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假虎威小娘子 卷五》 第一章 【正文开始】 郭满心里有不好的预感。来人单独找她,她下意识地以为是大公主来兴师问罪了。 破庙之事,虽说她自认并没有叫人占到便宜,也不曾失身,但只剩一件遮体之物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确实算得上失节。大公主为人似乎颇为严厉,郭满实在不相信她对她能像方氏这样真心。想当初她身染阿芙蓉,初潮未至,方氏二话不说便替她瞒了。投桃报李,郭满心里是半点不怀疑方氏的。 但若真是大公主兴师问罪,郭满心里就不太有底。毕竟大公主这个人,基于她看过的原书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郭满对她的印象从开始就不好,大公主并不像方氏那样刀子嘴豆腐心,为人甚少人情味。大体源于出身高的原因,大公主行事颇为自我,喜好也随心而动,并不好相与。 郭满从嫁入周家起到如今,寻常晨定昏醒,平素出门会客,大公主从不用郭满去。嫁入周家这么久,大公主与她之间还是一开始的陌生状态。既然陌生,自然没什么情分可言。 眨了眨眼,郭满下意识扭头去看周博雅。 周博雅眉头已经蹙了起来。 自那日寻回郭满之后,他如今对她看得很紧。离了他眼睛片刻,他都要打发人来问,姿态倒是比往日表现得更坦然了。周公子如今清楚地明白,自己是心悦妻子的。不,不应该是心悦,而是心爱。恨不得拴在裤腰带上抱在怀里,外来的伤害他替她受着的那种心爱。 这种感觉很奇妙,却也荒谬。一个人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心神全托付在另一个人身上?但他如今就是这样的心情,人在身边时不显,经了绑架一事他方彻底明白。这就好比一只闭口的容器中注水,一点一点的注入,悄无声息地上涨,某一日忽然间就满了。 周公子是个含蓄的人,说不出心悦郭满的话。但他却不愿郭满不知。他的心意,哪怕他说不出口,郭满也一定要知道,必须知道。 至于如何叫郭满知道,他打算从长计议。 腹部的箭因着来回撕裂了两次,他的伤口如今恢复极慢,伤养到今时今日,总算结痂了。他扶着郭满的胳膊,慢慢能起了身。 此时靠在引枕之上,墨发披散在肩头,白到透明的脸半遮其中,显得人格外单薄羸弱。不过即便是单薄羸弱,瞧着也比前几日的时候好太多。慢吞吞合上衣襟,周博雅心里跟郭满想到一处去,双目不禁凌厉了起来。 「可问清楚是什么人?」嗓音有些沙哑,带着不常开口的鼻音。 「豆*豆#小%说!提.供。」 双喜将药放下,只说是一个面生的婆子。 周家家大业大,光是仆从就有两百多人。对于郭满来说,除了西风园里伺候的和苏嬷嬷桂嬷嬷,旁人都算面生。 将碗挪过来,郭满端起来便打算喂给周公子喝。这厮自从某次昏迷中惊醒逮到她以口哺喂,时常就爱在喝药上耍些小手段,沾些便宜。郭满这几日已习惯了,然而这药才从后厨端来,还冒着热气,冷不丁伸手端,直烫得她连忙缩手捏耳垂。 周博雅见状立马捉住了他的手,拧眉去看她的手指,指尖烫红了。 他吹了吹,道,「罢了,你把人领进来。」 双喜行了一礼,立即出去将婆子引进来。人一进来,郭满心里就松了一口气,并非是福禄院的人。看这婆子的穿着,似乎是前院伺候的。 进了屋子,婆子便给两人行了礼。 郭满打量了她几眼,觉得似乎有些面善,于是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说话。这婆子也是个口齿伶俐的,三两句便把事儿给说清楚。 原来有个自称是郭满外祖家的人上门,特意来寻郭满。 说来自从西风园的两位主子出了事,周府上下全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中。京城中稍稍知道些内情的,再没有在这个时候上门的。都怕求人没求到,平白触了眉头,招了周家的嫌隙。不过今儿这人并非京城人士,婆子说,听口音是个外乡人。 且来周家之时,他既没拿名帖,也没身份凭证。上门便先送重礼递银子,好似腰间挂着金山银山一般,撒起银两来眼都不眨的。 周家是百年的书香门第,会客的规矩又最是讲究。一般来周家的人都知道这些,不论肚子里有多少墨水,文绉绉的姿态次次都要做一回的。周家门房见多了知礼文雅的做派,还是头一回见识不管不顾撒钱行事的路数。心下惊奇之余,门房倒也没不分青红皂白地赶人。银两推了没收,上前询问了来者何人。 来人见门房不接,又添了更多尝试地躲塞几次,均被人推回来。他这才意识到人家是真清高真不收,并非与他假意客气。 一时间银两收也不是塞也不是,来人面上很有些讪讪。不过听门房开口问了,来人立即表明身份说自己是江南林家之人,此次是特来寻周家少夫人。 门房一愣,又询问了许多,方才弄清楚来人是江南林家的少东家。 周家下人自然知道郭家如今的夫人并非少夫人嫡亲的母亲,少夫人生母早逝,少夫人出生便没见过亲生母亲。然而郭满真正的外祖家,还当真没听说过。如今突然来人自称少夫人的表哥,他们弄不清真假,自然去请郭满亲自过来。 即便没弄清楚真假,这人他们也不敢怠慢,只小心地引至花厅里坐下。 郭满听说了原委,心里也十分诧异。毕竟她来这世界一年半,从未听说过这具身子的外祖家。只知道是江南巨贾,其他的一概不知。郭满于是拿眼睛去看双喜双叶,两人也是一脸茫然,显然知道的也不会比自己更多。 郭满不知这多年不往来的外祖突然上门所为何事,但既然人到了府上,她说不见也说不过去。 半信半疑地到了花厅,就看到一个人背对角门坐在花厅的椅子上。 那人看身形是个年轻的男子,头束金冠,手里正端着一杯茶,低头吹着茶末。郭满牵着裙摆跨过门槛,看得更清楚些。这人身上穿着云锦料子的袍子,头发极黑,胸口袖摆均用最上等的金线绣了大片富贵的团花,看着十分的富贵豪气。 眼睛对着那大片的金线看,金线搭配鸡屎黄,郭满差点没被这辣眼睛的富贵辣瞎。抽着嘴角走进来,这人正小心地打量花厅的摆设。 似乎听到轻微的脚步声,他放下杯子,突然扭头看过来。 一双潋滟如桃花般多情的桃花眸,秀挺的鼻梁,薄厚适中的粉嫩唇,眉心一点朱砂。看到他的瞬间,叫郭满联想到四月满山的桃花开。这一刻,她的呼吸都停了一瞬,显然没料到‘金灿灿’居然长了这样一张脸。 只见他眨了眨眼睛,像是被郭满的容貌震慑,好半天回过神。 于是咧开嘴便露齿一笑:「表妹?」 第二章 世上有一种人,将好色刻进了骨子里。俗称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郭满大约就是这一类人。明明这几日因着破庙的惊吓,靠安神香和周公子的怀抱度日。然而这一刻她看到绝顶美人的瞬间,心都被治愈了许多:「……你是?」 ‘金灿灿’又是露齿一笑。 拍拍袍子下摆,躬身作揖:「小子乃江南长嵩商号的少东家,姓林,单名一个染字。今年二十有三。若是少夫人母亲姓的‘林’,是江南长嵩商号的‘林’,不出意外,小子应当是少夫人的表亲。」 郭满哪里知道生母姓的什么林,回头看了眼双叶双喜。 双叶双喜对视一眼齐齐摇头,她们在郭满身边伺候之时不过记事的年纪,只知先夫人出生江南巨贾之家,别的就再没有了,问多了也是为难他们。 林染见郭满主仆一脸茫然的模样,心里不由的叹了口气。林家跟远嫁京城的姑母一家断了来往十来年,竟然生疏至此,这表妹竟然连外祖家姓甚名谁都不知。他看着郭满,心里不由的没底,看来如今想重修旧好,怕是得花大力气。 郭满看他好看的脸皱成了倭瓜也依旧是美,心里默默对他的话信了七分。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郭家人都说当年的林氏容貌绝美,想来这林氏娘家人也不能丑的。林染一个男子生得如此相貌,哪怕土褐色也叫他穿出别样的味道,想来应该不假。 将以貌取人贯彻到底的郭满在上首坐下,便想听听这表亲来寻她,所为何事。 林染这是上京,一是生意所需,林家有与京中第一漕运商号合作,需要他亲自上京来与人洽谈。二是林家与郭家断了来往多年,他有心把关系修补好,自然要对症下药。对于郭满这么个一问三不知的状态,想不冷场,自然从追忆往昔开始。 这林染显然是个能说会道的主儿,说起话来,嗓音低沉悦耳。叫人不想听都能耐下性子听他说完。郭满便听他提起了十几年前,林家与郭家断来往之事。 当初林氏还在世之时,因着两家隔着千里,平素走动其实不算勤。但林家老爷子每年逢年过节,都会来京城小住一段时日。一来是方便照应女儿,另一方面也是想与郭家维持良好的亲家关系。 然而商贾之家行事不讲究,与官宦之家行事十分不同。郭昌明这个人,是个最最爱附庸风雅的性子。所谓远香近臭,俩家隔得远还看不出来,这般一离得近,林家这张口闭口银两的毛病就露出来。郭昌明当下,便嫌弃了岳丈家一身铜臭的做派。 一般人嫌弃归嫌弃,但明面上面子还是要给的。但郭昌明是个异人的奇葩,且又不是个能藏得住的,心里怎么想,他面上便怎么表现出来。 林家平素对这个满腹经纶的女婿,那是打心里崇敬的。林家老爷子自己是个大老粗,心里却十分仰慕读书人。对郭昌明乃至郭家,那是既贴银子又贴脸皮的。本想着自家女儿是商贾之家出身,他们这些做父兄的将姿态放得低,叫女婿能念着岳家的好对女儿疼宠几分。 然而热切地贴补了几年,不仅没叫女儿得到帮助反而叫郭家人越发小看,林老爷子多精明一个人,心里不是滋味。但心里再不是滋味,女儿已经给人家了,且这人家还是官身,他心里有愤懑也不会提。 这般憋屈着,林家老爷子后来也不乐意上京,总觉得堵心。然而即便是堵心,俩家的关系却不能断,后来便由林家长子代替父亲来。 林家长子便是林染的父亲林芝南。 林芝南这个人在经商一事上天资奇高,年纪轻轻就便是一把敛财好手,比他的父亲更甚。所以林芝南身上的铜臭味儿,比之父亲那是有过之无不及。眼里心里想的都是怎么敛财,简直用生命演绎了何为钻钱眼子里。 林家大公子这样的脾性,恰恰跟郭昌明脾性相冲。两人撞一起,那叫一个乌鸡斗王八,谁看谁都不顺眼。见了面就是彼此嫌弃,这般几年下来,郭林两家从不咸不淡,到隐隐有交恶的情况。 自家兄长那是个跋扈的做派,郭昌明又是个不同人的,俩人一斗得那就鸡犬不宁。林氏一个妇道人家夹在中间,逃不了被郭昌明迁怒,自然日子过得便越发的艰难。林氏自幼便最是个柔弱无主见的,日子过得苦了,她不敢怨恨夫君,自然一腔郁闷全怪在了胞兄林芝南的头上。 林氏总嫌弃林芝南搅合了她的日子,林芝南虽说万事出了银子都不上心。但林氏也确实是他嫡亲的胞妹,好心护着她却遭了埋怨,难听的话听多了也会寒心。 然而这并非两家断交的原因,真正叫林家与郭家斩断关系的,是郭昌明养外室。 林芝南虽说十分讨厌这个柔弱无能的妹妹,但林氏到底与他一母同胞。这事儿他不知道也罢,知道了自然要为林氏讨回公道。然而林氏在郭昌明被揍得鼻青脸肿后十分恼怒,不禁半分感谢没有,反而怪他把这事儿挑明。 因为挑明,金氏堂而皇之踏入郭家大门,害她步履维艰的日子更难熬。 兄妹俩正是因此,彻底翻了脸。林氏虽说柔弱,但最不好的一点便是说话难听。气上头的林氏说话更是字字戳心,直把林芝南说得跟上赶着攀龙附凤的穷亲戚无异。林芝南多傲气的一个人,当下便直言与郭家断绝关系。 而后连夜卷了家当,启程回了江南。兄妹情分这一断,就断了十八年。 江南与京城相隔千万里,真不往来就再听不到彼此的消息。林家在江南被林芝南发展壮大,而林氏在当初林家搬走之后一年,便香消玉殒。等林家回过神来,郭昌明新夫人进门,林家再没了挽回的余地。 胞妹身死,林家人是来过京城的。 林氏死后两年,林家上京讨公道。奈何当年郭昌明的新夫人势大,林家的人上京,没见到郭昌明的面儿就被金氏使人给赶出了郭家。郭家老太太觉得此举甚是不妥,换句话说,甚是薄情寡义,于是亲自把在外以茶会友的郭昌明给叫了回来。 然而彼时的郭昌明正是与金氏浓情蜜意的时候。金氏素来能说会道,郭昌明又不管事儿,自然是金氏说什么就是什么。至于林家人千里迢迢上京城为林氏讨回公道,是否诘问于他和金氏,他连理会都不曾理会。 林家人于是带着羞辱离了京,之后再不愿与郭家人为伍,权当没这门亲戚。 如今时隔十八年,林家老爷子几年前病了,林芝南也老了。林染身为林家新任掌家人,自然上想把这门亲戚关系给拾起来。 一方面是当年姑母不过一时气话,父亲与祖父也为姑母的死自责多年,如今能缓和关系,以宽慰家人心中愧疚那必然是再好不过的;另一方面林家的生意日益扩大,近年来已渐渐渗入京城。然而京城乃皇帝脚下,一个石头砸下来十人有九人为官,林染哪怕在江南如鱼得水。上了京城也不过一个铜臭的商贾,自然行事不甚自由。听闻郭家姑母所出的妹妹嫁入周家,被周家那个天之骄子的长公子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他前来周家不说沾个光,但与郭满打好关系是十分有裨益的。 第三章 「表妹若不嫌弃,这是表兄的一点见面礼。」林染摆摆手,身后一个瘦长脸高个子的小子眼观鼻鼻观心地递上一个盒子。 郭满目光林染一张桃花面上沾了沾,回头看了眼双叶。 双叶于是上前将木盒接过来。正准备退后,就听林染低沉的嗓音又道,「表妹不妨打开瞧瞧。染初来乍到,不知表妹喜欢什么,只估摸着寻了件小玩意儿。」 ……这林染确实与京城人行事不同,送了礼要求当面打开的,古代郭满就碰到他一个。 打开来看,是一套极品羊脂玉雕得首饰。从头面儿到手镯,一样不落。雕刻的既不是濯清涟而不妖的莲花也是竹兰梅菊,而是花中最雍容最富贵的牡丹。郭满见多了白玉簪子,还甚少见极品的羊脂白玉刻繁复的花纹的。最重要的是,它们镶了金边。 郭满:「……」这富贵中透着俗气,俗气中还透着一丝丝文雅的礼物,竟叫她无言以对。 「可还入的眼?」 林染公子展颜一笑,顿时满堂春色。 郭满:「……很好看。」 林染公子笑得更灿烂:「表妹喜欢便好。」 郭满不知这人是天生一张笑脸,还是习惯使然的爱笑。总之这表兄从她进门起弯起嘴角便没拉下来过,为人也十分有趣。 托他的福,郭满的心情轻松许多。 之后便是听这位表兄说起了林家之事。林老爷子怕是没几年好活了,想见一见郭满跟大姐郭敏。不过说起这个,也不是个容易之事。郭满身在世家大族内宅,轻易不能离京。郭家大姐身为曹家长媳,更是不得空。 说实话,郭满还挺想去江南看看。她被困在周家后宅这一方小天地,还不如当初跟着周公子南下荆州快活自在。不过如今确实不是个好时机,郭满只能表示遗憾。 林染也没多纠缠,他来周家的本意并非全然为此,主要是修补两家的关系。如今看郭满对林家毫无恶感并无怨恨,心里着实松了口气。 「过去的事儿,我们做晚辈的也无从指摘。」林染拱了拱手,又笑,「若是表妹得闲,可以来京城的长嵩商号坐坐。林家在京城的商铺虽不甚多,但也有几间尚算不错的金银玉器铺子。若是有看中的,大可叫铺子里的伙计包了送来。」 郭满回了一礼,道了声谢。 林染主要目的达到了,便没有在多待。当下便站起身来告辞。 郭满吩咐双叶代她送客,双叶于是将木盒递到双喜手中,含笑地送林染主仆出去。郭满看着几人背影走远,带着双喜丹樱回了西风园。 西风园里,周公子一直在等着。他如今重伤在身,轻易不能下榻,便捧着一本兵书在看。见郭满面上神态十分轻松,这连日来,难得她有这般好的心情。 挑了眉,他问:「是外祖家来人?」 郭满看了双喜一眼,双喜把怀里抱着的木盒搁到桌上,打开。 周博雅立即就看到木盒里整套的羊脂白玉首饰,那极品的水头看着不是凡品。他似乎跟郭满一样,也被林染富贵的审美给噎了片刻,白玉镶金,嗯……周公子合上书,见郭满嘴角都翘了起来,眼里也染了丝丝笑意:「这么高兴?」 郭满狠狠一点头,人恢复了些许往日活泼的模样:「高兴啊。」 能哄她高兴,不管是不是真,周博雅很欣慰。他弯了嘴角道:「若是喜欢首饰的话,为夫可叫人多送几套来。」 「不,不是因为首饰,」郭满嘿嘿笑了几下,大大的猫眼完成月牙状,莫名有几分古怪之喜气,「常言道,颜即是正义,好看的人看着便能治愈人受伤的心灵。这林家表哥,可当真是个极好看的人呐……啧,高兴!」 周公子的笑容瞬间僵硬了:「……」 郭满却没注意周博雅的黑脸,只想到林染那张脸又嘿嘿笑了几下。木盒子打开了,金灿灿的镶边愣是把羊脂白玉衬得十分没内涵。她低头含笑地拿起其中一根牡丹簪子,觉得仔细打量,白配金似乎也没那么别扭。 半晌,周博雅磨了磨牙:「哦?真这么好看?」 「好看啊,」郭满又换了镶金白玉镯,对着窗边的光看,「只比你差一点。」 周公子立即就被治愈了。 他似乎想笑,但又觉得郭满这话十分不走心,根本就是在哄他,没什么好开心的。于是努力地压制着翘起来的嘴角,哼道:「你知道便好。虽说不过一幅皮囊罢了,不足挂齿。但整个大召,想找到比为夫更貌美的男子,怕是没有……」 郭满「哦」地点了头,很赞同:「所以我喜欢你啊。」 周博雅瞬间卡壳儿了,藏在墨发之中的耳朵尖儿烧得滚烫。 他眨了眨眼睛看了眼郭满,面上还带着几分瞠目结舌的意思,似乎被郭满脱口而出的话给惊住了。郭满正放下手镯,歪着头看过来。双喜此时已经极有眼色地带着下人退出去,屋里就只剩郭满跟周博雅。 周博雅心口噗噗跳,怕叫人发现了,他飞快垂下眼帘。 单手拄着唇咳嗽了两声,周公子矜持道:「为夫自然知道满满的心意。但是满满,这话你怎地轻易脱口而出……」 郭满一看他这样,明显就是害羞了。 自从周公子进化成老司机,她已经好久没见这人这么羞涩过了,顿时又惊奇又怀念。郭满瞪着一双大眼睛,心情出奇的好。故意逗他:「……那我不喜欢你?」 周博雅笑容一叉,抬眼了瞪她。 郭满于是弯了眼角笑。 周公子看她笑,也慢慢笑了起来。真好,破庙之事给满满吓坏了,这丫头终于又舍得笑脸了。扫了一圈屋里没人在,周博雅于是向郭满招了招手,叫她来他身边坐下。郭满很听话地就坐过去,周公子拉着她的手捏了捏。 顿了顿,他好似不经意地问:「那满满喜欢为夫什么?」 这个人对她的一双爪子情有独钟,没事就喜欢抓在手里捏来捏去。郭满都习惯了,随便他捏个高兴,「喜欢你脸长得好看。」 周公子笑容一窒,「……除此之外呢?」 「手也好看?」 周公子觉得自己的火气又上来了。他吸了一口气,看着郭满,心里告诉自己这是他心爱的小媳妇儿。小媳妇才受过惊吓,他不能在这个时候跟她置气,要好好地哄她:「……为夫再给你一次机会,这个问题你重新回答。」 郭满眨了眨眼睛,「那身体也好看?」 冷静自持的周公子顿时就炸了,一双眼嗖嗖地都射出飞刀来:「你个小女人怎地如此肤浅?!难道为夫除了长得好看以外,没有叫你喜欢的?做人不能这么肤浅!」 郭满觉得周公子简直太冤枉她了,她本来就这么肤浅啊! 周公子气得鼻子都冒烟了。他啪地丢掉了兵书,一把抓着人就按着后脑勺堵住了她的嘴。周博雅咬着她的唇,恨恨地咬了好几口。这没良心的女人,精神才好一点就知道气他,一点都不贴心! 第四章 屋里一通闹,双叶送了人回来在屋外听到,默默缩到了后厨去。 小房间里双喜跟丹樱等几个正屋里伺候的丫头与后厨的婆子们在说话,不知说了什么,一群人的神情还有几分害怕。双叶眉头一挑,坐下来问大家在说什么。 双喜抬头看是她,松了口气:「死丫头走路没声儿,吓死个人!」 「怎么了?」 一个丫头捂着胸口一脸欲呕吐的模样,压低了嗓音道:「双叶姐姐你看到谢家四姑娘那几个丫头了么?」说着话,她还发抖,「昨儿下午我凑巧经过咱们后头那个院子,看见石岚哥拔了谢家那四个人的舌头,满手的血。那舌头掉地上还软软的弹了起来。公子就在一旁看着,眼眨都不眨一下,好吓人……」 「你不知道,主子出事儿那日,清风不是带回来三个断了腿的婆子?」 另一个婆子说,「我前儿还看到公子拿剑亲手斩了这几个人的手。血肉四溅的,地上哗啦啦就七八条胳膊,别提了,老婆子吓得好几宿不敢睡……」 几个人说完,齐齐地抖了起来。心里都在想着,伺候这么久,他们家天仙一般的公子居然是这么心狠手辣的人…… 双喜双叶对视一眼,许久没有声。 几场雨一过,天转晴了。 转眼又过去了数十日,谢思思被关在周家南五院的这些天。约定好进东宫的日子早就过去,但也好似没有这桩事儿一般,根本没人提及。或者说她被关的这十天里,除了方氏怒极来叱骂过她一回,未央宫,东宫,谢家,哪怕是周家,没有一个人来找过她。 谢思思意识到这是什么意思之后,眼泪都快哭干了,是真伤了心。 疼爱她或者说爱慕她的太子表哥,放弃了她。谢思思并非不知太子的心,实际上,她自幼对男子的爱慕十分敏感。太子偶尔露出的宠溺眼神,她其实是知其意的。但如今,深深爱慕她的太子表哥却没来救她。没人救她,没人管她,谢思思终于知道怕了。 原本以为她就这样被关一辈子,可某一日,重伤起得了身的周博雅见她。 谢思思头皮都发麻,根本不想见。她如今十分怕他,她其实不傻的。周博雅看她的眼神就是在看仇人,没有丝毫爱意怜意,她并非毫无知觉。在意识到依仗不管自己之后,谢思思十分害怕被报复。索性周博雅来了,只是逼问她关于天香楼的事儿。谢思思就是再傻也知道这事不能承认,承认了就等于承认下手绑架郭满。 所以哪怕她话漏洞百出,她也依旧咬死了她并不知情。 周博雅冷冷看她许久,之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思思汗毛直立,心中一口气还未松懈,南五院便来了个蒙面的黑衣人。这黑衣人身法飘逸,进院子后犹如进无人之地。冲进关谢思思的屋子,抓起人便走。谢思思看着越来越远的周家,以为是有人来救她,不喊不叫地随黑衣人走。 然而她以为的只是她以为,变故发生得太突然。这黑衣人带走她并非是将她送回谢家,也并非带去东宫。等谢思思回过神来,人就已经在城郊的乞丐窝中。 臭气轰天的肮脏褥子,四周是病得头身生疮的肮脏乞丐,以及这是个墙外荒郊野外人烟稀少的破庙。谢思思出现在这种地方,哪怕通身狼狈,天生的貌美也不消减一分。黑衣人一走,十几双浑浊的眼便盯上了她。谢思思三魂飞走七魄,当下就吓懵了。 且不提谢思思如何,谢家如今亦是焦头烂额。 圣旨一下,谢家的荣光便在谢国公的国公爵位被夺之后迅速暗淡下去。往日门庭若市的谢家,一夕之间跌落神坛,沦落到令人唏嘘的境地。谢琦百思不得其解,到底周绍礼那个老狐狸做了什么,叫谢皇后与太子殿下对谢家的败落冷眼旁观。 他虽不如周家人聪慧,但到底在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谢琦并非吴下阿蒙。谢家与东宫的利益息息相关,不说是太子殿下的左膀右臂却也是骨肉至亲的外祖家。太子不可能说舍弃便舍弃,谢琦不敢怪罪东宫,自然怪周家人从中捣鬼。 谢琦心中恨得要命,一面觉得周家人挑拨离间,动摇东宫与谢家的亲厚关系,着实可恶;另一方面只觉得太子轻易就被动摇,疑心上谢家,未免太过冷血无情。 然而谢琦吞不下这口气,绞尽脑汁地求见太子。 东宫的宫人被折腾得没办法,也知这是太子殿下嫡亲的舅舅,拦也不敢拦得太过。在谢琦第五次来,还是禀报了太子,终于得见太子一面。 太子见到他什么都没说,只将一沓子东西甩在他面前。 谢琦起先不明所以,拿起这一沓子东西看完之后便哑火了。五月底爆出的春闱泄题一案,声势浩大,谢琦自然知道。荆州楚河提拔贪污案挑破之后,大批的贪官落马,朝廷正是用人的时候。惠明帝的本意是在此次春闱多方提拔人才,谁知下头人看出他的心意,借此生事。胆大包天地闹出倒卖试题这档子事儿。 惠明帝自然为此大发雷霆,命大理寺彻查此案。 大理寺马不停蹄地彻查,历时一个月,揪出朝中一溜涉案官员。此案也算一桩大案,涉案人员无不被斩首示众。情节严重者,株连三族。原本这事儿告一段落,谁知谢安义谢安孝这俩小子胆大包天,居然借东宫之便,掺和其中。 谢琦看到这一帧一帧的证据,当场倒吸了一口凉气。 ……连他都不敢碰的东西,谢安义谢安孝那俩混账居然敢发这种财?! 谢琦看着脸色铁青的太子殿下,抖抖嗖嗖地便跪在了地上。 谢安义是他宠爱的嫡次子,虽不及长子得他看重,但为人嘴甜活泼,他自也十分的疼爱。谢琦于是再不敢多说一句,手中纸张湿了一块,他手心的汗仍在不停地往外冒。看着这后头还有一指节厚,谢琦不敢再看,生怕看了自己会当场吐血。 「看!」太子的心情何止是怒,简直是暴怒,「孤叫你看完!」 他自三岁被惠明帝立为储君起。周绍礼以帝王之术教导,惠明帝亲自抱在膝上耳提面命,赵宥鸣是自幼便将视江山社稷为毕生的使命。可以说,除了少年时候偶有儿女情长,他一腔赤诚对大召,爱重大召子民,最是不能忍受贪官污吏祸乱朝纲之事。 谢琦不如周家人敏锐,但这点上可是十分有分寸,轻易不敢逾越了此线。 对上赵宥鸣森然的一双眼睛,谢琦只能抖着手便继续看下去。 这后头果然不负他所望,比前头更精彩。 谢琦做梦也没想到这混账玩意儿如此会惹事,不仅参与了泄题一案,居然还不怕死地亲自下场舞弊。他腹中能有多少墨?居然没脑子干出这样的事!谢琦知这舞弊之事如今尚未爆出来,扑通一声跪下来便求太子网开一面。 第五章 「殿下,义儿不过一时糊涂啊!」 再怎么混账,儿子依旧是儿子,谢琦做父亲的哪能看着亲生儿子去死,「他自幼跟在你身后,想来太子殿下也该知道义儿是什么人?义儿那小子那般胆小,最是乖巧不过的孩子,绝做不出这般荒唐的事儿。若做了,定然是受了旁人的蛊惑……」 哪怕儿女跋扈,行事荒诞,只要有谢皇后这一层血缘关系在,谢琦从不担心太子会厌弃谢家。可谢安义这小子胆大包天,动歪脑筋动到了科举取士上。 太子最是重视人才的提拔,这俩混账所作所为尽往太子的逆鳞上戳。怪不得太子对谢家失望,怪不得皇后娘娘也干脆利落地与谢家断绝来往。一旦这事儿爆出来,太子一脉绝对会伤筋动骨。哪怕太子并不知情,怕是也要声名受损。 想通这点之后,谢琦只觉得背后被冷汗浸透,湿哒哒地黏在身上。 谢琦知道喊冤是不行的,太子都将证据摔在他脸上,他狡辩就是在图惹反感。索性认了,却绝口不提旁的,只咬死了谢安义是受人蛊惑,一时糊涂。 太子面上仿佛强冰覆盖,冷冷道:「这份证据,孤已大义灭亲亲自呈给了父皇。父皇对此事秘而不宣,只下旨夺了谢家的爵位,当真是仁慈。」 谢琦膝盖一软,又跪倒在地:「殿下……」 「回去吧!」太子开口裹挟着深潭的寒气,「你只知谢家如此已是父皇网开一面,便别来胡搅蛮缠。至于谢安义谢安孝……若是不想谢家人被株连,且当没了这两人。」 谢琦心里猛地一咯噔,抬头去看赵宥鸣。 见他眼底杀机微闪,顿时一个激灵将到嘴的求情吞下去。可谢家百年的昌盛毁于一旦,谢琦实在不甘心:「殿下,那思思……」 他试探道:「殿下,思思人还在周家,你看?」 谢家子弟混迹官场靠得是祖宗荫蔽,论起真才实学,连能干的长子谢安礼其实都不敢挺直腰杆。谢家少了爵位的撑腰,没人照看,怕是往后官场要举步维艰。谢琦不由地把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他记得太子对思思,是有那么几分真心在的。 「尚未进门,自然算不得东宫之人。」 太子铁了心与谢家斩断关系,自然是半分情面也不讲的,「谢四为人心思歹毒,数次招惹是非,蠢钝野蛮。孤无福消受,你且领回去吧!」 这话一出,谢琦骨子里的热气都凉了。 思思那日与太子被人当众堵在周家水榭,早已没了退路可言。这天下之大,就是胆子再大权势再高,也没人敢动太子用过的女人。谢琦不由的就急了,太子不要思思,那思思这辈子岂不是都毁了? 「殿下使不得!」 眼看着太子要走,脑子一热,谢琦没过脑子便口不择言。 他飞快道,「就算殿下如今腻歪了思思。可思思肚子里的孩子是没错的。殿下不看僧面看佛面,思思有错不假,但也不能迁怒了孩子!孩子是无辜的!」 「……你说什么?!!」 太子的脸刷地就黑了,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 「殿下,舅舅难道还骗你不成?」谢琦已然一脑门的冷汗,但脱口而出的谎话,他拼死也要编下去,「思思的体质特殊,就是怀了也看不出身子。但府上大夫诊脉,已经五个月了。臣,不,我怕传出去名声难听便叫府上一直瞒着,殿下您……」 谢家有医术高超的府医,这事儿赵宥鸣一直都是知道的。 「当真?」若说如今他的软内,那必然是子嗣。多少年来,也就得了太子妃膝下的一个宝贝嫡子。若谢思思当真怀了,哪怕名声臭了也要接进东宫来。 谢琦的脸都白了,咬牙一点头,「当真!」 太子思索片刻,眉头拧起来:「既然如此,孤便亲自走一趟周府。」 太子殿下突然上门,一张口便寻问谢思思的去向。 当初周家扣下谢思思,太子是知情的。没派人上门借走,显然是默许了的。如今突然张口要人,方氏心里不由地开始打鼓。不过扣下谢氏是大公主亲自开的口,扣着不放也是大公主的意思。方氏没插手,自然是把人引到福禄院去。 两人来得巧了,彼时正值大公主诵完经歇息的时候。大公主略微思索片刻便叫下人把人请去了花厅,回屋换了身衣裳便去见俩人。 太子自幼受太傅教导,往来周家,与大公主之间也算亲厚。当下便将来意告知,大公主闻言,惊出一身汗。自上代起,赵氏皇族便子嗣艰难。如今惠明帝的下代,太子年二十有八,膝下不过一个五岁的嫡子。 空虚如此,若谢思思当真怀了身孕,不是一件能等闲视之的小事。周家扣了人,伤着谢思思肚里的孩子,别说太子,怕是惠明帝都要震怒。 大公主当下便坐不住了。 放下杯盏,她命桂嬷嬷即刻拿了她的名帖去请苏太医过府。怀孕没怀孕,可不是由着谢琦红口白牙说是就是,得由脉案作数。 谢琦端坐在花厅,大公主身上凌厉的气势压下来,他如今都有些头重脚轻。 方才没过脑子便脱口而出的谎话,吐出口,必须得硬着头皮撑下去。 谢琦原奢望着先来周家接到人,糊里糊涂塞进东宫。届时等木已成舟,再酌情寻个合适的时机叫思思将这个‘孩子’顺势流掉。可这大公主当真跋扈,太子的施压之下还顶住了非得等太医过府,半点活路都不给谢家人留。 谢琦哪里肯等?恨不得亲自去搜出人立即带走。 他急切地催着太子三思,不能等了,该立即叫周家把人交出来。直言大公主这般推三阻四,想来是思思的肚子早已不好了,她故意在拖。 大公主一听这毫不遮掩的指责,顿时火冒三丈。她活到这把年纪,从来都是高高在上,还没有人敢这么跟她说话。当即呵道:「你放肆!我周家人素来行得端坐得正,行事重章法讲道理,岂容你如此污蔑!」 「思思的滑脉乃我谢家府上府医诊出来,大公主这是信不过我?」谢琦一幅震怒地模样,「我谢琦并非不知分寸信口胡说之辈,此等大事,难不成我敢欺骗与殿下?公主在京城素有威望,谁知请来的大夫,会帮周家说什么话出来!」 大公主顿时被这诛心之言给激怒了,拍着桌子大呵斥他放肆。 谢琦此时已经孤注一掷了。太子就在一旁看着,他决不能叫周家当场戳破了此等谎言。谢家如今已风雨飘摇,若再失了太子的信任便再没回路可走。大公主身份再高又如何?不过一介女流,嫁入周家大半辈子早就是周家人。君臣身份既定,大召便轮不到她来做主。 谢琦这时候什么都不管,只一味地胡搅蛮缠。 太子被吵得头疼,他不关心谢思思如何。自上回春猎亲眼看谢思思遇到危险,毫不犹豫地拉周博雅出来挡身前之箭,他便断了心中对她的念想。 哪怕再是喜爱谢思思,太子他终究更爱重自己。自然无法接受一个如此自私的女子。周博雅这表弟他虽说接触不多,却颇为了解他的行事作风。这人冷淡是天性,对人对事都十分尽责。与谢思思的三年婚姻不愠不火,若说亏待,但也从未有过。 第六章 春猎场上谢思思即便不念旧情,周博雅救她却反被她所伤,未免太恩将仇报。 太子不喜薄情寡义之人,更厌恶养不熟的白眼狼。之后谢思思出得这一桩桩一件件事儿,跋扈且恶毒,叫太子早年心中那个单纯纯善的形象早已崩塌得渣都不剩。他如今只在乎,谢思思肚子里是否有他的孩子。 争来吵去,都是谢琦在胡搅蛮缠,太子心烦意乱。 正当这时候,桂嬷嬷神色凝重地匆匆进来,说是南五院出事儿了!三双眼睛刷地看过来,桂嬷嬷差点没膝盖一软,跪下来。 大公主脸一凛,站起身来:「出了什么事儿?!」 桂嬷嬷只觉得头皮发麻,攥着手小碎步上前,对着大公主的耳朵便一阵耳语。 大公主脸色刷地就阴下来。见了鬼了,这谢四平日里关在南五院好好儿的,怎地太子一来就失踪?!她下意识地瞄了眼太子身旁的谢琦,疑心是这人故意搞花样。谢琦一脸莫名,好似真的一般,她当即一声冷哼。 「谢氏被人掳走了。」大公主拄着拐杖,对太子道。 太子眉头拧了起来,匆匆起身。 大公主一面匆匆往外走,一面瞥了眼脸色古怪的谢琦,意有所指道,「人方才就关在南五院里,谢大人来之前,听说还在屋里哭得起劲。怎地殿下来了这才没一会儿,谢氏就被人给掳走?也委实太巧了些。」 「公主这话是何意?」谢思思突如其来的失踪解了谢琦的围,谢琦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他走得快,心里猜王氏爱女心切出了昏招?但转头一听大公主这话立即气得跳脚,「难不成我还害了自个儿女儿不成?!思思不见了,此时找人才是要紧!」 一行人匆匆赶去南五院,屋里已经聚集一堆人。 方氏看屋里摆设分毫不乱,挣扎的痕迹没有。薄纱的屏风后头妆奁的盖子开着,看得出出事儿之前谢思思还在上妆。什么情况顿时一目了然,谢思思是情愿跟人走的。方氏与妯娌李氏对视一眼,看着紧随太子而来的谢琦眼神便有些意味深长。 谢琦来屋里走了一圈,心也定下来。 太子的脸色瞬间沉下来,他身为一国储君,自然不是个傻的。甚至所思所的想更远,在他看来,谢琦此举根本是拿他当枪使。来周家走的这一趟,寻人是假,根本是在假借他的声势威慑京中世家,谢家即便丢了爵位,仍旧有东宫撑腰。 想到这点的太子,不禁脸色越发的难看。舞弊案隐秘不发,但大理寺已经在着手查了。太子虽说对谢家尚还有些情谊在,却不想提谢安义那几个蠢货擦屁股。若非还尚且顾及谢琦是他亲舅舅,他都要当场发作出来。 这谢家着实可恶至极,竟敢拿他当筏子! 太子回头,利眼冷冷地瞪向谢琦。 心里有鬼的谢琦顿时脸色一白,眼神微闪地低下头去。太子见状眼睛渐渐眯了起来。 「找!立即给本宫去找!」大公主满脸厉色,冷呵道,「黑衣人往哪个方向去?立即给本宫去追!本宫倒是瞧瞧,谁人这么大本事,入我周家竟如入无人之境!」 大公主一声令下,周家护卫立即行动。 周家护卫训练有素,行动起来十分迅速。大公主心里憋了口气,亲自指使了护卫四处去搜。那架势,恨不得将整个京城翻过来。 京城说大也大,说不大其实也不大。从大公主下令去追到找到谢思思的人,前后不过耗了半个时辰。 等一行人浩浩汤汤赶去谢思思所在之处,却被眼前所见之景给震得说不出话来。乞丐已经被赶到角落里,瑟瑟缩缩地抖作一团。冒着馊气儿的草堆上,谢思思盖着一张袍子,如破布娃娃一般躺在地上。她双目无神地仰头看着房梁,裸露在外的皮子上青青紫紫,折腾得没一处好皮。 谢琦看到人的瞬间,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整个人都懵了。 这与他预料的情景差太多,他家思思怎么会,怎么会落到这个境地?谢琦双目渐渐红了,他膝行至谢思思身边,好半天不敢碰她。 周家人显然没料到是这样的场面,此时心中有再多不满也消了。太子落后一步,大公主拉都没来得及,他人便已经跨了进去。 谢思思缓缓地转过头,看到太子冷着脸一步步靠近,突然咧开嘴惨烈地笑起来。她笑得突兀,嗓音尖利而刺耳。太子脚下一顿,看她这般,心里到底不忍。 「思思……」 谢思思自顾自的笑,笑得歇斯底里,恍若疯魔。在场无一人作声,就听她的笑声戛然而止之后呢喃:「为什么?为什么呢?为什么两辈子,我要落到如此凄惨的下场?我谢思思出身高贵,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凭什么要活得这么惨!」 呢喃到最后,她狰狞地哭嚎起来。 谢琦被她这样子吓得脸都白了,连忙扑上去把她抱起来,老泪纵横:「思思啊,是爹不好,是爹的错!思思啊……」 「不,不该这样,」谢思思神神道道的,「我重来一次,重来!这次绝对不这样!」 谢思思突然暴起,一把推开谢琦,拥着袍子便扭头往墙上撞去。 周家女眷眼睁睁看她冲撞,吓得眼睛都闭上了。一声声尖叫在耳边炸响,谢思思动作迅速,仓促之间,谢琦被推得猛一个踉跄,差点跌碎了尾椎骨。就见太子反应极快,一个箭步上去拦住她。 然而谢思思冲得太狠,根本收不住腿便直愣愣地撞到了墙上。斑驳的墙壁渐渐晕开血色的花儿,渗透了墙壁流下来。谢思思整个人软趴趴倒下去,额头血流如注。 尖叫声,惊呼声,声声混乱。 …… 大公主捏了捏眉头,只觉得糟心不已。谢思思没出现在谢家却在乞丐窝,这相似的场景,叫她心中产生了着实不好的猜想。回头瞥了眼周家人,方氏的眼神都闪烁了起来。一场闹剧闹得在座之人心中郁郁,悻悻收场。 几日后,郭满听说只剩一口气的谢思思被救了回来,但人却疯了。 朝中舞弊案爆出来,谢家子弟牵涉其中,且在此案中发挥的作用不小。惠明帝看到这一沓子证据,当下便把最心爱的白玉砚台给砸了。短短这几年,随着惠明帝老迈病重,手下的大案越来越多,且越来越不知遮掩。 这对为君者来说,是个耻辱,天大的耻辱。惠明帝不禁多想,是不是天下人都认为他老了,这般朝臣便以为他不当用了,才敢如此明目张胆? 恼羞成怒的惠明帝越想越呕心,他不允许任何人质疑他的才能。落案之后,惠明帝便将所有涉案人员从重处罚,全部问斩。且不准任何人求情,谁敢求情,便以同罪处置。谢国公本就因教子无方被夺了爵位,长子求情无果被次子株连,深陷牢狱之灾。 好在得太子到底还念着旧情,以紧闭三个月保得谢安礼一命。但是谢安礼却被连降三级,被贬去鸟不拉屎的西南地区当一小小县令。 谢家再不敢去触惠明帝的霉头,不得已,举家搬出京城。 第七章 这一切变故发生得太突然,不过一个月,谢家便从声势烜赫的一等勋贵沦落到败出京城。郭满拧着眉思索了好久,想不通这一切的发展逻辑。谢思思她不是女主么?被剧情无脑偏爱的女主娘家,谢家怎么也不能落到这样的结局? 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又过了几日,周公子的身子好了许多,这几日已经能起身四处走动了。 这日他端坐在书桌后,凝神静气地在写着什么。郭满怀里抱着一个从林染那儿得的木盒,手里抓了把瓜子,悄无声地地凑过去看。她是个一目十行的,周公子藏都来不及,几息之间,便将信件的内容看了个大概。 周博雅在对付谢家……不对,应该说,周博雅在为对付谢家的事收尾。 「……你」咬得太用力,一粒瓜子壳儿卡在牙齿里,她突然不知道说什么,「谢家人参合舞弊案是你引诱的?」 周公子按在纸上的手手指蜷了蜷,他垂着的眼帘中,闪过一丝暗色。 顿了顿,他抬起头,双目澄澈而宁静。 郭满静静凝视着这双眼睛,到嘴的质问说不出口。 老实说,她其实并非好性儿的人。事实上,她睚眦必报,谁敢对她不好,她必然会报复回去。周公子帮她报仇她很高兴,但是,大约是法治社会长大的原因,郭满很不喜欢这种瞬息之间要几条人命的做法。 眉头不由地皱起来,她问他:「……谢思思的事儿,是你做的吗?」 周公子鸦青的眼睫扇了扇,小心地观察郭满的脸色。见她面上没有丝毫欣喜或幸灾乐祸,眸色渐渐地浓黑了起来。眼波扭转之间,周公子清淡的脸上隐约流露出诧异。他没回答,只反问道:「满满这是什么眼神?怀疑为夫为人?」 「不是你吗?」郭满皱了皱眉,换了个婉转的说法,「下了药,丢到乞丐窝。虽然她是活该,但是,我不喜欢你做这种事。杀人太多,不好的。」 周公子心里一软,抬头看着她,突然笑了。他复有垂下头去,淡淡道:「诚如满满曾说的,为夫一直是个良善且温柔的男子。」 郭满抠出牙齿缝里的瓜子壳:「……哦。」 大召正值多事之秋,这几年尤其多事频发。 惠明帝早年顺遂,轮到晚年竟颇有些支撑不住的颓势。惠明帝本就是个优柔寡断的做派,空有一腔名流千古的决心,却没有与之相配的治国之才。大召在他手中二十多年,前十来年尚算得安稳,后十年便就差强人意。 荆州楚河堤坝贪污案落马大大小小三十一个官员,朝堂正是用人之际。偏偏春闱泄题一案之后,紧接着是大型舞弊案,又是一番大换血。 惠明帝到底想做一番成就,年纪越大,身子骨衰败,脾气也随之越发得乖戾古怪。这两年犯到他手中的都是大案,他为求名声,处置起来是半分余地也没留的。素来优柔的君主难得雷厉风行地做了些实事,却也造成朝中大批官职空置,朝堂上下运作捉襟见肘的窘境。 国不可一日无君,地方不可一日无长。京都与地方政务难以为继,反而叫大召这几年隐隐的颓势越发恶劣起来。新官派任刻不容缓。 然而吏部每年选拔都是经过严苛的标准,且人才都有定数。新任官员的选拔派任,便处处受制。原本寄希望于今年的春闱,偏又有人不怕死顶风作案,轻易叫他的心血毁于一旦。惠明帝尝到急于求成的苦果,连日来,焦心得夜不能寐。 君主有忧,朝臣自然集思广益替君主分忧。六部尚书以及辅政大臣连日商议的结果,试题重改,春闱改秋闱,重开恩科。明年开春再加开一科,不拘一格降人才。 若是幸运,选拔到充足的有能之士,便能解了大召的燃眉之急。 不过科举取士到底还有半年,从开考到殿试,少不得得一年半载。地方便由这副官及当地府衙暂管这一年半载政务。但小地方尚且能糊弄,但一州之府却不能轻易放权。自然得由京中派人下放。所以这几日,惠明帝在琢磨下放官员的名单。 周博雅这几年接连办成了几桩大案,功绩在身,惠明帝对他是另有安排的。 在他看来,周家这个小子到底年岁太轻,资历尚浅。若是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锋芒太露。于是便压制着尚未作出提拔。想着等个两三年,将人磨砺得成熟再行提拔。但如今形势所迫,惠明帝便有些顾不上原本的打算。 荆州州牧早已于去岁秋后问斩,荆州十三城的府尹打入天牢,其中有七人与荆州州牧一同问斩。惠明帝忆起周博雅去岁去荆州半载,也曾管理过东陵城政务。想着若当真无人接替,周博雅是不失一个好的人选。 若是有他法,惠明帝其实是不想动周博雅的。 于他来说,此子天生灵秀聪慧,行事颇有章法。若提用得当,将来便是大召的肱股之臣。惠明帝有意历练他,并不想他年纪轻轻便站得太高。然吏部呈上来的名单里,可堪大任的人委实太少。地方如今百废待兴,形势严峻,急需有能之士去绸缪建设。 思来想去的,他心中十分犹豫,迟迟做不来决定。 惠明帝便暗暗向周太傅透露了自己的意思,且看他如何看。 周太傅没有当场表态,直说周博雅外任与否,全由他自行决定。且等他回府询问过周博雅的意思,再作答复。 他直言不讳,惠明帝也没觉得冒犯。毕竟外放任职不是一件小事。大召的官制与前朝大不同,前朝乃三年一任期,大召的地方官任期却是五年。任期长且不轻易变动,按大召律例,地方官任期不满私自离开乃渎职大罪,轻则罚奉降级,重则有杀身之祸。 周家的长孙周博雅一生便是天之骄子。年少得志,三元及第,就任大理寺少卿一职。虽说时常会为查案南奔北走,但大理寺在京城,他的根在京城,到底是不一样。 下朝后,周太傅便将此事向周博雅通了口风。 周博雅闻言沉默片刻,没拒绝,只说且等他考虑几日。周家人踏入朝堂不求高官厚禄,只求所作所为对得起周家门楣,且看子孙如何取舍。 周太傅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儿。人上了年纪,自然期望能儿孙承欢膝下。周家到孙辈这一代,成婚的,尚未成婚的,膝下都还空虚着。周博雅作为周家最优秀的一代子嗣,周太傅素来疼得厉害。若当真外放,五年不能归京,周太傅难得表露出不舍。 然而如今大召的情势确实严峻,他叹了口气,挥袖便示意他自去。 周博雅于是行了一礼,起身离开。 五月过半,京城一晃儿又是夏季,日头渐渐烈起来。满园的青绿草木悄然变得苍翠,掩映着周府亭台楼阁,雕廊画栋,显得绿意盎然。 方氏看着清隽俊雅的儿子,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第八章 自那日亲眼目睹了谢思思的惨状,方氏当时没发一言,心里却好似梗了一块,久久不能平静。她素来是个心软的人,多少年也改不掉这毛病。哪怕知道谢四这般是咎由自取,哪怕心里厌恶谢四,亲眼看到一个如花的女子被糟蹋成了那副模样,她到底是于心不忍。 心里头这口莫名的气,一直憋到谢家人全搬出了京城。谢家倒了,太子被关了禁闭,谢思思的这件事不了了之,方才发出来。 凉亭里,方氏捏着帕子,忍不住来问周博雅,到底他从中做了什么。 在方氏的心里,自家儿子从小端方有礼,聪慧异常,长成之后更是皎皎君子,光明磊落,清朗如月。她实在不敢想象,周博雅竟也有这般狠辣的时候。谢四虽说可恶,但整治她的手段有千千万,就是给她一个痛快也好,缘何非要这等残忍? 方氏的质问,周博雅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端坐在苍翠的榕树下,明媚的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他身上,落下斑驳的光影。苍翠的绿意与光交相辉映,衬得他恍若一尊莹莹生辉的白玉像。周博雅放下杯盏,疏淡的神色仿佛方氏说得不过是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 「雅哥儿,」方氏心情十分沉重,「常言道,得饶人处且饶人。母亲并非叫你原谅谢氏,只是你那样对一个女子,未免太过。况且满满那日受了惊吓,却也并未……」 「母亲。」周博雅启唇,忽然打断她。 方氏话一顿,抬眼看他。 「你那日在破庙目睹的谢氏是何情形,就是儿子那日亲眼看到满满的情形。」 周公子此时的嗓音淡淡,复又捏起了白瓷杯子。修长的手指,骨质均匀,竟比他手中的白瓷更晶莹通透。他话落地,平地生出一股肃杀,「满满当日能全须全尾回来,那是满满的运道。母亲不能因满满运道好便忽略满满受过的苦与委屈。」 方氏到嘴的话,顿时噎住了。 「若满满那日没抗住呢?」他缓缓抬起了眼睛,一双黑如墨玉的双眸闪着幽幽的光,隐约可见其中戾气:「若她没抗住,今日便没有母亲在此可怜谢氏。」 周公子站起来,淡声道:「母亲,与人为善并非这么这么与人的,儿子自问对谢氏仁至义尽。」 方氏仰头看着面前一脸冷漠的儿子,久久不知说什么。 不可否认,周博雅的话是十分有道理的。谢四有此遭遇,全赖她心生恶念起先害了自家儿媳,儿子所作所为不过以牙还牙。方氏无声张了张口,想说她此番质问并非拎不清,不分好歹,只不过一时想差了。但见周博雅不悦,她只能作罢。 「……罢了,」方氏知自己今日做了件多余的事,「母亲所言,并非在可怜谢氏,只是不希望你行事太过狠辣。满满看着温软好欺,实则是个极有底线的孩子。想来她也希望自己有个磊落的夫君。」 周博雅眼睛闪了闪,行礼告退。 方氏看着他背影走远,幽幽地叹了口气。她这儿子长至这么年岁,似乎到了今日方才叫她发觉,他与她期盼中的为人冷淡却光明磊落相去太远。 辞别了方氏,周博雅径自回西风园。 因着身负重伤,周博雅这段时日一直告假在家修养。大理寺或者东宫虽不至于太过打扰,但时常也会为了棘手的事,写信递来周家询问意见。郭满怕他来回走动扯动了伤口,便做主把他的外书房搬空了,东西全挪到西风园正屋来。 正巧他才回了屋,外院的小厮便匆匆递来一张加急的密件。 周博雅接过来,信件上并未盖印官方的印鉴,只在封页上注了他的名字。笔迹十分陌生,是西南苗疆那边来的信件。周公子不由得心中一凛,立即拆开来。 一目十行地看完,周公子的眉头拧了起来,沐长风出事了。 信中写得极简,只寥寥数语便交代了前因后果。沐长风自去岁请旨南下,去南疆也待了有一年半。南疆地处偏远,百姓尚未教化,野蛮之风盛行。在这短短的一年半里,南疆驻军与当地悍匪时常交手,发动的大型兵祸少说也有两手之数。 沐长风就是在最近的一场兵祸里,阴差阳错地招惹了南疆一个苗寨。这寨子里有一擅使蛊虫的女子,给沐长风种了蛊。如今他躺在驻军营地,生死不知。 郭满不知何时趴到周公子的背上,伸着脖子偷看。 温热的呼吸扑在脖子上,周公子手缩得飞快。信件折起,他刷地回头,便看到了瞪大了一双眼睛的郭满。然而这丫头被抓包了丝毫不觉羞愧,反而梗着脖子看着他,一脸的无辜无畏。周博雅抚了抚额,只觉得头疼。 「满满你……」 别的她都没看到,就光一闪而逝地看到‘蛊虫’两个字。虽然不知道这世界为什么会有蛊虫,但原谅她作为一个曾经整日不做正事专看狗血小说的美少女,看到蛊虫,她脑中下意识就冒出‘情蛊’两个字。 郭满眨了眨眼睛,摆手表示:「我什么都没看到。」 日子一晃儿就到了七月。烈日如火炉一般炙烤大地,满园的花木都仿佛被抽干了精气神般蔫巴巴的低垂着枝条。穿堂的风跟在灶下烤过似的,吹得人一身一脑的热汗。赵煜接到西南边的信件来周家已是第二日的事儿。 这日下午,赵煜驾了一匹黑马匆匆来周家。 周博雅的箭伤委实拖了太久。伤口反复撕裂再重新长合,从四月折腾到七月,总算是好了大半。不过鉴于苏太医特意交代周博雅伤了底子,务必要好好将养。周太傅心疼长孙,亲自为他向惠明帝告了三个月的假期。 因着周博雅在,赵煜进了周府便被人引进了西风园。周公子重伤这些时日,郭满看他看得很紧,早把他的书房搬空了。如今他议事,多半是在西风园。 西风园是周博雅自七岁起便独居的院子,离外院近,往日赵煜跟沐长风也是常来的。不说熟门熟路,院子里的一草一木几乎熟得跟自家院子一般,十来年没个变化。今日他方发现,不过一年半光景,西风园似乎变了样子。 周博雅那厮宝贝得不得了的那些个奇木,一股脑儿地全换了普通品种的花树。 沿着西风园的院墙栽种了一圈,过了花开时季,花树只剩下苍翠的叶子。郁郁葱葱的,落地便是大片的绿荫,瞧着十分喜人。院子南面那棵百年的榕树倒是没拔,不过枝儿上架了秋千。秋千旁还设了石凳石桌,石桌上似乎摆着棋局。 此时的周博雅正墨发半束,端坐在葡萄架下笑看着他的小妻子霍霍东西。 眉目温柔得能挤出水,赵煜愣了愣,周博雅这厮,竟还有这般柔情蜜意的时候? 自从周博雅与郭家女成婚后,为了避嫌,这院子不大方便外男进来的。不过以赵煜与周博雅的关系,他不算外人,况且周博雅人就在,偶尔来个一二回,倒也不妨事儿。 虚虚一扫院子,赵小王爷收回了视线。 第九章 他今儿是为了沐长风的事儿来,长风中了蛊生死不知,他特意赶来跟周博雅商量营救事宜。只是郭满也在,他在抬起头,眼睛正巧对上郭满那的侧脸。明媚的阳光下,郭满一晃而逝的唇红得可爱,他脚下的步伐倏地一顿。 须臾后,好似方才的停顿不过是错觉,他复迈起懒散的步伐往两人那边走过去。 七月的天气炎热,今年的暑气尤其厉害。方氏一大早打发了人往西风园送了好些庄子上的时鲜果子。郭满闲来无事,想着周公子难得大病初愈,做些好吃的甜食来犒劳犒劳他,这才捣鼓起了她的‘冰镇夏日饮品’。 赵小王爷走过来,郭满就瞧见他了。不过也不知怎么回事,她与这汝阳王府的小王爷虽说见面的次数不多,次次碰到一起,都要撞出了些叫人说不上来的桃色来。一次两次的,不免叫人心生尴尬。 郭满埋头捣着果子,等赵煜走到跟前,客气地与他见了礼。而后不等他回礼复又垂下头,一脸两耳不闻窗外事地继续捣她的果子。 赵煜摸了摸鼻子,没看郭满而是抬下巴去瞥了下周博雅,示意俩人去旁边谈。 周博雅看了眼瓷翁里一指节来深的果子汁水,点了点头起身。他虽说与赵煜亲厚,但这样的姿态到底不适合。况且郭满在这儿,要说什么也确实不方便。于是指了指正对着葡萄架的他的书房,两人便一同去了书房说话。 周公子起身,顺手把手里的书就搁在桌上。 郭满瞧了一眼,指使双喜去把后厨的李旺家的叫来。顺便瞧瞧她吩咐后厨冰镇的煮羊奶可冰镇好了,若是好了便一并端来。双喜一走,双叶正好寻管蓉嬷嬷拿了冰过来。郭满指着周博雅放书的位子,叫她挪开了只管放那儿。 大热的天儿,冰块的寒气儿丝丝缕缕的,风吹过便是一阵阵冰凉。 怕寒气重了伤郭满的身子,双叶特意放远些。郭满也没在意,捣鼓了好半天的果子,她两条胳膊都要断了。双叶看她忙得一脑袋的汗,便想替她捣。郭满手没双叶的巧,也没她的手劲儿大。想了想,便起身让开叫她来。 双叶手快,接过去便利索地干起活来。 书房里,周博雅与赵煜面对面坐在窗边,偏偏头便能看到葡萄架下脸红扑扑的郭满。赵煜看他眼里都是浅浅碎碎的光,啧了一声,不免心生羡慕。 说来他们三个人里,看着最没心没肺的沐长风实则最重情。最是文雅温柔的周博雅,其实面热心冷,对谁都冷眼旁观。只有他折中了两人,不多情亦不冷情,将将好。 赵煜原以为像周博雅这样的性子,注定了一辈子没法跟人交心,更别提会心悦谁。谁成想这人居然还快了沐长风那傻子一步,先得了个心爱的小妻子。这般满心满眼都是那人,旁人都不看一眼的模样,看得他牙酸不已。 赵小王爷心里翻白眼,被这俩人夹在中间,倒是衬得他赵煜真成了个流连花丛的浪荡子,尽会风流轻浮地招惹女子伤心了。 不过这时候俩人也没心思聊这些,长风那小子还在西南那疙瘩里头躺尸呢。 赵煜这段时期怕是没法随周博雅南下的。风满楼虽说也接些官员的私单,赚点外快。但风满楼论性质,其实还是偏向于江湖中的刺客势力。赵煜不爱掺和朝堂之事,不代表他是个安分守己的纨绔。换个身份,他却是在江湖中混得风生水起。 风满楼的名声越响,招来的是非便越多。 前段时候,风满楼的人误杀了蜀中的一个名唤唐门的暗杀世家的子弟。唐门在江湖上名声十分响亮,盖因此门中人行事卑鄙却十分护短,通常惹了一个就招来一群。赵煜远在京城,下面人一来二去的,闹得个不可开交结仇的结果。 赵煜不日便要启程去蜀中,亲自去处理此事。奈何西南那头来信仓促,一时间分身乏术,此时只能交于周博雅去。 周博雅的伤如今才将将养好,虽不耽搁走动,但尚不能动武。此次南下西南苗疆,危机重重。沐长风才出了事,周博雅又病弱,他等闲放不下心。匆匆赶来周家,亲自将风满楼的信物交给周博雅手上,方便他南下时调动风满楼的势力。 两人的商议刚告一段落,双叶端了两碗果汁奶冰沙过来,敲了敲书房的门。 赵煜抬眼,正对上了对面的周博雅。只见这厮一双淡漠的双眼蹭地一下亮了,偏还装模作样地顿了一顿才淡声道:「进来。」 双叶垂头敛目地进来,手里端着的东西,尤其的醒目。 只见晶莹的冰沙上浇了色泽鲜亮的果酱,十分喜人。双叶的人还尚未靠近,那股子清凉的奶香果子味儿便跟长了腿似的扑鼻而来。 果酱是郭满方才纯手工捣的,里面还浇了冰镇甜羊奶。古代工具有限,但也不是没法子。这两碗冰沙都是李旺家的拿小刨子一点点刮下来的,特别细。果子酱的味儿与羊奶交融在一起,盖了羊奶的腥膻味儿,直勾得两个嗜甜狂魔眼珠子不知该怎么转了。 双叶将两碗冰沙搁到桌上,摆好了餐具,行礼告退。 俩人垂眸,先是矜持地看了看,而后才拿起了勺子。 那股酸酸甜甜的奶味儿混合冰沙在口中化开,一口下去透心的凉。大热的天,吃下去,一身暑气便降下去。尽管甚少吃这类冰倒牙的东西颇有些受不住,但短暂适应过后,这新奇的口味,教俩狂魔欲罢不能。 赵煜吃着口里的看着周博雅碗里的,心里不由地十分嫉妒。 周家这小媳妇相貌生得可人心,手艺更可人心,周博雅这没心肝的当真走得好狗屎运。想着方才惊鸿一瞥的郭满粉嫩的脸唇,赵煜倒是想起近来听说的周家小媳妇儿的事。 看了眼周博雅,他实在不好提的,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儿。 搁下勺子,赵煜于是单手撑着膝盖,懒懒地拖着下巴。 周博雅这窗边的书房里,素来搁的都是坐垫。摆着矮榻,若是有客来,他这人都是叫人来去都是盘腿坐。赵煜坐不惯软垫,每回来都是歪歪栽栽的,没个正行。 此时歪着脑袋,不好往窗外看,自然扭过头看屋里。周博雅的书房说是书房,其实不过是在正屋隔出来,挂个珠帘权当是个遮蔽的门罢了。都说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赵煜武艺高强得夜里能视物,轻易便将珠帘之外的纳入眼底。 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赵小王爷饶有兴味。不仅院子里变了,屋里更变了个彻底。往日冷清的仿佛这不是个人常住的屋子,如今却塞满了有趣味儿的小物件。既不累赘,又显得十分活泼有人气,赵小王爷心里蓦地有些酸。 ……是不是他也该娶妻了? 心里想着,他眼睛不经意地扫到屏风后头的妆奁。 正屋内室的屏风都是薄纱的,材质轻薄,展开来看有些透明。不过这类材质的屏风素来都是摆内室里。毕竟若有佳人从后头经过,窈窕身形隐隐绰绰,多有意趣? 赵小王爷眼睛好,一眼便看到郭满开着的妆奁盒子里放了个折成鱼状的符。赵小王爷私下事务繁忙,早把自己捡了周公子一个符的事儿忘到天边去。此时看着,觉得这小东西颇有几分眼熟,心想似乎在哪儿见过。 第十章 然而想半天,暗道,这类小玩意儿每年庙会上多了去。怕是周博雅带小妻子出去,随手在哪个手艺人的摊子上买来哄他家小姑娘的。 赵小王爷于是意味深长地瞥了眼对面拿了水经注在看的周博雅,突然觉得好笑,没想到被人捧上天的周公子也有哄人的一天啊…… 周公子不知他脑子里遐想什么,抬头看了他一眼,「??还有事?」 而后再看他一眼,眼神问他‘还不走’? 赵小王爷顿时就不高兴了。他才坐这么一会儿! 「本王觉得这冰沙颇有几分意趣,不若叫弟妹再做一碗?」 周博雅看了眼窗外,葡萄架下,郭满眯着眼睛一手拿勺一手捧碗地吃着冰。肉爪子还没他手心大,捏了个老大的勺子,怀里也捧了老大一碗。一口一口,吃得她缩着脖子直打寒颤。他的眉头皱了皱,抬起手,食指与中指蜷在一起敲了敲桌子。 窗外落下一个黑衣人,恭敬地行礼。 赵煜早知道周博雅身边有人,眼皮眨都不眨一下。 「去,没收少夫人的冰沙。」 没一会儿,窗外便响起了郭满愤怒的咆哮声儿:「周博雅你敢从我口里抢食,信不信我以后毛都不做给你吃——」 分一碗给赵煜的周公子后脊梁一僵。 赵煜挖了一勺塞嘴里,看着他,突然咧嘴笑得跟偷了油吃的老鼠。 沐长风出事之后,接连又有几位副将重伤。南疆的驻兵势力大大削弱,胡霍一人难以支撑,连夜加急发了求助函上京。南疆的密函呈到惠明帝跟前已是三日后,比周博雅赵煜得到消息要晚上几日。接到密函的当场,惠明帝便砸了手里的杯子。 大召的麻烦事儿一件接着一件没个消停!当真半点喘息的机会都不留给他。惠明帝怒红了双眼,急火攻心,只觉得今年就没一件叫他顺心的事。 然而即便他心里怒极,恼恨南疆驻兵无能,胡霍求援之事却不能放任不管。南蛮乃大召的西南第一道防线,与西北边防同等重要。 既然重要,自然必须派人前去支援。 可南疆地处大召最南边,与京城相去甚远。快马加鞭的话,至少得两个月。一来一回,怕是没个三月半载的难周转开。舟车劳顿不说,此地穷山恶水民风野蛮。百姓未得教化,巫蛊之术与悍匪抢掠之事盛行,危机四伏。大召多少英才良将都折在这里,惠明帝早朝之时提起此时,朝堂之上顿时鸦雀无声,竟无一人愿意领旨。 周公子便是在这时候请旨南下。 他身上的伤口养了三个月有余,如今只要不大动,已经能走动自如。周太傅为他告的假期期限已至,这日正巧他销了假上朝。惠明帝看着满堂朝臣,只有周博雅一人站出来,怒极之余又别无他选,只能顺着台阶准了周博雅。 且不提惠明帝事后为此大发雷霆,看谁都不顺眼,满朝文武只好几个月来夹着尾巴做人。 事急从权,沐长风的身体状况不明,怕拖太久了易生变故。周博雅得了惠明帝准许,便将启程日定在三日后。 考虑到周公子不过一介文人,查案能力再是出类拔萃,也并无武将的强健体魄。如今愿意孤身入南蛮之地,已经是胆识过人,当真是青年人难得一腔的的忠君报国情怀。惠明帝心中颇为感动,临行前,难得慷慨地赐下一块金牌,以供周博雅事急之时调动兵马。 周博雅谢过了惠明帝,回了府便开始准备南下事宜。 南蛮之地物资匮乏,有些地方瘴气颇重,蛇虫鼠蚁更是毒得厉害,衣食住行要格外小心。好在周公子奔走大召各地不是一回两回,下人准备起来,该带什么不该带什么颇为周全自如。郭满一声不吭地看下人来来去去地替周公子备行李,心里总有些惴惴不安。 自谢思思疯了之后,剧情什么的,早就崩了。如今这什么劳什子的蛊虫都冒出来,郭满实在担心,还有什么稀奇事是不会发生的。 想她家周公子生得如此貌美,又是时刻招桃花的命。别巴巴去一趟苗疆,给她弄个真爱苗女回来。心里才这么想,郭满嘴上赶紧呸呸两下,把乌鸦嘴给呸掉。斜了眼睛看向窗边专心致志写东西的周公子,斑驳的光影之下,这男人恍若谪仙。 郭满撇了撇嘴,默默转身去了内室,打开装衣裙的柜子。 「这回你不准跟去。」清凉的嗓音传来,周公子一手执笔一手扶袖,头也没抬地淡淡道。 郭满抱衣裳的动作一顿,回头看他:「唉?」 「南疆不比荆州,如今正是兵祸盛行之时,十分危险。况此地自古来便是穷山恶水的,瘴气毒虫颇多,稍有不慎便会中招,」周公子手下写得飞快,义正言辞道,「为夫此行轻车简行,不便带太多人随行。你跟去了,为夫不能时时在,不放心。」 ……南疆确实瘴气毒虫多,难道以前荆州不是瘟疫肆掠?荆州东陵城那地方她都住了,南疆怎么就去不得? 郭满摆摆手,一脸不在意:「没事的,我不怕。」 周公子笔下一顿,抬头拧了眉头:「满满你听话,这回不要跟着去。」 郭满看着着他的眼睛,须臾,发现他这回是认真的。 近来周博雅已经粘人到一定程度,郭满身为当事人,感受十分清楚。这人恨不得时时刻刻把她方眼皮子底下,她此时十分很惊奇周公子居然真不带她。她眨了眨眼睛,小心地问了他一句:「……真这么危险?」 周公子的眼神一闪,点了点头。 「其实你可以放心的,你不在的话,我会乖乖在驻兵营地待着,绝不瞎跑。」 「你可不要小看我。小女子不才,虽不敢自称博闻强识,但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有所涉猎。上回在荆州,可不就是我灵机一动,拯救了你跟太子殿下于水火之中?」深深看他一眼,郭满讲道理,「说不定这回你再遇到什么,还是要我英雄救美呢……」 「英雄救美?」周博雅笔一顿,挑眉。 郭满没说话,低头在怀里掏了掏,然后掏出一把小镜子递给他。 周公子伸手接过去,有些不明所以。 「看这里。」 周公子狐疑地看过去,镜子里是他一张精雕细刻毫无瑕疵的脸。顿了顿,‘美人’周公子终于反应过来她什么意思,不由地弯起眼角笑起来。 「听满满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是。」 郭满笑眯眯地看着他,昂起了下巴:「是吧……」 「但,就是不准。」周公子说变脸就变脸,复又低下头,执笔重新写起来,「双叶双喜,把少夫人的衣裳首饰全放回原位。」 周博雅一声令下,两人默默上前,把郭满抱到榻上的衣裳又抱回了柜子里。路过郭满时,双叶顺便还抠了她手心的小镜子。 郭满:「……」 手里空了,衣裳又挂回去,郭满瞪眼看着自己的两大丫鬟。 双喜双叶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地看自个儿的脚尖。 第十一章 在她们看来,去南蛮地区可不是闹着玩的。那地方哪里是轻易去得的?她们可是听说了,那破地方乱得很,官商勾结不说,悍匪横行,打家劫舍屠戮百信等都是常有之事。姑爷这般不准,也是为了自家姑娘的安全考虑。 郭满于是也没说话,就这么蹲在周公子面前,直勾勾地盯着他。 屋里突然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 周公子被她盯得头皮发麻,实在写不下去。抽了抽眉头,他突然打破安静,问了郭满一个奇怪的问题:「满满,你觉得长风这人生得如何?」 郭满:「……」 完全不懂话题是怎么从南下苗疆不带她,跳跃到沐长风身上去。但作为一个诚实且资深的颜狗,郭满努力回想曾经见过的沐长风的模样,皱着眉实话实说:「……风度翩翩,潇洒不羁,不辜负他大召三公子的美誉,生得当真是特别特别俊美。」 周公子手里写得笔不由地划出长长的一笔,脸色顿时黑了。 他停下,抬了眼咬牙切齿地瞪着郭满。郭满眨了眨眼睛,一脸不知道他气什么的故意。然后就见周博雅丢掉手里的笔,再然后,她就被拎着后脖子给丢了出来。 一屁股坐在地上的郭满回头看着突然紧闭的大门,一脸懵。 同样被赶出来的双喜双叶一左一右地站在她身边,将人搀扶起来,三脸懵逼。郭满指了指紧闭的门,就听双叶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姑娘,方才你不该那么回答的。」 双喜点了点头,也叹气:「你应该脱口而出说,沐长风是谁?」 郭满:「……」 临启程这日,周公子是一大早便起了的。沐家其实也得了信儿,沐长风中蛊之事信中虽没交代仔细,但元氏却也猜到儿子定然是受了伤。今儿天没亮便亲自拉了好几车的东西来周家,叫周博雅一并带去南蛮。 周博雅与元氏见了礼,又说了几句话,吩咐下人整装出发。 等都交代清楚,他一掀车帘,愣在了原地。方才起身时,郭满还没醒。睡得认识不知的人不知何时悄咪咪爬上来,周博雅看着她,心没忍住一软。罢了,管他什么前世今生的缘分,有他在,难不成还能眼睁睁看他两再续前缘? 周公子抬腿上车,靠得近了,他方才看到郭满的胸口贴了一张纸。纸上那十分有辨识度的狗爬字,嚣张地写了一句话。 ‘你敢抱我回去,接下来三十年你都要面对戒甜戒蜜,与黄连作伴的人生。’ 周公子:「……」 紧赶慢赶,一行人到达南蛮已经是九月中旬。 胡霍收到消息早就在等着了。周家的马车一到,他领人直接去胡家城南的别院。等马车吱呀吱呀到达别院,已经是当日夜里。一路舟车劳顿,不论主子还是下人都累得不轻。石岚清风安排下人们去安顿,周博雅则简单地用了些吃食垫垫肚子,随胡霍去看沐长风。 沐长风中蛊转眼便半年有余。期初症状不显,四月底才开始嗜睡,五月之后便断断续续陷入沉睡。原本英气勃勃一俊美青年,如今日渐消瘦,都有些瘦脱了相。 周博雅看到人时,素来极冷淡的脸瞬间阴沉了下来。 沐长风的这间屋子门窗洞开,奈何还是弥漫着一股极重的药味儿。刺鼻的药味儿冲得人头昏,周博雅不禁拧着眉头,亲自上前捏起沐长风的手腕。沐长风此时的脉象虚虚实实,时而有力时而轻飘,十分古怪。 他不禁眉头拧得更紧,苗疆蛊毒,果然厉害。 「这半年本官请来的大夫不下两手之数,都探不出病症,药石无灵。」胡霍摆摆手示意喂药的下人退下,忧心忡忡道,「长风每日醒来不过一到三个时辰不等,大多在病榻上度过。长此以往,怕是人要废了。」 「可有派人再去苗寨探过?」医术解决不了,那就找会用蛊之人。 胡霍为难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道:「周大人有所不知。这苗寨与普通山寨不同,并非人想进便能进的。此处的苗寨,建在大召西南边陲的瘴气林里。」 周博雅眉头拧得更紧,示意他叙述得更详尽些。 胡霍知道这事周博雅迟早要问,他只能将自己对苗寨的了解告知:「说来这苗寨的瘴气林,就是个轻易入不得的凶煞之地。」 「哪怕是当地的百姓,也等闲不敢靠近瘴气林半尺以内。林中常年弥漫着浓厚的瘴气,瘴气有毒不说,其中生长着各种各样你想不出的毒虫毒蛇。若是不小心踏入其中,被蛇虫鼠蚁咬上一口,不出三日必定身亡。」 顿了顿,他又道:「况且,即便避开了蛇虫鼠蚁。此地苗寨中的苗人霸道,且多是些喜怒不定的古怪脾气。一般人擅闯,稍有不慎便被苗人拿去养蛊虫了。」 这事周博雅知道,西南苗寨出异人,他早有耳闻。 「可这苗寨中人行事再是霸道,习性再是乖戾,也不会无的放矢。」周博雅早在来之前便悉心研究过西南苗寨。苗人自幼生在苗寨,虽整日里与蛇虫鼠蚁为伴,却因常年不出苗寨,与世隔绝,秉性比世间之人更纯粹良善。 周博雅看了眼胡霍,冷声道:「还请胡大人把事情始末告知于我。」 胡霍面上闪过一丝晦涩,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长风中蛊这事儿,三言两语难说清,只能说说来话长。」 郭满:「那你长话短说。」 「罢了,那本官就长话短……」嗯?等等,突然冒出一个女声?胡霍一愣,回头就对上郭满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 郭满手里提了个灯笼,眼巴巴地站在沐长风屋子的门槛处。 见屋里两人眼睛刷地看过来,她不由地眨了眨眼睛。心虚地瞥一眼周公子,见他冷冷斜睨着她,她小声道:「双喜双叶她们还在收拾屋子,妾身正好闲来无事。想着反正大家就住在一个别院里,离得又不远。妾身便过来看看……」 内室的周公子眼疾手快地扯出被子盖住沐长风,转身之后,眼睛都射出飞刀。 「下人呢?」周公子脸立即拉下来,「怎地不跟着你?」 抬起一只脚,郭满正准备跨门槛,「啊?哦,妾身打发去收拾行李了。」有外人在,郭满自然说话十分顾忌周公子的脸面,温温软软的:「夫君许久不回,妾身不放心。」 胡霍眼睛在俩人身上来回转了转,见周博雅似乎很紧张这小女子,顿时笑了。 「……不知这位是?」胡霍今日接人接得仓促,还没发觉周博雅南下这般凶险之地,竟带了个美娇娘随行。 「是拙荆,郭氏。」 周公子没想到这么晚了,郭满居然一个人跑出来。不过这胡家别院确实不大,走过来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于是暗暗瞪了郭满一眼,冲胡霍拱了拱手淡声道:「内子年纪尚小,今日若有不到之处,还请胡大人海涵。」 胡霍在边陲呆久了,行事粗放,当即不在意地摆摆手,「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第十二章 周博雅两步上前,接过郭满手里的灯笼便把人牵了进来。 郭满其实是想去看看人中了蛊会是什么样。毕竟中蛊这事儿她只在影视剧里看过,真人真事却从未听说。但如今这个场合,这么做未免不妥。于是老老实实地站在床榻的三步远,悄咪咪地去瞥床上的人。 不过周公子似乎发现了她的意图,若有似乎地挡她视线,叫她丁点都看不到。 「胡大人不是说沐公子中蛊这事儿有内情?」几次尝试都看不到人,郭满心里有些悻悻,「不知其中到底有何内情?」 胡霍对周博雅是早有耳闻,知道周家这个长孙十分厉害,这事儿早晚要被周博雅查出来。 说起来,自大召建朝,西南驻兵便开始镇守南蛮。驻兵承担保卫大召西南边的第一道防线以及庇护此地百姓的责任。与瘴气林里除非采买轻易不出苗寨之间,一直井水不犯河水。苗人会突然对西南驻兵的将领出手,自然有内情在。 胡霍捻了捻粗硬的胡子,一张颇为正气的黑黄老脸上满是复杂之色。沐长风如今躺在床榻之上这般模样,其实是遭了无妄之灾。 大约在三年前,大召西南偏南一带曾遭遇了一次大型虫灾。 本就不富庶的西南边陲粮食大幅减产,有些贫瘠山地,更是颗粒无收。大召西南边缘的小国难以为继,曾铤而走险伪装成大召的边境流匪,冲入昆城下属村落大肆烧杀抢掠。事发之后,西南驻兵带了人匆匆赶到,与他们在瘴气林边进行一场恶战。 当时领兵之人是西南驻兵中一个颇有威望的年轻将才,曹展。 曹展以为只是普通的山匪下山抢劫,身边所带不过三十来人。这一交手,刺激得饿极的兵匪凶性大发,拔出武器,不要命地与大召的西南驻兵血拼。曹展等人寡不敌众,三十个精英士兵当即死伤大半。 曹展本人也身受重伤,慌乱之中逃入瘴气林。 胡霍察觉不对,带人赶到,来时已晚。 然而曹展逃入林中数月,胡霍也曾派人在林外搜救。甚至寻了当地有经验的人进了瘴气林,遍寻无果。原本以为曹展十之八九阵亡。哪知他不仅没中瘴气之毒,身上箭伤刀伤尽数被医治好,三月后带着一个貌美的哑巴姑娘安然而出。 胡霍不知这三个月他如何度过,那古里古怪的哑巴姑娘又是怎么回事。但曹展安然无恙地出了林子,他便没多追究。 一个月后,曹展便带着那位姑娘,向胡霍夫妻请求成婚。 说来曹家是京城世家,虽不及沐家显赫,但也是个将门大家。胡霍的妻子曹氏作为曹展的亲姑母,自然不会同意他娶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但看在这女子对曹展的有救命之恩,却也没明确地驳了曹展的请求。 于是这位姑娘便以不尴不尬的身份寄住在胡府。 那哑巴姑娘柔柔弱弱的,虽口不能言,但胜在性子十分体贴温顺。哪怕对着这样的结果也丝毫没有怨言,在胡家呆了三年,连孩子都替曹展生了两个。 原本这不过是一件郎有情妾有意的桃色小事,胡霍等人都没放在心上。 可年初的一场兵祸,曹展与沐长风等诸多将领领兵围剿匪徒又冲入了瘴气林。曹展仗着之前有过经验,对林子各处熟悉,便带沐长风一路捻着匪徒企图穿过瘴气林。变故便是从此处开始,曹展在林中偶遇了一个蒙着面纱的苗女。 那个苗女不知为何,见到曹展的瞬间便缠上了曹展。 曹展根本不认识这个苗女,只当她认错人。费了极大的力气摆脱此女,才勉强带着沐长风等出了瘴气林。然而出了林子之后,麻烦接踵而来。 这个苗女尾随着曹展沐长风等人追到了胡家。而后发现曹展的一双子女之后,满腔的哀怨便化作眼泪,发了疯似的质问曹展为何变心,甚至于在发现曹展院中养的哑巴姑娘之后,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哑巴出手。 曹展对这莫名其妙的女人纠缠得烦不胜烦,便命人将此女赶了出去。 苗女为此心中大恨,便下蛊害人。然而这蛊虫不知为何没能上曹展的身,却进了前来做客的沐长风口中。沐长风受了无妄之灾,之后便是如今的模样。 郭满听完了始末,与周公子对视一眼,只觉得日了狗了。 「夫君……」 「嗯。」 「问你个问题。」 周公子心情无法用言语来表述,看着郭满点了点头。 郭满努力想用个好词来形容他的挚友,「这沐长风沐公子的运气……自幼都是这般洒脱不羁的吗?」随便到人家做客都能中个蛊半死不活,这逆天的霉运…… 周公子:「……」 「如今那苗女人在何处?」 周博雅的眉心凝出一个淡淡的竖痕,说话间,淡淡瞥了眼胡霍。 说来周家这长孙生得当真是世间少有的俊美。高八尺有余,墨发如缎,眼若寒星。只见这人立于烛光下,脸孔白皙得仿佛美玉。打量人之时,一双眸子中细碎的光色流转。胡霍被他盯得心口一跳,暗道这小子明明是个极清隽温润的长相,竟能凭地生出这分迫人的气度。 转头再看一眼床榻之上消瘦的沐长风,胡霍叹了口气:「不知。」 好好一个骁勇的将才平白无故被苗女弄成这副模样,确实叫人意难平。听说这周家与上将军府乃世交,周博雅与沐长风自幼一起长大,情同手足,此时恼怒也在常理。 胡霍皱着眉头道,「说来这也算本官府上下人失察。这蛊与寻常病症不同,中蛊之初并无任何异样,连中蛊之人都不能立即察觉。长风身上的这只蛊发作得晚且症状更为古怪,两个月才只有轻微的征兆,四个月后方才叫人察觉出不妥。然而此时察觉也已经为时已晚,那个下蛊的苗女早就不知所踪。」 周博雅眉头拧起来,「不知胡大人可曾派人去苗寨寻过?」 他之所以请旨南下支援,就是为沐长风而来。周公子不管苗女与曹展之间到底有何恩怨,事情始末他也无意追究。他只在意能否尽快找到下蛊之人解了沐长风的蛊。 「瘴气林岂是那般好入的?一般人进去,不消十日必定深中瘴毒。」胡霍一脸为难,「本官不是没派人试过。进了林子能安然无恙走出来的,一个没有。」 「曹校尉不是能进林子?」郭满适时插了一句嘴。 软糯的嗓音在安静的屋里听着轻轻的,虽说打断旁人说话有些无礼,但郭满说出口的话正中要害。确实,旁人入不得,不代表曹展入不得。这曹校尉在林中待了数月安然无恙。且沐长风遭得这场无妄之灾也因曹展而起,他自然得为此事承担责任。 见两人看过来,郭满一脸贤良淑德地问,「既然苗女看中了曹校尉,那曹校尉又能自如出入瘴气林。为何不叫曹校尉去林子里碰碰运气?」 第十三章 「去,自然是去过的。」 胡霍道,「但周少夫人有所不知,苗寨并非谁想进便能进的。苗寨虽说在瘴气林中,但这片林子绵延南岐山脉,占了这一整片山头。若熟识的没有苗寨中人带着,旁人根本不知苗寨在林中何处。曹校尉这半年进林子的次数去不下一手之数,却从未寻到苗寨的寨门。」 「这么隐蔽的?」 胡霍点点头:「苗人擅蛊,性情古怪,最不耐与外界打交道,也不喜外人踏入他们的寨子。为了不叫外人打扰,村落自然建在一般人找不到的地方。」 「……哦。」她懂,郭满点点头。 「曹校尉带回去的那个哑女呢?」清淡的嗓音响起,周博雅突然道,「既然能将曹校尉从瘴气林带出来,想来也是苗寨中人吧?」 「是。」这胡霍不隐瞒。 「苗女找不到,这个哑女可曾来瞧过长风?她又如何断?」 「说来长风中蛊,还是此女断出来的。」这些胡霍在周博雅来之前就盘问过,「但此女虽出自苗寨,却学艺不精。长风中得何种蛊她并不能准确判断,更遑论解蛊。」 「那只能坐以待毙了?」郭满挑眉。 周公子双眸瞬间犀利起来,幽幽地锁定了胡霍。坐以待毙是不可能的,有他在,绝不可能看着沐长风出事。 胡霍将军只觉得头皮一麻,翕了翕嘴唇,他不知说什么。两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他嘴里莫名发苦,竟觉得有些有苦难言的感觉。长风这事确实拖得有些久,倒不是说他不管,而是他想管却束手无策。 一阵风从窗外吹进来,烛火摇曳晃人眼,屋里又陷入了沉寂。 郭满这时候趁机又瞥了一眼榻,昏暗的床榻之上,一个颀长的身形平直地躺着不动。纱帐虚实的掩映下,日渐消瘦的脸颊也挡不住沐长风天生的俊美。郭满于是转头看脸色渐渐沉郁的周公子,还是觉得沐家这个公子,确实点儿太背了。 「胡大人有什么难言之隐,但说无妨。」 胡霍是个粗人,自十年前举家搬来西南驻地便为保卫大召边陲殚精竭虑。换言之,他对家人内眷之事疏于关心。此次若非沐长风出事,他命人彻查,否则,他怕是连有苗女这个人都不知道。如今告知周博雅的已是他了解的全部,其他的,他也不甚清楚。 周博雅看他满脸为难,只当这里头的事儿怕是又说不清了。 窗外的夜色越发浓重如墨,黑咕隆咚的。只有廊下两盏灯笼发出羸弱的光,就只剩为着光打转的飞蛾和嗡嗡叫的虫鸣声。他们一路快马加鞭,舟车劳顿,不说郭满娇弱的一个弱女子,就连周公子自己,也早就有些累了。 抬眼看向窗外,周公子也意识到时辰已晚。想着沐长风的事儿拖也拖了半年,若是这里头真有什么复杂内情也不急一时,明日再说。 这般想着,周公子便放弃了询问,领着郭满与胡霍告辞。 胡霍自然不会拦着,立即吩咐下人好好伺候。下人们齐齐应下,他则转身出了别院。这别院虽是胡家的产业,但既然让给客人,他便不再在此处留宿。不过别院虽与胡家一个城东一个城南,路途毕竟不远,他便连夜赶回胡家府上。 许是当真不巧,这日夜里,胡家府上就遇着事儿。 说来胡霍虽说是西南之地的大官,其实府上人口简单。除了胡霍夫妇以及胡霍的一对儿女,就只有一个亲外甥曹展借住。曹展与胡霍都是武将,平日里大多时辰都是在营地并不在府上。府上若无其他事,素来是静悄悄的。 曹氏和曹氏的女儿以及哑女双儿闲来无事,便三人凑做堆一起打双陆。然而才打了一圈下来,就听到隐隐约约有人在高喊「抓刺客」、「救小少爷」。 三个女人一愣,当下扔了手里的东西便跑出来。 廊下的火把点亮了院落,就见那半年不曾露过面儿的苗女,不知何时摸进了胡家的后宅。手里还抱着个不足四个月的婴孩儿,那孩子一直不停的哭。而这苗女却并不理会,任由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她的人笔直地站在胡家的院墙上。 黑灯瞎火的看不清众人面上的神情,但所有人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目光的讽刺。直接且赤裸坦荡,恶意满满地直接锁定了人群中不停流泪的哑女。 「昨日你偷窃我最重要的东西,今日我也来偷走你的宝贝……」 苗女的嗓音哑而戾气深重,带着一股歇斯底里的味道,「霜花你倒是猜猜看,你生的这孩子落在我手里,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 话音一落,叫霜花的哑女瞳孔骤然一缩,脸色瞬间煞白。 安静的胡家后院,刺穿人耳膜的婴儿啼哭不停不歇,直叫这半夜十分的阴森恐怖。然而这苗女似乎犹嫌不够,不知她手中对小婴儿做了什么,那婴孩儿的哭声更上一层楼。胡霍的人连马一起才到府门口,还没下马,就听后宅下人们兵荒马乱的动静。 随着一盏一盏的灯笼亮起来,漆黑的胡家眨眼间就灯火通明。 胡霍愣了一愣,还未下马,身边不知何时又多了一匹马。是曹展连夜从营地回来,身上还带着极重的汗味儿。此时两人都清晰地听到那小儿哭天抢地,哭嚎声却一声比一声尖锐,显得十分吓人。 对视一眼,两人匆匆下马便赶了过去。 他赶到之时,那苗女蒙着面纱怀抱着曹宅那个尚在襁褓中昏睡的小儿,当着众人的面儿,从鬓角抽出一条细长的蠕动的虫子。苗女双目一动不动地锁定地上仿佛随时都能倒下去的霜花,一点一点地把虫子往那婴儿的身上落下去…… 胡家人尤其曹氏眼睁睁看着,目眦尽裂,下人们一个个急忙往墙壁边涌去。眼看着那长虫就快放到婴孩的鼻孔里,曹氏两眼一翻就厥过去。 下人的尖叫适时响起,生生尖锐。 就在这时,白着脸摇摇欲坠的哑女霜花终于忍不住。阴沉着脸跌跌撞撞冲到高墙之下,一手指着围墙上的苗女,怒不可遏地道:「雾花你这个贱人——今日你敢动我与曹郎的儿子,我必定送你去见巫祖娘娘!」 话音一落,胡霍与曹展一起踏入了院子。 曹展一身玄铁甲胄,墨发高束,身高九尺,蜂腰猿臂长腿,生得好一幅俊朗勇武的相貌。虽不及周博雅沐长风之流的俊美无匹,但也是个十分出众的美男子。且不提他陡然间意识到哑女竟然会说话心中如何震惊,就说哑女在大喝出声之后骤然回头,发觉本该在营地练兵的曹展居然回了府,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了。 她瞪大了眼通红的双眸,柔嫩的粉唇翕了翕,心虚又可怜地唤了声:「曹郎……」 曹展如利剑的眼神射过来,她双眸一闪,眼睑垂了下来。 胡霍此时可没闲心去管侄子的后宅事,他自方才看到苗女起便悄无声息地绕到了她目光看不到之地。手下一挥,胡家的护卫渐渐将此处围得密不透风。胡霍眯着眼睛,眼如利剑,紧紧锁定了苗女的身影。遍寻半年不着的人自己自投罗网,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来得好! 第十四章 他身形极快,壮硕的身子却仿佛一只灵敏的猫儿,眨眼间就就绕到了苗女的身后。 苗女擅长使蛊却并非习武之人,与这么多人对上自然应接不暇。手忙脚乱之中,她意识到不好,抱着曹展的幼子便想仓皇逃走。 沐长风人还躺在别院,胡霍怎么可能叫她逃?当即大喝一声,拳拳到肉地攻了上去。然而他一个沙场里几经生死的将士,所会的全是杀人的手段。这般动起手来便十分凶残,一招一式是往人的要害攻去。 苗女怀里还抱着个娃娃,哪里是久经沙场的胡霍的对手? 狼狈地躲闪间,渐渐就支撑不住。 曹展这时候也回过神来。沐长风代他受过他心里清楚,自然知道苗女决不能放走。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苗女怀里抱着的他儿子。曹展于是飞身上去,劈掌便想夺回幼子。雾花前有狼后有虎的,左闪右闪便被曹展一掌打了下来。 孩子安然无恙地抱回来,曹展方放心悬着的一口气,小心地交给魂都吓飞的奶娘。奶娘抱着小少爷惊魂未定,回过神来双膝发软,曹展又嘱咐了几句,转身一把扯掉被护卫押着的雾花的面纱。 昏暗的火光下,一张半人半鬼的脸露出来。 雾花陡然失去遮蔽之物,飞快捂着脸惊恐地尖叫出声。霜花见雾花面纱落地,眼疾手快地冲过来,劈头盖脸地就一巴掌将雾花的脸扇到一边。 她骂道:「贱人!」 这一巴掌扇得极重,直把雾花扇得扑到在地。 狰狞的火把随着夜风飘荡晃动,光色透过人影落到雾花的脸上。只见这苗女对着人的半边脸上,布满古怪的纹路。凹凸不平的疤痕,与古怪纹路交叉,深夜里瞧见了比那恶鬼还令人胆寒。而另一半的脸慢慢转过来,在场之人全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 胡家后院瞬间陷入沉寂之中。只见这苗女完好的半张脸,竟与表少爷屋里这位双儿姑娘生得一模一样。 曹展渐渐瞪大了眼睛,看了眼哑女霜花再回头看地上人,满目的不可置信。 雾花脑中的一根筋嗡地就断了,形如恶鬼的半张脸赤裸裸地暴露在曹展眼中,叫她藏都藏不及。她看着盯着她瞧的一双双眼睛,心中不由得大恨。巫霜花,巫霜花当真可恨!雾花怒极,猛地拔下头发中的一只形如金蝉的首饰便像霜花掷去。 金蝉飞至半空忽然活过来,张开口器便凶猛地向霜花咬了过去。 「巫霜花你这个蛇蝎心肠的贱人!枉我顾念姐妹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你手下留情。」雾花双目通红,驱使金蝉不停地攻击霜花。 「我要你死!」 她突然发难,曹展拦都拦不及。 黑夜中,只见那金色的蝉虫飞得极快,眨眼间就没入巫霜花的血肉之中。眼看着哑女捂着脖颈惨叫,曹展回过神来一掌就要劈向施蛊的苗女。 可掌风落到雾花的天灵盖,不知怎地曹展在触之时该掌为手刀,一手刀劈昏了雾花。 一模一样的面孔,同样出自苗寨,就是眼瞎也该知道这里头有万般曲折。曹展命人将苗女关进柴房,如今看着烛火下小心翼翼的女人,心中卷起滔天的巨浪。他不傻,那苗女的脸露出来他心中就冒出了个自己不愿接受的猜测。 曹展袖笼里的手渐渐捏成拳,许久才吐出一句,「双儿,望你莫叫为夫失望。」 落下这句话,曹展便去了胡霍的书房。 次日一大早,胡霍便带着苗女匆匆赶来别院。与他一同来的,还有一夜未睡的曹展。 周博雅才刚醒来没一会儿。此时半靠在床榻之上,伸出两指慢慢地捏着发涨的眉心。外间石岚的声音传进来,周公子低低应了一声。他小心地拿开郭满架在他腰上的腿,方才掀了褥子准备起身。 然而他刚一动,郭满的腿便蹭到了。 说来自从他重伤初愈到南下奔波,为了养身子便一直禁着房事。如今算下来,他已有小半年不曾碰过小妻子,轻易招惹不得。眼看着某处撑起一团,周公子整个人僵硬了。 久久听不到回应,石岚心里正奇怪。就听顿了好一会儿,自家公子的嗓音颇有些压抑的沙哑味道:「你且先去跟胡大人传话,我梳洗一下,片刻就到。」 石岚只觉得耳廓一麻,不自在地揉了揉肉耳朵应了声。 南蛮路途遥远且兵祸甚多,此次出行,周博雅所带的人员并不多。因着没料到郭满会随行,仓促之间,带来的侍女除了双叶丹樱两个,就几个外院伺候的粗使婆子。索性周公子也不必侍女贴身伺候,婆子送来热水,他自己便能梳洗。 吩咐婆子去备水,石岚转身出了院子。 兀自平静了片刻,将腹下那股汹涌的冲动压下去,周公子深深吐出一口郁气。明明温香软玉抱在怀,这丫头却跟防贼一样防他,周博雅觉得自己都要成圣了。慢吞吞地下榻,他到底没忍住,低头在郭满唇上狠狠偷了口香。 郭满被他吸吮得唇上一疼,翻了个身便也睁开了眼睛。 抱着枕头迷迷糊糊地坐在榻上,她抓着头发问周博雅这么早要去做什么。周公子如今习惯了郭满追问,边梳洗边言简意赅地把苗女抓到的事儿说了。郭满这一听那苗女抓到了,心里一激动瞌睡虫全跑了,扔了枕头便说要跟去看看。 「都是男子,你去了作甚?」 郭满下了榻,趿着鞋子哒哒走到屏风后头。看着周公子衣衫半敞,不禁瞪大了眼睛:「……什么去了作甚?自然是去看热闹啊!」 想她多年来看小说锻炼出来的敏锐嗅觉,昨日那个胡大人一说,郭满就直觉这里头有猫腻在。在这没娱乐的封建社会,郭满觉得自己缩在后院里,人都快待得傻了。正巧她两辈子都没见过真能使蛊的人,实在好奇,就很想去看看:「曹校尉后宅的那个哑女,隔空都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莲花味儿,你不觉得吗?」 周公子直觉这‘莲花’不是什么好词:「……什么叫莲花味儿?」 「就类似于你这种啊!」 「嗯???」 郭满围着他转了一圈,像故意吸什么气儿似的吸了吸鼻子。须臾,嘿嘿一笑:「天生一张良善温柔的脸,其实一肚子坏水。」 周公子:「……」 「不过夫君你比她好多了,她白莲,你黑心白莲,」郭满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我这个人肤浅得很,就喜欢白莲花。嗯,至少白莲花大多长得好看。」 「……」 默了默,周公子不自觉地摸摸自己的脸,低头对上郭满一双澄澈的眼睛。他惊觉最近脸皮不如以前滑嫩,于是定定地看着自己这肤浅的小妻子,郭满也瞪大了眼看他。 僵硬地放下手,他于是默默走到郭满的梳妆台前,对着瓶瓶罐罐左看右闻。 郭满不明所以地跟在他屁股后头打转,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伸着脖子问:「找什么呢?」 「……你上回非要给为夫抹脸的脂子呢?」 「啊?」 周公子转过身来,寡淡着一张俊脸,淡声道,「许是这西南的气候古怪,为夫今日起身,忽然觉得脸有些皴。」 郭满指着其中一个白瓷翁。 第十五章 周公子打开,乖乖地抹在了脸上。 南蛮这儿偏远,素来没那么多京城里的规矩。郭满难得对苗女感兴趣,周博雅自然不拘着她,便带着郭满一起去了。 小夫妻俩到的时候,胡霍的大嗓门吵得震天响。 苗女不愿给沐长风解蛊。这个叫雾花的苗女,说什么也不愿给沐长风解了蛊。 郭满进来的时候,就见那半人半鬼的雾花坐在角落,双手双脚被绑,一幅非暴力不合作地闭着眼睛。胡霍气得要命,胡子都要歪了。可偏偏又顾忌着沐长风没醒,还指望苗女能解除苗蛊。哪怕苗女的态度不尊重,他不敢伤她分毫。就弄死了就没人救人,这般憋屈着憋屈着,胡霍这个暴脾气,整个人跟点了火的炮仗似的一碰就炸。 曹展的脸色也十分难看,但并未为难雾花,只阴沉着一张俊脸一言不发。 郭满跟在周公子身后进来,就看到地上碎了一地的瓷片。刺鼻的药味儿从那瓷片冒出来,弥漫得整个屋子都难闻。侍奉的丫头跪在角落里,满屋子战战兢兢。 她左看看右看看,就见周公子先是去看了眼沐长风。 沐长风还在昏睡,胡霍这么大的嗓门吵吵,他也没有清醒的迹象。周公子眉头蹙得快夹死蚊子,想了想,唤胡霍与曹展一起出屋子说话。主人都走光了,角落里缩着的下人好似活过来似的,心里松了口气。 郭满挥了挥手,示意她们先退下。 下人们退开,郭满才缓缓走到苗女的身边。她如今是没戴面纱的,半张鬼面就完全无遮挡地暴露在郭满眼皮子底下。老实说,郭满觉得她脸上这花纹不丑,相反,还有种现代人才能欣赏的诡异美感,因为很像图腾。 闭着眼睛雾花感觉到身边这个女人盯着她看了许久,虽然目光灼灼,但并无恶意。直到被郭满盯得不耐烦,雾花才恶声恶气地睁开眼:「你看什么!」 郭满被她突然开口吓一跳,拍着胸口,退后一小步。眼看着雾花被郭满疾步后退给伤了,红着眼睛就要发怒。 郭满先一步开口道:「你想多了,我只是觉得这花纹绣在衣服上,感觉会很好看。」 雾花一愣,抬起眼看向郭满。 「这是你们族的图腾?」郭满觉得这玩意儿纹在脸上确实有些另类,但她在现代连把全身纹成骷髅的非主流中二病都见过,雾花这半张脸才哪儿到哪儿,「你们苗寨供奉哪位神灵?女娲娘娘?后土娘娘?」 「……这并非我族的图腾。」 雾花的嗓音带着长时间未曾开口的暗哑,她警惕地盯着郭满,似乎并不相信她此时所说的话是出自善意。毕竟她这半张脸,自幼便是众人惊恐嘲笑的把柄。她一声冷笑:「你也不必说好听的来哄我,没用,我不会帮你们解蛊!」 「哦。」郭满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顿了顿,她说,「谁说我说好听的哄你?」 雾花嗤地一声冷笑,也没拆穿,只抬了眼扫向内室。内室里,低垂的纱帐随风轻轻摇曳,床榻之上一个颀长的身影笔直地躺着,脸孔若影若现。雾花转而回头看了眼郭满,眼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郭满顿时了然,然而:「你不救就不救咯!谁稀罕!」 雾花嘴角的冷笑僵住,抬眼看她。门外谈完准备进来的周公子胡霍三人同时愣住。面面相窥,三人默契地缩回了抬起的腿,立在原地没动。 口出惊人的郭满背丝毫没察觉身后三人,对着门立在苗女面前,她斜眼抱胸地说话。说话的语气还叫人听着都莫名气血上涌,要多欠有多欠。只听她说:「里头躺的又不是我家相公,你救不救他干我什么事?」 说着,她还翻了一对白眼。 果然一直表现得十分高傲的苗女被她这态度给气着了。刷地抬起头,她看郭满的眼神凌厉。 然而郭满对此却半点不怵,啧啧地围着椅子走了两圈。 此时,她的一双黑黝黝的眸子正咕噜噜打转,狡黠又坏的模样像只偷腥的猫。屋外的亮光随辰时过去渐渐明媚起来,落入她眼底,仿佛有千万道光碎在她的眼睛里。丝毫不觉自己气人,她半是炫耀半是怼人地道:「你是不知道。我家相公人间一绝色,宽肩、窄腰、大长腿,要多好看有多好看。用这威胁我没用,我才没那闲工夫关心别的男人怎样怎样呢!」 话音一落,胡霍与曹展眼睛不自觉地一齐看向宽肩窄腰大长腿的周博雅。 周公子默默地红了脸。 他此时窘迫又有些想笑。鸦青的眼睫扇了扇,勉强压制住上翘的嘴角,可一对藏在墨发中的白玉耳尖却没忍住烧红如铁。 「我看你,只是觉得图案好看,比较适合给我家夫君做外袍的花纹而已。」郭满昂着脖子,「我家相公乃大召第一绝色,不知道甩你那什么的曹校尉几条街!」 被甩几条街曹校尉:「……」 周公子的眼眸流转,无声地牵起了嘴角。 「你这个女人,在信口胡说些什么!」 若是平常,苗女才懒得跟个小姑娘计较这些乱七八糟的。可郭满实在太会气人,看郭满这欠欠的模样,任谁都想打人。苗女只觉得心口这一口恶气跟煮沸的水一般汩汩地冲上来。 「我没胡说啊,实话而已。」 「你闭嘴!」她狠狠一挣绳子,想叫郭满闭上嘴。力气大得直把椅子挣得咯吱作响,那叫一个脸红脖子粗! 「你别这么激动,」看她终于有点儿叫人满意的反应了,郭满弯着一双眼笑眯眯的,「虽然我不知道你跟曹校尉发生过什么,但根据我多年看话本子的丰富经验,我也是能判断出来的。该不会你才是曹校尉的救命恩人吧?」 苗女挣脱的动作僵直,门外一脸沉郁的曹展,也浑身僵硬了。 「听说你们苗人轻易不出苗寨,恨不得全心全意地投身于养蛊事业。你一个不与人爱打交道的苗人姑娘,为了追那个曹校尉都追出了瘴气林。你们俩之间要是没个爱恨情仇,都不合常理。」郭满半点不忌讳地戳人痛脚,「然而你救的人却跟了别人,啧啧,要不要说给我听听?」 「虽然能大致猜到,」郭满拍拍她的胳膊,语重心长,「但你若不说,便没人知道。没人知道,那就活该受委屈。」 苗女不说话了。 屋里两个女人,一个半蹲着一个绑在椅子上,无声地双目对视着。窗外的风吹进室内,佛得书桌上纸页哗哗地响,衬得内室更显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雾花黯然道:「可是现在说给你听,又有何用……」 郭满摩挲着下巴不以为然:「当然有用,我听得开心啊!」 雾花这差点没一口气被她噎死。 「你!!」 郭满却状似不知雾花一双眼中骤然蹦出杀气。站的久了,感觉一只脚脚心有点麻,她脚下默默换了只叫做支撑的重心。 第十六章 「难不成你盼着跟曹校尉再续前缘?人家孩子都生了,三年呢!你难道还想住那哑女住过的屋子?替哑女养她生的孩子?」郭满这张嘴就跟淬了毒似的,一字一句跟刀似的扎她胸口,「说真的,与其跟曹校尉纠缠不清,还不如花点银两去小倌楼养个俊俏戏子。」 郭满潇洒一笑,「天下何处无芳草啊,何必单恋一枝花?」 雾花:「……」 「难道我说的不对?你看中那曹校尉,不就是看中了他的脸和英武的身材?」郭满简直一针见血,「如果当初你救的是个肥头大耳五短身材的猪,难道你能痴心不悔地追出来?」 三个‘难道’直击灵魂深处,雾花瞠目结舌的瞬间,面红耳赤。 她想说她不是,她是为了爱情。 她想说她才没这么肤浅! 然而冷冷瞪着郭满,对上郭满一双澄澈的眼睛,她又噎住。不想承认,然而按这女子说的,但转头一想,若曹展真生得肥头大耳五短身材,她能义无反顾追上来?结果是否定的,她当真生不出其他心思。雾花不由的脸上青紫交加,似乎想辩驳,却又不知从何辩起。 纠结半天,她咬牙切齿地吼道:「……你胡说八道!」 郭满眼睛都笑眯了,眼看着这苗女什么心思都在脸上,只觉得她单纯得可爱! 「哎,常言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郭满凭着一颗纯善的良心忽悠她,「你只舍了曹校尉这老的,就会发现,后头有多了去的美男子等着你!心有不忿不要紧,只管冤有头债有主,去正主跟前把气撒了,心情舒畅之后就别牵连无辜了啊!」 门外偷听的三人:「……」 郭满继续道,「而且你看,榻上躺着那公子俊么?是不是比曹校尉俊十倍不止?你不觉得他若是这么死了很可惜?」 那荡漾的小糯嗓,有毒似的往人耳廓里钻。 胡霍心情是难以言喻的复杂,老实说,他活到这把年纪还从未听过这等歪理胡说。悻悻地一抹老脸,他转头去看自家侄子曹展。 曹展的脸已经木了。 周公子默默磨了后牙槽,呵地一声冷笑。 抬了腿,正准备进去。 就听那苗女暗哑的嗓音突然响起,「要我给榻上之人解了蛊也并非不行?」周公子脚下一顿,苗女继续道,「但是,我要巫霜花那贱人付出代价!」 周公子:「……」还真说通了???!! 「巫霜花那贱人自幼蠢笨,连昏睡蛊都养不出来。族中素来不养废人,虽说她与我双生,但长老却是要赶她去做最低等的药人的。若非得我庇佑,她哪会有今日?」苗女的声音里满含怨恨,「可她却丝毫不顾念这番情谊。趁我不备,毁我费了十年心头血喂养的蛊王,害我被蛊反噬,弄得如今不人不鬼的模样!」 「那你……」 郭满听懂了,原来这脸不是图腾,是蛊王反噬。 「她害我还不止!」雾花双目通红,心中的委屈难易克制,「我亲自带回奄奄一息的曹郎,当初曹郎身中瘴毒,五感全失,是我每日采药炼药,耗费三个月治好的人。她却趁我蛊王反噬,带着曹郎一去无踪!」 ……果然是一摊狗血任平生。 郭满有些笑不出来,这苗女也太惨了:「那你就去报仇。」 「我是要报仇,」雾花道,「这回我绝不顾念姐妹情。我要她的命!」 郭满:「……」 「……你其实可以把她弄成丑八怪。」 杀人什么的,还是太激烈了,郭满想了想劝道,「她不是害你毁容?你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过在此之前,先看看沐长风呗?」 雾花看着突然瑟缩的郭满,这才笑了起来。 原来胆子很小啊…… 她忽然觉得这位高官家的女眷说话也挺有意思的,脾性竟然难得对她的胃口。然而再对胃口,原则还是原则。在她没叫巫霜花付出代价之前,决不给榻上人解蛊。否则她解了蛊,胡家找她秋后算账,她又如何自处? 「就是简单的噩梦蛊。中蛊之人不会如何,只是会噩梦连连。越是亏心事做得多便会越多的噩梦。」雾花也不隐瞒,「我本没有伤人之意,不过是想教训教训巫霜花罢了。」 「叫人做噩梦的蛊?」郭满眼睛蹭地就亮了。 「那长风是怎么回事?」清淡的嗓音如玉石相击,沁人心脾。周公子终于在外头待不住了,他抬了长腿踏入屋里。款款走到郭满的身边,他暗中狠狠瞪了她一眼,问:「若只是做噩梦,为何长风总沉睡不醒?」 诚如郭满方才所说,周博雅当真是个俊美出尘到一笑生花的美男子。 她愣愣地看着眼前恍若能羽化飞升的男子,傻了一般。 而后目光落到落后周公子一步的曹展身上,曹展一直很沉默,雾花终于信了郭满的话。天涯何处无芳草,世上令人一见倾心的美男子实在太多,「这个公子沉睡就算不错的。中了噩梦蛊却没有被梦惊扰,只能说这公子活到如今缺德事做得少,问心无愧。」 郭满闻言不由地看了一眼床榻,心里莫名生出了几分佩服。活到二十多岁,一直问心无愧的人,很少见啊。 周公子不着痕迹地遮住郭满的视线,蹙着眉头:「那这般由着他耗下去会如何?」 「你不是看到了?」雾花目光落到曹展的身上,有周公子做陪衬,往日在她眼中最是俊朗英武的曹郎被衬托得黯淡无光,「日渐消瘦,形同废人。」 爱情就像一叶障目,偶然的契机叫人掀开了令人眼盲的这片叶子,心中澎湃许久的兴趣就会像潮水一般褪去。皱了皱眉,雾花觉得自己有些醒了。 「解蛊,」周公子冷声道,「解了长风的蛊,我可以保证对你既往不咎。」 郭满磨磨蹭蹭地挪到另一边。 刚准备甩开周博雅的袖子,就看到床榻的纱帐里的沐长风一双桀骜的眼睛睁开。他眼睑有些低垂,十分倦怠的模样,却直愣愣地与郭满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郭满冷不丁的,心倏地一跳。 三人卜一踏入屋子,胡霍与曹展身上浓重的煞气叫放松下来的雾花又紧绷起来。只能说胡霍这久经沙场的老将军身上的煞气太重,哪怕他此时手上并没拿刀,他面无表情站在那里,浑身的血腥气,跟个满手鲜血的刽子手不相上下。 郭满看了眼胡霍,小小地拽了拽周博雅的袖子。 周公子自然也感觉到差别,正要说话。就听内室纱帐之中,有细细索索的布料摩挲声传来。屋里除了郭满且都是耳聪目明之人,自然立即就发现了。低垂的纱帐缓缓揭开,沐长风头发未束披散在身后,拧着眉头坐起身。 此时的沐长风,与平日里飞扬洒脱有些不同,十分安静。 周公子心里若有所觉,觉得奇怪。但转头一想这半年里他委实沉睡许久,只当沐长风没缓过来。只见他披散在身后的墨发随他的动作分出几缕懒懒地垂落在胸前,敞开的领口露出他日渐消瘦的锁骨,确实一幅惫懒的模样。 第十七章 抬眼的瞬间,沐长风的双眼仿佛凝聚了星辰的光辉。 眸色清浅,眸光却锐利又森冷。 虽说常年被周博雅的美貌洗眼睛早已超脱低级花痴阶段,郭满还是被他给惊艳了一脸。都说大召三公子,各有各的俊美,这句话半点不假。若说周公子是水墨,清隽出尘宛如天宫神祗;那沐长风就是出水的游龙,从姿态到眼神都潇洒且不羁。 雾花的呼吸瞬间一滞,眼神都空茫了起来。 郭满不敢多看,飞快地移开眼睛,果不其然就见头顶的周公子投来危险的目光。 干巴巴地咳嗽了两声,郭满趁机道:「你看我说的是不是?」她手意有所指地指了指床榻之上不知为何眼一眨不眨盯着她瞧的沐长风,挤眉弄眼对雾花说,「叫这样的人莫名其妙被连累英年早逝,特可惜对吧?」 雾花拧着眉头没说话,但神情却明显动摇了。 周公子不禁扶额,头疼不已。 天底下像他家小妻子这样活得如此肤浅的,还肤浅得理直气壮的,当真少见。周博雅心中不禁万分庆幸,幸亏单就皮囊而言,全大召寻不出第二个比他更俊的。否则,他岂不是得日日防着这肤浅的臭丫头红杏出墙? 「满满你莫闹……」哭笑不得,可又不知说什么。 周博雅脚下动了几步,状似无意地用身形将郭满挡住。低头说话间,他瞥了一眼睁开眼便拿怪异目光凝视着郭满的沐长风,眼中暗含警告。 沐长风好似这才发觉自己举动不妥,顿了顿,淡淡挪开了眼。 收回视线,周博雅这才淡声道:「这位姑娘,诚如内子所言。你若心中有忿,解了蛊你该如何自去如何。长风何其无辜?牵连无辜本就是不对,况且有些人并非你一个无权无势的苗女轻易牵连得起的。今日你解了长风的蛊,我可保证对你所做之事既往不咎。」 此番话说完,且不说胡霍姑侄脸上表情精彩纷呈,雾花敏锐地察觉到这温润贵公子眼中不容拒绝的威胁之意,整个人都僵硬了。 「我夫君的意思是,只要你救了沐长风,该报仇报仇该伸冤伸冤,我们不管的。」郭满自然看出雾花的色厉内荏,好心钻出来替周公子婉转翻译。 郭满说完,雾花便立即去看周博雅。 见周公子并没有反对的意思,紧绷的神经不由地松了些:「只有你的保证还不够。」她指着曹展胡霍道,「他们也得承诺,我与巫霜花之间的私怨,他绝不插手。」 一直沉默的曹展听了这话,终于抬头说了今日第一句话:「双儿如今是我孩子的生母。」 雾花听他这一句,只觉得火冒三丈。 她怒视着他,好似还在为他维护巫霜花而愤怒。半秀美半图腾的脸因愤怒而越发狰狞:「你想维护她?那贱人毁我容貌,冒充我认领对你的救命之恩,甚至害我耗费十年心血养出来的蛊王反噬其主,她还想维护她?」 曹展神情有几分挣扎,翕了翕嘴,哑着嗓子道:「……是我的错,我认错了人。」 「那我不管!」雾花怒极,好不容易松动的口气又绷回去,「你们若不答应,那杀了我也不会替他解蛊!」 这时都不必郭满插嘴,胡霍就先不满了。 在他看来,一个没名没分跟着侄子的女人算什么?说得难听点儿,连妾都不算。哪里值得用沐将军的嫡长子沐长风的命来换?况且听了这一段话,他也知那哑女背后做了这些恶心之事,就是被杀了也是活该。 「不必,我答应了。」 胡霍狠狠瞪了一眼侄子,「只要你替沐小将军解了蛊,那哑女任由你处置。」 「姑父!」曹展脑子里乱哄哄的。 胡霍却不理会,他这侄子行兵打仗虽还有几分天赋,就是后宅太糊涂了。一个女人在他身边呆了三年,是不是哑巴都弄不清。胡霍恨铁不成钢,壮硕的身子上前一步,声如洪钟道:「还请姑娘现在就替小将军解蛊。」 雾花看了眼曹展,曹展不敢与她对视,仓促移开视线。 「可,」她得了胡霍的保证,脸色终于好看了许多。其实她也不想牵连无辜,这蛊毒本来是要给巫霜花下的,谁知道那贱人用了什么手段,竟叫这公子代为承受,「胡将军只要将那贱人绑来,我便立即解。」 「不能通融?」胡霍脸色有些不好看,心里有些毛了。这娘们怎么这般难缠?他胡霍都亲口答应了,难不成还能食言而肥? 「本将军答应的事,从未食言过。」 雾花却不愿意松口,冷声道:「我要看到人。」 胡霍的脸顿时就黑了。 周博雅与当事人沐长风都没说话,淡淡地将目光投在曹展身上。这件事起因是他,招惹麻烦的人又是曹展的女人,自然得曹展亲自表态。 曹展被两双犀利的眼睛盯着,只觉得心烦意乱。一个是他陪伴三年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一个是他真正的救命恩人与曾经的爱人。满脑子只有行兵布阵,甚少为儿女私情烦忧的大老粗憋得俊脸漆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眼看着屋里气氛又开始剑拔弩张,郭满只觉得无语。 这事儿很难吗?很难解决吗?雾花既然要哑女,那他们便只管把哑女带来就是,哪儿这么多琐碎事儿纠缠不清?绕过周博雅她从另一边冒出来,插了一句嘴:「那将军你现在就去提那哑女来呗,人来了,什么都好说。」 话音一落,曹展犀利的目光瞪向郭满。 郭满被他吓得一缩,刺溜一下躲回周公子身后。周博雅一看郭满吓到,心里立即就火了。他挡住郭满,抬头一双凤眸便冷冽地看向曹展。曹展猝不及防被他这杀气腾腾的眼神给弄得一愣,顿了顿,心里怪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居然有如此气势? 周博雅却不管曹展心中如何想,手下拍拍郭满,无声地安抚小妻子。 老实说,手上沾满鲜血的人身上确实存在那么几分煞气。郭满怂且怂得坦荡荡,发觉曹展不满,立即又补了句:「若是哑女带来,你可能保证冤有头债有主?毕竟哑女害了你,孩子是无辜的,你不会迁怒孩子的对吧?」 郭满这话一出,曹展打量的视线便立即移向雾花,显然很关心。 胡霍一个大老粗,全程对屋里的眉眼官司视而不见。倒是郭满说出这话,提醒了他。他方才答应得快,确实没顾虑曹展的心情。 雾花对郭满还挺有好感的,听过满说,便冷着脸点头。 憎恶巫霜花是一回事,巫霜花生的孩子是另一回事,她不会混为一谈。说到底,她不是个心狠之人,否则昨夜那孩子已经在她怀里,下蛊下毒不过是抬手之间的事。但那孩子最后安然无恙地夺回去,还不是赖她心软。 雾花答应,曹展的神色有些更复杂。 他想起还在苗寨的时候,那时候中了瘴毒,眼瞎耳聋,但也能感觉到救自己的姑娘的性子不是如今哑女的那样。然而他却从未多想,只当姑娘嫁了人之后都会变了性子。毕竟女子都是这样,哪怕在家跋扈,嫁人都会变得恭顺。 第十八章 说到底,还是他不曾用心。 这般一想,曹展心中更愧疚。胡霍再承诺什么,曹展翕了翕嘴,最后变成一声叹息,「只是毁容,不伤性命?」 雾花却觉得不够,巫霜花害她如斯。只毁了容貌,太便宜她了! 眉心一拧,她就要口出恶言。 「你老盯着她的命做什么?要了她的命,你的脸难道就能回来?」郭满眼疾口快地打断,眼眨不眨地出馊主意道:「你们巫蛊师不是有很多奇奇怪怪的蛊?不知有没有说真话的蛊啊!你给她下个真言蛊呗!心有多恶毒,她嘴巴全说出来,多好啊!」 屋里众人瞬间:「……」 胡霍愕然,曹展的脸直接绿了。 周公子这下子不仅仅头疼了,他不禁捂住自己的眼睛,真想一个爆栗敲这嘴快女人的脑袋瓜子。哪里来这么多奇思妙想?还半点不知遮掩,堂而皇之当着旁人就说出来。 「满满……」 一把扯住眉飞色舞的郭满,周公子简直无奈,「你莫乱说话。」 床榻之上,默默注视着郭满的沐长风也捂住了眼睛。 真言蛊,还真的有。 雾花有些诧异郭满竟然知道真言蛊。毕竟这种蛊虫是蛊虫大典里记载得较为稀少的一类,不同于名声极响亮的其他蛊。虽不能置人于死地,却比害人命的蛊更稀奇。就连她的族人,若学艺不精,怕也不知道有这个蛊。 郭满的提议,雾花想了想,觉得甚合她意。巫霜花那女人不是素来装得纯良柔弱?她倒要看看,中了真言蛊,巫霜花那张能言善辩的嘴能说出什么话来! 看她认同了她的话,郭满还笑眯眯上前拍拍她的肩膀:「这就对嘛!毕竟是亲姐妹,你若要了她的命,以后心理负担得多重?」 雾花其实想问‘心理负担’是什么,但看了眼郭满,又算了。 郭满的好意她听明白了。 所谓伤人伤己,她即便杀了巫霜花泄了一时之愤,心里总归不会好受。血缘这种东西难说得清,若她真如口中所说的那般非要巫霜花死不可,昨夜便能出手要她的命。况且要人命容易,眼一睁一闭就没了,无痛无伤。可不就是太便宜巫霜花了? 「罢了,」雾花挣了挣绳子,「且就按你说的。」 周博雅见她妥协,摆摆手,示意下人替她解了绳子。 昆城是个小城,从城南到城北,骑马一个来回不过两个时辰。在静候胡霍带人回来的过程中,雾花便着手准备了解蛊要用的东西。 等胡霍快马加鞭拖着巫霜花来别院,才将将耗费一个半时辰。 巫霜花被拉下马之时,整个人都是懵的。虽说昨夜她漏了底惹曹展生气,但她私心里却是笃定自己不会有事的。她为曹家嫡三公子生了一子一女,哪怕她没名没分,她的儿子也是曹郎的长子,巫霜花根本有恃无恐。 可如今这情况她却是始料未及,曹郎都没处置她呢,姑父胡霍居然先动手? 巫霜花只觉得荒谬。这是在欺负她苗女出身不懂世家大族的规矩?世家大族之中,哪有姑父把手伸向侄子房中的?这胡霍未免太不讲究了! 可心中再是气急,巫霜花却没底气直接质问胡霍。胡霍身为西南驻兵统领,维护西南几十年的安稳,那就是西南百姓的天。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南蛮,他的话就是圣旨。若胡霍铁了心处置她,就是曹展也不能违背。 不敢反抗,可她害怕又不甘心,哭得梨花带雨仿佛不堪风雨拍打的花。 曹展看她这般,果然就心软了。 可身为男人,说出口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决没有反悔的可能。巫霜花眼巴巴地向曹展求助,见他不仅不正眼看她,还把脸扭到一边去,心里咯噔一下就凉了。 胡霍如今心思全在解蛊上,沐长风中蛊已经有半年,再不解,这人的身子骨儿怕是要真朽了。沐将军家出色的长公子,若在他手上弄废了,胡霍心里一辈子过不去。况且,他实在腻歪了巫霜花哭哭啼啼的做派,立即就吩咐别院下人的把人拗去了柴房。 眼泪在他这儿是行不通的,他也绝不给曹展心软的机会! 直到巫霜花被拖走,雾花才终于起身走到沐长风身边。 解蛊对于自幼以血侍蛊的雾花来说,就如同吃饭喝水一般轻易。胡霍应约将人绑了来,她便应诺替沐长风解了蛊。其中曲折不必细说,等眼睁睁看着半个小指指甲盖大小的肉虫从沐长风割破的伤口处爬出来,郭满有那么一瞬间,整个头皮都是麻的。 ……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 好奇心也拯救不了她对软体肉虫子的恐惧,郭满捂着煞白的小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硬着头皮看那蛊虫顺着沐长风的胳膊一拱一拱地往装着雾花的血的器皿里爬,郭满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终于绷不住,怂叽叽地找个借口出了屋子。 沐长风看着她飞快逃窜的背影,目光渐渐有些晦涩。 周公子拧着眉头,眼神在沐长风的脸上转了几圈,心里的怪异感更重了。修长的手指点着桌面,哒哒的声音十分清晰,衬得屋里安静得仿佛能听见呼吸声。 好在沐长风很快便收回了视线,好奇地盯着蛊虫看。 噩梦蛊一旦离开宿体,行动变得十分笨拙且缓慢。只见它在盛载鲜血的器皿中翻滚了两下,眨眼间化作一团血水。周博雅诧异地挑了眉,难得对苗疆的蛊虫起了兴趣。雾花有些可惜地拨弄器皿叹息:「养一只这种小东西得费三个月呢……」 胡霍也有些惊奇,他在南蛮多年,如今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活的蛊虫:「方才周少夫人说得真言蛊,可是当真有?」 他问的直接。 雾花拿了个小瓷瓶,将器皿里剩下的血倒进去:「自然是有的。」 「能叫人说真话?不管心中想的什么,嘴上便半分不留余地?」胡霍的眼蹭地一声就亮了。 他不自觉地靠近雾花,壮硕的身子,满身的煞气,一靠近雾花本能地往后缩。可胡霍却半点每个自觉没,眼珠子不住地往雾花不知从何处取来的小翁里瞄。 雾花被他狼一般的觊觎眼神给弄得紧张,生怕他动手抢地飞快抓起塞子,塞上了小翁。 什么都没瞄到的胡霍不由的眉头一皱,顿时就不高兴了:「哎你这女娃真是!凭地这般小气呢?!」花白的胡子一翘一翘的,他啧了一声,颇为不满道:「本将军不过是瞧瞧,又不会伸手去抢你的,何必这般遮遮掩掩?」 「……将军想干什么?」 周博雅却呵地一声笑了,幽幽的眼睛也落在了雾花怀里的小翁上。 一个能教人说实话的蛊意味着什么,其到底什么价值,不言而喻。如今大理寺很多案件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若能得一只真言蛊,确实是个令人高兴的事儿。不知何时用过了早膳又折回来的郭满,看着屋里男人火热的眼神,瞬间意会了几人眼神的意思。 眨巴了几下眼睛,郭满又凑到桌边去看。 第十九章 桌上的器皿里装的血到了,那只噩梦蛊的蛊虫也被不在。雾花从腰间的荷包里套出来一个扁平的木盒,打开放桌上,里头装着冒着青草香气的绿色膏子。 雾花抠了比一粒米那么大一点,吝啬地抹沐长风的伤口。 郭满:「……」 屋里一片安静,几个男人盯着雾花怀里的小翁,目光灼灼。 「方才本官瞧着,这蛊虫进了装你血的器皿便化作一团血水,」顿了顿,胡霍率先开了口。他对这虫子实在好奇,才指甲盖不到的一点小东西,居然这么神,「本官实在好奇……蛊虫会死,不知是血的问题,还是离了人的肉身才会如此?」 雾花手下一顿,捏着小翁,盯着胡霍的眼神更警惕了。 「应当是后者,」雾花不答,沐长风放下衣袖突然开口了。他的嗓音带着长时间不开口的沙哑,此时听在耳中,宛若美酒醉人,「若不然,一个蛊虫吃完一个人再爬到另一人身上,岂不是光一只便能弄死一片?」 说完这话,他耐不住嗓子干痒,捂着嘴低头便咳嗽起来。 郭满看屋里没个伺候的,正巧她就站在床榻与桌子中间,于是顺手就到了杯水递过去。沐长风正捂着嘴咳得俩颊通红,看到无声息伸到鼻子底下的肉手一愣。他抬了眼,对上郭满一双干净的眼睛。 沐长风眼睫扇了扇,伸手去接。 屋里的茶水是清晨天还未明之时下人沏的,一直没人换过,这个时辰早已凉透了。沐长风一口灌下去,只觉得透心的凉。然而他低垂的眼睑却抬也不抬,也没吭声,默默将一杯凉茶喝完,然后把杯子又递还给郭满。 郭满这时候也觉得沐长风的态度有些奇怪了。 虽说她只见过沐家长公子一回,算不得亲近。但郭满的印象里,沐长风似乎是‘周公子三人团伙’里最活泼的一个。可今日瞧着,这人怎么跟周公子一样沉默?郭满伸手去接空杯,手还没伸过去,一只长胳膊先一步拿走了。 周博雅垂眸看着沐长风,淡声道:「还要么?」 沐长风喉咙还有些干,点点头。 周公子:「嗯。」 郭满立在一旁突然打了个寒颤,莫名觉得有些冷。 接连喝了几杯,沐长风方才摆了摆手,周公子才停了倒水。 那边胡霍与曹展两人已经把真言蛊追问的七七八八。俩人原本想着,若真言蛊当真这么好用,往后驻兵再抓到奸细,便能省下一堆麻烦事儿。不过鉴于这虫子居然如此难养且耗费心血,他们的如意算盘没打成。 既然如此,那便算了。 雾花解了蛊,心里便只剩给巫霜花教训一件事,当下便提出去柴房会会巫霜花。胡霍对此毫不在意,粗着嗓子嘱咐下人立即去请大夫来,摆手示意她自去。雾花道了声谢,脚下生风地就去找巫霜花算账。 曹展如今的精神有些差,心里几番纠结之后,权当不知道雾花要去做什么。他阴着一张俊脸,直言自己累了,而后不等胡霍说话便拂袖大步离去。 胡霍看他离去的背影一声冷哼,嘴上骂了句‘妇人之仁’,翘着胡子去了外间儿。 内室少了是三个人,就剩周博雅、郭满和沐长风。周博雅突然抬起手搭在了郭满的脑瓜子上,而后,作死地呼噜两下。郭满脑袋随着他手左右动,周公子松手之际,她精美的发髻成功乱成一堆草。 郭满:「……」 猝不及防被他这作死的动作给弄蒙了,两只肉爪抱着自己的脑袋,表情都空白好几息。 等回过神来,她嗷地一嗓子跑出去。 嗯,找个地方理发型。 一阵风从眼前刮过,周博雅默默忍下脚指头传来的剧痛,心里却被郭满偷偷打击报复的行为给气笑了。他心中无奈地摇摇头,转过身,再一看懒懒歪靠在床柱上的沐长风许久,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 屋里十分安静,他问:「醒来之后便没怎么开口……你怎么回事?」 沐长风左右动了动脖子,脖子‘卡卡’两声脆响,他喟叹一般地拖着嗓子道:「没什么,大梦方醒罢了。」 「去喝一杯?」虽不知沐长风梦到了什么,周博雅却能察觉沐长风的此时情绪十分低沉。捻起胸前垂落的墨发撇到身后,周博雅起身走到床榻边沿款款坐下,「我带了几壶桂花酿来,你大病初愈,与你喝刚好。」 「好啊。」沐长风放下支着的长腿,躺下去,「浑浑噩噩躺半年,骨头都朽了。」 周博雅一声轻笑,唤了声‘风一’,横梁上无声息地跳下一个黑影。 「去少夫人那儿把桂花酿取来。」 名唤‘风一’的黑衣人低声应了是,闪身离开。 回过头,周公子发觉沐长风眉宇之中的黯然不舒反更深,不禁拧起了眉。他回想方才自己的言行,不知想到什么,素来平静无波的凤眸闪了闪。周博雅这是想起疯魔的谢思思发疯时说过的一些胡言乱语,再看沐长风时,心中若有所觉。 「屋里药味儿太大,去外面吧。」 沐长风仰躺着松了松筋骨,手脚还有些不服帖。 这一年中大半的时日都耗在榻上,他如今起身尚有几分艰难。不过沐长公子跟周公子是一样的脾性,身边也是不留人的。不过周公子是不喜生人触碰,而沐长风则是嫌麻烦。所以此时即便行动笨拙,他也没有叫下人来伺候的意思。趿了鞋子,自己就去屏风后头换了身衣裳。 躺了这大半年,醒来竟有种物是人非的错觉,沐长风看着别院一草一木心中不禁感慨。 风很快取了桂花酿回来。 与酒相配,还附带拎来一个食盒。郭满怕空腹喝酒伤脾胃,特意嘱咐厨房做的。沐长风看着周博雅看到食盒一幅眉眼带笑的模样,默默仰起了头。披散的头发垂下去,他两手反背到身后支着凉亭的栏杆,幽幽喟叹了一声。 周博雅手一滞,须臾,又继续从食盒里取出食碟。 沐长风取了杯子斟满两酒杯,递了一杯给周博雅,两人一坐一靠地对碰了一下,各自浅浅饮了一口。微凉的秋风拂面而来,带着草木特有的清香。两人都没有说话,但自小的默契叫两人都十分欣赏此时的静默。 这一日,周博雅喝到天色擦黑才迈着蹒跚的脚步回来。 廊下的灯笼早已燃起,屋里灯火通明,郭满正在研究胡霍派人送来的西南地区的舆图。说来惠明帝此次派周公子南下是为了支援西南驻兵。周博雅的私心暂且不提,既然来了,自然该做的事必须做。 郭满已经看了有一会儿了,心里也有了底。 这大召,虽说不存在于天朝的历史之中,但国土版图却与天朝古时候颇为相似。甚至于大召的国土比天朝古时候还大上许多。毕竟这西南舆图上标注出来的地貌特点,俨然包含了大片的湿地与沼泽,这些是天朝古时候没有的。 ……也不知周公子可曾细细琢磨过南疆的地形。 第二十章 如今沐长风人没事了,他自然就要着手正事。郭满不知道周公子兵法研究得如何,想着自己好歹也是学过现代地理的。没准能帮点儿忙。抱着这样的心思看了一下午,她发现除了看标注能想象得出地貌,别的她真没什么用。 突然丧的郭满:「……」 穿越一场,她除了吃喝玩乐,居然一点穿越女的光环都没有?允悲。 周博雅带着一身酒气,缓缓地走进内室,就看到珠帘后的郭满软成液体一般地摊趴在矮几上。下巴抵在桌面上,嫩乎乎的脸跟白煮蛋一样在桌面滚来滚去。他不由地浅浅笑起来,一双微醺的凤眸渐渐漾起了潋滟的光。 「满满……」 清淡的嗓音里又夹在了一丝暗哑,轻飘飘地从头顶落下来。郭满眼眸一动,还未抬头,紧接着就感觉有黑色的阴影笼罩到她的头上。 周公子绕着矮几走了一圈,在郭满的对面蹲下来。 他今夜是醉了酒了,确实醉了。否则以周公子刻到骨子里的礼仪教养,是绝不会这般散漫的姿势蹲在郭满的跟前。 「嗯?怎么了?」 郭满抬了眼帘,黑黝黝的眸子在烛光下清澈见底。 周公子静静地凝视着她,凝视了许久也不说话,眼神莫名有种委屈的感觉。郭满没忍住眨了眨眼睛,正准备开口,周公子突然单手撑到矮几的桌面,前倾了身子,将自己的唇送到了郭满微微启开的唇上。 郭满一愣,周公子身子向前倾得更多,另一只手顺势就扣住了郭满的后脑勺。舌尖温热,霸道且急迫地撬开郭满的唇齿,勾着郭满的舌头,不容拒绝地便缠吻了起来。 郭满猝不及防的被他搂贴到胸口,吓一跳。 然而唇被人堵着,人被人扣着,只能呜呜地发出细碎的声音。周公子却好似放开了矜持,单手将郭满捞过来便打横抱起。他一面走一面凶狠地吻着怀里人。只听安静的内室里啧啧的水声,男女粗重的呼吸,郭满的魂都要被这人给缠走。 不知不觉,周公子已抱着人辗转到了榻上,整个人覆上去。 郭满晕头转向,还记着这人从外头回来没梳洗过呢。虽说桂花酿的酒味不臭,但郭满习惯了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小手若有似无地推他。可郭满越推,周博雅缠得越紧。直到发现郭满脸都憋得通红,喘不过气,他才终于好心松了口。 一得了空,郭满连忙把头偏头一边,大口大口的喘气。 「满满,你相信人有前世今生吗?」 须臾,一道满含欲望的嗓音幽幽地响起。 心中隐隐的慌张叫他不安。周博雅自觉这种猜测是荒谬且无根据的。可一个两个都那样说,他再是心性坚韧,也忍不住怀疑。 「……嗯?」 胸口一起一伏,郭满表情有些空。 不想叫郭满察觉他的慌张,周公子低下头。鸦青的眼睫低低垂下,掩饰住他眼底的挥之不去的狼狈:「前世与今生,满满你可信?」 郭满刚想回答,男人炙热的唇又贴上来。 周博雅热切地含着郭满的耳垂,两人一起的这半年,他摸准了郭满身上的所有的弱点。舌尖轻轻一卷,手下一动,郭满的神志立即又乱了。随后男女的呼吸声渐渐浓重,彼此的呼吸交缠,弥漫这狭窄的床帐之中,如此的暧昧…… 「你不信的。」 不等郭满回答,周公子自己抢话,「这世上没有前世今生,你当然不该相信。」 「人死如灯灭,这世上根本没有鬼神一说,更遑论上穷碧落下黄泉。」暗哑的嗓音如此笃定,仿佛带着凶狠地在郭满耳边呢喃,「所有关于前世今生的猜测,不过是懦弱之人不愿面对失败的现实,臆想出来慰藉自己的谎言。」 他说:「满满,你不要信。」 ……什么信不信? 郭满无处可逃,只觉得这床榻之上,铺天盖地的,全是周博雅冷冽的气息。周公子自受箭伤这小半年,郭满以及周家上下是笃信了苏太医的教诲。为叫周公子安生地养好底子,他已经单方面被郭满强制禁房事半年。 如今骤然解禁,周公子抓着心爱的小妻子,行起事来简直与禽兽无异。 郭满糊里糊涂的,满脑子都是什么信不信的。 要人命了,到底叫她信什么啊…… 不管了!她信个屁! …… 窗外的天空中光色渐渐熹微,夜色越来越浓,拂面的风也渐渐寒凉了下来。走廊的一头,双叶领着送来热水的婆子缓缓往主子的屋这边走来。然而一行人才将将走到屋前,领头的双叶突然顿住脚,白皙的脸颊瞬间爆红。 拎着热水的婆子们落后双叶一步,她一停下,她身后捧着洗漱用具的,提着水的便全跟着停下来。婆子们心里正奇怪,就听到敞开的大门里传出女子婉转的娇啼声。而后是男子低低的粗喘,伴随着床榻吱呀吱呀不停的摇晃声……里头主子在做什么,不言而喻。 面面相窥之后,婆子们不禁各自老脸一红。 双叶虽说早见多了周公子人前正经人后禽兽,但这半年以后,已许久没撞见到主子的这种场面。反应了好一会,才勉强压下姑娘家的羞涩。 想着姑爷往日一旦行事,素来是没个把时辰不会歇的。今日又是憋了半年才难得解禁,依照姑爷那性子,怕是不闹个尽兴,绝不罢休。她于是叫婆子们把热水又提回后厨,而后把这伺候的下人全打发了。 院里的人清空了,双叶红着脸上去把门给带上,缩着脖子也躲到后屋去。 这一夜,周公子果然不负双叶所望,闹到天色将明才泱泱罢手。郭满睡过去又被弄醒过来,恨得那叫一个咬牙。她身上缠着的这个哪里是人,那就是个喜人精魂的男妖精。只觉得不过一夜,自己要被这人给榨干了…… 两眼一闭睡过去之前,郭满恨恨地想,周博他绝对是雅疯了。 …… 疯了的周公子幽幽地舔了嘴角,眉眼之中的春水,成功驱散了心中的慌乱。慌什么?没什么可慌的。人已经在他嘴里,难道还能飞了?心中大定的周公子一手掀开床帐,墨发随着他动滑落下来。露出床帐的修长胳膊与半边臂膀上,遍布抓痕。 他浑然不觉得疼,利落地翻身下榻,捡起地上一件外袍披在身上。 窗外的天已经麻麻亮。 竟然闹了一宿?周公子只松垮地系上了肋下的带子,半敞着领口出去叫人。此次带来的下人多半是外院伺候的,许多事不如西风园的下人心里清楚。外院的婆子们懵懵守了一夜,一宿没睡,这才把主子给等出来。 婆子们心情复杂:这不是我们清心寡欲的大公子,这绝对不是…… 下人们蹑手蹑脚地抬着热水进屋,眼睛都是盯着地上的。 第二十一章 内室里一股腥甜的淫糜气味儿,直冲得几个上了年纪的婆子都没撑住脸皮地红了脸。周公子套了件单薄的外衫凝气静神地端坐珠帘另一面的窗边,眉眼之中化不开的春水。明媚的光照在他身上,若非他大敞的领口大敞里,裸露在外的修长脖颈与锁骨上布满或青或紫的暧昧痕迹,谁也不敢相信昨夜的动静,是这般男子弄出来的。 婆子们想到这便忍不住两耳烧红,不敢看窗边男主子,偷摸去瞥纱帐中的女主子。屋里这么大的一股味儿,是不是该叫醒少夫人下榻梳洗一番再睡? 心里嘀咕着,她们便拿眼睛去瞥双叶。这是少夫人身边最亲近的人,她们即便是想献殷勤,也不敢越过双叶去。 然而双叶只是老神在在地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没有搭把手的意思。 屋里静悄悄的,沐浴的器具一一全摆好后,双叶才抬了眼睛,示意婆子们随她出去。几个外院伺候的婆子当下一愣,有些不明白这安排。虽说她们已经许久没近身伺候过主子,但也知身为下人,决不能放任主子屋里乱成这样,这是失职。 婆子们面面相窥,犹豫着不敢退。 双叶却没心思去理会外院婆子们的小心,她眼角余光瞥着窗边。瞥到周公子已经放下手中舆图,压低嗓子说了声‘退下’,便自顾自地先行退了出去。婆子们一个个地傻站在屋里半天,直到珠帘后头一道凉凉的视线就投过来,才忙不迭地跟着出去。 回过神来,人就已经全部退出屋子。 屋门从里面合上,丹樱正巧抱着一团干净的褥子从长廊的另一边过来。她人小,但力气大,一个人抱了一堆东西,远处看就像个搬食的蚂蚁。而后看她走到主子屋门外,就这么虎着一张小脸,抱了一堆东西一动不动地站门口了。 婆子们:「……」怎么觉得,少夫人身边的几个丫头一个两个都古里古怪的。 当然不是丫头行事太古怪,而是姑爷这个人吧,他想要脸。 说到这个,双叶心里都想大逆不道地翻个白眼。 实在是,她们家姑爷真是个十分矛盾又别扭的人了。明明吃相最是凶狠的人是他,偏偏吃完了自个儿又特别怕丑,就喜做那欲盖弥彰的事儿。所以啊,不管哪回夫妻敦伦事后,自家姑娘身上的污浊都是他亲自帮着清洗,决不准任何人插手。 若谁不长眼敢这个时候去搭把手,他一准是要恼羞成怒的。 双叶顶着一对黑眼圈,强压着哈欠拍拍丹樱小姑娘的小铁臂。嘱咐了她一定要等屋里姑爷出声唤她,她方才能推门进去,切莫自作主张进去收拾。 丹樱自从被郭满提留回周家,少说也有半年之久。虽然双叶双喜顾忌她年纪尚小,甚少叫她撞见这种场面。但她也并非不知道西风园里的规矩,老老实实地点头。 果不其然,屋里人全清空,周公子方才起身款款去了内室。 屏风后头水汽袅袅,淡淡熏香弥漫,冲淡了屋中淫糜的气味儿。他单手掀了床帐,弯腰将榻上睡得人事不知的人打横抱起。郭满两只眼睛沉得仿佛有千斤重,囫囵地滚了两滚,脸埋在周公子的颈侧便又陷入酣睡之中。 说来周博雅的身上遍布暧昧红痕,郭满这被他蹂躏的小可怜,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周博雅垂眸看着怀里人,浓密的眼睫下闪过一丝满意。 都是他的痕迹,都是他的气味儿,很好。 昏睡的郭满是不知道此时周公子的心中所想。若是知道,定会跳起来一巴掌打他狗头。当她是某某的地盘儿,还带留气味儿的… …… 胡家别院统共就这么大地儿,前前后后也才三个院子。沐公子与周公子一东一西就占了其中两个。西边的院子若是发生什么事儿,不出一下午,全别院就都知道了。 沐长风系着腰带,便听到廊下几个婆子在碎嘴。 说来西南地区偏远野蛮,管教得宽松,远不如京城勋贵家族里的规矩严格。婆子们这般堂而皇之在主子的窗下说话也没个忌讳,什么荤话都说得出口。屋里的沐长风沉默地穿戴好,出了屋子便招来别院的管家。 管家不明所以,扔下手里的活计便匆匆赶来。 沐公子素来是个笑面人,在西南别院住了一年半,甚少苛责下人。这般满面阴沉地指着三个婆子,杀气腾腾地叫他拖下去杖责五十,可把管家给吓得不轻。 「沐公子……」 管家不知这几个婆子哪里惹到他了,小心翼翼的:「可是这几个婆子伺候不周?」 「乱嚼人舌根,污言秽语地编排主子,委实龌龊!」沐长风心里仿佛烧着一团暗火,一双浅淡的琥珀眸子锐利如箭,刺得管家心里猛一跳。 管家一想,也约莫猜到怎么回事了。 因着别院这边没有正经主子管事,管家也不大拘束,下人们确实不大规矩。这几个婆子怕是拿周公子的屋里事儿又嘴上没个把门儿地四处说笑,叫这沐公子给逮个正着。管家盯着沐长风漆黑的脸,心里骂了句活该,却是不敢替婆子们求情。 他是知道这些个乡下婆子嘴巴有多臭,沐公子这等高贵之人哪里能受得了?没叫他拔了她们的舌头,已经算罚得轻了。 于是手下一挥,几个黑脸的护卫便上来拎起地上吓迷了魂的婆子,利落地下去处置。 婆子们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当下便哭着求饶。 沐长风听着婆子们的鬼哭狼嚎,心里那股火气却丁点儿没降。他揉了揉头发,只觉得心烦意乱。于是干脆取了佩剑,去别院的园子里去练剑。 他昨日才将将解了蛊,身子还虚得很。营地那边虽紧张,但也并非不能拖。等周博雅调整个两三日进营地就有了支援,胡霍暂时不需要他过去,所以勒令他这半个月必须老老实实在别院里养好身子。 军令如山,沐长风不愿也不得不听。 然而越是舞剑,他心里越不能平静。他如今的脑海里,一张枯瘦的小脸儿反复地浮现。嬉笑的,嗔怒的,落泪的,每一幅面孔都有,仿佛刻进他的心坎儿里。梦里不觉得如何,如今醒来,他自然认得,博雅的那个小妻子才进门之时便是那副骨瘦如柴的模样…… 胡霍匆匆过来,就看到满园的花瓣如雨落下。 他一个大老粗也不懂什么怜香惜玉,更没什么爱花惜花的自觉。沐长风把这满院子的花都霍霍了,他也不晓得心疼。乐呵呵地站在一边看沐长风舞完一套剑法,只是心里在默默赞叹他年纪轻轻便剑法如此高超,不愧是沐家人。 静候沐长风收了剑势,胡霍才意犹未尽地上前,喊上他一道去周博雅的院子。 「现在?」 胡霍脚下一愣,婉转道:「周大人他……可是有什么不方便?」 沐长风手中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逆着光站在树下,面上神情有些看不清。须臾,他似乎笑了下,声音里有着不知意味的飘忽:「你这时候去,怕是会被他打出来。」 千里迢迢从京城来,按理说胡霍是该尽地主之谊为周博雅等人接风洗尘的。然而周公子一行人才到昆城就正巧遇上遍寻不着已久的苗女突然冒头,机不可失。为了解沐长风的蛊,事情自然就耽搁了下来。 第二十二章 如今沐长风的身子渐渐恢复,胡霍手头的紧急事务也处理完,这才交代曹氏操办起洗尘宴一事。这宴会可不仅仅是走个形式,也是胡霍为周博雅熟识西南事务的重要一环。 说来昆城地处偏远,不过是西南边陲的一座小城,对京城之中的事务知之甚少。城中之人的消息大多闭塞。周博雅此人虽说声名在外,却也并非所有人都听过‘大招三公子’或‘博雅公子’的名号。对于西南这些耳目闭塞的蛮将们来说,周博雅不过一个被皇帝打发来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书生,因此对周博雅一来便压他们头上颇有微词。 胡霍看在眼里,却也没为周博雅说话。 事实上,他虽说听闻周太傅家长孙惊才绝艳,却从未亲眼见过。 在胡霍看来,京城传出名声的‘才子’‘才女’实在多了去了,大多不过是世家子弟为了博名利自己传出来的,没多少含金量。况且即便这周家长孙有几分才起,但那也不过都是些纸头上和官场上尔虞我诈的本事。可他们昆城不一样,来这大召边陲,要得可是真枪实弹的手头功夫和排兵布阵的军事才能。 再好的名声,没亲眼看亲自感受,他也不敢用。 此次办宴,一是为了叫手下了解情况,切莫鲁莽得罪了京城权贵。二则也是想借此机会看看周博雅的本事。如此一来,洗尘宴自然必不可少。曹氏跟胡霍驻守西南多年,夫妻同心,自然知道丈夫的意思。洗尘宴便特意设在了营地的西北校场。 周博雅接到下人递话,勾了勾唇角便一口应下。 洗尘宴就设在次日,说急也不急。 曹氏派来别院的下人被石岚引进门,冷不丁瞧见朴质的木桌后手捧着书端坐得笔直的周公子,芝兰玉树,眉目如画,只觉得主子的顾虑其实也不无道理。这般仙气得人儿,一看就是金玉堆砌着养成的,哪里像是能在战场吃苦的?想着曹氏的嘱咐,他特意提醒了周公子宴上设了女席,赴宴可带女眷随行。 周公子头也不抬,只淡淡点头表示知道了,便吩咐石岚送人出去。 次日一早,胡家的马车便来了别院接人。 周博雅将郭满从被窝里捞出来,郭满只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要碎了。 昨日夜里,周公子嘴上说着明日有事,夜里决不会闹太晚。结果哄了她松口之后,就被人超长耐力地压着狠狠操练了两回。郭满软趴趴靠他怀里打哈欠,第一百八十三次提醒自己,锻炼身体是必要的,否则她要迟早被这男人做死。 温柔的男人大多虚伪,禁欲的小半年里人五人六的,一开闸就死不要脸了,哼! 不要脸的周公子其实还是要脸的,这点,伺候的下人有亲身感受。比如每当折腾的过了,郭满那双黑黝黝的大眼睛用一幅谴责的目光幽幽盯着他的时候,他还是会一本正经地红了耳尖。比如在榻上榻下从来都是两副面孔,榻上没羞没躁,榻下随便调戏一下就炸毛……装模作样得要命,就没见过这么别扭的人。 郭满以及一众下人心里早把他这属性给吐槽的体无完肤,十分鄙视。周公子哪怕猜到郭满心中所想,却还是依旧故我。 郭满其实已经都看淡了,他非得假装自己依旧清纯,她就假装配合他好了。 唉,谁叫她宠他呢? 郭满摇摇头,扶着丹樱的胳膊去上妆。 胡家的洗尘宴,周公子虽没说什么,郭满其实也差不多知道轻重。说到底,还是惠明帝赐下的兵符。周公子此次南下,说是说胡霍亲自求来支援西南的,但惠明帝却是把整片西南驻兵的兵符赐下来了。 这般一动作,周公子的行动方便了,却又难免叫有心之人多想。 况且,惠明帝派了周公子来,并未曾言明何时召他回京。不知内情的人,自然会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周公子的来意。郭满平日里虽说吃吃喝喝的不大不管事儿,但每日与周公子同吃同睡,她就是睁眼瞎也该听到些东西。知道入西南第一步很重要,她不能马虎。 别有用心地梳妆了一番,出来才发现门口安排了两辆马车。 郭满一身正红的礼服,平常搁箱底的三品淑人规制的首饰此时戴在了头上。清艳的小脸儿上懒散促狭的笑全收起来,一副高官夫人的模样。她穿得正式,行动间颇有不便,此时正一手瞧着裙摆一手抓着周公子的衣袖从款款门里走出来。 裙摆有些长,怕走太快踩着裙角,一路求稳走得非常慢。迎面就看到一身玄色劲装双手抱臂懒散靠在别院门口石狮子上的沐长风。 只见他满头墨发用一根红木簪子簪着,未曾束冠,有一律碎发随风洒落,显得为人十分不羁。此时他的眼睑低垂,一腿撑着地一腿散散支着石狮子的底座。明明是懒散的姿势,却显得人身姿颀长又挺拔。自从拔出了蛊虫,沐长风的身子便恢复得飞快,这两日虽不能大动干戈,却已经能四处走动了。 似乎听到门内动静,他抬起了双眼,见着来人忽地勾唇角浅浅一笑。 郭满猝不及防间对上他的眼睛,心里猛一抖。 飞快垂下眼,郭满捂着砰砰跳了一下的胸口便蹙起了眉头。正当她心里闪过怪异,就见身边的周公子脚下不疾不徐的步子倏地一顿。继而迈开长腿,他两步上前去与沐长风说话。沐长风见周公子过去,嘴角的笑意扩大,郭满莫名悬了下的心才放下来。 原来是错觉…… 郭满暗暗拍了拍胸脯,简直吓死,方才她差点以为沐长风在对她笑。 「怎么现在才出来?」沐长风抬眼对上台阶上的周公子,懒散地放下手臂,姿态颇为随意地道:「恭候你多时了博雅公子。」 周博雅半抱半扶着郭满上了马车,顺手还替郭满正了正鬓角的珠翠,回过头也弯起了嘴角。狭长的凤眸懒懒一挑沐长风,闪过一丝笑。抬手放下车帘,遮住车里的人,周公子清凉的嗓音说起话来有一股幽幽的韵味:「孤家寡人自然动作利索。」 沐长风蓦地被噎住了。 他点了点下巴,抬起长腿往后面一匹枣红大马走去,「看来本公子坚持不娶妻是对了,这人啊,果然还是一个人最自在……」 周博雅却是挑眉笑了下,命石岚也去牵一匹马来。 一直随侍在大门前的别院管家立即顶着满脸的褶子,招手唤来一个马童。马童听了话飞快地跑开,不出一炷香的功夫,牵了一匹黑马过来。 周公子于是翻身上马,低声说了句‘走’,车夫一甩马鞭,催车赶往胡家。 且不说两大当世少见美男子并驾齐驱,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交头接耳地猜测被夹在中间的马车里坐着什么人。就说他们才将将过了坊市,一个白色的身影突然从围观的人群中窜了出来,直愣愣地往郭满的马车前撞了过去。 她冲得飞快,虽不曾撞到马蹄子底下,却是一出现便惊了郭满的马。 第二十三章 只见那马儿当空嘶鸣,马蹄前扬,不可控地就横冲直撞起来。车夫死死攥着马缰,马鞭不停地打在马屁股上,连声呵斥叫马儿停下。然而越是呵斥,这马儿越惊慌。周博雅瞬间就变了脸色,弃马便飞身追去。 与此同时,另一道黑色的身影也飞速追了出去。 沐长风几乎是没过脑子,直接跃起,踏着胯下之马的头,身形更快地在坊间两边的屋舍之上闪烁。两人的武功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路数同出一源,轻功更是旗鼓相当。只见一黑一白两个身影飞快地闪动,眨眼间落在了马车前。 几乎是同时,周博雅与沐长风各自飞起一脚,狠狠踹向了马肚子。 马儿一左一右受到脚力的重创,只听咔咔清晰的两声骨裂的声音,受惊的马身体呈现古怪的折型,瞬间口吐白沫,停下了动作。而后便是轰地一声巨响,马儿倒在了地上,溅起了四处的灰尘,迷人眼睛。 车夫已经吓傻了,被马车甩下来,摔倒在一边也不知道爬起来。 一黑一白的两人面上都是惊慌,两步上前便各自抓起了车帘的一边。然而抬起的一瞬,彼此对视一眼,愣住了。郭满便是这时候手软脚软地从马车里爬出来,她什么都来没看,跌跌撞撞地就跑到一边去先吐为快。 马儿受了惊,又一路没头没脑地疯跑,颠得她肚子里翻江倒海。郭满白着脸蹲在角落里,额头上还顶着大包,耳朵嗡嗡嗡地响,苦胆汁都要吐出来。 丹樱双叶俩吓得半死,白着小脸爬出来,连忙小跑过去替郭满抚背。 周公子大步走过去将额头丝丝渗血的郭满小心地搂在怀里,回过头看向一脸惊慌跟过来的沐长风,目光沉沉。 沐长风低下头,须臾,苍白一笑。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横冲直撞,马儿沿途撞翻了诸多摊贩的杂货摊子。百姓们听到动静巴巴凑过来看热闹,交头接耳地便将一行人围在了中间。周公子默默将郭满的脸按到怀中,冷冽的目光暗含警告地扫视了一圈。 围观看客心中一凛,皆低下头,周博雅方才小心地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石岚,你且先行去胡家走一趟。」眼睛直勾勾盯着沐长风,周博雅淡淡道,「与胡夫人言明缘由。我与少夫人耽搁片刻,稍后会到。」 石岚的目光在周博雅与沐长风之间转了转,低下头应是。 沐长风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又觉得无话可说。 梦中情形如何,现实又如何,沐长风尚且分得清清楚楚。不管他梦中与阿满曾有过怎样的亲密无间,赤,裸的现实却是,阿满早已是博雅明媒正娶的妻子。作为挚友,他心中就是有再多不甘,也必须尽数咽进肚子里。 可是这般无声地咽下去,心口犹如压着一块巨石,梗得他一颗心都痛了。 沐长风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黯然,如今木已成舟,他连争取的立场。眼睛若有似无地扫过安静窝在周博雅怀里的郭满,他烦躁得一脚踹在马车车厢上。只见那破损的马车飞出去,嘭地一声巨响,砸在不远处的围墙上。落地的瞬间,车厢瞬间碎裂。 沐长风一句话也没说,转过身便大步离去。 周博雅慢慢松开捂在郭满耳朵上的手,心里却莫名松了口气。对于沐长风这几日接连异常失态,他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大致猜的到缘由。然而猜到也不能明言,这种事情一旦说出口,不管是对郭满周博雅夫妻还是对沐长风,都不是一件好事。 诚如他所想,前世今生如过眼云烟,沉默才是金。 广袖垂落,遮住了怀里郭满的身影。周公子抬起了眼帘,静静看着沐长风大步流星远去的背影,黝黑的眸子里光色明明灭灭,晦涩难言。须臾,又归于平静。长风什么都不说,周公子便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况且就算他如今知道也于事无补,何必徒增烦恼? 耳边是嗡嗡恼人的窃窃私语。 看客们有在可惜四分五裂的马车与倒地不起的骏马,也有担心马车中贵人伤重。有热心的人向周公子指了昆城最负盛名的医馆,催着周公子赶紧带伤患去看看。周博雅低头看了眼额头肿得一指高的郭满,不敢耽搁。谢过热心人,顺着他的指路方向抬脚便去。 周公子压低了嗓音:「满满,为夫带你去看大夫。」 郭满此时两只耳朵里嗡嗡的,根本听不清。额头的肿包还在丝丝渗血,她不知自己是不是脑震荡了,此时额间一抽一抽的疼得厉害。 「嗯,」郭满压制住欲呕的冲动。 靠在周公子胸口减少震动,「你快点,我有些想吐。」 周公子一急,落下一句‘查’,抱着人便大步流星地往医馆而去。 方才突然惊马,幸亏郭满机灵,死死抓住了车厢的车窗边缘不放。虽说她素来坐吃等死没什么力气,手劲也小得可怜,但这般多亏了她稳住身形。否则马车左甩右撞,以她这小身板,怕是得被惯性给甩飞出去。到时候是死是伤,可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额头上肿起的大包,也是最后甩得太狠,她实在抓不住才撞到了桌拐角。老实说,若非丹樱小姑娘眼疾手快地一把抱住她,她都能就这么在车里磕死。 除此之外,她身上其实都还差不多。 郭满苦中作乐地觉得自己活得也挺皮实的。瞧瞧她这一年半的功夫,遭人下毒出车祸绑架都经历了一遭,运气到底是有多背。她一面按着抽抽直跳的太阳穴,心想赶明儿得去庙里得给自己烧炷高香,好好去一去霉运。 然而这话还没嘀咕完,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周博雅只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脑门,顾不上走,脸色刷白地直接从地面飞掠到屋顶。沿着屋脊慌张地跑了起来,素来淡然的面孔崩了个彻底。 低矮的街道屋脊上,只见一个白色的身影恍若飞鸟,瞬间闪过眼前去。 留在原地的清风面无表情地看着主子渐渐只剩一个白点的背影,他一甩腰间佩剑。只见佩剑蹭地一声出鞘,白光一闪,他抬眼冷冷扫视一群围着的人群。四周看客被他身上煞气所摄,默默退开,拥挤的人群便闪开一条空路。 虽说事发突然,那害得少夫人重伤的人,主子必然不会放过。 心知主子此时心中必然是怒极,他于是半点功夫不敢耽搁,立即去查了。同样被留在原地的双叶双目通红,看清风动作,立即爬起来。清风回头看了眼,没管。交代了几个家丁务必将这附近搜,面无表情地折回先前马车出来的坊市。 虽说一闪而过,并未曾看清楚。但看身形,方才惊扰马车的人显然是个女子。赶在主子回来之前,他得将那女人找出来。 清风动作很快,常年随周博雅查案,这点小地方查个人轻而易举。 不出半个时辰,清风就把心虚的女人从人群中揪了出来。惊了胡家马车的是一个舞姬乐坊的舞姬,二八年华,相貌生得颇为清秀可人。 第二十四章 那女子似乎也没料到自己贸然冲出来会惹出这么大祸事,等马儿横冲直撞,都已经收不住手脚。舞姬吓得三魂飞了七魄,被胡家护卫押到清风的面前,嘴还没张开,就已经被吓得手软脚软好似一摊软泥,跪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嘤嘤直哭。 清风眉头直皱,双叶却是不会怜香惜玉,上去就一巴掌扇偏了舞姬的脸。 「老实点!」双叶心里气得要命,阴沉沉地喝道,「你以为你弄伤的是何人?这可不是在你乐坊,少拿哭哭啼啼这一套来糊弄人!」 舞姬一个哭嗝梗在喉咙里,顿了顿,乖觉地闭嘴了。 她怯生生地瞥了眼面无表情的清风,再小心翼翼地看着双叶,确定没人怜香惜玉才开口说话了。谋害官家夫人这大罪她委实不敢认下,只能可怜兮兮地为自己辩解。说自己并非故意,只是方才挤在路边看热闹,不小心被人给挤了出去。 说罢她又挤出几滴眼泪,端得好一幅梨花带雨。 双叶闻言眉头立即就皱了起来。 惊马哪有这么凑巧的?三匹马齐头并进,要受惊也该一起受惊。怎地只单单自家主子的马车惊了?况且,一般马是那般好惊的?通常用来套车的马,性情温顺,行路稳妥。没道理这舞姬从一旁冲出来,就自家姑娘一个人倒了霉。 双叶冷冷盯着这个女人,直觉她在撒谎。 事实上自从郭满上次被绑架后,双叶对发生在郭满身上的任何事都警惕万分。此时狐疑地打量着这个舞姬,心中不信。舞姬却仿佛被看透了心般浑身一僵,不敢与双叶对视,柔弱地低下头,眼神不自觉地闪了闪。 双叶敏锐察觉,眼睛不由地眯了起来。 清风一句话没说,只手下一挥,开门进来个黑脸的护卫。他指着舞姬叫护卫将人绑起来先带去别院,而后又回头看了眼双叶,方才大步离去。 这昆城说大不大,但因地处边界的缘故,人员鱼龙混杂,十分复杂。派出去查这女子的人尚未回来。如今不论听到什么,都不过这女子的一面之词。多审问无益,不如将四周可疑之处全查个遍,等主子回来再说。 等了又将近半个时辰,去查白衣女子的人还未回来。清风看着已死的马尸,眉头拧得快夹死蚊子。不知是他看错还是真是如此,这马儿似乎中了古怪的毒。 想着可能看错,他便又多查了几遍。 清风不是专注学医的,只大概了解些皮毛,自然分不清马儿到底中了什么毒。但马儿的异常加这尸体上的古怪,说都是凑巧,也不大可能。 周公子抱着包扎好伤口的郭满回来,清风便将发现告知了他。 怎么满满的身上总是出这等事儿?周博雅眉头不由地皱了起来。然而还未张口,郭满倒是先转过头说:「你不如去别院,把雾花姑娘请来瞧瞧看。」 清风一愣,看向郭满,这倒是提醒了他。 须臾,周公子笑了,拍拍郭满的后背笑道,「你到是脑子转得快。」 「都说毒蛊不分家啊。雾花姑娘常年与毒虫蛊虫打交道,应当熟得不能再熟了。」郭满伏 在周公子的肩上,发髻已经散了,绝非出门之时严谨的模样。显然为了方便擦药包扎,周公子替她拆了发髻重梳。 「若是马尸真有什么古怪,她定能一眼看出来。」 「兴许吧……」 清风不敢抬眼看女主子,只拿眼神询问男主子的意思。见周博雅淡淡地点了头,他弯腰向郭满行了一礼,立即就去了雾花的院子。 郭满抬了下巴,硬撑着继续跟着看到底怎么回事。 雾花这几日才收拾了巫霜花,正有些兴致懒懒。听说了郭满找她,便放下药杵子懒懒跟了过来。然而人还没走到马尸跟前就捂着鼻着淡声道:「算你们还有点眼光,竟然看出不同。不过,这马中的是蛊非毒,劣等的食肉蛊。」 周博雅:「……何谓劣等食肉蛊?」 「就是一种专食内脏的蛊虫,中了蛊者,会被这种蛊虫从内到外吃个干净。非常好养,通常半个月便能一盅,每一盅至少能养出三只。」雾花布满图纹的半张脸依旧狰狞,她解释道,「但这种蛊虫我们苗寨是不愿养的。上不得台面,还恶毒,也只有隔壁几个小国很盛行养这种蛊……」 「你说真的?」周公子唇角抿了起来,神色严肃。 雾花点头,「自然。」 周博雅神色渐渐严峻起来,这事儿,似乎有点蹊跷。 边境地区鱼龙混杂,有边缘小国的人出入实属正常。 突然冒出这种恶心又凶险的东西,光凭苗女的一面之词,是不足以断定这件事就全然是边缘小国的人做的。毕竟雾花只是说他们苗寨的人不喜饲养食肉蛊,却不代表他们不会。若是有人借此生事,也并非不可能。不管怎样,这件事务必要彻查。 「关于食肉蛊,可否请雾花姑娘说得更详尽些。」 「这倒不是问题。」雾花很干脆地点了头,前几日才料理完了巫霜花,她如今闲着也是闲着,「若关于蛊毒,大人若想知道,民女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周公子谢过她,小心地将郭满放下,扶去一旁的空椅子坐下。 雾花捏了捏眉头,感觉额头一些疲惫突然处置了巫霜花,她也耗费诸多心神,正想着周博雅这里若无其他事,她便要回院子去捣草药了。然而郭满经过她,身上清淡的药膏味儿飘过来,她就突然回头看了眼坐下的郭满。 须臾,她眉头微拧:「少夫人身上,今日可是用了别人送来的脂粉?」 郭满一愣,不知她突然说这句话何意。旁边周博雅眉头一皱,抬起头看向雾花。 雾花则走了过来,在郭满手边的位子坐下,「大人若信得过民女,叫少夫人与民女瞧瞧。」 周公子顿时心中咯噔一下。 他回头看了眼郭满,郭满也是一脸茫然。周博雅不知这苗女做什么,嘴唇淡淡地抿了起来:「难道你发现……满满身子有事?」 「这倒没有。」 雾花耸耸鼻子,摇了摇头:「就是闻着少夫人身上这草药的味儿,觉得有些不大对。」 话音一落,周博雅的脸就变了。 「哪里不对?」 说着一股煞气从他身上泄出,连屋里的温度都降了下来。周公子看向敷在郭满额头的伤药,表情渐渐冷冽。 雾花冷不丁被他吓一跳,她默默缩了手脚,总是不能习惯这如玉郎君翻脸比翻书快。搓了搓胳膊,她只见开口点明:「夫人身上,似乎有点引虫粉的味儿。」 雾花与苗寨里的孩子一样,自幼便与草药毒虫打交道。盖因在辨药识草方面天赋异禀,论起医术蛊术,整个苗寨怕是无人能及她半分。就像现如今,郭满身上的味道,哪怕只是很轻微很轻微的一点点,她也清晰地闻出来。 「何为引虫粉?!」周公子嗓音不由地绷紧了。 郭满偏头去看,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似乎这一刻,总觉得她家周美人的瞳仁像猛兽般竖了起来。 雾花直感觉寒毛直竖,当真是怕了周博雅,「难道你们一路回来没发现异常?引虫粉,顾名思义,招引虫子的药粉。每个巫蛊师都会制,抓虫子练蛊时候特制的药粉。」 第二十五章 她指着郭满,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虽然味儿很淡,但决瞒不过民女的鼻子。」 周公子眼神射出了利剑,脸瞬间敷了一层冰。 明白引虫粉的意思,再看郭满出事便知这是故意谋害了。毕竟引虫粉与食肉蛊撞在一起,无声无息便能要了人命。周公子低头看向郭满渗血的额头,看她接连受伤,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不必雾花出言解释,周公子与郭满夫妻俩对视一眼,默契地想起一个人。若是真有人故意谋害郭满,那便是她了。 「是私怨。」 郭满眉头拧了起来,感觉十分恶心,「雾花姑娘,那个巫霜花你可是放回去了?」 早在给沐长风解了蛊的当日,雾花便去马不停蹄去关押巫霜花的柴房里收拾了巫霜花。如今这都把人放回去好几日了,雾花点点头,眉眼中都是报复了仇人的快意:「听夫人您的主意,民女在她身上种了真言蛊,也毁了她一张脸……」 说着,她忽然意识到郭满话里的意思:「……您怀疑是巫霜花报复?」 这是自然。 郭满抓了抓胳膊。毕竟私怨的话,除了巫霜花,没有别人了。她追随周公子来昆城,满打满算不过十来天。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她能跟谁结仇?除了巫霜花的事儿上她多管闲事插了一嘴,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跟她有要她命的深仇大恨。 雾花却不这么认为,「她不行的,她没那个炼蛊的能力。」 「不是她炼,我的意思,是别人炼制了蛊她来用。」 郭满又抓了抓胳膊,抓得太过,胳膊上的皮肤火辣辣的疼。才听雾花说她身上被人下了引虫粉,她如今下意识觉得自己这儿痒那儿也疼了。 「你方才不是说这种蛊,隔壁小国有人会炼。她兴许从旁人那儿买了来,使得这恶毒的手段。」 雾花想了想,这似乎也说得通。 但转念一想,她放巫霜花回胡家不过十来天,紧紧巴巴的哪有功夫? 况且,巫霜花哪怕心思再歹毒,本人却也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自幼蠢笨如猪,学蛊学二十多年只学个皮毛。如今被胡家人关在后院,毁了容,如今又撒不了谎,谁能放她出去?况且即便有那个本事,顶着那副吓人的尊荣溜出胡家,她也跑不去邻国。 心里这么想雾花便就这么说出来,她觉不可能。 郭满却十分坚持。 她素来直觉很准的,虽仔细想想,逻辑确实不大说得通的。但是有时候,人一旦冲动起来,行起事来便是如此的没有脑子。谁知这世上狗急跳墙的人有多少?兴许这个巫霜花报复起来就是个做事不计后果的呢! 郭满能想到的,周公子只会想得更全面。 他私心里不管这事儿是私怨还是公怨,只要行事之人存了害郭满性命的心,那落到他手里就绝不可能过去。接下来的事情,周公子不想郭满参与。 于是打发了丹樱立即回去备水,务必将郭满从头到脚都仔细清洗一遍。 引虫粉不是闹着玩儿,谁知道西南边陲的小城有多少毒虫毒蚊? 「这引虫粉可是普通水洗就能祛除?」 周公子虽说耳聪目明,但也只不过比寻常人敏锐,鼻子却不如行医擅药之人灵敏。他知巫蛊上许多东西颇为不讲道理,生怕这种招惹虫子的古里古怪的药粉一旦涂上,气味儿经久不衰。想着。便问雾花:「若水不能洗掉,可是需要什么药材来擦洗?花瓣和熏香可以掩盖气味儿么?」 只能说周博雅轻易不开口,一开口便问到点子上,引虫粉确实与平常药粉不同。 这类草药的本意是为了招引虫子,也就是说诸多药材杂糅在一起,会混合成一种与毒虫交配时候吸引异性的气味儿,对毒虫的吸引力巨大。通常情况下,她们苗人制出这样的药粉来都是吸引最毒最难缠的毒虫,而后再抓到一个盅里,促使毒虫厮杀吞噬,最后才能炼成想要的蛊。 这类草药的气味独特,哪怕水洗过,还是会留下一股奇怪的味儿。 平常人大多数闻不到,就连一些巫蛊师也闻不出来。只有真正厉害的巫蛊师会发现异常。这种对人来说不过有些刺鼻的药粉,对毒性强弱不分的虫子来说,却是没有比这更有吸引力更霸道的味道。且若不能用特制的草药擦拭,十天半个月气味不散。 「这样吧,民女自己配些祛味儿的药。」 雾花看到周公子的忧虑,说着便开了手下的箱子,掏出一小瓶的递过去,「夫人沐浴之时,只管洒一小撮进浴桶化开便可。」 周公子接过这个晶莹玉透的小瓶子,揭了瓶口塞子,立马一股浓密的花香冲了出来。 雾花又道:「这是香临散,比熏香好使。」 知道不是什么古怪的药,周公子轻声谢过她,低下头看郭满。郭满还不想走,坐在椅子上磨磨蹭蹭不想走,就是想看看后头到底是谁在捣鬼。 周公子一看她就猜到她心里所想,眉头皱了起来。而后便弯下腰,将人打横抱起来。 郭满骤然被人抱起来,脸一僵。垂下眼帘,眼皮子都不带眨一下的。她如今都习惯这男人动不动抱她了,几乎脚一离地,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周博雅的脖子。 清风派出去的人,傍晚便回来了。 昆城太小,查起案子都不必太耗费功夫。一匹马来来回回跑,几趟都跑完了。况且使计之人做事没那么周密,做一次恶事错洞漏洞一堆,根本经不起别人查。 清风的人回来,把害郭满命的人身上什么东西都查清楚。 还真是巫霜花。 她不知从何处得到的消息,知道自己之所以会变成如今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都是拜郭满多嘴所赐。巫霜花心中恨极,斗不过擅蛊擅毒的雾花,不敢惹雾花,只能把心中的一腔恨全迁怒道郭满的头上。无声无息弄死一个缩在后院的女人,她还是很擅长的。 周博雅在知道是这个结果后,一把捏断了手中的笔。不敢招惹雾花,就敢来谋算满满?他一张俊美的脸孔都微微扭曲,苗女好大的狗胆! 且不提周公子大怒之下迁怒了曹家一家,就说事情暴露出来,曹展自己心中对霜花的怜惜也被消磨得一分不剩。 就说这食肉蛊,还当真没冤枉边陲小国。他们狼子野心,已经不甘心偏安一隅,想要多从大召多捞些好处。自从年前一战尝到些许甜头后,他们之后便时不时伪装成马匪,越过两国的边境隔三差五地抢掠。这食肉蛊,就是他们腐蚀西南驻兵的第一步,若是成功了,往后他们抢掠的行径更肆无忌惮。 然而他们的打算,因着郭满,提前暴露了。 郭满身上的引虫粉,叫藏在大召境内的一个巫蛊师提前暴露行经。然后则动一发牵动全局,一个人的暴露,也将他们专为西南驻兵将领准备的「好东西」以及之后的阴谋,全给暴露个干干净净。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胡霍家的洗尘宴到最后也没去成。 第二十六章 西南将领们预备给周公子的下马威没了针对对象,很有些不甘心。心道这京城来的文官就是狡猾,也不知是不是察觉他们来者不善,居然当真胆小地不露面。洗尘宴不露面便罢了,总有机会叫他们好好会一会这人。谁知他们暗戳戳等了几日,这出身周家公子哥儿不知私下里忙什么,竟比胡霍将军还难碰见一回。 耐着性子等几日,就又听说了周博雅的夫人白日里出行,当街惊了马受重伤。 听说这京城来的周公子周博雅,对自己这位夫人宠得如珠如宝。因着夫人重伤,大发雷霆地当街斩马,命人封锁城门。为了夫人出口气,更是满城地搜捕嫌疑人。 短短几日,这里抓几个那里押走几个,府衙的地牢渐渐就满了。 平头百姓,商贾,舞姬,甚至连城中最负盛名的医馆里头的大夫也被他抓了。昆城官员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猜测这跋扈公子哥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听连胡霍的亲侄子曹校尉后院的女人被周博雅的人给扣下。 这消息一出,引得满城风雨。 周博雅却丝毫不怕非议,该抓人的抓人,该审问的审问,依旧我行我素。这般张狂且傲慢的作风,倒是昆城的百姓都知道城里来了个了不得京城大官。 周公子的人还没正式在营地露面呢,威慑力却是显出去了。 半个月搜查,周博雅的人将整个昆城翻了个底朝天。 昆城本就不大,城内加上下属县村,人口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十来万人。被他揪出来押入地牢的,一共四十五人。其中,本地地痞流氓十六人,羌国往来大召的商贩走卒二十三人,舞姬两人,春晖堂大夫两人,最后剩下一个便是曹展养在后院的女人。 抓歹徒抓到胡霍将军的府里,这周博雅委实跋扈! 然而胡霍曹展姑侄本人都没发话,昆城的府衙以及看不过眼的人,哪怕心中再是愤怒也不敢去管这事儿。 这般又过了几日,被押入大牢的四十多个人受不了逼供,又牵扯出不少人出来。 按理说,周博雅被惠明帝指派来,是支援西南驻兵的。可这个人自从来了昆城,愣是在替‘夫人出气’这事儿上耗了快一个半月。如今昆城驻兵对他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都知道这周博雅来头不小,却不知这周大人本人是圆是扁。 这下子可惹恼了好些人,有些性子直爽的,巴巴地就去找了胡霍状告了周博雅。事实上,周博雅发现不对之后,立即便将此事全盘告知了胡霍。 胡霍对查案这事儿不在行,也不清楚周博雅到底要怎么做。任何事情一旦牵扯到国家利益,再小的事也不能算小事,自当郑重以待。胡霍知道厉害,哪怕周公子不过是初步怀疑,并无实证,他对此事也是十分重视的。 怕人多口杂,动作太大会打草惊蛇,也是怕查到最后发觉并非边陲小国作祟,在无确凿证据的情况下闹了个人尽皆知,会引得两国边境关系恶化,特意嘱咐周公子暗中处理。 周公子自然知道轻重,便是打着搜查当街伤马谋害郭满匪徒的名号行事。 如今城中这满城周公子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传言,还是郭满亲自提议传的。郭满特意嘱咐了周公子,一定要着重强调出她无与伦比的美貌,以及周公子被她迷得神魂颠倒这个重点,她一点不怕‘红颜祸水’这个骂名,请周公子手下之人务必不要替她正名。 周博雅:「……」 无言以对很久之后,周公子还真一脸血地采用了她的建议。 且不提城里听说了流言的人都在猜测这周夫人到底有多美,叫这京城的大官如此深爱且迷醉。就说周公子打着郭满的旗号办事,确实存了点私心在。胡家那个苗女胆敢算计他媳妇,周公子可不会轻易放过。 当初借机抓人,周博雅的人是直接闯的胡家后院去的。这般行径便是明晃晃地告诉曹展以及胡家等人,巫霜花落到了他手里,等于有去无回。 胡霍没有意见,事实上,胡霍乐见其成。 他活这把岁数,是个性情中人。性子虽粗蛮无礼,却最讲恩义情分的。巫霜花忘恩负义,冒名顶替已经足够恶心,行事还蠢笨歹毒,当真是丁点儿叫人怜惜的品性都没有。胡霍比较直接,他私心里已经表面上,都十分嫌恶侄子这女人。 说起来,原本他就不喜巫霜花。 毕竟无媒无聘的就敢在曹展的后院住下,还不知羞耻地一住三年的,能是什么品性端正的好姑娘?若非顾忌着救命之恩,胡霍当真要命人把她赶出去。这等背德之人所做之事,如今看着,那更是处处都错。 奔着为贱,生母不要脸皮,孩子生下来自然没人看得入眼。 他侄子曹展如今不过弱冠之年,还是年轻精壮的时候,将来子嗣必然不会少。庶出的子嗣越多,反而会成为往后曹展嫡子女的阻碍。既然如此,不如不生。所以,哪怕巫霜花替曹展生了一对子女,胡霍厌屋及乌,连本身就不多的怜惜如今也变成厌恶。 至于曹展自己,先前就连累过沐长风,如今他自然没脸面替巫霜花求情。 巫霜花卜一打入天牢,周博雅就命人处置了她。 周公子想着郭满不愿他手上沾染太多血腥,便也没做多余之事。并未喊打喊杀的,只命手下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当初巫霜花是怎么害得郭满的,他便怎么还给她。当然,一样的东西,还回去是务必要附带利息的。 巫霜花胆敢给郭满下引虫粉,他便买了雾花特制的更要命的引虫粉还给她。她涂在郭满的头发里,他便命人替这女人浑身涂满,不仅仅头发丝,指甲缝都不放过。 之后也没刑讯,只叫人挑断了手筋脚筋,丢去了瘴气林。 瘴气林里的毒虫毒蚂蚁,想必她应当很熟悉的。回到自幼长大的老地方,与那么多自幼伴着一起长大的东西呆在一处,是生是死,端看她自己的造化。 郭满听说了这个安排之后,看着周公子的眼神复杂。倒不是可怜敌人,而是觉得奇怪。不知是不是她想太多,怎么越相处就越觉得周公子的行事作风半点没有身为男主的磊落,反而越发往反派的方向靠拢? 昏黄晃动的烛光下,周公子彼时正在书桌边,头埋在信件之中。抬也不抬地为自己的清白辩解:「为夫有分寸,不是那等眦睚必报、手段恶毒的小人。」 郭满:「……」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都是清风一个人干的。」 郭满‘哦’了一声,「其实是你干的也没事。」 她脚尖伸出去挑了挑搁床尾的周公子的枕头,勾过来,抱怀里,「你做恶都是为我报仇,我很喜欢。但还是说一句,周博雅啊,为妻劝你善良。若不然往后我死了飞升,你死了下地狱,那本仙子岂不是还得换个夫君?」 周公子:「……有点道理。」 第二十七章 「是吧!」郭满胳膊肘撑着引枕,摸了摸下巴,「毕竟想再找一个像夫君你这么好看的也难。前头一个长得太好,叫我再去凑合丑八怪绝对不可能。」 「……」不高兴。 她嘀嘀咕咕的,「哎!怪不得俗话说,年轻的时候遇到的人不能太惊艳,否则孤苦一生……唉?不对!」 郭满看了一眼周博雅,突然勾起了眼角,笑得一幅贼兮兮的模样:「其实比夫君稍稍次一点的还是有的,沐长风就很不错……」 她这话没说完,就听啪嗒一声轻响,周博雅手里的笔就断了。 郭满眨巴了眨巴眼睛,就看周公子阴沉着脸一步步往牙床这边过来,表情有些可怕。 生气了?郭满有点懵。 就见周公子抬起了头,一双凤眸微微眯着而后几大步上了榻便一手挥落了纱帐。而后巨大的阴影罩在郭满身上,郭满默默往边角缩了缩。 没一会儿,郭满啊一声叫唤,纱帐便轻微晃动了起来。 再然后,传出女子难耐的低吟,以及男子恶狠狠的质问:「能不能品一品为夫的内涵?为夫难道除了一张脸叫你流连,就没其他优点了?」 …… 床帐摇晃了半宿,这质问就持续了半宿。 郭满简直无辜且委屈,她这么肤浅的人,看了漂亮皮囊之后,难道眼睛还能穿透美这皮囊看到人的内涵? 答案绝壁是不可能啊! 且不说引虫粉之事告一段落,打着郭满旗号抓捕巫蛊师的行动,周博雅手下之人保留了大理寺特有的做事风格,下手快且十分不讲情面。 这般铁血手段,难免会招来诸多不满。其中,早看不惯周公子拿乔的本地将领就愤怒了。 说来,大召武将的晋升除了武举之外,大多拼得战功。像西南这种鸟不拉屎的边疆之地,驻守的将领,除非像周公子沐长风之流的,是自己请旨下来的,大多将领都是本地小兵从底层,靠着一身战功升上位。 所以此地有许多勇武的蛮将文史颇差,有些甚至大字不识。 换句话说,大多数人脑子不灵光,更大一部分人除了一把上阵杀敌的狠劲,对政治上的事儿一窍不通。 再换句话说,若非胡霍在前面当领头羊,这就是一群蛮子土匪。 蛮子土匪做事哪里讲究什么策略章法?没人给出主意,被人一激就热血上脑,指哪打哪。哪怕他们能察觉周博雅的行为古怪,依旧没有人解其中深意。 说这些人没脑子,还真有一个特别没脑子的。 就说这群将领中,有个性子鲁直的徐姓将领。本来就看不惯外来京官行径跋扈,而后又听说抓捕的人中有昆城第一药医馆春晖堂的大夫,加之巡逻路上被大夫家眷给堵着求了几回。脾气一上来,提了一把刀就骑一匹快马直冲府衙而去。 也就是这边陲的蛮荒之地没什么规矩,徐姓副将别的本事没有,闯门的水平一流。 护卫根本拦他不住,就叫他直愣愣闯了进来。 魁梧的汉子站在刑房门口,手上的大刀舞得虎虎生风,指名道姓地要求周博雅给个交代。怒斥周博雅一个京城来的黄毛小子居然敢在昆城滥用职权,大张旗鼓地声讨,并要求他立即释放春晖堂的大夫。 然而他来的这一日,恰巧周博雅与沐长风都不在。 他骂了半天没人应,这人便一怒之下揪着人,非要查刑讯的卷宗。他倒是要看看,这个周博雅能刑讯出个什么东西来。原本他怒气冲冲,看一下子便准备嘲讽。谁知这一看便看出了大问题,其他的卷宗全被收起来,徐副将看得,是今日才审出来的东西。 一知半解的,他也不晓得轻重,出了府衙便嚷了个天下皆知。这般便跟捅了马蜂窝似的,周博雅在抓捕外围小国的巫蛊师一事,闹得满城风雨。 胡霍下午得知了消息,气了个仰倒。 这些个蠢货! 昆城太小的,丁点儿消息冒出来,不出一日便传出了城外。从周博雅抓捕羌国巫蛊师的举动,传着传着,就变成周博雅完全洞悉了羌国的密谋,必然要一举歼灭羌国勇士。这下好了,原本还部署好准备暗中启事的羌国兵马巫蛊师们,仓皇之下,狗急跳墙。 周博雅与沐长风两人办完事在城外十里亭会面,才坐下没一会儿,就被羌国的兵马围住了。 他们见事情已经败露,怕周博雅回去之后事件扩大,惊动大召京城那些人。大召这几十年虽说因皇帝无能,但大召毕竟百年基业,强盛的国力却是摆在那儿的。哪怕大召如今势弱,灭一个西南小国还是轻而易举的。所以,这京城来人周博雅必须死在昆城,决不能叫他逃回去。 铆着一股劲要取周博雅的命,羌族士兵下手无情,处处杀招。 然而一动起手,他们方觉出这周博雅的不同。怪不得敢请旨南下,原来这一身高强得离奇的本事,以一敌百都游刃有余。而另一边对敌经验十分丰富的沐长风,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况且周博雅身边所带的十五个风满楼的杀手,个个武艺高强,一出手便是一条命。沐长风身边也是一队他的亲卫,且个个精兵,杀敌自然也凶戾非常。 倾巢出动来剿杀周博雅的敌军,这下子踢到了铁板。原本打着出其不意要人命的主意,这下子全然反过来,变成送上门来求死。 既然求死,自然要满足他们。 周博雅手下之人飞身跃入敌军中心,宛如收割人命的死神,所到之处鲜血四溅。沐长风的人也不甘落后,手中刀枪剑戟舞得虎虎生风,走一步杀一人。巫蛊师藏身其中,企图下毒放蛊。然而周博雅早在出城之前就以防万一,请天纵奇才的巫蛊师雾花炼制避蛊丹,人手一个,全部服过。羌国巫蛊师的把戏,毫无效用。 就这般,暗藏在大召境内的四百多人,短短三日便被剿杀个干净。 此番大胜,其实严格来说是单方面屠杀。周博雅这边十五个风满楼一流高手全须全尾,就连沐长风手下的精兵,实际死去也不过十多人。 可以说,这是十分成功的以少胜多了。 消息跟长了翅膀似的飞回城中,可是吓破了好些有心之人的胆儿。只听那报信之人说得绘声绘色,越说越惊心动魄。不出一个下午,就所有人都知道了。原来周博雅身边那些看着吊儿郎当无所事事的护卫,竟然个个以一敌百么?那周博雅带来的一堆人,究竟是是如此可怕的存在。 原本被听说手无缚鸡之力的周公子,声名大噪。 人人都道这文官到底是个什么模样的文官?如此武艺高超,手段厉害。怪不得皇帝会派他来支援边陲。事实上,西南边陲的百姓这几十年来,深受流匪和兵祸的迫害。 尤其近十年里,不仅昆城下属的边缘村庄,就连距离主城偏远些的县镇也深受其扰。所以哪怕周博雅当初在城中大肆搜捕惹得人厌烦,如今翻了案,就都拿他当救苦救难的菩萨来看。一时间推崇不已。 既然推崇,百姓们就更好奇传说中绝色倾城的周夫人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如何能将这般英武的周大人给迷得神魂颠倒。 第二十八章 流言酸话传入别院之时,郭满翘着兰花指捏了支黛笔矫揉造作地给自己上妆。那嘚瑟的小模样,恨不得尾巴都翘上天去。 双叶一旁看着她,好笑又无奈:「那主子,外头曹夫人以及各家夫人前来拜访,您是见还是不见?」 「见啊,自然是见的。」 郭满描了眉又上眼妆,百八十年没仔细收拾过自己的人,兴致勃勃要给自己上个颠倒众生的妆容出来。她手巧得很,虽说一年半没练,但试了几下,还算利索。手下飞快地在一张脸来回,不一会儿,镜子里便映出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 左右看了看自己这张脸,郭满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又吩咐双叶赶紧替她挽了那京城近来最时兴的发髻,换好了衣裳,郭满颠儿颠儿地就去会客了。 别院没有会客厅,说是会客,其实是曹氏领着一众夫人都在院落花园的凉亭里坐着。这个时节早已经冷了,但是西南这地方在大召最南方,就没有降雪冰雹的担忧。此时虽有些凉意,但身上多加几件薄袄坐在凉亭,并不会冻手冻脚。 曹氏等人是打着探望郭满的名号来的,当然,她们也确实是来探望的。 只是她们的探望,自然是因着这几日连番的事情。叫她们发觉这个京城来的周大人,行事古怪,却很有几把刷子。原本不愿与郭满相交的,此时都是来亡羊补牢。否则郭满伤都伤了一月有余,不过两个时辰的路程,她们也不会拖至今日才上门。 曹氏等夫人带着好奇郭满长相的各家千金们,乌拉拉坐满了凉亭。 别院是胡家的,胡曹氏自然很清楚哪里方便等。别院的下人奉上热茶,随自家母亲前来凑热闹的千金们则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盯着来路。一把年纪的夫人对郭满这等小妇人生得如何并不在意,但昆城少女慕爱的姑娘们听说了流言,那可是好奇得不得了。 郭满也没叫他们多等,收拾好了便扶着丹樱的胳膊从院子出来。 不一会儿,就见花园的尽头,一个绯红的身影迈着轻盈的步伐款款走来。郭满这几年是越长越出挑,虽没有那高挑的身形,但胜在身姿婀娜撩人。加之被周公子夜夜滋润,走起路来袅袅婷婷。凝脂般雪白的皮肤,目若点漆,唇如点朱,衬得本就貌美的郭满仿佛九天仙子下凡,此时裹着一团红踏风而来。 一时间,满园生辉,竟比她们周身那开不败的花还要夺人。 如斯美人,本对小女儿家家的好奇不甚在意的夫人们,此时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女们更是惊艳得眼珠子都不敢转动。就连曹氏这自恃出身高贵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也满目的惊艳,呆滞了好半晌才回神。 回过神又觉得没见过世面,不过倒是承认了郭满确实生得闭月羞花,当真可担得起‘绝色’二字。怪不得那周家长孙对妻子疼宠非常,如此容貌,实属应该。 郭满成功达到目的,立即就高兴了。她昂着脖子,开屏的孔雀一般迈着做作的莲花步,走到曹夫人手下的一个位子坐下。 虽说她年纪轻轻便三品诰命加身,与同样三品诰命的曹氏身份旗鼓相当。但郭满毕竟年纪轻轻,且胡霍又是从三品地方大员,是周公子暂时的上司,郭满自然不会托大。她坐下之后,果不其然,曹氏嘴角的笑容亲切了些。 曹氏是个讲究体面排场的人,只要给她脸,她自然也给你脸。于是拉着郭满好一通夸,其他夫人也立即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起来。郭满笑眯眯地听着,半点不谦虚地全认下来。 周公子沐长风两人风尘仆仆赶回来,就看到郭满笑眯眯坐在一众女眷之中,笑得那叫一个得意洋洋。 也怪别院的下人不会做事,有女眷上门做客,也不知告知归来的男人们。导致周博雅与沐长风贸然出现在花园,委实尴尬。 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句话在女子身上跟男子身上都一个样。这么堪称绝色的美男子,恕边陲的女眷无知她们是有史以来头一回见。 按理说,沐长风来西南都一年半,姑娘们该知道他的都知道才是。可偏偏这人是个极怕麻烦的性子,不想在西南娶妻生子,愣是没在各色宴上露过面。周博雅更是,姑娘们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她们如今才知道那色令智昏的周大人竟生得如此之俊美。 一众跟随家中长辈而来的姑娘们的眼睛落在两人身上,把都拔不下来。比之见到郭满之时的单纯艳羡,她们此时满面羞红,心疯狂跳起来。 ……嫉妒! 两个身量颀长的男子立在花丛之中,一个清隽俊雅一个潇洒不羁。即便神色上颇有些疲倦,衣衫也不尽整洁,却丁点儿不损他们卓尔不群的独特气质。姑娘们捂着狂跳的心口,若非女儿家的矜持尚且还在,怕是都要叽叽喳喳扑过去。 满园的女眷在,其中还颇有不少未出阁的女儿家。 周沐两人不方便路过,便远远地冲主位上的曹氏拱了拱手,转身折回廊下。特意绕过院子,择了一条曲折小径避开走。 周公子沐长风俩都是眼观鼻鼻观心的走,眼睛并不乱瞄。周公子更是除了郭满以及曹氏,半分眼风也不曾给在座其他人。姑娘们直勾勾盯着两人的背影看,恨不得把人背影烧个洞出来。郭满的眼睛不由地眯了起来,有些不高兴。不过心中不高兴,面上却不显 她转过头,继续与曹氏说话。 曹氏眼睛在凉亭里转了一圈,嘴角的笑意不消,却乐得配合郭满。 她自己的女儿才年方十三,年纪尚小,并不急着夫婿。况且曹氏出自京城曹家,虽说长在边陲,她却是拿京城贵女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家女儿的,矜持得不得了。似这般把眼睛盯在旁人的夫君身上,她私心里是颇为不齿的。 曹氏此行的目的,一是为了亡羊补牢与郭满相交,二则是以表探望之意。 如今该探望的探望了,该说的话也说了。见郭满此人年纪虽小却十分上道儿,心里立即有了数。胡家还有一堆事等着她,于是便不准备再多留。 寒暄了会儿,她方才站起身,准备告辞。 曹氏一起身,则其他随她一道来的夫人们自然不便多留,于是也一一站起了身。 各家千金们心中颇有些不舍,方才惊鸿一瞥的美貌,太令人牵肠挂肚。就这么走,她们委实不甘心。姑娘们欲言又止地看着扶丫鬟的手款款站起身来的郭满,有心打听方才那两个公子哥儿到底哪个是周大人哪个是沐小将军,当着众目睽睽,又实在开不了口。 抓心挠肝的,一个个憋得脸都红了。 然而郭满就跟眼瞎似的,像看不见她们的欲言又止,也丝毫没有体贴地问一句的意思。她们憋屈了半天,期期艾艾的,最后什么也没说出口。磨磨蹭蹭地红唇都要咬出血,一步三回头的,一双双眼睛巴巴去瞥‘迷得周大人神魂颠倒’的郭满。 郭满心里一阵哼,摸了摸自己的大胸,颇有些嘚瑟,又有些不痛快。 第二十九章 但总体来说,还是十分得意的。我家相公不仅大召第一美还忠犬,于是矫揉造作地变换着坐姿,笑眯眯地享受着各方面的羡慕嫉妒恨。 夫人们将姑娘们的小心思看在眼里,却并没说什么。昆城的贵妇人与京城官宦之家女眷着实不同,京城的贵人重规矩讲名声。昆城虽说名声也看重,但却不拘泥于虚名。女婿什么的,若是能当真攀到一个好的,自然不管规不规矩。 换言之,只要姑娘别闹出定亲前破身子的丑闻,什么都好说。 今日这俩公子她们是真切地看到了人的,那叫一个满意(惊艳?)。虽说皮相这种东西做不得准的,但常言道,相由心生。长得这么俊,心怕是也很美(…)。 这般想着,她们就有又想到,曹家别院住着的这两个公子,人才将将弱冠的年岁。明明年纪不大,却已然身居高位。这周大人,听说正四品。沐小将军虽说官位不如,但骁勇的名声,在西南是响彻昆城的。这俩人比之昆城靠祖宗荫蔽混日子的官家公子,不知强多少倍。说句不中听的,那就是一根手指头,都能把昆城的二世祖给碾到泥地里去。 况且,除了自己出众,前程可期,本身出身也吓死人。 来之前她们就都特意打听过,通过曹氏的口了解到。这两个年轻人都是京城一顶一世家,最正宗的勋贵出身。周博雅出自于百年名门望族的周家,祖母乃当今圣上亲姑母。祖父周太傅乃三朝元老,是教导当朝皇帝以及太子的帝师,是真正的皇亲国戚。而那沐长风也出身将士名门,那个尽出军事鬼才,甚至几番出过青史留名的一代名将的上将军府沐家。往日旁人总说什么天之骄子,这两个人,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姑娘们心肝颤颤的。虽说单纯地只论出身,她们这种草莽人家出身的姑娘,给这样的人家的嫡出子嗣做妾都不配,但万一呢?万一她们其中之一被看上了呢?话本子不是都这样写么? ……而且,配不配都是其次,不妨碍她们有想头啊!臆想又不要银子咯! 这种出身的贵公子她们往日是接触不到,可如今因缘巧合,他们这不就见到了?想那周大人对妻子那般的疼宠爱护,必定是个怜香惜玉之人。若他们有幸与这公子结一段缘,指不定就被他带回京城金屋藏娇了呢? 这般想着,姑娘们瞥了眼凉亭中翘着兰花指喝茶的郭满,顿时仿若兜头浇了一瓢冰。 ……若是长得比这周夫人好,或许还能有几分胜算。 郭满察觉到四方递过来嫉妒的眼光,抬起了头。背脊挺得那叫一个笔直,兰花指翘得那叫一个风骚,端得好一幅高贵优雅。果不其然看到姑娘们眼角塌下去,郭满便犹如吃了鸡的狐狸一般愉悦地眯起了眼。 想了想,觉得这姿势太僵硬,不够显出自己美貌。 郭满于是单手撑住额头做慵懒状,垂眸凝视着杯盏。嘴巴还在小声地叫双叶弄朵花来,给她点缀一下。一旁的双叶看得额头一抽一抽的,无语地脸都要抽筋了。 眼看着姑娘们颓丧地走了,郭满方才咧开嘴笑开了。 似乎见着没人在,她眼睛从凝视杯盏的边缘上挪开。斜着飞了个媚眼给双叶,用色眯眯的陶醉语调问:「……我这姿势好看么?」 而后不等双叶答话,她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面小镜子,自问自答说:「好看~」 双叶:「……」 不知何时折回来的沐长风,静静地立在不远处的花丛,将两人的一言一行全纳入眼底听如耳中。他此时身上还是那身血腥气极重的黑衣。他静静地看着郭满作妖。须臾,摇了摇头,眼里全是细碎的笑意。 笑着笑着,树上一朵花落在他木簪上。 他一愣,抬手取下来。这是一朵西南本地独有的花,一年四季开不败,红艳艳的仿佛一团胭脂。沐长风凝视花,嘴里仿佛呢喃一般轻轻说:「好看……」 …… 自这日之后,下给郭满的帖子如雪花般飞入别院。 好似昆城的大大小小的宴,突然想起郭满这号人似的,纷纷给郭满递邀请函。周公子已经去营地述职了,郭满想着左右闲来无事,不如就四处转转去凑凑热闹。没了条条框框束缚的郭满俨然放飞了自我,每去一家,都誓死‘艳压群芳’一回。 周公子看她这般斗志昂扬,只觉得好笑不已。 艳压别人就这么高兴? 周公子仔细想想,‘艳压’好似确实挺令人高兴的。比如他姿色压过长风,他就一直颇为自得。如此一想,更是不破会她难得这么高的兴致,特意从风满楼招来两个武艺高强的女杀手安排在郭满的身边,由着她去。 只要保证人身安全,不被人欺辱,他都随她折腾。 自从羌国潜入大召的士兵被剿灭干净,昆城马匪猖獗的情况便得到了有效遏制。往年一年要发生五六次抢掠的村子,之后这连续的几个月里,都没有在听到马匪马蹄的声音。而与此同时,昆城及其下属县镇村落各处也都风平浪静。 胡霍寻思着,大召这几年的兵祸,怕是有大半是别国从中捣鬼。 虽不知羌族小国不过四百多人是如何捣得鬼,叫昆城倪城大理城这几个城这十年来饱受兵祸之苦。毕竟蛮族小国的兵力哪里有大召精心养护出来的驻兵骁勇。没道理这些个人就能教他胡霍等一系将领,久受其扰。 事实证明,这四百多人确实没那么强的能力,是巫蛊师。 只能说,这一带地区巫蛊盛行。大召瘴气林里有苗寨,别国自然也有自己的养蛊术士。这些术士,不必亲自上阵杀敌,只要在背后研制出何时的蛊虫,助将士们一臂之力。很多情况下,都能其上绝大的作用。 就说上次胡霍手下死伤大半便是缘于不长眼的人招惹了苗寨,受蛊毒所害罢了。 这回有雾花在,那些钻入将士体内吞噬将士精气的蛊虫,一一取出。取出之后,好好将养些时日,西南驻兵的兵力便能慢慢恢复。 周博雅来昆城快四个月,京城的信件一封一封往这里寄。 因着天高水长,信件快马加鞭送来也耽搁了两三个月。这般一来,周博雅等人收到京城的消息严重滞后。等一场冬雨降下来,昆城进入了腊月,周公子才收到太子召回的信。大约半年前,惠明帝突然一次在御书房咯了血,如今已经卧病不起。 周博雅不确定过了三个月,惠明帝如今是否还活着,或者说已经驾崩。他知道自己在西南地区的事情不能拖了,许多事必须速战速决。 既然如此,便私下里找胡霍以及几个重要的副将谈一谈。 沐长风也收到了消息,不过即便如此,他也暂时没有回京的打算。 京城如今形势不明,他父亲的人远在西北,若真出了什么事儿根本鞭长莫及。左右母亲与长雪两人守在府中,女眷不惹眼。只要不做太出格的事儿,沐家便不会有事。但是西南这颇地方,他也是呆不久的。 第三十章 所以马匪之祸,必须尽快解决。几人商量的结果,是分出四个队伍,由四个人分别带领,去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搜查土匪的窝点。 说来马匪盘踞在西南之地几十年,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如今已是昆城治下的沉珂。 西南驻兵时常与他们交手,也算摸清楚了他们的行事规律。一次两次的马匪在昆城倪城几座城的交界之处消失,也此地也有人活动的迹象,他们能猜到马匪把寨子建在何处。然而知道大概,却不能找准寨子驻扎的地方。 毕竟,此地的地貌十分古怪。山林与湿地交相辉映,人走在其中,可能前一脚还是怪石嶙峋,后一脚便可能深陷泥潭,拔不出来。且不止地形崎岖,山上的草木茂密阴森,将地面遮掩的密不透风。杂草长得有半人之高,一般人踏进去,下了脚却不一定能抬得起来。况且一般草木茂盛之处,蛇虫鼠蚁猖獗。 所以,哪怕本地有经验的人也不敢托大,保证进去便能安然无恙地回来。 可这群马匪的窝点隐匿在山林之间,马匪本身也是来去自如。甚至于好几次仗着熟知西南的地形,队伍精悍个个身手了得,重创驻兵。胡霍带人剿杀也剿杀多回,然而打回去,这群人下次依旧卷土重来。 这般反反复复的起兵,既劳民又伤财,胡霍等一众将士更是不堪其扰。 胡霍也曾派也曾派人仔细勘察过这一带的地形,企图描下此处精准的地图,好叫手下之人一举断了土匪的窝点。然而根本死伤了大半将士,只堪堪弄出个囫囵的舆图。如此受制,才使得驻兵剿匪之事变得十分被动。 久而久之,这件事便搁置了下来。胡霍这些年镇守此地,昆城大大小小的兵祸,他们都是以防守为主,甚少有主动出击的。 周博雅与沐长风既然决定尽快解决,自然选择主动出击。虽说胡霍留下的舆图并不完整,但大致的方位却标注的清楚。那些山林沼泽确实不便,但也并非无计可施。这时候就显出博闻强识的好处,周公子完全可以根据土壤的湿度判断如何行进。 另外,不得不夸一句,郭满当真是周公子的福将。 蛇虫鼠蚁这些东西虽然恶心,但也有将这些东西当玩物的人在。比如说苗寨出身的雾花,有她在,草木再茂盛,也不惧草缝之中隐匿的毒物。 剿匪之事,有雾花在,简直事半功倍。 结果困扰了胡霍多年的马匪,在周公子与沐长风以及风满楼那群杀人疯子的掺和之下,短短三个月便剿得干干净净。 等一切结束下山之时,周公子仰头看着惨白的天空,私自决定要将头功记在郭满的头上。 「豆-豆-小,说.提\供。」 京城说召回便召回,旨意来得猝不及防。 周博雅的折子半个月前才呈到御书房,京城的来使携圣旨千里迢迢到达昆城驻地——惠明帝的大限将至。换言之,他久病不治,快要驾崩了。如今新皇继位在即,禅位诏书已经下达视听,大召即将迎接赵氏皇族的第五代帝王。 惠明帝不服老也不行,日益昏沉的神志不能支撑他继续理政处理国事。惠明帝临老了才想做些下了地下能给祖宗交代的决定——他圈禁了疼宠的淑妃母子,择太子继位。 太子天性仁德,在几个兄弟中最能容人且尚且算任人唯贤。不吝余力,为谋天下之福祉殚精竭虑,是个可堪大任的人选。两年前荆州一案,他甚至以身犯险救下荆州一洲百万百姓性命。如此功绩赫赫,获朝野上下一片拥戴。 一是惠明帝自己放心,二则此举乃大势所趋。比起暴戾且颇有些刚愎自用的二皇子,太子则宽厚得多。由赵宥鸣继位,惠明帝便不担心自己驾崩,赵氏皇族兄弟阋墙。 诏书一下,登基大典便定在明年年初。 新皇继位要迎苍天,奠玉帛,行继位大礼,大赦天下。新皇则必须即位大典后面见百官,受百官朝贺。不过大召与前朝不同,新皇继位,只需朝中五品之上的官员进行观礼朝贺便可。胡霍乃从三品一方大员,自然也是要随着一起进京。 然而他身为西南驻地的主心骨,是轻易不能离开的。 此地多年来靠胡霍一系人来恫吓来犯的敌人。虽说如今因周公子沐长风搜剿西南,此地兵祸之事暂告一段落,无论边陲小国还是悍匪流民皆元气大伤。但即便如此,边陲的兵妨却丝毫不容懈怠。毕竟只要稍有松懈,就等于给大召国土在西南一角开了口子,好叫有心之人趁人之危。所以离开之前,务必选出一个能代替他镇守西南的人出来。 不过胡霍手下的猛将不少,但能冒头之人却几乎没有,如此一来,委实磕碜。 思来想去,胡霍便将手下的心腹来回挑拣。可挑来挑去,又实在选不出可堪大任之人。最后还是周博雅提议,若他信得过,由暂不归京的沐长风暂代他职。 沐长风请旨南下西南不过两年多,虽时日不长,能力却是有目共睹。但胡霍总有些犹豫,沐长风的能力再强,那也不过一个初入战场的毛头小伙子。他即便欣赏他,也做不到对他像对自己跟随几十年的亲信那般信任。 但京城的旨意在即,容不得他耽搁。一时间寻不到两全之策,胡霍只能采纳了周博雅的建议。寻个合适的场合,宣布由沐长风暂代他。 此消息一出,一片哗然。 副将们对此决定十分诧异且不解,诚如胡霍所想,沐长风无论是论资历还是论作战经验,都不若他们几十年追随胡霍亲厚。胡霍要走,选自己心腹暂管无可厚非,可这姓沐的小子算什么?哪怕出身高贵,有号称将士名门的家族做支撑,可也不过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 他们怎么也没料到,争来争去,便宜了外来小子的结果。 胡霍宣布了事情便回府去收拾行囊。此次进京,没个一年是没可能再回昆城。路上该打点的,到京城该打点的,此时都要好好准备起来。 他一走,该闹事的便蠢蠢欲动。 其中几个野心勃勃的对此决议不服,不敢反抗胡霍,只敢暗中搞些小动作叫沐长风知难而退,自己放弃暂管一事。然而他们才将将挑衅,没恶心到沐长风,却被沐长风以秋风扫落叶的架势全毫不留情面地打回去。 沐长风平素看着懒散,真要对上,那群只会上阵血拼的憨子可玩不过他。 胡霍见自己手下的一群人被一个小子给收拾了,心情当真十分的复杂。那群蠢货一群拎沐长风的跟前,居然连一个回合都没撑下来,实在丢人。如此也只能认了。而遭遇沐长风秋风打落叶的强势打击的憨子们,再不敢有异议。 事情定下来之后,胡霍便决定随着周博雅一行人一道进京。 临行前夕,沐长风来找周博雅喝酒。 两人一人一壶清酒,不用酒菜,也不惧缠绵的寒风,飞上屋顶当月对饮。 第三十一章 周博雅是一身天青长袍,墨发披散,垂落在胸腔背后。他端坐屋脊上,背脊挺得笔直,身姿颇为清雅板正。哪怕在如此场合他也依旧端方,像坐于静室一般坐姿一丝不苟。而一旁的沐长风则姿势随意得多。常年一套不变的玄色锦袍,红木簪子半簪着墨发,姿态懒散随意。此时不顾满屋顶的青苔,就这般大喇喇地半靠着兽首仰躺在瓦片上。脖子高抬,一手枕在背后一手拎着酒壶,正往嘴里灌着酒。 酒水顺着嘴角没入衣领也不管,随意又别样潇洒。 周博雅看着他,也抬起酒壶饮了一口。 他本身并不好酒,只是偶尔兴之所至便饮上一杯,纯当个意趣。周公子这已经过去的这小半生,除了在甜食上栽了跟头,没有叫他动心不已的东西。不,如今又多了个郭满。换句话说,在如今周公子的眼里,天底下只有小妻子与甜食不可辜负。 萧瑟的寒风带着湿意,夹带着草木的气味,冰凉凉地拂在人面上。这风虽不及北方冰天雪地的寒冽,却总有种别样缠绵的刺骨寒意。两人丝毫不觉,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除了闲话,说得跟多的,自然是当今的形势。 惠明帝退位,赵宥鸣上位,对于周沐两家来说都是好事。太子自幼明理且多容人之量,对保卫大召边疆安宁的沐家祖上颇为推崇。惠明帝总忌惮沐家功高震主,对沐家也是多方打压。如今沐家在赵宥鸣这里,或许能缓和许多。 不过这话沐长风不敢笃定,毕竟未来之事谁都说不准。沐长风自有思量,周博雅作为挚友,并不对此多加干预,且听他自己安排。 两人于是当空又碰了一杯,便又说起了剿匪一事。 说来,上回为了能速战速决,周博雅沐长风两人下定主意要仔细不熟。为了将此地悍匪一举歼灭,两人耗了三个月,可带兵将西南的边边角角都搜查了个遍。如今一份新的军事舆图已经描好,正在周公子的书桌上。 说起来,这幅军事舆图其实还是多亏了郭满,是她执笔填充完成的。 当初胡霍送来的那份舆图,地形地貌虽说都有涵盖。但因着有些地方十分惊险,不曾深入过,所以只有大概的轮廓。然而周公子为了能尽快结束,带着善毒善蛊的雾花四处奔走。愣是将这一片都走了个遍。周公子素来做事喜欢留一手,便也将亲自实践的地方用心记下来。 后来与沐长风剿马匪归来,周公子有次闲来无事与郭满说说话,便把剿匪一事当玩笑说给郭满听。原本真是吸引小妻子注意力,顺便讨一口便宜。谁知说着说着,这丫头一时起意,誊了胡霍的原图下来。 而后佐之以周公子的口述,填充舆图并做了一份十分值得一看的注解。 周公子看到成品之后大吃一惊,怎么也没想到平日里只知道吃喝嫖他的小妻子,居然还有这手本事。他捧着舆图与注解,虽不敢说上头写得东西十成十精准,但单单就这幅闹着玩儿的舆图,至少有九成正确。 捡到宝了!当真是捡到宝! 且不说周公子高兴得一把将小妻子打横抱起来丢榻上,抵死缠绵般地好一番疼爱。就说这幅舆图,他却是亲自誊一份,注解也誊了一份。而后便将原图与狗爬字珍之重之地锁进自己的箱笼里。 「新的舆图与注释,明日我会送一份给你。」 周博雅仰头饮下一口,温热的酒水顺着他吞咽的动作滑下去。半明半暗的月光下,他滚动的喉结诱人得要命,「满满留下的那个苗女,暂且留你身边。」 沐长风知道他担心他再中蛊,点了点,没说话。 两人无声地将一壶酒喝空,空气里是宁静的味道。随手两人都不说话,却并没有谁感觉不自在。周博雅又坐了会儿,忆起明日要早点启程,他便将手里的酒壶啪一下丢出去。只听那瓷壶在瓦片上咕噜噜滚了一路,落到地上,啪嗒一声巨响,碎成了残渣。 回头看了一眼,并无伤着谁,于是晃悠悠地准备下去。 然而才走了两步,便被沐长风唤住。 周公子回过头,不解。 就见沐长风从怀里掏出一个玄色绣金纹的荷包,啪地一下砸到周公子的身上。他将脸偏到一边,不去看眼前之人。仰头喝一口酒,嗓音十分低哑:「这是给弟妹的谢礼……博雅,替我多谢她救我一命。」 周公子捏着荷包的手紧了紧,须臾,他淡淡一笑:「不必太客气。」 沐长风勾唇笑笑,隐藏在黑暗中的脸上,神情落寞。 …… 次日一早,周博雅便协同郭满一起,启程北上。 熙熙攘攘的城南街巷子,别院门口一队六辆马车排成长条在别院门口等着。下人们正一丝不苟地检查随行物品,以便一个不漏地全部装着携带。 沐长风天都没黑就出门了,周博雅正与郭满在别院门口低声说话。特意前来送行的雾花,一张脸全蒙在面纱中。身上还是一身苗女的打扮,腰间坠了铃铛,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此时她双手抱胸,面色古怪地打量周公子上下。 须臾,她没忍住问:「周大人与夫人圆房多久了?」 苗女生性坦荡,问话半点不知遮掩。一句话出口便叫许多人红了脸。周博雅见郭满面上有些尴尬,将她环在怀里皱着眉反问:「你问这个作甚?」 「没,」雾花耸耸肩,「只是你们看着十分恩爱,夜里也总折腾,该怀上的应当早就怀上。我只是很奇怪,为何夫人没有半点受孕的迹象?」 周博雅嘴角抿了起来。 郭满这时候也听见了,抬起头:「我们圆房两年多了。」 雾花点点头,没话说。她的一张脸被面纱罩着看不清神情,只看到她头动了。须臾,就听雾花突然道:「若是周大人不介意,让小女把个脉?」 「豆-豆-小,说.提\供。」 「不必。」周博雅嗓音仿佛裹着寒风,轻飘飘却暗藏冷冽。 雾花一愣,似乎没料到周公子会如此不悦。然而转念一想,她这般大喇喇地在众目睽睽之下提出要与周大人把脉,便是在当众质疑周公子身为男子的能力。这是关乎男子尊严的事儿,确实会引人愤怒。 心下转圜过来,雾花连忙婉言道歉。 周公子沉郁的脸色却不曾缓和,冷冽的目光似利剑般能将人骨头都刺穿。郭满仰头看了眼周公子紧绷的下巴,眉头皱了皱。虽说她并不十分在意子嗣,也觉得自己这个年纪生养尚且太早,但瞧周公子这表情,显然他的身子怕真有些问题。 郭满于是从周公子怀里冒出头。 周公子搭在郭满胳膊上的手不由地紧了紧,脸色顿时阴沉得仿佛能滴出墨汁来。并不想就这个问题继续纠缠,他低头拍拍小妻子,扶神色犹豫的郭满上马车。 「周大人,小女子并无恶意。提出这事儿,自然是因小女子在您身上发现古怪。」雾花其实也是好心,她这段时日借住别院,与郭满聊得不错。想着能帮一把便帮一把,否则依照她巫雾花的性子,旁人求她,她都懒得管别人死活。 第三十二章 然而她这般说,周公子仿佛没听到一般,手下的动作丝毫不停。 掩盖在面纱下的雾花眉头皱起来。 郭满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转,一手搭在车门边,扭了身子又出来:「雾花你可看准了?当真我夫君身子出事儿了?」 雾花对自己的鼻子十分自信。她三岁识百草,五岁被阿姑放入瘴气林,辨识药物如进食饮水一般轻易。只要药物的气味尚且剩下一点,她都能闻出来。方才周博雅郭满经过她身边时,她分明就嗅到了极浓的麝香味道。虽说世家大族的男子喜好用香,香料中或多或少会掺些麝香,但味儿不会像周大人身上这般浓厚。 「小女子只是猜测,」雾花道,「具体是不是,得号了脉才能论断。」 「若不然……就请雾花给你号个脉?」郭满低头看着周公子,小心翼翼地照顾他的情绪。毕竟事关男子尊严,周公子性子再豁达也会生恼。 「不必,」周公子断然拒绝,「上车坐好,我们该启程了。」 郭满看了眼不远处的雾花,不死心道:「也就号个脉的功夫,耽搁一会儿不碍事。」 周博雅的神色却更冷冽了。他亲自动手将郭满塞进车厢,而后转身冷冷扫了一圈听到不该听的大消息而惊呆了的周家下人,直吓得他们飞快低下头手忙脚乱地去搬物品。方才放过他们一般,冷冷一声哼。 身边之人只觉得汗毛直立,哗啦一下全散开。 马车这边只剩下周博雅郭满,以及还站着不走半分不通人情道理的苗女。郭满觉得在这个封建时代,没有孩子似乎是个十分严重的事。虽说她也怕有了小孩会很麻烦,但不想生跟不能生,区别可是天差地别的。 想了想,她又从窗户冒出来,欲言又止地看着底下明显就发了脾气的周公子。 「满满很喜欢孩子?」 周公子此时的表情十分紧绷,他一眨不眨地看着郭满,嗓音也绷得低沉。 清风朗月一般的男子笔直地立在马车之下,嘴角紧抿着,很有几分倔强的样子。郭满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周公子身子若真有事,他怕是最不愿她知道的。毕竟以周公子在她跟前死要脸的别扭做派,这就等于撕下他的脸皮给人踩。 可这种事又不能讳疾忌医,趁着年轻早早治疗,才有治愈的可能。否则拖越久拖得无药可救,怕是人也会变态的。 郭满为难地看着周公子,周博雅眼巴巴的凝视她,不说话。郭满不由地扶额,她甚至都在他眼中看到了委屈。 「……」 「夫君你这是……觉得害怕么?」郭满虽然觉得撒娇的男人可爱,但撒娇也得分场合。这不想看病就撒娇,她哪怕心软也不能惯着他。 话音一落,周公子猛地一僵。 郭满好笑又有些心疼,大着胆子将身子伸出了车窗,跟摸小狗似的肉爪子在周公子的脑袋上摸了摸:「放心吧,我不会嫌弃你的,谁叫你长这么好看呢?若是真有问题便治疗,没问题就当请雾花给你把平安脉了。」 周公子:「……」 听郭满这么说,他更不敢叫雾花把脉了。 郭满看了眼雾花,雾花从大门廊下下来,就站在周博雅三步远的地方。郭满嘴里絮絮叨叨地说了些哄人的话,周公子耳朵尖都被她哄红了。却左顾而言他,企图糊弄了事,就是不叫雾花给他把脉。 郭满虽说平常不大爱动脑子,可并非轻易能糊弄的。她这小暴脾气,顿时就火了。 哪有人这么别扭的?她都直说了不会嫌弃他,这人怎么还这么不听话!心里一冒火,郭满干脆从马车里钻出来,扑通一下跳下马车,扯着周公子的胳膊就把人往别院里拖:「丹樱看着点儿,双叶吩咐下去,稍候再启程。」 她说动手就动手,硬生生拖着周公子往别院里折。 雾花跟在两人身后,有些若有所思。 说实话,就郭满这点力气,周博雅动动手便能轻易甩开。可周公子对谁都下得去手,就是对自家小妻子舍不得。生怕用了点力气把人扯摔着了,都不敢太挣扎。于是只能僵硬地被郭满拽着胳膊拖着走,丁点儿没有反抗。 不想把脉的周公子,最后老老实实地被郭满按着给雾花把了脉。 雾花收了手后许久没说话,有着面纱的遮挡也看不清神情。郭满对医生的沉默有种天然的恐惧,她小心地摸了摸僵硬成石像的周公子的脸,问雾花:「如何?我夫君的身子……可是真有什么事儿?」 雾花摘了面纱,没回答郭满的问题,却是古怪地看了眼周公子。 须臾,她似是心中斟酌了言辞方才开口:「……周大人,请恕小女子冒昧。但小女子有一问请您务必据实回答。」她顿了顿,问,「您服用避子药多久了?」 郭满:「!!!!!」 刷地一下转过头,郭满一双眼睛瞪得要脱了眶。 雾花这没眼色的丝毫不觉气氛冷冽,疑惑:「周大人?」 「周大人?」 周博雅僵硬地坐在石登上,浓密如鸦羽的眼睑低低地垂着,白皙如玉的脸此时犹如吃了死苍蝇一般绿。他依旧抿着唇没说话,但郭满看着他这副心虚又莫名夹杂几分羞耻的模样,知道雾花问的怕是真的。 ……周博雅这死男人,私下里竟然吃避子药!!! 广袖之下的肉爪子拧住了周公子长腿上的一块肉,死死拧着,甚至还恶毒地转了个圈。郭满此时的眼神幽幽的,恨不得吃人:「你说话啊,雾花在问夫君呢,夫君为何不答?」 周博雅只觉得一股尖锐的疼痛从大腿传来,疼得他面皮一抽。 他闷闷地呼出一口气,低声回她:「……自两年前才圆房起,便开始服用。」 郭满恨不得捏死他! 两年前就开始吃,吃两年,没吃成不孕不育都是他的男主光环在救他的狗命了:「你是有多不想与我生子养女?」郭满只觉得心中那股火气犹如燎原一般,刺啦啦就烧了一大片,「周博雅你了不起啊!」 「满满别激动,我不是!」 周公子无奈捂住拼命捏他大腿的肉爪子,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他总不能说,当初开始吃药,一是觉得郭满年纪太小不宜过早有孕,二来是夫妻鱼水之欢太过和谐,叫他食髓知味很是贪恋,想多与妻子缠绵几年才做出这等糊涂事。 况且,这种话他就是敢说,也不会有人信。 眼看着郭满气炸了,周公子想哄人,却偏头看了眼直勾勾盯着他们夫妻脸。他真是服了这苗女,世上怎么会有苗女这般不知情理不会看人脸色的蠢人?没看到他们夫妻在说私话,怎地都不晓得避讳一下。 绷着脸,周公子只好小声哄人:「满满你别生气……」 雾花这苗女,是当真的不解风情。明明人家小夫妻都翻船了,她却好似不知火大似的偏要往里头浇上一瓢油。雾花绷着一张布满图腾的脸见缝插针的插一句嘴道,「周大人,许是你这段时日吃得太勤,问题有些严重了。」 「……也不是两年,中间有断了半年。」 周公子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 第三十三章 然而他说完这话就被郭满瞪了。那停的半年有毛用?按着这男人的贪欢程度,夜夜笙箫都是轻的,吃药不得吃死他?不过郭满听时候也顾不上与周公子生气,立即道:「可是伤了根本?」 雾花想了下,点了头。 郭满心中顿时一个咯噔,就是周公子面上也有些怔忪。 「不过也并非不能救,只是有些难。」 说到这,雾花颇有些赞赏地看了眼周博雅,道:「周大人不想有孩子,没叫夫人喝避子汤而是选择自己吃,是大丈夫所为。」 郭满闻言一愣,回头看了眼周博雅,不由地也有些诧异。 ……是啊,在封建社会男子为尊的时代,似乎不想有子嗣,都是叫女子喝药避孕的。到了她这儿,却是周博雅这死人自己偷偷吃药愣是把自己给吃了个不孕不育。 心里的火气缓和了些,郭满问:「如何治?雾花你可有妥帖的法子?」 「有是有,但怕是要耗些时日。短则半年,长则三年五载。」雾花沉吟道,「况且这治疗得要小女子亲自来,中途不能换人。」 「可是药方和治病的手段是你独创,不能流于他人之手?得叫人保密?」郭满与周博雅面面相窥后,只想到这个可能。有些医生确实有着自己的拿手绝活,这是大夫的饭碗。若真是这样,郭满自然能理解。 雾花却摇了摇头:「不是,是寻常药物已经治不好,得借住蛊术。」 「这世上擅医的大夫比比皆是。小女子虽说与医毒上有些小见地,却不敢托大。」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道理雾花最懂,「但这施蛊,只能小女子自己来。」 那怎么办?雾花要留在此地帮沐长风,当初商量好的,总不能临时变卦。 正当郭满犯了难,就听一声低沉的声音飘过来。 「不必忧心,西南这边我贵尽力看顾,你们且只管带雾花姑娘回京。」声音落地,就见据说一早便出了门的沐长风从屋顶轻飘飘飞下来。他立在凉亭之外,眼睛刻意地不去看郭满,「博雅的身子重要。」 一阵风吹过,四下里鸦雀无声。 而端坐在郭满身边一直很僵硬的周公子犹如被踩着尾巴的白猫儿,瞬间就炸了毛。 既然沐长风同意,雾花此次便随周家人一起进京。 因着新帝继位在即,京城来使催促个不停。回京的行程会比较赶,不便于路上给周公子施蛊治病。左右周博雅并非得了要命的病,耽搁几个月不是大问题。雾花与郭满夫妻商量后,便决定等回了京城再着手治疗一事。 雾花对周公子没有别的要求,就只要求他这段时日里禁了房事,切莫再吃避子药。 这个是自然的,郭满看过诸多狗血小说里关于治不孕之症的情节,几乎本本都要求禁房事,周公子自然也逃脱不了。毕竟已经伤了根本不能再不知轻重地雪上加霜,哪怕雾花不特意叮嘱,郭满也会看着他。她可不想哪天心血来潮想要个女儿,结果生不出来这种悲剧发生在自己跟周公子的身上。而且,她如今已经过了十八岁,生孩子也是早晚的事儿。 郭满对雾花的提议持双手双脚赞成,于是这事儿就这般愉快地定下。 周公子反对无效,对此的反应就比较消沉了。平素没什么表情的脸,被掐住了命运的尾巴一般都青了。他看着郭满的眼神,那叫一个憋屈郁闷以及委屈巴巴。 郭满见他这样,有些心疼又觉得好笑。都是他自己作的死,能怪得了谁?是人都知道是药三分毒,这厮只要脑子没坏就该知道药不能乱吃。敢不计后果地乱吃避子药,恐怕是在他心中,也没办子嗣当回事儿。 郭满想到这个,不由地眉头皱了起来。 其实她以前就发现了,周博雅似乎不喜欢孩子。不,应该说,这个人对这世上的一切都反应冷淡。欲望极低,渴求也少,情爱于他来说可有可无。怕是当世男子最在意的传宗接代繁衍子嗣,在他这,一样不算事儿。 跟周博雅成婚三年,郭满就从未从周博雅的身上看到哪怕一丁点盼着为人父的渴望。他一直都淡淡的,周家人催,京城的流言满天飞,他也不在意。 念及此,郭满不由地又想起了《和离》这本原小说。好像周博雅这人与谢思思在一起时也是终生无子的。书中从头到尾就没提起孩子这事儿,郭满心里有点别扭。她隐秘地看了眼周博雅,不由地开始发散思维。 为何书中他也没有子嗣呢?是谢思思的问题还是周博雅自己? 郭满不由地想起曾经西风园特用含麝香过重的胭脂水粉之事。那个水粉铺子的胭脂水粉谢思思在长年累月地用,她的身子骨怕是也有问题。所以是两个人都不孕不育? ……搞不懂,反正她认定了周博雅这厮跟别的男人不一样,爱作死。 启程之事推迟到下午,正巧和胡霍等人同行。因着道路难行,一行人特意走得官道。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硬生生将三个月的行程缩短成了两个月。郭满这一路上除了用膳和人有三急,甚少下车走动。 紧赶慢赶的,终于赶在年关之前到了京城。 周家的下人早在城门外迎,看到周博雅的马车到了,挂着笑脸便小跑着下来牵马。 京城又是大雪天,到达京城城门之时,风雪卷着凌冽的寒风刺得人骨子里生疼。每年这个时节,是京城最冷最难为人的时候。管蓉嬷嬷与双喜几个人随周家的管家一起,一大早便在城外十里亭候着。手炉,厚大麾,取暖用的甜汤,全都不错眼儿地备着。 马车方一停下,双喜急吼吼地扑到马车跟前来。 当初追随南下的决定是背着男主子私下作的,郭满躲躲藏藏的,只选了两个丫头跟着。双喜抽签输给了丹樱,只能恨恨留下看顾着西风园上下。细细算来,她已经有一年半不曾见过自家主子,着实想得厉害。 双喜抱着个狐狸皮的大麾站在马车下,眼红红地看着郭满。车里周公子在,她也不方便进去,盯着人不放的那小模样别提多可怜。 说实话,她也挺想念双喜的。 不过这时候确实不方便她上车,车里有周公子在。周公子这人的性子颇有些不同人,车里从来不需旁人伺候。双喜若是上来,也只能坐外头的辕子上。这么冷的天儿,寒风可不要把双喜给吹废了? 郭满扶额,「……别看着我,你去后头马车。」 双叶丹樱俩都在呢,与雾花一起在后头的马车上。双喜看了眼马车之后还有一辆青皮马车,顿时眉开眼笑地哎地应了一声,抛下管蓉嬷嬷就上了后头的马车。 而同行的胡霍这边,也有人来接应了。 胡霍虽说府邸在西南,但这回北上,却将夫人曹氏与一双儿女都带上了京城。胡霍不是京城世家子出身,但曹氏却是正经的京城曹家之女,他们在京城自然有落脚的地方。来使见都有人接应,不必他们操心,便明言向两边告辞。 周博雅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来使便一甩马鞭,匆匆离开了。 第三十四章 说来此次胡霍上京,不仅为了新帝登基一事,还是为了一桩私事儿。他的长女过了年便十四了,已经到了说亲的年岁。曹氏私心里不想女儿在西南那穷山僻壤里说亲,特意说服了胡霍将人带上京,要在诸多京城世家贵子中挑个好的,为女儿定下一桩好亲事。 虽说胡霍并不赞同女儿远嫁,将来受了委屈,做父母的鞭长莫及,并不是一件好事。但诚如妻子所言,西南的世家子弟确实令人看不上眼。远嫁与选糟心的女婿,胡霍只能退而求其次,来京城碰碰运气。 抬头看了眼天,见天色不早,他便决定就此与周家人告别。 周公子遥遥地与他拱了拱手,示意他尽可自去。 胡家人一走,周家管家便也前来询问了周博雅的意思,启程回府。 路上的积雪如今有一尺来厚,虽说有人清扫道路,但这么一会儿,清扫过的道路却依旧落了半掌积雪。马车压过其中,咯吱咯吱的轻响,行动颇有些不便。 郭满歪靠在软塌之中,脸上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 前面就是周家所在的巷子了。眼看着马上就到周府,想等下还要先去福禄院请安,郭满就完全失去玩笑的兴致。事实上,经谢思思一事,郭满实在很难对大公主这个人生出好感。哪怕大公主并没对她使过坏,但很抱歉,她就是讨厌大公主。 周公子看出了郭满情绪的消沉,放下手里的手札,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窝着吐闷气的郭满。 郭满动了动,往旁边挪了挪,不说话。 「怎么了?」周公子狭长的凤眸眸光潋滟,试探地问,「满满是在生为夫的气?」 周公子如今也是被郭满给虐怕了。自从被郭满抓到把柄之后,他在小妻子心中伟岸的形象彻底崩塌。如今小丫头是想对他生气便对他生气,想掐他便掐他,简直把他‘浊世佳公子’的夫纲撕下来扔地上猜。 周公子私心里对此十分不忿,觉得小妻子简直猖狂! 然而每回决定要给郭满一个教训,还没张口,就被郭满给反咬一口。这女子牙尖嘴利,每回都怼回到他的心坎里去。再是不忿又能怎样?他能打人么?不能!他能凶她吗?不能!还不是一样舍不得打,舍不得骂,周公子如今都放弃自我了。只要郭满心情不好,他就觉得郭满又在生他的气(…)。 于是又戳了戳郭满,郭满动了动,还是不说话。 周公子眉头轻轻皱了皱,有些敏感地问她:「……到底怎么了?若是心里有气切莫憋着,满满你且说与为夫听。」 「没……」 郭满总不能说,她不想见到大公主吧,「就是总觉得,回到家又有事在等着我了。」 周博雅眉头一动,立即知道她在忧心什么。事实上大公主对郭满的心结,周博雅比郭满本人还清楚。 自己的祖母一生信佛,太过信奉怀恩大师的签文。一厢情愿地认定了郭满鸠占鹊巢,从一开始便没拿郭满当正经的孙媳妇来看。而后又见郭满不如初见之时的温顺恭良,私心里认定了郭满心机深沉,故意在她面前装模作样,因此而恶了郭满。 周公子对此十分厌烦,但又无法解开这种祖母的心结。 盖因大公主性子太过刚愎,她从来只信自己的判断,根本听不进别人的话。哪怕周博雅相劝,甚至周太傅想劝,都没用。她若是厌恶谁,谁要帮她厌恶的人说话,那便是与她作对。过多的掺和其中,除了加深她对厌恶之人的厌恶,根本于事无补。 念及此,周博雅干脆起身坐到了郭满的身边。 长胳膊勾着郭满轻轻一拨,咕噜一滚将人哗啦到怀里:「祖母那边,你且随为夫去请个安便是。其他事便不必管,为夫自有主张。」 被说中了心事的郭满一愣,嘴上不承认:「你这意思……是觉得我跟祖母关系不睦?」 周博雅:「……」 「……别闹!」他哪里是这个意思。周博雅扯了扯嘴角,有点被这丫头直接的一句话给顶得肺疼,「为夫的意思是说你莫慌,只管做了你该做的,其他事自有为夫替你安排。」 郭满心想你要怎么安排,一个孝道压死人的社会,你能拿祖母如何? 然而她还没问出口,马车便到了。 福禄院安排了人在门口等着,果不其然,小夫妻才下马车,就有人匆匆来跟前请他们去福禄院见礼。说是大公主早就在等着了,请大公子与少夫人切莫耽搁。郭满紧了紧身上的兜帽,牵着周公子的手,便随下人去了。 诚如如郭满奇准无比的直觉所感知到的,小夫妻俩才匆匆去福禄院行了礼,大公主就发难了。 事实上,上回破庙之事经过一年半的发酵,已经成了大公主心中一块烂掉的毒瘤。若说原先她只是单纯地不喜郭满,如今当真是厌恶了她。所以,哪怕与周家「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家规不符,她也非得折腾你出出气,把心里这根刺给拔了不可。 只见西边的门帘被人掀起,桂嬷嬷牵着嘴角,领着三个水灵灵的女子款款地进来。 大公主端坐在上首,手里捧着一盏香茗,看也不看郭满。 三个姿色颇为秀丽的姑娘含羞带臊地瞄了眼天人一般的周公子,脸颊酡红地垂下头去。大公主却是慢悠悠吹着白瓷杯盏中袅袅的水汽,语调中带几分敷衍道:「这是年前本宫为雅哥儿备着的人,雅哥儿匆匆南下,这人就没安排进你们院子。如今养也养了大半年了,雅哥儿既然已经回来,郭氏你便都领回去吧。」 郭满:「……」 方氏李氏以及几个周家的姑娘都在,满屋子的人。理直气壮的塞人,郭满气得差点没脱了鞋子一鞋子砸死那老太婆。 郭满正要张口就怼大公主,周公子适时拍了拍郭满的手,抢先开了口:「祖母,想来您也知孙儿的脾气,最是不喜人多。如今西风园里伺候的下人够多了。」 大公主对郭满冷淡,对金孙却是全然不同的态度。 她立即抬头看向周博雅,听他说,立即嗔了一眼周博雅,「你莫跟祖母打马虎眼!这是给你院子里伺候的?你仔细瞧瞧,这几个容色的是用来端茶递水的?你这孩子,非得要祖母把话说敞亮了?」 敞亮不敞亮无关紧要,周博雅冷淡道:「不必,孙儿看不上。」 话音一落,满面娇羞的三个女子顿时就僵住了。似乎没想到周博雅回这么说话,三人不可置信地看向周博雅,眼睛瞪得老大。温润知礼的大公子,什么时候变这般冷酷? 「博雅你这孩子,你知道祖母此举何意!」 大公主说着,终于舍得给郭满一眼。然而这一眼,满含讥诮与厌恶。大公主虽没言明,但她言辞中的未尽之言在座之人都明白。无外乎还是在介意谢思思掳人那事,大公主这心里还在计较郭满衣不蔽体失节。 郭满瞬间意会她的意思,顿时就气炸了。 第三十五章 虽说当众跳出来与大公主顶嘴是一件十分愚蠢的行为,但郭满这一刻宁愿蠢也要怼死这刚愎自用的老婆子。有完没完?她相公都没说什么,这老婆子怎么这么事多! 「祖母,孙儿有一话,要与您说。」周博雅一看郭满这神态就知不对,立即打断,「这事事关孙儿自身,可否移步说?」 内室里只有祖孙二人,静得仿佛一根针落地上都能听见。须臾,周博雅说了句话,顿时打破了内室的静谧。 「你,胡说八道!」 「祖母知孙儿的脾气,孙儿何时骗过祖母?」 周博雅抬眼,静静地看着大公主。无声的压力,叫大公主捏着杯盏的手骨用力得骨节发白。 「不会的!」 她颤抖着眼睫,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芝兰玉树的孙儿,心中仿佛有阵阵闷雷在轰隆隆作响,「这怎么可能!」 尖利的声音冒出来,大公主意识到声音太大,怕外头听见了,连忙压低道:「雅哥儿,子嗣大事可不能拿出来玩笑,这是关系宗族门楣的,你如何能说出如此诛心之言?莫开玩笑,祖母受不住……」 「……是孙儿对不住了。」 低低的说话声传来,绣松鹤图的屏风后头,周公子身形笔直。 大公主心中惊疑不定地盯着周博雅,左看右看,见周博雅盘腿坐在软垫之上,身姿笔挺气质,清隽俊逸。虽说比之一年前消瘦许多,但依旧精壮,风采不减分毫。怎么看都不像不能生养子嗣的废物点心!这瞎话说得未免也太过了! 这么一想,脾气就上来了。 大公主认定自己孙子是在为外面郭氏那女人开脱。这是觉得她为难郭氏,故意说出如此离谱的话来剜她的心:「苏太医可是亲自给你把过脉的,你的身子是什么好不好,祖母难道不知道?别尽说些不着调的话!」 「祖母若是不信,大可请苏太医过府一趟。孙儿何必在这事儿上玩笑。」 大公主自是不信的,狐疑地看了周博雅许久,黑着脸着人去请苏太医过府。 屋外的大雪下得寸步难行,苏太医却来得很快。厅堂里人早就散了,郭满也先行回了西风园。福禄院里如今就剩周公子祖孙端坐在窗边,无声地对峙。 苏太医携着一身风雪匆匆进来,被早早候在门口的王嬷嬷亲自引到内室。 王嬷嬷一面走便一面小声地与苏太医交代。苏太医进了内室,才走到祖孙俩跟前,大致的情况就已经了解了。他看了眼消瘦了许多的周博雅,见他眉眼清亮平和,面色白皙泛粉,似乎与往日并无太大不同。不过当真那方面有事,光从面上是看不太出来的。 王嬷嬷立即搬了个软垫过来,放在周博雅的身边。 「苏太医来了。」 大公主看了眼苏太医,抬手指了指周博雅,眉头紧锁地道,「你快过来,给雅哥儿把个脉吧。」 苏太医点点头,走到软垫旁盘腿坐下来。药箱常年备着,他开了箱子先取了帕子出来,眼神示意周博雅自己把手腕搁上去。 说实话,周公子面上从容镇定,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尴尬。虽说他天生性子淡漠,执着之事执着之人甚少。却并不代表他没有身为男儿的自尊心。说的时候不尴尬,反倒被苏太医一个眼神给弄得尴尬了。 他将手腕搭到卷起的帕子上,由着苏太医给把了脉。 苏太医这个脉把了有一刻钟,眉头紧拧,许久没有说话。 周博雅本人则低垂着眼睑,见苏太医手拿开,便放下了自己的手腕。手下不疾不徐地理了理衣袖,一副无悲无喜的模样。 大公主注意着苏太医的神情,见苏太医神色凝重,心里顿时就往下沉。茶也不喝了,摆摆手便叫王嬷嬷退下,压低了声音连忙就询问周博雅的情况:「如何?可有碍?」 苏太医鼻子里呼出一口气,摇了摇头。 他没立即回答大公主的话,而是抬起头,一脸不愉地盯着周公子看。 周博雅的情况,他一摸脉就清楚了。 苏太医乃大召一等一的医术圣手,是太医院里最有威望的人,蝉联太医院院首之为十几年院,医术高超有目共睹。如雾花所诊的脉案,他自然看出周博雅的身子是吃药吃出来的。比起雾花,他甚至知道得更仔细。他知道周博雅的身子是一点一点慢慢损害并非一次性中毒,也知道如今损害到何种程度。因为这小子吃的药,就是当初从他手里拿的方子。 苏太医一双洞悉的眼睛看着目光幽幽的周博雅,心情当是十分复杂。 他给的药方,还有什么不明白?苏太医实在没聊到,周家这素来最叫人放心的孩子,竟然做出这等糊涂事来! 「……到底如何?」 一个两个的都不说话,长公主心里更没底了,「若当真子嗣有碍,可能治得好?如何治?苏太医你且说话!」 苏太医胡子一翘,瞪着周博雅道,「想治好,难。」 「还真身子有碍?!!」大公主一惊。 苏太医却点了头。 见他干脆利落地点头,大公主不由的眼前就是一黑。苏太医都说雅哥儿身子不行,那是真的不行?想到此,她不禁扶着额头,差点就一个趔趄栽倒到椅子下。 「可……这,这怎么可能呢?」孙儿每回出去用得都是最心腹之人,吃的用的,衣食住行有衷心下人安排妥当,没人能钻得了空子。大公主琢磨来琢磨去,就是不想承认周博雅的身子原本就不行,非要出周博雅是受了旁人陷害才会如此。 「两年前你可是来给雅哥儿诊过平安脉的,你不是还说雅哥儿比一般武人强壮数倍?怎地上回没诊出毛病,这才两年就不能生养了?」 「上回苏太医其实已经诊出有事了,」周博雅牵了牵嘴角,瞥了眼大公主,无奈地苦笑,「是孙儿请苏太医莫要说出去。」 苏太医眉头猛地一抽,诧异地转头看周博雅。然而对上周博雅一双幽深的眼睛,控制不住抽了抽嘴角,而后迟疑地点了头。 大公主见状,一巴掌拍在了自己的额头上,霎时间感觉这天都塌了! 她最最爱重的金孙,半辈子的骄傲,竟…… 「孙儿的话句句属实,祖母还请您给孙儿留一点颜面,切莫再问了。」 「孙儿自己的身子如何自己心里清楚,您也莫要为难苏太医。事已至此,祖母不要再说两年前,」说着他低下头,一幅自嘲又颓丧的模样,「孙儿这幅没用的身子,不求其他。能有满满不离不弃跟着就已然很足够,丫头您且莫要往西风园送了,如今孙子再无心应付其他人。」 「我的雅哥儿啊……」 大公主听自家天子骄子的孙子说出这样的话,心就碎了。她张口唤了周博雅,见他兴致不高,立即转头去看苏太医:「苏太医啊……」 第三十六章 可是话一出口,嗓音都有些含糊,大公主此番似乎打击得不轻。因着有了苏太医的连番佐证,大公主这厢是想自欺欺人都欺骗不下去。想起令她骄傲了半辈子的大孙子说废就废,大公主当下连再开口的兴致都没有了,天旋地转。 ……这是造了什么孽! 窗外的雪粒子沙沙地敲击这纱窗,屋里却又是一片死寂。 「就没有法子治了??」 「苏太医你医术高明,什么因难杂症都不是问题,雅哥儿这病就不能再想想办法?」须臾之后,大公主开了口。 她心里再是看孙媳妇不顺眼,对付孙媳妇,还能比孙子的身子更重要?大公主这下子哪里还记得自己铆足了劲儿要好好刁难郭满一番,如今只恨不得那把小锤子,扒开苏太医的头颅,看看可是当真一点法子想不出来。 有法子他不就想了么,这是真想不出妥帖的治疗法子。毕竟天底下还没哪个狗胆包天的人敢拿那种避子药当事后点心吃上两年的。这种东西是人吃的?两碗下去就能流掉一个孩子,三四碗都能教一个健康的人终身生不出孩子。 连续地吃。再好的身子也能被药物霍霍得干净了。 苏太医看了眼周博雅,摇头道:「请恕老夫无能为力。」 大公主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半截,整个太医属里,就苏太医的医术最高。连苏太医都说无能为力,更遑论别的太医。 周博雅沉默许久之后,一脸落寞地向大公主请辞。 他一路舟车劳顿,两三个月在车里,早累得骨头都要散架。大公主如今神思不属着呢,摆摆手就示意他下去歇着。周博雅一走,大公主又将方才的话问了苏太医一遍。然而问三遍问四遍都没有,一样的回答依旧是一样的回答——难,他治不好。 因着出了这桩事儿,大公主是彻底消停下来。原本还想着给郭满一点颜色瞧瞧,故意调教三个年轻貌美的丫鬟膈应郭满。然而听完周博雅落寞的话,二话不说便有把精心调教的三个娇美丫鬟又给要了回去。 这是怕伤了孙子的自尊。 之后怎么处理郭满不知道,自那以后,大公主诵经念佛的时辰更冗长了。 治是要继续治的,只是周公子本人,意志十分消沉。大每回听苏太医说完,都要在佛堂跪一下午。且自那日之后,她那间小佛堂里除了佛祖,又请了一位南海观世音菩萨像——送子观音像。 大公主如今礼佛理得十分勤,得了空便去诵经。一门心思求菩萨保佑,再没闲工夫去看谁不顺眼。 …… 郭满对此赶到十分好奇,她本来都预计好了。 这次回来,她是料定了大公主会给她添堵的。她甚至想着,大公主翻脸不认人,像原文中强势代替孙子休妻将谢思思赶出周家一般休了她。却不知周公子在回来那日与大公主在内饰谈了什么,大公主如今当她不存在。虽还不拿正眼看郭满,却也再也没找过郭满的茬儿。 不过郭满奇怪了两日便不管了,老太太性子古怪,谁乐意理她。 时间一晃,便是年关之后。 某日,郭满懒起梳妆,顺便提前挑选去宫里面圣的钗环之时。在妆奁盒子的拐角处,不小心摸到一条彩线。小心地拎出来,是一个字体模糊得看不出原貌的黄纸符。 郭满左看右看,许久,没想起来这玩意儿是谁放她妆奁盒子里的。 她全然已经忘了当初周博雅送她双鱼符咒这事儿,此时只觉得,童趣的鱼状的符咒折得十分活泼。尽管黄纸上的符文早已糊了,但东西没散,整体形状还颇为喜人的。郭满于是就伸出手指捏了几下,不过捏着玩儿。而后就见这鱼符好似枯叶一般,几下就化作粉末。 郭满一愣,感觉有些奇怪。 而与此同时,静静躺在赵小王爷书房里,被赵小王爷家已经五岁的浩哥儿从窗子爬进了内书房。这摸摸那儿捏捏的,从书桌的抽屉里摸出一个丑不拉几的荷包。 他小软爪爪捏着绣得四不像图案的荷包,不曾打开,便将里头装得符也捏成了粉。 …… 「虽说天气还有些冷,但该办的事儿也尽早筹办起来。」郭满由着双叶将碎纸抹到盆里,接过双叶递来的热帕子,擦了擦指尖。 将帕子递回去,郭满轻轻一笑:「双叶与石岚的婚事,定在二月吧。」 端着盆准备出去倒水的双叶,脚下一趔趄,耳尖通红。 双喜捂着嘴,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石岚亲自求到郭满跟前,郭满吃了一惊。若非双叶见石岚过来羞得捂着脸就往外跑,郭满根本不知道这两人私下什么时候竟看对了眼。 都说仆似主人形,做主子的周公子不是个花言巧语的性子,石岚也是个闷葫芦。来了西风园半天,长着一张嘴也不会说些好听的,只闷声不吭地把自己全部家底掏出来,说自己必定好好待双叶,请郭满成全。 郭满当时见双叶不排斥甚至隐隐欢喜的模样,便做主把婚事给定了。 胡家别院不是周家的地儿,当时只周公子与郭满给两人匆匆定了亲。成亲的事宜便说好了回京之后再办,郭满做主要大办,吉日便定在二月初六。 石岚为了亲事,早早写信来京城,托人在京城城南的帽儿胡同置了宅子。如今日子定下来,正好给两人当新房使。郭满想给双叶的亲事办得隆重些,特意把自己的嫁妆宅子空出来。届时双叶就从郭满的嫁妆宅子里出。 双叶出嫁这日,正值冰雪消融回暖的时候。郭满特地给双喜丹樱等西风园与双叶交好的丫头都放了一日的假,准她们去沾一沾双叶的喜气。 双叶是郭家签了死契的丫头,郭满出嫁,就跟着郭满一起来周府。没有父母亲族,没有亲朋好友,只有郭满与双喜是她自幼相依为命主子以及姐妹,她娘家是没人的。出嫁了,郭满与双喜便是她的娘家人。 因着有郭满做靠山,旁人也不敢小瞧双叶孤女的出身,亲事办得热热闹闹。 倒是临上好了妆,素来稳重的双叶自己没忍住,抱着郭满狠狠哭一场。双叶自五岁进郭家起便被指派到郭满的身边伺候,这一晃儿十六年过去,从未离开过郭满的身边。此番嫁了人往后就是别人家的人了,怀里抱着郭满,她当真舍不得。 郭满被她哭得心酸酸的,拍着她的后背也跟着红了眼睛。虽说她没生过孩子,但这一刻抱着双叶,她心里跟送女儿出嫁的母亲一样复杂。 一旁双喜哭得直嗝儿,抽抽得都说不出话。 郭满抱着双叶安慰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把人哄好了才想起来自己也就给双叶一个月婚嫁。等他们新婚之后,双叶换个身份又会回来的。届时不过是从一等大丫鬟变成她的心腹管事妈妈,好像也没必要哭得生离死别。 郭满:「……」 想明白这点,那微酸的鼻子一下子就不酸了。郭满拍了拍双叶的肩,又见双喜哭得鼻涕都滴到裙摆上,好笑地又是一番劝。 俩丫头愣是哭了半个时辰,哭够了才歇。郭满看吉时快到了,亲自替双叶补了妆,盖上红盖头,送双叶上花轿。 花轿一抬,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带着婚礼的喜庆便走了。 郭满恍惚地看着花轿走远,站了许久,心中莫名有了点时光如梭的伤感。 第三十七章 双叶走后,她的贴身丫鬟便由丹樱正式顶上来。 至此之后,郭满身边的大丫鬟便是双喜和丹樱。管蓉嬷嬷有心多提两个,只是这话才说便被郭满否决了。周公子如今的脾气是越来越独了,不喜生人进内室,俨然把主屋的内室当他与郭满的私密之地。就是有时候双喜不凑巧进来,碰上他与郭满说些俏皮话,他也会嫌她们打扰而冷下脸。 但伺候的下人只能多不能少,总不能往后少夫人有了小主子,她们还得临阵磨枪地挑丫鬟吧?出于早早挑人考较品性的打算,管蓉嬷嬷还是提了八个小丫鬟上来,暂时做三等丫鬟在西风园伺候着。 有了小丫头的搭手,双喜丹樱闲暇就空出来了。 郭满端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映出双喜的脸。说是说双喜双叶两人同龄,实则双喜比双叶还大上四个月。如今双叶嫁人了,郭满便问双喜可曾也有过成家的念头? 这么一想,郭满觉得自己有些忽略了双喜。 双喜这个年岁,在封建社会算是个老姑娘了,也是到了恨嫁的年纪。她心中若是有想头,她可以做主替她挑个好的。或者双喜跟双叶一样,自己看中了谁,只管叫她看准的那男人求上门来。只要人品家境不是太差,她都不会阻挠。 不过双喜一听这话,就跟避洪水猛兽似的当场拒绝。在她心里,没有人比郭满更重要。比起嫁出去跟郭满生分了,双喜宁愿当一辈子老姑娘。她打定了主意终身不嫁,就伺候郭满一辈子。 郭满见她实在对成亲提不起兴致,多提了还当郭满不要她了,于是也不勉强且随她去。 双叶是四月底回西风园的。 彼时的她梳着妇人髻,面色红润,满面春光。看来这一个多月新婚,她过得十分滋润。 回了院子,管蓉嬷嬷就将新挑的八个丫鬟全交到她手上。 往后这些丫头是要伺候小主子的,如何调教,调教成什么模样,自然全由郭满面前的得意人双叶说了算。管蓉嬷嬷如今还不知周公子身子出了事,心里还嘀咕着郭满何时有孕。 至于那日在福禄院把脉之事,大公主瞒得死死的,不准任何人提及。整个周家,除了方氏周大爷以及周太傅等周家的主子,下人们对此毫不知情。 …… 雾花随周博雅郭满夫妻进京,其实没有住进周家。 周家规矩多,门第森严,郭满怕她不自在,便把人安排在自己的嫁妆宅子里。周公子的病,从年关之后便已经着手治了。如今靠着一个金蟾蛊,每过十日吸食淤血来拔一次体内毒素。只是这般,最快也要一年。周公子当真是艺高人胆大,这得私下吃了多少避子药,才以至于药毒深重成这样。 郭满每十日会陪周公子去雾花那儿一趟,这般有条不紊的治着,如今周公子身子的状况已经大好。 不过周公子身子大好只有郭满及郭满身边人清楚,对外,周公子的身子是全然无救了的。因着有医术圣手的苏太医盖棺定论,周博雅本人又拒接医治,自然没人不信。 这一晃儿,又是半个月过去。且不说周家又恢复了平静,就说新皇的即位大典在五月十五,举国同庆。 禅位诏书早在年前便颁布下去,惠明帝临了又圈禁了淑妃母子,赵宥鸣的继位十分顺利。 新皇登基,改年号‘武安’。 赵宥鸣如今已经脱胎换骨,哪怕年轻之时还有些意气之争,如今身上再看不到浮躁之气。这两年惠明帝病重,代父监国,经历了大风大浪,处理了天灾人祸,翻了诸多大案。赵宥鸣如今心性日渐成熟,再不会因蝇头小事与人争斗不休,为一时意气而莽撞行事。他变得宽宥而阔达,沉稳且可靠起来。 除却新皇登基例行大赦天下,武安帝一改太皇惠明帝的刻薄寡恩,登基后头一件事便是论功行赏。大赏恩赐下去,朝野一片欢腾。 当然,该赏的功要赏,该罚的过也不能轻饶。如何论断,赵宥鸣心自有一杆尺,计较得明明白白。 当初荆州水患,荆州时疫,以及楚河堤坝贪污案,迫于惠明帝忌讳,其中被隐下的该赏功之人,他会一一给予正名。其中周家谢家户部尚书霍家,大理寺上下,以及以沐家为首的武将支持赵宥鸣的一脉人等,全部论功行赏。 赵宥鸣不愧周太傅悉心教导二十多年,心性十分通透。 赵家祖上,上自第三代便已然深深忌惮沐家势大,在百姓心中威望深重。生怕沐家功高震主,从而猜忌,陷害,四处打压。到了第五代赵宥鸣这里,他一改惠明帝及上几代的做派。给与沐家人信任,尊重沐家为大召为大召百姓马革裹尸的沐家儿郎,以及大赞沐家所做保卫家国的功绩。金口玉言当着文武百官给沐家正名,恢复西北军的待遇,以及准许沐望山的骨灰牵回京城。 遭遇几十年打压战战兢兢的沐家终于得以喘一口气,元氏与沐将军跪在程乾殿前,面面相窥之后,热泪盈眶。 …… 大召历经五代,终于又迎来了一位心胸开阔,明理仁德的皇帝。 沐家的事好办,霍家,谢家也好处理,最后反倒是几百年从未衰败过的周家,如何论功行赏颇有些叫人费神。周家家主周太傅身居高位,大公主乃正统皇亲国戚,周家男子个个成才。周博雅自己年纪轻轻,不必论功行赏,也已然是正四品大理寺少卿。 这般算下来,再多的赏赐不过是锦上添花。可锦上添花也不能不赏,总不能因周家子孙优秀便忽略周家的功绩。 然而周博雅每一件单独拎出来都够他连跳三级,加在一起,够朝廷封他个像样的爵位。 即便不说爵位,爬上二品大员的位子绰绰有余。 况且,大召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这几年的多灾多难,一大批的贪官污吏落马,叫大召各地人才急缺。赵宥鸣有心叫周博雅担起大任,但考虑到周博雅年纪轻轻,资历尚浅,且又要考虑周家昌盛到如今的程度,赏无可赏。 所以,这便是个十足为难人的问题。到底要给周博雅拔升到什么位置,拔到何种高度,赵宥鸣很是难断。 可若不行赏,周博雅的大才得不到展示泯灭与众,实在可惜。思索来思索去的,最后还是惜才之心占了上风,赵宥鸣舍不得一个未来的肱骨。关于到底给周博雅安排一个什么职缺合适,放在什么地方,他预备与周博雅亲自谈过再做定夺。 即位大典结束后的三日,重整朝堂,周博雅被人单独请到御书房。 没了曾经因谢思思而暗中计较儿女情长的纠葛,又有周博雅几次三番地做出震惊朝野的功绩,赵宥鸣如今看周博雅这张冷淡的脸是甚为舒心的。他也不绕弯子,摊开来,叫周博雅自己做抉择。 这种决定如何能仓促之下决定? 第三十八章 周博雅皱了皱眉,一时间没法给个定论。于是反倒提起了此次南下昆城支援胡霍一事。说来,西北边疆对大召至关重要,西南之地也同样不能松懈。 周博雅提起西南,赵宥鸣果然立即就正色起来。 其实西南的情况,在周博雅回京之前,赵宥鸣就已经有了大概的了解。关于沐长风中蛊沉睡不醒。羌国以巫蛊之术谋害西南将领一事,他在京城时隔三个月之后,也知道了。可知道也只知道一个结果,其中具体细节,短短几行字的信件并不能详尽。 周博雅没给赵宥鸣复述战事内情,又不是他的妻还得说故事哄人,绷着一张冷淡的脸,言简意赅地说了个大概情况。 其实他说的也没比书信中详细多少,但多出的这几个字已,经是周公子的极限。再多了,他便懒得费口舌。 说完也不顾赵宥鸣谴责的眼神,只将头低下,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奏折以及折叠的羊皮纸呈上去:「这两年西南战情的详情写在折子里。另一份羊皮纸乃西南地区的舆图,那本小册子是舆图的注解。」 说着这话,周公子嗓音淡淡:「舆图与注解乃内子所着。臣这次南下一行,之所以会多次以少胜多,盖都是因事先知西南山区的地形地貌,动兵之前做了充足的战事布置。战事大获全胜,是依赖于内子呕心沥血所着的这份精准舆图。说来惭愧,这不该仅仅是臣等男子的功劳,内子才该当首功……」 他说得一本正经,眼眨不眨地便将西南之行的功劳堆在了郭满的头上。 赵宥鸣闻言十分惊奇,周家那新妇他还有些印象。记得似乎年纪不大,瘦瘦小小的,性子颇为温顺。倒是没想到竟是个腹内有才的女子。心中有些惊讶,于是他摆摆手,示意梁公公去将舆图与注解册子呈来。 垂头敛目候一旁的梁公公拂尘一甩,躬身接过周公子手中的东西,恭敬地呈上去。 舆图打开,上面用各色有区别的图案标注出来。 小图案形象生动,即便不用注解也能猜出一二。等再细细翻阅注解,方才发现这注解写得更是精妙。不仅能叫阅读之人看得清楚明白,注解上还注释了各色图案代表的地貌的特性,常年生长的植被,以及何种气候造成如此地貌结果。 赵宥鸣翻着翻着,面上渐渐涌现出大喜之色:「这,这当真是弟妹所着?!」 周公子面上故寻常,但见到赵宥鸣露出他料想到的反应,眸中不由地流露出丝丝的骄傲来。他颇为矜持地点了头,克制在一个平淡的语调道:「当真。」 舆图上的笔迹粗细不匀,看得出作图之人手腕虚浮无力,落笔不稳。再一看注解的字迹圆(丑)润(不)偏(拉)小(几),好似七八岁小儿初时握笔描红。赵宥鸣实在不敢相信,什么样的人博闻强识却连字都写不好。 周公子咳了一声:「内子幼年病弱,手腕虚浮无力,叫陛下见笑了。」 「哪里的话,若这等本事是见笑,那满京城的女子能叫人笑掉大牙。」原是这样,赵宥鸣忆起印象中瘦小的女子,理解地舒展了眉头。他仔细合上舆图与注解小册,轻笑道:「弟妹博通经籍且能与现实融会贯通已是十分难得,白玉微瑕方显珍贵。」 「陛下谬赞了。」 赵宥鸣摆了摆手,这才正视起周博雅方才那番话来。 这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人不可貌相。不过既然如此,那对周博雅的赏赐便好办了。想当初荆州时疫之所以得以高效解决,似乎也有这小妇人一张精妙的药方的功劳。这般若再严格算下来,那小妇人正是他的救命恩人。如今再加上舆图与注解小册…… 「那博雅之见,以弟妹的功劳该如何赏赐?」 周公子自然是不会主动张这个口,他低头,拱了手淡声道:「自然全凭陛下做主。」 赵宥鸣挑了挑眉,也没有为难。略微思索片刻,便开了金口:「赐周郭氏一等国夫人‘宁国夫人’的称号,赏赐良田千亩,金珠子二十斛,东海珍珠五十斛,红珊瑚一盆,白玉如意两柄,古董字画十件,城南温泉山庄两栋,以及享食邑千户。」 京城一等夫人目前有且只有三位。 一是沐家主母元氏,沐家镇守西北四十多年,地域西北外地战役大大小小不下四十起,沐家儿郎以命搏功,元氏得一个一品诰命乃理所应当;二是永安侯府的夫人,永安侯祖上曾为大召立下过汗马功劳,如今一门只剩孤儿寡母,先帝惠明帝出于怜悯赏赐的名号;在一个便是方氏,年前因周博雅楚河堤坝贪污案立下大功,特此荫蔽母亲而来。 如今在加一个郭满,便是四个。 赵宥鸣还特赐了封号‘宁国’。四个人中,倒是郭满只有年纪轻轻的,不仅成了四位一等诰命夫人之中最尊贵的一位,还是个有食邑的国夫人。 睨着底下神色没有丝毫变化的表弟,赵宥鸣说完,却有些摸不准这些赏赐赐下去他可曾满意。 说实话,周博雅私心里是觉得差强人意的。他不提自己所做之事,其实也是在给赵宥鸣递梯子。他自问自己尚且年轻,目前并无封侯拜相的念头。特意提及郭满救了当今圣上一命又兼之西南舆图之功,是在给赵宥鸣一个更方便的赏赐思路。 赵宥鸣显然意会了他的意思,只是这些赏赐却没叫人满意。 毕竟在周公子这等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尊贵人儿心中,金玉古董之类的物件儿,自来算不得什么宝贝东西。无论赵宥鸣赏赐多少,实则都是堆在私库里的摆设。就是这‘宁国夫人’听着好听,其实也不过称呼而已,没什么值得揣度的。食邑倒勉强算点实惠,却只有千户。 不过相比于一毛不拔,只给郭满一个‘淑人’诰命的惠明帝,赵宥鸣要大方得多。周公子老神在在地垂着眼睑,敌不动我不动。心里想什么,面上丝毫没表现出来。 「臣替内子,谢主赏赐。」 清淡的嗓音落下,话里有着周博雅此人特有的漠然情绪,叫人摸不清心思。赵宥鸣听着这话,总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当然,方才的赏赐对于其他人家来说,可以说是厚赏。然而对于底蕴深厚的周家来说,确实有些薄。 君臣二人一站一坐,陷入了微妙的沉默之中。 御书房里静悄悄的,赵宥鸣端坐在书桌之后,食指在龙椅的扶手龙头上轻轻地敲击着。嘟嘟的声响,在这安静的氛围里,莫名透露出一股压迫气势来。 梁公公的眉头不可控地跳了下,悄悄瞥了眼下首。周博雅眼皮子抬都不抬,似乎毫无所觉。他眼皮子抽的更厉害,又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赵宥鸣,见他眉头紧拧,于是立即垂下眼睑,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却在佩服周家这博雅公子。 这周家公子当真不同,旁人若是看到圣上如此,早吓面白如纸了。倒是他,好似没事人儿一般。不过……也忒没眼色,没看到陛下尴尬?怎么不知说句话描补一下。 第三十九章 不过心里这般想着,却不敢给周博雅使眼色。梁公公作为伺候了两代皇帝的老人,深谙御前伺候的法则。自然懂得身为奴婢,不该自己管得别逞能。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装聋做哑,否则御前伺候这个便利,有的是机会送掉小命。 不过,显然梁公公想多了,赵宥鸣与其父惠明帝可是有着本质区别。此时拧着眉头不说话却不是在恼周博雅不识抬举,当然也不是在尴尬不知所措。 他思索了片刻,便又开口赐郭满一个君王承诺:「只要恩典不伤天害理,损害大召百姓的利益,朕自会予以应允。」 周公子这才觉得满意,微微牵起嘴角道了句:「臣谢主隆恩。」 真不愧是大召第一公子,浅浅一勾唇,仿佛能叫昏暗的御书房满室生花。赵宥鸣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心下觉得舒泰。原先还会嫉妒周博雅一二,如今他看了,只觉得周家这表弟即便是男子,依旧称得上大召第一绝色,赏心悦目。 赏赐的事便这般定下来,稍候会有策书送去周家。仪仗队以及赏赐,也会随之抵达周家。 赏赐之后,赵宥鸣并未放周公子出宫。特意留了他用晚膳,说是有要事相商。 所谓要事,自然是为着周公子往后的去留问题做抉择。 提起这事,周公子自己并无特别考虑。因着做什么都轻而易举,周公子对于留在哪里,做什么职缺,没有特别喜恶。赵宥鸣却不准他这般随意,扣着他的人,叫他今儿务必给出一个合适的答案来。这般一扣,就扣到了夜里还没放回来。 而与此同时,久等周博雅不见其回来的郭满,捻着一个装满植物种子的荷包皱起了眉。 这荷包是从周公子的行礼里头搜出来的。 就装在一个箱子的最底下,藏得严严实实的。郭满很好奇,到底是何人送给周公子这东西叫他如此宝贝,竟然小心翼翼地藏着不给她瞧见。虽然藏得那般严实还被她发现了,郭满却没有丝毫自得心理,只觉得十分不高兴。 该不是哪个小妖精送周公子的吧?郭满酸酸地想。 …… 远在西南昆城的小妖精,冲着漫天的星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沐长风揉了揉痒痒的鼻子,仰躺在屋顶的瓦片上。此时的心里,也在想着郭满:不知道小丫头喜欢曼陀罗的花种吗?那是他从偶然西域带回的,只有一袋,也不知她能不能种活过来…… 红色的曼陀罗美极了,若是种上一片山坡,远远看着,就如同火一般烧烫人眼。希望阿满会喜欢…… 「这是什么花的种子吧?」双喜不确定地说。 郭满单手捏着一颗,皱着眉头搞不清楚这是不是花种。毕竟她对植物没什么研究,唯一的鉴赏标准就只有植物开出的花朵好不好看,根本不知道花种长得什么模样。不过这种子看起来挺像黑芝麻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吃…… 摇了摇头,郭满将花籽又丢进荷包里:「明儿问问花匠吧。」 双喜见郭满的神情似乎有些不高兴,想着这玩意儿姑爷藏得紧,可千万别出什么幺蛾子。于是去拧了条湿帕子过来,小心地替郭满擦了手指:「兴许是菜籽呢!奴婢前儿去后厨就看到李旺家的拿了好些菜籽在筛着,就是这样儿的……」 郭满无语地看着她:「……」要说也说点靠谱的。周博雅又不是乡下汉子,他的箱子里藏什么不好,非得藏这么一袋子菜籽。 双喜对上自家姑娘的眼神,也说不下去了。 她面上有些讪讪的,低头替郭满擦好了手,于是立即转移话题道,「姑娘你瞧外面这天儿也这么晚了,您要不然就用些吃食垫垫肚子?姑爷这个点儿还没回,怕是公务很忙。兴许等到半夜他回来,早吃过了。」 这几日,新皇即位,朝廷要面临着朝臣大换血,确实事务繁忙。郭满看了眼墙角的铜壶滴漏,酉时快过了。等这么久她也饿了,于是干脆摆手叫丹樱去布膳。 这日夜里,周公子果然没回来。 武安帝赵宥鸣实在有要事相商,便留周公子在宫里歇了一宿。一大早睁眼,郭满眯着眼手一摸旁边,冰冰凉,没人躺过。睁开了眼,窗外已然大亮,屋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在。双喜听到屋里动静,推开了门,便领着丫头婆子们送水进来。 又是一年五月夏,渐渐到了炎热的季节。如今的天色亮得早,清脆的鸟鸣伴随着清爽的微风透过半合的窗户传进来,还有那夹杂着草木气味儿的露水清香,着实叫人心旷神怡。 郭满揉着脑袋从榻上爬起来,趿了鞋子便下榻去梳洗。 一面梳洗着,一面命人拿种子去问了花匠。虽说她有些酸酸小妖精什么的,但也知道周公子为人。周博雅那种傲气的贵公子,哪怕表面上温润有礼,却是真真儿傲慢到骨子里。他若有什么外心,那必然是理直气壮,不屑于躲藏的。 不过,她确实很好奇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毕竟箱笼南下之前她亲自收拾的,根本没有这东西。如今回来就在箱子里,那必定是周博雅特意从昆城带回来的。 丹樱捏着荷包的带子,呆呆地‘哦’了一声,便拎着出去了。 说来,周家人素来风雅,从百年前就有养花种草的习惯。周家上至五代,子弟们自幼耳濡目染,个个对花草都颇有研究。周家偌大的庭院里,每一株花草都是大召爱花之士求都求不来的珍奇品种。为了照顾满园的奇花异草,周太傅索性就养了一批颇有本事的花匠。郭满询问花匠,那是最容易不过的事儿。 丹樱来回很快,郭满这边才梳洗完毕,她迈着小短腿蹭蹭地就跑回来。 这丫头在郭满这儿养得十分敦实,因着力气大吃得多,如今已经是个圆乎乎的小胖妞。不过鉴于周家人对下人要求严格,丹樱即便是微胖,也是十分清秀讨喜的。天热,她跑了一脑门子汗,对着郭满就说了句‘不好’。 丹樱急得脸红扑扑的,嗓门有点大:「主子啊,奴婢拿着个过去,刘叔看一眼就说这袋子里是曼陀罗的花种,有毒!」 郭满正端着一杯温羊乳在喝,闻言就是一口呛着奶了:「……曼,曼陀罗?」 丹樱飞快地点头说,「刘叔说曼陀罗这种花全身上下都是毒,种子是毒中之毒。这要是不小心吃进嘴里,不出半个时辰就能死人!!」 「咳咳咳咳咳……」郭满这一口奶差点没把自己给呛死。 她捂着差点喷奶的嘴,狠狠地咳了半天才把岔到气管的羊乳给咳出来。看了一眼被丹樱拎手里的荷包,郭满心有戚戚,到底是哪个蠢蛋送周公子这么毒的东西?她个没文化的,差点以为是黑芝麻。要是她昨晚脑抽抓了一把嚼,岂不是死得很冤枉? 「咳,咳,拿走吧。」郭满拍拍胸口,瞬间对这花种失去了兴趣。 不管了,既然周公子藏起来,那她就当没看见吧。 从哪儿摸出来的荷包,郭满又给塞回了哪儿去。心里嘀咕了两句蠢蛋,十分怕死地叫双喜干净再大一盆水来,昨晚洗得不干净,她得好好地重新洗个手。 第四十章 远在昆城的蠢蛋又打了几个喷嚏,沐长风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心道,难道热伤风了? 周公子是傍晚的时候回府的。 彤红的霞光布满了西天,明日又是一个艳阳天。周公子着一身绛红的补服,腰束玉带,头戴玉冠,广袖随他走动而摇摆。他背着一身霞光从满园的花树中穿过,身姿清隽挺拔,肤若白玉,目若点漆,眉目如画。 乍瞧一眼,仿佛仙人踏风而来。 郭满怀里抱着一簸箕冰水湃过的乌紫桑葚,盘腿坐在葡萄藤下,吃得一嘴乌紫。 周公子远远看到她,清冷的眉眼瞬间就柔化了。 几大步走过来,一手掐住郭满的下巴抬起来,垂首便覆上了郭满的唇。郭满唔地一愣,就感觉周公子舌头伸过来,勾着她的唇珠就是一舔:「……又在吃什么呢?」嗓音从完美缝合的唇齿中飘出来,丝丝情色的沙哑。 郭满嘴巴被堵着,怀里还抱着一簸箕,呜呜地根本说不出话。 周公子却垂眸轻笑,他一手扣住郭满的后脑勺,弓着身子就这般堂而皇之地把舌头伸进了郭满的嘴里。颀长俊逸的男人即便行动如登徒子一般急色地搂起女子往怀里压,看着依旧是俊雅而赏心悦目的,双喜脸红红地想。 逮着小嘴儿狠狠吃了个过瘾,周博雅才依依不舍地放过了郭满。 他额头抵着郭满的额头,嗓音里含着沙哑,轻轻地笑:「满满如今已经是宁国夫人了,真是了不起。为夫不才,混到如今才混了个一个四品小官的职缺。还请夫人看在为夫年轻貌美,夜间卖力伺候的份上,莫嫌弃为夫啊!」 郭满重重喘了几口气,嘴那一块儿被桑葚汁儿给染得乌紫乌紫的,她满脸懵:「……啊?」 脑子停顿了半天,方才慢吞吞地回嘴:「你也知道哦?」 听周公子自己说怕她嫌弃他,郭满心里暗爽,那叫一个嘚瑟啊。 她抱着洒了半簸箕的桑葚的小簸箕,翻着白眼,一幅鼻孔瞧人的模样嚣张地说:「既然知道就好好的保养吧!男人的美色也就那么几,嗯,几十年……就利用这点美貌勾引我吧,勾引的好,我就稀罕你一辈子!」 周公子孺子可教般地嗯了一声,「嗯,说得甚是有理,为夫该有自知之明。」 说完,看着郭满就是笑,笑得胸口都在震动。 他复又低下头,唇凑到郭满的唇边,还想再啄两下。然而被郭满无情地躲过了,很嫌弃:「嘴巴紫的跟汞中毒似的,快去洗洗!」 周博雅看着花猫儿似的妻子心情十分好,趁着郭满不备,又偷了一口香才满脸愉悦地走了。 院子里伺候的小丫头们躲在灌木后头,一个个脸红得跟虾煮了似的,恨不得冒烟儿。新调进西风园的小丫头们是进不得主屋的,有双叶管教着,一般都在外头伺候。她们自从进来,还是头一回看到男主子与女主子私下相处。没想到那仿佛饮清风食雨露的大公子,竟与少夫人如此恩爱,当真是羡煞旁人。 羡煞旁人郭满是不知道了。看了眼还未晚的天色,再低头看看簸箕,她干脆调整个姿势继续吃。这桑葚是庄子上特意送来的,个儿大还汁水饱满,吃进嘴里,甜得美滋滋。 眼眨不眨地吃了一簸箕,郭满将掉在裙子上的也捡起来吃了。 周公子换了常服就站在飘窗边看着小妻子吃,小嘴脏得跟吃了墨汁似的黑了还在吃。周公子心里那叫一个羡慕,手指不自在地捻了捻唇角,他想念郭满特制的夏季甜品…… 心情十分愉悦的周公子,夜里很是卖了一番力气。 他身上的避子药的毒素,在治疗期间,说好了该禁房事的。当初雾花也是说好了多则一年,少则半载,才能治好。但周公子这个人就是不同其他人,或者说,男主不愧是男主,某些方面比平常人天赋异禀就算了,连不孕不育的病也好得比一般人快。 这么重的毒素,他两个月就治好了。 婉转的娇吟打着颤儿地从遮得严严实实的纱帐中传出,其中夹杂着男子诱人的低吟。吱呀吱呀摇晃的床榻之上,两具极具美感的身子缠在一起。郭满十指紧绷地抠在身上男人健壮的臂膀上,整个人崩成了一条玄,不自觉就在抓出了鲜红的指甲痕。 她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可怜的话,仿佛渴水的鱼一般张着嘴剧烈地喘息。然而周公子却丝毫没有可怜她的无助,恨不得揉碎了她,抵死缠绵。 「为夫如此卖力地伺候你,满满可欢喜?嗯?」 炙热的呼吸喷在郭满的颈侧,周公子眯着眼,洒落的墨发铺满整片床榻。他如吸食人的精魄一般不停地问。郭满若是不答,他便毫不留情地鞭挞,直逼得郭满不得不答话。 郭满脑中一片空白,又爱又恨:「欢喜,欢喜,我最欢喜了……」 「那满满心中可爱慕为夫?」 郭满:「爱爱爱……」 四月底,周钰娴命人千里传信递了一封家书进京。 信中说是五月,耶律鸿要陪着周钰娴千里回大召省亲,夫妻俩会在五月中旬抵达京城。这真是见大喜事!方氏本以为女儿远嫁北国,这辈子怕是都难回来娘家。可周钰娴才出嫁一年多便得了夫婿亲自陪同回国,喜得方氏好几宿没睡着。 从五月初收到信开始,方氏便着手布置,恨不得能女儿鞥插了翅膀挤开就飞回来。 主子们高兴,下人自然也喜气洋洋。周家上下忙着给归家的姑奶奶姑爷布置,好一番热闹。郭满对娴姐儿这傲娇护短的小姑十分喜爱,听说她要回来心里也挺高兴的。不过周家万事都有方氏安排,不必她操心,她去芳林苑表示一下欢迎便没再管了。 日子一晃儿就过,转眼便是五月中旬,周钰娴耶律鸿夫妻俩没几日便抵达了京城。 北国皇子陪皇子妃跨国省亲,虽说非国与国之间正式出访,但大召驿站收到信件自然也不能不闻不问。周钰娴的队伍除了益州便一路有大召的官员安排,进了京城,自然还是有驿站的人接应。所以哪怕周钰娴是周家的女儿,周家有安排。宫里派了官员来城门口迎接,夫妇俩入城当日便被接进了宫。 面见大召皇帝后,若耶律鸿夫妇没别的安排,再由大召的内务府安排住所。 方氏原以为女儿女婿的车队抵京她们母女便能立即见到面,眼巴巴派去城门口迎接的下人没接到人,倒是好一番失望。不过女儿既然回来,母女见面是早晚,不急一时。于是心中便也稍显安慰了。 夫妻俩赶在这个时候抵京,也算来得巧。 大召的新皇继位,普天同庆。虽说晚了几日,没赶上继位大典,但次日又是大召加开恩科特设的鹿鸣宴。因着朝廷上下对两榜进士的重视,此次鹿鸣宴办得十分热闹。不仅宴请新科进士和内外帘官,还允许朝堂内外有识之士一同参与。 耶律鸿虽说本人文采一般,但对大召科举取士的制度是十分好奇。 第四十一章 北国人尚武,取士制度有些类似于察举制。一般先由地方长官在辖区内随时考察、选取适当的人才并推荐给上级或中央,经过试用考核再任命官职。这种察举是先考察了家世,再考察才学。与大召科举取士有着很大不同。 这次正巧赶上大召的鹿鸣宴,他便要去凑一份热闹。武安帝赵宥鸣听说十三皇子好奇,便特意嘱咐周博雅,鹿鸣宴上好好款待他这位妹婿。 说来大召如今的朝堂正值青黄不接,人才稀缺的时候。这科举中脱颖而出的天子门生,前途不可限量。所以这鹿鸣宴可是个香饽饽,是官员们拉拢新人培养人脉的好机会。届时必定会有官员凑一凑热闹,人多是非便多,未必是个好去处。 周公子原本无意参合,怕麻烦是一。二来周家百年名门望族,周家二爷自己便是大召第一书院嵩山书院的山长,可谓真正的桃李满天下。周家某种程度上,根本不需在鹿鸣宴上笼络新人。 这鹿鸣宴,周家历来是没人去的。毕竟若去了,必定会引得新人蜂拥而至,争相与周家相交。 不必要的麻烦,周公子素来不愿去招惹。这回不去也得去,立在下首眼观鼻鼻观心的周大人心生不月,皱了皱眉,冷冷一扫眼前笑容灿烂的妹夫。 傻白甜的北国武夷王耶律鸿只觉得浑身汗毛一竖,仿佛被猛兽盯住。 他心有戚戚地闭上嘴,讨好地冲大舅哥笑了笑。然而冷酷的大舅哥看也不看他,淡淡收回视线,缓步走上前行了一礼,垂首应是。 耶律鸿:「……」 耶律鸿夫妇进宫前天色尚早,出了宫,正巧是傍晚时分。因着耶律鸿言明会在周家府上借助,宫里面没有再替他们安排住宿。十三皇子夫妇便随周公子一起,出了宫回周家。 时隔两年再回娘家,周钰娴见到方氏,母女俩双双红了眼睛。 郭满识趣地没去打扰,晚宴上陪着说了些话,便与周公子一起离席。周钰娴嫁人一年多还是老样子,心里想着什么便做什么,不大在意人情世故。这般看来耶律鸿将她保护得很好,方氏一面嘴上斥责女儿不懂事,心里却是十分满意的。 且不管母女俩如何亲热,次日便是宫里的洗尘宴。 说来也是因凑巧北国十三皇子陪皇子妃省亲,耶律鸿本人又对鹿鸣宴好奇。皇后宋明月是个玲珑心思,于是私下便询问了赵宥鸣的意思,特意在鹿鸣宴上设了女席。说是为陪北国皇子妃,允官员携女眷同往。 周家人作为北国皇子妃的娘家,自然是都要去的。不过大公主年纪大了,论起辈分都是当今圣上嫡亲的姑祖母,自然随意。她这几年越发孤僻,周家女眷便由着方氏领头去。 说来郭满嫁入周家三年,京城世家贵人们认识她的,不出一手之数。 这些年大公主喜好清净,平素不喜外人扰她清净,周家甚少设宴迎客。郭满又是个懒得交际的性子,三年中有两年陪周公子满大召的跑,很多对她都是一个只闻其名不知其人的情况。京城这几年关于她的传言倒是有,好的坏的都有。不过最多的,还是当初谢四与郭满的那几场交锋。 后宅妇人看事儿不像男子,她们要看重结果的多。 当初谢家多显赫,谢四有多意气风发,京中有目共睹。可那般绝色的谢四不仅没斗赢了郭满,家族因此衰败,自己本人也落了个惨淡疯魔的下场,京中贵妇们对此心里不由的戚戚焉。她们认定了郭满捣的鬼。哪怕风声里头没有郭满的手脚,她们也不认为郭满手有多干净,只觉得她藏得更深。 郭满这才一露面,果不其然就得了众人的瞩目。 郭满第一次参加宫宴,很有些诧异。她原以为宫宴这么高级的宴会,来得会是身份贵重的中老年贵妇,没想到一踏入园子,燕环肥瘦,全是未出阁的姑娘。浓妆淡抹的,如花儿一般争奇斗艳。且见着郭满进来,眼珠子全黏了过来。 不过转念一想,鹿鸣宴就在隔壁。据说古代有些朝代有榜下捉婿的传统,兴许这些姑娘家当时没在榜下没捉到合意的,再来鹿鸣宴碰碰运气。 这般想着,郭满又垂下眼帘。 跟在方氏的身后,她走得极慢,目不斜视。周家这一堆人里走在最前面的是挂着浅笑的方氏。方氏的左手边是妯娌李氏,右手边则是郭满。郭满扶着由方氏胳膊,身边又站着十三皇子妃周钰娴。浩浩汤汤的,有些相熟的世家夫人领着闺女上来寒暄。 郭满全程保持着微笑,并不多插嘴。提到她时便说句话,不提到她,她便不张口。郭满如今已是一品诰命夫人,还是个有封号有食邑的。她若不想与人说话,旁人也不敢招惹她。 然而走着走着,郭满眉头就皱起来。 因为姑娘们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如影随形,似乎就盯住了她。从月牙门一路走到清和宫偏殿,她走到哪儿,这些姑娘的眼珠子跟到哪儿。且眼神中似乎没多少善意,在挑剔她。郭满不由地挑起了眉头,这就很有意思了…… 事实上,还是周博雅为郭满请封诰命这事儿惹出来的。 几日前,宫里吹锣打鼓地把策书与赏赐送进周家,声势浩大,瞒也瞒不住。 这郭氏才多大?听说才二九的年岁。二九的年岁就已经是一品诰命,某些妇人一辈子连个八品孺人敕书都没,这般可不就对郭满羡慕嫉妒恨了? 说到底,还是夫婿太能干,周公子能力强。女人不管什么时候都是慕强的,周公子这般出色还特别疼宠妻子,就更合了少女怀春的姑娘们的心思。原本因周公子娶妻而歇了心思的姑娘们,这么一被刺激就又燃起了恋慕。 宫里今日这么多未出阁姑娘,大多不是为鹿鸣宴而来,而是为周博雅而来。 博雅公子不愧大召第一美男子,文韬武略,俊美出尘。‘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美名这么多年就没人取代过。且人出众俊美就不说了,经历郭满被策封一事,姑娘们心中对他的惦念越发的深重。 成亲了没关系,还可以和离。谢四不就与周公子和离了? 这郭氏美是美,但也一样。 总有些姑娘觉得自己比郭满强,今儿来此,挖空了心思把郭满比下去。 郭满不晓得姑娘们肚子里的婉转心肠,就觉得被人盯得毛毛的。坐着没意思,便寻了个借口与方氏说要去别处转转。 这清和宫是皇后特意空出来摆宴的,只要不出清和宫,可以四处走动的。方氏叮咛了郭满一些宫里的规矩,便放了她去。 郭满带着双喜丹樱,沿着一条小路往南去。 巍峨的宫殿,规整的游廊,游廊的尽头是一个角门。从角门绕出去,那是一片宽敞的花圃。说来这清和宫也不知曾经是那位贵人的宫殿,打理得十分精美。郭满一行人慢吞吞绕过了回廊,从角门出来,面前是满目的姹紫嫣红。 这五月正是热的时候,哪怕还没到午时,天儿确实有些晒。明媚的光下,花圃的四周一个人没有。郭满拿了帕子遮着额头,只觉得耳边瞬间清净了。 第四十二章 明媚的光下,花儿铺成一片,颇为赏心悦目。郭满主仆三人顶着光站了片刻,觉得有些晒得慌,于是找了个枝叶茂密的大树,铺了张帕子便在树下坐下来。双喜丹樱俩站着替郭满挡光,不过姑娘家身子单薄,影子细长俩条,怎么遮也遮不全。 她怕郭满晒黑了坏了一身羊脂玉白皮,于是与丹樱商量,自己去找人要把伞来。丹樱小丫头虎着脸点头,双喜便立即去了。 人一走,树上就掉了一个果子下来,正巧砸在郭满的头顶。 树下的郭满正眯着眼昏昏欲睡,这果子砸得准,吓了她一跳。捂着额头郭满眯着眼抬起头,就看到树缝之中,一身紫衣的赵煜赵小王爷垂眸凝视着她,弯着嘴角笑得勾人。 「哟~」赵煜轻轻一动,人就如同绚丽的花蝴蝶翩翩落下,「弟妹也来赏花?」 郭满看着砸她的果子在草地上滚了几圈,仰头看着赵煜。 赵煜这两年变化很多,虽说昳丽的相貌没什么变化,整个人的气势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两年前还有些混世魔王的轻浮气,此时仿佛铅华洗尽一般收敛了起来。他垂首凝视郭满,懒散的站姿毫不掩饰他气势惊人。 郭满眨了眨眼,屈膝与他见了一礼:「小王爷。」 赵煜点了头,顺势走到郭满的身边。 今日他着一身浓墨般的紫金锦袍,头束金冠,腰束玉带,很有一番皇室子弟气派。 郭满发觉,周博雅赵煜沐长风三人小团伙,似乎都有着女子羡慕都羡慕不来的玉质肌肤和绸缎般顺滑的乌发。难道是因为丑的人有千奇百怪,美的人都是共通的? 郭满虚眼瞥着,只觉得这人站在树荫下,苍翠的绿色在光的投射在赵煜身上,衬得他整张面孔显出一种凝脂般的清透质感。赵煜修长的手指绞在一起勾着轻轻一拨,撩开垂落在胸前的头发。走了两步,他又歪靠在树干上。 赵煜歪着脑袋瞥了郭满一眼,眼睑复又低低垂下来:「弟妹喜欢这花?」 他的嗓音有种天然的轻浮感,可因人生得俊美,听着不觉冒犯反倒颇为撩人心扉。 郭满这千年的死颜狗很有节操地不去看他,目光放到花圃上。一阵微风轻轻拂过,拂过花圃送来缕缕幽香。虽然不知这一大片都是些什么花,但这么看着确实好看。郭满犹豫地点了点头,赵小王爷看着她的后脑勺,摸着下巴就又笑了起来。 轻轻的笑声不似周公子的清透,有股挥之不去的甜腻感。 郭满有些尴尬,目不斜视地盯着花圃。丹樱小丫头左看右看,默默起身走了两步,更靠近郭满的身边。她不认识赵煜,凭直觉感觉到赵煜很危险。 赵煜半垂着眼帘,食指在环臂的胳膊肘处敲了敲。他似乎眼角在笑嘴角却又没笑意地说,「这花叫曼陀罗,有名曼荼罗,全植株都有毒。以果实特别是种子毒性最大,嫩叶次之。这么一大片,仅仅只是嗅到花香,对人都有迷魂之效。」 话音刚落,郭满的身子就是猛地一僵。 他忍不住笑起来,点着头肯定地说:「嗯,曼陀罗的香气十分独特,吸入的多了,还有些致幻效果。弟妹的品味十分独特呢。」 郭满:「……」 哦,曼陀罗啊。郭满嘴角微微抽搐,据她曾经看过的无数本狗血言情小说,有一半都提到曼陀罗,原来这就是曼陀罗…… 郭满于是默默从腰间抽出一张帕子,遮住了自己的鼻子。 赵煜见状又是一笑,他放下抱胸的双臂,宽大的广袖随之垂落下来,轻轻摇摆。赵小王爷迈着懒散的步子,不疾不徐地走近。 丹樱看他靠过来,就仿佛一只炸了毛的猫儿般浑身绷紧了起来。她自然也知这是在宫里,这什么小王爷的男子身份贵重,但是还是觉得威胁。于是面无表情地挡在自家主子跟前,双眸紧紧锁定赵煜,十分警惕的模样。 被挡在身后的郭满一看赵煜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顿时十分尴尬。暗中拍了丹樱一下,丹樱疑惑地回头,见郭满暗暗摇头才小小挪开步子。 「曼陀罗虽说毒性强烈,但也不乏药用价值。」 赵煜挑了下眉头,无视了主仆两人的小动作,就走到郭满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又说,「清和宫曾是前朝兰贵妃的宫殿。前朝兰贵妃是异族出身,本身又颇擅异族医术,这些曼陀罗是她亲手栽种,用来制伊萝香的。」 郭满‘哦’了一声,有点想问伊萝香是什么。可一想可以回去问周公子便没开口。 赵煜与周公子关系十分密切,又不是与她亲密。到底男女有别,郭满就是有满肚子的笑话也讲不出来。闻言只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表示有在听。 小王爷见她这般乖巧,一时间来了谈性。 借其中花色不同的曼陀罗,指着便又给郭满讲了曼陀罗的品种。说实话,赵煜看似不学无术的混世魔王,竟然也是个腹内有内涵的人。这么多颜色的曼陀罗,他说的头头是道。郭满本来就听听,没想到大开眼界,直听得一愣一愣的。 赵煜眼角的余光若有似无地瞥郭满的神情,心里渐渐升起一股莫名的耸动。 正当这时候,双喜拿了纸伞匆匆过来。 她跑得急,冲过来的瞬间便打破了这里融洽的气氛。赵煜瞥了眼一脑门子汗的双喜,面上柔色瞬间就收敛了干净。他又瞥了眼郭满,见郭满目光被这冒失的丫头吸引过去,舌尖抵着腮帮子戳了戳,默默又退回到树荫下。 双喜没注意赵煜,胡乱擦了擦额头的热汗,张嘴便说方氏在寻郭满。 「找我何事?何时的事儿?」听说方氏寻她,郭满也没闲情赏花了。不知不觉在这儿站了这么久,郭满于是拍拍屁股,准备走了。 双喜擦了汗,莫名有种锋芒在背的错觉。疑惑地四处看看,见靠在树下的赵煜在远眺天空,她立即屈膝福了福礼,这才拧着眉头冲郭满道:「就方才。皇后娘娘来了,正在偏殿里叙话呢。夫人叫您赶紧过去,好拜见皇后娘娘。」 皇后都来了?! 郭满一听立即不敢多耽搁,连忙抬腿就走。 然而转身才走了两步,想起自己这般不打个招呼便走似乎不太妥。她于是回头,又屈膝与赵煜又福了福身子,道了句告辞。 得赵煜轻轻一个点头,方才匆匆随双喜而去。 赵煜双臂抱胸外靠在树干上看着郭满的背影走远,神情有些空茫。须臾,莫名皱起眉,似乎有些烦躁。于是脚尖轻点,嗖地一下又回到树上,树干摇晃,树叶扑簌簌落下来。 满院子曼陀罗随风摇摆,他又看了眼随风轻轻摇曳的曼陀罗花圃,嗅了一下馥郁的芬芳,目光渐渐散漫了。 兴许是前朝兰贵妃十分受宠,这清和宫修建得太大。郭满来时悠闲还不觉得,此时着急赶回去,方才觉得远。 她从角门绕出来,在沿着游廊往偏厅走,越着急越走不完。 第四十三章 皇后亲自来,郭满身为周家长孙媳妇,真怕一会儿皇后会问起她,郭满一路走得飞快。然而因着裙子太束缚,再快也没法迈大,走得费劲极了。兼之一品诰命的礼服厚重,她跟套了不透风的麻袋,走得一脑门子的汗。 郭满已经尽了最大努力,等才走出游廊,正好遇到了从偏厅过来的官眷。看脸应该是吏部尚书府的,郭满上前问了才知道,皇后娘娘人已经走了。 来没坐一会儿,只拉着周钰娴的手说了几句话,扶着腰又走了。 偏厅的人已经散了,郭满闷闷吐出一口气,感觉有些丧。不过这般也无法,谁成想挺住五个月肚子的皇后会特意来清和宫看看。郭满可是知道,这皇后自从生了大皇子,便一直没有再怀上过孩子。如今时隔七年再一次怀孕,是十分宝贝的。 不过错过已经错过,其实也没多大事儿。 抽出腰间的帕子擦了擦汗,郭满面上的妆也有些花了。双喜于是打发丹樱去给方氏回话,自己则招来个小宫女,问她何处能供女眷梳洗。 那小宫女不认得郭满,但认得郭满身上礼服的品级。一看郭满一品诰命的礼服,立即菜刀这就是大召最年轻的宁国夫人了。于是咧开嘴便笑,立即就指着一个方向说那边有供人梳洗的厢房,殷勤地要给郭满主仆引路。 正好郭满主仆对宫里不熟,便谢过了这小宫女。 这小宫女似乎是这宫殿的洒扫宫人,体贴郭满行动不便,特意挑了最近的小径。小径两边栽种了大片的榕树,枝繁叶茂遮得小径阴凉。郭满于是看了双喜一眼,双喜会意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塞到小宫女怀里。 小宫女捏了捏荷包,喜笑颜开,于是一路更殷勤了。 郭满一身厚重的行头十分碍事,三人说着话,走得极慢。 走着走着,郭满眼尖发现小径的前头站着个男子。只见那男子正背对着郭满主仆,身材颀长偏瘦,着一身簇新的书生长衫。看背影,似乎是个青年人。郭满与双喜对视一眼,心里默默升起了警惕,步子便停下来。 她们一路走一路在叙话,声音不大,但在这静谧的小径里却十分清晰。不过前头的男子根本没发现后头有人,还站在那儿,似乎在专心致志地看着什么。 郭满于是顺着这男子的目光看过去。 小径的两侧是清和宫的花园,其中栽种了各色奇花异草。强烈的光刺入眼睛,郭满眯着眼睛适应了许久,才看清楚那众多花草之中站着个清丽绝色的美人——是她傲娇护短的小姑,北国十三皇子妃周钰娴。 此时她一身白底红花的宫装,置身一片花之中,恍若神仙妃子。正垂头撵着一朵不知什么品种的花儿轻轻嗅,清冷绝艳的小脸儿若有似无地染着一丝笑。 郭满眨了眨眼睛,偏过头去看,冷不丁看到那男子的侧脸。 这男子到是生得眉目清俊,虽不及周博雅沐长风赵煜三人小团伙出尘,但也算得上一个难得的美男子。郭满看着他,不自觉皱起了眉头。倒不是觉得这男子目光冒犯了娴姐儿,郭满皱眉,是觉得这男子似乎有些眼熟。 然而绞尽脑汁,没想起这人是谁。 好在这男子盯着娴姐儿看也没看多久,因为娴姐儿赏花没赏片刻,她的傻白甜夫婿就巴巴寻来了。耶律鸿不知在娴姐儿耳边说了什么,逗得娴姐儿黑着脸对他便是一顿掐。耶律鸿这人也皮糙肉厚,被掐得鸡飞狗跳也乐呵呵的。 郭满看了几眼便招呼小宫女,低声叫她带路吧。 梳洗的厢房离得不远,走了一刻钟便到了。小宫女得了赏赐,乐颠颠地去叫人来伺候。郭满坐在梳妆台前,由着双喜给重新梳妆了才灵光一闪想起来。方才那个书生,就是曾经在皇家春猎回城路上遇到的那个书生,展致修。 展致修,原小说里,那个害娴姐儿终身无子四十便去了的夫婿。 鹿鸣宴就在清和宫的南殿,与女席隔园相望。四周都是宫人内侍,走动也方便。展致修作为今年恩科武安帝钦点的新科状元,从进宫起便被同榜的进士以及要招揽他的官员缠着了。不耐烦与人寒暄,他特意寻了借口出来走走。 说来今儿是他头回进宫。展致修家境虽还算富裕,却并非官宦之家出身。哪怕行事举止颇为得体,他对宫廷里约定俗成的规矩并不熟悉。如今在宫里走动也没太注意分寸,无意之中闯到了女客这边。 更是意料之外,正巧撞见花丛中容颜绝色的周钰娴。 人生在世二十七载,这是他人生第二次见到如斯出众的美人。第一个在几年前一个雨夜的破庙,那红衣女子眉眼高傲,美得令人心折。只是这等美人于他来说不过昙花一现,之后便再没见过,不提也罢。今日花丛中的美人是他见过的第二个,与那娇媚美颜的女子不同,这宫装女子清艳如天山雪莲,不染铅华。 他对周钰娴一见倾心了,惊为天人! 周钰娴没注意一旁的榕树林里还站着个人,耶律鸿不知又说了什么,逗得她轻轻一笑。展致修恍惚地看着娴姐儿嗔了她傻白甜的夫婿一眼,与他相携着走远。心知君子不该窥视旁人女眷,但目光就是控制不住被宫装的娴姐儿吸引。 便是后来回到宴上,与同僚们寒暄,他也心不在焉。 展致修不知素来规矩的自己怎么了,明明看到那女子似乎有夫婿,竟还会心生期盼。但即便如此,他就是莫名被吸引。 被同僚拉着灌了几杯,展致修才注意到坐在他斜对面席位上的耶律鸿。 一身绛红绣金线睚眦纹锦袍衬得耶律鸿身高腿长,身姿俊逸。蜜色肌肤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鼻若悬胆,唇红齿白,英姿煞爽。展致修被刺了一下眼,作势端起酒问旁边人:「不知那位头上戴着绣睚眦图案抹额的大人是何人?」 他问的正巧是京中人士,对耶律鸿也有些了解,便将耶律鸿的身份给他普及了一遍。 展致修听完,躁动的心思仿佛被浇了一瓢冰水,呲了一声把火苗都浇灭了。他许久没做声,只端起酒杯敬这人一杯。 这日夜里,灌了一肚子酒水的展致修是被同窗扶回来。 回了临时赁下来的屋子之时,脚步还有些踉跄。他看着在门口殷殷期盼的通房,想起花丛中嫣然一笑的周钰娴,心里忽然生出了难言的腻味。他冷冷甩开通房丫头搀扶的手,言辞严厉地呵斥着这俩人,不准她们碰自己,更不准跟进屋里。 就这般脚步踉跄地扑到书桌边,他从柜子里翻出最爱惜的纸墨,铺了纸便开始研磨。 红衣美人时日太久,他已记不清那人的眉目。今日在清和宫偶然撞见的美人从头到脚他都记得,展致修醉醺醺的,眸中泛着光,拿起笔便痴醉地描摹起美人图来。 他的画技不错,幼时曾蒙受过过名师的指点,画技在祖籍益州可是颇有些名声的。如今落笔流畅,精细的美人图一气呵成,栩栩如生。等画作完成,吹着未干的墨汁的,展致修欣赏着画中美人,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 醉醺醺的人坐不稳,眼睛几乎贴到画上。 第四十四章 许久之后他才惊觉,这美人的右耳,应该有一颗殷红的红痣才对。展致修于是又洗了笔,染了些朱砂,小心地在美人的右耳点了一点红痣。 收笔的一瞬,他心中忽然生出无边的怅惘。 他说不清这种复杂的心情,就好似他莫名就是觉得,自己与这画中美人应该有些什么。这种心情十分微妙,说不出口又理直气壮。但,美人早已嫁为人妇,而她的夫婿出身高贵,俊美无俦,是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的皇族贵胄…… 展致修这一瞬酒气全涌上头,他踉跄地便往内室去。 展致修赁下的这一栋小院,其实不过三四间屋子。从东头到西头,喊话都能听见。此时在端着醒酒汤的通房听不见屋里动静,悄悄推了门。然而人还没靠近内室便被趴在榻上的展致修厉声斥退了。 他不许通房伺候,合着外衣,囫囵地陷入了酣睡。 …… 然而这一夜,展致修仿佛被人拿绳子捆住,睡得十分难受。 夜里在榻上翻来覆去,陷入了怎么也醒不来的梦里。深夜中,展致修的眉头拧着,额头虚汗不停地往外冒,可梦境还是一个接着一个。仿佛他亲身经历,从他中榜到之后的二十年的场面,真实的叫人害怕。 展致修只觉得自己犹如一脚踩入泥潭,歇斯底里的束缚,却怎么也拔不出来。 梦里他清晰地看到自己中了榜后,意气风发。因着才学颇得武安帝赏识,他有幸被当朝帝师周太傅看中,将自己嫡亲的孙女许配给了他。然而梦里的他得了瑰宝却并不惜福。在周太傅的寿宴上,偶然在周家晚宴上撞见记挂心头多年的尤物,便生了他心。 他视明媒正娶的高门妻子如无物。为讨好这从不属于自己的女子,他甚至孤注一掷地毒害爱妻。手段之令人不齿,心思之龌龊,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做得出来。 展致修额头的虚汗越来越多,挣扎着想醒过来。可他无论做什么,梦就是在进行中,我行我素。梦里为证明决心,他不择手段。妻子肚子里成型的子嗣被暗中下药流出来,死胎被人送出去草草掩埋,好似处理个小猫小狗。 果不其然,不择手段是要付出代价的。 「豆*豆#小%说!提.供。」 后来他就果然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周家发现他欺辱周钰娴,周家长孙亲自出手打压展家,毫不留情。梦里他是借着周家的声望起势的,人生得意二十余载。一朝丢官,昔日好友人人避闪,结果落了个墙倒众人推的下场。而原本在他身边安慰他,为他掏心掏肺的妻子年仅三十三便红颜薄命,展家的香火更是因他自作孽而至此断绝。 妻子死后他幡然醒悟已为时已晚,展家败落,伊人不在。展家只剩自己和一双蹉跎得不像样的老父老母,他则抱着妻子的牌位呕血不止…… …… 这样一个又一个鲜血淋漓的梦,从青年到中年,展致修无能为力地看着它进行。心生悲哀却又无法阻止,看着自己从高处掉落粉身碎骨,凌迟一般痛彻心扉。 次日,展致修是恸哭着醒来的。 宿醉醒来头痛欲裂,他捂着胸口,只觉得那股剜心之痛还隐隐作痛。展致修大口地喘着气,不敢相信那样荒唐的一生是他自己,也无法从悲到恸处里摘出来。梦中的一切历历在目,他跌跌撞撞地从榻上爬下来,惊恐地扑到洗漱盆前。 水中的脸还是青年模样,并没有不惑之年的双鬓斑白,悲痛欲绝的沧桑。他吁出一口气,整个人如同散了架一般软坐到地上。 而后又想起花中浅笑的周钰娴,他捂着脸,放声痛哭了起来。 郭满是不知展致修一场大梦,她昨日在宴上见到展致修,心里就一直很矛盾。这个展致修若单单论才华,其实还是很不错的。否则全大召那么多举人,偏他被钦点为状元。只是郭满读过原小说,站在周钰娴的立场,对这个人实在喜爱不起来。 所以她犹豫,要不要在周公子跟前提一句。 周公子虽说只是正四品大理寺少卿,但人却不是只有四品官的能力。不过郭满觉得自己单方面的不喜,不能作为仗势欺人的理由。这展致修原书中是对娴姐儿不好,但现实中,他一个寒门子弟与皇子妃娴姐儿并无交集。如若平白无故去断人前程,郭满自问做不到。 想来想去,郭满便将这事儿抛去了脑后。 而展致修在周家门口徘徊了几日,有几次撞见耶律鸿带周钰娴出门游玩。他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悄悄跟在队伍后面。亲眼见识了耶律鸿对周钰娴有多宠之后,他大受打击,回去之后便生了一场病。 醒来之后,领了朝廷的职缺便再没出现在周家人跟前。 日子一晃儿又是两月过去,周钰娴夫妇接到北国一封信件,要尽快启程回北国。期间方氏有诸多不舍,耶律鸿只好承诺岳母,往后每两年回陪妻子回大召一趟,请她务必安心。方氏这才破涕为笑,含泪地送女儿走。 走得这一日,郭满因生了病,没能起身来送。 娴姐儿本人没在意,她知道自己这小嫂子对她真心,听说郭满病了反而关心了几句。倒是大公主有些不快,明明昨儿还好好的,今日便病了。她心里觉得郭满是太懒,天早起不来,故意找得这借口。然而她心中再是不快,也没有当着姑爷的面儿说长孙媳妇的道理。 等着人都走,她才冷下了脸。 嘴上怒斥了郭满不懂事,黑着脸回了福禄院。不过生气,她也没去找郭满的麻烦。 诚如周公子所预料的,大公主这个人其实很好懂。因着知自家孙子身子有碍不能生养,导致郭满这做妻子的跟着一生无子,她心里便觉得愧对郭满。既然愧疚,按照她这性子,便不好意思在针对郭满。 郭满在榻上躺半天,心里跟打翻了潲水桶,嗖得她想吐。 远在大理寺的周公子接到下人的口信,听说郭满早上起来直觉厥了过去,吓得带着雾花匆匆赶回来。方氏派去苏太医府上的人还没回来,雾花便已经被清风拎进了西风园。砰地一声丢在地上,雾花差点就翻脸了。 郭满躺在纱帐里,看见周公子就朝他伸出了两只胳膊:「抱抱~」 焦急的周公子冷不丁被她给闹了个大红脸,尴尬地拄着唇咳嗽了两下,方才红着白玉耳尖儿走过来,将榻上可怜兮兮的小妻子抱进了怀里。 雾花拍拍屁股爬起来,走到榻边:「把手腕给我。」 郭满咽下翻涌的胃酸,手腕递给她。 雾花眼观鼻鼻观心地号了一下脉,而后挑了个眉,叫她换只手。换了个手号脉,也是一样的脉相。她看着榻上矫揉造作但是面色红润的郭满,内心毫无波动,并且口出惊人地道:「怀个孕而已,大惊小怪!」 周公子刷地抬起头:「!!!!」 周公子整个人瞬间僵硬了。而坐在他腿上手抖得跟抽筋似的郭满死死盯着雾花,以为自己耳朵瞎了:「你……你再说一遍。」 第四十五章 雾花面无表情地回视着着郭满,特光棍地再说一遍:「怀孕了,一个月多点。」 郭满:「……没诊错?」 「两只手的脉象都是。」雾花冷漠。 郭满点了点头:「……哦,这样啊。」 雾花:「嗯。」 郭满:「……」 ……中医不说,房事太勤不宜有孕?她一直以为自己与周公子夜里那般勤快,应该不太容易会怀上的。而且,不孕不育不是很难治吗?雾花自己也说了治好少则半载多则一年。周公子拔出毒素才几个月啊,她中奖的速度未免太快了吧! 郭满心中欲哭无泪,她还想多没羞没躁几年,赤裸的现实来得太猝不及防。 心里有些慌的郭满嘀嘀咕咕的,下意识地去看周公子。结果发现,抱着她的周公子比她更慌。 他整个人僵硬仿佛一副人形架子,圈着郭满,连姿势都不带变化的。郭满清晰地感觉到臀下男的人大腿肌肉绷得有多紧,跟石头似的。她斜了眼睛去瞥周公子的表情,发觉素来从容优雅的周公子此时犹如灵魂都被抽走了似的,一脸大写的懵逼。 郭满戳了他一下,周公子一抖。 郭满:「……」 周博雅咽了口口水,耳边都是自己的心跳声。他端坐在床榻边沿,整个人绷很紧,已经听不到旁人说什么了。 他两只胳膊机械地圈着郭满,不敢紧也不敢松,仿佛怀里抱着个细碎的瓷娃娃。寻常流畅的举止仿佛坠了千斤秤砣,动都动不了。他满脑子来回地盘旋‘满满她怀孕了’这六个字,不停地盘旋,响彻耳廓。 ……满满怀孕了?满满怀孕了!满满的肚子里有了他跟她的孩子!!! 孩子啊……周公子低下头,眼睛悄悄瞥向郭满的小腹。 那儿亵衣遮得严实,根本看不出什么起伏。想到里面装着一个孩子,周博雅空茫的表情便渐渐凝起了神采。 他小心翼翼地收紧了手臂,将怀里的人儿护得更严密些。郭满毛乎乎的头发蹭得他脸痒,他也不敢松手去挠。修长的胳膊环过郭满的身子,想从郭满的腋下伸过去抚一抚郭满的小腹。 可刚一动身子,发现郭满身子微微歪了歪,生怕郭满摔下去,于是更一动也不敢动了。 郭满看着周公子这夸张的小动作,无语凝噎的同时,说不出来的想捏他。 ……真是!要摸就摸,摸一下又不会有事,作甚这般鬼祟! 「除了胸闷欲呕,可有其他不舒服?」雾花完全无视夫妻俩的眉眼官司,例行公事一般询问道。 郭满摇了摇头,这会儿又觉得还好。 想想,又说,「有些透不上来气。感觉身子里包了一团火,消受不了又抒发不出去,十分燥热难忍。心情也不是十分美丽,看什么都暴躁,还有点想哭。」 雾花眼皮子抬都不抬,冷漠:「除了想哭,其他都是正常症状。」 郭满:「……哦。」 周公子盯着郭满,持续的懵逼。 雾花瞥了眼面色红润的郭满以及面色发白神思不属的周公子,到底没忍住嘴角抽了抽。这周大人看着不能亵渎的也没那么高不可攀,对妻子,当真是疼宠到骨子里。 摇了摇头将这闲思甩开,开了药箱,她复又低头去捣鼓她的药箱。 她药箱里备着齐全的家伙,来得那般匆匆,周大人也不忘把她的药箱捎来,「按理说妇人的葵水许久未至,除非身子骨实在差,气血两亏。否则十之八九是有喜了。只要稍稍动动心思都该猜到。咋咋呼呼的,你们连这点常识都没有么?」 双喜/丹樱/以及在场的伺候瞬间都被戳中,脸刷地就红了:「……」 ……妇人的葵水不来可能是有喜,其实她们往日也听有经验的媳妇说过。但今儿这不是撞上头一回,没敢往怀了身孕上想吗! 双喜憋屈,她们几个都是黄花闺女,哪里会有这种经验。 她们起先都以为郭满是犯了老毛病。毕竟先前遇到过类似的情况。郭满初到昆城时,水土不服,月事硬生生推迟了两个月。后来身子适应了昆城的天气,便不药而愈了。有了一回经历,这回她们自然也以为一样…… 雾花说这话原本是嘲讽,结果一屋子丫头以及周公子本人都一脸懵,反倒嘲讽不下去了。 「罢了,」有个拿避子药当糖豆吃的主子,确实不能指望下人能多机灵,「少夫人如今的怀相颇为不错。身子的根基虽比一般人差些,但好在这几年将养得不错。只要胎里照顾得仔细,平日里注意膳食,生产便不会有问题。」 管蓉嬷嬷对膳食最有研究,听说要注意膳食,立即就上前来问了。 雾花去写了单子给她,上面罗列了忌口的食物。 管荣嬷嬷一面看一面询问,她对药膳也很有几分研究,便又询问雾花自己琢磨好些药膳做给郭满可使得。 两人说会儿话,管荣嬷嬷方喜滋滋地退下。 临走之前,雾花还记着自己被丢了一个屁股蹲的事儿。想着来这一趟也不能白来,于是又折回来给郭满开了一副保胎药:「虽说少夫人的怀相好,但这保胎药固本培元,对滋养孕期女子很有效用,少夫人不若先喝几帖?」 丹樱听说好立即接了药方。 郭满眼尖,一眼便瞥到上面写了‘黄莲’两个字。 雾花发现郭满看见,绷着脸回视。 郭满:「……」 不待她问,丹樱已经小跑着出去抓药了。 且不说等丹樱煎好了药,郭满一口下去,差点没把苦胆汁给苦出来。就说雾花丢下一幅保胎药的房子,收拾药箱便告辞了。 人一走,周公子立即命人传了话下去,今日这事儿不准宣扬。 管蓉嬷嬷正想着寻个合适的时机叫大公主也高兴高兴,这一听主子说不准宣扬都愣住了。她诧异地抬起头,正好对上周公子黝黑的眼,心里莫名就是一个咯噔。 「少夫人有喜这事儿,我不希望除了屋子里的人以外的人知道。」周公子嗓音一如既往的冷淡,但话中的命令意思,任谁都能听的出来。 管荣嬷嬷心头重重跳了下,头皮不由地崩了起来。 但转念一想也正常,少夫人肚子才一个月多点,胎位还未坐稳。老话都说早早声张对妇人怀相不好。公子怕是太紧张了,毕竟少夫人肚子里这个,可是周家第四代的第一个子嗣。不论男女,都十分宝贝。心思这么一转,她于是便将立即给福禄院报喜的念头给压下去。 没多久,苏太医到了。 方氏打发人去苏府,不巧,今日太医院正好苏太医当值。周家的下人只好又去别的相熟的太医府上,结果在半道儿上,又碰巧遇上下职的苏太医。他们也说不清,苏太医便听说方氏有请,以为周家谁又出了什么事,没来得及回府换身衣裳,穿一身补服便匆匆赶了来。 匆匆赶到西风园,人还没进屋子,就又被早早等在园子门口的双喜给拦了。 双喜客客气气地引路,说:「苏太医,公子有请。」 苏太医连口水都没喝,就背着药箱子又跟双喜去了书房。 第四十六章 可怜他一把年纪了寒秋时节还跑一身汗,苏太医看着书房龙飞凤舞的牌匾,心里那叫一个冒火。不是说看病?怎么又跑来了书房? 苏太医虎着脸,进了书房看到好好儿的周公子便翘了胡子。 ……都没病还叫他个老头子来做什么?遛着弯儿?!不知道这些年轻人都在折腾什么!瞧瞧这些小子,一个两个的,都懂不懂尊老爱幼?一会儿这一会儿那的,消遣他一个老人家好玩儿? 累得不轻的苏太医咕噜咕噜站着将一口温茶干了,噎得他白眼直翻。 周博雅连忙起身,走过来亲自接了他的药箱,请他坐。 苏太医心里憋了一股气,老胳膊老腿的都累死了,但他偏不坐!就这么瞪着一双眼睛看周公子,非要看看这周家老小都在搞什么。 周公子看着他,面上无奈却又隐隐透着一股喜气地淡声道:「是满满有喜了。」 原本按他的预计,就算治好了身子,满满传出消息也至少是一年后。今年八月底他手头的事情处理完,再有什么也好做安排。可事不凑巧,他的绝话才说出口没半年,小妻子的肚子就已经揣上了。这速度,就是周公子也猝不及防。 这话一出,苏太医愣了下,就明白了。这就是后宅不宁的错啊……等等,苏太医反应过来,忽然间就惊了:「你说什么?!!」 他年纪大了耳朵有些背,他刚才听到啥:「你说,你媳妇儿如何?」 周公子干干地咳了一下,复述道:「满满争气……侄儿也没料到会这么快。」 苏太医这下子是真的惊了。 周博雅的脉象他心里最清楚,吃了两年那种避子药,没彻底浇灭了根已是这小子的运气。可就这大罗神仙也没法子根除的药毒,竟然半年不到就好了?谁这么有本事,居然把他老头子都看不好的病给治好了? 「快说说,谁给治的?你快给老夫说说!」 苏太医砰一下放下杯盏,灵活地站起来一溜小跑到周博雅身边,激动得胡子都在抖,「手伸出来,快叫老夫号个脉。」 周公子把手腕递给他。 苏太医皱着眉,两只手指便搭上去。 ……是真好了。 那么重的药毒,拔除得一点儿不剩。苏太医这下子真激动了,也不问罪周公子遛着他玩儿了,满面红光地追问拔毒之人。老头一生学医,爱医成痴。有人比他强,他那是舍了脸面也要追问清楚的。 周公子见状,忽地微微一笑,他谦谦君子地道:「苏伯父很想知道?」 苏太医求知若渴地点头,那可不! 「告诉你也可以,那位大夫还在京城,侄儿叫她与您切磋切磋也是便宜的……」 「那感情好!」 …… 苏太医自从来了西风园便被周公子领走了。不知俩人在说些什么,进去了便许久没出来。 郭满捧着一碗甜汤时不时望窗外瞥一眼,心里有些好奇。周公子的书房门正对着主屋的窗,这般也看得清楚。 不知过了多久,怒气冲冲进门的苏太医,乐呵呵地摸着胡子出来了。也不知周公子在书房里跟苏太医说了什么,出来后,两个人似乎都很满意。 等周公子在领着苏太医过来,已经是半个时辰后。 摸着郭满的脉,苏太医一面捋胡子一面瞥周博雅。 瞥这瞥着,眼神就复杂起来。他往日总觉得,周家这个小子自小聪慧太过,人又太过无欲无求,不若庸人嬉笑怒骂来的痛快。如今又觉得这小子做事疯,且疯起来那叫一个离经叛道,真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想着,他又瞥了眼一脸蠢相的郭满,忽然觉得世上之事变化无常。谁成想这么个曾经丑不拉几的小姑娘,居然真拿捏住了周家小子这颗高傲的心。 摇了摇头,苏太医装模作样地写了脉案,写得自然是风寒。 苏太医医术高超,更是大召第一妇科圣手,眼力自然比雾花利索。他甚至不需切脉,一眼便能看出郭满的情况。摸了脉,也给出一个跟雾花相同的答案。不过想想还是破了句冷水,郭满的骨架太小,往后生产怕是要比旁人吃亏些。 临走之前,他想了想又提醒道:「老夫便帮你们瞒一时不是问题。但是博雅啊,纸终究包不住火,等你媳妇儿肚子起来,你想瞒也瞒不住。不如早点坦白,早做安排……」 「侄儿省得,」周公子笑笑,拱手作揖道,「多谢苏伯父挂心。」 「罢了罢了……」 摇头叹脑地,苏太医挎紧了药箱,方才携着药箱去福禄院交差。 这日,周公子做了个决定——外放。 周博雅不能一直在大理寺,武安帝早有过动周博雅的念头。只是到底该怎么动,外放还是内部擢升,他心中犹犹豫豫地没个确切的定论罢了。 早晚的事,如今周博雅都亲自提起,自然要早做安排才是。 说来这几年大召不安宁,落马的地方官不知凡几,地方上早就等着新任官员去接任。只是新皇即位,时间太赶,朝廷苦于能臣的青黄不接,几个能力强的臣子一旦放走,后头之事将无以为继。赵宥鸣听了周博雅的看法,又琢磨了许久,这才一口应下。 既然得了圣上的应允,原本手头上的差事自然要尽快结案才是。周公子的动作很快,立即就着手安排下去。 手头原本要拖到八月底交差的差事,不到中旬他便迅速办结了。文书在吏部过了一趟后,他便马不停蹄地进宫,催促赵宥鸣尽快准许他南下江南上任。江南这任地是周公子亲自跟武安帝要的,毕竟给郭满养胎,自然要挑个好地方。 嗯,江南不错,地方富庶,水土养人,孩子在江南降生最适合不过。 赵宥鸣看着眼下这眼观鼻鼻观心的表弟,感觉略有几分糟心。 常言都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新皇登基,赵宥鸣除了大赦天下之外,更重视的是荡除朝廷多年来的污秽与沉珂。如此一来,自然要拔出朝中蛀虫,还朝堂一片朗朗乾坤。朝堂上下面临一次大换血,身为大理寺少卿的周博雅自然没得闲。 在没有外放念头之前,周博雅这厮可是在奏折里言之凿凿地上奏。直言手头的案件全部处理完毕,最快也要等到年底,不便于立即接任他职。结果一遇上事儿了,雷厉风行,八月份没过呢便全部清清朗朗。 自打脸面的事情做得这么赤裸裸,赵宥鸣鼻子都气歪了! 「博雅啊,你……」 说他渎职吧,其实比旁人殚精竭虑还要更有效率。周博雅的主事能力在整个大召是有目共睹的,旁人根本难出其右。但是这前后巨大的反差实在叫人瞧了堵心。 「外放没有五年,轻易不会调回来。」 顿了顿,他忽然又觉得好笑。 自从赵宥鸣看开了不与周公子争高低之后,心中对他的容忍度一下子从泥潭飞升至了九天云外。他此时颇有些玩味地打量下首神色寡淡的周博雅,心里很好奇到底是什么事儿叫周博雅这厮突然改了主意。 第四十七章 「江南是个好地方,但再好的地方也不如京城。若你不开口,朕原有意叫你去户部待上个几年的。」赵宥鸣玩味一笑,「只是不知你急着南下是为何?」 「自然是臣觉得时机正好便开口了。」周公子眼皮子抬都不抬,冷静道。 赵宥鸣啧了一声,手撑在下巴上歪了脑袋又道:「朕可记得,三日前,你的奏折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此一时彼一时,臣身为大召臣子,理当随机应变。」 赵宥鸣没忍住嘴角抽了抽地道:「……哦?如此?那可是辛苦爱卿了。」 「这是臣应该做的。」 「……」 赵宥鸣看着眼眨不眨说出这等话的周公子,噎了好半晌。这就是他一直以为的高傲冷静的博雅公子,当真傲得明目张胆。当着他这个一国之主的面儿,眼皮抬都不抬地就敢撒谎。撒谎便撒谎吧,偏撒得如此敷衍。 上首的赵宥鸣,表情是一言难尽的。 周公子无视了赵宥鸣的怨念,面无表情地把请求又复述了一遍。 赵宥鸣那叫一个烦,摆摆手就准了。 接下来的行程,迅速得连郭满都措手不及。 周公子这人真是个做事精准高效得堪称万能的人,他说了请苏太医帮忙隐瞒三个月,说好了郭满的肚子坐稳胎便启程。西风园的下人收拾了行囊,清风绑来了雾花,郭满被抱上铺满了柔软皮子的马车这日,正好是她肚子三个月,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马车里有尖角的摆设全移除了,车底铺设了厚厚的褥子,脚踩下去一团绵软。郭满懵逼地看着盘腿坐在褥子上的周公子,许久回不过来神。 「你不看书了?你的卷宗孤本呢?都不要了?」郭满惊奇,从来都书不离手的周公子,居然真的盘着两条大长腿陪她窝在马车里大眼瞪小眼。 「不了,空的地儿都给你摆点心。」 周公子小心地挪到角落,大长腿无处安放,但依旧把剩余的空儿都留给郭满。 「不用看卷宗,大理寺少卿的职位为夫早已经辞了。」周公子素来过目不忘,常年手不释卷不过是习惯使然。如今妻子身子重,他自然要不错眼儿地看顾着,「我们此行去江南,没有重案缠身,往后都清闲。书搁在后面的马车上,等到了,有的是空儿看。」 什么叫去江南很清闲?郭满这下子真惊了! 「夫君你不做官了?」周公子做人要不要这么随意?她怀个孕而已,又不是七老八十的去江南养老,怎地年纪轻轻就辞职不干了!她瞪着一双大眼睛,一脸的‘风太大,你说什么我没听清’的表情惊恐地看向周博雅。 周博雅被她这变脸给逗笑了。 呼噜了一把郭满的脑袋,他无奈:「那怕是叫满满失望了。为夫年纪轻轻还想着给子嗣攒下一分家业,没辞官。只是换了个清闲的职缺。」 郭满点点头:「什么职缺?」 「苏杭之地上州刺史。」 郭满:「……上州刺史是几品呐?」 周公子笑了,特别谦逊地作揖:「从三品,比不上满满一品诰命。还请满满莫嫌弃。」 「哦……好说好说,你自己要学会把握机会,不能总是指望我垂怜你。」郭满学他拱拱手,一脸的高傲。心里其实算起了小账,只是说品级的话,从三品官便相当于现代社会的省最高领导。郭满很想说,现代省长什么都忙得不得了,古代的上州刺史很闲么? 周公子很上道儿:「那是自然,为夫必定好好伺候。」 郭满很给面子地摸了摸周公子狗头,见周公子一愣。以为他觉得这点儿甜头不够,她于是摇又头晃脑地叹息,凑过去在他唇上啄了一下。也是郭满天生爱作死,她啄这一下偏还习惯舌尖勾一下,勾得周公子身子跟着就是一颤。 果不其然,周公子一双明澈的眼睛就这般渐渐就暗了下去。 两个多月没碰她了,周博雅锁定了郭满的红唇,幽幽的目光不自觉地在她身上逡巡了起来。 郭满怀孕这三个月以来,周公子耗了好大一番气力克制住自己。此时他一双幽暗的眸子慢吞吞瞥向郭满的小腹,郭满衣裳穿得宽松,看不出小腹那里如何了。只是周公子每夜护着郭满入睡,手也偶尔抚一抚,自然知道那已经有了小小的弧度。 孩子要紧,他跟满满的孩子…… 周公子垂下来眼睑,浓密的眼睫在光影的映衬下,在他白皙的眼下晕出两团青黑。在等几日,在多等几日,等到了冀州青城码头,换了水路再说。 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涌上来的躁动,他有些好笑。 都说男子的身子不经撩拨,他一直当这句话是笑话。如今碰上满满,他才发觉身为芸芸大众中男子的一个,他岂止是不经撩拨,他疯起来都能不要脸面。不过这也没什么,食色性也,他也不过一个凡夫俗子。 心里这般想着,等半个月后换了水路,周公子当夜在船舱便把小妻子办了。他将郭满翻过去抱坐在腿上,也没上榻,两人就这么端坐在桌边。周公子一手小心地护着郭满的肚子一手扶着腰,狠辣地冲撞…… 宽敞的舱房因水路摇晃而小幅度摇摆,郭满被他激得脚尖都绷直了翘起来。 婉转的娇吟,与低沉的粗喘交织着,暧昧不休。 双喜丹樱捂着通红的耳尖蹲在走道上,脸红心跳又有些担心。主子的肚子里还揣着小主子,姑爷动静这么大,可别伤着小主子了…… 被绑架丢上船的雾花一脸冷漠地从她们面前经过。 …… 伤着人确实是有人伤着,只不过不是郭满,而是周公子。周公子生怕情动之时不注意会碰坏了郭满,除了身下使劲儿,都没太敢在她身上下嘴。倒是郭满刺激狠了,手指甲跟练了九阴白骨爪似的,直挠得周公子一身好皮子上遍布鲜红抓痕。 不过,周公子本人也不知道疼就是了。 照顾郭满的身子,周家这一行人这水路一走便是两个月。船在扬州码头停靠之时,已经是有一年春。两岸的柳枝还未发新芽,但南方的气候显然比北方温暖得多。 至少郭满从船上下来,兜帽就没有再穿住。 扬州的太守早早在码头迎接了,同行的,还有江南这一片赫赫有名的大贾林家人。林染着一身火红的狐狸皮,如画的脸上挂着亲近的笑。不等扬州太守走过来,他便率先挤开了人家,亲自走到郭满的跟前。 「表妹,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周公子知这是郭满真正的外祖家人,也是听说过林染,但见面确实头一回见。不得不说,人间绝色的林染即便一身古里古怪的打扮,已经美得似这人间一朵奇葩,成功挑起了周公子身为大召第一美男子的危机感。 周公子的脚步不自觉优雅了起来,迈腿的姿势也风姿错约不少:「满满,这位是?」 第四十八章 郭满看他风骚了不少的步伐,笑得那叫一个见牙不见眼。左右这是在外头,没人管着,她特别坏地握住林染递过来的胳膊:「这是林家美人大表哥啊夫君……」 林染龇牙一笑,作揖道:「妹夫,这厢有礼。」 府衙宅院再好,却也不及自家人布置得精细。林家老爷子老早听说了远在京城的外孙女婿要带着外孙女来苏杭任职,特意将命林染巴巴儿将林家在扬州的一栋五进五出的大宅子,配了二十个手脚麻利的下人一起送来给十九年从未相见的外孙女夫妇。 郭满才一下船就收了一份大礼,委实猝不及防。 林染笑得无奈,他也是没办法。老爷子二十多年没见过女儿,心中有愧,难免显得殷勤些。不过林老爷子显然是多虑了,周家作为大召数一数二的勋贵之家,不缺钱财。周公子又是个周密的性子,南下之前便已命人在苏杭之地购置了府宅,且该打点的也早已打点过。林家老爷子的这份情谊,郭满和周公子感激在心。 稍作安顿,周公子郭满便随着林染一起去林家拜访了林家老爷子。 老爷子今年六十有七了,满头的白发。一双眼睛却十分明亮,依稀可见年轻时候俊美的轮廓。他这个年纪在现代不算什么,但在人均寿命不超过五十的封建社会已经算得上高寿。身材比一般老人家高些,十分清瘦。听林染说,早年便重病在身,一直拿药温养着。此时听说郭满与夫婿到了激动得不得了,拄着拐杖亲自下迎了出来接。 郭满长得不太像郭家人,更像母亲林氏,偏向于林家人长相。生得乌发雪肤,唇红齿白。其实林家人都生得十分貌美,不单独哪一个格外出众。当初林氏绝色,其实林氏的兄长更甚。周博雅一行人踏入林家方发现,一眼看过去全是美人。 林家老爷子看着郭满高耸的肚子,激动得嘴唇都在抖。林染见他激动地不能自已的模样,生怕他大喜过了头中风,赶忙走过来扶他安抚他。 林老爷子见他就嫌弃地直摆手,再一偏头看外孙女婿周博雅,更是满目惊艳。林家人相貌出众是自老爷子这一代起的。他走南闯北那么多年,甚少见到比自家人皮相还出众的外人。第一回见到周博雅,这才知道天外有天。 周博雅的身份他是知道的,周太傅的嫡长孙,当朝圣上的姑祖母,真正的天之骄子。且他也早就听大召第一公子的名声,知道这天潢贵胄之家的公子哥儿不仅出身高贵,还文韬武略样样出众,京城盛传的‘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今日一见,丝毫不显夸张。周博雅来了甚至不需张口,站在那儿便卓然于众。 周公子适时看了眼双喜,双喜连忙捧着礼送到老爷子的跟前。 后头丹樱等几人随后,周公子给林家人都备了礼。周公子是性子使然,平常不太与旁人亲近人才显得疏离难亲近。但若他真想周道,就回面面俱到。林家老爷子平生最爱玉石,周公子南下之前便命人搜罗大召稀罕的玉石。 果不其然礼一奉上,林家老爷子的脸上就笑开了花。 林家人十分热络,亲亲热热地将郭满周公子夫妻俩迎进了屋。不过虽说是嫡亲的外祖家,但到底多年没有亲近过,也没什么话好说。兼之来得仓促,周博雅郭满小夫妻便只在林家小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 林老爷子十分不舍,但周公子上任在即,府衙里还有许多事要安排。 郭满如今五个多月的肚子,身子重,舟车劳顿了一路也累得很。亲近也不急一时,周公子在江南至少待五年,将来有的是日子走动。林家人见她满脸的倦色也不好多作挽留,叫林染亲自送两人去府衙了。 林家是铁了心与郭满修补关系,走动的颇为频繁。郭满夫妻在扬州的这几个月,林染是把好东西流水一般地往周家送。 也亏得林家家财丰厚,若一般人这么送下去,非得将底子掏空。 日子一晃儿,就快到了郭满临产的日子。 周公子是眼睁睁看着郭满的肚子如鼓了气似的,一天大过一天。直到八个月多点儿,郭满甚至连弯腰取物都弯不下来。雾花看着不对,便怀疑是不是双胎。结果几回摸了脉都不是,是胎儿太大。她不敢将这话说给郭满听,便私下给周公子说了。胎儿太大什么意思,翻过千八百本医书的周公子自然知道,这下可吓得周公子整宿整宿睡不着。 眼看着日子越来越近,郭满的肚子还在涨,周公子肉眼可见地变得暴躁了起来。 他夜里总不敢睡得沉,稍有风吹草动就惊醒。然后小心地摸摸郭满的脸,再摸摸肚子里的小家伙。见母子都睡得沉,得了小家伙一脚踹,他方才一身冷汗地再闭上眼。这般日复一日的,郭满看着他日渐消瘦憔悴下去,心疼得不得了。 好言叫他莫多想,妇人都要走这么一道,她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出事儿,周公子还是放不下心。 见天儿地琢磨医书,啃下的医书都要抵人家正经大夫了。雾花瞧着也说了不会有事,可他还是紧张。郭满怕他再这样下去会神经衰弱,于是夜里也不叫他跟她同床了,直接把人给赶了出去。周博雅不放心又不敢惹她生气,老老实实搬出去,可半夜又总是会溜回来。然后不惊动郭满就蜷缩在床榻的角落里,守她一夜。 郭满心都软成一团,但也服了这人。人家夫妻有了孩子,都是孕妇受不了。产前抑郁症她一个正经怀孕的人没得呢,做爹的周公子倒是快把自己折腾出毛病来。 素来人模狗样的孩子爹憔悴如斯,郭满就在想,做人有时候当真不能太聪明。太聪明的人总想太多,越想得多就容易被自己吓死。没办法,她劝不动孩子爹,只能盼着肚子里的小家伙早点出来。再不出来,她爹就要先猝死了。 不过天天嘀咕,还真被郭满给嘀咕出来了。 在一个烈日炎炎的下午,郭满毫无征兆地便发动了。羊水破的时候,她怀里抱着一簸箕的冰镇葡萄,正在院子的葡萄架下吃得欢。下人们七手八脚地把痛抽了的郭满扶起来,有条不紊地去烧水,备人参,叫稳婆,叫大夫。 这些早在三个月前,周公子便早已准备妥当。稳婆大夫都是从南下之前,周公子命人搜罗带来的。药材、方子都是苏太医看过了,备下来。双叶匆匆去外院跟夫婿石岚通了气,石岚则离玄的箭一般飞了出去。 周公子彼时正在府衙里,正在与手下之人以及几个城的府尹商议着苏杭之地商税改革之事。听到动静,匆匆便从花厅赶过来。 石岚跌跌撞撞从屋檐飞下来,一脸煞白地就冲他喊话,大喊着说夫人发动了。 石岚其实也是被周公子给吓的,跟在周公子身边这么久,日日看着主子发神经,再正常的石岚也被周公子给吓得神经。石岚这时候都忘了两人根本就隔了几十步的路,无需大喊大叫。然而他毫无知觉地,一路往周公子的跟前走就一路在瞎喊话。 第四十九章 周公子毫不知情,见他这般还以为郭满怎么了。 他如今身上还穿着补服,衣裳都来不及换,脸色煞白地就随石岚往回赶。扬州城不大,府衙在东边,周家府邸在南边,骑马一个来回得至少得两个时辰。周公子提了一口气,愣是用轻功便飞回了府邸。 回到府邸,府里风平浪静,郭满手里抱着一盘鸡汤面在吃。 她这一胎是头胎,想生出来还早得很。有经验的稳婆怕到郭满生到一半会没力气,叫郭满清醒的时候多吃些。就听到紧闭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神祗一般俊美无俦的男子走进来。周公子满头冷汗,殷红的唇上血色全都褪尽了。 且不说头一回见到周博雅的稳婆们看到他的瞬间全都呆了,连产房不准男子进来这条都没想起来。然后就发现周公子看着捧着鸡汤面吃的郭满,仿佛活过来一般重新开始喘气。 ……可吓死他了! 抬起了长腿,周公子犹如幽魂一般地在床榻便坐下。 郭满吸溜了一口面,诧异地看着他:「嗯??」 黑黝黝的目光盯着郭满鼓鼓的肚子,周公子舔了舔干涩的唇,手伸进怀里。郭满看着他,就见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帕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替郭满额头的擦汗。 「本官不管到时生产情形如何,记住,夫人绝不能有事!」 周公子的嗓音天生薄凉,此时夹杂着命令,犹如千钧一般砸在了屋里人心头。 稳婆们吓一跳,回过神来,全跪在了地上。 周公子知道不该临生产前吓唬稳婆,但郭满对他来说太重要,他绝不容许她有半点闪失:「届时若出了什么事,不必管孩子,只管先救下夫人。」 跪在地上的稳婆下人们都傻了。 这生孩子,哪家都是保子为先,她们还从未听过周大人这般说辞的。一时间一个个愣愣地跪在地上,都不晓得应声。 郭满眨了眨眼睛,把碗筷递给双喜,抓起周公子垂放在一边的手。他这双手生得当真美极,如玉雕琢。此时因捏得有些紧,手背上青筋都爆了出来。郭满将他手指一根根掰开,放到自己脸上,到底没忍住扑进了他怀里。 「你说什么傻话呢!」 郭满心脏跳得有些快,嘴上说他,「我都说了我这个人素来吉人自有天相,别人有事我都不会有事。你这人真是的,怎么不说点儿好,尽给我瞎乌鸦嘴!」 周公子顺势捏了捏她的脸颊,心里还是慌。 「满满啊,你要争气,」周公子手心冰凉,如画的眉眼里有着如水般缱绻的温柔。他声音因为太紧张而绷得成一条线,话就像从嗓子里磨砂过一般粗粝,「为夫哪怕一辈子不要子嗣都不要紧,你可得把自己这条小命给保好了。」 如玉的手顺着郭满的脸颊,摸到了郭满的耳垂,他低声警告:「你若敢不争气,为夫就不宠你了,你撒泼耍赖都没用!」 「是是是,天底下,我的小命最值钱!」 周公子轻轻笑了下,又摸了摸她脑袋:「记住就好!」 郭满心里甜滋滋,感觉肚子又开始一抽一抽地痛。周公子又笔直地端坐在床沿边,跟尊大佛似的十分挡事。她赶紧摆手把人给赶出去。稳婆们见状急急忙忙爬起来,又几个掀开郭满的裙子看了眼,就开始大喊着外头备水。 周公子帮不上忙,犹豫片刻,又警告地瞥了一圈才转身出去。 郭满肚子里的小家伙食欲实在太强了。哪怕当初雾花发现的及时,周公子伙同双喜双叶一起看管孩子娘的嘴,隔三差五地牵她出去走动也没用,肚子还是越长越大。苏太医当时的一句话说郭满的骨架太小,往后生产怕是有碍,如今果不其然生产就很艰难。 郭满在产房待了一天一夜,叫得撕心裂肺。 周公子从未听她如此惨烈的声音,郭满从来到他身边,从来都是坚强的笑嘻嘻的。即便受了委屈,如破庙那回那么大的委屈,也没歇斯底里过。周公子脸色煞白地站在门外,听着屋里郭满惨叫,听得心都要碎了。 然而,哪怕早已做了最坏的打算,郭满还是难产了。 天生盆骨太窄,身姿实在太过纤细,胎儿又比一般胎儿大上一倍,苏太医的担忧全应验了。雾花等几个大夫在产房看顾,以便出事儿随时救治。只是整整两天,郭满还是没生出来。周公子也陪在门外等了两天,双目布满血丝,通红一片。 第三日一早,好消息没等来,却等来里头婆子们惊慌失措的尖叫。 「夫人,夫人!这时候可千万不能晕啊!」 婆子的嗓音跟石破天惊的闷雷一般,透过紧闭的门扉传到了院子里。周公子已经两日两夜不曾休息过,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君子端方什么冷静自持,上前踹开了死拦着门不叫他进产房的婆子丫头们,踹开了门便直接闯了进去。 一进门,周公子便问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丫头婆子们全集中在床榻之前,透过人的缝隙,周公子一眼便看到双目紧闭满脸苍白的郭满。 霎时间,他整个人如至冰窖。迈着长腿,他大步流星地过来,推开挤在床榻之前的丫头婆子,弯腰就将郭满抱紧了怀里。 郭满此时整个人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墨发凌乱地铺满了床榻。几缕湿漉漉的发丝黏在嘴唇上,鲜红的嘴唇干得起皮破裂,冒出血丝儿。周公子小心地将黏在她嘴上的那缕头发撩开,嗓音绷成一条细线,轻轻地唤她:「满满,满满……满满你醒醒……」 郭满却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周公子只觉得一股寒气涌上了心头,手都在抖。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郭满,他从来都活蹦乱跳的小妻子此时面上都泛着死气。 周公子慌了,怒道:「都愣着作甚?!快过来!」 素来疏离却不掩温雅的周公子,一双冰凉的眼神刺向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急得团团转的稳婆下人们,嗓音结了冰:「这孩子本官不要了,立即救夫人!」 突然被人推开的稳婆们看到周公子的人,当即吓出一身冷汗。两日前的警告还历历在目,结果还是出了事儿。心里一慌,便呼啦啦就跪了一地。 稳婆们愣愣地看着周博雅,都以为自己耳朵幻听了:「大,大人……这如何使得?」周夫人生子确实是遭了罪,但旁人家妇人头胎生三天四天的都有,这才两日,使使劲儿就能撑住了。毕竟夫人肚子里的小公子可是活生生的啊…… 「怎么使不得!」周公子唤不醒郭满,整个人犹如一只狂怒的雪狼,身上的煞气不要钱地往外放,冷道,「本官说使得就使得!」 稳婆们抖得跟寒风中的枯叶,只觉得透心的凉。她们接生了几十年,除了未婚生子羞于见人的人家不愿意要子嗣,她们还从未见过如此心狠的父亲。好好儿的大胖小子,怎能说不要就不要?心里这般犹疑,没人敢上前。 周公子被激怒了,他看着毫无动静的郭满,心里有一团烈火在烧。 正要张口叫外头候着的大夫,他要亲自来。一旁正在替郭满把脉的雾花察觉他的意图,本就急躁的心情立即就冒火了。她二话不说,上前就给郭满扎了一针。 第五十章 她动作极快,周公子都没反应过来,一针就牢牢扎在了郭满的身上。 昏迷之中的郭满立刻就抖了一下,泛着死气的脸上眉头轻轻蹙了一下。周公子抱着小妻子,立即就察觉了,刷地抬头看向了雾花。 雾花却冷冷瞪了一眼周公子,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冷漠。 所谓医者父母心,雾花不是传统的医者,但也十分厌恶不慈的父母。周公子今日冲进来,眼眨不眨地就说不要孩子,俨然刺痛了无父无母的雾花的眼睛。她转过身,面上像敷了一层冰,凉着嗓音去唤来了双喜:「拿着这方子,去煎碗药来。」 双喜已经懵了,脸色刷白地接过方子,前线的木偶一般拿着就立即去办。 周公子隐隐感觉郭满有要醒的迹象,崩成一条线的心神终于缓和了些。他小心地替郭满拭着汗,吐出一口闷气问雾花:「你什么药方子?」 雾花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神情颇有些不耐:「保胎药。」 周公子眉头一皱,低头看了眼郭满。郭满眉头蹙了又蹙,一幅十分难受的模样。他嗓音里仿佛柔了一层冰渣子,冷冰冰的:「本官只要满满活着就好了。」 「还没到那么严重的地步。」雾花开了药箱,正飞快地从她那个百宝箱的药箱里拿出一个个的小瓷瓶。都是差不多大小的瓶子,外观上分不出差别。雾花是一个个拿起来去了塞子,一个个地嗅味道。她的动作很快,瓶子拿起放下,有条不紊。 周公子看着她动作,只见她拿到其中一个,拿到郭满的鼻子下转了两圈。 郭满似乎被气味给冲住了,眼睫毛微微抖动了起来。 ……这是要醒了。 周公子见状,不由得心中大喜,眼眨不眨地盯着郭满瞧。 然而眼睫抖了半天,又复又平静下去。人没醒…… 雾花脸色跟着难看起来,郭满的体质太异于常人了。明明她从发觉胎儿过大便在想办法,各种法子都试过了,可这孩子就是在野蛮地成长。就跟在肚子里养了个强盗土匪似的,这孩子就是不断地在汲取,愣是将郭满后来每日吃得那点儿东西全抢走了。 导致郭满怀孕,除了肚子高耸,四肢等其余地方都不曾贴上多少肉。 「周大人,」雾花是一个巫蛊师,虽说擅医术,但并非一个被正统医德约束的任性的人。但是郭满的肚子是她看着长大的,她对郭满的肚子也有种别样的感情。换句话说,她很不喜欢周公子这种冷血的不要孩子的言辞,她觉得十分刺耳,「夫人如今只是力竭,并未大出血,可见情况并没有到糟糕的时候。况且,有民女在,民女不会叫她们母子出事。」 「已经三日了,」周公子敏锐地察觉到郭满不对,完全不想赌。说他冷血也好,无情也罢,他不想拿郭满去赌,「满满耗不起。」 谁说耗不起!她说耗得起!雾花的暴脾气被周公子给激起来。 这人的话是什么意思,在质疑她的医术?她怒了:「大人多虑了,巫雾花不才,斗胆说一句,天底下没有我巫雾花治不了的病!接生也一样。」 说着,双喜小心地捧着一碗药进来,雾花看了一眼叫她放旁边。然后从药箱里抽出一套银针,又开始给郭满施针。 产房里鸦雀无声,稳婆丫头们都吓傻了。跪在地上,一个个仰着脑袋,看这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古怪女大夫,这般胆大包天地直接跟大人对着干。 雾花利眼一扫这群人,呵道:「都愣着做什么?去换水,本姑娘亲自接生!」 一针一针地扎下去,昏迷的郭满忽然一个哆嗦,恍惚地醒过来。 周公子的眼中迅速喜色一闪,他瞥了眼黑着脸的雾花,立即看向地上的人。一个婆子被他眼神刺得头皮一麻,麻溜地爬起来,大喊着备水便跌跌撞撞跑出去。 郭满清醒过来,神志还有几分恍惚。 鼻尖闻到熟悉的清香,她习惯性地将脑袋窝进周公子的颈窝,小小地蹭了蹭。而后肚子一阵抽痛之后,神情瞬间扭曲。她发觉不对,她不是在生产么?周公子不该是在屋外等着么?怎么跑进来了? 「……怎么了?」郭满几天大喊大叫,嗓音已经哑了,喉咙里砂砂得疼。 周公子拿着帕子便小心地替她擦汗,正要说话。就听雾花端来一碗药叫她喝下去,而后见缝插针地插嘴道:「夫人,您生产的中途体力不支,方才力竭昏过去了。如今过去一刻钟了,您肚子里的这孩子还生不生?」 郭满一口干了苦药,都傻了。 ……生孩子生到一半,还能选择暂停不生的?这是什么鬼话!郭满嘴里是苦,身下是痛,痛到她扭曲的痛:「废话!自然接着生!」 雾花冷笑道:「可是方才大人冲进来,说时不要……」 「……为夫方才在门外候着,听到屋里婆子大喊大叫便立即进来瞧瞧。」周公子眼疾口快地打断了雾花的话。他冷冷瞥了眼当着他的面儿就敢给他上眼药的雾花,面不改色地问郭满道,「满满,可还坚持的住?」 突然一阵剧痛传来,郭满脸瞬间又青了。坚持得住也得坚持,坚持不住也得坚持,谁还管那些! 不过这么一会儿,她差不多猜到发生了何事。周公子这厮,绝对趁着她意识不清醒说了什么耸人听闻的话。郭满一面深呼吸,一面半真半假地开玩笑道:「放心,我这么俗气看脸的人,可舍不得丢下你这大美人一尸两命。」 她知道他心里怕,周公子都怕出抑郁症了,「人间的美人俊美如斯,我还没霸占够呢,今儿就是阎王爷亲自来勾我,这孩子我也生定了!」 于是身下使力,她手死死抠在床榻上,抠得指甲外翻冒血,用力地往下挤。 周公子听她都这个时候还胡言乱语调戏他,实在笑不出来。看她额头青筋一根根爆出来,又心疼得要命,恨不得以身替之。帮不上忙,他利眼一扫旁边傻了的稳婆们,眼神都要吃人了。稳婆吓得一哆嗦,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忙不迭地指挥着郭满生产。 周公子抱着郭满不走,雾花全程无视他这尊大佛,有条不紊地给郭满施针。 终于在一个漫长的静默之后,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响起。惊吓过度的稳婆们惊喜地叫道:「生了生了!夫人生了!」 郭满意识有些模糊,连是男是女都没问就昏了过去。 周公子抱着她手脚都是虚的,背后湿透了,亵衣黏在了身上。他接过双叶递来的帕子,小心地替郭满擦拭着额头的冷汗心里就在想着,一个子嗣够了,不论是男是女,一个都已经足够了,往后不要再叫满满生了。 这般想着,周公子又打起了避子药的主意…… …… 且不提郭满后来得知才治好不孕不育的周公子又打起避子药的主意,差点挠花了他的脸。就说此时窝在奶娘怀里啜手指头的周宴兮,集父母之长,常年母亲歪理邪说与父亲的全面打击式教育之下,又将长成怎样一个鸡飞狗跳的祸水。 以后再说。 番外篇一(01) 【番外篇一】 时光荏苒,时日一晃儿四年便过去。草长莺飞,江南又是一年夏。庭中高枝上鸣蝉吱呜吱呜地扰人清梦,为这炎炎夏日又凭添了几分燥气。 经过周宴兮这小子,周公子私心里不愿郭满再受生育之苦。可偏又舍不得夜里不碰郭满,于是便变着法儿地折腾自己。整整三年,他对避子药就是贼心不死。 郭满平日里吃喝玩乐不大管府上的事,但在这方面,是决不允许周公子胡乱作死的。就算他是天生的男主命,也经不住他这么作孽不是?折腾一回被雾花给救回来已经算他好运,再作孽折腾出什么好歹,想后悔,到时候哭都流不出眼泪。 然而聪明人就是这点不好。歪主意多,偏还固执,作起死来那是比一般人周密不知多少。郭满若不绞尽脑汁,根本拦不住这厮去花样作死。 于是在扬州的这三年里,周公子的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精彩。 三年的时光,周宴兮也从一个饿了哭,尿了哭,拉了哭的丑猴子,长成了能跑会跳,气死人不偿命的三头身小胖子。 胳膊肉唧唧的,跟刚长出来的藕节一般细嫩。随了他的爹娘,天生一身绝顶细腻白皙的好皮子。发色极乌,一双紫晶葡萄般水汪汪的大眼睛。肉鼓鼓的脸中间,点了一张红润的小嘴儿。打眼一看,就是胖墩墩的移动糯米团子。 然而即便糯米团子,也是个芝麻馅的糯米团子。 平日里,周公子除了衙门里的公务,回了家,不仅忙着与妻子斗智斗勇,还得分出心思来跟自己生的小的斗。周宴兮这小子不知道随了谁,人没他爹大腿高呢,鬼得很。装傻卖乖玩得那叫一个顺溜,坑人的事儿一桩接着一桩,扫把星都没他那么能! 这小子干的最最趁手的事儿,还是去他娘的跟前卖他爹。 端着一张无辜的团子脸,操着嫩嫩的奶音,当足了他娘的小狗腿子,冷不丁地就在郭满跟前坑上他爹一回。坑就坑了,偏还事后还洋洋得意得很,看得人火大。周公子心爱的甜食就因这小扫把星隔三差五作一回,被扫把星他娘克扣得一月只能吃上一回不说,多年在郭满心中伟岸的形象持续性崩塌,到如今都没地位可言。 周公子活这么大,除了郭满,就只剩在这小子手上栽过。 然而给他屁股揍也揍了,精神上碾压也碾压了,这小子就皮实得跟只猴儿似的。或许当场还掉几滴猫尿,转身拍拍屁股就又没事人一般作天作地,瞧着当真十分心累。 ……这还只是三岁,大了以后还不知道要怎么霍霍人。 再嫌弃,周公子也没法丢掉,毕竟是自己嫡亲的儿子。所以哪怕此时眼睁睁看昨日被他揍一顿屁股的周宴兮又贼头贼脑地溜进他书房,掀开他这个月唯一的甜点份例,周公子也要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这是亲生的。等下不管他要做什么,都不能打死他。 宽敞的书房里,只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奶娃娃哼哧哼哧地爬上了桌。 圆鼓鼓的肚子抵在桌沿上,似乎爬半日累得不轻,他还似模似样地重重喘了一下。怀里抱着一瓮不知什么味儿的酱,黑乎乎的。只见这小孩儿歇够了,就盘着两条小粗腿桌子上坐下,一手抱着罐子一手掀瓮盖。盖子在桌上咣儿地转了一圈,滚到小孩儿屁股后头。就见小孩儿小爪子伸进去瓮里抓一把,抹在了他的甜点上…… 周公子头上的青筋瞬间一根根暴起,谪仙变煞神,他的脸都绿了。 ……臭小子!留他何用?打死算了!满满难得会在炎炎夏日亲手给他做一碗冰镇的甜点,今儿他特地为了这甜点早早回来,如今都叫这小子给毁了!! 周公子毕生的涵养在这一刻全然不见,袖了手,抬脚便往内室走来。 而桌上那贼小子天生的耳聪目明,明明听到屋里的动静如惊弓之鸟一般瞬间看过来。已对上自家黑脸煞神的爹的一双犀利如刀的眼睛,他一面吓得小脸儿煞白,一面还不怕死又抓了一把酱抹上去。 一把嫌弃不够,他干脆两手抱着罐子翻过来,咄咄地往碗里到。 「周宴兮!!」周公子气炸了,大步流星地过来一把提溜住小糯米团子的后脖子。就见这死孩子跟被拎了后脖子毛的奶猫儿整个小身板都僵硬了。 被抓包了,拎人在手上,他还能一脸无辜:「爹啊……」 奶声奶气的,仰脸看着他爹:「你肥来啦~」 周公子面无表情。 周宴兮:「……」 「……」 …… 面面相窥片刻,周公子像拎包袱似的把人拎到一边。 然后,就是啪啪的声音从内室传来。霎时间,小孩儿的鬼哭狼嚎响彻书房。须臾,奶音怒斥他爹不仁道:「周博雅你这个坏人,你以大欺小,明明是你说等着本公子的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你怎么能打击报复!」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周公子天生冰凉的嗓音不疾不徐,幽幽的道,「哟~你还记得为父说过‘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呀?记性不错。」 周小公子小爪子抹眼泪,还不忘挺挺小胸脯。 周公子冷笑:「既然有胆子使坏,那就有本事你就别叫为父抓到。」 「要不是爹提前回来,我才不会被抓!」 周公子毫不留情地打压:「整个家里敢往动为父的碗,除了你跟你娘便没旁人。以为偷溜到书房来洒再不承认,为父就猜不到你身上?蠢!」 周小公子瘪瘪嘴,仰头看他爹。 他爹双手抱胸地低头看他,一阵蔑视的冷笑。 周宴兮:「呜哇哇哇哇哇哇哇……」 「……」 郭满站在门外看着一大一小的父子俩,心累的想扶额。真是一对神奇的父子。小的锲而不舍地给他爹添堵,他爹锲而不舍地全方位碾压不到自己腿高的胖儿子。 真亏得周宴兮天生的神经粗和他有个英明神武的娘。郭满心中感叹到,正是因为有了他娘的正确引导,常年孜孜不倦的纠正教导下,这小子才如此聪慧且正常。否则不出三年,绝逼得走上变态之路。 鸡飞狗跳的日子,三天两头闹一场。久了,郭满都提不起劲儿掺和。反正儿子皮实,又不是女儿金贵,打不死便随他俩闹吧。 叹息地摇摇头,深藏功与名的郭满又折回了内院。 不过郭满显然多虑了,周宴兮从一岁半被他爹骗走他娘特制的磨牙小甜饼,就已经走上变态之路,并且一去不回头了。 没了世家规矩的束缚,顶着一品诰命不必对人卑躬屈膝,郭满在扬州的日子当真是十分舒坦的。然而舒坦也有到头的时候,眨眼就又是一年。 周公子的任期是五年,五年一过便要升调。这五年里,周公子重订商税,轻摇赋税,开凿水渠,便利农田,重视匠人,予以巧匠嘉奖。几年下来,江南在原本就富饶的基础上又更上一层楼。如今的江南之地,俨然成了大召最重的钱袋子。 随着国库的日渐丰盈,武安帝赵宥鸣欣喜又欣慰,周博雅果然不负他所望。 五年前的周公子年轻大才,但性情颇傲,但并不得人心。五年之后的周公子经历了历练,虽说人依然年轻,但却变得更沉稳,也更傲气。不过如今的傲气并不再浮于表面,刻在骨子里,丝毫不被人察觉。 圣旨早在年前便下达至扬州,升调的任书也早到了周公子手里。周家一家便辞别了林家,今年是要回京过年的。郭满并无什么不满,周公子作为周家长孙,不可能外放太久,总归是要回京的。她随周公子逍遥这些年,已经很知足。 番外篇一(02) 一行人抵达京城这日,又是大雪天。 京城似乎一到这个时节便在下雪,北风卷着冰寒刺骨的雪粒子呼啸而过,漫天的风雪迷人眼睛。城门口除了守城门的士兵,早已有一队人在等。看衣裳样式,是周家的下人。方氏自接到扬州的信件起便算这日子派人来城门口迎,已经等候多时了。 说来自从南下江南,周博雅郭满夫妻俩,就没一日回过京。哪怕几个堂弟成亲,周钰灵周钰敏姐妹出嫁,也没能赶回来。小夫妻俩回来,可不是喜坏了周家人。 大公主甚至不在福禄院等,亲自拄着在上前院候着,就为了早一点看到五年没回京的长孙。 她如今已经老了,再没了五年前的精神叟烁,雍容强势的模样。因着吃斋念佛,身上的气势平和了许多,满头的银发稀疏了,人清瘦了许多。虽说越到如今越还信佛,但随着岁月流逝,她原本心里对郭满的针对也消退了。 大公主撒了手不管,周家如今是方氏全权掌管庶务。 方氏虽是个喜欢操心的性子,但也并非是个喜欢霸着权柄不放的人。早年便在管着周家上下,正是接受主母掌家权,也十分心应手。只是这次郭满回来,她预备不在管了。周公子年岁到了,她得着手培育郭满,叫她学会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周家宗妇。 马车缓慢地到达周家大门,尚且不知未来苦逼的郭满,掀开车帘看向窗外漫天的风雪。 雪粒子打着旋儿地从风中卷过,郭满掀帘子的瞬间,不慎落几个雪粒子入她的眼中,冰冰凉凉,刺激得她不由地眯起了眼睛。早已闻讯赶来,远远骑马立在胡同口的赵煜正好看到郭满眯眼的瞬间,仿佛她在对他弯眼一笑般,叫人掩饰不住的惊艳。 五年后的她雪肤红唇,琼鼻美目,消去了年少的几许青涩,美如珍宝。 踢了踢马蹬,赵煜胯下之马闲散地走过来,在马车的另一边停下。 五年之后的赵煜被赵宥鸣勒令成亲,便在一众闺秀中随意聘了一个异姓王的嫡女为王妃。虽不甚得他心意,但也算恭顺听话。目光不自觉往掀起的车的那一边瞥了眼,赵小王爷心中怅然,不是谁的人生都有幸能得一心动之人,他没那个运气。 车厢门渐渐打开,周公子一身白狐大麾头一个从车上下来。 周博雅头一伸,就看到裹着一身黑色大麾的赵煜。岁月不曾在大召三公子身上刻下多少痕迹,面如冠玉,目如点漆,眉如墨画,三十岁的周公子已经俊美如斯。赵煜也一样,眉宇之中的轻浮之气被妖娆所取代,反而亦正亦邪的俊。 二人对视一眼,突然相视一笑。 郭满就在周公子身后,磨蹭地从温暖的小车厢里出来。被寒风一吹,又哆哆嗦嗦地想缩回去。周公子在于赵煜说话的当头,眼角余光注意到,忍不住一笑。 他于是冲赵煜点了头,转身回到车边,冲车厢里伸出了一双胳膊。 郭满裹紧了身上的厚袄子,一咬牙,由着周公子抱下车。 周家人早在等了,郭满下了车,周公子则又冲车厢伸出了手。一旁赵煜看着心里一跳,挑着眉头去看,就见车厢里一个丁点儿大的小豆丁揉着眼睛,奶声奶气地冲周公子道了声‘困~’,然后抱着周公子的脖子被抱了下来。 赵煜:「……你儿子?」 周公子拍了拍周宴兮的后背,将人裹到大麾里去,鼻音里发出一个‘嗯’字。 赵煜:「!!!」 不可思议,赵小王爷翻身下马,瞪大了眼睛打量过去。 周宴兮路上一直再睡,此时迷迷瞪瞪的,看着就像一只迷瞪乖巧的小糯米团子。赵煜盯着他,他将脑袋歪在周公子怀里,也盯着赵煜。且不提周家门口接应的下人看到周宴兮之时如何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就说其中被早早打发过来迎接人的王嬷嬷看到周宴兮的瞬间,整个人都傻了。 周宴兮除了一双既不像母亲又不像父亲的眼睛,眼尾上翘,波光潋滟的桃花眼。其余部分也根本就是按照父亲来复制的。这小子许是天生就贼,从在郭满肚子里呢,便知道父亲生得俊,他几乎继承了周公子全部的美貌。换句话说,他跟周公子一个模子刻出来。 王嬷嬷简直要疯了,失语一般拔腿便往前院冲。 ……公主!大公主!大公子有后了啊!! 且不提大公主方氏甚至于周太傅听说了周博雅有个儿子,失态得坐不住,亲自迎出来。就说郭满被周公子牵着,一步一步进了周家。 走廊上丫头婆子们来回穿梭,张灯结彩,即便下人们布置的十分热闹。周钰灵周钰敏姐妹几个早已出嫁,周家几个堂兄弟又都成亲了,其实还是难掩府中寂寥。郭满周博雅夫妻才走到二门,方氏得到消息,已经亲自迎出来。 周宴兮小家伙这时候也睡醒了,咕噜噜的桃花眼四处转悠,东张西望十分好奇的模样。然后一面走一面就趴在父亲肩膀上跟母亲郭满说小话,说着说着,一行人便正巧遇上了方氏。 方氏如今的眼里看不到儿子,直勾勾盯着自己的金孙,狂喜的心情藏都藏不住。 「这,这是谁啊……?」她嗓音柔和绵绵溪水低语一般,小心翼翼地怕吓到周宴兮,「可是我的金孙?」 周宴兮抱着自家爹脖子,眨巴了大眼睛,奶声奶气:「我叫周宴兮~」 「周宴兮?哪个宴兮?」方氏心头狂跳,忽然揪了一把周公子的胳膊肉。 周公子疼得一抽,便淡声道:「‘时宴宴而过中兮,蹇淹留而无成’的宴兮。」 「原来是这个宴兮,宴兮啊~」 方氏的心都要化了,捉着帕子就一路跟着儿子走。眼睛、心都对着周宴兮,轻声细语地说:「祖母的宴兮如今多大年岁了?哎!你跟满满怎地不晓得抱来京城给我跟你爹你祖母瞧瞧!这都几年了,我才知道我有这么大一个孙……」 说到这个,方氏忽然想起来,周博雅不孕之事。 她惊悚地看着周博雅,再一看旁边微微笑着的郭满,最后才看向周宴兮。 ……这娃娃绝对是博雅的种,哪儿哪儿都像,长相骗不了人。 周宴兮笑得乖巧,乖乖的:「四岁半啦~」 四岁半,这是当初在京城就怀了?? 方氏心中的疑问尚未得到解释,走廊的那头的大公主以及周太傅本人,两人相互搀扶着,匆匆就赶了过来。周太傅如今年岁大了,一年前便从朝堂退下来,如今就在家含饴弄孙。只是他的孙子一个个早就大了,成了亲但尚未生子。 连一个小娃娃都没有,周太傅日常清闲,可是沮丧了好一阵子缓不过来。 老夫妻想携着跑来,看到人群中粉雕玉琢的玉娃娃,眼圈霎时间就红了。周公子看着大公主,眼眨不眨地道,「孙儿当初的身子药石无灵,是满满运气好,半道儿结实了个苗疆的巫蛊师,用蛊替孙儿治好了病。」 大公主一愣,眉头皱起来。 方氏眼神一闪,立即拍着儿子的肩膀接茬道:「满满可真旺你,得了满满是你之幸。」 周公子握了握郭满的手,笑得缱绻:「可不是。」 大公主手里的佛祖一动,她看了一眼低头不语的郭满,再看看美色轻快的周博雅,再一瞧集父母之长,玉雪可爱的周宴兮,心中仿佛有什么信念坍塌了…… 番外篇二(01) 【番外篇二】 从现代一个魅力四射的大胸美人眨眼变成个身无二两肉的古代豆丁丑八怪,从32d傲人双峰到瘦骨嶙峋到就差凹进去,郭满早已经淡定了。 毕竟任谁恍若残废地在榻躺三个月,隔三差五地再病危一回,如今能活生生地站着并且吃喝玩乐已经够她泪满盈眶。别的她不敢奢望,她现在对自己的要求特别低,能把颜值从平均水平之下拔升到正常人水准,她就非常地哦弥陀佛了。 至于出门会客什么的,沐家的赏花宴什么,轮不轮到她还另说。郭满此时眼观鼻鼻观心地盯着自己脚尖,在郭老太太耳提面命之下旁若无人地发着呆。 宽敞的厅堂里,满满当当地坐了一屋子的人。 郭家是个子嗣昌盛的家族,郭老太爷六子两女,其中嫡出有两子一女。嫡出子嗣再出的孙子辈,光大房郭昌明就四子八女。如今在座的姑娘家一坐下就不止两手之数。郭满悄无声息地在其中,发呆也没人察觉。 「这沐家不是一般人家。」郭老太太朗声道。 冷冷的视线扫了一圈满面红光的孙女们,郭老太太再三警告,「你们平素有些小心思不碍事,但出门在外,切记以郭家为先,绝不允许私下胡来。到了沐府,要谨言慎行。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九九全给我收起来,莫丢了郭家的脸面!」 一屋子娇娇姑娘家得知能去沐家参宴已然激动不已,连忙起身应声:「是。」 「不过去也并非全都能去。」 郭家老太太浑厚的嗓音继续,堂屋中交头接耳的嗡嗡声静下来,「沐家这赏花宴听说是沐夫人为沐家姑娘办的,为沐姑娘寻几个合眼的作手帕交。家里人多,能去三个人已经算多。再多便失了分寸……」 老太太话说到这儿,目光落在孙女们身上,厅中姑娘们不由地跟着紧张起来。 「……这样吧,大房去一个三房去两个,去了沐家要懂规矩。」 好事儿自然紧着自己的子嗣,今日在场的都是嫡出。郭老太太的目光略过孙女们娇花儿似的脸,撇去几个不合眼的,直接点人道,「大房就由六丫头去。六丫头今年也及笄了,是该去见见世面。三房的丫头多,谁去,你们回去自己商议。」 突然被点到名的郭满一激灵,抬起头。 就见老太太若有似无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眉头皱起来。 人群中郭满的身影十分好认,姑娘当中就属她最瘦骨嶙峋,一身半旧的衣裳且头上也没个像样的首饰,连大房庶出的姑娘都不如,别提多寒酸。 郭老太太眉头越皱越深,她早知金氏上不得台面,没料到苛刻原配嫡女已经到丝毫不顾及颜面的地步。苛责原配所出子嗣苛责到郭满十五岁了,还瘦小得只剩一把骨头,郭老太太的心中不由地一阵恶气噌地涌上来。 而脸色铁青的金氏一听此次去沐家这等好事儿居然没自己女儿的份,当即叫了出来:「大房既然要出人,理当是年岁大的去。」 长幼有序,没道理嫣儿身为长姐,反而落在郭满这小贱人屁股后头。 金氏不满道:「嫣儿比六丫头懂事,不该……」 「你闭嘴!」老太太是看到金氏便恼火,她这么多年也从来没看她顺眼顺眼过。当初若非大儿子非护着,就这金氏这种品行的,她是死也不会叫她踏入郭家的大门,「老身说六丫头去便是六丫头去,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老太太!」 「就这么定了!」郭老太太一锤定音,丁点儿脸面都不给金氏,「都退了吧!」 郭满眨了眨眼睛,本以为只是来打个酱油,结果一马当先抢了去沐府的名额,她也很有些意外。不过既然定了由她去,她自然不会推辞。郭满无视身身旁一众杀人般的目光,两步上前,向老太太道了谢。 老太太看了她许久,叹了口气,病了一场,六丫头到是比原先讨喜了不少。 金氏心有不甘,有心想赖着跟老太太争个高低。可郭家老太太不是郭昌明,根本不吃她那一套。金氏的脸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只能悻悻而出。 出了老太太的院子,一直低着头的郭满就被气得脸发白的郭嫣给拦住了。 金氏就站在不远处,官夫人的姿态端得足足的。此时垂眸盯着老太太院落两旁的花树,不屑施舍给郭满一眼。 说来郭嫣生来肖母,五官寡淡,发色偏细偏黄,并不太像明艳的郭家人长相。不过这人都是人靠衣装马靠鞍的,郭嫣即便不过清秀的相貌,将郭家的好东西装扮,愣是拔高到七层。此时怒目圆睁地瞪着郭满,倒是很有几分明艳的气势。 「郭满,识相点儿就该谦让!」 郭嫣知道郭家老太太不待见她,不敢在郭老太太跟前撒泼,憋了一肚子火气。此时看着郭满,小脸都憋得扭曲了,「你算什么东西?道理不懂规矩不通的,还长成这幅丑模样,沐家那样的人家,你去了也是给郭家丢人!」 「你去便不丢人了?」郭满瞥了眼不远处的金氏,反问道。 郭嫣一愣,没懂。 脑子转了好半天才明白,不由地脸发黑:「你什么意思?你说谁丢人?!」 「你啊,」郭满语调柔柔弱弱的,说出口的话却毫不留情,「母亲身为继室,所出的姑娘竟比原配嫡出的姑娘还大两岁?有眼睛的人都知道怎么回事。做人应当稍微有点廉耻心,三姐姐也顾忌顾忌郭家的脸面,莫在出门丢人现眼……」 「你说什么!!」话音一落,不仅郭嫣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就是不远处装腔作势的金氏也瞪眼过来。 郭满却无辜地眨眨眼,「难道不是?」 怕她气急了暴起来打她,躲到双喜的背后,嘴上还半点不饶人地毒人道:「明摆着的事实就是如此,藏掖是藏掖不住的。三姐,自欺欺人当真不是个好品质。」 这话可一针见血地戳中了金氏母女最敏感的神经,郭嫣不及她母亲金氏沉得住气,当下‘嗷’地一嗓子就扑过来,作势要打死郭满。然而郭嫣刚张牙舞爪地扑来,郭满就扯开了嗓子呼救,捂着胸口便娇娇弱弱地就往地上倒。 院子里伺候的王妈妈一听见动静,立即便禀告郭老太太。 且不说郭老太太听说了气得要命,怒极了,当场便罚了金氏母女去跪祠堂。就说病弱的郭满歪靠在双喜双叶怀里,被扶回院子,得了老太太的一番安抚。 暂时歇在老太太院里,郭老太太见郭满不仅外衣旧,里面更旧。到底看不下去,命人开了私库。 一穷二白的郭满醒来,抱着金银首饰玉石布匹,笑得眼都眯起来…… 双喜双叶:「……」 日子一晃儿,就到了赏花宴。 期间金氏不是没找过郭满麻烦,但因老太太亲自发了话,郭满不中招又死咬着不松口。闹到最后,金氏被郭老太太好一阵削,还是郭满去。 番外篇二(02) 赏花宴这日,郭满难得起了个大早。就像郭家老太太说的,沐家不是一般人家,是大召数一数二的将门世家。郭家能收到上将军府递来的帖子,那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才遇上的好事儿,府上的姑娘们自然得小心应对着。 郭满这幅皮囊瘦得离奇,为了出门不丢郭家的脸面,可是花了郭满好一番心血。 也是亏得她彩妆手段高超,凭借一套胭脂水粉,花了半个时辰才拾掇出个病娇娘模样出来。扶着双喜的胳膊,郭满人到门口之时,府上的马车早已备好了在等着。 只有三个姑娘去,没道理分开坐,门房于是只备了一辆宽敞的马车。 三房原本说好去两个的,郭满走到马车前,见就只有三房的嫡长女郭佳在。心里还诧异了下。回头问了双喜,见时辰还早,以为来得早,人还未到齐。唤了声‘二姐姐’,她便踩着杌子准备先去车上等。 结果车帘一掀,里头坐了一个人,盛装打扮的郭嫣跟尊佛似的坐在里头。 郭嫣得意地昂着下巴,冷眼瞥着马车下的两人。郭满于是回头看了眼脸色难看的郭佳,脑子稍稍一转,便知道怎么回事了。 看来金氏弄不走她,就去三房要了个名额。郭满挑了挑眉,对此不置一词。金氏不是好相与的,郭家三太太也没好到哪儿去。 耸了耸肩,郭满眼观鼻鼻观心地在马车里随便挑了个空位坐下。 郭嫣显然是记恨郭满的。不过一会儿得赶去沐家,她也知道这时候闹事儿折腾得谁都去不成对谁都没好处,只能将这憋屈暂时压下,容后再算。马车外郭佳黑着脸半天,也不见郭满替她转圜一下,只能憋着这股恶气上了马车。 她一上来,车内三个人各坐一方,互不搭理。 车外车夫等了片刻,没人发话。于是便轻声询问了一句,郭佳冷冷说了句‘启程’。车夫方才马鞭一甩,赶着马车幽幽往沐府赶去。 沐家在京城的城南区域,离郭府半个时辰的距离。 车夫马车走得快,原以为会是到得比较早的。结果到了沐家大门,沐家门前早已停了好几辆车。沐家的门房过来迎,郭满扶着双喜的胳膊最后一个下车。刚站稳,就正好看到对面停了一辆青皮的马车。 郭满还未注意,就发觉沐家门前悉悉索索的声音瞬间安静了。 她诧异地抬起头,就看到对面马车上下来一个身姿极其俊逸的玉冠男子。那男子背对着她站,身高腿长,脖子上裸露在外的肌肤莹白如玉。他一手压着马车车帘一手扶着马车里一个年长些的美貌妇人下来。 妇人之后,又下来一个姑娘和一个妩媚夺目的年轻妇人。 一行人站定,四下里忽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吸气声。似乎在惊讶,或者可以说惊艳。郭满第一次参加这等古代名媛宴会不大懂规矩,竖着耳朵听。而后就听身旁的不知谁家的姑娘扯着身旁另一个姑娘小声地在嘀嘀咕咕:「那是博雅公子吧?是不是周家人?」 ……什么博雅公子?什么周家人?哪个周家? 郭满皱着眉,就见一个管家模样的男子匆匆从府里跑出来迎接。而后不知说了什么,点头哈腰地要引这玉冠男子一行人进门。 玉冠男子与那妇人便随那下人,径自穿过人群,进了沐府。 郭满眨了眨眼睛,低头去看自己的着装。方才下车走得太急,似乎袖子勾到了。郭满不着痕迹地左右翻找着袖子,没找到勾破的痕迹,心里松了口气。 也不管还盯着人家背影瞧得意犹未尽的郭佳郭嫣,郭满理了理袖子,率先随沐家下人进了府。 进了沐府,入目便是一片苍翠的树木。 沐家跟京城大多世家不一样,园林布置得十分粗狂。大开大合的景致,很有几分冷硬的男儿本色。郭满一踏入院亭,就见廊下站着的下人不论男女都是一身便于行动的窄袖短打。个个身姿笔挺,处处彰显了武将之家的风貌。 给郭家姐妹指路的是一个年岁不大的丫鬟,也是一身短打。 虽说是个伺候的丫鬟,却生得浓眉大眼。落脚轻盈,行动灵敏,不似一般丫头的柔弱。郭佳与郭嫣难得摒弃前嫌对视一眼,眼中都有着讶异。跃跃欲试了一早上的心不由地收了收,举止也更注意分寸,规矩了许多。 「可是郭家的姑娘么?」丫鬟嗓音洪亮,中气十足。 郭家三人一愣,没想到沐家丫鬟是这种做派,半点不柔弱。郭满率先反应过来,冲丫鬟点了点头。郭佳随后也袅袅婷婷地走上前,道:「正是。」 丫鬟眼睛飞快地在三人身上转了一圈,作势便要带路。 三人之中论年纪,排行老二的郭佳年岁最大;论身份,原配嫡出的郭满身份更重,按理说,怎么也不该郭嫣走最前面。谁知话音一落,郭嫣便一马当先抢了先,俨然一副郭家领头人的模样请沐家下人带路。 郭佳与郭满被她突然的动作弄得又是一愣,对视一眼,立即明白郭嫣这是想出头。不过这才刚进沐家大门,还没到出头的时候,郭嫣如此行事未免显得太急切了些。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指责她什么,两人只能皱着眉由她去。 不过这丫鬟显然是个有眼力的,不吃郭嫣那一套。她目光在三人之中转一圈,径自走到郭满的跟前微微一笑道:「三位郭姑娘,请随奴婢这边走。」 郭嫣的脸瞬间就涨红了。若眼神可以杀人,她恨不得千刀万剐了郭满。 郭满眨了眨眼睛,这种感觉既新奇又有些幸灾乐祸。虽说出门在外,同为郭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要不是郭嫣自作主张地把脸伸出去给人打,也轮不到一个小丫头觉得她行为不懂规矩,不自量力。 矜持地向丫鬟道了谢,郭满无视郭嫣杀人的目光,腿率先迈出去。郭佳则冷冷瞥了眼脸上泛绿的郭嫣,鼻腔里轻轻一声哼,也迈开腿跟上了郭满。 沐家的庭院占地十分广阔。几百年传承的将门世家,这座府邸听说也有四百年历史。比之赵氏皇族称帝的历史来说,其实也不算短了。府宅随着家族昌盛越扩越大,从前院到赏花宴所在的桃林,三人走了差不多一刻。 到了桃林方才发现,她们来的算晚的。 燕环肥瘦的世家姑娘们早已三三两两地抱了小团儿,赏花的赏花,叙话的叙话,热闹非常。郭家三个姑娘出现在当场,不少人侧目看过来,目光里都是陌生。 沐家的赏花宴邀请的都是三品以上世家的未出阁的姑娘,身份贵重。郭满郭嫣一流的,对于她们来说已经算是出身垫底了。兼之郭家早年因金氏逼死原配外室上位的那桩荒唐事儿,名声早就坏了,同等出身的世家们不屑于与郭家来往。郭嫣郭佳几个根本没机会勾到上层贵女的圈子。如此一来,在座竟没一个认得郭满三姐妹的人。 这下不仅郭嫣,就连郭佳的脸色也难看了起来。 郭满倒是无所谓,她这个人自我意识强烈到可以完全忽视别人的审视和鄙夷。见这桃林中的花儿开得妖冶,林中也应景儿地设了舒适的席位,瓜果点心应有尽有地摆放得十分好看。郭满摸了摸鬓角,便想着随便寻了个去处坐坐。 番外篇二(03) 光是这一会儿,姑娘们也反应过来。好似觉得这般怠慢旁人没教养,几个体贴性子的便走上前来询问。问两人是哪家的,喜欢什么,带着她们说话。 郭满被一个相貌清丽的姑娘拉着,张口便说了姓郭,父亲乃当朝礼部侍郎郭昌明。 这话一出口,旁边注意着这里动静的姑娘想了一下,须臾,转圜过来。 说郭家她们或许不知道是谁,但说起礼部侍郎郭昌明,她们就都清楚。毕竟好好的一个世家公子,将个外室弄进府里当了继室的,当真少有。世家夫人们可是拿着郭昌明当了反例教导子嗣,千万不要做这等糊涂事。否则就像郭家一样,硬生生从二流世家沦落到三流去。 竟然也邀请了郭家?拉着郭满手的姑娘的笑脸立即僵硬了。 她小心地打量了一圈郭满上下,见她瘦瘦小小的似乎还没有她肩膀高,年纪小,一副很乖巧怯懦的模样。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五官精致,瞳孔干净得像一池湖水。 这姑娘的感官又好了些,道:「不知妹妹是郭家几姑娘?」 郭满眨了眨眼睛,笑说自己是郭家六姑娘。 其实就算告诉了她,她是郭家的几姑娘,这些贵女们也分不出具体谁是谁。拉着郭满手的这姑娘又说了会话,寻了个借口去旁边与别人说话了。 郭佳许是觉得尴尬,巴巴地寻了个看着好说话的姑娘凑了上去。那姑娘兴许是个不大擅长拒绝别人的性子,郭佳张了口,她不好意思不搭理,于是带着郭佳一起坐下了。而至始至终被晾在一旁没人搭理的郭嫣手指抠到手心里,差点就哭出来。 可她便是在跋扈,也知道这里不是在郭家,在座的姑娘也不是看她脸色过活的郭家人。郭嫣即便气得要命也不敢当众撒泼,眼里淬了毒一般恨恨地盯着郭满。 郭满尚且不知她的愤恨,见没人搭理她便四处看了看。 走着走着,郭满便发现沐家的这片桃花林里确实有赏一赏的价值。她发觉,其中有一片桃花开得极为灿烂。于是走过去跟郭佳说了声,自己则带着双叶沿条小路往里走。 孤零零站在桃花树下的郭嫣手指呲地一下抠断了。 她甩开同样茫然无措的贴身丫头,冷着脸,一声不吭地跟上了郭满。 沐家的桃花林出乎了郭满的预料,原以为庭内桃花林再大也不能大到哪儿去,谁知郭满一路往里走。走了一炷香,才走到了尽头。满目桃粉的色泽,是现代所没有的自然的美。郭满走到一块小石头便歇了歇脚,仰着头赏起桃花来。 说实话,两辈子郭满都没有静下心赏过花,今日是她头一遭。 芬芳扑了满鼻,春风里还夹杂着草木特有的清甜。 桃林的尽头是一个池子,微凉的春风吹拂了池水拂在人脸上。郭满捧着脸颊,望着开得最盛的一株桃花发了呆。变故就在这一瞬发生。尾随着郭满也走到桃花林尽头的郭嫣,见四下里无人,双叶也不知去哪儿此时不在郭满身边,她的心里蓦地生出了歹念。 郭满这个碍眼的小贱人!骂她,抢她的名额,还敢瞧不起她的出身?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这么对她! 郭嫣越想越气,恶意涌上来便暗道:短命鬼,今日便去死吧!! 于是悄无声息地靠近,对着郭满的后背狠狠一推。 郭满的身子单薄,轻飘飘的只剩一把骨头,七八岁的小姑娘也能推得动她。何况郭嫣被金氏养得人高马大,狠狠一掌下去,郭满半点挣扎都没有地扎进了池子里。 只听噗通一声响,郭满跟秤砣似的毫无起伏地就沉下去。 这个时节天儿还有些凉,身上的衣裳多,吸了水也重。等她回过神奋力往上扑腾的时候,郭嫣仿佛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之中做出了这样的事儿。她的一张俏脸瞬间就白了,但叫她叫人去救人是不可能。这里四下无人的,人来了一准怀疑郭满出事儿跟她有关。怕惹上关系,郭嫣跌跌撞撞地就往林子的另一头跑了。 郭满的内心仿佛日了一千只狗,懵了。 她不过是找个地方发个呆而已,怎么就被人推水里了? 硬生生灌了一肚子水的郭满呼吸越来越困难,她在现代也是个会游泳的。只是因落水的太突然没反应过来。于是蹬着两条小细腿,郭满将平静的池面扑腾得水花四溅。 哗啦哗啦的水声在寂静的池边,十分清晰。 沐长风抱着一张棋盘正巧从池子另一头的廊下经过。听见动静的沐长风一愣,扭头看了过去。而后就看到那池子中心,一个人溺水了。 今日妹妹在桃花林中办一场赏花宴,邀请了不少世家贵女。沐长风用脚指头想,在这个地方落了水的,除了那些姑娘便没旁人。见多了女子使各种手段地往他身上扑,沐长风心中不由生出几分烦躁。下意识地觉得这池水里又是一个下套给他的女子。 于是冷冷地收回了视线,便准备走开。 而池中郭满扑腾得手脚发酸了,发现自己还在原地沉浮丁点儿没移动,心里不由地就有些慌。 这人不能慌,一旦慌了,就容易出事儿。这厢郭满才张口呼救,满池冰凉的池水就跟长了眼睛似的往她的嘴里灌进来。廊下走了两步的沐长风就发现,池子里扑腾的那个身影突然僵住了,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 沐长风:「……」为了使计套他,命都不要了! 心里厌烦世家女心机深沉,沐长风又做不到见死不救。他拧着眉,张口便唤了来人。 然而,回应他的,是一阵夹杂桃花香的春风。 眼看着池面上没了波纹,沐长风冷着脸将棋盘搁在栏杆上,飞身,噗通一声便跳入了池中。 这方池子其实不深,他跳进来,池水只堪堪到他的胸口。沐长风两只脚踩在池底的淤泥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跟捞鱼的渔民一般四处捞。 他身高腿长,长胳膊伸出去这儿捞捞那儿捞捞,一把就抓住了个软得跟没骨头的小身子。两长胳膊伸过去拔葱似的一把拔起来,一把拔出一小人儿。 郭满卜一呼吸到空气,不管对着谁,噗地一口水喷出去。 沐长风冷不丁地,被喷了一脸的池水加口水,整个人都僵硬了。郭满得以死里逃生,跟抱着救命绳一般死死盘在他身上。一面盘得紧一面整个人贴到他身上剧烈地咳嗽起来:「救,救命啊……差点就死了……」 沐长风抹了一把脸,面无表情地往池边走。郭满就挂在他身上被他一路带上岸。 等上了岸,没有像他预料的那般一群人冲过来将他们堵在这里,沐长风心里的反感这才渐渐少了。他低头看向还攀在他身上的人,郭满的妆容已经被水冲刷得一塌糊涂。此时就是用这张脸去镇邪,辟鬼,怕是也很有威力。 沐长风低头俯视着满身狼狈的郭满,眼里突然就多了一丝兴味:「我府上的这方莲花池,最深也不过七尺多些,这位姑娘……」 只见他话还没说完,终于喘口气的郭满慢吞吞从他身上下去,站在了他面前。 番外篇二(04) 沐长风发现,平视的时候,一根毛儿他都看不到。 沐长风:「……」 春日早晨的风还有些凉,郭满浑身湿透。一阵风吹过,她不自觉身子缩在一起瑟瑟发抖。 沐长风费力去仔细辨认,这才从一堆五颜六色的胭脂罗黛痕迹中看清楚郭满的五官,发现眼前站着的似乎是小小姑娘。十二三岁的模样,脸盘儿没他巴掌大,一双眼睛极大且黑白分明。仰着脖子盯着人瞧时,湿漉漉的,仿佛初初离开母亲身旁的小奶狗儿。 「……你,」虽说世家大族里这么小的姑娘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但沐长风对上郭满一双极黑的眼睛,实在无法昧着良心说郭满使苦肉计套他,「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郭满抹了一把脸,毫无所知地将本就一塌糊涂的脸抹得更惊悚。她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只觉得自己的心瞬间被击中了。 ……这是一个俊到令人失语的绝品美男子。 阅遍偶像男星无数,郭满扪心自问,她也从未见过比这眼前这男子更好看的人。 只见这年轻男子身量颇高,一身玄中紫的华服锦袍。生得一幅宽肩窄腰大长腿的身架,姿态洒脱俊逸。满头的青丝用一根红木的簪子挽着,此时被池水浸透,如墨缎一般慵懒地垂落下来垂在脸颊两侧。肤色极白,泡过水之后呈现出一种极其冷硬的白皙质感。眼眸浅亮,琥珀般澄澈,唇薄但色泽极红,自然地抿着,诱人采撷。 这人正俯首随意地瞥着她,一双潋滟的桃花眼似笑非笑。即使不开口,也自有一种无声地潇洒与肆意自他身上散漫开来。 作为一个将以貌取人贯彻一生的颜狗,郭满很原则地就沦陷了。 「我姓郭,家父乃当朝礼部侍郎郭昌明。」郭满眼中对于美色的惊艳不加掩饰,她直勾勾盯着沐长风糯糯道:「是郭家的六姑娘。」 沐长风敏锐地注意到郭满的眼神,嘴角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 ……这小姑娘果然是使得苦肉计在引他入套吧?! 沐长风低头,看着只到他肋骨处的郭满的头顶,心中一声冷哼:年纪不大,野心倒是不小!就这么点小手段想套住他?想得美! 心里不屑,沐长风换了个站姿。 而后发现这丑不拉几的小丫头还盯着他,那亮闪闪的眼神,就差流口水了。 沐长风:「……」 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他心中更肯定郭满落水是故意的,为了搭上他故意使得苦肉计。于是看着吸着鼻子冻得瑟瑟发抖的郭满带上了一丝嘲讽,他啧了一声,有点烦又莫名地得意。手段如此拙劣便算了,当着他居然连眼睛都管不住,真没用! 心里这么想,沐长风又瞥了眼郭满的脸。 郭满一张被花了的妆遮着看不清,除了一双干净的眼睛和还算不错的精巧五官,似乎瘦小得厉害。那哆哆嗦嗦的身子和滴答滴答的滴水的衣裳也看得出,她此时很冷。 这么冷么?三月底快四月了,哪有那么冷! 同样浑身湿透,他就一点儿都不冷。 不过沐长风也知姑娘家不能跟他一个常年习武的男子比,看在郭满年纪不大的份上,他宽空大量地不与她计较。举目四忘,这一片没什么丫鬟婆子伺候。沐长风找不到人,又不能眼睁睁看着郭满冻死,便只能亲自带她去换身干衣裳。 郭满她娘的快冻毙了!快给她暖炉,要不然她要晕了!! 她这俱身子,不是那种装的柔弱,是真的弱鸡到一个风寒就能立即去世的弱。从骨子里冒上来一股寒气,冷得郭满眼前一阵阵发黑,她脚下虚浮,快站不住了。沐长风一说带她去换衣裳,郭怕死忙不迭地就点头说好。 甚至怕他太慢,两三步上前,扯住了沐长风的衣裳下摆就不撒手。 且不说去外院郭家的马车上取了披风匆匆找回来的双叶见郭满如此狼狈,脸都吓白了。就说沐长风见郭满如此迫不及待,连女儿家的矜持都不顾,嘴角渐渐抿得紧了。他此时心中完全笃定,这姓郭的小丫头就是赖上他了。 心不甘情不愿的,沐长风把郭满送去了元氏的院子。 沐长雪的院子今日来人多,且都是娇客,他不便领个人进去。正巧元氏不放心女儿平生头一回亲自办赏花宴,总是要时时刻刻帮女儿盯着。 沐长风突然带着狼狈的郭满过来,她着实吃了一惊。 不过沐长风将郭满送来便走了,只说在池边捡到这小丫头,请母亲帮着准备一身干净的衣裳。元氏盯着用脸诠释了何谓鬼画符的郭满,久久无语凝噎。不是她看不起郭满,实在是眼前这丫头太小了,对比着高大俊逸的儿子离开的背影,实在难叫人想歪。 元氏于是连忙唤了下人准备热水衣裳姜汤。 郭满重新洗漱装扮了一番,包着被子喝了两碗热腾腾的姜汤下去才渐渐缓过来。元氏看着被子里的小姑娘,脸洗干净了就巴掌大。人缩在一起也小小一团,她一条胳膊就能揽个全。世家大族里很少见到如此瘦弱的,这姓郭的小姑娘,还挺叫人心疼的。 郭满身子不适,就不去沐长雪的宴上,在元氏的院子陪她说话。 旁敲侧击地将郭满的身世打听个一清二楚,元氏到没表现出多嫌弃。上一辈做的糊涂事不能一概而论地牵连到下一代身上。虽说郭昌明确实是个糊涂人,但这郭家原配所出的小姑娘也是个可怜人。 元氏拍了拍郭满的肩,一拍一手骨头。 然而即使一把骨头也软乎乎。兼之聊了几句,元氏发觉郭满人小说话却十分风趣,三言两语地逗得她乐不停,心里不由地更怜爱她。 不过说话也没说一会儿,周家的大夫人方氏还在会客厅坐着。元氏这厢见郭满安排妥当便吩咐了下人好生照顾,自己则折回去陪方氏。 郭满就在客房歇了一会儿,而后托了沐府的下人给元氏带话,先行告辞了。 郭佳忙着跟好不容易搭上话的贵女交际,在桃花林没看到郭满的身影便也没在意。正巴着几个不好明言拒绝的世家女,绞尽脑汁地攀交情。倒是把郭满推进池子里的郭嫣魂不守舍,旁人稍微碰她一下,她便吓得脸色发白。 周钰娴与沐长雪单独在一处桃花树下坐着,她眼尖发觉郭嫣神色不对,便碰了碰神经粗得跟睁眼瞎似的沐长雪。 沐长雪不明所以,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皱了眉头:「苍叶,你去问问那位姑娘怎么了。」 苍叶是沐长雪的贴身侍女,是个十分聪慧敏锐的。元氏特意拨到沐长雪身边,就是替沐长雪行事做描补的。苍叶瞬间意会,上前走到郭嫣跟前便小声地询问她是否有哪里不适。郭嫣这时候兴许是良心发现,磕磕巴巴地说与她一道过来的妹妹不见了。 番外篇二(05) 苍叶闻言脸色突变:「不见了多久?」 「有半个时辰了。从辰时在桃花林见过,到现在没看到她的身影……」郭嫣背后都被冷汗给浸透了,整张脸毫无血色,「不知是不是走错了路,许久没找回来呢……还是走路不看路,不小心摔进池子爬不上来……」 郭嫣越说越心虚,到最后,喉咙像堵了一团棉花似的吐不出声音。 苍叶觉得她这话古怪,但也不会觉得亲姐妹之间的不对付能做出什么害命之事。只冲郭嫣点了点头,快步走到沐长雪跟前,把这事儿跟沐长雪说了。 周钰娴跟沐长雪不同,敏锐地察觉到郭嫣话里不对。她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郭嫣,正巧对上郭嫣小心翼翼的看过来的眼睛。郭嫣跟被烫了似的瞬间缩了回去,周钰娴的眼神眯起来:「长雪,立马着人去莲花池!」 沐长雪:「嗯?」 「快点!」周钰娴刷地站起来,脸色冷硬道,「再慢些,你家池子恐怕就有浮尸了!」 话音一落,沐长雪不可置信地双目原睁,懵了。但她知道周钰娴素来不是个无的放矢的性子,能斩钉截铁说这一番话,定是有依据。 于是不敢耽搁,立马命苍叶去叫人,自己则往莲花池边赶去。 且不说沐长雪带人在莲花池边打捞了半天,除了一只绣花鞋,没看到人。就说郭满坐在回郭府的马车上,整个人开始有点晕晕乎乎。双叶小心地伸手去摸了摸郭满的额头,没发热,心里松了口气:「姑娘,方才那位公子是沐公子么?」 「不然呢?」郭满吸了吸鼻子,有点不想回答她这个智障的问题,「你不是听到他叫沐夫人娘了吗?」 双叶捧着脸嘿嘿地笑出来:「奴婢这不是高兴嘛!」 她煞有其事地分析道:「您是不知道,整个京城,姑娘们跑烂了各家的赏花宴,也不见得能见到沐大公子一面。姑娘您今儿头一回出门就撞见本人。不仅见了沐公子,还见了沐夫人,这可是天上掉馅饼都没有的好运气!」 郭满挑了眉,本想说他碰到我也是他走运。但一想沐长风那脸那身材,忽然觉得这话十分的有道理。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但绝顶美貌就这么一个呀! 颜狗郭她觉得自己沦陷了,沦陷在一个美男子惊艳时光的美貌之中!! 与此同时,正捏着一粒白子准备落下的沐长风忽然打了个寒颤。他不由地裹紧了身上的衣裳,心道:难不成他最近的体质也虚,下个水就着凉了? 莲花池捞不到人,郭嫣这才知道怕了。她只是一时气愤,并没有真想要郭满的命。郭嫣缩在人群最后面,心虚得身子都在微微颤抖。郭佳也在,此时察觉到她神态不对,心里猛地就是一咯噔,她似乎猜到了什么。 郭佳仔细地辨认着郭嫣的神情,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吓得脸发白。 郭家这个三妹妹,当真恶毒得令人发指!亲姐妹之间就算有再多的龃龉,离了郭家也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就像她恨死了庶出的那几个贱丫头,也不过是言辞上讥讽几句,装扮上打压,从未有过要人命的心思。 她看了一眼郭嫣,心道: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郭嫣跟她娘一样狠! 不过今日就算郭满当真被郭嫣给推进池子里,郭佳也希望这般恶毒的事儿不要被发现。毕竟她跟郭嫣一道儿来的,都是郭家姑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等残害姐妹的丑事一旦落实且公之于众。不说郭嫣会受到多少白眼,她的名声怕是也跟着一起坏了。 郭佳心里抱着侥幸,也不敢往深了想,只期盼着郭嫣没有做出那等事儿。或者坐了,但郭满沉在池底莫叫人捞上来,就这么糊里糊涂最好。 沐家十几个下人下了池子捞了许久,将小小一方莲花池捞了个底朝天,没摸到人。沐长雪无声地看向周钰娴,眼神问她怎么办。周钰娴没说话,眼神却若有似无地扫向掩映在人群中的郭嫣,冲沐长雪招了招手,然后耳语了几句。 沐长雪也看向了郭家姐妹,两人的神情都神思不属,十分古怪。但是摸不出东西也不能叫来客都挤在池边,只能暂时作罢。 「看来郭六姑娘已经被人就上来了。」 沐长雪看着那只绣鞋,道,「苍叶,你去叫管家过来。问问看从辰时到如今,可有哪家姑娘落水。」而后便带着娇客们又回到了桃花林中。 娇客们都是世家出来的,眼力心力自然都不弱。 闹了这一通,也不必沐长雪明说,便都看出来郭家这三个姑娘之间有猫腻。于是看着已然心虚得不知如何是好的郭嫣,默默走开,离她们远了些。有些性子耿直的,看着郭嫣郭佳两姐妹的目光明晃晃就带上了鄙夷。 郭佳郭嫣第一回来这样的赏花宴,这还没打入上流贵女圈子呢,第一回就被人排斥。两人见状不由地眼前一黑,郭佳更是恨死了郭嫣。 她心里俨然笃定了郭嫣对郭满出手,可是即便笃定,当着众人的面儿也只能替她遮掩。可是不论她如何粉饰,在座的几乎都是人精,哪里会被她巧言令色所糊弄。该不搭理的还是不搭理。两人先前还只是融不进去,此时是直白的被排斥了。 且不说郭嫣郭佳两姐妹窘迫万分,郭满回了郭家便发起了高烧。 她的身子实在太弱了,郭家其他人骂她短命鬼病秧子,那是一点儿都不夸张的。双喜双叶将她呵护着养到这么大,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就是郭满自己,也是千方百计地保护自己。然而今日先是落了水又吹了一路冷风,她根本承受不住。 郭老太太听说郭满一个人匆匆赶回来。还没派人打听到早退的缘由,就听门王妈妈禀告听澜轩的丫头急吼吼地来哭求,请老太太为郭满请大夫。 老太太知道郭满的身子素来不顶用,以为郭满这回又半途发病不得已折回来,当真是恨铁不成钢。但都病成了这样,又不能放任不管,连忙吩咐了王妈妈去请大夫。王妈妈应了声之后马不停蹄地去请大夫。 王妈妈年纪大,腿脚也慢。怕拖久了妨碍大夫诊治,便指了个手脚麻利的丫鬟去同仁堂请苗大夫。苗大夫是京城有名的医科圣手,小丫鬟得了令立即就去了。 只是小丫鬟才跑到半道儿,撞见一个婆子领着大夫匆匆赶过来。 那婆子一看小丫鬟行色匆匆,揽了人便张口问她这般匆匆忙忙,是出了什么事儿。 小丫鬟陡然被拦住有些急切,见这婆子面善便也没隐瞒,将郭满的情况立即说了。那婆子当即一拍大腿,说巧了。孙大夫今日正巧在府上替大太太诊治头风,她正准备送大夫出去。既然凑巧碰上了,便随她去六姑娘那儿看看。 小丫鬟一听凑巧了,便立即与婆子一起引着大夫往听澜轩去。 说来这孙大夫,还是一直替郭满看诊的大夫。这么多年,郭满吃的药诊的脉都是他经手,双喜双叶与他也相熟,看到来人没多想便领着人进了屋。 郭满整个人已经烧糊涂了,脸颊通红,嘴里胡乱地说着话。 孙大夫进了屋便将药箱搁到桌上,匆匆迈腿去榻边替郭满把脉。 郭满的脉象不难断,其实就是落水不慎染上了风寒。但她的身子跟一般人不同,轻易不能伤着冻着,一场风寒也是能要她的命的。孙大夫心里感叹继母狠毒,但还是没出言提醒,只单单开了治疗风寒的方子。 番外篇二(06) 「拿着这个,即刻去抓药!」孙大夫看着榻上跟他孙女一般大的小姑娘,眼里闪过不忍,「要快!煎好了就端来为六姑娘喝下去。」 双喜哪里敢耽搁,拿了方子便一阵风窜出去。 小丫鬟在外间儿等了一会儿,将大致的情况看得清楚,便悄无声息地回了老太太的院子去给王妈妈回话。王妈妈听说大夫来得这般巧合,下意识地觉得有猫腻。但一想老太太亲自说得请大夫,谁敢这么大胆子害人。于是便去回了郭老太太的话。 郭老太太听说郭满已经烧得说胡话,坐在罗汉榻上就在叹息。 郭满这个孙女,郭老太太从来都是嫌弃的,嫌弃她怯懦上不得台面。但是近来大病了一场后,人突然就通透了很多。虽说还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但形式做派都顺眼了。况且对比着出身不光彩又闹腾跋扈的郭嫣,老太太对这个孙女的感官不要好太多。 ……唉,就是身子太不争气了! 与此同时,煎好了药的双喜连忙就送进内室。孙大夫还在,双叶则不停地替郭满换着额头的帕子。孙大夫见双喜端药进来,立即叫她给郭满喂下去。 双喜双叶喂郭满药很有一套,这么多年过来,哪怕郭满意识全失她们也能一滴不剩地将药喂进去。孙大夫看着双喜熟练地喂完了药,又替郭满把了脉。这风寒来势汹汹,孙大夫照顾郭满这么久,心里也在盼着这姑娘能熬过来。 本来诊完了脉就该走,但孙大夫实在可怜这没人疼的六姑娘,便没走。 守了一整夜,折腾到次日清晨,郭满的高热才退下去。孙大夫长吁了一口气,看着郭满的眼睛不由地有些湿润。这郭家六姑娘看着柔弱,当真是个十分坚强的孩子,好几次他都以为这姑娘抗不过去了,她都硬生生扛过来。 孙大夫实在不忍心这么个咬牙活着的姑娘短命,清晨临走之前,到底还是提醒了一句:「风寒要不了人命,六姑娘还是身子底子太薄。」 双喜双叶守了一夜眼睛都熬红了,听大夫这么说,也是心有戚戚焉。 可不就是身子骨太弱?若是一般人,在这个天落了水哪里会邪风入体病得如此凶险?可是她们能有什么法子想,姑娘是太太早产生下来的骨血。出身便比旁人家孩子瘦弱,这么多年都是病歪歪的,从来就没好过。 双喜双叶想着不由地悲从中来,凭什么她们姑娘原配嫡出,命就这么苦呢! 苦不苦郭满没什么感觉。她从深沉地昏迷中清醒过来,已经是当日的深夜。郭满仰躺在榻上,身体仿佛有千斤重,连抬手都没力气。高热发了一夜又睡了一个白日,她此时的喉咙有火在烧,疼得不得了,她想喝水。 移动艰难的郭满于是用尽了力气,敲了一下床柱。 清脆的一声响动,外间累极了正在打盹的双叶瞬间惊醒。她抬头看了眼纱帐,发觉郭满醒了,连忙就倒了杯温茶送过来。 郭满就着她的手连喝了三杯下去,疼得冒烟的嗓子才好了些。 「什么时辰了?」嗓音还有些沙哑,但是郭满已经睡够了,精神奕奕。 双叶将她扶起来,给郭满的身后垫了软垫,道了句丑时刚过。 郭满抬头看了眼窗外,天色浓得仿佛被打翻的砚台染了一般,黑得纯粹。病了一天一夜,郭满至今是滴米未进。如今人靠在床榻边,十分虚弱。双喜正巧从后厨过来看看,见郭满已经醒了,连忙去后厨端熬了许久的清粥。 「姑娘,」双叶又替郭满梳理了头发,心里梗着一块已经好久。从郭满出事到如今,她耿耿于怀,「您在池边坐得好好儿的,怎么就摔进池子里去?」 郭满的心里,其实也在计较这事儿。 她没招谁没惹谁,坐在那儿,莫名其妙便被人背后下了黑手给推进池子里。讲真,若非她运气好正巧遇到了有人经过,刚巧这人还救了她,否则,落水那日她就真的要在池底长眠了。郭满气的要命,那日在沐家没撒火,回了郭家琢磨起来。 天知道她为了活下来费了多少力气! 天知道她把这幅小身板调理到如今能吃能睡是耗费了多少汗水很心血。居然敢下手阴她?知不知道上一个下手阴她的人现在在哪儿! 「肯定是三姑娘做的!」 双喜怒道,「咱们姑娘这么多年深居简出,从未与人交恶。除了三姑娘那人心胸狭隘为人狠毒,做事才如此阴毒。她定是记恨主子您夺了去沐府的名额,才下手害您!」 郭满用脚趾头猜就知道这事儿跟郭嫣脱不了干系。郭嫣对她的恨意,连藏都不屑藏。似乎认准了郭满就会忍气吞声,直白得就差指着她的鼻子叫她去死了。不过她郭满可不是什么柔弱小百花,胆敢害她的命,便等着她报复吧! 面无表情地吃完了一碗粥,郭满心里计划着会一会郭嫣。次日一早,便听说郭嫣从沐家回来便将自己关在了房中,已经整整三日没出过门。 听澜轩的主仆三人对此十分诧异,双喜在替郭满煎好了药便出去打听。 结果得知,郭嫣那日在沐家对郭满做得一切,都被沐长雪这个暴脾气的天之骄女给捅出来。且不说郭嫣郭佳当日是怎么被沐家下人请出沐府,郭家姐妹在上流圈子的名声已然彻底被郭嫣给败坏了干净。而郭满这个小可怜,成了整个京城里公认的最可怜小白菜。 郭满听到这个消息,只觉得日了一万只狗! 赏花宴上被主家请出去,丢了那么大一张脸,弄得郭家上下都灰头土脸。素来好脸面的郭佳如今整日以泪洗面,连闺房都不愿踏出来。 郭家二太太符氏本就因多年屈居在一个外室上位的玩意儿多年怀恨在心,如今更是恨毒了郭嫣。她的佳儿都十七岁了马上就十八岁了,年纪渐大,等不起。早年时就运不济耽搁了一桩婚事,如今就指着尽快把名声打出去好再寻一门好亲。这下子好了,全被大房那贱丫头给搅合了! 其实不止二太太,最不能接受的还属于将家族声誉看得比命重的郭老太太。郭家老太太得知郭家姑娘居然被沐府的人给请出来,当场一口气没上来就厥过去。 且不说老太太昏倒折腾得郭家上下人仰马翻,把在衙署的郭昌明给惊回来。 她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了身边伺候的王妈妈孙妈妈,去郭嫣的院子将窝在闺房哭个不停骂个不歇的郭嫣给拖出来当众发了一顿家法。 沉甸甸的红木法杖打得郭嫣哭天抢地,任谁求情都无用。罚了一顿家法还解不了郭老太太的气,甚至若非郭昌明拦着,郭嫣差点就被扫地出门,赶去庄子上自生自灭。 丧门星就是说的郭嫣!早知这孙女如此歹毒,她当初就不该准了她嫡女的名分! 郭家老太太是后悔不跌。后悔当初耳根子软,顺了儿子的意才弄回来这么个东西。瞧瞧这么多年,叫郭家在京城的名声已经跌落到泥里去。 越想越懊悔,老太太一气之下,再不愿管大房那些糊涂事! 番外篇二(07) 郭昌明虽说拦了老太太,心里其实也有些愧疚。 家中孩子多,老爷子就不多说,光他自己就有四子八女。六丫头他只记得是林氏早产生下来的,长得什么模样,他没有印象。说实话,若非今日妻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说三丫头并非故意推的六丫头,他都没想起过这女儿。 父亲做到这份上,郭昌明就是再没心没肺,此时也羞愧难当。他心想着,亲姊妹能有多大仇?都是他女儿,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许是真如三丫头所说,落水就是意外。既然三丫头都认了错,也受了罚,便不能太过分。六丫头那头受了惊,他多送些好东西补偿补偿便罢。这件事就小惩大诫,囫囵地过去便算了。 经历了这一场,郭昌明难得良心发现,想起被自己忽略了十几年的女儿。开了自己的私库,拨了好些好东西送来听澜轩。 老太太嘴上说着不管郭昌明这房的事儿,但还是叫王妈妈打听着。她一听王妈妈打听来的东西,还是被郭昌明这糊涂蛋儿给气得气血翻涌,差点又厥过去。 这个长子就跟他爹一个样! 可她再气也拧不过眼睛被金氏母女给糊了的长子护女心切。郭嫣受了一顿家法,罚了三天的祠堂,关三个月的禁闭,这事就不了了之。双喜双叶这几日忙着照顾郭满,事后才打听到这些,此时她们在看到前院送来的东西,差点没把牙齿给咬断。 三姑娘差点要了她们家姑娘的命就罚一顿家法便算了?送这么些东西是打发谁?她们家姑娘一条命就值这么点破东西?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两人气不过,瞪着两双兔子眼,吵着非要去请老太太做主。 郭满也被郭昌明偏心到咯吱窝的处理结果给震惊了。果然有娘的孩子是个宝,没娘的孩子是根草么?「没用的,」郭满还是看得很清楚,「事情都过去两天,该处罚的已处罚过了。郭嫣既然在罚跪,这事儿便等于盖棺定论。」 「可就这么便宜了她吗!」 双喜暴躁地在屋里转圈,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去揪光郭嫣的头发,「老太太最厌恶正院那对母女,就不趁机教训她们吗!」 「怕是想教训也不行,大爷拦着不让。」双叶比双喜通透,一点就通。 郭满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安抚暴躁的情绪。没办法,身子太弱了,连生气都不敢太用力,怕被气得胸口疼:「罢了,去把我放在柜子里的盒子拿来。」 双喜不明所以,转身去取了盒子过来。 郭满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个钥匙开了盒子,里头装着大小不一的银垛子。是郭满穿越过来这半年想法设法从各处抠来的钱财。虽说不多,但去搞臭金氏母女的名声尽够了。她郭满别的本事没有,散播谣言的本事还是有的。 「主子,全部的积蓄拿去用,您往后抓药怎么办?」双叶立即就听懂了郭满的意思,但是舍不得银子。她们平素里过得拮据,好难得才存下这么多。 「那儿不是银子?」郭满抬了下巴看向桌子,桌子上还摆着郭昌明昨日命人送来的。 没想到郭昌明这人出手还挺大方,给得不少,且件件都是好物。不过从物品里也看出郭昌明的酸腐,他出手送得不是郭满急需的能花用的金银,偏是些中看不中用的古董字玩。就是郭满立即拿去卖钱,也还得等好久才能找得到买家…… 「双喜,明儿你就拿去全当了。」 双喜顺着郭满的眼睛看过去,都愣住了:「啊?全当了?」 郭满点头:「留着没什么用,不如换些实用的。」 「可是……」双喜双叶虽看不出这些玩意儿什么价值,但也知道,郭昌明亲口送来的必定是好东西。好东西不该留着么?怎地轻易就当? 双喜觉得这样不好,急道:「主子,这里件件都是珍品,不如留着,留着往后当嫁妆使。」 「郭家已经这么落魄了?出嫁的女儿家,嫁妆都得自个儿置办?」郭满震惊。 「那到不是,」双喜慌忙摆手,不敢明目张胆骂金氏,她压低嗓音道,「这不是有正院的那女人还霸占位儿嘛。姑娘您往后出嫁,姓金的那女人不明里暗里苛刻您东西都算好的。她绝不会给姑娘您置办好东西的……」 「就我这个样子,你觉得我还嫁得出去?」郭满就被她这说法给震惊了! 讲真,不是她自谦,就她如今的这副相貌,她真心觉得自己嫁不出去。十五岁长得比旁人十二三岁还矮,瘦骨伶仃得旁人看了都想给她筹款。她反正想得很开,嫁不出去就在郭家赖一辈子。不过能安稳地赖下来,把金氏给打压下去是前提。 双喜冷不丁被噎了个半死,艰难道:「咱家姑娘是美人坯子。如今只是没长开!」 「这么说也行吧,就当我能嫁得出去……」 郭满耸了耸肩,她想得很开,「就算我能嫁出去,谁说要金氏来替我筹办嫁妆?要她来,别说她给我备好东西,我屋里这些,怕是都要被她给偷偷换掉。所以啊,与其操心将来的杂七杂八,不如先想好现在怎么办。既然得罪了金氏母女,往后不会消停的。你先想想,怎么用这些银子搞得金氏不能翻身再说。」 「话是这样没错,但是……」 「没有但是,」郭昌明出手大方,给得最次的一件东西也是千金难求的云香墨。这么多古玩字画,随便一两件也够了。郭满直接一锤定音:「不用管那么多,这些银两双叶先拿去办事。过几日,双喜再挑几件好东西拿出去当了换钱。」 双喜双叶听她这么一安排眼圈又红了,自家姑娘真是太叫人心酸了。 郭满:「……」 …… 郭满的身子实在太弱不经风,染个风寒,愣是在榻上躺了四五日方能起身走动。期间金氏为了郭嫣装个样子,也来听澜轩瞧过郭满一两回,且每回来都赏了点儿东西。什么碎的银耳燕窝,放了四五年的陈年老参,过了时的布料…… 双喜双叶俩看到东西时,当场就气哭了。 金氏就是存了心恶心郭满的。她的嫣儿被松鹤园那老不死的罚得那么重,后腰那块打得皮开肉绽。谁能体会她为了给女儿养出一身雪白的好皮子,花了多少心血。这下留了疤全都毁了。金氏就在等着,非要郭满气病死了才好! 好整以暇地等了几日,郭满不仅没气得呕血。反倒感恩戴德地收下东西,大张旗鼓地在府上宣扬了一番,闹得郭昌明都听说了。 郭昌明很实在,他听了高兴就跑去了正院,好好把金氏给夸了一顿。金氏糊里糊涂得了一顿夸,心里实在虚。然而琢磨郭满这作为,猜不透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心里有些不安,正准备派人去问问。 谁知还没打听到什么东西呢,次日一早就听说郭满就寻了个借口,把东西原封不动地转送去郭昌明的手上。 动作之快,行为之骚,叫人猝不及防。 等金氏反应过来,郭昌明已经看到东西,并且怒不可遏。 番外篇二(08) 说来郭昌明这人的性子是天生的矛盾古怪。他确实是个万事不过心的,孩子生了一堆,真正用心疼爱的却一个没有。但是,他自己可以忽视子女,但决不允许旁人欺辱。 金氏素来是知道他的脾性的,所以苛责原配子嗣、庶出儿女,从来都是暗里手段,决不敢拿到明面上来。有时欺负得过火了,也是私下里各种警告威胁不准说出去,瞒着不叫郭昌明知道分毫。小郭满性子怯弱,从来不敢声张。这般久了,金氏还从未想过,胆小如鼠的郭满竟然敢把这事儿捅到郭昌明跟前的一天。 猝不及防的金氏没做好应对,果不其然就被暴怒的郭昌明拿东西砸了一脸。 且不说金氏吃了憋,惹得郭昌明的嫌弃。大房后院的几个姨娘们便得了好,受了滋润,她们乐得给郭满送了好几日的吃食。就说郭满这里,又博得了郭昌明泛滥的怜爱,结果又得了好些东西。 依旧是华而不实的古董字玩,价值千金但没什么实用。不过这次许是看到了补品,好歹转过弯儿,他记得送了些补品来。 郭满看到东西的时候,无言以对的同时,对郭昌明这个人突然心情复杂。 这人说他对她也有爱女之心吧,郭嫣要她命,他很随意地就被糊弄过去了。说他对她没爱女之心吧,郭满被金氏欺辱了,他又炮仗似的直接拿东西砸人家脸上…… 不过再复杂也改变不了郭昌明十几年不作为的事实。 穷鬼郭满没心思管郭昌明到底如何,她现在满脑子都在琢磨着怎么多弄些银两,叫自己的日子好过一些。前几日把钱全给了双叶去办事,如今她连叫厨房另做点儿菜都拿不出赏银。 真是没法子过日子了,双喜双叶才想通,拿了东西去典当。 双喜在一堆好东西中挑花了眼,最后挑中的几样,再小心翼翼地包起来带走。 挑的是看起来最便宜的几件,其实双喜也不知她拿了什么。只是等她寻到京城最负盛名的古玩铺子,撞见来替元氏选生辰礼的沐长风。这才知道,原来她拿来的这对东西里头,夹杂了前朝风道子《秋日宴饮图》长幅的其中一副。 沐家虽说是武将世家,但门下子弟个个熟读诗书。双喜才将画卷展开,掌柜的还未开口,沐长风一眼便看出来是真迹。 他不顾矜持地走过来,张口便问双喜是否售卖。 双喜不是第一回来当,但看到卓然与众的沐长风的瞬间,整个人都傻了。只是傻愣愣地点了头。 沐长风见状双眼蹭地一亮,立即来了兴致。他走过来,询问是否可以请他一观。得了应允之后,爱不释手地看了半天,而后便又问起双喜这幅画可有整套。 「什么叫整套?」双喜不大懂字画,画不就一幅么?还有套的? 赏花宴那日去的时双叶,双喜没见过沐长风。只觉得眼前这位贵公子俊美得像天神一般,用她的话来说,就是这公子从头到脚,没有哪一处不好看。 「风道子的《秋日宴饮图》全幅一共四张,」沐长风的嗓音低沉犹如美酒,听得人沉醉。然而他本人丝毫不觉,只急切地道,「你这个应当是第二张。不知你家东家可有其他三张?若是都有,我愿出四千两全部购下。」 双喜咽了口口水,「四,四千两?」 沐长风一愣,道:「若是嫌低了,可以再商议。」 晕头转向的双喜哪里知道有没有,四千两啊!好多钱!反正这幅画她看到几张差不多的,她于是就点了头:「有。」 「当真?」沐长风惊喜,「可方便此时拿出来?」 「没带出来……」 沐长风眉头一皱:「嗯?」 双喜深吸一口气,上前行礼道:「其他的字画在我家主子的箱笼里。若这位公子当真想要,还得问过了我家主子才行。」 「这个自然,」风道子大师的真迹千金难求,爱画之人轻易不会拿出来。沐长风理解地点点头道:「不如这样吧,定个确定的时日。若你们主子有出售的意愿,届时便带着风道子大师的墨宝来。若不愿出售也无碍,权当交个朋友,可好?」 双喜眉头皱了皱,下意识觉得这样不好。毕竟这算私会了吧?算吧?她家姑娘如今尚未出阁,哪里能随便与男子私会?她于是再看了一眼俊逸非凡潇洒不羁的沐长风,心里疯狂动摇。 ……就,就私会一下下吧? 这公子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正经人。兴许她们家姑娘运气好,千里姻缘一线牵了呢? ……原谅她想的多,她跟双叶如今也是没办法。愁啊,她家姑娘今年十五了,至今没有一个人上门提亲。金氏从不替姑娘张罗,再这样下去,她家姑娘不知何年何月能觅得良人。 狠了狠心,双喜就一咬牙应下了。 虽说提议是他提出来的,但也是因突然发现《秋日宴饮图》太高兴了的一时冲动。等他看着眼前丫鬟打扮的双喜,意识到画的主人有可能是位姑娘,沐长风便觉得自己此言太唐突了。正想着收回呢,没想到这小丫鬟居然一口答应了。 丫鬟自作主张应下此事就算了。画的主人不仅不在意跟他见面,还亲自把见面的地点给改京郊相国寺的后山。 沐长风:「……」或许他想多了,这丫鬟被后应当不是个姑娘家。 不过有幸能在偶然的机会遇上有人出售风道子大师的《秋日宴饮图》,这一趟没白来。沐长风并非个爱画成痴的,但自幼与周博雅那厮打交道多了,耳濡目染的,他在诗画上的造诣和喜爱不算浅。不管《宴饮图》的主人是男是女,这幅画他是必然要拿下来的。 郭满修养好些时日,药坚持喝下,总算又恢复了往日精神。 孙大夫替郭满仔细把了脉,心里为这小姑娘的坚强感动。缓缓摸着花白的山羊胡子,他嘱咐郭满既然身子好转了许多,寻个空儿便将五禽戏练起来。老祖宗的东西留下来,自然有它的精髓在,叫郭满千万莫闲苦嫌累咬牙练。 郭怕死当然是遵从医嘱,严格练起了五禽戏。不仅五禽戏,她瑜伽也坚持在练。不想死,她一直很认真地在活着。 又过了几日,郭满的身子又好了许多。 寻了个机会便向老太太的院子请示,说是身子不适,想去城郊的庙里住上些时日。郭老太太已经不想管大房的事儿了,郭满来求,她没多作为难便准了。看着一阵风都能刮跑的郭满,老太太叹了口气:「山里清苦,在外要多保重自己。」 郭满一愣,继而弯着眼笑了:「孙女省得,多谢祖母挂念。」 拖了生母的福,郭满即使瘦得惊人,也难掩五官的精致秀美。平素低着头没察觉,郭老太太头一回发觉这六孙女是个不输大丫头郭敏的美人坯子。 郭老太太晃了晃神,摆摆手示意她自去吧。 郭满也没多留,转身便告辞。 得了郭老太太的应允,郭满回了院子便启程出城了。该打点的几日前就打点妥当了,走得十分迅速。金氏还准备这几日好好收拾郭满,结果人早就走了个没影儿。近半年来在郭满的身上连连吃瘪,金氏都快绷不住慈母的假面孔。 番外篇二(09) 出了城,赶车走了一个半时辰才堪堪到了相国寺山脚下。 这座山没有车道,马车上不去,她们上山只能自己爬。郭满看着远在山顶的寺庙,只觉得万分的后悔。她为什么选了一个不能坐马车上去的山? 然而后悔也没后悔药吃,她一双残废的腿仿佛有千斤重。双喜双叶担忧地看向郭满,很担心以郭满的身子根本撑不住独自上山。但既然来了不可能不上去,双喜双叶都是女子,她们愿意背她,郭满也不愿她们背她上去。 咬了咬牙,郭满去山脚边捡了跟半长趁手的粗棍子。走不动的时候便拄着上去。 郭满说干就干,拒绝了双喜双叶的搀扶,主仆三人从山脚下开始爬起。然而郭满还是太高估自己了。原以为走得慢些,午时就该到了相国寺。结果因为她的身子实在太废,从清晨走到烈日高照,郭满走得双腿发软两眼发黑才将将到了半山腰。 眼看着山顶远在天边,郭满将手里的棍子一丢,准备先用点吃食再走。 双喜双叶虽说比郭满好很多,但也累得够呛。她们身为郭满的贴身丫鬟,自幼就很少做粗活儿。如今走了这半日,其实也头昏目眩。山上是有溪流的。双喜举目四处看了看,从背上的包袱里取出一个盆。低声跟郭满说了便端着盆就去打水。 双叶则铺了一张布在地上,转身取出早上准备的干粮。 取下来发觉干粮都硬了。 郭满的脾胃弱得很,这么硬的干粮,她定然是克化不了的。双叶犹豫了许久,该不该放郭满一个人在,最后照顾郭满的身子占了上风。想着这大中午的,山里没什么人,便去了附近捡些干柴回来。准备一会儿煮点水,泡软了再给郭满。 郭满一手拿着帕子不停地扇风,一手示意她自去。 双叶丢下一句,‘主子若是发觉不对,一定要大声喊叫’,匆匆去捡柴火了。郭满这次外出轻装简行,除了双喜双叶,一个粗使的婆子都没带。两丫头都走了,郭满靠着树舒出闷气。然而才深吸一口气,便嗅到一股诱人的肉香。 郭满深深吸了几下,肚子立即发出‘咕——’地一声长鸣,她饿了。 郭满:「……」谁他娘的在烤肉么? 然而不远处,沐长风轻轻松松给烤野鸡翻了个面。从怀里的一个荷包里捻了点香料和盐巴,咻咻地洒在了烤鸡肉上。随着香料盐巴落入火堆里发出轻微的滋滋声,沐长风又串好了一条鱼,插在了火堆旁边。 源源不断的香气从上风口飘过来,郭满的大脑开始失去控制。她吸溜着流到嘴角的口水,心里翻江倒海一般地饱受煎熬。 去看看?还是不去? 上风口烤肉的那混蛋是什么人?土匪么?还是来山上打猎的猎户?郭满第三次吸溜落地三尺的口水,挣扎得牙齿都在冒酸味儿。 想吃,饿。 随着香气越来越熟,郭满神情空茫地站了起来。 正所谓鸟为财死,人为食亡,她也只是个饥饿难耐的俗人。郭满默默摸出了屁股后面一根婴儿臂粗的木棍,一路闻着味道往烤肉的源头而去。 她长得消瘦,其实落地的脚步非常轻。沐长风一面给烤肉洒调味品一面竖着耳朵听。只听草丛里细细索索的,很轻,有点像野鸡野兔的脚步声。两只鸡一条鱼已经够了,沐公子挑了挑眉,旁若无人地继续烤着手里的鱼。 郭满顶着一头树叶费力地从草丛里钻出来,迎面就是一个背对着她坐的背影。 下意识地她就想一棍子下去,打昏了这个正在烤肉的人,然后顺理成章地拿走一只烤鸡和一条鱼。然而就在郭满扬起手里的小木棍,正准备一咬牙敲下去。就发现她的棍子在举到凌空的位置,被背对着她的华服男子给夹住了。 郭满:「嗯?!!」有这么敏锐??? 沐长风修长的手指轻轻用力,就听咔嚓一声脆响,婴儿臂粗的树杈就被轻松夹断。郭满看着突然断了的树杈,瞪得眼珠子差点脱了眶。 我去!碰上硬茬子了!! 就在郭满瞬间就怂了,准备拔腿离开的时候。沐长风偏过脸来,然后就对上了她一张面无表情但莫名理直气壮的脸。 沐长风:「……」哪儿来的好吃鬼? 思绪顿了一息,他稍候发觉,咦?这不是那天在他府上荷花池里扑腾的矮子? 认出了郭满的沐公子转过身来,饶有兴味地看着抱着断树杈瑟瑟发抖的郭满,心情突然变得有些古怪。他心中瞬间闪过无数的念头,其中类似于,这郭家竟然出了个这么能干的姑娘,追他居然追到山里来? 第二个念头,没想到洗干净的脸,还是这么丑。 他脑中的想法一闪而过,低下头,沐公子一如既往地俯视矮子:「你怎么会在这儿?」 郭满这一瞬心里也闪过无数的念头。 类似于:啊,居然慢了一步没打着!如果这时候放下棍子,假装自己只是路过,还能不能向他讨来一只鸡,嗯,腿吃?其实,没有鸡腿的话,给半条鱼她也不介意。第二个年头是,要是打着了多好,她就有机会英雄救美了! 「我自然是有事。」 没出息地吸了一口口水,郭满紧张道:「你的鱼要翻面了,它快糊了。」 沐公子回头看了一眼,然后顺手翻了个面。 郭满:「……吸……」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确定了没危险,沐长风索性又在火堆边坐下。 一身玄色华服的沐公子坐姿不像一般世家公子的端正,他背脊挺得很直,但姿态却很自由随意。此时一条长腿支着,偏过脸来看郭满,凭地有股邪佞的味道。 郭满:「?」 沐长风昂了下巴,看着她。 郭满小心地挪了两步,也在火堆旁蹲下:「我来挣钱的。」 「哦?」沐长风挑起了眉。 「你一个人要吃两只鸡一条鱼吗?」郭满眼睛就盯着那只散发着想起的鸡,抽空也看了一眼沐长风,突然红了脸。 沐长风一看姑娘家脸红,心里瞬间警惕。 他严肃地看向郭满,生怕她趁着四下无人说出什么很心悦他的话。沐长风看着欲言又止脸红了又红的郭满,心里不由地轻轻一下冷哼,即便有些话说出口很无礼,但他绝不会喜欢前后一样平的豆芽菜! 郭满犹豫地看着他的表情,道,「我那什么……」 沐长风眉头蹙着紧紧的:「什么?」 「……可以吃一个鸡腿么?」嗫嗫嚅嚅。 沐长风:「……」 「……」 ……空气中一片死寂。 须臾,沐长风一脸杀气地取下架在火堆上的烤鸡。狠狠撕下两条鸡腿,一边咬了一口,状似无意实则炫耀地看了一眼郭满。眼看着郭满双眼瞪大,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嘴),眼珠子都要凸了出来。 沐公子咽下去,只觉得心口一片舒泰。 看吧!什么想吃他的鸡腿?看上他就直说,口是心非并非一个好品质! 番外篇二(10) 双喜双叶匆匆回来发现树下没了郭满的身影,吓得魂都要飞了。这荒郊野岭的,举目望去全是不熟悉的景儿,主子这是跑哪儿去了!若非双叶见行李一样不少,怕是胆儿都要吓破。连忙将怀里干柴一扔,便与双喜商量着开始分头找人。 与此同时,郭满蹲在沐长风的身边,直勾勾地看着他吃。 一手抓着烤鸡一手拿着鸡腿的沐长风:「……」 虽说将门世家行伍出身,即便没有餐具,沐长风进食却依旧有着世家公子特有的优雅。然而再是心性坚韧的人,旁边有这么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神仙肉都会形同嚼蜡。沐长风的眉头不自觉地越皱越紧,嘴里香喷喷的鸡肉有点咽不下去了。 郭满的肚子:咕—— 「……你自己没带干粮?」他眉头拧得打结。 郭满:「……带了。」 沐长风斜了眼看她。无声的眼神,意思不言而喻。既然带了就回去吃自己的,在我这儿蹲着算怎么回事儿? 郭满的眼神略带可谓,毕竟比起硬邦邦的干粮,她更想吃刚烤好的肉。 沐长风狠狠咬了一口。 郭满抓了抓脸,心里其实也有些尴尬。又不是没吃过烤鸡,用得着这么馋吗她自己?于是虚眼又一瞥火堆便被烤得油滋滋的野鸡烤鱼,火堆里干柴噼啪一声脆响,香味更为浓烈。郭满没出息,一下子没控制住生理反应,咕噜一声又咽了口响亮的口水。 「你这个看着比较好吃。」 沐长风:「……」 …… 双喜双叶找过来的时候,郭满已经坐在了沐长风的位置。 与瘦弱的身体不相称的肉爪子里正抓着一只鸡腿,啃得满嘴的油。而她被挤走的沐长风,正一面给火堆里新烤着的野物翻面儿洒上盐巴等调味品一面,一脸嫌弃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幅帕子递给她。 刀枪不入的郭满丝毫没在意沐长风的嫌弃,接过帕子随意擦了两下脸蛋儿,而后很客气地向他道了谢。 沐公子没说话,轻哼一声,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嫌弃。 双喜双叶:「……」 冷不丁瞧见这稀奇的场面,俩个人都惊呆了。 这不是沐公子(买画的那位公子)?怎么会与自家姑娘在一起?然而沐长风却没在意身后两人的动静如何,只顾着斜眼去瞥郭满。一双潋滟的桃花眼中略带一丝得意,得意中又带了那么一丝不自信地问郭满:「咳……真这么好吃?」 郭满嘴里含着肉不便开口,香气弥漫了口舌之间,坚定地给他竖了一个大拇指。 沐公子见到这般直率的夸赞不由的更得意。他沐长风亲手烤的,自然滋味儿与众与不同。于是附身去嗅了嗅烤鸡,被喷香浓烈的烤鸡味儿喷了满脸。 状似无意地捂了鼻子,沐长风心中不屑。果然是他才烤出来的野物,外焦里嫩,咸淡适中,确实有着引人食指大动的本事。看了眼吃得香的郭满,他于是又撕下新打的野鸡的两只腿,不屑地拿匕首片下鸡腿的肉,用荷叶包着递给厚脸皮凑上来的馋鬼。 「既然你这么捧场,这两只也给你吧。」 郭满来者不拒,指着自己面前一亩三分地:「放这儿。」 沐长风斜勾了一边嘴角,顺势就放到她面前。 郭满已经吃了两只鸡腿,虽然很撑,但她觉得自己完全还能再吃一份。于是又乖巧地向他道了声谢,然后埋头继续苦吃。 沐公子片好了肉,怕她噎死,又取了腰间一只牛皮水囊递给郭满。 郭满接过来乖巧喝了两口,将东西还回去。 双喜双叶:「……」 两人就这么目瞪口呆地看着沐长风旁若无人地投喂自家主子,而自家主子不仅不别扭,还十分心安理得地接受别人的投喂。霎时间,两人的表情那叫一个变化莫测。 事实上,双喜双叶都是认识沐长风的。双叶是在赏花宴上见过沐长风,虽说只瞧瞧瞄过,但她对于如此俊美的贵公子印象深刻。而双喜对沐长风的认识就更深刻,这位是她们此行的目的,忘了谁都不会忘了这脸。 两人虽对沐长风身份的认识有所不同,但不妨碍此时此刻看着郭满与沐长风两人,彼此有着同样复杂的心情。……她家姑娘,攀交情的能力是不是太强了些? 昨儿她还夜里睡不着,担心自家姑娘看到这么俊的公子会羞得说不上话。今儿才一扭头,这位公子就服侍上她家姑娘了?双喜心里跟装了只东撞西撞的撒欢儿小狗似的,一时间又是激动又是犹豫。孤男孤女地这般不避讳,这公子该不会不是什么正经人吧…… 双喜欲言又止的,便又向前走了两步。 脚不小心踩断了地上洒落的细干柴,发出噼啪一声脆响。双喜显然是想多了,沐长风听到有人靠近,借着添柴的姿势顺势偏了头。然而看到双喜的瞬间,双眼登时一亮。 「这位姑娘!」他手下一顿,「你……」 沐长风放下手里的烤鸡架子,似乎觉得着这个姿态叙话不大好。于是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裳下摆,目光自然地在双喜的背后搜寻。 看了半天,并没看到所谓的卖主。沐长风不由地疑惑道:「不知《秋日宴饮图》的其他篇幅可曾带来?你家东家又如何说?」 专心致志的郭满被他突然出声给吓一跳,抬了头,就看到自己的俩丫鬟正站在不远处。 双喜突然被点到名儿,下意识地就看向自家主子。见郭满正在向她跟双叶招手,她于是飞快屈膝向沐长风行了一礼,小跑着就在郭满的身边站定:「我家姑娘就在此处。这位公子若是有什么疑问,还请与我家姑娘商议。」 沐长风愣了愣,看向瘦巴巴还在吃不停的小姑娘。 郭满抬起眼也看向他,这么一会儿,她大致也弄清楚了。原来要重金买她画儿的人就是沐长风。想想沐长风豪门贵子的身份,确实也符合财大气粗为画一掷千金的做派。 ……啧啧,本来听双喜说,买家直言画儿的价格可以商议的。 事实上,作为一个连菜都点不起的穷鬼,郭满来之前是打定了主意,将画的价格提高一个令她满意的程度。结果不小心吃了人家的烤鸡,感觉再开口讲个价什么的,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呢……才怪! 「世人都知风道子大师的真迹千金难求,不知沐公子愿意出多少银两买下《秋日宴饮图》的全篇幅长画?」自从知晓《宴饮图》的价值,双叶一直将东西背在身上。郭满接过双叶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指,笑眯眯地问道。 差不多也看明白怎么回事,她便也学着双喜,低头在郭满的身边站定。 两丫鬟的这副模样,沐长风自然看出郭满就是他上山的目的。他眼在双叶的包袱上转了一圈,然后转向了郭满:「这就是赚钱?」 郭满眨了眨眼,点头。换言之,就是赚你的钱。 沐长风:「……四千两如何?」 郭满听完面上闪过为难,「沐公子有所不知,府中艰难,典当些家财勉强度日。」 番外篇二(11) 「……」这话一出口,沐长风还有什么不明白。郭满那可跃跃欲试想涨价的心藏都藏不住。虽说风道子大师的墨宝确实千金难求,但他一看这小姑娘造作的表情,他就想挑事:「哦?怎么沐某听说,郭大人虽贵为礼部侍郎,清贵文雅,于料理庶务上却很有一手?城南享誉京城的誉满楼,四花巷的文渊书阁可都是郭家的产业。」 郭满默默变换了坐姿,小媳妇儿似的,瘦巴巴的小脸上便带了些愁丝。 「郭家府上的那些事儿,想必整个京城都传遍了。」郭满声音都弱了下来,那可怜的小模样,当真是京城里传得那般全京城最可怜的小可怜差不离,「若非艰难如此,小女一个世家大族的姑娘家何至于抛头露面地典卖家财?」 「如此?」 「郭家的富贵自来与小女无关,」郭满叹了口气,语气何其心酸,「小女虽生在高门之中。然生母不在,继母不慈,实则与孤女无意。公子怎么能忍心克扣小女嫁妆钱?」 「……」沐长风到底没控制住,抽了抽嘴角。 「这《秋日宴饮图》乃家母留给小女压箱底的嫁妆,小女平素爱惜非常。若非生活所迫,小女绝不会拿出来典卖,」郭满似模似样地擦了眼角不存在的眼泪,凄惨道,「此次拿出来以换取生存所需金银,叫沐公子见笑了。」 沐长风:「……」 事实上,沐长风对郭满这小姑娘还真有些微妙的。 毕竟前些时候,郭家才在沐府闹得一出姐妹阋墙的戏码。因为沐长雪不懂事,闹了个满城风雨。沐长风作为兄长,一面为沐长雪落了郭家的脸心里愧疚,一面也是知郭满在郭家的日子确实艰难,怜惜心作祟。 否则郭满赖他这儿,他不说赶她走,定然不会饿着肚子亲自服侍这小姑娘吃喝。 只是这小姑娘的苦确实是真的苦,但此时看着她摆弄出来的如此矫揉造作的姿态,他怎么就感觉这么不得劲呢? 沐长风:「那六姑娘以为该多少?」 「六千两?」郭满小心翼翼狮子大开口。 沐长风面无表情地拒绝:「免谈。」 郭满立即不满了:「公子如此爱惜钱财胜过大师墨宝,可当真喜爱这幅画?」 「那姑娘一张口便提高一半,可是真爱惜这画?」沐长风反讽。 郭满:「……」 「画呢?」 「在呢。」假哭了半日没起到效果,郭满顿时觉得十分没劲:「你要在这里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地一转,灵动得像只狡黠的猫。 「既然在这遇上,先看上几眼也未尝不可。」 其实也并非急于一时,但他莫名就想看这小姑娘吃瘪,沐公子于是点了头。 「可以。」画是真迹,郭满也不知郭昌明从哪儿弄来的且这般大方地就给了她。她看了眼双叶,双叶于是将肩上的包袱解下来,小心地打开。 棉布里头还包了一层细腻的绸子,四幅画仔细地卷在其中。双喜上前来,与双叶两人一起,小心地将画展开。 沐长风蹲在旁边细细地品赏着,看了许久。看得出他是真心喜爱,郭满嘟了嘟嘴,想着看在他如此虔诚的份上,便宜五百两也是可以的…… 沐长风看了许久的画作,突然瞥见郭满鼓起来的腮帮子。小姑娘脸巴掌大,瘦巴巴的像只饿了半年的丑猴子。好在五官精致秀美,一双眼睛亮若星辰。 想了想,他暗道:罢了,多给她两千两也行,他不缺那点儿银两。 六千两银票藏在胸口,郭满整个人都舒泰了,果然钱财能安人心。 双喜双叶俩也兴奋得满面红光,她们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么多银子。双喜比不得双叶稳重,绷不住就有点想落泪。她抹着眼角道:「……真好啊,往后咱们姑娘再不用怕没好东西补身子了。」 双叶听到这没忍住伸手抱抱她,也激动得双眼湿润。 是啊,真好,自家姑娘往后抓药不用怕拿不出银子。银子可真是个好东西!「姑娘,既然画已经卖出去了,那咱们还去庙里么?」 郭满慢慢抚着胸口,感觉今日的下盘都比往日稳了许多:「去自然是要去。既然跟老太太说好了,咱们便在山里多住些时日。」郭满是不信佛的,不过亲自经历了灵魂穿越之事,她对菩萨佛祖之类的便多了几分敬畏心:「走吧,上山。」 折腾这一会儿,太阳也快下山了。 山里比山下凉得快,虽说这个时节并不冷,但郭满的身子与一般人不同。双喜看了眼还有半截的山路,有些担心地皱了眉:「可是主子,山上的日子很清苦的。庙里总不比家里舒适,奴婢怕您的身子受不住。」 「不必,」她只是去小住两日,不是往后都吃斋念佛彻底出家。 山里清净,除了吃食上清淡些,不会比府上差太多。若住久了实在馋,出来插两条鱼烤解解馋便是,「上山吧,我能撑得住的。」 说罢。她不等两人,在地上捡了根趁手的树杈,拄着便径自往山上而去。 双喜双叶见状,顾不上劝,连忙挎上行礼。 两人不是笃信佛之人,但人在弱势的时候难免想抓着什么,好给自己继续挣扎的勇气。两人对神佛要比郭满对神佛敬畏虔诚得多。想着兴许庙里的菩萨慈悲,见她们姑娘命苦便多多保佑姑娘呢?庙里多住几日,去一去晦气也是好的。 于是也不敢耽搁,抬脚便跟了上去。 三人爬上山之时,天色已经全黑了。庙里点了长明灯,灯火通明。相国寺供奉的是弥勒佛,虽说远在山顶,香火却还算鼎盛。 进了寺庙,便有一个小沙弥过来迎她们进去。 这相国寺跟平常所见的和尚庙不同,庙里设有客房。因着庙宇建在山顶,没有公香客上下山的车道,香客们平常上一趟山十分不易。礼佛之人上了山,一日内山上山下地往返是不可能的。所以来庙里礼佛的都会借住,且招待香客的客房不拘男女。 小沙弥向郭满主仆道了声阿弥陀佛,然后引着三人往女客的客房而去。 日子一晃儿就过,眨眼便在庙里待了十多日。山上的景致是真的好,空气清晰。庙里的师傅日日晨昏礼佛诵经,郭满虽听不懂佛经奥义,但日日倾听着也感到心中宁静。 这一年占据小郭满的这具身体,郭满时常被病痛折磨,她嘴上从不说疼,其实有时候也很难熬。手脚无力四肢酸疼只算平常,偶尔还会心悸胸闷的毛病。然而在山上这小十日,虽说吃食清淡无味,但胸闷心悸的情况几乎没有再出现过。 双喜双叶见在住山上,自家姑娘的身子有明显好转,便也歇了催促郭满早日下山的心思。在府中衣食上虽精细些,却要时常忧心金氏暗地里的手段。金氏为人歹毒心胸狭窄,一不小心便着了她的道儿。 如此细算下来,府里的日子实则并未比山上好过多少。 主仆三人于是在山里多住了几日。庙里都是出家人,相处起来十分融洽。兼之郭满时常会添些香油钱,庙里的烧饭师傅很是照顾郭满主仆。这般一住就是一个月,郭满日日吃着没油星子的素斋饭,不仅没瘦反而养胖了许多。 番外篇二(12) 转眼就到了五月,天儿渐渐热了起来。双喜双叶俩见郭满的身子一日比一日轻快康健,喜在心头。如今两人也不提回府的事儿了。既然吃斋饭养人,那便好好将养。 在她们的心中,没有什么比郭满的身子更重要。 这日,两人见带来的日用物品见底了,想着既然常住,便要多置办些东西来。于是托了庙里相熟的小沙弥无真小师傅看顾郭满,下山去采买些日用的物品。 郭满跟无真小和尚玩得还挺好的。这小和尚才十三岁,长得粉面桃腮,水灵可爱。若不是胸口一马平川,郭满都以为这其实是个粉嫩的小姑娘。不过即便才十三岁,他也比郭满高出整整一个头。盖因这小子是个武僧,自幼练武,一身的腱子肉。 他见郭满瘦巴巴小俏俏的一个小姑娘,身子弱,平日里在山里淘来什么好吃的果子总会送来一捧给郭满尝鲜儿。一来二往的,两人就跟馋死鬼头胎的大兄弟和二兄弟,时常结伴去山里东蹿西蹿地淘野货打牙祭。 顺便说句悄悄话,这小子别看面上虔诚信佛,打野鸡野兔谁都没他下手准。虽然每次都会对着死鸡死兔子念阿弥陀佛,但祭五脏庙丝毫不含糊。 双喜双叶下山,无真便蛊惑了烤肉手艺人郭满一起,又偷摸跑去山里猎食。 郭满跟他一拍即合,说走就走。 说来郭满觉得自己与沐长风只见,是真的有缘。明明旁人都说这沐家大公子神龙见首不见尾,最是难攀上。平常贵女想见他一面,说上两句话,比什么都难。她呢,不过两个月的功夫,都遇到这人三次。 郭满四肢抱树的姿势猴在树上,低头看着树下叼了一根草仰头看着她的沐公子,突然陷入了死寂一般的沉默中。 沐长风:「……你在做什么?」 郭满的五指手指死死抠在树干上,姿势丑的一笔。 半长的裙摆被扎进了腰带里,晌午天热,郭满身下清凉的亵裤其实只有一层,被山风来回地吹,屁股蛋儿越来越凉。她的羞耻心这一刻忽然觉醒了,郭满终于,默默为自己的这姿势感到羞耻万分。 「……没看到吗?爬树。」她面无表情。 「哦,」沐长风噗地一声吐掉草根,点了点头又问道,「你爬树是要做什么?」 郭满心里恨不得打爆这盯着她屁股看得人狗头,小脸儿上又青又白:「看到那个没?」郭满手脚不便,小幅度地昂了昂下巴指着不远处树杈上一个鸟窝:「那儿有鸟窝。」 沐公子瞬间懂了:「你想养鸟儿?」 他不由地抚了抚额,头疼。这傻姑娘是穷疯了么?想养鸟就去花鸟市场买几只画眉养一养便好,用得着亲力亲为地来深山老林里掏鸟窝? 「你们这等小姑娘就爱没事儿找事儿!养鸟也要分种类的,这片山林没有适合豢养的禽类,」沐长风顺了一把额角洒落的碎发,语重心长地与她讲道理道:「若是信我,我告诉你。这附近除了猛禽便是麻雀乌鸦,都养不熟的。」 郭满死死巴在树干上,手脚都快脱力了。 谁他娘的要养鸟?她是为了吃好吗!郭满奋力地动了动腰肢,企图借住腰肢的力量巴得更紧些。可是谁知他刚要动,就听耳边传来噼啪一声树皮脱落的声音,郭满目眦尽裂,直愣愣地就往下砸。 沐公子看着似乎涨了点肉的小姑娘石头一般往下坠,下意识地就向往旁边跳。 然而才跳离了树下,又想起这小姑娘可不是他家长雪皮糙肉厚,这小姑娘脆的一巴掌就能扇死。于是瞬间脚尖一点,离玄的箭一般飞过去,落地之前接住了郭满。 沐公子跳过来跳过去,时辰太赶,落地的姿势便有些不对。这般仓促之间,脚猜到树下一个不知装了什么玩意儿的荷包,啪叽一下滑倒了。 而郭满被他包裹在怀里,摔下去除了震了两震,毫发无伤。 本来郭满是有些恼火的,恼火这人看不懂眼色非在这儿看她出糗。但看在沐公子舍己为人的份上,郭满宽宏大量地原谅了他。于是拍拍身下人的胸口,麻溜地爬起来。 「豆.豆,小;说.提.供。」 沐公子二十三年的漫长岁月除了刚满月的沐长雪,根本没抱过女子。今日他才发现,甭管女子多瘦弱,实则都是藏了肉的。郭家这小姑娘,明明都只剩一把骨头了,搂在怀里却软绵绵的好似小猫儿一般,尤其臀上还很多肉。 脸有点红的沐公子仓促地松开不小心抓在小姑娘臀上的手,道貌岸然地坐起来。好似尴尬一般,蹙着眉左顾而言他:「什么东西害我滑了一下?」 郭满顺着他眼睛看过去,是一个丑不拉几的荷包。 这一瞬间,她赶紧疯狂地摇头表示不知道。 沐长风将荷包捡过来,打开,往外倒。里面是一颗颗大小差不多的圆润的石子。若是他没看错的话,不远处还有一把做工很粗糙的弹弓。 郭满:「……」 ……懒得跟小姑娘计较! 心胸宽广的沐公子拍了拍衣袖,准备爬起来。然而脚下轻轻一动,他眉头猛地一抽:「嘶~」 「怎么了?」郭满扭头。 「好像扭到脚了。」 郭满心里那是真的虚啊。虽然沐长风救她并不是她要求的,害她掉下来也是这人活该。但郭满看着这人,想着这沐长风多次救她,良心还是有那么点痛。 「伤得厉害吗?小女帮你看看。」郭满于是掀了这人的衣裳下摆,肉爪子抱着沐公子一条大长腿就想撸他的裤管。 沐公子哪里容许女子去扒他的裤子,赶紧弯腰取拦。 然而弯腰得太急切,一下子就跟身前的脑袋撞在一起。他这人不似一般公子,头发总不好好束冠。倒霉也是真倒霉,这么一会儿,他的头发就绞在了郭满鬓角的珠花上。两人一个弯腰一个抱腿的,头发绞在了一起。 郭满吓一跳,迅速抬头,扯到沐公子的头皮,痛到发麻。沐公子就保持着这古怪的姿势,面色铁青。他终于忍不住,一巴掌打在了郭满的后脑勺上。 五月的午后,无风时候,日头渐渐烈了起来。 树荫下,郭满和沐长风并排坐着,头发是散乱地勾在一起的,神情是同样的了无生趣。并非是不想解开,而是郭满不准沐长风扯断她的头发,沐长风也扯不断自己的头发。两人于是就这么排排坐地思索着,该怎么既不伤人也不伤己地解开头发打得死结。 无真小和尚是一个时辰之后才找过来的。 来的时候,手里还拎着一只野鸡一只野兔以及四五条用草绳窜起来的鱼。看见郭满的身边还有个沐长风,做贼似的立即将手里的东西扔了。 「……别扔了,他已经看见了。」 郭满都不想说他,大摇大摆地走来还掩饰个什么劲儿,「快过来帮个忙!我头上的珠花跟这位公子的头发缠在一处了,你快来帮我们解开。」 无真一愣,眯着眼仔细看,方才发现两人的窘迫。于是拍着大腿哈哈地就笑出了声。 郭满/沐长风:「……」 番外篇二(13) 说实话,沐长风还真被吃肉的小和尚给惊了一下。在他的印象里,相国寺的和尚恨不得将清规戒律刻到骨子里去。哪怕小沙弥,也都是少年老成一幅木头人的做派。结果一群木头桩子里头居然长出了个歪脖子树,真是稀奇。 怕扯着头皮疼,他保持着头的方向不动,斜了一双眼去看那小和尚。 无真小和尚心粗得跟郭满身后的树桩子有的一拼,被人瞪着还笑得很欢。其实仔细看,还能察觉他笑容里藏着对有头发人的羡慕嫉妒恨以及对此情此景的幸灾乐祸,半点没有作为出家人的矜持与稳重。 他一面自暴自弃地捡起野鸡野兔,一面嘴里又开始忽悠:「小僧就曾与女施主说头发是个麻烦物什吧?看啊,若女施主你与小僧一样全剃光咯,今日便不会跟旁人缠在一处!」 郭满:「……」 剃剃剃,日日总要在她的耳边叨咕,怂恿她剃头发皈依我佛! 若不是坐这儿实在不便,郭满真想跳起来去敲他的秃头脑袋。这小和尚也不知怎么回事,自从与郭满混熟,就热衷于斩断她的三千烦恼丝。各种角度各种方式地游说,似乎自己下了地狱不甘心,非得拖下来一个垫背的。 郭满就很烦啊,虎着脸凶他:「快点过来!没看到头皮都快扯秃了吗?」 无真小和尚呼撸着光脑门,三两步走到两人跟前蹲下来,专心地研究怎么把这头发解开。他心里是知道郭满对自己这头墨发有多爱惜,不敢扯郭满的,他便下了狠劲儿去扯沐长风的。不得不说,沐长风的头发实在太韧了。这么费劲?这男人是从小泡在何首乌里长大的么?哪有人头发这么韧的?? 小和尚扯了几下弄不断,这就不信了,非得给他扯断了! 沐公子感觉自己这一块头皮都要被这小和尚给揭了。原本只是心疼这一块头发,弄来弄去,感觉得不偿失。实在受不了无真的磨叽,他喝了一声让开。 见小和尚让开,他一手伸进怀里,摸出一把匕首。而后蹭地一下,刀光一闪,利落削断这段孽缘般的纠缠。 只见几缕乌黑发亮的发丝,从两人的脸庞边飘下来。 郭满刚想说你下手准不准的,然后地上啪嗒一声,碎了的珠花掉落在地,她感觉自己的发髻松了。事实上,虽说她郭满已经及笄了,但因为看着年纪实在小巧,双叶一直给她梳的是幼女才用的双丫髻。此时郭满跟沐长风缠着的那一边的‘花苞’,因此一举,似乎洒开了。 郭满看不见,肉肉的爪子小心地摸着自己毛茸茸的花苞,还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不过比郭满高一截的沐长风虚眼那么一瞥,整个人都僵硬了。 「……怎么了?」 郭满小心地抱着脑袋,「是我的珠花碎了吗?」 沐公子看着郭满缺了一角的‘花苞’,心里虚得一逼。他杀人般的眼睛瞪向同样目瞪口呆的无真小和尚。似乎他敢说一句,他就一匕首削死他:「……没,不小心毁了你的珠花。」 无真小和尚无助地咽了口口水,暗地里疯狂摇头,表示没看见。 「……哦,」郭满没注意到头顶两人的眉眼官司,心想自己害得沐长风扭伤了脚,他没说话责备,她自然也不好追究。只有些可惜一对珠花碎了一只,往后不能带了。不过也没什么,这珠花是前些时候双喜在街边的摊子上随意淘来的小物件,不值几个钱。 「没事,看在沐公子曾是小女大主顾的份上,小女便不与你计较了。」 「哦,那多多谢你大度……」 「不用谢。」 「……」 从小习武的身手敏捷的好处这时候就显出来了。沐长风出手如电,快无影地捡起地上‘花苞’的另半边,悄无声息地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于是郭满看过来的时候,地上只有少量的发丝和一只碎了的珠花。 「咳,」沐公子眼神那叫一个闪烁,心跳得那叫一个小鹿乱撞,「虽说沐某身为男子,并不善女子的发髻。但六姑娘你这么散着发髻似乎也不大妥。咳咳,若是你不嫌弃,沐某帮你将头发重新归置一下?」 ‘花苞’一散,其实整个半边的头发也乱了。郭满想着自己此时怕是跟个疯婆子没两样,正准备自己重新扎好。有人提出帮她收拾,她自然不会拒绝。 点了点头,郭满便转了身,背对着沐长风。 沐长风冷眼瞥了一眼一旁脸孔苍茫的光头小和尚,面不改色地拆了郭满的另一边花苞。郭满的发量很足,养了好些时日,发色也渐渐乌黑。全部的头发洒落下来披在身后,仿佛流水一般顺滑。沐公子只觉得后背的冷汗更重了,真漂亮啊这头墨发…… ……嗯,就是缺了一角。 将丝绦绑在手腕上,他对着郭满的脑袋左看右看。珠花这玩意儿他没戴过不会带,就算猜到该怎么戴,才一只他也不知戴哪儿。 沐公子琢磨了半天,干脆放弃了,专心致志去撸头发。 然而刚这边撸起来一束,那边又漏了。那边再撸起来一束,这边又洒了。用尽了一辈子的心灵手巧,他勉强扎了个全乎。他死死攥着这一把头发,实在空不出手去拿珠花。于是没办法,干脆咬开手腕上的丝绦,胡乱地扎了个马尾就算了事。 这么糊弄的扎一把,跟男子束发一样的手法。郭满倒没什么不满,自己的弹子滑伤了人家的脚,人家都不计较还替她扎头发。真的很暖心了,于是很感动地转身去多谢他。 沐长风僵硬地点了点头,似乎十分不自在。 郭满有些怀疑,伸手又去摸了摸马尾,感觉扎得还挺好的。于是将眼睛不自主地放到了无真带来的野鸡野兔上。今日的沐公子态度很有几分殷勤,居然主动问起郭满是不是饿了?想吃烤鸡?郭满猜他兴许是觉得毁了她的珠花,心里愧疚,很给面子地点了头。 沐公子点了点头,淡声道:「你在这儿坐着,我去去就来。」 他很有原则地没去动无真小和尚辛苦打来的野物。不顾脚扭伤刷地站起身,郭满反应都来不及。就见他转身脚尖一跃,嗖地一下子消失在树林之中。 郭满:「……」 山里一阵凉风吹过,夹杂着草木的清甜,吹得郭满很莫名:「你有没有觉得他态度有些奇怪?」看向一直没出声的无真小和尚。 无真心虚:「那里奇怪?」 「太殷勤了。」郭满眉头蹙起来。 「是,是吗?」 郭满抬起眼,挑眉道:「难道你不觉得吗?」 无真保持着天真单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脸飞快地摇头。然后转过身,屁股对着郭满似乎在找什么,很生硬地转移话题:「对了,小僧给女施主你做的弹弓呢?」 郭满指着不远处的东西,无真便过去替她捡起来。正好看到弹弓旁边一堆圆润的小石子,也顺手替她捡到荷包里装好了。 他带来的这些野物玩意儿其实已经在水里洗刷过,不过方才丢在地上又沾了灰。出家人不打诳语,无真小和尚怕多呆会露马脚,跟郭满打声招呼,屁颠屁颠儿地又拎着东西跑了:「女施主你且在此等着,小僧去洗洗就来。」 番外篇二(14) 这么一会儿,树下就只剩郭满对着树杈发呆。 她看着不远处树杈上的鸟窝,实在很舍不得那一窝鸟蛋。于是干脆将鞋子一脱,又嘿咻嘿咻地往树上爬。 沐长风便是这个时候赶回来的,手里领着两只野兔一只野鸡,又一次仰头看着还不死心的小姑娘。看在她一束马尾的某一部分短了一截,他叹了口气。脚尖轻轻一点,咻地一下就跳到了与郭满齐平的位置。 跟上树抓蝉一般,轻轻松松将还差一点就勾到鸟窝的小姑娘抓下来。 眼看着就要到了却瞬间又回到地面,功亏一篑的郭满瞬间懵了。回过头,看到又是沐长风这个多管闲事的,气得要死,差点就当场翻脸。 「你干嘛!」郭满还是发火了。天知道她爬到那个位置有多努力! 沐长风扶额:「你这小姑娘怎地就不听劝?知道这树有多高么?摔下来能把你摔成肉饼。」他觉得自己对这小姑娘太有耐心了:「就那么喜欢养鸟儿?」 「谁养啊!小女是吃好吗!」郭满气急了忘了自己苦情柔弱小姑娘的人设,脱口而出道,「你没吃过鸟蛋吗?烤鸟蛋!!」 准备长篇大论教育她的沐长风瞬间噎住了。 郭满冷哼一声,屁股一扭转过身背对着他,小声地嘀嘀咕咕:「自作多情的男人。」 习武之人,天生耳聪目明五感敏锐惊人的沐长风:「……」喂!别以为小声说他就听不到哦不识好歹的小丫头片子! 心虚地喂了小姑娘一顿烤鸡,沐公子还得揣一袖子的断发走。 这次上山,他是送母亲元氏来庙里还愿的。前段时日漠北发生戎族偷袭村子之乱,沐将军领兵时受了重伤。元氏收到来信,急得整宿睡不着。隔着千山万里,她也鞭长莫及,便寻思着来相国寺为远在边关的沐将军向佛祖求了愿,祈求他早日康复。 相国寺自古以来灵验得很,许愿也自有一套特别的规矩。就是请愿者只要上山对佛祖是有所求的,那不论灵验与否,事后都要亲自上山一趟还了愿才可。 元氏今日特意起了个大早,就是为了来还愿。 沐长风虽不信神佛,但作为孝子,也愿意耐着性子陪元氏上山。来之时便随母亲去主庙进过香。进完香,元氏去找一明大师讲经,他不耐烦听这些,便在这后山转转。谁知走着走着便走远了,这才撞见爬树的郭满。 他看了眼天色,巳时一过快到午时。想必这个时辰,母亲的经书该讲的也讲完了。沐长风便站起身,与郭满告辞了。 告辞的时候,他眼角还瞥了眼郭满沉甸甸的马尾。 乌黑的墨发用一根碧青色的丝绦束着,有些毛躁的样子。短的发丝隐秘地藏在长的里头,不仔细看,看不太出来。沐公子心里到底觉得愧疚的。自古以来,女子的头发就是命,他这般不声不响就削掉小姑娘的命,也真是太不厚道。 想来想去,沐长风觉得一顿烤鸡就打发了人家,未免有些太欺负人。 想着给郭满个什么算是补偿,于是手便在袖子里摸。摸到了一缕顺滑的发丝,他手手一抖,下意识往更里去伸。 摸了半晌,从怀里掏出一个小东西顺手递过去。 刚拿出来发现不对,他拿错了东西。居然把私人印章拿出来了! 然而正准备缩手换其他的,郭满的目光已经看过来。 递到一半,在人眼皮子底下,也没有收回去的道理。沐长风的身子一僵,硬着头皮道:「这个……便给六姑娘留着吧。若往后遇到困难了,六姑娘可拿这个去我沐家名下的铺子。届时铺子里的人看到这个,会来告知我的。」 郭满眼睛转得快,其实没看清,正想着什么东西?一听沐长风这口气,立即意识到是好东西。她半点犹豫都没有,接过来便塞进了怀里。 「这是什么印?」虽说拿东西很利索,但郭满心里的狐疑更深了。 这沐长风怎么回事?怎么对她这么好?郭满心里嘀嘀咕咕,想着这小子该不会眼瘸看上她了吧?虽说看上她算他眼光不错,懂得透过她柔弱的外表看她深沉的内涵。但低下头,郭满看着瘦猴子一样的自己,努力思索,她这幅朴实无华的皮囊还有什么值得这位贵公子青眼的闪光点。 思索一息,她摸着自己的良心,没有。 所以,该不会,这人其实是好童女的吧……小心地擦了擦红石头印章,郭满拧着两道小细眉斜瞅着的沐长风。 沐长风的脸,已经铁青了。 虽说他素来弄不明白小姑娘家家的小脑瓜子里都装了什么,但不妨碍他看得出郭满眼神的意思。这小白眼狼,得了他的好处,还满脑子瞎琢磨什么?!以为他瞎吗!这么狐疑中略带鄙视的眼神,以为他看不到吗! 若非顾忌君子风度,告诫自己大男人不该跟个小姑娘计较,沐长风就去梆梆地敲这白眼狼的脑壳儿! 「不喜欢便还我吧,」他吸了口气,微笑道,「我赔你对新珠花。」 珠花哪有印章好啊!傻子也知道要印章,郭满利落地拒绝:「不不不,多谢沐公子好心。不必麻烦了,这枚印章挺好。红彤彤,水灵灵的,小女十分喜欢。」 「哦?」沐长风微笑,「我怎么觉得你这神态不是这么说呢?」 「那是沐公子你看错了。」 沐长风呵地一声冷笑,倒是没跟她较真。 …… 其实你来我往说到这儿,郭满其实也看出来,沐长风是在可怜她。 嘟了嘟嘴,郭满感觉有点堵心。 她这个人哪怕招人恨也无所谓,就是不喜欢别人可怜她。看了眼沐长风,郭满想问什么,转头想了想,觉得还是觉得算了。换个角度想,能被贵人可怜其实也算一种特殊的本事。许多小说里的白莲花不都这样么?楚楚可怜地被各大男主角可怜着,捧着,一不小心就无辜地走上了人生巅峰。 虽说这种路线有点膈应,可总比别人根本没路去巅峰好不是?这么想想,郭满咽下到嘴边的多余的话,弯着大眼睛乖巧地跟沐长风道别。 沐长风最后又看了眼郭满接放印章的部位,心里又是后悔又是松了口气。 ……算了,就当是个教训吧。 辞别了郭满和无真小和尚,沐长风便去侧殿去寻母亲元氏。沐家上下还有许多事儿等着元氏安排,能抽出一天已经是不易,还了愿便要下山。 陪着元氏又用了些斋菜,母子便匆匆下山了。 相国寺在京城城外西南方六十里外,马车快马加鞭的话,两个时辰便能进城。两人回到府上已经是夜里,沐长风先送元氏回了院子,陪元氏说了会儿话后折回自己的院子。 回了自己的屋,他一进门便打发了小厮下去备水。 沐长风是素来不喜下人近身伺候的,倒不是像周博雅的疏离厌烦,而是打小就没这习惯。沐家都是武将,男子从三岁起便不用丫鬟婆子伺候,打小养成万事自己动手的习惯。二十年下来,沐长风能自己做的,从不假手于人。 进了内室,他便在木榻边坐下。 番外篇二(15) 大手的手指在烛光下白皙修长,他一手扯着窄紧的袖子慢慢扯松了些,一手抖着袖子往桌案上倒。就见一缕缕半截长的乌黑发丝落下来,洒在桌上。沐长风头疼地捏了捏额头,原以为不过一把,没想到这么多…… 沐公子后背又开始冒汗了,若非小姑娘头发厚,非得被他削秃了不可。 烦得不行,为自己图痛快一时手快割了人家姑娘的头发。不过这时候懊悔也来不及了,该削得他已经削了,又不能接上去。 沐长风看着这一桌黑乎乎的,犯了难。 扔了吧,似乎很不像话。古人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人身上,就没有比头发珍贵的。削了人家头发已经是大错,扔就更过分。可留着吧……也不像。他一个没说亲的青年男子,屋里连通房都没呢,留个没出阁小姑娘的头发算怎么回事儿? 心里烦躁着,他下意识地将撒乱的发丝捋整齐。 郭满的发丝柔软而韧,摸着冰凉丝滑。烛光下照着,黑亮黑亮的一团,跟浓墨的砚台打翻了似的黑。心里还没琢磨明白呢,心灵手巧的沐公子不知不觉中,已经将一团都给捋整齐了。此时就发丝这么在他的手里捏着,有拇指粗那么一小把。 沐长风:「……」 ……算了,捋都捋齐了,总不能重新打乱。 他于是干脆去取了一截红绳,绑起来。 沐长雪就是这个时候过来的。 「大哥!看看,这是什么!」人还没进屋呢,人未至声先至。沐长雪爽朗的嗓音从屋外一路飘进屋子,蹬着羊皮靴一溜烟就冲进了屋「今日娴姐儿画了个新花样,大哥你给瞧瞧,我绣得可好看?」 沐长风正对着一撮乌发发呆呢,吓一跳,快速闪电地将头发又塞进了怀里。 沐长雪跑到他身边坐下,沐公子已经恢复了道貌岸然的潇洒姿态。他长腿支在榻上,一手自然地搭在支起的膝盖上一手端着一杯烫死人的茶,胳膊肘撑着桌面,偏过头去斥沐长雪:「莽莽撞撞地想什么样子!大晚上不去歇息,你跑我屋来做什么?」 「大哥!」沐长雪顿时不满了,「人家再跟你说绣花!我花了半个月,好不容易绣好的荷包,连娘都没看到,头一个就拿给你瞧了,你都不看看就知道骂我!」 「……什么荷包?」 不小心喝了一口热茶,烫得舌头都麻了。 沐长风默不作声地咽下这一口滚茶,放下杯子,斜了眼去看沐长雪:「你能绣出花来?十根手指头都戳肿了吧?哼,拿出来我瞧瞧。」 沐长雪对他这态度十分不满,然而想要夸奖的心太重,她还是屁颠儿屁颠儿地拿出来。 东西拿出来,是针脚都不平的一个金荷包。荷包两面用五彩的绣线,五花八门地绣了一堆图案缠在一起,也看不出具体什么花样子。不得不说,这玩意儿果然是长雪这丫头喜欢的。不过巴掌大小带子,从布料道缩口的绳都金灿灿的晃人眼。 沐长风没说话,伸出两手指捏起来左右翻看了一下。 沐长雪见状立即瞪大了眼睛,一脸期待地看着他:「……怎,怎么样?」 「嗯,绣得不错……」 虽说这玩意儿丑得丢出去估计都没人捡,但好歹是沐长雪长这么大第一次绣出来的完整的荷包,值得夸奖,「这个就给我了,你回去歇着吧。」 说罢,他眼疾手快当就把荷包塞进了衣裳里。 沐长雪目瞪口呆,反应过来都想打死她这死强盗哥哥。人家辛辛苦苦绣得眼都要瞎了,他一声不吭就占为己有?做梦! 心里悲愤的沐长雪怒了,张牙舞爪地扑过来就抢。 沐家人不论男女,自幼习武。沐长雪虽说是个姑娘家,武艺的造诣实则不必兄长弱。两个习武之人动起手来,大开大合,掌掌有风。沐长风左闪右闪的,冷不丁就被沐长雪的手给勾到了衣领,手指勾住了金带子便将荷包扯了出来。 就听吧嗒一声轻响,郭满那沉甸甸一把的发丝被荷包给带出来,掉在了地上。 沐长雪看清什么东西,瞬间惊呆:「??嗯嗯嗯!!」 沐长风:「……」 与此同时,正坐在铜镜边由双喜慢慢梳理头发的郭满看着自己缺了一截的一边头发,气到想爆炸:「我的飘逸乌黑顺亮的头发啊——」 这一刻,郭满终于明白沐长风下午为什么那么反常了。原来是心虚啊! 她气得小胸脯一耸一耸的,郭满啪地一巴掌打在梳妆台上。然而因为梳妆台是实木的,痛得她的脸瞬间扭曲:「个王八蛋沐长风!」 山里的日子眨眼飞逝,明明五月才开个头,转眼就到了月尾。 久不见动静的郭家仿佛终于意识到少了个人。 金氏在郭老太太连日的白眼下,终于打发了个婆子上山。询问郭满,庙里可住够了?若是住够了,下个月初六便是郭昌明的四十岁寿辰。懂事的子女就不该有家不回总缩山里,弄得好似郭家有谁苛责她似的。 婆子仗着自己是金氏派来的,代表金氏,态度十分之跋扈。对着郭满说话那颐指气使的口气是半点没拿郭满当主子看,双喜双叶俩人听着憋了一肚子火。 郭满虽说也有些恼火,但她再落魄也是正经郭家的主子,没得跟个下人争个面红耳赤的有失身份。只是直言她三日后会下山便打发婆子自行回去。 婆子得了回话却站在原地没走,肥硕的身子杵在门前,挡着路。 一双肿眼泡斜睨地看着想进屋的郭满,皮笑肉不笑的。郭满眉头拧得打结,婆子却说自己今儿天没亮便起身,上山为郭满带话又是如何辛苦。话里话外,就是在指责郭满身为主子不给她点儿赏银,着实小气不像话。 双喜本就恼火万分,见这婆子还厚着脸皮讨要赏银,脸都气绿了。 她几个月没人管教被郭满给纵出来的暴脾气,脾气一上来就想当场就给这婆子好看。郭满实在不想在庙里折腾,扰了寺庙的清净,于是抬眼瞥了下双叶。双叶冲她点了点头,而后含笑拉住婆子的手将人带去旁边。郭满看双叶与婆子说了几句,看婆子拉得老长的褶子脸渐渐舒展开。她弹了弹衣袖,抬脚进屋。 三日一晃儿就过,郭满下山这日正好六月初二,离郭昌明的寿辰还有几日。 主仆三人如今身子骨都硬朗了许多。特别双喜双叶,两人为了照顾郭满山上山下的跑,如今腿脚有力,背着包袱下山半口气不带喘的。这回下山也没像头回上山那般要耗一日功夫。三人到达山脚,只用了半日功夫。 郭府的马车在山脚下等着,下了山便换马车进城。 车夫见时辰已晚,路上走得便很急。慢悠悠两个时辰的车程,一个多时辰到城门。马车进了城,郭满主仆也没急着回郭家。郭昌明的寿辰,郭满作为女儿,怎么也得尽一份心意。郭满想了想,吩咐车夫将马车赶去了沐家的铺子。 太贵重的东西郭满买不起,买得起她也不会买。郭满呵呵地冷笑,沐长风那王八蛋不是说有所求可以拿印章去找他?如今她就有所求,沐公子自然得为当日的话践行承诺。 主仆三人到的,正好是沐家名下的一家纸扇铺子。 番外篇二(16) 铺子里弥漫着墨香味儿,掌柜的手捧着一本书卷看得入神。制纸扇的手艺人专心致志地在扇骨上刷浆糊,似乎十分清闲。 见着郭满进来,一个书童打扮的伙计快步走过来招呼。 说来这铺子里的规矩当真是不错,安静祥和,也有几分清贵的书香气。郭满是个小女孩儿长相,伙计见她年幼,衣着寒酸也丝毫没怠慢,含笑引着郭满进去坐。态度从头到尾很知礼,询问郭满想制什么样式的扇子。 事实上,郭满虽说是来找沐长风的,但选了纸扇铺子,自然也有制纸扇的打算。 虽说她心里很不耐烦郭昌明,说句实话,她在郭家的日子其实还是得仰仗郭昌明。前些时候刚得了郭昌明的怜惜,郭满这回的寿礼怎么也的出彩一回。夺得郭昌明的宠爱郭满是没想过的,但求留下深刻印象,叫郭昌明莫忘了她这个女儿,时常照拂一二。 既然如此,这份寿礼必然要好好送。 比贵重肯定比不过郭家其他人的,那便只能讨巧,投其所好。郭昌明此人的酸腐气是出了名儿的,郭满来这儿,就是为给他特制一幅折扇。 郭满先是询问了各种技艺的扇面价值几何,在得到准确的回答之后。她想了想,便将自己对于扇面的设计以及要求告知。伙计听了似乎觉得自己没法给出准确回答,便叫郭满等一等,换了个制扇师傅过来。 制扇的师傅很老道,一听郭满说完便了解了大概。 郭满的要求不难,事实上,所有折扇的扇形大同小异,只在扇骨的材质和扇面的图案不同而作区分。一般情况下,扇骨越好价格越贵。不过郭抠抠不舍得在扇骨砸钱,便只能在扇面上做文章。而这所谓的文章,自然指得是扇面的图案以及题字。 还有四日便是郭昌明的生辰,郭满这扇子要得急。纯白扇制出来,至少也得留上两三日给扇面画图题字。郭满至多给师傅两日的时日。 师傅点了点头,说不碍事,能制。 制扇交给师傅去做,扇面的花样和题字,只能郭满自己想办法。郭满这边请师傅尽快,转头立即又去寻这家店的掌柜的。 郭满在这破古代混了快五个月,即使大多时候糊里糊涂的,其实多多少少也听说了京城的许多消息。尤其这几个月出了郭家,双喜双叶又时常下山,听来什么有趣的都要与她说一说。长此以往的,郭满对这京城的名人很有几分了解。 京城的传言时时在变化,但总有那么些人,一直处在流言的正中心。 其中之一,便是大召三公子之一的沐长风。 所谓的大召三公子到底代表什么,郭满不知道。毕竟世家出身的子弟不是姑娘就是公子,为什么独独这三人被拎出来,郭满也不清楚为何。郭满只知道沐长风这人虽说出身武将世家,但其实写得一手绝妙好字。 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还有个声名赫赫的发小。 据说惊才绝艳,聪明绝顶,号称大召第一美男子的发小及挚友,周家的嫡长孙,博雅公子。这个人呢,各方面都遥遥凌驾于众人之上,惊才绝艳,字画双绝。听说那一手丹青叫诸多爱画之人追捧至极。 郭满表示,她不贪心的。今日来找沐长风,就只是要以断发之痛威胁沐长风那王八蛋,帮她的寿礼上题一幅字。当然,若是威胁顺利的话,她顺便再威胁沐长风去找他那什么博雅公子的好友,请那人给她的扇面画上一幅扇面。 咕咚咕咚喝了一杯茶,郭满手伸进腰封,去了一枚印章出来。 沐长风的那颗印章握手里,红彤彤的。能不能见到人,就看这东西是不是真顶用。郭满走过去,敲了敲掌柜的面前的台面,而后伸直了五爪。掌柜的应当是个书生,看得入神,抬起头还有几分茫然。 而后看清郭满手心的东西,脸色立即一变。 郭满将印章放到台面上,还未张口呢,掌柜的便先开口打断:「姑娘,有何要求请说。」 满肚子腹稿没用的郭满一愣,顿了顿,说要见沐长风。 原本以为这掌柜的不至于刁难,至少要盘问两句。谁知他一个字都没多问,直说请郭满稍等片刻,随后,展柜的便打发铺子里的小童去沐府寻人。 郭满愣愣地看着看他这一系列利索的动作,眨了眨眼睛,低头看着红印章眼里闪过惊奇。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信物,居然这么顶用?郭满简直不敢相信。沐长风到底有多大方,才会舍得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她? 双喜双叶也很懵,彼此对视一眼,低头看着红印章,眼里滋滋地冒起了火花。 沐公子真是个大好人呐!虽说削掉自家姑娘的头发很是可恶,但肯给出这么重要的东西做补偿,够了够了绝对够了…… 原想着恐怕明日还得再来一趟的郭满小心翼翼地将印章收好,屁股又稳稳地坐下去。 既然如此,那便在店里等候片刻吧。 …… 说稍后片刻,实则一刻钟多点儿的功夫,人就回来了。 不,应该说沐长风来得很快。郭满远远看沐长风跨着一匹枣红的骏马飞驰而来,满头的青丝依旧不好好束冠,洒落的一半随风纷飞。斜飞入鬓的长眉之下,那双澄澈的眼睛像最璀璨的宝石。郭满的脑子瞬间闪过一句话,鲜衣怒马少年郎。 虽然这人并非少年,但身上依然涌动着逼人的飞扬与肆意洒脱。 双喜双叶已经看呆了,郭满也看呆了。俊,真是俊,没见过这么俊的人。 只见这长腿的华服俊美公子潇洒翻身下马,几大步跨进铺子,眨眼就走到郭满的跟前。而后巨大的黑影笼罩下来,他站得极近,鼻息喷在郭满的头顶吹得她头花随之浮动。 感受到头顶的凉风,瞬间想起自己差点秃了一块的郭满:「……」 「听子兮说,六姑娘你寻我?」沐长风俯视着眼皮子底下黑脑袋,眼睛不着痕迹地在郭满的发髻缝隙里寻找,企图找寻那块断发之地。 梦幻瞬间碎裂。 本觉得头发梳得十分妥帖的郭满捂住那一块,心思立即敏感了起来。她的短头发是用发带藏起来的,经不得仔细看,尤其是这么凑近。 觉得沐长风眼神可疑,她非常敏感地炸了毛:「你盯着我脑袋看什么!」 沐长风一看小姑娘恼羞成怒,眼睛立即移开。 他刚想说什么,意识到自己似乎站得太靠近。于是轻咳一声他立即后退两步道,「……不是,我没看什么。个子太高,就随便看看。」 说着,他眼睛溜了一眼郭满,一只手伸出来,平展地放到与郭满头顶持平的位置。然后眼睛看向旁边,手却从郭满的头移到自己的胸口,保持平行地比划到比自己的肋骨高一点点的位置。似乎为了证明自己说得是事实,他来回比划了好几下。 「!!」郭满顿时气炸:「你干嘛!」 个子高了不起啊!个子高就随便看别人头顶了?不是说沐家的公子最有君子风度,最晓得避讳男女之防吗?靠这么近做什么! 番外篇二(17) 「这个,嗯,那什么……」迎着郭满的凶狠目光,沐公子尴尬地放下来手,「你找我什么事儿?」 郭满冷哼一声,狠狠剜了他一眼。 沐长风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识相地脸转到一旁。 想着小姑娘头发本来可漂亮了,被他的孟浪给弄成这副模样,确实亏心。沐长风于是嗓音又缓和许多,好言地哄着郭满:「……真对不住啊六姑娘,沐某并非故意……咳,罢了,不知你此次寻沐某所谓何事?你且说说看,本公子定当尽力。」 削秃了人家小姑娘的头发,当然矮人一截。 郭满想着她的正事儿要紧,毕竟还有所求,便暂时不跟他计较。 于是端起身后的茶呷了一口,她站起身。走了两步,启唇正准备说些什么。就听轻飘飘的一声抽丝的声音。郭满感觉头上有什么松开了,转头就见沐长风这王八蛋手里左手的修长食指与拇指中,夹着一朵蓝盈盈的绢花。 郭满:「……」 沐长风面上稳如泰山,心里慌得一笔,「这花方才摇摇欲坠了,本公子替你摆正……」 郭满的眼睛凶光一闪,仿佛要吃人。 郭满非常想打死这人,然而最终还是没有。一把将绢花抢回来,郭满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把打死沐长风的念头给咽下去。求人办事威逼利诱是必要的,沐长风这家伙接二连三地得罪她,正好,郭满自觉可以得往死里威胁他。 沐长风有惊无险地吐出一口气,心想,小姑娘虽说凶巴巴的,其实还是很有度量的。 于是寻了个位置,在郭满隔了一个椅子的位置坐下。听说几日后便是郭昌明的四十岁寿辰,沐长风挑了挑眉,转头看向郭满。这小可怜儿过得如此拮据了,还得绞尽脑汁地备寿礼以博得父亲的怜爱,真是太惹人怜惜。 沐公子的同情心都要泛滥成灾:「这不是什么难事儿……」 看着郭满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的秃脑壳儿,短短的毛发茸茸的,他突然就很想摸一把。 正在他这个念头蠢蠢欲动的档口,郭满突然转过头,大大的黑眼儿直勾勾盯着他说话。沐长风顿时一个激灵,醒过来。他心想,这丫头可不是长雪,也不是才四五岁的小姑娘,随便朝她头上呼噜一把不当事儿。这可是十五岁及笄的姑娘家,好悬他及时收住手,否则摸下去就真成了登徒子了。 「扇面儿往日我也画过,仔细一些,不难。」沐长风沉吟道。 「字我能给你题,扇面儿我也能画。」沐长风垂眸凝视着郭满的眼睛,轻声道,「这桩事儿不必求两个人。我的丹青虽不如博雅出名,自问还是拿得出手的。若是你实在着急,快的话,一日内便能替你画好……」 郭满砸了咂嘴,想着有些事儿得说清楚。 其实她想去找周博雅,并非想要什么丹青,她只是想要执笔之人的名气。毕竟郭昌明那人可俗气了,假清高且又极重名气,谁的名声响亮,他便推崇谁:「沐公子来,也并非不可……只不过,你在作画上,是否也有着与字一样的名气?」 沐长风愣住:「……嗯???你说什么?」 「那个,」郭满觉得有些尴尬,「我是说,你作画的名气,跟你的字……」 「……那倒没有。」 「那沐公子有信心在丹青上的名气能与博雅公子相较一二么?」既然问出口了,郭满也不怕得罪人便继续问道。 沐长风心一堵:「……没有。」 郭满啧啧地摇了两下头,颇为遗憾地低下头。虽没说话,但这态度,一切尽在不言中。 沐公子:「……」 ……沐公子觉得堵心了。这小丫头是看不上他的画技么?这绝对是吧! 二十三年从未较真过的沐长风沐公子这一刻突然较真了。他丹青上没有名声,但比一般人强了不知多少,「六姑娘,若是你想要我题字呢,那就莫找旁人画扇面儿,你若要要找旁人,那莫指望我替你题字……」 「哦,」郭满了然地点头,小心翼翼:「那我的字画都要博雅公子的方便吗?」 沐长风微微一笑,单手撑在桌子上,手肘支撑着桌面,手掌拖着下巴,另一只手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递给郭满。郭满眨巴着眼睛,就见他突然头朝着她这边歪了脑袋。肩上的墨发顺着他的姿势如流水般洒落下来,沉甸甸的,看着十分有分量。 握着一把匕首的郭满:「???」做什么? 「呐,怕你够不到我弯下腰给你够,」沐公子一如既往的大气,他口气淡然道:「你自己选一块削吧,我跟你一起秃!」 郭满:「……」谁他娘的要跟你一起秃,她还没秃好吗! 沐长风看着郭满小脸儿上又青又紫,跟开了染坊似的,心里突然畅快了。潋滟的桃花眼微微眯着,他变换了个坐姿,换了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修长的大手手指穿插自己的发丝中,黑与白,衬得他手指莹白如冷玉。 须臾,他又问:「可想好了吗?想好削哪儿便说,本公子奉陪到底。」 郭满被他噎了半晌,把匕首往桌子上一丢,「给你,给你,扇面儿就拜托你了,请沐公子务必费心!小女子感激不尽!」 虽然终于噎了郭满一回,砸了咂嘴,沐公子丝毫没觉得扳回一城。 想半天,看着折扇铺子里掌柜的伙计们疑惑的眼神,沐长风又觉得好笑。他一个二十三岁的大男人居然跟个小姑娘较真,还非气了人家小姑娘好半天才罢休。 想想,他警告地扫了一圈。 掌柜的伙计立即乖觉地收回打量的目光,低下头看书的继续看书,擦桌子的闷声不吭地擦桌子,十分装模作样。沐长风懒得跟他们计较,抬手曲了两根手指敲了敲桌面:「方才郭家小姑娘的话你们也听到了,扇子一日内制出来。」 柜台后面掌柜的抬起头,手里的书合上了。一旁的跑堂小伙计也凑过来,看着沐长风笑道:「主子,要不要苗师傅多制几把?」 沐长风捋了一把鬓角洒落的头发,笑了:「还是子兮懂事儿。」 小伙计嘿嘿一笑,撒欢儿地就跑去了后院。 沐长风又跟掌柜的去后院说了一会儿,过了一刻钟才起身离去。门外小伙计已经牵着骏马从小巷子里出来,将马缰绳递给他。沐长风上马之前,想起郭满那毛茸茸的脑袋,便顺手呼噜了一把小伙计的脑袋。 只是,嗯,感觉毛刺刺的。 离去之前,沐长风心道,小子的发丝是不是与姑娘不同?真是太不趁手了。 …… 沐长风其实初三便画好了扇面儿。 当日听郭满说这扇面是献给郭昌明的贺礼,为了迎合郭昌明迥异的品味,扇面上题的字儿其实是一首风花雪月的词。沐长风写不来这等酸腐的悲春伤秋,这词儿还是郭满托了人,特意送来给沐长风誊写的。 扇子制好了,郭满原本跟他约定的初四来取。沐长风体谅郭满是女儿家出门不便,这扇子便在榻手里多留了一日。 说来也是巧合,就多停留一日的功夫,扇子却叫沐长雪给发现了。 番外篇二(18) 沐长雪当即就来劲儿了,非缠着沐长风,逼问他是否在心仪的姑娘跟前受挫了?否则以他这等没心没肝的人,怎会生出如此千转回肠的愁绪来?沐长雪嘿嘿地贼笑着,于是又提及那日在沐长风屋里见到的那节乌黑的头发。 「你若不告诉我,我便告诉娘去!」 沐长雪觉得真心不容易,她家顽石一般冥顽不灵的兄长终于开窍了,「我要告诉娘,兄长你私藏姑娘家的贴身物件儿,你还背着人偷偷写这些情诗!你不告诉我,我就叫娘去查!到时候查出来,看你还说不说!」 说着,沐长雪就一溜烟跑了个没影儿。 沐长风原本以为沐长雪这话只是嘴上说着玩儿的,没当一回事儿。谁知当日用罢晚膳,元氏便着人把他唤去了主院。母子两坐在凉亭,元氏是拐着弯儿地打听他身边姑娘的事儿。那刨根究底的劲头,沐长风被逼得没办法,最终还是倒出来不少东西。 除了这姑娘姓甚名谁,郭满的什么情况都被元氏给逼问出去。 元氏听完了,心里既欣慰又有些犹豫。欣慰是欣慰沐长风二十多岁的人了,终于开窍了。眼里终于入了一位姑娘。犹豫是听说,儿子看入眼的姑娘身子骨儿很差,似乎身世也十分可怜。元氏担心,这样的姑娘家会不会不懂事儿。 「娘您想到哪儿去了!」沐长风只觉得头大。 「是谁跟你说儿子看上她了?那就是个小姑娘,小姑娘您懂吗?」为求逼真的,沐长风还抬起手来比划,愣是把郭满肋骨上面的高度比到了自己腰的位置,说谎不眨眼地道,「就是这么点儿高的一个小姑娘,就这么点儿!儿子一只手都能拎起来!」 「就是我,你也能一只手拎起来。」元氏才不信他这一口胡言:「别蒙我,若真是这么小的姑娘,人家家里也不安心放她一个独自出门。」 糊弄人也不说点靠谱的理由! 「千真万确,」沐长风觉得比这么矮确实有点过分了,他大方一点,又提高了一点点,到肋骨下面,「或许有这么高?左右不到儿子咯吱窝!」 「姑娘家小巧些惹人怜爱!」 沐长风捏了捏眉头:「……只是偶然撞见过几次。」 「这就是缘分。」元氏道。 「……」 母子两说了一会儿话,元氏才提及了正事儿。说来也是沐长雪胡闹惹下的事儿。若非长雪赏花宴发了脾气,愣是把郭家的姑娘往外赶,落了郭家一个大脸面。这回郭昌明的四十岁生辰寿宴,沐家是绝不会去人的。 实在是沐长雪闹得太过,哪怕元氏事后派人送了赔礼过来,但到底还是过了分。 这次郭昌明的生辰,沐家怎么也得弥补一二,元氏便打算送份贺礼去郭家。 不必与郭家深交,沐家只表示一个态度,叫郭家往后能少些因长雪那日的举动而被京中人非议排挤。道歉,本该是当事人去。可长雪的性子倔强,脾气又火爆。认定了就是不认错,元氏跟道理说了,她不愿去,元氏便只能叫沐长风代替她去一趟。 沐长风去跟沐长雪去,代表的意思可就不一样了。 元氏心里明白这个道理,但谁叫她只有两个子嗣。仗着自家是武将之家,行事粗放,不像文人那般刻板讲究。她权当自己没这个意思,就叫长风代劳。 好在长风不计较这些,思索片刻,他便答应下来。 郭昌明是个最好名声的性子。他的生辰,自然能办多热闹便办多热闹。金氏看透了他的脾性,特意将他四十岁生辰宴尽量往大了办。只是金氏的能力有限,郭家这些年的名声也实在太差,好些有名望有身份的人家,根本不愿来。 今日郭家的来客,都是些平日里跟在郭昌明屁股后头可这劲儿巴结的人。沐家嫡长子沐长风的到来,着实震动了郭家上下。 若非考虑到自身年长,太殷勤了不好看,郭家老太太恨不得亲自出来迎。 沐长风被郭家下人一路殷勤地引去郭家老太太的松鹤院。才出二门,一会儿的功夫,他来郭家的消息几房就都打听到了。 且不说郭家太太们受宠若惊,郭家未出阁的姑娘们更是惊喜交加,一个个激动得语无伦次,满面霞光。原本还想耗着点儿再去给老太太请安的几个姑娘们,连忙打发贴身丫头去老太太的院子外守着,急吼吼地就梳妆打扮起来,生怕晚了就错过。 郭满的院子离得远,身边伺候的也就双喜双叶,还不知道府上来了这么一尊大佛。等她姗姗来迟到了老太太的院子,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松鹤院难得在非年非节的时候,姑娘们花枝招展地欢聚一堂。不仅郭家几房太太在,就是该在外院招呼宾客的郭昌明也在。甚至于这段时日,因沐家赏花宴掐得跟乌鸡似的二房郭佳和大房的郭嫣两人,此时竟然姐妹情深地凑在一处亲密地说着话。 只是两人那假惺惺的做派,看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郭满扶着双喜的胳膊,心里正觉得惊奇呢。抬了眼帘看向上首位置,一眼便看到被老太太拉着说话的沐长风。 沐长风今日显然是格外俊朗的。 平素松松挽着的墨发此时全用金冠束起来。一身玄底绣金兽纹的广袖公子华服,腰间束了玉带,颀长的身段被玉带掐得极精瘦。脚蹬鹿皮皂靴,两条腿极长。哪怕此时微弓着腰,也丝毫不会遮掩他身姿异于常人的挺拔俊秀。 ……哦,怪不得,来了个金龟婿。 站在门廊前,郭满犹豫着要不要这时候上去请安。总觉得自己若这么贸贸然进去,打断了老太太说话的兴致便扰了屋里其乐融融的热闹。然而郭满在门口踟蹰的空档儿,耳聪目明的沐公子突然回过头来。 看到郭满的瞬间,他的眉头便是淡淡一挑。 郭满猝不及防地一愣,而后便发现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顺着他的目光全看了过来。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的,郭满自从穿到这个世界,还从未受过如此郑重的瞩目。她迅速换上柔弱的表情,抬眼怯生生地笑了下。 郭老太太眸光一闪,立即换上了亲切和蔼的笑,抬手冲郭满招了招。而她身旁的郭昌明,下意识眉头一皱。素来最重脸面的郭昌明,第一眼先注意到郭满身上的穿着。 只见郭满今日一身簇新的红襦裙,头上的首饰却极简的,衬得一头青丝乌黑发亮。衣裳的料子虽说不错也浆洗得干净,但大许多,像是临时穿了别人的衣裳凑数。对比着屋里一身花枝招展满头珠翠的郭家姐妹,寒酸得叫郭昌明的笑脸差点就没绷住。 他下意识地去瞥了沐长风的神情,还站着的沐长风看了郭满一眼便收回了视线,神情淡淡的似乎并无嫌弃。郭昌明抿了一口茶水,心里却还是多了几分恼怒。 番外篇二(19) 一是恼怒郭满不识大体,这样重要的场合,怎能穿得如此破烂就出来见人?二是就在恼恨金氏,大房的份例从来都是金氏在管。六丫头今日能穿这身不合体的衣裳出来,不是身为母亲的金氏太苛刻,便是她教导不利。都说大家族看人素来仔细,一眼能看出弯弯道道儿。这沐长风面上没怎么,心里指不定会怎么想呢。 这般想着,他狠狠瞪了一眼金氏。 金氏对此无知无觉,她如今的心思可全在沐长风的身上。 郭家的子嗣昌盛,从老太爷那一辈就多子多福,如今鲜嫩的女孩儿自然也多。今日沐长风突然来郭家为郭昌明贺寿,虽说颇有些猝不及防,但对于郭家姑娘来说绝对是见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儿。 这么多年金氏心里也明白,凭她当年的外室上位,想叫大家族的贵夫人们接纳她和郭嫣,那是比登天还难。她女儿想寻一门好亲,几乎不可能。但金氏不认输,郭嫣愣是拖到十七,她硬是没给随意配了人。 如今日这般的机遇可遇不可求,她素来脑筋极快,这般自然打上了沐长风的主意。 郭嫣的相貌八成像了她,在郭家姊妹当中,相貌气质着实不算拔尖儿。金氏此时心里就十分着急,郭家的姑娘都在这儿,个个穿得妖里妖气,这沐公子能注意到人群中的嫣儿么?心里担忧着,看到郭满她下意识地就拉下了脸:「六丫头来了?」 郭满放开双喜的胳膊,小碎步上前行礼:「祖母,父亲。」 郭昌明只是面色不佳地点了点头,之后便扭头去端了茶杯。郭老太太则是含笑地抬抬手,很是慈爱地拍拍右侧,示意郭满坐自己的身边。事实上,不仅金氏在打沐长风的主意,郭老太太也在打。 她见郭满迟疑,手下用了暗劲儿地把郭满拉下来坐。 郭满感觉自己后背都要被灼穿了。 蹭着沐长风过去,在郭老太太的身边坐下。只是她屁股才搭上椅子的边儿,郭老太太这边便笑了。她亲昵地捏了捏郭满的手,道:「这是老身的六孙女,平常没怎么出过门见客。有些娇生生的,叫沐公子见笑了。」 沐长风自然不会顺着她话说,立即笑道:「姑娘家自然是文静些好。」 老太太闻言,虽说知道他不过客气话,老脸却依旧乐开了花。于是又绕着郭满明贬暗褒地多说了几句,这沐家的公子都顺着她把话圆了。一来二去的,光顾着郭满一个,底下坐着的两排姑娘们牙齿都要咬碎了。 屋里恨嫁的姑娘们心里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越听越不得劲。金氏憋不住,抽出腋下的素绢掖了掖眼角,红唇白牙地启唇就想插嘴,想将话带到自家女儿身上去。 只是她才说了一句,老太太就歇了话头。 根本不管金氏气得发绿的脸,囫囵地就把话糊弄了过去。老太太径自指使郭满道:「你们年轻人跟我们这些老婆子也说不到一处去,想必在屋里待得烦了。如今离开宴还早,不如叫六丫头带你去园子里转转。」 说着她见沐长风诧异的眼神,老脸上便有些发烧。 老太太又哪里不知这般提议不合规矩,但她心里与金氏一样的念头,想着机会难得,不抓住试一试未免可惜。于是只能厚着脸皮描补道:「六丫头年纪尚小,若是有什么不到的地方,还请沐公子莫要跟个小姑娘计较……」 郭满全程眼观鼻鼻观心,老神在在地假装年纪小听不懂。 沐长风今日也算见识到了。 从他进郭家起,路上偶遇的姑娘家没三个也有两个。进了屋,陆陆续续进来一屋子姑娘家。姑娘家没一个知晓避讳的,眼睛就黏在他身上。如今郭家老太太更是明目张胆地指使郭满招待他……怪不得说郭家规矩松散,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不过沐长风的教养也不允许他当面驳了老太太的面子,看了眼郭满,他就轻声道了句:「有劳六妹妹。」 他都如此说来,郭满看了眼眼神鼓励她的郭老太太,自然不能推辞。于是站起身冲沐长风微微一笑行了个平辈礼,给他带路。 沐长风不耽搁,两人真的就这么一起走了。 这下子立即像捅了马蜂窝,屋里的姑娘们全都坐不住了。一个个坐立难安,心里怨老太太偏颇又不敢表露,憋得脸都青了。其中郭佳郭嫣两人更是直接将怨恨摆在了脸上。那怨毒的神情,恨不得指着郭老太太当面骂老不死的。 郭老太太哪里不晓得这些孙女的想法,却觉得十分可笑。不是她看不起这群孙女儿,自家什么身份都看不清,这辈子都不可能出头。 郭满哪怕再是不堪,也比这里坐着的任何一个强上百倍。父亲是从三品礼部侍郎,母亲虽说商贾出身,但她却是正正经经的原配嫡出。前些时候沐家赏花宴闹得那一场丑闻,整个郭家没脸,就六丫头清清白白摘了出去。 别说她太刻薄,在座这群孙女若真能嫁到沐家去,也就六丫头一个有资格。 老太太的意思明明白白,一个也不准出去。 几个儿媳也看明白了,看了眼显然支持老太太的郭昌明,没人敢开罪这个家的顶梁柱。哪怕憋屈,也都坐着没敢动。金氏母女这时候倒是想起郭昌明,求救地看过去才发现,郭昌明盯着金氏的眼神不善。 金氏心里一惊,连忙换了表情。 郭昌明却冷冷一哼,站起身来冲郭老太太道:「母亲,儿子方才见六丫头穿得十分清减。您看着若是方便,便给六丫头多制几身合身的衣裳,多送去几件像样的首饰。」 这话一出,金氏立即意识到怎么回事儿。 大意了,竟然就这么着了郭满那小贱人的道儿。她立即坐直了身子,张口就想解释。 然而郭老太太看她就烦,冲郭昌明点了点头,道了一句放心。之后,也意有所指地看向金氏。 郭昌明见自家母亲也这样认为,心里更是肯定了金氏所做苛责郭满的事儿。于是看也没看她,黑着脸便甩袖离开了。 金氏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没失态地打翻茶杯。 与此同时,郭满领着沐长风穿过松鹤院的角门,往郭家的后花园去。说来郭家后花园,还当真是个不错的去处。郭昌明好附庸风雅,自己会搂钱不说,又娶了个江南巨贾唯一的女儿。这郭家的庭院通过几十年的修缮,自然是美轮美奂。 两人穿过回廊入了竹林,入目便是精巧的江南园林。苍翠的绿意混合着流水的声响,竟然叫人产声片刻恍惚,心旷神怡。 郭满看左右无人,朝他伸出一只手。 沐长风:「??嗯??」 「扇子。」郭满抬起脸,此时哪还有在屋里的娇娇怯怯。 那翻眼皮拧眉头的神态,别提多烦躁了。沐长风冷不丁被这小姑娘翻脸的速度惊着了,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你这是……?」 郭满心里一咯噔,斜眼看过去:「你该不是没给小女带来吧?」 她也是没办法,初四那天实在抽不出空去取。后来双喜去扇子铺,听那小伙计说,这厮竟然把东西拿走了就没送回铺子里。迟迟取不回扇子,郭满这两日急得夜里都没睡好,头发也都多掉了好几根。今日一看到沐长风,郭满就急着问他要。 ……听这口气,似乎是在怪他? 沐长风觉得冤枉:「本公子初四去铺子等你一天,你自己没守约。」 「那沐公子今日可带来了?」 番外篇二(20) 沐长风垂眸瞥着这姑娘皱巴巴的小脸儿,慢条斯理地理了一把华服的广袖。也不知他是怎么想,明明怀里揣着,偏要作死地摇了摇头:「没有。」 然后眼睁睁看着小姑娘跟猫儿似的,瞬间瞪圆了一双大眼,炸毛了。 沐长风僵硬地瞪着郭满,一动也不敢动。 说实话,有那么一刻,郭满是特别想扑上去给这男人一爪子的。若非记得这是郭府的贵客,郭满这小暴脾气……呼,倒不是她非记恨他,既然来郭家为何不替她将扇子带来。而是这姓沐的说话的表情实在太欠揍了,看了叫人火冒三丈。 郭满慢慢吐出一口气,将心里冒上来火气给压下去,引着他往石凳的方向去。 沐长风见状莫名跟着松了口气,松口气的同时又去瞥郭满的神情。见郭满低着头,只看到一个黑乎乎的脑袋,挑了挑眉才抬腿随郭满过去。 一阵沉寂之后,不知过了多久,静谧的竹林中又突兀地响起男女的吵闹声。 沐长风此时一手按着郭满的脑袋,一手举着扇子,撅着屁股躲避郭满飞快轮着砸的俩胳膊。郭满气得要命,用尽吃奶的力气扑过去便想强行扒扯他的衣裳。沐长风衣冠楚楚的,自然是不允许郭满扯乱了,胳膊伸得老直,不叫郭满沾到他身上半分。 两人于是就这么一个按着脑袋,一个轮着无影手地围着石凳瞎闹半天。沐长风看了眼旁边的竹林又低头盯着郭满毛茸茸的后脑勺,见郭满砸了半天,他脚下根本没动半分,眼中笑意都快满出来。 双喜双叶:「……」简直是欺人太甚! 两人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看着气炸了的郭满和眼角飞扬的贵客,心里有那么几分空茫和不知所措。 事实上,方才事情发生太突然,两人在一旁也没看明白,这两人到底是怎么从和和睦睦携手一起逛园子发展到打成一团的。明明方才还在客客气气地说着话,转眼自家主子就跟被惹恼了似的,扑过去就扒拉人家沐公子的袖子。 而这沐家公子也十分古怪,明明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跟自家姑娘闹成一团。 两人不是没想过拉开郭满和沐长风,双喜从沐长风身后绕过去,尝试去扯开沐长风。只是尚且未上前,就被沐长风凌厉的眼神一扫,吓得根本不敢靠近。双叶则在拉扯郭满,可郭满的胳膊又实在轮得太快,她根本靠近不了。 两人就这么面面相窥地在一旁站着,完全不知所措。 沐长风看着乌呀呀就差扑上来咬死他的郭满,嘴上乐此不疲地逗人家小姑娘,非逗得郭满对他穷追不舍。感觉领口都被扯松了,沐长风抽空还换了只手按着,理了下衣裳。 郭满瞬间被他这举动给刺激了。 轮不到人,她就抬脚去踩沐长风脚丫子。 她这一抬脚去踩,沐长风自然也跟着躲闪。本来两人还能隔着一条胳膊的距离对面站,此时跟鬼附身似的,你追我躲的闹了起来。 小娃娃过家家一般,幼稚得没眼看。 沐长风一面跳脚,一面心道:幸亏四周没什么人在,否则他的一张老脸都要丢尽了。不过,这小姑娘真真是个不知矜持为何物的!沐长风心里轻哼。他知自己生得俊美无俦,惹来京中诸多女子的垂涎。但是对不住,他如今没有娶妻的打算。即便是有,那也是偏爱身姿丰润的女子,决不会看上瘦麻杆一样的小姑娘。 似乎为了作证自己的偏好,沐长风还斜眼去瞥了下郭满的浑身上下。嘀咕道,就好似郭家小姑娘这样前后一样平的,就决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这般想着,他一双潋滟的桃花眼里,光彩却要飞出来。 郭满不知沐长风心中所想,她折腾了半天,感觉眼前都快眼冒金星了。身子骨实在太差,不过闹这么一回儿就受不了。她于是只好停下,一只手捂着自己毫无波澜的胸口,扶着石桌哼哧哼哧地喘着气儿。 气人,真他娘的气人,气死了!轮得胳膊都酸疼了,居然连沐长风一片布料都没沾到。 郭满的一张小脸儿上青白交加,一面气沐长风这厮太无聊一面又气自己胳膊短打不到人。气半天浑身不得劲,又暗地里骂沐长风。真是没见过这么讨厌的人了!她瞪着气定神闲丝毫不喘的沐某人。若眼真能射飞刀,此时沐长风已经被她扎的面目全非。 郭满鼻孔一张一翕的,坐着歇了半天,气终于喘过气来。 沐长风就在隔着一个石凳的位置坐着,背脊挺直,人模狗样的。郭满眼睛乌溜溜转一圈,四周苍翠欲滴的草木被风拂得轻轻摇动,她猝不及防地又扑上去发了难。 沐长风本想着闹够了就停战,眼角余光注意到郭满偷袭,他眼疾手快地一手扣住小姑娘的脸。长胳膊就是这么欺负人,他伸直了胳膊,轻轻松松又把人给撑在了一胳膊之外。郭满呜呀呀地舞动胳膊就是打不到他,沐长风嘚瑟得不行,勾着嘴角哼哼地笑。 「看你,站直了都不到本公子腰高,偏要跟本公子闹?你累不累?」 郭满本就觉得生气,此时瞬间被他的一句话点炸:「你说什么呢!!」谁没他腰高?脸呢?她哪里有那么矮? 「难道不是?」 沐长风显然在郭满的跟前已经丢掉了所谓的公子矜持,性子里的恶劣与促狭全暴露出来。他斜勾着眼角,神情是要多气人有多气人,对郭满语重心长道:「上回不是刚比过?你这小姑娘,怎生不愿面对现实呢?」 ……面对现实你个奶奶的腿儿!郭满气得粗话都憋出来。她已经不想跟这人友好说话了,拐着弯睁着眼地说她矮,郭满咬了牙,今天她就非要打死他! 双喜双叶已经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了。 空茫茫的眼神,迷瞪瞪的心。两人对视许久,决定就这么任由两人闹去。只要自家主子不受伤,她们也管不了。双叶好歹还有几分神志,想着千万莫叫其他人见到自家姑娘如此失态,小声地与双喜耳语几句,小跑着去竹林的入口候着了。 双喜则想着两人吵半天,怕是喉咙都吵疼了。于是又转身穿小路去沏茶。 人都走了,就剩郭满和沐长风俩人。 幽静的竹林,不知折腾了多久,郭满终于是精疲力尽。 她摆摆手,示意休战。 沐长风哼了声,虚眼儿瞥了一下郭满。 他本是随意,哪知道一瞥见却发现,小姑娘唇色发白,脚步渐渐虚浮,似乎一口气上不来。 他的心里顿时就是一咯噔。这段时日见到郭满,不论何时都一副活蹦乱跳会闹的模样,他都忘了这小姑娘体弱多病。沐长风意识到自己逗得过了分。见郭满身子晃了两晃。他一身汗,连忙两步上前,在郭满倒地之前接住了她。 就在这时,郭满一把抱住他的脖子。 沐长风:「嗯???」 而后,就发现郭满突然抱住他后,根本不给他反应的功夫地张开嘴,直接一口对着他的脖子就咬了下去。 脖子濡湿的沐公子:「!!!!!」 番外篇二(21) 被咬的皮糙肉厚的家伙丝毫不觉得疼,而咬人的郭满差点崩了自己的牙。一口下去,郭满疼得泪眼朦胧。然而即便是疼,她的小白牙也死死叼着嘴里一块腱子肉不肯松口。 咬死你!!!叫你他娘的欺人太甚! 郭满泪花四溅,方才就是这人故意招惹他。明明亲耳听这厮说他没把她的扇子带来。她都已经准备等会儿用备用的寿礼凑合了。谁知坐下之后,沐长风就优哉游哉地哉把玩自己的衣袖。把玩衣袖便把玩就是,偏生这人要把衣袖里藏着的东西露出来。 郭满方才就坐在他的身边,眼睛又不瞎,自然一眼看出来他袖子里的是自己的折扇。 当然,看到问他要便是,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然而这人讨嫌就讨嫌在明着把东西拿出来把玩,眼睛也斜看着她,嘴上说出来的话,每一个字都点燃郭满的忍耐力。郭满这小暴脾气,讨要不成,自然就自己动手去抢。 真并非她郭满气性大故意欺负人,真的,实在是这小子太欠揍。 「你这小姑娘……赶紧给本公子松口!」衣裳都要被口水濡湿了,沐长风看着就快嵌入他怀里的小丫头后脑勺,脸都红了,「真当本公子没脾气是吧?赶紧松!」 郭满整个人巴着他,死叼着那块肉就是不松。 沐长风只觉得肩膀那块儿越来越古怪,痒痒的,背上忍不住鸡皮疙瘩一颗颗冒出来。他只觉得十分尴尬,面红耳赤之中又夹杂了一丝丝不知所措。 于是便伸手,想去扯郭满下来。 只是他手虚虚地悬空在郭满身上,尝试落下,又不知该在哪儿下手。这姑娘虽说模样生得十分小,但也是确确实实十五岁了已经及笄的姑娘家。若是一个下手不恰当,摸到了什么不该摸的,那就……就…… 心里犹豫着,郭满的两细胳膊绞住了圈在沐长风脖子上。趁着他恍惚,眼疾口快地就转移阵地,松口肩膀的瞬间又一口叼住眼前的耳垂。 耳垂好啊,耳垂的肉软又不硌牙。 郭满这一口下去,沐长风整个身子就是一震。只见这僵硬成石头的潇洒公子哥儿,冷象牙似的肤质迅速染上了薄红,从耳根一路蔓延到脸颊。郭满此时全心全意地咬人,否则就会发现,怀里这人眼若秋水,活色生香…… 这哪里还能忍?绝对忍不了! 沐长风在脸越来越红,就快如煮熟的虾一般红透。他出手一把探到郭满身上的不知什么的地方,刚想用巧劲儿把小姑娘给弄下来。就感觉郭满整个人如被电流一过,瞬间就松开了嘴。 郭满胳膊还绞在人家脖子上,此时也是同样面红耳赤:「你碰哪儿呢?个凑表脸的登徒子!!」 沐公子的手穿过细嫩的腿,感觉到小姑娘细腻的胯骨,低头看向自己不小心探到的地方。然后发现自己到底摸到了什么,脑子里轰得一声,炸开了。 要命了…… 即便有老太太的镇压管束,也管束不住底下人妄图攀龙附凤的心。 姑娘们耐着性子在松鹤院里坐了一会儿,实在坐不住才寻了各种借口告退。郭家老太太也知道这群孙女心比天高。她即便有心拦着叫她们莫坏郭满的好事儿,也不能一直把人拘在松鹤院不让走。于是只能言语上敲打一番,放她们离开。 郭佳郭嫣退出松鹤院之时,脸都是紫的。 在她们看来,她们比身无二两肉性子怯懦的郭满可好不知多少。老太太是老糊涂了才放着娇艳如花的她们不用,偏帮着郭满那个丑八怪。但气归气,郭家的后院素来是郭老太太的一言堂。她们哪怕顶破了天儿,谁也不奈何不了老太太,更别提当面挑衅她的威严。 出了老太太的院子,两人相看两相厌地在门口便分开了,各自去寻自己的贴身丫鬟。 方才被老太太给拘在院里出不来,她们也并非全然无计可施。左右这沐公子今儿是来贺寿的,寿宴尚未开始,他自然不会半途离席。人还在府上,便是有什么打算也好说。郭佳郭嫣自恃是府上最有资格配沐长风的人,早暗地里打发丫鬟跟出来。 丫鬟们晚郭满主仆一步,在竹林的入口处被双喜双叶给拦住了。 双喜双叶又不傻,老太太叫自家姑娘招待沐公子的用意她们自然明白。老太太都豁出去老脸来,她们自己自然不能出披露,是怎么也不允许旁人坏了自家姑娘的好事儿的。尾随而来的三四个丫鬟知道郭满带沐长风进了竹林,扭着细腰便想往竹林里闯。 双喜沏了茶便出来跟双叶一起守着竹林入口,跟俩门神似的一左一右。 丫鬟们可都是带着任务来的,不打听到郭满跟沐公子说了什么,回去还怎么跟主子交代?只是她们身为贴身丫鬟,平日里养尊处优,根本弄不过什么粗活都做的双喜双叶。 怕惊动了竹林里的贵客,一群人无声地闹了个脸红脖子粗,愣是没窥见林中情形分毫。 与此同时,林子深处的郭满已经从沐长风的身上下来了。 此时两人面对面站着,沐长风整个人热得快冒烟儿了。他尴尬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郭满的脸色又青又白,心里那叫一个心虚。两人隔一个手臂的距离,相顾无言许久。沐长风的眸光闪闪烁烁,根本不敢直视郭满的眼睛。 安静的竹林此时除了鸟语虫鸣声,便只剩竹叶被风吹得飒飒作响。夹杂着草木青香的风穿过竹林送到两人鼻下,显得越发得静谧幽深。 两条腿间的异样感挥之不去。郭满忍了半天,实在没忍住蹭了蹭,要把腿间的异样感给蹭掉。她一双黑黝黝的大眼死死瞪着尴尬得无法自处的沐公子,只要一想到这狗男人竟然真把手伸进去了,就控制不住心里骤然冒出来的想一拳打死他的欲.望。 ……真,真是太.色.情了!!这个臭不要脸的!! 沐长风感觉小姑娘的眼神快把他的脸给瞪穿了。他也不是故意的,这只是意外! 然而即便是意外,沐长风也无法厚着脸皮假装没发生。挠了挠鼻梁,他觉得该说些什么解释一下,自己并非喜好童女,也并非是故意借机猥.亵于她。想着,他抬腿走到郭满的身边。郭满顺势抬头看他,双眸中怒焰中烧。 沐长风对上她的眼睛,脑中一片空白:「……」 想说什么,一个字说不出。 沉默许久之后,沐公子觉得这样不行。这般扭扭捏捏的态度,根本就是坐实了自己方才的行径,是对小姑娘的猥琐。心中几番思量,他抬腿上前,斟酌地开口道:「六姑娘,方才实非沐某故意……冒犯之处,还请海涵。」 说着,他郑重地弯下腰向郭满作了一揖,道歉。 郭满拧着两道小细眉梗着脖子看他,心想两句话就打发了,没这么好的事儿。只是没等郭满张口,就听沐长风又道:「另外,沐某会对你负责的。」 番外篇二(22) 身为男子,触摸了女子如此私密的部位,沐长风其实自己也羞得不能自已。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女儿家的柔软,沐长风将那只手背到身后。另一只手拄着唇,干干地咳了咳。哪怕他心中自己并非有意,占了人家小姑娘便宜就该负责。 见郭满抿着嘴不说话,他继续道,「最迟六月底,沐某会请母亲上门提亲。」 郭满:「……」 「六姑娘大可放心,沐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绝不会叫你为难。」沐长风虽说提出这些,私心里却只是试探地与郭满提议,说完了这些,他便盼着郭满拒绝。 当然,不拒绝也只能认了,只是多少有些不甘心。 他于是抬腿走到石桌前坐下,取了托盘上两只杯子斟满。端起其中一杯,另一杯则推到郭满的跟前,「咳,」他浅啜一口热茶,偏头去看郭满,「六姑娘也不必妄自菲薄。虽说六姑娘生得貌若无盐了点儿,配本公子的话也确实勉强。但本公子既说娶你,便绝不会食言而肥。今日的孟浪之举,还请六姑娘切莫放在心上。」 ……郭满,郭满都傻了。 这进展未免太快,方才她俩不还才为了一把折扇拳脚相向么?突然上升到提亲的高度,猝不及防地,郭满觉得十分惊悚:「等,等等……」 「怎么?」沐长风挑起一边眉,「六姑娘还有何要求?」 郭满咽了口口水,瞪大眼睛:「谁,谁说要嫁给你了??」 她才十五岁好吗?还是那种看着不到十三的幼女皮相。郭满盯着眼前毫不膈应提出的沐长风,目光不由地诡异起来。她狐疑地打量了一圈沐长风,想着这人对她连番的特殊照顾,实在很难不怀疑此人有恋.童.癖。 心里这么想,她眼神就…… 「不知此番,六姑娘还有何不满?」沐长风眉头拧起来。 他好心好意,这小姑娘竟还拿乔?本就觉得自己亏大发了的沐长风看着面色难看的郭满,心里渐渐升起几丝不悦。嘴角的慢慢收敛干净,沐长风的口气也冷淡了许多:「六姑娘有何见解?但说无妨。」 郭满被他突然的变脸唬得一愣,本来理直气壮的态度瞬间软了。 没想到嬉皮笑脸的沐长风严肃起来,还挺吓人的。 别人一强硬,欺软怕硬的郭某人瞬间怂了。她嗫嚅道:「……其实严格来说,这也只是个意外。」小心地瞥了眼沐长风的脸色,她嗡嗡地说,「小女觉得,的沐公子只要意思意思赔小女点儿银子便差不多,把自己赔给我就……」 「本公子难道还不值几个银子???」沐长风惊了,这是什么狗屁说辞!! 郭满知道伤他自尊了,解释道:「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磨推鬼,那什么……」郭满道,「有了很多银两的话。小女想买什么买什么想吃什么吃什么,逍遥自在也挺好的。」 这话一落地,沐长风没忍住脸色铁青了。 他几乎愤恨地看着目光短浅鼠目寸光胸无大志的郭满,那叫一个恨铁不成钢。这丫头怕是颅内有包吧?他堂堂沐家长公子,什么时候被人这么嫌弃了?沐长风嘭地放下杯子,桃花眼都瞪成圆眼睛来:「要银子本公子是没有的。若你不愿本公子娶你,这样吧,这只手碰了你,你拿去吧。」 郭满:「!!!!手长你身上,我拿去有何用???」 郭满被他的谬论给惊了。 沐长风邪邪一勾嘴角:「那本公子也没银子给你呀。」 「你们沐家不是一流世家么?」一流世家什么没有,字画古董银子银票,不该甩甩手就来? 「一流世家也穷。别看本公子今日虽束了金冠,这么多年就这么一个金的。没看到本公子平日里就拿个破木簪子凑合着使使?」 郭满:「别以为小女眼瞎,那是檀木的!」 「那是你看错了。」 郭满瞬间气炸,顾着脸颊威胁:「……信不信小女气急了扑上去再给你一口?」 「你就是咬死我也没有,本公子囊中羞涩。」 沐长风摊手,简直没脸没皮。 「……」 两人你来我往,以沐长风摘下腰间一块玉佩丢给郭满而大获全胜结束。 郭满还是今日头一回发现,沐长风竟有如此出色的口才。而沐公子也通过胡搅蛮差,成功为自己赢回了一个牙尖嘴利的小姑娘。等回过神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今日不过是来给郭昌明送个寿礼,居然糊里糊涂地就把自己搭进去,瞬间突然一口老血涌上来。 ……他他娘的他脑子抽了么?他到底在作什么孽! 看了眼前后一样平,站起来都不到他咯吱窝高的气鼓鼓的小姑娘,沐长风突然想打死为争一口气,绞尽脑汁把自己卖了的自己。 「下月初八,你在府上等着。」沐长风摸着后牙槽,声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 郭满捏着手里的玉佩,不甘不愿的表情瞬间变了。眼睛滴溜溜一转,转向自己俊美逼人的新晋未婚夫,突然龇牙狡黠一笑。 嘿嘿嘿嘿……她赚了! 沐长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小人得志一般笑得猖狂,心都在滴血。 大意了…… 沐长风这么一金饽饽,自进了郭家的门儿便被人盯上了。郭家这些素来自视甚高的姑娘们早就虎视眈眈,是绝不甘心叫郭满给摘了桃子的。因着老太太的故意耽搁,她们本就一肚子火。此时看着竟敢胆大包天阻拦她们的双喜双叶,心里那股恶意噌地就冒上来。 不过她们也知清楚沐长风在竹林里,动静闹太大叫他听到了不好。于是只能暂时压着火气喝退没用的丫鬟,黑着脸亲自往竹林里闯。 郭佳紧随其后,生怕晚一步就失了先机,连个眼风儿都没给双喜。双喜双叶想拦又不敢,又急又燥的跟上去,被推得好一个踉跄。推推搡搡之间,彻底惹恼了郭嫣,结果被郭嫣的带来的婆子给压着跪在了石子路上。 郭嫣郭佳等人急吼吼闯进竹林,郭满揣着折扇,跟沐长风已然达成了和解。 竹林苍翠,色泽浅白的石凳石桌点缀其中,衬得小小的园子静谧非常。偶有一阵南风拂过,竹叶飒飒作响。一群人哗啦啦地涌入,映入眼帘的便是石桌前垂眸低语的一对年轻男女。 男子头戴金冠,玄色华服,贵气逼人。刀削斧凿的轮廓,象牙般冷白的肤质上点缀了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唇如点朱,嘴角不笑时也微微上钩,浑身上下充斥着一股肆意飞扬的俊美潇洒。而他身旁隔着一个石凳坐着身形娇小的郭满。 郭满正提了茶壶,歪着脑袋,憨笑地替沐长风斟茶。 这并不算什么,替来客斟茶本就是作为东道主该有的待客之道。只是沐长风接过郭满递来的茶杯之时轻瞥了郭满一眼。而后垂下眼睑,竟然是笑了。一股别样的熟赧温柔自两人身上泄开。郭嫣郭佳看在眼里,瞬间气血上涌,当场便绷不住了。 ……贱人!竟敢当众勾引外男!! 郭嫣面色巨变,当下便推开扶着她的贴身丫鬟的胳膊。 她方才匆匆回了趟院子,特意换了身打扮。此时一身湘妃色襦裙赔了碧青色的半臂,自觉整个院子就数她最娇艳夺目。她牵着裙摆,莲步轻摇地行至沐长风的手边,含着嗓音娇娇怯怯地盈盈下拜道:「沐公子。」 番外篇二(23) 沐长风抬眼打量了她一眼,没认出来是谁。但还是礼貌地颔首道:「郭姑娘。」至于是郭几姑娘,他便不知道了。 郭嫣却仿佛得了最甜蜜的赞美一般,娇羞地低下了头。 她这一笑,郭满瞬间汗毛直立。 而后不等郭满消化,就见郭嫣的身后又匆匆跟上来一个碧青的身影,是二房的郭佳。其实不止郭嫣特意去换了身装扮,郭佳也换了。她此时是一身碧青的纱裙,腰肢掐得极细。比之郭嫣的娇艳富丽,她则十分素淡清丽。 行走至石桌边时,她脚步迈得小而含蓄。袅袅婷婷的,弱柳扶风。 而后则在郭嫣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凝视着沐长风的目光如秋水般含情脉脉:「佳儿见沐公子。」比郭嫣会看眼色太多,郭佳看出沐长风根本分不清她们谁是谁,她自报家门。 沐长风同样颔首道:「郭姑娘。」 郭佳微微勾唇,笑了,「倒是没料到六妹妹会带沐公子来竹林。」 说着话,她自然而然地抬腿走到沐长风对面的石凳坐下。她手上一把仕女图团扇,优雅地扇了两扇,一副侃侃而谈的模样笑着介绍道:「说来我郭家后院能有这么一块静谧宜人的景致,是托了大伯的福。大伯素来文雅,这林子,从石凳到凉亭,竹亭,还有那边的鹅暖石小径,每一道景儿,都少不了大伯的巧妙心思……」 郭嫣一听立即就不高兴了。拿这片竹林的名号献殷勤,怎么也轮不到她郭佳来:「哟,没成想二姐比我这亲闺女还清楚呢。」 扭了小腰,郭嫣于是也走过来想要坐下。 只是沐长风对面的位置被郭佳抢了,她只能憋着火气在郭满对面坐下:「可不是?我爹是个爱竹之人,最是喜好在院落栽种各种品种的竹子。说来郭家竹林有好几处,每一处根据竹子的不同,都有不同的布置。」 郭嫣嗓音甜腻,若是故意放软了嗓音说话,听着格外的黏腻。「这儿栽种的大部分是紫竹,有小半部分的黄竹……他们文人讲究分品种。可在我看来,竹子不都长得一样么?」 她说完,不待郭佳插嘴,自顾自地先咯咯笑起来。 沐长风没应她声,只淡淡地勾了勾唇角。 郭嫣见他笑了,却仿佛得了鼓舞一般滔滔不绝地开了话匣子。她一会儿提及前院的湘妃竹竹林,说湘妃竹的斑点又并非是湘妃色的,取了这名字真怪。一会儿又说起郭昌明院子里龙竹长跟野草似的,没有花儿的娇艳,矮矮的,实在看不出那儿显出气节。 那娇嗔的语气,爱娇的眼神,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与沐长风有多熟赧。 郭满只觉得头皮发麻,她左看看喋喋不休的郭嫣右看看插不上话脸色僵硬的郭佳,两人的目光俱都忽视了郭满,直勾勾奔着沐长风而去。郭满顺势看向沐长风,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这画面有种莫名的喜感。 现如今,古代的姑娘都已经这般直白了么?还是说,沐长风真有那么大的魅力,叫这两人都不顾及姑娘家的矜持,司马昭之心了? ……不过,沐长风似乎,确实有这个资本。 沐长风比郭满更敏锐。这种觊觎的目光,他自十三岁后不知看过多少。眼观鼻鼻观心的,傲气的沐公子对两人的炙热目光全然只当无物。 他一口饮尽手中的茶水,复又将空杯子递给郭满,忽然道:「劳烦六妹妹再斟一杯。」 郭满一愣,感到两道尖锐如针的目光瞬间刺向了她。郭满放在石桌上的手僵硬了,没伸手去接。只是抬起头迎向郭嫣郭佳,郭佳郭嫣已施施然移开目光。 郭满只得转头看向沐长风,沐长风这厮仿佛毫无知觉。 修长的大手轻轻将杯子放到石桌上,缓缓推至郭满的跟前。因着推杯的动作,他的上半身也顺势向郭满的这边凑过来。 「阶前老老苍苍竹,却喜长年衍万竿。最是虚心留劲节,久经风雨不知寒。伯父爱竹,自是十分欣赏它不屈的气节的。」沐长风好似只是感概,冲郭满道,「六妹妹,请恕长风孟浪,竟忘了开宴的时辰。不知这个时辰去,前院男宾是不是都到了?」 郭嫣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她当然知道父亲爱竹是以此标榜自己气节高洁如竹,她如此说,不过是想在沐长风心里留下一个天真烂漫心口如一的印象。 「差不多吧。」郭满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拿起茶壶替沐长风斟了茶,推过去。 弄巧成拙的郭嫣一口血梗在喉咙,且不管没插上嘴的郭佳满脸讽刺。沐长风这作死的,接茶水之时偏要冲她笑。 迅速看向对面两人,果然见两人幽幽地盯着她。 郭满:「……」 沐长风却又是轻轻一笑,端起来一饮而尽:「这样啊……那沐某也该起身了。今日多谢六妹妹的悉心招待,竹林的风景正好。」 说罢,他站起身,颀长的身姿更显挺拔:「郭姑娘你们聊,沐某先行告辞。」 弹了弹衣袖,不必下人引路,他便大步离去。 …… 自竹林不欢而散后,姑娘们便再没遇到过沐长风。 郭嫣等几个姑娘不死心,厚着脸地尝试去二门处转悠。然而转悠了四五趟,直到傍晚郭昌明的寿宴都散了场,才打听到沐长风只饮了一杯水酒就早早告辞了。郭嫣再憋不住心里的火气和委屈,掩面就跑去正院找金氏哭了。 且不说她如何与金氏添油加醋地将这笔账一股脑儿算在郭满头上,母女二人又是如何商量着给郭满一个教训,就说沐长风回了府邸便径自去寻元氏。 元氏正等着他呢,就等着听他说说郭家的情况。 其实也没什么好多提的,郭家的规矩是真的如传闻般一团乱。姑娘没有姑娘的样子,做长辈的似乎也不大拎得清。不过沐长风既然打了娶郭满为妻的念头,这些不到之处自然不会跟元氏提。于是避重就轻,只说郭家上下对他颇为热忱。 热忱是肯定的,元氏点了点头,便不再多问了。 正好天色也渐晚,元氏手头还有些其他事儿便准备起身去前院。转头见平日里野马一样的儿子交代完了事儿还老神在在地坐着没走。她不由地眉头一挑:「怎么?还有事儿?」 沐长风深吸了一口气,试探地问:「娘您觉得……儿子娶妻如何?」 元氏瞬间抬头,差点没茶水呛到喉咙:「娶妻??!!」 「咳,」沐长风被元氏的反应弄得有些尴尬,扭开脸辩解道,「儿子今年二十有三,再有一个月便二十四。娶妻那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 「别人娶妻确实正常,你不是最不耐姑娘家么?嫌姑娘家娇气墨迹。」元氏还记得这小子为避亲事,一声不吭跑去漠北兵营躲了三年,翻遍了半个大召都找不到人……不过既然刺儿头儿子有成亲的念头,元氏自然是高兴还来不急。 心思几番捻转,她于是压低了嗓音问:「不过儿子,你看上谁家姑娘了?」 沐长风喝了口茶,眼前浮现郭满那双滴溜溜乱转的大眼睛,突然觉得自己好委屈。 顿了顿,他心不甘情不愿:「一个狡猾的丑丫头。」 番外篇二(24) 七月初八这日,元氏果然应约上门了。 随元氏一起上门的不仅有沐长风,还有京中最负盛名的官媒厉姑姑。郭家门房将消息递到后院,郭老太太才刚梳洗,惊得漱口水差点都咽下去。这位可是京城唯二的一品诰命夫人!郭老太太连忙甩开下人的搀扶,亲自赶去门口迎接。 郭老太太急急忙忙赶来之时,郭家各房的太太早已在门口候着了。 金氏站在第一个,她自认为郭家除了老太太,就属她的身份最为贵重。理所应当,她最有资格接待贵客。此时金氏正领着一众妯娌,红光满面地与元氏攀谈。只是元氏似乎对她的殷勤不太感冒,应答很是淡淡。金氏对此不以为意,兀自攀谈得欢。 等郭老太太远远瞥见来人,一行人已经进了二门。 站在首位的元氏身形高挑,高出金氏整整半个头。此时一身海棠红的高腰华服,云鬓凤钗,衬得红唇雪肤,好一副雍容华贵的模样。独子沐长风随侍左右,身高腿长,姿容挺拔,玉树临风。母子俩都是一等一的好相貌,站在那儿什么都不必做便是一道儿风景。 元氏一见到老太太,脸上立即就挂上了笑。 这般热切,与面对金氏之时的敷衍大不相同。郭家后院的女人没一个傻的,这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于是看向金氏的目光立即就嘲讽了起来。金氏的笑脸不由地僵了僵,而后抚了抚鬓角只作不觉,又恢复了平常。 她依旧亦步亦趋地跟着元氏,丝毫不给郭二太太几人凑上来的机会。沐夫人便是在看不上她,也轮不到旁人来不自量力。金氏低垂着眼睑,牢牢霸占在元氏身边的位置。 郭老太太拄着拐杖走得飞快,两步上前就拉住了元氏的手。 「贵客光临,真是蓬荜生辉。」 元氏是为提亲而来,从一进门态度便泾渭分明,对金氏与对郭老太太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此时她看到郭家老太太过来,该表态的毫不含糊。元氏一把接住老太太的手道:「哪里哪里,老太太你言重了。」 多少年了,郭家再没这般身份的贵客上门。 郭老太激动得不能自已,也不将人带去松鹤园了。嫌路太远,她只赶忙儿扭头吩咐了下人前方带路。不必下人搀扶,拄着拐杖一马当先的,老太太亲自引着元氏往前院的会客厅去:「沐夫人还请这边请,花厅在这边。有话,咱们坐下慢慢说。」 提亲不是小事儿,自然得坐下慢慢说。元氏看了眼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沐长风,转头笑着冲老太太点了点头,欣然前往。 金氏等人若有所觉,目光溜去沐长风的身上转悠了几眼。 老太太此时只有满心的荣幸,并未多想,自然也就没注意到儿媳们心里已经打起了小九九。她一手携着元氏,一边还拄着拐杖。没出口赶人,金氏等郭家太太们自然跟着一起。于是一行人浩浩汤汤,往东苑的会客厅而去。 等一群人坐下,上了一圈茶水,郭家人这才注意到元氏似乎是带了媒人来的。 且不说各房太太的看到厉姑姑之时,眼中掩饰不住的惊喜。就说郭老太太先是一愣,而后反应过来是大喜。这思绪只是一瞬,一瞬之后便转换成怀疑。并非她想妄自菲薄看低了自家姑娘,而是沐家这样的人家,亲自上门跟她们郭家结秦晋之好几乎不可能。 老太太惊喜的目光中,不掩饰怀疑地看向元氏。 元氏没说话,低头浅浅啜了一口茶水。元氏的右手边,则是沐家俊美得仿佛画中人的嫡长公子。老太太的目光再移向厉姑姑,心思几番碾转,端着杯盏的手都在发颤。 「这,这位可是……?」虽说看出来,元氏亲口没承认,她心里还有些不信。 元氏放下杯盏笑了,「这位是京中有名的冰人,厉姑姑。」 另一边的厉姑姑闻言,极有眼色地站起身来。 厉姑姑这一站起来,元氏的来意便不言而喻了。元氏的嘴角这就含了笑,她状似有些无奈地指着手边眼观鼻鼻观心的沐长风,轻声道:「老太太怕是早已看出来了。妾身这趟过来,是来替长风这小子来向你府上的姑娘提亲……」 这话一出,如在暗藏汹涌的水面投入一颗石头,花厅里嗡嗡的议论声瞬间高起来。 一旁的厉姑姑立即就张开口夸了起来。 媒人的这张嘴,那是厉害得没边儿。厉姑姑张了口说出的话,那是句句动听,字字能甜到在座郭家人的心里去。 金氏等郭家几房媳妇听着听着,按奈不住激动,差点就这话认了自家的姑娘。 说来,郭家的子嗣昌盛,未出阁的姑娘家自然也多。今日花厅里坐着的,不论哪一房都有一两个待字闺中。郭家太太们听了厉姑姑天花乱坠地吹捧,心里边忍不住就飘飘然,都觉得是在说自家女儿,自家姑娘的福气到了。 这可不就是天大的福气么?沐家是什么样的人家?百年将门,听说祖上出了四代名将。那是入了青史的人家。若是自家的女儿嫁入沐府,那是无上的荣耀。 二房的符氏最是激动,双目放光,红光满面,恨不得竖着耳朵听每一个字。 符氏心里想得美啊,在她看来,她的长女郭佳,那是郭家十几来个未出阁的姑娘中最最拔尖儿的一个。年纪与沐长公子匹配不说,相貌学识也是出了名儿的好。她多年的教导,佳儿不仅性子温婉,仪态大方,还是个最懂事体贴。 若是有人上门提亲,定然是看中了她的佳儿,没有旁的可能。 金氏一看符氏这做派就猜到了她心中所想。心里忍不住就呸了一声。郭佳那小贱人,小小年纪别的没学会,光学了一身装腔作势的虚假气。沐家人能看上她?看上她才是眼瞎了。 可心里这般想,金氏心里的火气还是蹭蹭往上冒。 她只觉得十分生气,生气又可笑。整个郭家都是靠着她家老爷在撑,这群人到底哪儿来的脸面自命不凡。金氏不由地冷笑,这沐夫人要提亲也只会看中大房的姑娘。二房这对贱人母女平素借着大房的威风吆五喝六,还真把自个儿当人物了? 心里鄙夷着,金氏自个儿却也竖着耳朵听。 其实她要比符氏看得更明白些。今儿这媒人花言巧语的,说得好似元氏凑巧看到郭家哪房姑娘觉得得了眼缘,这才亲自上门为儿子提亲。实则怕是沐长风自己相中了。才叫元氏寻个好的借口上门提亲,如此姑娘家的名声也更好听些。 「府上的六姑娘乖巧温顺,正好配了沐公子……」厉姑姑说得口都干了,「虽说两人年岁确实差了些,不过男子大些也合适,会疼人。」 「六姑娘??!!」符氏的笑容瞬间僵硬了。 其实不仅符氏,就是三房的杨氏,四房的焦氏,五房的闵氏,在座的谁人不是脸都僵硬了,俱都不可置信地看向厉姑姑。 符氏最是沉不住气,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十分失礼地直接打断了媒人的话,急切地问道,「厉姑姑你方才说六姑娘?可是大房那自小便体弱多病的六姑娘?你没说错?」 番外篇二(25) 郭家老太太刷地抬起眼:「!!!!」 「……体弱多病?」厉姑姑是得了沐府的口信儿过来,还没打听过郭满是什么情形,当下便愣住了。她回头看了眼沐家人,元氏也有些愣住。 「可不是!六丫头……」 「没有的事儿!」郭老太太差点没被符氏给气死,这话是能当真人面儿说得的?况且六丫头如今已经好了很多,如今只要好好将养便能跟平常姑娘家一样。「沐夫人,六丫头早年身子是有些虚,如今调理得好着呢……」 「可是母亲,六丫头前些时候不还请了大夫吗……」 「那还不是落水染了风寒!」郭老太太厉声道,「这事儿沐夫人怕是也知道。六丫头去您府上做客闹的那一场……说来,也是我府上教导不严。」 一提起赏花宴,元氏就想起郭满来。当时还是沐长风将人送去她的院子,想着那姑娘娇娇小小的,性子倒是活泼开朗。面上的犹疑也收起来,元氏顺势又为沐长雪道了歉:「赏花宴那日,是长雪鲁莽,实在对不住。」 郭老太太立即摆手:「哎~过去的事儿便不要再提。」 元氏笑笑,将这事儿揭过去。 …… 既然说到了郭满,剩下来的事儿自然是围着定亲来。笑话,她儿子难得松了口,亲自提了要的儿媳,她这作娘的怎么也得替儿子达成心愿。 元氏想着,这些个事儿由她一人来安排就行,不必拘着儿子一个大男人坐这儿听。于是便打发沐长风出去。正巧耳聪目明的沐长风听了一耳朵的酸言酸语,心里十分着恼。他也没多异议,跟郭老太太行了个晚辈礼便出去了。 这个时辰,元氏携沐长风一起上门的消息已然传遍了郭府。 郭家的姑娘们坐不住,早已经在园子里溜了不止一圈儿。都在猜沐家人为何上门,也盼着能再园子里撞见一回沐长风。哪怕说不上话,叫他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上回寿宴好些姑娘被郭老太太拘在院里,根本就没机会跟沐长风搭上话。 郭满捏着玉佩,也跟着一起来逛园子。毕竟今儿一过,沐长风那金疙瘩就是她的未婚夫。所谓未婚夫,那就约等于是她的男人。郭满别的麻烦自然是能躲则躲,但自家男人的事儿,再麻烦她也绝不叫旁人占到一丁点儿便宜。 双喜双叶一左一右地跟着斗志昂扬的主子,也斗志昂扬了起来。 郭满是早早知道元氏今日回来的,所以,一大早特意换了身喜庆的衣裳。妆容也拾掇得精致,红唇粉面,好叫自己苍白的脸色看着红润健康些。 郭满的院子听澜轩离花园其实有些远,主仆三人从听澜轩过来,至少得走一刻钟。郭满身子比较弱,自然走得更慢些。三人穿过花园的小径,刚出了园子,还没在里头走上一圈就遇上站在廊下的郭嫣郭佳。 两人没看到郭满,正乌鸡斗王八一般互掐着。 郭满主仆瞬间又缩回了草木之中,不是她怕了这两人。而是郭佳郭嫣这两人虽说水火不容,但自从郭昌明寿宴那日之后,一看到她就会摈弃前嫌一起对付她。怕这时候过去会引发两人围攻她一个,郭满决定带着双喜双叶绕路。 双喜双叶一前一后,护着郭满的衣裙不被草木勾到,小心地从小路走。 郭家的这片园子不大,其实是一个嵌套式的设计。东侧过去,穿过角门,里头还有一个小套院。不过那院子里头没什么可赏的,被池塘占了大半,四周除了假山就剩几座凉亭。平日里除了郭昌明作饮酒写诗会去坐一坐,基本不会有人去。 郭满从角门过去,才走到拱桥,一眼便看到躲在湖中心的凉亭里跨坐在栏杆上的沐长风。 这厮今日倒是别致,换了一身朱红的广袖锦袍。本就是象牙的冷白皮,在朱色的映衬下,白得仿佛一尊玉雕。隔得远,郭满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但他此时好像是故意避着人,正坐在一个隐蔽的角落,半边身子都藏了起来。 郭满站在他对面的湖面,本想喊他一声。 张了张口,想到角门的另一边还有一堆人在找他,于是便作罢。郭满举目在湖面上四处看,想着既然来了,也该去跟那厮说两句。然而看了半天,湖上没桥就算了,一艘小船也没有。郭满啧了一声,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沐长风的背。 只见这厮百无聊赖地捡了地上三颗石头,而后,咻咻地扔了两颗下水。 只听咚咚两声实墩墩的响声,连水连朵水花儿都没激起来。郭满心里正想着真笨,打水漂儿都不会。她心里才鄙夷,不一会儿,就见平静的池面,浮起两条翻了肚皮的锦鲤。 郭满:「……」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池鱼似乎是郭昌明花了大价钱淘来的稀有品种锦鲤。具体值多少银两郭满不清楚,但……沐长风这厮这么厉害的吗?丢两颗石头就砸两条鱼??? 兴许是郭满的意念传递到了,沐长风感觉后背似乎如芒在刺。 他刷地回过头,目光笔直地看到湖对岸的假山旁边,站着个红彤彤的小姑娘。红彤彤的衣裳,红彤彤的发带,红彤彤绣鞋。 嗯,从头到脚,一身红。 同样一身红还嫌郭满红的沐长风:「……」还没嫁人呢,就穿成这样,这年头小姑娘都是这么着急出嫁的么??? 双喜双叶看了一眼朱红的未来姑爷,再看看一身火红的自家姑娘,默默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想到:这夫妻俩,真是有默契…… 然而就在这么一瞬,湖中亭的栏杆上坐着的男子站起了身。 须臾,他脚尖一点,轻盈地就跃上凉亭的亭盖。而后在郭满主仆惊悚的目光之下,他不借助任何外力,直接从湖中亭飞了过来。 只见这人的双手自然地展开,朱红的广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沐长风仿佛天上俯冲下来捕食的秃鹫,一把抓住郭满,拎着又飞了回去。 快得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眼前就没了郭满的人影。 双喜双叶瞪大了眼,惊得下巴都合不拢。再抬起头,湖中亭里已然是两个人在了。郭满傻愣愣地在沐长风的眼前站定,一脸大写的懵。 在看到这张脸之后,沐长风阴郁了一上午的心情突然就放晴了。 他弯下腰,双眸直视郭满的眼睛,冲着郭满抬起右手。修长的拇指与中指轻轻一搓,就是一个清脆的响指:「哎丑丫头,清醒了没?脚落地了!」 郭满一个哆嗦回了神,看着她,嘴角就垂了下去。 沐长风一愣,正要说什么,就眼看着平素皮猴一般闹腾的小丫头,乌溜溜的大眼睛泛起了水雾。那涂了胭脂的红彤彤的小嘴儿,也抖啊抖的,一副要哭的模样。 沐长风张狂的笑脸一僵,心里的洋洋自得霎时间就被慌乱冲了个干净。 「哎,你莫哭啊,」他有些手忙脚乱凑近了去看着郭满的脸,企图替抹眼睛,「又没把你丢水里,你哭什么?」 郭满的眼底已经泛出了泪花,嘴巴也抖抖抖…… 番外篇二(26) 沐长风生怕她哭出来,两手迅速在掏袖子。掏半天才掏出一张帕子,他递给郭满:「小丫头平常不是挺皮实的么?爬树、爬山、打人你都使得,怎地拎着你在湖上飞一圈儿就受不住了?哎哎哎,莫哭莫哭……」 说着,他那帕子就盖到了郭满的脸上,而后,极其不讲究地就是一抹。 「!!!!」假哭的郭满瞬间傻了。 ……天煞的魔鬼!!她特意花了半个时辰才拾掇出来的‘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桃花妆啊啊啊……郭满本来只是突发奇想,假哭吓唬一下这人,这下子是真哭了。 「姓沐的你作死啊!」 郭满给了他一拳,瞬间捂脸,「我精心准备的桃花妆……」 然而捂得再快,眼疾手快的沐长风也还是在郭满捂脸的瞬间看清了自己随手的杰作。郭满本来晕红的眼窝,仿佛被谁擂了一拳般晕成一团,黑乎乎的。 沐长风:「……」 他真不是故意的,他方才只是怕她哭想替她擦擦眼睛。谁成想胭脂水粉居然这么不耐擦的。「我弄湿了再替你擦一擦吧,别哭了啊。本来就长那样丑,就算化了妆也没好看到哪儿,糊了没关系的……」他嘀嘀咕咕的。 没关系你个大头鬼! 郭满气哭:「你才丑,你最丑,呜嗷嗷嗷嗷嗷……」 「莫嚎叫,千万莫嚎,外头几个人在四处堵我呢,」沐长风连忙捂住郭满的嘴,做贼似的看向亭外道,「要不然我给你打一下?」 郭满闭着眼睛嚎:「呜嗷嗷嗷嗷嗷……」 「那你要怎么样嘛!」沐长风情急之下没注意,两手将人环着给压在了怀里。他死死捂着郭满的嘴儿,想着亭外一堆人对他虎视眈眈,头一回如此无措。 郭满被口水呛了下,她一抹眼睛打了个嗝,「那要不然你给我亲一下,亲一下我就不哭。」 沐长风瞬间抬头瞪眼:「嗯???」 「怎么?不行么?」郭满梗着脖子看着似乎惊呆了的男人,那双直勾勾的大眼睛毫不避让地锁定了他,里头的光彩怎么都透露着一股跃跃欲试。 沐长风憋半天没说话,没出息地红了脸。 「你,你这丫头怎地如此,如此……放肆!」对,就是放肆,哪有未出阁的姑娘家张口便向男子讨要亲吻的?再视规矩为无物的人也没这般放肆的的行径,「幸亏这四周没有旁人。若是有人,看你小丫头的名声还要不要唔——」 他话未说完,唇上就撞上来一个软嫩嫩的东西。 沐长风一双眼瞬间瞪得老大,就见这满脸鬼画符的丑丫头与他之间鼻息相闻。郭满的动作有着与她瘦弱的身形不相匹配的干脆利落,她直接贴上来,抱住他的脖子就吻了下来。 一股清甜夹杂了药香的气息涌入鼻腔,淡淡的,十分清新好闻。沐长风只觉得一股异样的酥麻在从唇齿之中游走,霎时间头皮发麻。 郭满是整个人扑过去的。如此凶悍的小姑娘,愣是用一个瘦弱的身躯将沐长风这高大健硕的公子哥儿给严密密地压在凉亭的柱子上。沐长风一动不动,懵了,僵硬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摆。他感觉到似乎有一只香软的小狗儿在锲而不舍地舔他的嘴,那股真切的热情劲儿,一下一下又一下的,恍惚间,竟然十分甜蜜。 沐长风只觉得脸红得要烧起来,脑中一片空白。 他自出生长到如今的年岁,从未与那个女子亲近过。十七八岁的时候,母亲不是没给他准备过房里伺候的,他嫌麻烦便全打发了。今日才知,原来姑娘家的嘴儿都是甜的,能甜到人心坎儿里去…… 沐公子的呼吸渐渐紊乱,眼睫抖得如风中的落叶,不安又有点儿期待。 郭满这小姑娘已经变换了姿势,整个人跨坐在他腰上。沐长风的背抵着柱子的边儿,因这个小姑娘的放肆行径而上身向后后仰。如瀑的墨发半披自然地滑落,一小半垂到了栏杆的外边儿去。朱红的广袖与衣裳铺满栏杆座儿…… 墨发与红衫,以及沐公子泛着粉的双颊,凭地生出一股无声的旖旎艳气来。 郭满捧着他的脸啄一下,再啄一下,依依不舍。 沐长风的气息笼罩在她口鼻之中,说不出是哪一种,但格外的迷人。郭满肉爪似的手环在沐公子的脖子上,整个人都窝在高大的男人怀里去。 沐长风迷迷糊糊之中双手环住了郭满的腰肢,只觉得自己抱着一团软得好似没骨头的小东西,气息也跟着渐渐灼热起来。 …… ……直到郭满亲够了,郭满才慢吞吞地吐着气挪开了脸。 即使脸离开了,她的人还跨坐在人家的身上。温热的呼吸喷在沐长风的脖颈里,拂在他消瘦的锁骨上,一下一下的叫人难以抵挡。沐长风只觉得背后的鸡皮疙瘩全都冒出来,他有些茫然地睁开眼。 平日里澄澈清明的一双眸子此时湿漉漉的,像沁满了湖水。 郭满垂眸看着他,靠近了看,这厮的脸连一分瑕疵都不曾有。见他眼神似乎有些不满,一双黑黝黝的大眼儿弯成了月牙状:「我发现了哦~」 「……嗯?什么?」沐长风轻轻喘息。 「你喜欢我。」 喘息的沐长风瞬间僵直,不可置信地看向郭满:「……??什么玩意儿??」 「我说,沐长风你喜欢我,哦不对,应该说你心悦我。」郭满摸着下巴笑眯眯的看他,表情狡黠得像是偷吃了鱼的猫儿,很有点贼兮兮的意味。 心突地一跳,接着飞快跳动起来。 他揉了揉肉耳朵:「等等,你方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迟钝钝的思绪渐渐归拢,沐长风看向志得意满捧着他脸下定论的郭满,他整个人都受到了惊吓。 郭满眨了眨眼,眉头皱起来。 她有点被他这态度伤了。俩小细眉倒竖,郭满双眼冒火:「沐长风,你心悦于我。」 沐长风:「……狗屁!」 仓促之下,他粗话都爆出来。 沐长风刷地拉开与郭满的距离,下意识地就想回嘴怼人。简直好笑,他沐长风这么多年一直坚定不移地喜欢丰乳肥臀身材高挑的女子,什么时候好过豆芽菜?! 然而这种话不能跟个小姑娘直说,沐长风甩甩头,赶紧把到嘴边儿的话从脑海里甩出去。他今儿个也是见识到了,这世上还当真有这般自我感觉良好的人。沐长风往后仰着脖子,拉开与郭满的距离,「谁心悦你了?!」 不过说着这话,他没忍住拔高了嗓音,弄得跟心虚一般。 「你!」郭满瞪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沐长风,一只手拍桌子一般拍他胸口,啪啪的,「你的心跳快得仿佛要破胸而出,我都听见了还狡辩!」 「胡,胡说八道!」他只是头一回与女子如此亲近,太紧张! 「承认吧姓沐的!」郭满这叫一个火大,听听这口是心非的话,承认喜欢她就这么难么,「你自己听听,某人的胸腔里响得跟打雷似的好吗?」 「还不是被你给弄的?哪有女子像你这般不讲究地直接跨坐男子身上?」沐长风实在忍不住回嘴,「本公子不过是普通男子,自然会有些反应!」 番外篇二(27) 话是这么说,他脸红得跟猴屁股一般,一对耳尖儿更是红得都能烧铁了。 「那你的反应就只是这种么?」 「不然咧?你还想要哪种?」沐长风惊奇了,忽然想到什么,他瞪着眼针锋相对道,「你这丫头脑袋里装得是水么?就你顶着这张能镇宅的脸,本公子没把你掀下去还叫你给占了便宜,你就该偷着笑了,还满嘴胡说些什么梦话?」 郭满瞪着眼,差点没被他这理所当然的话给噎死。 仇视地瞪着他,郭满想说什么,又意识到这是古代而眼前这人是世家公子,并非她现代那些能随便说混账话的损友。 郭满瞬间如吞死苍蝇一般,将到嘴的话又吞下去。 可是吞下去,依旧气得小胸脯一起一伏,眼神要杀人。 沐长风这时候也似乎意识到,自己嘴一溜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他面上青了白,白了又青。尴尬地拄唇咳了咳,他也不多说,绷着脸就死鱼眼地斜看着顶了一张镇宅脸而不自知的小姑娘,伸手直接一把盖住她的脸。这话题到此为止,别说话了,他真怕自己一不小心再说出什么把小姑娘羞哭! 作为一个好有点儿良知和羞耻心的人,他努力保存了作为一个人最后的一点儿善良。 所以此时哪怕郭满如小母鸡一般掐着腰,想上天。他没信口开河也没人生攻击,既没压着郭满去湖面照照镜子看清事实,也没当面掏出一面镜子叫她自个儿看她那一脸吓哭人的五彩斑斓。深吸了一口气,拎着小姑娘的后脖子,把人又丢回了湖对岸。 猝不及防地,郭满临空又在湖面上飞了一道儿,愣愣地回了原位。 「嗯??!!」 「看你年纪小,我今儿让着你,站着好好反省!」 莫名哽住,憋得一口老血要喷出了的郭满:「……你让着我??」 沐长风矜持地点头。 郭满仰起了脖子,仿佛杀人一般看向傲气的不得了的某男人。 沐长风双手抱胸,斜眼看着郭满:「好了,算你赢。」他好似施舍一般居高临下(实际就是居高临下地俯视)地做出总结,「哭了这半晌想必你也该哭累了,快点回去歇息吧。」 说罢,他脚尖一点又飞回了湖中心,背对着三人站。 郭满:「……」算你赢个大爷!她正在憋大招,谁要他让啊!而且他让了吗让了吗!! 气死了气死了,郭满没忍住叉着腰,跟暴躁的小兽似的围着池边一颗石头打转儿。 双喜/双叶在池边看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戏,到现在还是懵的。连郭满的脸已经不能看了这件事都忘了提醒郭满,两人傻愣愣地看着自家姑娘转悠了半天,捡起地上一把石头。而后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只弹弓。 一阵不好的预感之后,果然见着她举起弹弓对准了湖中亭的男人的屁股。眯起了一只眼,而后就快准狠地将石头射了过去。 去死吧姓沐的…… 「……」 湖面忽然吹过一阵风,就听那石头咻地一声十分精准地打在了广袖华服的沐公子的臀上。 心神不宁的沐长风正在发呆,否则郭满这点儿攻击是打不中他的。冷不丁被个石头击中了臀部,突然剧烈的疼痛从底下爬上来,他瞬间就转过身。双目如鹰,一眼便看到湖对面气炸了的小姑娘手里的弹弓正笔直地对着他。 「你、这、是、在、干、嘛!」他咬牙切齿。 郭满冷笑:「没看到么?打你!」 而后,咻咻地往湖中亭射弹弓。 沐长风没忍住嘴角抽了抽,身子左右避闪,一个没打中。郭满哼了一声,又捡了一把,继续……其实这件事到这儿,一人退一步就算揭过去了。但沐长风这人当真是个欠揍得要命的痞子。他躲闪也就算了,明知郭满在气头上,一边多一边还言语上挑衅。 这般气人,可不是要闹个没完没了。 两人就这么跟两个三岁小儿似的,隔着一池池水彼此闹了个上蹿下跳。 早已不知道做什么表情的双喜双叶:「……」 …… 事后沐长风想起自己做的这蠢事,忍不住捂住了双眼。 赵煜看他头都要垂到桌子底下去,没忍住幸灾乐祸:「真这么不情愿,你便别成亲便是。」说着,他斜眼瞥了石桌旁一个俊美得仿若神祗般不染凡尘的玉冠公子,不住地哼笑,「看,那边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你便学我,逍遥自在一个人不好?」 沐长风额头抵在桌面上,不愿跟他说话。 他倒是想啊,一个人确实自在。不过……沐长风忆起就爱跟他对着干,还特别的自命不凡的小姑娘,眼里有着自己都没发觉的光彩。 娶妻嘛,也没有赵煜说得那般不堪:「小姑娘倒也没那么惹人厌……」 「嗯?」赵煜一愣,笑了,「看来你对她印象不错?」 沐长风脸从桌面抬起来,白了他一眼。 一旁神色淡淡的玉冠公子放下杯盏,月牙白的广袖长袍里一只仿若被精心雕琢过的手捻着杯沿,斜眼看了沐长风一眼。清淡的嗓音如玉石相击,自带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既然不讨厌,那还闹什么?娶了。」 沐长风抓了一把头发:「真娶了?」 「不是已经提过亲了?」玉冠公子正是名满大召的周博雅,他勾唇浅浅一笑,满室生花,「再差也不会差过我不是?」 沐长风想起周博雅府上的那位,直白地嫌恶摆在了脸上。 「说的也是,」他立即得到了安慰,「与你家的一比,我的小姑娘可有趣得太多。」 沐家主母亲自上门提亲,郭家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郭老太太为这事儿已经高兴得几天合不拢嘴,各房大失所望的人却截然相反,恨得心肝儿都疼了。尤其是恨嫁的二房郭佳母女,郭佳更是呕得食不知味,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六月一过,她就十八了。旁人似她这年岁,孩子都能跑了,她却连着落都没有。 郭佳扑在床上,哭得双眼都肿得看不清了。 她不是没怨过母亲眼光太高,在她的亲事上挑三拣四。若非母亲这些年太挑,她如何能落到今日这般无人上门提亲的尴尬境地。只是郭家心里也明白,她母亲挑是想替她选个体面的亲事。那些个商贾出身的子弟,郭佳自个儿也瞧不上。 「佳儿啊,你莫哭了,哭得为娘心都碎了。」 二太太搂着女儿就想不通了,「大房的这六丫头,到底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就她那副不人不鬼的长相,也能叫沐公子给看中了?」人道是男人都爱色,便是不爱色也该有所图。郭六那短命鬼一没色相二没父母兄弟依仗的,到底凭什么啊! 郭佳还是哭,哭得快厥过去。她也想不通啊! 明明论相貌才情,整个郭家十几个未出阁的姑娘就属她最拔尖儿。论起年纪,也是她与沐公子最相配。便是沐家要看家世,她也是郭家的女儿。大伯平日里拿她当亲生的疼。每回得了好东西,有那次不送她一份?她与郭嫣郭满比起来,根本就不差那点儿! 番外篇二(28) 「娘,我不管!」郭佳抽噎得整个人发颤,尖叫道,「你叫郭六把亲事让给我!她那副样子嫁去别人家里也是给郭家蒙羞,你叫她让给我!!」 二太太愁得头发都白了。这不是让不让的事儿,人家沐家指名道姓地要短命鬼,她难道还有那本事逼人家沐家人改口么? 「佳儿你莫闹了!」二太太平日里也就在自己院子讲讲狠话,真动手,她可没那胆子,「老太太当日就口头应下了这门亲。再过两日,人家就拿庚书上门定亲了。你在这儿要死要活有何用?凭地叫人笑话!」 「她们笑话什么啊笑话?!」郭佳红着眼,秀美的脸都狰狞起来,「郭嫣那贱人肯定也在哭闹。大伯母就不像你,大伯母定然会替郭嫣想办法的,就你不敢!!」 二太太被女儿的凶狠吓一跳,回过神来,白胖的脸盘瞬间就红透了。 她胸口一起一伏的,脸上的肉都在抖。一是被郭佳给气的,二来是也是被戳中了心思恼羞成怒,「金氏想办法又能如何?金氏她有那能耐抢来么?老太太当日就一口拍定了,这亲事就是郭六的。她们还能跟老太太对着干不成?」 「你不帮我抢,我自己来!」 郭佳发了狠了,一把推开二太太便下了榻。她就不信了,男人哪有不好色的,沐公子只要尝过她的滋味儿就明白她的好了。郭六不就是占了出身的好么,等她拿下了沐长风,庚帖上的名字该是她的,还会是她。 「你要做什么?」二太太被她推了一个踉跄,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惊道,「佳儿你莫做傻事!那等没脑子的小心思你可给我尽早收了!出了事儿,你这一辈子就毁了!」 「我不要你管!」郭佳抹着红眼睛,唤了丫鬟来便要梳洗梳妆。 这边二房母女闹得鸡飞狗跳,大房这边就母慈女孝很多。诚如郭佳所想的,这件事儿不必郭嫣来闹,她自个儿心里早早就存了打算。 金氏从年轻时候就是个有魄力的,拉下脸皮给人当外室。生了两个孩子,愣是肚子里揣着一个,将正室夫人给弄死了上了位。如今十多年过去,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今日她压着郭嫣的亲事到如今,就是在等一个攀高枝儿的机会。金氏看得明白,沐家那是绝看不上她女儿的。同样是大房嫡女,沐家自始至终就没拿她的嫣儿当嫡出看待过。 但那又如何,她想要的,从来都能得到手。 金氏抚摸着还在哼哼唧唧的郭嫣的脑袋,目光幽幽盯着远处,眼中尽是志在必得。不论用什么法子,骂名都是虚的,只有吃进嘴里的才是真。 正在周府书房,与周博雅下棋的沐长风忽然打了一个寒颤,将一粒白子落下去。 「怎么了?」周博雅落下一子,杀倒一片。 沐长风看棋面上,白子的生路全部断绝,不由地头皮发麻:「你就不能悠着点儿吗?非得这般赶尽杀绝?」他狠狠抓了一把头发,看着眼前淡定饮茶的周博雅,欲哭无泪道,「我好不容易才救活这一片,你又给我堵死了!」 「自己臭棋篓子,怪得了谁?」周博雅鄙视。 「换人换人,赵煜你来!」什么温文尔雅博雅公子?这人就是心狠手辣的黑心人,「我不跟你玩儿了,没意思。赵煜咱俩下。」 一旁捧着一碟糕点的赵煜闻言,懒洋洋地斜过来一眼,啧了一声。 「不来,」赵煜的长腿交叠地搭在矮几上,慢吞吞换了个姿势,瘫成一团,「跟臭棋篓子没什么好下的!」 沐长风抓起手边一梨就砸过去。 赵煜抬手就接住,啃了一口,站起身走了过来:「哎对了,你不是说这两日定亲么?」他腿长,两步就走到沐长风身侧,盘腿坐下,「我支援你点儿银两?听说你前些时候买了一副风道子大师的真迹掏空了,如今手头有点儿紧?」 「银两便不必了,」沐长风拨开肩侧的发丝,懒洋洋的,「你支援我点儿什么天山雪莲,百年老参吧。」 「嗯?」赵煜惊奇。 「小丫头身子似乎不大好,要好好补。」沐长风站起身,懒懒地去桌边到了杯茶。 赵煜看了他一眼,惊奇地嗤笑出声:「先前是谁不乐意呢?这就补上了?」 「此一时彼一时,」浅浅啜了一口茶水,沐长风挑开鬓角墨发,歪靠着案几的边沿,「三日后就定亲了。往后那是我家的小丫头,自然得好好养。」 这贱兮兮的模样,就是一旁归拢棋盘的周博雅都看不下去。他摸起棋盘上一颗棋子就冲他的额头丢过去。 沐长风抬个手轻松接住,脸换了个方向,笑道:「还有你。你的也不能少。你俩左右得了好东西都搁库房,放着也是放,不如拿来物尽其用。」 周博雅没忍住,抓了一把棋子砸他。 与此同时,郭满盘腿坐在榻上,看着自己的小金库眉头渐渐拧起来。 「主子?」双喜端着一盘蜜饯过来,「怎么了?」 郭满将自己所有的家当重新数了一遍。除开郭昌明送她的那堆字画,眼前这些就是她全部的家当。前些时候风寒抓药用了些,平素吃补药点菜打赏下人用了大约两百两。上次给郭昌明定制折扇,还请沐长风吃一顿玉满楼,如今全部还剩四千八百三十二两。 倒卖字画,当真是很赚啊…… 「你们说,我再去卖掉一副画如何?」说真的,这些字画再好,她也没什么欣赏的情操。不如换多些银两放身边。 「这可使不得啊主子,」双叶随后也断了一碗药过来,搁在不远处的桌上,劝道:「主子您与沐公子的亲事一旦定下来,之后便要开始筹备嫁妆了。」 这些事儿没人真心替郭满张罗,只能她们自个儿算计:「沐家毕竟不是一般的人家,主子您嫁过去若想得婆家看重,嫁妆是定然不能露怯的。正院那边肯定不会为咱们尽心,老爷送来的这些字画往后就是您的压箱底儿。左右上回卖字画的银两也够,不如这些就别动了?」 这话她就不爱听了,她的嫁妆难道不该是郭家来出么? 「老太太那边可打听过了?」郭满恋恋不舍地摸了一把画轴,「按理说,姑娘家出嫁,应该是娘家准备嫁妆。老太太最是讲究体面,我出嫁沐家,她不可能叫我的嫁妆寒酸的……」 「理儿确实是那个理儿,但咱们的情况不是跟旁人不同么……」双叶怕郭满听了心里难受,嘟嘟囔囔的小声道,「若咱们夫人在世,自然不必这般抠抠搜搜的。」 她太小声了,郭满没听到,「双喜,你来看看这一幅。」 举着其中一幅画法与《秋日宴饮图》十分相似的,郭满自顾自道:「你得了空拿这一幅去当日那家铺子问问,看有没有人想买。不过呢,拿出去之前,也该叫个懂行儿的人瞧瞧再说。省得咱们不懂,拿出去便被人给随意诓了……」 双喜看了眼忧心忡忡的双叶,她听主子的:「懂行儿的人,咱姑爷?」 「聪明!」郭满赞赏地看了她一眼。 双喜嘿嘿一笑:「那姑娘写个信,奴婢叫双子送去沐府?」 番外篇二(29) 「送沐府就不必了,」郭满笑眯眯地摸了一把画轴,煞有其事地道:「就送去咱们先前订做纸扇的铺子。那里头叫子兮的伙计,不是出入沐府很方便?」 双叶看着一唱一和的两人,这才明白自家主子的意图。她了然地瞥了一眼道貌岸然的郭满,有些好笑又有些担忧:「主子,咱们这亲事还没定下来呢。您这般频繁地找姑爷是不是不大好?显得咱不矜持……」 「要矜持作甚?」郭满在后院待得快闷死了,好难得才遇到一个臭味相投的人,她就想找他玩儿。「我这是有正经事儿找他,又不是没事瞎矫情,有什么不好的?」 「可是别人家姑娘传个书信都要被骂私相授受……」 郭满摆摆手,对此类说法很是无所谓:「私相授受就私相授受了。反正亲事还有三天便定下来。到时候即便有些不好听,也不算太不规矩。何况,我若不跟沐长风传出点儿风言风语叫外头人知晓,你信不信金氏能叫我待嫁期间病逝了让位给郭嫣去?」 双叶顿时一愣,后背的汗毛全立了起来:「!!!」 「她怎么敢?!」惊恐地看向郭满,双叶被郭满突如其来的脑洞给吓着了,脸煞白,「沐夫人可是指名道姓地说要主子您的。众目睽睽之下定了人选,她难道还敢偷换庚帖?」 「……谁说要换庚帖,」郭满斜她一眼,危言耸听道:「换个人上花轿便可。到时新嫁娘进了门,拜了天地,沐家还能把人退回来不成?」 「她不知道礼义廉耻么?!!」 郭满幽幽地看着她,没说话。 双喜双叶忽然就沉默了。她若是有那等自觉,她们如今的日子何至于这般艰难。 这下子是真的惊悚了:「那您跟姑爷传出点儿风言风语能抵用么?」 「不,传风声在其次,」郭满将银票又装回小盒子,「我这回去找他玩儿,就是顺便去告诉他这个可能。」 晴朗了几个月的天儿,忽然下起了暴雨。 沐长风收到子兮递来的信儿之时,正湿着衣衫从武场出来。颀长的身形,清隽的肌理,浑身散发着蓬勃逼人的男子气息。明明并非多魁梧的身材,他站在那儿,却无端叫人觉得此人凶猛。沐长风抽下搭在屏风上的巾子,随意地擦拭了脖颈上的汗珠。 他一面往外走,食指与中指轻轻一撇,便直接撕开了信件看了起来。 信也不长,也就短短的一页纸。沐长风看到上好的纸张上面,一坨又一坨糊成一团的字儿,沐长风差点没一口茶水直接喷出来。 当真是……真是太丑了!七八岁小娃娃写的字儿都比这强! 忍着极度不适,将信看完了。郭满在信中说起又要卖画,问他能不能帮她看看,顺便估个价。沐长风低低骂了句‘小贪财鬼’,却是笑起来。 小丫头片子,人都还没入他的家门呢,就敢这般使唤人,当真是不见外。不过心里嘀咕归嘀咕,沐长风还是扬声唤了句‘来人’。滂沱的大雨溅起漫天水雾,门廊下一武服的小厮闻声立即小跑着上前。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众提着热水提香着薰的婆子。 婆子们垂头敛目,尾随在小厮的身后。每日练武是沐家人自小的习惯,沐长风作为沐家最为重视的嫡长子,要求更是严格。日日至少练一个时辰,歇息之时必定要沐浴,这是惯例。婆子们见了沐长风,一个个上前行了礼,而后便熟门熟路地进内室布置。 打头的小厮身高腿长,几步便冲到沐长风跟前。沐长风俯身冲他耳语了几句,只见小厮点了头,转身从长廊那头出去,沐长风这才转身进内室沐浴更衣。 之后郭满得来的消息便是,三日后的定亲,沐长风会随沐家下定之人一起上门。届时郭满若有什么想叫他给过过眼儿的,只管拿出来便是。 郭满本还想借机出去转一圈儿,听这结果那叫一个失望。 不过三日转眼就过,沐长风上门来,她也不是等不及。左右也就沐长风这人好玩儿,他人来了就够了。想着同意了,郭满便又叫双子给沐长风回了个口信。 沐长风收到口信儿,感觉还是蛮奇特的。这般借着下人一来一回地递信儿,总有种两人已经结成与旁人不一样关系的感觉。不过事实上,他们之间确实已经跟旁人不一样。沐长风偏了偏脑袋,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古怪的甜蜜滋味儿。 日子一晃儿便过,眨眼就是三日后。 沐家的定亲声势浩大。辰时刚过,沐长风跨.着一匹枣红大马,带一对亲自捕到的大雁,领着媒人以及七十二担彩礼浩浩汤汤进了郭家大门。 说是定亲,但这彩礼的担数令人侧目。而跨坐在高头大马上的俊美公子华服金冠,更是引得万人空巷追随的景象。郭家下人打开府门看到这般盛况,又是惊又是喜的,嘴角都咧到了耳朵根。管家亲自跑下来替沐公子拉马,腿快的小厮一路高喊着进去禀告。 郭老太太今儿一大早就在等着,此时听到下人来报,喜得一张老脸都皱成了杭白菊。她连忙扶着王妈妈的胳膊,一面起身一面就嚷嚷着:「快请快请!」 王妈妈也喜得不得了,忙在一旁提醒:「老夫人可要请六姑娘过来?」 「请请请,快去请。」郭家不兴那些规矩,就是不规矩才得了这么个好女婿,郭老太太半点不含糊,「年轻人本就该多在一处说说话才是。」 王妈妈得了老太太的吩咐,立即出去指了个丫鬟立即去听澜轩请郭满过来。 动静闹得这么大,各房早就在等着今日的人自然也都听到了。郭佳摸着袖笼里的东西,眼中闪过志在必得。沐家那样的人家,自然不可能做了不认。只要她在今日与沐公子成了好事儿,沐公子哪怕心有不悦,也必然只能捏着鼻子认下。只要认下她,往后便好说了,她总有手段叫沐公子原谅她。 「玲儿,」郭佳唤来贴身丫鬟,「去外头打听打听,沐公子到哪儿了?」 名唤玲儿的丫鬟应了一声,一溜小跑就出去打听了。 郭满得到信儿去松鹤院之时,厅堂里跟上回一样,已经聚满了人。元氏与郭家老太太坐在一处正说着话,金氏等各方太太在下首听着,也是一脸和乐融融的笑意。沐长风今日比上回穿着更郑重华贵,一眼看过去,当真是俊美无俦。 王妈妈掀了珠帘,郭满才踏入厅堂,沐长风的眼睛便顺势看了过来。 今日郭满也是特意拾掇过的,虽说还是瘦弱娇小,但妆面干净娇美看不出苍白病弱。宽大的衣裙反而叫她瘦弱的身形更显飘逸纤细,弱柳扶风。那日赏花宴后,元氏本就对郭满的印象不错。今日看着她行事落落大方,尤其一双眼睛灵气逼人,眼里的满意就更甚。 郭满先是上前行了礼,才刚要去下首坐下,便被元氏给拉住了手。 番外篇二(30) 要上门提亲,元氏也是将郭满的情况打听得清清楚楚。自然知道整个郭家,除了郭老太太近几年对她未过门的儿媳还算公正。这屋子里坐着的似乎笑语盈盈的人,实则没有一个好相与的。元氏慈爱地看着眼前娇小的姑娘,摸了摸郭满的脑袋,夸了几句好姑娘。 郭满被她摸得脸一红,倒是真有了几分羞涩。 元氏看着就是噗呲一笑,前几日威逼利诱的,她也算弄清楚自家儿子与这小姑娘相识的前因后果。想着反正她沐家不惧人言,儿子一早巴巴赶来正是想见这姑娘。于是便指了一旁看似专心饮茶实则眼角余光密切关注的自家儿子,道了句:「丫头带长风转转吧。」 郭满一愣,转头去看郭老太太。 郭老太太鼓励地点了点头,笑道:「离饭点儿还早,你且去吧。」 郭满于是垂眸羞涩一笑,屈膝向元氏行了晚辈礼,转身就走去沐长风身边。 众目睽睽之下,看着郭满小碎步走到他面前站定,沐长风不知为何老脸一红,心里还真浮起了几分羞赧之意。不过在元氏与郭老太太促狭的笑意之下,还是放下杯盏跟郭满走了。 坐着不走的郭家各房太太见沐家人竟然这般亲近病秧子郭满,嫉妒得眼睛都发红。金氏袖笼里的一双手死死掐在一处,才将到嘴的冷哼压下去。 郭满这回倒没带沐长风去后院的竹林去坐坐,引着他往听澜轩的方向去。 她的那堆字画都锁在库房里,要拿出来十分不便。毕竟听澜轩离主院远,且一路上的下人实在是多。人多眼杂的,若叫金氏知晓她还存了这些个好东西,必定会惹来事端。郭满就假装自己不懂古代规矩,带沐长风去她的院子去看。 沐长风也是不知道郭满的打算,跟着郭满走,态度倒是十分坦然。 等越走越偏,越走越看不到人了,他才后知后觉地觉得不对。 两人走了快一刻钟,离得主院和松鹤院已经很远。他举目四看,这四周郁郁葱葱的草木和打理得差强人意的灌木花草,一个人都没有。竖着耳朵听,似乎连人声都很远。 沐长风鼻腔里轻轻一声哼,他不打算走了。 他不走郭满走了几步发现身后人没跟上,自然也得跟着停下来。郭满仰头看他,眼神有些疑惑的模样。而后就见这厮突然十分做作地双手抱了胸,一脸防备地态斜眼俯视她道:「你这小丫头闷声不吭的,这是打算带我去哪儿呢?」 郭满眨了眨眼,有些懵:「啊?……当然是带你去看字画啊。」 「看个字画而已,要走这么远?」 郭满:「……那要不然咧?」 「啧,你自己瞧瞧这四周,这四周,四、下、无、人,人、迹、罕、至,」沐长风俯下身,殷红的薄唇矫揉造作地吐出了两个词儿,一幅‘我早已看透了你’的表情道,「该不是又在琢磨什么对我不规矩的小心思吧?」 「!!!」郭满忽然这一口老血的,差点没喷死他! 「那是我的压箱底儿的好东西,哪能随便拿出来?」郭满觉得有必要跟着小子讲清楚。虽然她确实垂涎这人的美貌,但是今日这大喜的定亲日子一过,这人从头到脚都属于她,她用得着那么急色?笑话! 「我的那些东西应当都是真迹,不便于拿出来。虽说这般带你去是有些不规矩,但这会儿也不算……」 「别瞎话哄人了,」看郭满脸刷地就红了,一副被他给噎住的模样。沐长风眼里忍不住闪过一丝笑意,嘴上却绷着,「你这小丫头就是对本公子有不轨之心,满脑子琢磨的,就是占本公子便宜的事儿。」 郭满双眼倏地瞪大,为这人的自恋惊了:「我不就占你那么一回便宜,你还记在心上了?」 「难道不是?」沐长风一拨肩侧垂落的发丝,煞有其事地哼道,「你看看你,今儿一瞧见我就两眼发光,亮得跟两大灯笼似的。」他摇了摇头,「如今还借机把本公子带来这背人之地,你想做什么?啧啧,你这小姑娘的司马昭之心哦……」 郭满这小暴脾气,咬牙一跺脚:「那照你这么说,我今日若不占占你便宜还对不起你了?」 「嗯???」沐长风笑容一滞。 郭满抬眼看着,直勾勾的,黑黝黝的大眼睛怎么瞧都有些不怀好意。沐长风僵硬地与她对视,不敢动。而后就见郭满那巴掌大的小脸儿上忽地闪过一丝恶劣,她仿佛盯着什么好吃的一般,慢吞吞地撸起了衣袖。 沐长风眼睫飞快一抖,有些尴尬道:「……玩笑话,你别当真。」 郭满两三步走过来,气势汹汹地一把扯住沐长风的衣襟,直接将人给拽弯了腰。而后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一口亲在人家的嘴上。 感觉到唇上柔软,沐长风的脸瞬间爆红一片。 郭满嗤笑:「上回的亲亲很甜是吧?想要亲亲就直说,还拐弯抹角的……真怂!」 沐长风:「……」 两人嘴对着嘴贴了一会儿,郭满其实想更进一步去撬开这人的唇。但一想这举动于现如今的她未免太过色.情与猥.亵,也确实过了分,便只能可惜地作罢。不过松口之前郭满还是伸出小舌头勾了他一下,沐长风浑身一颤,脸红成了胭脂色。 「哼!」放开他的衣襟,郭满舔了一下湿漉漉的唇,嘀咕了一句:「口脂花了。」 沐长风倏地浑身一僵,这句话仿佛长了脚,在他耳中来回地震荡。 他那双澄澈得仿佛泉水的双眸闪烁地躲闪着,不敢直视郭满的眼睛。就在方才,若是郭满退开晚一息,他便要扣住这丫头去追逐那条香软的小舌。 沐长风为自己生出如此可耻的念头而羞愧,此时对着叉腰横得不得了的郭满,气都短了半截。 「咳,」偏过身躯,他偷偷瞄了一眼郭满的嘴,红彤彤的,口脂似乎确实晕染开了。于是尴尬道,「莫,莫要闹了!不是说要看字画?快些走吧,」说着还嘀咕了一句,「怎么回事?有些口渴了……」 郭满啧了一声,看着脸红成猴屁股的男人突然很有成就感。 这沐长风是真好玩儿,每回见她都要挑衅一回,只是斗不过她,总要弄个面红耳赤。再然后下回再碰上她,还是不长记性地来来回回地招惹。郭满看他羞得头顶都快冒烟儿,想着好歹算她的内人,今日便放他一马:「下回想要亲亲你就直说,又不是不给你,哼……」 不,不是……谁想亲她啊!沐长风想说他就是嘴欠逗一逗,没有那个意思。但是郭满显然已经终止这个话题,转头说起了她的画儿。 「我那儿有一幅笔法与风道子大师很相似的画作,」郭满甩着手走前面,矮矮的身子气势却很足,「虽说我看不出什么,但应该是真迹……」 沐长风摸了摸还残留着柔软触觉的唇,嘴角悄悄翘起来:「到底有多少,如此小心翼翼?」 「不多不多,卖个一两副勉强能度日的这样子。」 沐长风:「……」 听澜轩就在前方不远,说着话,穿过小路,前面那栋便是。 双叶人就在院子里守着,远远看两人过来立即就去耳房烧水沏茶。老太太自从对郭满改观之后,婆子每月送来的东西,品质便全上了一个新层次。如今郭满屋里用的茶叶,都换成一个嫡出姑娘该有的上等品。 番外篇二(31)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沐长风只虚虚一扫便诧异地挑起一边眉头。 「院子破落,叫沐公子见笑了。」郭满嘴上说着见笑,面上却没有半点羞愧之色。她随意地进了屋,指使了双喜去内室取来字画。 沐长风也没说什么虚的安慰郭满,这院子确实有些陈旧。 「沐公子请上座。」其实听澜轩已经比起郭满才穿来的时候好很多了,先前那才叫家徒四壁。屋里除了一张床一张梳妆台,几张破败的桌椅以及几个掉了漆的柜子,别的什么都没有,「双喜去屋取了,你且等一等。」 沐长风有些别扭,这还是他头一回进并非沐长雪的姑娘家的院子。他眼睛克制地不往旁处瞥,笔直地坐着,还是觉得耳尖儿有些烧。 「很空对吧?」郭满突然开口,「听说小女还小时,听澜轩是郭家最奢华的一栋院子。当初小女母亲临终之前,特意跟父亲指定了给小女住。只是这么多年下来,院里的东西能搬的都被搬空了。」 沐长风抬起眼帘,表情有些愕然。 「很诧异小女会这么说?」郭满弯着眼角,「今日一过,沐公子就是小女的未婚夫了。只要沐家不悔婚,你往后便是我最亲近的人,与你说不是在正常不过?」 沐长风刚缓和些许的脸色蹭地一下又要红起来。 ……虽说郭满的话没错,但怎么这般叫人耳热呢?沐长风端起手边的茶杯,眼睑低垂地企图掩饰眼中闪烁的光彩:「这些话,自然是该与我说的。」 「不过钱财乃身外之物。钱财之事只是小事儿,我沐家虽说称不上富甲一方,但要养你个小姑娘不成问题。」说着,他又觉得这话不够,想想又补了一句道,「亲事的事儿你且放心,只要你人好好儿的,本公子不会随便退亲。」 郭满闻言,自然地叫笑起来。 「小女能得沐公子的青睐,心中欢喜还来不及,自然得好好儿地保养着自个儿。」郭满笑眯眯的,「不过沐公子也知道,郭家的子嗣众多,年纪相仿尚未出阁的姑娘多。这人多,自然就容易心杂。有时候便是小女尽了全力,也挡不住明枪暗箭呐……」 郭满歪着脑袋半开玩笑地提议道,「你看,咱们不若先定个暗号如何?」 沐长风手一顿,看着郭满的眼神顿时有些复杂。 小姑娘在郭家过得确实太艰难了些,沐长风想着先前派人打听到的。再看眼前乐呵呵的小姑娘,只觉得庆幸。小姑娘生在这样的环境,能长成如此开朗的性子实属不易。他想出言安慰,但又不知道该如何说。 想了想,他于是便道:「你想用什么暗号?」 郭满没想到他居然丝毫不反对地配合?不由愣了一下:「你不觉得小女没事儿找事?」 沐长风白了她一眼。 郭满笑得开环,没忍住站起来,小跑着凑到他的身边去。沐长风警惕地往后仰,生怕郭满又突然突袭他。郭满没计较他的自作多情,只站在他的面前,双手合在一处比了个桃心的形状,嘿嘿笑着道:「就这个手势。记住了么?」 「这形状代表了我爱,不对,是我特别心悦你。」郭满嘻嘻笑着,「若哪日你来迎亲,我上花轿,我定会在上花轿之前,先给你比这个手势的。」 沐长风噌地一下脸又烧起来:「……」 ……真,真是的!猝不及防之间,又被小皮丫头给调.戏了。 沐长风有些羞恼,狠狠瞪了一眼郭满,心里却悄咪咪涌起一股甜的滋味儿。他蹙着眉头很是严肃地绷起了俊脸,觉得自己作为未婚夫,必须要好好教一教这丫头。省得她没轻没重地,指不定哪天瞎说话惹人误会。 于是他语气不善地教育郭满道:「你这小丫头,到底打哪儿学来的这些油嘴滑舌?再这般调.戏本公子,往后便不带你玩儿了!」 「……我只是给你比个手势。」 「还敢不承认,我都亲耳听到了。」沐长风道,「你方才说这手势代表什么?」 「我爱你。」 「!!!」惊吓过度,他嗓子差点都劈了,「你再说一遍。」 「我心悦你。」 沐长风立即将头偏过去。 这小屁丫头一张口什么话都敢说,沐长风心里又是羞涩又是恼的,嘴角却控制不住瞧瞧翘起来。他努力压着嘴角,心里暗暗唾弃道,真真儿是个口花花的轻浮小姑娘呢!什么情啊爱的,随意便挂在嘴边说,一点儿不矜持! 「今儿一过,你便是本公子的未婚妻了。」沐长风转过头,不看郭满道,「既然是未婚妻便别跟外人似的称呼沐公子,往后你就叫长风哥哥吧。」 郭满已经无语了:「长风哥哥?」 「嗯,」沐长风暗爽,抬手呼噜了一把郭满的脑袋,「你以后要乖。」 郭满:「……」 双喜抱着一幅画在珠帘后头蹲得腿都麻了。可她半点不想这个时候出去打扰。自家姑娘和姑爷在一起的画面,那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场面,叫人看着就心旷神怡。 若非郭满转头看见她的身影,双喜恨不得蹲个天荒地老。 被郭满发现,郭满自然地冲她招手,双喜只能嘟着嘴悻悻地将东西拿出去。沐长风看到画来了,下意识地将手头的茶放下去,搁远一点。 「豆.豆,小;说.提.供。」 画展开了,沐长风眼睛立即就亮了起来。 说来,郭昌明真的十分慷慨。他送来的字画,件件都是精品真迹。双喜拿出来的这幅画虽不是风道子大师的作品,却也是个与风道子不相上下的名家之作。沐长风小心地拿着画轴,仔细看了许久,才给了郭满准话:「是真迹,前朝古画,具有很高的收藏价值。」 郭满两只眼亮晶晶:「那若拿出去卖,值多少银两?」 沐长风忍不住敲了她一个爆栗:「你这么缺钱?」 郭满俩爪捂着脑袋,觉得自己有必要辩解一下。于是可怜兮兮的诉苦道:「方才不是与长风哥哥说过了?小女在这郭家的日子是真的十分艰苦。若平日里没有足够的银两打点上下,怕是连养身子的补药都吃不起……」 沐长风看了她许久,伸手进袖子摸了半晌,掏出一叠银票直接塞到郭满的手里。 郭满愣住,傻眼了。 「拿着吧,」沐长风啧了一声,还是那副嘴欠讨人嫌的模样,「这些都是给你的。」 「……其实也没那么缺。」 她确实爱钱,但这感觉怎么这么不对呢? 沐长风纤长的眼睫遮住了眼中的细碎的笑,他又呼噜了郭满一把毛茸茸的脑袋,拖着嗓子问:「那你到底是想要还是不想要?」 「想要。」 「那便拿着呗,」沐长风将画卷起来,理所当然道,「既然你都是我的未婚妻了,我还能短了你的花销不成?这些画都留着吧,往后再缺银子,你就叫下人递信儿去沐府。」 郭满盯着沐长风的一双眼睛,布灵布灵地闪起了光。 怎,怎么办?此时此刻,她忽然觉得眼前这男人瞬间拔高两米八,身材更伟岸了,相貌也更英俊了呢…… 番外篇二(32) 沐长风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没好气地斥道:「小财迷鬼!」 沐长风难得来,郭满干脆将库房里存的字画全拿出来给沐长风鉴赏一番。郭满也是这时候才佩服起世家大族的子嗣教育,沐长风不过才二十多点儿的年岁,对字画的鉴赏水平都快赶得上大师了。 事实证明,郭昌明真是个十分大方的父亲,送来给郭满的东西里头没有一件是赝品。真不知他从哪儿淘来这么多真迹,但不妨碍郭满乐得嘴都合不拢。 沐长风看着笑得快抽了的小姑娘,十分好笑:「既然知道都是真品,那便仔细地收起来。这些字画保存完好不容易,你往后可得经心。」 这是当然。郭满宝贝似的从上摸到下才小心翼翼地装进画袋里。一旁的双喜双叶瞪着眼,跟捧着易碎的珍宝一般接过去。先前是不知字画的价值才只道是寻常,如今听沐长风给估了价,两人生怕自个儿一个不小心就碰坏了摸脏了,紧张得脸颊肉都在抽搐。 「先拿进去吧。」郭满心满意足,「锁起来。」 双叶特意锁进箱子的最底下,怕不够保险,还在箱子上头加了一层。今后出入听澜轩可就要仔细了,屋里藏了好东西,可不能轻易招贼。 七八幅画作品鉴完,差不多也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沐长风见时辰差不多了,也不好继续在郭满的院子里坐。虽说没外人在,但毕竟孤男寡女,若真计较起来,对郭满的名声十分不利。于是站起身,准备告辞。 郭满想着这人既然叫她改了称呼,她便也投桃报李:「长风哥哥若不介意,往后就叫我满满吧。」顺势也站起身,「我在家中排行第六,单名一个满字。」 沐长风想了下,唤了一声:「满满。」 郭满应了一声,咧嘴嘿嘿笑起来,「时辰也不早了,我送长风哥哥你去松鹤院吧。」 沐长风也不矫情,站起身便随郭满出去。 两人到松鹤院时,厅堂里商议的两家人还没商议完。元氏是知道郭家这些人的德行的,若是不点清楚,她今日送上郭家的七十二担彩礼怕是一大半进后头那位继夫人的腰包。虽说她沐家不在乎这点儿身外之物,但便宜谁都行,她就是不乐意便宜这外室上位的母女。 元氏嘴角含了笑,命下人当着众人的面儿就读起了彩礼的清单。 随着清单上的物件儿一件件罗列,在座的几个郭家媳妇儿,隐隐有些坐不住。元氏端着茶杯慢慢地啜饮着,眼角的余光一直投注在金氏的身上。不过这金氏确实沉得住气,哪怕身边人惊愕得嘴巴都长大了,她老神在在地坐着,眉头都没皱一下。 郭老太太是个玲珑的心思,自然看出了元氏此举是在警告旁人莫贪。今儿念出来的这些东西都是属于郭满的,旁人沾不得。 于是立即表态道:「沐夫人放心,这些彩礼我郭家一件不留,出嫁当日都给六丫头带着。」 元氏立即就笑了起来。连忙拉着郭老太太的手说老太太言重了,她今儿念出来这些物件儿的清单,并非计较这些彩礼,不过走个过场和彰显彰显自家对儿媳妇的看重罢了。 这句话该怎么理解,老太太心里自有决断,不过面上自然附和着说。 两人一来一往的,老太太还没觉得如何呢,几个儿媳妇面上五颜六色的。像是被戳中了心思一般羞恼不已。虽说她们确实看了那七十二担的彩礼眼红,也确实想拿上一两样好东西填补自家闺女的嫁妆。但这不都是一家子姐妹嘛!六丫头出嫁哪里用得着这么多好东西?三十六担已是足够,剩下的,就拿出来补贴补贴骨肉姐妹也是常理不是? 心里这么想,在座却没人敢这么说。沐夫人都把话挑明了,她们再做什么小动作,未免就显得手脚下作品性低劣了。 元氏瞥了金氏好一会儿,听老太太已经将话头挑到了成亲日子上。 照郭老太太的意思,她是希望出嫁日越早定下越好,定下来才觉得更有保障。元氏正好觉得沐长风年岁大了,早点娶亲早点成家更安心。两人于是一拍即合,兴致勃勃地又开始商量起成亲的吉日来。 郭满跟沐长风俩才走到门前就听了这一耳朵的,对视一眼,莫名都红了脸。 沐长风挠了挠鼻子,提议道:「不如,你再带我去别的地儿转转?」他指着屋里,「听这动静,似乎还要一会儿。」 「……上回的竹林去么?」老太太在兴头上,确实不便打扰。 沐长风对此没要求,去哪儿都行。于是点点头,抬头又跟着郭满去了竹林。 说来也巧,郭满刚带沐长风到了竹林入口,就有一个眼熟的婆子急匆匆地来寻郭满。说是郭昌明有急事儿找她,此时正在前院书房等着她呢。说是郭满若无其他要事的话,立即过去瞧瞧,莫要叫大老爷等急了。 郭满看了半天,终于想起自己在哪儿见过这婆子。 这圆团脸的婆子确实是前院伺候的。似乎上次郭满落水,替郭昌明送字画来听澜轩的人,似乎就是眼下这婆子。 既然是认识的,郭满也就没多想,请沐长风先进林子坐一坐,自己去去就来。 沐长风点点头示意她自去,抬腿便进了竹林。 日头渐渐烈了起来。知了嘶鸣声从远处的庭院里传来,吱吱吱的,叫得人头皮发麻。细碎的光从竹叶的缝隙漏下来,落下斑斑点点的光影。竹叶的苍翠在光色的映衬下有些晃人眼。沐长风眯着眼走进去,头顶的茂密竹林枝叶交叉地生长,行成了绿意盎然的一条幽静小道儿。 沐长风素来记忆力极强,这竹林郭满带他走过一回,如今四处都认得。他腿长走得快,几步走便走到了之前来过的石亭跟前。 原本以为这个时辰竹林不会有人,沐长风这才放了心随意走动的。不过显然沐长风低估了郭家姑娘对他的觊觎之心。大热的天儿,依旧有人顶着烈日在竹林守株待兔。从辰时得了消息便在竹林等的郭佳,此时一身藕荷色襦裙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沐公子~」郭佳怕沐长风掉头就走,立即站起了身绕过石桌,三两步走到沐长风跟前,屈膝下拜,行了一礼道,「真巧啊……」 沐长风:「……」 事实上,若非郭佳自己迎上来,沐长风确实有掉头就走的打算。 他是个混不吝的做派,从小到大对姑娘家能避则避,都没怎么君子过。一般情况下,只要对方不叫破,他真能做到假装没看见,不理不睬。不过此时已经被人叫破了名字,自然没法厚着脸皮装没听见。他站在原地,俯视着含羞带臊的女人淡淡颔首:「郭姑娘。」 低沉的嗓音划过,郭佳只这三个字纯如美酒流淌过她的芳心,醉人的很啊! 「你也来竹林走走?」郭佳嘴角含笑,眼神有些掩饰不住的痴意。 沐长风:「……嗯。」 「真有缘~」 「……」 番外篇二(33) 「近来天气渐渐炎热,家母受不住天热,食欲颇有些不佳。佳儿琢磨了一种降暑解渴的茶水,也不知道味道如何。」瞬间被俘获的郭佳只觉得脸颊有些发烫,她勾着唇,努力笑得娇俏又轻柔,「不知沐公子可否赏脸品鉴一二?」 沐长风只觉得麻烦死了,他当真是不擅长应付这类娇柔多情的女子。明明没见过几次,这女子总拿一幅含情脉脉的神态看他,着实令人恼火。 目光落到石桌的紫砂壶上,沐长风自小到大的涵养叫他忍着脚下没动。 郭佳见他神色冷淡,不由得心里暗急。这沐公子是怎么回事儿?她这般娇美柔弱的姑娘亲自送上门,这公子怎地一点表示都没有?心里急得跺脚,面上却还是保持了一副泰然的模样。郭佳自己取了两个玉杯。抬了手腕,迅速斟满了两杯茶水。 玉手端起一杯递过来,期盼的目光直勾勾看向沐长风:「沐公子要不要尝尝?」 沐长风垂眸看着递到眼前的茶水,抿着嘴唇。 「佳儿琢磨好些时候了,总觉得味道还差一点儿。也不知道缺了什么?」郭佳低垂着眼睑,纤长的眼睫在光阴的投射下,在她的眼下晕染了一团青黑的印子:「听说沐公子对茶道很有几分研究,佳儿请姐妹们品鉴尝不出来,不知沐公子可否?」 沐长风眉头拧了半天,接过来,便一口饮下去。 「如何?」郭佳眼睛盯着他白玉似的喉结,只觉得骨头都酥了。亲眼看着他喉结上下动了动,茶水咽下去,她的心跳瞬间失了序:「可还入得口?」 「尚可。」味道确实尚可,沐长风实事求是。 郭佳本是自谦,原以为能得到夸赞的,听到这回答她不由有些错愕:「……沐公子可有指教?佳儿且听着呢!」 「指教不敢,」沐长风嗓音淡淡,「煮得顺序似乎出了错,茶水有些刺喉。」 郭佳瞬间僵硬了。 事实上,郭佳这辈子最引以为傲的便是她出众的茶艺手法。她煮茶可是自幼便得了诸多夸赞的,说句不谦逊的话,她煮的茶是整个郭家滋味儿最好的。此时听沐长风说刺喉,郭佳差点没羞了红脸颊。 「那,那……沐公子可还有其他指教?」 沐长风放下杯子,挑了一边眉继续道,「杯底儿的茶水有些浑浊,滋味儿不错,但多少有些遗憾。应当是水的问题,你用的水不够甘冽爽口。」 郭佳:「!!!」不亚于五雷轰顶。 她压下羞愤之意,眼圈都微微红了:「……那依沐公子之意,佳儿该用什么水好?」 「白马寺后山的泉水清甜甘冽,十分爽口。」沐长风对此无动于衷,一脸耿直地继续道,「不过你便是命人去取,一来一回的运送,大约也失了原味。」 「那,那……」 沐长风冷酷道:「所以,尚可。」 郭佳脸蓦地一躁,真哭出来。 沐长风冷冰冰的脸一僵,心里有些尴尬,摸着鼻子便转身匆匆出了竹林。哎,娇弱的姑娘惹不起……满满小滑头呢?还是他的小丫头好玩儿。 沐长风仓促要走,郭佳连忙追上去拦住,这个情况她是绝不会放他走的。沐长风被她阻在石子路中间,嘴角渐渐下沉,神情已然微微泄露了一丝不耐。他虽说不常对女子摆出冷脸,但不代表他是个没脾气的好性儿。 「郭姑娘,」沐长风的语调趋于冷淡,「拦着沐某,是你还有其他事?」 沐长风此话一出,郭佳便敏锐地觉出沐长风对她的不耐。委屈地咬咬下唇,郭佳心里很有几分难堪。她不过是想与他说说话罢了,沐公子做什么要对她如此无情?郭佳就不明白了,明明对他对郭满那病秧子都能温柔且体贴,怎么换作她便不行了呢! 可是即便知沐长风反感,她也绝不能这时候放了他走。 郭佳顶着一张快要羞哭出来的脸仰头看着沐长风,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十分倔强的样子:「佳儿还有几种茶叶尚未煮好,想请沐公子品鉴。」 「方才不是已经品鉴过了?」沐长风眉头蹙起来,更冷淡直接指出:「水不清,煮茶的手法不够精确,煮出来的茶水自然也不会有多少差别……」 「沐公子,沐公子有何指教,不若坐下说?」 郭佳现如今根本不想听到批评,她只想把沐长风困在竹林。只要时机成熟,木已成舟之时他们被人抓个正着,这才是她所期盼的,「家中姐妹于茶道上都不甚感兴趣,佳儿好难得遇到一个懂茶之人,自当欣喜不已。若沐公子能给佳儿多些指教,佳儿感激不尽。」 沐长风潋滟的桃花眼不自觉眯起来,嘴角淡淡地垂着,一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不可吗?」郭佳期期艾艾道。 「郭姑娘,想必你早该听说了,沐某今日前来郭府所谓何事。」沐长风盯着郭佳,眸中冷芒微闪,「若是不知晓,沐某不介意与你再说一遍。沐某与母亲此番前来,是来给令妹下聘的。郭姑娘想寻一个志同道合的人谈论茶道,沐某怕是不合适。」 沐长风这话直白的就想一个巴掌,狠狠扇在了郭佳的脸上,无形中痛得她血花四溅。 郭佳瞪大了眼,一张俏脸上血色迅速褪尽。她死死咬着下唇才将喷涌而上的羞耻与难堪咽下去。可是眼眶还是渐渐充血,而后,泪水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沐长风见状眉头一皱,面上闪过几分尴尬。 说哭了姑娘家,似乎不是君子所为…… 然而,他并非是有意要羞辱这姑娘。而是这郭姑娘总是一幅吃定了他的眼神,仿佛拿下他沐长风乃轻而易举一桩小事。沐长风心中不住地冷笑,他不知这位郭姑娘打哪儿来的底气,但自以为是的人当真十分可笑! 「郭姑娘,若无其他事,沐某要先行一步。」 他虽不太与人摆出一等世家贵公子的架子,却并非没有。若非看在郭满那小丫头的面上,他才懒得跟郭家姑娘多说一句话。可他的好心,她们似乎不能领会。他不去点破,这女子反而只做不知地得寸进尺,「可否让一让?」 「豆*豆#小%说!提.供。」 厌恶的神情毫不遮掩,沐长风负着手与郭佳隔着三步远的距离。 郭佳一听这话,哭声立即就停下了。 她抬起眼帘,红彤彤的双眸似怨似恨,不错眼儿地看着沐长风。今儿她可是铁了心的要拿下沐长风的,哪怕头破血流分外难看,只要拿下了人,她的好日子就在后头。所以就算此时恨不得钻地缝,郭佳愣是仿佛没听到一般挡在了路中间,不让分毫。 「郭姑娘,请你让开!」沐长风心中的火气涌上来,他觉得有些烦躁。 郭家竹林的石子路铺设得十分狭窄,只够一个人经过。沐长风身高腿长,若想越过郭佳从林中出去,只能擦着她的身子走。 当然,沐长风显然是不乐意的。 「沐公子对佳儿就当真如此无情?」既然被人拆穿,郭佳索性也不顾脸面了,「佳儿到底哪里不如郭满那贱丫头?就她那副尊荣,漫说与猴子无异,总归是丑得不堪入目。你呢?为何选她却不选我?」 番外篇二(34) 「这与你无关!」 「当然有关,」郭佳嗓音不自觉拔高,她尖声道,「我比郭满好不知多少倍!」 沐长风心头的躁意越来越浓,好似后背都冒出汗来:「多说无益。你让开。」 「我不让!」郭佳见他神情有泱,似乎是药物起作用了。心中一跳,忽地惊喜了起来,又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放他?「若沐公子当真喜爱郭满,佳儿也并非全然不能接受。娥皇女英如何?佳儿不介意的。」 「你放肆!」沐长风只觉得那股躁意仿佛长了腿脚,从下腹之处迅速窜上了心头,他的呼吸也渐渐加重。自小的教养,叫他着实做不到对女子恶语相向,他只能如此叱道。 郭佳却不愿意听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想收手绝无可能。见沐长风的额头已然冒出细汗,双目微微迷离,失了焦距。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咬牙便向他扑了过去…… …… 郭满平白无故被人带去前院溜了一圈,什么人都没见到。那熟脸的婆子入了前院便寻了借口跑了,意识到不对劲,郭满匆匆赶回竹林。 卜一踏入,便看到沐长风脚步蹒跚地躲着郭佳。而她的那位素来眼高于顶的二姐姐,此时像盯着一块大肥肉的狗,追在人身后扑。 郭满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何事,就见眼神迷离的沐长风瞧见她跟瞧见大救星似的,钻入了她怀里。 猝不及防抱了个满怀的郭满愣住,不知所措?? 「怎,怎么了?」她生得实在单薄,怀抱着沐长风其实只堪堪抱住他死命往她怀里挤的上半身而已,「你们到底在闹什么?」 郭满看向扑空了差点冲入竹林的郭佳,眉头紧蹙起来。 郭佳回头,发现沐长风在郭满怀里,瞬间炸了:「郭满你个贱人!」 「你来干什么!你放开他!!」郭佳见不得郭满抱着沐长风,看都不能看。 心里的憋屈与委屈如山洪暴发似的瞬间冲得她四肢百骸都在打颤,显然是气疯了。她哪里就有这么差?沐公子明明憋得都整个人抽搐了却还不肯接受她,为什么! 「贱人,叫你放开他听不见么?!」郭佳扑过来就要打郭满,「你给我滚!」 落后一步的双喜双叶大惊,冲上来就挡。 郭佳不过一个娇养在深闺的娇娇姑娘家,如何比得上粗活脏活自小干到大的双喜双叶俩。两人架着郭佳,压着她的胳膊,压得死死的。 郭佳双目血红,她盘算了半个月,就为了这一天。决不能允许旁人坏了她的事儿:「孽障!谁准你们碰本姑娘!给我放开!」 双喜双叶有一瞬的瑟缩,但一想沐公子是她家姑娘的夫婿。二姑娘都欺负到她们家姑娘头上来,她们若还退,那才是疯了! 「姑娘,您带着姑爷去歇息,这儿有奴婢在。」 怀里的沐长风不知已经与郭佳僵持了多久,整个人仿佛水里捞出来。郭满只好点了头,抱着沐长风便踉跄地离开。 沐长风的神志显然已经迷糊,郭满感觉到脖颈之间似有濡湿炙热的东西在试探地啄着,或轻或重,每一下的酥麻刺激得她头皮发麻,耳根子迅速烧红。 ……如此不矜持之事,清醒的沐长风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你,到底怎么了?」 郭满有些受不了,勉强抱紧了他,「身子不舒坦了?吃错药了?」 郭满其实疑心他是中了药,可如今这光天化之日下,她又觉得似乎不太可能。心里火急火燎的,想着把人带回她的院落,再去请大夫来。 夏日本就穿得单薄,沐长风的衣衫全贴在身上,显出了修长清俊的肌理。他脸埋在郭满的颈侧,下腹的热力与躁动一波一波地往上涌。实在等不及回听澜轩,才走出竹林不远,他便忽地扛起了郭满,跃起,直接窜过墙头飞进了一处少人的院落。 郭家的院落相互连着,沐长风带着郭满胡乱地落地,钻进了一处假山的洞穴里。 他如今神志已经不清醒了,郭佳给他用的药果真是又狠又毒,霸道得厉害。沐长风死死扣着郭满的腰肢,那股要命的劲儿,恨不得拧断了郭满的腰肢。 一进洞穴,昏暗的气氛更是加重了他的昏沉与血液里的躁动。沐长风鼻息里全是郭满身上清淡的药香,他再也憋不住,俯首便覆住了郭满的唇。 郭满吃了一惊,才要动作,就发现身上这厮无师自通地启开了她的齿关,闯入她的口腔。 沐长风的气息与他这个人十分相配,是一种放肆却又不会惹人厌的强烈男子气。郭满感觉唇齿间酥麻如火星子乱溅,瞬间撩.拨了她的兴致。 郭满昂着脑袋,被人抵在石洞的洞壁上,牢牢困在了怀里。 沐长风他大概是疯了,他跟吸人魂魄的精怪一般恨不得榨干了郭满。然而越是深吻,他的气息就越滚烫。体内的躁动如燎原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不,不能碰,还不能碰她…… 沐长风的身下已然控制不住,但恍惚之中尚还记得怀里这人尚未过门。他在狠狠吮了一口郭满的唇,发着颤地强迫了自己退开。 紧紧贴在洞壁之上的郭满突然从滑落,神情还有些懵。 沐长风却跟一阵风似的卷到一旁,快到叫人追都来不及。他整个人缩在洞穴的角落里,一只手抠着地面,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头高昂着,嘴唇微张,另一手的手背搭在眼睛上,颓然地靠着洞穴剧烈喘息。 郭满懵了半晌,回过神,重重吐出胸中的气息。她也靠在墙上仓促地喘片刻,而后渐渐平息。 「……沐长风?」出口的嗓音沙哑,郭满吃了一惊。 靠在里头的沐长风恍惚地睁开眼,双目没有焦距。这时候再看不出来,她就是真愚蠢了。郭满的眉头紧紧地蹙着,心里犹如吞了死苍蝇一般恶心又烦躁。郭佳那个不要脸的臭女人,居然真敢对沐长风下药! 「你还好吗?」拖着发软的腿,郭满试探地往沐长风身边去,「要不然我们去找大夫?」 「你,你别过来……」低沉的男音仿佛带着火种,在安静的洞穴里沙哑地响起,郭满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当真是……太她娘的性感! 郭满心口倏地一跳,顿了顿,而后继续向他靠近。 「叫你别过来!」沐长风勉力睁开眼,整个人仿佛水里捞出来的,抖得话都在发颤,「我,我如今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你莫要靠近……」 话音一落,郭满的脚步顿住,犹豫了。 沐长风见她不再靠近,深深吐出一口气,紧绷的思绪松懈了些。然而方才松懈丁点儿,那股热浪就席卷了心头。只消一息之间,他的神志便被吞噬殆尽。 郭满见他实在受不住,一狠心,大步走了过去。 沐长风身上的衣衫已经被扯得七零八落,氤氲的光色之下,郭满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而后迅速解开了他的腰带,将手伸了进去。 方一触碰,沐长风便好似被人把住命脉一般都僵硬了。 郭满尴尬地咳了咳,脸颊浮出了点点晕红,有些不知道怎么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含糊地说了句「我帮你」,而后就低下头去。「豆-豆-小,说.提\供。」 番外篇二(35) 搭在眼睛上的手无力地垂下来,沐长风几乎是屏着息看向如此大胆的郭满,眼前迷迷蒙蒙看不太清,呼吸艰难又粗重,此时心中连吃惊都想不起。 沐长风人外靠在洞壁之上,如瀑的墨发被汗水打湿,姿态颓丧又慵懒。洒落了几缕发丝,湿透了黏在嘴角与脖颈之上。他恍惚地睁着一双眼看着出其不意行凶的郭满,眼神漫漫,无端透着一股莫名的可怜与渴望来。 郭满跪坐在他跟前,与他只有一臂的距离。 感觉被紧紧锁定,郭满紧张地吞了一口口水。沐长风却在难耐地舔了舔干涩的唇,猩红的舌尖轻轻一扫嘴唇,为干涩的唇润上水泽,瞬间又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勾引。 郭满的动作不过脑子便做出来,此时方才觉出不大对,自己被人用腿给箍住了。 昏暗之中,源源不断的热力从沐长风身上传来。郭满僵硬地挺直了腰板,颇为受不住沐长风如此无辜纯洁的眼睛,仿佛她正在对他做出怎样过分且不可饶恕之事。郭满想退,可整个人被某人的长腿给剪着,定在了原地,根本推不开分毫。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抬起了肉爪,一把捂住了他这双泛着水泽却分外明亮的双眸,头扭到了一边不去看他。 须臾,低沉而悦耳的喘息在寂静无人的洞穴里响起,一声一声,撩人心扉。 郭满的耳廓已然着了火,后背也被汗水打湿了,衣裳粘着皮肉,很是不舒服。明知道这时候的沐长风没有意识,所有动作全凭本能。郭满被人死死控在原地,心中莫名羞涩,心跳也不受控制擂鼓了起来。 沐长风整个人贴靠着洞穴壁,眉宇已然全是春色。等郭满的手从他脸上落下,他的一双泛着水雾的双眼便直勾勾盯向了郭满,一瞬不瞬。不知为何,这般的沐长风,一种无声的惑人之气从他身上泄了出来。 长得好的人就是比一旁人占便宜,哪怕眼神风骚,到了他的身上也尽变成了风流。 不知过了多久,郭满额头的汗一滴滴落下,鬓角都濡湿了。沐长风的上半身已然离开了洞穴墙壁,贴靠到郭满的怀里。炙热的呼吸喷洒在郭满的耳侧,他尚且还未结束。 郭满累得够呛,就想撂挑子,抖着发酸的手腕就想放弃。 结果她只不过稍稍松开了些许,就被沐长风给搂回去,死死按回了原位。双目染着欲.色的沐公子启开薄唇,低声地请求,羞得脸颊爆红。 郭满:罢了,就当看在他长得好看的份上…… ……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郭满感觉至少一个时辰过去。昏暗的洞穴才在男子第三次悠长的低吟中恢复了平静。郭满感觉自己自己快累死,发着颤儿地收回来,有些欲哭无泪。 早知道这么辛苦,她就该叫他自个儿泡冰水。 心里戚戚焉,郭满感觉到肩上猛地一沉,沐长风脱力一般靠在了她的颈窝。 「你可……好了?」 郭满犹豫地环住了他,拍了拍,「可要请大夫再看看?」 燥热与欲.念消退之后,沐长风眼中的水色消退,人也渐渐恢复了神智。 方才发生之事如潮水一般涌入他的脑海,沐长风脸埋进了郭满的肩侧,老长的身形都羞成卷了。鼻息里全是小姑娘身上特有的微苦清淡的药香,身下畅快的欢愉还残留不退……沐长风沉默了许久才低低地应一声,嗓音哑得不像话。 「不必请了,」沐长风沙哑道,「我稍作歇息片刻,便扶我去你院子梳洗。」 郭满知道他如今的状况不便叫人来伺候,点头道:「你且歇一歇吧,梳洗的事儿不必担心。」这院子里听澜轩不远,如果跳墙的话。 沐长风闻言稍稍放了些心,伏在郭满的身上慢吞吞吐了一口气,脸色好看了许多。 今日之事委实离谱离奇,叫人始料不及。吃了如此大一个亏,沐长风是杀人的心思都有了。他这二十四年来,虽不算全然顺风顺水,但从未有过如此狼狈受辱的时刻。被一个攀龙附凤的女子给算计如此,这是把他的尊严撕下来扔地上猜,他是绝不会善罢甘休! 心中暗暗计较着,沐长风送算将气息平复下来。 身子动了动,从郭满怀里出来,他忽地又意识到此时自己胸前的衣裳大敞,腰带松了,亵裤也半挂在胯骨上,形容怕是十分不堪。 他于是仿佛被烫着一般,一个鲤鱼打挺就从郭满的身上起来。 然而方一起身,挂在胯骨上的亵衣又摇摇欲坠。沐长风手忙脚乱地拎住了裤子,慌不择路地四处摸索起腰带来。可是人慌乱之时找东西,越是着急便往往越找不着所需之物。沐长风快把四周摸了个遍,都不曾找到腰带。 郭满本还想调侃他几句。见他慌得都恨不得钻了地缝,怕调.戏太过引人炸了毛不好收场,于是将到嘴的奚落悻悻咽回去。手指在他腰上一勾,扯出一条腰封。 沐长风尴尬得难以自处,接过来,垂头耷脑地背过去正理仪容。 不过他再如何整理,皱了的衣裳还是皱巴巴挂着,并没多大改变。因着郭满的出手,本身熏的龙涎香也淡了许多。他如今身上的气味儿似乎也变了,不肖贴上去仔细嗅,也掩盖不去浑身散发的餍足淫.糜的气息。 尴尬地拄着唇咳了一下,沐长风蚊子哼一般冲郭满道了谢。 郭满觉得本来就是多亏她聪明机敏,自然理所当然地应下了。 沐长风忍不住笑,随手抽了头上的玉簪,如缎的黑发登时洒落下来。他一面撸起了发丝,轻易地就束了发,一面又阴冷了一张脸提及了郭佳。 「若是我对她出手,你可使得?」 「如何使不得?」郭满身上的负累摘下,如今身轻如燕,「做错了事就该得到惩罚,这不是理所应当么?」 沐长风一愣,突然笑了:「你不怪我?我生气起来可是不是好收场的……」 「为什么要怪你?难道你其实想连我一起搞了?」郭满不由蹙眉。 沐长风:「……我的意思是,若将此事说出去,必定会闹出一番风波。届时你在家中,必定会受些委屈。但我本不愿伤了姑娘家的脸面,但你家这位姊妹,着实触了我底线……」下药,手段委实太下作! 「你不必顾虑我,即便你不去招惹,她们一样不会饶了我。不郭家人多心乱,我与他们之间从来没什么情意在。你该如何便如何,」郭满才不会为虚伪的和谐去虚与委蛇,郭佳在她定亲之日对沐长风下首,简直恶心到家了! 「况且,你又岂不知今日过去,你们走了,她郭佳便不会迁怒于我?恨死了我?」郭满站起身,半点不怕家丑捅出来地道,表情是既讽刺又冷酷,「郭佳她做出恶毒这样的事儿,自然是没把我放眼里的。毕竟若非我赶回来得及时,今儿就叫她得逞了。所以若不趁着你在,叫她彻底惹怒了老太太,关押起来。信不信你一走,二房就要来找我算账?」 「……咳咳,你放心,我会注意分寸。」 番外篇二(36) 「不用,那总不能我一直忍气吞声吧?凭什么她犯了什么错都要我来兜着吧?」郭满立即就不高兴了,她每日忙自己的事儿都忙不过来,谁乐意替旁人考虑哪些杂七杂八。 沐长风笑了:「……如此,便好。」 「嗯?」 潋滟的桃花眼眯起:「那便不怪我对女子心黑,离开之前,本公子必然将这事给处置干净。」 「……多谢。」 …… 鸡同鸭讲地说了一会儿话,沐长风带着郭满跳围墙,一炷香的功夫要不到便到了听澜轩。两人进院之时,双喜双叶尚还未回来。郭满没寻到伺候的,径自带着沐长风进了自己的寝卧。而后随手指了个方位请他坐下,亲自出去找粗使丫头。 沐长风是坐下之后,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郭满的闺房,当即脸红得如煮熟的虾似的。 郭满仓促地将人带回院子,又安置了人歇下。自己再折出去指了个粗使婆子去提水,转身再折回来便发现了沐长风的尴尬。 抓了抓头发,郭满耸着肩道:「听澜轩一直以来都只有我一个主子。大确实大,空着许多地儿。兼之我囊中羞涩,养活自己与两个丫鬟,钱财都不够使。所有的东西便集中在了正屋,空着的屋子也没有安歇下榻之处。沐浴洗漱等用具,拿套新的我也拿不动,委屈长风哥哥暂时先用我的。」 原本不说出来用着也没事,可郭满这话一出口,凭地叫这屋子暧昧丛生。 沐长风的脸立即涨红了,眼神闪烁。 他抿着嘴,想了想还得说句不委屈。然而才正要开口,抬眸发现郭满正一手提着水壶。行云流水一般斟满两杯,端起其中一个便递到了他跟前。 可是他的眼睛却没落茶杯上,却直愣愣落到郭满肉肉的手爪子上。 郭满的一双手生得肉呼呼,仿佛没骨头似的,白嫩嫩一团。沐长风看着看着,尾椎骨窜上来一阵酥麻。方才正是这双手抚.慰了他。旁人都说纤纤素手好看,沐长风也从来不觉得肉手如何好。如今才尝过一回滋味儿,才觉出肉多的好来。当真是…… 想着,他的双颊渐渐染上了醉人的红粉。 郭满被他盯得发毛,放下茶壶看过去。 沐长风狼狈地扭开头:要命了,他竟然想去捏捏这一双爪子…… 有沐长风亲自开口,郭家对郭佳的处罚要比郭满预计得严酷得多。 郭满原以为,依照二房的受宠程度,郭老太太顶多罚一顿家法,紧闭一两个月便算了。等得知老太太为此大发雷霆,不仅亲自看着下人杖了郭佳二十,还将人给撵去了庄子上,没有传唤不得归府。若非二老爷二太太亲自去松鹤院求情,郭佳就真被撵出郭家青灯古佛,这才真吃惊了。 沐长风,不,或者说沐家当真就这么大脸面? 事实证明沐家就是有这么大的脸面。自从沐长风下聘,郭满在整个郭家的地位水涨船高。平日里惯会逢高踩地欺辱听澜轩的下人们,且都换了副面孔来。往日郭满想吃个什么菜品都得花银两上下打点,如今厨房自觉地紧着郭满来,再不必听澜轩特意嘱咐。 逍遥的日子过了小半月,郭满才明白为何自古总有那么多人醉心权势。人一旦得了势,确实是什么都有人捧着送到你手上。 且不说郭满之后如何惬意,就说沐长风当日回了沐府便被黑着脸的元氏叫去书房。 元氏身为沐家宗妇主母,见过的后宅阴司不知有多少,总是比一般人灵光。长风与他未过门的小媳妇儿出去那么久,回来时身上的气味儿都变了,显然两人做了越界的事儿。元氏倒不是不满郭满不矜持,而是怪沐长风欺负人家小姑娘年纪小不懂事儿,占了便宜。 沐长风被拆穿当即羞得满脸爆红,分外狼狈地就垂下头。 这,真真是……他明明梳洗过,没料到自家母亲的眼睛竟这般毒辣。沐长风僵硬地挺直了脊梁坐一旁,眼神闪烁不定,不知该如何将这事儿给圆过去。 元氏一看儿子这般哪儿还有什么不明白? 心虚,这便是等于承认了。如此,元氏胸中的这一口气啊,顿时就堵在了嗓子眼。 她瞪眼看着自家愣是活到二十有四这把岁数今日才堪堪破了身子(嗯?)的儿子,嘴一张一翕的,半晌不知该怎么说。一面觉得沐长风铁树开花难免兜不住,要做些放浪形骸的蠢事,一面又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自家做得不地道。 深吸一口气,元氏心生无奈:「既然如此,往后你可得好好对人家姑娘。」 沐长风不知母亲心中所想,见元氏眼神古怪,摸着鼻梁就点了头。 元氏见他老实,慢吞吞吐出一口气心气儿顺了些。须臾,又嘀咕一句:「虽说你做出此事乃情势所逼,但好赖没叫郭家那几个心术不正的姑娘得了手。若是当真叫她得逞了,也只能忍着恶心把人收了。到那时候才是真恶心人。」 说着,她冷哼,「哼……总有人看不清自己斤两,攀高枝儿也不怕摔下来断腿。」 沐长风撩起了肩侧的发丝,勾唇就笑起来。 「你也莫笑,」元氏看他一副偷腥的猫儿般笑得灿烂,没忍住白眼瞧他,「既然这家人这么不省心,往后真成了外家便有的是叫人烦心的时候。」 「这可未必,」沐长风不以为然,摆摆手就歪靠在茶几的边缘。他长胳膊半曲着去勾一臂之远的杯子,道,「姑娘家到了年纪,总是要嫁人的。那郭佳的名声坏了,若不能远嫁离开京城,也就只能青灯古佛常伴一生。哪还有机会来闹腾我?」 ……人若生了妄念,哪有那么容易放下? 那郭佳小姑娘能做出这样离谱的事儿,显然就是个十分偏执且心狠的人。名声都能豁出去不要,也非得给自家姊妹的夫婿下药,那就不是个轻言放弃的。这样的人留着不送走,往后只要儿媳还回娘家,只要二房还没分出去,这些个破烂事儿就少不了。 说不定,身为亲家的沐家也得受牵连,例如往后郭家姑娘要借沐家上位,少不得得接郭家姊妹来府中小住什么的…… ……想着,元氏看了眼年纪都这么大了还如此没心没肺的儿子,觉得都没眼看。她幽幽叹了口气,对着这个满心欢喜的笑脸,只能万事往好处想。 好歹儿媳的心性不错,将来小夫妻感情甚笃,家宅和睦,儿子也得偿所愿。 母子俩又在一处小坐片刻,沐长风才起身告辞。 回了自己院子,沐长风一张口便立即唤下人备水,他要重新梳洗沐浴。 虽说从郭满的院子出来,他便自觉身上气味儿全都洗干净,但元氏能一闻就闻出来,还是叫他到如今一对耳朵都犹如火烧。靠坐在飘窗的窗棱上,沐长风一只长腿支着,一条自然地垂落下来,懊恼地仰起了头,靠着兀自羞耻万分。 廊下的下人端着器皿提着热水,远远看到窗棱上沐长风苦恼十分惊奇。毕竟自家公子自小到大都一幅没长心肝的做派,什么都不上心。这般愁得脸揪扯成一团的想不通,甚为少见。 番外篇二(37) 有好事的下人偷摸地瞧着,就见自家公子兀自红着脸发了好一会儿呆。而后忽然做贼似的左看右看,伸手揪着自己的衣领,皱着眉头低下头去轻嗅。然而嗅了半天,虽然淡,但好似确实有什么怪异的味道在,他的脸不自觉地便红了。 下人们看着自家皮厚的主子脸红了,惊悚地一个个都低下头去,再不敢多看。 内室里布置妥当,他才懒懒起身进去好好涮洗了自身。等身上的味道全被龙涎香取代,沐长风才心满意足,暂时将满腹的旖旎给压下去。 只是这日夜里,从来梦里只有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的沐长风沐公子,破天荒做了个分外香艳的梦。梦里纤细的女子玉体横陈,他也不似白日里表现得那般克制知礼。他扑上去,按着那姑娘,将所有的放肆都进行到了最彻底的一步,抵死缠绵。 旖旎的梦境,剧烈的喘息,令人心神剧颤的欢愉…… 沐长风从未有过如此刻骨的感受。直到他如鱼得水行至妙处,冷不丁看到怀中人的一张瘦巴巴小脸。对上那小脸上的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他登时吓醒了过来。一身冷汗地惊坐起,他发觉身下濡湿,以及床帐之内浓烈得捂都捂不住的腥膻味儿,脑中一片空白。 ……要命了,这都什么离奇的梦!! 面红耳赤地爬起来换了衣裳。沐长风人躲在屏风后头,泄愤一般地将刚换下来的脏衣裳撕了稀碎。可剧烈跳动的心脏跳得犹如擂鼓,叫他根本难以忽视。 大晚上的,沐长风抓了一只茶壶便飞身上了屋顶。受了惊吓,他得去屋顶冷静片刻。 然而他一个人从三更半夜坐到了天麻麻亮,都没能将这股惊吓给安抚下去。沐长风心里懊丧得要命,难得次日一早没去武场,灰头土脸地回了屋子,闷头大睡。 一觉睡醒,都已然过了午时。 饥肠辘辘的沐长风哑着嗓子唤了仆妇备水,又沐浴了一回,可算是将猝不及防的窘迫给安抚下去。元氏那边他一连打发了人来问过两回,听说他只是醉酒无事才放了心。嘱咐了两句,元氏才带沐长雪出门做客。 沐长风草草地用了些吃食,稍候去了汝阳王府。 赵煜看他一脸心思重重,天塌下来的死样子,忍不住踹了他一脚。 沐长风心里正迷茫着呢,哪里还注意理会赵煜的小动作?难得没还手的,还坐在那儿似乎在思考什么难题,愁苦万分。赵煜动作了两下没得到回应,砸了咂嘴,觉得没意思。又丢了一颗花生进嘴里,他决定发发善心,替沐长风这榆木疙瘩开解一番。 …… 「这么说,你终于开窍了?」 听沐长风含含糊糊说一堆,赵煜的回答十分一针见血。 「嗯???」沐长风一愣,皱眉,「你没听我说吗?那是个丑不拉几的猴丫头!」 「再丑不拉几,你不是对人家发.春么?」赵煜不以为意,摆摆手,吊儿郎当的,「若是真没起心思,你夜里还发什么梦?」 沐长风心里一咯噔,仿佛被踩了痛脚一般怒了。 「他娘的你才发.春了!」沐长风黑着脸,「我不过做了个稍微那什么的梦而已!」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本王的蠢兄弟,」赵煜简直被沐长风气笑了,二十多岁的童子鸡当真了不得啊,还跟他较真?「没对人家起歪心思,你那什么个锤子!」 「懒得理你,成日里一脑门的浆糊!」 恼羞成怒地丢下这么一句,沐长风不顾身后赵煜贱兮兮地追问他梦里是哪家的姑娘,脚下走得飞快,招呼都不打地直接走了。 赵煜跟在他身后问半天没问出是谁,啧了一声,悻悻地折回去。 然而一出汝阳王府的大门,沐长风泄愤似的一脚踹在门口石狮子上,捂着砰砰直跳的胸口皱起了眉:难道他真对一个豆芽菜起歹念了?不是吧,他的眼光哪有那么次……可是,只要一想起郭家那假山的洞穴,他又委实理不直气不壮起来。 越是琢磨越心虚,他翻身上马,一甩马鞭,往城外飞驰而去。 等在城郊溜了半日的马,天擦黑赶回沐府,沐长风终于丧气地承认,他栽在了郭满那又丑又滑头的小丫头手上了。 啧,真是没出息! 既然两家已结秦晋之好,结亲的日子便确实地定下了,就在开年后的初八。 元氏知晓郭满的状况,临走之前特意多提了一句,往后郭满的亲事还请郭老太太多担待。其实郭家攀上沐家的这门亲,便是不用元氏说,郭老太太也不会叫金氏沾手。但因着元氏特意提了一句,郭老太太自然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操办。 所以嫁妆这档事儿,不必郭满再刻意去郭昌明跟前诉苦。郭老太太想着亲事定下来,该筹办得要早早着手操办,省的匆忙办得不妥。她于是拿着林氏留下来的嫁妆单子,亲自去大房讨要。 金氏被沐家嫌弃,再遭了老太太训斥,被这一连番的事儿很是给弄了个没脸。 可即便心中恼恨,却不敢明目张胆地糊弄老太太。郭老太太掌家多年,平日里睁只眼闭只眼她才敢如此猖狂。毕竟若真计较起来,她的那些手段心眼儿到老太太跟前,没什么能瞧的。灰头土脸地将多年吃进嘴里的东西一一吐出来,金氏心疼得滴血。 然而这些还不算,老太太为了面上好看,有些被她拿去当人情送礼或送去典当,根本追不回来的,也要交出来。郭老太太知道她这些年贪墨的那些事儿,限她两月,必须赎回来。金氏没法子,只能大放血地自掏腰包重金追回。 金氏的院子为了这事儿鸡飞狗跳,叫郭家旁人很是看了一番热闹。 郭满每日美滋滋地打听老太太又替她讨回了什么嫁妆,乐得头发都长长了一截。 之前被沐长风那厮给削断的那片头发,如今也勉强能束起来。双喜双叶每日替她梳发,免不了心里着急。自家姑娘的头发虽说长了不少,但离原先还是差了许多。不知到成亲当日,姑娘的头发能不能长齐整。 齐整不齐整,郭满每日不必亲自打理,眼不见心不烦,都并未放心上。只是某日突然听双喜在她耳边小声嘀咕,唉声叹气地担心头发长不好,倒是叫她在意起了发型这事儿。 郭满于是对着铜镜琢磨了几日,突发奇想,亲自整顿。 她一个现代灵魂,脑子里没有古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动不得的概念,自然下手十分利落。咔嚓咔嚓地,就剪掉了许多,给自己弄了个公主切。等双喜双叶发觉她剪了头发,眼泪都吓出来。只是这时候哭也没用了,郭满剪都剪了,接不回去。 为此萎靡了好几日,而后双喜双叶发觉新发髻由郭满亲手打理,似乎也怪新奇好看的?时日长了,发觉这头发遮着脸,越看越适合,于是也坦然接受。 郭家这边郭满的日子蒸蒸日上,沐长风却渐渐有些不得劲。 番外篇二(38) 往常从未有其他念头的他,自从发觉自己对郭满起了心思之后。一个月没见到小丫头,他竟然分外想念。这种心里跟猫爪似的感受,沐公子平生第一次尝到,只觉得稀奇又十分磨人。但如今非年非节的,他也没什么好的由头上郭家去见见她。 沐长风在郭家南边的院墙外转悠了几次,院里总是吵吵闹闹的,似乎很不安宁。 几次转悠下来,他觉得还是寻个由头将小丫头接出来,这般有什么话也方便说。正巧沐长雪很好奇这叫她阿兄开窍的小嫂子是什么样儿,一直想见一见。于是便在沐长风的撺掇下,央着元氏给筹办一场赏花宴。 元氏听沐长雪说完,想了想,答应了。 上回的赏花宴办得不甚满意,虽说落得是郭家的脸面,沐家其实也惹了话柄。长雪的所作所为虽事出有因,但总的来说太粗暴,也惹人诟病。哪家有客上门,遇事也不会不由分说地将上门宾客赶出去,倒是叫长雪这粗性子,落了个粗蛮的名声。想着女儿都这么大了,该造的势不能少,受损的名声也该描补描补。 正巧八月也到了,是桂花开的时节,十里飘香。 这桂花虽不如其他花浓艳娇美,但胜在香气宜人。赏一赏,也算应个景儿。况沐家在城南外郊有一处桂花别院,别院的后山不仅有桂花林,还有一处温泉池子,是个游玩的好去处。元氏想着既然要办,便办得周密些热闹些,多邀请些人来。 于是元氏稍稍一琢磨,便提议安排一个三日两夜的行程。 别装的院子十分厂阔,前院后院,院中景致也拿得出手。男女分两拨,正好叫长风也多邀几个友人游玩,长风这小子最近颇为萎靡。儿子兴致不高,元氏作为慈爱的母亲,自然要做些叫他兴致高的安排。左右别院屋舍多,便是宾客去了城外回不来,留宿也使得,丁点儿不防事儿。 沐长雪就是个爱玩闹的性子,一听这话,喜得当场就跳了起来。 抱着元氏的胳膊,她扭着腰就一阵撒娇歪缠,连连嘴甜地哄元氏。黏腻地沾乎了一会儿,反倒将自己来,不过临时被兄长指使才张这个口的事儿给抛去了脑后。她想着,既然要去别院三日,自然不能少了她最好的朋友,于是忙不迭地就去周家找周钰娴。 可怜提议的沐长风一下午没出门,就在等沐长雪的准话。 结果他从用罢了午膳等到天黑,也不见有人来。 最后还是元氏看穿了他那点小心思,打发身边的封嬷嬷来告知他,沐长风这才知道。对着封嬷嬷一双含笑的眼,他一时很是窘迫。但转念一想,既然他都给那丫头下过聘,满满除了尚未过门,其实已然算作他的妻子,他见见她又怎么了? 如此一想,他倒是态度坦然了。 元氏听完封嬷嬷绘声绘色的汇报,噗嗤一声笑出来。 沐家人行事十分利落,说办立即就办了。从准备茶品到安排下人,以及准备客房,发放请帖,不过几日的光景便全部准备妥当,利索得叫人咋舌。 …… 递到郭家的请帖,是直接由门房递到老太太手上的。 金氏想着沐家既然定下了郭满,定会寻机会抬举郭满。按照沐家的行事规矩,要请也自不会只邀请郭满一个,郭家姐妹只要跟着郭满一起,沐家也不会说什么。所以她一直在等着沐家的动作。 如今一听有沐家请帖,自然就猜到了元氏的打算。她心急如焚,想瞧一瞧请帖上写了什么,好提前作准备。奈何老太太因为嫁妆的事儿,这段时日看她不顺眼。看过了便唤了身边伺候的,径自将请帖送去了听澜轩,根本不叫她沾手。 不过金氏能爬到这个位置,就从未将脸皮放在心上。老太太不准她打听,她便来郭满这儿问。 果然郭满才拿到请帖,郭嫣便像闻到血味的苍蝇似的就追了过来。 她扶着丫鬟的胳膊,趾高气昂地踏入听澜轩。昂着下巴叫郭满将请帖拿出来给她瞧。 郭满当场就乐了:「又不是写给你的,作甚给你瞧?」 「既是写给郭家的请帖,姐妹们自然都能瞧。」郭嫣这一个多月被金氏教导,人瞧着倒是沉着了,行事似乎也有章法了许多。许是金氏许诺了她什么,她对郭满的态度诡异的和缓,「郭满你识相点儿拿出来,别弄得脸上难看。」 「谁说这是给郭家的?」郭满直接打开一目十行,迅速看完了便合起来塞进了衣袖里,根本懒得理会她,「这是只写给我的。」 「你!」郭嫣柳眉一竖,当即就要怒了,「本姑娘叫你拿出来!」 「我再说一遍,这只是我的请帖。」郭满被她理直气壮的口气给弄得无语了。眉头一皱,当即就将不耐烦摆在了脸上,「既然三姐姐觉得我这破院子有损你的高贵,我也不多留你坐了。小妹身子柔弱,累了,三姐姐请回吧。」 郭嫣怒了,上前一步:「上面写了什么?要去哪里做客?沐家吗?」 郭满翻了个白眼,懒得理她。 郭嫣一看她这态度,心里火气蹭蹭往上冒。郭嫣这人脾气从来克制不住,一怒起来伸手就要去抓郭满,厉声呵道:「我再问你话,上面写什么了!」 郭满冷不丁被她拽得一踉跄,气着了:「与你无关。」 双喜将一看这架势,立即去帮郭满。 郭满被郭嫣弄火了,掏出请帖就塞进双喜手里。双喜接过去塞怀里,转头进内室。 郭嫣一看这对贱人主仆的举动彻底被惹毛了。她耐着性子等郭沐两家亲事定下来,耐着性子看她娘将所有好东西都吐出来给做嫁妆。今日屈尊降贵来这破院子,没动手已经是她给郭满脸了。可她好好说话,郭满居然给脸不要脸? 见郭满居然不识抬举,郭嫣立即就压不住脾气,命身边下人直接上手去抢。 双叶不在,郭满本来不想跟这智障纠缠,毕竟自己很脆,一不小心磕了碰了就很伤。但她到底还是低估了金氏母女的脸皮,没料到郭嫣真能豁出去脸面不要,明知道沐家有什么事儿不可能邀请她,还敢上手来抢,一时间都有些傻眼。 这一动手,郭满这边立即就势单力孤起来。 因着上回在郭满身上狠狠吃过一亏,郭嫣这回带来的下人比上回多了一倍。四个丫头涌上去一个上前拦住了郭满,剩下三个去拉扯双喜。双喜被围在了中间,立即就厮打了起来。虽说双喜力气大,但三对一,她便是再能干也自然是吃亏。 几个丫鬟为了各自的主子疯子般拉扯了好一会儿,双喜的衣裳头发全都被抓烂了。上衣都被扯到了腰,终究是不敌,不仅塞怀里的请帖被搜了去,脸还被人趁机打了几巴掌。 郭满被丫头死死抓着看着双喜被欺辱,难得气红了脸。 只是她身子实在孱弱,根本挣脱不了,气的要命。 而一旁郭嫣已经拿到想要的。就见郭嫣打开,请帖上铁画银钩,龙飞凤舞的字体将男子的飞扬之气宣泄的淋漓尽致。郭嫣捧着请帖,须臾红了脸:这,这是沐公子的字?当真是……捧着脸羞了会儿,她方看清了内容,果然沐家又筹办了宴会。 想着三日后要去沐家别院待上三日两夜,郭嫣喜不自禁。 番外篇二(39) 她仔细地将请帖合起,塞进自己的衣袖。回头见素来笑眯眯的郭满,难得将嫌恶与怒气摆上脸,冷冷哼了一声,领着人转身就走。 双喜捂着火辣辣的脸小跑到郭满身边,气得直哭。 「怎么办啊姑娘?咱们请帖被拿走了。」请帖上只含糊地说了郭满,但也没完全限定了只有郭满,就是三姑娘拿着请帖去也是使得的…… 郭满也气到了,小胸脯一起一伏的:「莫慌。」 她垂头揉了揉胳膊,将衣袖撸起来,果然纤细的胳膊上有几道青紫的指甲印。方才那丫鬟,趁机掐她! 双喜一看郭满的胳膊,眼睛都充血了,「那些个贱人,她们竟然敢!!」 「先别管了,」郭满放下衣袖,本来她对这些宴会的兴趣并没有多大,但如今非去不可!「你去研磨,我这就写一封信,待会儿叫小双子送去给子兮。」 双喜抹了一把脸,立即反应过来。 郭满立即写了一封信,双喜立即去找了小双子。郭满弄了些胭脂罗黛,将胳膊涂抹的更触目惊心,转头就带着这一身伤,去松鹤院告状。 老娘弄不死你! 郭满这边的信才递给他,不出半个时辰便到了沐长风手里。 且不说沐长风看到信的当场,直接将手下的桌子拍碎。就说郭满带着一身伤去了老太太那儿,可把郭老太太给气得不轻。她打着哆嗦,破口就骂郭嫣嚣张跋扈,粗鄙不堪。扶着漆几,郭老太太心道,常言道有其母必有其女,果然歹竹出不了好笋!明目张胆地就敢抢夺姊妹定好的姻缘,试郭家家规如无物,简直无法无天! 郭满竖着耳朵听老太太骂人,缩在一边双叶的怀里,嘤嘤嘤地直哭。 老太太一看她这般柔弱也气恼,气郭满无能,到手的东西竟也能叫人抢走。王妈妈安抚了半日,她才将这口粗气喘匀。郭老太太老脸黑得跟锅底似的,不指望郭满能当用,只能亲自来收拾郭嫣那混账。 旁的人,拿不住郭嫣。老太太干脆命身边伺候的王妈妈李妈妈两人去。 王妈妈李妈妈作为郭老太太的身边老人,自然最是清楚自己主子的心思。十几个孙女,除了亲自抚养的大孙女郭敏,其余的,哪个出息就捧哪个。两人心道这六姑娘如今也算是熬出头,且等过了门,往后不可同日而语。心都偏了,她们办事来自然更尽心。 两人于是领着一帮粗壮的粗使婆子,浩浩汤汤就直奔郭嫣的院子而去。 郭嫣的院子在东边儿,离松鹤院一炷香的距离。一帮子人赶过去时,郭嫣正拿着金氏命人送去的新衣裳首饰,喜滋滋地躲内室装扮呢。 事实上,金氏一早就料到沐家会有这么一遭。毕竟郭满出身名声不大好的郭家,本身又是个长在深闺的,什么都不懂。那元氏既然那般爱护这未过门的儿媳,少不得要替她张罗,自然怎么也会为郭满的人脉铺个路。 嫁妆也好,亲事也罢,将来总归都是她女儿的。金氏贪心的很,除了嫁妆亲事,她连这等人脉也想替郭嫣抓到手。为了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她这段时日憋得吐血都没去找过郭满的茬儿。而是将郭嫣拘在身边言传身教,填鸭式地教导她如何讨人欢心。不然就是在四处搜罗好东西,多置办几身行头,以便于郭嫣到时候能拔得头筹。 郭嫣听了她的劝,素来奸诈的郭佳跳出来搅局了她都没动,可耐着性子好好学习了一番。 如今自觉该学的都学的差不多,衣裳也置办妥当。郭嫣来回试穿着这几身行头,皱着眉在铜镜前左照右照,恨不得明日就是沐家的三日游。 王妈妈等人进了院子,便直奔主屋来。 屋里郭嫣一身靛青马面裙,正在为耳铛不合心意而发着脾气。屋外李妈妈王妈妈堂而皇之将她的四个大丫鬟全扣下。动静不小,郭嫣立即就听着了。心里烦,她冷着脸出来便要叱骂。只是抬眼一看领头的是老太太身边伺候的,面上一慌,立即就哑了火。 郭老太太若出手,整个郭家,就没有她绑不来的人。 郭嫣又惊又怒,尖叫着质问不肯走。然而她的暴脾气只够吓唬吓唬其他人,到王妈妈李妈妈这些人跟前就没得看。于是她就被这般半强硬半施压地‘请’去了松鹤院。 一来一回,也就一刻钟的功夫。 郭满瞪着大眼睛看郭老太太这一连番的动作,心里不免感慨。郭家能顶着这么臭的名声还子嗣昌盛,家族壮大,大概多亏有老太太在镇着吧…… 心里想着,就见郭老太太看到郭嫣,抓起一个茶杯就砸了下去。 一张老脸拉得老长,郭老太太如今是悔不当初。当初自己若狠心一点,现如今这些麻烦事儿就不会一茬接着一茬来,着实恼人。 想她们郭家,多难得才攀上像沐家这样的人家。能攀上这么一门亲,这当真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儿!郭老太太自己,恨不得举全府之力为这门亲事添妆,就怕准备不好糟了沐家的嫌弃。可家里的这群自私自利的讨债鬼,鼠目寸光不说,还粗鄙不堪。一个两个吃相难看到她活了一辈子都没见过,当真一点儿规矩都没有的。 郭嫣跪在下首,被滚烫的茶杯砸了个正着。 热水泼了她一身,来不及换下来的裙子瞬间被烫皱起来。郭嫣跳着脚就哭出来,嘴巴一秃噜就没藏住脾气,指着郭老太太的鼻子就骂了一句老虔婆,老不死的。郭满在一旁看着郭老太太脸都绿了,乐得嘴都咧到耳朵根。 老太太果然是个狠角色,厌恶郭嫣也是真真儿的厌恶。上回郭佳做了下药那等事儿才被杖责了二十,此时轮到郭嫣,她甚至连问都不想问,张嘴就要杖责三十。 王妈妈扶着她的胸口,李妈妈立即应诺,转身就下去传家法。 眼看着春凳都摆上,郭嫣的人也被架起来。得到消息的金氏携着郭昌明匆匆就从外冲了进来。金氏一看宝贝女儿被按在春凳上,扑上去就红了眼,梨花带雨地哭泣起来。 郭满面上闪过一丝懊恼,默默歪靠到了双叶身上,神情也变了。 果然就见郭昌明落后一步,匆匆跨入厅堂。 他走得急,一看到松鹤院里是这种状况,脸色骤然变了。不过尚且还记着家中规矩,他先是给气急的郭老太太见了礼,而后才走到郭嫣的身前,拦住了要施家法的下人:「母亲,到底嫣儿犯了何错?您要如此动怒,非惩处她不可?」 若说郭昌明的众多子女他最心疼的,除了幺子,便是这平日里承欢膝下的二女。郭老太太打郭佳他管不着,但打郭嫣就不行。 郭老太太哪里不知道自己儿子什么德行,一看他这梗着脖子隐隐要发怒的作态,就知道今儿又叫这金氏母女逃过一劫。老太太捂着心口,被这棒槌气得心窝疼:「你自己看看,六丫头叫这孽障给打成什么样!」 说着,她看向郭满。 郭满低垂着眼睑颤巍巍的,身子也怯怯躲在双叶的怀里,似乎出来金氏母女就要吃了她一般的糯糯模样。而她身旁随她一起的双叶,则瞬间红了眼圈,气急败坏地一手护着郭满一手将她的衣袖给撸了起来。 番外篇二(40) 而后,一条纤细的胳膊露出来,看得清血管的细腻皮子上青青紫紫全是掐痕,触目惊心。 郭昌明乍一看,脸色骤变。 掐成这样,得多狠毒的才下得去手。他刷地回过头,冷冽地看向金氏郭嫣母女。郭嫣此时人还趴在春凳上,眼睛闪闪烁烁的,不敢跟他对视。郭昌明于是嘴角抿直了,对这二女的爱女心切渐渐平下去,他似乎还有点儿羞愧。 郭老太太看他这般作态,心里就更气了。 事实都明摆着是郭嫣不对,他竟还这般袒护这对下贱胚子母女,当真执迷不悟。老太太气得一手指着自己坐起身来的郭嫣,手抖得袖摆都跟着颤,「跟她这眼皮子浅的娘一个德行。见不得姊妹好姻缘。亲事都定下了,她还有脸去抢人家的请帖!」 她冷笑,「怎么?你该不会以为抢了,这帖子就是你的了?没出息的孽障,人家明明白白就是给六丫头的,你以为厚着脸皮顶替了,人家就叫你进门?做梦!」 「怎么就进不得门了?」郭嫣看靠山来了顿时底气就冒上来,连嗓门都拔高了,「沐家是世家大族,最是看中脸面。若我作为一个客人,规规矩矩地递了请帖进去,难道他沐家人还能着人把我撵出来不成?」 「你有脸说!你又不是没被人撵走过,郭家的脸面都叫你丢尽了!」 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事,旧事重提,还如此直白。 老太太的话跟千钧重的石头,兜头兜脸砸到金氏母女两人的头上。瞬间就砸得她们头破血流,里子面子都被撕下来。 郭昌明这时候也想起来这事儿,尴尬地气都短半截。郭嫣做的那事儿确实丢脸,连带他也被同僚笑话了好长一段时日。 「嫣儿,将请帖还给六丫头!」郭昌明虎着脸,「你莫琢磨那些个歪门邪道!」 「爹!」郭嫣不愿还。 郭昌明瞪眼:「还,听到没有!」 郭嫣吓得眼一缩,瑟缩了。郭昌明这人,不动怒时千好万好,一动怒就天翻地覆。郭嫣嘴巴嗫嗫嚅嚅的,不甘心。 郭昌明立即就火了,抬头气势汹汹地大步走来。 郭嫣以为他怒了要打她,吓得连忙伸手进怀里,掏出请帖便往郭满那边一掷。只见那描金边的请帖在地上飞快地打了个转儿,滑进了郭满的裙底。 郭昌明顺着这请帖看到了还泪眼朦胧站着没动的郭满,脸上愧疚更深了。 这个女儿,他忽视了十几年。如今想起来,还是因这丫头闷声不响地引来沐家的提亲。郭昌明心情蓦地变得复杂,诚如旁人想的,这身无二两肉,身材瘦小,相貌也平平无奇的女儿,到底哪里值得沐长风喜爱? 「六丫头莫哭了。胆敢对你动手的下人,为父一个不留全部杖毙,」郭昌明张了张嘴,艰涩地哄了一句,「对了,你嫁妆准备的如何了?可还缺些什么?为父前几日刚得了一对玉如意,品相不错,不如给你添妆……」 郭满知道有郭昌明在,郭嫣那三十杖责是绝不会有了,于是泪眼朦胧地不说话。 郭老太太一看郭满这模样就知她不甘心。 想想,确实也是。郭嫣都骑到她头上去撒野了,随意处置了几个丫鬟就算了事?没那么便宜的事儿!于是她朗声说三十杖免了郭嫣的也可以,但该罚的必须罚。否则家无家规,约束不了家中子弟,郭家往后是要乱套的。 无规矩不成方圆,郭昌明没有异议。 金氏母女心倒是不愿意,但见郭昌明都同意了,也只能咬着牙应下。杖责换作十个手板儿,罚了三个月紧闭,女戒女德抄写三十遍。 一场告状落了幕,郭昌明许是觉得自己袒护二女有失偏颇,很是挑了一堆好东西送去听澜轩。双喜双叶扶着郭满心有不忿,可事已至此,已经算得了最好的结果。郭满柔柔弱弱地被扶回了屋,哼地冷笑一声,擦了手上的伤。 「姑娘,咱们就这么算了么?」双喜听双叶说了,心有不甘。 郭满其实没多膈应,她不是郭昌明土生土长的女儿,对这家人都没什么感情。没感情自然没所谓,「不然呢?去郭嫣的院子套麻袋,暗中打她一顿?」 「您就不觉得不甘心吗?三姑娘犯什么错老爷都护着,您受了这么大委屈,他太偏心了!」 郭满不以为然:「十个手板够了。」 「姑娘!」双喜这小暴脾气,气着了,「您知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郭满看她一眼,撸下袖子,转身去内室。 双叶看着两人叹了口气,上前,拍拍双喜示意她莫要再提。再憋屈,她们也只能这般憋屈着。谁叫如今的大房太太不是她们家太太?谁叫金氏本事,这十几年将老爷的心抓得死死的。她们得了好东西已经算不错了,见好就收才是上策。 「谁说我放过她了?」郭满歇了片刻,幽幽道。 「这对母女不会轻易放弃,你们信不信?」郭满摸着杯沿,大眼睛漫漫看着矮几的花纹,「且等着,不自量力的人总是要踢铁板的,届时会有什么结果,那可就不得而知了……」 双叶一愣,看向郭满,双目幽幽的。 郭满呵呵笑了:「沐长风回信了么?怎么说?」 「姑爷说了,」提到这个,双喜顿时又笑起来,「三日后他会来接,叫姑娘早早起身去前门候着,莫要赖床。不过,姑爷怎知姑娘您惯常赖床不起?」 后一句她含在嘴里,但郭满还是听见了。 「大概……」郭满面无表情,「他以己度人的吧。」 双喜:「……」 一晃儿两日过去,第三日一早,沐长风就跨.着一匹快马来郭家接人。 还真被他给猜着了,哪怕郭满昨夜给自己强烈的心理暗示,今日一定早起。天麻麻亮,双叶在榻前连唤了她四五回,她还是醒不过来。双眼的眼皮好似有千斤重,隐约的呼唤仿佛从天边传来,她的眼皮就是抬不起来。 愣是耽搁了半个时辰,郭满才浑浑噩噩地被双喜双叶给夹着扶出去。 到了大门口,郭嫣果然一身盛装在等。 沐长风一人骑在高马上,身后是一亮标着沐府家徽的马车。这般一来,倒是叫金氏母女的算盘全落了空。 沐长风冷着脸,一言不发。连眼角的余光都懒得给郭嫣一眼,全程当没这个人在。 郭嫣敢跟郭家人耍赖发狠,对着沐长风本人,却自惭形秽的搭一句话都不敢。就像郭老太太说得,没请帖她不好意思上沐家马车。此时正心急火燎地不住张望内院,就盼着郭满快点儿到,她好跟着郭满一道上车。 金氏想得很好,郭满这小贱人怎么也算郭家人,跟她家嫣儿是血亲的姐妹。所谓姊妹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对外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哪怕为着自己在夫家跟前的体面,郭满今日就算憋得吐了血,也不敢当着沐长风的面儿拆穿,赶她嫣儿走。 只是郭满扶着双喜双叶的胳膊,慢吞吞到了门口不远处。与双叶对视一眼,幽幽勾唇笑起来。 啧,怎么办?报仇的机会来了。 番外篇二(41) 如今已是八月下旬,清晨草木枝叶上的露水依旧很重。怕沾湿了裙摆,双喜双叶小心地替郭满提着裙摆,扶她升阶而上。郭满走得不快,才踏出郭府大门,抬头便对上沐长风一直望向门里的眼,下意识弯着大眼睛笑起来。 肃静的郭家大门前,早在门外候着的郭嫣以及郭家下人就见从到起便十足冷淡的沐家长公子看到六姑娘踏出大门的一瞬间,冷峻的脸犹如冰雪消融,也浅浅笑了。 这般天差地别的区别对待,就是再眼瞎也能瞧出来。 郭嫣一瞬就涨红了脸,于是乎身边便有人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她此时像被光了任人奚落一般,揪得簇新的衣裳裙摆都拧成了抹布。郭满从她身旁经过却仿佛没注意到她窘迫,拎着裙摆便脚步轻快地往沐长风的马下走去。 出门做客,郭嫣自然也是做了一番精心打扮的。 海棠红的底儿银白的撒花,郭满今日一身簇新的襦裙。因着身材娇小,郭满也只有襦裙穿得合身。略微怪异却十足娇俏的发髻,衬得她灵动可人,远远看着,仿佛一只正在花丛中翩跹的红蝴蝶。沐长风利落地翻身下马,垂眸看着小姑娘小跑着向他扑来。 沐长风心中欢喜地想笑,但四周这么多双眼睛,他只能矜持地抿紧了唇。 郭满在他三步远的地方站定,笑得腼腆:「来这么早?」 「不早,也就等你半个时辰吧,」沐长风微微昂着下巴,澄澈的双眼在晨光下,有种湖水般粼粼的光。他一幅‘你知道自个儿晚到多久么’的表情哼道,「不是说过今日我会过来,你怎地如此之慢?你这丫头,果然没将我的话听进去……」 低沉的嗓音卜一出,虽为诘难,却掩饰不住亲昵。眼巴巴凑过来的郭嫣脚下一顿,脸色顿时更难看了。她抬头看向面对面站着的两人,沐长风低着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宠溺。与方才对她时候的高不可攀,全然不同。 心里的不忿像滋滋烧得正旺的油锅被溅进一滴水,滋啦啦地就冒起了烟。她又羞又怒,身边的议论声却毫不克制,嗡嗡的,她甚至都听到有人指着她耻笑。袖笼里的手,指甲紧紧抠进了手心,郭嫣却丝毫不觉得疼。 该死,该死!当真该死!郭满这贱丫头原来与沐公子如此熟赧?郭嫣被巨大的羞耻定在了原地,头低着,整个人都僵住了。 郭满感觉身后有人靠近,自然知道是谁。于是头歪过来故作不知地问一句:「这么早,不知三姐姐为了何事会在此等候?」 她如此问了,沐长风的目光这才顺势落下来,矜持地落郭嫣的身上。郭嫣已然被妒恨烧灼得心窝儿都生疼,但这不是在府中可任由她发怒撒火。她抬起头,勉强牵着嘴角冲郭满笑。只是这笑还不如不笑,都快僵硬成石雕浮绘了。 郭满见她到这个境地还要硬撑,都忍不住佩服了。金氏这对母女,从某个层面来说当真是人才。敢做且厚脸皮,若心思用在正事儿上,绝对会有一番大成就。 郭嫣此时一改平日里跋扈张扬,学着郭满怯生生的模样去瞟一眼沐长风。毕竟郭满身上除了这点怯懦恭顺的脾性能讨得男人欢心,也没别的长处。她上前屈膝,欲语还休道:「这不是今日有宴,要出门会客……」 「出门会客?」郭满立即打断,根本不叫她将后头的话顺势说出口,「真是巧。三姐姐也今日会客?就是不知姐姐受得哪家的邀请?怎地等了这许久还见你不启程?」 人群中不知谁噗嗤一下笑出声,郭嫣的脸立即就紫了。 气得脸上的肉都在抖,她硬生生忍住了。毕竟都等到这一步,只要上了马车事儿就成了,郭嫣实在不想为了争一时之气前功尽弃。她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用眼神恐吓郭满:「我既然在等,自然是等人一道上马……」 按金氏原先的预计,郭满若有点儿脑子,就该知道越是高门大户越在乎姑娘家的家风教养。哪怕为了能顺利嫁入沐家,今日便是心里呕得吐血,郭满也不应当当着沐长风的面儿暴露了郭家姐妹之间的龃龉。 她瞪大了一双眼,恶狠狠地瞪向郭满。 郭满却忍不住笑了。这群人是真的把她当软柿子捏,她的亲事都定下了,只等着明年初八出嫁,还以为她甘心受金氏辖制不成? 「那三姐姐便等着吧,妹妹这厢就不叨扰了。」郭满弯着眼睛,往日说三句话都要哆嗦两句的怯懦此时丝毫不见,她笑得甚是纯良,「妹妹这儿还有事,长风哥哥特意一大早赶来接我,已然等了太久,这便要走。」 郭满说着话转头看向沐家的马车:「三姐姐,小妹这厢就先行一步?」 而后转身就扶着双喜的胳膊,准备上车。 「六妹!」郭嫣哪能就这么叫她走了?几乎扑过来抓住郭满的胳膊。她这一个多月,耐着性子跟金氏学说话之道学为人处世,就是为了今天能去沐家好好表现一雪前耻。这小贱人着实可恶,竟连话都不叫她说完整。郭嫣脸上的假笑都快维持不住了,咬牙切齿道,「你不问问沐公子,怎么就这么走了?」 「不必问,」郭满眨了眨眼睛,似笑非笑道,「你该不会以为我会带你一道?」 她凑近了郭嫣,压低了嗓音却偏偏话叫在场的都听见,「你想得美!长风哥哥的请帖只请了小妹一人。客随主便,小妹也不好厚着脸皮带你去凑热闹……」 说着话,郭满突然脸皮一抽,她后腰似乎被人捏了一下。 郭满小人得志的表情差点崩了,回头怒视一眼掐她腰的沐长风。沐长风揉揉鼻梁,示意她大庭广众之下,注意仪态。 「长风哥哥你说呢?」郭满眯了下眼睛,突然扯了扯沐长风的袖子,「沐家贵客众多,客人是否都提前安排,临时添一个两个打乱了布置,你说可是?」 小姑娘人不大,嘴像刀子似的,字字戳得人心肝脾肺肾都冒血。 沐长风被她盯着,忍不住就想扶额。不过这张小嘴只要不是对他来,戳人心窝子什么的还挺好玩儿。看了一眼暗送秋波的郭嫣,沐公子肃了脸。郭家养出来的这些姑娘家,除了郭满,其他的确实心性不大好。 哪怕如今端着一副梨花带雨,也丝毫勾不起旁人(沐长风)怜惜:「这是自然。游园的厢房就那么多,多一个也安置不下。」 他点着头,一本正经地附和。 郭嫣直面打击,这下眼眶彻底红了。说什么游园的厢房不够,其实不就是配合着郭满这贱丫头侮辱于她么?耳边的窃笑声越发的刺耳,郭嫣如今羞耻难忍,只觉得上回被赶出沐家都没这么丢人过。可沐长风明摆着就站郭满那一边,不管她怎么可怜,说什么都是错。郭嫣不敢记恨沐长风无情,转过头,几乎仇恨地瞪向郭满。 郭满被她欺软怕硬给弄的无语,冷冷与她对视。 俩人无声的较量,叫现场的嗡嗡声都消了许多,四下里一片死寂。 番外篇二(42) 郭满哼了一声,还想再说。沐长风不耐烦了,两手往郭满的咯吱窝下一搂,直接将小姑娘给举起来。郭满懵逼地发现自己脚离地,再回过神来,人已经在马车上。一旁双喜双叶感觉将行李安置妥当,连忙爬上马车。 沐长风冷冷一瞥还在嘤嘤哭泣的郭嫣,收回目光,转头翻身上马。 「想来母亲已久等,启程!」 郭满话没说完十分憋屈,但这时候再下去吵架未免太没劲。于是恨恨地转身进车厢,将车帘子甩下来。 车帘子一放下,马夫一甩马鞭,车子便缓缓行驶起来。 郭家的车夫见自家马车无用武之地,便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寻问郭嫣的贴身丫鬟,主子还要不要用车? 郭嫣被这一连番的奚落,心中已然给气得怒火中烧。不待丫鬟回话,她扑过去,反手给了那车夫一巴掌。而后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中,捂着脸哭着跑回了府中。 她一面哭,一面恨死了郭满。 郭嫣也是这时候才恍惚地怨恨起金氏来。若非她母亲出身不正当,年轻时候留下太多污名与把柄,她如今又如何要受这些委屈?还骗她说什么事在人为,事在人为一点用都没有!计划再周密,衣裙再好看,沐公子不看她便全都是狗屁! 沐家的马车还没走远呢,郭嫣这一番自作多情叫早起出门采买的各家仆妇看在眼里。不出一个时辰,她就已然成了整条巷子的笑柄。 沐家别院与郭家还有些距离,若慢慢走,少不得得一个半时辰。 考虑到郭满柔弱,马车一路行驶得不疾不徐。沐长风扶着郭满下车之时,此番来沐家别院游玩的客人已然都到了。门口停了三四辆车,有窈窕的姑娘与俊美的公子从各自的马车上下来,其中有一个,如神邸之姿,不染凡尘。 郭满以为自己眼花,揉了几下,惊艳得小嘴都张开了。 只见那公子一身玉色青衣站在树下,身量高挑挺拔,乌发玉冠,行动间飘逸优雅。如玉的肤质在映着斑驳的光影下,越发的冰肌玉骨。他似乎瞧见了门口的沐长风,远远地冲着这边做了个手势,而后抬了长腿慢条斯理地走来。 沐长风没注意到这时候也注意到了,被郭满这就差流口水的模样给气得,他瞬间就上火了。 一面冲那华服公子回了个手势,沐公子顾不得在还在外头,一手将看美人看得尽兴的郭满给搂到自个儿身后,抬手就一个爆栗就敲在了郭满的脑袋上。这样还不算,身子跟着左动右动,颀长健硕的身板儿将郭满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郭满扒着他的衣袖往旁边伸头:……看一眼怎么了?别这么小气嘛! 周博雅今日是独自乘车过来的。 沐长风没在他的身侧瞧见谢四的身影,心里顿时了然。谢四那女人定然又作了什么妖,惹这位大少爷的嫌恶。眼看这人眉眼之间越发疏淡,沐长风的眉头皱得直打结。周博雅这人自小到大就这样。本身就没什么人气儿,心里越不痛快,人就越仙气。如今神情疏淡成这样,可想而知他心里得恶心成什么样儿。 不过门口也并非说话的地方,沐长风叹了口气。第五次将郭满的脑袋给按回去之时,周博雅广袖轻摆地走过来。沐长风顺势拍拍他的肩,示意一会儿演武场见。 有什么不顺心的,打一场就好了。 周博雅站在低一节的台阶默契地颔首,尽在不言中。沐家这栋别院他跟赵煜自小常来,四处熟得很,也不必带路。说来也凑巧,大理寺的庶务繁忙,周博雅这段时日正觉得心生厌倦呢,沐长风便唤了他来散心。他索性推了手头的事儿,来别院游玩三日。 抬腿走上前,周博雅慢吞吞吐了一口气,胸前舒畅了些许。他于是眼波轻转,正要说话,眼角的余光不经意一瞥却瞥到沐长风身后藏着一片海棠红的裙摆衣角。 嗯?身后有人?周博雅惊讶了一瞬。 只见沐长风脸微变,发现周博雅察觉自个儿身后有人,他于是跟防贼似的将郭满又往后头撸了撸。周博雅见状不由地笑了,心道这是谁呢?藏着这么严实,该不是长风那未过门的丑媳妇儿吧? 沐长风自幼就是个榆木疙瘩不开窍的,多少倾心于他的姑娘媚眼抛给瞎子看。很难看到他会这般藏着掖着一姑娘家。周博雅眉宇舒展,心中有些好奇。到底是个怎样的姑娘,叫这小子如此稀罕?不过好奇归好奇,君子非礼勿视。若真想见一见,还得成亲之后。 周博雅收回探究,蓦地抬头看向眼神躲闪的沐长风,似笑非笑。 沐长风无声地翻了个白眼,眼神示意他赶紧走,别挡着门。周博雅好笑,但看在铁树开花的份上,他表现得十分温雅体贴,抬手指了指南边,学着他眼神示意自己会在那边等。而后潇洒地一掀衣裳下摆,率先拾阶而上。 郭满扒着沐长风的胳膊悄咪咪地看,只觉得这青衣公子一番动作行云流水,着实养眼啊…… 沐长风见状,气不过又给了她一个爆栗。 砰地一声敲下去,离得近些的都能听见响儿。郭满捂着脑袋泪眼朦胧地控诉他,沐长风却沉着脸,鼻孔朝天地冷哼:「你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你怎么又打人?」郭满左顾而言他地瞪他,「我脑袋都叫你砸凹一个坑了!」 沐长风心里那火气啊,嗖嗖的。他想说你也知道脑袋被本公子砸凹一个坑?知道疼还胆这么肥?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垂涎别人家的男子。心里如此想,他嘴上说不出来,「谁给你砸凹了?木鱼脑袋哪有不经敲打?」 「你才木鱼脑袋!你才木鱼!而且,你用这手劲儿去敲木鱼试试!木鱼都经不住你这么敲!!」 沐长风见她疼得眼泪都飙出来,疑心是不是真打重了。 「真有这么疼?」大手伸出来,给她轻轻揉了揉,嘴上却不饶地嘀咕着说,「……若这脑袋真经不起敲打,你这一双眼珠子怎地不晓得收敛收敛?」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看美人难道不是顺便的事儿?」郭满怒了,打了人还这么横?况且这是在外面,她不过是看风景,「就多看两眼都不行?多好看啊!好看的人为何不能多看呢?我平常不也老这么盯着你瞧吗!」 沐长风本来被气着了,闻言,憋屈的脸蓦地一抽。 只觉得刚冒出来的火气拐了个玩儿,他抿嘴看向梗着脖子一副理直气壮但乌黑的眼珠子却在贼溜溜打转的郭满,心里突然甜滋滋? 「咳,」好似被噎住又好似暗爽,总之别扭得很的沐长风拄着唇清嗓道,「看我自然与看旁人不同。我是你什么人,岂能与旁人相提并论……」 「怎么不能相提并论?」 郭满一看他脸色明显阴转晴高兴起来了就特想翻白眼,真好哄啊,真的,特别好哄。她想笑,努力保持一脸纯真地说,「都好看,我喜欢看。」 沐长风瞬间眼里潋滟的光起来,且越来越甚。 他努力压着上翘的嘴角,把脸别到一边去。 番外篇二(43) 说话仿佛含在嘴里似的,嗡嗡道:「你莫要花言巧语哄我!死丫头口花花轻浮的很,嘴里没一句真心话!」说着他突然拔高嗓音,一本正经地警告郭满,「你若想多看看我,我也并非吝啬不给你看。但你要乖,别总做些叫人误会的事儿。」 话说到这儿,之后的自行体会。 沐长风警告地瞥着好色的小姑娘,希望她能深刻地领会他的话外话。郭满拧着眉头,苦大仇深。 沐长风以为她理解了便准备就此打住,抬腿转身进了院。 郭满不过才迷茫了一瞬,他人就在三步台阶之上了。腿长就了不起啊?走一步跨三个台阶。郭满拎着裙摆连忙跟上,觉得他这话委实含糊。本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做人原则,她一把扯住沐长风的衣袖,皱着眉不高兴:「我做了什么叫人误会的事儿?」 她人瘦手劲儿小,虽说是她下手扯拽别人,结果却被上台阶的沐长风给带过去。弱弱的身板儿跟被牵了线的风筝似的贴过去,往他后背上猛然一撞。 撞的还挺重,都听到嘭地一响。 沐长风瞬间顿住,转过身来扶住了郭满的小脸儿。知道这姑娘生得有多娇弱,沐长风连马车都不敢叫车夫行太快。怕她真撞了个好歹,沐长风心都抽了一下。 郭满冷不丁被他给捧住了脸,脚还站在三阶以下,脖子都拔长了一截。 作死啊!沐长风这蠢蛋!她脖子都要断了啊啊啊啊—— 郭满想打人。 而身高腿长的沐公子这才发觉,这矮姑娘的姿势确实有些过分。赶紧两手往她咯吱窝一掐,将人举着挪到近一些的台阶——自己站着这节的下一节的台阶上。而后他没憋住,突然笑出了声。矮姑娘还当真是矮,此时站着,就跟他的肚子齐平了。 瞬间矮一截的郭满:「……」 沐长风努力绷着表情不笑,低头俯视着直到他肚子的未过门妻子「还好么?要不然放上面一节?」 郭满终于气炸了,扑过去就打。今天谁也别拦她,她要打死这垃圾!! 沐长风故技重施,一手按住她脑袋顶一手格挡。 还记得跟郭满瞎扯的话,他好心地解惑:「令人误会的事儿你可没少做。要本公子给你举例么?好吧,那我就举例了。比如说,总爱对我动手动脚,总爱往我身上扑。姑娘家要矜持些,哪怕你看到本公子心中欢喜,也要含蓄一点知道么?莫得叫旁人误会咱们不守规矩,成亲之前就已然有什么……」 郭满被他气得想吐血,怒道:「咱们难道不是早就有什么么?」 亲都亲了,这人是不是对曾经的自己有什么误解? 「哪有?」 「假山。」 「!!!」沐长风瞬间绷不住,羞得脸颊爆红:「假山你个头!」这什么姑娘家?怎么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哪有假山?没有假山!!」 「干什么不承认啊!」郭满扳回一城就乐了,「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就敢当!你还……唔——」 她话没说完,就被沐长风俯身一把捂住嘴。 沐长风羞得头顶都冒烟了,他死死按住小姑娘这张没羞没臊的破嘴儿,恨不得捏死她。而抱着行李站在不远处的双喜双叶尴尬地低着头,全程当自己是透明的。沐长风还真把这俩人当透明了,红着脸一把夹住郭满就大步往门里走去。 他长得高,常年练武,一手能抬几百斤,三个郭满都不在话下。此时单手横着夹着郭满,跟夹了个棉絮似的,丝毫不嫌累赘。 郭满就这么一脸懵地,被人给夹进别院。 双喜双叶一看主子走远,抱着怀里的小包袱,颠颠儿地就跟上去。 别院门外几个姑娘公子一直站在一旁看着,意犹未尽。 这沐公子与她的未婚妻之间吵吵闹闹,十分有趣。此时见人都走了,几个性子促狭的公子哥儿摇着折扇,噗嗤一下就笑出声来。虽说那位姑娘生得十分娇小,模样也清瘦似幼女,但沐公子应当十分喜爱这个姑娘吧。 公子摇了摇头,心道:沐长风看那姑娘的眼睛像揉碎了星辰,光碎成一片,亮的出奇。 旁观者清,沐长风自个儿还不承认呢,外人全看清楚了。姑娘家心细,自然比男儿家看得更仔细。一直站在马车边远远看着门口的窈窕姑娘想着沐公子如斯俊美,性子又如此体贴,可当真是难得的良人了。只是…… 姑娘摸了摸微涩的心口,羡慕又难免遗憾。须臾,莲步轻摇地进门。 …… 进了别院,方才只别院占地有多广阔。 不知是不是习武之人偏爱开阔的坏境,这栋别院,每一处景致都布置得简洁敞亮。郭满昂着脑袋一路随沐长风风驰电挚地略过院中景致,突然觉得,似乎极简才是极舒适。景致虽说不若世家繁复精细,但每一处都值得赏鉴。 匆匆行至二门,沐长风才将郭满给放下来。 郭满脚一落地,都软成了面条。方才坐车还不觉得,如今被沐长风带了这一路,竟摇晃得她头晕想吐。扶着二门的门廊,郭满皱眉捂着胃,觉得里头绞着难受。 沐长风见她脸色刷白,心里一咯噔,「怎么了?」 郭满冲他无声地招招手,示意他凑过来听。 沐长风见她脸如此之白,生怕自己没轻没重地弄伤了郭满,于是立即俯下身凑过去。郭满虚弱地靠过去,一手搭在他肩膀,仿佛弱不胜衣。 而后,无声地龇了龇牙,一把拽住他耳朵,狠狠拧了个圈。 嬉闹了一会儿,便有婆子前来,引郭满去内院稍作休息。走近了,是元氏院里伺候的刘嬷嬷。沐长风冲她颔首,有些不放心郭满,附身又多嘱咐了她几句。刘嬷嬷知道厉害,连忙说后院的姑娘都文雅大方,请公子千万放心。 她说这话虽说有些托大,但沐长风算是刘嬷嬷看着长大的,说出来倒也不算越矩。沐长风呼噜了一把郭满的脑袋,依旧毛茸茸,于是放了心。 「若没有相熟的一道儿,就叫长雪带你四处转转。」 临走之前,沐长风想想还补了一句。 外人面前郭满很是乖巧地点头,听话得不得了。沐长风看她装模作样就上火,心道这丫头果然是个油滑的,惯会故作惹人怜爱的模样。不过看在刘嬷嬷还在,他还是将到嘴边拆穿她的话咽下去:「若寻不到长雪带你,你也可来寻我。」 见郭满拿亮闪闪的眼睛巴巴地看着他,沐公子渐渐站直了身子继续说,「这别院确实有些大,若没人引路你莫要乱走,容易走丢。」 郭满‘嗯嗯’地点头,小媳妇儿般诺诺。 沐长风莫名被她给哽住了,盯着郭满黑乎乎的脑袋半晌,觉得这丫头实在是装。斜瞥了刘嬷嬷,刘嬷嬷笑眯眯的,似乎十分高兴。想想摆摆手,这才放了郭满进去。郭满细声细语地说了句‘长风哥哥,那我走了。’,而后抬腿跟着刘嬷嬷走。 沐长风嘴角一抽,实在受不了她,站在原地瞪着她。 郭满走了两步,忽然停下。 而后沐长风就见她回过头,看了自己一眼。似乎见他眉头紧拧一副被憋到的模样,她很是得意地龇牙笑,那模样惹人生气。沐长风就这般眼睁睁看她突然抬起两只肉手,食指与拇指之间屈成行半弧状,极快地给他比了个心。 番外篇二(44) 沐长风:「!!!!」 然而不等他作出反应,郭满就已然放下了胳膊,动作当真又快又急,那叫一个一闪而逝。 自幼耳聪目明的沐长风脸涨得通红,负在背后交握的手捏了又捏彼此的指节,心脏砰砰跳。他其实知道小姑娘又故意在拿他寻开心,但他就是绷不住,绷不住地觉得美滋滋。嗯,丑丫头在说她心悦本公子。 沐长风翘着嘴角原地踟躇了好半晌,念念不舍地转向另一边,去演武场。 演武场这边,周博雅已然换了一身武服等了好一会儿。 眼看着远处一个玄衣金冠的修长身影靠近,周博雅就放下了杯盏。几息之间,沐长风款款踏入,周博雅立即就看到了他无比荡漾的眼神,只觉得十分碍眼。好好一大男人,眼神如此黏糊,凭地膈应人。 心里不爽的周博雅施施然站起身,而后就一脚飞过去。 沐长风仓促之下闪躲,撞翻了身后的兵器架。刀枪剑戟顿时乒乒乓乓倒一地,沐长风一惊,脸立即就扭曲了。爱兵器成痴的沐大公子心疼的,哎哟哟就弯腰去捡:「等等,等等,等我换身便宜施展的衣裳来。这兵器,可莫给我摔坏了!」 周博雅见他终于恢复正常,拍拍衣裳上并不存在的灰,心里舒坦了。 抬了下巴,示意他要换衣裳赶紧去。 沐长风捡起一柄弯刀就啧了一声,他觉得周博雅这是在嫉妒。因为自己婚后水生火热,所以嫉妒他跟未婚妻两情相悦。不过想想周家那糟心的女人,看在多年兄弟情义的份上,他今日便不跟他多计较。 大度的沐公子亲自扶起兵器架,又小心地将地上的兵器一一插回去。这才丢下一句等着,转头去了侧厢换衣裳。 且不说换了衣裳出来,沐长风与周博雅打得天翻地覆,就说正随着刘嬷嬷去见元氏的郭满,在回廊被人给堵了。堵人的是两个姑娘家,好整以暇地站在回廊的尽头看郭满拾级而上。郭满是个喜好美人的,不论男女,一见两个身材高挑,姿容绝美的美人,眼睛噌地就亮了。 来人正是一早念叨着见小嫂子的沐长雪,和她的至交好友周家大姑娘周钰娴。 两人是全然不同风格的美貌,周钰娴如高岭之花,清丽冷淡,眼神婉转间似乎有一股沁凉的意味。沐长雪则生得灵动野性,肤色不是寻常闺阁姑娘的白皙而是浅蜜色,质地细腻均匀,绝不输白玉肤质。 两人堵在前方,直勾勾等着郭满靠近。 等郭满靠近了,沐长雪不由地捏着眉头沉吟起来:「唔……是不是太小了些?」 郭满愣了愣,第一反应低头看向自个儿一马平川的胸脯,小么?仔细看,确实有点小。再抬头看看两位凹凸有致的大美人,郭满默默移开了视线,决定假装没听见。曾经的曾经,她也是大胸。但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郭满不大高兴。她的胸脯何止是小,简直就像是没长过一般。 「……我不是说你那儿小,」沐长雪完美继承了沐家人的眼力,对自家这小嫂子下意识的自卑感到十分的无语,「我是说年纪,姑娘你有十四么?」 郭满眨巴着眼睛糯糯道:「开过年虚岁十六。」 「这么说已经及笄了?」沐长雪不敢相信。 及笄了就这么点儿? 若非用手去比,太失礼,沐长雪都想站过去比划。这小姑娘看着最多十三,连十四都没有的样子,居然快虚岁十六了?沐长雪瞪大了眼,仔细地打量郭满。 看半天,她还撞了撞身边周钰娴的胳膊。是娴姐儿非要来瞧瞧她家小嫂子她才带人来堵。凑到周钰娴跟前,她嘀嘀咕咕地说,「好小哦,原来我阿兄喜欢这一款的……」 周钰娴早已将郭满打量了一遍,如今心里像是吞了黄莲一般苦。 不是她私心里以貌取人,实在是眼前这瘦瘦小小的姑娘家,论样貌论学识论家世,真的样样都比不上她。周钰娴觉得不公平,可又无可奈何。长风哥哥就喜欢郭家的这个姑娘,为了见她,还撺掇长雪办这场游园会。 ……长风哥哥的眼里从来没她,十几年就没入过眼。 心里哀怨,她低头又仔细看郭满。其实仔细看,郭姑娘的五官长得十分精致。尤其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灵动非常,若是吃的胖些,绝对是个美人坯子。 沐长雪不知周钰娴心中所想,见她眉眼之中泱泱,以为她是看到郭满觉得失望了。老实说,她其实也有那么丁丁点儿失望的。阿兄那么喜欢的人,她一直以为是个大美人。沐长雪嘟嘟嘴,小声道:「原来阿兄有好幼女的癖好啊……我要写信告诉阿爹。」 别的都弱,就耳朵尖的郭满听到了:「……」哎喂,她只是长的小,并不是真幼女啊! 这时候,郭满也弄明白眼前这两位姑娘,一个是她未来的小姑,一个则是小姑的闺中密友。刘嬷嬷全程笑眯眯地看着,见郭满镇定自若,心里赞赏地点头。 虽听说少夫人在家并无长辈教导,但如今看来,只要主子多用心教导,能教出来。至少比榆木脑袋的大姑娘开窍。 心里如斯想,她还瞥着一脸单蠢的沐长雪。 沐长雪挠挠脸颊,觉得看得差不多,于是准备打道回府。到是周钰娴礼仪周到,屈膝向郭满行了一礼。沐长雪这才反应过来,也立马跟着行了一礼,张口就喊‘小嫂子’。她话说不过脑子,嘴一秃噜就冒出来,弄得郭满周钰娴都傻了。 郭满这才隐约明白,难为这沐长雪长了张聪慧的脸,性子似乎意外的耿直。 其实仔细看,也根本看不出来沐长雪脑子简单。她长了张与沐长风丁点儿不像的小圆脸,杏眼,琼鼻,淡粉的唇。虽说五官偏乖巧,但她眉宇之中自有一种与沐长风,或者说,与沐家人完全相似的狂傲与野性。 郭满愣了愣,笑眯眯地应了声‘哎’。 沐长雪却半点没觉得自己喊的不得体,哈哈大笑地上来蹂/躏了一把郭满的头发。而后为自己的无礼道歉,指着周钰娴给郭满介绍。周钰娴则顺势勾着嘴角又行一礼,态度不热烈也不冷淡,刚刚好的样子。 而后就听沐长雪一个人嘴叭叭说半天,把来意,准备的节目,什么都说了。 郭满听了一耳朵,还是刘嬷嬷出言打断,才得以解脱去厢房歇息。 沐长雪眼巴巴看郭满走了,还十分遗憾。感觉自家嫂子十分好相处,沐长雪挠挠脑袋,放心了。别院大,想着离开宴的时辰还早,她扬着嗓子还冲走远的郭满喊话。叫她多歇息一会儿,下午的安排颇费精力。 郭满远远冲她挥手,而后才终于到了厢房歇下。 这次沐家筹办的这场三日两夜游园,每一餐都安排得十分讲究。今日算第一场,便安置在前院的擂台旁。 酒水餐饮一一效仿了漠北边塞,粗狂又别出心裁。一道道烤得极地道的各色肉类,以及特意男女各自备好的美酒。届时宴饮之时,若有会武的公子想与人切磋,尽可当面向对手提出挑战,直接上擂台比试一场。各自设下彩头,比试赢了,径自拿了彩头去。 番外篇二(45) 不得不说,这一安排,完全切合了在座青年公子姑娘的心。此时在厢房休整的公子姑娘们,早已期待起下午的擂台比试来。 不过只有一条,比试不可过火,皆点到为止。 整个大召,都知道沐家枪/法名扬四海。有些猎奇心重的,身上又有几分武功在,便想借着这个机会挑战沐长风。所以到开宴的时候,郭满就在半路看到沐长风被一群公子围在中间。而离沐长风一群人三步远的地方,单独站着一个玉冠公子。 他如今已然换了一身,月牙白广袖长袍子,俊美逼人。 颜狗的郭满眼噌地一亮,立即就来劲了。是她在大门那儿看到的大美人呀!!! 与此同时,五感灵敏的周博雅只觉得后脊梁一凉。他眉头轻蹙,疑惑地顺着目光看回去。就看到山竹中的小径里,站着个眼睛奇大的红裙小姑娘。双眼亮闪闪的,像看到什么好吃的东西一般直勾勾地盯着他看,那欣赏的模样,莫名令人心情愉快。 而随时随地捕捉郭满的沐长风,这时候十分凑巧且及时地又捕捉了郭满在看美人。他的这个火气啊,推开一旁说不听的公子,他摘下头顶的一朵花,而后无声狰狞地笑了。 就听嗖地一声,郭满的头上便多了一朵粉红的小花儿。 郭满瞬间对上沐长风的眼:「呃……」 谁也不曾料到沐长风会有如此举动,吵吵闹闹的凉亭一时间鸦雀无声。 公子们姑娘们面面相窥,有些茫然。茫然之后,却觉得不可思议。京城相熟的公子谁不清楚沐长风是什么性子,今日居然眼睁睁看到他给人家小姑娘的头上扔了朵小花儿?沐长风哎!木头疙瘩沐长风?这谁家的姑娘啊这么荣幸? 沐长风的一时气急之举,在座的公子姑娘们的目光便顺势全聚到郭满的身上。 就见苍翠的竹林之中,微风拂得竹叶飒飒作响,其中站着的红裙小姑娘一脸茫然地捂着自己的脑袋。一双大眼睛乌闪乌闪的,颇有些稚气的模样,虽说生的瘦小,但肤色极白而墨发乌黑发亮。发髻上猝不及防被簪了一朵粉嫩的小花儿,衬得小姑娘懵懂的小脸十分无辜可爱,显然正是方才沐长风随手摘的那一朵。 有些消息灵通些的,心下立即了然,这位怕就是沐长风定了亲的那位姑娘。 郭满手胡乱摸着了花边儿便知道头上戴了朵小花儿。就想拿下来,总觉得这不知什么色儿的花儿乱她的妆容。然而虚眼一瞧,沐长风俊脸漆黑,心情不美的模样。于是乖巧地放下手,任由这朵飞来之花嵌在自己的发髻之中。 双喜双叶半低着头,替自家主子心虚,抬眼都不敢看沐长风。 一旁这会儿转过弯儿的公子识趣地收回视线,不太敢打量郭满。怕过了分寸怕冒犯了沐长风,得不偿失。倒是有经过的姑娘家不怕这些专盯着人不放,心里实在好奇,能惹得沐公子在人前做出难得孟浪之举的姑娘家,是个什么模样的天香国色。 只是从上到下看清了郭满,难免失望。 这姑娘既不是样貌倾城的美人,也非出身高贵的天之骄女。如今仔细瞧,似乎也并非知礼识趣的性子,怎么就入了沐长风的眼?入眼便算了,男子一时迷了眼做些糊涂事儿也在常理,沐夫人竟然也真去下聘了。小姑娘到底什么本事过了沐夫人那一关? 只是他们绞尽脑汁,实在想不通。 郭满对于四方瞥来的打量熟视无睹,因为除了沐长风,别的她都不认识。总的来说,在座之人看着她的眼神,俱都带着探究与新奇。 周博雅自然也在看。不过他素来讲究君子之仪,视线在郭满身上沾之就离,没仔细去瞧。 他只是有些好笑,沐长风不显山不显水的,竟然是个醋坛子。不过多瞧了他一眼,就反应这般好玩儿。转头见沐长风看着小姑娘一脸挫败,周博雅的眼里不由地漾起粼粼笑意,临时起了逗弄之心。 为着作弄人,他故意慢条斯理地换个站姿。 闲雅的姿态,微微勾起嘴角,他自然地将最俊美雅致的一面朝向了郭满的方向。 果不其然,竹林那处方才移开的目光又回到他身上,而身旁沐长风这小子的脸又黑了许多。从来不为自己相貌卓然于众而沾沾自喜的周公子突然心中万分自得,抿嘴轻笑出声儿。 沐长风一听他笑,锐利的视线立即就瞪过来。 这凶巴巴的犀利眼神,看得周博雅就更想笑了。他实在没忍住,垂头呵呵地轻笑了起来。周博雅这人看似温润,实则人前甚少展露笑容。如今这般一笑,满庭生花。原本落在郭满那处的打量顿时全到了他身上,周博雅嘴角的笑瞬间就僵住了。 这下沐长风高兴了,心里冷哼,叫他故意作弄人! 他自然知道这人方才是故意,但沐长风也知能作弄成功,还是盖因郭满这丫头没甚出息。若非她眼珠子乱瞥,怎地会轻易被人皮相迷了?心里不爽的沐公子于是眯着眼去瞧郭满,这丫头此时倒是乖觉的很,老老实实低头往林外走。 郭满走得奇慢,一小步压着一小步的,跟踩蚂蚁似的。 沐长风双手抱胸,也不着急,就这么好整以暇地站在一群公子哥儿中眼看着郭满主仆三人。他倒要瞧瞧,走这么慢,她能走出什么花儿来? 双喜双叶被四面八方的视线弄得头皮发麻,心里嘀咕这群公子怎生如此无聊?没事做么,全看着她们做什么。心里诽腹,耳廓却都要烧起来,只得面无表情地搀扶自家主子。 而后一群人就看到郭满主仆三人走着路,且越走越慢,越走越慢。 就在沐长风眉头挑起来,那三人忽然跟没头苍蝇失去了方向似的,脚下一个大打弯儿。明明前方就是条笔直的小径,她们面不改色心不慌,一头扎进竹林。 然后,众目睽睽之下走了。 越走越快,越走越慌,就见那红裙子在绿竹中飞快地穿梭,眨眼就消失不见。 这小姑娘主仆三人踩着竹林间的杂草,硬生生踩出一条路,从另一个方向绕远了。 沐长风:「……」 周博雅这下真绷不住笑了。不仅周博雅,在座公子姑娘全都绷不住笑。然而顾忌沐长风铁青的脸色,只有周博雅一个人抖着肩膀,扶着额头呵呵地笑出来。 沐长风真是气死了,这死丫头! 郭满主仆三人一头扎出来,就是另一番景象了。诚如沐长风先前提醒过的,这别院占地很广,四处景致也复杂。没人引路,确实很容易迷路。双喜双叶看着完全陌生的景儿,四处也没伺候的下人在,心下无主地看向郭满。 郭满则看着巍峨的建筑物,前方是一座拱桥,桥下流水潺潺。 拱桥直通一栋院子,院门上挂了个小篆的牌匾,鬼画符似的上书四个大字,她不认得。郭满觉得这应当也是一个客院,因为格局跟她的那个院子很像。许是同样受邀上门做客的人借住,就是不知男客女客,她努力辨别牌匾上的小篆。 不知看了多久,郭满的眼睛都酸了,她还是没认出来。 番外篇二(46) 「……姑娘,」主仆三人站在桥前的空地,四处很安静,双喜心里有点慌,「不如咱们原路返回,这里咱们不熟,不晓得这院子住了谁。走错了若撞见了什么就不好了。」 双叶也这么觉得。出门在外,还是得注意点分寸好。 郭满其实有点觉得丢人,方才她脑子一热,就从竹林穿过来了。原以为跟郭家一样,院内竹林最大能有多大?也就四四方方一小片。出了林子走不远。谁知道别院竹林这么大,她们穿过来,都看不到回头路。 「不如……双喜啊,」郭满摸了摸下巴,觉得双喜说得有理,「你去前面院里找人问问看,咱们从这儿走,怎么去宴上。」 双喜一僵,「啊?」 「前面院子应该是有人的,」郭满大眼忽闪,「我听到有人说话了,好像是姑娘的声音。」 双喜咽了口口水,‘哦’了一声。 她回头去看双叶,双叶眼观鼻鼻观心不看她。双喜又咽了咽口水,于是无法,踟躇地原地转了两圈,上了拱桥。 双喜走得慢,半天才上去。 只是不等双喜下桥,桥的另一边,一个妖娆丰腴的大美人摇着团扇袅袅婷婷走上来。 郭满主仆三人愣住了,大美人身后丫鬟婆子一堆,阵仗吓人。双喜就被吓住了,回头求助似的看向桥下站着的郭满双叶。缩在桥下等着的郭满这时候也不耽搁,拍拍双叶的手便挺直了腰杆儿,尽量气势不落地也上了桥。 那摇团扇的大美人似乎看到了郭满又好似没看到,目光轻飘飘在她身上落了下又移开,漫漫地落到桥下飘在流水上的一片落叶上。 郭满走过去,很是知礼地行了个平辈礼,而后问起了路。 只是这美人根本没搭理郭满,眼睛依旧盯着桥下落叶。郭满这才注意美人梳着妇人髻,眉宇间十分的傲然。回话的是她身旁一个丫鬟,这丫鬟好似看郭满穿戴一般,回话也颇为冷傲轻飘。不过还是给郭满指了路。 双喜双叶有些愤怒,郭满没说话,轻笑地道了谢。 只是郭满的谢才说了一半,倚在桥边看流水的美人像是被扰了兴致一般蹙了眉。不等郭满话说完,她转身就走。她一走,她身后的丫鬟婆子自然立即跟上。 郭满主仆就这般眼睁睁看着这群人来去如风,旁若无人地走了。主仆三人面面相窥,只觉得莫名的憋屈。 双喜气得脸都红了,一跺脚就哼:「这人谁啊?这么傲慢!」 双叶也心里不快,可嘴巴却是管住了。郭满捂着噎到喉咙眼的话,慢慢吐出一口气:「算了,别说了,许是那位天之骄女吧。既然指了路,咱们就从这边走吧。」 她话刚说完,双叶就蹲下身去,捡了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郭满看了一眼。 双叶将小东西在手上摆弄了两下,皱着眉道:「是方才从那位夫人腰上掉下来的。好似是个符?不过什么符啊,折成小鱼的形状……」 郭满接过来,凑到鼻子下问了问,有庙里劣等灯油的味道。 她左看右看,手指这么不经意一捻,捻开了。有两个,两个系在一起。不知道什么玩意儿,郭满随手塞进了袖笼里:「应该是平安符。走吧,看时辰也不早了,咱们走快点儿,省的再耽搁了,沐长风那小气包包又会不高兴。」 双喜双叶听这么郭满称呼姑爷,好气又好笑。 但转念一想,可不就是小气包包?她们家姑娘没什么旁的心思,就喜欢看看美人罢了。况且美人么,谁不爱看,多养眼多好看啊。她们家姑娘就那么点爱好,怎么就不能容一容?姑爷那么大气的人,怎地每回都被气得翻白眼。 主仆三人嘻嘻笑着,双叶又替郭满正了正装,这才往宴场那边赶去。 世人都说沐家将门世家,几百年见尽出人才。但凡出自沐家之人,无一不是武功绝佳,天之绝佳之辈。可这些年因着赵氏皇族的打压,沐家式微,沐长风甚少在众人跟前展露才能。今日这次擂台切磋,沐长风武功之高强,叫众人大开眼界。 都是年轻人,闹起来没什么把门,规则很是不拘。开始是一个一个上去与沐长风试,而后闹将过了火,四五个一起上。可即便四五个,一样被沐长风撂倒扔下抬去。 沐长风在将一群人打趴之后,天色渐渐熹微,四处的灯笼燃起,灯火通明。 今日的沐长风一身玄色劲袍,勾勒的身材的每一处都流畅俊美。微微晃动的烛光映衬着他的冷白皮,越发显得肤质唇红齿白,目若点漆。他单手拎着长.枪,鬓角的墨发以及枪头随风轻动,他如猎豹一般蹲在擂台四角的兽首之上,斜勾着嘴角,又痞又俊。 ……太帅了,真的太帅了,从前她老听武侠里夸赞男子武功功法飘逸,身形俊美,说什么身若游龙,翩若惊鸿,眼前这人就完美地诠释了这两个词。 宽阔的宴场,一片叫好欢呼之声。 因着此次安排过了明路,女眷也在,只不过隔着擂台与男宾遥遥相对。郭满跪坐在女眷的第一排,双眼亮晶晶地看向擂台。 看到游龙出海一般身法俊逸凌厉的沐长风,郭满只觉得心口怦怦跳。 沐长风眼角的余光一直在注意郭满,注意到她激动的样子,心里很是自得。他暗自哼道:现在知晓他才是大召最有男儿气概之人了吧?知道自个儿眼瞎了吧?哼!他如此出众的一美男子屈尊降贵去娶她,可不得放心坎儿里好好稀罕着! 这一场比试,一直闹到了戌时方歇。 不仅来客,就是沐家主人家也十分开怀。次日的安排是赏花,沐家别院后山的桂花林如今开得正好。仆人们备好了酒菜糕点,一群青年人背琴拿瑟的,欢欢喜喜一同出发。这八月的时节上不太冷,出行也算便宜,倒是个个面带笑意,兴致高昂。 昨日的擂台比试叫这帮爱玩爱闹的公子姑娘们尽了兴,今日这般也算劳逸结合。 郭满是与沐长雪一道儿走的,身边跟着一个面色极冷的大美人周钰娴,自己则被沐家的大姑娘牵着手。身边两人都是身姿窈窕的美人,换句话说,都身高腿长。郭满一个小短腿夹在其中,走得颇为踉跄。不过即便是踉跄,郭满还时不时扭头目光去人群中寻找。 她在找昨日掉了东西的年轻夫人。只是不知为何,明明出行的姑娘就十几个,但就是没看到昨日那位夫人。郭满感觉自己的眼睛都要成斜视眼了,只好作罢。 等到了一早备好的宴席安置之地,安排比昨日更大胆。昨日还隔着擂台,今日男女只不过隔着一块空地相望。 郭满就十分好奇,明明她可是听说大召贵族很注重男女之别,怎么沐家的这次安排都没人提出异议? 当然没人提出异议,这是沐家安排的。沐家虽说这些年被惠明帝打压,但经历改朝换代屹立不倒的名将世家。百年的声誉所具备的号召力,不是一朝一夕能被磨平的。 番外篇二(47) 沐家的邀请都一种荣幸,没有谁家不欣然前往的。况且要论起名声,沐家自然比其他世家要在意得多。接了邀请便来就是,哪有那么多避讳这避讳那的。 若说昨日是男子之间的比试,今日便是女儿家的斗艳。 男宾女眷全落座之后,姑娘们抱琴的抱琴,拿箫的拿萧,琴瑟琵琶,十八般乐器样样都有。便是看着粗枝大叶的沐长雪,也抱着一个乐器。郭满两手空空地端坐其中,这边看看那边瞧瞧,巴掌大的脸上是一如既往的茫然懵懂。 其中早早落座的公子们瞥到一众贵女之中小鸡崽儿似的风格迥异的郭满,想起她昨日在竹林头顶着小花儿的逃跑之举,免不了又是一阵笑。 周博雅也在笑,难得得开怀。 沐长风却蹙起了眉头,他不喜欢别人这么笑。哪怕有些并非是恶意,纯粹觉得郭满好玩儿也不可以。于是他抬手去招了下人来,吩咐他去对面,问问郭满怎么回事儿。明明他特意命人提醒了,要带上拿手的乐器,怎地满满像是对这番安排一无所知? 倒不是沐家下人没将他的嘱咐带到,是带话的人并非直接带到郭满的跟前。而是这话过了几个人,再传到郭满的耳朵,自然就变了一个意思。 郭满满心以为带乐器也不过是宴上助兴,并非是必要,更不曾料到如今这般大的阵仗。虽说乐器带她也确实带了,一只埙。但看到这群贵女的架势,郭满总觉得自己还是大意了。早知如此,她就该带个趁手的来。 嗯,她确实会传统乐器,且不止一种。但最趁手的还是算命瞎子必备的二胡。唤个大召人都懂的称呼,便是奚琴。 身边已然有人开始擦拭乐器,郭满都感觉到姑娘们彼此较量的眼神。 沐长风打发的下人过来问郭满时,郭满还顺势抬头看了眼对面。沐长风歪靠在矮几上,面露几分忧色。郭满想了想,与旁边沐长雪说了声,就起身了。沐长风看她起身,也拍拍周博雅的肩膀冲他耳语两句,便也跟着起了身。 他人一走,周博雅便暂代了沐长风,替他招呼男宾这边的客人。 从别院过来再回去,一来一回少不得要一个多时辰。满满若这个时辰回去拿,再折回来,怕这场斗艳也早就结束了。况且这后山大的很,听说还有猴群。这个世界山上的野猴子比什么野兽都凶,虽说后山安排了护卫,但猴子满山跑,这事儿做不得准的。沐长风放心不下,亲自去追郭满。 郭满确实去琢磨乐器的事儿,方才她见所有姑娘都带了,自己自然不能没有。 不过郭满到没想回去取,只是出去避一避。顺便琢磨琢磨,若实在避不过被人拱到台前,该用什么乐器临时替代一下。不过郭满的运气实在太差,沐长风方才担心她会遇猴子,郭满还真就在溪水边被一群猴子给围住了。 这个时节的猴子确实很凶,围着郭满上蹿下跳地吱吱叫个不停。 一时间,耳边全是令人头疼的吼叫。有些不怕人的猴子,扑上来便胡乱地扯拽主仆三人的衣裙。双喜双叶护着郭满,可仍旧有些倒挂在树上的猴子,龇出獠牙乱吼乱叫,一面在枝头荡,一面去抓郭满的发髻以及头上亮闪闪的发饰,张牙舞爪。 双喜双叶已经尽量护着郭满了,然而还是窘迫。 猴子们精明得很,见主仆三人缩成了一团,便知道这三人弱小。于是吱吱吱的叫声更加尖锐,刺得耳廓发疼。沐长风匆匆跟过来,就看到郭满小脸儿被猴群吓得惨白,都缩成一团了,还差点被一只凶戾的猴子给抠了眼珠子。 他顾不得其他,心一紧便飞身一脚踹飞了猴子,而后一把将郭满搂进了怀里。 紧紧护着郭满的双喜双叶二人冷不丁被拨开,没站稳,一个屁股蹲就坐到了地上。双叶倒霉,尾椎骨磕在了路边的石头上,痛得冷汗都冒出来。 「豆.豆,小;说.提.供。」 双喜注意到,立即去扶。 与此同时,猴子们暴.动了。一只猴子被沐长风给踹了,立即就一群涌上来。 沐长风身法极快地抱着郭满转了个圈儿,长腿凌厉地横踢,踢开一片。 那群猴子被吓住了,踟蹰地在原地打转。好似察觉到沐长风身上不好惹的气息,须臾,渐渐全安静下来。沐长风则脚尖一点,跃至五步开外,而后放开了怀里的丫头,缓缓转过身来,冲僵直不敢动的猴群冷冷一哼。 只见这声儿一落,郭满见识了何谓什么叫猴一般的速度,几十只猴子瞬间消失无踪。 郭满瞠目结舌,不禁嘀咕了一句:「这便是所谓的树倒猢狲散?」 沐长风闻言,没好气地直接给了她一爆栗。魂都要被她吓没了,还管什么树倒猢狲散?这时候是想这个的时候?眼看着郭满抱着额头泪汪汪看他,沐长风吁了一口气,也懒得跟她计较。他附身,食指拇指捏向郭满的下巴轻轻抬起来:「脸可伤着了?」 郭满昂着下巴有些惊奇地看着他,「……没。」 沐长风皱着眉,手指不自主地在郭满下颚上刮来擦去,左右地打量郭满的脸。见确实没伤口,这才放了心。不过回过神来,感受手指下的滑腻,脸蓦地通红。他这才注意到自己无意识的小动作,以及低头再对上郭满诧异的眼神,脸从通红直接到爆红,红透了。 连忙甩开手,他干巴巴地解释:「本公子只是怕你被猴子抓伤,并非有意……哎呀,方才见就差一点,那猴子爪子就扣你的眼珠子,本公子情急之下就……」 郭满还保持着抬下巴的动作,眨巴眨巴了大眼睛。 而后,她咧嘴笑了:「我知道啊。多谢长风哥哥的救命之恩。为了表示我的感激之意,我们最最俊美无俦的沐公子,不如我献上香吻一个?」 沐长风愣住,眼顿时一瞪。 他低下头看郭满,郭满丝毫不后悔方才口无遮拦,满脸跃跃欲试。 沐长风激动之下就被口水给呛了。他捂着胸口,一阵撕心裂肺的咳。 郭满不高兴了,鼓起了脸。 「……等下,什,咳咳咳咳,什么,咳咳咳咳,什么玩意儿?!」激动之下,沐长风低沉的嗓子还劈了。心道,这小破丫头在说的什么??? 还香吻一个?这玩意儿她有么!!! 郭满不知道他心中诽腹,被他这反应逗得不行。心里也怦怦跳着,英雄救美什么的,虽然老套,但怎么办?她快被撩死了。 郭满素来是个说干就干的。于是她嘻笑着,猝不及防跳起来一把圈住了沐长风的脖子,直接将人拉弯了腰。 沐长风被她圈住,象征性挣扎。 然而挣扎半天,被郭满圈得贴更近了。郭满就这么在沐长风的挣扎无果之下,毫不客气地,气势汹汹地一口啃在了人家的殷红的唇上。 沐长风这时候跟被定住了一般一动不动,郭满舌尖一勾,轻轻松松便偷袭成功。而柔弱得无法自拔的沐公子只觉得自己唇上一热,一股清甜的气息便冲入了他的口腔。 郭满两手交叉地箍在他的后脖子上,一把揪住他背上的头发,扯得他头皮一疼张开了嘴。灵活的小舌头便游鱼一般窜入他口中,缠住了他的舌。 番外篇二(48) 撩她的结果是什么?郭满冷笑,呵,当然是被她霸王硬上弓,不接受拒接。 沐家人最是体贴不过的。长雪察觉郭满没准备乐器,特意摆出了姿态,姑娘们的斗艳便顺势都避开了郭满。其他人也算知情识趣知,主人家准儿媳不愿出手,自然没人会刻意去触沐家的霉头。站在旁观者的处境看着姑娘们各展所长,当真十分精彩。 郭满吃吃喝喝地看一群多才多艺的贵女斗技,很是开了眼界。 世家贵女便是世家贵女,真与小门小户不同。这群教养在深闺的姑娘,每一位都受过各自家族极严苛的教导,技艺可堪大师级别。 虽说今日斗琴不如昨日的武斗激情澎湃,但热烈程度并不输其左右。每一曲都弹奏得精彩纷呈,不仅看的人享受,比试的人也十分尽兴。 斗琴之后才是野炊。沐家的下人个个会武,除了瓜果时蔬是出发之前备好,所有肉类都是现抓现烤。 旺盛的篝火在正中央,井然有序的沐家下人烤制食烩,一盘盘切好送至各个宾客的座位。 不得不说,沐家这种吃法又一次戳中了年轻人的心思。香料火候全刚刚好,烤好便食,如此用膳也用得舒心。一群青年人欢歌笑语的,仓促的一日匆匆便过去。等灭了火收拾残余之时天已麻麻黑,许多玩性儿大的公子,都意犹未尽。 郭满早累得眼皮都坠下来,大眼睛迷迷蒙蒙的,蒙着一层雾气。 周钰娴隔着灯笼的烛火看她揉眼睛,只觉得郭满这人越看越有一种讨人喜欢的特质。怪不得长风哥哥愿意娶郭满,就连她也讨厌不起来这小姑娘。果不其然,烛火的另一边,沐长风的目光远远地落在郭满的身上,似乎怕天黑看不清路摔了,他不错眼儿地盯着。 心里忍不住酸涩,周钰娴深吸了一口气,扶着下人的胳膊上了周家的马车。 周博雅注意到妹妹情绪不佳,顺势看向不远处的郭满和沐长风两人。见沐长风此时眼里就只有他未过门的小妻子,连四方递来的打量都没空搭理,心中不由地叹气。这般也好,早日叫娴姐儿明白长风心有所属,也好早日清醒。这般亲眼所见,该放下执念了吧…… 于是摇摇头,他翻身上马。 除了清醒的沐长风周博雅等几个人骑马,其他吃了酒,已然微醺的公子哥儿们则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勾肩搭背地共乘一辆车。不消一会儿,五车便坐满了。姑娘们的马车安排在后头,一样是相熟地聚一起,四车坐满。 郭满与沐长雪周钰娴同乘一车,就靠坐在沐长雪的身边。 沐长雪自从捏了郭满的肉手,发觉软得一塌糊涂之后,就爱上了捏她这门游戏。上了车,她是全程拿郭满当个软绵绵的团子捏着玩儿。郭满本来就困得很,沐长雪捏得力度又强弱适中,没一会儿便被沐长雪给捏睡着了。 等车队慢悠悠到了别院,宾客们一个个下车,相携着便去歇息了。 沐长雪则僵硬地挺着身板儿,斜眼看着歪靠在自个儿身上脸颊红扑扑的郭满额头冒汗。周钰娴便想过来拍拍郭满叫醒她,却被沐长雪给制止了。 「小嫂子身子娇弱得很,今儿闹了一天,估计早累得够呛,叫她先这么睡着吧。」马车里都是姑娘,下人都在马车后头跟着,也没人搭把手,「钰娴你下去看看,找个稳妥点儿的婆子来抱她下去,就叫她靠着吧,莫叫醒小嫂子了。」 郭满整张小脸儿都窝在了沐长雪的颈窝,胸脯跟着呼吸一起一伏,跟只对外界不设防的小动物的幼崽似的。周钰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才这么点儿功夫,长雪就被收买了…… 不过酸归酸,她还是率先下车去叫人来。 沐长风跟周博雅一前一后地骑马跟着车队,此时两人见自家妹子的这辆车迟迟没人下来,牵着马缰便过来问。一听是郭满在车里睡着了,窝在沐长雪的身上醒不过来,周博雅忍不住又要笑。斜眼瞥了下沐长风,沐长风一脸的尴尬。 沐长风无奈,翻身下马。 而后直接去了马车旁,一掀开车帘,两步便跨上了马车。 周博雅也下了马,站在一旁拍拍周钰娴的头,示意她跟上。有马童来牵马,他将缰绳交于马童,自己则转身往别院里头走去。 这么晚了,路不好走。这里便交给沐长风,他先送自己妹子回院子。 周钰娴有些不舍,回头看了眼垂着不动的车帘,最后扭头跟周博雅走了。 沐长风突然上车下了沐长雪一跳,她压着嗓子说了句‘怎么是哥哥你来?’。就见沐长风没搭理她,轻手轻脚地抱起趴她身上的郭满,四平八稳地下了车。 沐长雪一噎,跟着下车。 而车外沐长风抱着郭满,小心地将她的脸按进了怀里。他一手扯下身后的披风盖在郭满的身上,身高腿长走得快,沐长雪刚下车,他已经抱着人大步踏入院子里头。沐长雪还想问些什么都来得及没开口,人就只剩一个小小的背影了。 她不禁叹气:看来她阿兄,是真心稀罕未过门的小嫂子啊…… 第三日的安排便十分中规中矩了。 前两日闹得大,第三日就显得平和文雅得多。府上组织诗会,布置题目,作诗作画都是使得的。有些前两日没能出风头的,抓着今日的时机,很是展示了一番。郭满全程看热闹,诗书什么的,她的本事只限于背诵唐诗三百首,自己创作是绝不会的。 浑浑噩噩地混了一天,诗会结束后,陪沐长雪周钰娴去泡了泡热汤池子。 虽然不知道京城怎么会有温泉,但不妨碍郭满很喜欢温泉。她的这俱身子很怕冷的,寒气重,还体虚的厉害。这还没到深冬时节呢,她手脚便已然感受到凉意,成日里没热度。怕是等到真冷的时候,她的手脚会像冰块一般怎么捂都捂不热。 如今泡一泡,感觉浑身暖洋洋的。 只是这般享受热汤的机会也就今日一晚,第三日夜里结束,次日便全员乘车回了城内。 沐长风如来时一般,亲自送郭满回府。 到了郭家,郭家上下自然又是一番热情相迎,邀请他进门喝杯茶,用个午膳。不过沐长风今日才从城外归来,家中尚且有事没处置,便没在郭家多留,送了郭满回来便准备告辞。 沐长风转身之际,郭满感觉自己的小手指被人勾住了。 郭满一愣,抬头,看向道貌岸然的男人。 只见沐长风一脸的道貌岸然。而广袖之下,他的手指却勾着自己的小手指绕了一圈。不过也只是一会儿便撤走,而后这人才亲自扶着她下车。 郭满没在迎接的人中看到金氏母女的身影,还诧异地看向了郭老太太。 郭老太太没注意郭满,只看着沐长风只字未提出发当日郭嫣所作所为,心里好一番感慨。沐家真是个厚道人家,就这般被冒犯,还记得给郭家留脸。 番外篇二(49) 事实上,那日郭满被沐长风接走之后,郭老太太便听说了郭嫣做得全部蠢事。哪怕她已经决心将脸皮不当回事儿,还是被金氏母女的无耻给气了个仰倒。显然那日松鹤院对郭嫣的小惩大诫,金氏母女根本就没吃到教训。 郭老太太气的要命,心道这两人不把她放眼里,她就不叫她们好过。 郭满回来之前,郭嫣便已然被罚跪在祠堂里,抄写女戒女德。金氏自个儿,则被老太太以教养不当为由,关三个月的紧闭,罚一年的月例。 且不管金氏母女如何,郭佳郭嫣俩被老太太给收拾了,郭家人很是安分了一阵子。 随着成亲之日越来越近,郭满在郭家的日子也越来越好。好东西如流水一般送进听澜轩,郭老太太也把郭满叫去身边手把手教导了好些处理庶务的本事。时光白驹过隙,舒坦的日子一晃儿就过,眨眼就到了深冬时节。 到了冬天,郭满的身子便会变得很不好,稍不注意便会染了风寒大病一场。 郭老太太忧心郭满这时候若是病了,会耽搁来年初八的婚事,很是注意保养郭满的身子。上好的银霜炭从来不断地向听澜轩供应,最好的补品也日日温着。虽说治标不治本,但郭满却还是被养胖了一圈儿。 郭老太太看她脸颊上终于有点儿肉了,很是欣慰。 她拉着郭满好生打量了一番,就盼着她能再多长些肉,于是便叫王妈妈拿了她的名帖,去京城里最负盛名的春晖堂找大夫来。看能不能替郭满调理调理身子,姑娘家总这么瘦可不行,没福气不说,将来撑不起嫁衣。 郭满其实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不知道是不是身子虚不受补,她近来总流鼻血。 虽说量不大,但隔三差五地就鼻子见红总叫人害怕。但转念一想,近几个月她日日吃大补的东西进肚子里,弄得血液里燥热不堪,也是一个原因。自古人不都都如此么?身子好坏讲究一个平衡,太虚不好,补过了也不好,补过自然是要流鼻血的。 这般想想,况且鼻血这东西也分季节,冬日里本就太干太躁,鼻子受不住,流点血也在常理之中。 但老太太请大夫给她是好意,为了能活着,郭满从不怕吃苦药。叫个别的大夫来替她摸摸脉也是好的。不同的大夫能摸出不同的东西,孙大夫虽说她这是天生底子薄,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弱,没法子调养。旁的大夫许是就有偏方,便能替她调养好身子呢? 大夫是下午申时过来的,一过来,松鹤院那边就有人来请郭满过去。 郭满彼时正抱着手炉在廊下看雨,是的,大冬天的还下雨,冷的要命。听说春晖堂的长春大夫来了,双喜双叶赶紧替郭满裹紧了大麾,匆匆扶郭满去看诊。 郭满到时,堂屋里已然做了十几个人了。 都是老太太叫来,请长春大夫一起给摸个平安脉的。郭老太太一看郭满到了,便请大夫替郭满摸摸脉。郭满脸上上了妆,望闻问切第一个‘望’。从郭满的脸上,是看不出什么东西的。而长春大夫一看郭满的身形,眉头就皱起来。 姑娘家瘦小正常,但快十六岁了还似郭满这么瘦小的,就有些不对劲。 郭老太太看出大夫的脸色不对,俯身向大夫解释道:「六丫头往日比如今还瘦,这两个月好汤好水地滋补地养着,人已经胖了一圈了。」 「还请六姑娘过来坐。」长春大夫点点头,将帕子卷成圆筒状,搁在桌案上。 郭满走过去,就在大夫的对面坐下。身上穿的太厚,人显得笨重又不灵活。双喜双叶小心地替郭满卷起衣袖,郭满方将手腕搭在卷筒上。 长春态度直接将两指手指搭上去,室内一片寂静。 眼看着亲事近了,就在一个月后。郭老太太心里其实也着急了。六丫头听说到如今还葵水未至,呢她实在是怕,怕明年初八还没来就不好了。届时人嫁过去却碰不得,她们家也不好给沐家交代啊…… 长春大夫垂着眼睑,脸上却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凝重。 屋里十几双眼睛盯着,长春大夫也不好当众说郭满身子如何。又仔细诊了脉,确定了,方才站起身向郭老太太拱手作揖:「老太太,可否借一步说话。」 郭老太太心里一咯噔,脸色变了:「长春大夫??」 大夫点了点头。 底下的一群人顿时来劲了,伸着脖子竖着耳朵听。 郭老太太一看这些人就来火,脸立即拉下来。她沉着脸扫了一圈好奇盯着的孙女们,摆摆手,示意全部退下。 郭家姑娘们听到这么大的事儿,显然是不愿走的。一个个磨磨蹭蹭地,就想听听郭满如今到底什么脉。毕竟这人狗屎运定了沐长风,她们很希望她福薄,没命享。有些脸上恶意太明显的,老太太心里一烦,杯子就砸下来。 姑娘们吓一跳,怕得不偿失便赶紧起身,麻溜地全出去了。 人一走,长春大夫便将面上的凝重表露出来:「老太太,六姑娘的底子似乎在这么些年,已经被不当之药给掏空了。」 「什,什么不当??!!」不仅郭老太太,郭满也吓着了。 「六姑娘早年体弱,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其实如果调理得好,也能与常人无异。」长春大夫捋了捋山羊胡子,眉头皱得打结,「但六姑娘这十几年不仅没有好生调理过,还似乎一直在服用令人上瘾之药。」 「没有啊!」郭满先喊了出来,她没对什么上瘾啊。老师说,她都傻了,「孙女只用孙大夫开得滋补的药……」 郭老太太的心里也慌了:「你先莫急,长春大夫,你且说说可能大致猜测出,老身这孙女这些年都服用过什么不当之药?」 长春大夫摇了摇头:「若是老朽没摸错,应当是阿芙蓉。」 郭满瞪大眼,阿芙蓉!!!鸦片?? 老太太虽不清楚阿芙蓉是什么,但辨别得出大夫脸上的凝重,急急道:「这阿芙蓉是什么?又有什么危害?老身这孙女的身子可还有救?」 「太迟了……」长春大夫摇摇头,「底子都掏空了。」 郭满整个人瞬间如至冰窖。 「其实也并非完全没有生机。这类病状近百年不少见,只是老朽学艺不精,没有万全的法子能为令孙女调养。」长春大夫捋着胡子很是汗颜地说,「若老太太有机会能请到太医,还请太医给瞧瞧,兴许还有调理好的可能。」 郭满眼蹭地一亮,立即看向上首的郭老太太。 郭老太太叹了口气,看了眼郭满,宽大的四方椅中郭满更加小巧,不禁抚胸长叹。 太医哪里是想请就请的,不过郭家好歹是官宦之家。真要郭昌明真诚心诚意去拜访,请来太医为郭满调理也并非不可。 竟被人毒害了十几年,六丫头统共才多大?十五,连十六都没到。药从六丫头几岁就开始下,得多狠毒的心肠才做得出这样的事儿?郭老太太是悔不当初,后悔这些年对大房不闻不问,大房的子嗣都叫姓金的那贱人给糟践如此。 她捂着胸口,咻咻地粗气,可胸口的一口恶气噎得她两眼都通红了。 番外篇二(50) 郭满浑浑噩噩地坐着,越想越觉得十分荒谬。就算有人给她下阿芙蓉,那她也得吃进嘴里才算吧?她来这世界一年多,吃的用的,全是双喜双叶亲自端给她。怕被金氏暗害了,她甚少碰过旁人送来的东西,也从未对某样东西上瘾过。 可既然把脉把出了问题,心里自然是慌。郭满眼巴巴看着大夫,脸色刷白。 「太医当真有办法?哪位太医有如此本事?」 老太太问得小心翼翼,郭满的心跟着抖。 都到了这个时候,郭家马上就要跟沐家结秦晋之好了。郭老太太是绝不会允许郭满的身子再出纰漏的。不管用什么法子,她绝对不会放弃郭满,「还请长春大夫指点一二,老身便是豁出去脸面也会将人请来。」 「这……老太太恕罪,老朽不敢轻易断言。」 长春大夫有些为难,作揖道,「太医署的人都是大召闻名遐迩的岐黄圣手,所擅长各有不同。老朽只是提议,听说苏太医的医术卓绝,擅攻疑难杂症。兴许老朽觉得棘手之事,到他的手下便会迎刃而解。」 「……苏太医?太医院院正苏太医?」 「正是,」长春大夫点头道,「太医院院正大人,苏太医。」 苏太医郭老太太自然是清楚的。大召第一医科圣手,当今皇后娘娘的御用太医,最是德高望重。虽说也曾听闻苏太医私下里为人颇为医者仁心,最是性情温和,但郭家这样的名声,却并非想请人便能轻易请到人。 唉,说来说去,郭家还是为名声所累。 「这样吧,」郭老太太想起这么些年,因为为名声所累,郭家都沦落到了什么境地,不禁心中悲凉,「郭家请不来的人,沐家却不是请不来。」 左右沐家人也知郭满身子孱弱,郭老太太如今也不怕自曝其短了。沐家这门亲她是绝不愿放手的,想个法子,借沐家的名头去请苏太医给六孙女瞧瞧吧……她看了一眼郭满,郭满立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慌乱的心也定了定。 「不过请太医还在后头,这段时日,还得麻烦长春大夫给开个药,养养这丫头的底子。有用没用,但求能保持原状,不会在干耗下去。」 「这是自然,固本培元的药也有讲究。一个补不好,适得其反。」这小姑娘身子太弱,虚不受补。补得太过不仅没有效果,反而如烈火亨油,会烧干了小姑娘的精气神,「待老朽开个药方,且照着拿药便是。」 说着,他看向郭满道:「大补之物便莫要吃了,于六姑娘您没益处。」 郭满闻言,听话地点了头。 郭老太太每次见郭满乖巧听话,心里都会后悔。林氏那人虽说拎不清,但生的两个姑娘,都还算有个人样儿。既然决定请沐家出面请苏太医,长春大夫便不在多留了。郭满这边拿到了药方被老太太打发回去歇着,李妈妈则送大夫出门。 郭满长春大夫一走,老太太又发一通大火。 能不发火?这些年为了郭家的昌盛,她耗费多少心血。可她在这头使劲,下头总有人给她车后头。这群眼皮子浅的白眼狼,鼠目寸光得可笑。就为了林氏带来的那点子东西,金氏那贱人还真敢黑着心肝儿地害人命! 阿芙蓉?亏她想得到! 别说她怎么就笃定了金氏,郭老太太心中冷笑,这个家里,也就金氏有那等狠毒心肠!「王妈妈,查!给我查!我倒要看看暗地里还藏着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儿!」 郭老太太往日是不想管,并非不能管。如今想管了,一个别想跑! 且不说趁着金氏禁闭,老太太查出了多少东西。郭满这几日按着长春大夫的方子养护自个儿,确实舒服了许多。前几日连着流鼻血,几日药喝下来,鼻血也不流了。双喜双叶几乎喜极而泣,天都塌了。 双喜双叶这些年给自家主子的吃食上用阿芙蓉膏,都是遵从了孙大夫的医嘱。以为是好东西,她们省着抠着给郭满用,哪里知道这东西根本不能吃。 好在一年前主子箱笼里的银钱见底儿之后,她们拿不出钱去买,便没再给主子用过。否则这么继续用下去,她们一头撞死死在这里,也抵不了她们对主子犯下的罪。双喜双叶悔恨不已,这些日子日日哭,眼圈都是肿的。 郭满也没法怪这两不大的姑娘,只能任由她们自己哭够了。 郭家的信一到沐家,立即就有了回应。沐长风一听说郭满身子有恙,当日下午便亲自夹带着刚下职的苏太医便匆匆来郭家。苏太医衣裳都没来得及换,穿着一身太医补服,直接被沐长风领着直奔郭满的院子而去。 他这么熟门熟路,别说苏太医吃惊,就是带路的郭家下人都惊讶地瞪大了眼。 心想着准六姑爷来郭家其实也不过才几回而已,怎地对去六姑娘院子的路如此之熟悉?该不是私下里偷偷走了许多遍吧?这么一琢磨,她们心里就了然了。其实想想也和离,再有一个月,这位就是郭家名正言顺的六姑爷,私下里多亲近亲近也不算越距。 于是没人提出疑问,话全咽肚子里。 苏太医挎着药箱眼观鼻鼻观心,小年轻的情情爱爱,他老人家完全没兴趣听,哼! 一行人进了院子,引路的下人先去传话。 郭满正抱着手炉坐在廊下看雪,瘦弱的身子嵌在大麾里,越发的柔弱小巧。身子弱的人只能如此,大冬天出门玩雪是不可能的,碰都碰不得。心里正觉得无聊呢,听说沐长风带了苏太医来,立即起身,笑着去请人进来。 苏太医看到郭满的第一眼,叫她去洗了脸上的妆。 郭满笑脸一僵,下意识看沐长风。 沐长风心里正忧心她身子呢,心急得不得了。见她这个时候还忸怩,顿时火气就涌上来,没好气地直翻白眼:「亲事定都定了,你再丑本公子也娶你。」 「我不丑,你才丑!」有他这句话,郭满嘴上不认,心里却安心了。 沐长风懒得理她。 苏太医眼睛在两人身上转了转,突然心情就高兴了。沐家这小子是终于开窍了?他捋着山羊胡打量郭满。见郭满一双眼睛眼神极清亮,与沐长风之间自然的熟赧,不由地挑了挑眉。别的话他也懒得说,只催促郭满赶紧去洗了脸。 郭满犹豫了下,心一横就去洗脸了。 洗了脸的郭满比上妆就差远了,虽说皮子白,但实在太苍白。唇色几近于无,看着仿佛随时都能倒了。沐长风见到的郭满从来都是活泼胡闹的,他还从未见过郭满惨白的模样。都顾不得人在,他两步上去半拥着郭满坐下。 听澜轩都是郭满的人,苏太医不说,没旁人敢说什么。 郭满被沐长风半拥着愣住,脸皮薄的沐长风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举动,实在惊奇。于是瞪大了眼去瞥苏太医。结果苏太医这老头子却好似什么都没看到,把眼睛移开了。既然他这么识趣,郭满便心安理得地靠近沐长风的怀里。 沐长风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脸蓦地爆红,不过却没放开。 番外篇二(51) 苏太医见状,心里不由地唾弃起了沐长风没出息。抱都抱了,居然还没人家小姑娘表现得大气稳当。心里唾弃着,他面上却一本正经,盯着郭满的脸仔细瞧了一会儿,又叫她伸舌头。 郭满一一照做,苏太医看了看,才替郭满摸了脉。 盆中炭火摇曳,温暖的室内一片沉寂。 须臾,苏太医松开了搭在郭满手腕上的指头,抿着嘴神情有几分凝重:「确实伤着底子了。」他说话慢吞吞,见郭满一脸惊吓,瞬间面无人色。他又淡淡补了一句道:「不过小丫头你也莫害怕,伤是伤着了,老夫却没说调理不好。」 郭满一喜,瞪大了眼等着他继续。 「就是比较麻烦。」苏太医转头看向沐长风,突然说道:「是药三分毒,小姑娘用药太久,药毒太深,身子的根基毁了。若想把根基建好,必须得先拔出了毒素,再行调理。不过这么繁复的一套下来,少不得三年五载好等……」 ……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呢,这么吓人! 「三年五载不是问题,我等得起,能调理好便可。」沐长风总算松了口气。 「小子,你别急着打断老夫的话,你且先听完了再开口。」苏太医看了眼脸色渐渐好转的郭满,瞥向一旁沐长风,眼神蓦地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老夫说的三年五载,是指得这小丫头如今尚未长成。」 「什么意思?」 「年轻人啊,血气方刚的,日子总是要难熬些……」苏太医拖着嗓子,拍拍他的肩膀,「但你可千万记住要莫把持住了,人家小姑娘如今身子尚未长成啊。」 沐长风僵住,转头,看向一旁的郭满。 郭满没想到这个都被苏太医给把出来,她不想承认也不行,于是冲着沐长风咧嘴一笑。 沐长风:「……」 一眨眼,便到了迎亲的日子。 郭满在接下来这一个多月里,用了苏太医给的方子,明显感觉到身子在渐渐改善。不仅手脚冰凉的症状缓解了许多,脸色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润起来。小脸儿贴上了些肉,看着水灵灵的,再配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瞧着总算有点儿少女青葱的样子。 被人搀扶着换嫁衣的时候,郭满还有些恍惚。 铜镜里脸颊鼓鼓的小姑娘一身大红嫁衣,乌发雪肤。除了偏瘦娇小以外,十分灵动。郭满左转右转,镜子里的小姑娘也跟着左转右转,曾经艳光四射的郭满仿佛已经离她很远了。明明才一年多功夫,郭满却觉得自己本来就该是这幅样子,显然已适应了这具身躯。 她今日便要嫁人了,以一个古代小姑娘的身份,嫁给一个俊美到现实中根本找不出真人的古代男子。郭满想想觉得不可思议,可一想到沐长风,心中又隐隐期盼。 好吧,她其实心里很稀罕这个人。 托了郭老太太的福,她的亲事自去年八月定下之后便着手准备,如今样样准备妥当。 两家对这门亲都十分重视,知道郭满身子弱,嫁衣之事怕是有心无力。嫁衣是郭家花重金,特意请京城最有名的刺绣师傅耗费三个月制成的。从布料到做工,美轮美奂。凤冠则是半个月前沐家送来的,听说是沐长风亲手为郭满打磨,轻巧又不失雅致…… 总之今日所用每一样都量身定做,确保成亲之日万无一失。 郭满一面昂着下巴上妆,一面听耳边的喜娘在絮叨说些吉利话。喜婆是郭老太太特意找的,京城最有福气的喜娘。今儿这喜娘一来就满口的夸,夸郭满好福气,夸沐家好派头,喋喋不休。不过大喜的这个日子谁也不嫌好话少,权当是讨个好彩头。 而一旁给郭满上妆的,则是元氏请了宫里给贵妃上妆的嬷嬷。倒不是怕郭老太太不愿替郭满准备好的,是元氏觉得姑娘家成亲一辈子就一回,该尽善尽美才好。 郭满本想自己上妆,但元氏的好意不能辜负,于是便由着素心嬷嬷上妆。 不得不说,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最适合的妆容。虽说素心嬷嬷的上妆手法与郭满不尽相同,但配合着她挽出的发髻,竟精巧绝伦。素心嬷嬷不愧是宫里给贵妃上妆的人,上出来的效果,从发髻到眼尾勾勒,别有一种古典柔媚的风流。 双喜双叶在一旁看着,惊叹不已。为着郭满,心里暗道,她们就说自家姑娘不丑,瞧瞧这经嬷嬷之手拾掇出来,可不就惊艳四方? 今儿一过,她家主子进了沐家的大门,往后便是真的苦尽甘来了。 这般想着,于是一把没一把地抹眼泪,喜极而泣。 郭满是四更天的时候被叫起来的。等梳洗,挽发,上妆,穿嫁衣等一番都收拾妥当,窗外的天儿已经麻麻亮。身边双喜双叶俩红肿着眼儿,一哭起来就没完没了。特别是双喜,圆溜溜的杏眼都哭肿成了核桃,郭满受不了,干脆把两人都指使出去。 正巧这个时辰郭家的客人也到了。 郭满出嫁,是整个郭家的大喜事。郭府如今里里外外都是人,乱的很。她这素来没人光顾的听澜轩,今儿从辰时起不知来了多少人。 就听听澜轩院外,又传来女子不绝于耳的嬉笑声。双叶伸头往窗外一瞧,又是郭嫣郭佳那帮子人。今儿一早,这群人不知来此晃荡多少遍了,着实叫人心烦! 说起来,这两人能回郭府,得益于郭满成亲。因着与沐家结亲的这桩大喜事儿,郭老太太自觉十分扬眉吐气,为了一吐胸中闷气。她特地将这场亲事办得极盛大,恨不得将郭家所有沾亲带故的都请来恭贺自家。不仅关禁闭的金氏前几日就解了禁,连跪祠堂的郭嫣也放了,甚至送去庄子上的郭佳都接回来。 如今阖府上下喜气洋洋,各房的太在接待客人,连金氏这不受待见的也被拉来搭把手。 金氏被关了一场,面上瞧着,似乎是老实了许多。 郭满不知她心里是不是老实,但至少再没说过什么不中听的话。似乎为表知错就改,金氏今日对听澜轩尤其伤心,身边的丫鬟从辰时起便往听澜轩跑。细数下来,至少来了五回。郭满也不知金氏在打什么鬼主意,这些人每回来,也不做什么就四处看。 郭满这心里啊,毛毛的,总觉得金氏不安好心。 但若说金氏做了什么,郭满把嫁衣凤冠翻来覆去检查了许多遍,也没问题。找不出问题也不能说什么,只好打发双喜双叶出去瞧瞧,这般也是以防万一。毕竟金氏那个人,最是睚眦必报。母女俩接二连三在她身上吃亏,按金氏的性子,绝对怀恨在心。 吩咐完双喜,她抬手按了按从醒来便跳个不停的右眼皮,总觉得应该有事儿要发生。 双喜双喜被郭满这么一打岔,立即一抹眼睛不哭了。 金氏今日确实不大对劲,这么殷勤,根本就不像她会做的事儿。双叶沉下脸,下意识地就想到了后院的嫁妆。不是她守财奴,而是老太太这回特别大手笔,可是为她们姑娘备了整整七十二抬嫁妆。里头装得每一样,都是顶好儿的东西。况且,这么多年,双叶也见多了金氏眼皮子浅的做派。就怕这对吃相难看的母女会趁机换东西。 番外篇二(52) 这俩母女就跟豺狼虎豹似的,她们若想要什么,脸皮豁出去也做得出来。 这般一想,双叶慌了,赶忙儿去后院瞧瞧。 双喜跟双叶想到一处去。这么多年,她们为了郭满能吃补品扣扣搜搜惯了,就怕受不住财。双喜心里一紧,抬脚便想跟过去一起点点嫁妆。 只是走了两步,她忽然想到一件要紧事儿。 郭满见她忽然又折回来,不解地挑起一挑眉。双喜看着铜镜里妆容渐渐齐整,就差发饰和口脂,顿时就一抚掌道:「主子,您今儿该用的药怎么办?」 苏太医可是嘱咐过,她家主子这药最好一次不断喝上半年。说是郭满身子太弱,他特地配得温补的方子。为着药效能持久,平日里万不可懈怠。双喜是将这话记在了心里的,哪怕今日郭满成亲,她也记着替郭满煎了药。 「啊?药?」郭满一愣,这时候也想起来。 今儿早上天还没亮呢,她就被松鹤院派来的人给急吼吼拉起来。糊里糊涂地梳洗之后又是喜婆又是素心嬷嬷的。忙起来,她倒把喝药这事儿给忘了,「可是已经煎好了?」 双喜点了头,早煎好了,趁主子洗漱的时候去的。 「这样啊……」怕死的郭满一听药煎好了,自然立即就要喝。毕竟她也牢牢记着苏太医的嘱咐,喝药活命与她来说,是头等大事。于是郭满推开头上的手,看向拿了口脂准备替她点唇的素心嬷嬷:「且等等,素心嬷嬷先去喝杯茶歇歇,口脂暂且不点。」 素心嬷嬷有耳朵,自然听到了双喜的话。 看了眼沙漏,想着时辰还早,不急一时,于是也没多为难便放下口脂。 「双喜,你快些去端了药来。」身边人退开了,郭满正好也起身走动走动。坐了一个多时辰,她脖子都僵了,「我喝过药后,嬷嬷你再替我补上吧。」 素心嬷嬷是个沉静的性子,点了点头,转身又拿起妆台上的木梳。 方才郭满晃动脖子,不小心将鬓角的短发给晃出点儿来。素心嬷嬷不骄不躁地别了别,慢慢替郭满梳通:「六姑娘用药还请早,今日要多留心,晚了嘴里的味儿散不去。」 「我省得。」 郭满看向双喜,双喜不敢耽搁,立即去耳房取药来。 与此同时,沐家这边也热火朝天的。元氏也是天还未亮便在招呼宾客,沐家如今是亲朋好友济济一堂。沐长风穿了一身精神的大红喜袍,头束红翡冠,胸前佩戴着红花,满脸的喜气洋洋。周博雅赵煜一左一右地在他身边,帮着一同招呼客人。 沐家门前挤满了街头巷尾特意跑出来讨彩头的小娃娃。叽叽喳喳地,笑闹成一团。都是在等吉时一到,沐家放鞭炮,洒喜糖。 沐长风意气风发地站在门前,小厮早已备好了马。 须臾之后,吉时一道,他立即翻身跨.上枣红大.马。周博雅赵煜紧随其后,也是一身喜庆的装扮。难得没骑马,走路跟在马后。沐长风一马当先地领着迎亲仪仗队,一路吹吹打打,浩浩汤汤地往郭家赶去。 周博雅与赵煜混在迎亲队伍中,今日是特地充当答疑闯关的帮手的。 盖因沐长风一早就听说过,郭家的大老爷郭昌明是个最爱咬文嚼字的酸腐文人。为显腹内诗华,他少不得要在诗书上考较考较新女婿的。沐长风的诗书只能算是尚可,不敢说对答如流。若是平常他不必帮手,但在这大喜的日子,自然准备万全才好。 仪仗队从沐府出发,穿过溧阳胡同,便进入了京城最繁华的街道。只见街道两边的茶楼酒馆,全被看热闹的人占满了。这群人,都是来瞧沐家结亲的。 不得不说,这三个人当真占尽了天下男子最风流之姿。三人站在一处,各有千秋。不过今日是沐长风大喜之日,周博雅赵煜自然不会抢了他的风头。沐长风一马当先地走在最前头,那是将满街的目光全引了过去。 沐家里郭家不算近,因着要绕城一圈,到了郭家,已然是两个时辰之后。 果不其然,郭昌明还真得就考较起沐长风的诗书来。 郭昌明这个人,虽说为人糊涂且颇为混不吝,但腹内的诗书之才却是实打实的。否则当年的科举他也不能中榜,今日这礼部侍郎也轮不到他来当。因着久闻‘大召三公子’的大名,郭昌明是将他从古籍里查出来的难题都拎出来,大声地考较沐长风。 沐长风虽说是武将之家,但自幼跟周博雅往来,也算周太傅半个弟子。不必周博雅赵煜的帮忙,他稍稍一思索,面不改色将问题给答了。 郭昌明显然没想到沐长风竟然真会,于是兴奋起来,出的题一道比一道难。 众人从一开始兴致勃勃,到惊叹,再到皱眉。眼睁睁看着郭昌明抛出去的问题,全被沐长风以及周博雅等人解决,都不晓得说什么好。而郭昌明这时候却好似玩上瘾了,也不管什么场合,半点不怕耽搁了时辰,抓着沐长风等人就不打算放了。 眼看着时辰一点点过去,郭昌明还在问,郭家这边宾客一脑门的汗。 最后还是郭老太太在后院久等沐长风不来,以为出了什么事儿,特意着人来问才叫郭昌明悻悻作罢。 沐长风心里很是松了口气。 他拍了拍周博雅赵煜的肩膀,大步越过郭昌明,熟门熟路地往听澜轩而去。 其实按照大召迎亲的规矩,新嫁娘该由娘家兄长背出来才是。不过沐长风动作太快,旁人来不及拦住他,就是喜婆的嘴都没他动作快。一眨眼的功夫,他人就窜了个没影儿。被落在身后的赵煜与周博雅面面相窥,面上都是猝不及防。稍候又变成了玩味。 ……长风这小子,当真是太猴急了! 喜婆冷不丁被撇下,愣住了。一时间掐着腰,远远冲着他身后就喊起来。众人瞧这般情景,诧异之余,俱都善意地笑起来。还是几个最巧的妇人替沐长风说话圆场,笑话年轻人心急,如此正好,省了新娘子兄长的活计,且叫新郎自个儿背新娘出来。 这话一落,人群中的金氏脸上的血色瞬间就褪尽了。她死死掐着虎口,整个人僵直地藏在郭家几位太太之中,心中的滔天巨浪一个接着一个,快要将她淹没。 ……这沐家公子好歹是大家贵族出身,怎地都不按规矩办事儿呢?金氏颤抖着唇,脑中一片空白。太不规矩了!这沐长风太不规矩了!哪家姑娘家出阁,不是由着新娘兄长背出来,怎地到了他这儿就急吼吼自个儿去接? 金氏耳朵里嗡嗡嗡地响,她脚下软得站不住,哆哆嗦嗦地快不能呼吸了。 沐长风没听到身后的笑闹,也没注意到金氏的异样。他活到了二十有五,今儿是他平生头一回成亲。沐长风只管按着砰砰跳个不停的胸口,一门心思去听澜轩把人接出来。 身后哄笑声更大,沐长风好半天才听到,恍然间意识到是不是闹笑话了。 走了半天他回头瞥了一眼,就看到那甩着帕子磕磕碰碰一直追的喜婆。他心里一咯噔,立即知道自己此番表现得太过心急。耳边的笑声明显,沐长风的脸蹭地就红了。他懊丧地闭了闭眼,一巴掌拍在额头,突然羞得无地自容。 番外篇二(53) 只是这时候再折回去,似乎更可笑。沐长风揉了揉滚烫的耳朵,心里狠狠唾弃了自己一把。想着脸丢都丢了,干脆自暴自弃一条路走到黑。 于是脚下轻点,直接用了轻功飞去听澜轩。 落后一步的喜婆眨眼看到人飞走都傻了。大张着嘴,一时间都不知道如何反应。 还是赵煜周博雅等人不疾不徐追上来,问了郭家人方向才给喜婆指了一条路。原本闹洞房该是在夫家,只是沐长风今日表现得太好笑,惹得赵煜都起了捉弄的心思。他本就是个性子促狭的,左右沐长风已破了规矩,他于是甩开郭家人就追上去。 周博雅勾起嘴角,绷着一张谪仙般不染凡尘的脸,丝毫不见慢地紧随其后。能跟赵煜沐长风混迹十几年,自然也不是个死板性子。 人群中的金氏被巴结的郭家远亲们簇拥着,此时已经面如土色。她是如何也不曾料到,美名远播的大召三公子,竟然一个个的全都不安规矩来!金氏掐得虎口滴血,死撑着才没露怯。可是一想她的嫣儿怕是已竟被厉哥儿背着往这边来,就觉得眼前一黑。 老天爷都不站在她这边,当真是老天不开眼! 郭家二房太太从沐长风进郭家起,就一直站在金氏身边不远的地方。此时见她的脸色如此难看,心里不由地冷笑,笑她果然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不过心里讥笑归讥笑,当众拆台嗤笑金氏她却不会做。毕竟还没分家呢,郭家对外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二房还得靠着大房过活呢。金氏却没心思在意二太太嘲笑的目光,心里的恐慌如潮水一般,快要淹得她喘不上来起了。 金氏如今只满心地期盼着沐长风能知错半路折回来。或者即便半路碰上,厉哥儿能机灵些,千万别叫沐长风看出不同来! 显然金氏的期盼,老天爷没听到。 沐长风轻功卓绝,说是身形如电都不差。走起来至少一炷香的路程,他不过一盏茶就到了。此时他负手站在听澜轩外,心跳得快要从嘴里蹦出来。 与外院的热闹相比,听澜轩里头安安静静的,仿佛是另一片天地。沐长风简单地整理了衣装,见里头太安静,疑心是不是自己心急走错了地儿。可放眼四处一打量,院里廊下挂着帖了喜字的大红灯笼,门窗上也贴了大红剪纸,确实就是听澜轩。 沐长风有些诧异里头冷清,但一想郭满在郭家的处境,又觉得意料之中。 听澜轩离,抱着各色器具的四下走动的下人们冷不丁在门口瞧见了沐长风的身影,俱都惊了。她们是怎么也没料到会是沐长风亲自来接,于是抱着东西匆匆下了台阶行礼。 沐长风迈着长腿走进来,一脸正经地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 正屋的门窗紧闭,门口守着两个脸生的婆子。婆子一看到沐长风,脸刷地就白了。沐长风紧张之下也没注意到此处细节,只望着紧闭的门扉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的那颗心跳得他都听不到其他声音了。里头就是他要娶进门的小姑娘,今日之后他们相伴一生。 沐长风一步一步踏上台阶,对着两个婆子摆了摆手。两婆子顿时如蒙大赦,慌不择路地就抄了走廊的两边,小跑着离开了。 这般反应叫沐长风立即注意到不对,他心里一慌,直接一脚踹开了门。 只听们哐当一声巨响,廊下走动的丫鬟婆子们吓一跳,巴巴看着,全不敢靠过来。沐长风顾不得其他,连忙大步跨进屋子。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冲得沐长风心都停了。整个屋子一个伺候的下人都没有,沐长风的脸已然惨白,直奔内室而去。 刚一掀开珠帘,就看到屏风那边横卧着一个人。看身形打扮,是此次沐家特意请来替郭满收拾妆容的素心嬷嬷。 素心嬷嬷的双手双脚被粗绳绑着,头歪在一边,俨然昏迷不醒。而本该寸步不离守着郭满的双喜双叶不见了踪影,伺候的喜婆也不在,十分萧条。屋里摆设十分凌乱,口脂,胭脂等物撒了一地,似乎经历了一场拉扯打斗。 沐长风的心这一刻完全静下来,整个人陷入了无声的恐慌之中。 屋里光色昏暗,内室的床榻上纱帐被放下来,密密实实地遮住了。有破风箱一般粗嘎艰难的吸气声从床帐后传来,一声难过一声,似乎下一瞬就要断绝。 沐长风在顾不得其他,大步越过地上的摆设碎片走向了床榻,而后一把扯开了床帐。 因为拉扯得太过用力,只听刺啦一声响,整个帐面都被他给撕裂了。 床帐垂落下来,露出了里面蜷缩在鸳鸯褥子上的郭满。郭满穿着火红的嫁衣,头发披散着,趴伏在褥子上大口大口地呕血。面上上了妆,除了一双快要闭上的大眼睛,半分看不出她的虚弱。 沐长风的眼睛,瞬间就血红了。 「满,满满……」 沐长风的嗓子犹如被棉花堵住,声音都发不出来。 郭满吃力地动了动手脚,然而失血过多,她拼尽了全身的气力也不过蠕动了一点。沐长风再也受不了,高傲的膝盖嘭地一声跪在了踏板上,抖着手就将床榻上的人搂进了怀里:「满,满满啊,满满你,你怎么了呀……」 「沐长,长风……」郭满已经吐了不知多少血,若不是今天,她都不知道自己如此瘦小的身子里,还有这么多血够她吐,「你来了……」 勾着嘴角,郭满想笑一下,可是虚弱得根本笑不出来。 「沐长风……」郭满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她不过是呢喃。 沐长风的心像被绞进了一把尖刀,听她唤他一声他便绞得越深,丝丝缕缕的痛如丝般从心口蔓延开来,痛到他要落泪:「我在,我在啊满满,我在的,我在的……」 「你,你来迟了哦……」 郭满只觉得眼前的光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小到只剩沐长风的一双红肿的眼睛那么大。其他的地方,都已经是漆黑一片,她什么都看不到了,「……你怎么不早点来,我坚持了很久,可是没人来救我,我,坚持不住了……」 沐长风闭上了眼睛,搂着郭满的手,用力到发白:「我,我错了满满,我错了,我错了……」 「嗯……」 郭满蜷缩在他怀里,呼吸越发的飘忽,「我可能要失约了……」 「失约?不会失约的!」 沐长风的脖子的青筋爆出来,他哽咽道,「我不会让你失约的,都是我的错,我怎么可以这么慢,都不能来救你……满满你再坚持一下,咱们看大夫好不好?对!咱们去看大夫!成亲的事儿不急,我先带你去看大夫!!」 说着他像是活过来,抱起郭满就想去找大夫。 只是他才一动,郭满就呕出了一口血,直呕在了他的胸前。温热的血像被烧过的滚油,刺啦一声,直烫到了沐长风的心里。 郭满蜷缩得更小,细嫩的面孔痛苦地拧在一起。 番外篇二(54) 「不动了不动了,」他僵直地跪在那儿一动都不敢动:「我不动了!!!满满你莫要吓我,到底谁干的!谁害你,我要杀了他!!」 「沐长,沐长风……」 沐长风立即俯身去听。 就听郭满的声音极小,她断断续续地说:「虽然有些晚了,但我想告诉你……」 「我说过心悦你的话……」 「是真的……」 最后一个字落下,怀里细微的呼吸,彻底断绝了。 沐长风愣住。 久久地愣住了。 整个空间彻底失去了声音,沐长风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所有一切都陷入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若有似无的嬉闹声,沐长风才动了动眼珠子。他仿佛回过神来,低头去看怀里的人。而他怀里的人眼睛已经合上了。嘴角还染着血迹,殷红殷红的。沐长风伸出一只手去抹了郭满嘴角的血迹,不小心蹭到了鼻下,鼻下没有呼吸。 「……满满,」沐长风嗓子干哑,「咱们今天成亲。」 安静的屋里,血腥味像有眼睛的蛇,一直萦绕在他鼻尖,「我带你回家,咱们拜堂。」 说着,沐长风慢慢站起身。 跪了不知多久,他的膝盖僵硬得站不住,刚站起身又差点又磕下去。沐长风稳稳地抱着怀里的人,抽出了袖子里一方帕子,慢条斯理地替郭满擦拭了嘴角。而后觉得不够,他又捡起了地上碎了一半的口脂,占了些许,小心地替郭满涂上。 收拾妥当后,沐长风又替郭满穿了鞋子,小心地调整了郭满的姿势。屋外听见屋里的动静,已经聚满了人,此时丫鬟婆子们都巴在门口看着。眼看着沐长风抱郭满走出来,有些心性软弱的,都已然哭肿了眼睛。 沐长风抱着人,目不斜视地穿过人群,往院外走。 与此同时,正在与赵煜说笑的周博雅好似感受到了什么,突然怔住了。 赵煜正在取笑沐长风今日所为,直说他要拿今儿这事儿笑话沐长风一辈子。两人说得火热呢,周博雅突然不搭话了。赵煜眨了眨眼睛,回过头来看向周博雅。就见周博雅像是陷入魔怔一般,双目空洞地望着一处。 赵煜有些奇怪,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那里什么也没有。 赵煜嗤地笑了一声,不知道周博雅突然发什么疯。拍拍周博雅的肩膀,就想说些什么。只是嘴还没张开,就见不远处沐长风怀里抱着个姑娘慢吞吞地走过来。赵煜眉头一挑,抛弃了周博雅就走了过去。 他呵呵笑着,张嘴就是打趣他。 只是往日定会反唇相讥的人,今日竟一点反应也没有。 沐长风像没看到他一般,抱着人与他擦肩而过。赵煜的眼睛不瞎,自然看到沐长风脸色不对。况且方才一闪而逝,他分明看见沐长风怀里的人没盖盖头。觉得奇怪,他于是转头看向周博雅,却见周博雅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沐长风。 「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怎么了?」 在场没有一个人回答,沐长风脚下不停,直接抱着人往大门走去。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古怪的气氛。赵煜左边看看周博雅,右边又看看渐渐走出他视线的沐长风。犹豫了片刻,选择跟上来不对劲的沐长风。 他走出了半个院子,发呆了许久的周博雅似乎回神了,也跟上来。 三个人就这般,隔着几十步远的,一个跟着一个出了郭家的大门。前来恭贺的人此时都聚在前院大门口,等着迷路的新郎赶紧过来起花轿。说来也凑巧,就在沐长风亲自去接新娘子,郭家长房的长子正好背着新娘从另一个方向过来,如此也算错过了。 此时宾客们看到沐长风出来,立即就吆喝了起来。 只是才吆喝了两句就哑火了,因为沐长风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人。他一步一步从远处走来,苍白的脸色与灰败的眼神,叫热火朝天的整个场面瞬间陷入了死寂。 金氏看到此情此景,已然摇摇欲坠。 目视着沐长风抱着人走过,就在这个时候,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若沐公子怀里抱着的是新娘子,那花轿里的,又是谁?」 话音一落,死寂的场面更加的死寂,静得仿佛一根针掉下来都听得见。 「我不知道是谁,也不管是谁,」沐长风冰凉的嗓音响起,冷冽得犹如冰刀,「今日之事,我沐长风铭记于心。且等着,等我成完亲之后,必定叫这背后之人千刀万剐!」 只见他手一挥,喜气洋洋的迎亲的仪仗队丢下了手中的乐器,瞬间化作煞气的阎罗。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不妨碍训练有素的他们迅速将郭家东西南北四个门给全部把守起来。 沐长风则抱着郭满飞身上马。 他两腿狠狠一夹,直接丢下一堆人飞驰而去。 三日后,郭家喜事变丧事。郭老太太察觉底下之人做的这一切,心知自己一腔心血付之东流。一气之下,便一口气没上来,病逝了。 早已死去多时的双喜双叶在郭家的荷花池里找到,找到之时,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已经被水泡得犹如厉鬼,肿得看不清往日秀美。而金氏母子三人,被黑煞神般的沐家护卫直接拎去了沐家地牢。而早已躲去庄子上的二房姑娘郭佳,则被抓回来,扔到了沐长风脚下。 沐长风抚摸着手下冰凉的棺椁,一下一下地抚摸着。郭佳被扔进来,灵堂的门就紧闭了。沐长风双目森冷地看着吓得魂不守舍的郭佳,命下人送来一碗药。 郭佳一见那药,整个人就软瘫下去。 「二姑娘好算计,」沐长风嗓音干哑得仿佛被抽干了水分,一股从心底爆发出来的恨意吓得郭佳扑过去就想抱他的腿,「满满可是吐了很多血呢,不如你也来试试?」 说着,就亲自撬开了郭佳的嘴,将一碗药灌了下去。 郭佳想吐,可是沐长风勒住她的喉咙,她吐也吐不出来。不知过了多久,大约天荒地老那么久,郭佳渐渐感觉到腹内犹如千万只尖刀在搅,她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 好似吐到体内的血都吐尽了,她的七窍开始流血。 沐长风就这么看着,眼睁睁看着她挣扎地求饶,看着她痛到满地翻滚,看着她忍受不住,十指将自己的脸抓得面目全非,直到她一动不动才终于捂着眼睛哭了出来。他先是僵硬地无声流泪,而后肩膀微微颤抖,最后嚎啕大哭。 痛彻心扉的哭声从屋里传来,好似失偶的孤狼,叫听的人落泪。 ……奈何情深缘浅,奈何有缘无分。 紧闭的灵堂之外,不知何时出现在此地的周博雅形容潦倒。他脸孔雪白,白到一丝血色也无。身上的衣裳好似还是三日前的,只见周博雅捂着胸口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整个人摇摇欲坠。 满满,我来迟了……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狐假虎威小娘子 卷一》作者:斯年 02、《狐假虎威小娘子 卷二》作者:斯年 03、《狐假虎威小娘子 卷三》作者:斯年 04、《狐假虎威小娘子 卷四》作者:斯年 05、《狐假虎威小娘子 卷五》作者:斯年 注2: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