阿姐看不穿。但李慕芸不是他今日的来意。 「您要出征的事,为何瞒着我?」 李淳的眼神带了几分落寞:「如果你想知道,我能瞒得住吗?你这段时间,陷于温柔乡中,恐怕也无暇关心我吧?」 李晔心中一滞,欠身道:「是我的不足。」 「你身子不好,需要静养,所以我让凤箫不要告诉你。你又有何错?先前你处处为我筹谋,已是殚精竭虑。这回,我想凭自己的能力做些事情,建功立业。难得皇叔没有阻止,所以你也不要阻止我。」李淳洒然一笑。 「可舒王虽与您有共同的目的,却未必愿意让您顺利建功。河朔三镇的兵马加起来有二十万之多,您率十万大军,仍是以寡敌众。此一去凶险预料,还请您不要一意孤行。」 李淳抿了抿嘴角,不悦道:「所以我选择与卫国公同行,他是沙场老将,经验丰富,必能助我一臂之力。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难道没了你,我就会一事无成吗?」 他这话有些尖锐,还有几分怒气。李晔看着李淳,眉心微蹙,久久没有说话。 「您在生我的气?还是在赌气?在长安城中您是广陵王,舒王再怎么样也会有所收敛。可是离开长安,到了沙场上,刀剑无眼,您的处境会变得凶险万分。这些您都知道吗?」 「那又如何!」李淳忽然起身,声音也高了几分,「大丈夫畏畏缩缩的,几时才能成大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我成功了,便可以大权在握,不用再畏惧皇叔的威势!既如此,何妨赌一场?若败,我也心甘情愿!」 李晔看着他的神情,知道他是被压抑了太久,不想要再隐忍。数年来,东宫一直处在舒王的高压之下,无法喘气。太子已经放弃了抵抗,看见舒王就退避三舍。只有广陵王不肯认命,还在奋力抗争着。可那样一棵苍天大树,要扳倒又谈何容易。 李晔想护着他,有种护着小鹰的心情。可鹰到底是属于蓝天的,总会想办法去翱翔。 「您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吧。」李晔妥协道。 李淳的眉眼弯了弯,单膝跪在李晔的面前,激动地捏着他的双肩。李晔点了点头,他就扬起嘴角笑,脸上的表情欢喜的像个孩子。 徐氏带着李慕芸回府,没有让下人通报广陵王,想给他一个惊喜。看到两人在花厅里相对而坐的这一幕,李慕芸的心蓦然收紧。李淳从没有这样看过她,这样的眼神,是在看一个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极其想要得到他的认可。 她有时候都觉得,李淳娶她为妻,并不是因为喜欢她,而是为了这个阿弟。他们之间总有说不完的话,李淳比对着她的时候还要欢喜。 徐氏看了李慕芸一眼,对她说道:「多亏你有这个阿弟。将来就算郭氏入府,只要有他在,广陵王心中总有你的一席之地。你可明白这个道理?」 李慕芸没想到连徐良媛都这么说,咬了咬嘴唇说道:「儿媳……明白。」 「今后怎么做,就看你的了。」徐氏转身,李慕芸连忙行礼,目送她离去。 这日皇宫之中也格外热闹,太后在宫中设宴,给长平践行。长平自小养在太后膝下,太后年事已高,她却远嫁蔡州,不能在她老人家跟前尽孝,席上哭了几回。 李谟笑道:「傻丫头,你又不是不回来了。你都嫁人了,不是从前的小姑娘,快别哭了。」 「皇叔不要笑话长平。」长平噘着嘴说道。 「好,皇叔错了,自罚一杯。」李谟端起酒盏,喝了一杯,「这下小长平不哭了吧?」 长平破涕为笑,回到虞北玄的身边,抱着他的手臂:「你看,我在宫中有这么多的靠山,你以后可不能欺负我。」 虞北玄抱拳道:「臣,不敢。」 长平得意地用手帕印了印眼角,舒王妃说道:「长平,你不是最喜欢月季花吗?这帕子上,怎么绣的是牡丹?」 长平将帕子拿起来看了看:「哦,我现在喜欢牡丹了。」说着看了含羞地看了虞北玄一眼,「牡丹国色天香,岂是月季可以比的。」 「看来是淮西节度使送的了。」舒王妃了然地说道,眼睛却看向太子的席面,「我记得阿念也最喜欢牡丹花了。」 太子李诵神色如常,平淡无争。倒是李谟的神色微变,低声道:「好端端的,你提个外人做什么?」 「非妾身故意提起,只是说道牡丹国色,难免想起当年阿念的生辰时,长安多少显贵人家送了东西到家里。其中有两盆名贵的牡丹,一盆姚黄,一盆魏紫,都长得极好。那盆姚黄是大王送的,另一盆魏紫却不知道是谁的手笔。」舒王妃笑盈盈地说道,好像只当一件陈年往事说起。 长平好奇地问道:「阿念是谁啊?」 坐在贞元帝身旁的韦贵妃慈祥地说道:「当年崔家有两个名动长安的美人,一位就是座下的舒王妃,另一位是云南王妃。不知折了长安城里多少贵公子的心呢。」 舒王妃谦虚道:「贵妃娘娘真是过奖了,妾身只是沾了阿念的光,真要说才情和相貌,还是阿念胜了许多。当年求亲的人踏破了家中的门槛,最后还是云南王抱得美人归了。」 长平仔细想了想那日去崔家参加寿宴时的情形,席间好像是确有一位妇人,容貌甚是出众,旁人都喊她王妃。她一向不将旁的人或事放在眼里,对那个妇人倒是印象深刻。那位好像就是骊珠郡主的母亲?这么巧,她也喜欢牡丹? 虞北玄不动声色地看了舒王妃一眼,不知她何故提起旧事。 席间,一个宫女不小心打翻了酒壶,酒水撒在了长平的裙子上,那宫女连忙磕头认错,长平怒道:「不长眼的东西,这可是我新裁的裙子!」 那宫女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说话。 「来人啊,把她拖出去!」 立刻有两个宦官进来,将那名求饶的宫女拖出去了。席上那么多人,天子和太后在内,谁也没说什么。虞北玄知道长平素来骄纵,今日才算明白,她在宫中都是可以横着走的。 v第十一章 太后道:「你这裙子还是换下来吧,来人啊,送郡主去我宫中更衣。」 「还是我跟着去一趟吧。」舒王妃从座上起身,走到长平的身边,亲切地牵着她的手,「免得小长平选不到合适的衣裳,又发脾气。」 太后点头道:「也好,你眼光好,长平一向听你的。」 长平向太后和皇帝行礼,跟着舒王妃离开了大殿。在去太后宫中的路上,舒王妃问道:「长平,淮西节度使对你好吗?」 长平闷闷不乐地说道:「好,也不好。若说好,我觉得他根本就不喜欢我。可若说不好,他该给的也都给我了。可我不是要那些,我要他的心。」 舒王妃拿过她手中的帕子,说道:「如果他的心在别人身上,又怎么会给你呢?」 「婶母这是何意?」长平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舒王妃。 舒王妃淡淡笑道:「你就从来没问过他,或者看不出任何的端倪?」 「婶母知道什么,快告诉我!」长平抓着舒王妃的手臂,着急地说道。 舒王妃让宫人都退远了一些,轻轻地在长平耳边说了一番。然后道:「我也只是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并没有求证过。你权且听听,自己多留个心眼。」 长平的拳头却握得啪嗒作响,咬牙切齿地说道:「他去过南诏,还跟那个骊珠郡主有过一段情?姓木的,竟然也喜欢牡丹花?这个贱女人,我找她算账去!」她将手帕扔在地上,用力地踩了两脚,气势汹汹地要走。 舒王妃一把抓住她:「你这么去质问,她要是一口咬定没有,你又能拿她如何?我虽是她的亲姨母,也见不得她跟她母亲一个做派。明明嫁了人,却还祸害别人家的郎君。」 长平被她这么一说,更加生气:「那我该如何做?」 「你且试一试淮西节度使,不就知道了?」 嘉柔坐在榻上看书,坐久了腿有些酸,就想改成盘腿的姿势。可是一张开双腿,她就「嘶」了一声,玉壶连忙问道:「郡主,您怎么了?」 嘉柔摆了摆手,她可没脸说哪里疼,估计要被玉壶笑话死。 「你最近留意着门房,若有南诏或者崔府的消息,直接拿来给我。」她吩咐玉壶。 玉壶应是,又说:「郡主还在担心南诏的事?郎君不是说了吗,吐蕃已经答应,短期内不会举兵。」 嘉柔摇了摇头:「吐蕃不安于室,这几年频频扰边,岂是三言两语能够压制住的?我只希望阿耶能够想明白,放下成见,那样或者还有一条生路。」 「您要不要跟郎君商量?他见多识广,人又聪明,也许会有良策。」 嘉柔指着她说:「不许拿这些事去烦他。他要选官,那考试本来就难,他的身子也没痊愈。南诏的事,我们自己可以解决。」 这时,外面的人说:「郎君回来了。」 嘉柔对玉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玉壶向李晔行礼,然后说:「婢子去外面守着。」 李晔坐在嘉柔的身后,问她:「你跟玉壶在说什么?怎么一听到我回来,就不说了?」 嘉柔说:「只是一些生活小事,不要紧。你事情办完了?对了,徐良媛把阿姐接走了。」她连忙岔开话题。 李晔在广陵王府已经见到李慕芸,应道:「我已经知道了。」然后从背后抱着嘉柔,靠在她的肩头,耳语道:「昨夜你说疼,给我看看?」 嘉柔的指尖抖了一下,连忙避开他道:「不,不用了。」 「你我之间,还忌惮什么?」他起身去掩了门,吩咐玉壶等人不要进来。这话怎么听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大白天关起门,还能做什么好事? 他们是在自己的院子里,下人们也不敢说什么。要是传出去,说她大白天就缠着夫君,她可真的没脸见人了。 嘉柔想逃开,却被李晔抓在怀里,除了双足的绫袜。那脚链上铃铛好像终于挣脱了束缚,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嘉柔只觉得自己裙下一空,他的手掀起了裙摆,低头仔细看着。 两根干燥温热的手指轻轻拨开花瓣,粉嫩的花萼和花心便一览无遗。 嘉柔咬着自己手指,见他温润的眉眼,不染一丝杂念。可光被他这样看着,她的身子就起了微妙的反应,只觉得气都喘不上来。 源源不断地溢出香蜜,李晔眸色暗沉,口干舌燥,有种想按住她的冲动,还是忍住了。 嘉柔合上双腿:「你别看了好不好……」 「擦破了,有些红肿。」李晔下结论道。她那个地方本就异常娇嫩,近来房事频繁,自然是受不住了。 嘉柔连忙坐起来,用裙子遮住身下,嘟囔道:「都是你夜夜欺负我,当然如此。这两日你不许再碰我了。」 李晔笑着应好,去架子上取来药膏,在她的半推半就下给她上了药。嘉柔趴在他怀里,忍耐了好一阵,终于等他涂完,浑身都湿透了。 「四郎,你今日有心事?」嘉柔捧着他的脸,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不妨说给我听听。我未必能帮得上忙,可你也别总是自己憋在心里。」 李晔自认是个很会掩藏情绪的人,不想竟被她一眼看穿。 「其实也没什么,河朔三镇大乱,广陵王要出征平叛。我有些担心他。」 原来是这件事。她知道这场战事最后的结局,所以不是很担心。但上辈子是不是由广陵王带兵出征,她就不知道了。 「有玉衡先生在呢,你担心什么?」嘉柔轻松地笑道,「你与其担心广陵王,不如关心一下吏部的选官。你若考不上,我脸上也无光。我还想当个风光的官夫人呢。」 李晔抱着她,轻声道:「你已是郡主之尊,哪个官夫人有你威风?」 「那不一样。郡主是阿耶给我的身份,官夫人是你给的。我也不求你能做三公,宰相那样的大官,起码当个侍郎,再不济像二兄一样,如何?」嘉柔仰头,认真地问他。如果李晔当官,或许可以改变李家的命运,改变他自己的命运。 v第十二章 因为上辈子,李晔是没有做官的。或许因为没有娶她,连家门都没有踏入,一直住在骊山。他的身体不好,可能英年早逝了。想到这些,她就觉得心里被什么堵住了一样。 李晔则想起李淳曾许给他的三公之位,这丫头只是要他当个小小的侍郎,就这么小看他啊。 「是不是太难了?」嘉柔看他面色不霁,以为是自己为难他了,赶紧说道,「我也知道当官不容易,刚才是开玩笑的。只要你健康平安,我就知足了。不要有压力。」 李晔笑着看她,不语。有朝一日,会让她如愿的。 过了两日,李家用纳妾之礼,正式让刘莺过门。纳妾的礼仪比娶妻简略许多,也没有大肆操办,只是让刘莺端茶认亲。郭敏一反常态,对刘莺十分亲切,还特意送了她一对金镯子。仪式之后,李昶便陪刘莺去了新的住处。 管家走到堂屋里,恭敬地说道:「相公,刚刚舒王府派人来,请夫人和三位娘子后日去馥园参加宴会。这是请帖。」他将手里拿的东西呈给李绛阅览。 李绛翻开请帖随意看了看,郑氏坐在他旁边问道:「我也去?」她有些意外,舒王妃可从来不把她放在眼里,大大小小的宴会从来没邀她参加过。其实不止是舒王妃,都城里大凡人家有应酬,都只会请王慧兰,郑氏这个主母就如同摆设一样。她出身不高,手中又没有实权,生的儿子又不怎么争气,自然没有人愿意跟她结交。 管家回道:「听那人的意思,夫人的确也在邀请之列。」 「哦?那人可有说舒王妃为何举办宴会?」李绛合上请帖,问道。 「似乎是舒王妃为了给长平郡主践行。她一向喜欢热闹,每年都要在馥园举办好几场宴会,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了。长平郡主一向深得皇室的厚爱,舒王妃特意为她办了这次的宴会,都城中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受到了邀请。」管家据实已告。 李绛点了点头,让管家下去了。以舒王如今的权势,这宴会估计无人敢不去。 他看向身旁的郑氏,皱眉说道:「你甚少参加这样的宴会,多跟大娘子学些宴席上的礼仪,不要失礼于人前。」 郑氏低声应是,她早就想在人前露露脸,否则整个长安都只知道有一位宰相夫人,却无人把她放在眼里。今日终于等到这样的机会,当做见见世面也好。恰好李绛一直嫌她小家子气,这回可是她翻身的好机会。 李晔看到母亲的样子,就能猜到她在想什么。其实若是可以,他倒希望母亲和嘉柔都不去赴宴,舒王妃是个难缠的角色,她背地里为舒王做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事,手段阴狠毒辣,绝不是良善之辈。可管家说的也没有错,舒王妃经常在馥园设宴,也极爱热闹,从前宴会上也没听说有何不妥之处。 反而若是拂了她的颜面,倒落人口实了。这宴会又非去不可。 刘莺过门,李绛了结了一桩心事,命众人各自回去,只把李暄单独留下。这次随广陵王出征的将领名单里,也有李暄的名字,他有些话要私下交代。 回去的路上,嘉柔一直在想事情。 她原本以为郭敏答应纳妾,是有别的目的。可今日坐在堂屋之上,郭敏的表现一派淡然,好像真心地接受了刘莺,偶尔两个人的眼神相撞,似乎还有几分默契。嘉柔有点搞不明白,这两人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另外舒王妃的宴会,牵扯到长平,总让她有种不安的感觉。那日在东市上,她因被顺娘连累,被迫与长平发生了冲突。长平若是去查她的底细,或者有好事之徒在长平面前说了什么,那么这一场很可能就是鸿门宴了。 她的那位姨母舒王妃,不像是良善之辈,本来也应该避开。可请帖里点名邀请了她们四个,其它三人都去,她若借故不去,恐怕会被解读成不给舒王府脸面。她自己倒也没什么好怕的,李晔却要参加选官了,舒王若想在背后动手脚实在是太容易。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得罪他们。 她不能仅凭自己的怀疑和猜测,就不去参加宴会。嫁到李家,以后少不得这样的应酬,总不能每回都躲开。也许真的只是个普通的宴会罢了,一切都是她想多了。 李晔看她一直不说话,问道:「昭昭,你怎么心事重重的模样?」 嘉柔回过神,说道:「没什么,我还未去过馥园,想象不出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据说它占了长安四景,有关中第一园的美誉。你去过吗?」 李晔摇了摇头,目光落在远处:「馥园的原身是延光长公主的私邸,作为陪嫁送给了太子妃萧氏。后来长公主和太子妃相继出事,馥园也收归工部管理,几经周转到了舒王的手里,变成他的私人园林,较之长公主的时候风光更盛。我久闻馥园之名,却没去过。」 「那我就代你去看一看,回来说给你听。」嘉柔笑道。阿耶常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重生一世,越来越谨小慎微,现在连原本的胆色都没有了。她可是云南王之女,屈屈一个宴会有何可惧?上辈子跟长平打交道那么多年,没理由会栽在她的手里。 晚上,嘉柔躺在床上,等李晔等得有些困了。李晔还在东隔间里秉灯夜读,近来他睡得都很晚,想必要多读点书,应付吏部的选官。李晔要她先睡,她的眼皮一直往下掉,最后实在撑不住,就睡了过去。 李晔听到床上没有翻身的动静,知道她睡着了,便走到窗边,吹哨子唤来一只鸽子,然后将纸条绑在它的腿上,再放飞出去。 鸽子振翅,渐渐消失在浓黑的夜色中。 他虽然担心嘉柔的安全,也猜不到舒王妃此番设宴的意图,可宴会当日多派点人手盯着,总是能护她周全。 到了赴宴这一日,郑氏等人都精心打扮,尽量挑选出自己最华美的衣裳,尽量呈现出最好的一面。这种女人齐聚的地方,少不得攀比和暗自的较量。谁家得势,自然是珠翠满身,生怕别人不知。就算是不得势的人家,面子上也要装得过去。这些勋贵之家,不外乎皆是如此。 v第十三章 嘉柔提前到了郑氏的住处,就看到她浓妆艳抹,几乎将所有的金饰都戴在了身上,有些过于厚重。玉壶没忍住,侧头低笑,嘉柔愣愣地说道:「大家,您这是……」 郑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怎么,这样不行么?我问过大娘子,她说越隆重越好。」 嘉柔摇了摇头:「可您这样……还是我来帮您吧。」她说不出恰当的话,索性将郑氏轻轻推进内室,把她头上多余的金簪和宝钗都取下来,重新让苏娘挽了个得体的高髻,只选一个繁重的赤金步摇和几枚简单的花簪,再加一只镶嵌宝石的象牙篦。 重新梳妆之后,苏娘说道:「您别说,经过郡主这么一收拾,夫人像变了个人一样。」 郑氏看着铜镜中淡扫峨眉的妇人,妆容素雅,眉梢眼尾上挑,又有一丝威严之感。嘉柔说道:「大家只需捡一到两样得体的首饰就可以显示出分量。化繁为简,反而更耐看一些。在人前,越是威严,说的话越少,越让人猜不透您在想什么。」 她尽量说得委婉,郑氏也明白她的意思。若不是她提前来住处,自己那样出去,恐怕要丢人了。她心中有些羞愧,但到底婆母的身份摆在那里,也没明说什么感谢的话。 整日里拘在内宅,她又从哪里知道这些。 王慧兰和郭敏等在府门前,王慧兰正打算看郑氏到底打扮成什么模样,见到嘉柔扶出来的妇人,暗暗吃了一惊。郑氏哪有半点昔日在府中唯唯诺诺的模样,华服美饰,打扮得体,反而像是正经的主母,气质高贵。果然是人靠衣装。 她原以为郑氏听了自己的话,一定会打扮得珠光宝气,到时她再说几句,帮郑氏在马车上整理妆容,郑氏心中一定会感激。她不动声色就收买了人心。可居然被木嘉柔抢了先。 郭敏见到王慧兰挫败不甘的样子,心中觉得好笑。反正她今日就是跟着去看热闹的,也许更精彩的好戏还在后头。 郑氏走到两人面前说道:「走吧。」 她跟嘉柔乘一辆马车,王慧兰和郭敏乘一辆马车,另外带着各自的婢女和仆妇,还有随行保护的家丁随从,浩浩荡荡地向馥园行去。 今日馥园之外车水马龙,贵妇人三三两两的从自家的马车上下来,陆续进入园中。舒王府的下人在门口迎客,每个人都自报家门,然后被领到相应的席位上。 都城中别处的梅花都开始凋零了,偏此处园中的梅花依旧开得旺盛,如云霞一样,绵延不见尽头。听说是从山上移栽了晚开的梅树回来,才能见到如此光景。 李家一行人抵达馥园,陆续下马车,周围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都城里头,如今最显赫的就算李家了。一门有三位朝官不说,三个娘子的身份一个比一个显赫,而且皆相貌出众。就连出身不高,鲜少在人前露面的宰相夫人,也没有传闻中的那般不堪。在三个出众的儿媳衬托下,她也显得高贵不可亵渎起来。 嘉柔原本可以名正言顺地走在郑氏的身侧,但还是把位置让给了王慧兰。李家注重长幼有序,她身份最高,但辈分最小。人前还是让了王慧兰几分。 下人带着她们到设宴的厅堂入座,不少贵妇人都过来寒暄,王慧兰也一直在尽职尽责地提点郑氏。毕竟到了外头,郑氏就是李家的主母,若有行差踏错的地方,她们几个脸上也跟着无光。 嘉柔坐在案后,发现身旁竟然坐着卢氏和崔雨容,十分高兴。 崔雨容侧身过来,偷偷跟嘉柔说道:「你们家这阵仗可真不小啊,几乎全部都出来了。」 嘉柔小声问道:「舒王府请帖里把我们都请了。怎么,崔家只请了你跟舅母吗?」 崔雨容点了点头,环顾四周:「你看看,不止是我们家,别人家里嫡子多的,也只请了一两个。就你家的席面是最多的,果然是宰相府第,不同凡响。」 这情形看着像是恭维李家得势,可是细想想,却是要针对李家一样。否则唯独他们全家女眷出席,连从不邀请的郑氏也在列,又是什么道理? 嘉柔心头的预感更加不好,听得前面有人说:「舒王妃,长平郡主到。」 在座所有人都起身相迎,舒王妃扶着婢女,跟长平一路谈笑而来。她穿着华贵的织锦绮云裙,梳着留仙髻,头上插着七尾凤簪,富丽端庄。好像才发现已经到了摆设宴会的地方,对众人笑道:「不用多礼,都坐下吧。」 长平郡主就坐在她的身旁,头戴花冠,穿着紫色的金丝纹绣飞鸾襦裙,手挽薄纱绣海棠花的帔帛。她本就是极艳丽的长相,华服加身,便轻易压过了众人,成为全场的焦点。她向来习惯于接受赞美,眼高于顶,可她眼角的余光落在嘉柔身上时,还是免不得暗自较量一番。 嘉柔只穿了一件小团花的襦裙,头上的花草簪子虽是赤金的,也镶嵌了宝石,可在一堆花枝招展的女人中,还是显得素净。但她凭着天生丽质和眉间的少许英气,仍是显得十分特别。 这个就是虞北玄心里的人吗?长平的手在袖中握了握,反正今日就会有分晓。 坐下以后,舒王妃的目光在席间梭巡了一圈:「怎么没看到广陵王妃?」身边的婢女连忙回道:「广陵王府派人来送信,说广陵王妃身体不适,所以没有来赴宴。」 舒王妃应了一声,心中却在暗笑。前日郭氏入门,广陵王宿在她那处,据说翌日睡到快日上三竿才从屋里出来。广陵王一向自律,以前从未有过懒起之事,广陵府上下都对此事议论纷纷,显见这位郭氏得宠。李慕芸向来是独房专宠,怎受得了这个,自然是留在广陵王府处处盯着,无心来参加宴会了。 席间有妇人说道:「听说长平郡主明日便要离开都城了,不如我等敬长平郡主一杯酒,愿郡主平安抵达蔡州。」 舒王妃应道:「此话倒是甚得我心意。今日长平还送来了自家酿的葡萄酒,口味很是特别,希望大家都能尝一尝。来人啊,将酒端上来。」 一群婢女端着银制的酒壶鱼贯而入,跪在每一个席案旁边,为宾客倒酒。嘉柔看见这酒的色泽比一般葡萄酒深许多,而且有一种熟悉又陌生的香味。 v第十四章 「来,大家举杯。」舒王妃端起酒杯,对长平说道:「借此美酒,愿长平此去,一路平安。」 「多谢婶母。」长平和舒王妃交换了眼神,各自饮尽杯中酒。 众人也纷纷饮酒,嘉柔先抿了一口,方才明白那股独特的味道为何。这是虞北玄亲自酿的酒,唤做烈焰。他对天底下的酒都颇有研究,所以嘉柔也耳濡目染。这种酒只需一杯便可放倒一个不胜酒力的成年男子,连虞北玄那样千杯不醉的人,也只能喝到五杯,足见其烈性。 它以葡萄和蔗汁为原料,添加了接骨木花和茴芹,所以酒中有股特别的香气。若用枳椇子和葛根花中和,烈度则会大大降低,寻常人饮也没有问题。但她这杯,就只是烈焰兑了水而已。 崔雨容喝了酒,问道:「姑母,这葡萄酒的香味很特别,好像还加了枳椇子和葛根花?」 舒王妃笑着道:「二娘的嘴巴倒是灵得很。这葡萄酒原名烈焰,是十分烈性的酒,但也极甘醇。为了中和烈性,特意加了你说的那两样,也是让酒更易入口。不过,你们可不要贪杯啊,很容易喝醉的。」 座上的众人都笑起来,纷纷议论起这闻所未闻的酒来。 枳椇子和葛根花都是无色无味的,一般人觉察不出。可嘉柔对烈焰太熟悉了,还曾经误饮过。想来其它人的酒都是添过枳椇子和葛根花的,唯她这壶,是烈焰兑了水,一两杯足以让她不省人事。 舒王妃和长平到底要干什么?嘉柔索性将计就计,在席间贵妇人们的频频劝酒下,接连饮了两杯。 两杯过后,嘉柔按着额头,身体摇摇晃晃的,嘟囔道:「我,我好像喝醉了……」然后一下子趴在桌子上,再也不动。崔雨容见状,倾身用力地摇她:「嘉柔,你怎么了?」 嘉柔在案下抓了抓她的手指,在她掌心快速写道:装的。 崔雨容一怔,不知她为何要装。卢氏和郑氏等人都回头看她们,郑氏道:「怎么才喝两杯就醉了?怪不得平日里四郎不让她饮酒,这酒量实在太浅了。」 座上的舒王妃见嘉柔果然中计,假装意外道:「是啊,我听说云南王的酒量好得很,还以为虎父无犬女。来人啊,快扶郡主去厢房休息,再命厨房熬制醒酒汤送过去。看来这酒还是太烈了,不能再饮,再换些温和的清酒来吧。」 婢女们又应声进来,换下酒壶。两个婢女扶着嘉柔离席,郑氏等人都没觉察出异样,继续与众人谈笑风生。 崔雨容觉察到不对劲,本来欲与嘉柔同去,但嘉柔离去前却按了下她的手,她便没开口。难道是嘉柔的酒有问题?她刚才闻着味道,似乎与她的不同,香味更浓烈些。这馥园可是舒王的地盘,何人胆大包天敢在这里动手脚?嘉柔自小长在南诏,又与都城里的人没什么往来。 不过嘉柔向来主意大,上次王承元的事都是她帮忙解决的,所以崔雨容反倒相信她能够应付,没那么担心。 嘉柔也不知道被婢女搀着走了多久,拐过多少回廊,人声渐远,地方也越发僻静,终于停下来。在她左边的婢女说:「你去看看厨房的醒酒汤准备得如何,我来服侍郡主就可以了。」 右边的那个婢女应声离去, 婢女扶着嘉柔进了房间,让她躺在床上,观察了片刻,将她宫绦上系着的一块玉佩摘下,拿到外面。 嘉柔听她唤来什么人,说道:「把东西送过去吧。」 她们把她灌醉,又取走她的玉佩,是要给什么人?嘉柔的第一反应是虞北玄,可转念想了想,虞北玄是舒王的人,又是长平所爱。长平怎么可能让虞北玄来与她私会?那便是试探? 婢女又回到床前,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嘉柔,说道:「骊珠郡主果然是这世间难得的美人,怪不得男人各个都为您倾倒。您可不要怪我,谁让您得罪了王妃呢。」 说着,她从腰间摸出一粒药丸,要塞进嘉柔的嘴里。嘉柔对那药丸的味道很熟悉,竟然是回春丹!她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擒住婢女的手腕。婢女吓了一跳:「你,你没醉!」 她正要开口叫,嘉柔一个手刀劈在她脖颈上,她瞬间倒在了地上。 既然要喂她回春丹,肯定还有后招。嘉柔下了床整理衣裳,看到玉壶从窗子爬了进来。她赶紧走过去,抓着她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郡主,您没事吧?」玉壶关切地问道。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嘉柔摇了摇头,若是舒王妃有所预谋,玉壶应该到不了此处。 玉壶解释道:「婢子本来正和宝芝她们呆在宴会附近的花厅里,忽然有个人把婢子叫走,秘密带到这附近。她要婢子来救您,自己先走了。婢子知道您有危险,也没想那么多,直接就赶来了。」 「现在没时间解释,你来帮我。」 嘉柔将回春丹喂进了那个婢女的嘴里,再和玉壶合力将她搬到床上,放下床帐。然后两个人从窗子翻了出去,过了会儿,果然听见开门的声音。 一个满脸麻子,衣衫不整的男人,搓着手往床边走去:「美人,小美人我来了……」 后面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嘉柔拉着玉壶,绕到水榭后面,隐在花丛中。她们不敢走得太远,怕周围还有舒王妃的眼线,打草惊蛇。玉壶气得浑身发抖:「岂有此理,她们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是想害郡主吗?」 这场宴席根本不是为了给长平践行,就是冲着嘉柔来的。怪不得舒王妃要大张旗鼓地请那么多人,连郑氏都请到了。想来是要让她身败名裂,不容于李家。 刚才那男人一看就是地痞无赖,恐怕不知她的身份,是被故意放进来的。她堂堂一个郡主,被这种人玷污,李家和云南王府都会蒙羞。就算最后那无赖被处死,她的下场也是可想而知。脸皮薄一点的女子,自尽都有可能。 依嘉柔对长平的了解,这种毒计不会出自长平之手,那便是舒王妃的主意了。舒王妃到底为何恨她至此?竟要这般处心积虑地毁了她。 v第十五章 那边拿了嘉柔玉佩的人,赶紧把东西送到长平郡主的婢女柳絮手里。 柳絮本是宫中的女官,此番特意被太后派到长平的身边照顾,见识非一般的婢女可比。她之前就觉得不该这么大张旗鼓地试探使君,王妃恐怕还有别的心思,奈何郡主不肯听。万一使君真的来了,到时候郡主要如何收场?郡主心思单纯,怕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而且,若那位骊珠郡主真是使君的心上人,她有个三长两短,使君知道郡主也牵扯其中,还不恨死郡主了? 犹豫之中,她没有马上把玉佩送出去,而是留了个心眼,派人到内宅去打探。 不久,派去的人回报:「骊珠郡主是喝醉了,在偏僻的湖心小榭休息。不过,好像有个不三不四的男人跟了进去,听着里头的动静不太对劲。未免惊动它人,我便先回来了。」 柳絮抓着手里的玉佩,心道果然如此。 「你下去吧。」 宴会的地方,正在击鼓传令,十分热闹。长平看到柳絮进来,以为她已经把东西送出去了,心中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直到柳絮俯身她耳边说:「郡主,出事了,您来一下……」 长平神色不变,对舒王妃道:「婶母,我去整理下妆容。」 舒王妃笑着点了点头,假装继续看场中的热闹。这个时候生米都煮成熟饭了,就算长平发现了什么,也无力回天。她先前只跟长平说了迷药的事情,后面皆是她暗中的安排,连长平也不知道。 那日她故意跟长平说得虚虚实实,便是借长平的手,一起毁掉木嘉柔。木嘉柔跟年轻时的崔清念实在太像了,她只要看到,就难以抑制心中的恨意。 她一直以为,李谟对崔清念没有动过心。可直到那日,她去李谟的书房送东西,无意中听到齐越和内卫的对话,要内卫秘密到南诏去。万一吐蕃进攻南诏,便不惜代价将崔清念救出来。 齐越跟崔清念有什么交情,不过是奉了李谟的命令罢了! 李谟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在她面前掩藏得多好!枉她为了李谟做那么多事,从连一只蚂蚁都不敢踩死,到双手染满鲜血。他对她始终是不屑一顾。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只能证明他对崔清念动过心,而且一直没有放下。 如果当初没有那场意外,是崔清念嫁了他,他会舍得让她做那些肮脏的事吗?只怕唯有小心呵护,还会为她寻来全天下最名贵华美的牡丹。 凭什么崔清念就是花,而她就是草!她恨南诏太远,她的手根本伸不进去。只能对木嘉柔下手。木嘉柔跟她母亲一样,都是个祸害。只有毁掉她,崔清思才能出心中的这口恶气! 长平跟着柳絮走到外面,柳絮将玉佩拿给长平,说道:「郡主,您怕是被舒王妃利用了。这玉佩万万不能送。」 长平看到那玉佩上刻的是花开富贵的纹样,瞬间明白了什么,手指收紧:「我猜到了。那日他盯着绣着牡丹的手帕看了很久,我以为他是要买来送给我,满心欢喜。原来是想起了另一个喜欢牡丹的人,我早该知道……」 「郡主,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舒王妃只怕另有所图,她还让一个男人……总之您亲自去水榭那边看看就知道了。」柳絮说道。 长平脸色一沉,怔怔地看着柳絮,然后大步往前走。她其实一直都在自欺欺人,可此刻,忽然浮起一阵害怕的情绪。虞北玄极讨厌被人算计,而且十分护短。若知道她跟舒王妃合谋,害了他喜欢的女人,那她这辈子都别想在靠近他。 长平一路走到了水榭外面,听到里面的声音,分明是男人在跟女人交欢。男人还说:「你怎么这么浪啊?还想要?明明刚才看见一个绝色美人……算了,你也马马虎虎吧。」 接着又是一阵孟浪的声音。 长平用力地推开门,看到屋中衣物散落一地,叫柳絮过去掀帐子,不堪入目的画面便映入她眼中。她侧过头,还没看清楚男人身下的女人是谁,外面已经响起舒王妃的声音:「这门怎么开着?」 来得好快!就算她把玉佩送出去,这个时候也没到虞北玄的手中。她果然是被舒王妃算计了! 不久前,有人告诉崔清思,长平郡主往这边来了。崔清思便故意提起:「也不知嘉柔如何了?我放心不下,还是去看看她吧。」 郑氏闻言,连忙说道:「怎敢劳动王妃,老身去看就可以了。」 崔清思笑着说:「不打紧,我怎么说也是嘉柔的亲姨母,照顾不周没法向她阿娘交代,便跟夫人同去吧。」 王慧兰和郭敏见状,自然也一起来了。卢氏和崔雨容,另有几个阿谀奉承的妇人,借口要观赏馥园的风景,实际上也一路跟着她们到了水榭这边。崔雨容发现水榭偏僻,更觉得奇怪,不是说把嘉柔送到厢房吗? 水榭内,长平转过身,便看见浩浩荡荡的十几人走进来,身子瞬间僵住。她是恨,是妒,恨不得木嘉柔立刻消失,可不是这样!绝不是这样的! 崔清思看着满地狼藉,故作惊讶道:「长平,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何在这里?」 长平沉着脸没有说话,郑氏的脸色已经变了:「床上,床上有人?」 她刚说完,一个相貌甚陋的男子便从床上跌了下来,只穿裤子,惶恐地看着四周。年轻的女眷都转过头去不敢看他,但众人都猜到发生了何事。 崔清思斥道:「大胆狂徒,你是怎么进来的!」 那男人更是惊慌,话都说不清楚:「我,我只是看到这里有个醉酒的美人,我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崔清思命人进来,将他拖出去关押。 身后有妇人道:「天啊,床上的不会是……骊珠郡主吧?」 郑氏踉跄了两步,幸好及时被王慧兰扶住。王慧兰虽然面上镇定,可心中也已经乱了。她是不喜木嘉柔,可如此丑闻在众人面前闹开,李家颜面何存?她们也会跟着蒙羞。 v第十六章[07.06] 崔清思露出担心的神情,命婢女去掀开床帐。她心中想的是,只要再过一会儿,木嘉柔便会身败名裂,到了明日,整个长安城都会传她被一个地痞无赖般的男子玷污了清白,而且服用回春丹的丑态,也会暴露在众人面前。 崔清念不是李谟心上的白月光吗?她便要狠狠地糟蹋她的女儿。 「咦,怎么这么多人在这儿?」众人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崔雨容回头,高兴地叫到:「嘉柔!」她刚才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生怕床上的是嘉柔,生怕自己没能阻止。此刻看到人好端端地站在那儿,才彻底放心了。她就知道,嘉柔一定有法子对付的。现在她也已经看出来,今日的事,根本就是一个局。 嘉柔走到满脸震惊的崔清思面前,看着那跟阿娘有几分相似的眉眼,笑着说道:「姨母怎么带了这么多人来看我?刚才我喝了醒酒汤,觉得好些了,便出去转一转。这馥园果然名不虚传呢,姨母早该请我来了。」 崔清思笑得有点勉强:「你没事就好,你大家还很担心你呢。」而心中想的却是,木嘉柔怎么会没事?她明明喝了酒,下人也来禀报事情成了的。 郑氏原本有种天塌地陷的感觉,看到嘉柔出现,魂魄终于回到身体里。她简直不敢想象,若今日出事,四郎会如何,李家会如何。这一切,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人处心积虑的算计? 那边,床上的婢女药效还没退,崔清思为了防止她胡言乱语,对众人说道:「这里乱七八糟的,我们还是出去说话吧。」 嘉柔故意问她:「姨母,我才走一会儿,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还是不要听了,怕污了大家的耳朵。我稍后自会命人处置。」崔清思说着,已经让众人往外走。她身边的婢女自去床前守着。 这一场宴会最后草草结束,稍微有点眼力劲儿的人,都知道今日的事有些蹊跷,不敢久留是非之地。 长平本要去质问崔清思,却被柳絮拦住。已经是死无对证,而且酒还是长平自己送上门的。长平知道自己一时起了歹念,被崔清思利用,事到如今,做什么也于事无补,便在柳絮的劝说下,上了马车。 她掀开车窗上的帘子,看着馥园的牌匾。身在帝王家,怎会不知人情的凉薄。所有人对她好,都是有目的的,可笑的是她曾经也以为有真心。 马车驶出去没有多久,忽然又停下来,车夫在外面说道:「郡主,有人找您。」 长平没想到木嘉柔竟敢主动找上门来,两人走进了旁边的一条巷子里。 「那玉佩是我的东西,请你物归原主。」嘉柔伸手说到。 长平盯着眼前的女子,对她的感觉一下变得很复杂。今日差点帮着崔清思害了她,可她跟虞北玄,应该是有私情的。 「没错,今日是我跟舒王妃联手设计你,想试探虞北玄的真心。可后来的回春丹和那个男人的事,我并不知情。」长平说道,「你们曾经在一起过。没错吧?」 嘉柔收回手,笑了笑:「郡主倒是坦诚。就算我跟淮西节度使认识在先,有些交情,但我们已经各自婚嫁,断了联系。而郡主却因自己的嫉妒心,险些酿成大错。如此,还能讨得他欢心?」 嘉柔一下戳中了长平的痛处,长平说道:「你终于肯承认了。」 「我承认又如何?不过是些陈年往事,我早就忘了。你现在是他的妻,真心喜欢他,便好好与他过日子。你想过没有,若舒王妃派人到他面前添油加醋地说了什么,他真的来了,我们会是什么下场?身败名裂的岂止我一人,他会被舒王厌弃,被李家针对,甚至被徐进端等人踩在脚底下,跌落到泥土里。这些,你都没关系吗?」 长平摇头道:「当然不是!我……」她也无力为自己辩白。当时被嫉妒冲昏了头脑,哪里想到那么多。现在却是一阵阵地后怕。舒王妃怎么可以借她的手,毁了她的男人! 「无论你怎么想,舒王妃都在利用你的嫉妒心,差点害了他。淮西节度使如今是什么地位,你心里应该最清楚,多少人盯着你们,嫉妒你们。你若真心为了他好,就别拖后腿和找麻烦。而且我喜欢的人一直是我夫君,绝不会跟你争。所以那些莫须有的流言,你以后还是别相信。」 长平闭了闭眼睛,将玉佩取出来,交还给嘉柔。嘉柔取了玉佩,头也不回地走出巷子。她一顿话把长平给说晕了,让长平把注意力放在虞北玄身上,而没有追究她跟虞北玄早就认识。等长平回过神来,说不定还是想杀了她。当然先溜之大吉。 今日的事,总算有惊无险地渡过。她和舒王妃,长平和舒王妃,都算彻底撕破脸了。 她还在意那个去通知玉壶的人。馥园肯定有舒王妃的眼线,那人居然能不动声色地把玉壶带来,说明有些本事。可她到底是谁的人呢?舒王妃把虞北玄拖下水,就不怕舒王知道了找她的麻烦?舒王妃到底为何这么恨她? 这些谜团,她暂时都无解。 王慧兰将郑氏送回住处安顿好,从郑氏的住处出来以后,看到郭敏在外面等她。 郭敏说:「今日的事,大嫂怎么看?」 其实王慧兰也没想明白。那个宴会,绝对是个圈套。能在馥园下手的,只有长平郡主和舒王妃。长平郡主也就罢了,舒王妃可是木嘉柔的亲姨母,有什么理由去害她? 「我听说,南诏民风比长安开放,私定终身的女子也不在少数。四弟妹以前会不会跟淮西节度认识,因此惹到了长平郡主?长平郡主深得盛宠,惹上她绝不是什么好事。」 王慧兰也听到过一些流言,还以为是捕风捉影,可似乎唯有此方能解释。 「怎么,二弟妹想做什么?」王慧兰问道。 郭敏轻轻笑道:「大嫂应该把今日的事,好好跟大人说一说。不是么?」 崔雨容一直在马车上等嘉柔,生怕长平又找她的麻烦。等嘉柔顺利返回,崔雨容立刻抓住她的手臂问道:「你快说清楚,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v第十七章[07.06] 嘉柔便把自己的所见所闻都说给她听。崔雨容觉得难以置信:「你是说这一切都是姑母在背后策划?她为何要这么做?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舒王妃对崔家兄妹一向亲厚,素日里是个慈和的长辈,就算不喜欢嘉柔,也不至于下此毒手。有什么比毁掉一个女子的清誉更致命的?何况今日都城里有头有脸的夫人几乎悉数到场,事情闹开,嘉柔不可能再在长安立足。 嘉柔摇头道:「不会有错,我亲耳听到那名婢女说出舒王妃。何况你也看到她刚才在水榭之中的反应,更像是急于销毁罪证一样,明显的做贼心虚。恐怕她平日都是装样子,不过要依靠崔家给自己撑腰,才会对你们照拂有加。你可不要被她骗了。」 崔雨容仔细想了想,父亲到地方出任以后,姑母来家中的次数好像是明显少了许多。而且听说姑母原本要阿兄考官时选户部和工部,阿兄没有听,她就很不高兴,还跟母亲数落阿兄。现在想来,正如嘉柔说的,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目的的。 「可你还是太冒险了,孤身进入她们的圈套。万一她们想出更恶毒的招数,你要如何应对?」崔雨容责怪道。她若知道会发生水榭里的一幕,说什么也不会依嘉柔的,让她只身去冒险。 嘉柔当时也没想那么多,总归内宅之中,不可能藏着千军万马。凭她的身手对付几个普通的男子都不成问题,更不用惧怕屈屈两个婢女。只有弄清楚他们要干什么,谁是主谋,以后才能多加防范。 「表姐,你怎么知道宴会上饮的酒添加了那两位中药?」嘉柔好奇地问道。 崔雨容回答:「之前王公子和阿兄恰好说过这烈焰,不是市面上所卖的酒,而是淮西节度使自己酿的,然后赠了一壶给王公子,还特意说了如何中和酒性。我两种都尝过一点,原酒味甘而烈,添加两味中药的味淡而有些涩。所以才向姑母求证。」 原来如此。看来虞北玄与王承元,崔时照和王承元之间的关系都不简单。王承元上辈子能平安逃回幽州,想必也是有贵人相助,根本都不需要她操心。 马车一路飞奔,从闹市转进了坊巷中,外面的人语声越来越小了。崔雨容忽然问道:「嘉柔,你刚才说长平郡主想试探你跟淮西节度使,难道你们之间……?」 嘉柔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索性将他们三个的事大致交代了一番。 「我小时候在李家见到四郎,一直对他念念不忘。可那个时候,我不知是他,李家的人对我又不好,所以婚约定下后,一直都很排斥。很多年后在阳苴咩城的马市上遇到虞北玄,我动了心,曾想背弃婚约跟他在一起。可那时南诏内忧外患不断,我不能自私地一走了之,便跟他一刀两断。后来嫁给四郎,知道他是曾经的故人,我便一心一意地待他,再无其它念头。」 「怪不得你动心,这两位都是人中龙凤。你已然放下,却不知道淮西节度使是怎么想的了。」崔雨容握着嘉柔的手说道,「今日真的好险,你福大命大,躲过一劫。但我总觉得今日的事,还没有结束。回去后,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嘉柔点头应好。她知道若跟郑氏一道回去,郑氏肯定会在马车上追问不停,所以寻了个借口跟崔雨容在一起。但回到李家以后,免不得要为今日的事,给李绛和郑氏一个交代。 到了崔家,车夫在外面说道:「娘子,已经到了。」 崔雨容应声掀开帘子下车,人还没站稳,就看到另一辆马车正匆匆驶来,驾马的人是云松。他对车里的人说:「郎君,看见崔家娘子的马车了。郡主应该也在上面。」 李晔道:「我下去。」他已经从张宪那里,知道馥园所发生的事。他此前一直没有把舒王妃当做威胁,也小看了长平的心思。所以自古女人都无法成大事,皆因太感情用事。舒王妃以为拉长平郡主下水,便能全身而退,舒王又岂是那么好戏弄的?至于长平……自有虞北玄会教训。 嘉柔听到马车外面云松的声音,起初还以为自己听错,直到响起崔雨容和李晔的说话声,她才赶紧下车,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李晔站在她面前,一身月白长袍,头顶挽髻,眉目疏朗。 「我未看见你与母亲她们一道回府,放心不下,故来接你。」他温和地说道。 嘉柔在他的凝视下,莫名地有几分心虚。难道馥园发生的事,他都已经知道了? 崔雨容笑着把嘉柔推到李晔的面前:「那我就把人平安地交给你了。天色不早,你们赶紧回去吧。」 李晔行礼谢过,牵着嘉柔上了自家的马车,然后跟着坐了进去。坐稳之后,他脸上的笑容逐渐隐去,吩咐云松驾车回去。 一路上,他不说话,只是侧目看着窗外。嘉柔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在生气?馥园的事,你都知道了?」 李晔不回答,只是将目光移到她身上。他的性子一向沉稳内敛,情绪不会大悲大怒。这样面无表情,已经是很生气了。 嘉柔的声音更小:「我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你尽管说出来,不要这样看着我,我害怕。」 李晔忍了一路,忽然抓着她的手,将她拉到面前:「你也会怕?昭昭,你为何明知那是陷阱,还要以身犯险?你是骊珠郡主,云南王之女,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勇。但你也是个女子,是我李晔之妻。你可有顾及过我的感受?」 嘉柔看着他双眸如浓墨一样化不开,眉头紧蹙,不由地伸手抚上他的眉心,喉头一紧,只吐出「对不起」三个字。李晔搂着她的腰,将她箍在怀中,不由分说地吻住她的嘴唇。 他也不全是在怪她,还有自责。纵然已经提前做了准备,却还是做不到算无遗策。那宴会上的酒,便是他没有算到的。虽然后来及时补救,嘉柔也聪明地自救,但只要想到那个舒王妃的下作手段,他心头便掠过一阵寒意。 她竟恨嘉柔至此,竟恶毒至此。 李晔离开嘉柔的唇瓣,改将她抱紧在怀中,轻轻地靠在她的头顶:「答应我,以后再遇到任何危险,先想着保护自己,想着我在等你。」 v第十八章[07.06] 嘉柔的脸贴在他温热的胸膛上,伸手抱着他的窄腰,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答应你。」随即话锋一转,「不过,你怎么对馥园内发生的事情那么清楚?」 李晔顿了一下,编道:「因为广陵王府的探子埋伏在馥园,所以我才知道。」 嘉柔抬头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可是四郎,今日广陵王府的人一个也没有来。广陵王的探子埋在馥园,干什么?」 李晔被她问住,有些头疼,继续编道:「他们原本有别的任务,见你遇险,便顺道出手相助。」 难怪那个领玉壶来的人,半路又走了,想来是去做别的事了。广陵王上辈子要杀她,这辈子几次三番帮她和云南王府,命运这东西还真是玄妙。 嘉柔终于没有再问,只是静静地趴在李晔的怀里。舒王妃找来的那个男人又矮又丑,满脸麻子,她只要想到就倒胃口。对于她这样极重外貌的人来说,被那种恶心的东西玷污,还不如死了痛快。 李晔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当她是累了,轻轻地拍她的背,像在床上哄她睡觉的时候一样。嘉柔原本精神尚可,闻着他身上淡雅安然的气息,又被他拍得极舒服,最后竟真的睡过去了。 等到了李家,她还没醒,李晔便把她抱下马车。府中管事在门边等着他们,见李晔进来,便说道:「四郎君,相公要见郡主。」 李晔低头看怀里熟睡的人,然后压低声音:「告诉父亲,稍后我便去见他。」 管事愣了愣,声音也变小:「可相公要见的是……」 「你尽管回去复命,有事我来承担。」李晔淡淡地说完,然后就抱着嘉柔进去了。 管事的看着李晔离去的背影。按理说这四郎君的性子向来温和,可不知为什么,竟有种说一不二的气势,让人不得不按照他说的去做。 长平回到府中,下人们正在院子里收拾东西,左右都没有虞北玄的身影。她松了口气,想是消息还没有传回来。她偷偷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走进内室,就看见虞北玄正襟危坐于榻上,吓得差点跳起来。 「你,你怎么都不出声?」她摸着胸口道。 虞北玄侧头看她,冷冷地说:「我酿的那些烈焰,你拿去做什么了?」 长平看到他的褐眸之中翻滚的情绪,不由地心悸,说道:「今日舒王妃在馥园设宴为我践行,我拿着酒去分给众人喝。她们都说好喝……」 虞北玄怒拍桌案,长平闭上眼睛,往回缩了一下。 「你以为我不知道馥园发生何事?你如今越发能耐了,竟然帮着外人算计我!你可知我如今的处境,站得越高,摔下来越是粉身碎骨。若今日当真发生什么,你我能全身而退?愚蠢!」虞北玄质问道。 长平早就知道自己错了,只不过生性骄傲,不肯轻易承认,仍挺直身板为自己辩解:「我只想知道你听说她有危险是什么反应,又不是真的要害你们。一切都是舒王妃的策划,我以后不与她往来就是了。」 虞北玄见她说得轻描淡写,霍然从榻上起身,几步走到她面前。长平以为虞北玄要打她,连忙伸手挡住自己的脸,却听到他说: 「你听好,我不喜欢愚蠢的女人,所以下面的话只会说一次。你既然嫁给我,便不再是宫中受到万千宠爱的长平郡主,而是淮西节度使的妻子。你在外的一言一行,都将影响众人对我的看法。诸如今日之事,总会有些风言风语传出去,到时候李绛怎么看我?圣人怎么看我?舒王又怎么看我?」 「我……」长平一时语塞。 「平日关起门,随你如何任性,我都不会管。但是长平,我如今走在钢丝上,一不小心就会掉落,摔得粉身碎骨。上回你招惹了徐进端的妾室,让他一气之下再不与我谈合作之事,我便罢了。这回又用一个有夫之妇来试探我,险些成为别人的棋子。你这性子若不改,还是留在长安,不用再跟我回蔡州了。」虞北玄说完,拂袖就要出去。 长平急得一下抓住他的手:「我错了,我改,还不行吗?你对我一直很冷淡,我以为你还喜欢她,一时被嫉妒冲昏了头脑。事后木嘉柔来找我说了很多话,我就知道自己错了。」 虞北玄心中一动,淡淡地问:「她跟你说了什么?」 「她说我那么做是在害你,她一直喜欢的是他夫君,不会跟我争。」长平抱着虞北玄的手臂,轻轻地靠在他的肩头,「如果柳絮今日带着她的东西来找你,你会去救她吗?」 「假设的问题,我不回答。明日还需赶路,你早点休息。」虞北玄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直到走进院子里,他才松开袖中握紧的拳头。事实上,在长平送东西回来之前,他已收到消息,舒王妃要对付嘉柔。 今日舒王在宫中议军情要事,自然无暇他顾,正是舒王妃动手的好时机。 虞北玄本已经策马前往馥园,半路被舒王的人拦阻,生生将他逼了回来,但他还是派了常山过去。只不过常山说,他们的人在馥园中,被人莫名地阻拦,所幸最后危机化解。 可她对长平说的话却字字如针扎在他的心上。她说一直喜欢李晔,那他算什么?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事,许下的海誓山盟算什么?他有哪点比不过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 「主上,齐越来了。」常山走到虞北玄的面前说道。 虞北玄暂时平复心绪,去见齐越。齐越行礼,让他屏退左右,然后才说:「不日广陵王就要率大军前往河朔地区。若此番他立功,收归三镇,必定会实力大增。舒王的意思是,战场上刀剑无眼,广陵王就不用回来了。此事大王不放心交给其它人,只能托于使君之手。」 舒王竟让他杀广陵王!虞北玄犹豫道:「可我若擅离封地太久……」 「使君放心,舒王自有安排,无人会发现的。只需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广陵王除去,太子不足为惧,舒王便没有任何障碍。使君飞黄腾达便指日可待了。」 齐越已经将话说到这份上,是容不得他拒绝了。 虞北玄只能道:「借你吉言。」 v第十九章[07.06] 李晔将嘉柔抱回房中安置,嘉柔搂着他的脖颈不愿放手,他便在她额头亲了一下:「乖,我去去就来。」然后将她的双手放在了被子里。 嘉柔喃喃地说道:「四郎……你别生气……」 他绷紧的下巴终于缓和,露出一抹笑意:「好,不生你气了。」说着,还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你乖乖睡觉。」 嘉柔好像终于睡得踏实了,没再有动静。 玉壶和秋娘在旁边看着,也不由地面带微笑。郎君眸中的温柔,蔓延到眉梢眼角,如春风送暖,说不出的和煦。玉壶本来还为郡主今日的遭遇而愤愤不平,想找郎君告状。可看到这个情形,也没那么生气了。 还是等郡主醒来,自己说给郎君听吧。到时郎情妾意,免不得要好好温存一番。 李晔起身,吩咐她们好生照看嘉柔,自己负手出门,前往郑氏的住处。 刚才管事并没有说父亲在何处,他猜测定是母亲和两位嫂嫂跟父亲说了什么,父亲眼下应该在内宅中。 郑氏的住处,梅花已谢,几株杏花开始冒出花骨朵,有了丝春意。李绛坐在屋中喝着茶汤,王慧兰和郭敏刚从此处离去,眼下只有郑氏作陪。郑氏原本也想在回来的路上好好问问嘉柔,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嘉柔借口去送崔家娘子,避开了她。 回府之后,李绛又跟王慧兰,郭敏一道过来,阵仗弄得有点大。李绛竟然问她,木嘉柔在南诏时,是否与淮西节度使有染,此事她是否早就知情。 郑氏心里咯噔一声,派去南诏的人至今还未回来,她心中就算怀疑,也不能凭空捏造,便如实告诉李绛不知。李绛面色凝重,派人去府门前守着,说等嘉柔回来,立刻带到此处见他。 刚才管事的来回话,四郎君和郡主已经回府了,可是迟迟不见人过来。 郑氏只是个见识浅薄的内宅妇人,想不通这其中的关窍。而且李绛从前绝不会插手管内宅的事,此番亲自过问,透着些许不同寻常。终于,苏娘在外面说道:「相公,夫人,四郎君过来了。」 郑氏还未说话,李绛已经放下茶碗道:「让他进来。」 李晔站在二人面前,行礼之后说道:「嘉柔今日受了惊吓,我让她好好休息,父亲有什么要问的,我来回答。」 李绛凝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她跟淮西节度使,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用的是肯定的口气,已经认定了嘉柔与虞北玄之间有些过往。这本来是内宅的事,可是虞北玄这个人,如今的身份实在太过敏感,李绛不得不问。 李家在朝堂上一直保持中立,对于李绛来说,完全投靠哪一边,都有失败的可能,不如明哲保身。虞北玄是舒王最看重的人,自己的儿媳若跟他有不清不楚的关系,甚至可能影响到李绛在朝堂上的立场,所以不能等闲视之。 「淮西节度使曾去过南诏,想从云南王手中分得盐铁,免不得会与嘉柔有所接触,但也仅此而已。不知父亲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李晔镇定地反问道。 李绛看着眼前长身玉立的儿子,见他与自己对阵的态度,隐约有几分在朝堂上,同政敌唇枪舌战的感觉。此子眉眼间的神.韵,其实像极了那人,外表柔和,却倔强到了骨子里,又极其护短。那木嘉柔既入了他眼中,他肯定是要护着她了。 「若她与淮西节度使是清白的,今日之事作何解释?」李绛接着问道,王慧兰和郭敏已经将宴席上的详细经过都告知他了。李绛是何等敏锐之人,立刻明白这是个事先布好的局。在馥园敢对宾客下手的,除了舒王妃和长平郡主,还有何人?舒王妃是木嘉柔的亲姨母,没理由害她,那便只剩下长平一个。 长平与木氏无冤无仇,只除了感情之事。原本木氏嫁到李家,李绛本就持保留的态度。若她胆敢做出败坏李家名声之事,还为李家在外树敌,纵然她是朝廷封的郡主,李绛也容不得她。 「那些捕风捉影的事,不过是好事之徒以讹传讹,可有实证?嘉柔才是受害者。不管幕后之人出于何故要害她,明知她是李家人,却还下此毒手,明显是未把赵郡李氏放在眼里。父亲当真在乎李家威望和名声,便任由旁人如此欺侮?以后人人都可以踩在我们头上了。」 李绛眉毛一动,认为李晔说的在理。到底不是内宅那些妇人,眼皮子终归浅薄。 且不说李绛手上没有证据证明木嘉柔跟虞北玄之间有私情,就算派人到南诏去,如此丑闻,云南王肯定也遮得严严实实的,难道光凭几句流言蜚语就断定木氏不守妇道?当年崔清念美冠长安,那些妒忌她美貌的女子,整日在背后编排她的不是,还说她与太子和舒王都有染,一度闹得沸沸扬扬。女人堆里,注定是非多。 再者,木氏嫁入李家,便是李家的人。若让旁人算计陷害,而李家一声不吭,李家往后如何立足?一个子虚乌有的流言和整个赵郡李氏的尊严比起来,显然后者重要多了。 郑氏就看着父子俩你来我往,脑子几乎转不过来,也插不上嘴,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在旁边。她看着李晔从容自若地应对李绛,一点没被这个宰相父亲压着,心中甚是安慰。虽然有时,她也觉得这个儿子一点都不像自己。 记得他刚出生时便差点殒命,她都来不及看一眼,就被李绛抱走治病了,快一岁的时候才被重新抱回来。这孩子从小就容貌出众,天资聪颖,很得李绛的喜欢。 旁人或许不知,郑氏却知道,当年李绛对郭氏也未必有多少真心,只不过彼时卫国公府势大,李绛用花言巧语骗了郭氏,想得到卫国公的支持,最后却竹篮打水一场空。是以郭氏生下的两子,他虽看重,却谈不上多喜爱。 他真正疼爱的,是李晔这个幺子。可当他知道自己的疼爱会害了李晔时,便选择主动放手,送他出府。其实也是为了保护他远离纷争,等到他成人,变得足够强大,再接他回来。 v第二十章[07.06] 郑氏什么都看不透,唯独看透了这一点。所以即使她愚钝,小家子气,在家世上也帮不了李绛。但母凭子贵,李绛不会休离她,仍让她牢牢坐稳宰相夫人的位置。 「此事,你觉得应如何处置?」李绛缓缓问道。 「父亲不用自己动手,只需派人将今日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舒王,并请他处置便是了。」李晔说道。 李绛低头整理袖子,随口问道:「你认为是舒王妃所为,而不是长平郡主?」 「长平郡主自幼长在宫中,生性刁蛮却单纯,不是手段残忍之人。她是被舒王妃利用了,至于舒王妃对付嘉柔的原因,当年她跟云南王妃之事,想必父亲比我清楚吧?」 李绛轻轻摩挲着茶碗的边沿,「嗯」了一声:「你回去吧。选官之事,还需好好准备。」 李晔应是,而后行礼告退。 郑氏怔怔地看向李绛,这事就算过去了?李绛说道:「你愣着干什么?这茶凉了,你就让我喝冷的?」 郑氏连忙唤苏娘去煮新的。李绛也没急着走,而是问她:「今日三娘没去馥园?」 郑氏点了点头,说道:「那郭氏入府,广陵王便十分宠爱,冷落了三娘,她好像是气病了。等过两日,我再去广陵王府看看她,好生劝劝。唉,帝王家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要怪也只怪她自己肚子不争气。」 李绛冷笑一声:「你生的这个女儿,当真愚蠢至极!你以为广陵王排除万难立她为妃,是真的喜欢她?不过爱屋及乌罢了。你去看她时,好好敲打她一番。卫国公如今跟着广陵王出征,广陵王对他的女儿,自是掏出心肺。否则战场之上,如何放心把后背交给卫国公?她若知道好歹,便善待郭氏,倘若作妖生事,东宫的徐良媛第一个不会放过她。」 郑氏听得懵懵懂懂的,什么爱屋及乌?但最后她听明白了,广陵王不在,还有徐良媛在。广陵王宠爱郭氏,是不得已的。她得好好劝劝三娘,总归守着这广陵王妃的位置,郭氏再怎样,也不过是个妾室。若是连王妃之位都丢了,才有她哭的。 过了两日,广陵王率十万大军离开长安,而原本舒王府要举办的寿宴也忽然停止了。都城里有各种传言,有说舒王妃得了重病,不能见人。也有说她得罪了舒王,被舒王软禁。总归那之后好一阵子,再也没有人看见舒王妃在公开场合露面。 日子一下子到了二月,春天的气息临近。嘉柔收到了崔氏从南诏写来的信,信中说,木诚节跟徐进端谈好条件,又与邕州经略使和剑南节度使修好,吐蕃的大军已经撤回了,要她不用挂念。 信的最后还说,之前有人在南诏打听她跟虞北玄的事,像是从长安过去的。她的阿耶已经做好安排,那人不会打听到任何有用的消息,要她不必担心。 什么人会去打听她的事?嘉柔觉得奇怪。不过馥园的事,李绛和郑氏都没找她的麻烦。她只知道李晔帮她说了几句话,李绛就不追究了,也不准家里的人再议论此事。 她闲暇时还是去跟王慧兰学看账,现在也找到点门道,只不过王慧兰不会让她接触李家的核心账目,都是拿自己私产里的店铺账目来教她,显然是防着她。李家家大业大,王慧兰掌管中馈,不可能不从中渔利,这点嘉柔还是明白的。 李晔的风寒已经好得差不多,可胸口的淤青怎样都无法退去,嘉柔只能想着办法给他进补。如今他隔三差五就要出门,有时回来得很晚,就直接睡在前院。嘉柔也没办法监督他的三餐,这让她很伤脑筋。还是得找到孙从舟来诊治,她才能彻底放心。 这日,玉壶到嘉柔的面前,说道:「郡主,崔家那边派人来,说有消息了。请您过去一趟。」 嘉柔立刻想到是托付崔时照的事情有了眉目,简单地梳妆之后,去郑氏那里请安,顺道告知她要去崔家一趟。郑氏也没拦阻,崔家虽然不如李家,但怎么说也是名门望族,多去走动走动也是好事。 前几日,派去南诏的人终于回来,没有查到任何蛛丝马迹。李绛已经不让家里的人再追究此事,连王慧兰和郭敏都安静了,郑氏自然也就把此事放下。 今日,崔老夫人和卢氏,崔雨容出门进香去了,府里只有崔时照在。嘉柔见到他,一身竹青色的圆领窄袖长袍,犹如芝兰玉树,立于阶前。嘉柔听崔雨容说,他又拒绝了几门婚事,碎了几颗芳心,不知到底是哪一家姑娘,才能入得他眼中。 可也正如崔雨容所说,他外冷心热,时下临近选官,应是最忙的时候,连李晔那样不紧不慢的人都忙得不着家,他却还分心帮她找鬼医。 「表兄。」嘉柔叫到。 崔时照转身看她,她穿着绣卷草纹的襦裙,头发梳成坠马髻,发上插着一支缠枝牡丹的花钗,另有小朵的浅绿绢花点缀发间,眉目间如少女般明丽纯真。 他一时有种错觉,她还未嫁人,仍是待字闺中。 「我找到了孙从舟,你随我来吧。」崔时照说道,转身往前走去。 嘉柔就知道崔时照有办法把人找到,高兴地跟在他身后,直走到一个厢房前。那厢房外足足有十几个人守候,大门上还挂着锁,连窗户都钉死了。 嘉柔有些诧异,崔时照解释道:「非我不用上宾之礼待他,实在是此人顽固不化,总想着各种办法逃走,只能如此。」 「没关系,反正以礼相待,他也未必会乖乖听话。」嘉柔说道,「我进去看看吧。」 「我同你一起进去。」崔时照脱口说道。 嘉柔对他笑:「表兄是担心我?我尚且能应付几个男子,屈屈一个医者,不在话下。」 她的笑容耀眼,崔时照淡淡地移开目光:「纵然如此,你在府上出了差错,祖母和母亲也会怪罪于我。此人十分刁钻,自被带进府中,还未开口跟我说过一句话。只怕你未必能如愿。」 嘉柔说道:「好不容易找到了人,表兄总要让我进去试试吧?我是女子,他的戒心不会那么重。你就在门外等我吧。」 v第二十一章[07.09] 崔时照想了想,吩咐看守的人把锁打开,又不放心地说道:「我就在门外,若有事,你喊一声,我便进去。」 嘉柔点了点头,独自进到屋中。 屋中十分昏暗,地上一片狼藉,洒满衣裳和食物,空气中有一股发馊发霉的味道。嘉柔用帕子掩着口鼻,尽量挑干净的地方走,小声唤道:「孙先生?」 屋中没有人回答,床上和榻上也都不见人影。 嘉柔找了会儿,才发现一个人影靠坐在角落里,披头散发,身上的衣裳凌乱不堪,被五花大绑着,寂静无声,仿佛死了一样。 嘉柔走过去,蹲在那人面前,伸手要给他解绑:「孙先生,实在是得罪了……」她的手刚碰到孙从舟的身上,就被孙从舟避开,她又去解,再被避开,如此反复不懈,孙从舟终于恼道:「别碰我!滚开!」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还透着绵软无力。显然是几日未进食了,身体十分虚弱,差点歪倒在地。 嘉柔扶着他坐好,索性坐在他面前,气定神闲地说道:「我还以为先生是个哑巴呢。」 孙从舟冷哼了一声,从垂落的发丝间冷冷地看她。别的姑娘被他这般冷言冷语相待,早就受不了了,偏这姑娘还是笑眯眯的。也是,有求于他,自然得厚着脸皮。 「这次请先生来,是想让先生为我夫君治病。先生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来,只要我能做到,必帮先生达成。」嘉柔继续说道。 孙从舟不说话,嘉柔倾身接着说:「听说先生醉心于研究医术,我可以帮先生寻找前朝失传的医书,或者帮先生寻找天下间难得的药材作为诊金,先生以为如何?」 孙从舟看着她,终于从齿缝间冒出几个字:「你的夫君是李晔?我不治。」 「这是为何?夫君何处得罪了先生?我先替他赔个不是。」嘉柔拱手作揖道。 「我辛苦为他诊治半载,不要诊金,只要他娶我妹妹。他不娶,我便不治。」孙从舟冷声道。 嘉柔不怒反笑:「妻才能说娶,如今我是李晔的妻子,他如何还能娶先生的妹妹?而且我这人素来小气得很,不会允许他纳妾的。除了这个,先生可要开别的条件?」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只这一点,其它免谈。」孙从舟说完这句,就别过头再不开口了。 原本嘉柔还只是几分猜测,现在已然明白,孙从舟不过是拿他妹妹作为借口,不想给李晔治病而已。李晔那样的性子,其实也不难看透,涉及到原则问题时,被逼迫也绝不会低头。试问世间哪个哥哥会心甘情愿地让自己的妹妹去给别人做妾? 若是换做别的事上,嘉柔绝不会强人所难,但事关李晔,她却不得不强求一次。李晔身上的伤,一般的大夫都无法治疗,这就更加说明有问题。不知为何,她脑海中总是浮现上辈子见到的玉衡先生,那副憔悴支离的模样,还有他的英年早逝。若是李晔最后跟他一样,她可如何是好? 「先生已经打定主意不治了?说什么都不治?」嘉柔又郑重地问了一遍。 孙从舟不吭声,嘉柔起身,换了一个决然的口气:「好,既然如此,先生到时候就别怪我了。」说完,就要转身离去。 孙从舟连忙叫住她:「你要干什么?」 嘉柔停住脚步,却没回头,淡淡道:「我知道先生不怕死,唯一的牵挂就是令妹。我既能找到先生,自然也能找到令妹。」她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一下。果然,孙从舟连声调都变了:「你敢动灵芫一根手指头,我必叫你追悔莫及!」 他本以为摆出一副油盐不进的态度,她就会知难而退,如同那个崔时照一样,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没想到这个女孩子外柔内刚,居然拿灵芫来威胁他。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个妹妹受到伤害。 嘉柔口气中透着几分狠厉:「孙先生,老实说我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云南王府世代征战沙场,手上早就染了数不清的鲜血,杀一两个人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是我夫君,我将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所以你非救他不可。若你不想令妹有失,还是乖乖答应我的要求,为他治病。否则我有数百种折磨令妹的方法,你信不信?」 孙从舟已经气得说不出话。长得漂亮的女人果然都是洪水猛兽,崔时照那样的正人君子自然不屑用这种手段,但这个女人就不好说了。可他如何能为…… 嘉柔看到孙从舟在挣扎,心猛地往下一沉:「先生老实告诉我,令妹只是个借口吧?是不是他的病,已经无药可医,你怕砸了自己的招牌所以才不肯治?」毕竟这个理由,他上辈子也在元和帝面前用过。 孙从舟心中一震,好敏锐的女子!居然能猜到灵芫只是他不治李晔的借口,可她只猜对了一半。他不治李晔,是因为家仇。现在家仇跟灵芫之中,他只能选灵芫。毕竟逝者已矣,难道还要让活人陪葬么?云南王府的郡主,可不是养在深闺里娇滴滴的娘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你不用多想。我如何能确定灵芫无恙?」孙从舟冷冰冰地说道。 嘉柔见他终于松口,说道:「我知道孙先生将她藏在扬州,我现在不会派人去打扰她,当然先生也可以将人转移到别的地方。但凭云南王府,广陵王府,清河崔氏和赵郡李氏的实力,你们是无处可逃的。」 好家伙,这四座大山压下来,赤.裸.裸的威胁。孙从舟冷笑:「郡主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孙某自当尽力。不过孙某如今这样子,无法出门。请府上备洗漱沐浴的东西,顺便好酒好菜让我饱餐一顿,等我满意了,自会去给他诊治的。」 「这好办。先生请稍候。」嘉柔微微欠了下身,开门出去。 孙从舟还未遇到一个人,能够如此气定神闲地与自己对阵,并且占了上风。好像自己的想法,行为,弱点全都在她的掌握中,可明明今日他们才是第一次见面啊!再者,她为何对他的医术如此有信心?他孙从舟不过就是个无名小卒,在民间又没什么名气。 总之,这个女人真是处处透着古怪。 崔时照一直站在门外,见到嘉柔出来,上前问道:「如何?」 v第二十二章[07.09] 嘉柔关好门,笑了笑:「他答应了。但是请表兄准备沐浴的用具,再备些好酒菜给他。」 崔时照立刻吩咐下人去做,还是觉得意外:「你是怎么说服他的?」他努力了几日,本想替她将此事摆平,再把人带去她面前的。可孙从舟油盐不进,连死都不怕,他实在是没办法了,才让她亲自过来。 嘉柔狡猾地一笑:「山人自有妙计。表兄就别问了。」 崔时照看到她发光的双眸,嘴角也不由地溢出一丝笑意:「我不问便是。」他不笑时,如玉山巍峨,笑时便如朗月入怀,丰致翩翩。嘉柔总算明白为何都城里有那么多女子想要嫁给他了。这个男人,笑起来也是致命的。 卢氏等人恰好回府,远远看见崔时照和嘉柔站在一起说话。卢氏静静地看了许久,轻轻对崔雨容说道:「走吧,我们回去。」 崔雨容知道母亲看出了什么,只扶着她转身。 路上,卢氏说道:「我以为大郎不娶,是在情爱的事上不开窍,一心专注于政事。原来是我错了,他心里藏着一个人,还藏了很多年,是不是?他小时候跟着他父亲去南诏时,情根便已经种下了。怪不得都城里的贵女几乎看了个遍,都没有合他心意的,我以为他要天上的仙子呢。」 崔雨容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刚刚阿兄看嘉柔的表情和目光,几乎都已经压制不住爱意,只有嘉柔愚钝才没发现。 卢氏叹了一声:「这可如何是好?若是别人家的女子,哪怕再难,我也会成全他。可是昭昭……偏偏是昭昭……她跟年轻时的阿念还真是像啊。无需做什么,便能引得男人们为她倾倒。」 卢氏以前从不在崔雨容面前提起两位姑母的往事,今日主动说到,崔雨容便好奇地追问:「母亲,云南王妃和舒王妃,究竟有什么过节?她们可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我始终想不明白舒王妃为何要那么害嘉柔。」 卢氏以前不说,怕影响舒王妃在几个孩子心中的印象。现在舒王妃已经被囚禁,有些事说不说都无关紧要了。 她微微仰头,回忆道:「阿念年轻时,才情和美貌都冠绝长安,引得无数世家公子倾倒,这其中也包括太子和舒王。但彼时太子已有正妃萧氏,你祖父不想委屈阿念做妾,便改与舒王议亲。没想到那年上巳节,阿念去丽水边游玩,落水被云南王所救。这件事当时传得沸沸扬扬,云南王便借机求娶,你祖父万般无奈之下答应了。」 「难道姑母落水,不是意外?」崔雨容问道。 卢氏点了点头:「阿念说是阿思的婢女故意推她下水,可阿思一口咬定自己没有做过。她们二人争执不下,甚至因此交恶。最后为了给舒王一个交代,大人将阿思代嫁。可我们都明白,舒王根本不喜欢阿思。这些年阿思看似拥有一切,却始终没有得到过舒王的欢心。」 崔雨容想了想说道:「母亲,会不会真的不是舒王妃所为?有人不想让嘉柔的母亲留在长安,故意借舒王妃的手,将她推给了云南王。那名推人的婢女呢?」 「那婢女说是受了阿思的指使,大家便将她发卖了。不过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就我所知,当年太子一直很喜欢阿念,还收藏着她的画像。太子妃因此找过阿念的麻烦,是她所为也说不定。但萧氏早已故去多年,真相恐怕再难找到了吧。」 崔雨容只觉得这背后的水深不见底,真正的黑手只怕不是舒王妃,而是另有其人。一方面让两姐妹反目成仇,嘉柔的母亲远嫁,舒王和太子谁也无法再肖想。另一方面舒王对崔家心存芥蒂,无法真心信赖和依靠。否则凭舒王的权势地位,崔家又岂止是现在这样。 自李淳上了战场以后,李晔一直密切关注着前线的动静,还让张宪紧紧盯着舒王府,不放过舒王身边进出的每一个人。可舒王每日照常上朝下朝,处理公务,他身边的心腹也没有出过长安城,好像根本没有行动。 李晔知道,舒王绝不可能放弃这么一个大好的机会,放过李淳。 难道此事并非由他身边的人动手?而是假手于他人? 李晔坐在竹喧居里,仔细看着桌上展开的军事舆图。白石山人久于军中,其实最擅长的是行军打仗,李晔学的最好的也是此道。他现在对舒王如何下手,还全然没有眉目,只能看着舆图凭空猜测。他曾想过跟李淳同去,但吏部的选考马上要开始,他无缘无故消失,肯定会惹旁人怀疑。 舒王到底会派谁执行此次的任务?李晔的目光落在淮水一带,难道是虞北玄?可是据探子回报,虞北玄应当与长平郡主一起回蔡州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得再派人去蔡州探探虚实。 「郡主,您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外面传来云松的声音。 李晔立刻将桌上的东西一股脑儿地扔进角落里,又拿了几本正常的书卷摆在桌案上,刚做好这一切,嘉柔就进来了。 李晔早知她不会让云松禀报,而是自己直接进来。幸而他没在密室,否则不一定来得及退出来。 「你怎么来了?」李晔笑着问道。 「你躲在这儿看书,是嫌我吵吗?不过这儿环境是挺好的。」嘉柔走到李晔的身边坐下。她这是第一次来竹喧居,周围环境清幽,确实是个安静读书的好地方。李晔在家的时候,她虽然已经尽量不吵,可总要跟玉壶还有秋娘她们说话,无法全然不发出声音。 「我怎会嫌你吵?只是先前住在这里,有些书没来得及搬回去,家中也没有存放的地方,便还是来此处查阅。」 嘉柔见他一本正经地解释,忍不住笑道:「我可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你现在若不忙,跟我回家一趟,带你见一个人。」 「见何人?」 「一个能把你胸口的淤青治好的人。」嘉柔说道。 李晔没想到她这么执着,一块小小的淤青而已,已不知她请了多少个大夫,还不死心。每日都要拿手在他的胸口比划,看看那块淤青是否变小,看到没有变化,就捶胸顿足。 v第二十三章[07.09] 「都城里有名的大夫都被你请遍了,这回又是谁?」李晔无奈道,「昭昭,我真的没事。」 「是不是没事,请他看过便知。」嘉柔把他从榻上拉起来,「四郎,你现在就跟我回去。」 李晔也不想她在此地多待,免得看出什么破绽,便任由她拉着走了。 此刻,孙从舟已经收拾干净,坐在李家的堂屋里等着他们。给他送茶水的婢女从屋中退出来,另外的婢女仆妇都围上去,问道:「里面那位少年是谁啊?长得白白净净的,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 「好像是郡主找回来给四郎君看病的。可听他的声音,不像是个少年啊。」 「我听说有人天生长得稚嫩,再说十五六岁怎么可能做大夫?郡主也不会随便拉个人回来给郎君看病的。」 其它人纷纷点头,都觉得有道理。这时,屋中的孙从舟叫道:「喂,这茶水这么烫,不能换凉的吗?罢了,你们干脆弄些酒来,要最贵的,茶喝了提不起劲。」 「哎,真难伺候。」刚才去送茶水的婢女抱怨了一声,还是按照孙从舟的吩咐去做了。 等到嘉柔和李晔回府,在堂屋外的婢女们已经叫苦不迭,谁都不想再进去,纷纷跑来跟嘉柔告状。 嘉柔知道孙从舟被她胁迫,肯定要撒些怨气在旁人身上,便让她们都退下去。她和李晔走进堂屋,就看到一个穿着檀色长袍的男子卧在榻上,一手支着头,口里还叼着一只酒盏。面前的食案上下摆满了歪倒的酒壶和下酒菜,有些碟子已经空了。 嘉柔嘴角抽了一下,此人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孙从舟打了个酒嗝,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站在面前的两人:「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慢?李四,好久不见了。」 李晔没想到竟是孙从舟,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看向身侧的嘉柔。她是从何处把此人挖出来的?孙从舟当年可是放过话,绝不会再为他诊治的。 孙从舟坐起来,懒洋洋地拍了拍身前的位置:「你过来。我看看这两年,你把自己折腾成什么鬼样子了。」 李晔走到孙从舟的面前,行礼道:「那就有劳先生了。」 孙从舟对嘉柔说道:「我治病的时候不喜欢有旁人在场,你去外面等着。没我的吩咐,不准进来。」 嘉柔皱了皱眉头,她好歹也是堂堂郡主,被人这样呼来喝去的,还是平生头一次。但为了李晔着想,她顺从地退去外面。 等门一关上,孙从舟忽然伸手直取李晔的面门。李晔迅速偏头,往后退了两步,方才站稳。 「你要做什么?」他问道,周身已经腾起杀气,与方才截然两人。 孙从舟又欺身上前:「装手无缚鸡之力装了那么久,不想活动下筋骨吗?玉衡师兄。」 嘉柔站在门外,就听到屋内的动静很大。好像桌椅倾倒,门扇震响,哪里像是治病,分明像在打架。李晔可是柔弱书生啊!怎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她本想破门而入,但转念一想,孙从舟本就刁钻,也许是什么特别的通经活络的方法也说不定。万一她进去,惹他不快,不给李晔治了,反倒坏事。 她静下心,又仔细听了会儿,里面的动静终于停了。 李晔压着孙从舟的肩膀,将他按在墙上。孙从舟扭动着喊道:「痛痛痛,你快放手!郡主可是大费周章才把我请来,废了我,你的病也好不了,岂不是教她白费苦心?」 李晔看向门外,放开手,退后一步:「治病你便好好治,为何要动手?」 孙从舟活动着肩膀说道:「我说过不会再为你诊治,可郡主用灵芫胁迫我,还不许我出出气了?再说我又打不过你。师兄,你是老师最为得意和疼爱的弟子,在他老人家身边的时间最长。老师曾说你文可定国,武可上阵杀敌。怎么要龟缩在这里,扮一个柔弱书生?」 李晔沉默了片刻,才说:「开阳,我不欲强人所难,治不治病全在你。但你若敢泄露我的身份,我不会顾念同门之谊。」 「我记得老师临终所托,不用你提醒。既然来了,自然是要给你看病的。」孙从舟去拿了药箱,坐在榻上,见李晔不动,拍了拍桌案,「你坐下啊。」 李晔这才撩开衣袍坐下来,伸手给他。他搭脉,表情像换了个人,不再说话。 时光静静流淌,日影偏斜。屋中的香炉燃尽香料,已不再冒烟。 孙从舟收回手,神色凝重:「两年前我为你治病之后,你本已恢复得与常人差不多,这两年情况又急转直下。胸前的淤青给我看看。」 李晔有些犹豫,孙从舟才不管他扭扭捏捏的,伸手就扒开他的领子。一块拳头大的淤青赫然出现在白玉般的胸膛上。孙从舟按了按那块淤青的周围,观察李晔的表情。 李晔虽觉得疼,脸上也是一片淡然。 「这伤是如何搞得?你简直是胡来!」孙从舟本想破口大骂,但对着李晔的俊脸却发作不出来,「你体质本就异于常人,外伤倒也罢了,像这样的内伤是会折寿的你可知道?你是不是嫌命长?」 李晔笑了笑,把衣服拉好:「何人会嫌命长?不过人终有一死。」 孙从舟最看不惯他那幅不把自己当一回事的样子,问道:「我知道你将生死置之度外,可你想过门外那人的感受吗?她跟我说,她将你看得比性命更重要,你忍心抛下她?」 李晔的表情终于有了丝裂缝,滑过不忍,但很快又收起来。他不是个会轻易漏破绽的人,只不过因为跟孙从舟系出同门,交情不浅。若说从前,他个人的生死真的不算什么。本就是世间的一朵浮萍,无来处也无归处,只需完成使命。 但因为嘉柔的在意,这些日子,任由她寻大夫上门为他看病。纵然知道这样做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只要她能好过些,他也愿意配合。 v第二十四章[07.09] 「这两年,你跟瑶光过得如何?」李晔整理衣袍,问道。 「说不上好与不好。我跟你不一样,不关注国家大事,只潜心于医术,所以这世道如何变化都与我无光。至于灵芫她……」孙从舟默了默,「仍是没放下你,在扬州行医。她的情况,你不是都从莫大夫那里知道了吗?」 李晔点头:「你们两年前为何不告而别?」 这点孙从舟却无法回答。他自己都还没从得知那件事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不说也是为了大家好。虽然师兄早晚会知道,但知道后的痛苦,恐怕不会比他少。所以两年前他才选择远远避开,没想到还是逃不开。 他岔开话题:「别说我了。你的身体,第一忌思虑太重。可你做广陵王的谋士,免不得要殚精竭虑,就不可以歇一歇?这样下去,你还想活过而立之年?」 李晔侧头看着窗外,侧脸的轮廓清冷:「广陵王陷在河朔三镇,虽有王承元与他里应外合,但强敌环伺,随时有性命之忧,我不能不为他筹谋。自我拜入师门那日起,生死就不是自己的。命长命短,全凭天意。」 「我知道你记着老师未竟的心愿,可老师没让你去死!你为何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扛在自己的肩上?广陵王如何,太子如何,天下如何,与你何干?」孙从舟站起来,怒不可遏,「两年前我要你休息,你就说广陵王根基未稳,需要你替他筹谋。两年后,你再看看自己的身子,外强中干!真要等到连我都无力回天的时候,郡主就只能做寡妇了!」 「开阳……」李晔叹了一声,「难为你了。」 「你没有难为我,你难为的是你自己。广陵王若真的怜惜你,就该自己争气点。」孙从舟俯身收拾东西,「算了,我去开药。」 「我的事,不要让旁人知道。」李晔不放心地叮嘱道。 孙从舟应了声,过去拉开门,屋外的阳光有点刺眼,他微微闭了下眼睛。嘉柔站在他面前,紧张地问道:「孙先生,如何?」 孙从舟又换回冷冰冰的口气:「暂时死不了,不过也快了。」 嘉柔的身子一下子僵住,面如死灰。孙从舟又说道:「骗你的。我现在去开药,郡主可以进去了。」说完,侧身让嘉柔进去。他以前觉得,师兄就凭一纸婚书,便守身如玉,拒绝灵芫,实在是气人。可现在看到嘉柔,忽然明白,在一场势均力敌的爱情面前,根本容不得第三个人。 嘉柔走进屋子里,那冬末春初的薄薄日光打在李晔的身上,他的皮肤白到近乎透明,挺拔的鼻梁勾勒出俊逸的轮廓。他正侧头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目光深邃,神情清冷,好像一朵供奉于佛前的莲。 小时候,嘉柔就觉得他不像凡尘中人,身上都没有什么烟火气。所以一度以为,那晚或许只是她的梦境。 「四郎。」嘉柔在李晔的身边坐下来,握着他的手,「孙先生说你没事。」 李晔回过头,对她莞尔:「我早就跟你说过,是你不信。」 嘉柔低头,将脸贴在他的掌心里,轻轻摩挲着那些厚茧:「妾只愿郎君千岁,岁岁常见。」 李晔微愣,随即伸手抚摸着嘉柔的头发:「昭昭……」 嘉柔起身按着他的嘴:「你什么都不要说。只要是你做的决定,我都会尊重。中午想吃什么?我还是去问问孙先生你现在可以吃什么吧。」她起身往外走,走得很快,三两下就消失在门边。 李晔知道她其实很敏锐,也许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可他这一肩挑起的东西实在太重,不想将她也压得喘不过气。是以刚才话到了嘴边,还是没说出口。 云松走到门外,叫了一声:「郎君,有鸽子!」 李晔命他将鸽子拿进来,取下鸽子腿上的字条,迅速地扫了两眼。魏博节度使田叙与李淳在潞州短兵相接,田叙占着地利之便,让李淳连吃两场败战,而后又忽然退兵数里,引得李淳追赶。李淳不听卫国公的劝阻,孤军深入,被卢龙节度使和魏博节度使合围,损兵过万。幸得王承元领兵三万驰援,李淳才得以全身而退。 这王承元,怕是一个隐藏的将才。成德辖地内闹得四分五裂,他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集结到三万人,还能对垒两大节度使的雄兵,绝非等闲之辈。 看来当初救他的那一步棋还是走对了。如今有他和卫国公帮助李淳,这场战还有五成的胜算,唯一的变数就是舒王。不知他会在何处何地下杀手,防不胜防。 李晔迅速写了一张字条,放在鸽子腿上,命云松放出去。鸽子振翅高飞,落在正和李昶散步的刘莺眼中。刘莺问道:「家里是谁养了鸽子?我最近总见鸽子在屋上徘徊。」 李昶不在乎地说道:「大概是四弟养的吧。他身子不好,便养了一群给他传信跑腿的小东西,没什么好奇怪的。」 刘莺挽着李昶的手臂说道:「郎君,四郎君从前就一直住在骊山,没有离开过?」 「这我如何知道?大概是吧。你今日怎么总是问起他?」李昶不悦地说道。 刘莺轻轻笑了起来:「您是在吃妾身的醋吗?妾身只是觉得奇怪,四郎君住在骊山这些年,是什么人教他的呢?他若是自学,怎么那么难的科举,一次就考中了?」 「自然是父亲在背后帮他的。否则凭他怎么可能高中?」李昶轻蔑地说道。 刘莺看着李昶:「郎君,您有时候就是太轻敌了。您且看着吧,这次的选官,他会让我们都大吃一惊的。到时,您就会知道,他是只鹰,还是麻雀。」 李昶挑眉道:「你不是跟你那位世叔说过了,保证他选不上吗?」 刘莺笑道:「说自然是说了,可世叔也说过,凡事无绝对。世叔就算想拦,自有您的父亲抵挡。我有种预感,鱼跃龙门,一飞冲天,无人可挡。」 「鱼就是鱼,只适合生活在湖泽泥沼之处,登不了天门。他若生了妄想,自有人收拾他。」李昶看着那飞远的鸽子,表情阴鸷。 刘莺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笑意。她原本进入李家,是为了做别人的眼睛。可现在她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若深挖下去,或许会震惊世人。她也无需做什么,自有人会帮她达成。 v第二十五章[07.09] 吏部选考的这一日,李晔起了个大早,嘉柔也跟着起身,帮他更衣。下人们捧进来几个木制托盘,上面放着青色的布袍,革带和黑纱幞头,素底无花,都是最简单的样式。考到了功名的进士,并不意味着就能身居庙堂,大多数还要通过十几年乃至几十年的努力,才能够配享紫衣金绶,悬挂金银鱼袋。 嘉柔帮李晔整理中衣,侧头打了个哈欠。李晔按住她的手说道:「累的话,再去睡会儿。」 嘉柔嗔了他一眼,抽回自己的手:「我不累,你快抬手,她们看着呢。」 李晔轻笑,顺从地张开手。他本来就很瘦,因为前阵子生病的缘故,身上又清减了一些。细肩窄腰,好在个子够高,也能撑得起衣袍。嘉柔将袍子搭上他的手臂,不小心踩到了袍子的下摆,险些摔倒。 李晔眼疾手快,将她捞到怀里抱着。秋娘等人连忙都低下头,往后退了一些。 「都是你,腰还疼着呢。」嘉柔轻捶他的胸膛,小声抱怨道。 昨夜本来好好地陪他看书,还打算早些睡。可她不小心把墨汁弄到了脸上,李晔伸手帮她擦,擦着擦着就亲了过来,还把她压在书塌上。她想起那个羞人的姿势,就脸颊发烫。秘戏图上好像叫骑乘式,说那样更方便受孕。 之后兴致来了,他们又回到床上,他从背后抱着她,侧身而入。入得太深,她觉得顶到了腹中,失声叫起来。也不知道守夜的婢女和仆妇听到了,要怎么在背后议论。 成亲以前,总觉得他是个再正经不过的君子,可现在全然颠覆了。秘戏图上有的没的,他们都尝试过。跟前世不同,虽然每次都被他折腾得精疲力尽,但她也乐在其中。他很顾着她的感受,所以两个人于床事上也算如鱼得水。 李晔看着她低头娇羞的模样,忍不住亲她的脸颊:「疼就别逞强,去床上躺着吧。我尽量早些回来。」 嘉柔看他一眼,还是亲自为他换好了衣袍,又送他到门口。他们的手牵拉着,依依不舍地松开,嘉柔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院子里,心头忽然涌起一片愁绪。 她虽然什么都没有问过他,日子也跟从前一样平静。可李晔到底是广陵王的谋士,他们跟舒王之间必有一场恶战。 李晔这回考官,想必也是为了更好地帮广陵王做事。或是因为她的介入,所有人的命运都随之转变了。将来,一旦李晔的身份立场暴露,舒王会放过他吗?他只是李家一个不受宠的嫡子,柔弱书生,拿什么去抵挡那个权倾朝野的舒王?广陵王自顾不暇,就算有天命在身,就一定能护得他周全? 上辈子,广陵王可是连最器重的玉衡先生都没有护住。 可嘉柔知道人各有志,就算渺小如燕雀也有自己的理想,更何况李晔并不是燕雀。她不能因为害怕暴风雨,就劝李晔放弃自己的抱负。阿耶教过她,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否则跟杀了那个男人没什么区别。 所以她虽然担心,也只能支持他的决定。纵然将来朝堂上会掀起滔天巨浪,她也会跟他一起承担。逃不过的宿命,只能坦然面对了。 「郡主,您还在看啊?郎君都走远了。」玉壶在门边打趣道。 嘉柔看了她一眼,转身回到屋中,也没什么睡意了,吩咐玉壶伺候着洗漱沐浴。玉壶对她说:「郡主,有件事实在有些奇怪。早上我去内事处领最后一批木炭,竟然看到二娘子的婢女香儿跟刘娘子的仆妇走在一起嘀嘀咕咕的。她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郭敏回府之后,的确跟刘莺走得近了。嘉柔也注意到她们时常在花园里,有说有笑。到底是什么理由,让郭敏放下成见,彻底接受了刘莺?嘉柔觉得这当中肯定有古怪。刘莺本来就来者不善,郭敏跟她走在一起,想必也是有所图谋。 可李家究竟有什么可让她们觊觎的?还是说,她们暗中要抓谁的把柄?李绛行事一向谨慎小心,李暄在军中也素有清廉刚正之名,李晔微不足道,这三人都不太可能。那剩下的就是李昶,她和王慧兰了。 郭敏和李昶是夫妻,她跟郭敏又没有过节,倒是卫国公府跟李家的关系本来就貌合神离。加上嘉柔知道,当初金吾卫的兵权在卫国公手里,卫国公犯错,才交到了武宁侯手上。若非如此,卫国公府也不至于沦落到今日这样的田地。 「还有件事,听说县主近来缩减府中各项用度,下人的月银都减了一些。因为打仗,国库吃紧,宫里宫外都在节衣缩食,为前线的大军出一份力。」玉壶说道,「郡主,今日还去县主那里吗?」 嘉柔点头道:「当然去,找点事情做,时光也好消磨些。」她的性子其实自由不爱被拘束,在南诏的时候也没人管,但到了李家,上上下下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规行矩步,实在是无趣得很。 用过早膳,嘉柔带着玉壶等人去王慧兰的住处,可是王慧兰竟然没在。下人说,王慧兰有事回武宁侯府了。嘉柔事先没收到消息,也没打算在此地久留,转身准备走。 忽然,李心鱼从树林间钻出来,头上还沾着草梗。她看到嘉柔,上前抓住她的手臂,说道:「四婶,纸鸢掉在树上了,你帮我捡。」 这个孩子一向不粘人的,嘉柔偶尔在院子里见到,她也都是避开,难得说上几句话。今日竟然一反常态,主动来亲近她?旁边的下人劝道:「小娘子,郡主还要回去做事呢。您的纸鸢在哪里,婢子来帮您取。」 李心鱼却抓着嘉柔,不肯放手,目光十分执着。 嘉柔笑道:「无妨,我也没什么事,陪她去看看吧。你们在这里等着便是。」 下人无奈,也只能应是。 李心鱼拉着嘉柔走了几步,看到四下无人了,才对嘉柔小声说道:「我听见母亲跟宝芝说话,说这样下去要完了。」 嘉柔一下警觉了起来,蹲在李心鱼的面前:「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李心鱼凑到嘉柔的耳边:「账本,有问题。二婶她们想要。」 v第二十六章[07.11] 嘉柔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她的神情极为认真。这个孩子实在太早慧了,聪慧近妖。李心鱼没再说什么,而是伸手指着一个方向。上次嘉柔看见宝芝将账本从一个隔间里拿出来,大体就是在位置。 「你要我偷偷去看账册?」嘉柔问道。 李心鱼重重地点了点头。 嘉柔无法全然相信一个孩子说的话,但李心鱼肯定听到了什么重要的消息。她年纪小,易于隐藏,普通人也不会对一个孩子有戒心。郭敏她们要李家的账册干什么?难道账册有问题? 不过这些日子,王慧兰的确一直没有把账册给她看过,还是防着她的。可这些账册就算是王慧兰在掌管,李绛也会定期查看,难道连他都没看出问题? 现下王慧兰不在,有李心鱼掩护,嘉柔倒是可以去一探究竟。 她们两个偷偷走到了隔间的窗户外面,李心鱼猫在墙根底下望风,嘉柔打开窗子,翻身进去。她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架附近,看着上面垂挂的书标,很快在一个匣子里,找到了前几个月的账册,打开来看。 她跟着王慧兰学了一阵,简单的收入支出,能看得出来。这上面别的记录没什么异常,独独有几笔很大的支出,涌向一家叫吴记柜坊的地方。柜坊可供商人存放大宗的钱币,并提供凭证,于异地提取,也就是时下所说的飞钱。还有的柜坊帮人放利,所收的利钱很高,大户人家,甚至官府都将钱交给柜坊放利。 这样看起来也没什么可疑的地方。 「四婶,有人来了!」李心鱼在外面小声叫了句。嘉柔连忙把账册放回原处,再从窗户翻身出去,拉着李心鱼走远了一点。 李心鱼问道:「怎么样?可看出了什么?」 嘉柔摇了摇头:「从账册上看不出任何问题。是不是你多心了?」 「不是的,吴记柜坊有问题!」李心鱼着急地说道。 嘉柔更加吃惊了,怎么她连吴记柜坊都知道? 「小鱼儿,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李心鱼咬着嘴唇,她不能说得再多了,说下去,连她自己都没办法解释清楚,反而会被当成怪物。诸如她为什么会回到小时候,为何上辈子没有的人会出现在李家。她人微言轻,又不被母亲所喜,谁都不会相信她,只能先小心翼翼地保护好自己。 可眼下,她发现了这件事,若隐瞒不报的话,李家恐怕难逃上辈子的命运。她纵然再不喜欢李家,身上也留着李氏的血。这个家里,她唯独相信没有任何利益牵扯的四叔和四婶。四叔她很难见到,听说这阵子老有大夫来给他治病,只能寄希望于这个上辈子没有见过的四婶。 云南王的郡主,应该不是寻常的内宅妇人。虽然上辈子李家退婚,四叔没有娶她。 「我听到母亲一直提那家吴记柜坊,四婶去查一查。但是恐怕普通的查法也查不出什么端倪,您想想办法。」李心鱼说完,就转过身,一溜烟地跑远了。 嘉柔看着她小小的身影远去,心中已经无法用震惊来形容。一个几岁的孩子,何以会知道这么多?就算一般的孩子早慧,也不可能连外头一个柜坊有问题都知道。难道她也……可这太匪夷所思了。嘉柔自己都还觉得上辈子也许就是她的黄粱一梦。但除此之外,又如何能够解释这个孩子所有的反常? 她回到刚才遇见李心鱼的地方,带着自己的人回到住处。左思右想,还是把玉壶叫来:「你暗中派我们的人,到都城里去打听一个叫吴记柜坊的地方,看看有什么问题。」 「郡主怎么突然要查一个柜坊?我听说这些柜坊大都背后有很深的势力,只怕看不出什么来。」 「先去打听打听,切记不要暴露身份。」嘉柔叮嘱道。她自己身上发生过匪夷所思的事情,所以对李心鱼的话,不免多了几分信任。万一真是牵连重大,也好提前有个防备。 玉壶点头应是,出去办了。 与此同时,郭敏到了刘莺的住处,让屋中的下人都退出去,还吩咐香儿守在门外。郭敏对刘莺说道:「王慧兰如今不在府中,我们为何不去拿账册?这样就知道李家放了多少钱在吴记。」 刘莺打开案上香炉的盖子,拨了拨里面的香片,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道:「就算拿到账册,那上面的往来账目都是给李相公看过的,如何能够证明有问题?你这么冲动,反而会打草惊蛇。」 郭敏坐下来说道:「当初可是你主动找到我,说能助我一臂之力的。那吴记柜坊是武宁侯府的钱袋子,还跟宫里的宦官勾结,收取高额的宫市。那些宦官将国库里的钱挪为私用,忽然遇到战事,补不上军饷,就将吴记柜坊的钱挪去国库。如今前线又要军饷,他们补不上那么大的空缺,只能用别人寄存的钱,早晚事发。到时跟着参与放钱的李家也脱不了干系。」 刘莺了然地笑道:「你何必说得这么冠名堂皇?说白了,你就是想借这件事扳道武宁侯府,至于李家如何,你又真的在乎吗?李昶负你,你早就心死了,想要离开他吧?」 郭敏定定地看着她:「那你呢?你是为何进入李家?我看你也没那么爱李昶,为何要委身于他?」 「我帮你达到目的,你别问我的来历,这样也算公平吧?」刘莺淡淡地说道。 郭敏看着她的肚子,说道:「这个孩子……」 刘莺伸手摸着肚子:「你不用怀疑,它是李昶的骨肉。不如此,李昶也无法全然信任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会后悔。你做好你的事,我们各取所需便是。」 在魏博节度使的治地魏州,全城都在戒严之中。虞北玄走进一家酒肆买酒,听到有人在议论前几日的那场战事。原本魏博军和卢龙军已经合围了李淳,他插翅难逃,谁知道王承元半路杀将出来,将人安全地带走了。 现在整个河朔地区都在传王承元的神勇,说他丝毫不输给原来的成德节度使。原本胜券在握的战事,平添了很多变数。 虞北玄静静听着,拿了酒,信步走出酒肆。常山找到虞北玄,小声地说道:「属下已经打听过了,广陵王的帐中,并没有玉衡先生。」 v第二十七章[07.11] 这么重要的战事,玉衡竟然不在他的身边?虞北玄眯了眯眼睛,眼下「他」正在蔡州的郊外练兵,无人起疑。此行的目的,是要刺杀广陵王,绝不能让其活着回都城。 虞北玄一直在找机会下手,可是要杀一主将,谈何容易。 「玉衡行踪向来诡异,也许藏在暗处不让你探查到踪迹也有可能。他绝对能猜到,舒王要暗杀广陵王,不可能不有所防备。否则王承元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再探。」 「是!」常山应道,又说,「主上,您真的要杀广陵王吗?若是事情败露……舒王怎么总要您铤而走险?」 虞北玄看了他一眼,眉间闪过冷色:「与虎谋皮,便要做好随时被虎所噬的准备。所以我不能亲自动手,要借魏博和卢龙两位节度使的手,杀掉广陵王。反正他跟舒王,我只能选一个。众所周知,我是舒王的人,广陵王便怪不得我了。」 「还,还有一件事。」常山支支吾吾道。 「何事?」 常山深吸了口气:「先前您遣散府中的女眷,那位曾被你救过性命的刘莺娘子去了都城,还跟,跟了李相家的二公子。」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与我何干?」虞北玄淡淡地说道。 「她传回消息,说李家四郎君的身世好像大有问题,跟被朝廷铲除的火祆教的圣女有关。若查出事情属实,李相会有大麻烦,也许连相位都保不住。」常山一五一十地说道。 「火祆教圣女?」虞北玄皱着眉头重复了一遍,「她如何知道?」 「似乎刘娘子的父亲曾是火祆教的教徒,跟在那位圣女左右的,所以知道一些内幕。具体的她也没说,只道一有消息,就会传信通知您。若李四郎真是火祆教的余孽,也许郡主就能回到您的身边。您不高兴吗?」 虞北玄不置可否,负手往前走。他当然想把她夺回来。若李晔真是那样的出身,只怕李家大厦将倾。只是如今他自己也根基未稳,如何能庇护她?只有把这一趟的差事办好,尽快回到蔡州,才能筹谋接下来的事。 时间已剩不多了。 皇宫内的太液池旁,韦贵妃和徐良媛正闲庭漫步。韦贵妃比徐良媛虚长十几岁,但二人看起来如同姐妹一般。只不过贵妃雍容华贵,徐良媛到底只是太子的妾室,气势上矮了大半截。 韦贵妃看着杏园里初绽的杏花,笑着说道:「春天来了。今日好像是吏部的铨选?」 徐良媛小心翼翼地扶着她,恭敬地回道:「正是。这一届的进士里卧虎藏龙,想必会为朝堂输送不少人才。前面有个凉亭,您走累了吧?不如我们去里头坐一坐。」 韦贵妃微微点头,进到凉亭里。里头的茶床,茶具和水果摆放一应俱全,连香炉都飘出袅袅的炊烟。韦贵妃一看就说:「你有心了。」 徐良媛没说话,扶着韦贵妃坐下,命宫女来奉茶。 韦贵妃整理好裙摆,望着太液池上的粼粼波光,怅然道:「有好一阵没见到舒王妃了,舒王说她病了,也不知道病得如何。本宫记得,平日你跟舒王妃的关系还不错。那日宫中设宴招待长平和淮西节度使,你人虽未至,可舒王妃入席前,还是去东宫坐了坐。」 徐良媛身子略微绷紧,俯身道:「舒王妃不过来与妾身谈些家常小事,讨了些妾身新制的香片。她生病后,妾身曾去过舒王府探望,但舒王闭门谢客,所以妾身也没见到王妃。」 韦贵妃接过宫女奉上的茶碗,低头笑了一下:「我听说那日在馥园,后院里闹出不小的丑事,居然让地痞无赖溜进去,还玷污了一名醉酒的婢女。本宫看啊,舒王妃监管不力,治下无能,是该闭门好好反省反省。若是人人都像徐良媛一样,将东宫治理得井井有条,男人们也就能专心于前朝的事,你们说是不是?」 左右皆应是,还争相夸赞徐良媛。 「贵妃娘娘实在过誉了,妾身只是做好分内之事。如今广陵王在前线杀敌,太子殿下主持吏部选官,妾身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 韦贵妃赞许地点了点头,这时一个宫女快步走进凉亭,对着韦贵妃耳语了几句。韦贵妃神色不变,对徐良媛笑道:「成国公夫人进宫探望我,你有事自去忙吧。」 徐良媛行礼告退,韦贵妃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轻笑。这个女人非常聪明,舒王妃完全是被她牵着鼻子走了。只怕馥园的事,也有她在背后添油加醋,煽风点火的功劳。 当初凭借一个侍奉太子更衣的机会,便成功挤入了东宫。以屈屈四品的良媛身份,统御东宫而无人不服。皇家虽然历来子息单薄,可东宫也实在太单薄了一些。原太子妃萧氏无所出不说,下面的那些承徽,昭训和奉仪多是生出女儿。难得生出儿子的,也因为年岁尚小,母亲身份卑微,再难与已成气候的广陵王相抗衡。 若是太子将来荣登九五,广陵王必是下一任储君。 这位徐良媛步步为营,虽说现在看来是蚍蜉撼大树,但千里之堤可以溃于蚁穴,也不能小觑。 韦氏正想着,成国公夫人王氏已经被宫女带到凉亭中,「噗通」一声就在她面前跪下,未语泪先流。 韦氏挥手让宫人都退到凉亭外面,皱着眉说道:「你这是干什么?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 王氏跪挪到韦氏的面前,扯着她的袖子:「姑母,姑母求您救救我阿兄吧!武宁侯府名下的吴记柜坊,亏空巨大,事情快要包不住了。一旦闹到圣人面前,恐怕,恐怕……」 韦氏神情淡然:「当初我就跟你们说过,不要太贪。可你们就是不肯听,借着吴记柜坊大肆敛财,弄得坊间怨声载道,若不是舒王压着,参你们的折子早就在圣人面前堆成山了。如今找本宫,又有何办法可想?」 v第二十八章[07.11] 王氏跌坐在地上,复又爬起来,扯着韦氏的裙摆:「贵妃娘娘,您可不能这么说啊!当初阿兄之所以接下这桩生意,全是看在您跟舒王的面上,这几年也没少孝敬你们。可谁知河朔三镇大乱,天子出兵,广陵王为主将,一直催逼军饷。国库交不出军饷,宦官就逼阿兄。武宁侯府若倒了,那于舒王也是少了一大助力啊。」 韦氏将裙摆轻轻扯回来,手靠在茶床边上,对王氏说道:「你还没看出来?有人故意借出兵一事,要扳倒武宁侯府。此番出兵,如果舒王当主将,你们便会无事,可广陵王抢了主将之位,便巴不得将你们一并拔除。如今,武宁侯之位和吴记柜坊怕是保不住了。你回去告诉武宁侯,他若想保得性命,只能向李绛求助。」 王氏原本哭哭啼啼的,闻言怔住:「李相在朝堂上一向是中立的,会帮阿兄吗?若他出手了,不就意味着他站在舒王这边了?」 韦氏意味深长地一笑:「这可由不得他了。他的次子有把柄握在本宫的手里,他自己也……总之,你让武宁侯好好问问他,是明哲保身重要,还是儿子的性命前程重要。」 王氏只觉得筋骨酥麻,背脊阵阵发凉。李绛拜相,又是赵郡李氏的宗主,一直被舒王和太子两方争取。可他行事过于谨慎小心,不肯依附于任何人。这回武宁侯府出事,韦贵妃和舒王便借由此,逼他彻底站位。 这帝王家的人,心思何其可怕。 金乌西坠,大慈恩寺的暮鼓响彻了整个长安。吏部的选考结束,新科进士放好答卷,陆续从屋子里退出去。 若说进士科考的是经义,那吏部铨选,考的便是真正的治国之道。是以,对很多人来说,题目的深度和广度,都不是科举能够企及的。他们这一榜进士只三十一个人,但加上去年,前年,还有大前年那些没有选上官的进士,最后也是百来号人共同竞争仅有的几个位置。 没选上的,又要在漫长的等待中过一年。 李晔和同榜进士从尚书省所在的屋宇出去,左右是太常寺和鸿胪寺。到了下值的时候,绿衣小吏在其间穿梭奔走。同行的进士中,有些为了选官常在各部司间奔走的,与他们互相驻立寒暄。相比之下,李晔虽贵为宰相之子,却鲜有人知。 李晔也不在意,径自往前走。一个小吏忽然朝他撞过来,往他手中塞了字条之后,就匆忙地退开了。 李晔看到字条折叠的方式,便知道是张宪的人,独自走到僻静的地方,打开纸条扫了一眼。然后又合上,藏在袖子里。原本他就觉得王承元的事透着古怪,一直命人暗中调查他在长安时的交友情况。 原来王承元与崔时照,虞北玄的交情都不浅。这两人都利用王承元的信任,得知成德节度使病重,想要他回去接任的消息。于是崔时照顺水推舟,虞北玄告知舒王,共同完成了除夕夜的那场大戏。但两人的目的却截然不同,崔时照不仅要逼天子出兵,还要天子撤换主将,从而将吴记柜坊与宦官勾结,贪空国库一事彻底揭发出来。 如今只欠一把火,就可以烧到天子的面前。所以就算当日他和广陵王不出手,王承元也能平安地离开都城。崔时照早就布好局,看到他们半路冒出来,可能还差点打乱了他的计划。 李晔终于明白,崔时照跟舒王并不是站在同一立场。他只是表明依附,实则是靠近舒王寻找机会,想要拔除他的势力。李晔很早就注意到吴记柜坊,但因为背后牵扯到舒王和宦官,一直投鼠忌器,反被崔时照抢先了一步。此人,绝不是池中之物。若为广陵王所用,必将如虎添翼。 而且孙从舟居然也是崔时照找来的,还动用了清河崔氏的人脉。看来崔时照对他的妻子,也是很用心了。 李晔步出皇城,云松正坐在马车上等他,看见他出来,乐颠颠地迎过来:「郎君,今日考得如何?」 李晔正在想别的事,淡淡地回道:「尚可。」 云松摸了摸后脑,从「尚可」二字,也听不出来好坏。只是吏部的铨选向来难如登天,考不上也没什么。云松道:「那我们现在回府?」 李晔点头,上了马车。马车沿着皇城根,一路拐进了永兴坊。有的人家门前已经挂起了红灯笼,好像一路照着他回家的路。他对那个家本来没有什么期待,因为知道有个人在等他,所以心里也跟着那灯笼的光一路暖了起来。 忽然,一匹马窜到了马车的前面,云松睁大眼睛叫到:「白虎侍卫?」 白虎点头跳下马,几步走到马车旁边,着急道:「先生,我有要事禀告。」 云松已经习惯了这些人叫李晔先生,也没觉得奇怪,侧身让他上了马车。李晔用眼神询问,白虎怕云松听见,附在李晔的耳边说道:「淮西节度使的确不在蔡州,不知去向。」 果然如此,虞北玄就是舒王的杀招!李晔的手忽然握紧成拳。 嘉柔坐在屋中,闭着眼睛努力回忆前世的事,想知道这吴记柜坊到底有什么名堂。可前世她远离都城,对长安城里发生的事,知道得实在太少了。 李心鱼肯定知道得更多,但她现在也不敢贸然去找她。万一自己的猜测有误,被王慧兰知道,那孩子免不得要吃苦。 她毫无头绪,就走到李晔的书架上,想找一本书打发时间。无意间发现了一个纸页泛黄的卷轴,搁置在角落里,上面已经落了层灰,显得与周围精心保养的书卷格格不入。 她好奇地将卷轴拿出来,小心地展开。 那是一幅画,画的是一名白衣男子独坐于花间月下,两指捏着一枚棋子,面前放着一个石棋盘。他的眉目疏朗,仿佛正运筹帷幄,卓尔不群。虽只有侧脸,却画得十分细致,可看出作画之人所倾注的感情。 画的右上角,题着一行诗:袖罗斜举动,明艳不胜春。青鸟不来绝,忍看鸳鸯结。春风少年心,闲情不自禁。 落款是瑶光。 这字迹跟李晔的很像,但比李晔的柔美娟秀许多,应该是出自女子之手。而且这首诗,很明显是情诗。 之前嘉柔从没有看过这幅画,难道是最近才被李晔翻出来的?她皱了皱眉头,将画卷重新卷起来,越想越不对劲。这画上的男子,虽看不到整张脸,但感觉和李晔很像。 v第二十九章[07.11] 瑶光,恰好是北斗七星中最后一颗星辰的名字。难道是巧合? 玉壶从屋外面走进来,对嘉柔说道:「郡主,派去探查的人回禀,吴记柜坊已经有好几日没有开门了,所以也查不出什么。」 嘉柔的心思还放在这幅画上,都没有注意玉壶在说话。 玉壶又叫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问道:「为何不开门了?」 「这个倒是没有查出来。只知道吴记柜坊的生意做得很大,似乎都城里很多达官显贵都将钱存放在它那里收利。这几日,也有很多人在问它的事情。」 「你们在说什么?」李晔从门外走进来,柔声问道。 玉壶连忙行礼退出去,嘉柔立刻把画放回书架里,没有转身。她现在脑子里很乱,李心鱼的事,那幅画上的内容。玉衡,是北斗七星的第五颗……而瑶光,是北斗七星的最后一颗。如果按照星辰相列的顺序,瑶光应该是玉衡的师妹吧? 她不敢想,不敢再去深想。不一定是她想的那样。 世间叫瑶光的女子,未必都会与玉衡有关系。 李晔走到嘉柔的身后,声音更柔和:「是我回来晚了,所以你不高兴?今日是太子监考,题目比往年难多了。我们从尚书省出来时,已近黄昏。」 嘉柔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面对他:「不是,我没有怪你。只是今日在大嫂那里看账时,无意中发现家中有大笔的钱都涌入了一个叫吴记柜坊的地方。刚才在想这件事。」 李晔没想到她注意到吴记柜坊,便说:「那只是放利的地方,都城里有不少相似的柜坊,大户人家都借来放利。你不要多想。」 嘉柔抬眸看着他的眼睛,墨色的双眸,整张脸如美玉雕琢而成,眉宇间透着清贵之气。跟上辈子她在阵前看到的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点都不像。 这样想,她便好受一些了。 比起吴记柜坊,李家的前程,她更在意他。心中明明不相信,却老是忍不住去怀疑。两个人都是体弱多病,都与广陵王过从甚密。他明明很聪明,上辈子却籍籍无名……可她连开口问他的勇气都没有了。如果他是玉衡,亲口承认,她怕自己受不了。玉衡先生可是过几年就要死了!如果他不敢承认,就要说谎骗她。 当然最好他不是,可就算他现在说不是,她又会全然相信吗? 「昭昭,你究竟是怎么了?」李晔低头,亲吻着她的发顶,「可是我昨夜累着你了?」 「没有。」嘉柔摇头道,「你今日考得如何?」 李晔抬头想了想:「为了你能当官夫人,为夫算是尽全力了吧。」 嘉柔被他的语气逗笑,牵着他一起往榻上走,坐下来之后才认真说道:「郎君,我不想当官夫人了,现在这样能常常见到你也挺好的。等闲暇时,我们到骊山别业去住一阵吧?刚好让孙先生为你好好调养一下身子。」 李晔觉得她的神情似在隐藏什么情绪,握着她的手说道:「我明日可能要出门去一趟湖州。等回来之后,再陪你去骊山小住。」 嘉柔一下紧张起来:「你去湖州做什么?孙先生还要给你治病……」 李晔口气平静:「当时我拜在湖州书院门下,听说那位老院长生病了,我想去探望一下,顺道把考中进士的消息告诉他。选官的结果要两个月才能出来,我月余便归。」虞北玄现在人肯定就藏在河朔地区,不知什么时候会向广陵王下手。他要去李淳的身边,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嘉柔听罢,若果真如此,她倒也没有阻拦他的道理。 「我去把孙先生请来,他说你可以出门,你才能去。」嘉柔起身道。 李晔伸手拉住嘉柔,轻轻一带,她便跌坐在他的怀里,下意识地搂着他的肩膀。 他的气息也含着淡淡的莲香,和嘉柔的呼吸交杂在一起。他们四目相对片刻,李晔捏着她的下巴问道:「孙从舟是你请表兄帮忙找的?」 嘉柔大方承认:「我听秋娘说,他给你治病颇有成效,便想把他找出来。若我在南诏,找个人倒也容易,可在长安城便像笼中鸟,只能找表兄帮忙了。」 李晔笑着放开手,目光黯了黯:「堂堂骊珠郡主,云南王之女,在南诏也是能横着走的小霸王。被迫嫁给我一介白衣做妻子,只能呆在这内宅之中,的确是委屈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嘉柔着急地抓着他的肩膀,辩解道,「我从不后悔嫁给你,为你做什么也都心甘情愿。你胸口的淤青,普通的大夫治不好,我实在担心,才请表兄找来孙从舟。事先没告诉你,就是怕你不当一回事……」 李晔听她慌乱的声音,那两片薄而红的嘴唇像是熟透的樱桃一样,便侧头过去,轻轻含住了。 嘉柔的话一时都被他堵在嘴里,只觉得唇上一阵柔软温热的碾磨,像是淋了场春雨,或是听着情人间的絮絮低语一般。接着,他的舌头探入口中,两个人的呼吸都是一重,嘉柔明显感觉到他身下的变化。 「四郎,你不累吗?昨夜那样,今日又考了一整天……」她红着脸说道,「而且,昨夜秋娘当值,听到我们……似乎对我颇有微词,觉得我不体恤你。」 「不累。理她作何?你我皆知,不是你不体恤为夫,而是为夫心甘情愿拜在昭昭的石榴裙下……」李晔把她额前散落下来的碎发温柔地拨开,她脸颊红透,长睫扑闪,柔美可人。 李晔眸光一沉,又仰头吻了上去。 嘉柔只觉口中含饴,甜丝丝的感觉直钻心间。裙子被他拉到了大腿之上,身上的半臂也被扯开了。 他今日很有耐心,不厌其烦地吻她,吻到了胸上那个胎记的时候,叹息般地说:「表兄为了帮你找孙从舟,动用了清河崔氏多少的人力和物力,你可知道?」 嘉柔摇头,她现在陷于他的爱抚和亲吻之中,脑海里只有他,哪还有办法管他说什么。 v第三十章[07.11] 「真是迟钝的丫头……」李晔叹了一声。 「唔……」嘉柔趴在案上,乌发如云般散落,双手紧紧抓着案的边沿。身下是冰凉的木案,身上的他却是火热的。他今日穿着去参见吏部铨选的正式袍服就落在他们的旁边,回来时还是衣裳楚楚的进士,此刻却与她赤体缠绵。 她回头看他,眸中水光潋滟,带着哭腔唤「郎君」。这幅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模样,男人根本无法抗拒。幸而只有他看过。 「喜欢么?」李晔在她耳边轻声问道,含住她柔软的耳珠。他此行去河朔地区,其实有很大的风险,心中不舍,又无法抛弃使命和责任。此刻只想把娇妻拆分吞入腹中,再多疼爱她些。 嘉柔点了点头,转身搂着他的脖颈,主动吻他的唇。她的身体,她的心都被这个男人占得满满的,恨不得跟他合成一人。 厨房准备好了晚膳,秋娘本要来问二人何时用膳,走到门前,被玉壶抬手拦住。玉壶轻声道:「别进去打扰。」 秋娘微愣,很快反应过来,纵然上了年纪,也是老脸一红。 这个郡主还真是红颜祸水。明知郎君今日要考试,昨夜还缠着他到那么晚。郎君累了一日,也不想着让他多休息进补,这才刚到黄昏,竟然又……郎君也是,竟任由她胡来。 还记得以前在骊山的时候,郎君作息十分规律,并且清心寡欲。哪里像现在这般,被一个女人迷得晕头转向。想来,老夫人要给郎君纳妾的想法也没错,分了这郡主的宠,如三娘子那边一般。看她还敢缠着郎君。 秋娘自愤愤不平,屋中却是云雨巫山,浓情蜜意。 外面天色黑了,也没有婢女和仆妇敢进屋里点灯。嘉柔浑身大汗淋漓,趴在李晔的怀里,动也不想动,触目所及,满地狼藉。李晔把她抱到床上,自己穿好衣裳,唤玉壶等人进来收拾。 嘉柔躺着,出气长,进气短,浑身像散架了一样。这种体力活,真是比骑马还累。等李晔拧了干净的布来给她擦拭,低眉的瞬间,与那画中人竟然重合起来。她看着他,忍不住问道:「你说,那个瑶光是谁?」 李晔手中一顿,装作不知:「什么瑶光?」 嘉柔看他不承认,裹了被子,赤脚下床。李晔连忙跟在她后面,要把她抓住,她却拿起那个卷轴,念道:「春风少年心,闲情不自禁。李四郎,你给我说清楚了!」 这画怎么会在这里?他意外之余,看着前一刻在他怀里,还婉转喊着「郎君」,此刻像只要发威的小老虎,忍俊不禁。 他轻轻说道:「只是不相关的人。快回床上去。」 「不相关的人怎么会画你,还给你写诗?连笔迹都跟你很像!」嘉柔不依不饶,往后退了一步,「她喜欢你,对不对?」 李晔没有否认。在师门时,老师所收的弟子以北斗七星为号,他是第五个入门的,开阳其后,瑶光是最后一个。前面的师兄都已经下山,连面都没见过。只他和开阳年纪相仿,最为谈得来。 那时,他已经察觉了瑶光的心意,只是故作不知,直到分别下山。瑶光是个温柔的女子,一直小心掌握着相处的分寸。后来开阳带她来骊山为他治病,两人朝夕相处,她赠画给他,竟然连笔迹都学得跟他有几分像。 只是这份感情,他终究无法回应,才任由他们兄妹离去,从未寻过他们的踪迹。 莫大夫在江南行医时,恰好遇到瑶光,她在当地已经是个很有名气的女大夫,达官显贵的夫人都找她看病。莫大夫回来后将此事告诉他,他才算知道了一点关于他们兄妹的消息。 李晔走到嘉柔的面前,低头抵着她的额头,笑道:「她喜欢我,我却不喜欢她。我喜欢谁,你不知道么?而且我活了二十多年,只开过这么一朵桃花,你可比我多多了。为夫要是吃醋,恐怕都忙不过来。」 嘉柔本来凶巴巴的,这一下忍不住笑了,蹭着他的额头:「那是因为你深居简出,见过你的人实在太少了。你要是像我表兄一样,常在长安城出入,我就不信没有小娘子哭着喊着要嫁给你。」 李晔也跟着笑,捏了捏她的脸:「有理。便是知此,为夫才避居骊山。」 他这么一承认,嘉柔反倒不知要说什么,只是抱住他:「你是我的,谁都抢不走。可是她为什么叫瑶光呢?那是北斗七星之一,跟玉衡先生一样呢。」最后一句,她说得很轻很轻,仿佛怕触碰到什么东西。 那一瞬间,李晔的心被猛撞了一下,几乎以为她猜到了。两人之间短暂地沉默,李晔摸着她的头道:「只是一个名字而已,巧合罢了。」他将她抱起来,「我要去父亲那里一趟,你先用晚膳。别胡思乱想了。」 嘉柔靠在他的怀里,乖巧地点了点头,心潮却在剧烈地翻涌。在问他的时候,就知道他肯定会否认。 她真心希望他不是,可如果他就是呢?她接受不了,她无法承受失去他的人生。 所以她选择相信。 李绛正在屋中独自用膳,这两日吴记柜坊的事在都城里闹得沸沸扬扬。他知道吴记跟宫中宦官勾结,收取高额的宫市,弄得民怨沸腾。可正因为有宦官的庇护,也无人敢动吴记,所以李家跟其它人家一样,放心借着吴记放利,谋取利益。 他从当年一个不被李氏看重的嫡支,爬到今日宗主的位置,吃过太多的苦,忍过太多的气。所以一旦他握有权力,小心钻营之余,也想借着权力,将赵郡李氏的威望延续下去。朝堂上,他明哲保身,不参与党争。因为帝王家的争斗,哪有绝对的胜负之说?当年的玄武门之变,一朝就翻了天地。 「相公,四郎君过来了。」 李绛刚好用完膳,将碗筷往桌上一放,叫人进来收拾。 李晔随后进来,行礼之后说道:「父亲,明日我要出一趟远门。」 李绛漱完口,本想问问他今日考官如何,听说他要出远门,神色凝了凝:「你要去作何?」 「湖州书院的老院长生病了,我想去探望。孙先生说湖州当地的水土也适合我养病。在选官的结果出来以前,我会回来。」李晔说道。 李绛点了点头:「你媳妇不同你一起去?」 v第三十一章[07.14] 「她正在跟大嫂学看账,不好半途而废。而且我不在家中,她也可帮忙侍奉母亲。」 李晔对答如流,也无破绽,李绛虽然心中仍存怀疑,但还是说道:「既然如此,你自己路上小心。」 李晔本来要退出去,但还是不放心,说道:「父亲,我近来听到关于吴记柜坊的事。若此事闹到圣人面前,您会如何处置?」 李绛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要问何事。为父在朝堂上的立场一直不偏不倚,就算武宁侯府是大娘子的母家,我也断不可能为此改变自己的立场。倒是你得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李晔知道父亲是一个非常敏锐而且有城府的人,否则不可能到今天的地位。他料想吴记柜坊的事,父亲会袖手旁观,毕竟当初云南王府深陷泥沼,父亲都没吭过一声。他之所以有此一问,只是想确定一番,而后放心地离开都城。可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呢?莫非父亲知道他在为广陵王做事?还是别的什么? 「为父还要做事。你且去吧。」李绛挥了挥手,李晔就退出去了。 李绛看着那道关上的门扇,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李晔走到院子里,云松急急忙忙地找来,对他说:「郎君,郡主告诉孙先生您要出远门的事,孙先生很生气,正在等您。」 为了给李晔治病,孙从舟暂时住在李家。 李晔无奈地抬手摸了摸额头,原以为她没力气再找孙从舟了,没想到还是没逃过……既然人都来了,免不得要被唠叨一顿。也罢。 「带孙先生去前院吧。」李晔吩咐道。 孙从舟听玉壶说李晔明天要出远门,还是去湖州,当时就气炸了。这人还真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命!好不容易他调养着好了些,又要出去折腾。等他到了李晔的面前,劈头盖脸地问道:「师兄,你要去的不是湖州,而是广陵王的身边吧?」 李晔抬眸看他,不说话。孙从舟道:「你瞒得过别人,瞒得过我吗?能让你抛下手上一切的,除了广陵王,还有什么人?战场上刀剑无眼,就算你有文韬武略,受了伤的话,可还想活命?」 「舒王派虞北玄暗杀广陵王。若是旁人,我倒也不用亲自去。可是虞北玄……我实在不放心。」李晔说道。虞北玄的手段,从他这些年掌握淮水就可以看出来。为人心狠手辣,为达目的誓不罢休。而且此人在军事上还有几分奇才,防不胜防。 「不行,我不许你去!我知道自己人微言轻,你不会听的。那我去告诉郡主,让她阻止你。我就不信这世上除了老师,旁人就治不了你了!」孙从舟也懒得跟他废话,转身就走。 李晔叫住他:「开阳,广陵王绝不能有事。」 「那你就要用自己的命去换他的命?」孙从舟轻轻说道,「你可是血肉之躯!记得当初在山上学艺,我跟灵芫用的真剑,老师只允许你用木剑,后来干脆让你改学弓箭,这些你都忘了吗?你的身体每受伤便会减少阳寿,若是刀剑之伤,后果则更加严重。没错,你答应老师要匡扶社稷,你辅佐广陵王,为他殚精竭虑,至于连命都给他?值得吗?」 李晔看着他,淡淡一笑:「士为知己者死。你阻止不了我。」 孙从舟的手握成拳头,这知己是老师,还是广陵王?心里的话差点脱口而出。如果师兄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还会这样说吗?这两年,他甚至怀疑,老师当时收他入门之时,便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世。在老师眼里,也许师兄就是一枚最有分量的棋子。 「随便你吧。」他双手抱在胸前,冷漠地说道,「到时候别怪我见死不救。」他原本就不该救他,看似被骊珠郡主胁迫,其实心中根本放不下年少时的情谊,将错就错。可他的命他自己都不在乎了,他还在乎干嘛? 李晔起身,朝他一拜:「嘉柔那里,有劳你去说了。」 孙从舟冷哼一声,转身出去。李晔独自坐在案后,提笔写了一封信,叫云松进来:「明日等我走后,将这封信送到东宫去。」 「郎君,您出远门,怎么不带着我啊?」云松嘟囔道。上回在骊山,李晔出远门,也没带他,这次又没带着。 「我一人行事方便,你留下来照顾郡主。」李晔淡淡地说道。 云松闷闷不乐地应了声是。其实郎君是嫌他碍事吧?他人不聪明,拳脚也不好,出门在外的确帮不上什么忙。可他也很想出去见识一下啊。 这一夜,嘉柔无法入睡,又不敢翻身,怕吵到李晔。她听孙从舟说李晔可以出门,才答应放行。可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第二日,天还没亮,李晔就起身了。嘉柔其实没睡,却假装自己睡着。李晔似乎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在她的额头轻轻一吻,才起身穿衣服。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把什么东西放在她的枕边,就开门出去了。 屋中复归宁静,嘉柔睁开眼睛,发现是上回他给的那枚印章,下面还压着一张纸,纸上是他说过的那个地址,接头人叫张宪。她手握着印章,凝视着印章底下的那个刻字,跟着起身,走到外面。 外面还是灰蒙蒙的,廊下的灯笼刚刚熄灭,空气潮湿,草木上还沾着露水。早春的天气,还是有些寒凉的。她拉紧身上的皮裘,只觉双腿沉重。当初怎么就没有怀疑过呢?白石山人,原名李泌。说起来,还是李氏的本家。 今日是玉壶当值,她迷迷糊糊的,看见嘉柔走到自己面前,一下就清醒了。嘉柔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她到屋后。 「我记得阿娘派给我的府兵里,有一位很擅长追踪?」嘉柔问道。 玉壶点了点头:「原本在军中效力的,是个斥候。」 「你让他跟上郎君,把他的行踪报给我。」嘉柔看着院子的深处说道。 玉壶瞪大眼睛:「您怀疑郎君……?」 她怀疑他不是去湖州,而是去河朔地区。她想起来,上辈子这个时候,虞北玄曾离开她一段时日,说是去秘密练兵。可是练兵之地离城中不过数十里,两个月未见他回家一趟。有一日,他仓皇回到家中,把自己关起来,还听到他跟常山说差点得手,好在算是重创对方。 v第三十二章[07.14] 到了元和帝登基,对其它藩镇的态度都没有对淮西那么强硬。所以虞北玄不得不反。 联想这次由广陵王领兵河朔,虞北玄莫名失踪,那他是去干什么了?刺杀广陵王!唯有此,才能解释他们之间为何会变成后来那般水火不容。而李晔则是赶去救广陵王……嘉柔闭上眼睛,心仿佛被被堵住了一样。 天色还早,玉壶原本劝嘉柔再回去睡一会儿,但嘉柔也睡不着了,索性就让人进来伺候梳洗,用早膳。 她心事重重的,倒教玉壶胡思乱想。郡主为何要查郎君呢?难道是郎君在外面有人了? 但这么一想,她又很快否定了。郎君那样的人,若是真想要妾室通房,早就有了,也不用等郡主嫁过来。而且平日里看着两人好得很,玉壶实在想不出来让郡主如此忧虑的原因。但她也不敢问,生怕惹得郡主更心烦。 用完膳,嘉柔就一直坐在榻上,看着李晔留下来的那枚印章。假设他是玉衡,那么根据上一世的轨迹,他会死在八年后的徐州。八年后,他才三十出头,怎会变成那般模样……嘉柔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把印章放在一旁,不敢再看。 她知道他隐瞒身份是为了她好,毕竟如今的局势对广陵王十分不利,他们每行一步都要小心。若不是她有一世的经历,也未必会想到那上头去。 之前,她一直安心地呆在内宅,做李家的媳妇,是因为觉得这世,他们可以远离纷争,过得平平静静。 可原来那些都是假象,摆在她眼前的事实告诉她,前世和这一世,她所认定的男人,都不是等闲的角色。他们还是宿命的仇敌!也许上辈子,就是虞北玄暗害了李晔也说不定。 她虽是一介女流,也绝不会袖手旁观,任由那人来伤害她的夫君。 天亮以后,嘉柔让玉壶去把孙从舟请来。孙从舟穿着一身绀青的长袍,皮肤非常白皙,看起来就像个少年。他好像也是一夜没有睡好,眼底一片青黑。 「孙先生请坐。」嘉柔抬手说道。 孙从舟坐在嘉柔的对面,口气不善:「你有事要问我?」 嘉柔点了点头:「我想知道,李……郎君的身体,若是受了严重的伤,会怎样?」 孙从舟脸色微变,这话听着,怎么像是知道师兄去战场了?但孙从舟很快恢复如常:「李四的身子呢,的确与寻常人不太一样。受了严重的内伤,很难恢复,折腾下来,会减阳寿。可他一个柔弱书生,也没什么人会伤他吧?」 柔弱书生?嘉柔自嘲地笑了笑。现在回想起来,当初在南诏,射出那一箭救下阿弟的人就是他,而不是什么高家的弓箭手。那一手箭法,普天之下,也没几个人会有。还有他虎口位置的厚茧,读书人怎会在那个地方有茧? 他其实露出的破绽也不少,当初马车上的那堆奏折,还有给她的这枚印章。 只是嘉柔一直没有深想。她做梦都想不到,玉衡先生就是李晔!现在知道他的身份,一切都能对的上了。 他去南诏,目的是为弄清南诏的局势,方便下一步的布局。上辈子,她跟他错过,两家退了婚,但他还是出手救阿弟,帮南诏查出内奸。但这也只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用南诏牵制吐蕃,为他全心收归河朔三镇,壮大广陵王的势力埋下基础。 河朔的十万兵力,降将,人心,都是日后对付舒王的重要力量。他志在必得,怎会让广陵王出事? 等南诏无用了,广陵王忙着跟舒王争斗,自然也就不需要救了。 他用李慕芸为掩护,暗中与广陵王往来。又用她这个妻子,作为他重回长安的借口。他所作之事,看起来都是为她,搬回家中,考科举,选官。所有人都觉得他李四专一痴情,其实都在为广陵王铺路谋划。 在他心中也许广陵王比她重要得太多太多。 嘉柔伸手按住额头,嘴角在笑,眼眶却发烫。若是前世,知道他算计她,骗她,她肯定无法保持冷静,就像那时在刑场听了宦官所言,便万念俱灰一样。 可最初,她嫁给他,本来也是场算计。前世负了他,终究有愧于心。但她现在已经动了真心,昨日明明他们还那么好,现在想想,却变了味道。当时他那样要她,是不想她继续追问吧?也不想她阻止他离开。 孙从舟见嘉柔面色有异,问道:「你找我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嗯。想从先生这里确认一些事情,现在我已经知道了。」嘉柔坦然承认,却难掩落寞心伤。 孙从舟对嘉柔的印象谈不上好,她拿灵芫威胁他,已经犯了他的大忌。可看她平日悉心照顾师兄,那份深情,又让他感动,忍不住说道:「你不用这么担心,他不会有事的。我对自己的医术,尚有几分自信。」 嘉柔浅笑:「那是自然。我相信先生。」几年后,孙从舟就会名声大噪,成为千金难求的圣手。眼下肯屈尊为李晔治病,也算是他们的荣幸了。 孙从舟从嘉柔的屋里出来,又回头看了一眼,总觉得刚才的话并没有安慰到她。可他有什么办法?师兄自己一走了之,伤了人家的心。他本来也该走的,但还是留下来等消息吧。万一战场上……罢罢罢,他真是欠了他的。 过了不久,嘉柔到郑氏的住处请安,郑氏问道:「我听说四郎又出远门了?这孩子越发不把我放在眼里,居然只禀了他父亲,不来禀我。你也是,怎么不拦着他?」 嘉柔平静地说道:「郎君是怕大家担心。我已经问过孙先生,孙先生说郎君的身子已经颇有起色,不要紧的。郎君当初是顶了湖州书院的一个名额才能考中进士,按理说与那院长也有师生之谊,去探望也是应当的。」 郑氏闻言,说道:「那孙先生的医术当真有那么好?我以前怎么从没有听说过此人。」 v第三十三章[07.14] 苏娘在旁解释道:「夫人有所不知。两年前这位孙先生在骊山给郎君治病,郎君的身子就是在那会儿见起色的,所以他的医术应是十分了得。这些日子,旁的大夫都治不好,还不是他妙手回春?既然他说郎君没事,郎君想必就不会有大碍的。」 郑氏这才点了点头,又看向嘉柔:「最近都城里可能不太平,大娘子昨日又没回府。家中的事,你帮忙多看顾着些。」 嘉柔应是,听到王慧兰没在府中,心中却有了别的主意。 从郑氏的屋里出来,嘉柔去了王慧兰的住处。依旧是上次的婢女告诉她,王慧兰不在。 「没事,我来找小娘子的。上次答应她,重新给她做个纸鸢。」嘉柔说道。 「这……」婢女犹豫着。 县主可是一向不许小娘子跟外面的人多接触的,怎么好放郡主跟她独处? 玉壶不悦道:「怎么,我们郡主跟小娘子投缘,想见她,你们也敢拦着不成?」 婢女看嘉柔的神色,连忙躬身道:「婢子不敢,婢子这就去请小娘子。」 嘉柔在院子里等着,不消片刻工夫,就看见嬷嬷将李心鱼领到她面前。李心鱼梳着双环髻,下巴尖细,突显出一双水灵的大眼睛。嘉柔上前伸出手,李心鱼顺从地牵了上去。 旁边的嬷嬷都看呆了,小娘子性情古怪,一向不怎么亲近人,居然不排斥郡主? 「我带她到湖边走走。玉壶你留在这儿,不要让旁人打扰。」嘉柔淡淡地说道,意有所指。嬷嬷欲上前,玉壶却拦着她。 嘉柔牵着李心鱼走到池塘边,望着水面问道:「小鱼儿,你是不是知道李家的将来会如何?」 李心鱼怔住,不知道她这么问是何意,没有说话。 「你不用害怕,在你前世的记忆里,李家应该没有我这个人吧?」嘉柔看着她,微笑地问道。 李心鱼十分震惊,定定地看着嘉柔。 嘉柔看到她的神情,就知道自己说中了,缓缓道:「不瞒你说,我跟你一样,也是重生之人。前世我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这辈子想必是来赎罪的。但我不在长安,很多事情都不知道。你可以信任我,并把你所知都告诉我,也许我们能做些什么。 「四婶……」李心鱼的震惊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她原本一直没有办法接受自己重生的事实。她也想过去做些什么改变现状,但母亲看得太紧,她又太弱小,根本没有人会相信她的话,说不定还会把她当怪物。 可现在居然有个人说,她们是一样的。这改不可思议了! 「你不相信?」嘉柔低头看她,「广陵王会是未来的皇帝,对不对?」 李心鱼心中一紧,凝重地点了点头。依照现在的局势,应该是人人看好舒王,谁会想到广陵王是最后的赢家?只有她们这些重活一世的人才知道。 她其实一直在暗中观察这个突然闯入李家的四婶,不敢全然放下防备。可现在知道这世间,她们才是最相似的两个灵魂,自然觉得亲近了几分。 嘉柔随意在池边的石砖上坐下来,拍了拍身边:「来吧,时间有限,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们现在是盟友了。」 李心鱼坐在她身边,也换了一幅大人的口气:「四婶,其实从四叔住回家中开始,很多事都跟前世不一样了。你应该知道元和帝登基以后,祖父就被夺去相位的事情吧?其实就是因为吴记柜坊这件事,祖父被舒王抓住了把柄,让他站在了舒王那边,还帮他做了不少事。」 「什么把柄?」嘉柔皱眉问道。 「好像是二叔,他明知道宦官挪用国库的钱,却还收受贿赂,做假账欺君。这件事被一个御史发现,他竟杀人灭口,然后被一个大人物掩盖了过去。祖父知道以后,为了保他,不得不卷入到吴记柜坊的案子里去。还有我跟你说过,那个刘莺不是好人。我们家出事以后,她就失踪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元和帝要罢李绛的相,还将李家上下都逐出都城。赵郡李氏从此一蹶不振,曾经的世家大族都退出了朝堂。留下的也是凤毛麟角,但再也左右不了政局。 这一切,李晔都知情吗?他若知道,便眼睁睁地看着李家覆灭,只为成就广陵王的大业?这个人,何其凉薄无情。 「那你呢?你长大以后如何了?」嘉柔问道。 李心鱼摇了摇头:「只这个,四婶不要问了吧。我虽然知道前世的事,也想提醒祖父和父亲,广陵王才是最后胜利的那个人。可他们肯定不会相信我,甚至觉得我疯了。四婶可有法子?也许祖父做出不同的选择,我们每个人的结局都会不一样。」 嘉柔猜测,她后来的命运,不尽如人意。她也知道,李绛在官场沉浮了几十年,怎会听信一个妇人之言。何况事关李昶的生死前途,他要保护儿子,就必须做出选择。 有些事的确是改变了,但很多事,依然不会改变。 郭敏听刘莺说,王慧兰眼下不在府中,她住处的婢女和仆妇又被叫去别处做事,正是拿账本的好时机。她借故去拜访,让香儿拖住那些看门的婢女,自己则绕到隔间的窗外。这个地方,她已经探查过几次,只是一直没机会下手。 她是个养尊处优的国公千金,翻窗这种事,自然做得很吃力,可她还是顺利翻了进去,找到书架上,翻找起来。 一个黑色的匣子,安静地躺在一堆书卷之中。她双目放光,正要去拿,一只手突然从暗处伸出来,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吓得差点尖叫起来。 郭敏往后退了一步,看到嘉柔从阴暗处出来。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本是极为震惊,强压着声音,怕将下人吸引过来。 嘉柔拉着她,一直走出王慧兰的院子,到了无人的地方,方才放手。 郭敏抓着被她弄疼的手腕:「你想干什么?」 「这话应该我问你。」嘉柔冷冷地看着她,「二嫂想做什么?拿大嫂房里的账册,要做何用?」 郭敏别过头:「此事与你无关,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与我无关?」嘉柔淡淡说道,「二嫂是觉得那账册里藏着可以扳倒武宁侯家的秘密吗?还是卫国公要你将账册偷回去,你们再做个假的,诬陷武宁侯府?」 v第三十四章[07.14] 郭敏没想到她知道得这般清楚,有种被人当场揭破的羞恼,转身欲走,又被嘉柔拦住。 「你到底想怎么样?」郭敏气急败坏地说道。 「我在救你!二嫂可曾想过,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当初武宁侯从卫国公手里拿走兵权,致使国公府门庭没落。但是卫国公就一点问题都没有吗?他得势时,践踏不如他的人,四处树敌,最终自食恶果。他投靠了广陵王,就要对付依附于舒王的武宁侯府。可若弄巧成拙,将李家彻底推到舒王那边呢?将来还不是要对付你们卫国公府?」嘉柔厉声问道。 郭敏心中一惊,她只是奉父命行事,根本没有想那么多。现在嘉柔一说,她便回过味来。吴记柜坊的事本就牵连重大,京城中很多世家大族都在跟它做生意,李家自然也在其中。李家在朝堂上一向保持中立,到时为了自保,说不定就站到舒王那边去。这是在给卫国公府和广陵王府立敌啊! 父亲为何要这么做?她就像一颗棋子一样,随时可以丢弃? 嘉柔继续说道:「恐怕卫国公就是想挟私报复,根本没有考虑过二嫂的立场。当初二嫂不喜欢二兄,他还是将你嫁来。如今他要对付武宁侯府,就不管二嫂,让你陷害李家。若这件事传扬出去,整个都城的人都会知道二嫂背弃夫家,你还有办法在长安待下去吗?」 郭敏凄惨地一笑,往后退了两步:「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现在李昶有天大的把柄握在旁人的手里,无论我怎么做,他的下场都不会好。既然我难逃被休离的命运,还不如帮着娘家,至少有个托身之所。」 嘉柔想起那时阿弟跟她说,只要她过得不开心,就随时可以回南诏的话。并不是每个娘家都欢迎嫁出去的女儿回来,那对家族来说,是耻辱也是负担。南诏民风开放,王府里人员简单,她自然有退路。可卫国公府却不是云南王府。 这些簪缨世家看着锦绣繁华,可身在其中,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悲凉,却也是旁人无法体会的。 她同情郭敏,声音放缓了一些:「二嫂,二兄犯错与你无关,李家不会无缘无故地休离你。大人是最重家风的,但只要你将这账册拿回去,便是你联合外人害了李家。到那时,你就再也不能做二兄的妻子,还会名声尽毁。你可要想清楚了。」 郭敏抬手捂着眼睛,肩膀抽动,落下两行泪来。她被夹在夫家和娘家之间,一边是不爱她的丈夫,一边是利用她的家人,何其不幸。她与嘉柔不过只有几面之缘,可眼前的这个女子,却比他们都要真心。 「今日,我可以当做没看见二嫂。你要知道那个刘莺来者不善,你不应该与她走得太近,更别轻信她所言。虽然我现在还没证据,但她早晚会露出破绽。至于吴记柜坊的事,二兄的事,自有大人来做主。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可是父亲他们……」郭敏看着嘉柔,欲言又止。 嘉柔立刻明白她的顾虑,说道:「你是怕无法向家中交代?你只消说大嫂这边看得紧,暂时拿不到账册。而且我相信那件事,很快就有结果了。」 「你为何要帮我?」郭敏哽咽着问。她比嘉柔还虚长几岁,遇事却全然没有她的冷静。 嘉柔摇了摇头:「应该说我不是在帮你,我在帮自己。我们嫁入李家,便是李家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李家真的出事,我们便可以幸免吗?说句冒犯的话,到时候纵然是卫国公有心,也不一定保得了你。何况,他无心呢?」 说完这些,嘉柔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郭敏是聪明人,只要她想清楚,那些恨意不过是卫国公强行加在她身上的,蒙蔽了她的眼睛,就不会再冲动行事。 嘉柔回去换了身胡服,拿了印章出府,去寻找张宪。她要知道李晔的全盘计划,才能想办法帮他。 张宪住在城南的修行坊,这一带都是平民百姓的居所,马车出入反而惹眼,所以嘉柔在大路口便让云松停下,改为走路。云松跟在她身后,不知道她要去哪里。他虽贴身照顾李晔,可李晔的秘密,他却知之甚少。 等到了纸上所示的地方,只是一个普通的民居。云松上前去拍门,过了会儿,门打开了一条缝,里面的人似在打量他,然后又关上了。 云松不知道这是什么明堂,等了会儿,门才又打开。 张宪从门中走出来,对嘉柔拜道:「夫人,请到里面坐。」 云松觉得张宪面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嘉柔从他身边经过,吩咐道:「你不用一起进去,在外面守着。」 进了门,就看到一个小院。左右两边都是耳房,北面有间正房。方寸之地,一目了然。院里有口井,一个妇人正背着一个娃娃,坐在井边浣衣,看到嘉柔立刻站了起来。 张宪对她打手势,她点了点头。 妇人看嘉柔貌美华贵,知道必不是普通人,连忙行礼。嘉柔对她摆了摆手,跟张宪一起走到正房中。这正房只有两间,进门就是堂屋,西边是睡觉的内室。 嘉柔坐下来,张宪却是站着,那名妇人送了水壶和杯子进来,又恭敬地退出去。张宪虚掩门扉,问道:「夫人有何事需要我帮忙?」 嘉柔拿起那粗瓷的杯子,目光看向外面。张宪说道:「夫人放心,内子听不见,所以您尽管吩咐便是。」 原来是个聋子。嘉柔这才问道:「李晔离开都城前,是不是来见过你?他跟你说了什么?」 张宪没在意她的称呼,回道:「只是叫我好好照顾夫人。」 嘉柔把那个印章拿出来,放在案上:「那你解释一下,这个印章上的刻字,何解?在我有限的认知里,这个泌字是白石山人的俗家名字。」 张宪愣了一下,很想说这只是巧合。但在嘉柔的目光下,那两个字硬是说不出口。嘉柔放下杯子,扯了下嘴角:「不用再瞒我了,我已经知道李晔就是玉衡,白石山人的弟子。你告诉我,现在淮西节度使是不是也在河朔地区,要对付广陵王?李晔对此事到底是怎么安排的?」 v第三十五章[07.14] 张宪原以为嘉柔只是起了疑心,没想到她说得这般斩钉截铁,全都猜出来了。他斟酌片刻才说:「先生打算用兵奇袭淮西,造成流寇作乱的假象。然后由太子向圣人进言,命淮西节度使领兵平乱。」 嘉柔抬头问道:「你这里可有舆图?将广陵王的兵力分布讲给我听。」 张宪点头去拿,铺开在案上。虽然舆图不大,但是举国四十三个藩镇的位置都标注得很详细,连山川河流都有。他怕嘉柔听不懂,开始说得很慢,可嘉柔却说:「这些我都知道,具体说一下广陵王准备如何对付卢龙镇吧。」 「夫人怎么知道广陵王要先对付卢龙镇?」张宪十分惊讶。 「魏博现在是三镇之中实力最强的,而且在河套平原,占地利之便。它身后还有青州的平卢节度使相助,是三镇中最难啃的硬骨头。反倒是卢龙镇,孤绝北境,可用成德军挟制,但要翻过太行山行军,粮草辎重都是考验。」嘉柔看着舆图说道。 张宪不禁对她刮目相看。她竟然对河朔的兵力分部了若指掌,行军布阵方面也很有想法。 云南王骁勇善战,世子也不遑多让,却没想到骊珠郡主也是巾帼不让须眉。她眉间的英气,语气中的决断,不同于他所见过的任何女子,所以她是特别的。 接着张宪便拿出十二万分精神,把广陵王和李晔的计划告诉嘉柔。他们知道大军会为补给所累,所以想的也是突袭,断了卢龙节度使的后路。 这些跟她前世所知道的大体不差。她出身于云南王府,对行军打仗的事本就不陌生。加之上辈子跟着虞北玄,虽表面故作天真无知,但耳濡目染,这些事当然难不倒她。 正因为分散了兵力,才给藏在暗处的虞北玄以可趁之机。虽然最后还是广陵王胜了,但也付出了代价。 虞北玄既然敢去河朔地区,蔡州那边必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奇袭淮西的确会让他分心,但他未必无法应对。要想彻底制住他,只有把他逼回淮西才行。广陵王和李晔都不知道虞北玄真正的弱点,她却知道。她太了解那个人了。 这局既然已经布下,就不要只吃一子半子,而是要拿下半壁江山。并且唯有此,才能保李晔真正平安。 「我知道你这里有专门传递消息的人,尽快帮我把这封信送到云南王府,交给世子。」嘉柔从袖子里拿出信,又问,「大概多长时间能到?」 张宪知道她早就有了主意,来此处只是向自己求证的,收下信说道:「五天之内必到云南王府。」 嘉柔起身:「好,我今天来过的事,不用告诉他。」 战场上容不得儿戏,更不能分心。张宪便点了点头,忍不住说道:「您不要怪先生隐瞒,他都是为了您好。像现在这样把您跟云南王府卷进来,并非他所愿。他离开时跟我说的最多的,就是如何安排您的后路……」 嘉柔本打算走了,闻言停住脚步,冷冷道:「什么后路?他要是在战场上回不来,打算怎么处置我?」 张宪只是相帮李晔说话,没想到嘉柔如此敏锐。若说出那个东西,恐怕会伤了他们夫妻之间的情分,忍住没往下说。 嘉柔却猜到,只怕李晔连休书都备好了。无非是到时将休书交给她,送她回云南王府。 「我可真要好好谢谢他。」嘉柔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她坐马车离开修行坊,阳光从车窗外漏进来,路上的行人比来时更多了。 路边的老槐树,河边的杨柳树,全都冒了新芽,燕子正衔春泥筑巢。不知不觉,长安城的春日便来了。 到了李家门前,看到另一辆马车停着,似乎有访客。门房的人说,是武宁侯到家中拜访。嘉柔走到廊下,看见王慧兰扶着一个沧桑的男子从另一边的廊下离去,似乎是武宁侯。 父女两个皆哭丧着脸。 嘉柔从李心鱼那里知道了前世的事情之后,反而能泰然处之。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她走到李绛的书房前,却听到里面有摔东西的重响,李昶似乎在低声说话,李绛暴怒。父子俩的声音忽高忽低。 站在书房前守着的下人面容都十分惊惧,以前只见过相公对四郎君发怒,哪里想到二郎君也有今日。 他们看到嘉柔,原要行礼,嘉柔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独自站在屋前的一棵巨大的香樟树底下等着。日光斑驳地落在她身上,还有徐徐的清风袭来。 过了会儿,屋中终于安静了。李昶狼狈地从里面出来,半边脸是红的。他似乎哭过,双目赤红,跌跌撞撞地走下阶梯,随从连忙上前搀扶。他猛然看到嘉柔站在树下,好像一下缓过劲来,僵在原地。 刘莺的事情后,嘉柔都尽量避免跟他接触。这是两人第一次单独打照面。李昶看着她,手在袖中握了握,终是没说什么,转身离去。他是如此骄傲的人,这般落魄的样子被人瞧见了,只会让他觉得屈辱。因此离去时,他的脊梁挺得很直。 无论在那间屋子里多么狼狈,他依然是李家的次子,最年轻的户部度支郎。他就算错,也理直气壮。 嘉柔这才让随从进去禀报,稍后,随从出来说:「相公请您进去。」 对于嘉柔的来访,李绛很意外。李家内宅里的妇人,从来不敢到前院来打扰他。但他也很想知道嘉柔要说什么,因此盛怒之下,还是让她进来。 这间书房古朴持重,屋中有沉香的气味。李绛负手立在窗边,脸上的神情紧绷,下人正在紧张地打扫地上的碎片,不敢弄出太大的声音。 嘉柔向他行礼,他对打扫的下人说道:「你先出去吧。」声音仍是冷静支持的,目光却像暴风雨将临的天空。他坚持了多年的东西,在顷刻之间坍塌,整个人就像随时会掀起狂风巨浪的海面,只是看着平静。 这个时候,其实并不是说话的好时机。 「大人,我嫁入李家已有三个月。母亲来了一封家书,说她身体不适,我想回南诏去看看。」嘉柔说道。 李绛没有回头,而是问道:「王妃的病情是否严重?」 v第三十六章[07.16] 「母亲在信上说得不重,可是她本有轻微的心绞痛,这几年变得颇有些严重。平日吃斋念佛,修身养性,父亲也不敢让她多操心府中的事。这回吐蕃差点挥兵南诏,她忧思重重,想必病得不轻。我怕大家不理解,所以特意来问您。」 嘉柔说得头头是道,李绛道:「百善孝为先,你回去看看也是应当的。原本要让四郎领着你去拜家庙,正式记入族谱再陪你回娘家省亲。既然四郎有事不在,你母亲病得又重,你就先行回去吧。」 「谢大人。」嘉柔说完,本就要出去了。 李绛却沉着声音问道:「你刚才站在外面,可听到了什么?」 其实嘉柔什么也没听到,李绛有此一问,也不知是何意。她鬼使神差地说道:「二兄所犯之事,大人打算如何处置?」 李绛背影僵立,终于转过身来看她:「你果然是听到了?」 他久居高位,身上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一个眼神就让人喘不过气来。阿耶是流于表面的武将气势,文臣的情绪则一般很少外露,都是蓄积在身体里的。可嘉柔知道,李绛眼下已经有些生气了,他是不会允许家丑外扬的。 刚才话出口之后,嘉柔也有些后悔。李绛可不是郭敏,不会因她三言两语而改变主意。可事已至此,她干脆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免得以后后悔,什么都没做过。 「刚刚我看见武宁侯和大嫂,还看见二兄从这里出去。我相信大人对那件事已经有了决断。可无论是二兄犯下的错误,还是武宁侯府出的纰漏,就算现在掩盖过去,早晚有一日也会大白于天下。大人要为此,放弃自己坚持多年的立场吗?」 李绛缓缓在书案后坐下来,抬眸看着嘉柔,脸上毫无表情:「看来你知道得还不少。」 嘉柔不急不慢地说道:「我跟着大嫂学看账,知道李家的大笔钱财都涌进吴记柜坊,不仅如此,都城里很多世家大族都这么做。而近来吴记柜坊有大麻烦,都城的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此事,稍稍查一下,就知道它背后的主人是武宁侯府。至于二兄的事,是二嫂告诉我的。」 这次郭敏回来,行为有很多反常之处。嘉柔不信李绛没有注意到,昨日她若不拦着,只怕郭敏也未必有办法将那账册拿出李家去。李绛只是表面上不管内宅,不代表他对内宅的事一无所知。 提起李昶,李绛的脸色就很难看,放在书案上的手微微握紧。 「我想请教大人一件事,当前的局势明明是舒王占据绝对的优势,为何这么多年以来,您仍然保持中立呢?」嘉柔问道。 李绛从前绝对不会跟一个女子讨论政事,也许是今日李昶的事情对他的冲击实在太大了,他到现在也没缓过劲来,便也不吝赐教:「朝堂上的局势瞬息万变,看似大好的局面,一着不慎也是满盘皆输。广陵王领兵河朔,归来后局势便与从前不同了。尚书里有句话,成者为首,不成者为尾。你可知是何意?」 「小盗被拘捕,大盗成为诸侯。只有诸侯的门下,才存有正义之士。善恶无法区分,只不过成功的人高高在上,失败的人沦为卑贱罢了。」嘉柔说道。 李绛点了点头:「这世上没有人愿意做不成者,包括我。只要不触及我的利益,我当然旁观他们,直到分出胜负,追随那个成者。可现在不同了。」 「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同。」嘉柔说道,「二兄的事,武宁侯的事,就算您卷进去了,依旧是纸包不住火。二兄是您的骨肉,您想保他,便要去依附舒王的力量。您自己也说,朝局瞬息万变。舒王若是输给了广陵王呢?现在您坚持立场,不过是牺牲一个二兄,一个武宁侯府,您的仕途和赵郡李氏还是可以保住的。」 李晔眯了眯眼睛。这话,她也敢说!胆子实在太大!可说的,也并不是全无道理。 先前嘉柔出现在人前时总是循规蹈矩的模样,看着与旁的两个儿媳也并无不同。甚至大多数时候,都会因为她过于出众的美貌而忽略了她的性情。今日,李绛好像是第一次认识了她。 嘉柔原以为李绛会生气,甚至呵斥她,叫她住嘴。可他只是坐在那儿,稳如泰山,连先前那种风雨欲来的阴霾也散了一些。 她大着胆子继续说道:「当初我嫁入李家时也存有一点私心。您知道南诏这些年来内忧外患,父亲也不为圣人所看重。我一直想着,能通过您和李家的力量帮父亲一把。可后来我才知道错了。毒瘤得自己拔,用药敷着,最后也不过是溃烂罢了,反而会更疼。」 李绛陷入沉思之中。 嘉柔觉得已经说得够多,也该适可而止,便行礼告退了。 李绛是李家的家主,整个赵郡李氏的掌舵者。这个家族的成败兴亡都系在他一人身上,所以有时候权力也意味着责任,得三思而后行。她现在明白,阿耶那些年坚守着原则,并不是他真的食古不化,而是不敢走错一步。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敢这么做的,都是孤家寡人。 嘉柔回到住处,吩咐玉壶收拾东西,明日就启程回南诏。 「郡主,怎么忽然要回南诏?」玉壶奇怪地问道。 嘉柔在她耳边说:「不是我回南诏,而是你。等明日出了长安城,你代我继续南行,我要转道去蔡州。」 「您,去蔡州做什么?」玉壶惊到。 嘉柔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当然是有要紧的事去做。你别问那么多,若是赶得及,在你到达阳苴咩城之前,我会跟你汇合的。」 玉壶抓着她的手臂:「不行,您不告诉婢子去做什么,婢子是不会答应的。外面世道这么乱,蔡州可是淮西节度使的治地,您是要去见他?」 嘉柔被她缠得没办法,只能说道:「我不是去见他,而是去做别的事。你放心,之前我已经送信回南诏,到时候阿弟会带着人马来找我的。」 v第三十七章[07.16] 玉壶还是觉得不妥,嘉柔推她道:「你先收拾东西,等明日在马车上,我再慢慢跟你说。」 住处的下人得知郡主明日就要回南诏,都觉得很意外,毕竟先前一点征兆都没有。秋娘到嘉柔面前询问,言语间,似不太赞同她此时回去。 「郡主,郎君不在家中,您应代为侍奉夫人,安心等他回来。您怎么反倒往娘家跑呢?那南诏山高路远,来回需很长时间。郎君回来不见您,心里该多不舒服啊?这件事,您已经告诉夫人了?她不会同意的吧。」 居然搬出郑氏来压她。嘉柔对秋娘说道:「你是郎君身边的老人了,平日我也敬着你几分。可我回南诏的事,禀过大人,他已经同意了。我虽嫁作李家妇,也是郡主。去或留,恐怕你还没资格过问吧?」 秋娘自恃在李家的时日长,平常嘉柔又好说话,因此便有几分倚老卖老的意思。眼下被嘉柔一说,立刻觉得脸上挂不住。她从屋中走出去,愤愤不平地想,去南诏才好呢。等郎君回来,枕畔空虚,身边添了新人,肯定就把这个郡主给忘了。 到时,别哭着喊着要郎君回心转意才好。 嘉柔没理会秋娘,又把孙从舟请来,跟他说了自己要离开的事:「我母亲生病,不得不回去探望。先生若愿意,可以继续留在李家做客,李家仍旧会奉你为上宾。若你不愿意,我云南王府在都城也有府邸,如今正空着。想必在那里,您会更自在一些。」 「你不等李四回来了?」孙从舟同样惊讶地问道。 嘉柔神色黯了黯,摇头道:「不了。请先生暂时别离开都城,也许他回来时,会需要你。」 孙从舟审视着她,嘴角微抿。前几日他放心不下,还是送信给灵芫,让她离开扬州。信这会儿应该也到了灵芫的手上,按理说他们就算手眼通天,短时间之内也不会找到她。 可他还是留下来了。 他也分不清嘉柔说的实话还是谎话,只是道:「既然如此,我就去云南王府住着吧。李家人太多,我住着也不方便,在那边倒出入自由。至于李四的事你不用担心,我答应了你,自然会有始有终。」 嘉柔向他道谢,找了一个陪嫁的仆妇过来,要她帮孙从舟收拾东西,带他去云南王府。 安排好这些,嘉柔已经很累了。不仅仅是身体,还有心。这里的一切,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坐在书案后面,想着要给李晔留什么话,但最后只写了两行字:努力加餐勿念妾,归期未定。 第二日天亮,她把取下的脚链连同那张纸都压在了书案上,关门离去。 府门前,云松为他们将马车备好,嘉柔的陪嫁说少也不少,浩浩荡荡几十号人,都要跟着她回去。云松嘟囔道:「郎君出们不带着我,连您也不带着我。我可真是命苦啊,谁也不想要。」 嘉柔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香囊,交给云松:「这里头有个要紧的东西,你好好保管。等郎君回来交给他。」 云松把香囊收下,也不知道里头是何物,先藏在贴身的地方。 玉壶看着他说道:「我们是回南诏看望王妃,又不是去游山玩水,还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呢。万一郎君先我们回了都城,你不在跟前伺候,而是在南诏,谁照顾他啊?郎君身边得力的人本来就没有几个。」 云松想想也是,郎君走的时候说月余便归。南诏距离长安来回就得走一个多月,到时肯定赶不及回来。 这样想,他就觉得好多了,对嘉柔说道:「那您可得好好保重身体,再问王妃娘娘好。」 嘉柔笑着点了点头,扶着玉壶坐上马车。 马车离开李家门前,云松一直朝他们挥手,直到再也看不见。他总觉得郡主这次离开李家有些突然,但也不好细问。不知道郎君回来的时候,看不见郡主,会是什么反应?大概会不高兴吧。 马车经过热闹的长街,穿过熙熙攘攘的行人,终于出了城门,整座城的繁华和喧嚣都留在了他们的身后,渐渐远去。玉壶将车窗上的帘子放下来,对嘉柔说道:「郡主,您现在可以说了吧?到底要去蔡州做什么?」 嘉柔戳了一下她的脑门:「你啊,真的是什么都要管。我跟阿弟去蔡州,自然是为了配合广陵王。他之前帮了云南王府那么多,于情于理,我们都应该投桃报李吧?我不带你去,是因为你没有身手,待会儿我还得费心保护你,不是拖后腿吗?」 玉壶将信将疑:「真的没有危险?」 「蔡州是虞北玄的地盘,我心中有数,不会以卵击石的。你只要装成我,好好带着他们往南诏走就是了。我答应你,一定会平安回来的。难道你对本郡主没信心吗?」嘉柔捏了捏玉壶的鼻子说道。 玉壶知道郡主也是从小练骑射的,自保完全没有问题。以前在王府的时候,每年春秋两季还跟着大王去山中打猎,猛虎和黑熊都打过,不是寻常的女子。之前拘在李家的内宅,反倒束缚了她的性子。也许这些才是她想要做,应该做的事情。 她妥协道:「婢子知道了。郡主千万要小心,还是带两个府兵在身边照应吧?那个派去跟踪郎君的斥候……」 「我心中有数,你放心。」嘉柔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臂。已从张宪那里确认了李晔的身份,斥候打探回来什么消息都不重要了。 等离长安远一些了,嘉柔换上男装,带着两个府兵骑马离开了大队,赶往蔡州。她给木景清写信,说好了在蔡州汇合。普通的车马,速度很慢,路上要耽搁十天半月。但是木景清带人急行军的话,大概只会比她晚几日抵达,她刚好先去部署。 此行去蔡州,只为一个人,那就是虞北玄的母亲魏氏。外人或许不知,嘉柔却十分清楚,虞北玄是个大孝子。魏氏为抚养他长大吃了很多的苦,受了不少屈辱。所以他追求权势,也是为了更好地侍奉母亲,让她后半生风光体面。 那回,魏氏气虞北玄没有照顾好她,致使她小产,绝食几日。虞北玄一直跪在魏氏门前求原谅,后来魏氏才肯消气。 平日魏氏只要有个头疼脑热,虞北玄也定要亲自照料。 v第三十八章[07.16] 平心而论,魏氏明达事理,对嘉柔也很好,否则前世嘉柔也不会舍弃自己去救她。若不是逼不得已,嘉柔也不想对她下手。可把虞北玄逼回蔡州的方法,只有这个。要怪就怪他们之间如今立场敌对,她不会伤害魏氏,只是要拿她做饵。 蔡州有两水经过,一是淮水,一是汝水。汝水在汛期时常泛滥,两岸的百姓苦不堪言。自从虞北玄接任淮西节度使之后,加固河堤,疏通河道,并且修建了引水灌溉农田的工事,蔡州这两年也逐渐发展成了繁华之境。 嘉柔赶到蔡州下辖的汝阳县,正值春日的庙会,街上十分热闹。 他们入住一家客舍,两名府兵住一间房,她独自一间。出门在外,他们的衣着皆十分低调朴素,很少与旁人交流。掌柜只知这是几个出手阔绰,喜爱清净的客人,好酒好菜地伺候着,平日也不敢多嘴。 一名府兵敲了敲嘉柔的房门,走进屋里,对她说道:「郡主,这是汝阳县的地志,里面有周围的地形图。另外,属下已经打听过了,那位夫人确实在千峰寺礼佛,身边有不少牙兵保护。恐怕没那么容易接近。」 嘉柔接过地志,打开到地形那一块。 虞北玄的亲信是常山,肯定会把常山带在身边。根据嘉柔前世的记忆,现在带兵保护魏氏的应是另一个亲信陈海。陈海比常山年轻,在军中的经验稍显不足,比常山好对付。 根据张宪所说,那支装作流寇偷袭蔡州的军队,这两日就会有所行动。嘉柔的计划是,他们潜入千峰寺的山中躲藏。到时候那边一动,他们也在城中制造混乱。这样陈海便会带着一部分兵力下山,他们可趁机抓住魏氏。 如果木景清未能按时赶到,便会错过这次良机。广陵王那边未必能等得及。 嘉柔正皱眉沉思,又响起一阵敲门声。她对府兵点了下头,手抓着放在桌上的短刀。府兵走到门边,低声问道:「谁?」 「是我。」外面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阿姐,你在里面吗?」 府兵闻言,一下子把门拉开。木景清赫然站在门外,一步跨进来,走到嘉柔的面前。他的个子又高了一些,皮肤也变白了,虽穿着一身普通的蓝袍子,却掩盖不住他身上的锋芒。 「阿弟!」嘉柔抓着他的手臂,一时感慨。明明只有几个月不见面,却觉得他长大沉稳了不少。 府兵识趣地退出去,还关上门,把屋子留给他们姐弟俩。 「我收到阿姐的信,立刻就动身了。每日就睡一两个时辰,还来得及吧?」木景清扬起嘴角说道,「若知道阿姐看见我这么开心,那我肯定每晚都不睡觉,马不停蹄地赶来。」 嘉柔拉着他坐下,给他倒了杯水:「一路上辛苦了,家里都还好吧?」 木景清拿起水杯,咕咚咕咚地喝了一杯,又觉得不过瘾,干脆把水壶都拿起来,仰头灌下。然后一抹嘴说道:「家里都好,你不用担心。只是你看起来瘦了一些,是李家对你不好?」 提起李晔,嘉柔脸上的光芒就立刻黯淡下去。 「怎么,还是你跟姐夫吵架了?」木景清追问道。明明上次写的家书里,还说一切都好。可这表情怎么看都不像是好的样子。 嘉柔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他去湖州做事了,不知道我在此处。我得知广陵王的计划,想还他之前几次帮我们的恩情。你又不了解蔡州这边的情况,所以我亲自过来。」 「阿姐,你以前来过蔡州吗?你给我的感觉,好像对这里很熟悉。」木景清说道,他是家里唯一不知她跟虞北玄有过一段的人,自然奇怪她对这里的熟悉。 前世她生活了九年的地方,每一处山水,其实都刻在脑海里,想忘都忘不掉。她住在这间客舍,平日很少外出的原因,便是害怕触景生情。 「这次我们要设计抓虞北玄的母亲,你们都是男人下手没个轻重,万一伤到老夫人,不是跟虞北玄结仇了吗?还是我在这里好一些。」嘉柔轻描淡写地说道。 木景清也没想那么多,便点了点头:「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嘉柔将刚才府兵交给她的地志拿出来,摊开在桌面上,一边指着千峰寺周围的地形,一边跟他细说。 过了几日,蔡州受到了不明流寇的攻击,甚至占了吴房县的县城。吴房县知县仓皇出逃,弄得人心惶惶。 接着,连汝阳县这边也遭到袭击,位于县衙的府库被洗劫一空,知县的女儿不知所踪。 城中加紧巡逻和搜查,也派人去千峰寺上传了消息。 千峰寺里外由重兵把守,这几日还封了山。魏氏坐在西院的禅房里打坐,听仆妇跟她说起此事,问道:「流寇作乱?」 仆妇点了点头:「吴房县丢掉的消息应该传到使君那里了吧?只要使君领兵去平乱,很快就能把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流寇剿灭。」在普通百姓的心里,虞北玄是战无不胜的。 魏氏却不这么想。眼下虞北玄并不在蔡州,若是有人借此机会故意试探,可如何是好?她无法安心,让仆妇去把陈海找来,陈海回道:「老夫人不必担心。使君做了充足的准备,吴房县的事自有人去处置。而且朝中有舒王护着,不会有事的。眼下汝阳县也不是太安全,不如请老夫人先回虞园吧?」 魏氏摇了摇头,说道:「我来这里给大郎祈福,说好的七七四十九日,便一日都不能少。否则心不诚,佛祖会降罪的。」 陈海本还要再劝几句,听到外面有人叫他,先行礼告退。 他走到禅房外,就听属下禀报:「城中,百姓和官府起了冲突。知县怕府衙的兵力不够,特意派人来向我们求助。请您示下,我们要怎么做?」 陈海想了想说道:「我们此行的职责是保护老夫人的安全,不管县里发生何事,都不能擅离此处。」 「可来人说,已经有不少百姓伤亡,知县控制不住局面,只怕……」 「陈海。」魏氏扶着仆妇到了门外,看着他说道,「我一个老妪,哪里需要你们这么多人保护?既然城中有大事发生,你就赶紧带人去看看,别再出什么乱子了。」 v第三十九章[07.16] 「可是夫人……」陈海犹豫不决。 魏氏手中捏着佛珠,闭着眼睛道:「我在此吃斋念佛,便是为了结善缘。你们却要见死不救,不是毁我的功业吗?若是此间的事情闹大,淮西也会有大麻烦。你快去吧。」 陈海知道老夫人说的是局势闹大,使君不在蔡州一事恐将暴露。斟酌片刻,说道:「那属下只带走一部分人,待城中的事情解决之后,立刻就回来。」 魏氏点了点头,看着陈海离去。 院中有一棵高大的菩提树,枝繁叶茂,纤细的白色花柱犹如星辰一样散落在巨大的树冠之中。魏氏轻叹一声,转身走入禅房,命仆妇退出去,自己独自坐着诵经。 不久,她闻到一阵异香,眼前发黑,歪倒在了榻上。 远在潞州的广陵王帅帐之中,众将正在前帐议事。李晔坐在后面的寝帐,也能将他们的谈论听得一清二楚。这几次与魏博节度使田叙交手,他们的十万大军也占不到什么便宜,长此虚耗下去,对于粮草的供给和国库来说,都是很大的负担。 何况李晔知道,这些年休战,国库看似充盈,可皇城里有不少人在打它的主意,如今还不知被那些人贪了多少,此战需速战速决。原本的计划是由王承元率两万人,越过太行,强攻卢龙镇,再派一部分兵力拖住魏博节度使。 这样一来,兵力分散,藏在暗处的虞北玄便以为有机可趁而动手。 可是田叙忽然率军到了离军营不远的地方驻扎,似有要正面决战的意思。 前帐之中,因此事分为几派意见,争论不休。 李晔捏着棋子,观察棋局,暂时还没决定这子落在何处。李淳给他打了一张银制面具,方便他在军营出入,可他还是不敢轻易露面。这些年虽不常在都城行走,认识他的人应该很少,但近来他频频出入皇城,也可能会被认出来。 前面的声响终于小了,李淳掀了帘子走进来,坐在李晔的对面,无奈地说道:「他们拿不定主意,都要我来问你。田叙大兵压阵,兵力与我们相当,若分散兵力去夺卢龙,这边胜负难料。可若不去,交战时,卢龙节度使率援军来,局势会对我们很不利。」 李晔听罢,沉默不语。 「玉衡,你好像有心事?从前你杀伐决断,从不犹豫,这次倒似保守了许多。莫非你还留有什么后招?说与我听听。」 李晔轻叹一声:「不瞒您说,我只是变得惜命了。」 李淳一笑:「这又是何解?」 李晔摇了摇头,转而说道:「听您的意思,还是想让王承元冒险一试?这样一来,我们正面对上田叙,兵力将不足于他。倒是可以派一队先锋,守在卢龙节度使来的路上,打乱他的行军进程。而我们这边速战速决。」 「你是不是忘了,就算没有卢龙节度使,也有虞北玄藏在暗处,伺机而动?他的目标就是要除去我。」 李晔道:「我既来此,必定与他们周旋到底,保您无虞。」 李淳定定地看着他:「可你一直在分心想着那人,这可是战场。玉衡,你说自己惜命,是想陪她终老,所以才变得束手束脚。」 他的眼中迅速划过一丝受伤的情绪。 李晔问道:「您为何会这么想?」 李淳站了起来,背对李晔:「你是否认为我冲动鲁莽,说的是气话?在你到来之前,就算面对再难的战局,我都没有想过要向你求助。我知道在你娶妻之后,那个女人对你的影响越来越大,甚至左右你的理智和判断。我担心有一日,你会因为她离开我。所以从主动请征到现在,我一直都试图摆脱你,独立完成此战。」 李晔平静地说道:「就算没有我,这场战事您也一定会取胜。这点,我从未怀疑过。您若觉得我作为谋士没有尽力,我向您请罪。」说着,就要跪在地上。 李淳一把拉住他:「你这是做什么!你因为担心我,赶到我身边,我心中十分欢喜。若是可以,我也不想将你置于险境。你知在我心中,从未把你当成普通的谋士。明日你就回都城去吧,剩下的事,交给我。」 李晔见他误会了,欲解释几句。凤箫从外面进来,看到这里的气氛不同寻常,连忙低下头:「据探子回报,魏博镇的动静好像不太对。魏博节度使忽然退兵十里,是否要诱我们深入?」 两个人暂时把情绪都收了起来,走到帐中悬挂的舆图前面。 李淳问道:「田叙这是何意?一般是两兵交战,一方佯败,诱敌深入,才会退军。双方尚未交手,正在互相较量士气的时候,他忽然撤退,不是灭自己的威风?」 李晔早就发现田叙此番的打法,一改往日浮躁的特征,必是有虞北玄在背后指点。因此不疾不徐地应对着,想让田叙先沉不住气。可明明就要开战了,田叙却忽然后退,应该是后方出了变故。 「报!」有一个士兵在帘外大声叫道。 凤箫出去,与那个士兵交谈了片刻,复又回来说道:「广陵王,据守着沿路关卡的探子来报,不久前,有匹从西边来的流星快马冲入魏州地界。没过多久,两个全身裹得严实的人,突破重重关卡,一路西去。暂时不知是何人。」 李淳看向李晔,不知这其中有何关联。李晔想了想说道:「你再去问问,其中一人可是骑着一匹通体乌黑,四体雪白的马。而后来报。」 凤箫领命离去。李淳这才反应过来:「我记得圣人好像赐给虞北玄一匹河曲马,就是你说的那个模样。虞北玄突然离开了?他从头到尾都没露面,这是为何?」 李晔也觉得奇怪。按理说,他让流寇袭击蔡州,目的是让虞北玄分心,自知并无把他逼回去的可能。而且屈屈流寇,虞北玄留在蔡州的牙兵,足够应付。那必定是出了别的变故。 一盏茶的工夫,凤箫带回消息,的确有匹马如李晔所述。他们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必是匆匆潜入魏州的虞北玄无疑。 v第四十章[07.16] 「既然虞北玄走了,田叙必不敢再正面迎击我们,作战的策略也该改变一下。我这就召他们再来议事。」李淳兴奋地掀帘离去。 李晔心中却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想不出有什么事,竟能让虞北玄丢下整个战局,冒着被舒王问罪的风险,离开此地。而且这件事,到底是天灾还是人为?人为的话,此人的谋算恐怕还在他之上。 接着,他就收到张宪传来的消息:郡主已知先生身份,于月前离开了都城,进入蔡州地界。 李晔手指一松,那纸条便如蝴蝶般轻轻飘落在地上。 虞北玄离开魏州,竟是因为她! 李晔闭了闭眼睛。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知道了关于这场战事的全部布局。大概是想偿还广陵王之前多次相帮云南王府的恩情,或者是对他隐瞒不报的失望,才离开都城,以身涉险。 这个傻丫头! 从瑶光的画被发现,她就开始怀疑了。而后从他留下的那枚刻有老师名讳的印章,顺藤摸瓜,猜到了一切。 李晔本想等河朔之事了结,就告诉她全部实情。先前故意露出的很多破绽,也没想去掩盖。他的这条命,若不是老师,恐怕早就没有了。因此老师临终所托,他不敢不做。本来也不想让她卷入到凶险的夺嫡之中,不想她跟着自己提心吊胆,没想到终究是晚了一步。 他万万没有想到,她竟有办法左右虞北玄的意志。虞北玄并不是个因私废公的人,如今河朔之势,犹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个时候丢下一切回去,只怕是被抓住了致命的弱点。而这个弱点,连他和广陵王都不知道。 若虞北玄在蔡州发现了她,会如何……想到这里,他的手紧紧握成拳,本就消瘦的手背上青筋如虬枝盘曲。虞北玄先他出发,肯定是来不及抢在前面。况且蔡州本就是虞北玄的地盘,对方占尽了天时地利,要如何才能救她? 他在帐中来回走了两步,强迫自己如乱麻的心冷静下来。他二十几年的人生中,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为难和焦灼。而后他大声叫来白虎,白虎抱拳道:「先生有何吩咐?」 李晔尽量平静地问道:「那支袭击蔡州的流寇之首,是何人?」 「是广陵王府长史王毅。先生可是要让他设法退兵?」白虎问道。他们原先设置这帮流寇的目的就是为了牵制淮西节度使,听说虞北玄已经离开魏州,那就没有必要再做纠缠,多添死伤了。 李晔沉思片刻,抬手道:「我写封信,你用流星快马传给王毅,告诉他计划有变,不得退兵。」 白虎愣了一下:「可,淮西节度使已经赶回去,恐怕那支仅有几千人的队伍挡不住他啊。先生有何打算,不妨直接告知。」 李晔背在身后的手握紧,克制地说道:「照我的吩咐便是。」 白虎原本还想再说什么,却看到先生的眼神中尽是寒芒,不敢再言。 千峰寺之所以得名,是因为山有千峰,洞窟更是数以万计。嘉柔和两个府兵带着魏氏隐匿在其中一个洞窟,已经有几日。木景清突围下山,造成他们已经挟持魏氏离开的假象,所以陈海忙着去追,丝毫不知嘉柔仍在山中。 前世她陪着魏氏到千峰山时,不耐烦听那些诵经讲道,常在山中行走,迷路过无数次。但也因此熟知这里的地形。她派人去给虞北玄送信,让他亲自来山上。等他到了,再告知魏氏的下落。 嘉柔也想到一种可能。虞北玄得到消息后,或许会先命陈海他们封山,进行搜查。她凭借对复杂地势的熟悉,尚可与之周旋几日。可这两日,山上一直很太平。 她每日都要站在洞口观察。如果虞北玄来了,必会在千峰寺落脚,到时她再找机会脱身。这当然会冒很大的风险,可她得确保魏氏平安,加之没有人比她更熟悉此处,因此必须是她留下。 魏氏倒是不吵不闹,只专注于打坐念经。嘉柔给她什么,她便吃什么。另外两个府兵还从未见过这么配合的人质,心中直犯嘀咕,暗道这淮西节度使的母亲还真不是寻常妇人。 嘉柔却深知魏氏的心性。她虽出身不高,但半生起伏,跟着虞北玄由一个节度使麾下的小小牙兵到如今的高位,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区区的挟制,老人家根本不会放在眼中。 魏氏原本跟在一个游方医身边,后来又自己苦心钻研,是个用药的高手。前世,她们在虞园辟了块地专门种草药,魏氏还教她很多关于草药的药性。可嘉柔觉得难,从没用心学过。魏氏总笑着数落她懒,也没嫌弃她,仍是不厌其烦地教,两人相处时就像母女一样。 可今生,她们却变成了立场相对的敌人,真是人生如戏。 「娘子,干粮所剩不多了。我们几时从此处撤离?」一名府兵问道。他怕魏氏知道嘉柔的身份,所以将「郡主」的称呼都收了起来。 嘉柔没有回答。她跟木景清说这个计划的时候,木景清就不同意,他觉得这样过于冒险,要她去引开常海,由他留下。可嘉柔信誓旦旦地保证,千峰山有很多条路都可以下山,她会有办法全身而退,木景清这才勉强答应。 其实千峰寺险峻奇绝,哪有很多条路可以下山? 从进入蔡州,计划整个布局开始,她就做好了可能被虞北玄抓住的准备。她并没有全然的把握,可若不兵行险着,虞北玄这个人几乎是没有破绽的。 他在军事方面的确是个天才,有他在河朔地区,广陵王和三镇的胜负便是各五成。但如今虞北玄被她用计逼回来,广陵王必定能顺利收归三镇,玉衡也能躲过一劫。 这个作为当朝太子的长子出生,本该身拥无数尊荣的郡王,一直被叔父打压。由此开始,才真正扬眉吐气,开启他走上帝王之路。 所以,嘉柔只需拖住虞北玄,便可一箭三雕。报了广陵王几番相助之恩,报虞北玄算计南诏之仇,河朔也不会再有广陵王和玉衡的对手。 「我倒是不要紧。」嘉柔回头看了一眼魏氏,「你去千峰寺中找点吃的。寺中可能有牙兵盯梢,注意别暴露行踪。」 府兵领命离去。 v第四十一章[07.20] 嘉柔这几日都不太舒服,可能是蔡州的空气比较潮湿,她总是胸闷气短。因此回到洞窟中坐下,闭目养神。 魏氏睁开眼睛看她:「小娘子,你的脸色不太好。老身略通医术,需不需要老身给你看看?」 嘉柔也睁开眼睛,对魏氏轻轻笑道:「不劳夫人费心。我挟持了您,您怎么反而还要帮我?」 洞窟中光线昏暗,全靠照进洞口的那点日光。魏氏道:「你不是坏人。那日禅房里用的迷药分量很轻,对人不会有害。而且你都未曾绑缚过老身,三餐也没克扣,哪有如此善待人质的?恐怕你也是身不由己吧。不过有一点,你如何知道要用老身威胁他?」 虞北玄孝顺的事只有身边最亲近的人才知道。为了防止别人打魏氏的主意,外面甚至有许多传言,说他对魏氏并不好。魏氏也没有跟虞北玄一起住在淮西节度使的府邸,而是独自住在虞园,母子俩看起来是不合的。 「我与淮西节度使是故人。」嘉柔轻轻地说道。 魏氏抓着佛珠的手忽然一顿,看着嘉柔的目光变深了。去年虞北玄出了一趟远门,回来之后竟然遣散了府中所有的女眷。魏氏曾问过原因,虞北玄只答说,心里容不下别人了。后来将长平郡主娶回蔡州,也不见他们夫妻成双出入。 可见他心里的,另有其人。 不知为何,魏氏竟然觉得眼前的小娘子十分面善,甚至生出一些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猜想。莫非是大郎始乱终弃,所以人家报复来了?若如此,是大郎先对不起人家,她更是无法怪责。 稍后,府兵从千峰寺偷了些斋菜回来。他自从军,还没干过这种偷鸡摸狗的事,脸颊微红:「属下,属下无能,就只找到这些。」 嘉柔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把东西都拿去给魏氏。府兵怔怔道:「您不吃一些吗?这些天,您都没吃什么东西。这些斋菜很清淡的。」 「不了,我没有胃口。」嘉柔摇头说道。她这些天只吃些烤饼果腹,别的一律吃不下。府兵曾好心给她一块熏肉,想给她增加些营养,怎料她闻那个味道全都吐了出来。 府兵没办法,只好把偷回来的东西全都拿给魏氏。 嘉柔捡了根木枝,在地上画着地形图,另一个出去探消息的府兵迟迟没有归来。她抬头看着西斜的太阳,忽然一个人影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震惊得站起来,连连后退,一直退进洞窟里。 那高大的身躯一下子挡住了洞口所有的光线,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木嘉柔,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我母亲下手?!」 他已经怒到了极点,连声音都裹挟着雷霆般的气势,像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一样。 嘉柔没在信中提过自己半个字,更没说身在哪个洞窟。可他来得这样快,来得毫无征兆!这人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她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只余心惊。 纵然了解他,跟他斗,她还是太嫩了点! 「郡主!」原本坐在洞窟里的府兵一跃而起,冲到嘉柔的身边,想要保护她,却被虞北玄一下按住肩膀,直接扔出了洞口。外面似乎是他带来的牙兵,立刻把人制住了。 嘉柔低头,自嘲地笑了笑。这个人果然连一点机会都不会留给她。 虞北玄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走到魏氏的面前跪下来:「阿娘,孩儿叫您受苦了。」 魏氏摆了摆手,将他扶起来,问道:「大郎,这个娘子是……?」 还没等虞北玄回答,魏氏看到嘉柔竟拔出腰上的短刀,惊到:「你要干什么!」 虞北玄猛地回头,见她的动作,顷刻飞身过去,一把击掉了她手中的短刀。他擒着她的手,将她提到面前:「我还没找你算账,你竟敢自寻短见?」 嘉柔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更不想落在他的手中,只能激怒他。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就这么恨我?恨到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若是旁人敢挟持我的母亲,此刻已经身首异处了!」虞北玄厉声说道,「在南诏时,我跟你说过母亲的事,此外未对第二人提起。你将我对你的信任,变成刺我的刀,你很好。」 魏氏在旁听着他们两人对话,隐约察觉了一些苗头。 「那又如何?你为了南诏的盐铁,处心积虑地接近我,骗我。而后又伙同徐进端,要谋我南诏。我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嘉柔咬牙切齿地说道,「以淮西节度使的手段,肯留我个全尸,已是客气。」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虞北玄转手掐住她的喉咙,将她按在了石壁上。 「大郎!」魏氏叫了一声,明明眼神里都是在乎,何苦要口是心非。 嘉柔闭着眼睛,脸色像雪花一样白,继而慢慢涨红。可是咬着牙,不肯求饶。 虞北玄是真想掐死她的。收到消息的时候,他就知道是她。因为除了她,没人有这个胆子敢闯入他的辖地,避过他的耳目,也没有人知道他有多看重母亲。他顾念母亲的安危,心中也想再次见到她。 可这个该死的女人,一见面就一直在激怒他。就这么想死吗?不顾性命地帮着广陵王将他逼回来,仗着他不敢杀她! 眼下见到她如纸片般单薄的模样,他终究于心不忍,手上渐渐松了力道。 嘉柔沿着石壁滑落在地,继而倒了下去。 虞北玄负手,冷冷道:「你又想耍什么花招?袖中,或是腰中还藏着匕首要伺机挟持我,而后脱身?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 魏氏走到他身边,抓着他的手臂:「大郎,这位小娘子不是装的。这几日她几乎无法进食,眼下怕是真的昏过去了。」 虞北玄闻言一惊,立刻单膝跪地,将嘉柔抱起在怀中,捧着她的脸颊:「柔儿?柔儿!阿娘,您快给她看看!」 魏氏蹲下来,摸着嘉柔的手腕,惊愕道:「这是……」微弱的滑脉?! 「到底怎么了?」虞北玄追问道。 魏氏严肃地说:「先将她带回去,我需确认之后,才能告知你。」 v第四十二章[07.20] 虞北玄二话不说,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裹住嘉柔,又把她抱在怀中,带着魏氏走出洞窟。常山正押着那名府兵,看到使君神色着急地从洞窟里出来,怀中还抱着一个人,十分惊讶。 那府兵脱口叫到:「郡主!」 常山一惊,随即按住他:「老实点,别乱动!」 虞北玄让常山扶着魏氏,自己抱着嘉柔,一路匆忙下山,坐上了马车。回程路上,魏氏重新给嘉柔检查了一遍,竟然还用银针插入她的头发和几个穴道,然后神色凝重地说:「这位娘子到底是什么来头,你跟她又是什么关系?」 虞北玄问道:「阿娘,这很重要吗?」 「你必须告诉我,我才知道要不要救她。」 虞北玄便把跟嘉柔的往事,全都告诉了魏氏。魏氏边听边摇头,终于知道他钟情于何人,却是这样的结果,叹息道:「儿啊,纵然你动了真心,可你一开始就是算计,也难怪她恨你入骨。你可知,她如今有了身子?」 虞北玄一震,抱着嘉柔的手蓦然收紧。她竟然有了李晔的孩子!他们成亲才几个月!心头一时涌上愤怒,嫉妒乃至狠厉。这个孩子会变成她跟李晔之间割舍不断的牵连,留下的话,他可能永远无法得到她了。 这女人固然可恨,却也是这么多年,唯一能照到他心里的月光。虽然他们相处的时间很短暂,可她的热情,她的天真还有她对他纯粹的喜欢和欣赏,都是他无法放手的原因。 尽管后来数次相对,都是不欢而散。可她到底没有对母亲下重手,难道不是顾念了往昔的情分? 魏氏继续说道:「但这胎十分凶险。刚才我发觉有些不对,探她的头发,以及她身上,发现她长期生活在混有微量毒.药的环境里,这些东西已经渗透进她的身体,无色无味,不宜察觉。这一胎能保住,也是因为陡然离开了那个环境,可身上残留的毒,仍对胎儿和母体产生了影响。但我还不知道是什么毒。」 「阿娘的意思,李家有人要害她?」虞北玄皱眉问道。虽然她嫁给了李晔,他还是不能允许任何人伤害她。 「这我便不知了。正如你用在长平身上的……或许只是不想她有孕的手段。」魏氏言道。当初,魏氏得知虞北玄竟然命人在长平所用的贴身之物中下麝香和红花时,非常震惊,还将虞北玄叫来大骂了一顿。 可虞北玄解释了将来两人的立场,若有孩子横在中间,对孩子亦是莫大的伤害。他从小便被生父抛弃,与母亲分离,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再经历一次那样的痛苦。 而且,他一点都不爱长平,更不想与自己不爱的女人生孩子。 「阿娘,若不要这个孩子,对她的身体,可会有影响?」虞北玄放嘉柔平躺在一侧,为她盖上外裳,沉声问道。 魏氏手中转着佛珠,慢慢地说:「大郎,你没有权利替一个女人决定她腹中孩子的去留。骨肉连心,那个母亲能承受丧子之痛?这孩子虽未降世,仍是一条生命,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不许你这么做。她既嫁做人妇,你又何必再执着?待我治好她,你就将她放了吧。」 虞北玄只道:「那母亲先治好她吧。」绝口不提放人之事。 魏氏叹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 嘉柔原本想试探虞北玄,是不是真的要杀了她,在洞窟里装晕。后来在下山的路上,着实累极了,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自己的前世,许多光影在她的面前轮转。而后画面变成了虞北玄跟朝廷的军队在徐州相遇,她看见了对面阵营中的玉衡先生。他穿着月白的长袍,坐在四轮车上,骨瘦如柴,两鬓皆白。 而后他们身旁的人都消失了,她大着胆子上前揭开他的银制面具,面具下是李晔的脸,还对她露出笑容。 她蹲在他面前,追问他为何会变成这样。可他什么都没说,乘云而去。 嘉柔猛地睁开眼睛,还无法适应周围的光线。她要起身,只觉得身上虚浮无力,不知自己身处何方。有个模糊的人影坐在床边,她张开嘴唇,只吐出一个字:「水……」 那人起身倒了一杯水过来,扶她坐起,喂到她嘴边。清水涌入喉咙,那种干涩如砂砾的感觉便慢慢地缓解了。 嘉柔喝完水,低声说道:「多谢,请问这是哪里?」 身后的人回答她:「这是虞园。」 嘉柔猛地支起身子,回头看着魏氏。怪不得总觉得有一股药香味,想来是魏氏身上的味道。 魏氏将水杯放在床边的小几上,说道:「你已经睡了三天三夜了,可要吃些东西?我煮些易消食的汤饼或者胡麻粥给你如何?再配一些松软的煎饼和小菜,但也不宜吃得太多。」 嘉柔的肚子确实有些饿了,低声道:「怎敢劳烦夫人?」 魏氏笑道:「我住在这虞园向来冷清得很,身边就些丫头和仆妇陪着。难得有个客人,自然是想好好招待的。你稍等片刻。」说完也不待嘉柔再说,便起身出去了。 魏氏的生活起居很少假手他人,就算虞北玄给她买了很多的婢女仆妇使唤,她还是做力所能及之事。不让她劳碌,她反而还会不开心。 嘉柔顺道看了看周围,竟然是前世她在虞园所住的屋子!除了没有她自己的那些小物件和衣裳首饰,剩下的家具,屏风乃至地上的毡毯,都跟前世一模一样。 她自嘲地笑了笑,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地。她之所以设计抓魏氏,其实也有私心。魏氏心善,虞北玄至孝。万一她被虞北玄抓住,只要魏氏想保她,虞北玄便没办法杀了她,那以后必定还有机会从此处逃脱。 虞北玄从河朔回来,会有别的麻烦在等他,暂时也顾不到她这边。 窗台上摆着一个细颈的白瓷瓶,里面插着几枝淡色的桃花。外头春光明媚,正是桃红柳绿的时节。嘉柔靠在床头,盯着那花骨朵出神。 过了会儿,魏氏带着婢女,端了托盘到屋里来。嘉柔连忙掀开被子下床,乖乖地坐在榻上。 v第四十三章[07.20] 婢女将食物从托盘里拿出来,一样样地摆在案上。每碟的东西都不多,荤素搭配,有豆腐,有冬苋菜,有鱼有肉。嘉柔大概是饿极了,连肉也觉得可口,很快将桌上的食物一扫而光。 她大概吃了三层饱,但也不敢再多吃,向魏氏道谢。 魏氏命婢女把食案收了,对嘉柔说道:「你可察觉到自己的身子有异常?」 嘉柔仔细想了想,回道:「最近总是虚乏无力,没有食欲。老夫人,我可是得了什么病症?您不妨将实情告知。」 真是个糊涂的孩子。魏氏慢慢说道:「不是生病,而是你有了身子。」 嘉柔一愣,孩子?她这个月的月信确实没有来,还以为是路上颠簸,往后推迟了。没想到竟是怀孕了?她下意识地用手摸着平坦的小腹,不敢相信地问道:「您确定没有诊错?」 她前世子息艰难,这辈子嫁给李晔不过几个月,居然就有了身孕。这如何不让她意外?意外之余,也有欣喜和担忧。这是她和李晔的孩子,两个人的血脉相连。可这个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她身陷囹圄,亲生父亲又远在千里之外,只能由她这个母亲来保护它。 魏氏见到嘉柔脸上柔和的神色,说道:「你睡着时,我又确认过,应该不会错。但眼下还有件棘手的事,你可知自己身上中了毒?要想保住胎儿,必须先把毒从体内逼出来。」 嘉柔旋即又是一惊:「这毒从何而来?」她整日呆在深宅内院,不可能接触有毒的东西。 魏氏见她毫不知情,想来这毒是暗中下的,便以实情告之:「这种毒无色无味,只要控制分量,不会要人性命,但是会妨碍子息。你此番能够怀孕,是暂时没有再摄入那些毒,加之年轻体健,所以保住了孩子。可此毒不除,于你母子二人都是祸患。」 是何人如此心肠歹毒,要断她的子嗣?!嘉柔立刻想到了李家众人,李绛和郑氏纵然不喜欢她,也不会让李家绝后。剩下的那两房,也不知是谁下的毒手。或许是有人担心她生下儿子,成为李家的嫡长孙,威胁到他们的利益? 嘉柔不由地去拉魏氏的手,说道:「夫人心善,请一定要救救我的孩子。」 魏氏点头道:「你放心,医者父母心,我不会见死不救的。这两日,你务必好好进食休养,等两日后,我就尝试为你拔毒。」 「多谢夫人。」嘉柔要给魏氏行礼,魏氏抬着她的手臂道:「不必如此。你我相遇,也是一场缘分。」更何况这位娘子,差点做了她的儿媳。 「不知夫人可查出是何毒物?我也好知道,是谁下的手。」嘉柔说道。 魏氏说:「此毒名字我已忘记,只隐约记得最早出现在宫中,给宫女服用,防止她们承宠后有孕。后来便渐渐地成为了嫔妃之间争宠的手段。」 原来是从宫中流出来的,家里跟宫中联系密切的,只有那位荣安县主了。嘉柔收紧手指,暂压心中怒火,又问魏氏:「再斗胆请教夫人一事。可知这世间有没有什么东西,会使人的容颜改变或者衰老?」 魏氏闭目沉思,慢慢回忆道:「应该是有的。比如有种失传的秘术易容丹,据说可以使人的面貌在短暂的时间内发生改变。还有一些毒物,可以噬心蚀骨,摧毁人的身体,导致病态或者老态。」 此前,嘉柔一直猜测,李晔变成前世那样,可能是因为在战场上受了重伤,耗损阳寿。可是此番她竟不知不觉身中奇毒,忽然联想到,李晔也可能是中毒。至于是何人下手,她目前暂无头绪。 魏氏起身说道:「你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 嘉柔连忙跟着起身:「不知夫人可否再帮我一个忙?我有个朋友还在汝阳城中等我的消息。我怕他担心,您可否帮我传个消息出去?」 魏氏看着嘉柔,似乎有些犹豫。 嘉柔急声道:「夫人请相信我。我保证不会做对您和淮西节度使不利的事,只想说服他罢手离去。」 她的目光诚挚,不知为何,魏氏对她总有几分莫名的亲近和信任之感,终是应道:「好,我答应你。」 从虞园传出的信,终于辗转送到了木景清手中。那时,他正在淮西节度使的府邸附近探听消息,伺机而动。他知道虞北玄到了千峰山,带走了阿姐。阿姐如今情况不明,可分开之前,又曾叮嘱过他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若他一人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但他到底是云南王世子,此事便牵连到南诏,不得不投鼠忌器。 好在终于收到了阿姐报平安的消息。阿姐在信上要他先回南诏,说她自有脱身之策。 上回在千峰山上,她也这么说,可还是被虞北玄抓住了。木景清决定这回不听她的,只把带来的一帮人马先遣回去。自己则带了几个人留在虞园附近,随时准备接应她。 虞北玄自回来之后,正准备集结兵力,去征讨占领吴房县的流寇。原本以为这是群乌合之众,却没有想到他们得寸进尺,短时间竟然又拿下一县。 那些朝廷所封的县令,皆是仓皇出逃,丢盔弃甲,难民不断地涌入城中。淮西镇自他接手以来,还未出过这么大的乱子,此事也已经惊动了朝堂,天子亲下旨意,要他平乱。幸而他此刻人在蔡州,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长平几次三番想要见虞北玄,都被常山拦在议事堂外。 她忍不住说道:「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在这里拦着不让我见他,陈海在虞园拦着,说大家要静休。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从汝阳县带回来一个女人,就安置在虞园中,都不让我问清楚吗?」 常山抱拳道:「请郡主恕罪。使君忙着军政大事,实在没时间见您。等到那帮作乱的流寇被抓住以后,使君自会向您解释的。现在,还是请您先回去吧。」 他做了个请的动作,长平却不肯走,而是往议事堂看了一眼。虞北玄正坐在舆图前面,专注地听麾下的几个部将说话,偶尔点头,或是手指着舆图说几句话。 在他回来以前,整个蔡州都乱糟糟的,群龙无首。而他一回来,便如定海神针,瞬间便稳住了人心。这个男人,天生是属于权势的。 v第四十四章[07.20] 长平不甘心地咬了咬嘴唇,转身离去。他以为拦着,她就没办法进虞园一探究竟了吗?那也太小看她了。 等到太阳下山,虞北玄才顾得上吃一口热汤饼。这群流寇,真不像是普通人。寻常流寇一般组织松散,没多久就会因为争权而起内讧,可他们非但不乱,且很有章法,占领县城之后,竟然毫无所求,也未修书给他这位淮西节度使,说出个起兵的缘由来,着实古怪。 所以虞北玄也不敢掉以轻心,这几日都在听取众将士的意见,看如何能够将他们彻底剿灭。 今日才算定出作战的策略。他问常山:「虞园那边如何?」 常山知道他最关心什么,回道:「郡主已经醒了,身体并无大碍,休息两日就缓过来了。老夫人决定明日替她拔毒。」 虞北玄端起碗喝了口汤,没有说话。他后日就要带兵去吴房县了,明日还要准备诸多事宜,恐怕脱不开身。若想见她,也唯有今夜了。 「使君可是想去虞园看看?您这几日忙于军务,都没有向老夫人请安呢。」常山说道。 虞北玄道:「你早些回去休息,我还有些政事要处置。」 「是,属下这便告退。」常山知道使君是特意支开自己,从善如流地回去了。 嘉柔进了晚膳,到院子里走过两圈,回来坐在床上看书。虞园里存放的多是医书和史书,没有民间的话本,她便随手拿了卷《晋书》打发时间,看得昏昏欲睡。 她现在对外界的消息接收不便,也不知道都城和河朔那边的形势到底如何了。她担心李晔猜到自己的行踪,会冒险到蔡州来,因此想要尽快脱身。 她从婢女的口中探听得知,占领吴房县的那批「流寇」非但没有退兵,反而再占一城,震惊了朝野,虞北玄不日就要率兵前去平乱。那个时候,嘉柔身上的毒也除了,会请求魏氏放她离开。 屋中的烛火晃了一下,嘉柔以为是婢女进来了,眼睛未离开书卷,说道:「帮我倒杯水过来。」 屋中响起倒水的声音,而后一杯水递到嘉柔的面前。嘉柔接过,却发现那是一只男人的手,猛地抬头,看见虞北玄逆光站着。高大的身躯像山一样的挡在面前,气势压人。 嘉柔心中「咯噔」一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虞北玄倒是大大方方地在床边坐下来:「虞园是我的地方,你说我怎么会在这里?你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嘉柔低头喝水,不想回答他。原以为虞北玄忙于出兵的事,根本无暇管她,没想到他还是来了。上辈子在这间屋子里,他们是相爱的两个人,留下了很多回忆。而这辈子同样在这里,她对他却只剩下戒备之心。 屋中的铜壶刻漏发出滴水声,衬托得周围越发安静。虞北玄也不在乎嘉柔回不回答,对于他来说,能这样与她静静相对,已是求之不得的机会。 他将她放在旁边的《晋书》拿起来,说道:「你几时喜欢看这些沉闷的东西?我挑了些话本过来给你解闷。」说着,看向榻上的案几。 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包裹,露出些书标来。他竟然还记得她喜欢看话本。 嘉柔把他手里的书卷拿过来,淡淡地说道:「多谢使君好意。可人是会改变的,我现在就喜欢看这些东西。夜已深了,若你没有别的事,还请回去吧。」 她的口气冷漠疏离,完全把他当成一个陌生人。 虞北玄眯了眯眼睛,伸手掐住她的下巴。他们曾经共渡的时光,对她来说就那么一文不值吗?她的脸本就很小,皮肤雪白,现在更是白得几乎透明,眉眼间仍如二八少女一般的青春明丽,给他一种错觉,她尚未嫁人。 嘉柔警觉地问道:「你要做什么?」 「当初我被诱去南诏,的确存有私心。可我遇见你之后,对你坦诚相待,亦是动了真心。你何以如此厌恶我?」 嘉柔却敏锐地捕捉到他话中的两个字:「诱去?」 虞北玄点了下头:「有人给我写了一封密信,告知我南诏的铁矿能修甲兵。还说你是云南王的掌上明珠,云南王会为了你有所让步。可与你在一起之后,我再未想过这些,更没利用过你。徐进端的事,我迫于舒王的压力,不得不与他同谋。可我也为南诏争取了时间,你知不知道?」 嘉柔的心头涌起一阵寒意。原来早在那时,就已经有人在设计对付她了。她是少女心性,又涉世未深,而虞北玄确实富有男人的魅力,加之她不满婚约,很有可能便选了虞北玄,弃了李晔。这个在幕后之人,仿佛手里拿着根提线,每个人都在为其所用。这人的心思究竟有多深沉可怕,也许唯有真相全部揭开的那一日才知晓。 她此番来蔡州,收获可真不小,那些缺了一角的故事,好像渐渐都被拼凑起来。原来她上辈子的遭遇,并非都是天意,也有人为。 她的确不该恨虞北玄,他也不过是做了别人的棋子。但时过境迁,他们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 虞北玄看嘉柔不说话,以为她被自己说动了,缓缓道:「柔儿,以后你就安心留在蔡州。你的孩子,我定会视若己出。」 嘉柔闻言,突然一笑:「使君这话是何意?我有夫君,孩子有父亲,我们定然是要回到他身边去的。」 虞北玄狠狠地看着她:「你以为我会放了你吗?从你说要跟我回蔡州,做我的女人开始,我就认定了你。就算你嫁给李晔,这点也不会改变!而且李晔根本没有好好保护你,你身上的毒,难道不是李家人所为?」 「那又与你何干?你放开我!」嘉柔挣扎到,虞北玄却将她一下按进怀里:「你知道我有多后悔吗?每次午夜梦回,我就想起当初在崇圣寺的时候,放了你。那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若当初把你带走,如今你腹中的孩子,便是我的骨肉!」 v第四十五章[07.20] 他的力气十分霸道,完全不给嘉柔动弹的空间。 嘉柔不怒反笑,之前的客气也伪装不下去了:「我跟着你回蔡州,然后呢?你会不娶长平郡主?我嫁给李晔,我是正妻。嫁给你呢?无名无分!虞北玄,你只是因为没有得到,所以才生出执念。你根本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爱我,所以你不要再纠缠了!」 虞北玄仍是禁锢着嘉柔,不肯松手。他是爱权势,但也爱她,这两者并不矛盾。等他坐拥天下的那日,长平根本就不是他们之间的障碍。所以不管她怎么说,怎么挣扎,他都不会放手! 这个念头一起,加之抱她入怀的那种奇妙的感觉,虞北玄的眼神就变了。他低下头,欲强吻嘉柔,嘉柔却惊慌地躲开,又被虞北玄压在床上。她摇头躲避,一字一句地说道:「虞北玄,你知道我的性格。你若敢碰我,我立刻咬舌自尽!」 「你敢!」虞北玄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张开口,「你以为我不知道木景清仍留在蔡州?因为你,我才没有追究他在汝阳县的所作所为。你若敢伤自己,我便抓住他,然后杀了他。」 嘉柔觉得自己像脱水的鱼,呼吸困难,双手抓着床下的褥子。刚刚只是这几下挣扎,她的小衣便已经湿透了。这个男人太过霸道强悍,她在他面前,不堪一击。 「你们在做什么!」门口忽然响起长平暴怒的声音。 嘉柔趁机推开虞北玄,快速地爬到床的里侧,拉好衣服。她从未有一刻,如此高兴见到长平。 长平冲到床边,指着嘉柔说道:「我就说什么人你这么宝贝,藏得严严实实的。原来又是她!虞北玄,你跟我怎么说的?难道这天底下的女人都死光了,你非要纠缠一个有夫之妇!」 「谁放你进来的?」虞北玄冷冷地问道。 「你别管我是怎么进来的。我一直说服自己去相信你,可你根本不值得我信任。我隐瞒你不在淮西的事情,我帮你照顾大家,可你是怎么对我的?你回来以后,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却忙着跟这个女人在此处私会!」长平哭喊着,伸手抓着虞北玄的衣襟,「你说,我到底哪里不如她?你就不怕我告诉宫里吗!」 虞北玄扯开她的手,声音更冷:「你若想告诉宫里,我绝不会阻止。但你也要想清楚了,从你嫁到蔡州的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是皇室的郡主,而是我的人。对于叛徒,我绝不会心慈手软。」 「你无耻!」长平羞恼地扬起手要打,虞北玄起身喝道:「你闹够了没有?滚回去。」 「我不走,今日你不说清楚,我绝对不会走的!」长平歇斯底里地喊道。 嘉柔冷眼看着,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前世虞北玄出征回来,宿在她这里,长平知道了,也是跑来哭闹。只是那时她的心境跟现在大不相同,如今是个旁观者。 之前陈海听说有人翻墙进入虞园,追到这附近,听到嘉柔屋里的动静,本想进去查看,里面却传出使君和长平郡主的声音。 他想了想,还是退出来,站在院子里等着。 手底下的人问道:「使君是什么时候来的?我们怎么都不知道……」 陈海知道节度使府邸有条密道通往虞园,他跟常山两个人还走过。至于长平郡主,肯定是翻墙进来的。他还一直在想,使君带回来的这个娘子究竟是什么来头。她挟持了夫人,使君居然没有杀她,夫人更是待她亲切。 现在总算明白了,她恐怕就是那个使君念念不忘的女人。 另一个道:「怪不得长平郡主会吃醋,我曾见过屋中那位娘子在花园里散步,容貌与郡主不相伯仲,甚至还有弱柳娇花之感。男人大抵都极喜欢这样的。」 陈海心想,那娘子可一点都不柔弱。就凭她敢支开千峰山上的牙兵,挟持夫人,以及以区区三人对阵使君的胆识来看,必定不是普通的深闺女子。 她若是个男子,陈海还蛮想跟她交个朋友的。 几人正谈论着,忽然看到魏氏扶着仆妇赶过来。她头发只梳成一个单髻,肩上披着大袖衫。魏氏本已经睡下,听说嘉柔这边的事,还是不放心过来看看。 陈海等人连忙行礼退开,魏氏进到屋中,长平看见救星一样,扑到她的怀里,哭道:「大家,您看看他。他为了这个女人,竟然要打我!呜呜……」 魏氏知道长平自小养尊处优,远嫁到蔡州,难免觉得委屈。因此平日里从不用任何礼法约束她,更再三叮嘱虞北玄要善待她。可感情之事,并不是勉强就会有结果的。在嘉柔身上,魏氏已经充分体会到了这一点。 她看了虞北玄一眼,说道:「长平,这位娘子是我的客人,与大郎无关。」 「大家,您向来明事理,怎能帮着他欺瞒我?这个女人明明是他的心上人,我在都城的时候就知道了。他们……他们做出此等苟且之事,您可要为我做主。」长平一边抽泣,一边说。 魏氏这才注意到缩在床里的嘉柔,一直低着头。她夹在中间,也是左右为难,对虞北玄说道:「你还不送你媳妇回去,好好哄哄?明日的事,你可是忘了?往后再不许来虞园!」 虞北玄本要拒绝,但在母亲目光的逼视下,仍是妥协,拉了长平出去。 等他们走了,魏氏坐到床边,问嘉柔:「孩子,你没事吧?」 嘉柔摇了摇头,身子却在微微发抖:「夫人,我……」她忽然跪在床上,说道,「夫人,我与郎君情深意笃,不可能再与节度使在一起。郎君他不知我身陷此处,也不知这个孩子的存在。我怕他担心我们母子的安全,会做出什么傻事,求求您救救我。他日,我定结草衔环报您的恩情。」 魏氏扶她起来:「我知道,我都知道。大郎对你情根深种,恐怕不会轻易放过你。你且等些时日,等你身上的毒除了,他离开城里,我会想法子放了你,让你们一家团聚的。」 「夫人……」嘉柔眼含泪光,望着魏氏。 「好孩子,我虽与你接触不深,却总觉得一见如故。你好好休息吧,明日还有你的苦受。」魏氏摸着嘉柔的头发,柔声说道。 v第四十六章[07.23] 嘉柔依言躺了下去,魏氏帮她盖好被子,熄灭灯烛,才退出去。 嘉柔闭上眼睛,想起前世奋不顾身地救魏氏突出重围,她被陈海带走时,看自己的那一眼。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因果轮回。 虞北玄将长平拉出屋子,他的力道很大,长平几乎是被拖着走的。一直到无人的地方,虞北玄才松开手,长平失去依托,几乎跌倒在地。 她脸上挂着泪痕,哀怨地看着虞北玄:「我也是郡主,金枝玉叶,我哪里不如她?凭什么在你心里,她就是阳春白雪,而我卑如草芥!虞北玄,我恨你!」 虞北玄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是否忘了,赐婚之初,你欲刺杀我的事?你是高高在上的郡主,并未把我这个杂胡放在眼里。而柔儿不同。相识时,她并不知我的身份,也不嫌弃我的出身。只是单纯地喜欢我,崇拜我,愿意抛下家人和故土,随我远走。单是这份心性,你就永远比不上她。」 「可她已经嫁作人妇了!你宁愿要一个别人穿过的破鞋,也不要我?」长平捂着胸口说道。 「住口!」虞北玄冷笑,「你以为你们高贵的皇室有多干净?父夺兄妻,父夺子妻的事情,干得还少吗?前任节度使曾说过一桩秘辛,当年太子春风得意之时,与跋扈的太子妃生出嫌隙。太子妃竟与数人私通,还秘密产子,不知生父是何人。后来延光公主一案,将此事牵连出来,圣人为掩盖这桩天大的丑闻,逼她自尽。要说起来,最肮脏的地方就是你们皇室,你有什么资格说别人是破鞋?」 长平一直以自己皇室的身份为傲,从不知当年太子妃竟做出此等伤风败俗之事,一时之间觉得难以接受。 「你撒谎!太子妃她不会的……」 虞北玄觉得长平被保护得实在太好了,她所看到的,都是那些虚伪的上位者为她粉饰的太平。他以前不想提这些,是觉得既然两人的身份和立场不同,没必要浪费口舌。可于她来说,知道那些残酷的事实,或许才能成长一些。 「你从不觉得奇怪?为何舒王只是圣人的养子,却能高居在太子之上。而太子是储君,却要处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舒王之父,乃是前昭靖太子,本应登基为帝。可忽然身死,当今天子才能继位。但昭靖太子监国时,无论是智谋还是德行都远在当今的天子之上。如今朝中的重臣,老臣,几乎都是昭靖太子提拔的,或者当初事职于东宫。天子敢打压舒王吗?所以舒王敢排除异己,剪除太子的党羽,对皇室宗亲也是如此。」 长平的嘴唇动了动。以前在宫里,她的确衣食无忧,太后也非常宠着她,可她到底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提父兄的旧事。长平偶从一些老宫人的口中知道零星的往事,去询问太后,也被太后轻描淡写地带过。 她缠着声音问道:「你想告诉我,我的父亲和兄长他们,不是战死,而是做了皇权之下的牺牲品吗?」 通王曾经执掌兵权,是太子最忠实的拥护者。 虞北玄没有回答,长平扑到他面前,抓着他的衣襟:「你说话呀!」 虞北玄的声音往下沉了几分:「那些事,我未曾亲历,你要我说什么?你我的婚事,是舒王从中牵线。只有你离开了都城,通王府对他来说才是彻底没有威胁了。你只知沉湎于儿女私情,从未想过这些?」 长平放开他,失魂落魄地垂着头。虞北玄叫来牙兵,吩咐道:「送郡主回去。」 牙兵抬手,长平一步轻,一步重地走了。 虞北玄又把陈海叫到跟前。陈海当即跪在地上:「使君,是属下无能,没有看管好虞园,让长平郡主混了进来。请使君责罚。」 虞北玄看他一眼:「自己去领二十军棍。」 「是!」陈海不敢有二话。 「我后日便要出征,拨五百牙兵给你,将虞园给我看好了。就算是夫人开口,也不能把园里的人放出去,听明白了吗?」虞北玄说道。 五百牙兵!陈海一震,瞬间知道了园中那人的分量。这些牙兵都是使君这些年来亲自挑选并且苦心培养的,五百人的战斗力,相当于一支前锋军。如无意外,是不可能从他们手里抢人的。 「属下定不负使君所托。」陈海沉重拜道。 虞北玄点了点头,信步离开了此处。他不管是造笼子也好,画地为牢也好,这回谁都别想把她从自己手中夺走! 原本拔毒并不是什么很辛苦的事情,若是常人,只需几根银针下去,再喝碗解药,连续几日,就可以将毒排干净。但是嘉柔身怀有孕,配置解药的话,里面恰好有损伤胎儿的成分,故而魏氏换了种办法,用温和的药草熏蒸,再配上强性的安胎药,保住母子两个。 每日熏蒸需两个时辰,屋中密封,虽是阳春三月,却如七月酷暑一般难熬。而且那药味冲入鼻腔和喉咙,犹如火烧。嘉柔连续受了几日,身心苦不堪言,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的刑场,受到五马分尸之刑。 然而排毒的辛苦,跟她知道虞北玄用五百牙兵守着虞园相比,又不算什么。 虞北玄这些年在淮水一带经营得风生水起,周边的节度使都与他交好不说,也有很多人慕名前来投靠。他帐中的幕僚跟广陵王府的门客不相上下,也是人才济济。他用这些人改革税制,兵制,取得了很好的成效,并把最优秀的士兵编入自己的牙兵。 这支牙兵是淮西军的绝对主力,不要说在淮水一带,就是在全国,都难找到敌手。 他居然留下了十分之一看守她,她就算插翅也难飞出去。 魏氏本有心等她痊愈之后便放了她,可见此情景,也无能为力。 嘉柔实在觉得很讽刺。上辈子她被困于长安月余,他明知她会被处以极刑,却陷于战事,弃她不顾。这辈子,她落入他手中,还怀着别人的孩子,可他居然不惜分出十分之一的亲兵来看守她。 她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v第四十七章[07.23] 拔毒之后,嘉柔的身子异常虚弱,几乎没什么力气,每日都躺在床上,无法下地。她脑中想的最多的就是如何脱身,可这五百牙兵守得虞园固若金汤。别说从里面出去,就是外面都攻不进来。 她心中焦急,想向下人探听消息。可虞园的人都得了虞北玄的命令,不准向她透露一个字,所以她又变成了一只笼中鸟。这个男人的掌控欲实在太可怕了,可怕到让人心惊。 这日夜里,城中宵禁,街头巷尾都荒无人烟。忽然之间,城西的地方火光冲天,被几个巡夜的士兵发现,赶紧禀报给了陈海。陈海心中一惊,难道是粮仓出事了?为了防止夏汛时,两岸百姓受水灾困扰,也怕战时粮草短缺,而特意备下了半年的粮食,秘密囤积在那处。 若是粮仓有差池,连使君那边的供给都会受到影响。可粮仓的位置明明十分隐蔽,没几个人知道,究竟是怎么被发现的?又是何人所为? 「您快拿个主意吧,火势实在太大了,若去晚了,恐怕……」来报信的人催促道。 鉴于上次的经验,陈海怕又是什么调虎离山之策,只命半数牙兵前去救火。自己则领着另外半数继续守着虞园。 那批牙兵刚离开不久,就有手下来报,有一帮人企图直闯虞园,各处的出入口都受到了袭击。前后更是一片厮杀之声,在静谧的夜晚如惊雷一般炸响。 嘉柔听到外面的动静,想要出来查看,却被门口的两个牙兵阻拦。 流矢飞过院子,插进一棵树干上,触目惊心。嘉柔心道,莫非是阿弟来救她了?可阿弟并没有带弓箭手,凭他的人马,怎么敢强攻有数百牙兵包围的虞园? 那方陈海不知敌人究竟有多少,更不知他们身在何处,只不断有人来禀报遇袭。这些人如同鬼魅,打完便换一个地方,遇见援兵来了,便直接消失。过了不久,又在另一个地方出现,打得人措手不及。幸好这些牙兵都训练有素,否则早就乱了阵脚。 陈海领着人退守到内院,重新部署兵力。他也算久经沙场,虽然没见过这种诡异的打法,但很快镇定下来。虞园在修筑的时候,本就加了防御工事,比淮西节度使府邸还要坚固,短时间不可能被攻下来。 忽然墙头爬上了一队弓箭手,数支黑洞洞的箭指着他们。 「盾上!」陈海拔剑喝道。就凭这几个人,也想对付他们?未免太小看他们淮西的牙兵了吧。 举着盾牌的士兵,立刻挡在了前面。陈海看到一个人站在墙头,青袍被夜风吹起,脸上戴着银制的面具。他手中拿着一张黑色的弓,伸手搭上弓箭,对准陈海。 皓月在他身后,月色晕染着他的轮廓,似临风而立的仙人,遗世而独立。 这个人要干什么?陈海心神巨震,这个距离,他莫非想要射中自己?绝对不可能的!可心中明明认定不可能,却仍是被那人的气势所慑。这到底是什么人物? 陈海低声问身边的手下:「我们的弓箭手呢?」 手下还没回答,就听到「铮」的离弦之声。陈海惊愕地转头,只来得及听到前面的牙兵发出几个闷哼,箭一下贯穿他的肩头,还将他震得倒退几步。陈海吐出一口血,立刻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本来严阵以待的牙兵,一片哗然,瞬间大乱。 嘉柔在屋中来回踱步,外面的动静实在闹得太大了,还有四处燃起的火光,照得夜晚亮如白昼。忽然,门口有重物落地的声音,她回过头,看见木景清大步走进屋中来。 「阿姐,你没事吧!」木景清着急地说道,「你受苦了。我来救你出去。」 「阿弟!」嘉柔十分意外,「你是如何进来的?」她身体尚且虚弱,刚才是强撑着精神,此刻有些撑不住,被木景清扶着。 木景清知道时间宝贵,来不及多说,直接将嘉柔背了起来,走出屋子。 他们走到院中,遇见了过来的魏氏。木景清要动手,嘉柔却喝止他:「不得无礼!老夫人救过我的性命。」 木景清便暂时没有动,想起那人的交代,难道这就是……? 魏氏手中转着佛珠,念了声「阿弥陀佛」:「该来的总是会来的。这里的出口已经被堵死了,你们这样是出不去的。跟我来吧。」 木景清还在迟疑,魏氏已经掉头往回走了。嘉柔对他点了点头,他才跟上魏氏。他们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来到一座假山面前。魏氏取了外面的一支火杖,弯腰进去。 里面是一个密道,石壁的两边皆用夜明珠照亮,壁面打磨得十分光滑。地势曲曲折折,还有很多岔路,仿佛一个迷宫。外面的打斗声,渐渐听不见了。 不知走了多远,才见到一个向上的阶梯。魏氏说道:「从这里上去,便是淮西节度使的府邸,这里的兵力应该都被虞园吸引过去了,你们可以安全离开。我就送到此处吧。」 嘉柔让木景清把自己放下来,对魏氏行了个大礼:「老夫人,您的恩情,我不知该如何报答。」 魏氏摆了摆手:「我也是为了还恩,你们快走吧。再晚,就要被人发现了。」 嘉柔不知她话中的还恩是何意,但也来不及多问,跟着木景清往上走。等到那方石门关闭,魏氏闭上眼睛。当年她跟随的那个游方医,竟然就是白石山人李泌。难怪她遍寻不到恩人的下落,原来他故意隐瞒真名,而且归隐山林了。 若当年他没有不告而别,或许就不会有她后来的种种遭遇。一切都是造化弄人。 嘉柔和木景清从石门中出来,这里似乎是一间书房。果然如魏氏所说,节度使府邸现在守备空虚,如入无人之境。木景清带着嘉柔出府,街上不断有城中各处的守兵奔向虞园。 木景清拉着嘉柔,侧身隐匿在巷子中,等那队士兵跑过去,嘉柔才问道:「阿弟,你到底哪来的这么多兵力?我不是让你先回南诏吗?」 「我怎能把你孤身一人留下?你若有闪失,阿耶和阿娘那里,我也没办法交代。」木景清说道,「而且我们其实只有几十个人。」 说到这里,他还有些得意。似乎乐于看见这帮人被他们耍得团团转。 v第四十八章[07.23] 竟不足百人?可看城中四处火光冲天,虞园里也喊打喊杀的,嘉柔原以为得有数百人,才能制造出这么大的阵仗。这种打法,把精锐的牙兵全都打散了,根本应接不暇。她不相信屈屈几十个人,竟然能办到? 木景清神秘地笑笑:「走吧,我先带你出城。」 城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还有几人骑着马在等待他们。这些人不是云南王府的府兵,十分面生。木景清把嘉柔扶上马车,自己亲自驾马,飞奔而去。 一夜的惊心动魄,嘉柔觉得很累,躺在马车里睡着了。她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有时能感受到洒在脸上的温热日光,有时却是如水的月光。半梦半醒间,有人推了推她的肩膀,她睁开眼睛,木景清手里拿着干粮:「阿姐,快醒醒,吃些东西吧。」 她扶着木景清爬起来,虽然没胃口,但为了孩子,还是忍耐地吃了一口,没想到全都吐了出来。 木景清顺着她的背,急声问道:「阿姐,你这是怎么了?可是生病了?我去找大夫!」 嘉柔拉着他,轻轻笑道:「不是,你要做阿舅了。」 木景清愣住,一下没反应过来。然后忘记在马车里,竟然激动地站起来,头一下撞到了马车顶。但他也顾不得这些,说道:「你,你有娃娃了?我,我要做阿舅了?」 嘉柔点头:「月份还小,你不要声张。」 木景清只觉得十分高兴,一路上紧张的逃命气氛也被冲淡了。他说:「这里是唐州,我们马上就要离开淮西镇,进入山南东道节度使的辖地。到了那边,我再给小外甥找好吃的。它喜欢吃什么?」 嘉柔听完却皱了皱眉头。襄州原来是山南东道节度使的治地,去年此地反生叛乱,被虞北玄和剑南节度使韦伦合力剿灭之后,因为抢地盘发生了争执。朝廷新派了节度使管辖此地,但那个节度使软弱无能,一直被虞北玄压着,根本不可能庇护他们。 他们进入襄州,跟重回虎口没什么区别。 嘉柔摇头道:「不行,我们不能去襄州。」 「为何?」木景清不解地问到。 嘉柔闭上眼睛,仔细回忆了一下:「转道,北上去洛阳吧。只有那里才能逃开虞北玄的追兵。」 「可,可我要怎么告诉姐夫……」木景清说完,一下捂住嘴巴。 嘉柔却已经听到了,一把抓住他的手:「你说什么?你见到他了?」 木景清见瞒不住了,就说道:「是姐夫找到我,安排救你的事。我以前从不知道,姐夫竟然这么厉害?他算到了每一步,甚至跟我说,只需我一人去救你,有人自会带我们俩平安离开虞园。原来就是那个虞老夫人。他让我救出你之后,直接离开淮西镇,不用管他。他留下来善后。」 「他疯了!」嘉柔怒斥道,一口气没提上来,猛地咳嗽了几声,「虞北玄手里有几万大军,他凭屈屈几十个人,就想对抗他?」 木景清连忙拍她的背:「可是,就是这屈屈几十个人,把虞北玄的五百牙兵弄得焦头烂额,还把阿姐救出来了呢。我相信我姐夫,我现在真的有点崇拜他了。」 嘉柔狠狠地捶了下马车,她现在绝不可能返回去,那只会给李晔拖后腿,还帮不上他任何忙。 「你在蔡州的时候,为何不说?」嘉柔质问道。 木景清摸了摸后脑:「姐夫说,要是我跟你说了,你一定不肯舍下他。所以不告诉你最好。」 「好,他很好!」嘉柔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两个字。她千辛万苦把虞北玄从河朔弄回来,让他不至于身陷险境,到头来还是让他跟虞北玄对上了。 「姐夫还要我告诉你,他肩上扛着无法卸下的重任,身不由己,但他的一颗心全给了你。为你,他必会平安。」 嘉柔鼻子一酸,闷声道:「我们去洛阳等消息吧。」 大概过了二十日,木景清和嘉柔终于平安抵达东都洛阳。一行人皆松了口气。 这座千年古都是大运河的中枢,以牡丹花闻名于世。城中建有三市,百余座坊,其繁华丝毫不输给长安,文化兴盛。洛水北岸,还留有洛阳当年作为都城时的皇城和宫殿。 木景清和嘉柔在定鼎门处验了过所,直接在西市附近的广利坊找了家食肆坐下来。跟他们同行的护卫,都穿着便装,分散地坐在附近,尽量不引人注意。 此次,广陵王率兵对阵河朔,洛阳作为最靠近战场的大城,得到战报也是最快的。现在街头巷尾都在传,广陵王打败了魏博军的主力,抓住了魏博节度使田叙。 卢龙节度使仓皇地逃回了自己的治地,但魏博和成德两镇都已经被破,卢龙镇再难成什么气候。 有一桌客人似乎正在讲河朔的战事,其它的客人都围过去听。 「要说从前还真没觉得广陵王用兵如神啊。这次魏博节度使截断了朝廷大军的粮道,广陵王向后方求援,谁知都城竟拨不出多余的粮食,才知武宁侯贪空了国库。我们还以为这场战悬了,前几日魏博节度使趁机率大军进攻。怎料竟中了广陵王的埋伏,反被歼灭了主力。从魏州的节度使府邸,抄出数不出清的真金白银啊。」 那人说得眉飞色舞,旁边的人问道:「广陵王的军中不是断粮了吗?这会影响士气,他们是如何取胜的?」 那人有些语塞,随口说道:「肯定是想办法从别处调来了粮食啊。总之,朝廷这回可是扬眉吐气了。」 之前城中的百姓还担心万一广陵王战败,会殃及洛阳,如今打了大胜仗,一向嚣张跋扈的河朔三镇要被收归朝廷,真是大快人心。食客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以后,还在就此事议论不绝。 经此一役,广陵王在民间的威望大涨。 木景清点了几个菜,等着小二上菜的空隙,问道:「阿姐,如果广陵王的粮道真被断了,都城中又出事,供不上粮草,那他们是从哪里弄来的补给啊?军中断粮,会影响士气军心的。」 嘉柔倒了一杯水,淡淡道:「你们行动那夜,除了攻击虞园,还做什么了?淮西是出名的鱼米之乡,每年的粮食产量都很可观。你觉得附近还有哪里的粮食比淮西多?」 v第四十九章[07.23] 木景清恍然大悟道:「我以为那夜姐夫他就是随便攻击了一个地方,分走了半数的牙兵,方便我们攻入虞园。原来他,他攻击的是虞北玄的粮仓?可那么多粮食,又是怎么运走的?」 「这就要问吴房县的那些流寇了。他们也是广陵王的疑兵,所以那夜在城中的,绝不仅仅只有你知道的几十人。」嘉柔喝了一口水。玉衡就是玉衡,救她的同时,还搬走了虞北玄的粮仓。他做事从来都不会无缘无故,从最初布下流寇开始,恐怕就为此事做好准备。 他救她的同时,还是没有放下广陵王。所以说的那句「身不由己」,也有这层意思吧。 「妙啊,真是妙啊。姐夫是在给广陵王做事?」木景清低声问道。 嘉柔却不想回答了,知道太多对他也没什么好处。 饭菜很快端上来,不少大荤大腥的菜式,都是给嘉柔进补用的。可嘉柔闻这味道就想吐,侧身干呕了两下。 隔壁桌的一个中年妇人看见了,就好心过来问道:「小娘子,你没事吧?可是有了?」说着又瞄了木景清一眼,「你媳妇脸色这么差,想来是受了劳累。你可得多留心啊,要是吐得厉害,还是找个大夫来看看。」 木景清面红耳赤,连忙解释道:「不,不是,她是我阿姐。」 中年妇人笑了一下:「哦,怪不得看你俩眉眼间有些像。我来告诉你孕妇要多补些什么食物,你且用心记着。」那妇人也是热情,叽里咕噜说了一堆。 木景清立刻叫了小二过来,改了那几道菜。 「不瞒你们说,洛阳城近来有个女大夫,医术十分了得,好多达官显贵都争相请她看病。普通的疑难杂症自是不用说,妇人科和小儿科更是精通。我也是陪着儿媳妇去她那里看病,刚刚回来。你们若是在洛阳多逗留的话,也可以去找她看看。」说着,她还给木景清说了个住处。 木景清谢过她,她便回到自己的桌子,结账离去了。木景清悄悄对嘉柔说:「没想到此地的人还挺热心的。阿姐,我记得你以前身体可好了,怎么怀个娃娃就虚弱成这样?」 嘉柔不想把自己中过毒的事情告诉他,免得他担心,只说到:「第一胎难免都艰难一些。以后你可要记得好好疼媳妇。」 木景清眼睛看着别处:「吐蕃未灭,何以家为?何况我这样的军旅之人,常年不在家,还是别让人家守活寡。」 「说得好像你能一辈子不娶一样。如果你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就会日日夜夜都想陪着她了。」嘉柔叹道。 木景清未经,对阿姐所说并不太认同。但他也没多反驳,扶着嘉柔出门,提醒她担心脚下。他们到了食肆的门口,看见大街上堵着一群人。 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被几个壮汉拦住去路。其中一个壮汉说:「我们刺史几次三番请你去看病,你都借故推诿。怎么,敬酒不吃,想吃罚酒?」 那女子的声音极其清冷:「我说了,今日我有别的患者。刺史夫人还是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改日再来。」 「不识抬举的女人!兄弟们,上!」那几个男子一拥而上,要动手抓那名女子。怎料那女子竟然也有身手,左右躲闪,将几个人耍得团团转。 木景清觉得有趣,兴致勃勃地看着,听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那不是女菩萨吗?前些日子她在白马寺给穷人看病赠药,分文不取呢。」 「是啊,这女大夫心善,医术又高明。怎么一群大男人欺负她一个啊?」 木景清摸着下巴自语道:「这位不会就是刚才那位大嫂口中的女大夫吧?」他话音刚落,那边的大汉不知又从哪里喊来了十几个帮手,男女之间的力量本就悬殊,女子很显然处在了劣势。 「这群大男人欺负一个女人,也不嫌丢脸!阿姐,我去帮帮她,说不定她会愿意给你看病。」木景清说完,将嘉柔托付给随行的护卫,自己飞身跳到女子的身边,对她说道,「我来帮你。」 「无需你帮忙。」女子冷冷地拒绝。 木景清可不会因为她的拒绝就打退堂鼓。刚好他许久没有活动筋骨了,那些个壮汉空有蛮力,招式却没有章法,不是木景清这样征伐沙场之人的对手。木景清还抓着女子躲过了几次进攻,后来嫌她碍事,干脆将她推到了路边,自己一人应付。 女子本要再回去,可自己于他而言不过是个累赘,便没有再动。 过了会儿,几个壮汉被木景清打得躺在地上,哀叫不止。其余的人见状,不敢再上前,还是刚才说话的那个壮汉指着木景清道:「有种的别跑,在这里给我等着!」 木景清摸了下鼻子道:「随时奉陪。」 他们狼狈离去,围观的百姓也都散了。那个女子本也要转身离开,木景清却一把抓着她的手腕,说道:「别急着走,帮我阿姐看看。」 女子本要用掌力震开他,可想起刚才他出来相救,还是忍住了。木景清带她到嘉柔的面前,女子见嘉柔的脸色确实不好,伸手搭脉。这……是中过毒?何况还怀有身孕。若是身体底子差一些,恐怕…… 木景清问道:「如何?」 女子不说话,只尝试着点了嘉柔身上的一个穴道,没想到她竟然倒了过去。 木景清连忙接住嘉柔,喊道:「喂,你到底对我阿姐做了什么?」 女子自己也觉得疑惑。按理说,她只想探探大穴,看气血和筋脉有无异常,怎会如此虚弱?她道:「这附近可有客舍?你把她放平下来,我再看看。」 木景清点了点头:「我知道一家客舍,你随我来!」他欲将嘉柔抱起来,有人却先他一步,将嘉柔揽了过去。 木景清定睛一看,激动地叫到:「姐夫!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晔风尘仆仆,脸上尽是沧桑,来不及多言,只道:「前面带路。」他打横抱起嘉柔,怀里的人,瘦得几乎脱了像,轻得没有半点分量。他收紧手臂,心中一阵抽痛,不知她被关在虞园时,到底经历了什么。 v第五十章[07.23] 旁边的女子一时僵在那里,手在袖中收紧,胸口犹如鹿撞。 两年了……她得知河朔开战,千里迢迢地从扬州赶到洛阳,就是为了离他近一些,没想到竟然在这样的情形下再见了。师兄……她动了动嘴唇,最后只是低下头。戴着帷帽,他应当是认不出她的吧? 那样也好,她本不该瞒着阿兄见他的。 李晔跟着木景清走了两步,回头看她仍站在原地,叫到:「瑶光?」 孙灵芫猛地抬头:「师兄,你认出我了?」她的口气小心翼翼,还带着些颤抖,与刚才的清冷判若两人。 李晔点了下头,轻轻道:「她需要你,跟我们来吧。」 木景清听到孙灵芫居然唤李晔为师兄,也是暗暗吃了一惊,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孙灵芫跟在他们后面,帷帽遮面,看不清容貌和表情。但她的目光一直在追随那个背影,他比两年前又清减了许多,只是那气质和风度,仍是她熟悉的玉衡师兄。 到了客舍,木景清直接向掌柜要了几间上房。李晔抱着嘉柔进到房中,将她放在床上,侧身让开。孙灵芫上前,坐在床边。她先撑开嘉柔的眼皮看了看,然后从腰间取出一个布包,拿出银针,在她身上摸准穴位,扎了下去。 为了不打扰她们,李晔先退到屋外,关上门。他这一路马不停蹄地赶来,体能也已经撑到了极限,扶着栏杆才能站稳。木景清看出他脸色不好,问道:「姐夫,你没事吧?」 李晔摆了摆手,木景清又问道:「蔡州的事情都解决了?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蔡州之事已了。与你们同行的护卫是我的人,我自有办法跟他们联络。你阿姐怎么会变成这样?你与我细说。」李晔冷静道。 木景清很自然地接道:「阿姐说她是怀了娃娃,才身体不适。可我看着不像……」 李晔愣了一下,随即按着他的肩膀,声音很轻:「你刚才说……?你再说一遍。」 木景清这才反应过来,姐夫还不知道阿姐有娃娃的事,就咧着嘴笑道:「阿姐怀了娃娃,姐夫要做父亲了。」 李晔心头一震,脑中瞬间空白。而后他放开木景清,又推门进了屋里。 此时孙灵芫施针完毕,取下帷帽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她转过头,看见李晔就站在身后,说道:「师兄不用担心。她应该是中过毒,但身上的毒已经被拔干净了。至于腹中的孩子,不会受太大的影响。只是祛毒之后,伤了她身子的根本,加上长途奔波劳累,这才体力难支。好好休养一段时日,就会没事了。」 孩子……竟然真的是他的孩子! 「中毒是怎么回事?」李晔克制地问道。 孙灵芫说:「正常的人怀孕不会如此体虚。从她身上残留着几种药的味道判断,都是清热解毒的。而且刚才我碰到她的大穴,想是之前拔毒时扎过,所以特别脆弱。具体的要等她醒来问问才知。」 李晔心头涌上万千情绪,对孙灵芫说:「辛苦了,先去休息吧。」 孙灵芫本还想再说几句,可见他眼里只有床上的那个人,默默起身退了出去。 李晔坐在床边,拉起嘉柔的手,放在唇边亲吻着,另一只手伸进了被子里,轻轻摸着她平坦的小腹。她怀了他们的孩子,这种骨肉相连,血脉延续的奇妙感觉,让他身上的疲乏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喜悦。 李家本就子息单薄,大嫂和二嫂至今无所出。没想到她进门才几个月,就怀上了他的孩子。他一直担心自己体弱,会影响子嗣,现在心头的大石总算是落地了。 可谁给她下毒?难道是虞北玄? 嘉柔觉得身边有种熟悉的感觉,手指动了动,然后慢慢睁开眼睛。当她看见李晔,还来不及分清是梦还是现实,就被李晔一把抱入了怀中。 嘉柔的胸口仿佛堵住了一般,心中明明是怪他的,欺骗和隐瞒,都让她无法容忍。她伸手欲推他的肩膀,却被他更用力地抱住,在她耳边柔声道:「别动,担心我们的孩子。」 他知道了?嘉柔趴在他的肩头,心里莫名地涌起一阵委屈,眼眶发酸。她向来是坚强的,可在蔡州那几日,她总是提心吊胆,真怕虞北玄做出什么,伤害了孩子。 李晔亲吻她的头发,耳朵,然后是脸颊:「你这胆大妄为的丫头,谁准你孤身入蔡州的?你若有三长两短,我当如何?何况还有孩子。」他想到当时的情形,难免阵阵后怕。 嘉柔却抿着嘴角说道:「我事前并不知有它。何况玉衡先生运筹帷幄,算无遗策,算不到这个么?若非虞北玄离开,河朔三镇不可能这么快被破。」她每次在他面前提起玉衡的时候,他想必都在心中嘲笑她不识庐山真面目吧。 现在总得扳回一城。 「我倒是小看了你。」李晔捧起她的脸,一下堵住她的嘴唇,湿漉漉的舌头压了进去,不给她抗拒的机会。他的嘴唇干涩,带着一点点尘土的苦味。嘉柔本来不适,却情不自禁地用舌尖去舔润他的双唇。 李晔一手按着她的后脑,一手搂着她的腰,轻轻地抚着她的背脊。在看不见她的几十个日夜里,他身在河朔,身在淮西,夜夜难以入眠。于是连李淳都发现他的心不在焉,才有了那日帐中的质问。 他是谋士,理应公私分明,以主公为先。可她就是钻进他的心里,刻在他的脑海里,无孔不入,就算军务缠身,局势纷扰,他也没办法不想她,不念她。他又怎能料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败在十年前的那个叽叽喳喳的小丫头手里,并且如此一败涂地? 答应婚约,是因为孤独。娶她时,心中只有愧疚和责任。现在,她却将他一颗心捏在手中,任她搓扁揉圆。 嘉柔软在他怀里,发出如猫一样的叫声,手抓着他肩上的袍子,越攥越紧。她怕伤到孩子,却知道他是有分寸的,便没有阻止。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v第五十一章[07.25] 无论他是谁,他欺骗或者隐瞒,皆非故意。她知道他的心,亦相信他的感情。她不惜以身犯险,与虞北玄对抗,甚至找了一堆冠冕堂皇的借口,可其实至始至终,心里只是想着他。想把前世所知的那些风险,降到最低。想他长命百岁,想长伴君侧。 青色床帐倏然垂落,窗外的徐徐春光都抵不过帐中的旖旎光景。 长久之后,李晔才放开她,微微喘气,强令自己不能再继续了。她的长发披散在床上,被身下那鲜艳的缎面衬得越发乌黑发亮,衣裳褪到了腰间,脖颈到胸前已经被他吻出了几个大大小小的吻痕。 嘉柔羞得埋头进被衾里,慢慢平复气息。他的手掌还放在她的裙中,往上抚摸着她的小腹,好像在感知那个小东西。 嘉柔忍不住抓住他的手臂,仰起身子看他:「它还小,感觉不到的。」 「我想摸摸它。它多大了?」李晔问道,声音如月光一样温柔。 嘉柔小声回答:「还不到两个月。它可坏了,每天都不肯好好吃东西。以后若是挑食可怎么好?」 李晔俯身,轻碰她的嘴唇:「怪不得瘦了这许多,原来都是这小东西折磨你。等它出来,我好好教训它。」 「那可不行。」嘉柔捂着肚子,爬了起来,「它可是我的命,谁也不许动它。你可别把它吓坏了。」 李晔笑了笑,又把她抱入怀里,只觉得心中无比满足:「昭昭,你可知我有多欢喜?我本以为自己难有子息……你是我的福星,亦是李家的功臣。若是父亲和母亲知道,定然也十分高兴。」 两个人一见面就在缱绻缠绵,还来不及好好说话。听到李家,嘉柔立刻警觉起来,对李晔说道:「我中过毒的事情,你可知道了?虞北玄的母亲极擅长用药,她说我一直生活在有毒的环境中,若不是这次忽然离开,这个孩子是不可能留下来的。你知道她这句话是何意?」 李晔眉头一皱:「你是说李家有人给你下毒?」他第一反应是不信,而后心头泛起一阵冷意。魏氏擅药,当年跟老师学医,能力应不在开阳和瑶光之下。她如此说,便不会有错。 嘉柔凝重地点了点头:「我虽不知谁要害我,但我终日呆在内宅,很少出去。孙先生给你诊病的时候,并没有查出你中毒,那可能便是只有我会接触的东西。比如衣物,首饰或者胭脂水粉那些。老夫人还说,我这种毒,应该是从宫中带出来的,无色无味,用于嫔妃之间争宠,不会要人性命的。李家有机会接触这些的,只有大嫂。」 李晔的心头滑过一阵寒意。他虽不喜欢李家,但那些都可算是他在这世上最亲的家人。所以他从不曾以恶意揣度,也不像对外人那般提防。可居然有人在李家内宅下毒害他妻儿,他岂能容忍? 他的手在袖中暗暗握着拳,心口簇起怒火,对嘉柔说道:「回都城之后,你先住到骊山别业去。待我查明一切,再说。」 嘉柔点了点头,又问他:「你是如何脱身的?虞北玄知道粮草是你的手笔,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李晔扶着她躺下,说道:「虞北玄私下离开河朔,又丢了大部分粮草,自会有人找他的麻烦。此刻他自顾不暇,无法追究他人。好了,你别管这些,躺下休息。」 嘉柔是真的累了,头枕着他的手掌,沉沉地睡去。 孙灵芫只是退出了屋子,站在屋前的栏杆,并未离去。他虽是一眼认出了她,教她心喜,奈何心思全都不在她身上。何况那个女子还怀了他的孩子……他成亲不过数月,该是怎样的宠爱才能让那女子这么快有孕? 孙灵芫再想那女子姿色,自己万万不及。她抬手按着额头,不过是痴儿罢了。明知两人之间隔着家仇,明知阿兄阻止,她却还是巴巴地跑来洛阳。她于别的事上,皆是通透聪明,唯独对于他,恐怕是一生一世之念。 一楼的大堂上坐着不少食客,孙灵芫摘了帷帽,站在二楼出神的样子,吸引了底下不少人的目光。 木景清本想来看看阿姐如何了,看到除了帷帽的孙灵芫,长相清纯,眉间清冷,倒像是一朵凌霜而绽的木芙蓉。他觉得阿姐好看,阿娘好看,这个女子,也是好看的。 世间行医者多为男子,女子受百般轻视。要想成为女医,还要得到达官显贵家中女眷的认可,只怕不是易事。一个弱女子,不知要面对多少的流言蜚语,非心性坚韧,不能达成。 孙灵芫发现有人在看自己,转过头来,秀眉一蹙:「你干什么?」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才记起,刚刚帷帽落在屋中了,没来得及戴上。现在却是不能再进去拿了。 木景清咧嘴抱在胸前:「你长得这么好看,整天带着帷帽做什么?不是可惜了?」 孙灵芫冷冷地看他一眼,从他身边走过。 这时,李晔从屋中出来,木景清连忙叫了声:「姐夫!」一边侧头看孙灵芫的反应。 她果然停住脚步,也回过头去。李晔掩好门,对她说道:「瑶光,我有些话要跟你说。清儿,你在这里守着你阿姐。她若醒了,为她备些清淡的食物。」 「好。」木景清点了点头。 李晔先往楼下走,孙灵芫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他们坐在楼下的大堂里,李晔点了几道菜,然后问她:「你要吃什么?」 孙灵芫忙说:「师兄做主就好。」 李晔也没说什么,让小二去备菜了。孙灵芫低头猛喝了一整杯水,没想到还有机会跟他这样同桌而食,为了避免尴尬,开口问道:「她好些了吗?刚才是否已经醒来了?」 李晔点头道:「我正要跟你说她身上中毒一事。为她拔毒的人说,那毒是来源于宫中,用于后妃之间争宠,难有子嗣,但不会危及性命。你可知道是何物?」 孙灵芫想了想,喃喃自语:「莫非是破血丹?」 「破血丹是何物?」李晔追问道。 孙灵芫说:「破血丹本是破血行气的药,用于治疗血瘀气滞,消积止痛。有时经期疼痛,也可服用。主要是三棱和莪术两味药,但孕妇却是万万不能碰的。这几年宫中为了争宠,在破血丹中又加入了微量的斑蝥、红娘子,牵牛子等无色无味的药物,其它妃嫔服用之后,便很难再有子嗣。」 v第五十二章[07.25] 李晔静静沉思片刻:「若不是内用,而是通过身体接触,可有中毒的可能?」他的饮食跟嘉柔一致,若是下在饭食之中,他不会无恙,孙从舟也不会诊不出来。 何况像李家这样的大家族,饭食在呈上来之前,都会有专人试毒。 孙灵芫顿了一下,明白他的意思,说道:「倒也是可以的,比如碾碎了的粉末混在脂粉之中,便会从口或者肌肤的纹理慢慢渗透进体内。又或者在发簪或篦子里涂抹,也会通过头皮进入身体。久而久之,这些微量的毒沉积在体内,便不知不觉。」 李晔眸中闪过一道寒光,整个人便显得越发清冷了。但很快,他恢复如常,说道:「我们在洛阳休整几日,便回长安,接下来你有何打算?是继续游医,还是去长安见开阳?」 他知道孙灵芫为何在此处,故意不点破,给姑娘家留了脸面。 孙灵芫垂着头,手指在桌面上随手涂画着,忽而问道:「师兄就不奇怪,两年前为何阿兄要用我迫你就范,而后不告而别?」这两年,那件事总憋在她心里,她其实也想弄明白,不想三个人之间总是这么不清不楚的。 可那是家仇啊,还是皇室的秘辛。若当真追究到底,恐怕牵扯出的便不只是一两个人。所以阿兄才选择沉默,不辞而别吧? 李晔抬了抬眉:「若有难言之隐,不必说与我知。」 他总是这么体贴,这么温柔,从来不强人所难。可有时候,孙灵芫却觉得,他若是再自私一点就好了。当初在山上的时候,他便是这样,唯师命是从。他对于别人给过他的东西,总是铭记于心。他说是因为自己拥有的实在太少,所以对那些多出来的,才分外珍惜。 小二端了饭菜上来,觉得这一桌客人与旁人不同,十分安静,不由地多看了这对男女一眼。孙灵芫道:「我许久不见阿兄了。师兄若是方便的话,带我一同去长安吧。」 李晔干脆地应了声「好」。 用过膳,孙灵芫自己回房中休息,护卫则给李晔带来了一个消息。武宁侯被圣人宣入宫中审问,天子大怒,着刑部彻查国库一案,竟意外查到李昶贪污行贿,并杀了御史的旧案。 这一来,李昶的前途算是全毁了。能不能保得性命还两说。 亏空国库一事,裴延龄也决计逃不了关系,这个风口浪尖,将手下的李昶推出来,不过是为他顶罪罢了。户部看起来是六部之中最得圣宠,最如日中天的,可早就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连根都腐烂了。可之前几番努力,都没有动摇它。 这次河朔一战,粮草中断,广陵王险些因此吃了败战。圣人用兵本就谨慎,出了这等事,必定会严惩相关人等。 让李晔奇怪的是,父亲竟然没有为二兄出面求情。而都城之中,也不知各方势力,会对此事做出何种反应。 李晔正想着李昶之事,木景清忽然跑过来,着急地说道:「姐夫,不好了,阿姐她……!」 李晔立刻站了起来,问道:「怎么了?」 木景清道:「刚才,我听到屋里有动静,不放心就进去看了看。阿姐她捂着肚子,疼得在床上打滚。总之,你快去看看吧!」 「你去请那位女大夫。」李晔吩咐木景清,然后自己大步往楼上走去。 嘉柔原本正在安睡,可忽然腹中一阵绞痛,比来月事时的疼痛更加剧烈。她痛得蜷成一团,打翻了床边的小几。她的手抓着身下的被子,只感觉浑身像是火烧一样,痛得不停呻/吟。 李晔推门而入,坐在嘉柔的身边,扶着她的肩膀,叫到:「昭昭,你怎么了?」 「好痛……」嘉柔捂着肚子,汗如雨下,只觉得有骨肉要从身体里面剥离一样。 李晔想喂她喝些水,她却根本没办法入口,只将李晔的手推开,头发都被汗湿了,用力地掐着李晔的手臂。 这个时候,孙灵芫和木景清进来了。孙灵芫立刻走到床边,伸手拉起嘉柔的手,而后又探她的腹部,面色逐渐凝重。最后她说:「师兄,让郡主仰躺,你先抓着她,别让她乱动。」 李晔依言照做,孙灵芫又回头对木景清说:「你去打一盘清水来。」 孙灵芫取了银针,小心翼翼地探入嘉柔的腹部,而后再慢慢地拔出来,目光一滞,银针的顶端竟然是黑的!这说明……李晔看了孙灵芫一眼,她点了点头,又取出另外几根银针,依次扎入嘉柔身上的几个穴道,为她镇痛安神。 嘉柔躺在李晔的腿上,只觉得意识慢慢涣散,闭上眼睛。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一起沉默地看着嘉柔。窗外有微风吹进来,轻轻掀动青帐。李晔沉声问道:「银针为何是黑色的?」他虽不精医理,也知道那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孙灵芫不忍心说,李晔道:「你尽管说实情,我能承受得住。」 「师兄,恐怕我们都想错了。」孙灵芫慢慢地说道,「在拔毒之前,这个胎儿已将郡主身体里的毒吸去一部分,贮藏在胎中。随着它慢慢长大,这毒便会侵蚀它自身,它又会把毒返给母体。按照这个分量,恐怕毒入体已有半年以上的时间。趁着现在月份还不大,你需尽早做个决断。」 李晔的心蓦然一紧。半年之前,她还未嫁入李家,便是有人在云南王府下毒。而她嫁入李家之后,此毒也未解,必是她身边之人?究竟是何人所为? 「这个孩子,会如何?」李晔尽量平静地问道。 孙灵芫深吸了口气:「我在西南行医的时候,当地的伐木人经常为山中的瘴气所毒。有的孕妇为了生计,也不得不跟着进山,但等到发现的时候,毒胎已经很大,母子都没有保住。就算侥幸生下来,也是死胎或者怪胎。」 李晔紧紧抓着嘉柔的手,一言不发。心口仿佛被堵住了一般,呼吸不畅。孙灵芫知道,他表面越是平静,表示他内心越挣扎。这个决定的确艰难,等同于要让他杀子保母。可这个胎儿已经像个毒瘤,不得不除。 v第五十三章[07.25] 木景清端热水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两个人之间诡异的安静,声音也忍不住放低:「阿姐,阿姐她到底是怎么了?前些日子在路上还好好的……」 李晔闭了闭眼睛,只问孙灵芫:「可会伤到她的身子?」 「现在月份还小,是最好的时间。只要将体内的污物排干净,好好休养,便不会有事的。何况你们还年轻……」 李晔的手指留恋地拂过嘉柔的腹部,想起她跟他说到孩子时的神情,万般不忍。他之前就觉得奇怪,既然中毒,这孩子如何会无恙?后来嘉柔跟他说,在李家中毒,中毒还不算深,他才放下心来。原来竟是这个孩子,帮母亲挡去了部分毒。 他的眼睛像是浓墨一样,口气很淡地说:「瑶光,你去准备吧。」 「好。」孙灵芫本还想安慰他几句,但觉得任何话语都太过苍白,还是让他自己静一静比较好。她起身,对还杵在旁边不动的木景清说:「你出来。」 木景清这才懵懵懂懂地跟着她出了房门。然后问道:「你们刚刚在屋里说什么?我怎么一句都没听懂?」 「郡主的孩子,恐怕保不住了。」孙灵芫神色清冷地说。 木景清一下僵在原地,急得抓自己的头发:「为什么?你不是医术很高明吗?你救救她啊!」 孙灵芫说:「她身上的毒,没有那么简单。现在毒已经侵害到胎儿,那个孩子无论如何都保不住了。恐怕她在云南王府的时候,就已经被人下毒。你倒不如想想,谁有可能加害于她。」 「不可能的!」木景清吼道。云南王府怎么可能有人害阿姐!王府只有他们一家人住……他忽然瞪大眼睛,那个时候,柳姨娘和顺娘忽然住进了家里,柳姨娘还被查出是京兆尹的眼线……难道是柳姨娘她们下的毒?可她是如何下的?为何其它人没有事?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他声音干涩地问道。一路行来,他知道阿姐有多在乎这个孩子,路上一直呕吐还在尽力吃东西。她若是知道孩子没有了,怎么受得住? 孙灵芫一边揉着差点被他震聋的耳朵,一边说道:「医者父母心,若有任何办法,我不会不救。但就算是家师,家父,或阿兄在这里,恐怕也会做出跟我一样的决定。」说完,她再不理木景清,径自离去。 木景清靠在房门边的墙上,抬手抱住头。到底是谁下的毒?他一定要去信王府,让阿耶查个清楚。 都城里这段时日一直不太平,先是传来朝廷的军队粮道被断的消息,而后广陵王派人回都城求救,贞元帝紧急命户部调集粮草,可户部磨蹭几日都交不出来,一查才知,国库几乎被贪空大半。 此时武宁侯被人告发,说他跟宫中的宦官勾结,将国库的钱偷运出宫,放在吴记柜坊里。这阵子做生意亏空,钱没收回来,国库自然是填不上了。 武宁侯府被削去爵位,收归兵权,查抄府邸。因为一些老臣的求情,才勉强保得一命。随后广陵王在河朔大捷,本以为此事告一段落,可天子余怒未消,命刑部和大理寺等人彻查国库一案,将相关人等一并抓捕下狱,闹得都城里人心惶惶。 于是,又查出户部度支郎李昶的案子。 贞元帝在甘露殿大发雷霆,将宰相李晔和户部侍郎裴延龄宣进宫,两人进了甘露殿之后,一直没有出来。 东宫之中,太子李诵与詹事府的官员,正讨论选官的结果。 太子詹事本欲说一说此番国库的案子,李诵却道:「圣人没有命我插手此案,所以东宫之内,谁也不得议论。诸卿还是说说,这次的吏部铨选,到底选谁吧?」 詹事没想到一国太子窝囊至此,实在是憋屈。舒王那边动作频频,谁都知道那吴记柜坊分明就是舒王的钱袋子,太子不趁此机会好好打击他的势力,还在这里管这些无关痛痒的事情。 这些年,东宫一直被舒王打压,彼时圣人十分信任他们那派也就罢了,现在圣人的宠信明显已经动摇了,广陵王又打了胜仗,不日班师回朝,正是重振东宫声威的时候。 「殿下,您不能再这样忍让下去了。」詹事把手中的书卷放在身前,跪下道,「纵然您怪罪臣,臣也要说。您才是储君,可舒王一直咄咄逼人要取您而待之,如今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詹事。」李诵喝止道,「你在东宫侍奉多年,还不知道我这里的规矩吗?不得妄言。」 「可是殿下!」詹事叫到。 「好了,我看你是今日累了,先退下吧。」李诵摆了摆手,詹事只得起身,听到李诵又跟其余的官员讨论名单的事。 他走出大殿,连连摇头,恰好看到徐良媛带着宫人过来。 徐良媛脸上笑盈盈的:「詹事今日怎么这么早退殿,不是在跟殿下商议选官的事情吗?难道已经有结果了?」 詹事拜道:「臣……哎,不提也罢。」 徐良媛看着他离去,笑容微敛,走到殿门前站定。大殿内坐着数名官员,正在跟李诵讨论选官的事情,言谈之间,似乎都不大赞同将李晔提拔入中枢部门。 一个官员说道:「李相权势过大,政事堂一时无人可以跟他相抗衡。这时度支员外郎又犯了大案,再递补李家的子侄到六部,恐怕圣人也不会允准。倒不如就如他自己所请,派去大理寺。」 「是啊殿下,大理寺卿刚正。您若惜才,让李家四郎君跟着他磨砺几年,而后再慢慢升便是了。他有当朝宰相做父亲,还怕没有升迁的机会吗?」 众人纷纷附和,李诵想了想,最后还是用朱笔将李晔的名字划去。 一众官员陆续从殿内退出来,经过门边的时候,都与徐良媛互相见礼。徐良媛走进殿中,李诵道:「你来了。」 「妾身来了一会儿,不知詹事为何那么早离去?」詹事虽是太子的属官,但也位高身尊,对东宫一直忠心耿耿。 李诵搁笔道:「他要我趁机对付舒王。可舒王眼下看着受了些挫折,却没有伤到他的根本。我总觉得他在酝酿着其它什么事。这种感觉,就像当年延光姑母那件案子发生前一样。」 v第五十四章[07.25] 徐良媛在他身旁坐下:「就算您不对付他,可现在却是拉拢李相的大好时机。妾身听说,这次李昶的事情,是有人故意告到御前,就是要逼李相站队。」 李诵侧头看着她:「你又是打哪儿听说的?」 徐良媛附在他耳边说了两句,李诵道:「真有此事?」 徐良媛点头道:「那还有假?所以您不如先将李四郎收归到东宫来。」 「可我看过他的文章,中规中矩,并没有十分出彩的地方。到大理寺去,也算合适。倒是崔时照的文章做得更好,后生可畏。我有意让他到东宫来,就在底下的左右春坊里做个侍讲也是使得的。」 徐良媛笑道:「殿下莫不是忘了,这崔时照向来受舒王的器重,哪里需要您为他安排前程?詹事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当年东宫因为延光姑母的案子,元气大伤。忍了这么多年,趁着大郎这次打了胜仗,是该讨些权力过来。」 「那又谈何容易?」李诵叹了一声,「你我认识李谟这么多年,他怎会轻易放弃手中的权力?」 徐良媛垂眸不语。的确如詹事所说,东宫太懦弱了。她却不得不帮儿子争。 李诵又问道:「舒王妃的病可好了?你与她闺中就认识,交情不浅。若得空,还是去探望一番。圣人最不愿见皇室不睦,你表面工夫还是要做的。」 徐良媛点了点头:「您放心,妾身明白,这就去看她。」 她回翡翠殿换了身衣裳,吩咐宫人准备车马。他们从嘉福门出去,途中经过皇城,徐氏将车帘掀开一些,望着沿途的光景。等出了皇城,她对驾车的人说:「先去修行坊。」 车夫有些奇怪,舒王府在永嘉坊,离皇城很近。那修行坊可是在城南,住的都是平民,两者离了十万八千里,可要绕不少路。但他也不敢置喙,只驾马前行。到了修行坊,徐氏扶着女官下马车,走到坊里一家毫不起眼的米铺前。 城中的大商铺都集中在东西二市,为了方便百姓生活,坊中也开了一些小铺子,规模自然不能跟大市相比。因此门可罗雀。 一个男子从门内出来,正弯腰查看米袋里的米,见有人望着这里,转头问道:「这位夫人,您有何贵干?」 徐氏笑了笑,抬手让女官等人退到后面,自己提着裙子走到米铺里,四处看了看:「听说你这里的米都是从吴地来的?你做这行多久了?」 那男子道:「大概有十几年了。不过我这是小本买卖,夫人从何处知道我的?」 徐氏解下腰上的锦囊,从里面拿出一个东西递过去:「你认得这枚印章吧?」 张宪大惊,差点没有拿稳:「这……这是……您从何处得来?」 「家母给的。说是生父当年所留之物,若你认得,就证明我没有找错人。」徐氏淡淡地说道。 张宪躬身道:「请到后面详谈。」 米铺后面的屋子,便像寻常人家的堂屋,张宪恭敬地请徐氏坐下,自己则立在她身前,手中还拿着那枚印章仔细查看。它乃玉石所制,不足半截手指大小,底下刻着一个「李」字。 徐氏说道:「家母说这印章原本是一对,有一枚在我生父的身上,另一枚留给了她,但她一直不曾用过。两枚印章合则为一,你仔细看看,是否为真。」 张宪曾有幸见过两枚印章,取自同一块玉石,所以色泽纹理,皆是一致。这一枚在章首的位置,还磕掉了一角。若是伪造,断不可能连这个都能造得出来,必是真品。他将印章归还,躬身道:「老先生曾告诉我,无论将来谁持这两枚印章出现,就如同他亲临。既然夫人手里有此印章,我等自然供您驱使。」 徐氏点了点头,将印章收了回去:「其实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我需要你们去查,当年火袄教圣女跟当朝宰相李绛之间的往事。」 火袄教曾风靡整个长安城,教徒众多。后来突然被判定为邪教,已销声匿迹多年,都城内外无人敢再谈起。张宪为难道:「这恐怕……有些难。」 「我知道,你们尽力便是。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只需派人到皇城的太庙里,找我的人。」徐氏将手上的一只戒指摘下来,放在桌上,「有任何结果,都尽快告诉我。」 「是。」张宪应道。 徐氏本要起身离去,又道:「你再帮我拿一斤吴米吧。」 片刻之后,徐氏提了一袋米走出米铺,张宪一直送她到门口。女官连忙接了徐氏的米袋,小声说道:「娘娘,皇城里有那么多优质的皇商提供天南地北的米粮,您何须大费周折,跑到这么个小地方来买呢?」 徐氏扶着女官上了马车,坐稳之后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皇商的那些米,中间经过多少道剥削,为了迎合上位者的口味,又花了多少心血,尝着反而失去了原本的那种味道。反而是这些小铺的米,能吃出我少年时的感觉。现在去舒王府吧。」 女官应是,吩咐车夫驾马。徐良媛出身不高,素性简朴,此举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何况眼下广陵王收服了河朔,是国家的功臣。别说区区一袋米,就是金山银山又何尝不是唾手可得?但徐良媛还如此亲力亲为,当为内宫表率。 马车进了永嘉坊,整个坊都被舒王府占据,门口的两只石狮子睁着铜铃大眼,威风凛凛。 女官上前去敲门,合门使进去禀报李谟。李谟正坐在堂屋里,摸着坐在自己膝盖上的白猫,神情阴郁。近来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武宁侯府出事,接着淮西叛乱,虞北玄竟然私自离开河朔,让广陵王打了个大胜仗。 他的脾气变得十分暴躁,时常将府里的长史和幕僚骂得抬不起头。人人都知道舒王最近的心情很不好。 合门使硬着头皮禀报了徐良媛来拜见舒王妃的事。王妃已经被禁止出府很久了,日日被关在自己的院里,对外说是养病,但府里的人知道,其实就是为了上回虞园的事,舒王让她好好反省。 李谟本想拒绝,却改了主意:「徐良媛是代替东宫来的。既是东宫的一番好意,你领着她去见王妃就是了。」 v第五十五章[07.25] 李谟跟李诵这些年一直不冷不热的,但表面工夫还是要做。上回,虞园的事情刚刚发生,徐良媛就来过一次,被他拒之门外。此事被韦贵妃知道了,还怪他不通情达理。现在事情已经平息下来了,也是时候放了崔清思了。 合门使得了舒王的令,马上到府门前,领了徐氏前往崔清思的院子。崔清思的院子居北,园子里百花齐放,争奇斗艳。唯独有大片的花圃,大概未到花期,只有一片绿油油的根茎叶子,徐氏看不出是什么。 还是合门使说道:「这一片都是牡丹,当初建府的时候,舒王就命人在此处种下了,还叫花匠精心饲养。王妃一直很喜欢。」 原来是牡丹。只怕舒王妃并不喜欢,甚至厌恶。但只能装作喜欢罢了。 崔清思坐在凉亭之中,华服在身,神情和侧影却显得冷清。这么多年过下来,她的心早已经麻木了。 徐氏走过去,说道:「你近来可是清减多了。坐在这里赏花喝茶」 崔清思抬起头,看到她十分意外:「你如何能够进来的?」 徐氏在她对面坐下,旁边的婢女连忙给她上了茶水:「我已经跟舒王说过,是他准我进来的。王妃,那日你进宫跟我谈起往事,我只当你是在受苦,哪里知道你竟然真的做傻事……哎,你我相识多年,我真的不忍见你越陷越深。」 崔清思拂了拂衣袖:「我并不后悔自己所作的事。当年崔清念被那贱婢推入水中,回家却诬赖是我所为,将我弄得声名狼藉。我何其无辜?你难道就不恨她?当年太子跟舒王为了争她,差点撕破了脸面。可笑的是我们,从来不曾被那两个男人看在眼里。」 徐氏脸上的神色亦黯了黯。 其实当年这桩事,是先皇后命她暗中做的。先皇后的目的很简单,只要让崔清念离开都城,离开那兄弟俩,使他们断了念想即可。可她为了让这姐妹俩反目成仇,更不想舒王捧着崔家,所以特意买通了崔清思的近身婢女。 先皇后已经离世多年,那个婢女也死了,再没有人会知道真相。 天上悠悠地飘过几片白云,徐氏的面色淡如清风:「我不恨她。因为我从来不会把希望寄托在男人的身上。」 崔清思低头惨淡地说:「是啊,你还有子傍身,可我呢?什么都没有。不过,崔清念也别想好过。」 「你还做了什么?」徐氏惊道。 崔清思面不改色,只让亭中的下人都退出去,神秘地凑到徐氏耳边:「我跟你说过那个柳氏其实是曾应贤埋在云南王府的眼线吧?从知道崔清念打算回都城开始,我便让柳氏买通府中的婢女,偷偷在她平日所制的香料中混入破血丹的粉末。我让尚药局的人将那破血丹制得无色无味,根本不会被人发觉。此外,我还添了蜈蚣粉和麻黄。患有心痹症的人,长期使用,便会不知不觉地病情加重。等再过个几年,她便会死了。」 话说完,崔清思退开看着徐氏,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怎么,你害怕了?其实你跟我一样想那个女人在这世上消失吧。我只是做了你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 徐氏觉得不寒而栗。她原本所了解的崔清思根本不是这样人。 年轻时,她连一只蚂蚁都不敢踩死,性情温柔无害。这些年,她嫁给舒王,却始终没有子嗣,只能依附于舒王,暗中为他做了很多见不得光的事。当年的那个崔清思,早就已经死了。 现在这个,只是舒王妃。 崔清思敢告诉她这些,自然是不怕她去报信的。她也的确不会。 「我能来看你,说明舒王已经打算放了你。你需记得进宫向贵妃娘娘请安,她最近总在我面前念叨你。」徐氏转了话锋说道。 「他不是要放了我,而是他最近麻烦事多,终于需要我了。」崔清思早就看破了一切,因此口气也漫不经心。她本想继续刚才的话,可看到站在廊边的两个侍女忽然身体一僵,转而又强装镇定的样子,便知道是李谟来了。 「你知道这次李昶的事之所以被揭发出来,是因为李绛不肯配合吧?你们东宫就不想趁机拉拢李绛?」 徐氏心念一动,仍是说道:「你说笑了。太子的为人你很清楚,一直与世无争,做好分内之事,哪里还有拉拢当朝宰相的心思。李绛维持中立多年,也不是那么好拉拢的。」 「我劝你们最好也跟李家撇清关系。李绛的麻烦事还不止这些呢。」崔清思扬了扬嘴角,凑到徐氏耳旁,「认识多年,我才告诉你这些。舒王正在查当年尚药局的孙奉御,是否还在人世。」 徐氏听了心中大惊,孙奉御不是当年帮助萧太子妃接生的那个人?他被卷入延光公主的案中,最后以死谢罪,难道是诈死?他的后人,莫非知道太子妃所产下的孩子,如今身在何处? 徐氏有种预感,这件事恐怕还是与李家有关系。舒王想要扳倒李绛的,并不是当初他与火袄教圣女有私情的那件事。而是这件牵连更大,几乎能掀翻整个皇庭的大案。延光一案,受到牵连者多达几千人,是当之无愧的本朝第一案。 多少人因此飞黄腾达,又有多少人因此命丧黄泉,整个家族一蹶不振。 她忽然坐不下去,起身向崔清思告辞。 等到她走远,李谟才从暗处走出来,手里还抱着那只通体雪白的猫儿。猫儿慵懒地叫了两声,李谟便放开手,让它自己去花丛间玩耍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来的?」李谟走到凉亭里,坐下问崔清思。 崔清思行礼:「不过是感觉到猫身上的味道,知道您就在附近。」刚才她可是吓出了一把冷汗,幸好李谟是后面才来的,若是听到前面,她还不知会是什么下场。 其实这个男人冷漠到了骨子里。要说年轻时,他对崔清念可能真的喜欢。但这么多年过去,纵然有些放不下,也决计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影响他的野心。 但崔清念与她到底是不同的。崔清思只是不想节外生枝罢了。 v第五十六章[07.27] 「你既然知道我在,还把那件事告诉徐氏,意欲何为?」李谟沉声问道。 崔清思不慌不忙地说道:「李绛不知好歹,不肯被我们收买,难道等着他去投靠东宫吗?妾身这么说,徐氏不傻,东宫肯定也会着手去查当年的旧事。那个孩子便如同所有人心里的一颗毒瘤,人人都想将他除去。到时,未必需要您动手了。」 李谟听完之后,脸色并不是愉悦,反而有些阴沉,好像想到了什么不太开心的往事。 对于他的阴晴不定,崔清思已经习以为常,所以也并未太在意。 春日的天气如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刚才还是晴空万里,忽然之间就飘过一阵乌云,哗啦啦地下起了雨。 嘉柔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被放进油锅之中烹煮。等她慢慢睁开眼睛,屋中点着灯烛,烛光透过青帐照在她的脸上,暖融融的。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腹中空落落的,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她下意识地捂住肚子,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先前那种剧烈的疼痛已经消失了,到底是那位女大夫医术高明,还是……?她猛地坐起来,着急地叫了一声「玉壶」,才记起玉壶没有跟来。 此时,传来开门的声音,李晔端了饭菜进来。嘉柔已经整整睡了两日,此前,孙灵芫配了一味药,让她服下,腹中的胎儿便从身下排出,看起来就是个发黑的血块。 她在睡梦之中,好像也感应到了,挣扎痛哭,李晔全程都紧紧地抱着她。孙灵芫还看到,师兄似乎也落泪了。这让她十分震惊,师兄外柔内刚,认识这么久,还从未见他为何事何人,伤神至此。 孙灵芫为了辨明药的具体成分,征得李晔同意之后,将那个血块拿走了。 「昭昭,你醒了?」李晔看到帐内的人影,轻声问道,「我煮了一些粥,你肯定饿了,吃一些吧?」 嘉柔的手撩开帐子,冰冷地看着李晔,问道:「孩子呢?」 李晔还没准备好如何告知她真相,只将托盘放在床边的小几上,说到:「你现在身子虚弱,先吃点东西,再慢慢说。」 「我问你孩子呢!」她一把抓住李晔的手臂,大声地问道。 李晔沉默着没有回答,也不敢看她的眼睛。而这短暂的沉默立刻就让嘉柔明白了。她的手剧烈地颤抖,一字一字地问道:「是你们杀了它?」说完,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昭昭,你听我说。」李晔尽量克制地说道,「你怀着孩子的时候,体内的毒已经被它吸收了一部分。现在月份还小,对你的身体不会有太大的伤害,所以我……」李晔话还没说完,嘉柔就放开他的手,满脸惊痛:「所以你就杀了它?」 李晔知道她肯定承受不了,这两日一直盼着她醒,又害怕她醒。现在看到她这样的反应,心里又痛又急,倾身过去,欲抱着她。嘉柔却迅速爬开,一个人缩在墙角,泪流满面:「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它也是你的孩子,是我的心头肉啊!老夫人明明说没事了,就算它中了毒,难道你不能想办法救它吗?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当初你为了广陵王抛下我们母子,现在又杀了它。是不是对于你来说,我们母子就是累赘?」 「不是这样的。」李晔知道她是悲伤到了极点,才会这样说,只想过去抱着她,分担她的痛哭。但他一企图靠近,嘉柔就用力挥开他的手,吼道:「你别碰我!」 李晔守了她两天两夜,都没有合过眼。被她这样用力一挥,手脱力打翻了床边的小几,杯盘都落在了地上,「乒乒乓乓」地碎了一地。 他的手也被滚烫的粥和汤所烫,一阵火辣辣地疼。 可他没有离开。这个时候,他是不能离开她的。 「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嘉柔忽然用力地推他,一直把他推到床下,歇斯底里地喊道,「你有什么资格杀了我的孩子!你有什么资格替我决定它的去留,我恨你!」 前世,她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失去了一个孩子。这次经历过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把它保住。她小心翼翼地呵护,每天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她这一路上都在想,它生下来以后会是何等的活泼可爱。女肖父,男肖母,肯定都很漂亮。 可又是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这个孩子没有了。纵使有千万般理由,也不该瞒着她这个母亲,将孩子夺走。这样巨大的打击,几乎要摧毁她全部的意志。 她甚至想要一死了之。 李晔看着她俯在床上崩溃地大哭,想靠近又不敢,生怕引起她更大的反应。只能杵在床边,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揉碎了。 木景清和孙灵芫听到屋里的声音,连忙跑进来查看。看到屋中的情形,都吓了一跳。孙灵芫将李晔劝了出去,木景清则叫小二进来收拾。小二嘀咕道:「可惜了这粥和汤,我看那位郎君亲手熬了两个时辰呢。」 木景清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小二就退出去了。 木景清坐在床边,轻声道:「阿姐,我肩膀可以借给你靠。你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吧。等哭完了,就赶紧好起来。」 嘉柔抱住他的肩膀,伏在他肩上大哭。 他抬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眼眶也慢慢红了,低声道:「阿姐,我知道你难过。可你也不能全怪姐夫。孙大夫说了,小娃娃中了毒,就算勉强生下来,肯定也是死胎或者先天不足。而且它越大,对你的伤害也越大。姐夫也是没办法啊,要他在你跟娃娃之中选,难道他为了娃娃不顾你吗?我昨夜看到他在后院,亲手埋了一个拨浪鼓和一个小木马,眼眶通红。他也很难过呢。」 嘉柔哭得更伤心。她知道不能怪李晔,一切都是那个下毒的人所害。可她只能把心里的情绪彻底发泄出来,悲伤难过都发在他身上,否则她会疯掉的。 她慢慢地平静下来,擦干眼泪问木景清:「我在蔡州的时候,老夫人明明说毒已经除了,为何孩子会中毒?」 v第五十七章[07.27] 木景清用袖子给她擦眼泪,说道:「孙大夫说,她们之前都想错了。以为你中毒尚浅,又发现得早,那时候娃娃也没有任何的异常。可随着它慢慢长大,才发现不对。它早就把你身体里的毒吸走,之后又会发作,所以那时你才会那么痛苦。」 嘉柔一下就明白过来:「这么说,我中毒的时日应该比老夫人说得要长许多?是不是这样?」 木景清点了点头:「恐怕在南诏的时候,就有人在下毒了。可我想来想去都不明白,王府里没有外人,难道是那个柳姨娘搞的鬼?那也太可怕了,我们竟然都没有发觉。我已经写信告诉阿耶和阿娘,要他们彻查。」 嘉柔仔细想了想,又觉得哪里不对劲。柳姨娘为何要害她? 前世她应该也是中毒了,所以一直不能怀孕。后来没有再被下毒,所以体内的毒素慢慢消失了,才有了那个孩子,说明中毒并不深。这辈子显然比上辈子要严重,从南诏到长安,这毒一直没有停止过。 玉壶是绝对不可能下毒的。陪嫁的那些婢女和仆妇,也没机会接触到她的贴身之物,她用的都是从南诏带来的……她忽然愣住,阿娘每隔一段时日就会从南诏给她寄送大堆的东西,香料,药草和澡豆,她也一直在用。若说区别,这就是上辈子跟这辈子的区别。 难道……毒就下在这些东西里头? 「阿弟,我问你,你离开南诏的时候,阿耶和阿娘真的一切都好吗?」嘉柔认真地问道。 木景清不知她为何有这一问,回答道:「都很好啊。」 「就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也许是他们瞒着你,不想让你知道?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被你忽略的细节。」嘉柔又问道。上辈子,阿娘跟她之前只是互通信件,一次都没有见过。阿弟来看她,也是每回都说家里好。后来南诏被攻破,阿耶和阿娘已经无家可归,宁愿居于蜀中都不肯来找她…… 她一直以为是他们怪她,可如果那个时候阿娘已经病入膏肓了?或者快死了呢?嘉柔的心猛地收紧,眼睛直盯着木景清,希望他能快点想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将她这些零星的念头串起来。 木景清喃喃道:「你这么说的话,是有些奇怪。常嬷嬷好像偷偷去请过慧能老头,但是他云游去了,就没请到。」 是了!有什么事需要请到慧能大师?肯定是请他去看病的! 嘉柔抓着木景清说道:「阿弟,我怀疑下毒的人,是要暗害阿娘。我现在不能骑马,你马上回南诏去,最好能请动孙大夫与你同去。那毒普通的大夫肯定看不出来,所以常嬷嬷才要去找慧能大师。」 木景清听她所言,十分震惊。可转念想想,下毒之人害阿姐做什么?的确是阿耶和阿娘才更有可能! 「可阿姐,你这儿……」他迟疑道。 「你别管我!我没那么容易被打倒的。」嘉柔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手握紧成拳,「我一定会好好活着,让做这一切的人付出代价。」 孙灵芫带着李晔走到楼下的大堂,看了看他的手,默默去拿了药箱过来。李晔坐在食案边,一只手按着额头,任由孙灵芫为他上药包扎。 他已经麻木得感觉不到什么疼痛了。 孙灵芫说道:「这是你们的第一个孩子,郡主难免心痛。她只能将所有的情绪发泄在你身上,等她想通了就好了。」 李晔摇了摇头,黯然道:「是我无能。没办法保护她和孩子。如果我早点发现,也许孩子……」 孙灵芫一边包扎一边说:「记得以前在山上,师兄带着我和阿兄去山林中练习射箭。阿兄贪玩,非要去追一只兔子,后来差点迷路,天黑都没有回来。还是师兄找到了哇哇大哭的他,把他背回来。老师要责罚,师兄就跪在那里替阿兄求情,说一切都是你的错,你没有保护好我们。」 山中的日月,大概是他们此生最无忧无虑的光景了。老师虽然严厉,但也教给他们立世的根本,谋生的手段。她现在最想回去的,就是那段时光。 「师兄,你总习惯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其实你也不过是一介凡人,哪能面面俱到呢?谁会想到那下毒之人如此阴损,你别太苛责自己了。」孙灵芫叹了一声,起身站起来,「我检查过了,在郡主体内的应该不是普通的破血丹。但这里条件有限,我暂时无法一一分辨。还需一点时间。」 李晔点了点头,这个时候内卫进来,伏在他耳边说话。 「有这种事?」李晔脸色一变,看到孙灵芫,没有继续说,只跟着内卫去了门外。 孙灵芫便提着药箱到后面的厨房去了。 这里有个药炉,她让小二在此煎药,又不放心,亲自来掌着火候。她其实好生羡慕木嘉柔,能将一向清冷矜持的师兄逼到近乎崩溃,必定是心里爱惨了她吧。 木景清从楼上跑下来,四处找不到孙灵芫,听说她在后厨,立刻找过来,一下子拉住她的手,说道:「你能跟我回一趟南诏吗?有很紧急的事。」 孙灵芫皱眉:「我去南诏做什么?你放手。」 「我刚才跟阿姐说话,发现这毒可能不是下给阿姐的,是下给我阿娘的!可能我阿娘的情况,比阿姐还要严重。你就当发发慈悲,跟我走吧?云南王府肯定不会亏待你的。」木景清诚恳地说道。 孙灵芫觉得他莫名其妙,要甩开他的手。木景清干脆把她打横抱了起来:「没时间跟你解释那么多了,先跟我走。」 木景清将孙灵芫抱到后院,着人去备马车。 孙灵芫怎么肯乖乖就范,她伸手袭击木景清的头部,被木景清轻易地躲过。她又要攻击木景清的颈部,木景清把她放下来,一把抓着她的手:「我就是请你去救人,你用得着下狠手吗?」 「我要去都城,不会跟你去南诏。看在你是师兄内弟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但你不要再得寸进尺。」孙灵芫冷冷道。 木景清皱眉看着她。其实他可以把她直接打晕了带走,但是这个女子性格倔强,就算把她绑到了南诏,没有办法让她心甘情愿救阿娘,也是枉然。 「要怎样你才肯答应?我阿娘可能真的会死的。」他重重地说道,「若寻常的大夫有办法,我也不会找你。」 v第五十八章[07.27] 孙灵芫双手抱在胸前:「别这样看着我,你我本就是萍水相逢,我留在此处,也不全是为了救人,还有要去长安见兄长的私心。所以我不能去救你阿娘。若这世上人人得了重疾,便要我千里迢迢去救,我岂非要累死了?」 「你!简直是铁石心肠!」木景清气道,「说你是女菩萨的那些人一定是眼瞎!」 孙灵芫不为所动,任由木景清气呼呼地走了。 此时,李晔跟护卫站在客舍后面的廊下,这里临近马厩,没什么人,方便说话。刚才李晔之所以从屋中出来,因为护卫说道孙从舟失去了踪影,他不想被孙灵芫听见。 护卫道:「那日孙大夫到城中买药,而后就一直没有回到王府。我们已经在城中找了两日,都没有查到他的消息。另外二郎君已经被押入刑部的大牢候审。」 李晔神色略有些疲惫,最近接二连三所发生的事情,也已经到达他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他不过是在强撑着而已。到底是什么人会抓走孙从舟呢?他在民间和都城都没有什么名气,莫非是有人发现了自己的身份,所以抓走他? 若如此,需得尽快赶回都城才是。但瑶光却不适合跟他们一起去了。 护卫又说道:「另外东宫的徐良媛传话给您,让您做好准备,贵府可能会有大麻烦。」 「什么麻烦?」李晔接着问道。 「这次二郎君出事,有人落井下石,向圣人告发当年火袄教圣女跟李相有私情的事,还说二人育有一子。前几日,圣人将户部侍郎和李相叫进宫中,严厉训斥了一番。李相为避风头,这两日称病在家。」 火袄教当年大兴之时,在都城有数十个处所,教徒达上万人,延光长公主和太子妃也曾是教徒之一。后来延光长公主出事,牵连甚广,火袄教逐渐衰败下去,更是被定为邪教,在都城之中销声匿迹,怎么父亲会跟火袄教的圣女有关系? 此人的目的是要重提火袄教,还是延光旧案? 「姐夫,你在这里,要我一顿好找!」木景清终于找到李晔,李晔便先让那个护卫退下去了。 「怎么,找我有事?」李晔问道,「可是你阿姐……」 木景清连忙摇了摇头:「阿姐无事。倒是我刚才跟阿姐说话,觉得这次的事有些不对劲。」 李晔沉吟片刻:「说来听听。」 「阿姐说,那毒可能不是下给她的。我想想也是,阿姐从小生长在南诏,从没有与人结怨,别人为何要害她一个小女子?也没有任何好处。可能是要暗算阿耶或者阿娘,阿姐只是受了牵连。我们想让孙大夫一起回南诏,查清楚事情的真相。可她死活不肯。想来想去,也只有请姐夫帮忙了。」木景清重重一拜。 李晔觉得嘉柔的分析有道理。云南王战功彪炳,驻守边境多年,树敌不少。云南王妃年轻时在都城又是数一数二的佳人,引得当朝的太子和舒王都为她倾倒。若说嘉柔是在云南王府就中的毒,倒是有可能是被牵累的。 瑶光说此药无色无味,一般的大夫可能都发现不了。 「听闻崇圣寺的慧能方丈,也十分精于医道。」李晔建议道。 「的确。可阿娘派人去请过,慧能老……大师云游去了,不知归期。我就是担心她中毒已深,不能耽搁,所以才想请孙大夫去看看。」木景清委屈地看着脚尖。 他是云南王世子,又素来骁勇,其实平日对他暗送秋波的女子也不少。可偏偏遇到孙灵芫,真是半分不给他脸面。他感觉到深深的挫败感。同时心中又暗自拿自己跟李晔对比了一番。 他虽然不太通男女之事,但看得出来孙灵芫对李晔可不仅仅是师兄妹之情那么简单。她对旁人都冰冷如霜,唯独待李晔不同。他跟李晔之家,不仅仅差了年岁,还有气质,阅历以及举止。大概看起来就像个毛头小子吧。 李晔无法替瑶光决定去留,但瑶光如今不合适再去都城,卷入这趟浑水里。他有种预感,一阵巨大的风暴将要席卷长安。身在风暴圈以外的人,还是不要再踏进去了。 他对木景清说:「我与她说说,但未必能说动她。你等我的消息吧。」 木景清高兴地应好。由李晔去劝,至少就有六七成的把握了。 孙灵芫仍是在后厨里面看着药炉,那炉子上放置瓦罐,她一只手拿蒲扇扇着,另一只手撑在下巴上发呆。直到看见走进来一个清瘦挺直的身影,站定在她面前。 孙灵芫连忙站起来:「师兄,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君子远庖厨。」 「我有件事想同你商量。」李晔说道。他的气质十分随和,可眼神里时常透露出淡泊疏离,其实是很难靠近的人。他的心更是如海一样,深不可测。 「师兄尽管说,我尽力便是。」孙灵芫想也不想地就应下来了。同门之时,她和阿兄受了师兄那么多的照拂。若不是父亲临终之时所说的事,阿兄也不会无法面对,选择离开。 等李晔说明了来意,孙灵芫道:「师兄希望我去南诏?可是阿兄他……还在都城等我。」她只能拿孙从舟当做借口。其实是不想这么快离开他的身边。当年一别,便是数年不见。好不容骊山重逢,却又只能匆匆聚散。 她有时觉得人生无常,不知下一次的别离会不会就在眼前,所以只想珍惜当下,不去计较太多感情的得失。 「我刚得到消息,开阳已经离开都城了。所以就算你去,也遇不到他。」李晔平静地说道。他不得不撒这个谎,否则也是多一个人担心。孙从舟的下落,他有个大概的猜测,但不会告诉孙灵芫。 孙灵芫垂下头,半晌才开口:「既然如此,若师兄希望我去,我便去。可云南王妃中毒的程度恐怕比郡主深得多,或许我也无法救她。」 李晔看着她,平和地说道:「你肯去,我已经十分感激了,至于结果,是天命。若他日你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玉衡能力所及,定不推辞。」 v第五十九章[07.27] 孙灵芫摆手道:「师兄,你言重了。回去以后,记得自己万事小心。」她有意提醒李晔当年之事,又觉得知道此事的人几乎都不在了,恐怕最后也会尘封入土,再不被人提起。 而她和阿兄,说白了只是被父亲收养的两个孤儿,父亲也从未提过要他们报仇之事。只是中间隔着人命,隔着那么多的恩怨,实在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 木景清和孙灵芫当天就收拾了东西,离开洛阳。嘉柔身体还虚弱,又沉浸在丧子之痛中,也没有去送他们,由李晔代劳。 等他们走了,李晔回到客舍中,独坐在大堂沉思。 都城现在很不安全,舒王那边可能想通过火袄教和延光旧案,再次打击东宫。他不能坐视不理。 何况开阳不知所踪,所以他要尽快赶回去。 可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也不可能抛下嘉柔,所以只能将她带回去,暂时安置在骊山别业之中,让白虎他们守着她。万一生变,也可护着她离开。 他抬头望向二楼那间屋子,房门紧闭,想到她之前对他的抗拒和指责,心中内疚不已。他当初拜入老师门下,承蒙师恩,不敢违逆他老人家临终所托。若他尽力了,最后却未能完成老师的心愿,想必老师在九泉之下也不会怪罪他。 他若是逃避,怎么对得起那数年老师的倾囊相授,李淳的知遇之恩。 何况这局,他已身在其中,就算现在想退,也万不可能退得出去。 他正想着,那两道房门忽然拉开了,嘉柔穿着一身胡服,从里面走出来。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像是只兔子一样。 李晔连忙站起来,顺着楼梯上去,在楼道上与她四目相对。两人在房中时曾激烈相对,两个人都心怀愧疚,谁也没开口。 最后,还是嘉柔移开目光,淡淡地说道:「我有些饿了,想吃东西。」 李晔喜出望外,上前拉着她的手说道:「你身体未痊愈,想吃什么,只管告诉我,何需亲自下楼来?」 嘉柔注意到他手上包着纱布,想来是她推他时,碰翻那些滚烫的汤粥所致。她心中本是充满怨气,前世和今生,都没能保住腹中的孩子,在她不知情的时候,孩子就失去了。 但李晔又何其无辜。 他既然追随广陵王,就有他的使命和责任。若是连那些他都可以放弃,这个人又有何原则和底线可言?她喜欢的男人,向来是俯仰无愧于天地的。 「在房中闷得久了,下来走走。」嘉柔轻声道。 「也好,我扶着你。」李晔揽着她的腰,小心翼翼地扶她下楼。她坐在大堂上,李晔又叫了小二过来,问她想吃什么。她现在饥肠辘辘,什么都想吃,于是点了满满一桌的菜。 李晔就看着她吃,脸上终于有了笑容。他就怕她想不通,不肯进食,如今这样就很好。哪怕她不想理他,只要肯善待自己,他就心满意足,别无他求了。 嘉柔慢条斯理地吃着,突然问他:「阿弟他们走了?我们什么时候回都城?」 「嗯,我送他们走了。」李晔说道,「回都城的事不着急,等过两日,你养好身子。」 「我已经没事了,只要不骑马,乘坐马车,路上再好好休息,很快就会痊愈。你选官的结果就要出来了吧?在外耽搁太久,大人也会怪罪的。何况广陵王也要班师回朝了,我想舒王那边的人,不会善罢甘休吧?」嘉柔说道。 李晔注意到她的目光和神情与从前有些不同了,担心地握着她的手:「昭昭,我不想你因为我,而卷入到这些事情中来。你还像从前一样,可好?」 嘉柔却摇了摇头:「我以前也一直以为可以与世无争地跟你在一起生活。但你的立场和身份决定了我们不可能过那样的日子。而且你看,我云南王府忠君爱国,我家人从未有过害人之心。可那些人呢?却还是屡屡把黑手伸到王府来,害我失去孩子。难道善良就可欺?我不想再坐以待毙了。」 李晔说道:「这件事交给我。我不会让那人逍遥法外的。」 嘉柔只是看着李晔:「我知道你想保护我,可这件事我必须参与。我不想再收起羽翼,任人宰割,像当初的云南王府一样。」她前世便是自欺欺人,总觉得就算守在一方天地中,只要有自己喜欢的男人就好。 可不会因为他们避让,敌人就放过他们。这是她两辈子才悟出的道理。 「昭昭。」李晔无可奈何地叫了一声,知道改不了她的主意。她骨子里是个很倔强的人,认定的东西,不会轻易改变。其实这点,他们两个人很像。 「答应我,别让自己涉险。这是我唯一的要求。」 嘉柔点了点头,夹了一块肉放到李晔的碗里:「你也多吃一些。这肉肥瘦正好,咸淡适中。」 李晔知道她不怪他了,用筷子把肉夹起来吃了。他向来不辨味道,却也觉得这肉可口。 入夜之后,舒王府仍是歌舞升平。灯火如星河般,照耀着这座恢弘的府邸。 李谟请了一帮梨园弟子,在堂屋里演奏,还邀请了几位当朝的重臣和年轻的官员共同饮酒赏乐。李谟手中晃着夜光杯,喝了口葡萄酒,嘴角噙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好像没被近来接二连三的事影响心情。 拍羯鼓的伶人技艺高超,节奏上乘。玄宗善羯鼓,常以鼓声指挥整支乐队,那之后这个传统便在梨园延续了下来。 一曲终了,叫好声不断。伶人退出堂屋,众人把酒言欢。崔时照敬佩末座,听到吏部尚书说:「崔家郎君年少有为,此次选官,竟被太子殿下亲选入詹事府,前途可期啊。」 崔时照不卑不亢地拜了一下:「尚书谬赞。太子殿下抬爱,晚辈才疏学浅,怕无法担此重任。」 在首座的李谟听了,侧头过来,微微笑道:「子瞻过谦了。既是太子殿下亲自提拔,便是对你的看重,进中书门下也是你将来努力的方向了。」他于崔时照,更多是位高权重者提携后生之意,所以一贯叫他表字,而不像姑父一样唤家中的辈分。 v第六十章[07.27] 这点,也让崔时照清醒地认识到,崔家在舒王的心中半点分量都没有。他去詹事府做事,对于李谟来说,便如在东宫安了一个眼线,怎么会不乐意? 「是。」崔时照应道。 在座众人各自议论。 「李相这回是真的麻烦了。也不知圣人要给度支员外郎定个什么罪,连李相的幺子都没资格排进秘书省,反而去了大理寺给人看卷宗。不知是否被其兄所累。」一个年轻官员暗自摇了摇头。 「李四郎本就资质平平,能选上官,估计还是因为广陵王力荐的缘故,要我说大理寺也算不错了。等此番广陵王班师回朝,圣人免不得还要再嘉奖。」另一名官员低声应和。 坐在他们前面的人回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谁都知道广陵王大捷,最不开心的便是舒王。敢在舒王府提这个,简直是不要命了。那两人齐齐不言,低头饮酒。 这时,齐越走到李谟的身边,低声说了几句。李谟起身道:「本王去更衣,你们各自尽兴。」 众人亲身相送,李谟大步离开了席位。 崔时照看着他二人离去,目光深沉,也跟着起身。 等李谟走到院子里,看到崔时照跟出来,和气地问道:「子瞻有事?」 崔时照看了齐越一眼,对李谟道:「姑母说,姑父正值用人之际。以后我去东宫,也会全力效忠于姑父。我知道姑父的爱护之心,从不让我沾手过问府上的事。只不过欲成大事者,手自然是不能太干净的。姑父何妨试我一试?」 李谟饶有兴致地看着崔时照,从前就知道这个内侄心性不同常人,眼下看来,还真是孺子可教。他也不避崔时照,对齐越说:「怎么样?可问出来了?」 齐越道:「严刑逼供了两日,那人快撑不住了。可是咬紧牙关,硬是一字都不肯吐。」 「倒是够硬气的。」李谟双手背后,「走吧,本王亲自去看看。子瞻同来。」 齐越在前面带路,李谟跟在他后面,崔时照则在最末。等进了一间柴房,齐越按动了机关,墙壁打开,里面竟然别有洞天。朝廷是不兴私刑的,可每个府邸难免都有这样的密室或者密道。权势滔天的人家,哪个没有一些秘密。 里头是做成牢房的模样,阴暗潮湿,全靠墙上的火杖照明。 等走到深处,便听到惨叫声,好像有人正在受刑。 十字的木架上用铁链绑着一个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男子,看不清长相。他被打得皮开肉绽,刚刚晕过去,一个壮汉提了一桶水泼到他头上,他才勉强动了动。 崔时照从未见过真正的动私刑是什么模样。这些上位者,捏死一个人,真像踩死蚂蚁一样容易。 齐越搬了长木凳来给李谟坐。李谟坐姿优雅,仿佛与人闲谈一样:「怎么,你还是不肯招吗?」 木架上绑着的人,有气无力地说道:「你们找错人了……我……不认识什么孙淼……」 李谟笑了一下,低头捋着玉佩上的穗子:「你的养父曾是宫中尚药局的首席奉御,医术高明。他帮着先太子妃接生了一个孩子,我只需知道那个孩子的下落,不会为难你。」 立在李谟身后的崔时照心中一惊。难道说的是元太子妃萧氏的事?他听父亲说过,萧氏当初行为放浪,与多人私通,怀有身孕,偷偷回了公主府养胎。临产时,请了孙淼前去接生,却还是被太子知道,下令杀死那个孩子。 孙淼就偷偷带着孩子逃离了公主府,金吾卫满城追捕。后来人们在曲江池中,打捞出孙淼的尸首,说他乃是畏罪自杀。原来他还活着?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人坚持道。 「看来你真的是不怕死。不过是人就会有弱点,我听说你有个妹妹在扬州行医,生得如花似玉。不知道一个姑娘家,是否骨头能像你一样硬?」李谟淡然地说道。 那个一直很平静的人忽然身体用力地往前倾,可惜被铁链束缚住,他叫道:「你别乱来!」 「本王也不想乱来,只想知道那个孩子的下落。你若说出来,本王绝不找她的麻烦。」 被绑之人双手微微握紧,然后慢慢地说道:「舒王如此英明,怎会不知,那孩子万不可能被容于世?」他喘了口气,接着说,「父亲与太子妃也没有过硬的交情,只不过迫于延光长公主的威势,不得不听命将孩子抱出了公主府。他自然是将孩子杀了,自己逃命。」 李谟一震,仿佛不能相信。原来还是死了……难怪这么多年,连蛛丝马迹都没有。 他跟萧氏认识在她嫁给李诵之前,两人也有过肌肤之亲。当年延光长公主的案子,是他一手主导。圣人赐死萧氏时,也是他亲自将圣旨送到东宫。他还亲耳听到萧氏说,那个孩子已经死了,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是啊,怎么可能有关呢?她有许多男人,常常夜宿在公主府,连太子都无法容忍她的放浪。她生下孩子之后,孙淼便抱着孩子逃走,可东宫一直派人追杀,最后孙淼的尸首被发现。 这些年他越想越觉得萧氏死前的笑容不同寻常。她为何要特意跟他说那番话?恐怕是欲盖弥彰。萧氏跟旁人如何他不清楚,他们之间有过的次数却也不少。虽然每次都是她主动勾引,但他亦有可能是那个孩子的生父。 尚药局的奉御说,他的身子在奉天之难的时候伤了根本,所以无法再有子嗣。那个孩子,或许是他唯一的血脉。所以当他知晓孙淼尚且活在人世,心中又升起几分希望,这才抓住孙从舟拷问。他不是为了扳倒太子,只想知道那个孩子的下落。没想到,竟是这般结果。 李谟忽然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也没说放了孙从舟,只扶着齐越站起来,慢慢往外走。 崔时照回头看了孙从舟一眼,也跟着走了。 【卷三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妖孽相公逗娘子》卷一 作者:夏初 02、《妖孽相公逗娘子》卷二 作者:夏初 03、《妖孽相公逗娘子》卷三 作者:夏初 04、《妖孽相公逗娘子》卷四 作者:夏初 注2: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