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假虎威小娘子 卷二》 第一章 【正文开始】 入宫的日子到了。 周钰娴进宫,虽说是走个过场,但该重视的自然要重视。 方氏天儿没亮就起身,为娴姐儿备马车备嬷嬷地连轴转,忙到卯时把人送走了方坐下来歇一口气。苏嬷嬷一面替她揉着肩一面有些心疼她:「夫人这些日子为着大公子的亲事和姑娘选秀,劳心劳力的,人都憔悴了许多。在这么忙下去,怕是身子要吃不消的。」 能吃得消么?才操持完婚事又得打点女儿选秀,还得掌着周家上下,铁人也要垮。 苏嬷嬷不是旁人,自幼伺候方氏,那情分说是与方氏情同姐妹也差不离了。见方氏累得坐那儿就脸发白,不由提议道:「明儿公主娘娘去白马寺进香,少不得也要一个月才回。左右少奶奶与公子夫妻和睦,夫人也放心,跟去歇两天吧。」 「那怎么行?」方氏哪里不想歇歇?「娴姐儿这不是要进宫么!」 虽说宫里十之八九不会留人,但方氏心道她家娴姐儿生得那般出众,总有人慧眼识珠。 这事儿往年不是没有过,方氏心里清楚。若真不凑巧,周钰娴被宫里哪位给看中了指给什么人,她周家照样得给。嘴上劝慰着女儿说不会有事儿,方氏的心其实悬着。 这里头,其实有一层隐忧在的。 昨日夜里周大爷与她闲话家常,她才晓得其中猫腻。说是再有三个月,北国有来使进京。届时北国皇帝的第十三子也在其中。 为了两国友好邦交,十三皇子会迎娶一位皇室女回国。 赵氏皇族的女儿不多,适龄公主统共不过三位。一个淑妃所出,颇得圣宠,自幼性情狠辣蛮横。为着追逐去岁中榜的新科状元,闹得满城风雨,名声委实难听。一位天残,从出生起便不能行走,惠明帝觉得看着晦气,便将人丢去皇家寺庙为太后诵经祈福。剩下这最后一位河洛公主,到是个和亲的好人选。样貌名声在整个皇室俱是拔尖儿的,也颇得宠爱。就是谢皇后正宫所出,身份是最正统。若去和亲,谢皇后舍不舍得就不清楚了。 方氏心里就在怕。怕万一谢皇后舍不得,惠明帝在宗室大臣们家中择一贵女。她娴姐儿就悬了。娴姐儿无论气质、样貌、才情,整个京城贵女圈子都是头一份。惠明帝真看中了,周家再怎么有声望,也不敢违背圣上的意思。 安慰自己莫怕,还有婆母在呢,可方氏这颗心还是揪着。 「我们娴姐儿打从出生起就一帆顺遂,想来是个有福气的孩子。」方氏一碗茶下去,企图把心里焦躁压下去,「唉,就盼着亲事上也莫蹉跎。」 「不会蹉跎的夫人,我们姑娘一看就是个大福之人。」苏嬷嬷也不知怎么劝,只能这般劝慰她道,「若夫人实在不放心,正巧去白马寺在菩萨跟前上几炷高香。请菩萨多保佑咱姑娘这辈子平安顺遂,喜乐安康。」 方氏被她说得有些心动。 人一慌啊,就想求神拜佛。想想府上难的事儿她都处理了,去白马寺也不耽搁事儿。不如叫媳妇代管几日,她且去求个心安。 「罢了,你去西风园走一趟。」 郭满这几日天天喝苦药,弄得整间正屋的药味儿散不去。苏嬷嬷才一进门就察觉到差别。公子喜好淡而清冽的熏香,屋里素来不是麝香味儿就是一股清淡的松香味儿。她忍不住心里就在嘀咕了,这般冲鼻子,素来挑剔的公子竟也忍了,嗯,好事儿。 抬了脚往里走,便瞧见飘窗边捧着一本账册在看的郭满。 才七天没见的功夫,人呢瘦还是瘦,脸色就好看了许多。不再是白惨惨的一股子脂粉白,此时窗边端坐的女主子眼睛清亮,流转间十分灵动,精神头很好,仿佛整个人从骨子里透出一股松快来。 「少奶奶。」苏嬷嬷心里安慰,连忙上前行礼。 郭满连忙叫起,放下账册便听她道明来由。 苏嬷嬷于是言简意赅地将方氏的意思传达,然后垂眸敛目地等着回话。郭满闻言后,十分震惊:「母亲叫我代管?」周家不是还有个二夫人么?听说也是个精明能干的。代管的话,二夫人不是更恰当? 倒不是郭满不想管,只是她如今新媳妇脸嫩,镇不住人。若弄得一团乱,方氏回来如何想不说,周家其他人心里对她也有意见,那就不美了。 「夫人就去个十来日,不会出乱子的,奶奶且放心。」苏嬷嬷笑了笑,说道,「奴婢也会留下,帮着少奶奶您做些跑腿的活计。」 她这么一说,郭满就放心了:「这样吧,嬷嬷你且先去回禀了娘,我换身衣裳后脚就去。」 苏嬷嬷应了是,便先行回了芳林苑。 方氏听苏嬷嬷说郭满一口就应下,诧异地挑起了眉。 虽说是她叫媳妇儿来代为操持府中庶务,但方氏心里其实是觉得郭满会回绝。听说媳妇儿在娘家之时,管家一事金氏就没叫她沾过手。这管人的本事,怕是没有的。不过既然进门了,早晚是要掌家的。见早儿地学起来,也好以后叫人放心。 心下这般琢磨,外头就听见小丫头传话声儿,说是少奶奶到了。 郭满如今气色好了许多,妆容上也能瞧出来。前头苏嬷嬷忘了与方氏说,方氏自己这么一瞧也瞧出来。忙冲郭满招了招手,示意她做身边。郭满屈膝行了一礼,小碎步走过去就在她手边坐下。 方氏又盯着郭满的脸打量了一会儿,发觉是真好转了,这心里沉的两件事总算轻了一样。 媳妇儿的身子有得治,看得到了盼头,雅哥儿的子嗣就不怕断。方氏重重吁出一口气,嘴角的笑意也松快了许多。这心里若装了事儿难免会沉甸甸的,方氏拍拍郭满搭在膝盖上的肉手,觉得这孩子真不错,争气。 示意丫鬟上茶,明日她便随婆母出行,走之前得把府上的事儿给捋清楚。 郭满竖着耳朵听。就算她不懂古代宗法,周博雅周家长孙的身份她还是很清楚的。身为合法配偶,她该学的丁点儿不能马虎。 方氏见她这般乖巧懂事,心里跟喝了蜜一样熨帖。真是个好孩子,谢家那个就不行,手把手地教也不愿学,嫌累。如今看来,这娶媳妇啊,有时候还真得看缘分。脾性若不对,怎么都不会和睦。 见丫头上的是新茶,为了不叫茶水盖了郭满的药性,方氏忙打发风铃去换蜜水。这段时间喝蜜水快喝吐了的郭满心中面无表情。 「满满你懂事儿啊,」方氏不吝啬夸奖,说道,「苦药喝进嘴里,甜在后头。莫要学谁为一时痛快,做那等没脑子的事儿。」 这话不知在夸谁在贬谁,苏嬷嬷心里明白这是在说谢家那位。 第二章 说来周博雅的子嗣问题一直是方氏一块心病。前头谢家姑娘嫁进门,三年没孕。方氏做为周博雅亲娘,自然不认为是自己儿子问题。私心里觉得谢思思的身子骨不好,娇气,于是变着法儿地给她补身子。不过谢家那位娇娇姑娘当真娇气得要命,补品可以吃,味儿却决不能差,更不能苦。为了叫谢思思莫闹,安心地养身子,方氏可谓操碎了心。 郭满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老老实实点头说了声好。 方氏顿了顿,继续把府中上下掰碎了说与郭满听。只要不笨,就都能理解。郭满听着记在心里,大致知道是个什么流程,心里就有了点底。 次日天还麻麻黑,方氏便随大公主启程。 郭满难得没睡到天大亮,特意跟今日销假上朝的周大公子一起起身。 周博雅虚眼这么瞄着坐杌子上七仰八栽地犯困的小媳妇儿,一面好笑一面又替她心酸。瞧瞧,瞧瞧,都困成什么德行了!心里直摇头,周大公子却也没叫人送她上榻去睡。毕竟今儿是小媳妇儿头一回管家,不管能不能成事儿,起码的样子得有。 管蓉嬷嬷也是这般想,琢磨了片刻,叫清欢去燃了醒脑的熏香。 心里虽在唏嘘,周大公子却命人将早膳挪去内室。他端坐在梳妆台不远处,隔着一张珠帘一面用着早膳,一面瞧着郭满在歪歪倒倒地跟瞌睡虫重眼皮儿拔河。那淡淡扬起的眉梢,显得此人是多么津津有味。 直至时辰差不多,他才涑了口,意犹未尽地走了。 一旁的清欢/清婉/双喜/双叶:「……」 没想到正经人公子(姑爷),也有这般促狭的时候。奶奶若是这时候是醒的,怕是要羞死。四个心思各异的人难得心有灵犀,想到一处去。 这些事儿郭满全不知道,晕晕乎乎半日,总算战胜了瞌睡。她一睁眼,就立即叫双喜双叶快替她梳妆。等收拾好踏出西风园,那头苏嬷嬷早就在等了。 见郭满人过来,苏嬷嬷立即牵起嘴角迎上来。 一行人,转头往书房那头去。 其实也没什么事儿,方氏之前已然处置的差不多,剩下的按照原规矩来就是。 苏嬷嬷跟在方氏身边多年,一条一条,她心里清楚。于是当着郭满的面儿,先请示,得了应允便有条不紊地安排。忙了好一通,事情都处理好了,门帘儿外天色已是大亮。郭满靠在椅子上,慢吞吞地吐气。 「少奶奶,还有些帖子要您看看。」 周家这样的人家,自然多了去的人巴结交好。这要与谁家来往,不与谁家来往,当家主母心里必须有杆秤。否则稍稍不注意,就要招惹上麻烦。再稍微严重些也有可能累及全家,毕竟这是在皇城脚下。到那时候,可就追悔莫及。 往日这些拜帖分出来后,方氏这里都是自己拿捏的。今日她人不在,苏嬷嬷不能代替,自然是郭满看着办。 郭满头有些大,她对京城的世家一点都不了解。 皱眉琢磨半日,问:「嬷嬷,娘可有交代什么?」 苏嬷嬷摇了摇头,前几日的帖子夫人已经一一回过了。这几份是今日一早,前院门房才送进来的。她还不知道什么事儿,折中道:「少奶奶不若先看一看,瞧瞧都有什么人家。若不是太偏,奴婢也能说上一二。」 只能这样,郭满点头:「搬上来,我瞧瞧再说。」 丫鬟转身便去取。 等看见搬上来也就两份而已,郭满心里松了口气。 先拿了一份看,城南贺家递来的,说是贺三太太得一幅前朝裕丰大师的石兰图,邀方氏去赏玩赏玩。苏嬷嬷一听贺三太太心里有些奇怪,贺三太太与自家夫人有旧,素来来去都不用递拜帖,今日居然特意递了拜帖,着实奇怪。 「贺家这个,少奶奶放着等夫人回来也无事。」 郭满知道这个贺三太太,当初出嫁前夕,贺三太太还替方氏塞了一盒银票给她。于是也点点头,拿起了另一份。才一打开,上头簪花小楷的‘谢国公府’四个字映入眼帘。郭满眯起了眼睛,一旁苏嬷嬷也皱起了眉。 上面写着:三日后,谢家老封君七十大寿寿宴,邀周家人出席。 「谢国公府?」郭满知道周大美人是个二婚的,前妻就是出自这谢国公府。虽说不清楚大美人跟前头那位怎么闹矛盾的,怎么和离的。但按照正常的逻辑,和离之后不该两家人就此闹翻,之后老死不相往来么? 苏嬷嬷的嘴角拉下来,明明白白地显出了主子方氏对谢家的态度。 虽说方氏私心里不喜谢思思性子跳脱,却着实在她身上费了许多心血。谁知这媳妇是半点不知感恩的,转头就去谢皇后跟前痛诉周家不仁。哭诉她对她太苛刻,非折腾得雅哥儿的名声都毁了也要和离。方氏是真心寒,再不愿跟谢家那一家子打交道。奈何方氏的私心是她一个人的事儿,谢国公府与周家同处于一个阵营,不来往不可能。 苏嬷嬷沉吟许久,也说不好这个宴要怎么安排。 周谢两家之间复杂的复杂,并非一两句话能说清得道得明的。苏嬷嬷虽说时常跟着方氏前后,但碍于眼界有限,也说不出什么名堂。 「罢了,嬷嬷不用忧心,」郭满纠结了片刻就放开了,「夫君晚上回来,我在问问他。」 这话还没说完,苏嬷嬷突然扭头看向她。 「怎么?不可?」朝堂的事儿问周博雅不是最方便么?郭满不懂她惊讶什么。 苏嬷嬷是心里复杂。不是她看低新郭满,实在这都是人之常情。谢家那位折腾出这么一个大闹剧,周家上下都没脸,公子自幼的名声也都毁了大半,落霞苑不还空着呢。这人啊,只要不熟冷血,有些情分不是说视而不见就真没有的。这半年谣言四起,都在说公子身子有碍,不用多费心就查到谢家那位头上,可有见公子与谢家那位计较过?没有,这便是不同。 少年结发,情谊自然更不同。成亲三载,不说其他,当初公子对谢家那位是有求必应的。换句话说,不被被宠着,谁敢有恃无恐?新少奶奶实在不该拿这事儿去试探公子。 「少奶奶,」新少奶奶约莫还是年纪太小,意气用事了。苏嬷嬷怜惜地提点她道,「少在公子跟前提起谢家为好,跟她斗气,不值当的……」 郭满:「……」想哪儿去了! 这事儿必须得问,否则三日后她人不在府上,周博雅一样会知道。郭满知道苏嬷嬷此番告诫她是好意,但她没那个意思。她干嘛要故意戳周博雅伤疤?又不是脑子坏了! 听她解释后,苏嬷嬷叹了口气。 理儿确实是这个理儿,但这不是盼着夫人的烦心事儿能少些么?公子的院子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小夫妻俩正好着呢,她实在不愿再看到有人搅混水。可谢国公府老封君七十大寿,确实不是想瞒就瞒得住的。 「看来少奶奶心里门儿清呢,」苏嬷嬷想自己也是老糊涂了,把人尽往低了看。少奶奶能讨的公子夫人的喜欢,哪里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奶奶做主便是。」 这方郭满在忙完了头昏眼花,被清欢双叶架着送回西风园。 双喜早就把药煎好放在小炉子上温着,郭满一回来就是一碗黑乎乎的苦药,简直没有比这更绝望。不过为了长寿,她捏着鼻子就是一口干。清欢眼疾手快,夹了一块蜜饯就塞郭满嘴里,真是没有比她更贴心的丫鬟了。 第三章 清婉一旁看着三人围着郭满打转,垂在小腹的纤纤玉手手指颤了颤,心里有些不舒服。 她素来对自己在西风园的地位是十分自信的,上上下下都尊她一声清婉姑娘。可自从这新奶奶进了门,感觉就变了。她还是大丫鬟没错,院子里什么事儿却不必她过问。如今她整日除了端茶递水,就跟个隐形人似的,被上下的奴婢排斥在外。 清婉不知这是怎么了,难道就因为她不愿往新奶奶的跟前凑?简直荒唐!她是公子的贴身大丫鬟,又不是伺候那女人的下人,凭什么! 心里不忿,她拦住了端空碗出来的清欢,脸色阴沉。 清欢如今不太愿意搭理她,清婉黑着脸,她的脸更阴沉。 上次那事儿,清欢心里还耿耿于怀呢。今儿最好清婉别再惹她,否则闹起来,别怪她把她心里那点子事儿全捅给少奶奶听! 清欢是真的寒了心的。 清婉私心里,怕是根本没拿她当姐妹在看。但凡真拿她当姐妹,又怎会挑拨她去给奶奶下马威,自己则在一旁唱白脸装恭顺?不过拿她清欢当了盾牌挡前头,好恶心了新奶奶罢了。 若恶心到了,她自个儿心里欢喜。没恶心到,也能试出公子对她们俩自幼伺候在身边的大丫鬟底线如何。 以为她想不明白?越是清楚这些,清欢就越觉得骨子里发寒。清婉心思太歹毒了,十几年姐妹情谊,她说使绊子就使绊子,半点不带含糊的。根本不在乎她清欢会不会因此触怒公子和大夫人而被撵到乡下庄子里或者发卖出府。 现如今想起,清欢还在后怕。但凡少奶奶闹一回,她就不会有好果子吃。她如今这算是把清婉这个人给看透了,再不愿搭理她,多说一句话都嫌浪费。 这般暗道,清欢落下脸便要走。 「站住!」清婉一见清欢不搭理她,顿时也放下端着的架子,小跑着又去拦,「清欢!」 郭满喝了药,正要准备歇下。清欢不想在此处喧哗,只能黑着脸叫她有话去旁处再说。清婉虽说心里不痛快,却也不好在管蓉嬷嬷眼皮子底下吵闹什么。僵着脸冲不远处听见动静出来瞧瞧的管蓉嬷嬷行了一礼,随清欢去后院。 西风园的后院有片林子,平素除了两个洒扫的婆子在,没什么人。 清欢气冲冲的,脚下走得十分快。清婉心里也存了气,两人一前一后跟要打仗似的,吓得树荫下躲懒的婆子一个鲤鱼打挺就站起身来。 清婉瞥过去一眼,那婆子连忙小跑着避出去。 两人挑了一颗枝叶茂盛的树,面对面站着。清欢全程冷着脸,就听清婉到底要说什么。清婉没想到先背叛她的人居然还有脸撒气,心里的火气蹭地一下就冒出来:「清欢,你什么意思?这么快就给郭氏那女人献殷勤了?」 清欢不爱听这话,眉头倏地皱成了一团:「你放肆!敢直呼奶奶姓名!」 清婉话出口也意识到不妥,倒不是觉得自己不懂尊卑,而是怕隔墙有耳。可即便心里觉得不妥,此时跟清欢呕上了,就不愿改这个口,「难道我说的不对?你可真是好样的啊,十几年的姐妹情你说丢下我就丢下,狼心狗肺!」 到底谁狼心狗肺?清欢都要被气笑了,她怎么就没看出清婉是这般厚颜无耻之人呢? 「清婉,这是看在咱们相依相伴十年情谊的份上,我最后一次告诫你。」 顿了顿,清欢冷冷道:「有些人你莫要妄想,想了也无用。」不跟她拐弯抹角,清欢直接把她那块遮羞布给扯下来,字字句句戳到清婉心里去,「公子什么人,想必你心里清楚。别指望一个端茶倒水的下人在天之骄子的公子心目中能有多稀罕!」 清婉被她这红口白牙的说得里子面子都要被扯出来,一股子火就冲进了脑子里。 她素来自诩温婉端庄,娇脾气上来,当下冲过来就扇清欢嘴巴子。清欢这一张细皮嫩肉的脸当场被扇偏到一边去,眨眼就肿了老高。 清欢没料到她会突然出手,整个人都懵了。 谁知清婉还不解气,见她没反抗,又趁机扇了几巴掌。嘴里说着:「谁是下贱的下人?谁是端茶送水的下人?你才是!」 清欢被她连打了几下,反应过来整个人都在发抖。她是个泼辣性子,但素来对自己人厚道仗义。清婉这几巴掌打下去,把她心里剩的那点姐妹情一下子就打碎了。她迅速抓住了清婉的手腕子,反手就是一巴掌。 清欢可不像清婉,她手劲儿大着呢,这一巴掌直扇得清婉耳中翁鸣。 这哪儿还得了?清欢居然敢打她? 清婉娘老子是福禄院伺候公主的人,自幼就没受过这等委屈。五岁被娘老子送来周博雅身边,更是到哪儿都被人尊一句‘清婉姑娘’。清欢这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野丫头,因着得她眷顾才在周府里在活得这般体面,如今居然敢打她?! 气疯了的清婉顾不上温婉风姿了,当场就扑上去,与清欢扭打了起来。 林子里打得不可开交,觉得不对又折回来的婆子一瞧这情况。转头就把事儿告到管蓉嬷嬷那儿去。 西风园的一等大丫鬟,躺在地上跟泼妇似的扭打。简直不成体统! 正巧女主子已经睡下,管蓉嬷嬷立即就找来两个粗使婆子来把两人拉开。 拉开之后,两人气喘吁吁。两张如花似玉的娇嫩脸庞都不能看了。清婉当真心狠手黑,指甲在清欢那漂亮的脸上抠出了个长长的血痕,从眼角一路划到耳朵根,破相了都!就是这般清婉还不解气,狠狠往地上吐了一口血痰,骂了句贱人。 清字大丫鬟统共就俩,她们今儿算是彻底闹翻了。 清欢破了相,清婉要比她好些。显然清欢对她还留了情面,除了脸颊那块肿得老高,发髻蓬乱些,清婉别的大伤没有。 管蓉嬷嬷一看这两人的德行,脸就阴沉下来:「说,到底怎么回事?」 贴身丫鬟素来代表着主子的脸面,身份高些的人家,对贴身丫头的教养要比一般人家的姑娘还仔细。清欢清婉是周家悉心调教出来的,从头到脚都体面。如今清欢这好好的脸蛋破了相,当真可惜了! 脸上疼自己哪儿没感觉?清欢心中冰凉一片,她眼泪都要流下来。 「管蓉嬷嬷。」两人见管蓉嬷嬷过来了,不敢再动手。 清婉心里有些虚,她因着老子娘都在福禄院里伺候,最是知道这管蓉嬷嬷的分量。平素为着能卖个好,就爱在她跟前装得温婉大方。见是她,下意识就想露出个笑来。奈何这一张脸太肿装不出来,她便只能僵硬地笑着。 清欢是实在笑不出来了。一等大丫鬟脸毁了意味着什么,她只要一想就笑不出来。 冷眼打量眼前俩人,一扫清欢脸上的伤,管蓉嬷嬷便是重重一哼。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做事留一线,这是为人起码该有的厚道善良。瞧这血痕剌的,这清婉小小年纪心眼子当真狠毒的。十多年的伴儿,毫不含糊地就直往人家脸上招呼。还一抓就冲毁容去,一点后路都不给人留,就没见过这么做事的人。 第四章 就这还情同姐妹呢?笑话,她看是仇人差不离吧! 心里的恼火一簇一簇地往上冒,管蓉嬷嬷那脸孔仿佛黑云压城,十分迫人。先前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人此时立在她面前,是知道怕了。平日里最是光鲜的两个人此时脏得跟街上的乞丐没两样,她俩所谓的体面都快被自己撕下来踩了个稀巴烂,傲也傲不起来。对着管蓉嬷嬷,方才还一口一个的,现如今安静地一个谩骂的字说不出口。 说实话,这两人要处置的话,是真不好办。 她虽说如今被公主指派为西风园的掌事嬷嬷,也有管理西风园里下奴的权利。但到底才来没多久,清欢清婉这俩自幼伺候在周博雅身边,身份情分不一般,不属于她能轻易能处置的。若非要处罚,也等请示了主子之后,得了应允。 「清欢姑娘先去上个药吧。」 沉默许久,那晦暗的眼神,直盯得两人后背冷汗冒出来,管蓉嬷嬷才沉声开了口,「你这脸若救得及时,用了好药,许是还有得救。」 清欢本就憋着一口气在,一提及脸,当场眼泪扑簌簌地留下来。 清婉心中十分快意,对她口出不逊!活该! 虽不清楚这两人会突然闹起来是为何,但瞧这下的死手的架势,事儿怕是不会善了了。 眼睛来回在两人身上转悠,她又多瞥了几眼模样格外惨的清欢。目光在她那脸上伤口沾了下,心里到底有些唏嘘。说不上怜惜还是同情,就冲这指甲抠得深,她得心下意识就偏了。这人啊,尤其是看主子脸色活的下人,不管多大龃龉,毁人前途就是断人生路,这叫清婉的心委实不善。 心里落了这个么印象,问还是得问。 她话一落,清婉顿时身子就是一僵。慌张地转头去看清欢,果然伤了脸清欢就不想再给她留颜面,张嘴就要道明缘由。清婉怎么可能由她说?拦又不敢拦,于是便抽抽噎噎地啜泣起来。 她生的柔弱,人也纤细。这般抽抽噎噎的,若非清欢就在这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受了多大委屈。 虽说梨花带雨,口齿却十分清晰。她抢先了一步就长篇大论,根本不给清欢开口的机会。 管蓉嬷嬷一看就明白了,由头铁定是清婉。 清欢自幼就喜欢清婉口齿伶俐,如今只觉得恶心得要命。以为抢话就能叫她说不出口?冷冷一笑,声音拔得老高地就把事情全抖出来:「回嬷嬷的话,清婉私下里琢磨着爬公子的榻!我看不过眼便想劝劝她,谁知她嫌话难听,冲上来就甩我嘴巴,这才打起来。」 这话一说完,管蓉嬷嬷的嘴角就拉了下来。 本就是个十分严肃的相貌,此时这么一拉着脸,十分迫人。她闻言转过头,冷冷一扫还站着没走的婆子。正偷摸瞧得津津有味的婆子冷不丁迎上她眼神,心里顿时被吓了一跳。婆子的脸顿时就僵硬了,笑意全僵在了嘴角。 管蓉嬷嬷心里正恼火着:「真这么空,不若去静室瞧瞧?」 静室是周家为处理不规矩女婢,教导下人规矩,调教下人的地方。说来该是个学习的地方,实则是个处罚之地。一般从这儿出师的下人再被送回来,基本是犯了错或不规矩,进来就是要挨打受罚的。 婆子一听静室,再不敢在此逗留瞧热闹,掉转头就要避开。 这瞧热闹瞧的,本还有功,翻到落了闹没脸。心里暗道管蓉这婆子眼神利得像刀,落人身上戳得生疼!她面上立马垂下了脑袋,弓着腰往后退:「老婆子这就走,这就走……」 边走嘴边边嘀咕着要打断自个儿的腿:做什么非要凑这热闹?热闹是谁都能瞧的? 人一走,管蓉嬷嬷整张脸都沉下来。 这清婉听说少奶奶身子不便就起歪心思,可见本性就不是个老实的。往年宫里类这种宫女子不知道多少,管蓉嬷嬷见得多,此时都见惯不怪了。被富贵迷了眼看不清自己身份,就盼望着哪日被陛下相中伺候一夜从此一飞冲天,简直可笑。 不过也不奇怪,也没什么好出乎意料的。这世上聪明人不多,贴身伺候了公子十年管得住自个儿的聪明人就更少,大多都是仗着十多年情谊自命不凡的俗人。尤其相貌生得娇美便心中自命不凡的,最容易歪。 管蓉嬷嬷对这些人也了解,已经心术不正的人劝是没用的,说得多,她只当你阻碍她的前程。再瞧一眼清欢,管蓉嬷嬷这下是真同情:「既如此,清欢把这事儿与少奶奶汇报了吧。多说无益,如何处置,等少奶奶醒来再说。」 「清欢姑娘这伤,先擦了药再说。」 丢下这句话,她冷冷一瞥清婉,拂袖便转身离开了。 清欢清婉体面了十多年,今日当众丢了这么大一个人,两人心里俱是不好受。尤其清欢,一时心软给自己招来这么大的祸事,哭都哭不出来。清婉这贱人就是如何就能铁了心都要毁了她?! 清欢又是心寒又是恼怒,心寒自己就是个傻的,恼怒也是自己方才为何要顾忌什么狗屁姐妹情不下狠手,叫清婉这毒妇给抓花了脸!越想越懊悔,呕得心都在疼。 「且等着吧!你走着瞧!」 清婉说这话是对着清欢的,冷不丁见清欢垂头站在那,一句话不说,眼睛黑沉沉的,她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收拾了头发,她抽出腰间的帕子往脸上一遮住,作势便要往林子外走。 还有脸跟她放狠话?清欢心头火一下子冲上来。左右自己这脸是要留疤的,一等大丫鬟这身份怕是保不住了,将来还不知道在哪儿。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这狠毒的贱人也毁了! 于是抓起一块尖石头,拔腿向清婉冲了过去。 清婉正提防着,顿时吓得脸色刷白。 脸就是她的命,一旦要伤及脸蛋儿,清婉是半点矜持都顾不上,拔腿便跑了起来。 她可是很清楚清欢的手劲儿大,动作也十分灵活。方才能从清欢讨着便宜,纯粹清欢还顾忌着自小的情分让了。越是清楚,心里就越虚,怕清欢以牙还牙,下了狠手。 果不其然清欢冲上来,她惊慌失措:「来人啊,快来人啊!清欢疯了,她要打死我啊!」一边跑一面叫,惹得人都过来拦。 清欢气得要命,眼泪顺着红肿的脸颊往下淌,又心酸又可怜。她以往觉得清婉多好,如今就有多膈应。心里是实在想不明白,不过嘱咐清婉莫要做那昏头的事儿坏了前程,她好心好意,怎地就落了个这样的结果? 清婉躲在众人身后,觉得自己这般慌张冲出来,失了体面。于是描补似得,抽噎地诉说委屈。 那模样当真柔弱不堪,惹人怜。更衬得抓着石头发怒追着人慌不择路的清欢不成体统,西风园后院里乱撒泼。 论恶心人,没人比清婉更精通更本事。 眼看着清欢气得浑身发抖,还是知晓点内情的报信婆子看不过眼,帮腔说了两句。那边哭诉的清婉顿时噎住,指着婆子骂她胡说八道,指鹿为马。那副气恼的模样,眼睛冷淡淡地盯着人婆子瞧,那架势仿佛是要把人家相貌记心里去。 第五章 婆子蓦地结巴了一下,话说不出来。 一场争锋闹了半个时辰才散,清欢马不停蹄地去找大夫,另一边清婉指了个小丫鬟去福禄院去了。她老子娘是福禄院看库房的管事,最是得长荣姑姑看中。若是她再西风园受了委屈,就立即来救她。 郭满睡了一个时辰就醒了,趴在软塌上,头脑有些发涨。 清欢清婉被管蓉嬷嬷送进来,郭满偏了头,心中十分诧异。正以为出了何事,就瞧见清欢半张脸上涂了东西,瞧着快怕人的。 郭满脸上懒散一收,皱着眉坐起了身:「脸怎么了?」 清欢心里没底,虽说这些日子她在郭满身边伺候的还算妥帖。但到底伺候得没多久,说情分也没什么情分。加上初时的前几日新少奶奶才入门,她傻乎乎地听信了清婉的挑拨,冲锋陷阵地给少奶奶添堵……想想自己,仿佛也没比清婉规矩多少。 清欢心中实在拿不准,郭满会不会为她做主。 可她日后的前程都毁了,也没什么可怕的。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清欢这回飞快地抢了先,一张口就把清婉的心思和自己脸上的伤口打哪儿来的,以及这段时日清婉的所作所为全给倒了个干净。 且不提另一边清婉几次三番想打岔都被双叶给喝止,郭满听了清欢的话头也没抬。 顿了顿,就一句话:「嬷嬷,先把清婉带去柴房。」仿佛早就预料到了,不过脑子,郭满很自然地安排,「清欢你亲自看着,傍晚夫君回来,问过他之后,清婉就送回静室去重学规矩。」 这话一出,偏向就很明显了。 清婉顿时不敢置信,公子还不在呢,就处置她?不怕公子回来怪罪么! 纤细的身子顿时摇摇欲坠,一副当场便要倒下的模样。 「清欢啊!」郭满很淡定,「针在妆台,你去取根粗的过来,替她扎个人中。」郭满慢吞吞地换了个姿势,笑眯眯道,「大夫说了,人若休克昏迷,拿针扎了人中,扎出血就醒了。」 话音刚落,摇摇欲坠半天的清婉晃悠了再晃悠,又跪直了。 清婉那点小心思,不用多费心思便能瞧出来。郭满并非迟钝的人,相反,她直觉十分灵敏。从嫁入周家与清欢清婉打了照面起,两个丫鬟的敌意她就看出来。不过碍于新妇的身份,二来清婉清欢规矩上也没出错,她只能装聋作哑。否则新嫁娘进门没一个月便撵走夫君身边贴身丫鬟,还不知道谁会招人嫌。 郭满的顾忌,双喜双叶都懂,主仆三人都在冷眼看着,就等着清字头的丫鬟自己翘尾巴。老实说这么快就闹出事儿,郭满还是很诧异的。 清欢清婉两个都不是蠢的,尤其清婉。平日里虽说有些端着,行事却进退有度,规矩也比旁人更周全。除了不太往她身边凑惹人诟病之外,几乎抓不到错。郭满做好了至少三个月膈应的准备,没想到一个月不到就被捅开了。 不过既然已经捅开,她正好名正言顺地将人给打发出去。 清婉不服,还要狡辩。郭满直接摆手唤了声‘来人’,听都不愿听就叫人把她带下去。 她挣扎也无用,粗使婆子的手劲儿,两个抓她一个跟抓小鸡子似的轻而易举。 多说无益,没得浪费口舌。 郭满此时比较在意清欢的脸,这一道口子剌得太吓人,「大夫可看过了?可治得好?」多好看的一张脸啊,郭满最喜美人,此时不免替清欢亏得慌。这么深的抠痕就是治好了,脸也不会平整的。 可不是么?大夫也告知,她的脸就算没落疤,抠走的这道肉是涨不回来的。 清欢为着这事儿已经哭了一上午,嗓子都哭哑了。她跪在地上,额头碰着脚下木地板地磕了头回话,「已经瞧过了,清欢谢奶奶挂心。」 郭满叹气,事已至此,就是打死清婉也她的脸伤也好不了。 于是怜惜地叫她下去歇着,这两日不用来正房伺候了。清欢一听这话顿时如至冰窖,整个人都慌了。虽说心里早有底,此时听到这话她还是受不住。抬起头,清欢红彤彤的眼睛盯着郭满,嘴唇都在发颤。 想到大家族的规矩素来如此,不会特意为谁破例。就算能破例,郭满又凭什么为她破例?清欢想通这些,一时间忍不住悲从中来。 双叶双喜一看她这模样就知道她想歪了。 这些日子清欢的转变郭满主仆都看在眼里,老实说,郭满对这姑娘做事的利索劲儿还挺欣赏的。既能跟双叶似的担得住事儿,又有着双喜利落的泼辣脾气,是个能担事儿的。闹成这样实在是可惜。 双喜有些可怜她,偏了头去瞧双叶怎么看,双叶只看郭满的意思。主子说留她就留,主子若嫌膈应,那就没法子了。 郭满打量清欢片刻,冲双叶点了点头。 双叶虽说料到了结果,却还是觉得无奈。她们家姑娘的性子太仁善了些。不过转念一想,仁善些也好,周家这样的人家最重仁孝德善,姑爷若知道,心里也会另眼相待。于是她放下美人锤,亲自送清欢出去。 双叶几句话安抚,清欢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她也没什么虚话,药涂了半张脸,没了往日娇艳的颜色。此时就地跪下,冲正屋的方向就梆梆磕了几个响头:「双叶你且放心。今日清欢得少奶奶庇护,恩德我铭记在心。」 说罢,她起了身便告辞,往回廊那头而去,背影很有几分凄凉。 双叶蹙眉瞧着,清欢的腰杆子挺得笔直,心中对清欢的排斥少了许多。 抬头看了眼天色,西边霞光满天。心道这个时辰,姑爷应当快回府了。双叶指了从廊下穿过来的小丫鬟,叫她去后厨走一趟,可以备晚膳了。 …… 却说周博雅确实下了衙门,没回府,此时正在于满楼与郭昌明小酌。 小媳妇儿被毒害一事,他还记在心上呢。 于满楼二楼包厢里,周博雅执盏浅笑,郭昌明正红光满面地与他分说着下午的事儿。说到要紧之处,手舞足蹈,恨不得周博雅能感同身受从而与他同仇敌忾。周大公子却只是嘴角微勾着,一幅矜持地赞同他的模样。 得了周博雅的赞同,郭昌明犹如得了鼓励,顿时说得更起劲了。 周博雅笑听着,垂眸浅浅沾了杯沿。 耳边是郭昌明的唾沫四溅,他不由地又想起苏太医那日的话,眼底结出了冰。这阿芙蓉,若非郭满当初误打误撞断得及时,长年累月下去,人根本活不过十六。活不过十六意味着什么?满满今年及笄!背后之人得多狠的心肠。 周公子扪心自问,自己并非一个仁厚之人。平素对外温文尔雅,不过是自身教养所致。真当他心善,那还真是看高了他。 嘴角笑意渐渐加深,他拎起酒壶又替郭昌明满上一杯。 第六章 「博雅啊,你是不知道啊!」 郭昌明这人好酒,一喝起来不喝到尽兴就不撒杯子。此时已经微醺了,但见酒杯满上,还是捏起来仰头就干,「霍老二那个老小子心眼儿太黑了,干这等龌龊事!这就是个掉进钱眼子里的穷酸鬼啊!我就瞧着那副石兰图像赝品,可他还偏要与我狡辩说是真迹,是我看错了。今儿若非有你在,为父怕是就要被他给诓了!」 周博雅推辞道:「哪里,是岳父慧眼,小婿没做什么。」 「哎~说得哪里话,」郭昌明对他这个推辞很受用。他自诩学富五车,这半辈子就爱四处彰显自个儿的博学多才,「也是博雅提醒的好。霍二那老小子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绕着圈子,为父起先也是被他给绕糊涂了。 周公子浅浅笑着没插话,却一幅赞同的模样。 郭昌明见状只觉得心里熨帖,一高兴,又连干三杯。 喝着酒,郭昌明又连连叹息那副石兰图不是真迹,委实遗憾。摇了摇头,抓起一旁的酒壶又自斟自饮起来。好几杯下肚,他晃了晃酒壶,舌头有些大地扬声冲外间又唤了一声。 小二小跑着进来,听了话,殷勤地跑下去拿酒。 说来,礼部侍郎郭大人好书画好酒在京城是出了名的。这么多年,一下了朝若不是流连画楼书阁,就是在酒肆与人把酒言欢,雷打不动。周博雅想找他不要太容易,只需往文人扎堆的地方转一圈,毫不费力地便能找着人。 今儿周公子特意挑了京城最大的书阁,果不其然一找就找了个正着。 碰见之时,他这岳父正为着买前朝裕丰大师的石兰图与霍家二爷争得面红耳赤。 霍二爷是工部尚书霍秀的胞弟,四十好几,无官无职,成日里在坊间混着。不着五六的做派不像个酒色纨绔,倒像是一个懂点儿书画脑子不清醒的文人。周博雅坐在两人远一点的屏风后头冷眼瞧着,郭昌明吵不到一会儿就被驳得哑口无言。而后好似信服了店家的话,捧着石兰图满脸的惊叹。 周博雅离得不远,虚虚瞥一眼便知那是赝品。本是在一旁冷眼看着,却见店家不知说了什么,郭昌明顿时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就要掏银票买下来。 说实话他不想管,但一想看在小媳妇儿的份上,无奈地上去帮了一把。 避免花一大笔冤枉钱的郭昌明心中十分高兴,觉得自己这女婿挑的当真十分好(完全忘了这婚事是捡漏),非要邀周博雅来于满楼坐坐。周博雅就是在找他,自然不会拒绝。 然而酒水一上桌,就成了这幅局面。 「博雅啊,你真是个好的!」郭昌明对这女婿的满意之情无以言表,正想着要多夸几句。可抬眼一对上女婿那令人心颤的脸,又一句话说不出。他憋半天,还是那一句,「真是个好的。小六遇上你是有福了……」 周博雅谦逊地笑笑,连说岳父谬赞了。 「今儿多亏你。」郭昌明亲自替他斟满,「咱们爷俩再干一杯。」 周博雅自然不会推脱,端起来便与他对饮。一杯酒下肚,周公子面不改色。鸦青的睫羽之下,眸色越发深沉黝黑,仙气的容颜逆着窗外霞光,平白生出几分鬼魅之意。郭昌明已然两颊染上薄红,醉眼朦胧的,似乎醉了神志。 长指在桌案上轻轻敲了几下,周公子趁机套话。 先是试探了几句,看看郭昌明对此事知不知情。若是也知情,那便别怪他下手太狠,波及他了。 郭昌明对周博雅这个女婿是一点儿戒心没有,问什么答什么。 周公子于是便问起了罂粟之事。 满满这事儿,他第一直觉是怀疑金氏和金家人,但转念一想,满满不过一个不受宠的姑娘并非嫡子,郭家子女众多,金氏没必要处心积虑害她。二来郭家怎么也算个大家族,便是内里规矩再乱,金氏在郭昌明的眼皮子底下害人,还一害就是几年,实在不合常理。总觉得此事,处处透露着诡异。 周博雅平素不太出手做什么,但一旦出手,那必定是一点余地不留。若不想伤及无辜,自然得查个清楚。 郭昌明晕晕乎乎的,半天没想起来罂粟是什么。 伏在桌上好一会儿才突然坐起身,醉醺醺的:「罂粟,阿芙蓉哦!」 「你看看,你看看,为父都糊涂了,竟然记不得这罂粟是什么。」他呵呵地笑,神情有些得意,「这种花源自西域,是也不是?听说盛开时刻绚烂多姿,十分夺目,我还没亲眼瞧过呢……嗝,该找个机会亲自瞧瞧……」 又问了几个问题,郭昌明竟是丁点儿不知情。 天色渐渐沉下来,有小二拿了火折子进来,悄无声息地点上了火烛。周博雅眉头深锁,沉思片刻后,亲自将醉酒的郭昌明送回郭府。 到了郭家,他也没进门,把人交给门房。 郭昌明浑浑噩噩的,不知想到了谁,嘴里一直在念叨一个名字,「芳菲」,嘀嘀咕咕地说对不住她。周博雅皱了皱眉,上了马车便命车夫打道回府。 周博雅一踏入西风园,就发觉今日院里格外安静。 屋里灯火通明,进了正屋就没看到小媳妇儿的人。周博雅心下有些诧异,平常他从外面回来就有笑脸迎上来,今儿这是怎么了?外间没看到人,双喜双叶也不在,安安静静的。他于是抬脚就去内室瞧瞧。 方一掀珠帘,便瞧见郭满伏软榻上,黑乎乎的后脑勺朝上,睡得十分香甜。周博雅顿时失笑,抬腿走过去。 脸朝下趴着,也不怕闭过气去! 周大公子瞧着直摇头,怕她这一觉把自己给睡憋着了,连忙伸手将郭满的脸给扳了朝上。郭满素来睡着了就弄不醒,怎么摆弄,她都没醒的意思。这身子骨生得实在太软了,软趴趴的,周博雅都怕稍稍用点儿劲把她骨头给捏碎了,小心翼翼地将人给摆正。 撒手之时,郭满不自觉地蹭蹭他的手。 周博雅心里倏地一跳,猝不及防忆起西南蜀地的一种黑白猫熊幼崽。那娇憨的小崽子也是这般,软趴趴的,不过小媳妇儿没猫熊那么毛就是了。 听郭满呼吸顺畅了,周公子从里间出来,外间管蓉嬷嬷就领着丫鬟进了门。 周博雅方才一进院子便有人立即递了消息给她。为着清欢清婉闹得那出,管蓉嬷嬷是一早便在候着了。此时见人从内间儿出来,她忙屈膝行了礼。 周博雅抬抬手,压低了嗓子叫她莫要多礼。管蓉嬷嬷顿时意会到屋里女主子怕是在歇息,于是也将嗓子压得很低。周博雅顺手脱了罩衫,亦步亦趋地跟在周博雅身边接过去递给身后的小丫鬟,低声询问他是先用膳,还是先沐浴。 得知周博雅已在外面用过,管蓉嬷嬷于是顺势帮女主子讨了个巧:「少奶奶今儿还未用过膳,一直在等公子回来呢。」 周博雅闻言眉头就蹙了起来。 心下有些懊恼,是他疏忽了,倒是忘了小媳妇儿还在家等他。该早些派个人回来递话的。周博雅于是撩了一眼桌上布好的菜,道,「这些都撤了吧,太晚了,夜里不易克化。叫厨房送些鸡汤面来。」 晚膳摆了快半个时辰,从定昏便摆了。 如今这天儿热,虽没凉透,但放了半个时辰味儿怕是也变了。管蓉嬷嬷低低地应了是,手下朝后摆了摆,丫鬟们立即将盘子都撤下去。 第七章 怕郭满饿着肚子,周家老父亲转身去进去拍郭满,叫她起来用些再睡。 然而郭满睡着了就等于睡死了,怎么拍都不睁眼睛的。周博雅心下十分无奈,睡成这样也算天生的本事。没办法,只能任由她睡够了:「满满身子不好,经不住饿。往后我再晚归,嬷嬷切记嘱咐她莫要再等。」 管蓉嬷嬷失笑了,「不是没跟少奶奶说,奶奶要等你,奴婢们也劝不住。」 修长的手指拨了拨郭满睡得软趴趴一团糟堆头顶的发髻,周家老父亲心里美滋滋的。养个闺女太粘人,也是一种负担。他眼中漾出星星点点的笑意,仿佛春水一般荡开:「罢了,若是再有事晚归,我派人递话回来。」 既然不用膳,自然是要沐浴的。 周博雅性子好洁,周府上下都知道,日日都要沐浴更衣。有时候出了汗,一日得用几套衣裳。后厨灶上日夜温着热水,就是方便自家公子随时取用。 下人们鱼贯而入,一一向周博雅的方向屈膝行礼之后。有条不紊地兑水,燃香,准备洗漱用具……管蓉嬷嬷不必亲自看着,趁机向周博雅禀了清欢清婉之事。 摇曳的烛光下,周博雅微扬的嘴角就沉下来。 周博雅平素很少发怒,一旦发怒便十分吓人。西风园的下人心中清楚,所以此时感受更为敏锐。正屋内外霎时间一片沉寂,只余细碎的虫鸣声。屏风后头正为他准备换洗衣物的丫鬟们小心翼翼地不发出大动静,生怕这时候招了主子的眼。 「奴婢知道,清欢姑娘清婉姑娘自幼在主子身边伺候,情分与一般丫头不同。」管蓉嬷嬷瞧一眼周博雅的脸色,慢吞吞地说着。想着郭满之前的交代,她只道:「少奶奶心里也清楚,轻易不会处置,且等公子回来。」 情分不情分的,倒也说不上。不过是用了十多年,习惯有这么个人伺候。不过再怎么习惯,下人便是下人,犯了忌讳就是犯了忌讳。规矩摆在眼前还明知故犯,这就是心术不正。 周公子这方面素来拎得比谁都请。长指搭在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笃笃笃的声音,彰显出主人此时的不悦。 默了片刻,他忽然问一句:「清欢的脸如何了?」 「破了相,大夫说不好治。」管蓉嬷嬷与两大丫鬟没冲突,自然是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她将其中详情一一与周博雅分说,没偏袒谁,也没抹黑谁。见自家公子听罢许久没做声,便又补了一句:「一道口子从眼角剌到耳朵根,肉都被抠了一道走。」 周博雅闻言就垂下了眼睑,面色愈发淡漠。 管蓉嬷嬷从旁看着,心里也有些忐忑,实在拿不准他怎么想。 「如今人关在哪儿?」忽而又问。 「清婉姑娘被关在后院柴房,」没指名道姓,管蓉嬷嬷愣了下,立即明白他问的谁,「至于清欢姑娘,伤着脸人有些恍惚,再者今日这事儿错不在她。少奶奶怜惜她遭此意外,打发回屋歇息了。少奶奶仁善。」 低低地垂着的鸦青睫羽半遮眼眸,不得不说,周博雅心里十分恼怒。清欢清婉是他身边贴身伺候的,这是在说他管教无方。 「去把人都提上来。」 管蓉嬷嬷刚应了是,转身下去提人,周博雅手边的脑袋动了动。 他于是低头去看,就见睡得四仰八叉的郭满揉了揉鼻子,睡眼惺忪地爬起来。不知在想什么,他面上不见温柔之色,就这么注视着她。 郭满头脑昏沉,眼前人影儿还是虚的就先咧开了嘴笑得灿烂。然后就听郭满那讨喜的嗓子亲亲热热地道:「夫君你回来啦!」 周博雅心下突然就松了。 郭满其实是憋醒的,喝太多水,硬生生从睡梦之中被憋醒。郭满有些急,小腹涨,若非顾及周博雅在,她恨不得闷头赤脚跑下去解放天性。于是坐那儿就不老实,没说几句话,眼睛老往榻下瞄。 可瞄半天找不找鞋,一张小脸都憋紫了。 周公子:「……」罢了,给她拿双鞋吧。 唤了丫鬟进来伺候,他去了外间审问清欢清婉。 两人跪在地上,外间鸦雀无声。清欢垂着头,温婉整洁的清婉衣裳这一块脏那一块污,狼狈得完全没了平日的体面。此时仰脸看着周博雅,泫泫欲泣的。周博雅淡淡扫了一圈便收回目光,抬腿走至上首坐下来。 这时候双喜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端着一盘像极了蛋羹的吃食和一盏甜花茶进门。不过色儿不像,味道极其香甜,隔老远都能闻见香。 送至周博雅的跟前,双喜便眼观鼻鼻观心地退了下去。 内屋,郭满放松之后就在竖着耳朵听。显然外面都在压低了嗓音,她听半天就听到清婉的嘤嘤哭声。心里好一番纠结,到底没出去掺和。大家公子都是十分看重脸面的,身份越高,脸面就越重。 接受了贴身下人代表着主人的脸面这个设定,郭满现如今很能体会周公子的心情。今儿这事儿不论真假,他面上无光。 别人丢脸你还去看热闹?那不是单纯,那是讨人嫌。 周博雅什么性子,没人比她们俩更清楚。清欢从出事儿就绷着神经,没报什么侥幸。清婉却不同,在被拉上来之前她是笃定了自己在周博雅心中分量不一般。然而正主回来了,对上周博雅那双淡漠的眼睛,她心中底气一下子就空了。 清婉哭了半日,支支吾吾地不敢说实话。 管蓉嬷嬷人没走,身为管事嬷嬷,自然什么事儿都得她善后。周博雅此时的眼睛落在这盘古怪的吃食上,虽没尝味道,鼻下却有一股极为香甜的气味萦绕不去。他冷凝的眉眼,几不可见地柔和下来。 周公子有些窘迫,单手拄唇,轻轻咳嗽了一声。 管蓉嬷嬷顿时失笑,面上一派正经地道:「少奶奶今儿在后厨捣鼓了小半日,亲力亲为,特意为公子您做的点心。」 「哦?」周公子蜷在广袖中的长指动了动,淡淡道,「那真是辛苦了。」 「可不是?」管蓉嬷嬷心道什么她们家公子没人气儿,这不是十分有人气儿?「公子不若尝尝,不耽搁事儿,少奶奶可是忙活了许久。」 清婉不愿说,那便清欢先说。 周公子理所当然地执起了小勺,不咸不淡地吃着。 清欢经历了这一遭,心里已经天翻地覆。今儿想了一天,她略显浮躁的性子突然就沉下来。此时听了话,恭敬地给周博雅磕了头。抬起脸,便平铺直叙。 她面上敷了药,半张脸遮着。虽说浑身上下干干净净,这般冷静的态度,反倒比一旁哭哭啼啼的清婉更有说服力。 在周博雅的眼皮子底下,清婉可不敢使下作手段。只愤恨又不可置信地看着清欢,用眼神告诉周博雅清欢她在骗人。周公子全部心神都在点心上,连半分余光都没分给她。清婉这般俏眼做给瞎子看,心里着实呕出一口血。 清欢说完,就听上首清淡的嗓音公平地道:「清婉你又如何说?」 第八章 清婉自然是狡辩,奈何她今儿每狡辩一句,清欢就能堵她一句。每哭诉一句,清欢都能反问一回。这般来来往往的,直驳得她哑口无言。 「你,你!!」清婉还没在口舌上吃过这种憋屈,急得脸都涨紫了。 事情已经很明朗,多说无益。 周博雅放下勺子,接过帕子擦了手指便做了安排。 「清婉跋扈,不分尊卑,不敬主子,今日起将至四等,往后绝不再用。人先送去静室,管蓉嬷嬷打发出去吧。」他顿了顿,「至于清欢,今日之事虽无大过,但伤已铸成,再占着一等丫鬟的名分也不妥……少奶奶既然怜惜你,便稍作宽容,降级二等,暂留在院中伺候。」 清婉一听这个处罚,面上血色瞬间褪尽了。 脑中一阵一阵的嗡鸣,她都顾不上梨花带雨。飞快地爬起来就想抱周博雅的腿。然而被下人拦在半路,顿时尖利地哭起来:「公子,公子你不能这么狠心!奴婢伺候您十年……少奶奶先前都还没说过降等,公子您怎么能这么狠心……」 清欢却是听到这个结果,感激涕零:「奴婢多谢公子宽宥,多谢少奶奶仁慈。」 周博雅嗯了一声,落下一句‘嬷嬷去处置了吧,’转身便走。 人拖下去,整个院子都安静了。 往日里清婉有多气派多体面,下场就有多恫吓。公子处置起来,半分情面不留,丫头婆子们再不敢把眼睛往这儿瞄。生怕被惹来迁怒,个个都紧着皮,噤若寒蝉。 这就是高门大族,甭管你资历多老,爬到了几等,规矩就是规矩。 夜渐渐深了,明日还有早朝。周博雅要早些歇息,事情便全权交于管蓉嬷嬷去安排。方才准备的水已经凉了,双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拎着婆子悄无声息地进去换了。管蓉嬷嬷指了两个壮实的婆子将瘫倒在地的清婉拉起来,转身便行了礼低声告退。 周博雅摆摆手,人已经进了珠帘,几人便架着清婉告退了。 清欢跟着婆子走了一段路,心神俱创的清婉凋零得仿佛一息之间枯萎的栀子花。这时候回了神,把一腔的愤恨全怪在了清欢的头上。 清婉只觉得自己被清欢给诓了!这种人最令人作呕了,面上装得一幅情深义重,实则心思最歹毒的就是她!她清婉自幼在公子身边,公子对她的伺候从未有过不满。若非清欢故意挑破,公子今日又怎会这般对她?瞧瞧,脸丑成这样还能留下来,果真是个心机深沉的贱人! 清婉心中恨得要命,指着清欢,张口就是不绝于耳的谩骂。 「奉劝你歇口气,静室就在前头了。」清欢仿若无动于衷地说道,「若不凑巧叫管华姑姑听见了,你不脱层皮也不会好过。」 清婉顿时如被掐住脖子的鸡,脸涨得通红。 清欢冷冷觊了她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岔路处,那与管蓉嬷嬷几个人分了道儿,她转头慢慢往西厢那边走去。 夜色越发暗沉,月色如水洒落,地上好似铺了一层银白的霜。漫天的星河闪耀,映照得周家整个院落处处清晰可见。清欢边走边仰头看了遥远的星空,灵台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一片。 屋里又恢复安静,有小丫头低眉顺眼地小跑着进来收拾残局。 四下里静悄悄的,小丫鬟小心翼翼地将地毯迭起的褶皱抚平,再无声地退出去带上门。正屋似乎又恢复了平静,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但西风园的人心里都明白了一件事,周家嫡长孙,从来不是个好性儿的人。 屏风后头有水声传来,嵩山瀑布水墨根本遮挡不住里面的活色生香。浴桶里坐着的那个人,肌理骨骼俨然漂亮到一个过分的地步。 郭满挠了挠额头,不知要怎么形容,总之感觉有些怪。 倒不是说同情清婉清欢吧,只是觉得周博雅行事有些太过冷硬了。郭满搞不懂,就算清婉她们俩是种在院子里一棵树,养十年的话,也该有点不舍的吧?这么轻易就处置了,她觉得自己这段时日大约是错看了里面那个男人。 周公子的宽容与温柔,似乎并非表面那么一回事。 心里好一番纠结,郭满也不想这么矫情。但大体源自于她奇准无比的直觉,她总疑心自己是不是嫁了个黑心包子。 盘腿坐在床上,她两手不停地挠头,发髻挠得跟鸡窝似的。她安慰自己,估计还是她太小题大做。毕竟周博雅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儿。既没砍人手,也没砍人脚,更没动不动来个‘来人,拖下去杖毙’,他只不过降等。职场上做砸了项目,被撤职解雇很正常。这么一想,郭满又觉得周公子其实很温柔。 抬头看向屏风那头,周公子正缓缓从浴桶里站起身。 还沾着水珠,颀长优美的身段透过屏风朦胧地印在郭满眼中。肌理流畅,肌肉紧实,宽肩、窄腰、腿修长……背上因弯腰取物而微微凸出的肩胛骨,漂亮得惊人。郭满瞬间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胡思乱想飞到天边去。 目光灼灼地盯着,心道这时候谁还有空管什么清婉啊,不看几眼就是傻瓜! 感觉到火辣辣的视线粘在背后,周公子只觉得自己的后背都要被烧出两个洞来。他此时背对着屏风僵硬地站那儿,想转个身都不好意思。面上连苦笑都摆不出来,周博雅一时间竟无语凝噎,满满这丫头那破眼睛是往哪儿放呢! 直到周公子实在受不了,随手抓了托盘上一块玉佩,嗖地就往身后砸过来。 郭满正眯着眼睛笑得猥琐,玉佩不偏不倚地正中她脑门。虽说控制了力度,但这精准度,郭小色女还是痛得捂着额头闭上了眼。周公子眼疾手快,转身抓了亵衣就往身上套。那架势,跟被采花贼调戏的良家妇女也没两样了。 穿好衣裳从屏风出来,亵衣半敞,墨发如水洒在背后。有几缕落在胸前,反而无端有股妖邪的媚气。周公子锁骨上还沾着水珠,走动间,顺着胸前的肌理滑下去。 活色生香,说得就是这个人。 眼看着郭满捂着额头诶哟诶哟地满床打滚,他顺手取了架子上一瓶跌打药过来。掰开郭满的爪子一看,肿了个包。郭满瞪大了眼睛控诉他,周公子面无表情地抠了一点在手心,一把贴她额头就开始替她揉。 郭满这下子是真痛了,脸皱成菊花,嗷呜嗷呜地开始嚎。 周公子冷声问她:「好看么?下次还敢偷看么?」 郭满痛得眼泪都流出来,但还是非常不怕死地点了头:「好看,还看。」 周公子被她这实诚的话骚得耳朵一红,哑口无言了半天,想不出话来驳斥她。这么丁点儿大的小姑娘,到底谁教的礼仪规矩?人都要养歪了!周公子俨然忘记这个小姑娘其实并非他闺女而是他媳妇,手下本还余了七分力气,这回全使上了。 直揉得郭满想一拍两散,咬死他。 「咳,不揉开不行,肿了。」周公子大约也觉得过分了,尴尬地解释一句道。 郭满这就不高兴了。她这额头肿了到底怪谁?不是你给砸的吗还有脸说?!于是瞪大了眼睛谴责这个打人还有理的家伙,眼神强烈地控诉他。 第九章 「好好儿的我能砸你?」周公子咳了一下,教训她,「该!叫你小小年纪不学好。」 「给妾身看一眼又不会少块肉?」郭满不满地嘀咕道。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切! 戌时睡前单方面跟他闹翻的小媳妇儿,戌时还没过就又钻到他怀里。周博雅黑暗中无声地睁开眼,突然觉得十分好笑。他手背搭在眼睛上,兀自笑得身抖。他什么时候这么跟个小姑娘计较了,真是越活越回去。 次日四更天,周博雅便起身了。 这两日郭满要管着周家上下,也是这个时辰起。今儿比昨日好些,至少她还认得清人。 郭满浑身无力地坐在杌子上,任由双喜双叶梳妆。妆台的铜镜里映出周博雅那张美人脸,郭满迷茫的眨了眨眼睛,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忘了说。她浑浑噩噩地在那儿苦思冥想,周公子见她实在辛苦,递给她一杯蜜水。 「……」天天喝蜜水,不齁吗我的小祖宗! 周小祖宗优雅地饮了三杯的举动告诉她,他一点都不觉得齁:「今儿下了朝我还有些事儿要办,怕是晚膳赶不回来,满满莫等。」 「忙啊?」 「嗯,」周博雅将杯盏放下,接过小丫鬟递来的茶水漱了漱口,「家里若是有事,就派人去大理寺递个口信,我届时会尽快赶回来的。」 郭满嗯嗯地点头:「公务要紧,夫君你放心家里。」 周博雅忍不住笑,看时辰差不多,便起身去上朝了。 郭满目送他的背影远去,还是觉得有什么事儿忘了说。不过想半天实在想不起来,她干脆将此抛出了脑后。用了点点心垫肚子,急急忙忙去前院与苏嬷嬷汇合。苏嬷嬷与各处的管事管家早已在等了,见到郭满,立即跪下行礼。 虽说府上没大事,但周家上下五百多口人,光是处理日常琐碎就不是件轻松的活计。等与苏嬷嬷好一通忙,坐下歇口气之时,她终于想起来忘了什么。 两日后谢家老封君七十大寿,她忘了问周博雅。 「奶奶预备去还是不去?」苏嬷嬷又搬了几张帖子过来,「若是不去,寿礼得送一份去。毕竟谢府递了帖子,周家怎么着都该礼数上周全。」 「豆%豆#小~说提-供。」 她这么一提醒,郭满顿时意识到疏忽,连忙就琢磨起要备什么礼。 苏嬷嬷却不慌不忙,「说来这是谢家的事儿办得不合规矩。这大家族办酒宴,哪家不是提前一个月半个月发请帖的?宾友府邸远的,提前半年发帖子的都有。谢家事到临头才发请帖,慌慌张张的叫人家怎么做安排?可见这帖子发得就不诚心……」 「那我能假装没收到请帖么?」 苏嬷嬷蓦地语塞:「……」 好吧,就知道不行。郭满有些惆怅,她个继室跑去前妻府上吃酒,算个什么事儿!先不管要不要出席,谢家的礼是少不了。郭满琢磨着寿礼该如何准备,就听到门口一个小厮小跑着来报:「少奶奶,不得了,姑娘被留牌了!」 郭满不明白什么留牌,有些茫然,一旁苏嬷嬷面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了。 「不对,这不合乎常理。」 郭满反应好一会儿才明白什么是留牌,顿时也有些慌。她可是听方氏说过,娴姐儿这次选秀说好了只是走个过场,没想到会突然变卦,「宫里选秀不是至少得几个月?娴姐儿才进宫几日啊,说什么留牌?三日而已,怕是宫里住处都才安排好,决不可能这么快留人的!」 苏嬷嬷心里怦怦跳,一想这话说得在理,拍着胸口没绷住骂那传话的小厮。 小厮被指责得十分无措,他没乱传话啊。传话的宫人还在大门处等着呢。于是抓耳挠腮地跟郭满辩解,急出了一脑门的汗:「奴婢说得全是真的,听说是储秀宫的,少奶奶准他进来就知道了。」 一听这话,郭满便叫他去将人带进来。 片刻后,一个身着藏青色内侍服的年轻太监弓着身子走了进来。腰间扎了玄色的汗巾子,显得人细长消瘦。走得近了,一张鹅蛋脸,显得人清秀。眉眼细长,鹰钩鼻,面容十分消瘦,瞧着一副很精明相。 他见到郭满,两边弹了弹衣袖。 见郭满坐着没动,他忽而扬声道:「传皇后娘娘的口谕,周家长房嫡女钰娴贤良淑德,蕙质兰心,特免选秀波折,先行入住储秀宫。」 他说罢,斜了眼睛觊着郭满:「周家少奶奶,还不谢恩?」 郭满都傻了,这就要谢恩了?自说自话也不带这样的! 说来还是她见识少,就没接过什么娘娘口谕,实在拿不准她身为正四品大理寺少卿的夫人该不该跪着,愣了好一会儿才被苏嬷嬷给拉跪下。 贤良淑德,特免选秀波折?郭满慢半拍地心道,娴姐儿这是倒了什么血霉才被皇后娘娘给定了?总觉得这事儿处处透露着诡异。 细长眼的宫人宣完皇后口谕,又说了许多娴姐儿在宫里的事儿。 拉拉杂杂说上一堆,脚下没有走的意思。郭满懂,这是在等赏钱。于是看了眼苏嬷嬷,苏嬷嬷退出去再回来,将一个荷包塞给他。这太监不着痕迹地捏了几下,顿时眉开眼笑:「少奶奶太客气了,少奶奶太客气了。」 郭满自然笑脸:「哪里,公公跑这一趟辛苦了,拿去吃茶。」 内侍笑眯眯地连夸了郭满几句,乐颠颠地告辞了。 「豆#豆#小说&提%供。」 人一走,郭满的脸就垮下来。捂着胸口,嘴唇有些发白。苏嬷嬷心里也慌得不得了,寻常最仔细的人,此时没注意到郭满脸色不好看。她心道夫人前儿才为了这事儿去了白马寺,这若是知道了,哪儿受得住啊! 「派个小厮去大理寺走一趟!」 郭满当机立断。这事儿必须要跟周公子说,晚了就没得挽回了,她于是猛地起身来,眼前一黑就要倒,吓得双叶脸都白了,冲上来赶紧扶住她。郭满摆摆手无奈,「没事。早上忙昏头了,歇一会儿就好。去大理寺走一趟,要快!」 苏嬷嬷也反应过来,连忙下去安排。 …… 却说周家这边急得要命,周公子才下了朝就被人堵在了东大街。 只见那人一身鲜红的骑装高坐于枣红大马上,束着高马尾,额前绑了一根绣睚眦的玄底抹额。眉眼修长,轮廓深邃,端得好一幅英姿飒爽,潇洒俊美。 他咧开一嘴大白牙,笑得灿烂得堪比山中映山红。老远就冲周博雅的马车挥着手高喊:「大哥!周家大哥!」 周博雅只瞥了一眼便放下了窗帘子,应声都懒得张嘴。 石岚知道主子一会儿还有要事要忙,怕主子不耐,连忙下车去赶人。谁知他这方车门才将将一开,那青年笑得更殷勤了。打马缓缓向前,恨不得飞过来好好周博雅套好关系。直至马儿靠近周家马车,他一扯马缰,停在了车窗这个位置。 见周家马车门窗紧闭,这位红衣公子还是没察觉到拒绝之意地往前凑了凑。大约觉得把脸伸进车窗里头似乎太失礼,他于是退而求其次地在外面敲了敲车窗。 周博雅心下无奈,就没见过这么没眼色的人。 第十章 从东轩门就一直跟在他马车后面,锲而不舍地跟了几条街了还是甩不掉。于是掀起了车窗帘子,偏过脸去,听听这烦人的小子到底要做什么。 窗外的耶律鸿冷不丁对上一张俊美如不染凡尘的脸,以为撞见了堕入人间神祗,惊艳得眼睛都忘了眨。卡了好一会儿,他才仿佛找回了话语般又扬起笑脸:「周家大哥,鸿在北国久闻你的大名,今日进京,特来结交。」 周博雅冷眼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人,神色淡淡,没说话。 就听这红衣小子半点不自在也无,兴冲冲地自说自话:「听说周家大哥文韬武略,足智多谋,与武艺一道上也十分有见地。鸿自幼习武,刀枪棍都有涉猎。武艺虽算不上顶尖,却也小有些成就。周家大哥若不嫌弃,你我切磋一场?」 「谁与你说本官武艺不错?」 周公子素来周全有礼,但任谁有要事之时被追了几条街,也有礼不起来。「本官不过一介文官,会些拳脚防身罢了。若要切磋,你大可找大召习武之人。」 「鸿初来乍到,所知之人就你一个。」 耍无赖?周公子不吃他这套。 「既然如此,那本官便替你指一条路。耶律皇子,」他目光在耶律鸿那标志性的睚眦抹额上瞥过,直接叫破了这人的姓名。耶律十三皇子瞬间的窘迫,周公子视而不见,「你可知大召战神姓甚名谁?」 「沐将军?」 周博雅摇了摇头,笑得微妙。 见耶律鸿似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于是浅浅勾起了嘴角笑。死道友不死贫道地痛快把沐长风给卖了:「沐将军的功夫是战场上厮杀的本能,不是与人斗技的花哨功夫。这论武艺高超,自然是他的儿子,沐长风沐家大公子。」 耶律鸿眼睛蹭地一下就亮起来,显然来了兴趣。然而偏头再瞄一眼车中周公子,他为难地皱起了眉,似乎颇有些依依不舍。 周公子被他觊的这眼给膈应得面上一僵,靠着极高的教养才没面露嫌恶之色。 看得出来,这人是真心痴迷武艺。一听有一较高下之人,手便不自觉摩挲起腰间的配件。然而耶律鸿想着此行目的,他不会轻易走开,「当真?这个沐大公子武艺那般高超,为何鸿在北国却不曾听闻他名声?」 「耶律皇子应该听过一句,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医者无煌煌之名。」 耶律鸿:「沐长风啊,那鸿便去会会他。」 周博雅淡淡点了头,给他指路:「镇北将军府在西大街的杨子胡同。」 耶律十三皇子知道自己今日的行径怕是惹得周家这位大公子心中不悦,悻悻地摸了摸鼻梁,当下也不再过度的纠缠了。扯了扯马缰,冲周博雅一抱拳。周博雅回了一礼,他便利落地转头驱马掉头。 高高束起的马尾在半空划过一个英气勃勃的弧度,枣红大马前蹄高高扬起。这马显然是匹血统极佳的好马,嘶鸣声悠长且沉稳。 马儿半空一跃,一人一马往西边样子胡同而去。 石岚不明白,皱着眉道:「主子,这耶律十三皇子到底是何意?巴巴追了咱们马车追了几条街,目的怕是没这么简单吧?」 周博雅笑了笑,示意马车继续前行:「不管他有何目的,有求于人的不是我们。」 主子心里有数,石岚便不再多问。 车夫一扬马鞭,吁了一声,马儿慢慢跑了起来。 这耶律皇子也不知是真单纯还是故意装疯卖傻,面上的殷切都不知道遮掩半分。周博雅心下掠了一遍,只当是个意外。遂将这意外抛去脑后,去城外处理要事。 周府这边,小厮得了郭满的话,火急火燎地赶去大理寺。 到了门口便被人拦住,等一听是周家人,有急事,出来个能说话的。小厮见着人便说府上出了事儿,请周博雅回府一趟。大理寺的人顿时十分为难,直说少卿大人今日还未曾来过府衙点卯。 周府下人心里急,于是连连追问了周博雅的行程。 大理寺少卿身负重任,处理案件之时素来要保密行程,以确保府衙人员的安全。所以即便此时见周家这小厮急得满脑门的汗,大理寺的人也只能三缄其口。 小厮跟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好说歹说,说得嘴都干了,就是说不通。 耐着性子等,等了半天,直到一个知内情的副手含糊地给了个‘少卿大人早已出城办事’的答案,他只能死心再折回周家。 郭满苏嬷嬷几个一听这结果,心就沉了许多。 苏嬷嬷面如死灰,心里已经在盘算着尽快递信到白马寺那边。郭满却不想这么轻易就算了,到底是娴姐儿一生的幸福,该争取得必须争取到最后。既然周博雅有事不在,那便寻在的人,能帮得上手的人。 正好打发去各房问问的下人也回来了。正在花厅,等着回话。郭满揉了揉眉心,起身往花厅那头去。 一进门,周家二房夫人与二房两个姑娘在。见着郭满进来,两姑娘立即起身便唤了声嫂嫂。不得不说这周家人得天独厚,两个姑娘虽比不得周钰娴,容色却也十分出众。此时亭亭玉立地站在花厅里,叫这有些暗的花厅都敞亮了不少。 问明白到底出了何事,周二夫人沉吟片刻,给郭满指了个方向。 「雅哥儿忙起来,便是大理寺卿都找不着人。此时寻不到他,实属正常。」至于周家大爷与周太傅的行程她不晓得,于是便道,「你二叔此时应在城南桂满楼会客,满满若不嫌麻烦,亲自走一趟为好。」 这有什么麻烦的,郭满问了清楚便命苏嬷嬷去备马车。 苏嬷嬷哪儿敢耽搁,自然马不停蹄地去安排。等郭满的马车行至半路,刚要穿过路岔口往南,便碰见了乘车回府的周太傅。 有三朝元老的周太傅在,自然不必去寻周家二爷,郭满激动连忙下了车去。 周绍礼不慌不忙听完她一番话,许久没有出声。眼睑微微搭拢着,威严的气势内敛于内,显得人高深莫测。 郭满镇定地等他发话,周绍礼则偏头瞧了眼雅哥儿的继室,素来刻板威严的眉眼柔和下来。和颜悦色道:「雅哥儿媳妇莫慌,这事儿我知道了,你回去歇着吧。」 郭满心中松了口气,点点头,由苏嬷嬷扶着上了马车。 夜里周太傅给老妻写信,临了末尾,他添了句:雅哥儿媳妇是个好的。 娴姐儿被留牌,周家大家长似乎早有预料。郭满心里好奇就追问周博雅,周公子忙了一整天,还不知道这事儿。此时不知想到什么,似乎有些恍然大悟。郭满眼巴巴地等着他,他却只高深莫测地摸着她的脑袋瓜说了一句:「满满懂事儿,为夫没白疼你。」 郭满:「……」哄孩子呢! 周公子轻笑道:「别这么看着为夫,这事儿有些复杂,三言两语怕说不清。往后听得多见得多,你应当自己就明白了。娴姐儿的事,祖父自有主张,母亲那边你先瞒着。」 郭满有不好的预感,但周公子都这么说了,她也不能手伸太长。 第十一章 夜凉如水,丝丝凉风轻轻拂面,令人心旷神怡。前几日还闷热的天儿,在几场大雨之后忽然转凉。管蓉嬷嬷说这是要入夏的前兆,郭满不清楚。只是闻着空气中一股湿润的水汽,仿佛呼吸都比平常舒畅许多。 再有一天就是谢家老封君七十大寿,郭满今儿特意记着跟他说。 周博雅闻言便合上了眼帘,单手支着下巴,好似在发愣也好似在沉思。郭满坐在他身边瞪大了眼看他,直勾勾的,看得人不自在。 闭着眼的周博雅抬起一只手,精准地罩住了她的脸,捏着扭过去。 郭满费力地扯开他手,又扭回来:「夫君你说妾身到底该不该去?」 「苏嬷嬷说,按理谢家的请帖至少半个月前就给送至府上。非拖到开宴前三日,这就是不合规矩,大户人家不会这么行事,这便是他们没诚心。」其实她私心是非常不想去的,但身为周家嫡长孙媳,该担的责任她不会逃避,「妾身想着若是……」 「去一趟吧。」 郭满言外之意他知道,默了默,周公子叹气,「周谢两家同处东宫阵营,太子盼着两家和睦,去还是得去。满满若是觉得怕,下了朝,为夫陪你过去。」 她怕什么?她半点不带怕的!郭大胆觉得他这话有那么丝丝歧义,于是狐疑地眯着眼睛,去瞄周公子的神情。 周博雅今日刚查到荆州物资贪污案的苗头,为着追查线索,累了一天。倒不是身子累,而是头昏脑涨,有些劳神。郭满见他没别的意思,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眉心一幅很疲惫的模样,嘟了嘟嘴,便没像往日那般故意油腔滑调地调戏他。 双叶适时端了一壶茶进来,郭满就手替他斟了一杯,推过去。 周博雅浅浅尝一口,眉头就挑起来:「换了?」 「昂,」郭满拍拍衣裳,她往下爬,准备去拆了头发去洗漱。连续小半月吃药食补,她如今这精神头儿眼见着就好起来。此时眼睛看人时,眼珠子咕噜噜的,又黑又亮。脸颊也不似以往消瘦,涨了好些肉。这般烛光下看着,人不大,却鬼灵精鬼灵精的。 「怕哪日你把一口牙给齁烂了,特意给你换了果茶。」 周公子约莫就是个糖罐子成精,嗜甜嗜得离奇。自从被郭满拆穿,他成功在郭满的跟前用行动表示了何谓破罐子破摔,一回西风园就要吃甜点。若是尝了对胃口的,他还要日日吃,对厨房要,还非打着她的旗号去。 郭满是不在乎这个啦,她忧心的是,这令人发指的爱好,周大美人迟早得膨胀。 见她这态度,周博雅心里顿时就是一咯噔。 一股不好的预感冒上来:「……茶换了,那往后点心还有么?」 「没了,」郭满半点没感受当周公子隐藏至深的小心翼翼,昂着下巴,一幅晚娘脸地鼻孔对着他,「从今日起,你一日一甜点的生活已经被妾身做主,换作十日一甜点。若是实在太忙,就二十日一甜点。」 周公子如遭雷劈,面上一幅淡漠从容:「为何?」 「不为何,妾身私以为,这样比较符合夫君翩翩雅公子的身份。」双喜已经领着人在盥洗室布置,郭满头也不回屏风那边去。 「……」周公子,周公子无话可说。 然而夜里歇息,周公子替郭满上药却是用了八分的力气。一下又一下,直揉得郭满当场就炸毛了。扑过去就是一口,咬在了一本正经恍若超脱尘世之外的周公子的手腕上。 不过这人骨头实在太硬,差点崩了她的牙。 郭满气的要命,憋着一口劲等上他好了药,再翻脸不认人地硬是把周公子给推到在榻,眼疾口快地咬在人家的耳垂上。 周公子捂着耳垂,倒在榻上,安静了。 好一会儿不说话,宽松的袖子挡在脸上,也看不清他的神情。郭满虚眼看过去,就看到两只耳朵尖儿红得滴血。 然后这夜,换周公子单方面与郭满闹翻。平常都他睡床外郭满睡床里,今儿周公子掀了被子,背对着郭满自己躺床里头去了。 郭满对此十分横地哼一声,躺在床榻外头,瞬间入睡。 三更周公子起身喝水,差点没一脚踩死了他的小媳妇儿。惊清醒了的周博雅喝了水便支着一条长腿靠坐在床沿上歪头看着榻上的小猪,另一条自然地垂放下。墨发铺满了后背,恍若那最昂贵的墨缎。他扶额,无声地笑得自个儿身颤。 罢了,就为了点儿吃的,他果真越活越回去。 次日午膳之后,周公子派人送了一个黑木盒子回来,说是给谢家准备的贺礼。郭满打开来瞧,一尊南海观音像。 郭满诧异,怎么这里的人送贺礼就都选观音像么?之前就见过旁人送礼给方氏,就选得羊脂玉观音。郭满不知道会这么送,那是谢家老封君与大公主一样京城里出了名儿的信佛,送观音不出错,她心里疑惑一下就将它又装回去。 说实在的,若是往年,周博雅自然不会这么送。但如今周谢两家关系变了,再不复往日亲密,这送贺礼,他自然就随了大流。 寿宴这日,朝廷休沐,谢府门庭若市。 谢皇后深得圣眷,太子殿下又十分亲近外祖家,谢国公府在朝中势大。谢家老封君七十大寿,宾客自然络绎不绝。周府的马车不早不晚,赶在最忙的时候到了谢府门前。自然被夹在了三四辆马车之中。 郭满今日的妆容是管蓉嬷嬷厚着脸皮请了大公主身边伺候的过来打理的。 高雅中不掩灵气,将她郭满身只有一分的容貌深深拔高到了五分。此时她端坐在周公子身边,自觉美得冒泡。 周博雅没点心可用,茶也是苦茶,他只好拿了卷宗在一旁看。 台阶上迎客的谢家人一眼看到了周府的马车,当即眼前就是一亮。当下将手头的事儿交于身边人,牵着衣裳下摆便匆匆下台阶。 来人是谢家二房长子,谢国公的亲侄子。周府马车的窗帘是拉起的,一眼便看清楚里头的人。他好似往日一般熟赧,走过来便敲了车厢:「博雅到了。」 周公子端坐着,气定神闲地收起卷宗。 一开口还是那般清凉如水,只是嘴角笑意疏离:「谢公子。」 谢俊然面上一僵,自然察觉到周博雅的冷淡。 心中不禁叹了口气,其实他十分谅解。毕竟周谢两家闹成这样,周博雅的名声都受了重创。换作是他,他怕是恨死都来不及,绝做不到周博雅这份风度与从容。可也没办法,四妹妹为着这事儿撒娇哀求了好几日,就求他再试一试周博雅的心。 于是谢俊然恍若不觉,继续亲热道:「这谢府你也走过许多次,不必这么见外。既然到了就快下车吧,随我一道儿进去。」 周博雅没动,十分客气地谢绝:「内子今日头一回外出做客,心中忐忑,离不得人。博雅这番,多谢谢公子的好意了。」 被按在角落里的郭满:「……」 第十二章 「听说弟妹是郭侍郎之女?」仿佛没听懂这话外音,谢俊然十分好脾气地点了点头。而后忽地眉一挑,笑道,「也是巧了,今儿侍郎夫人携几位郭家姑娘正在府上做客。辰时便已然到了,此时正在花厅吃茶,弟妹大可不必忐忑。」 周博雅眸中暗盲一闪,笑容更浅淡:「内子年幼,胆子又格外小些,是博雅自个儿放不下心,这番才叫谢公子见了笑。」 「哪里,女儿家胆小些也是正常。月姐儿出门做客,也时常会黏着她娘或者她姑姑,」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多说也无意义,谢俊然爽朗地笑着拱手道,「既然博雅都这么说了,我再强求似乎过了,那便多有怠慢了。」 周博雅点了点头,有礼地还了一礼。 人一走,郭满从角落里坐到周公子身边,满脸好奇的样子:「夫君,妾身想问你一个问题。」 周公子已然拿起来卷宗,安静地翻看着:「问。」 「月姐儿是谁?」 周公子实在抓不住小媳妇儿的重点,挑了一边眉:「问这个作甚?」 郭满眨了眨眼:「难道不能问?」 那到没有,周公子瞄了一眼郭满今日特别不一样的妆容,心道小媳妇儿每日这么装扮也不错。淡淡启了唇,他答话:「谢家的姑娘。」 顿了顿,他垂眸撩着小媳妇儿那狐疑的小眼神儿,突然起了促狭之心。于是故意又添了句,「就方才那人的女儿。今年,嗯,约莫三岁。」 郭满先哦了一声,没说话。 过了会,她突然出手如电,猝不及防一把捏住周公子的耳垂,「把妾身的一世英名还来!」 周公子:「……」胆子肥了啊小丫头片子! 如今已是六月,京城的天儿,过了卯时日头就烈了起来。 耳边是闹人的蝉鸣声,空中那轮红日渐渐南移,仿佛一团火悬在当空炙烤着大地。周府与谢国公府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南,驾马乘车最快也得一个时辰。周府马车一点点移到谢府的门前,已然是巳时。 才一开车帘,一股热浪就扑面而来。 郭满今日的礼服格外讲究,好几层穿在身上,显得丰满与贵重。腰肢掐得很细,郭满本身就瘦倒是没感觉勒。只是觉得太厚了,稍稍动一动就一身汗。一旁的周博雅就没见过她这么笨的女人家,哭笑不得地看着她走个路像作孽,别提多心酸。 实在看不下去,就先下了车,此时他立在车马前。 高挑的身形衬得他形容俊逸,腰细腿长。周公子已经站了一会儿了,嘴角噙着一丝无奈的笑意,一眨不眨地抬眸看着车里人。一旁几家还未进府的马车里,随家中长辈来谢家参宴的姑娘们躲在窗边,偷偷地看。 只一眼便心中感慨,周家博雅清雅无双。 再一想,周谢两家闹成那样,周公子不计前嫌来谢家恭贺,心胸委实宽广。不少以他为心中良人的姑娘们再一瞧那马车,知他马车里有谁,无不艳羡得咬牙。然而再是眼红也无用,人家早已娶妻,只是这妻配不上博雅公子罢了。 旁人什么心思,郭满是听不见了,此时正烦着要怎么下车。 她今儿这裙子好是好,但下摆太长了。走在平地上都嫌累赘,下车就更费劲。方才郭满起身不注意踩了点儿衣裳的边儿,差点就一头撞到了车门上。周公子等着,看不过眼,都顾不上这是在外头,直接伸手将人给抱了下来。 他动作很快,但架不住周边的眼睛都落在这里。周公子却浑然不觉,搀扶着郭满安稳落地了才松了手。 人下来了,郭满只觉得脑门儿更晒了。 她如今的身子骨还没养好,还经不住晒。晒久了就犯头晕,双叶适时撑了一把红油纸伞过来,替她遮阳。这般郑重其事的模样,倒是叫一些人酸她矫情。周公子本是走在前头半步的,也不知心里怎么想的,走了两步突然停下来。 抬手便从双叶手里拿走了伞,亲自替郭满撑。 这一举动,叫本就往这儿打量的姑娘们心中更是沸腾了,郭满终于察觉到不同。大眼珠子呼噜噜转一圈,发现门前石狮子的后头藏着个婆子。 婆子直勾勾盯着这边,仿佛看到什么不可置信的事儿般,此时脸色大变。 似乎以为自己眼花,这婆子特地拿了帕子擦了擦眼睛,又多瞄过来几眼。周博雅笔直地撑着伞,除了替郭满打伞,到没有其他亲密举动。不过这也足够她心中惊讶和愤懑了。姑爷竟然真拿那个病秧子当宝宠着?婆子心道,若是她们家姑娘瞧见了,怕是要闹翻天。 郭满走着走着,突然扯住了离她半臂远的周公子的衣袖。 周博雅一愣,垂眸看着她:「怎么了?」 「无事,衣裳太长了,不好走。」 周公子没答话,走了两步,突然放下手牵住了郭满扯着他袖摆的爪子。面上还是一副淡淡的模样,但脚步却放小了许多。一面小心地替郭满遮阳还一面半搀扶地牵着小媳妇儿。而两人这模样,在那婆子看来,就是周博雅一幅生怕郭满摔了,正小意儿的呵护。 心中仿佛沉了一块大石头,她连忙收回眼睛,转头揣着手匆匆就一路小跑。 郭满眼角余光往那婆子渐渐跑远的背影上瞄了瞄,黑又大的眼睛闪了闪。见周公子不疾不徐地上台阶,她仰头冲牵她的周公子咧嘴便是灿烂一笑。 周公子冷淡淡瞥她一眼:「看我作甚?看路!」 「……哦。」她心情好,不跟他计较。 郭满如斯想着,于是老老实实地低下头看路。 恰时候迎上来的谢家门房不巧过来,站在原地,委实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前姑爷。周博雅将人牵上来便又松了手。那门房一旁看着,卡了好一会儿,才改口唤了周博雅一声:「少卿大人到了。」 周博雅点了点头,将手中红伞递给了双喜。 双喜眼疾手快地收起来,一直隐形人似的跟着的石岚适时上前。见周博雅摆手,他便将怀里木盒子递给门房。 谢家门房接过石岚递上来的贺礼,客气地道了谢。 按理说,迎客就迎客,他本不该多瞧宾客内眷一眼的,不规矩也实属冒犯。但因着面前站得是他们国公府前四姑爷,公子方才还特意打了招呼,叫他留意。此时门房忍不住就将眼睛递到了郭满的身上,暗中比较起来。 老实说,这郭氏相貌并未如传言般貌若无盐。只是有些过于瘦弱,显得人很娇小。此时立在四姑爷身边,足足矮了四姑爷一个头颈加半个肩头,如此更显得小鸟依人。他说句不合时宜的实话,不细究的话,还挺登对的。 郭满察觉到若有似无的打量,眼珠子一溜就转了过去。那门房猝不及防对上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又黑又亮,下意识便赶紧缩回去。 周公子不着痕迹地往前,彻底挡住了小媳妇的身影。那门房于是面红耳赤地抬手请一行人赶紧进去。 郭满偏头瞧他一眼,亦步亦趋地跟着周公子进了谢府。 谢家的府邸落地十分广阔,进了院子,入眼便是巍峨气派的四方庭院。 第十三章 朱强绿瓦,兽首塑雕,一派高深气势。雕琢精美的游廊环着,鲜亮的色泽在烈日下仿佛发着光,更显世家的气派与巍峨。庭中间好大一块空地,地上铺着大小齐整的汉白玉地砖。一架十八狮首的拱桥横卧其中,只供赏玩。庭院的四周点缀了各色奇花异草,似乎刻意请风水大师勘定过,显得布置十分有讲究。 虽与周家的典雅有所不同,但更显富贵荣华。所谓朱门,大体就是谢家这样的门第。 一行人进去,早有下人在游廊出候着。 见有人从大门处进来,连忙小跑着过来引路。来人头垂得低低的,没看清人,匆匆行了礼便要带路。谢家周博雅其实往日来过多次,不说烂熟但都认得,此时只作头回上门的模样,并未出声拒绝。 慢慢往里走,过了回廊便就进入二门。谢家特意男宾女眷分开,走到这儿,就另有一个姜黄褙子梳了独髻的婆子来引郭满往内院去。 周博雅有些不放心,虽说自家孩子自己看着哪儿哪儿都好。但平心而论,小媳妇儿某些方面的规矩确实不是很周全。约莫自幼身子太差,没学过规矩。双喜双叶低着头不敢看姑爷的眼睛,她们家姑娘规矩不咋地,她们自个儿也没好到哪儿去。 看着无知的主仆三人,周老父亲为难得眉头都拧成了疙瘩。 郭满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拍拍他握着她爪子的手,十分体贴地表示:「夫君你且放心,妾身不会乱说话的。」 倒还算机灵啊,能看出他担忧什么,周博雅无奈。 「不是叫你不说话,该说的话还是要说,」见郭满点头,他又道,「谢府不比家里,这里人多,人多口杂,人心自然就乱。进了内院先给老封君见个礼,老封君不会为难的。若有人故意地欺负你,满满也不必客气。还记得为夫教过你什么?」 「狐假虎威。」郭满很乖地回答。 「嗯,记着就好。」后头有人追上来,似乎奇怪前头怎么不走了,正落后一步等着。这般堵在二门这儿也不成体统,周家老父亲千言万语汇成一句,嘱咐道:「罢了,若是有事,就叫双喜或双叶递个话到前院。」 郭满笑眯眯地点头了。 二门处分了头,郭满跟着婆子进了内院。 花园里已经有很多人在了,都是各府未出阁的姑娘家或者才嫁人脸嫩的小妇人。此时或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话家常,或拿了蒲扇扑蝶。 精致的妆容,纤美的身段,这般扑来扑去,翩翩如蝶。 郭满主仆从花园穿过,又是引来一番闲言碎语。郭满秉持着少说少错的原则,只充耳不闻。一些一旁看热闹的见郭满不上当,难免遗憾。其中一个一身鹅黄襦裙的姑娘语气酸酸地啐了郭嫣一口:「你不是说你家这六妹妹最是经不住哄?」 郭嫣今儿是头一回参加这么大的寿宴,心中激动无以言表。 今早一进来谢府,见到这些身份极贵往日绝不会出现在她眼前的世家贵女,她乐得就如同掉进鱼塘的猫儿,不管哪个,都想巴结一番。不过贵女们早清楚她的底细,嫌与她说话都脏了身份,自然是不理会。 这回也是因着郭满进了院子,她才好难得与大理寺卿范大人的嫡次女范云容搭上话。 范云容今年芳龄十三,两年前曾在家中撞见过,上门找范大人商议公务的周博雅一回。 那时候她还算个小姑娘,但已然懂得动芳心了。打照面的当日,她就轻易地将公子无双的周博雅放在了心底。但那时周博雅还是谢国公府的女婿,谢思思她可不敢惹,于是只能心里想想罢了。如今谢家的四姑娘自请和离,这个后来居上的郭六又算个什么东西! 在她看来,若非她还未及笄,周公子的继室轮不到郭六来捡便宜,她爹可是周公子的上级。 小姑娘的记恨来得突然,可一记就却记恨很久。此时瞪着郭满走远的背影,低头看了看自己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胸口,鼻腔里不禁冷冷一声哼。 那个郭六的身子明明比她的还青涩,周公子怎会看上她! 谢家老封君的院子离得不算远,但郭满裙子所限,也着实走了好一番功夫。引路的婆子心里就在嘀咕,都说四姑爷的新妇身子骨差,如今看来半点不沾假。那婆子悄摸摸地瞄一眼郭满的脸,觉得比起自家四姑娘还差得远。 不过主子的事儿也轮不到她们下人去可惜什么,约莫还是没缘分。心里如是想着,谢老封君的院落就在前头。那婆子将人送到院门口,便转身又折回去。 郭满道了声谢,前头又有一个绿半臂的丫头在候着。 那丫鬟客气地与郭满见了礼,笑语盈盈的,到显得周谢两家毫无龃龉似的。郭满想着周博雅说过的话,太子希望周谢两家和睦,自然也摆出好脸来应对。 谢家老封君这院子叫松鹤院,走进去,院里却是十分应景地栽种了许多万年青。 郭满一边跟随着丫鬟一边打量院落。总觉得这老封君的院落布置得有些冷硬。不见花草,满目苍翠,仿佛男人的院子。 等进了正屋见着人,郭满才若有所觉,谢家老封君本人意外得一身的冷硬气派。 面色红润,精神叟烁。满头鹤发,只用一根碧绿的簪子簪着。额头带着一条嵌绿宝石抹额,耳朵上挂着同色的宝石耳铛。除此之外,再无坠饰。屋子里的摆设也十分男儿气,粗狂却不失风味儿的摆设。 郭满虚虚一打量,小碎步走上前去与她见礼,说了好些恭贺的话。 谢老封君果然如周博雅所言,并无为难之意。先是感谢郭满拨冗前来,再者便是泛泛询问了些周家的近况。郭满一一答过,她客气地请郭满上座。接着有一身着鹅黄半臂的丫鬟立即奉茶上来,郭满坐下后,便在一边静静地饮茶。什么时候旁人提及她时便答一句,若没问到,就眼观鼻鼻观心地听着各家夫人们闲话。 说来这屋子里普遍是方氏那个年纪的夫人,就郭满一个年轻小妇人。她这么不声不响端坐在中间,怎么都显眼。上首谢家老封君忍不住瞥过来几眼,眸光有些晦暗。 这一比较就看出差别了,她们家思思就坐不住。 郭满耐着性子听贵妇们聊京城近来发生的一些新鲜事儿。到底见识少了,京中的格局不大了解,她在一旁听了一耳朵的闲散话,心里默默捋半天没都捋出个所以然。不过后来户部尚书夫人刘氏提及了今年的选秀,郭满总算听懂了一些。 说来此次选秀,内务府递下来的花名册中的秀女,皆是出身正三品以上的官宦家族。与往年大选天差地别。且此次选秀,朝廷格外重视,由皇后娘娘亲自督办。 有夫人立即就接话了,说是三个月后北国使团进京。 有些政治嗅觉不敏感的夫人不明白这两者之间的联系,便在问使团进京又如何?总不会为着后头接待北国使团,所以今年选秀才办得如此匆忙。 然而她这话一说完,屋里就静了下来。 提及这事儿的户部尚书夫人有些尴尬,抽出帕子压了压嘴角,没接话。 第十四章 其他猜中其中缘由的官夫人拿眼瞥着上首谢老夫君。谢家老封君耷拉着眼睑,轻轻吹着茶末饮了一口。顿了顿,她不咸不淡地接了后头的话:「届时,北国十三皇子进京,有意择大召一贵女为妃。」 这话一出,屋里嗡嗡的叙话声就没了。 在座夫人们顿时神色各异。惊喜者、震惊者、惊慌者都有之,默了默,众人又议论纷纷。郭满悄默默一旁听着,蓦地恍然大悟。总算明白娴姐儿那事儿是为何。 她抬眼盯着谢家老封君瞧,见她不动如山地端坐其上,对耳边的议论充耳不闻。 郭满的心里还是觉得古怪。毕竟就算选秀为了择一贵女,那这还没开始呢,怎地才三日就定好了娴姐儿?她心里突然冒出了个不合逻辑的猜测。该不会那什么十三皇子,早看中了娴姐儿才巴巴从北国跑来大召的吧…… 当然这念头不过一闪而逝,想来也绝不可能。娴姐儿可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周家贵女,哪有机会见什么劳什子的北国十三皇子。 …… 松鹤院这边宾客满座,后院南边一栋小院。一个婆子慌里慌张地穿过小路,一路小跑着进了小院。 锦瑟一早便被谢思思打发了出来在外头候着,就等着前院打探的婆子过来回话。此时她已经在廊下占了快大半个时辰,总算远远看着那婆子匆匆赶了过来。 「来了,人来了!」 锦瑟也是被她们家姑娘折腾得没办法想,先前去郭家回来受得那顿罚,差点没去掉她半条命。她如今也是学乖了,什么事儿只要顺着她们姑娘就行。莫管什么道理不道理,否则出了事儿,姑娘根本不护着她们。 「来了?这么慢啊,等得花儿都谢了!」 谢思思从三日前就在抓心挠肺的,好不容易挨到了今日,一听到动静就瞬间坐起了身,急忙道:「来了就快叫她进来,本姑娘亲自问话!」 那婆子进来,一口气还没喘匀。 跪在地上喘好一会,才在谢思思的催促下把话给说连贯了。 谁知她一番话说完,屋里突然安静了。呼吸清晰可见,静得仿佛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得见,跪在地上的婆子莫名有些怕。 「……你说,博雅亲自替那个贱人打伞?还大庭广众之下牵着她?」 谢思思嗓音含着重重的鼻音,嗡嗡的,可有耳朵的都能察觉她这是又生了气,「莫不是骗我吧?郭家那小贱人又丑又病弱,凭什么呢?何德何能啊?」 婆子平日里在外院伺候,不是替谢思思办事的,此时有些慌,不明白四姑娘这是何意。她感觉到不对便不太敢接这个话,于是抬眼去看锦瑟琴音。谁知锦瑟琴音两个大丫鬟的头都垂了下来,恨不得将脑袋缩进衣领里去。 她心里顿时就是一咯噔。嘴翕了翕,不敢说话。 「说!」谢思思吸了一口气,喝道,「为何不说话?你骗我是吗!」 「没!没有!四姑娘您误会了,」这话就说得严重,什么骗不骗的,她一个吓人哪敢用瞎话糊弄主子。婆子连忙又伏下身去,为自己辩解道:「老婆子得了四姑娘吩咐,一早便在外头等着。方才所言皆是亲眼所见,句句属实!」 「不可能!你肯定看错了!」 老婆子简直委屈,她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怎么可能看错? 于是抬头还想辩,可刚一张口,就看到琴音对着她这边的一只手正冲着她不住地摆。她立即一愣,转头又去瞧上首脸色铁青的谢思思,忽然反应了过来。 四姑娘这是不愿听?不愿听人家过得好? 于是连忙又磕了个头,婆子改口道:「也,也有可能是奴婢看错。今儿府上宾客太多,奴婢老眼昏花,看错是十分可能的……」 她这话一说,谢思思的脸色果然就好了很多。但还是狐疑:「……真看错了?」 「看错了看错了!」闹得这一场,婆子愣是被吓出这一身冷汗。 心里不停地咒骂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做什么想不开替四姑娘办事,面上却把头磕得砰砰响,「老奴也是方才想起来,今儿门口那女子,穿了正红的衣裳。郭家那贱人再如何会哄人也不过姑爷的继室,继室哪来的胆气穿正红?谁准她这么穿?约莫真是老奴看错……」 这句话说得对,谢思思心里终于舒坦。 「可不是!妾室穿什么正红,继室在原配跟前就是妾!妾她凭什么?你定是看错了!」脸色好转之后,谢思思放下了腿就要下来,「博雅那个人我最清楚。他虽说温润宽容,却是个十分重规矩的性子。郭六那小贱人便是再会哄人,博雅那块石头也绝不可能容忍她的僭越。」 「是呢是呢……」 「博雅心里应当还是有我的……」谢思思趿着绣鞋,有兴致梳妆了,「若不是有我,他今日就不会来。」请帖是她写得呢,博雅应当认得她的字迹! 锦瑟一看她坐在梳妆台前,心中叹了口气,转头下去吩咐小丫鬟备水。 「琴音,去把本姑娘那件朱色的直裾拿来,今儿我要穿那个!」正红只有她能穿,她之后,谁都不能越过她去。 琴音紧着皮,连忙去找。 婆子跪在那儿心中狠狠松了口气,别说得赏,没罚就是万幸。 却说前院这边,周博雅一踏入庭院便被谢家下人殷勤地引去了水榭。谢老太爷为人风雅,效仿前人在院落中修建了一池曲水流觞。今日宴请宾客,还在水榭饮茶,开宴之后再挪去水榭旁的曲水池。 谢国公坐在老太爷下首右手边,一抬头便看见周博雅进来。 周博雅大大方方行了一礼,谢国公满心复杂,好好的女婿……唉,多说无益。他招了招手,像往日一般示意周博雅来他的右手边坐。水榭里一群同僚在,周博雅便也没拒绝,从容不迫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且不论谢国公心思如何,在座的看了,心中免不了要夸一句周博雅好心胸。 都是朝中官员,且又是在外做客。酒色沾不上,自然都在聊朝中近来发生的大事儿。今年乃是大召的多灾之年,荆州水患瘟疫本是天灾,若是救治的得当,本不会引发这么大的骚乱。可就有那胆大妄为之人贪心不足蛇吞象,尽然贪墨了朝廷拨给荆州灾民的赈灾银饷。 百姓活不下去了,自然就会生出乱子来。 几日前,荆州传来急报,流民聚到一起被心术不正的匪徒一怂恿,揭竿而起暴动了。虽说不过一群乌合之众,但委实损了朝廷的威严,陛下的威严。 帝王一怒,朝中人人自危。 这群高官长吁短叹,都明嘲暗讽荆州太守是个废物,竟然牵累到他们。却也有几个心中有鬼的闷头喝茶,时不时拿眼睛偷偷观察正在彻查此案的周博雅的神情。 周公子神色从容,恍若不觉地垂眸吹着茶末,并不参与。 营缮清吏司的董大人咳了咳,突然道:「这些个贪墨之人当真胆大包天!人命关天的事儿也敢从中捞取私利。瞧瞧荆州百姓,如今过得是什么日子?这些人啊,当真不堪为人。不知少卿大人可曾查到什么线索?」 周博雅抬起头,袅袅的水汽,将他面孔晕染的高深莫测。 第十五章 「董大人何来此问?」 董前程被他噎了下,摸了胡子哈哈一笑:「自然是好奇。少卿大人不常早朝怕是不清楚,陛下近几日雷霆之怒,已经闹了好几场了。太子殿下为着这事儿,连夜下了荆州。我等身为人臣,自然也时时挂念。」 他这一说完,立即就有人附和:「哎哟,董大人心系百姓。老朽年纪大了,经不住几次雷霆之怒,这天天自危着实难受啊……」 一人附和,深有同感的便也点了点头:「是啊,太磨人了。」 「正是呢……」 …… 周博雅淡淡一笑,不明意味地夸了一句:「董大人消息灵通。」 董前程摆了摆手,没接这话,于是低下头故作饮茶。 忽而一人说起了其他事,这话题便又被歪曲了。周博雅淡淡的视线落在董前程身上,落了落便收回来。垂眸看着茶杯里漾出的一圈圈细微的波纹,心里忍不住怀念小媳妇儿的果茶。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个茶,太苦了。 谢国公忍不住又将视线落到周博雅身上,心中忍不住怨怼王氏。若非她将女儿宠坏了,哪会闹成如今的局面。 又坐了一会儿,吉时便到了。 有小厮过来询问是否开宴,谢国公看了眼谢老太爷。谢老太爷已经站起身,袖子一甩便招呼在座各位去曲水池子边坐下。 原本冲着太子来的,有两位朝中一品大员特地拨冗前来。一位户部尚书黎川,一位司徒大人欧岳麓。虽说太子昨夜因荆州之事连夜下荆州,今日未曾前来有些遗憾。两位如期而至,此时自然是上座。周博雅在最后,目光沉沉地落在董前程的背影上。 正准备起身去安排好的位子去就坐,桌案上突然多了个纸团。 打开,上面是潦草的字迹写了一句话:南苑露台一聚。 没指名道姓,没落款,周博雅却一眼便看穿这是谢思思写的。竟还晓得不用自己的字,看来这大半年长进了不少。周博雅看完便揉成一团。水榭亭中鎏金三足兽首的香炉,顶盖上冒着缕缕青烟。他起身瞥一眼,随手丢进了燃着的香炉。 曲水那边宾客已经落座,周博雅冲小跑着过来请他的小厮摆手,起身过去坐。 今天天热,坐没一会儿就一身的暑气。 曲水边坐下,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就袭了上来。有些血热肉厚的同僚刚坐下就喟叹一声,惹得旁人瞧了直笑。这人也无奈,半笑着为自己解释道:「这转眼就要入夏了,日子一天天就过去了。夏日就这点儿不好,蝉一鸣,热得人心躁。」 「可不是!」在座的都是养尊处优之刃,体宽之人自然不在少数。于是立马就附和,「似我等身子比旁人重的,夏日就最难捱了。」 这话一出又是引得一番笑言。 下人们早已摆好案席,地上铺了软垫,大家席地而坐。丫鬟们适时鱼贯而出,奉上加油美果品,一人一席,倒是显得谢家这宴席摆得格外别出心裁。有人见状自然要夸一句别致,谢老太爷显然很得意,眉梢嘴角都高高翘了起来。 谢国公先引着众人喝了一杯,算是开宴。 前院男宾开席,后院自然也开了宴。郭满跟着一群高官内眷坐,着实听了不少消息。这些内宅妇人与她印象里缩在后宅争风吃醋完全不一样。身为一个家族主母,她们所思所想,眼界,与见识都要比电视剧里演的贵妇高明了不知多少。 郭满于是撩了一眼闷声不吭作饮茶姿态的金氏。金氏厚着脸皮坐在其中,不知是插不上话还是出于对自身身份的自觉,坐下就没开过口。 素净的装扮,别致的面妆,在一众华服美钗的官家大妇之中显得独树一帜。 金氏是因着面相清秀,厚重的妆容撑不住才特意做的这番打扮。如此来了谢府之后方意识到弄巧成拙,自己这般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有些知她底细看她不起的夫人们,此时就忍不住鄙夷:外出做客也敢一幅姨娘装扮,当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世家大族的女眷可不看你清雅与否,看你这一身,只会觉得你轻慢且不知规矩,不懂分寸。心中不住地摇头,许是因这金氏不是正经正头夫人的出身的缘故,眼界不同吧。 郭满只瞧了一眼,暗暗庆幸自己这身穿是对了。虽说麻烦了些,但不得不说,给好些重规矩的夫人留下了好印象。 不管金氏,她便转头又去看户部尚书夫人。 说来今日谢家这宴,户部尚书夫人俨然成了这里头除寿星公意外,独一份尊荣的存在。其他人明里暗里地捧着她,好言讨巧,盼着能为自家夫君的仕途添一条门路。郭满犹豫了又犹豫,到底没一起凑过去。毕竟她家周公子的才能家世根本不用她画蛇添足。嗯,就算要攀,她其实也不会。 马上开宴,夫人们便都站起身。 前头好几个丫鬟引着路,宴席听说摆在了后院的竹林。 好似这些世家都爱栽种梅兰竹菊这类的草木,周家也有好大一片竹林。郭满心里想着,嘴角挂着浅笑随大理寺卿夫人欧阳氏一并走。 周博雅是大理寺卿的下属,欧阳氏从郭满进门起就表现得十分亲近。 欧阳氏心道博雅这继室这听话,比她家云姐儿还乖巧,忍不住心生亲近之意。 「可千万别学什么以瘦为美,那是文人酸腐,瞎祸害人。这小姑娘家家的,就该好生的吃喝,」欧阳氏大约觉得郭满生得太娇小,与她女儿也差不了多少,十分不见外地拍郭满手,「身子骨养壮实了,比什么都值得!」 郭满笑眯眯地点头,不反驳,就这么听着。 两人相携往外走,没一会儿就到了花园的月牙门。园子里扑蝶扑累了的世家贵女们也早挪去了花厅,此时正巧从游廊那头过来。这般走着,两群人自然碰上。范云云一眼看到人群中她娘正捏着博雅公子那个继室笑得一脸慈和,当即一股火气冲上头。 郭嫣落后她一步,见状心里顿时一喜,瞪大了眼睛跟上去。 说来郭嫣近来生活十分如意,是夜里睡梦中都能笑醒。原本因着回门之事,她与她娘都被罚去了家庙。可她娘本事,就是在去家庙的路上也遇见了贵人,还十分凑巧地得了贵人赏识。而后顺理成章,为她定下一桩极好的亲事。 为了这桩亲事,他爹特意派了人将她们母女又接回去。 男方出身极其显贵,是安陵侯的长子,今年十九岁。虽说并非侯夫人所生,但从出生起便挂在侯夫人的名下算作嫡子养大。安陵侯爷心中爱重此子,更有意要立此子为世子。人长得俊否在其次,她若是嫁过去,指不定就是世子夫人。 郭满已经高兴了小半月,如今再看郭满,倒是没那么多怨愤嫉妒。只觉得周太傅长孙又如何?有爵位么?没爵位,她郭六还不是低人一等! 心头得意,郭嫣怂恿范云云去奚落郭满,只是在找乐子。 范云云年纪小性子也莽撞,却并非是个蠢的。她虽说被郭嫣挑拨了两句,心下有些不忿,但当着众多高官夫人的面儿可不会给郭满难堪。 第十六章 出门做客,贵女的一举一动都在京中贵妇的眼皮子底下。若做出什么失礼之举,那可事关女儿家名声的大事儿。今日哪怕一点点不妥被人看进眼里,指不定就影响了她往后的议亲。 客气地与郭满见了礼,又与众夫人一一行礼。得了众人一番例行夸赞的话,范云云红着小脸儿作害羞状,躲到了自己母亲的身后。 这般就理所当然地挤开郭满,既不会突兀又显得小女孩儿娇憨可爱。 郭满往旁边站了站,见欧阳氏看过来,笑了笑:「范夫人您带范姑娘先行一步,妾身随后就到。」 欧阳氏点了点范云云的鼻头,嗔了她一下,范云云嘟嘟嘴没说话。 「那满满慢点走,」许是知道郭满这衣裙行动不便,欧阳氏笑着说,「今儿这天也躁的很,不急的,慢些走。」 郭满笑了笑,欧阳氏便带着女儿先行一步。 郭满刚准备走,一旁郭嫣却突然叫住她。 这长廊都是人,郭满自然要注意维持知礼懂事儿的人设不能崩。于是笑着回头唤她一声‘三姐姐’,问她有什么事儿。 不知是故意炫耀还是为了什么,郭嫣今日特意穿了湘妃色的烟罗裙。烟罗那明亮的色泽,穿在他身上,映得郭嫣一张脸白嫩比花娇。虽说碍于金氏不高,郭嫣身段只能算勉勉强强,但一双胸脯却被精心养护得鼓囊囊的,俨然金氏费了一番功。 光从她这一身打扮来看,郭嫣今儿还挺有世家贵女的气势。 郭嫣嘴角噙着亲热的笑,指着不远处假山道:「六妹妹,姐姐有话与你说,可否借一步?」 郭满看一眼那假山,虽说不太远,但她裙子不方便不想去。但一瞧没走远的夫人姑娘们,她只好点了点头。 两人过去,郭嫣就为着郭满好整以暇地转悠了一圈。 郭满不知她到底想做什么,又怕一会儿入席完了惹眼就有些不耐烦。正准备要走,却听郭嫣一幅奚落的口气开了口道:「你也是胆大包天啊,来谢府做客,居然穿得正红。」 这话郭满就不懂了,她难道不能穿? 「难道不是?」郭嫣一瞧郭满皱了眉,一脸‘你果然蠢钝如猪’的眼神看着她道,「难道你不清楚你那相公的原配是谢府的四姑娘?」 郭满当然知道:「那又如何?」 「你个继室,到人家家里做客还敢这么明目张胆恶心人家,」郭嫣一脸幸灾乐祸,「果真是没娘教的,就是不知礼数。你这明目张胆的,就不怕碍着谢四姑娘的眼?作为一家人我才好心提醒你,当人家继室就该有个继室的样子,别仗着无知尽做些不自量力的事儿。」 郭满被她这劈头盖脸地一顿嘲讽,弄得简直要笑了。她就算是个现代灵魂也懂和离跟丧妻的不同,这郭嫣难不成是拿她比较她的母亲? 「我为何要怕碍眼?我堂堂正正,怎么就穿不得?」郭满眨了眨大眼睛,「况且,就算碍眼了又如何?难道她谢家还能扒了我这身衣裳?」 「堂堂正正?」郭嫣这就诧异了,「就你?」 郭满忍不住就想翻白眼。 事实上她确实翻了,今儿憋了一天,她内心的槽意快喷出来。下巴昂得高高的,小模样要多欠扁有多欠扁,就听她能一张嘴毒死人地道:「你别拿我跟你娘比行么三姐姐?我正经八抬大轿抬进门,你娘外室上位,本质不同。」 郭嫣本是奚落郭满,没想到对方刀枪不入,她自个儿反倒被揭了疤。 「你住口!你以为自己多了不起,还不是个继室!」郭六这小贱人了不得啊,嫁到周家就以为翻身了?居然敢这么跟她说话! 「我告诉你郭六,你别太得意!」郭嫣恨不得将自己的婚书砸到郭满的脸上,叫这个狗眼看人低的贱人知道厉害,「你不过一个大理寺少卿的继室,本姑娘马上就要嫁去侯府,将来便是侯夫人!今儿得罪了我,将来没你的好果子吃!」 侯夫人?好厉害哦!郭满一双白眼翻死她:「……切!」 郭嫣一张脸直接气紫了。 若论吵嘴,郭嫣俨然不是如今郭满的对手。没说两句,就被郭满毒舌毒得眼圈儿都红了。可这是在谢府做客,又不能像在自家那样撒泼。郭嫣憋着憋着,把自己给憋得受不住,落下一句「你走着瞧,」转身气哼哼地跑了。 双喜双叶这时候才抬起头,看着郭嫣主仆走远的背影,狠狠地吐了一口。 郭满忍不住笑:「你俩这是作甚?」 「姑娘你难道不觉得心中畅快么?」双喜嘴快,压低了嗓音却掩不住话里话外的兴奋劲儿,「三姑娘往日可往死了瞧低咱们。姑娘总顾及着一家人给她留脸面,今儿就该好好叫三姑娘知道,到底谁贵谁贱!」 可不是!双叶虽说没说话,面上的激动却不掺假。她们家姑娘正经的原配嫡出,三姑娘一个奸生子凭什么骑在她家姑娘的头上作威作福:「姑娘往日就是太好性儿了,不想撕破脸才叫正院那对母女忘了自己的出身。」 双喜还要笑,双叶瞥见廊下阴影里站着谢府的下人,顿时意识到她们有些得意忘形了。这还在别人家做客呢,莫闹什么动静惹了旁人笑话。于是连忙叫双喜收敛一下,自己却忍不住重重吐出一口胸中郁气,实在畅快。 双叶特高兴自家主子终于开窍,晓得拿话堵人了。想了想,她鼓励郭满道:「主子你可千万要记着,咱们出身正,如今名分也正,身正不怕影子斜,有底气是应当的。」 郭满啧了一声,点了点头。 假山这边背阴,游廊里走过其实不大容易看到这边。郭满主仆三人缩在这儿,谢府引路的下人只当客人都跟上了,也没多留意便赶去后院的竹林。等郭满主仆三人从假山后头出来就发现,这外头的人已经走光。 双叶双喜齐齐道了声坏了,她们不认得路。 郭满看了眼晃人的烈日,瞧着四周的布局大差不差,按着记忆选了个方向走。双喜双叶自然是跟着她,亦步亦趋地替郭满撑伞。主仆三人转悠了许久,越走越偏,到后来眼前的景致已然完全陌生。 三人此时站在一处精致的小楼脚下。 三层小楼,楼层在这个时代看来算有些高度的。四周围着一圈低矮的围墙,茂密的树木沿边栽种,枝叶罩在围墙上,显得葱葱郁郁。从郭满主仆的角度看过去,是两片搭理得十分精细的花圃,姹紫嫣红,煞是好看。 「主子,要不要奴婢进去问一问?」这四周也看不见过伺候的,真不知道五步一哨十步一岗的谢家这条路怎么一个人没有,双喜提议道。 确实十分奇怪,就是这条路再少人走,不该一个下人没有。弄得她们想找人带路,都找不着人影儿。 再这么瞎转也不是办法,没得浪费了体力还走错。郭满想了想,就让双喜去了。 双喜进了院子便一眼看见廊下立着个姑娘。看打扮,还是个体面的。她顿时心中一喜,小跑着便过去问了。锦瑟已经在楼下站了快半个时辰,一直在瞧着是否有人过来。方才郭满主仆身影出现,她便已然注意到。 第十七章 「可是今儿来参宴的客人?」锦瑟上回去郭家,她心中羞愧便没敢抬头,自然不认得双喜。 双喜倒是觉得她有些眼熟,但也没想起来在哪见过。于是便点点头:「我家主子方才走累了在凉亭歇了歇脚,落后了一步,这才跟引路的姐姐走散。如今耽搁了好一会儿,怕是已经开宴了,还请姑娘派个人来给带个路。」 她也不说指路了,指路不如叫人带路方便。 派人是没指望的,谢思思此次行事刻意避着人,就带了她跟琴音两个贴身丫鬟。锦瑟有些为难,实在走不开。可一看这是老太君宴请的客人,怠慢不得。于是便叫双喜等等,她上去请示一下她的主子,看能不能走开片刻。 双喜十分感激,笑说多谢她。 锦瑟轻手轻脚上了楼,将下头的事儿言辞复述了一遍。 谢思思方才就趴在露台的栏杆上,早将下面之事收入眼底,此时却冷着脸没说话。说来,她心里是恼怒的,对谢家老封君的恼怒。 就因为上次她去郭家闹得那事儿。谢老封君嫌那事儿传出去丢了一个大丑,害得谢家面上无光不说,差点连累府上其他姑娘的名声。当众责骂她‘不知羞耻’,‘丢人现眼’,为此罚她将女戒女德抄一百遍。 谢思思羞愤欲死的同时也耿耿于怀,一直记恨到如今。 她觉得老太太偏心。本就嫌她性子娇气不服管教,这回根本是借了由头故意罚她。她心里极不服,但她娘求情了无用,老太太咬死了罚她就不松口。她只能忍下‘不知廉耻’这个臭名,谁能知道她心中有多恶心。 况且,今儿她会缩在闺房,没去松鹤院,也是老封君不准她出来,哼! 「……姑娘?」听不到回应,锦瑟抬头疑惑道。 谢思思心里杂念翻涌,一面想撒气一面又知道这样不合道理。于是转头又看向楼下,郭满红油纸伞下遮着脸,只看得见穿着一身正红的直裾。 她突然问:「可问了是哪家夫人?」 锦瑟一愣,摇摇头。 「是奴婢疏忽了。」锦瑟说,「不过听那下人说,那位夫人要去竹林酒宴。这个方向,应当是此次老祖宗请来的客人没错的。」 谢思思总觉得底下这人怎么瞧怎么像周博雅的新妇,她还记得早上那婆子的话。说什么今儿见那女子正红衣裙,红油纸伞,可不就是底下这个人么?谢思思素来任性惯了,心里起了疑便跟锦瑟道:「你去请那女人上来。」 锦瑟经过这段日子早就学乖了,主子叫做什么她便做什么,于是转头便下了楼。 郭满走了这一路实在累,便也没多想,上去坐坐。 然而随着锦瑟上了楼,郭满脚下才踏入露台便一眼看到露台边上的谢思思,顿时满目的惊艳。只见眼前软榻上趴伏着一个艳若牡丹的女子。潋滟的桃花眼脉脉含情,琼鼻朱唇,云鬓高耸。眉心化了一朵红莲花钿,更加夺人眼球。 谢思思也看清了郭满,与郭满的赞赏不同,她眼中划过一丝不屑。 这种不屑是出于美貌的压制,尽管郭满今日的妆容算得上美,在谢思思的眼中还是不及自己一根手指头。大体是谢思思天生的敏锐,她虽然不认得郭满,但还是一眼认出了郭满就是周博雅新妇的身份。 「可是郭家六姑娘?」谢思思无视了郭满妇人髻,如此开口询问道。 郭满立即察觉到这话的古怪,心里隐约有些感觉。黑黝黝的大眼睛闪了闪,她选择一个更温和的态度,「正是,不知姑娘你是?」 「我是谢四,」谢思思从榻上站起了身,高挑的身形显得更贵气逼人,「原来你就是郭六啊,」她似乎感慨又似乎失望道。缓步走下来,绕着郭满慢慢走了一圈,嘟了嘟朱唇,「啧!可真叫本姑娘失望……」 这话一出,郭满不动声色,双喜双叶却齐齐沉下了脸。 …… 与此同时前院,曲水流觞正玩了几轮下来,周博雅被一个衣着体面的婆子借一步说话。来人是谢府老封君身边伺候的杨嬷嬷,一般若无大事,是不用她亲自出面。周公子于是不好意思地与身旁同僚拱拱手,起身随她走到一旁水榭再说。 杨嬷嬷十分歉意道:「去竹林那条路,老奴已经派人来回寻遍了,就是没有找到小周夫人。老奴想着许是小周大人这头有消息,特地来问问。」 「怎么会走丢?」周博雅只觉得十分荒诞,这是在府里又不是在大街上,况且满满也不是三岁小姑娘,「府上附近的院落可派人找了?内子有些体弱,累了晒了都受不住。怕是身子不适,寻个荫蔽的地儿坐坐也十分可能。」 「这……」 杨嬷嬷其实不好说,又下人汇报说听见郭氏与郭家姐妹躲在假山中争执,会不会与郭家那姑娘有关。但周公子这话是质疑他们寻人不仔细了,她于是便问:「不知小周夫人是不是与郭家三姑娘一起?郭家三姑娘如今人也不在。」 周博雅摆摆手,满满跟郭家姑娘相看两相厌,绝不可能凑一块。 「罢了,若是方便,我亲自去找找。」今儿小媳妇儿头回出门,别一不小心踩空掉池子里了。这谢府里头,光荷花池就三四个。他这颗慈父之心啊,实在受不了。 杨嬷嬷闻言眼皮子一跳,心里就有些不舒服了。 往日她们家四姑娘闹事儿,可没见姑爷这般关切过。杨嬷嬷是谢家老封君的身边老人,也算看着谢思思长大。心道,都是一样娶进门的妻,这般前后分出差别来,她谢家作为前妻的人家心里自然不快活。 面无表情的石岚瞥杨嬷嬷一眼便知她想什么,心里忍不住啐了一口。 如此,周博雅便随着谢家人亲自去找。谢家这后院他往日走过不下十遍,自然都认得。到了游廊假山这儿,四个方向实在不好区分,于是与谢家下人分成两拨。周公子选得这条,正巧是南苑小楼的方向。 他方才就在猜,找不着满满的人,许是她被谢思思给拦了。毕竟以他对谢思思的了解,这样的事儿,她做起来可一点不违和。 同样一身正红,谢思思妩媚多情、貌美如花。郭满站在她面前,哪怕梳着妇人髻,就是一个没长开的小姑娘。上下打量了一圈郭满,谢思思的那双眼睛定在郭满的那条正红的裙子上就流连不去。 此时她心中所想,脸上皆一一表现了出来。那黑沉沉的脸色与不屑讥诮的眼神,不用多想就是在嘲笑且责怪郭满的自不量力。 郭满:「……」没想到看着十分聪慧的美人,跟郭嫣是一路人。 谢思思没请郭满坐下,郭满顾及自己客人的身份,也不好不请自坐的。于是立在露台的一边,耐着性子听这美人请她上来到底所为何事。然而她等了半天,谢家这位前妻除了看不起她的相貌与继室的身份之外,就在隐隐嘲讽她低贱的出身? 郭满就不明白了,礼部侍郎朝中三品大官。她原配嫡出怎么就出身低贱了?难不成在这位谢前妻眼里,一品往下就都是低贱? 如果是,那真是厉害了。 第十八章 …… 眼见着日头越来越烈,蝉鸣声也愈发的刺耳恼人了。一路走过来,路上竟一个人影都没看见。这在下人众多的谢家,可是什么不合常理的。下人觉得古怪,面面相窥之后,神色各异。杨嬷嬷一旁看着,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刻意去瞄了眼前头的周博雅,周博雅眼睑低垂,鸦青的眼睫遮住了眼眸,看不清他的神色。 杨嬷嬷眉头皱了起来,有不好的预感。千万别是她想得那样,四姑娘才被老太君罚过,也该涨涨记性的。 杨嬷嬷心中如此想着,一行人在南苑小楼的门前停下。 其实也并非下人们想停下,毕竟这栋小楼可不是谁人都能进的。这小楼是谢家用来藏书的地儿,里头藏了古今着作上万册,本本都贵重。谢家素来不准人轻易进去。楼里除了洒扫的下人,也就谢家主人偶尔会引着贵客上来坐坐。 可四姑爷脚下不停直往这儿走,他们自然得要跟上来。 杨嬷嬷哪儿还有不明白的?就看四姑爷选了这条路,这条路就果真有鬼,她要是看不明白其中猫腻,她就是白在老祖宗跟前伺候了四十年。 她心下免不了要叹气,这也怪不得老祖宗总瞧不上这四姑娘。就这点儿小心思,藏都不晓得藏好,赤裸裸暴露在旁人眼皮子底下,还叫人怎么看得起?这天底下啊,就没有这般能给自己招事儿的姑娘。不过有些人就是天生命好,四姑娘幸运就幸运在投生到谢家这样和睦的大家族。这要是身份稍低一些,一准被人磋磨死。 下人们站在小楼门外,踟躇着不敢进去。 杨嬷嬷长叹一口气,恭敬地请周博雅稍候片刻,自己则绕到小楼后头的罩房去。果不其然,杨嬷嬷从伺候小楼的下人口中得知了四姑娘人在楼上的消息。 「罢了,嬷嬷上去通报一声。」身份变了,周博雅自然不做那僭越之事。 杨嬷嬷屈膝福了一礼,转身上楼。 楼上露台,谢思思此时的面色有些古怪。她就坐在露台边上,自然一眼便看到了人群中周博雅的人。但今儿若只有周博雅在,她定会欢欢喜喜亲自下去迎接。奈何这楼上还有个不合时宜的小贱人,呆在楼上不行下去更不行,怎么都碍眼。 谢思思抿着唇,心中忽然十分懊恼,她为何要一时好奇非将人给弄上来?看看如今博雅找过来,她进退两难不说,计划都泡了汤。 郭满如今也不着急了,反正就算她赶过去,宴席怕是也快接近尾声。 谢家这前妻看样子对周大美人余情未了,郭满眼不瞎,自然看得出来。但老实说生得好的人就格外惹人优待,哪怕郭满反感别人对周大美人起心思,但她不讨厌眼前的女人。不知道为何,约莫脑子是出了鬼?! 双喜双叶也是同样感受,只觉得眼前这女子,天生就该别人捧着她宠着她。 虽然不讨厌这个人,但双叶双喜依旧厌恶她说的话。她们家姑娘虽说不及这人貌美,但也绝不是瞧一眼就失望的,她家姑娘底子可好着呢!将来一准长成大美人!! 「谢四姑娘,」双叶小心翼翼搀着郭满的胳膊,今儿姑娘累了一天,怕是要站不住了,「若无其他事,我们便不打扰。就是不知姑娘可方便派个丫头替我家主子引路?已经耽搁了好一会儿,再不去,怕是谢家老封君那边要着急了。」 谢思思靠在软塌上,抿着嘴不说话。 一旁锦瑟着实尴尬,她与琴音就站在谢思思的身边,自然也看到了楼下等着的周博雅。此时自家姑娘心里顾虑什么,她们哪有不清楚的。可这般干耗着也不是个事儿不是?把人留这儿,指不定老祖宗那边人就寻了来。 然而她才一想,楼梯里便传来了脚步声。 过了会儿,就听那脚步声一下一下清晰,杨嬷嬷的半张脸在地板的尽头露了出来。 杨嬷嬷只一眼就看到了郭满主仆三人,更眼尖地看出了郭满身子不适。额头有汗冒出来,妆容花了些,能看得出来脸色不是很好。于是连忙走上来,先是给谢思思行了个礼,转过头立即与郭满行礼。 杨嬷嬷可是老祖宗身边伺候的,最是威严体面。 「杨嬷嬷!」琴音锦瑟两人连忙屈膝。 杨嬷嬷点了点头,快步走到郭满身边。仔细打量了郭满,见她眼睛十分有神,便又半信半疑地放下心。郭满确实有些不舒服的,约莫是身上衣裳太厚热的,或者她晒了太阳中了暑,总之她胸口隐隐在翻涌,想吐。 「小周夫人,老祖宗那边一直不见您的人影儿都急坏了。没成想你竟是在这儿呢……」 「嬷嬷见笑,」郭满羞涩地笑了笑,嗓音糯糯的,口齿却十分清晰,「妾身这身子骨有些弱,走至半路走不动便去凉亭歇了歇脚,谁知出来就跟丢了队伍。谢家妾身头回来,着实不熟,误打误撞走到这儿,叫贵府四姑娘给请上来。」 杨嬷嬷连忙道:「那小周夫人可与四姑娘谈完了?老祖宗那边宴席还热闹着,这时候过去也不耽搁什么。」 郭满也想快些走,这般站着,她真要站不住。 可她刚要准备张口告辞,谢思思却突然开口说还有些话儿要与郭满说。杨嬷嬷就忍不住闹心,这四姑娘什么时候能懂事儿些!下头前四姑爷还在等着。她就不信了,四姑娘坐在那边上还能瞧不见周博雅? 谢思思就是心里头不舒坦,她不舒坦,别人就别想舒坦。 杨嬷嬷为难了片刻,还是决定把话说开了好,省得四姑娘任性起来叫两家人都难堪:「四姑娘若是有什么话尽快说,小周大人还在底下等着。是被小周夫人这事儿给惊动了,特地随老奴寻来了后院。」未尽之意,长了耳朵的人都听明白。 谢思思脸色倏地涨红,不满杨嬷嬷这般说话。博雅明明是被她的字条引来的,什么为着寻郭六?郭六算个什么东西! 杨嬷嬷叹了口气,罢了,她下去将前四姑爷请上来吧。于是也不管谢思思乐不乐意,她转头便下了楼梯。 谢思思又瞥了眼郭满,郭满直裾裙摆下两条腿都隐隐在颤。谁说她单纯不知事儿了?谢思思可是很清楚站着不动累人。把郭满叫上来,故意不叫她坐下,就端看着郭满那两小腿肚不停地颤,心里十分畅快。 老实说,这种法子是一般大妇用来罚不规矩的妾室的。比如国公府夫人,折腾后院那几个姨娘,她既不呵斥也不体罚,就特别爱用这种法子。寒冬酷暑地叫人家在院子里头一站,任由风吹日得头昏眼花,身子骨也出不了事儿。 谢思思学了来今儿用在郭满身上,简直喜欢得不得了。她一面瞧着郭满难受一面又在遗憾没能叫郭满在太阳底下站着。 杨嬷嬷下去请人,她这时候倒是开口了。一开口便是睁眼说瞎话:「瞧我,都忘了郭姑娘你还站着。锦瑟,琴音,你们也真是的!我没瞧见你们也没瞧见么?郭姑娘站了这么久,你们怎地也不记得提醒我?」 锦瑟琴音欲哭无泪,跪下便要认错。 谢思思一面训斥两丫鬟,一面拿眼睛睃着郭满,就等着郭满自己把这事儿圆过去。 第十九章 郭满素来直觉敏锐得与猛兽也差不离,光这么半个时辰不到的功夫,谢思思对她的恶意毫不隐藏。她这个人最讲究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美色也不能阻止她。郭满眨了眨眼,心道既然谢思思心藏恶意,那便别怪她耍贱。 袖子下,她捏了捏双喜双叶的胳膊,故技重施地往地上就是一倒。 双喜双叶不愧是她万年的托儿,当下一个眼圈通红,手忙脚乱,另一个张嘴便是嚎啕大哭。 双喜的眼泪素来是说来就来,哭起来也嗓门震天。此时就见她抱着郭满,嚎啕道:「主子,主子你快醒醒!苏太医开得要莫不是假的?不过站了半个时辰罢了,怎地就这么倒下去了呢?主子你快醒醒啊……」 不得不说女人在斗气的时候格外聪慧,锦瑟琴音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谢思思愣是看出郭满在装。正要说话,就见地上那人突然睁开一只眼睛,飞快地冲她眨了眨。 谢思思顿时一股暴怒冲上了脑门,尖叫着道:「你个贱人装的!」 话音刚落,周博雅的人出现在露台之上。 「博雅,她是装的!」 谢思思敢任性,大多数时候是因为本身底气太足。她的出身、她的家族、以及太子的宠爱就是一座巍峨的高山,给了她傲视的底气。知道别人不敢对她如何,谢思思才肆无忌惮。然而这种理所当然对周博雅行不通,尤其生气的周博雅。 谢思思又气又恼,可郭六还躺在地上,她便是再自觉没错心里也没底儿。 「你自己看,她方才还在眨眼睛,她故意的!」 周博雅从上了楼嘴角便淡漠地抿着,面上仿佛敷了一层薄冰,脸色又冷又硬。 只见他疾步走过去,推开围着的两个丫鬟亲自将那个郭六抱在了怀里。没有排斥,熟练得仿佛他经常这么抱。他不是不喜与人贴着么?!谢思思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看向锦瑟琴音:周博雅这死人到底在做什么! 锦瑟琴音就在她身后站着,怎么会看不见?俱低下了头。 「博雅!!」谢思思顿时心里就慌了,「你不嫌弃她?你为什么不嫌弃她?」 谢思思可是很清楚的,周博雅这个人其实有怪癖。往日除了她,他谁都嫌弃,两辈子都这样。谢思思之所以自认在周博雅心中最特别,就是仗着这一点。如果不是她最特别,周博雅为何会除了她,不碰任何人? 可如今亲眼看着又多了个不嫌弃的,谢思思心中的依仗仿佛亭台楼阁被抽了地基。胸口一起一伏,她一张脸刷地就白了,脂粉遮都遮不住。 「你放开她,」谢思思不喜欢他这样,非常不喜欢,「我叫你放开!」 周博雅理都不曾理会,将郭满打横抱起来便冷冷地丢下一句:「告辞。」而后也不管谢思思在身后怎样发脾气,连声叫他站住,抱着人大步流星地转身便走。 谢思思脸上仿佛被狠狠扇了一巴掌,扑在软榻上就哭了起来。 杨嬷嬷这般城府的人,此时也掩不住尴尬。且不提她一个下人亲眼目睹主子这样的场面是否合乎规矩,就是四姑娘已经跟人周家公子和离了还一幅正妻的姿态自居,争风吃醋的委实难看。叫她们一旁瞧着都面上火辣辣的,无地自容。 亦步亦趋地跟在周博雅下楼,杨嬷嬷有些不敢看周博雅的脸色。 四姑娘真是,真是没见过这么不讲究的姑娘家。杨嬷嬷心里感叹着,趁机又瞥了他怀中的郭满好几眼。见郭满病恹恹的,周家这个新妇身子骨真如传闻中那般差。几番犹豫,她还是小声地开了口:「小周大人,不若请府医来一趟?」 谢家养了府医,周博雅知道。但府医到底比不得太医高明,周公子其实是打算打道回府,找苏太医看看。他低头瞧一眼郭满,就见郭满的眼睫忽然抖了抖。 周公子忽地一愣,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约莫是今儿她衣裳太红,花丛中飞舞的蚊虫以为她是一朵艳丽多姿的鲜花。方才一个小虫子飞她眼皮上,太痒了,实在没忍住。那虫子从一个眼皮飞到另一个眼皮,郭满只好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左右移动,然后就被抓包了。 周公子呵地一声轻笑,吓得一旁杨嬷嬷一大跳。 狐疑道:「小周大人?」 「无事,」嘴角的笑意不着痕迹地收敛了干净。周公子托了托怀里人,将郭满的脸给按进了胸口,「劳烦嬷嬷请府医。」 杨嬷嬷点了点头,抬手作请状:「小周大人这边请。」 杨嬷嬷打发了小丫鬟去给竹林先给谢家老封君报个信,好叫老太太放心。至于四姑娘又闹事儿,等今日寿宴办完咯,她再与老夫人好好说道说道。心下这般琢磨着,杨嬷嬷送周博雅夫妻去了客房,转头亲自去请府医来。 屋里摆着冰釜,一进屋,一股沁人心脾的亮起扑面而来。 郭满心下已经很满足了。毕竟让周公子这样的人当众撒泼绝对不可能,不搭理人于他来说,已算十分失礼。她于是保持着昏厥的状态,奈何维持这一姿势不动实在好累,周公子的胸口又特别的硬。她这么被人搂着,都要憋不过气来。 郭满坚持了一会儿,感觉束缚得要命。再不动动,她就真要昏过去。于是假装终于清醒地嘤咛一声,正要睁开眼睛…… 周公子没憋住,抬手就一巴掌顺手打在她的屁股上。 郭满:「……」 双喜双叶眼睁睁看看自家主子被姑爷突然来了这么一巴掌,面红耳赤地低下头。周博雅就在一旁这般冷眼瞧着,他今儿到想看看,小丫头片子到底什么时候憋不住。周公子眯着眼心里恨恨的,叫你吓唬人,该! 郭满保持不变的姿势趴在那儿欲哭无泪,我滴娘,胳膊都要麻了。不过这时候就是再麻也肯定是装死的,谁睁眼睛谁傻瓜,郭满硬撑着厚脸皮就不睁眼。 周公子见状又好笑又生气,最后还是心软,替她摆弄了个舒适的姿势。 双叶手拄在唇下,作势咳了一声:「奴婢想着,今儿这天这么热。日头当空的,出去走一遭就能晒掉一层皮,少奶奶约莫是中了暑。」 「应当是的,」双喜拧着两条小细眉,悄咪咪地瞥着周博雅的脸色,绞尽脑汁地替郭满描补。生怕一会儿谢府的府医来了,张嘴就说自家姑娘身子骨没事,那岂不是丢了大人?「又在露台上站了半个时辰,自然头昏目眩。」 周博雅忍不住嗤笑,这两丫头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行了,你们奶奶我在这儿守着,出去瞧瞧府医可来了。」 双喜双叶就当没听懂这话,麻溜地爬起来去屋外守着。 站了没一会儿,杨嬷嬷领着谢府的府医匆匆赶来。前院谢家老封君也听闻这事儿,为表歉意,打发了大儿媳妇,也就是国公夫人带她来看望郭满。 周博雅听到脚步声,立即摘下床帐。 帐子刚放下来,国公夫人在下人的搀扶下走了进来。话传到老封君耳中,作为谢家主母,王氏自然也听说了内情。委实尴尬,更尴尬的是这人还是她前女婿。 第二十章 「小周大人见谅,思思被国公惯坏了,行事难免任性了些。」国公夫人虽说心里可惜丢了周博雅这个女婿,但和离已成事实,她心里自然拎得很清。不过拎得清是一回事,膈应还是另一回事。于是说话颇有些阴阳怪气,「她这丫头素来没什么坏心眼,想来你也知道。今日所做失礼之处,还望小周大人看着往日情分上,莫要与她多计较。」 周博雅没接这话,淡淡笑了笑,起身让府医。 府医坐下,双叶将郭满的手腕拿出来。 「小周夫人这是怎么了?」 周博雅没说怎么,且等着府医诊断。 府医这一探,心里就不住地摇头。要说这周府的少奶奶,身子骨是真差得可以。但非要说什么大的病状,其实也没有。于是号了脉便给了个笼统的脉案:累的,劳累。 国公夫人其实本是盼着府医能给个别的脉案,好叫她在老太太那边好交代些。可府医话都出说口,妥妥是思思任性才闹出这事儿。她又往帐子边上凑了些,隐约能看清帐中郭满确实形容狼狈,心里头忍不住骂了自己心头肉一句不懂事儿。 于是叹了口气:「累到小周夫人,是我府上招待不周。」 今儿闹得这一场,周博雅心里早已不舒坦了。此时神色淡淡便也没说场面话,顺着王氏道歉的话便提出了先行告辞。 王氏听这话就是一愣,心里有些难堪:「可这宴席还未结束,不若等散席?」 「不了,」周公子拱手道,「多谢国公夫人好意。内子身体不适,留下也不方便。博雅已经与国公爷打过招呼,这就告辞。」 强留也不好看,寿宴讲究个喜气,思思这回逃不了惹老封君的厌了。 王氏命贴身的嬷嬷代为相送,又特意准备了一份厚礼送与周府。虽没有直说,但该有的致歉态度都一点不含糊,倒是叫人不好再计较。 夜里散席,谢思思便被松鹤院的嬷嬷给请了去。 王氏就怕这个,思思还小,又是被人捧在手心长大的,难免单纯不懂事儿。老太太怎地就不能软和一回?顾不上已经歇下了,她披上衣裳就匆匆赶去松鹤院替女儿求情。奈何谢家老封君今日格外恼怒,谁劝都无用。 谢国公来也被拖了来,不过与王氏一样,被杨嬷嬷拦在了门外。 谢思思心里不服,梗着脖子不认错。 折腾得整个府邸都惊动了,都来替她求情。谢老太太一口气噎在了嗓子口,连声地叱骂这些不肖子孙:「你们就惯着吧!尽管惯着!总有一天,叫她吃了大亏!」拐杖狠狠往地上一杵,气哼哼地回了里屋。 「往后谢四的事儿莫来寻老身,老身绝不再管!」 谢家这边鸡飞狗跳,周家西风园这边,郭满跟周公子又对上了。此时她插着腰就这么大大剌剌地站在浴桶边,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程光瓦亮。浴桶里周公子浑身僵硬,恨不得化身一尊玉石雕像。他是起身也不是,干坐着也不是,羞窘难分。 周公子被她磨得没脾气,「……为夫沐浴,有甚么好看的?」 周公子的本钱,无疑是十分令人满意的。 郭满故意拿眼睛上下扫,叉腰还带垫脚的,周博雅越局促她越来劲,要多坏心眼有多坏心眼。周公子扶额,他这小媳妇到底哪个教坏的?瞧那贼溜溜的小表情,瞧那猥琐的小动作,比纨绔子还纨绔。周公子被她逼得没办法,想着反正坐着也是看站着也是看,索性破罐子破摔。 他鼻腔里忽地哼了一声,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哗一下站起来。然后出手如电,一把捂住郭满的大眼睛。 冷不丁眼前就是一黑,郭满一下愣住了,显然没料到脸红红的周美人居然会反抗? 清冽的香气从鼻尖传来,郭满当即脚往后头蹬,屁股撅着往后退。 眼看着就要挣开,腰上突然多了一挑胳膊。周公子也算被这小丫头片子给练出来,稍微有点小苗头他就能猜到她要使什么坏,于是眼疾手快地将人给夹在了身体和胳膊之中。 郭满:「……」 郭满那点小力气,这么点的小身板,也就够她就横那么一会儿。然后她就跟被拎住了后脖子的小狗似的被周公子整个儿提留了起来,脚都离了地。 再然后,就这么被夹着一把丢去屏风外头。 地上铺了地毯,当然没摔着,况且屁股着地,屁股肉厚,不疼不痒。以为他这样,她便会认输?太小瞧她了吧! 于是郭满麻溜地从地上爬起来,一小溜又跑回去。 刚穿过屏风,周公子已然穿好了亵衣,好整以暇地凝视着她。 墨发鬓角尾梢染湿,显得他肤质润得仿佛雨过的花瓣。水没擦,亵衣有些透的贴在身上。他的亵衣是那最轻薄的杭绸,此时这般贴着周公子本人恍然不觉,逆光站在浴桶边,眼眸深邃如夜空。明亮的烛光从背后照过来,肌理优美,惑人犯罪。 「满满啊,」周公子眼神有些危险,浅浅勾起嘴角温和地笑,「过来,告诉为夫,谁教的你这些东西?」 郭满:「……」 …… 谢思思闹得那一出,有谢家人联手捂着,没惹出笑料来。 谢家老封君七十大寿的热闹叫京中贵人们都见识到了。古语有云高朋满座,谢家此次寿宴才是真正的高朋满座。一半朝中大员亲自前来贺寿,何谓一等世家的气势,何谓盛宠,谢家如此昌盛,着实令人艳羡。 且不论谢家又在京中长了一波名声,谢皇后却为此焦心不已。 惠明帝疑心重,这是朝堂后宫之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实。她身处这后宫,如履薄冰,挣得的每一份尊荣都是处心积虑得来的。外人都说正宫圣眷尤盛,那是因为她最知情识趣,所作所为得了惠明帝的心罢了。 谢皇后就是清楚地明白这些,越尊荣越不敢放松,更加地谨慎小心。哪成想她在后宫谨小慎微,生怕一步错满盘输,娘家却半点不知道体会她的辛苦。折腾出这么大的阵仗,叫惠明帝又恼了她,叫淑妃那个贱人看了笑话! 谢皇后愁眉不展,宋明月就是想出言安慰也不知从何说起。 谢家那一大家子人,人多自然心杂。这个人有个人的想法,她身为儿媳,不好说谢家什么不好。想着便命内侍将在偏殿玩耍的小皇孙抱来:「母后且宽宽心,父皇许是这几日为朝堂的事儿心烦,过几日便好了。」 小皇孙如今三岁多点儿,胖墩墩白嫩嫩的,正是最惹人爱的时候。小家伙一摇一摆地走过来,小胖脸上还挂着讨喜的笑,别提多讨喜。 「烨哥儿前儿还学了几首新词,」宋明月将小家伙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太傅都夸他背得好,不若叫烨哥儿背给母后听听?」 烨哥儿一听母妃夸他,立摇头晃脑地就背起来。 谢皇后这颗心啊,立即就化成了水。 连忙从宋明月手里把乖孙抱在怀里,不住地亲香:「哎哟,我们烨哥儿怎么就这么讨人喜爱?」她一边亲一边夸得,「我们烨哥儿生得好,出身正,比别人家歌姬所出的孩子不知讨喜到哪儿去!」 第二十一章 别人家歌姬所出的孩子说得谁,宋明月心里最清楚不过。二皇子家的芳哥儿一个出身不正的孩子总抱来圣前晃悠,确实挺恶心人的。 「烨哥儿可想皇祖父?」宋明月替儿子擦了擦额前的细汗,「今日烨哥儿学了好多诗,皇祖父见到烨哥儿,怕是又要夸你了。」 「说的是呢!」谢皇后喜欢这儿媳就是喜欢她体贴,跟她一条心。 果不其然,听说太子妃抱着烨哥儿过来,惠明帝午膳果然就来了正宫。谢皇后笑得温婉,牵着烨哥儿的手就冲惠明帝招。惠明帝也是极为疼宠小辈,当即几个大步走过来,抱起烨哥儿就乐呵呵地逗他说话。 说来还是子嗣太少的缘故,太子一脉就这么一个命根子。二儿子为人风流些,可风流了这么些年也就得了一个庶长子,其余都是不顶用的丫头片子。三子,四子,幺子别提别提有子了,连丫头片子都生不出来。赵家子嗣这事儿俨然成了惠明帝一块心病。烨哥儿芳哥儿这唯二的两个孙子,他自然看得跟眼珠子似的。 「烨哥儿今儿随你母妃来祖母这,可是又学了什么?」 惠明帝抱着金孙在主位坐下,就听烨哥儿口齿清晰地连背两首词,果真欢喜。连连夸了烨哥儿几句好,谢皇后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 因着烨哥儿,谢家这事儿惠明帝总算是放过了。谢皇后派人连夜把这事儿与谢家老封君说,谢老封君听罢,没说什么,派了人将几个儿子都找了来。 谢国公沉默了许久,跪下给谢家两老磕了个头:「是儿子大意了,给娘娘添乱。」 谢老封君无奈地叹了口气,早在几个小子说要替她大办,她就拒绝过。奈何三房子嗣都在劝,人逢七十古来稀,她活到这个岁数福气大,叫大家都沾沾福气。她拗不过,便只能随儿媳去操持,谁成想皇帝居然计较成这样,还真恼上了皇后。 「罢了,娘娘既然传话来,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谢老封君摆摆手,示意他起身,「似我们这样的外戚世家,朝廷近臣,说是举族尊荣,其实是浪口风尖。好在此次宴席随铺张却没有逾越之处,否则圣上绝不会恼一恼娘娘便作罢。咱们家如今这处境,稍有逾越之举被有心人利用便是抄家灭门的大祸。此事权当个教训。往后切记,莫要再犯。」 迎上自己母亲锐利的眼睛,谢国公老脸躁得通红,什么心思都被看透。 「是儿子轻狂了。」 谢国公这几日就在为寿宴得意,此时仿佛被闷头敲了一记闷棍,愣是给惊出一身虚汗。他心里着火,又有些羞愧,亲自扶着老母亲进屋休息。 派来传话的内侍还在偏厅,谢国公名人好生招待,自己转头便去书房写了一封信。上了蜡漆交于传话的内侍,「辛苦公公了。」 那内侍拱了拱手,身影消失在谢家。 时间一晃就过,方氏原本约好了叫郭满代为管家,十日后便归。可这一去,整整一个月才先大公主一步回来。到府上之时,已然是傍晚。 郭满正在园子里剪花,选那最新鲜的花,好制成花草茶给周美人喝。 方氏进了园子,老远就看见花丛中站着个白嫩嫩的小姑娘。眼睛跟葡萄似的又黑又亮,琼鼻朱唇,脸颊鼓鼓的,又漂亮又娇憨。 这是谁家姑娘啊,方氏心里奇怪。等走得近了,注意到小姑娘梳得妇人髻。 「娘你回来了?」郭满一见人就笑,灿烂得仿佛百花盛开。 方氏先前还在疑惑这姑娘谁家的,顿时就被这热情的笑容给带得笑起来。这个府上,叫她娘的姑娘,除了娴姐儿,也就她儿媳妇。方氏顿时眼睛瞪得老大,眨了又眨地不敢相信,这才一个月没见,这孩子怎么就涨这么多肉了? 郭满把剪子递给身边的清欢,牵着裙摆笑眯眯地凑过来。 方氏一双眼睛跟看什么稀奇物件儿似的上下地打量郭满,见郭满不仅脸上长肉,身板似乎也结识了许多。眼睛咕噜噜地,神采飞扬。她心里头高兴,拍着郭满的肉爪爪,「苏太医不愧大召第一圣手,这出手就是不凡!」 捏着肉爪,方氏心道抱孙子有指望了,于是觉得手里爪子更软更好摸。 「那药吃了一个月,苏太医可有给你换方子?」她还记得苏太医的医嘱,「没换也不要紧,明日娘就派人去请苏太医再来一趟,你还照着那药方吃几日。」 郭满是肉眼可见地身上长膘,日日抱着睡,周美人早就跟她说过了。 「苏太医明日来,」其实她不止精神好转,胸口那两块平地近来也十分肿痛。郭满知道这是底子好转,身子要发育的征兆。她还指望自己能成就‘喜马拉雅’的梦想,自然不排斥吃药,「药还在吃,等苏太医来了再看看要不要换药方。」 「乖孩子,乖孩子!」方氏喜笑颜开,意有所指地跟她说道,「你听话。身子养好了,往后做什么都不遭罪,娘不会害你。」 说罢,方氏笑眯眯地看着她,嘴角的笑容叫人看了莫名有些毛骨悚然。 郭满其实觉得自己这长肉的速度有些快,怕再吃下去,她半年就能一个泰山压顶下去压死周美人。可又想这一个月长得快,兴许是底子太虚,才会猛然暴增。也有可能是最近吃得太好,被管蓉嬷嬷给补出来这模样…… 算了,再看看,说不定只有这一个月长得快,后面或许很慢很慢呢?如果真长成肥猪,再减肥就是了。 熬过了黎明的黑暗,喜马拉雅的梦想就在前方,她绝不放弃! 入了夏之后,京城热得很快。烈日当空照着,仿佛能把人晒干。 偶尔袭过一阵风也是吹得人浑身着火,蝉也不停地叫,扰得人心中燥热难忍。屋里若没摆上个冰釜是个蒸笼能把人热疯,郭满是个又怕冷又怕热的诚实姑娘,自从入夏,她一进屋就想光膀子。若非周公子不准,她其实想穿肚兜度过整个夏天(…)。 方氏回府,周家中馈自然还到方氏手中。见儿媳忙不迭地还她毫不留恋的模样,方氏心中说不出的复杂,但总体上又高看了郭满一层。 没了庶务的烦扰,郭满的日子又回归到以前吃吃睡睡的生活。下朝回府的周公子看不过去了,太懒了,谁都没她懒。虽说他也觉得小媳妇儿多长肉好,但苏太医前儿来过便说了,光补还是虚,多动动会更有益于强健身子骨。 「前儿不是说要跟为夫习武?」周公子衣冠楚楚,清朗明秀地坐在榻沿上。仿佛不知道热似的,身上丁点汗没有。 郭满趴在竹簟上,默默把脸转向另一边,装作听不见。 周公子一把捏住她朝上的耳朵,肉肉的耳垂冰凉凉的,特别好捏。手腕轻轻用力,硬是把她的脸给扯过来:「啊,不是说习武?明儿跟为夫一起?」 ……习什么武?她才不一起习武。 一爪挥掉他作乱的手,默默爬起来。这块地方她趴热了,换个地方趴。 周公子看着她,忍不住又笑,「为夫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满满?」 第二十二章 郭满把长了肉的脸颊贴在冰凉的竹簟上,只觉得火热的脸颊冰冰的很舒服。仿佛耳边一阵风吹过般她对周老父亲的呼唤充耳不闻,并且头也不回。 大热的天儿,除了身前散发凉气的冰块跟被井水擦过的竹簟,什么都吸引不了她的注意。郭满非常想念现代的空调,想念吹空调盖棉被的日子。就算没有空调,有个电风扇也稍微聊以慰藉,然而此处什么也没有。 郭满终于明白古代为什么会有热死人的传闻了,因为她现在就很热。 「满满?」周公子有点挫败,闺女最近很不听话啊,「满满?为夫跟你说话呢!」 「你再说一句妾身就脱衣服。」 周博雅:「……」 被噎了好半日,周公子竟一句话说不出。 这小丫头片子自从发现他不喜她在他面前穿得过于坦胸露乳,便总爱拿这点破事逗他,威胁他。周家老父亲简直无话可说,千百年来就没有这么会威胁人的姑娘家。 真当他好性儿?周公子喉咙动了动,突然有些羞恼。蓦地出手,一把将死瘫在那的郭满给抓过来,照着她屁股就来了一这下子。 郭满:「……」 「小丫头片子莫要太猖狂!」周公子斥她,心里琢磨着总该叫她知道点儿厉害! 周公子近来特别喜欢捏她,就因为她长了点儿肉,坐那儿就爱这个儿捏那儿捏的。郭满就不懂了,她长点肉容易吗?长这点儿肉是给他捏的吗?郭满捂着屁股一小滚滚开,麻溜地爬坐起来就狠狠瞪着他。 「你好好说话!」 周公子就不知道这么点大的小人怎么就这么畏热,这还没到酷暑呢,就日日摆着冰釜,「身子没好透,总贴着冰釜对女子身子不好。」 郭满鄙视他:「别以为转移话题妾身听不出来!」 「……」 挠了挠鼻子,周公子头扭到一边去,就当没听到她这句指责:「你听话。苏太医特意嘱咐你了,不要怕苦怕累不愿动弹,明日就跟为夫一起扎马步。娘那边虽说不用你主持中馈,也不能见天儿的缩在屋里。」 「热啊,」这话她确实说过,郭满眨巴着眼睛看他,「可是天很热。」 「早起便不热了。」周公子冷酷无情,非要她一起。 周公子自从发现肉多之后小媳妇儿软得跟个棉花似的,就对捏郭满这事儿尤为热衷。一面又抓着郭满爪子一面教育她,「做人要言而有信。」 郭满倒是想反口,但对上周公子那双幽幽的眼睛,憋屈地应了。 其实经过这段时日主持周家中馈,早起对她来说已经算不得难事儿,她就是懒。次日天麻麻亮,周博雅便拖着小媳妇儿一起去了竹林。 还别说,清晨确实挺凉爽的。 郭满是头一回见周公子练剑,老实说,帅到不可思议。 就跟看电影似的,周博雅身轻如燕地跃起,周身竹叶纷飞,再如飞花般轻盈落地。出手如电,翩若蛟龙,起若惊鸿,她睁着眼光看着他气定神闲地舞上一个时辰,半点不带喘的。这体力,这武功,她的眼睛都快被闪瞎了。 舞剑的时候,周公子还不忘监督一旁扎马步的郭满。她稍微偷个懒额头就挨一下。抓抓挠脑袋挠挠头,再挨一下。 快到无影,根本看不清他怎么出手的。 「好好练。」 四周很静,周公子的声音缥缈而不真实。 郭满:「……」 马步就是深蹲的进化版,作为被健身房的荼毒过得人她知道,太累。郭满本来是有那么点小怨气的,此时那点儿怨气却早不知道丢哪儿去。盯着竹林中仿佛脚尖一点就羽化飞仙的周公子,心中只剩下花痴。她是再一次被周美人给闪到,因为捏她近来跌下神坛的周美人,在她心里再一次踏上去。 捂着扑通扑通跳的小心肝儿,郭满围着周公子打转,眼睛亮得出奇。 且不提周公子见她这般,心中如何暗自得意。郭满如今是相信他确实真文韬武略,并非外人刻意他吹捧。 不管如何,周公子的目的是达到了。 嗯,他很满意。 …… 周钰娴被留牌这事儿瞒了小半月,方氏还是知道了。她从贺家回府之后,便将自己关在院子里狠狠发了一通火气。苏嬷嬷无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后娘娘若留娴姐儿,周家身为人臣也没法子拒绝,否则便是抗旨不遵,是为大不敬。 「谢皇后舍不得自个儿女儿,就要拉我娴姐儿挡!」方氏关起门来就骂,哭到身子都不住地发抖,「她的女儿宝贝,我娴姐儿难道就是根草?」 「夫人,夫人你莫哭了,」苏嬷嬷心疼的要命,方氏身子算不得康健,最是不能憋气,「这事儿少奶奶特意求到太傅跟前,太傅说了他会周旋的。」 「周旋能有用?」方氏才不信,「若是有用,我娴姐儿怎地还不回来?」 苏嬷嬷十分为难,又不能说‘那你哭也没用’这话,于是只能劝她宽宽心。事已至此,除了莫太伤心,难不成冲进宫里把姑娘给接回来? 方氏其实心里比谁都明白,否则当初也不会慌得去白马寺。求神拜佛地也想博得那一丝的生机,就是因心中没底。如今确实应了她的担忧,娴姐儿果真回不来。不狠狠哭这一场发发脾气,她心里头实在受不了。 方氏倒是没有怪罪郭满瞒着她,儿媳妇是好心,她明白的。毕竟这事儿若太傅心里有数的话,那身为大公主的婆母应当也是知晓的。她在白马寺整整一个月,侍奉婆母左右。婆母愣是一个字没提,怕是娴姐儿这事儿早没了转圜的余地。 「哎,我苦命的娴姐儿……」 苏嬷嬷见她还是哭,急得屋里团团转。还别说,还真叫她想到一件事。半个月,河洛公主十六岁生辰。皇后宠爱这个女儿尤甚,年年生辰都要大办。届时入宫,夫人自然可以亲自见见姑娘,听她怎么说。 心里这么想,她嘴上便说了。 方氏觉得对不住女儿,却也只能这么应下:「就盼着娴姐儿能懂事些。」 苏嬷嬷心中叹气。 却说今日,郭满这种懒骨头,难得顶着酷暑出了门。此时坐在马车里,面前摆着一个小腿高的冰釜。她捧着冰镇过的乳酪浇樱桃,一面吃得眯眼一面笑。巴掌大的车厢,凉气从冰釜里冒出来,丝丝地往身上袭。 双喜瞧了都替她心酸,姑娘为了用点儿冰,为躲着姑爷吃点独食人都躲到马车上了,真是可怜死了! 双叶也觉得她们家姑娘可怜,但是没办法,姑爷说的话最对。姑娘本就身子熟得比一般女子晚,再不仔细些,怕是更不能养得好。原本双叶是不愿自家主子搬个冰釜上来,但看在她们姑娘快十日热得化掉的可怜样儿,今日就睁只眼闭只眼。 主仆三人围着冰釜,幸福地眯起了眼……凉爽,舒服。 外头车夫赶着车,慢悠悠地往闹市去。 今儿出门,其实是为了瞧瞧自己的嫁妆铺子。说来她出嫁,郭家给备得嫁妆其实尚算不错。尤其郭昌明开了私库之后,塞给她好几间铺子。不过她人在深闺不方便出来,今儿算头一回去。 第二十三章 郭满没打算一日就能转个遍,只选了其中两家,一间酒楼一间绣庄。 酒楼就在城南,听说离得近,郭满第一站便是酒楼。 然而她的马车刚进了巷子,就在岔路口被拦下来。耶律鸿看着这辆有周家家徽的马车,认出了这是周博雅的。郭满正觉得心中奇怪,就听外头一个爽朗的男声道:「可是周家的马车?周大哥在里头?」 郭满与双喜双叶对视一眼,主仆这一刻心有灵犀:……谁? 双喜掀开帘子,迎头就是一个灿烂的笑脸。她心中倏地一抖,退开一些。俊逸非凡的枣红大马上一个男子乌发高束,身姿颀长。轮廓深邃而干净,额间一抹绣眦睚抹额,好一番英姿飒爽,潇洒不羁。 「公子你是……」 耶律鸿见出来的是个姑娘家,愣了一下。 再定睛一看,确实是周家家徽没错,心道里头该不会是周家女眷?他头一个想到的是周大夫人,然后麻溜地从马上下来。双手抱拳,操着一口江湖味儿的言辞道:「在下耶律鸿,来自北国,因仰慕周家博雅的才华,特地前来拜会。」 双喜:「……哦,野驴?」 她回头看了眼双叶,双叶则偏头去看郭满。郭满眉头皱起来。 唔,耶律这个姓氏很皇族啊……而且还是北国来人。 郭满这几日因方氏心情不好,也记挂着娴姐儿。她忆起在谢家寿宴听来的闲话,心里那个奇妙的猜测更胸有澎湃了。 想着既然娴姐儿那头若真走不通,这个耶律什么的人,有可能就是娴姐儿将来的夫婿。郭满琢磨了又琢磨,觉得应当会会这个人。 「主子可是要见见?」 「……能见么?」郭满对古代男女大防还是有些拿不准分寸,问双叶。 双叶看懂了自家主子的眼神,琢磨了许久,觉得私下见见应当不算什么。况且她跟双喜都在,外头马夫也在,便算不得私会,于是点了点头。 「野驴公子,」双喜听见后头两人说话,回话道,「敢问公子寻我家姑爷所谓何事?」 这话等于表明身份,耶律鸿立即明白,车里坐着的是周博雅的内眷。北国人行事豪迈,没有大召这般太多的弯弯道道。他听是内眷的头一个想法还是想见一见,毕竟周博雅被他堵过一回之后,他就再也没堵到他了。 「是嫂夫人?」耶律鸿果然是有心思,他道,「鸿有事请求,可否借一步说话?」 郭满摸了摸下巴,越来越觉得自己猜的事儿有苗头。虽然荒谬,但十分可能。于是也没拒绝他,便叫双喜代为传句话:「野驴公子,我家主子要去城南的丰悦酒楼。就在前头隔了两条街,公子跟在马车旁边即可。」 耶律鸿于是双手抱个拳,翻身上马。 其实也不远,骑马驾车,一刻钟便到了。 进了酒楼,一股书卷气扑面而来。 楼下没有喧闹的大堂,也没有穿梭其中吆喝叫唤的小二掌柜。大堂被半人高的围栏隔成一个一个的小隔间儿,里头摆着的全是矮几与铺垫,进来的客人全席地而坐。 掌柜的一身书生打扮,安静地端坐在柜台后头。他身后是那个架子也不似寻常酒楼摆着酒水,而是一个大书柜,里面摆满了书籍。 郭满:「……」 讲真,这个高逼格的设计她是始料未及的。 但一想起郭昌明那个自诩大文豪的另类做派,又觉得似乎能理解。不得不说,这种高端路子,叫整栋酒楼显得格外的清雅跟与众不同。郭满走在其中,察觉用膳的客人衣着华美,身后有小童侍膳,十分富贵的样子。忽然觉得自己从郭昌明那儿抠出来的嫁妆或许不是他贪污受贿得来的。 耶律鸿也惊讶了,他来京城这小半个月,竟然没发现这样的好地方。 有人无声地出现在郭满一行人面前,是一个书童打扮的少年。那少年一看双喜亮出来的玉牌,立即行了礼,抬手做请状引一行人往后院去。 双叶摆了摆手,压低了嗓音道:「不必,挪个雅间儿出来。」 那少年低低应是,转身引一行人上二楼。 二楼布置得更加独到,双喜双叶面面相窥之后,低着头没说话。一行人慢慢走着,在天字号雅间前停下:「东家可要见掌柜的?」 那少年声音清脆,年岁应当还不大。 郭满看了眼跟在身后的耶律鸿,摇了摇头,「不必,叫掌柜的备好账册,一个时辰后再送上来便是。」 那少年点了点头,躬身退下了。 郭满看着他,心道怪不得外头没人嚼郭满没规矩的舌根。里头一团糟,外头的裱糊匠倒是还算不错。于是双喜推了门,矮几就摆在窗边。门口一架大插屏,轻薄的绸子上绣着宴饮图,十分风雅别致。 立即有小童奉茶,郭满与耶律鸿便就地而坐。 说实话,耶律十三皇子十分震惊。本以为周博雅的内眷会是个国色天香的妇人,谁知只是一个灵气逼人的小姑娘。脸颊鼓鼓,朱唇小口,琼鼻秀目,仿若粉团捏成的一般。他看了一眼便垂下眼帘,心里冒出个念头,没想到出尘的周家大哥好这口啊…… 郭满:「……」不知道为何,总觉得这人眼神古怪。 顿了顿,是郭满先开了口。 「耶律公子,」放下杯盏,她道,「不知您特意寻我夫君,所谓何事?」 耶律鸿于是将自己那番比武言论又复述了一遍。 郭满看着他,说出了跟自家夫君分毫不差的提议,死道友不死贫道。耶律鸿听完就沉默了。他不知想到什么,一脸的憋屈,憋屈中还隐隐带着钦佩。然后在郭满主仆三人的不解盯视下承认:「……沐公子不愧大召第一高手,鸿打不过。」 「哦,」打过了啊,竟然真为了比武?郭满有些失望,「那南阳小王爷你可去会过?」 「南阳小王爷?」耶律鸿听说过这个名字,花街柳巷,青楼妓馆赫赫有名,「那不是大召京城第一纨绔么?」 「第一纨绔?」 郭满想着赵煜那艳丽的脸,完全没料到他竟然走得这种风格。她提这么一句,不过是琢磨着跟她家美人混的应当不是草包。既然这样,郭满对耶律鸿就没什么兴趣了。 她兴致缺缺耶律鸿立即就看出来,顿时又唤了一声:「嫂夫人!」 郭满抬眼看着他。 然后就见这爽朗的俊俏后生,俊脸忽然诡异地红了一下,道:「鸿幼年曾随皇兄来大召做客,彼时鸿瘦弱蠢笨,受了大召贵族子弟好一番奚落。」他顿了顿,声音突然低下去,嗡嗡的听不清,「只有令妹不嫌弃,替鸿辩驳,还嘱咐鸿今后习武强身健体……」 郭满:「……」她就知道,这里头有狗血在。 「所以呢?」郭满越来越佩服自己了,她就是如此的聪慧机敏,神机妙算,「耶律公子预备如何?」 耶律鸿突然郑重地跪直了身子,郑重地向郭满道:「鸿乃北国十三皇子,今年年方十九,家中并无妻妾。此次来大召,是特意为令妹而来。若嫂夫人觉得鸿为人尚可,且帮鸿一把,鸿必定感激不尽。」 郭满挠了挠头发,有些为难。 第二十四章 又看了一眼耶律鸿,郭满想起娴姐儿的意中人沐长风。老实说两人几乎同一种风格,沐长风潇洒不羁,这耶律鸿也俊逸非凡。但怎么说呢,感情这事儿得看本人怎么想。她觉得好没用,得娴姐儿自己觉得好才行。 「你可与娴姐儿说过话?」郭满不是纯正的古人,到底没那种观念。 耶律鸿抓了抓脸颊,似乎有些羞赧,眼睛躲躲闪闪不敢看人道:「北国使团还在路上,最快两个多月才到大召京城。鸿心急,便孤身一人先行一步。」 「哦,」郭满了然地点点头,「那你可曾进宫面见过陛下?」 「未曾,」耶律鸿干脆利落地摇头,颇有些光棍地道,「鸿孤身一人来此游玩。」 怪不得京城还未曾传出耶律皇子进京的消息,郭满这些日子家不是白管的,也算对京中资讯有些了解。琢磨了又琢磨,觉得这事儿还是得跟周公子说一声。她虽说是嫂子,但家中长辈尚在,轮不到她乱做主。 「你且等等吧,」郭满给不了他准话,「我跟家里透个口风再说。」 有她这句话,耶律鸿当即大喜。天晓得他这半个月堵周博雅有多艰辛,周家大哥简直神出鬼没,他三更跑出来都堵不住。又很怂地不敢去堵周太傅跟周家大爷,他这半个月不知道被周家大哥溜着玩了多少回。 耶律小皇子一高兴,突然兴奋道:「嫂夫人喜欢这件酒楼么?」郭满看着他,就听他继续豪气道,「鸿可以买下来送于嫂夫人!」 郭满/双喜/双叶:「……」这人是聋了吗?没听到方才那小二唤她东家? 事实上,耶律小皇子还真没听到。他方才为着终于堵到愿意听他说话的周家人高兴得找不着北,从一进门,他耳朵就处于失聪状态。 「鸿别的没有,金银却尽够。」 耶律小皇子眼睛亮晶晶的,土豪而不自知地说,「若是嫂夫人不喜这栋酒楼,想要什么,尽管提,鸿力所能及必定绝不推辞。」 郭抠抠这一刻对耶律小皇子的好感猛然上了一个台阶。小伙子有前途,可以的。 送走了兴奋的小皇子,郭满正要吩咐双喜去将掌柜请来。双喜下了楼没一会儿,厢房的门便被敲响了,郭满一愣,双叶心道这么快,上去开了门。 门打开,南阳小王爷轻佻地靠在门扉上。 他挑了一条眉,嗓音低沉如美酒:「大召第一纨绔?我吗?」 赵煜本是在隔壁吃茶,谁知就这般凑巧听到隔壁有人说他。纨绔这类话他早听腻了,不痛不痒,并没有如何。只不过在多听几句后,他忽地发觉这声音有些耳熟,似乎在哪儿听过。于是心血来潮过来瞧瞧。果不其然,是博雅的小媳妇儿。 南阳小王爷对这个瘦巴巴的小姑娘目前还记忆犹新,毕竟想在世家大族里找出一个瘦得这么像饿死鬼的人还真是很难。另外,上回在周家吃过的丑兮兮的点心,实在令人嘴馋。 慢悠悠地绕过屏风,他幽幽地道:「大召第一纨绔?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郭满:「……」 屏风后头是一张低矮的长榻,上头摆着桌案与软垫。郭满背对着屏风跪坐在桌案一旁。双叶跪在她右手边,偏头便看见赵煜进来。 她眼睛一闪,跟鹌鹑似的默默地低下了头。 「弟妹不厚道啊,」赵煜声音低沉而慵懒,仿佛天生带着钩子,「本王怎么说也是与博雅兄弟一场,弟妹私心里竟这般看本王,当真叫本王心寒……」 没想到居然全被他听到了。 郭满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表示她私心里并没有瞧低他的意思道:「……虽说是个纨绔,但王爷好歹纨绔当中第一人啊。」 「这么说,本王是不是该自矜自傲一番?」 「……你若想,也是可以的。」 赵小王爷斜着狭长的眼睛,蓦地一声冷哼:「哼!」 「教唆耶律十三来会本王?」 南阳小王爷手背在身后,不咸不淡地指责道,「你教唆耶律鸿那野蛮人去找沐长风也就罢了,毕竟那也是个野蛮人。本王如此纨绔,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公子哥儿,你却叫耶律鸿来找本王?小姑娘家家的真是个坏心眼!」 「……」自己都承认纨绔了。 郭满终于闭了嘴,赵煜却缓缓牵起嘴角。 过于艳丽的容颜让他笑容格外不怀好意,若非知道他与周公子挚友,光凭他这笑,都能吓得人将他赶出去。赵煜过来,径自在耶律鸿方才坐过的位置坐下。一只胳膊撑在桌案上支着下巴懒懒一抬眼,面上笑意忽地一滞。 郭满眨了眨眼睛,斜着眼睛看他,不知道他又怎么了。 「哎哟,博雅喂了你什么?」赵煜惊住了,狭长的眼睛上下打量起郭满,「这才两个月不到吧?就养得这般壮实了?」 ……什么壮实,你才壮实! 郭满很生气,她这叫壮实么?明明只是涨了点肉而已! 「不过壮实了也好,至少看着好多了。」哪里是好多了,根本是好看了! 郭满抿着嘴,没说话。 然而丝毫没觉得自己说错话的赵小王爷面上一幅啧啧称奇似的又打量了郭满一遍,心里却并不觉得意外。俗话说美人在骨不在皮,真正的美人,便是骨形生得好。这瘦猴子当初虽颇有些伤眼,骨头却美得恰到其份。 不过再美也开不得玩笑,赵煜收起了口花花,又揪着郭满背后说他坏话之事。 「……那小王爷到底要妾身如何?」她真是服了,明明本着一张高贵冷艳的脸,这南阳王府小王爷怎地就这般小心眼儿?他跟她家美人是真挚友?假的吧! 「本王是个实在人。」 赵煜食指在桌案上敲了敲,眼睑低垂,上翘的眼角平地生出几分妖娆之气:「弟妹若是诚心诚意道歉,本王自然不会计较。」 郭满立即诚心道歉:「妾身错了,不该与人闲话……」 「哎,光一句话就完了?」 所以这是敲诈吧?郭抠抠拿眼瞧着她,心中隐隐鄙夷。 于是硬邦邦地砸出去几个字:「妾身没什么钱。」 赵煜冷不丁被噎个半死。 「所谓诚心致歉,本王以为,投其所好便是诚心。」赵煜一面被郭满这异于常人的思维给弄得接不上话,一面又非达到目的不可,「弟妹觉得呢?」 郭满狐疑地看着他。 「本王不才,幼年嗜甜,至今也未曾改掉。」赵煜干脆说得直白,拿眼睛挑着郭满。 懂了,郭满点点头,「既然如此,妾身自当诚心致歉。」 见她点了头,赵小王爷心里舒坦了。 嗜甜的人就那么点执着,若尝到了什么可口的吃食便非要吃到腻歪方可罢休。否则一直吊着,抓心挠肺的,当真十分恼人。弹了弹衣袖,他慢条斯理地起了身,「那就有劳弟妹了,为兄这就告辞。」 郭满起身送了他一小段,赵小王爷满意地结了账,拍拍屁股走人。 第二十五章 赵煜的话双叶也全听见了。此时与自家主子面面相窥之后,低低地感叹一句:「原来南阳王府小王爷跟咱们姑爷的性子一样,竟也嗜甜呢!」 「这大约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吧……」 刚感叹完,屋外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双喜引着掌柜的上楼,身后跟着三四个小厮,特地搬来酒楼十多年的账册。掌柜的将账册全呈上去方不卑不亢地跪下,给郭满请安:「东家,学生陈元见过东家。」 对于‘学生’这个自称,郭满有些好奇,于是便多嘴问了一句。 这一问之下,行事作风颇有些书生做派的陈元,其实就是个秀才出身。 陈元是慧明十三年的秀才,晚了郭昌明三年。听说一次论诗会上,因缘巧合地两人因一首词结实。至于陈元一个秀才为何自降身价来丰悦酒楼坐掌柜的,其中缘由,郭满是没什么兴趣知道的。 先是翻看了近几个月的账册,到底是读书人出身,账目清清楚楚,没什么可疑问的。又听陈元言简意赅地总结了近十年的账目,大致没有大差错,郭满便决定去下一家。 临走之前,打发了双喜去办事。 玲珑绣庄隔着这里四条街,若是不穿巷子走捷径,马车过去也得一个时辰。 可走捷径有走捷径的难处,必定要经过一家公主别院。别院是惠明帝赐给河洛公主的及笄礼,占地约三四个院落的大小,就在前有一条巷子里。河洛公主久居深宫,除了偶尔微服私访,平日里甚少来别院歇脚。但为表示对惠明帝心意的珍重,河洛公主的别院一直有侍卫把守着,不许人走动。 若是马车过去,只是路过的话,说不得也会被拦下来。 但周家不是一般人家,不知别院的看护是否会拦。车夫心下便有些拿不定主意,轻声地询问车里。 郭满掀了车窗帘子往外头一瞧,立即有缩回车里。下午是日头最烈的时候,当空这般烤着,都能将人给烤干。马儿在烈日下也蔫蔫的,似乎走不动路。马车里冰釜这时辰耗了并化了大半,郭满一看这个,就想快些走。 别管什么公主别院不公主别院的,也就是个精美的院子罢了,她是没什么兴趣多看的。想着马车从巷子路过,借个路而已,又不进里头去瞧,应当不碍着什么。 于是放下车帘,便说走捷径。 车夫也嫌太阳太烈了,晒得头昏眼花。他们下人就是再皮实,顶在太阳底下,也是觉得晒着不舒服的。于是马鞭一扬,利索地穿小巷走。 就在刚要穿过第二个小巷,右转便是公主别院。 说来也巧,若是平常,公主别院这边顶多三四个看护在。今儿巷子口前一刻钟便过去一小队巡逻的侍卫。竟是河洛公主特地请求了谢皇后的允准,与谢思思几个谢家姑娘一起出了宫。 申时刚到,此时正在后院的湖中亭里嬉笑打闹。别院四周,巡逻小队手拿武器,丝毫不放松地警戒周围。别院庭院中的小湖,宫女内侍们放着风筝,五彩的凤凰飞在天上,煞是好看。 郭满的马车往里头转,在穿过别院后院的小道儿便能直接到了玲珑绣庄。 车夫瞧着拦在马前的人高马大的两个侍卫,今日格外不同,什么人都要盘问。好言好语说了缘由。车夫直说只要借路一走,并无窥视公主别院的意思,侍卫就是不愿放行。 郭满在车里等得心焦,双叶下车亲自解释也无用。 最后这番动静果不其然就惊动了后院里嬉笑的贵女们。河洛公主听了管家之言,有些诧异。俏丽的杏眼眨了眨,歪头看向一旁面色已经很难堪的思思表姐,又问了一遍管家道:「你方才说,那是哪家府上的马车?」 「周家的,」管家耐心道,「马车一进来便鬼鬼祟祟的,侍卫拦着没叫走。」 「你可确定马车里头坐着女眷?」 周博雅与谢思思之间的那点事儿,河洛公主赵馨容可清清楚楚。毕竟当初思思表姐想和离,她母后不同意来着。为了叫思思表姐摆脱周家,还是她亲自说项,才说通了她母后给周家降下一道懿旨。 赵馨容素来是与谢思思最贴心的,谢思思什么话都与她说。谢思思如今又反悔想哄回周博雅的心,自然瞒不过她:「若是的话,你亲自去请,就说本宫要见她。」 她这话一落,一旁谢思思立即看过来。 赵馨容笑了笑,安抚她:「思思表姐,本宫便替你会一会姐夫新娶的这继室。」 谢思思知道她的手段,脸色顿时好看了起来。 「主子,周家人说有要事在身……」过了一会儿,管家回来回话。 「什么要事?什么要事比公主召见还要紧?」赵馨容皱起眉头,温婉的嗓音却听不出喜怒,「本宫要见她,郭六只能乖乖地过来。」 管家喏喏点了头,心中叹气地又折回去,转瞬便将这话传到郭满耳里。 郭满:「……」 说实话郭满对这名声不错的公主还挺好奇的,很想知道这集万众宠爱于一身的公主殿下,到底能有多出众,比她们家娴姐儿还出众么?况且娴姐儿那事儿,她一直觉得蹊跷。毕竟世家闺女选秀,再没有三日便定下留人的惯例。皇后那么急忙忙留下娴姐儿,她可不知道,耶律皇子曾与娴姐儿有旧,肯定不会是好心。 于是郭满便联想到她自己曾看过得诸多替嫁小说,自己半蒙带猜地,很八九不离十地猜到了谢皇后拿娴姐儿挡刀的事实。 管家还在车门前候着,一手做邀请装请郭满下车。 郭满看了看天色,这般拉拉扯扯也耽搁了许久。再看这官家,她敏锐地觉得进去一准没好事儿,她直觉素来敏锐,于是理也不理一旁不叫通行的侍卫,冲外头朗声道:「既然此路走不通,那便原路退回,今儿便不去了。」 车夫二话不说,扬鞭原路返回。 与此同时,赵煜赵小王爷收到了来自石金华楼全部点心各包一份的真诚致歉。赵煜看着满屋子的各色糕点,心中无语凝噎。 他只想要个奶浆丑点心的方子罢了,这个笨猪! 近来京的天儿有些反反复复,前几日还热得仿若眨眼就进入酷暑,今儿就突然转凉了。凉风袭袭的,夹杂着细雨,吹在人身上,叫人忍不住又套上了夹衣。 郭满盘腿坐在飘窗边的软塌上,琢磨周博雅昨夜入睡前跟她说的话。 荆州时疫赈灾款贪污案,陛下命大理寺彻查。周博雅身为大理寺少卿亲自负责相关事宜,后日便要下荆州走一趟。多则三个月少则一个月,归期不定。 时疫的话,很危险啊……郭满皱着眉,盯着院中的一棵银杏树定定地出神。 古代医疗水平普遍偏低,像时疫这类突发性疾病在没得到控制之前,杀伤力是无法估计的。郭满其实不希望周公子这时候下荆州,但太子更早便在荆州主持水患事宜。当朝太子殿下已然亲自身先士卒,周公子若不去也不大可能。 因这消息来得突然,郭满昨晚都忘了将耶律十三的事儿透给周博雅。今儿想起来,周公子人早去上朝,不在府中了。 抓了抓头,感觉有些糟心。 第二十六章 窗外的天,已经黑沉下来。院中的草木被风吹得左右摇摆,廊下灯笼也微微作响,一派风雨欲来的征兆。 双叶看了眼天色,见郭满坐那儿想得入神,拣了件衣裳过来披在郭满的肩上:「这天儿眼看着要下暴雨了,怕是一会儿就要下。」 一面瞧着院子里小丫头们合窗闭户,轻声问一句:「主子想什么呢?」 「可是在想那河洛公主的事儿?」想着昨儿公主别院那下人要主子进去,自家主子没搭理,掉头就走,双叶心里头怎么都有些不踏实,「若想看雨的话,主子不若坐进来些,这窗子够大,仔细别淋着了。」 提到河洛公主,郭满抬起了头,她都把这事儿给忘脑后了。 「主子,这河洛公主听说很得圣宠,」被她家主子那般拂了脸面,会不会记恨她家主子?「要不要也问问姑爷?」 「不必,周家女眷还不至于这点事儿还诚惶诚恐。」这点底气她还是有的,郭满摇头,「昨儿我在马车里头又没露过面儿。看见周家马车就敢拦,侍卫也是胆大。若里头坐着祖母,那河洛公主还得反过来给周家这边认错请安。」 这么一想也是,双叶悬着的这颗心总算放下了。 郭满看她这谨小慎微的做派,想着这两丫头跟母鸡护崽似的护着小郭满长大的不易,心下有些感动。便道:「你家主子如今已是周家人,身后站着整个周家,并非无依无靠。莫要拿过去的身份看低了自己。」 双叶难得有些懵,眨了眨眼睛,顿时有些惭愧:「主子说的是,是奴婢狭隘了。」 其实双叶担忧的也并非毫无道理,昨儿她行事,确实有些不合时宜了。公主有请,她若直接拒了也不算失礼。招呼不打,掉头便走,未免显得小家子气。郭满挠了挠头发,有些懊恼,怕是那河洛公主几个心里都要笑她。 她猜得一点没错,河洛公主心里确实在鄙夷她。 能短短几个月就叫周博雅捧在手心,她还当这郭六有什么通天的本事。这般小家子气,想来不过只懂些邀宠谄媚的后宅妇人手段。赵馨容便又捡了几句贬低郭满的话哄好了谢思思,吩咐人将她送回了谢府。 人一走,赵馨容嘴角的笑意便敛了干净。 收敛了笑意的脸,不见丝毫温婉,反而显得人十分漠然。 「殿下,」一个嬷嬷打扮的女子引着一排捧着一派画册的宫人过来。约莫三十岁上下,梳着一丝不苟的独髻,簪两根赤金的簪子,显得十分体面,「娘娘准您出宫散散心,正经事儿却不能忘。这里是娘娘命人搜罗的京中才俊的画像,福内侍今儿一早特地送来。您若得了空便瞧瞧。看着合意的,驸马的人选就尽快定下。」 此人乃河洛公主赵馨容的奶嬷嬷,姓余,自幼奶着河洛公主。如今是她身边的掌事姑姑,宫人们尊她一声余姑姑。 赵馨容瞥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转头问起了赵宥鸣。 「荆州那边可传信件回来了?」太子下荆州,她跟她母后的这颗心就一直悬着。赵馨容如今是全然没心思选什么驸马的。不过考虑到两个月后北国使团进京,北国十三皇子要择一妃回国,她的亲事自然得尽早定下来。 赵馨容本人是无所谓嫁去哪儿,只是谢皇后嫌北国太远,怕女儿往后遇着事她鞭长莫及。 「罢了,都搬来这边。」 宫人于是便将画像全搬过去。 那体面的嬷嬷也一起过去,立在赵馨容桌案的下首。将京城近来发生的事儿都与她细细分说,赵馨容都垂眸听着。只是话说到一半,便又提起了郭满。 「表姑娘心心念念地要给那继室颜色瞧瞧,昨儿那继室却不接招,」余姑姑不紧不慢道,「这般行事,倒是叫人说不出什么好。」 说什么好?赵馨容抬起头够了嘴角笑,「不管是有意还是故意为之,这郭氏确实行事不够大气。」 「殿下便不管了?」方才不还答应表姑娘答应得好好的? 赵馨容又低下头去看画像,没说话,反应颇为冷淡。 她们家公主对表姑娘这态度,连她们也拿不准是什么意思。说不好吧,表姑娘遇着什么事儿了,她们家公主一准给出头,就连当初表姑娘无理搅三分得非要与周家那位和离,她们公主也帮了。但说好吧,也没见着她们公主对表姑娘多关心,反倒更像助纣为虐。 心下这般想着,余姑姑眼睫动了动,垂下头,便也没再提谢思思。 「阿兄若是来信,立即呈上来。」 落下这句话,赵馨容便摆摆手,余姑姑便领着人躬身退下去。 郭满狠狠打了个喷嚏,窗外的雨忽然哗啦啦倒了下来。铺天盖地的雨幕打得庭中草木沙沙地响,溅起的水雾弥漫了整个庭院。郭满只觉得鼻尖一团湿润,深吸一口气,仿佛整个肺腑都清透了起来。 伤好回正屋伺候的清欢发觉,少奶奶仿佛十分喜欢下雨。看见雨幕遮天蔽日,她嘴角的笑意都轻松了起来。 郭满确实喜欢雨天,尤其这种不冷不热的雨天,天地间都只剩下雨声,叫人听着仿佛能扫尽心中的浮躁,身心都宁静了。她盘腿坐在飘窗前静静看了一会儿雨,直到一盘樱桃吃光才起身命人备伞,去芳林苑走一趟。 耶律鸿拜托她的那事,必须跟家里头通个气。 方氏这两日为着娴姐儿,私下里很是流了不少眼泪。她心中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此时听郭满说了这其中曲折,很有些反应不过来:「……满满是说,这耶律十三皇子是特地为了娴姐儿赶来大召的?」 郭满点了点头,「怕耽搁,耶律皇子人半个月前就进京了。」 「还有这事儿?」方氏十分惊奇,偏头看了看苏嬷嬷,苏嬷嬷也一脸惊奇。两人都有些不信,毕竟北国路途遥远,娴姐儿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怎会有这一番渊源,「那十三皇子竟这般中意我娴姐儿?」 郭满笑了笑,于是将耶律鸿的那番话说与方氏听。 方氏听完久久没有开口。 默了默,她又问:「以满满看来,这耶律鸿为人如何?品貌如何?」 郭满实在不好评价,想了想,老实地说:「比夫君差点。」 方氏听完,扑哧一声笑了。 她食指点着郭满的鼻子,笑骂她小促狭鬼。兀自笑了一会儿,心境就平和了许多。她沉吟着既然这十三皇子有心,宫里又似乎早定下了娴姐儿,不如她找个机会去见见这十三皇子。是龙是虫,总得她亲眼看了方才能放心。 苏嬷嬷见她笑了,心里着实感激郭满,少奶奶当真是个好的。 眼看着道用膳时候,方氏便想留郭满用膳。两人才说着话,外头一个小丫头便急忙进来说是西风园的清欢姐姐在外头候着,说是公子回府了,正要找少奶奶。 方氏一听这话哪还留她?连忙就叫她回去。 郭满眨了眨眼睛,心里猜周美人这么早回府,约莫为着回府准备明日下荆州之事。起身向方氏行了一礼,在方氏苏嬷嬷暧昧的目光中随清欢回了西风园。 第二十七章 果不其然,就是为了明日出行。 进屋之时,周博雅正在屏风后头换衣裳。今日倾盆大雨,他衣衫的下摆全湿透了。郭满进来便转悠去了屏风后头,周公子反应贼灵敏地一把合上衣裳。那样子,跟郭满要把他怎么着似的。 郭满:「……」干嘛啦干嘛啦!她又不是色狼! 「满满去芳林苑了?」周公子也有些尴尬,偏头移开视线看向腰间束带,转移话题道。 郭满点了点头,问他,「明日几时启程?」 「你问这个作甚?」周博雅慢条斯理地系上束带,肤色在雨水的润泽下仿佛发着光的暖玉,当真好看。鸦青的眼睫低垂,此时看着郭满眼神很轻柔。 「跟你一起去。」 周公子手上动作蓦地一滞,声音加重了些:「满满说什么?」 「左右家中有母亲看着,西风园也有管蓉嬷嬷管着,不必妾身做什么,」郭满仰头看着他,大眼睛直勾勾的,「不若跟夫君一起下荆州,陪你做个伴。」 周老父亲抿着唇,冷硬道,「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就瞎跟着起哄?」 「你能去得,妾身也能去得!」 「不准去!」 郭满被他凶得一愣,嘟了嘟嘴,有些不高兴。 周公子今日却没有缓和,板着脸就是不准。 郭满于是到夜里便没再提过这事儿,周博雅便当她心血来潮,在跟他撒娇。荆州时疫虽说得到了控制,但也并非没有危险了。他闺女的身子本就比旁人娇弱几分,跟去了他不放心。不过夜里抱着怀里软乎乎的小身子,周老父亲的嘴角翘起来。 嗯,小闺女就是粘人。 次日天还没亮,周公子便启程了。想着少不得三个月没法抱着软乎乎地小丫头片子,他心下还生出了些怅惘。 然而行至半路停下野炊歇息,他忽然发现有些不对,马车多了一辆。 他心下若有所觉,慢慢走至马车前,抬手示意石岚等人先行退开。石岚等人退后几步,便见着他主子刷地一把掀开车帘,死死盯着里头。先是黑着脸,而后绷不住,牵起嘴角轻轻笑起来。 他这一笑,仿若百花盛开。 看着里头睡得四仰八叉的郭满,以及两个跪在马车上不敢抬头的丫头,这一刻,周博雅心都化成了水。骂她道:「不听话的小丫头片子!」 荆州离京城尚有些距离,马车日夜兼程最快也得五六日。且不说周博雅本就没打算日夜兼程,现下多了郭满,自然更不会随意糊弄。 不过这才午时,距天黑还有三个时辰。周公子看了眼天色,冲双喜淡声道:「跟你们奶奶说,别装了,方才就看见她嘴抽抽了,装也不装得像些。另外,天色不早,天没亮就缩车里,叫她下来用些吃食。」 轻飘飘丢下这一番话,周公子放下帘子便步履从容地走了。 郭满龇牙咧嘴地爬起来,被压在身下的那条胳膊仿佛有千万根小细针在扎。双叶赶紧扶她起正,翻着眼皮去看一旁欲言又止的双喜。双喜嘴翕了翕,学着周公子的口气:「姑爷说,叫主子你莫装,方才嘴……」 「行了行了,都听到了。」郭满挠了挠脸颊,为了盯周公子,她昨夜都没怎么睡,其实也才刚醒。谁知道周博雅这么快发现她,「快扶我一下,这胳膊麻了。」 双喜也赶紧过来扶她,郭满默默地熬,等这胳膊一阵麻过去。 石岚等人已经自觉去打水烧开。 周公子在林间营帐下坐着,耐心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人下来,便皱起了眉。打发一个洒扫烧饭的婆子去瞧瞧。这些个随行的婆子这几年惯是跟着周公子满大召跑,也算心腹。擦了擦手便小跑着去,正巧郭满主仆三人穿戴好下了车。 婆子悄摸地一瞥中间的郭满,她还是头一回见到女主子,心道年岁这般小啊。 引着人去营帐,便又行了礼去忙吃食。 双喜要替郭满熬药,特意带了三个月的分量过来,便也随婆子一并过去。 这段时日吃药食补地补身子,郭满身子是日渐丰润不说,个头也窜高了好些。虽说还是纤细,但好歹有些小荷才露尖尖角了。双喜欣喜不已,私心里恨不得往死里补自家主子,好叫那些个爱挺着胸脯在姑爷跟前晃悠的贱皮子都收了那点儿小心思。 双喜心里较着劲郭满是不知道的,不过她身上的肉跟着蹭蹭往上涨就是了。 周公子闲来无事,便在营帐里煮茶。 紫砂壶上袅袅的水汽冒出来,周公子盘腿端坐其后,俊逸的面孔被水汽晕染得模糊。一举一动仿佛一帧一帧的水墨画,清雅至极,赏心悦目。若郭满是头一回见周公子,或许会被他这模样给唬住,凑过去一闻便斜了眼看他。 「煮得什么茶?」 周公子鸦青的眼睫垂下来,淡淡吐出两字:「花茶。」 「妾身制的?」 周公子矜持地点了头。 「哦,」郭满走过去,趴在他手边的矮几边沿,「放了多少糖?」 周公子:「……」 「你该不会这一壶就放了半罐子吧?」郭满凑在茶壶边上耸着鼻子嗅,连水汽里都有一股甜丝丝的味道的。于是抬了头,大眼睛直勾勾地盯他。 周公子搭在膝盖上的如玉手指动了动,垂着眼帘,没说话。 了然了,这肯定是放了半罐子没错。 「不能喝,」郭满看了眼双叶,双叶悄摸瞥一眼自家谪仙姑爷的脸色,默默去婆子那儿要了大半钵水过来。郭满冷酷无情道,「说好的十日一甜食,你昨儿才用了双皮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夫君应当以身作则。」 于是端起了钵,直接给他浇灭了。 看着刺啦一声冒出浓烟的炉子,周公子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冷静自持仿佛有一丝的崩裂。然后就见小媳妇儿那护犊子的丫鬟双叶,眼疾手快地就端走了他的甜花茶。 周公子:「……」突然想送她回府。 石岚拎着一桶刚烧好的热水立在营帐的外头,心中无限唏嘘。 却说周府,方氏在听完郭满那番话后,就一直想找个机会见一见这耶律皇子。大体是娴姐儿婚事操心操得太多,方氏颇有些迫不及待。不过再急切也不好自己上门去问的,只有耐着性子等耶律鸿寻上来。 耶律十三皇子自从那日得了郭满的松口,便三天两头地往丰悦酒楼跑。 他回过头也查出来了,这间别致的酒楼背后的东家就是郭满,想着那日他还扬言把这间酒楼买下来送于郭满,着实做了件蠢事。 跑了几回,总算得了丰悦酒楼掌柜的一句准话:让他寻个合适的时机去周家,递上名帖。 耶律鸿喜不自禁,当日便写了拜帖,亲自递到周家门房。 知道主母早早在等着,门房一接到拜帖便匆匆送至方氏的跟前。方氏本是看到字,觉得龙飞凤舞,字如其人,那人性子必定不是个小气的。心中正觉得高兴,就听门房说送帖子是个年轻的公子哥儿。于是连忙问起了那公子哥儿的长相如何。 门房直接给了八个字:英姿飒爽,器宇轩昂。 第二十八章 且把方氏给喜得合不拢嘴,于是心里头又安定了些。苏嬷嬷看她高兴得团团转心里便也觉得高兴,但笑了笑后,到底有些隐忧:「夫人,姑娘心里有意中人。这耶律皇子再是不错,姑娘若是铁了心的不愿,那……」 方氏先前就是怕娴姐儿遇上不良人,苏嬷嬷提及的,她倒是不甚在意。 「这情分啊,都是处出来的。」想当初她跟周家大爷也是如此,方氏作为过来人,并不将此视作难题,「若这耶律皇子当真是个赤诚的性子,咱们娴姐儿也并非无情无义之人。两人日久天长的,娴姐儿那心总是会被捂化的。」 说着便又想起了沐长风,方氏叹息,「长风那孩子,跟娴姐儿没缘分。」 想着二十有二了还无妻无妾,方氏摇头,将军府这些年也不容易。 登门的日子,便定在了三日后。 周家大爷难得今日回府用午膳,见着方氏掩不住高兴,便问了一句。听完她的话,周家大爷沉吟了片刻,道:「三日后,我去告一日假。」 他要瞧瞧,方氏自然不反对。 耶律鸿登门当日,特意装扮过。赤红的锦袍,脚蹬黑底绣金文皂靴。墨发依旧高束,额前绣睚眦的抹额也换了金线的,神采飞扬。虽行动间颇有些豪放,但礼仪教养却半点不差的。方氏上下打量着耶律皇子,只觉得哪儿哪儿都满意。 周大爷喝着茶也在一旁打量,虽不像方氏那般明显,但俨然也是满意的。 耶律小皇子直至出了周家大门,脚下还仿佛踩着云,都是虚虚的。不过想着方氏方才看他的眼神,小皇子激动得都能一蹦三尺高。跟在他身后的随从无奈地笑笑,回头再看一眼巍峨的周府大院。心道,这周家姑娘的出身,也算配的上十三皇子妃吧。 见过了人,方氏这心里仿佛吃了个秤砣,彻底平了下来。 这北国十三皇子眼神清正,行事干脆。比起她家雅哥儿虽说还有些稚嫩,但已然是个优秀的青年才俊。约莫北国皇帝宠爱的缘故,性子有些单纯。方氏就盼着纯良些的女婿,性子纯良,日子才好过。她家娴姐儿是个心思重的,又不爱说话,配个单纯些的才好。 方氏喝着茶就在与苏嬷嬷道:「是该好好跟娴姐儿说道说道。」 苏嬷嬷那日就在一旁看着,心里也是欢喜的。 正巧马上就有个时机,一个月后,河洛公主十六岁生辰。 却说周府这头一改乌云密布的阴郁,主子面上都笑嘻嘻的,整栋院落都敞亮了。公主别院这头,谢思思一大早却气冲冲地跑来找赵馨容哭诉。 谢思思心里苦啊,她觉得家中无一人对她真心。老太太厌恶她,祖父父亲兄长们不搭理她,谢家几个姑娘就会拿话刺她,就连她的母亲也嫌她整日闹事儿不懂乖顺,拿了由头就要说教她,她在谢家的过得实在太累。 为何就不能顺她一回?为何府中上下都看不惯她?仿佛她是个外人。谢思思实在想不通,难不成她嫁过一回,如今就不算谢家人了? 赵馨容自然是安慰她,说她多想了,谢家自然永远是她的家。 谢思思听了,也只是呜呜地哭。 赵馨容摆摆手示意下人们都退下,余姑姑领了头走,宫人们鱼贯而出。 锦瑟琴音面面相窥,也跟在队伍后头退下。 屋子里只剩下表姐妹二人,赵馨容于是替她擦了擦脸,叹了气:「表姐可快别哭了,哭坏了眼睛可了不得!」她道,「舅母也并非故意指责你。所谓爱之深责之切,舅母平日里哪舍得说你一句?今儿说你,约莫是外头听见了什么,心疼你,方会这般恼怒。」 「她能听到什么?」 谢思思心里清楚她娘有多疼她,赵馨容这话一说,她心里立即就信了。因着哭过,她嗓音里还带着鼻音:「总不会外头又传了我的谣言叫她听到了?」 赵馨容却摇了摇头,没说话。 谢思思见她这般,狐疑地瞧着她,「难不成公主也听了?」 「并非表姐,」赵馨容道,「是周家。」 「周家怎么了?」 赵馨容叹了口气,十分无奈:「听说大理寺少卿外出办差舍不得家中娇妻,一路随行。便就有那么些闲来无事的长舌妇要嚼舌根。说什么表姐性情娇蛮不讲道理,不如郭家那病秧子良多,方才不得姐夫喜爱,怪不得会和离……」 谢思思差点没被这话给气疯! 公主别院这头赵馨容前脚刚与谢思思劝慰了几句,后脚谢思思出了别院就又惹了一桩事儿。说来京城百年来就没见过这么会不晓得名声贵重的世家女,接二连三地闹笑话,把家族的名声丢在脚底下踩,哪家也养不出这样的搅家精。 谢家这个姑娘,就连日理万机的惠明帝都听到了风言风语。 夜里去正宫歇息的时候便与谢皇后提起了这事儿,一面由着谢皇后伺候更衣一面道:「为撒一时之气,说博雅那小子和离便和离……」他低头瞧了一眼恭顺的谢皇后,摇头道,「听说还是皇后亲自下的旨意?」 谢皇后手上一僵,头垂了下头。 「陛下也知道臣妾素来是个心软的性子,最是见不得人委屈。」谢皇后声音低低的,柔顺又惭愧道,「思思那孩子哭得实在可怜。求到臣妾跟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天都要塌下来。臣妾瞧了哪能不管她……」 惠明帝看着她,抬手点了点头她额头:「皇后这是好心办坏事了。」 「周家那般声势的人家,若只是小姑娘撒撒脾气,还断不了这么干脆,」惠明帝摇了摇头,不知何种意味地说,「你瞧瞧教你这一杆子插得,好好的亲家反倒弄得跟仇家似的,皇后说你自己是不是糊涂?」 谢皇后闻言,立即羞愧得抬不起头。 默了默,她小声地辩解:「陛下恩德,我谢家已受陛下诸多的圣眷。臣妾本就心中惶恐,从不奢望过头。做姑母的,不指望娘家侄女攀龙附凤,自然也不会考虑得太多。思思的这事儿,也是臣妾私心想叫她婚后顺遂……」 惠明帝心里十分熨帖,嘴上却在说她妇人眼界。 叹了口气将谢皇后扶起来,惠明帝又道:「这谢四一个女儿家,没想到比南阳王兄家的小子还会糟祸,谢国公应当管管了。」 谢皇后面红耳赤地抬不起头道:「也并非没想过管一管。兄长早前也下过狠心管过,可嫂子却偏宠思思宠得厉害。兄长若是敢罚,家里必定鸡犬不宁。思思那丫头哪回犯了错,都雷声大雨点小地放过去……」 惠明帝免不了又是一句:「哎,你这娘家除了一个老封君,都是糊涂的!」 谢皇后羞愧不已:「叫陛下看笑话了。」 夫妻两半真半假地说着话,惠明帝又说了谢家几句,便相携去歇息。 次日傍晚,惠明帝身边伺候的大太监领着一队御赐的新鲜物件送到正宫。大太监浮沉一甩,直说这是南边进贡上来稀罕果子,用冰镇着,连夜快马加鞭。跑死了七匹马才送至京城。就这么点儿东西,淑妃那头半点没落着,陛下全赏了正宫。 谢皇后自然欢天喜地地收下。 第二十九章 人一走,正宫的宫人们喜笑颜开。谢皇后身边伺候的大宫女一面替她捶腿一面感疑惑:「陛下这是又遇上什么高兴事儿了?还是殿下那头有进展了?」 谢皇后合着眼帘靠在引枕上,鼻腔里无声一声哼,却没说为何。 接连赶了小半月路,一行人终于到了荆州。 周博雅此行特地带了苏太医的得意门生李丹随行。还未入城,李丹便煮了几大锅据说有预防效用的药,一人一碗。喝了药还不止,人手一张浸泡过药汁的口罩,入了荆州地界便全都戴在脸上。 车里喷洒了药,浓浓一股苦涩的药味儿。郭满主仆坐在车里,面上也遮得严严实实。郭满觉得有点夸张,但周公子绷着脸,不准她将面罩摘下来。 才一入城,就察觉到氛围与别处不同。 路过城门口时,守卫的士兵拦了马车。石岚下车亮了京城周家的身份牌,守卫便立即放行了。宜城城里格外的清静,门前守卫个个面上扎着面罩,四下里走动的人也小猫三两只。沿街叫卖的人少了,商贩走卒甚少看到。 经过闹市区再往前,就更显寂静。 「宜城时疫最严重,」周公子将掀了窗帘的郭满拉回来,「我们不在宜城落脚。穿过宜城往南边走,在下一个锦城借宿。」 郭满点了点头,方才她凑巧看到脸色青紫的孩子坐在路边哭,心下有些沉重。 「这次时疫到底是个什么症状?」 原本在京城深闺里缩着,古代时疫对她来说不过是个名词,没什么具象化理解。但亲眼见着那孩子的模样,方才明白时疫对穷苦百姓来说有多可怕,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朝廷可派太医下来了?这种时候朝廷不会依赖民间大夫吧?」 周公子看了她一眼,摸了摸她脑袋:「这事儿你莫操心,自有人会管。」 郭满没说话,却也没有掀帘子看风景的兴致了。 周博雅要查的本就是荆州贪污案,但落脚地选在相对安全的花城。快马加鞭,当日傍晚便到了锦城。锦城百姓爆发的病症的人数要少的多,因发现的及时,锦城县府处置的迅速,时疫并未在锦城引起大麻烦。 石岚选了城南的一家十分清净的客栈落脚。虽说时疫并非引发锦城大骚动,但如今风声沸沸扬扬,自然都听到风声了。锦城离宜城又不算远,周家马车进城,还着实费了一番功夫。锦城如今,百姓颇有些人心惶惶。 周家的车队在门前停下,立即有小二躬身小跑着过来牵马。 周公子有轻微的洁癖,即便暂时歇脚,器具也要全部换过。洒扫的婆子指着小厮们抱着器具进去,阵仗不算大,但下人们习以为常的态度,叫大堂的散客们都好奇了起来。 心道这是来了什么人,这般讲究,于是都好奇地伸出了脖子来瞧。 青皮的大马车,看不出车主人的深浅。只见厚重的帘子掀开,先是两个娇俏的丫鬟。杏眼桃腮的,瞧着比富贵人家婆娘还要细皮嫩肉的。两丫头下了车,就见里头走出来一个眉目如画的公子。伸着头的人全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仙人下凡了吧,我的天啊! 周公子皱了皱眉,有些不喜这些人仿若看什么稀奇物件儿一般打量的眼神。不过顾忌着还在路上,不想招惹麻烦便未曾理会。 偏了头朝马车里伸出两只手,要抱郭满下来。 郭满都被他给抱习惯了,他想抱就给抱,半点不带挣扎的。周公子自己都未曾发觉,他那点不喜与人过于亲近的怪癖,被郭满给磨得一干二净。 将人抱下来,他顺手就把郭满的脸给扣进了怀里。 郭满经过这小半个月的舟车劳顿,好难得长出来的肉掉了不少。把周家老父亲心疼得哟,还未曾安顿好就先打发婆子去做些补品。不过即便舍掉不少肉,个子却又抽条了些。如今看着郭满,倒有些少女韵味了。 周公子的品貌实在太鹤立鸡群,即便粗布麻衣也掩不住周身的清贵之气。 倒是有人好奇想打听周公子身份,不过刚拍拍周家下人,就被周家下人生人勿近的脸给吓得张不开口。石岚包了客栈,周公子抱着人便直接往楼上去。 等进了厢房,周公子把人放下来。 郭满坐在板凳上就两手撑在下巴下面,眨巴着眼睛问他:「咱们算微服私访么?」 周公子在她对面坐下,闻言,瞥了一眼她。 见郭满眼巴巴看着,他回了句道:「算,也不算。」 「什么叫算也不算?」 郭满觉得自己可不是好糊弄的人,于是压低了嗓音脑袋凑过去,悄悄说,「如果正大光明奉旨查案,夫君你应当领着一众人员住官府的驿站。咱们这一路偷偷摸摸走小路,还特地挑这不起眼的小客栈落脚,是不想引起涉案人员的疑心吧?」 周公子眼皮子一跳,然后胳膊撑在桌案上。 他俯下身,学她也压低了嗓音悄悄地回:「没想到满满除了吃喝睡,小脑袋瓜子还整日里琢磨着这么些事儿?」 郭满莫名被他给噎了一下,翻了眼睛瞪他。 周公子淡淡地扬了扬眉,满眼戏谑。 郭满站起来头凑过去,更小声,「妾身跟出来其实帮了夫君的大忙,对不对?」 她轻轻啧了一声,强行给自己揽功,「毕竟夫君这张脸实在太可疑,稍不注意便引起了涉案人员的注意。有妾身在就不同了,妾身如此貌美如花的一个美娇娥,就能强行扭转了夫君你此次出行的意义。毕竟随行带着美娇娥的人,一看就不是正派人。届时夫君被察觉了,也可装作出游刚巧路过,夫君且说是也不是?」 周公子心里笑意快溢出来,面上却故意绷着嘴,斜眼瞧她。 「……是也不是?」 「豆*豆#小%说!提.供。」 「若是,满满待如何?」周公子上道儿地点了头。 「那夫君得记得妾身的好,」郭满理所当然地斜他一眼,道,「毕竟妾身帮夫君你做了一个如此正确的决定。」 周公子摸了摸下巴,沉吟她突然说这话到底想干嘛。 郭满眨了眨眼睛,冲他勾了勾手指。 周公子疑惑地凑过去。 郭满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突然伸出两只手,捧住他的脸,飞快地在他嘴唇上啄了一下。然后人跟兔子一般跳下去便转身就溜,嘴里却十分嚣张:「这便是你的谢礼了!」 周公子,周公子他卡住了。 不得不说,郭满的一个小恶作剧在周公子心里激起不小的浪花。感觉颇有些古怪,但他又不能逮着错罚她。毕竟就两人的身份来看,小媳妇儿就是对他更放肆都不算错。勉强按捺住一股心潮涌动的古怪滋味儿,他这日夜里都没抱着郭满睡。 郭满一到夜里就睡得雷打不醒,对此毫无感觉。 反倒是周公子自己,连续几夜没抱着人睡便辗转半宿睡不着。习惯是个令人恼火的东西,抱习惯了,陡然不抱就觉得有什么空落落的。兀自别扭了几天,他心中颇觉得不习惯。于是在石岚置好宅子全员搬去新宅的当夜,他干脆放弃了别扭,决定糊里糊涂就这么着。 第三十章 抱也抱了两个月,没道理为着一次小姑娘戏弄人的小把戏就生出旖旎的念头。况且他如今案子缠身,手头有许多事儿要忙。想不通的话,回京再想。 如此一疏通,他心安理得地又回归了抱着夜里小媳妇入睡的习惯。 实际上,此次朝廷震怒,特派大理寺彻查荆州贪污案,荆州官员其实早就得到消息。不过上头派下来的钦差是何人,姓甚名谁,什么来头,却并不清楚。 案子比较棘手的地方,正是朝中有人与荆州此案牵扯颇深。 大理寺的动静虽说隐蔽,但也并非无人察觉,自然就有人与荆州这边早早传过消息。周公子这个案子拖了两个月,越查牵扯出来的人就越多。这般无形中便增加了查案的阻力,于是只能从根子上着手。不过胆敢将手伸进赈灾款中之人,自然不是什么胆小怕事的小角色,这群人早已做好了准备等着朝廷来查。 这里是荆州,天高皇帝远,钦差到了荆州一样势单力孤,得按照他们的规矩来。 心中有鬼之人早在等着,就想瞧瞧这钦差是个什么样的秉性。若是好糊弄,便费些钱财糊弄过去。若是难缠,那便一不做二不休,叫他有来无回。 「豆#豆#小说&提%供。」 周公子当初卜一进城便感觉到了不同。 且不提城门口对陌生车辆的盘查格外的仔细,陌生车辆,一副要将人祖上八代做什么都盘问一遍的架势叫人心生警惕。就是这城中的衙役巡逻,也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不过好在周博雅这一路并未表露过身份,加之生得一幅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公子模样,倒是叫人不太能将他往以做事狠辣无情出名的大理寺少卿身上联想。 虽说初初进城之时引起了花城上层的注意,但周公子的相貌摆在那儿,想不引人注意很难。早有准备,应对起来自然不麻烦。 一行人安顿下来之后,周公子并没有立即着手查案。反倒是陪郭满在后院窝了十多天。每日缩在书房,闲来无事便作画写诗。不得不说周公子画作诗作的造诣也颇深,不经意流落出去一幅画,便引起了花城读书人的一番震动。 这般动静还不算,周公子还吩咐下人在城中大肆采买起来。 花城派人暗中盯了几日,并没发现什么端倪。 听下属来报说是年轻公子带娇妻同行,只是路过。加上周公子一进城便置宅子就为了叫娇妻落脚的这几日,住得舒坦。而后则又是买绫罗绸缎,又是请城中刺绣名家,再是包圆城中各大玉器首饰。一幅权贵之家闲散子弟为哄娇妻的豪奢做派。这般张扬,叫不放心又多盯了几日的那些人,心中不禁松懈了几分。 就像郭满所说,带她来,确实帮他掩人耳目了。 虽说周公子不太像下派的查案之人,但这个时候进城确实叫人心中在意。十日不到,花城中几位有名望的妇人,便去周公子常包圆的商铺守株待兔。 也是巧了,正巧就守到周公子带郭满出来。 周公子的品貌着实震惊了这几个后宅妇人。所谓公子如玉,如切如琢。这个公子哥儿,当真应了诗句里令人心颤的姿容。然而再一瞧他怀中的郭满,不免就觉得失望。倒不是郭满长得不好,而是年岁太小,相貌过于稚嫩。 郭满当场就很想翻白眼,嫌她差,她们比她更差好吗!心里这般诽腹,郭满面上却一副天真懵懂,脑子不灵光的模样。 这些日子一直将周公子的所作所为她也算看在眼里,虽不清楚他到底在做什么安排,但大致能明白他借着买东西之便,在城中查些什么。 郭满不管他到底查什么,带她出去买买买,她当然不会拒绝。 今儿周公子又带她出来选首饰。郭满的妆奁里早就被昂贵的首饰塞满,实在很怀疑周公子到底带了多少银两,经得住他这么乱砸。 府尹太太一旁看着夫妻两这乱砸钱的做派,心里越发笃定了周公子富家子的身份。又见着郭满年纪小,觉得她好忽悠,三日内硬是安排了五次偶遇。 当府尹太太第六次偶遇,笑着过来说与她有缘之时,郭满笑得一脸智障地点头表示赞同。 「没成想竟如此有缘,妾身便琢磨着请小夫人上去坐坐。」府尹太太于是顺理成章地邀请她上去喝杯茶,「妾身乃花城府尹太太。」 郭满回头看一眼周公子,周公子还没说话,那府尹太太又是笑。 笑小夫妻感情甚笃,竟连分开一会儿都舍不得。 周公子谦逊地笑笑,宠溺地摸了摸郭满的脑袋瓜子说了句:「那为夫便先去裕华楼瞧瞧,给你多包几样你平日里爱吃的点心。」 「豆%豆#小~说提-供。」 郭满眉头一挑:「……给谁?」 「给你。」 郭满:「……」 「你不是说闷么?为夫半个时辰后来接你,」周公子从容而优雅,对郭满暗藏鄙视的眼神恍然不见,冲府尹太太几个歉意地牵了牵嘴角,道:「内子年幼,若有什么不当之处,还请几位夫人多海涵。」 这话一出,引起一阵轻笑。 大胆些的妇人当即调侃两人几句。荆州不似京城世家规矩大,妇人们行事说话素来不受约束。形成了习惯,即便周公子不是城中之人,她们也没顾忌地仗着年长调侃他。周公子眉头蹙了蹙,显然不喜。 难得见着这般出色的公子,一人开口,其他人自然也凑个热闹。 其中一位妇人约莫不是正经官家出身,言行举止颇有些粗俗。听府尹太太调侃,便也学着她说了些闺房荤话调侃周博雅。只是拿捏不准分寸,说出来的调侃很有些露骨,叫悄悄打量周公子的丫头们一下子羞红了脸。 郭满心里十分无语,面上装作听不懂,睁着大眼睛懵懂地看众人。 这般自然又引发了一阵笑。 周公子却一把将郭满又搂回自己怀里,脸当场拉了下来。说变脸就变脸,竟半点不怕惹了祸,什么情绪都摆在脸上。 第一回闹得不快,次日府尹太太的茶会便邀了郭满,算作赔礼。 连着几回邀请,次次周公子都准时来接,但次次都不进门。 府尹太太从旁看着,心道这周公子应当就是个闲散公子哥儿。涉世未深,所以性子十分的清高。脾气虽有些大,但对娇妻的疼宠却是实实在在的。不过也是他这般直白,才叫人觉得这位公子哥儿的城府不深。在花城落脚,应当确实是偶然。 心中所想自然与家中男人分说。这么一来二往的,盯着周公子的人少了许多。 府外盯着的人少了,周公子做事便方面了许多。郭满觉得自己功劳大大的,这般顺利,都是她掩护得好。于是这几日都在琢磨,该从周公子身上讨点什么便宜好。 不过周公子近来十分忙,回府已是深夜。 怕扰了郭满休息,回了宅子,他都是去书房歇息。 见不到人,自然讨不到便宜,郭满于是在心里默默记起了小账。债台高筑的周公子这夜又忙到了三更,正准备歇下,却连夜接到了一封紧急密函。 第三十一章 太子出事了。 这段时日,有太子亲自盯着,所有政令得到了有效的实施。时疫爆发最严重的东陵城疫情得到控制。太医的研究也渐渐有了眉目,只要再加一把火,便能将此次时疫攻克。然而昨夜太子突然高热,竟出现了初期症状。 东陵城如今都乱了套,太子出事,所有的事情都被迫停止。 情况紧急,周博雅必须连夜赶往东陵城。 姑爷不在,双喜双叶轮流守夜。迷迷糊糊之中,听到后院的门被拍的砰砰作响。双叶连忙批了衣裳起身,就见一身黑色夜行装的姑爷披着月光进了屋。那模样那装扮,竟跟个武功高强的探子似的,一身煞气。 进了屋也没说话,只轻手轻脚地去捏了捏床上睡得人事不知的郭满脸颊,而后将一封信放她枕头下,转身就往外走。 「姑爷?」双叶有些慌,这是怎么了啊? 周博雅头也不回道,「明儿你们奶奶醒了,就叫她装病,莫出宅子走动。」 「难不成外头时疫严重了?」郭满不知什么时候爬起来,赤脚跑下床。此时披头撒发的,仰头瞪了眼睛看着他。 周公子一愣,他的满满怎地这般敏锐。 「也不是严重,只是出了些事儿。」 「有危险吗?」郭满看他这幅打扮,既觉得新奇又很不放心,「夫君这是去做贼么?」 周公子敲了敲她脑袋,什么也没说,转身消失在夜幕中。 郭满捂着脑袋,眼睛渐渐眯了起来。 东陵城离花城有些距离,连夜快马加鞭,次日傍晚才到。周公子特意选了花城落脚,就是出于距离时疫爆发地远相对安全许多来考虑的。 进了城,城中的景象比当初郭满在宜城看到的还要荒凉得多。若非太子亲自在此处镇着,这座城必定会被当死城舍弃。周公子一路过来,身形极快,眨眼便到了太子所在的府邸。一批一批遮口掩鼻的侍卫举着火把在府内巡逻,显得讳莫如深。 周博雅到之时,太子正在大发雷霆。 正屋里外跪着二十几个人,太医大夫属官皆有之。 还没靠近正屋,老远便听到太子怒斥:「谁叫你们全聚在本殿这儿的?二十多个医者不去疫区专研病症,全窝在本殿的屋里,你们这些人是能替本殿端茶倒水?还是替本殿捏腰捶背?还不快都给本殿滚出去!」 「殿下,你金尊玉贵之躯驾临东陵城,已为东陵城百姓尽了最大心力!」 太子殿下仁慈,是百姓之幸。但此时不该管了,再待下去,太子必定要折在此次时疫之中。 太子属官丝毫不觉此番行为有错,反倒跪求赵宥鸣尽早放弃东陵城,连夜撤出城内回京请太医全员诊治。 「请殿下撤出东陵,属下恳请殿下下令封城!」领头的属官是太子幕僚何运,「还请殿下且莫因小失大,务必以金体为重!」 他话一落地,立即一群人磕头请求:「请殿下务必以金体为重!」 乌泱泱一群人,请求太子务必保重自己。 「混账!」太子伏在榻上,将床柱捶得砰砰作响。时疫眼看着就能攻克,东陵城百姓尚有存活的希望,这时候撤走,等于抛弃自己子民。太子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样的劝说,双眼怒红:「混账!一群混账!」 …… 太子暴怒,府内外跪倒一片。 内侍总管福喜一听门房传来周博雅到了的消息,当即喜出望外。立即小跑着迎上来,满脸焦急地道:「周大人,你可算到了!」 太子一倒下,这东陵城就乱了套。 原本太子亲自下荆州,东宫何先生便极力反对。奈何拗不过太子,只能一路随行。如今太子出事,他自然越发反对深入疫区,主张立即撤离东陵城,下令封城。如今府上幕僚分成了两派,一派仍旧坚持主张静候太子安排,另一派一刻钟都不想在东陵城待下去。 随着昨夜太子高热不退,大部分人赞同撤出,府上正吵成一片。 福喜自然是希望以太子为重,毕竟太子万金之躯,一城池的贱命都抵不过太子一根头发丝儿。但他跟在太子身边伺候二十多年,自然明白太子爱民如子,决不允许弃城逃跑。 此时若谁胆敢真不管不顾封城,将来太子痊愈,无论到大功劳都不会被太子所喜。福喜就是太清楚这个,才实在不敢做这个主。亦步亦趋跟着周博雅,他言简意赅地将城中近来发生的事说与周公子听,指望他赶紧拿个主意。 「殿下早已交代过,若是周大人赶来便全权交于周大人处理。」 周博雅听完便拧了眉,心知这老太监的奸诈。 这个决定不好做。若是下令封城,他便是那个视百姓性命如草芥的恶人。若遵从太子命令,将来太子出事,他乃至周家都要担待起太子出事的后果。周公子似笑非笑地瞥一眼福喜,便问府上谋士如今都在何处。 「都在殿下寝殿里跪着,殿下高热不退,所有人一宿没睡。」福喜低下了头,小声地道,「殿下辰时醒来,正为何先生招走疫区大夫之事发怒。」 此次太子南下,带走了太医属最擅长时疫的四位太医正,并搜罗了民间久负盛名的二十位民间圣手。太子来得迅速,二十多位医者及时投身疫区,这是太子短时间内有效遏制住疫症,没叫疫症蔓延开来的根本原因。 周博雅还要往正屋去,福喜却拦住了他。 「太子殿下希望周大人能尽快安排,」这个决定再艰难也必须尽快,城中百姓等不得,太子也等不得,「时疫过人,周大人来得匆忙,许是没喝过太医配的药。太子殿下那边,老奴去传个话便可。」 周博雅见就要到太子寝宫门口,于是点点头:「请福公公代为通传,本官在此静候。」 得了太子应允,周博雅便立即着手去安排相关事宜。 太子如今还只是初期症状,高热退下去,便没了性命之忧。周博雅立即安排所有医正继续时疫症状的钻研,只留下一名贴身照顾太子。 至于城中药物供给,粮食运送,全部恢复以往。 何运等太子幕僚反对他这样的安排,连声质问周博雅是否胆大妄为,将太子性命视为无物。竟然不顾太子安危,留下病重的太子殿下守着这座死城。 周公子素来不喜与这种酸腐之人争口舌之利,直接交于福喜去应付。 太子看重周博雅,福喜自然客气。 且不提太医们为不必亲自负责殿下病症而松了口气,就说时疫的症状明明都下过无数种方子。功效却还是差一些。医者们为此绞尽脑汁,想着到底差了哪几味药材,何运一直密信将太子病重之事告到惠明帝那儿。 惠明帝为此震怒不已的同时,周公子又与福喜一起,查起了太子感染时疫之事。 毕竟太子万金之躯,所用器具所饮之水全都经过一一排查,最是严格不过。没道理全府都没有感染,偏偏最不可能感染时疫的太子殿下却中了招。这其中,显然有人暗害太子。 马不停蹄地查了半个月,救出三个钉子。 第三十二章 此人混到太子身边,为太子侍膳竟已经有八年之久。赵宥毅为能一举要了太子的命,埋得这么深的一个钉子都用上了。叫他在太子常用的青瓷茶碗碗口,抹了时疫病人吐出来的脓血。抹的不多,但脓血太毒,吃进嘴里,自然立即就有了反应。 福喜何运等人气得要命,就是讲这些个黑心人拖去炮烙都难解心头之恨。 然而三个钉子揪出来,才押下去就咬舌自尽了,想严刑拷问,告背后之人一状都无从下手。福喜狰狞着脸,恨不得将背后之人碎尸万段。 「这定然是二皇子一脉搞的鬼!」 二皇子这些年与殿下相争,已经不止于明面上的陷害。从淑妃起势起到迄今为止,二皇子一脉给东宫使得明枪暗箭无数,光是赤裸裸的刺杀就不下十次。 也说不准惠明帝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毕竟他对太子的疼爱不假。可二皇子行刺杀之事,兄弟阋墙,被揪出来。只要淑妃一去惠明帝跟前哭诉,便能将轻易糊弄过去。过了分,惠明帝会发怒,但却不会动二皇子的根本。 之后不久,便又会固态萌发。 说来这也是因为大召皇室子嗣太少的缘故,大召惠明帝膝下留下来的不过五个,长成人的也才三个。早年曾有过不少子嗣,但因惠明帝本性多疑又喜怒无常,时常被触怒,因此处置了不少皇子的生母。失去母亲庇护的皇子比宫人好不了多少,在宫里自然不好生存,若本身不够聪慧,自然只有早夭的结果。 如今惠明帝的五个皇子,只有太子跟二皇子尚且算得上聪慧。 太子不用说,自幼被太傅夸赞聪慧且心胸开阔,是个仁君的好苗子,因此颇得盛宠。二皇子不像太子宽仁,行事虽有些放浪激进,却不失杀伐果决。这些年因着淑妃得宠,他在惠明帝心中也是有着极重的分量。 办过几次极漂亮的差事,倒是把声望给累了起来。 而后因着声望越高,他的野心便越发疯长。多年来,淑妃一直与谢皇后打擂台,愣是靠着盛宠为二皇子撑住了小半个朝堂的支持。 太子一脉坐东宫多年,名声与才能都配得上太子之位。二皇子本不嫡不长的,没有立储的指望,但惠明帝对二皇子的态度委实暧昧。这般不清不楚的宠爱叫二皇子一脉行事越发嚣张,如今隐隐有与太子分庭抗礼的意思。 「那些心思歹毒的庶子,当真好狠毒的心肠!」 查出缘由,整个府邸都沸腾了。 太子如今重病在床这段时日,这些个被拘在东陵城的幕僚们早已憋了一肚子的怨愤。此时自然全都往谋害的背后之人发去。 「哼!只有他能用得出这等阴损之手段!」幕僚汪华修不齿道,「一个大男人,使不出阴谋阳谋,竟使些后宅妇人的手段!果真上不得台面!」 「庶子便是庶子!」 都是读书人,骂不出太有辱斯文的话,骂来骂去就是那几句。 周公子一旁淡淡听着,并未表示自己的看法。他周家虽说私心里属意于东宫一脉,但周家其实只在大方向上做出建议,并不太参与太子与二皇子之间的党派暗斗。周太傅以及周家一直是对事不对人,事关大召社稷,若太子行事不当,周家在朝堂上一样会当庭反对。 惠明帝最满意的便是周家这个态度,这般他才心里安心。 福喜倒是想叫周博雅说一说看法,此时瞥了周公子不下二十次。然而周公子全程只当无物,揪出了谋害太子的钉子,后头如何查,他便不插手了。 于是放下杯盏,他便准备告辞。 「周大人不多留一会儿?」 周公子回头淡淡瞥了一眼,落下一句「此事尚未查明,证据不足,自有太子殿下做主」,便叫福喜闭了嘴。 太子不喜大公主家这表弟果然是有道理的。名声太响不提,就冲这冷漠傲然的性子。若是他是太子,非得把这人的骨头打碎了碾成粉末,叫此人匍匐脚下方才觉得胸中舒畅。 骨子里太傲了!没见过这么傲气的臣子! 此次时疫症状来势汹汹,感染之后痢下赤白脓血,腹痛,里急后重。本病多由感受时令之邪而发病,或误食馊腐不洁之物,疫毒之邪,内侵肠胃。与病机为湿热、疫毒、寒湿结于肠腑,气血壅滞,脂膜血络受损,化为脓血。太医圣手们如今已知其病症所在,也试过各种方子调制,总是差了一些火候。 上头着急,太医们也着急,就差那么一点火候,此次疫情便能全面得到控制。更何况太子还在等着,脑袋上悬着一把利剑,他们恨不能一个时辰掰成两个时辰用。 奈何越是着急,就越没有头绪,弄得整个疫区人心浮躁。 东宫属官最等不及,这个弥漫着死气的鬼地方,他们是一息都不想再待下去。 当初便极力反对太子深入疫区。如今太子卧病在床,没人压着,这些小心思自然全冒出来。可能下令撤离的人只有周博雅,他们自己就是心中急疯了也不能走。毕竟若谁胆敢抛下百姓私自离开,那便是临阵脱逃,注定了不堪大用。 他们之所以跟着太子,就是为了得太子殿下的赏识,从此青云直上。如何能在这个时候临阵脱逃?自然是抗也必须抗到最后。谁都不愿担抛弃百姓这个帽子,于是便见天儿地去周博雅跟前进言。 想着三朝元老周太傅的嫡长孙,周博雅的身份自然也是极为贵重,想来比他们更惜命。 有心之人借了这个便利,便四处撒发流言。例如时疫难克,太子在东陵城耗费了太多时日,京城下旨召回太子;又例如太子见坐镇许久疫症并无起色,如今已有放弃东陵城之意,等等。 一些流言传出去,人心惶惶。 自从感染病症以来,东陵城太守连夜撤逃,大批商户关门。东陵城粮食断绝,城门被堵,百姓们的生路都断了。他们如今活下去的指望,就是太子。太子若是走了,太子都不管他们的死活,那可怎么活下去? 于是这几日,总有拖着病体的病患拦官府马车,或者三五成群地堵到周博雅的办事府衙去闹。都是些穷途末路的人,抓着最后一个救命稻草,闹起来自然偏激且毫无道理。 赶也赶不走,将死之人,罚也不痛不痒。 周博雅在一次从疫区回来的途中,差点被突然冲出来病重姑娘给抓破脸。背后之人心道这次叫他见识到此地贱命不值得救,应当会立即下令撤出东陵城。正满心期待地等着,谁知却等到了周公子的铁血手段。 冷酷无情的大理寺少卿周博雅,这个名字根本不是叫叫就来的。周博雅回了府,立即下令彻查流言。顺藤摸瓜,三日后直接揪出背后源头。 是东宫一个属官,名叫杨元朗,三年前被人介绍入东宫。因着口舌十分厉害,为人长袖善舞,帮着太子处置下属之间的关系往来。虽说资历尚浅,但尚算得太子赏识。 第三十三章 杨元朗即便被揪出来也是半点不怕的,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些人跟在太子身边几年。虽无官身,但朝中官员看在太子的面上,对这些人十分礼遇。时间久了,难免会自视甚高。他得太子重用,周博雅想处置他就必须得掂量掂量。所以被人拖到周公子的面前,问了几个意料之外的问题。杨元朗都一一不避讳,坦诚地回了。 本以为问完就放他走,或者更上道儿些,与他们一起劝服太子。杨元朗昂着下巴你等周博雅决定,谁知周博雅当场将他押了下去。 牢房里待了一夜,次日便拉出去示众,半点情面不讲。 周公子此举可谓冷酷无情,震慑力十足。 流言压下去之后,周公子亲自坐镇疫区。此举叫东陵城一众心中还惶惶不安的百姓彻底安了心。只是这一番动作,狠狠落了东宫属官的脸面。 矛盾挑开了,东宫属官再看周公子,自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周公子却是忙得连搭理他们的功夫都没有。太子不能理事,他分身乏术,吩咐石岚连夜将贪污案的所有卷宗都挪到东陵城。 白日里就镇守疫区,得了空便与下属分析案子。何运等人前来求见几次,都被石岚曹峰等人给拦下了。 这一来二往的,不止福喜觉得周公子傲,何运那一派的东宫幕僚都认定了周公子眼睛长在头顶上,架子比太子还大。心高气傲的这群人自觉被折辱,心中免不了记恨上了。 周博雅管不了这些人心中所想,忙起来,夜里只睡两个时辰。 这般一晃,又是小半月。 案子终于有了进展。 荆州这群人动作隐蔽,却还是叫大理寺查出了点儿东西。 三个月前,宜城太守孙国邦养在府外的女子为他添了一个子嗣。老来得子,喜不自禁的宜城太守不仅摆了三日流水宴,此女子换大宅子的当日,连着三个大马车的财物抬进外室的宅子。 他们大张旗鼓,外人只当这外室受宠,反倒没有起疑心。 大理寺的人连夜冲进宅子,搜出了三个黑箱。上面一层是女子的布匹首饰,掀开夹层,下面码满了十两一锭的金砖。官府的刻印还未融掉,抓了个正着。 于是周公子连夜带人,去抄了宜城太守的府邸。 一身黑色劲袍的周公子眉眼肃杀,仿若杀神转世。若郭满此时看到,怕是以为白日里清雅温柔的周公子变态了。那模样那气质,必定反派无疑。 大理寺行事素来不讲情面,府邸抄了个底朝天。 府中一众老小全部关押,连当日在太守府借助的娇客也未曾落下。一夕之间处置干净,旁人连周博雅的人都没见到。这种行事作风根本不是正经的钦差,倒更像个暗中之人。 宜城太守落网消息传来,花城这边风声鹤唳。 顾不上郭满对外声称病重,不宜见客,花城府尹太太等几位夫人硬是携了重礼登门看望郭满。双喜双叶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 周博雅离开花城已经快一个月了,除了时常有信传来说他很好不必担心,郭满其实也不清楚他去做什么。 此时盘腿坐在院子里葡萄架下,管家在一旁也急得一脑门的冒汗。琢磨着不管如何,她先把人给糊弄走。 哼哼哼,周美人又欠了她一笔,郭满很大方地给他记了小本本上一笔。 「双喜,」装病没人比她更在行,郭满手一挥,「走,上妆。」 双喜双叶跟着郭满,就算不清楚缘由,也能猜到府尹太太几个人来者不善。于是立即去布置内室,双叶则换了身衣裳,去前院接待几位太太。 宅子置办的匆忙,没有掌事嬷嬷,全是双喜双叶来管。 拖了半刻钟,太太们俱有些不耐烦。有几个心急的,立即扇着帕子便阴阳怪气地问起了郭满的病状。 双叶眼里暗芒一闪,抬了头,便转变成一脸的欲言又止。 仿佛见人实在不耐烦,方无可奈何地领人进内院:「太太们,我家少奶奶的这病症发得急,实在有些吓人。明明前几日还好好儿的,突然那天就发了高热。夜里便上吐下泻,公子急得不行,连夜请了大夫。」 说着,她瞥了一眼府尹太太,斟酌地道,「谁知大夫来了,只把了脉上便不敢再上门。说什么另请高明,咱们到如今也不清楚主子身子出了什么事儿。」 她这一边说,虚虚实实的,跟着府尹太太过来的几个夫人中就有人变了脸。毕竟这半年,荆州时疫闹得实在太凶,死得人不说成万,那至少也上千。这般一联想,立即有人想打退堂鼓。 毕竟,什么都没自己的小命重要。 府尹太太心里也有些鼓动,但还记挂着自家相公的嘱托,必须见人。 她于是利眼一扫,其他几位立即歇了退的心思。 石岚购置的这间宅子不大,两进两出。一行人人进院子之时,郭满已经满脸恹恹地躺倒在床。屋里一屋子的药味儿,窗户打开,也散不出去。此时她半靠在引枕上,黄黄的脸上隐隐泛着晦气,浓重的黑眼圈半睁半合的,憔悴不堪。 郭满这段日子一直在喝药,此时到了喝药的时辰,手里正巧捧着一盅。 府尹太太几人进屋帕子便掩在鼻子上,心里本就有些怕。这再一看到郭满的人,当即就吓退了好几步。约莫是觉得这般太失礼了,那退后几步的太太还尴尬地解释说自己走得急没站稳,不过脚下却不敢往前一步。 如今荆州时疫的风声闹得厉害着,郭满这模样,确实跟时疫病患也差不了多少。 府尹太太虽说心里记挂着大事,但也不敢太靠近郭满。老远地瞥郭满的脸色,见她当真将药汁一口一口喝进肚子里,她心里也没了底儿。 含含糊糊地宽慰了郭满几句,她便不太敢在这个屋子继续待下去。然而郭满虚弱不堪地一口将药汁喝完,突然捂着胸口咳嗽。 双喜立即拿了托盘上的帕子递给她,只见郭满压着口剧烈地咳嗽几声,再拿开手,帕子上鲜红一片。这时候一个胆小些的太太就叫了一声,她一叫,其他人都身子就是一抖。 谁还敢盯着郭满看?命不想要了么!于是忙不迭地就往外退。府尹太太还拿捏着身份,边退边说下回等郭满好些再来瞧她,根本连周公子的人她都没想起来问。 双叶还记得规矩,小跑着跟上去送她们。 屋里安静了,郭满爬起来将帕子啪地往地上一丢,鄙视非常:「一群胆小鬼!」然后十分得意地往榻上一躺,叫双喜出去看看。 双喜笑得见牙不见眼,麻溜地跟去看热闹。 窗户不知何时打开了,一身劲装的周博雅正轻盈地从窗棱上跳下来。他脚下轻盈,走起来若不仔细并不能听见动静。疾步靠近了床榻,冷不丁看到榻上之人一张将死的脸,他心头猛然就是一颤。 等看清了郭满眼睫动了,肉爪子还绕到身后在臀上抠了两下,他无声地捏住郭满的一只耳朵,默默地拧了个圈。 躺得正舒服的郭满:「……」 周博雅是特意赶回来的。宜城发生了那么大的动静,花城这般自然会被打草惊蛇。周公子不放心郭满一个人,昨夜连夜快马加鞭赶回来。不过看她生龙活虎还能吓唬人的鬼模样,显然他担心得太多。 第三十四章 郭满连忙打掉他的手,爬起来就翻着眼瞪他。 周公子捏了捏眉心,昨日一天一夜没睡又骑了整宿的马,眼睛有些疲惫。在屋里慢慢走动两圈,屋里还是走时候的模样,他转身便在床榻边坐下。一抬眼,对上郭满那死人脸,周公子嘴角猛地就是一抽。 实在看不下去,伸手就敲她脑袋:「赶紧去洗了!」 见他确实累,郭满便没故意闹他了。下榻趿了鞋子,四处找水擦脸。盥洗室里还留着一盆清水,以便郭满随时净手。她便就此洗了脂粉。一个月未见,她舍得那点肉又涨回来。心宽体胖地又养得一身好皮子,白得仿佛上好的羊脂白玉,毫无瑕疵。 立在一边,乌发雪肤,身子骨也养丰盈了许多。脸颊鼓鼓,弯了一双大眼睛顾盼生辉的小模样儿,别提多招人喜欢。 看来苏太医的药开得好,总算把他家这小猴子给补得有个人样儿。 半靠在床柱上,周博雅虚眯着眼看着郭满。 鬓角有丝丝头发洒落下来,寻常最是一丝不苟的公子哥儿难得这般模样,别有一番洒脱与俊美。郭满拄了下巴一旁打量他,周公子被盯得无奈。抬起一只手遮住她那双恼人的大眼,「又在看什么?」 郭满扒开他的手,啧了一声突然问:「夫君你知道‘黄雀衔环’、‘犬马之报’么?」 周公子不知她这脑袋瓜里又在琢磨什么东西,于是挑起一边眉:「怎么?」 「那夫君可知‘蛇雀之报’?」 「……到底要说什么。」这小丫头片子,周公子服气了。坐起身,捏住郭满凑得很近的一边脸颊,「有什么话便说,为夫听着。」 「哦,」郭满不懂他为什么这么喜欢捏她,但还要继续自己的讨债,「妾身说这么多,就是为了告诉你。夫君作为这些什么蛇啊、雀啊的,还记得妾身的功劳是大大的吗?」 周公子猛然想起那日被小丫头偷袭,整个人蓦地僵住了。 郭满却弯了大眼睛冲他笑,然后故技重施地又突然凑过去。然后再周公子瞪大了眼睛之下,快准狠地一口亲在周公子的唇上。周公子躲都没来得及躲,就这么接二连三地被她偷袭给成功。这回郭满过分了,啄了下还不够,还特别轻佻地趁机吮了下。 吮到一口就撒嘴,干脆得不得了。 然后就跟屁股后头有恶犬追似的,掉头,拔腿就跑。 周公子:「……」 这回他倒是没卡住了,就是耳尖红的滴血。 低垂的眼睫飞快地颤抖,显得有些惊慌的样子。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愣是将心中突然涌出来的一股古怪冲动给压下去。深吸了一口气,周公子忍不住笑骂郭满: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个小丫头片子! 看了一路热闹折回来的双喜此时在门口伸头伸脑,默默将手里的棍子放下来。 方才跟着双叶去门口送人,回头便听到自家姑娘屋里有男人的声音。本想着姑爷不在,哪个登徒子胆敢闯进来?忙从杂物间抓了一根棍子就冲了过来,准备若是真有登徒子翻墙,她便一棍子打死那混蛋。双喜双叶俩如今也算被郭满给练出来,泼妇起来,连她们自己都怕。动手敲闷棍什么的,从来不带犹豫的。 不过冲到了门前才看清了来人,是周博雅。她心里松了口气,还有些诧异。这个时候姑爷尽然不声不响地赶回来。 郭满不在屋里,就一个周公子在。 双喜回头再看一眼周博雅,总觉得姑爷此刻的脸上仿佛在放着光。虽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叫姑爷心情如此舒畅,但绝不会是坏事就行。 想着自家姑爷性好洁,从外头回来必沐浴更衣,于是麻溜地去后厨提水。 后厨离得不远,双喜水提进来,郭满在院里转悠一圈又折回来。 周公子心里有股古怪的别扭,看见郭满在身边探头探脑,就是故意不搭理她。 「生气了?」 周公子:「……」 「真生气了?」郭满心道难不成他被她给调戏得生了气?不会吧?于是跟在周公子的屁股后头,眼巴巴地看着他。 周公子眼角余光注意到郭满的表情,有些不自在,于是便是一阵轻哼。 ……完了,真生气了。 郭满挠了挠脸颊,补救一下:「要不然给你亲回来?」 周公子:「……」 内室的水兑好了,双喜便拎着空木桶出去。见俩主子似乎有悄悄话说的模样,她出了门还体贴地将屋门给带上了。郭满于是目光随着周公子漫无目的地在屋里转一圈,直到周公子问她到底要做什么,才想起来示好。 于是屁颠屁颠地替周公子去准备换洗衣物。 周公子等人过来接过衣裳,便毫不留情地把人给赶了出去。郭满被人关在了门外,身后房门啪地一声响,她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此时瞪大了眼睛与门口的双喜大眼瞪小眼。 双喜眨巴着眼睛一脸好奇:「姑娘你惹姑爷生气了?」 郭满摸着下巴,深沉地点了点头。 摆手示意双喜走远点儿,她有悄悄话要对屋里人说。双喜则非常默契地转身就走,顺便将正巧进来的双叶也一并拉走。 双叶两边看看,不知道自家主子又打得什么主意,但还是十分乖巧地跟双喜走。 人都走了,院子就静了下来。 郭满走了两步,觉得自己这裙摆有些太长。然后便麻溜地提起一边角,将自己宽大的裙摆扎进了束腰的汗巾子里。那副模样,倒是脚步松快了许多。她身子轻,走路也轻,轻飘飘地转悠到正屋后头的窗边边,什么动静也没有。 就见那正屋的窗子紧闭,用一根木栓拴着,看不清里头情景。 这栋宅子的窗户依旧沿用了周公子在京城的一惯喜好,大而明亮,够一个人进出。郭满走过去,手法娴熟地在纱窗上开了个洞。然后手伸进去,手指那么一勾。便听到啪嗒一声,那窗户栓被勾了,她十分自然地就开了窗。 那技艺,那架势,跟惯偷也没差多少了。 后窗其实与周公子正沐浴的盥洗室就隔了个屏风。视线畅通无比,周公子沐浴靠在浴桶边,将自家小媳妇儿一举一动全部看在眼里。然后就看着郭满一条短腿跨上去,肉爪子在窗棱上抠抠抠,抠半天,哼哧哼哧地爬到上面坐着。 似乎还挺费力气,她坐着还顺便喘了会儿气。再然后,刺溜一下灵活地爬了进来。 一切尽入眼底的周公子这一口气岔了道,差点没把自己给呛死。 ……必须打,不打要上天! 周博雅就不明白了,他家这小姑娘怎么对捉弄他就这么乐此不疲?难不成看他窘迫无措很好玩儿?不知道厉害就胆大包天!一次慌,两次忙,三次之后,周公子如今都坦然了。伸手抓起手边架子上的薄衫从容地裹在身上,他身高腿长,几步绕过屏风。 而后,猝不及防便堵在了郭满的眼前。 郭满正准备偷摸地去屏风后头,转头就一个影子罩了下来。她眼睛倏地瞪大,刚准备掉头开溜,就被人跟被掐住脖子小狗似的拎了起来。 第三十五章 郭满反应极快,立即反手去打周公子的手。 她手短,此时仿佛草丛里飞快挥舞镰刀的螳螂,翻过后脖子就去打拎她后脖子的手。不得不说,周公子的武艺不是白练的。手坚若磐石,完全无动于衷。只见周公子一手隔开窗扉,一手提着人,半点商量的余地都不给把郭满给丢去了窗外。 一屁股坐在地盘上的郭满整个人都是懵的:「……??!!」 头顶传来一声淡淡轻哼,她抬头就见沐浴之后清爽爽的周公子半趴在窗棱边上。 窗外的阳光仿佛给他披上一层金光,衣裳被水汽浸透黏腻地贴在身上,周公子却半点不以为意。一双如含远山的眸子此时幽幽暗暗,垂下来定定地锁定了地上的郭满。他不知是恼怒还是羞窘地说:「下次再敢胡来,为夫定要打断你狗腿!」 臀部肉厚,这么坐下去其实也不疼不痒。郭满揉了两下就麻溜地爬起来。自从身子好转,她简直皮实得要命,「卑鄙!」 郭满鄙视他,仗着胳膊长故意欺负她长得矮。 周公子被她指责得无语,拉下脸就质问她:「到底谁教你的,胡乱地就敢乱亲男人?」 不得不说,周公子对此耿耿于怀。小姑娘家家的一点儿不晓得矜持。 冤枉!她哪有乱亲男人?她不就亲了一下自家美人? 郭满瞪着大眼睛,一小溜跑地又凑到窗边,皱着眉头非常严肃地道:「谁乱亲男人啦?不就亲过你一个!」 周公子猝不及防地一梗,被噎住了。 他的喉咙里似乎有些痒,喉结不自觉滚了两下,周公子翕了翕嘴,突然想不出辩驳的话。迎头是郭满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周公子不知为何有些不好意思与她对视。眼睑低低地垂下来,周公子没说话,鸦青的眼睫下,素来平静的眸子里隐隐有光在闪。 墨发如缎披在背上,更显周博雅得天独厚的面孔。冰肌玉骨,芝兰玉树,眉目如画。周公子顿了一下,太眼睛静静地瞥着窗下一双眼睛咕噜噜地乱转的郭满。 郭满一直在注意着他,不过周公子面上情绪太浅淡,实在看不出心里想什么。于是仰头冲他咧着嘴笑得灿烂。手爪子抬起来一指门的方向:「开下门呗夫君?」 周博雅歪头笑了笑,然后冲郭满勾了勾手指。 不知何时,礼仪绝佳的周公子竟也学会了郭满这些不礼貌的小动作。时不时不是敲脑袋就是勾食指,连他自个儿也没察觉这转变。郭满见状却是眼睛蹭地一亮,以为周博雅这是要学她偷袭,立即把脑袋凑过去。 就见周公子慢慢地屈起了两根手指,然后,快准狠地给她额头来了三个爆栗。打了人还不算过,他嘴上还骂一句:「油腔滑调的鬼丫头!」 再然后,转身便将窗子啪地一声关了。 郭满:「……」 紧闭的门窗,插上的门,郭满抓了抓头发,这下是真生气?想着方才周公子眉眼中掩不住的疲惫,郭满道他约莫是真累。于是收起了继续调戏的心。正巧双喜双叶两个在门口探头探脑,见自家主子还被关在门外,脸顿时拧成一团。 郭满也看到她们,拍拍屁股便走了过去。 双喜看着郭满,鹅黄的衣裙上沾了灰,裙摆也不齐整。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家主子在地上滚了一圈。脸上攥着手从门口跑出来,她一面替郭满拍拍灰一面欲言又止。反反复复几回,郭满都看不过去,就叫她有话直说。 双喜吐出一口气,问:「主子可是把姑爷给哄好了?」 郭满闻言瞥她一眼,双喜有些尴尬,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不怪她们,实在是她们家姑娘自从摸透了姑爷好性儿之后,三天两头地招惹姑爷。瞧瞧这才几个月,姑爷都被她家姑娘给惹恼了几回?双喜双叶如今早就见惯不怪。扭头又看了眼门窗紧闭的正屋,双喜道:「主子不若亲自做些姑爷爱吃的点心?」 在她看来,周博雅简直好哄得过分。一碟点心够姑爷开门了。 郭满很气愤,觉得双喜这个认知非常没道理的,她家周美人哪有那么没出息! 事实证明,周公子还真这么没出息。 一盘双皮奶端上来,紧闭的大门轻易就从里头打开了。周公子面无表情地站在门边,垂眸看了眼郭满……手里端着的小盅,而后转了身,慢慢往内室去。走到飘窗边上一本正经地端坐着。逆着光,他一双眼亮得出奇。 郭满:「……」 亲自将双皮奶端给他,周公子没说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一小盅下肚,两个月没吃过郭满特制点心的周公子心里美得冒泡。 两人重归于好。 双喜得意一笑:看吧,她就知道! 夜里抱着软绵绵的小身子,周公子一面心里唾弃自己没原则,一面自暴自弃地认了输。鼻尖萦绕着郭满身上独特的似甜非甜的香气,周公子摸郭满狗头他慈父多败儿地想,罢了,满满还小呢,往后再好好教也不碍事。 这段时日忙着查案,看顾东陵城,周博雅已经一个多月没好好休息过。抱着郭满便是一夜好眠。次日天大亮,郭满都睡醒了,周公子还没醒。 脸埋在郭满的颈窝,呼吸和缓,睡得深沉。 郭满一动不动地盯着青纱帐顶的纹路,探出一只手从背后摸周博雅的头发。周公子的头发就是最顶级的墨缎,冰凉且丝滑,一股天生的昂贵感。她摸了半天,直到自己半边身子都被压麻了才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胳膊从周公子的腰上拿下来。 不知何时醒了的周博雅轻轻一笑,脸从郭满的颈侧挪开,而后抬起了头。 ……虽说有些顽皮,小丫头贴心却是真贴心。 眨眼一个月一晃儿就过,宫里头又热闹了起来。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公主,河洛公主的十六岁生辰,宴贴早在三个月前便发下去。 周博雅反应极快,手段很辣且毫不留情,雷厉风行地截断东宫属官发至京城的所有传信。且不说后宫不知荆州这边的情况,就说早等着荆州传来太子噩耗的二皇子一脉也完全摸不着头脑,不知此番行事到底得手与否。 太子病重的消息被周公子阻拦在荆州之内,并未曾传至京城。 何运等人十分愤怒,太子万金之躯岂容他人怠慢?周博雅此人当真猖狂,竟然明目张胆地阻拦太子的救治,当真好大的狗胆! 几人一怒,便想方设法去太子跟前告他一状。 奈何太子如今身子不便根本不愿见他们,福喜心中却只觉得十分讽刺。即便再是不喜周博雅为人傲气,福喜却也是有眼睛之人。平日里东宫养尊处优看不出来品性,如今一经磨难,倒是将许多人骨子里的秉性显出来。 这些个常把‘誓死追随太子’的誓言挂在嘴边的人,不过一群贪生怕死之徒! 福喜心中鄙夷又愤怒,太子病重这一个月,这些人来给殿下请安都不敢靠近正屋门前三步远。就这般胆小怕死,还表什么衷心?论什么道义?心眼儿比针尖还小的福喜一一将这些人记下了,敷衍着便把人打发走。 第三十六章 周博雅人不在,至少得维持太子别院不出乱子。 福喜心里隐隐有着预感,只要再熬上一段时日,将会是大功一件。届时太子携功回朝,不说此番爱民如子会得满朝文武赞誉,百姓爱戴,至少在朝堂上打压嚣张的二皇子一脉的气焰,压个一年半载,绝不是问题。 心里清楚,福喜这日赶走了何运等人,亲自去疫区督促太医圣手们钻研。 京城如今还是一派荣和之象。 驿站有件传来,说是北国使团半个月后进京。依谢皇后的意思,赵馨容的亲事务必在北国十三皇子进京之前定下。奈何她精心准备的画像,赵馨容一个都没看上,谢皇后无奈,只盼着此次生辰宴,世家子中能有个叫赵馨容看上眼的。 生辰宴选在御花园,特准朝中三品以上勋贵的世家子与宴。 这道口谕传下去,谢皇后的心思好比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赵馨容对此并无任何异议,驸马选谁,她本身并不是十分在意。不过若是可以,她其实属意与镇北将军府。毕竟沐家人在军中的声望,足够她阿兄打压得淑妃那一脉抬不起头。 想想罢了,她心中知道是不可以的。 沐家身为大召第一武将世家,那便是惠明帝的眼中钉肉中刺。淑妃也好,正宫一脉也罢,谁也不敢沾染分毫。 入了夏,夜越来越短,夜里没睡几个时辰,睁眼天儿就亮了。 今儿个是河洛公主十六岁生辰,方氏心里有事,睡不安稳,四更天就起身去收拾。大公主在白马寺,郭满人也不在府里,方氏不必操心其他,一早便坐上入宫的马车。 像她这般早的不止一家,宫里赴宴,参宴的世家贵妇们自然不敢怠慢。方氏走得巧,路上碰到了镇北将军府的马车。 两家本就是世交,早从三代起便相交颇深,自然不会因为惠明帝忌讳而断了来往。这般凑巧遇上,元氏干脆就上了周家的马车。沐长雪如今也在宫里头,两家主母想到一块儿去,俱借着今日的机会去见见女儿。 入了宫,迎头就有小太监等着。见着高官家内眷的马车,小跑着便过来牵马安置。 元氏方才在马车上就跟方氏大吐口水,跟周家当初境况差不多少,为着一双儿女的亲事折腾得夜里难眠。元氏还不知娴姐儿被留牌,她也早早得知了消息,心里就怕宫里那位拿她家雪姐儿去和亲。 方氏知道她是想多了,雪姐儿无事,有事的是她娴姐儿。不过想着耶律鸿的品貌不错,于是跟她说了实话。 两家人本就关系亲厚,方氏不瞒她,元氏听罢心里就松了口气。转头再看方氏,同心而论,为娘的心,知道方氏心里不好过,她便也不知说什么话安慰她好。 顿了顿,元氏只能安慰她:「既然你都亲眼瞧了那孩子不错,那便不算辱没了娴姐儿。妹妹且放宽了心,娴姐儿那般乖巧懂事的姑娘,往后福气大着呢!」 方氏心里也是这般安慰自己的。 拍了拍元氏的手,到底没提沐长风。娴姐儿自己一厢情愿,她总不会为女儿的一点小心思就迁怒将军府。 两人压低嗓子说得极小声,前头引路的内侍没听见。光听到点点气音,心道,都说周家与镇北将军府两家极其的亲厚,这下看到两家主母,果然是不错的。 再一抬头,便是御花园。 为着年轻人能多接触,谢皇后特地将宴设在此处。届时男客与女客隔湖相望,虽有些不严谨,但倒是也算不上轻浮。四周宫廷禁卫在各个角门处守着,五步一卫十步一岗,每一刻钟一小队内侍巡逻。这般阵仗,自然不用担心会出岔子。 元氏与方氏一进门,早到的各家夫人姑娘便看了过来。 重点自然不是方氏,周博雅再优秀,人毕竟已经成亲了。夫人姑娘们虎视眈眈的是嫡长子还未成亲且家中十分清净的元氏。 一哄而上未免显得不矜持,但不少夫人依旧耐不住,热络地凑过来说话。 这边热闹,鹿鸣宫里头,淑妃却还在梳妆。 昨夜伺候了惠明帝,此时坐在梳妆台前,媚眼含春,单单坐那儿便显得娇媚万千。二皇子如今弱冠,生了二皇子的淑妃今年也三十有五,但单从她面相来看,云鬓高耸,媚眼清纯,身子婀娜,瞧着到像二十出头的模样。能在这个年纪还能留住惠明帝的,想来也知她保养的功夫了得。 「四公主可起了?」她嗓音微微沙哑,不似一般女子的清脆,却别有一番勾人韵味。 「回娘娘的话,」一旁替她绾发的内侍掐着细嗓低低地回话,小心翼翼的,「公主辰时便来过了。听说娘娘还未起,便说了过会儿再来。」 「嗯,算她懂事!」 淑妃也是心烦,她的这个女儿,性子也不知像了谁,见着好看的男子便挪不动腿,见天儿地追在人屁股后头跑,把女儿家的矜持都丢到天边去。 「一会儿四公主来了,叫她进来,本宫有事吩咐她。」淑妃压了压唇角,总觉得近来胃口不佳,时常有些反胃。 正准备起身,她手在小腹摸了摸,忽而问起了一旁随侍的宫人,「本宫的葵水是不是该来了?」 宫人忙抬胳膊搀扶了她,听她提及,眼蹭地就是一亮。她连忙凑过来,隐晦地压低了嗓子:「娘娘,早过了五日了。」 淑妃闻言一惊,接着面上闪过狂喜:「当真?你可曾记错?」 那宫人面上的喜色更浓,点头十分肯定。 淑妃这一颗心倏地飞上了天。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事儿,大喜,当真大喜事。到底怀过身子,她心里其实隐隐有些感觉。不过这也才五日而已,且等等,再等个几日若葵水还不来,届时传太医确定了不迟。 因着有这个感觉,淑妃今儿一早上都心情舒泰。便是见了自己那糟心的女儿,她也是和颜悦色的。 四公主简直受宠若惊,她母妃难得给她好脸看。 「今儿你可得给本宫好好儿的表现!」淑妃娇媚的眼睛挑得老高,眼里的严厉掩饰不住,「谢氏那贱人今日特意将京中有头有脸的世家子都弄了来,就为了给她那女儿择一门好亲。你可不像你那三姐姐,你往日胡闹是本宫替你擦了屁股。瞒得紧,她们亲眼没见过你那蠢样儿,叫你还有个公主体面在。今儿世家贵妇都在,你若是闹了笑话叫她们瞧了去,往后的驸马挑不到好的,本宫可不管你!」 四公主老老实实地点了头,表示今日绝对不会闹事。 淑妃眼觊着她,上下一扫她的打扮穿着,顿生嫌弃:「瞧你脸上上得那是什么东西!品月,给四公主重新梳妆,换身端庄的!」 四公主低眉顺眼地站在下首,淑妃说什么都不回嘴。心里知道自己不讨母妃欢心,她特别乖觉,从不敢在淑妃面前撒脾气。虽说她私心里十分喜欢自己这个桃面妆容,但被淑妃利眼一扫,立即将辩驳咽下肚子,不敢有任何异议地任由宫人引走。 引到偏殿,替她拆了发髻,净了面,重新梳妆。 第三十七章 …… 御花园里,辰时一过,烈日当空,便开始热了起来。 元氏与方氏携手边走边小声的叙话。现下离开宴还早,两人便商量着去储秀宫走一趟。两人都是朝中重臣的内眷,宫里伺候的人最是有眼色不过的,自然小心地伺候着两人。此时听元氏的提议,半点不敢为难,立即挂了笑脸在前头引路。 储秀宫离御花园其实不远,秀女们平日里得了闲都会来园子里头转转。不到一炷香,便到了储秀宫门前。 门前两个小太监靠着柱子打盹,一听见脚步声,立即惊醒,麻溜地爬起来。 引路的宫人上前与小太监说明了来意,那小太监一瞥衣着华贵的元氏方氏,虽然认不得人,却一眼认出元氏身上一品诰命夫人的冠冕礼服。一品诰命,与淑妃娘娘可是一个品级的。便是方氏,身上也是三品诰命夫人礼服。小太监顿时心神一凛,客气地冲两人道:「夫人且随奴婢来,奴婢这就去禀告玉兰姑姑。」 玉兰姑姑说储秀宫的掌事嬷嬷,管束着储秀宫秀女,教导规矩的。 元氏点了点头:「麻烦了。」 两人刚走进庭院,听到消息的玉兰姑姑便立即赶来。听说两人是来看女儿的,立即吩咐宫人下去安排。 沐长雪在西厢,娴姐儿在南厢,不在一块儿。方氏于是先与元氏分开,随小太监去了南厢,元氏则去了西厢。 娴姐儿如今,已然猜到了方氏的来意。不用她张口,她便先行开口说了:「娘不必觉得难受,祖母一个月前便将实情告知女儿了。」 方氏见她这般平静,面上有些不安。 娴姐儿却是笑了,她问了方氏:「娘,长风哥哥可是上个月南下南疆了?」 元氏来时还在路上与她抱怨,说沐长风那小子不听话,不让他南下他非不听,那南疆是什么地方?他一个人说走就走,叫她这颗当娘的心都操碎了。方氏此时面对女儿,却是抿着嘴,一副答不上来的模样。 说到底,她还是不想周钰娴心里难过。 「娘不必觉得为难,有话便直说。」也不知大公主到底与娴姐儿说了什么,娴姐儿这会儿竟然不犟了。眉眼淡淡的,反倒平静得很。 方氏眉头都拧成一团,「娴姐儿,你自个儿心里如何打算?」 她如何打算?娴姐儿自己也不清楚。她长到这么大,其实除了在沐长风身上有些执拗之外,其实对什么都很随意。 娴姐儿其实是个欲望很低的姑娘。 「祖母为了女儿的事,亲自去找过长风哥哥。但是长风哥哥拒绝了。」默了默,娴姐儿忽然道,「长风哥哥他,原来真的不喜女儿啊……」 母女两对面坐着,方氏忍不住叹息,娴姐儿兀自陷入了沉默。 「……罢了,好在耶律皇子为人不错。」 先前还嫌她执拗,这会儿方氏又忍不住心疼她了。到底见不得女儿太低迷,方氏忍不住道,「娘见了人,十分明快俊郎的一个公子哥儿,品貌,诚意俱是个好的。」 娴姐儿眨了眨眼,不太明白她娘什么意思。 「耶律皇子特地提前进京,」拍了拍娴姐儿的手,方氏现在想起耶律鸿,便有些缘分这东西说不准,「他这个月来过咱们府上四五回了,次次都携了重礼。倒不是说娘在乎那些东西,咱们家这情况,看的就是一个诚意。他堂堂皇子之尊亲自三天两头跑周家,不管对谁,都十分客气。光这份诚意,娘是看在眼里的。」 方氏话说完,娴姐儿还是一脸茫然,没想起这个人。 方氏见状,便又把耶律鸿说的那番话拿出来。娴姐儿听完蹙眉想了想,而后真想起了个人。她幼年起便记性很好,此时依稀还记得那人什么样,不过印象中,那就是个瘦瘦弱弱的小竹竿。 人弱还不算,还特别好哄。 娴姐儿于是有些一言难尽:「娘原来你说的是他啊……」 「怎么?想起来了?」 周钰娴点了点头,十分不客气道:「那小子就是个蠢货。」 方氏:「……」 她女儿嘴巴能不能别淬毒? 通了个气,见周钰娴没明显排斥,方氏心里头这口气可算平了。等周钰娴送她出来,元氏正巧也由着沐长雪送出来。两人碰了头,也没在储秀宫多待,立即回了御花园。 也是赶巧,正巧遇上四公主扶着淑妃从甬道那头慢悠悠地出来。 四公主扭头一看方氏,心里十分可惜。 唉吖,天底下最最最好看的男人周博雅,居然娶妻了…… 日头越来越烈,御花园里草木旺盛,吱吱个不停的蝉鸣声闹得人心浮气躁。宫人们架着梯子满院子地捉蝉虫,奈何捕了蝉也缓解不了入夏之后的炎热。夫人们进宫参宴,里三层外三层的正装打扮,地上的暑气一袭上身,连最是不畏热的方氏也有些受不住。 天气炎热,女客这边全部挪去莲花池右侧的桃林。 这般离的男宾区更近,抬了头便能看清凉亭中公子们的谈笑风生。整日缩在深闺,世家大族的贵女们可没机会见到外男。此时一见就是一群俊秀公子,哪能心中不雀跃。且此次河洛公主生辰宴,说是为公主庆贺生辰,实则就是选驸马。堂堂正宫嫡公主的驸马,哪怕是人选,也个个家世,样貌,才华在京城顶尖儿。 姑娘们不禁心中羞涩。河洛公主就一个人,这驸马自然只有一位。等公主挑完了,剩下的公子自行婚配……心里这般想,姑娘们便忍不住抬眼望向那头。 她们生出了小心思各家贵夫人都看在眼里,且乐见其成。今日带特地带了自家未出阁的姑娘出来,可不就是打得这个主意? 若真有合适的,定下一桩亲也不失一桩美事。 在座之人心思各异,方氏与元氏则十分坦然。周钰娴与沐长雪两人如今身陷储秀宫,这选秀结束还得两个月,届时自家女儿的归属是何方都尚不明朗。谁还有心思去思索那些个有的没的,今儿这谢皇后不管做什么,都与她俩没干系。 两人老神在在地饮茶,皇后吃的特贡茶,可不是一般的好茶。 连着吃了两盏下去,一股子特别的清香从口中化开。似乎带着下火的效用,呼了口气,就叫两人的心一下子静下来。有小太监搬来冰釜,丝丝缕缕的凉气往身上钻。身上那一股汗下去,心中郁躁的火气便被慢慢抚平。 「改日叫侄媳妇也去我府上坐坐,」元氏今日听方氏提起郭满,话里话外那是掩不住的满意与喜欢,心里便有些好奇,「博雅那小子也真是!回回来我府上,就独来独往一个人。见着了我,也没提带媳妇儿给我这个伯母瞧瞧。」 两家关系亲,元氏又是个直爽性子。听她埋怨周博雅,方氏知道她,自然不以为意。 提起郭满,方氏便想着此次娴姐儿这事儿也是郭满给她解的忧,忍不住笑道,「是满满身子骨弱了,这些日子还在调养,怕去了给你添麻烦。」 第三十八章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这人就是见外!」 元氏嗔了她一眼,转头又叹气:「得了空带侄媳妇儿去我府上坐坐。老沐人在北疆,不到年关回不来,长风这死小子一声不响地跑去南疆,如今长雪那莽丫头进了宫,就我一个人守着府邸,也怪寂寞的。」 确实是难为人,方氏忍不住抓了元氏的手拍了拍。 两人贴在一处说话,没说一会儿,河洛公主扶着谢皇后一起到了。 皇后人一到,嗡嗡的场面立即就是一静,立即起身。她今儿是一身的明黄便服,发饰也较为轻便。说来,谢皇后本身是个十分艳丽的长相。桃花眼斜飞,鼻梁高挺,嘴角下沉,这般面相难免会显得为人强势,不好相与。 谢皇后自然很清楚自身不足,素来在穿着上十分讲究。 怕颜色太艳会显得轻浮,她从不穿正红明黄以外的衣裳。平日里打扮小心,却不会故意压低美貌,而是格外偏爱凤凰,尤其高贵的九尾凤凰。哪怕身上这件是便服,裙摆上也还是绣上一只象征她正宫绝对地位的九尾凤。 谢皇后回头,缓缓一扫视在座之人,收回视线的同时人慢慢走上上首落座。 在座的夫人们下了座位,按照品级站好,齐齐行礼。 谢皇后虚虚抬手,示意大家免礼。 夫人们抬了头,她的视线还在下首转,重点在元氏。在座除了到场的赵氏宗室,就六部尚书夫人与元氏身份最高。靠近谢皇后手下有两个席位,按理说这几个人谁坐都行,元氏本没有凑热闹的意思,便与方氏凑做一对。谢皇后手下那两个位子,自然被人坐了。 她摆了摆手,特意命内侍在右手边加了座,请元氏落座。 元氏不愿过去凑热闹,张口便直接拒绝。 她沐家已经是赵氏皇室的眼中钉肉中刺,元氏知道自己再谨小慎微也降不了惠明帝的猜忌心,索性行事肆无忌惮。她这般一横行,反倒叫惠明帝心中舒坦了许多。沐家再是昌盛又如何?娶了个不懂事儿的蛮婆娘,迟早败落。 元氏张口拒绝,谢皇后又不能勉强她接受自己赐予的殊荣。只是众目睽睽之下,多少被落了些面子,心中有些不愉。 元氏却半点不带怕的,她自来就是这般横行的,旁人能奈她何? 赵馨容的目光也落在元氏身上,免不了十分遗憾。若是可以,她最属意的驸马人选当是镇北将军府嫡长公子沐长风。一方面为了阿兄,另一方面,也是她敬佩沐家。祖上四代能人辈出,皆是威名赫赫的一代武将,这是如何优秀的家族。况且镇北将军府如今在大召的威望,不比惠明帝的褒贬不一,确确实实会名留青史的赫赫威名。她若真成了沐家妇,少不得也要沾了沐家男人的荣光。 心中遗憾,赵馨容免不了多看了元氏几眼。 元氏正在附耳与方氏说话,敏锐地察觉到身上的目光。 她刷地转过头去,便对上赵馨容一双来不及收回的眼睛。赵馨容反应极其灵敏,在被抓的瞬间眼中的探究便转变成女孩儿的好奇。见元氏还在看她,她不慌不忙,微微勾了嘴角冲元氏浅浅一笑。 河洛公主当真不像谢皇后,生得一幅极温婉的长相,十分令人好感。 元氏自己泼辣,女儿又养了个莽撞的性子,私心里其实极喜爱温婉听话的姑娘。此时见了赵馨容,再联想到此次生辰宴的目的,不禁心生遗憾。讲实话,若这位的身份不是当朝公主,配给她家长风是不错的。 念头只那么一闪,元氏便收回了视线,垂眸去看手中的茶盏。 夫人们一一落座,凉亭那头的男宾相携过来给皇后见礼。在座人多,四面八方都是眼睛,自然不存在什么瓜田李下,行礼自然不必太过拘泥。公子们上前,大大方方上前给皇后公主行了礼,再奉上各自的生辰贺礼。 谢皇后的视线一个一个的落下抬起,在打量前来的公子哥儿。 不得不说,特意筛选过就是不同,进来行礼的公子,一个歪瓜裂枣都没有。有英姿飒爽的,有温文尔雅的,更有活泼明朗的,各色各样的都有。 这一群大小伙站在中间,别说谢皇后挑花眼,就是一旁其他夫人也看花了眼。歪坐的姑娘们面红耳赤,眼睛却在众多俊秀公子之间转个不停。这个也好,那个也俊,真是恨不得自己就是河洛公主,能教这些公子送上来供她们挑。 看了看去,谢皇后其实有些中意吏部尚书家的三子。 出身显贵,是嫡非长,不打眼。听说去岁秋闱便下场试过水,文章做得不错。心里这般琢磨,谢皇后面上却并未表现出来。方氏全程眼观鼻鼻观心,并不抬头。等人都退出去,谢皇后便偏头与内侍耳语。 内侍点了点头,再然后,浮尘一甩,宣布开宴。 宫廷的宴会其实就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一种荣耀,并不是贪那一口嘴。在座的那个不是美味珍馐日日吃?菜品摆上席,能吃两筷子便算不错了。谢皇后在上首坐一会儿便道了句乏了,后面的事儿便叫年轻人自己安排。 赵馨容起身,夫人们一起起身恭送,谢皇后一行人便离了席。 她人一走,夫人们便没那么拘束了。几杯果酒下肚,场面便也热络了许多。四公主赵善容凑过来之时,这儿的宴席快散场了。赵善容不满地嘟了嘟嘴,来迟了,她觉得自己吃了大亏。她其实一早就想过来看美人的,可是她母妃身子不适不准她闹事,把她拘在屋里。 赵善容想跑又不敢造次,憋憋屈屈才憋到这会儿。 如今淑妃在歇午,她躲过了品月姑姑的监视,撒了蹄子便跑过来。奈何通往男宾区的那头有禁卫军把手,根本溜不过去。没办法,退而求其次,她来蹭赵馨容的生辰宴。 赵馨容酒量不算浅,此时已经一壶果酒下肚,她依旧没什么感觉。见四公主带着人过来,直接命人给她重新置了一席。虽说正宫与淑妃争锋相对多年,但赵馨容对赵善容没什么恶感,大约出于对笨蛋的怜悯,她有时候还照顾一下她。 赵善荣没见外地坐下就开吃,一面吃,一面眼睛贼溜溜地往前方凉亭里瞄。 那跟猫看见老鼠似的晶亮晶亮的眼睛,就差把色心写在脸上。赵馨容不禁抽了抽嘴角,揪了一颗葡萄,一把砸在她脑门上。 赵善容砸了也没反应,依旧专心致志地盯着对面的俊公子。 赵馨容的小动作十分隐秘,倒是没人察觉。她斜对面的方氏才放下筷子,就一个宫人碎步过来,俯身在她耳边耳语:「周夫人,皇后娘娘有请。」 方氏一愣,看了一眼元氏,元氏也不明所以。 不过既然皇后有请,方氏便起了身。 …… 与此同时,荆州这边,时疫的研究终于有了突破性进展。太医圣手们废寝忘食地钻研,终于在一次误打误撞之中,将一个眼见着咽气的病患给从阎王手里给拉了回来。那个病患当夜便止住了便血,连续用药三天,明显开始好转。 药方有了改进,时疫的救治效果立即就提上来。福喜简直欣喜若狂,他就知道自己的预感不会错,这绝对是震惊朝野大功一件。 于是连夜传信至花城,请周博雅即刻赶回。 第三十九章 密信到花城之时,周公子正在跟郭满怄气。是的,他真的在怄气。素来大度又沉稳的周公子终于还是被郭满给惹毛了,此时他端坐在正屋的飘窗边,嘴抿成一条直线。一言不发地盯着郭满,浑身冒寒气。 两人隔着一张矮几,郭满跪坐他对面。眼睛蔫头耷脑地垂着,盯着周公子腰带上一颗碧绿的翡翠。她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模样别提多乖巧。 「可知错了?」周公子冷冷道。 郭满老实地点头:「知错了。」 「你错哪儿了?」 素来温柔的男人黑下脸来,比什么都吓人。郭满只感觉周身温度直降,大热天的,她都不太能感觉得到热了。 于是认错态度良好:「……不该小肚鸡长记恨夫君不带妾身去东陵城,偷跑着跟上。被夫君发现了,还死赖着不走。夫君不让妾身跟去是为了妾身好,如此为妾身着想,妾身自当铭感五内,热泪盈眶。可妾身不仅半点不领情,还狗咬吕洞宾,记恨夫君打了妾身一顿屁……咳,臀部,伺机打击报复,偷偷给夫君的点心里放盐巴。真是太过分了!」 周公子听到‘狗咬吕洞宾’这词,忍不住嘴角就是一抽。 本来听到一堆乱七八糟的词他就有些绷不住,再一听到什么‘铭感五内’、什么‘臀部’,周博雅差点就笑出来。不过尚且记着得好好教导郭满,省得她不知轻重,胡作非为。 于是周公子眯着一双眼,冷冷呵斥:「你知道就好!」 东陵城虽说时疫得了控制,但到底危险,周博雅不想郭满跟去。一顿凶后,见她一脸的可怜兮兮,周公子又有些于心不忍。 「那夫君你何时能原谅妾身?」这都气了一天了,还没气够啊,郭满拿小眼神瞥他。 周公子冷冷一哼,没理她。 郭满其实也并非胡来,而是这些时日在周公子身边,也听说了不少时疫的症状。本来她不想掺和的,可是昨夜睡着睡着,她忽然梦到以前看过的一个中医纪录片。约莫每个穿越之人总有金手指,她就梦到了类似的病症,痢疾。 十分凑巧,她刚好记下了药方。 周公子为了时疫忙得焦头烂额郭满看在眼里,救世主她没想过,只是能帮点忙就帮点忙。也不是说她的方子必定有用,但症状类似的话,能给专业人士提供参考。如果她跟去了,不经意提醒到哪个太医或大夫,让他研究出更完善的药方,那也是好的。 郭满默默地将身后一个食盒打开,从里头端出一碟点心,再默默推到周公子面前。 盛怒中周公子眼睫毛倏地颤了一下。 郭满瞥了眼他,默默手又伸进食盒,再端出一碟,推。 周公子喉咙动了动。 再端一碟,推…… 周公子:「……」 平日里好得跟一个人的两位主子闹起了脾气,双喜双叶俩十分无措。 门外石岚清风等人竖着耳朵听,里头少奶奶好话跟不要银子似的往外倒,就为着哄他家公子。奈何少奶奶说干了嘴,公子才冷淡淡地回一句。两人听着心中震惊的同时,又憋不住好笑。公子长至弱冠,还从来没似这般矫揉造作地生过气。 不得不说,他们长见识了。 僵持了一天,三盘点心下肚的周公子最后还是妥协了,带郭满去。 不然能怎么办?赶又赶不走,凶她又不晓得怕。成日里就知道与你嬉皮笑脸的。打,他也是打过,这丫头就是粘人。若不带她,怕是他前脚一走,后脚这丫头就自己偷摸跟来。主仆三人都不是个长心的,瞎跑的话,指不定会跑去哪里。 「去了也只能待在府里。」 虽说妥协了,周公子却不给她好脸瞧,「太子殿下感染了时疫,如今正病重,府里上下把持得十分严。即便在府里,也是不能随意走动的。」 郭满半边屁股坐在小杌子上,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没办法,凳子不敢坐全,怕周公子觉得她太得意又要毛。郭满小心地憋着嘴,双手交叠垂放在小腹,低眉顺眼地一幅全听周公子安排的小模样,别提多老实巴交。 周公子看她这样子就忍不住冷笑,这时候到晓得装乖。 既然要带上郭满,自然不能骑马,下人便立即下去备马车。因着东陵城不安全,周公子特意命人仔细地做好病疫的防护。马车的车厢木板一一拆下来泡过药汁,再装好。还不放心,车里各处再洒了药。这般一搞,弄得一股子要命的药味儿直冲人头顶,郭满捂着鼻子,熏得人眼睛生疼。 娘哟!简直可怕! 车帘子一掀,郭满当场就想打退堂鼓了。不过顾忌着周公子一天都没给她好脸色,作为一个看脸色生存的小可怜,郭满十分自觉地怨言往肚子里咽。 这一路,周公子都对郭满爱答不理的。 甜食她送,他吃了,好话她说,他也听了,郭满不管献了什么殷勤,他都照单全收,但就是不松嘴原谅她。郭满幽幽地瞪着一双黑黝黝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瞧。周公子无情地把头偏开,不给她瞧。 郭满:「……」 天晓得生气的周公子有多难伺候,连她都没辙。 周公子不禁心中十分得意,淡淡瞥了眼一旁抓耳挠腮的小媳妇儿。垂下眼帘就是一声冷哼:别以为他治不了她! 原本东陵城离得花城便不算远,快马加鞭只需一日。马车走得慢,路上又停下歇息几回,这才耗了一天一夜。别别扭扭地走了一路,周公子被哄得心里那叫一个美滋滋。眼看着马车已经到了东陵城城门下,他十分遗憾,这路若再长些就好了。 进城前,随行的大夫特意煮了药,一人一碗。 东陵城的时疫爆发得十分严重,为了防止疫症扩散引发更大的麻烦,城里其实早就封了。就是偶尔有运送草药粮食的马车,也是盘查十分严的。 到了城门口,一左一右十个手持长戟全副武装的守卫。见着马车过来,两边立即一叉,将马车给拦了下来。出城管得严,进城也丁点儿不马虎,这是周博雅当初走之前特地定下的规矩。石岚知道,不慌不忙地亮出太子府邸的腰牌。 侍卫一看腰牌,请了罪便放行了。 进了城,城内一片萧条之景。 街道两侧的商铺全都关门了,冷冷清清。衣不蔽体的人或站不住靠在路旁声嘶力竭地喘着气或佝偻着腰蹒跚地走,个个眼底布满血丝,已然瘦到脱相。烈日无情地炙烤着大地,这些人置身其中,仿佛一具具麻木的干尸。 一切收入眼底,郭满心里沉甸甸的。 她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讲大义之人,说是说想尽绵薄之力不错,但特意跟来,其实有自己的小九九。大约没经过事儿,抱着侥幸。想着兴许药方发挥了立竿见影的大效用,拯救万千病患于水火之中。那将来朝廷论功行赏,作为提供人,她就想沾点荣光。 此时看着这些人,她那点子功利心忽然就消散了。 周公子说是在看卷宗,其实眼角余光一直注意着郭满。本来还兴致高昂的人突然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巴巴的,不禁挑了眉。 「怎么了?」 郭满放下车窗帘子,没说话。 第四十章 其实不必她说,周公子也知她在怜悯外头那些人。小媳妇儿心善是好事儿,不过他还是要告诫她:「远远帮一把便好,穷途末路易生恶,不必靠得太近。」 郭满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表示明白。心里在回忆那日的梦境,想着尽早落脚。趁记忆还深刻,把那药方给记下来。 马车赶得很快,没一会儿便到了太子暂居的府邸。 福喜从接到消息后,一大早便在门口候着。如今见着人,袖子一甩就小跑着迎上来。只是此时再看周公子,福喜的眼神颇有些复杂。他不在东陵城的这十来日,被那群属官闹得抑郁吐血的福喜总算体味到太子心中对这位表弟的复杂心境。 近则不喜他为人太傲,远则又心有不甘,只因周博雅这人的能力令人割舍不下。 福喜的态度明显热络了许多,周公子自然能感觉到。瞥了眼他,周博雅只淡淡冲他点了个头,而后便转身,将手伸进了马车里。 福喜一愣,倒是诧异了起来。 周博雅这人素来独来独往,小厮都不常带,这回花城走一趟,难不成还带了什么人回来?心下好奇,福喜攥着手便伸了头来瞧。 只见那青皮的大马车帘子掀开一角,先是一双肉呼呼的手。接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少女冒个头出来,眼睛咕噜噜的转,十分机灵的模样。小姑娘把手搭在周博雅的肩膀上,就这么被周公子给抱了下来。 一旁福喜眼瞪得老大,跟见鬼了似的。 他一面看看周公子一面又瞧瞧郭满。郭满如今调养得不错,身子渐渐圆润,个子也抽了许多。福喜再看郭满,惊觉这不是个小姑娘,是个十分娇憨的少女。 惊讶过后,心中不禁生出一股了然来。 他就说嘛,这世上哪有不偷腥的猫?只是没想到仿佛生来就该饮晨露食清风的周大人居然好的这一口。表姑娘那般风情万种活色生香的大美人不爱,偏爱这种青涩的花骨朵儿。啧啧,周大人也是重情,这个么姑娘外出办差还舍不得落下,携了南下不说,竟是藏到了花城去。 福喜心里不禁摇头,这世道啊,果真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时疫有了新进展,周博雅特地赶回便是为着这事儿。将石岚留下替郭满安置,他就随福喜赶去了城东的药庐。 郭满老老实实地去周博雅的院子,她人一入府,周公子金屋藏娇的消息便传遍了太子府邸。 东宫属官们可算抓到周博雅的把柄了,当即喜不自禁。他周博雅不是自诩正派大义?南下荆州还贪恋美色,算什么正派大义! 本就是锱铢必较的小人,又在周博雅手下受了委屈。这般立即跟嗅到腥味儿的猫,聚在一处琢磨着用这把柄,狠狠刮下周博雅一层皮来。 太子病重不知情,福喜又出府了,这群人根本肆无忌惮。 郭满还不知有人正想拿她去攻击周公子,只进了屋便吩咐双叶准备笔墨纸砚。记忆这种东西说不准的,也许前一刻记得清清楚楚,下一刻就能忘得一干二净,她得赶紧记下。 另一边,周博雅已经赶到了药庐。 太医们激动得满面红光,此时看到周博雅过来,抖着手就想上前抒发自己的激动之意。周公子却示意他们稍安勿躁。疾步往药庐里头走,便询问太医院元首钟兆元具体情况:「病情可稳定了?昨日到如今可有过复发的征兆?」 如今不敢声张就是在担忧这事儿,钟兆元回答十分保守:「还不能断定,尚在观察之中。」 周博雅沉吟片刻,道:「带我过去瞧瞧。」 病患就安置在药庐的后院儿厢房。周博雅进去,太医还特地拿了遮口的面罩。周公子戴上后随钟太医进去。因这时疫传染力十分强悍,发病又来势汹汹,不得不小心提防。钟兆元在触碰病患之前特地套了天蚕丝的手套,而后再替病患号了脉。 周公子立在一旁,不远不近地看着。 等了一会儿,厢房静悄悄的。钟太医号了一刻钟脉,再抬眼看向周博雅时忧喜参半:「好转是当真在好转,只是成效太慢,就怕染上的人病太重拖不起。」 兴致勃勃而来,听到这个结论,这惊喜不免大打折扣。不过既然有了突破,往后再改善也容易许多。周博雅安抚了钟太医几句,扭头便又去了药庐前院。说来,二十多个太医圣手们为着此次的突破,已经接连两个月吃住都窝在这药庐,此时难得有了这么大的进展,自然是个个都喜上了眉梢。 周博雅从后院回来,冷不丁就见一群老头儿眼巴巴看着自己,一幅求赞扬的模样。 又不是他的闺女,一把年纪还这模样,委实渗人。 周公子脚下猛地一顿,眼皮子忍不住就要跳。那头福喜反应极快,已经十分自然地做起了鼓舞士气之事。他掐着阴阳怪气的细嗓儿,予以在座之人极高的肯定:「既有了这般大的突破,时疫被攻克也是早晚之事。在座的各位都辛苦了,且再多钻研机会。等东陵城复活,太子必定予以众位厚赏!」 说罢,还将视线投向周公子。 周博雅这人天生一股从容自若的说服力,不需多言,只要淡淡地立在那儿便能叫人信服。况且今儿福喜的话一丁点儿不错,周公子自然点头表示赞同。药庐的各位好似受了极大的鼓舞,歇息片刻后,立即投入到钻研试药之中。 药庐这般如火如荼,府里郭满的方子腾出来,记在了纸上。 夜里周博雅回府,特意去前院沐浴更衣了方才回正屋。 出门在外为了方便自然轻装简行,身边带的都是小厮护卫。周博雅不喜生人,孤身一人在外时,屋里从不留人伺候,难免显得过于冷清。不得不说,屋里多个女子就是不同。郭满跟来,虽说只带了双喜双叶俩个人,却也明显叫这屋子有人气多了。 廊下两盏灯笼映照的廊下明亮,门口没人守着,四下里亮堂堂的。 进了屋里,墙角各处都点上了雁足灯。帷幔垂下来,屋里屋外都没看到人。转一圈又转出来,周博雅心下奇怪,满满这个时候能跑哪儿去? 郭满在后厨回来的路上被人拦住了。 两个姑娘家,一个十五六岁,另一个则小些,约莫十一二。两人俱是一身太子府邸粗使丫头的衣裙。大些的姑娘细皮嫩肉,浑身掩不住的娇弱之气。此时她泫泫欲泣地看着郭满,旁边小姑娘心疼地搀着她,似乎是她的丫鬟。 「夫人,」那姑娘抬起了头,清秀的眉眼十分憔悴,「小女有冤请夫人做主。」 郭满:「……」 大晚上的,草丛里头突然窜出个人,差点没把她给吓死。 双喜双叶俩一个提食盒,一个提着灯笼利落地挡在郭满的身前。面面相窥之后,扭过头去看自家主子,郭满一脸的懵。老实说,她们今儿下午才到,这也刚找着厨房。连府里是个什么情况还没弄清楚,实在不明白这又闹得哪一出。 见郭满一动不动,孙云娘心想,难不成要她跪下? 第四十一章 咬了咬唇,只见这娇弱的推开小丫鬟的搀扶,牵起裙摆便要给郭满跪下。单薄的身躯摇摇晃晃的,夜里看着更纤细,十足的可怜。 郭满吓懵的脑子总算回了神,于是连忙叫双喜把人扶起来。 还没跪下去就被拉住,孙云娘顺势站起身,抬头便泪如雨下。她抬手拭了泪,指了指一边的凉亭,请郭满借一步说话。老实说郭满出来这一趟,其实是为了给周公子做盘点心。周公子忙了一整日,她是打算犒劳犒劳一下她家美人的。 抬头看天色,夜幕浓黑,周公子此时应当已经回府了。 郭满急着回去,怕刚出点心凉了不好吃,也怕周公子回来看不到她的人会着急。不过转头见这姑娘实在哭得可怜,只好点了头随她去凉亭。 双叶知道自家主子所着急,便说了句不中听的,叫这姑娘长话短说。 只这一句,孙云娘立即就啜泣起来。说什么她们主仆如今是没法子想,才出此下策。请求郭满一定帮她们伸冤。说什么自己本是好好儿的官家千金,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落到这个境地,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一面哀泣,一面手还拉着郭满不放。 郭满受不了,直言她若再不开口自己还有事儿,这就要走。孙云娘嘤嘤的哭声立即止住,委委屈屈地开始诉苦。 然而郭满越听,脸色就越古怪。 眼前这个姑娘姓孙,名叫芸娘,是宜城太守孙国邦嫡出的次女。孙家昌盛,她自然是金尊玉贵。不过这尊贵在两个月前的某日夜里就化为泡影。孙家毫无预兆地便被人给抄了,一家老小全部被人带走。 孙云娘自己则是因着去庙里上香还愿不在府上,逃过一劫。 她心中委屈又惊慌,可到底只是一个弱女子,根本无能为力。因怕那贼人斩草除根,连夜与贴身丫鬟逃出了宜城。慌不择路之中,一头钻进了邻城粮草车中。孙云娘说起这个就要差点没哭断了气,只因她们进了城才发现,自己躲的竟然是东陵城。 东陵城什么地方?那是要命的死城啊!她们怎么可能要窝在东陵城,自然想方设法出去。可等她们跑去城门口,方知如今的东陵城四个城门已经全部关闭,且把手十分严密。别说人想出去,就是一只苍蝇也难飞得出去。 孙姑娘悲从中来,郭满却不知道说什么。她能说抄了你家的人,不出意外应该是我夫君么?她能告诉她,下令封死城门口的人,指不定也是我夫君? 顿了顿,郭满问她:「……那孙姑娘你拦我,是如何打算的?」 「伸冤,小女想请夫人代小女伸冤。」孙云娘满含恨意地道,「小女知道这里是太子府邸。可是小女自从躲进来,根本见不着太子殿下。夫人的相公是这府里的大官,不知可否请夫人可怜可怜小女,替小女一诉冤情?」 郭满:「……」 双喜双叶也是无语凝噎,欲言又止的,面上不免露出了一丝为难之色。 这种情况自然不能答应帮她,姑爷忙了多久才查到端倪。但要她们叫人来抓眼前这个漏网之鱼,又好像不太张得开口。两人拿眼睛瞄着郭满,听郭满怎么说。郭满抓了抓脸,面不改色地表示了同情。 「这事儿是个大事,我不能立即答复你。」郭满委婉道,「不如这样,你且等几日,等我仔细思索过再与你回复?」 不过是叫她跟自己的男人说一声,这是多难的事儿么?这点事儿也要思索几日?孙云娘不可置信地看向郭满,那震惊的模样,似乎在谴责郭满居然没一口答应。 只见这姑娘嘴唇颤啊颤的,眼泪又扑簌簌地她下来。她委屈巴巴地看着郭满,眼里不满之色一闪而过。不过在大黑夜里,本就模模糊糊看不清人神情,孙云娘那丝不满不过一闪,郭满并没有注意到。 郭满只是有些无语。 讲真,她看她可怜,才想着给这姑娘留一条生路。这姑娘自己不打听清楚她什么来路就上赶着找死,也是很令人佩服的。 既然这样,郭满顿了顿,道:「罢了,我回去便与我家夫君提一提。」 词话一落,孙云娘当即破涕为笑。手伸进怀里摸了摸,摸出一根血玉的簪子。她从宜城逃得出来逃得匆忙,金银细软一样没带,身上只剩这根品相上乘的簪子。孙云娘也并非不知规矩,请人办事自然要送礼,于是便要把这根血玉簪子塞给郭满。 周公子人找过来,就看到郭满在收受贿赂。 郭满:「……」 …… 且说京城河洛公主十六岁生辰宴,方氏被单独请去正宫。正宫里布置了四个冰釜,进来便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凉。方氏垂头敛目,心里猜到她请她过来所为何事。进了殿,便在等着谢皇后开口。 谢皇后约莫有些过意不去,说正题前先行赐坐。 果不其然,宫人一盏茶奉上来,谢皇后便提起了此次选秀之事。 她语速非常缓慢,不疾不徐地向方氏道明了留娴姐儿牌子的缘由。原本她身为一国之后,想留哪家姑娘替嫁,一道懿旨下去便可。但周家跟旁人不一样,留大公主的嫡亲孙女和亲,她少不得要给个说法的。 谢皇后抬手,示意打扇的宫人莫扇了。 她慢慢坐直了身子:「北国十三皇子半个月后进京,届时陛下会下旨赐婚,还请周家表弟妹心里有个准备。表弟妹大可放宽了心,娴姐儿为大召与北国两国的友谊背井离乡,此等大义,本宫不会亏待她的。」 方氏垂眸吹着茶末,不言不语地听谢皇后说完。 「届时本宫将亲自会恳请陛下,册封娴姐儿郡主封号,上皇家玉碟。」谢皇后继续道:「届时她会从宫里出嫁。娴姐儿的嫁妆表弟妹也不必忧心,既然从宫中走,自然是本宫代为操持。本宫必定保证娴姐儿嫁得风光。」 她话说到这个份上,方氏不能没有表示。 虽说心里知道其中内情,但皇后这般要别人家女儿替嫁还一副赐恩的嘴脸,方氏免不了有些膈应。顺手将杯盏搁到案几上,她站起身,淡淡道了谢。 谢皇后叫方氏来,就为了告知她这件事。如今见方氏并无任何不满,知道她出了名的好性,只当她接受了,便放了心。 端起一旁的茶水,浅浅呷了一口,谢皇后再说起其他事。 太子自幼由太傅教导帝王之术,君子六艺,说来周家应当与正宫亲近。但谢皇后与方氏不是一路人,素来都说不到一块儿去。往年逢年过节进宫参拜,都是由大公主打头,如今大公主不在,谢皇后与方氏说话便有些没滋没味。 说了不到一会儿,她便以身子乏了,打发了方氏出去。 方氏回了,宴席差不多要散。众多京中贵妇,元氏其实只与方氏一个人关系亲近的。方氏走了,她便淡漠着一张脸不怎么开口。旁边好几家想与她寒暄,说不上两句就冷了场。方氏回来就见元氏一个人做在一旁吃茶,绷紧的嘴角便忍不住勾起来。 平娘就是这个性子,也亏得她福气大嫁进了沐家。 回来与元氏说了好一会儿话,席便散了。 第四十二章 河洛公主赵馨容先走,后头四公主也跑了个没影儿。各家夫人见主人都退了,她们在坐着也没意思,于是也三三两两地告辞。 方氏心里有事儿,回程的路上没与元氏一道,先行回了府。 她马车刚到周家大门口,周家大门门口已经停了三四辆马车。马车上标着周府的家徽,方氏心里一惊,连忙叫下人摆上杌子。她踩着小杌子下了马车,巧的是那头马车里的人也正巧下来。王嬷嬷搀着马车里人的胳膊慢慢走,是大公主回来了。 方氏扶着苏嬷嬷的胳膊,急急忙忙便要上前。 就见那马车帘子一动,里头还有个人。 方氏心里奇怪,婆母在白马寺吃斋念佛,怎么还带了个人回来?于是往前走了两步再抬头,那个人也下来了。 杏眼桃腮,身姿窈窕,是个年轻的姑娘家。 大公主见正巧碰见了方氏,便与她说了:「不必准备院子,芳姐儿跟我一块儿住。」 方氏愣了下,芳姐儿?没听说过谁家有闺女叫芳姐儿的。她于是偏头去看那姑娘,只见那姑娘缓缓抬起下巴,浅浅地冲她勾唇笑了笑。方才没仔细瞧,这时候正面看着,方氏才发现这姑娘生了一幅极其乖巧的长相,瞧着就讨人喜欢。 「芳姐儿?」方氏走过去,亲自上前搀扶大公主的胳膊,与赵琳芳正巧一左一右,「哪家的芳姐儿?当真生了副好相貌。」 赵琳芳害羞地低了头,粉颊薄红,眼睑低垂时,仿佛一朵娇羞的白莲。 大公主听她问,瞥了眼低头的赵琳芳摇了摇头道:「晚些时候在与你说吧。」 芳姐儿家里境况不好,也是实在无奈才投奔到她这儿。大公主怜惜赵琳芳身世孤苦,自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什么话,省得惹了人伤心。拍了拍方氏的胳膊,她转而又问道,「府上一切可好?听说雅哥儿媳妇身子骨不是很好,可传过太医瞧了?」 方氏还在打量赵琳芳,闻言收回了目光,又笑了下。 「满满的身子没什么大事儿,就是太瘦了些,太医瞧过了,说是得好好地进补。」 方氏可不会在外人跟前暴露自家媳妇儿哪儿不好,这几个月下来,郭满十分可是得她的欢心的。提起郭满,方氏乐意替媳妇儿在婆母跟前讨个好,「这不,雅哥儿有公务南下,满满不放心,特地跟了去。小夫妻俩和睦着呢!」 「你父亲也在说,」大公主也是笑,「这小丫头还挺懂事儿。」 方氏点点头,心道可不是懂事儿? 婆媳两说着话便进了内院。赵琳芳一路搀着大公主,嘴角含笑静静地听着,并没有讨巧或是什么的故意插嘴。只是方氏提到她时,才会笑着回几句话。既不会太殷勤又不会失礼,这般倒是显得这姑娘的教养极佳,行事落落大方。 大公主就是喜欢她的乖巧大方。 到了福禄院,方氏陪着大公主说了会儿话。大公主知道娴姐儿的事儿,便也没问。两人默契地都没提及娴姐儿,只大致说了这几个月府里的情况。 大公主听了点点头,表示知道。 方氏也没多待,见时辰差不多便告辞了。婆媳不在一处用膳,大公主摆摆手示意她自去,坐着歇会儿便要用晚膳了。于是命贴身伺候的王嬷嬷,先送了赵琳芳下去安置。 赵芳琳轻声谢过大公主,转身便随王嬷嬷下去安置。 京城府上多了一位娇客,郭满这里丁点儿不知道。她此时莫名有些奇怪,灯下的周公子气质怎么突然变得有些奇怪。他人此时站在阴影里,半张面孔映照在灯光下。明明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长相,隐藏在黑暗中却染上了妖冶。 「满满,在那儿做什么?」周公子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立在廊下。 清隽的身形与独特的气质,叫他在暗处也十分显眼。郭满回头看了眼,眨了眨眼睛。孙芸娘的这支血玉簪子还握着,就见周公子的目光直直地落到了她的手上。郭满低头看了眼手里的东西,一脸诚实:「正在收受贿赂。」 周公子:「……」 双喜双叶两人脸涨得通红。姑娘真是的,怎么说话的!明明没有讨要东西,是这个莫名其妙的孙云娘自己硬塞的。双喜有忍不住操心,姑爷听了这话该不会要觉得姑娘眼皮子浅吧?于是抬了眼睛,巴巴地瞄周公子。 抬了长腿走过来,周公子伸出一只手,摊在郭满的跟前。 「……干嘛?」郭满盯着眼前仿佛玉雕的大手。 周博雅无奈,抬起另一只手曲起手指直接给她一个爆栗:「还人家。」还敢理直气壮?收受贿赂当真了不起了,周公子就不明白了,这小丫头片子脑袋瓜里头成日在琢磨什么,「簪子这类东西,只有为夫能给你,旁人给的,就莫要拿了。」 嗓音清凉如水,在这寂静的夜里,仿佛月光照清泉般优雅温润。 郭满一双眼睛忽然就亮了起来,「你说的。」 虽然她不想要簪子,但周公子这话她爱听。郭满喜滋滋地仰起头,直勾勾地盯着撩人不自知的周公子瞧,嘴角咧到了耳朵根。 她麻溜地就把簪子还了。 而后牵了裙摆,乐颠颠地往周博雅身边凑过来。 周博雅手里还提着灯笼,生怕她莽撞地撞翻了烫着自己,连忙将灯笼拿远了些。这般胳膊一挪开,正好方便让郭满人靠他更近。抬眼瞥了眼孙云娘主仆,他垂眸冲郭满道:「夜深了,若没什么要事,随为夫回屋。」 别人家的府邸本就不像自家令人安心,周博雅是特地出来接她的。 郭满嗯嗯地点头,直接抱了他胳膊。 周公子显然已经被她磨得没脾气,她要抱就给她抱。一边手一扬,提高了灯笼正准备走,就听到耳后有娇娇怯怯的女声唤了一声:「公子请留步!」 孙芸娘是太惊艳,一时间看痴了忘了出声。 她在荆州长至十五的年岁,还不曾见过这般好看的男子。周博雅的皮相真是太蛊惑人心,孙芸娘差点就忘了自己的悲苦还等着人给她伸冤呢。推开扶着她的丫鬟小枫,她莲步轻摇,缓缓地走到周博雅跟前就要跪下。 本以为周公子会像郭满一样伸手拦,谁知周公子立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她跪下去。 膝盖直直地碰到地面,撞到青石板上,发出碰地一声响。孙芸娘痛得脸就是一抽,眼泪说出来就出来。她抬起了脸儿,哀哀戚戚地看向周公子。这时候也不求郭满给她递话,自己就倒豆子似的把身上发生的悲惨诉给周博雅听。 她说得声泪俱下,本身长得颇为清秀,任谁人看了都会心疼。 四下里静悄悄的,除了孙芸娘哀泣。 周公子立在一旁,高大的身形显得是那么的可靠。他一言不发地听她说完,不置一词。 芸娘说了一长串,眼巴巴地等着周公子的宽慰。然而迎着孙芸娘期盼的眼睛,周博雅启了唇,淡淡唤了声:「来人!」 孙芸娘顿时就是一愣,不明所以。 第四十三章 而后就见角落里忽然窜出一队手持武器的护卫。速度极快地将凉亭围起来。孙芸娘瞪大了眼睛惊慌地左右看,连声问这是要做什么。就见周公子带着郭满下了凉亭,月光披在他的肩上仿佛给他镀了一层荧光。 他十分冷漠:「宜城漏网之鱼,抓起来。」 话音一落,别说孙芸娘跟被掐住脖子的鸡,就是郭满主仆也瞪大了眼睛。 一声令下,护卫直接把人给拷走了。 郭满不禁咽了口口水,完全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的周博雅!谁来告诉她,她家温柔美丽善良的周美人,怎么会是这样子?回头看了眼整个人懵得仿佛失聪的孙芸娘,郭满忍不住抓了抓手中的胳膊。 周公子胳膊肉都被她揪了一下,垂眸无奈:「又怎么了?」 「没,」郭满觉得有必要重新认识一下他,想了想,还是问道,「你不觉得她无辜么?」她父亲做了什么,她一个无知少女,其实并不知情。 周博雅笑:「满满觉得她送你的那根血玉簪子值多少银两?」 郭满眨了眨眼睛,大致明白他的意思。 「不过一城太守的女儿,随手一根极品血玉簪,满满还觉得她无辜么?」 郭满:「……」 吃的用的若都是来源于搜刮的民脂民膏,那因此而被逼死的穷苦百姓又怎么说?按大召的律法来说,孙云娘确实算不得无辜。郭满叹了一口气,她只是觉得那姑娘挺倒霉的,好不容易逃出来保住了一条小命。偏又自己上赶着送死,有点替她可惜。 两人回了屋,已经是戌时了。 周公子看着已经变了形的点心,俊脸明显都有些垮了。他家闺女难得亲自下厨做点心,居然弄成这样。周公子嚼着味道没怎么变但形状变了很多的点心,总觉得差了点儿意思。虽然有些闷闷不乐,但嗜甜鬼周博雅还是眼眨不眨地将一盘子吃完了。 此时一面涑着口,一面还手捧着卷宗在看。 郭满坐在梳妆台边由着双喜拆头发,身子养好之后,她的头发更漂亮了。 她如今除了没长成喜马拉雅,脸盘子还有些稚气以外,其余都是旁的女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一身雪白的皮子仿若最上乘的羊脂白玉,墨发又厚又密,唇红齿白,粉面桃腮,绝对称得上一个美字。 双喜双叶早在暗戳戳地等,盼星星盼月亮地就盼着自家姑娘初潮来。 慢慢替郭满疏通了头发,那头双叶也领着提水的婆子进来。周公子专心致志地看着卷宗,并没有出去的意思。 说来这也是郭满忍不住吐槽周公子的地方,她沐浴的时候周公子可从来不出去的。但一轮到他自个儿沐浴,她就看不得,哼! 屏风后头水兑好,郭满起身去沐浴。 郭满到底是个现代灵魂,平日里能教双喜双叶伺候,但沐浴都是自己一个人。双喜双叶经过这一年,也习惯了放她一个人沐浴。东西归置好便领着人出去,屋里便只剩下郭满跟周公子两人在。 静悄悄的夜里,屏风后头的水声便显得格外清晰。 郭满一面洗一面透过屏风看飘窗边看卷宗的周公子,那叫一个专心致志,那叫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她于是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小笼包……嗯,小荷才露尖尖角。忍不住向天翻了个大白眼,等着吧周博雅!哼! 次日一早,周博雅正在梳洗,郭满盘腿坐在床榻上挠头发。 昨晚到现在,她一直在犹豫,若不然直接把誊得药方给周公子得了。昨儿进城之后她便发觉了。城中戒严,周公子怕她乱走又格外看着她。她根本没那个机会把药方递出去。特意跟来就是为了药方,若药方发布不出去,她不是白来了么! 郭满这边抓耳挠腮,眼看着周博雅收拾妥当准备走,她连忙从床榻上跑下来。 周公子听见动静回了头,他眼睛自然就落到了郭满的脚上。白嫩的脚丫子踩在毛毡的地毯上格外小巧雪白,周公子眉头却蹙起来:「鞋子呢?」 鞋子不是重点,重点是她下面的话。 郭满满脑子该怎么解释,随意摆摆手当做回应:「夫君,妾身前些时候在花城,偶然得到一本医学典籍……」 郭满纠结之时,脚指头会不自觉地动。此时脚丫便动起来,她自己却从未注意过,「昨儿听府里的下人说了此次时疫的病症,总觉得十分耳熟。那个,夫君啊,妾身来之前特意誊了一张方子,应当是有些用处的。」 「去把鞋子穿上。」周博雅淡淡道。 救人要紧啊,还穿什么鞋?她都热死了好吗!(…) 心里着急,郭满想个更容易接受的:「夫君,这药方可是古籍里的!」她着重强调这点,省得周公子不重视,「流传多年才独有这么一份方子,妾身是走了大运才弄到的。方子就在书桌上,不若你拿去给太医们瞧瞧?」 人走了过来,雪白的脚丫子近在眼前,周公子的视线不自觉锁定了那双脚。 这丫头到底知不知道女儿家的脚不能随便露的? 然而郭满本人无知无觉。作为一个夏天穿吊带凉鞋的现代灵魂,她很难有脚丫子不能见人的意识。她虽说没亲自去过疫区,但病症真的对得上。 见她是好心,周公子便掰碎了与她解释:「此次时疫是新型病症,往年未曾有过记载,太医圣手们翻边大召医药典籍也不曾找到过相同的疫症。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满满的好心,为夫知道。但你要明白,从古籍里得的方子,即便有相似之处,也不太可能全然适用。治病与一般做事不同,即便只是一味药的偏差,也十分可能致人命。」 道理郭满当然懂,但她这个方子不是前人智慧,她图方便才瞎编的这个理由。她那个药方,其实是后世中医医药的集大成啊! 说着话,那双脚丫子跟抽筋似的动个不停:「夫君你带去给太医瞧瞧嘛!」 周公子眉头快拧出花儿来,实在很在意。 他干脆走过来,一把将人旱地拔葱似的直直抱了起来。郭满猝不及防地双脚离地,挂咸鱼一般半个上半身挂在周公子肩膀上,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在跟他说要紧事儿呢,周公子居然不搭理她,抱着她就往床榻那头送去。这人的肩膀又实在太硬,郭满胸口刚好抵在他肩膀骨头那一块。她可怜的一对小荷才露尖尖角,都要被他给压平了!! 疼到脸抽抽的郭满气死,挣扎挣不开,打他脸她下不去手。 脑子飞快一转,她扭过身子一口叼住了周公子近在咫尺的耳垂。含在嘴里,含含糊糊地威胁他:「快王我压来,无放我就咬泥!」 耳朵一热的周公子倏地浑身一僵,触电似的把人给放下了。 郭满脚落地之时还有些惊奇,这人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叫他放开就放开?郭满扬起了脑袋诧异地瞥他,就见周公子面上见鬼的神情一闪而逝。一双狭长淡漠的眸子,硬生生给瞪得圆了,里头似乎闪过一丝狼狈? 周公子眼睫飞快抖几下,见郭满还盯着他看,仓促地就别开了脸。 郭满:……这是怎么了啊? 周公子偏过了身,侧着脸嘴角拉了下来,似乎有些不高兴。 第四十四章 「夫君?」郭满唤了他一声,该不会又生气了吧? 他压她小笼包她都没生气呢!周公子做人不能这么小气,郭满道:「药方你要带上么?妾身敢说,它十之八九是有大用处的,不如带去给太医圣手们瞧瞧?」 周公子还侧着身站,没看她:「拿过来。」 声音低沉沉的,不似平日里清悦。 完蛋了!真生气了。郭满吸了吸鼻子,不敢再闹,小跑着去书桌那边将夹在食谱里的药方拿出来,转身屁颠颠地送到周公子的手上。 周公子接过去打开看,飞快一扫便折起来,塞进了袖子。 「外头不安全,今日一样,不准出去。」丢下这句话,周公子转身大步离去。郭满看着他去时如风的背影,悻悻地嘟了嘟嘴。 却说周公子出了院子,冷淡的面孔上闪过懊恼之色。 小丫头没轻没重的,方才闹起来,嘴唇不经意就蹭到了他的敏感之处。周公子自己都不知道,他耳朵上还有这么个乾坤在。虽说从未对郭满起过什么心思,到底身子年轻气盛,碰到了关键点自然就起了反应。 慢慢运出一口气将那点突如其来的反应压下去,周公子总算恢复了平和。 从院子到大门,那点反应也歇了下去。门口早早牵来一匹踏雪的黑马,他下了台阶,接过马童递来的缰绳便翻身上马,直接往城南药庐赶去。 小媳妇儿给的那个药方,他方才看了。周公子素来记忆超群,虽不是学医之人,但这些时日守在东陵城,太医们研制出来的药方他都会过目。方才那个药方,除了三位药材有偏差,竟真与太医生守门废寝忘食钻研出来的东西大致相同。 不管小丫头从哪儿弄来的东西,既然像模像样,那便送去药庐看看。 东陵城不大,从城南到城北才一个时辰的马程。道路上没什么人,周公子骑马又快,很快就到了药庐门口。太医圣手们为了此次时疫,窝在这个药庐已经两个月不曾挪过窝。都是年纪不小的人,不眠不休地辛苦这么久,难免难为人。 大热的天,有些累得很了的靠在热烘烘的药庐子旁边就睡着了。 周公子进来,直接亲自去找了太医院院首钟太医。钟太医还在后院那病患的房中,反复地检查病患,以便随时记录恢复情况。 听说周公子来了,立即净了手出来。 「病患今日的情况如何?可曾有大的恢复?」周公子密切关注这个病患的恢复,毕竟效用若能提上来,东陵城一半的人就不必耗死在这里。 钟太医还是那副样子,忧喜参半:「还在恢复,只是恢复缓慢。」 周博雅的心也沉了沉。 药物已经分发下去,如今并非怕救不了人,有太子在,没人敢断东陵城的草药供给。怕就是在怕药效发挥效用太慢,重病之人拖不起。 周博雅沉吟着死马当活马医,于是从袖子里掏出了郭满今早给他的方子,递给了钟兆元。不是学医之人,周公子不敢妄自定论,只说道:「这是内子偶然得来的一幅方子,听说治疗的病症与此次时疫十分相似。钟太医你看看,能否用这个方子试一试?」 钟兆元也不含糊,立即打开。 然而一打开,引入眼帘的是一排的狗爬字。一坨一坨的,要多糊有多糊,钟太医看到便伤眼地闭了闭眼。他们这类见惯了漂亮字体的人,实在是看不上这种十岁小娃娃都写不出来的狗爬。 周公子十分尴尬,摸了摸鼻子,怎么也得替他家小媳妇儿遮掩两句:「内子幼年病弱,腕子总使不上力。疏于练习,叫钟大人见笑了。」 钟太医想找个点描补一下,也干巴巴地笑着寒暄:「哪里哪里。字丑确实是丑了点,可好歹一个一个的,能叫人看懂。」 周公子:「……」 钟大人:「……」 默了默,太医院院正干脆放弃描补,低下头,专心致志去看药方。 因着上了年纪,看得慢,他仔仔细细看了两遍,脸色才渐渐变了:「这,这方子……」钟太医激动的手都在颤,「对啊,对啊!原来如此,我怎么没想到呢!这位开方子的人大才啊,这儿就该用这一味药材才对!」 嘴上这般嘀咕,他此时看着这狗爬字,只觉得越看越喜爱。 「周大人,」钟太医看了药方,忽然间茅塞顿开。仿佛这些时日蒙在眼前的那一层纱被揭了去,他立即就明朗了,「这个方子或许真能试上一试。」 「不若召集众位医疗圣手们看过再做定夺?」 不是不信任钟太医,只是周公子其实没抱大期望,正巧得了方子就有用,他总是会有些顾虑的。一个人断定不如请一群人参谋来得稳妥。若是半数以上的圣手们认可这个方子,那便事不宜迟。城内所用病患,全部换新方子用药救治。 钟太医也没觉得这话冒犯,众人集智总是更有把握些。 既然如此,周公子便立即吩咐下人去将药庐所有人都聚到了后院庭院里。药方从钟太医的手传下去,拱众人一一看。郭满的狗爬成功荼毒了一群老眼昏花的太医圣手们的眼睛之后,得到了半数以上的太医圣手的认可。 「能试便试,所有人,药方全换掉。」周公子当机立断,此时笔直地立在台阶之上道,「太子的症状已经十分严重,不能再拖下去。」 钟兆元点了点头,立即招手唤来药庐里三十来个药童,命他们下去准备。 新药方一投入治疗,效用立竿见影。 药庐后院厢房里躺着起不了身的病患作为第一个试药的病患,一碗药下去,次日再去听他的呼吸声儿就平顺了许多。药庐里的大夫们全员关注着这个病患的情况,一个个去听,都能听到他此前呼吸里发出的仿佛拉破旧风箱的哼哧哼哧声儿没了,俱都狠狠松一口气。 太好了,得救了,东陵城的百姓有救了。 大夫们个个喜不自禁,再耐着性子等上三日,且看看后续服药病患的是否会有反弹。沉稳如周博雅,此时心中也忍不住有些激动。东陵城的这场疫症,他自太子手中接过来便绷紧了神经地盯着,可算是有一些成效。 为了盯紧了后续,这三日,周公子吃住自然都要在药庐。 郭满接到消息悄悄悬着的那颗心也放下去。有用就好,她跟周公子说得信誓旦旦,其实心里没多少底气的。毕竟从梦里得来的东西,她又没亲自试验过,敢这么横,全拼得一种侥幸。不过看来她运气很好,侥幸也侥幸对了。于是摆摆手,示意石岚下去歇息吧。既然周公子这几日回不来,她便自己一个人睡。 周公子不在,府里又清净了许多。 郭满每日待在屋里,没人说话,无所事事,其实也挺无趣的。 这日又是窝在床榻上不知道干什么,自从身子养好之后,她已经不像之前那般嗜睡。精神奕奕地上房揭瓦都没问题,偶尔想歇个午觉,躺下躺半天都睡不着。于是插着腰在屋里团团打转,琢磨着找点儿乐子。 双喜双叶一旁瞪大了眼睛看,就见自家姑娘从屋里走到屋外,又摊在了软榻上。 第四十五章 仔细想想,看书丰富学识她耐不下性子;绣花,她没那本事;文学涵养的话她比不上从小接受教导的正经古人,除了能背个唐诗三百首,连押韵的打油诗都做不出来;至于写一手好字她,嗯……这么一想,郭满猛然惊觉自己竟如此之废柴? 郭满不敢相信,有朝一日发现自己除了能做点超时代的甜点哄周公子以外,居然一个其他特长都没有! 发现了这个事实,郭满有些受打击。 双喜跟在她身后看了一圈也算看明白了,她家姑娘这是没事儿干,闲的:「姑娘,既然姑爷说了不能出府,不如咱们在府里头转转?」 郭满摇了摇头,她还记得周公子的耳提面命。这里毕竟是太子府,她作为客人还是莫要乱走动为好。毕竟若冲撞了什么贵人,周博雅不在,没人给她撑腰。郭满这方面可是十分乖觉的,能省事儿就多省事儿。 双喜也就随口这么一提,见主子没这意思便又道:「那不如姑娘给公子绣个荷包?」 说到这个,双喜其实早就想提醒郭满。她们家姑爷往日的亵衣亵裤等贴身衣物是清欢清婉俩做,虽说如今清婉被送走,却还由清欢在做。不是她小气,她可听说京城里许多夫人这方面很忌讳,能自己做就不假人手。有些醋劲儿大些的夫人,更是丝毫不给下面人献殷勤的机会,自家夫君的贴身衣物俱是亲手做。 她们家姑娘连双袜子都没提姑爷做过。双喜就想郭满多费费心,也不是要她一蹴而就,绣两针尽个心意。东西不论好赖,姑娘给绣了,姑爷必定高兴。 郭满觉得她说得有道理,琢磨半天,她决定试试。 虽说没怎么动过针线,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郭满好歹各种款式的衣服都尝试过,具体结构她还是能裁剪的出来的。 正当她裁剪得高兴,外头一个婆子进来,直说有人求见她。 郭满不明所以,正好没事儿,便准了那人进来。 可她着实没想到,太子府的宫人求救居然求到了她这里。 因着太子病重,主事的周公子不在,府里如今就东宫的掌事姑姑以及福喜在看着。但他们即便看着,也不能一日十二个时辰都盯着。没个像样的女主子把持,稍一松懈,便总会闹出些的麻烦。 今儿闹得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是有些难看。 事情是这样的,太府中有一个伺候花草的宫女名唤茯苓。是此次太子南下,太子妃挑选南下伺候的二十个宫人其中之一。也是凑了巧,这个姑娘正巧就是东陵城的人。当初无奈被送进了宫,许多年没回过家乡。虽说时机不对,但能回到东陵城再见父母,却也算难得有幸。 她家里人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女儿回来的消息,特地叫家中幼女来看望。谁知那般凑巧,茯苓妹妹进来的那日,刚好遇上了太子属官中一个姓张的大人。 姓张的属官见这姑娘生得清秀可人,心里就起了心思。 私下暗示了茯苓几回,茯苓推脱不了,便去问了自家妹子。然而不巧,茯苓的妹妹心中早有意中人,并不贪图张属官的富贵。张属官近来被打压得厉害,心中本就憋了火气,如今一个乡野村姑也敢拒绝他,心下顿时就生了恼。 他半点余地不留,就要强占了这姑娘。 若是一般人,吓唬个几回就从了。但这姑娘性子极烈,宁愿碰柱子也不想随张属官的意。这般一来二去的,张属官可不就上了心。 茯苓虽说不敢拒绝张属官,但到底自家妹子重要便想了个法子。叫家里快刀斩乱麻地替自家妹子定亲,想着这般定亲了,张属官一个读书人应当不会纠缠。于是家里便不声不响地替茯苓的妹妹与她的意中人定了亲。 就是这一举动彻底惹恼了张属官,他看上这姑娘是茯苓一家的福气,居然敢不识好歹。他心中憋了火,便以拿捏茯苓家中老小来逼迫茯苓亲自下手。 茯苓这几日各处碰壁,早已心力交瘁。 如今又是在这人人自危的东陵城里,时疫这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还在,她自己为着一家人的性命,已经闹得几宿难免。本就不是个强性子,此时整个人都快崩溃了。辗转求了许多人,没有一个人为她这种奴婢费心。 这是看准了女子心软,看准了郭满不是东宫的人才辗转求到郭满这里。 茯苓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直说自家妹子乡下姑娘没见过世面,配不上属官大人的厚爱。请夫人伸个援手,救救她一家老小。 坐在上首的郭满嘴角慢慢沉下来,没有说话。 她其实不是什么正义感旺盛的人,但身为女儿身,总是对女子多一份怜惜。强抢民女这事儿她往日在故事里听过许多,但真真遇到真事儿,讲实话,心中十分膈应。 古来女子多柔弱,封建社会的女子就更卑微。有权有势的男人,不说从不拿女人当人看,但大多不会给与多少尊重。然而她心中再反感,这事儿她也不好干涉。毕竟东宫属官不是周博雅的下人,她管不到那人头上去。 双喜双叶听着觉得可怜,转头去看自家姑娘怎么说。 郭满眼睑垂下来,显得有些冷漠。 「夫人,」茯苓听说周大人十分疼宠这位,她犹如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苦苦哀求,「奴婢自知卑微,入宫之后也没期盼过老来如何。只是没想到这次回乡,竟连累到家里人受苦,实在是不能忍……请夫人发发善心,救救奴婢一家。」 「府上没有管事之人?」 不是她冷血,而是这种忙若帮了就是在给周公子招惹麻烦。郭满可以帮忙,但帮忙的前提是不给身边人找事儿,所以当真很为难。 茯苓摇摇头,哀哀地哭:「奴婢去求过了,福总管萦纡姑姑没功夫管。」 郭满的手在膝盖上点了许久,又问:「那你可曾去求太子?」既然是东宫的宫人为何不求太子,反而舍近求远,求到她身上来。 跪在地上的茯苓身子一僵。 顿了顿才说,太子殿下如今精神不好,她不敢求。 郭满眼睛不自觉地眯起来,问她:「那你觉得我一个内宅妇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如何帮你就你一家老小?」 茯苓似乎被问住了,垂下了头,眼泪不住地在眼圈里打转。 双喜双叶因同为下人难免感同身受。她们身为奴婢,身不由己。双喜看茯苓哭得无助得仿佛天塌下来,心中不由同情,欲言又止地看向上首的郭满。 郭满却没有松口,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求。 茯苓没求到郭满心软,出了院子,整个人都垮了。然而东宫西园那头就等着周博雅不在郭满闹事儿的人,得了这个消息后不免十分遗憾。没想到周博雅养的这小姑娘,看着软乎,心肠却这么硬。 算计不成,几人难免心中泱泱。 郭满不知旁人心中所想,只觉得很烦。虽说觉得这事儿古怪,但那个茯苓的姑娘所求应当也是真事儿。毕竟真有假了,那宫女也不可能慌成那样。见死不救这事儿吧,没那么强的心脏,当真受不了。 插着腰在屋里走一圈,郭满长长吐出一口气。 第四十六章 「姑娘,咱们真不管么?」双喜是个嘴上泼辣心肠柔善的姑娘,她当真可怜茯苓。「奴婢方才跟出去,茯苓姑娘出了咱院子,魂都要丢了。」 双叶从头到尾没说什么,但心里也不好受。 郭满琢磨了半天,问了一句:「那个福喜公公,如今人在哪儿?」 双喜眼一亮,「奴婢去打听打听?」 郭满道:「找到了福喜公公就问他三个问题,就说是我说的。其一,太子病重,不问世事,是不是旁人便能当太子不在?其二太子身边伺候的被恶人强占民女,走投无路,求救都求到我这内宅妇人跟前来,难不成东宫无人了?其三,是不是太子倒下了,一朝储君的威严就成了笑话?」 双喜将这话记在心里,默默咽了咽口水,转身便出去找福喜了。 福喜正巧午歇醒了,一听这话,整张脸都沉下来。 福喜这老太监并不是个傻的,郭满那三个问题一点出来,他立即就转过弯儿来。此时处置张属官,特地聚集了府中所有人,就是叫他们全部看着。既是杀鸡儆猴,也是在做给东陵城的百姓看。 只见平日里守卫森严的太子府邸今日大门敞开,当众处置张属官。 常有人都说,没根的男人阴毒无情,这话并非以讹传讹,福喜便是活生生的例子。前一刻他能笑眯眯地与你说着话,下一刻便能翻脸无情,轻飘飘一句话便要你的命。况且太子病重,作为太子身边第一人,福喜的话就代表太子的旨意。 福喜的处置,可以算十分狠辣无情。他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张属官,直接要将人押入静室。 太子的府邸设有静室,用来惩戒太子身边犯错的下人或者属臣。据说里头有着大召所有阴毒的刑具,进去的人几乎有去无回。东宫中无人不知其可怕,但因太子仁慈,从不会无缘无故降下处罚。 久而久之,许多人便忘了静室的存在。 平日里守卫府中人员安全的护卫,对于东宫属官这些人来说是摆设。寻常出入,他们谁也不曾真正将这些人看在眼里。然而福喜一声令下,护卫们却仿佛个个张开血盆大口的野兽,显出了凶戾来。别说张属官,就是观望的人都刷地白了脸。 张属官吓得神魂不属,等切切实实跪到了地上才回了神。他自然不认这样的处罚,不过是看上了一个乡野村姑,哪里只当如此重罚? 于是扯着脖子怒吼:「福公公,在下不服!」 福喜浮沉一甩,冷冷就是一哼,敷了粉的老脸全是杀气。 「殿下素来仁德,爱民如子。为拯救东陵城百姓于水火之中,亲自深入疫区。尔等不能体会太子良苦用心已是失职。」 尖利的嗓子拔高,福厉喝道:「如今殿下不幸染上时疫,正需要静养。尔等不仅不为殿下分忧,还做出此等损害殿下名声的恶事。这是将东宫的威信置于何地?仗势欺人?强抢民女?张承中你好大的狗胆!!」 他这话说得铿锵有力,一出口便镇住了全场。 不得不说,太子平日里确实对这些属官太过礼遇了些。礼贤下士是对于有品德的人可用,无品无德的小人,他们只会蹬鼻子上脸。 福喜往日不想管他们是想着大家都为殿下办事,井水不犯河水,也算给殿下省心。然而周博雅养的那女人却是说到了点子上,他光想着不与这群人交恶,忘了太子的名声才是最首要,确实是本末倒置。他家殿下做了多少事才得了如今的好名声,怎么能由着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下人给败坏了! 反应过来的福喜,办事能力不用说,张承中不到一夜便被处置了。 府中其他人眼睁睁看着他被拖进静室,次日一张草席卷着丢出府去,全体静默。即便福喜只是一个阉人,但拿出太子的令牌,属官他说处置就能处置。 躁动不安的太子府邸,经了这一场,彻底安静下来。 福喜大张旗鼓地折腾,成功震慑府中其他心思不轨的人。府外福喜特意安排了人,将此事以太子名义传出去。 百姓们不知内情,但听闻太子此举是惩治强抢民女的下属,俱都在称赞太子英明。 那日郭满没出去看,但府中发生什么,自有人传到她的耳中。听到是这个结果,郭满失语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话。老实说她提醒福喜,只是让他约束太子属臣的行为,完全没料到张口就是一条命。 因着这事儿,郭满当夜便做起了噩梦。 作为一个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郭满无法坦然接受上位者一句话,轻易要了别人命的事实。周公子三日后从药庐回来,就见郭满心思重重十分憔悴的模样。他心中不解,多看了郭满几眼郭满都没发觉,不禁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婆子备了水,周公子先绕去屏风后头梳洗更衣。 等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出来,一面擦着手一面眼睛又落到郭满的身上。郭满今日完全不似平日里的活泼,整个人恹恹的,魂不守舍。 周公子眉头拧得打结,于是淡声询问双喜:「你们少奶奶到底怎么了?」 双叶叹气:「少奶奶连着两夜没睡,吓坏了。」 双喜双叶其实也受了不小的惊吓,但比起郭满的萎靡,她们却认为是稀松平常。这世道,人命不值钱,下人的命更贱如草芥,她们这些人见得多听得多早就适应了。周公子问,双叶便言简意赅地将福喜处死张承中的事儿说与周公子听。 周博雅听完,整张脸都沉下来。 一双淡漠的眸子此时黑沉沉的,显然被惹恼了。满满一个小姑娘哪里听得这种事儿?杀人见血的事儿敢拿来脏他闺女的耳朵,这个福喜当真可恶! 夜里两人歇息,周公子难得舍下矜持,将郭满整个儿抱进了怀里。 郭满经过两个晚上的自我调节,其实已经好很多了。她如今睡不好,是觉得张承中那条命因她而丢,心中不好受。说什么做了亏心事怕鬼半夜敲门就太低级。但经过灵魂穿越这一遭,她真的很难说服自己这个世界没鬼魂。 说到底,就是害怕。 此时嗅着周公子身上清冽的香气,心中的焦躁与恐惧渐渐被安抚下来。周公子这个人身上有种令人安心的魔力,靠着他,仿佛天塌下来也没事。 「满满,」周公子没哄过人,但也知道郭满在害怕,「任何人做错事都要自己承担恶果。你也好,旁人也罢,谁也不能避免。」 清悦的从头顶飘下来,凉凉如水,十分悦耳。 「你要记着,张属官是因自己先做恶事,坏了太子的名声才会丢掉那条小命。」毛茸茸的脑袋窝在他颈侧,一动一动的,闹得他耳根子发痒。不过小媳妇儿吓得不轻,周公子勉强只作无物,「自行不义必自毙,张属官行为不端,福喜此时不处置,太子恢复后也必定不会容他。」 虽说郭满没法自欺欺人,骗自己这事儿与她无关,但周公子的安慰却安了她的心。 这日夜里,周公子难得说了好些话。清淡的嗓音仿佛窗外皎白的月光,明明说着淡漠无情的话,却偏偏令人心中感到安宁。 第四十七章 周公子一面说一面拍郭满后背,跟拍娃娃似的,把她拍睡着了。 漆黑的夜里,他自己反倒睁着一双眼睛,没了睡意。周博雅幽幽地盯着床顶,忽而无声地冷笑,将福喜所做之事记了心上。 三日过去,郭满所给的药方治疗效果十分显着。 城南药庐的那个病患,此时已经能扶着床柱坐起身,精神恢复了不说,连进食也恢复正常。如此成功,整个药庐的大夫当场便喜极而泣。欢天喜地的气氛中,承担了疫区重担的钟太医狠狠放下了悬了四个月的心,这么大年纪,当场哭得不能自已。 得救了,这下真的得救了,东陵城活下来了。 新药方投入治疗,整个药庐的人不论医术高低全都支起了炉子,马不停蹄地煎药救人。周博雅嫌太慢,安排了府衙的官差将药方满城贴。怕有些人不识字,还拍了口舌伶俐的人走街窜巷地敲锣打鼓,以口传送药方。 城中设了四个点,城南、城北、城西、城东四个方向全部设有熬药点。熬好了的药,命人专门送至重病之人手中。 太子这边,自然也换了新方子。 卧病在床这些时日,府中发生的所有事,福喜都一一说与他听。张属官被处死,太子也是知情的。这段时日虽时梦时醒,但却叫他看清了许多人的面目。往日说的比唱的好听的那些个近臣,此时正在正屋门外跪了一片。 何运等人原本都打定了太子熬不过去才敢那般张狂,此时跪在地上,冷汗不停地往下流。好几个胆小的,整个人仿佛水里捞出来的一般,魂都要吓飞了。天晓得周博雅那厮竟然运气好到这个份上,必死的局面都叫他耗出了头。 早知如此,他们就该拼死支持太子的决定。 专研出新型时疫的方子,救下整个荆州百姓的性命。想得再远一些,有了方子,就不怕往后爆发此等相似疫症。这可是青史留名的大功一件,这群人如今悔得肠子都要青了。当初哪怕什么都没做,只要不出声反对,他们回了京城也一样是功臣。 福喜冷眼看着这群人脸上青了白白了青,知道他们心中所想,只觉得可笑。 现在后悔了?晚了! 且不说太子身子恢复会如何处置,却说此时京城,北国的使团终于抵达了。 惠明帝为了表大召的友好与重视,特意命二皇子亲自接待。二皇子出宫之时,正巧遇到偷摸着跑出来的四公主赵善荣。兄妹俩平日里不算亲近,但也不疏远。二皇子虽说嫌弃四公主脑子不好使,但到底顾念一母同胞,对她颇为照顾。 此时听说她想跟他一起去宫外凑个热闹,忍不住又要教训她。 这丫头从小就不是个老实的,规矩从三岁开始教。淑妃是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她全学进狗肚子里,扭了屁股就忘。 二皇子一看她那双不安分的眼睛就头疼。他也了解自己这妹妹,此时若不带她去,她必定会偷摸跟。为了不叫赵善荣在北国使团跟前闹笑话,他于是命人给淑妃传了个信。说是四公主今夜在二皇子府歇息,如此便带她一起出宫了。 北国使团到时已是傍晚,天边红霞映照,漫天绯色。 二皇子一群人站在城外凉亭中,远远看着一行人浩浩汤汤靠近。顶头一个红衣少年骑在枣红的大马上,身姿颀长。刀削斧凿的轮廓,一双眼睛亮若星辰。他下巴高傲地昂着,额间一抹金线绣睚眦图案的抹额,俊逸非凡。 四公主垫起了脚尖:「哇……」 药方见效快,毕竟不是神药。前几日恢复迅猛,后期再服药,药效便会慢慢缓和下来。太子病症算轻的,用了药,好得比一般人快许多。半个月的功夫,他已经能由人搀着出门走动了。府里人被清理了一大半,整个院落都清净起来。 周博雅端坐在他对面,眼睑低垂,正慢慢地为自己斟茶。 阎王殿里临门一脚又拉回来,赵宥鸣如今的心境明澈了许多。往日看周博雅,他觉得哪儿哪儿都不顺眼。可东陵城这几个月下来,城中一切都是他顶着。花城东陵城两头跑,赵宥鸣如今看着姑祖母家这个表弟,突然就释怀了。 周博雅优秀,甚至比他这个太子更优秀,他承认了。 「听说你携美同行?」心境开阔了,赵宥鸣的笑容也真诚起来。周博雅从花城带了个小姑娘回来,福喜也跟他说了。不得不说,仆似主人形,太子跟福喜想到一块去。没想到这个仙人表弟居然好童女。 因着这个爱好,太子突然觉得周博雅有人气多了。外貌再是不染凡尘,内里还是一个跟他一样的大俗人。他好歹喜好正常,周家表弟就古怪多了。 心里这么想,太子看着周公子就更顺眼了些。 周博雅听他这般略带亲近的打趣,诧异地扬眉看了他一眼。 赵宥鸣却并不忌讳,直接敞亮地笑出来:「看来还是叫你给发现了。」 他一手拄着唇,低低地咳了两下,又缓缓开口道,「往日孤确实有些看你不顺眼。孤自幼被人称赞天资聪颖,听得多了难免会自负自傲。一直被赞聪颖无双的人,某日惊觉自己并非最优异。无论学什么,总是被人压一头。偏偏压人一头的那人自己还一副不屑轻松的姿态,是个人都会觉得讨厌。」 被茶苦到了心坎儿的周公子:「……」 「如你所觉,孤讨厌你。」 赵宥鸣难得敞开心扉,似乎要把自己往日的憋屈全说给周公子听:「你大约体会不到这种愤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学会,有的人只看一眼就会。竭尽全力去做一件事,有的人随便摆弄几下就会更好。你说谁能受得了?博雅啊博雅,孤忍你到今日可是呕得心口都疼了。」 太子直剖心意,周博雅放下了杯盏,面无表情地听着。 「不过过了今日,孤决定承认这个事实。」 其实没什么不好意思,嫉妒就是嫉妒,不如别人就是不如别人。他堂堂太子之尊,难不成这点承认技不如人的胸襟都没有?赵宥鸣笑了笑,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你也别寡着个脸,就是看你这神态,也觉得十分讨厌。」 周公子眼睫忍不住抽了下。 「殿下见笑了,」周公子淡淡道,「臣自小就是这神态,改不了。」 「没叫你改。」 赵宥鸣坐了一会儿,觉得不舒服,自己便扶着石桌站起了身。 来回踱了两步,他慢慢走到凉亭边上,眺望北方的天空,「孤先前有些不成熟,总想着事事争第一。现在已经想通了,不管你多优秀,只要孤还是储君,你的能力便是孤的助力。既然是孤的,那自然越优秀越好……」 说到这,他回头笑,「傲气一些也好,孤不必担心你会被蠢货招揽。」 这话说得实在,周公子忍不住也笑了。 他一笑,赵宥鸣笑得更开。君臣二人对视一眼,似乎亲近了许多。 第四十八章 罢了,太子自己看开,于他于周家来说不算一件坏事。周家自从周太傅教导太子开始,便被默认划到太子阵营。几个皇子中,唯一叫人看得上的眼的,也就太子。周公子虽说没投入太子麾下,实则也差不离。 东陵城的事儿告一段落,周公子便想着告辞。 荆州赈灾款贪污案只进行一半,太子如今恢复了,剩下的事务便不必他时刻盯着。与太子说了会儿话,周公子便提出了告辞。他在查案子这事儿太子心知肚明,沉吟片刻,点头道:「剩下的事孤会处理,你且先走就是。」 至于时疫的功劳,将来论功行赏,等回了京城再说不迟。 周博雅手里的一杯茶喝了半天,还剩下一大半。他默默地将杯盏放到石桌,起身行了礼。得了太子应允之后,转身离开。 回了院子,天色已经黑了。 案子拖了三个月,必须尽快结案才是。明早启辰赶往花城,于是便立即吩咐下人。石岚清风常年跟在周博雅身边走动,清楚他的习惯,立即下去准备。 这日夜里,周公子还是将小媳妇儿抱在怀里睡的。自从这丫头被吓着了之后,夜里总睡不安稳。稍稍离了他怀抱就容易做噩梦,周老父亲是既心疼又恼怒。心疼她被吓得不轻,恼怒福喜那阉人行事恶毒。 出发回花城这日,又下起了雨。 荆州水患这半年来,百姓们都怕了下雨。不过好在这场雨没下多久,马车将将好到了花城城门口,雨便停了。 东陵城时疫被攻克之后,不必担心时疫感染,花城这边守卫便松懈了起来。马车进城,侍卫只查了石岚的腰牌,接过石岚塞得荷包,连车厢里几个人都没看便放行了。马车穿过街区,慢悠悠地往先前那栋小宅子赶去。 几日前,东陵城派人将方子贴到了花城的公告栏,花城如今又恢复了繁荣。 离开了东陵城的太子府邸,没了杀人见血的阴影,郭满渐渐从蔫巴巴的状态中脱离,又恢复元气。下人们正一样一样往下搬东西,郭满跟周公子两人坐在车中等。周公子手捧着卷宗安静地看,闲得无聊,郭满就又想招惹他了。 「夫君,夫君……」 「嗯?」周公子正看得认真,听到郭满喊他,头也没抬便应了声。 他这个反应就不好玩了。郭满于是人凑过去,两胳膊搭在周公子对面的桌案上。周公子的眼睛却跟黏在书页上,连分一眼给她的功夫都没有。郭满于是开口催促道:「夫君你别光‘嗯’啊,你且抬头,快看看妾身。」 周公子不明所以,眼睛从卷宗上挪开。 「你看看,你凑近一点看。」 看什么?周公子不解。听她着急,于是顺着她的意思看向她。 郭满瞪大了眼睛,眼睛直勾勾地回视着他。见他眼睛左移右移的不靠近,特意将自己的脸凑得更近。周公子一看她这架势,立即想到郭满曾经的偷袭之举。他警惕地挪开一掌远,斜了眼睛盯着郭满的眼睛。 郭满狠狠瞪他,周公子尴尬。 她问他:「夫君有没有觉得,妾身的眼睛今日特别亮?」 周公子:「……啊?」 「你不觉得吗?」郭满眨巴眨巴眼睛。 周公子半信半疑地真看过来。郭满生了一双似桃花眼又似杏眼的大眼睛。瞳仁很黑,眼白带着淡淡的蓝,显得眼睛十分清澈。然而他看半天,没看出什么变化。于是犹豫地答:「尚可,眼睛每日都亮。」 郭满皱眉,不高兴道:「难道夫君不觉得今日特别亮?」 周公子实在不知道她玩得到底哪一套,于是再多看一眼。实在没看出什么端倪。但想着小闺女萎靡了这么些天,难得打起精神,不能打击她。他抱着哄小女孩儿开心的心态,笑着便点了头:「嗯,确实特别亮。」 「你知道这是为何么?」郭满紧接着又问。 周公子不耻下问:「为何?」 郭满慢慢低头一笑,仿佛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道:「因为妾身的眼睛里有你。」 周公子:「……」 东陵城危机解除,太子命亲信留下善后,带着所剩一半的亲随返回京城。 太子的人一走,花城这边就立即得到消息。两城虽说相去几十里地,但太子亲自坐镇东陵城,这几十里地根本抵不了什么,素来逍遥自在的花城官员们免不了都得夹着尾巴度日。否则叫太子发现了什么,太子一怒,他们轻则仕途受损,重则丢官丢脑袋。那还了得?好日子还没享够呢,怎么舍得到手的富贵权势! 这四个月,花城太守愣是憋着出门坐牛车,耗到太子回京后才换回了马车。 小心谨慎到这个地步,若说心里没鬼,谁都不信。周公子安顿好之后,便开始收网。这四个月他忙于东陵城事物之外,也一并在花城做好了布置。如今一忙起来,白日里根本不见人影儿。不过再怎么,夜里总会按点儿回来,拍他闺女睡觉。 没办法,这小丫头自从被福喜吓一回,老觉得有鬼。真不晓得她到底做了多少亏心事,能怕成这样。屋外稍微闪个黑影吓得三魂飞天,睁眼到半夜睡不着。 周公子一面心疼她一面又觉得好笑,真是胆子比老鼠还小。 这日出门正巧追踪可疑马车,追到花城外山顶的一座弥勒佛庙。花城大召腹地本是繁华的周公子一身黑衣蹲在寺庙后院的树上,冷眼看着厢房里的动静。不该出现在花城的荆州州牧苗仲杰此时端坐于蒲团上,单手支着下颌,在闭目养神。 而他的下首,聆花城太守张窦礼呈了一个黑匣子给他便低声汇报起来。 因着不知京城派了何人下来,他们行事十分小心。厢房的周围有护卫把手,每半刻钟便有三个人一小队在附近转一圈。即便离得这么近,周公子也只能断断续续的声音。虽不分明,但约莫拼凑出谈话内容,这两人在谈楚河堤坝决堤。 楚河本是荆州此地百姓赖以生存的水源,两岸的村落俱都依水而建。荆州今年的水灾之所以会如此严重,其最重要的一环,乃是楚河决堤。 周公子于是折了一根细枝,嗖地掷向一旁。 只见树枝穿破树杈,撞得枝叶沙沙的响。趁着护卫闻声警觉地追过去,周博雅脚尖轻点,无声地飞到厢房的屋顶落下。 他落地无声,仿若一阵清风。 蹲着屋椽边,他特意寻了个不容易发现的角落俯下身去。屋里的说话声清晰了许多,只听张窦礼压低了嗓音道:「苗大人,京城来信,说是朝廷如今已经开始怀疑堤坝出了问题了。」 屋顶的周公子眼一眯,呼吸都轻了下来。他轻轻拿掉一块瓦片,屏息听。 就听下面苗仲杰哼了一声,十分不屑:「怀疑又如何?」 慢吞吞地坐直了身子,身体痴肥,动作迟缓,显得人十分温和老实。 苗仲杰粗短的手指搭在桌上,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哒哒的声音,在安静的厢房里格外得清晰:「堤坝都建了多少年了?如今砂砾渣子都被大水给冲了个干干净净,难不成还有谁有那通天的本事查到什么?」 时隔多年,他根本有恃无恐。 第四十九章 「苗大人,」张窦礼心里慌,「话不能这么说!」 这事儿可是关系到一家老小的性命,不能马虎的!毕竟只是水患,那到还罢了。毕竟天灾不可逆,天命如此。但今年格外不同,水患之后偏又滋生了瘟疫。来势汹汹不说,好几座繁华都城直接成了死城。死了那么多人,荆州大半的人命就送了出去。如此大的祸事,历朝历代都没有过。 龙椅上那位,即便为给天下人交代,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万一呢?万一真叫哪个人查出来,这一家老小的命可就搭上去了!」 「什么万一?哪有万一?」 苗仲杰冷笑,「就算有万一,那又如何?楚河堤坝那么大工程是你我能一力承办的?从南到北三百里长,整整十年才修筑竣工。那是朝廷下令,工部尚书大人亲自督办。咱们这些个小鱼小虾的,混在里头又能算的了什么?」 「是算不了什么,但荆州是大人的属地,花城是下官在任。」张窦礼道,「楚河从南到北跨了两州,如今就在荆州出事。你我二人总是要被问责的!」 苗仲杰闻言呵地一声冷笑起来。 他扶着桌案的边缘慢慢直起身,年过半百,两鬓斑白。若非听到他此时的谈话,但看相貌,苗仲杰怎么都是一幅慈和的模样。 「慌什么,这有什么可慌的!」 他不急不忙地睁开了眼,浑浊的眼里闪着狡猾的光。 「别说楚河堤坝早八百年前跟咱们没关系。」他先是斥责张窦礼胆小如鼠,而后才安抚道:「就算有,上头人没倒,那咱们也是被逼无奈。」 「你我不过小小一个地方官,修筑楚河堤坝这种大工程,咱们不过听令行事,」苗仲杰道,「再说了,说句行得通的实在话,你我在京城大人物手底下辗转讨生活。即便是错了,即便出了什么乱子,那也是身不由己。」 理儿确实是这个理儿,可这话他听着怎么心里头这么虚呢…… 张窦礼总觉得要出事儿。 「京中来信,虽没明说朝廷派下来查案子的是谁,」说着这个,他忽然想起一个人,「不知大人可曾见过那大理寺少卿?下官总觉得,十之八九就是那大理寺少卿。」 「大理寺少卿?」 苗仲杰问,「你说周太傅的嫡长孙?」 张窦礼点了点头。 「应当不会,」苗仲杰摇摇头,「荆州时疫肆虐,进来一个就倒下一个。那等显赫出身的公子,不可能这时候来荆州镀金。大家族里最是看中子嗣,周太傅便是再想要那个大义的名声,也舍不得拿家中出息的子孙冒险。」 他十分肯定,张窦礼却说:「听说周太傅那长孙相貌异于常人?」 见苗仲杰看过来,他沉声继续道,「听说俊美出尘,气质独特。即便没见过面儿,只要一看到那人,便能叫人一眼就区分出来。」 苗仲杰挑起一边眉,这话他也确实是听说过的。 「怎么?看到相似的人了?」 屋顶上的周公子眼眸渐渐幽深,张窦礼低低地‘嗯’了一声。 「那便试试他。」 苗仲杰不以为然,「若不是,便罢了。真是他的话……呵!这位少卿大人既然隐藏身份来此,那自然是暗中行事。为了不暴露,他的身边必定不会带太多人手。哼!甭管他是龙是虫,来了荆州的地界,那就是咱们手里捏的蚂蚱。」 痴肥的身子动了动,显得很笨重:「届时你再找个由头,叫他有来无回便是。」 事到如今,他们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张窦礼有些犹豫,周家显赫,真动了周家子嗣,周太傅绝不会饶了他们。说到底,他心里到底还是怕。但转念一想,怕也不能不做,事情闹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他们的脑袋早就挂在裤腰带上。此时不狠,就等于把自个儿的脑袋递到别人刀下。 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福还没享够呢! 琢磨了半晌,他道:「盯了几个月,没抓到什么蛛丝马迹。就是什么端倪都看不出来,这般才叫人心下难安啊……」 苗仲杰沉吟片刻,一锤定音:「正好三日后本官此次出行,带了可心人。届时就拿她生辰说事,去你府上办生辰宴。闹大些,你叫你家夫人说个由头,把人给弄进你府里再说。」 张窦礼想着这般也可行,事情便就这么定了。 之后又提起宜城太守孙国邦府里被抄之事,动作之迅速,连反应都反应不及。两人各自心中复杂之后,张窦礼便提起还有事,先行告辞。 苗仲杰也没留人,摆摆手就任他去。 人一散,厢房外的护卫也散了,院落恢复了清净。周博雅没走明路,从屋顶直接掠去了前院。跳下屋顶正准备走小路,却巧合地落在这座寺庙的解签处。一个瞎眼的老僧正坐在香案后头,慢慢地摸着手中的木签子。嘴里嘀嘀咕咕的,似乎在念着什么经文。 听到轻微的风声,却叫准确地住了周公子。 周公子一愣,回过头对上一双灰白的眼睛。他眼不自觉眯了眯,落地无声地绕到一边。却见那老僧又找准了他的方向,这人耳朵竟这般灵敏。 「公子,」老僧似乎没察觉周公子的警惕,沙哑的嗓音道,「求个签吧!」 周博雅目光落到他手中的签筒,淡淡地抿着唇,没说话。 「解签,不准不要香油钱。」 周公子:「……」 这是讹诈讹到他身上来?抬头看了眼殿中佛像,弥勒佛正半躺半卧地俯瞰众生。斑驳的金身掉色眼中,勉强维持这佛像的威严,这间寺庙确实寒酸。周公子不信鬼神,哪怕大公主信佛三十年,他自幼熟读各种佛经,他该不信还是不信。 抬腿走两步,立在解签台前,他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直接放到老僧的桌案上。 正准备转身走,忽然被人抓住了胳膊。 周公子下意识便是一甩,虽说被郭满磨得没脾气,但陌生人的触碰他还是反感。然而刚一甩,那老僧便放开了。 「公子既然捐了香油钱,请抽一签。」 一个老和尚还这么难缠。 周公子无奈,走过去,随手从签筒里抽一支。 瞎眼老和尚手在签子上摩挲着,摩挲了半晌,笑着问他:「公子可是求姻缘?」 周公子都要被他逗笑了,这就真是骗子了:「不巧,师傅怕是看错了。本公子年前早已成婚,内子贤淑乖巧,婚姻美满。」 老和尚却摇了摇头,「公子的姻缘线签错了。」 「嗯?」自幼陪大公主上过无数次香,他还没听过这么解签的,「老和尚你好好解。」 「阴差阳错,阴差阳错啊……」 老和尚确实叹了口气,「公子倒是得了美满,可怜被落下的人,这辈子红尘坎坷了。」 周公子脸都要黑了,神神道道的,说得什么玩意儿! 莫名其妙被人拉着抽了一签,还抽到不知是好是坏的签,得了个他抢别人姻缘的签语。若非看着老和尚眼瞎,庙里破败,周公子都要生恼了。 鸡同鸭讲地说了半日,老和尚从怀里掏出一对折成鱼状的护身符递给他,「姻缘符,十两一对。」 周公子都要打人了。 但袖子被人扯着,怎么也弄不开。 第五十章 他在身上摸了半日,摸出一张银票,直接丢给这老和尚。和尚总算放过他的袖子,笑眯眯地告诉周公子:「老和尚亲手画的姻缘符,公子跟令夫人记得随身佩带。」 周公子将东西往怀里一塞,出了寺庙便准备下山。 天色渐晚,鸟雀归巢。一阵清风吹过,扑鼻的草木清香。周公子飞过树林,落到半山腰的一棵榕树下。树下拴着一匹踏云的黑马,石岚清风等人早早在等着。 正如苗仲杰所说,出门在外,为了不引人耳目,周公子所带的人手确实不多。除了伺候的下人,得用的就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下属,便只剩石岚清风。今日张窦礼暗会苗仲杰,周公子亲自追来,他们俩则趁着张窦礼外出,暗搜太守府。 两人跟着周博雅多年,搜证能力无人能及,白日已将太守府上下全搜了个遍。 东西递给周博雅,周博雅看一眼,安排接下来的行动。 他们的目标不是荆州这些人,而是顺藤摸瓜,揪出背后的主事者。荆州贪污案牵涉的一干人等,周公子要一网打尽。 石岚清风听罢,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林中。 两人的武艺是自幼跟着周博雅练的,虽说不及沐长风周博雅等人天资卓越。但凭借勤学苦练,也十分了得。老远只见林中两个黑影飞速地闪烁,恍若鬼影,转眼便不见了踪影。周博雅就则翻身上马,往山下的宅子赶。 他马骑得飞快,城外到城内六七里的路,他愣是只用了半个时辰。 临到门前,将踏云交给门房,周公子还特意去书房换了身衣裳。玄色的衣袍换成一身月牙白之后,周公子就如同换了个人。浑身的煞气全部收敛了干净,淡淡地立在屏风后头,只剩下从容稳重的清雅与不染凡尘的温润。 弹了弹衣袖,正准备走,就听身后啪嗒两声轻响。 周博雅回头一看,是方才寺庙那老和尚讹人硬塞给他的姻缘符。周公子哭笑不得,想着郭满近来被疑神疑鬼吓得睡不好觉,他于是弯腰捡起来。嗯,决定拿去给小媳妇儿。就且骗她说是高僧开过光的护身符好了,佩戴便能神鬼不侵。 果不其然,一听说这是开过光的,郭满两只眼睛噌地就亮了。 「夫君你从哪儿求的?」郭满拿在手里反复看,越看越觉得这折成鱼状的护身符隐隐冒着一股看不见的光晕(…)。 「这么喜欢?」周公子喝着蜜茶,头也不抬地问她。 「那当然,高僧开过光的!!」 周公子眼睫毛抖一下,没接这话。 「啧!感觉很高级。」郭满这摸摸那捏捏,越看越觉得可爱。 「……哪里高级?」 看着土黄土黄的黄油纸,一股子浓重的香灰味儿,以及鬼画符一般的纹路。郭满莫名噎了一下。 她想了下,尬解释:「……形状很高级。」 周公子眼睛从点心上移开,落到那符上。嗯,能折出这般简陋的鱼,确实不一般。他看一眼便便会眼睛,垂下眼帘继续吃点心:「那你可得好好戴着。」 郭满其实也只是心理作用,此时有了符,顿时觉得不怕鬼了。 点了点头,「弄个荷包挂腰上,天天带。」 双喜为着郭满夜里睡不好的毛病烦躁得头发都一把一把的掉,符能安她家姑娘的心,她比什么都高兴。听说要荷包,连忙去取了俩个刚刚好大小的荷包。 郭满这才发现这是一对绑在一起。 她拆开了红线,皱了眉:「有两个,不如夫君与妾身俩一人一个吧。」 周公子平日里不太佩戴饰品,但看着郭满装都装好了,便也伸手接过来。脑海里莫名想起老和尚的话,他嘴角渐渐就沉了下来。长指夹着那鱼状符咒,他斜眼瞥了下郭满。若是他非不佩戴这丑东西,小媳妇儿往后难不成还红杏出墙? 未来某日指不定就红杏出墙的郭某人一把将荷包拍在胸口,长长地喟叹一口气,然后呵呵地笑了起来。 周公子:「……」 次日一场秋雨下来,天气渐渐转凉。 怀里揣着高僧开过光的符咒,郭满昨夜黑甜一觉直到天明。难得睡得沉,双喜双叶早膳便也没唤她,任由郭满睡。正巧天儿也好,不热不闷的,间或刮过一阵凉风,吹得窗边树叶沙沙作响。 郭满爬起来,头发蓬乱,身上亵衣直开到了肚脐眼。 是她睡着时候自个儿迷糊之中扯的,可即便扯开了,她还是觉得胸口憋得慌。其实这般憋着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这几日格外的难受。整个人捆住了似的,喘不上来气儿。 双喜听见屋里动静,拧了个湿帕子进来。 绕过屏风就见青纱帐中一个人影影绰绰的,是郭满醒了。她走过来掀开帐子往里头一瞧,就看到自家主子衣裳被扯得七零八落的。然而眼睛不经意地在郭满的胸脯上轻飘飘一掠,蹭地就亮了起来。 「主子,可是小衣太紧了?」话里惊喜之意毫不掩饰。 郭满睡得脑子懵懵的。头发洒落下来,好些遮到了视线。她一面把散发捋上去,一面云里雾里就点了头。 「是太小了些,怪不得姑娘这些日子总说衣裳穿着不舒服,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双喜两手攥着,人就在榻边来回地踱步。「哎呀,都是奴婢太大意,竟然没发现姑娘衣裳小了……」 再一看郭满搭在架子上的衣裳,有些控制不住心中的喜意。 三个月明里暗里地补,她家姑娘这胸脯可算被她给补出了点儿模样来。双喜不禁嘿嘿直笑,仿佛看到美好的将来:「双叶的针线活儿好,衣裳穿不了,今儿就叫她给您新做几件合身的!」 叽里呱啦说一大通,郭满还没反应过来双喜说什么,人已经乐颠颠跑出去。 她家姑娘长大了,小衣全部要换。双喜想着苏太医的药果然好事,转身喜滋滋地叫双叶赶紧扯细棉布,马上给姑娘重新缝几件小衣出来。 ……一大早的,这是闹得哪一出? 郭满不明就里的,迟缓地低头看。这一看,自然也看到了不同。她可立即就高兴精神了。我滴个娘咧!她的小荷才露尖尖角什么时候竟长成豆沙包了?麻溜地一个滚坐起身,郭满眼里哪儿还有睡意? 赶紧拿手掂了掂,沉甸甸的,分量十足。 郭满手兴致勃勃地把帐子放下来,她要脱了衣裳看! 屋里左右没人在,郭满背对外就拆颈子上的红绳。绳子落了,弹出一对白兔。粉红的尖儿,漂亮得不得了!她这一刻忍不住要热泪盈眶。真的太不容易了,从瘦巴巴的丑八怪长到如今这模样,真太不容易了! 郭满没憋住那股劲儿,扑在榻上,抱着引枕连滚了好几个跟头。 外头双叶听说了也喜不自禁,可算是把人给养出来了。虽说有些大逆不道,但双喜双叶此时的心情不输于含辛茹苦拉拔儿女的老母亲。两人手头事儿都丢下了,一起去了库房选料子。 做小衣,得选轻薄柔滑的,否则磨着了可就不美。因着这事儿,主仆三人愣是笑了一整日合不拢嘴。 夜里周公子回来,一进屋便察觉到不同。 第五十一章 郭满今日特意换了一身新衣裳,难得没坐没坐相,反而挺直了腰背端坐在他平日看卷宗的位置上。见他进来,似乎还斜了一下眼冲他眨动。周公子不疾不徐的步子一顿,眉头淡淡地挑了起来。「豆*豆#小%说!提.供。」 不晓得这丫头又在琢磨什么鬼主意。 他心下奇怪,半信半疑绕过她,去屏风后头净手。 郭满保持这个坐姿已经有一会儿了,老实说,后背有点酸疼。面无表情地动了两下,郭满特意取了一本食谱摊开,摆在眼前。 那架势,仿佛书香女子要秉烛夜读。 周博雅净了手回来,见她还保持着端庄的坐姿一动不动。诧异地又多看了她几眼,转头没瞧见点心,忍不住扶额,脑壳里隐隐作疼。这小丫头骗子又要克扣他的点心了,怪不得今日这般乖巧。 屋里静悄悄的,桌案上灯芯烧的噼啪一声轻响。 想着自个儿每日快马加鞭地掐点按时地赶回来,就为了不过时辰吃口点心。周公子忽然替自己心酸。不知不觉之中,他就成了这般可怜之人。没点心吃的周公子难得开始自省吾身,为何就走到了如今的这步田地? 而后发觉,都是他自个儿给惯的。 周公子:「……」 杂七杂八的念头一闪而逝,周公子人已经在郭满对面坐下来。 桌上果然没有点心,破了最后一丝侥幸的周公子低低地垂着眼眸。清雅的面孔上神色淡淡,他顺手在托盘里取了个茶杯,给自己斟了茶。而后浅浅尝一口,淡菊花茶,微苦且一点都不甜。 周公子,周公子现在不想说话。 「夫君,夫君……」 郭满今日身上的衣裳全部换了新,自觉美若天仙,回头一笑百媚生。她做着这姿势,已经自己一个人孔雀开屏一整日了。腰杆挺得笔直,此时斜着一双大眼睛瞥周公子,「你且抬头看看妾身。」 话音刚落,周公子心下就是一凛。 相似的话,叫他忍不住想起那日马车里小丫头张口就来‘眼里有你’。虽说明知道她在故意地耍宝逗他,哄他,但老父亲这颗没见过世面的心还是忍不住颤。垂下的眼睫飞快地一抖,他眼没抬。 郭满心里着急,若非保持端庄的坐姿,她都想自己伸手去勾周公子的下巴。快看她啊,她的小荷才露尖尖角进化了! 「夫君快你看看妾身啊,」郭满说,「你快抬眼看看呐!」 周公子眼皮子抽了抽,顺势抬了眼看向她。 郭满本就盯着他,此时也不追究他看得敷衍。只又追问了一句:「夫君可觉得妾身今日身上有什么特别?」 周公子:「……」 「可曾看到?」郭满转了转身子,斜眼睛问他。 周公子实在看不出差别,于是试探道:「……眼睛特别亮?」 郭满眉头皱起来,瞪着他。 周博雅却恍若不知,继续道:「只因满满的眼里有为夫?」 郭满:「……」 脸皮厚如城墙拐的郭满,难得脸默默地红了。 她不就骚了一波土味情话,这人怎么这样! 恼羞成怒的郭满气死,一把抓住离得不远不近的周公子的头发。而后捏住他的下巴就扯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口咬在他的唇上。 碰上了,周博雅心口猛地就是一颤。 周公子唇型优美,嘴角天然上扬,唇色是极漂亮的水粉色。上唇出微微翘起,有个十分诱人的唇珠。换言之,他长了张十分适合亲吻的唇。郭满很横地一声哼,若非怕他反感,她都要给他来个法式热吻。 周公子:「……」 放开人的时候,周公子脸明显沉了下来。不过与他此时的大黑脸不同的是,他墨发映衬下,一双红彤彤的耳尖儿。 「满满!」 周公子觉得这个必须要好好地教育。姑娘家闹也要有分寸,郭满不能总拿这事儿闹他,「事不过三,这都是第三回了!」 他突然这么凶,郭满都有些懵住。 小心地咽了一口口水,她立即很怂地就不敢横:「生气了?」 当然生气,姑娘家怎么能这般不矜持!周老父亲又心痛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滋味。手指点在郭满的鼻子上,他想骂她又怕骂重了。 卡了半日,他只干巴巴地哼一声:「你自己想!」 这日夜里,好几个月没闹过别扭的周公子忽然就闹起了别扭。上了榻也不抱着郭满,就自己躺一边。郭满往他身边凑了凑,还被他瞪了。左右有了护身符,郭满也不怕一个人躺一边,于是就没强求。 谁知她不强求,周公子的脸色反而更难看。 「再往旁边去一些!」周公子眉头挑着,嗓音冷淡淡的,「不是说有护身符就不怕了么?今夜你自己睡。」 郭满眨了眨眼睛,抱着衣裳往旁边一滚。自己睡就自己睡,哼! 两主子莫名其妙闹别扭,小笼包变豆沙包的事儿,郭满都忘到天边去。两人于是背对背睡了一夜,早上起来,周公子人早就没影儿了。双喜双叶不免遗憾得脸都垮下来。 主子长大了这么大的喜事,姑爷居然没甚个反应的…… 北国使团进京,宫中自然要接风洗尘。然大召如今乃是多事之秋,水患之后,荆州人口急剧锐减,好好一个繁华州府说残就残,惠明帝为此都气病了一场。替耶律十三皇子接风洗尘的事儿,便落到了二皇子的肩上。 二皇子将自己的一处别院,安排给北国使团暂住。全员安顿之后,他才在自己的府邸设了宴。 四公主出宫就是为了赶这热闹,自然死活都要去。二皇子拗不过她,只能耐着脾气任由她女扮男装混在其中。不过到底还是怕她胡来闹笑话,将她的案几就设在自己右手边,方便随时看着人。 他显然想多了,四公主连筷子都不曾动,就光瞪着一双眼看耶律鸿。 若是旁人,四公主这般灼灼的目光,就是醉死了也能感受到。然而不巧的是赵善荣盯着的人是耶律十三。 耶律皇子就如同娴姐儿说的,天生一种异于常人的薄弱感知。换言之,只要事不关自己,他便十分迟钝。尤其此时,耶律十三沉浸在不久就能求娶心上人入府的喜悦之中,他周身便凭空生出一张万事不入心的隔离屏障。哪怕四公主的眼神热烈到灼穿了地面,他耶律十三本人,也依旧完全没什么感觉。 四公主难得在盯人上铩羽而归,不由瞪大了眼,继续盯。 耶律十三则摸着手心里一个碧绿的环佩,心里琢磨着,该如何光明正大地送到周钰娴的手中。 操碎了心的二皇子:「……」 注1:相关书籍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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