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妻有蜜方 上》 第一章 【正文开始】 楚家三房的小女儿楚瑜难得上街一趟,就被朱十三给瞧上了,这消息在京城里炸开了锅。 那朱十三可不是好惹的人物,年纪虽轻,却已在京城闯出了极大的名声——当然不是好名声,闻者无不噤若寒蝉。 朱十三原名朱墨,之所以得来这个诨名,却是有来头的。他自幼行乞为生,十岁那年被人牙子卖到尚书大人府上,机缘巧合做了门童,又机缘巧合在十三岁那年偶遇出巡的皇帝,拍了几句马屁,引得龙心大悦。林尚书认为此人乃可造之材,供他进学堂读书,后来又送他应举,谁知这小子运气忒好,会试虽不出众,却于殿试上大放异彩,得了那年的榜眼——这还是皇帝看重公平、综合考量后的结果。至于在他之前之后的状元、探花,则根本已无人问津了。 出身这样低微,却凭着一副奸猾心肠平步青云,专会拍马钻营,但凡清高一点的人家焉有能看得上他的?尤其像定国公楚氏这样的满门清贵,更不愿与此人多有牵扯。 现在却是麻烦找上头顶来了。 楚家的三夫人何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同丈夫哭诉,「早说让瑜儿昨日不要出去,你偏不听,纵得她无法无天,要不怎会惹出这等祸事来?」 楚镇眼看着妻子手里的湿手帕一张张飞来自己身上,也没敢抖落下去,只努力为自己辩解道:「昨儿是花灯节,府里的姑娘早就约好了结伴出去,怎么偏瑜儿不成?你先前不是也答应了么?」 何氏愣了一下,似乎才想起这回事,但是她随即就重整旗鼓的哭起来,「我也是一片好心,谁想到她能遇上朱十三?」 又咬牙嗔道:「一道出去的小姐丫头一大堆,黑灯瞎火的,怎么偏偏就瞧上咱们瑜儿?她还是最小的呢!」 她的疑惑,何尝又不是楚镇的疑惑。但他知道妻子的性情,有时候一根筋拗得厉害,不问个清楚誓不罢休,唯有勉强劝道:「谁叫咱们瑜儿生得标致,别人自然一眼就看见了。」 何氏听了这话倒有几分得意,使了使劲从丈夫怀里坐起来,「倒也是,也不看看是生的丫头!」 许是哭得没了力气,这会子她的泪反倒渐渐收住了,试探着向丈夫道:「不然你去求求老太爷,让他老人家设法推了这门亲事?」 总不能糊里糊涂便应下了。 楚镇连连摆手,似乎唯恐避之不及,「可别!父亲已经颐养天年,跟官场上那拨人也断了消息,岂有为这个再去劳烦他老人家的?且要说有势力,谁比得上朱十三的势力,只怕惹恼了他,他就有胆子去请皇上的圣旨来,咱们磨破嘴皮子也没用。」 丈夫分析得有条有理,何氏也只能沉默的叹息一声,喃喃道:「难道就再无回天之力了?」 好似她这位为娘的不是嫁女,而是送葬。 何氏愈想愈觉心烦意乱,取过一旁的白玉团扇挥了两下,又叫来一个丫头问道:「姑娘呢?」 丫头回道:「姑娘正和三小姐、四小姐她们几个说话呢,是否要婢子将姑娘叫回来?」 「不必了,让她自个儿安生一会吧!」何氏郁闷的道。 就算现在立时将楚瑜带回来,她也没脸面对自己的女儿——谁不愿自家如花似玉的闺女嫁个如意郎君,好前程美满?如今偏偏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何氏一切的愿景都被破坏殆尽了。 彼时院中紫藤花架边的一块空地上,几个女孩子也正叽叽喳喳的议论。 「六妹妹,听说今早那位朱大人遣人来向叔父提亲了?」问话的是五小姐楚珝,她虽与三小姐楚珊同为大房所出,但生母仅是一个通房,生下她才抬了姨娘,身份自是不可等同而论。楚珝向来体弱多病,性子也十分幽娴贞静,甚少与外人往来,昨儿的花灯夜,就只她没有出去。 当事人楚瑜却是一副闷闷不乐的神情,低头用一块砖石在地上乱划,分明瞧得出她心不在焉。 众姊妹都很能体会她的心情,楚珊宽和的道:「可不就为这个,叔父叔母险些愁白了眉毛,现在都没缓过劲来呢!」 「那朱大人果真如此放诞,只见了一面就打上六妹的主意?」楚珝怯怯问道。她拘在家中久了,好奇心难免加重几分。 「不然还能为了什么?谁好好的会去招惹他不成?」楚珊叹道,一面端详着楚瑜的形容。轮廓秀美如画笔勾勒出一般,肌肤白腻,双颊鲜嫩,虽眉眼略显稚气了些,但正如那清晨带着露水的荷花苞一般,让人忍不住便想采撷——生得这样美貌,无怪乎那姓朱的动了邪念。 四小姐楚璃却轻轻嗤道:「我看未必,那朱十三说不定早有预谋,否则怎会一见面就送了盏花灯给六妹,总不见得是凭空变出来的吧?」 楚璃生性泼辣,别人不敢直呼朱墨诨名,她却是不怕的。 楚珊一听她这话,分明暗指朱墨对楚瑜垂涎已久,说不定两人早就有所牵扯,她顿时垮下脸来,「四妹,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瑜妹妹清清白白一个女儿家,行的端做得正,是那奸人自己无礼罢了,这也能怪到她身上?」 楚璃掩口轻快笑道:「我并没贬她呀!我夸她还来不及呢,能嫁给这样势焰滔天的大人物,今后咱们家的指望可都在这位妹夫身上了!」 她素来言语无忌,多为众姊妹不喜,只因楚家二老爷早逝,留下孀母弱女,众人才不得多让她三分。二夫人原是个贤良人,但是照楚璃这样的做派,众人的好感迟早会被她消耗殆尽。 楚珊懒得与这位姊妹胡搅蛮缠,只宽慰的捏了捏楚瑜肩膀,「你四姐就是嘴快,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楚瑜哪还有心思与闲人计较,拧着眉低声道:「三姐姐,我身子有些不舒服,得先回房去了。」 众人也不好留她,唯有陪她一道唉声叹气,独独楚璃却是一副幸灾乐祸的嘴脸,让人见了就生气。 回到屋里,楚瑜一望见角落里那盏红光满面的花灯,嘴角又重重塌下来,都能挂两个油葫芦了。 盼春知道她不喜,忙上前要将那东西收拾起来,楚瑜却拦住她道:「别,还是好好放着吧,若弄坏了一丁点,恐怕那边都要怪罪。」 盼春知道她说的是哪边,不禁滴溜溜打了个寒噤,这女儿家成亲向来都是高高兴兴的,怎么到了她们这里却是一片愁云惨淡?连那盏精巧的花灯在她眼里也成了洪水猛兽一般——该死的朱十三,找谁不好,怎么偏偏盯到她们府上了? 楚瑜因见那花灯上有些皱褶,只得叹息着走过去,将纸灯笼小心抚平。 花灯上的图案亦映入她眼中,那是数尾活灵活现的游鱼,鱼谐音瑜,难道真如楚璃所说,她早就被这贼人惦记上了?楚瑜闷闷想着,觉得自己的运气坏到极点,但愿只是巧合罢了。 第二章 楚家历代书香,女孩子们也多涉读书卷,祖上更是以刚直不阿着称,尽管如今日渐式微,但这种精神还是得传承下来。楚瑜从以往所读的典籍中得到熏陶,最向往的就是高风亮节之臣,如今却要将她许给朱墨这样一个奸佞,任谁都是意难平的。 盼春见她郁郁的靠着墙,可见情绪坏到极点,遂搜肠刮肚劝道:「小姐也别太灰心了,听说这朱大人长得倒是不错,是京中有名的美男子,至少……」 至少还有脸不是吗? 楚瑜并未从她的话里得到些许安慰,声音依旧是低落的,「相由心生,其心不正之人,相貌自然好不到哪儿去。」 盼春不禁一噎,再也说不出话来。她也只是听说罢了,焉知不是外人的夸大之语,谁叫这位朱大人是皇帝身边的宠臣呢?他奉承天子,旁人奉承他也是应该的。 偏偏昨夜送花灯时也没能瞧得清楚,那人突兀将彩灯递过来,众人皆唬了一跳,谁又敢去细瞧呢?何况身为大户人家的婢女,见了男子只有躲的,焉有凑上去的道理?盼春想到此处又有些自悔,早知道会来这一出,还不如干脆问个清楚呢,总好过现在盲婚哑嫁,稀里糊涂。 这一夜主仆俩都没睡好,盼春还好一些,至少她后半夜迷迷糊糊盹着了,但是见到小姐时她却吓了一跳,只见楚瑜嫩生生的面庞上赫然飘着两团乌青,倒像是被人打了两拳似的。 楚瑜无精打采的看着她,她的确在梦里与朱十三经过了一番搏斗,现在她脑海之中,那位未曾谋面的夫婿已经被她打得下不来床了。 盼春猜不到她做了什么怪梦,但女子的容貌可马虎不得,本想提议用茶叶梗敷一敷,转念一想,这样大的黑眼圈,怕是一袋子茶叶都不够用,因道:「婢子给您擦些粉吧。」 楚瑜有气无力的点了点头。 她天生着一副清水出芙蓉的好脸色,从来不爱调脂弄粉的,但今日这副模样若不遮一遮,恐怕母亲那里对付不过去。 楚瑜乖觉的坐到梳妆台前,盼春自取了胭粉盒来,将茉莉花粉薄薄的打在眼眶下,忍不住感慨着:小姐这张脸生得真好,就是太好了,才引来奸人觊觎。要不怎说红颜多舛呢? 盼春一面想着,一面险些落下泪,忙用袖子揩了揩眼皮,强笑道:「小姐您瞧瞧,可好些了?」 楚瑜爱美,每天少说要照十来遍镜子,但今天她却只草草望了一望,便起身道:「去给母亲请安吧。」 她自己都不愿再看这张脸,因为朱十三将她所有可能有的好心情都破坏光了。 母女俩在穿堂打了个照面,彼此各怔了一怔,原来何氏的眼眶同样是发青的,至于楚瑜,她那种层次的黑眼圈连粉都盖不住。 她们睡不好的原因都是这门亲事,而朱墨,他正是那躲在幕后的凶手。 楚瑜一头扑进何氏怀里,抱着她的腰哭道:「娘,我不要嫁人!」 何氏亦痛哭失声,摸着她的头泣道:「娘何尝愿意你嫁给那人,这不都是没法子么……」 丫鬟婆子们看着,个个都觉得心酸。 两人哭够了,何氏似下定决心般,拉起女儿的手道:「走,随娘去松竹堂,让老太太帮你想想法子。」 楚家祖上就有惧内的毛病,一代一代传下来,连老太爷亦是这般。不敢去请老太爷出山,何氏便想了个迂回的法子,若能说服这位婆母,就成了变相的曲线救国了。 到了松竹堂,何氏还没来得及说明来意,楚老太太就笑着招呼她上前,「快过来,才有人送来几枝上好的山参,你也拣几枝回去,这东西提气是最好的。」 何氏走近一瞧,果然看到一大包长短不一的东西,根根皆有拇指粗细,目中亦有几许惊讶——这样质地上佳的人参,一根怕是百两银子都拿不下来。 幸好何氏还不是那等见财眼开的人,虽然惊奇,倒还把持得住,只笑问道:「这是谁送来的?出手这样阔绰。」 「还能有谁,还不是你那未过门的女婿。」老太太慈眉善目的望着她笑,她从前对这个三房媳妇还没这样亲切,如今倒是和蔼多了。 何氏不禁哑然,半晌才吱声道:「是朱……大人?」 险险叫出朱十三的诨名。 老太太赞许的颔首,「这孩子眼光不错,送来的都是真材实料,倒没叫那参行哄骗了去。」 何氏越发无言,看来婆母对朱十三的印象相当好,这大出她意料之外——想来还是那包人参发挥了效用,就不知朱十三还有没有给她旁的好处。楚老太太从前原是颇有风骨的,随着这几年国公府越来越穷,老婆子贪图享受,反倒越来越见钱眼开了。 何氏见她绝口不提朱十三的恶名,仿佛这是一桩极好的婚事,少不得硬着头皮开口,「娘,那朱大人……」 正说着,忽见大夫人二夫人两个一齐过来请安,楚老太太忙一叠声的命人倒茶,反把三媳妇晾在一边。 这摆明就是敷衍的态度了,何氏气得一跺脚,赌气带着女儿离去。 朱十三态度强硬,婆母这边又有意支吾,何氏想起来便觉心酸落泪,楚瑜反而懂事的抹去她眼角的泪滴,「娘,你别难受了,既然这门亲事推拒不得,我嫁过去便是,想来那朱大人又不是老虎,总不至于生吃了我。」 女儿是为娘的心头肉,何氏见她愿意委曲求全,心里头越发难过,唯有紧紧地搂着楚瑜,嚎啕不止。 虽然退无可退,但何氏还是想尽最后的力量挣扎一把,她要求丈夫向朱府递帖子,请那位朱大人过来做客,实则是为了方便相看。 「啊?你还真想把他给请过来?」楚镇只是一个七品小官,甚少理会朝中风波,像朱十三这种人,自然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不然还能怎么着,这可是她一辈子的事,难道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嫁过去?」何氏瞪着丈夫道,「就算你咽的下这口气,我也咽不下。」 楚家的妻为夫纲是祖传的,何氏一发威,楚镇只好妥协。他当真向朱墨发了帖子,起先还有些惴惴,怕这位厉害的女婿不肯花功夫应酬,谁知朱墨反倒欣然答应,倒让楚镇油然生出几分好感,觉得此人还挺好说话的。 挑了一个黄道吉日,朱墨便登门造访了。楚瑜则奉了何氏的指点,悄悄躲在一架青竹屏风后,准备窥探未来夫婿的一举一动。 说老实话,楚瑜也想知道这位朱公子到底是俊是丑,若真是獐头鼠目丑得不成人形,她宁愿一嫁过去便自尽算了。 楚镇生性疏懒,向来不拘一格,但偏偏在访客面前自觉抬不起头——明明该自惭的该是这奸佞才对。 但朱墨实在与众人口耳相传的模样大不相符,他穿着一袭月白锦袍,衣袖上的金线晃得人眼晕的,气质却偏偏是矜贵温润的,谈吐亦十分斯文有礼。倘若是不识内情的人,兴许会将他当成不问世事的富家公子,但楚镇为官多年,深知此人乃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绝不可以凭外表论之,因此朱墨越对他客气,楚镇越是战战兢兢的,额上甚至冒出细汗来。 楚瑜从屏风后望见,心内亦有些诧异,按照她那套相由心生的理论,这位朱公子应该为人不错才对,莫非外头的传言有误,他的心地其实没那么坏? 第三章 楚镇本不愿接待这个烫手山芋,无奈何氏硬要他出面,因此处处手忙脚乱的,待要让人往凌云楼买几两好茶叶回来,再一想,朱墨在御前得势,什么赏赐没有,只怕宫里的茶他都喝腻了。 幸好朱墨及时替他解了围,「我不喝浓茶,饮些白水即可,大人不必费事了。」 楚镇这才松了口气,忙让人上一壶白水来。 朱墨慢悠悠的给自己倾了一杯,视线若有似无的瞟向屏风后,似乎发现何种端倪。 楚瑜一惊,忙将半截秀颈撤回去,生怕被他瞧见。 朱墨收回目光,望着楚镇笑道:「我听说大人府上有个不错的园子,不知可愿领我一观?」 谁家府上还没个像模像样的庭院,这朱十三也忒古怪,楚镇只知自己不敢拂他的意,忙忙起身,命人引他过去。 两人绕着湖堤装模作样走了半日,管事忽报有客前来,朱墨便笑道:「大人不必为难,自去应酬吧,我这人很随和的。」 楚镇感激不迭的应下,心里却暗暗嘀咕:既然随和,怎么这么没眼色,还硬赖着不走,真把楚府当成自己家里了。 一面腹诽,一面便快步随管事离去——他毕竟不敢对朱墨下逐客令。 这厢朱墨便望着一株绿玉纷披的垂柳轻轻笑道:「出来吧。」 楚瑜情知自己已被他发现,再躲着倒跟做贼心虚似的,索性大大方方现身,屈了屈膝道:「大人。」 因在屏风后看得不真切,又听闻他们来了庭院,楚瑜才大胆跟上来,现在想想却后悔极了。 她一点也不想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朱墨望着她含笑不语,面上是一副悠闲的神气,似乎等她先开口。 楚瑜踌躇一下,主动说道:「大人先前送我的那盏花灯,我想了想,还是不要收下为好,因此已命盼春回房取去,正好交由大人你带回。」 她评判一个人,向来是先从外表。朱墨相貌不坏,应该也是能讲道理的。 朱墨脸上没有半分不高兴,仍旧笑着,「怎么,你不喜欢?」 「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你我才刚定亲,尚未成婚,终究得避点嫌疑。」楚瑜琢磨着,该用怎样的措辞才能听得舒服。 但是她的意思已经很明了了:她并不愿意这门亲事。 朱墨果然不是傻瓜,自然听得出来,他笑吟吟的看着楚瑜,「你想要退婚?」 这人的脾气真的很好,就连说起这种事亦是和颜悦色的,楚瑜心头好感更浓,越发觉得外头的传言不可尽信。她欠了欠身道:「若能得大人成全,楚瑜感激不尽。」 「你可知道,一旦退了这门亲事,便再无人胆敢娶你,纵使有人对你青眼有加,也会因我之故心生忌惮。」朱墨似乎真心实意为她考虑,他诚恳的道:「况且,一个退过亲的女孩子,无论因何种缘故,名声总归不大好听。」 他说的这些楚瑜都已考虑过了,但是她并不害怕,将来若遇到真心懂她的人,自然不会畏惧流言滋扰,况且她现今年纪尚小,的确没有成婚的心思。 楚瑜想了想便道:「大人不必多虑,我自有我的法子,总不至于让大人您为难便是。」 她一脸希冀的望着朱墨,就等着他一句满意的答复。 但是朱墨的回答却让她目瞪口呆,那人云淡风轻的道:「抱歉,我不能答应。」 「你……」楚瑜吃吃说不出话来,刚刚不是还谈得好好的么? 朱墨粲然道:「我只是提出一种假想罢了,可没说同意退婚呀,君子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楚瑜张口结舌的看着他,这个人怎么有脸自称君子的?在他这样戏弄她之后。 她现在相信传言不假了。 楚瑜转身就要走,她倾慕的是正直高洁之辈,跟这种油腔滑调之人多说一句都嫌污了舌头。 谁知她脚步过快,袖里一块绣有兰草的丝绢轻飘飘掉出来,楚瑜不禁慌了神,生怕这登徒子以为她是故意引诱他的,正要蹲身拾起,谁知朱墨先她一步弯下腰去,将那手绢攥在手里。 他仔细瞧了瞧,楚瑜的心不禁提到嗓子眼,尽管那手帕上并没什么特殊标记,但这种闺阁之物,一旦落入外人手里,她就算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幸好朱墨看不上这种不值钱的玩意儿,轻轻递还她手中,楚瑜欠身施了一礼,低低的道:「多谢。」 将要走时,她忍不住想再努把力,「大人可否将婚期推迟些时候?反正我迟早是您的人,何必这样急着成亲呢?」 她怯怯的抬起眼帘,让那双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瞳露在外面,这法子她常对家中长辈使用,即使明知她是在故意扮可怜,父兄也多数会选择退让,她以为朱墨也该是这样的。 她忘了眼前是一个残酷无耻之徒。 朱墨笑眯眯的打断她,「不能,本官就想立刻娶你,你要是不愿意,本官抢也得将你抢回府中去。」 他怎么能一脸愉悦的说出这种话呀!楚瑜活了十五年,还没见过哪个坏人能这样理直气壮的。 她真是无语了,在绝对的恃强凌弱面前,一切反抗都是无益的。但是她不得不多嘴问上一句,「大人究竟为什么选中我,仅仅因为那夜花灯会上见了一面么?可我几个姐姐也在呢。」 这也正是楚瑜心内最大的疑惑,她很怀疑朱墨究竟看清楚她的相貌没有,当时她就没看清朱墨的相貌,长街之上流光溢彩,但毕竟不比白昼明亮,众姊妹都打扮得差不多,这样相似的一家子中,朱墨究竟是怎么分辨出她来的? 听到她的问句,朱墨柔柔的看着她,「当然是因为你长得最好看,我第一眼就瞧见你了。」 明明是调戏之语,楚瑜还是不自觉的红了脸,不得不承认她心里还是有点小得意的,因她甚少在家中得到夸赞。何氏向来告诫她女子以德行为要,不可以容貌取人,因此即便生着一张好脸皮,楚瑜也甚少引以为傲,因为有貌往往就意味着无才。 这朱十三的嘴真是比蜜还甜,难怪能够圣眷不衰呢。楚瑜平复了紊乱的心绪,才又问道:「可大人并不清楚我的为人,怎知我配不配得上您?」 朱墨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却反问道:「你为什么不愿嫁我?是否因为我名声不好听,认为我是奸佞之辈,有辱你家门庭?」 原来他这般有自知之明,楚瑜无话可说了,她的确就是这么想的。 朱墨忽然笑起来,有如春风拂过水面,意外的清隽舒展,他道:「你也只是道听途说,并不曾亲见,怎知传言不会有假?可见你未曾深知我为人,同理我也是一样,既如此,何不在成婚之后慢慢发掘,总有一日我们都能看清真正的彼此。」 这话听着似乎很有道理,可楚瑜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她仿佛给朱墨绕到陷阱里去了。 朱墨仍然望着她笑,但楚瑜已经警觉这是一个极危险的人物,她真的不能再待下去了。 拔脚欲溜,朱墨并没拦她,只笑吟吟的道:「六小姐别忘了把灯笼带过来。」 第四章 「你不是不要么?」楚瑜硬生生刹住脚步,她真快跟不上这人的思路了。 「不要退,却是要还的。」朱墨说得一口流利的官话,咬字极为清楚,「先前是我赠与姑娘,现在却是姑娘赠与我,意义自是不可等同。」 被他这么一说,倒跟私相授受一般,楚瑜赌气道:「那我不要还你了。」 「嗯,那姑娘好好留着吧。」朱墨笑得一脸灿烂。 楚瑜模模糊糊觉得自己又中了此人的计,待要问个清楚,忽见四姐楚璃弱柳扶风般的向这边走来,忙躲到一棵合抱粗的柳树背后,心内不禁暗暗纳罕:她来做什么? 楚璃到了近前,装模作样的喊了几声六妹,又故意问身畔丫鬟道:「方才明明看见六妹妹在这里的,怎么不见了?」 一面假意找着,一面把那眼风一递一递的送到朱墨跟前。 楚瑜还以为这位四姐有意捉她的错处,其实不过是个幌子而已,楚璃真正的用意在这位妹夫身上——她原以为朱墨果真如外头所说那般,谁知今日远远见了一面,竟是个难得的清俊人物,楚璃也是大姑娘了,难免惦记起自己的终身来。不怪她着急,楚珊是长房的小姐,将来有大把的京城才俊可供她挑选。可二夫人却是个寡妇,兼又多病,将来能有什么好的落到她们头上?楚璃不得不学着自己动手。 反正都是楚家的姑娘,何必舍大取小?说不定朱十三自己都认错了人,那夜看上的人是她呢!抱着这样的侥幸心理,楚璃才想过来试上一试,即便不怎么合规矩,谅来朱十三也不敢对她动手动脚——碰上这样的俊俏人物,便动点手脚也没什么。 楚璃装模作样寻了半日,有几回险些挨擦到朱墨身上去,总算引得这登徒子开口了,「四小姐不用找了,六小姐不在这儿。」 「你认得我?」楚璃惊喜得呼吸都急促起来。 朱墨含笑点头,「那夜花灯会上,四小姐不是也在么?还穿了一身水绿衣裳。」 楚璃兴奋得脸都红了,早就说了,她哪一点及不上那个嫩瓜秧子,别人会看不上她? 楚瑜在柳树背后听着却有些愤愤不平,这朱墨口口声声说是她的未婚夫婿,现在却当她的面勾搭别的女孩儿,可想而知成亲之后会是何等表现了,果然人是不能貌相的。 但是朱墨的下一句就令两姊妹都怔住了,他柔语望着楚璃道:「四小姐,您肤色稍黑,往后还是别穿绿衣了,否则走在姊妹堆里,会显得她们更美。」 楚璃好不容易才领会他的意思,敢情这是嫌她丑么?她登时大怒,待要和这不知尊重的东西理论,朱墨却已施施然离去了。 楚璃气得脸孔紫涨,自个在原地生了半天闷气,才铁青着脸离开。 盼春掌着花灯过来时,就看到自家小姐捂着嘴偷偷地笑,不禁咦道:「姑娘怎么了?」 楚瑜摆了摆手,好容易才将惬意的笑容按下去,没想到她这位四姐也能有吃瘪的时候,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楚璃平日处处与她为难,朱十三-反倒帮她出了一口恶气。 她接过盼春手里的花灯,莞尔望着画上那几尾金鱼,以往因为朱十三的缘故,总觉得这些圆肚子肿眼泡的家伙颇为丑怪,但今日反倒觉得几分可爱来。 朱十三手脚极快,三媒六证、合婚八字很快便都解决了,直待五月底就要迎楚家六小姐过门。亦即是说,楚瑜还只有两三个月做姑娘的时间,她想起来不是不惆怅的,去年才刚行过及笄礼,这么快就要变为成熟-妇人了,想到自己即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安家落户,楚瑜便觉一阵心烦意乱。 幸好楚镇与何氏这段日子都对她格外宽纵,怕她憋出病来,反倒劝着她往各处走动走动。她那位手帕交唐淑过生辰时,楚瑜应邀前往唐府,两人便说起这亲事来。出乎楚瑜意料的是,唐淑对于她是极艳羡的,「你这丫头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别人想嫁还嫁不成呢,你倒好,还推三阻四的!」 楚瑜讶异的看着她。 唐淑密密说道:「朱十三如今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不看看有多少人抢着巴结他的!他家财万贯,又没有父母双亲,你一嫁过去,就是朱府的当家人,上不用受公婆之气,还有这么一个俊俏夫婿作伴,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楚瑜见她一味避重就轻,心下好没意思,烦恼道:「你不想想他的为人!」 一想到要和此人同睡一张床,同盖一床被,楚瑜都愁死了,仿佛满身沾上了污浊之气。 「为人怎么着?天底下多少道貌岸然之辈背地里打儿骂女呢!」唐淑不屑的道,「要我说,别的都是假的,只是身家和相貌才最顶用,凭他怎样的清白之人,相处久了也免不了变了心肠,还不如索性一头撇开呢!」 楚瑜蓦地想起,唐淑所在的济昌伯府这两年亦是捉襟见肘,竟至暗里偷运财物变卖,也难怪唐淑这样讲求实际。楚瑜踌躇之下,反倒不好和她辩,也说不定唐淑说的话亦是有道理的——这些日子楚珊等人都在拿同样的话劝她。 可是在楚瑜看来,朱十三除了一张脸和许多钱之外,简直一无是处。但这些都不是她看重的东西,她自己的脸就够用了,也没吃过没钱的苦头,因此实在想不出朱十三有什么吸引人的。比较起来,她宁愿嫁给寒门士子相夫教子,也好过和朱十三这种人打交道呀! 楚瑜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纵使心内再不情愿,婚事还是如期而临,楚瑜只好打起精神面对。她倒是很想像戏文里那些勇敢的小姐一样一走了之,可真要动手时又不敢了——朱十三这样十恶不赦又口蜜腹剑的人物,一旦知晓她逃跑,必然不会放过她的父母家人。 末了楚瑜只能选择承担。 成婚前夕,楚老太太将何氏叫去悉心「指点」了一番,何氏回来后气得半死,原来楚老太太非但不抗拒这门亲事,还让她劝说楚瑜牢牢把持朱府家业,若能趁机填补娘家些许,也算朱十三这做女婿的一片孝心。 何氏心内老大不高兴,虽不敢同老太太犟嘴,回来却对着女儿大吐苦水。她出身官宦世家,家底虽然没落了,也还有几分傲气在,之所以嫁给这不上不下的楚家三老爷,纯粹是看中国公府的清名,谁知因为一个外人的搅和,她对于婆家的美好印象都幻灭了。 何氏自己不看重财帛,同样亦这般教导女儿,因此楚瑜心里一直都是嫌铜臭气的,但今日她听了何氏的话却没太大感触。这几个月走亲访友,楚瑜渐渐已感到世风日下,多少世家贵族外表光鲜,内里其实过得窘迫不堪,反倒是朱十三这等人步步高升,过得滋润无比。 若月老一定要选择将她配给那人,楚瑜也只好认了,尽管心里暗暗鄙视,这老头子怕是瞎了眼,她和朱墨明明是天底下最不搭调的一对。 第五章 嫁妆箱子是早就备好了的,何氏却在要带去朱府的人手上犯了愁,她瞅着女儿道:「盼春望秋她们两个都还太小,自己都半通不通的,不然还是让李嬷嬷随你过去,若有哪里不懂的,也好帮你镇住场子。」 楚瑜笑了笑,摇头道:「算了吧,李嬷嬷伺候您惯了,只怕您离了她反倒不安生,况且朱十三纳我入门,哪里会认真让我管家,只怕也是当个摆设罢了。」 她一双剪水双瞳里露出凄凉之色,这一场不安的婚事,似乎让她心智成熟了许多。 何氏望着女儿稚气秀美的容颜,后悔不曾早早教她管家之事,原想着她年纪尚小,可以再缓个两年,等她几个姊姊都出嫁了不迟,谁知凭空生出这场祸事,眼下临时抱佛脚也来不及了。 兴许楚瑜所说亦是有道理的,那朱十三一个独身汉子,府里定有人替他操持家当,未必瞧得上这位新过门的夫人,倒不如静观其变再做处置。 只是这件事想想总憋屈得慌,何氏叹道:「若你哥哥在倒好了,他性子刚强,断不能容人欺负你去。」 何氏的独子楚蒙去年刚被送去西北军营,因他不好读书,何氏才想让他在武事上多加历练。但到了关键时刻,还是得男人有胆子出头。 楚瑜揉着一片绣花衣角,默默说道:「这天底下又不是光凭拳头说话,哥哥性如烈火,若触怒那人反倒不美。」 朱十三光看外表亦是翩翩佳公子,满京城的人还不是怕他怕得要命,可见以貌鉴人是不可取的——楚瑜想到自己初见那人时生出的些许好感,只觉得自己瞎了眼。 何氏何尝不知道无用,她也只能嘴上说说罢了,勉强露出一副喜容,她将女儿拉入怀里,「行了,别提这些不快活的事了,明日是你出嫁的正日子,凭它是喜是忧,人一辈子也只有这么一次,可别糟蹋了,再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总归是国公府的嫡孙女,凭他朱十三如何势派,总得顾虑几分。若你受了委屈,娘总得为你出头的。」 楚瑜抱着娘亲的腰身,哽咽得泪流不断,尽管未来一片昏暗,至少她还有真心待她好的家人,这一点,朱十三再怎么也比不过的——这无父无母的乞儿,活该没人爱他。 因成婚那日楚瑜的气色不是上佳,喜娘在她两颊涂了厚厚的胭脂,看上去活像红扑扑的猴屁股,倒把一个天生丽质的美娇娘弄得有几分滑稽。楚瑜也没心情叱责她,只恹恹的跟着媒婆上了花轿。 哭嫁是例来的习俗,但凡新嫁娘在去往婆家之前,总得先和家中的亲人哀哀告别一番。楚瑜亦是如此,但她又不同些,她今日的眼泪格外长久,像断了线的珠子,绵绵不断落到地上。 何氏亦觉得心酸,握着女儿的手牢牢不放,末了还是楚老太太等得不耐烦,硬生生将那只手腕掰开,让媒婆半推半抱的将楚瑜送上花轿。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楚瑜上了花轿,眼泪渐渐便收住了,或许是方才的情绪宣泄完毕,现在她没有离别家中的哀愁,有的只是对朱十三这恶霸的痛恨。 满街里锣鼓吵得震天响,送嫁的队伍十分热闹。楚家的亲戚也没这么多,何况并没有全来——朱十三纵然财多势大,毕竟根基菲薄,在这藏龙卧虎的京城算不得出色,而楚瑜毕竟有个国公府小姐的名头,当然称不上高嫁。何况朱十三的名声很不好听,若太过巴结了,倒跟上赶着卖女儿似的,因此她们宁愿避着点嫌疑。 楚瑜猜着长街上这些吆喝的人物多半是朱十三命人雇来的,反正他有许多臭钱,不摆阔反而对不起他的身份。只是他这种行为令楚瑜更觉恼火,楚瑜本就嫌这婚事丢人现眼,巴不得一乘小轿将她抬过去算了,谁知却是这样不堪的热闹,她听着聒噪不断的鞭炮声,只觉得羞耻极了。 朱府离楚家隔着一段不小的距离,楚瑜晕晕倒倒坐在轿中,猜测马背上的朱十三该是何等形容。因她有意赌气的缘故,适才朱十三亲自过来迎她,她也正眼没瞧他一下,但朱十三这人惯来没皮没脸,应该不会觉得羞辱,反倒还十分得意呢。 至少从今日之后,她便是他的人了。 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吃东西,楚瑜也没觉得饿,只是不怎么有精神,喜娘搀她下花轿时亦是足下虚软,幸好不曾跌跤。 朱十三没有父母双亲,因此这拜堂的程序十分俭省,草草拜了一拜后,楚瑜便由众人扶着送入洞房了。 新房里静悄悄的,她已与外头的喧嚣隔开。朱墨还得应酬宾客,一时半刻估计不会进来,楚瑜有时间好好思量,等会该如何应付这位新上任的夫婿。 她决定不给朱十三好脸色瞧,他那样欺负她,还指望她笑脸相迎么?可是,可是……万一到了那一步该怎么办?每个女人总得经历那档子事的,成亲的前晚,何氏和李嬷嬷也都半吐半露的教了她一些必备的知识,楚瑜听虽然听懂了,心理上却没办法接受,她嫁给朱十三已经够委屈了,难道还任由他霸占自己的身子么? 但万一朱十三用强的怎么办?她一个弱女子,肯定是敌不过他的。想到此处,楚瑜又有些后悔,早知道就该先吃点东西,总好过现在全无力气,但是话说回来,她就算饱食之后也未必是那人的敌手,朱十三看着虽不是健壮的那一型,身量却也十分高大,她哥哥出面都未必打得过呢。 这样胡思乱想之后,楚瑜终于下定决心:总之她不要让朱十三得逞。哪怕是踢他,咬他,甚至废了他的命根子,楚瑜也决不让他动自己一根毫毛。至于事后他如何暴怒,楚瑜反正已豁出这条命去,也不怕他追究了。 她经过这样周密的筹划,心里稍稍安定下来,但是等了许久也不见朱十三进门。外头的喧声笑语渐渐淡去,想必宾客们已开始离席,朱十三还有什么可忙的? 这人口口声声说要娶她,其实也不怎么上心嘛。楚瑜嘀咕着,困意渐渐上来,在龙凤烛台明灭不定的光晕里,她终于仰头睡去。 已经夜半时分,守在房门外的盼春望秋两人渐渐打起盹来,上下眼皮跟打架似的,牙签都支不住。正要靠着墙歇一歇,还是盼春警醒,看到一个身穿大红喜袍的男子向这边过来,忙推了推身旁同伴。 二人齐齐向朱墨屈膝,「姑爷。」 望秋余光瞥见,心跳险险漏了一拍,没想到这位新姑爷穿红色原是这等好看,先前只在楚府里见过一面,他身着月白袍服,虽然清俊,也和一般的公子哥儿并无二致。如今灯影烛光里瞧来,见他眉锋似墨,面如冠玉,神情也意外的温柔和悦,让人险险不能自持。 两人定一定神,总算忍住没有多看。 朱墨轻声问道:「夫人在房里么?」 「小姐……她今日太累,已经歇下了。」盼春犹豫要不要将楚瑜叫醒,姑爷已经来了,若不起身相迎,恐怕当她们楚家失礼。 朱墨一瞬间察知她的疑虑,摆手道:「不必了,我自进去看看。」 他推门进去,就看到楚瑜裹着一幅红绫被子端端正正躺着,连衣裳都未解开,两臂还紧紧抱在胸前,似乎生怕有人对她动手动脚。 还以为她多大胆子呢,原来也是怕的。朱墨替她将被角往上拉了拉,免得受凉。 第六章 儿臂粗的红烛仍未熄灭,照得内室里亮堂堂。朱墨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女子熟睡中的面容,白如玉,皑如雪,这样精心雕琢出的一张面庞,不知摸上去会是何等的滑腻动人,会不会如嫩豆腐一般。 朱墨勉强才按捺下手上的异动,他不敢吵醒她。好不容易将人娶到手,不能轻易就将她吓跑了,慢慢来,不用急,反正他有的是时间,总有一日,会让她心甘情愿做他朱墨的夫人。 朱墨款款露出一个温柔笑意,可惜睡梦中的楚瑜什么也瞧不见。她以往睡觉是很规矩的,但今夜不知怎么搞的,居然吧唧起嘴来,朱红涂泽的小嘴一张一合的动着,仿佛在品尝什么难得的美味。 是饿了吧?听说从今早起就没怎么吃东西,难为她还睡得着。朱墨小心翼翼的伸出一根食指,递到楚瑜唇边,想试探其反应,楚瑜先是吮了吮,继而便重重咬了一口,仿佛那是一块耐嚼的萝卜干。 朱墨吃痛缩回手,就看到指腹出现两排红彤彤的牙印,他也没生气,只对着烛光细看了看,见那齿印细得跟米粒似的,上头仿佛还残有女子潮润的气息。 这是真饿狠了,连咬人都没力气。朱墨笑了笑,将楚瑜鬓边一抹凌乱青丝拨到枕后去,这才起身离开。 楚瑜次早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了,明媚的太阳光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她用胳膊挡在眉间,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神情依旧迷惘,原想着眯一眯就行了,没想到会睡这么长。 想到此处,她忙低头看了看,还好,衣带都是整齐的,可见昨夜朱十三并没碰她,不对,他昨夜来过吗? 楚瑜根本毫无印象。 盼春望秋两人进来伺候她梳洗时,楚瑜便问起此事。 两人对视一眼,低头道:「姑爷昨夜留宿书房,并没有过来。」这是朱墨命令她们隐瞒的,虽说楚瑜是她们的正头小姐,但毕竟朱墨才是这府邸的掌家人,她们怎敢违抗呢? 楚瑜并未察觉两人的心虚,只在心底微妙的浮起一抹不悦:这朱十三可真是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先前对她那样热络,如今才第一天过门就各种冷落无视,连洞房都不肯过来,楚瑜不禁有些自尊心受损的挫败感。 当然,往好了想也不算坏事。朱十三冷落她,她求之不得呢,最好一辈子别来招惹她最好。 漱了口,匀过面,楚瑜才淡淡问道:「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新嫁娘睡得太迟是会被人笑话的。 盼春提醒道:「小姐您忘了,您可不用给翁姑奉茶。」 倒也是,别人家的媳妇起早贪黑,只因要给公婆请安,楚瑜则完全免除了这种烦恼。她心内隐隐窃喜,但还是假作正经的问道:「姑爷呢?」 就算不用侍奉翁姑,朱十三是她夫婿,名义上的礼数总不能少。 望秋嘴快说道:「姑爷五更起便上朝去了,特意嘱咐咱们别吵醒小姐呢!」 楚瑜眼角抽了抽,她没想到朱十三还是个勤勉的臣子,倒比得她成了个懒婆娘了。想想也是,凭他朱十三怎样内藏奸姣,在皇帝面前总还是本本分分的,否则旁人也容不下他。 楚瑜想了想,又问道:「那姑爷可有说何时回来?」 两人面面相觑答不上来,她们也是初来府邸,压根还未摸清朱大人的日常作息。 要是朱墨迟迟不归,或者陪他哪帮狐朋狗友到外头作乐,那她岂不是得一直饿肚子?楚瑜已感到腹中咕咕叫起来了,勉强维持住脸色不变,让盼春到厨下问问,可有什么东西好垫垫肚子。 宁当饱死鬼,不做饿死鬼。就算要面对朱十三,也得先补充点体力才成。 幸好厨下已备好了鸭子肉粥,楚瑜闻见那清淡生津的香气时,心里不禁有些喜孜孜的。她喜欢吃鸭子,清蒸鸭,油煎鸭,四喜鸭子,八宝鸭子,她都喜欢,没想到这朱府的饮食居然很和她口味。 美美的用完一顿早膳,盼春倒了杯清茶供她漱口,趁便问道:「南嬷嬷她们已在廊下等候多时了,小姐可要接见她们?」 方才喝粥时楚瑜已听她说了大概,原来朱府的确有一位实际意义上的管家人,便是这掌管后宅的南嬷嬷,多亏有她的打理,朱府事务才能条理分明,井然有序。 楚瑜略一沉吟,就让盼春扶她去大厅,准备在厅中接见这些人物。 南嬷嬷是个有年纪的妇人,满头银丝交错,周身的气度却端庄可敬,见楚瑜冉冉过来,便领着众仆向这位新夫人施礼。 楚瑜忙将她搀起,满面笑容的道:「嬷嬷何必多礼,我初来乍到,还得您多指点才是。」 她听闻南嬷嬷本是宫里出来,机缘巧合才做了朱府的管事,自是不敢轻忽大意。 南嬷嬷见她这样热情,忙露出一脸谦虚笑容,「夫人太客气了。」 她暗暗打量着,见新夫人果然生得美貌,性子居然也不坏。先前听说朱墨要迎楚家六小姐过门,南嬷嬷可着实捏了一把汗,恐怕是个气质骄横的主母,如今反倒放心了。 楚瑜一面同南嬷嬷敷衍着,一面略带好奇的向后方离去,只见这群丫鬟小厮的相貌多参差不齐,可见朱墨并非十分重色之人,只是其中有一个格外引起楚瑜的注意:那是个身穿青缎背心的丫头,身形十分窈窕。 楚瑜望着她的时候,那丫头也正抬起头,一张妖妖调调的芙蓉面,唇不点而红,而在她那双水汪汪的杏子眼中,居然有几分敌意和戒备。 楚瑜原以为是自己多心了,但就在她望过去时,那丫头敏捷的垂下眼帘,反倒让楚瑜生出几分怀疑:若心思坦荡,何惧于与她对视。 初来乍到,楚瑜对朱府的一切都是生疏的,遑论这些繁杂人物,只这丫头的姿容格外出众,楚瑜才多留心几分。她在国公府就没见过这样的,楚家的规矩大,爷们四十无子方可纳妾,她父亲楚镇连个中人之姿的妾室也没有,更别提这等美貌招祸的丫头。 朱十三倒是个有艳福的,还真以为他是个痴情种子呢。楚瑜颦了颦眉,将心底那抹不快掩去。反正她也不是真心嫁给朱十三,他宠幸谁,招惹谁,都不干她的事。 简单点完花名册,楚瑜便让众人各自散去,独独留下南嬷嬷说话。 南嬷嬷还以为她借机敲打,主动提起交出府中权柄,谁知楚瑜却笑盈盈的道:「还是别费事了,我年纪轻,连府中的人都还没认全呢,就由嬷嬷您先管着吧。」 她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管家这行还是新手,总得先学一段日子,若急着揽权,等于是自讨苦吃,若做得不好落人话柄,朱墨这贼厮又该耻笑她了。 不知怎的,她别的事情都很能忍受,独独不能让这出身卑微的小人瞧不起。 南嬷嬷还以为她假意推诿,直至再三劝过几遍,楚瑜仍不改初衷,她这才欣然接纳。 快到六月,天气已渐渐燥热,楚瑜和这老婆子磨了半天太极,好不容易送走她,已经出了一背心的汗,便让盼春倒杯冷茶来,顺便替她更衣。 第七章 换好衣裳,被她派去打探消息的望秋也回来了,贴在她耳畔轻轻说了几句,「……那丫头名叫玲珑,据闻是林尚书赏的,原说是作妾,不知怎的朱大人倒没纳她,只留她在府里做了个丫鬟。那玲珑丫头自恃美貌,心气儿高着呢,先前听说小姐你要进府,背地里没少埋怨。」 楚瑜不动声色,望秋所说和她猜测的差不离多少,只是她没想到朱墨连个妾室或通房的名分也没给此人,可见这男人的心要是狠起来,也真真无情到底——她当然不会以为朱墨是柳下惠那等正人君子,身旁放着个绝色丫头却心如止水。 罢了,一个奴仆而已,她还不怎么放在心上,就算朱墨再纳几房妻妾,她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何必呢?眼下要紧的是如何避免沾污这贼子的污浊臭气,同房是不可能的,她根本不会许他近身——想到这里,楚瑜又有些庆幸她嫁的是个孤儿,免于公婆施压,不然她就算有十分魄力,也逃不脱舆论制裁。 从朝会出来,正欲踏上回府的马车,朱墨就被南明侯世子钟垦给拉住了,他悄声问道:「听说你昨日跟楚家六姑娘成亲了?」 用不着听说,朱墨本就没打算瞒着,那样大的阵仗,满城里人头攒动,不知道的才是稀奇。钟垦如此说,只为显得委婉些。 朱墨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本来也可以喝杯喜酒的。」 「我不是没时间嘛,倚翠楼的嫣红姑娘摆鸳鸯宴,谁喝得最多,谁便能做她的入幕之宾。」钟垦嬉皮笑脸撞了撞他胳膊,「只可惜我自视太高,到底还是酒量不济,若你在倒好了,定能让那小娘子心服口服。」 朱墨出身寒微却青云直上,且平素罗织党羽,排除异己,手段多不怎么光明,但凡清流名宦多不愿意结交,唯有南明侯世子这几个服他见多识广,喜欢与其往来。 钟垦见他辞色泛泛,料想他一心牵挂在新娶的小娇妻身上,遂打趣道:「你别得意忘形了,我怎么听说那位楚六小姐并非心甘情愿嫁与你的?听说上花轿前,新娘子的眼泪都哭出了一缸。」 朱墨眸中一黯,旋即便紧紧地抿着唇,欲将他撇开径自上车。 钟垦忙拽住他,正色道:「我说认真的,你可得留个心眼,安王殿下已在陛下面前告了你一状,你可得小心应付过去。」 朱墨总算开口了,神情却不以为意,「他要告便告,明媒正娶,与他何干?」 「话不是这等说……」钟垦踌躇一刹,见他面色始终不变,料想必有对策,心里反倒松快下来。他就没见过天底下有一件事能将朱墨难倒的,于是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我只是提醒你一句,你心里有数便好。」 为表示亲切,他故意压低声音,「听说楚六小姐可是难得的美人,你小子果真艳福不浅。」 朱墨凌厉瞪他一眼,似乎连这一点口头上的便宜也不许人占,但他的嘴角反倒渐渐弯起来。 他当然知道楚瑜生得很美,正因如此,才要早早将她夺过来,免得被奸人觊觎侵占——显然,朱墨并没把自己算入奸人之列。 楚瑜由南嬷嬷领着,准备将府里的庭院逛个遍,谁知才绕完一圈池塘,就见下人过来传话,说朱大人回来了。 楚瑜只有到门前相迎。 谁知有人比她的脚程更快,才过了穿堂,楚瑜就看到朱墨姿态倜傥的在厅中立着,那叫玲珑的美貌丫头体贴的为他将外裳解下,熟络的放到一旁靠背椅上,举手投足间尽是脉脉情意。 楚瑜轻咳了咳,玲珑忙回过头来,仓促躬身道:「夫人。」 其实没什么好指摘的,她这样尽显慌张,反倒让人以为她和朱墨有什么首尾。 朱墨淡淡道:「你先下去吧,让厨房把膳食呈上来。」 楚瑜莲步上前,故作关切的道:「原来郎君还没用膳?」 朱墨斜睨她一眼,「你已经用过了?」 楚瑜脸上不争气的红了红,她以为朱墨至少得到日中才回呢,这下倒搞得她这个做妻子的偷吃一般。 「无妨,那就陪我再用些。」朱墨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楚瑜连说一声拒绝都来不及。 八仙桌上饭食已经摆好,楚瑜坐在朱墨对位,见他持箸的方式十分讲究,一饮一食亦慢条斯理,丝毫不像个下等人,与她想象中大相径庭。 她自己却有些耐不住,热腾腾的饭菜香一缕缕窜入她鼻中,催生人的食欲。她昨日饿了整整一天,早起也只喝了两碗清淡的鸭肉粥,这会子当然撑不住。可是她才和朱墨说刚吃过,现在又自己打脸,多难为情呀! 饥肠辘辘的滋味很不好受,楚瑜见朱墨埋头进食,视线不曾向这边偏移,于是谨慎的端起碗箸,迅速往嘴里扒了一大口,看看朱墨,又是一大口。 正狼吞虎咽吃着,猛一抬头,楚瑜就发现对面人笑眯眯的看着自己,她一急,险些给呛箱着,还是朱墨好心好意递了盏普洱茶来,楚瑜忙接过一饮而尽,也顾不上道谢。 这般丑态百出,楚瑜脸上的红都已经蔓延到耳朵边上了,恨不得伏在桌上不起来。 她忍不住又去看对面的表情,见到的却是朱墨一脸认真,「没事,我喜欢胃口好的女人。」 楚瑜心里安慰了些,随即却是一阵恼怒:谁要他喜欢? 她用力瞪着他,两颊鼓鼓的像只仓鼠,朱墨于是扑哧一笑,柔声道:「阿瑜真是可爱极了。」 楚瑜简直拿他没办法,她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自来熟的人,明明他们刚刚成亲,先前也只见了几次面,这油嘴滑舌的登徒子满嘴里抹蜜一般,让人没办法当面对他生气,只能在心里谩骂几句——或许她心里其实也没那么生气,因为朱墨夸人的语气真诚极了。 这男人简直是个祸害,而且滑不溜手,毫无弱点。 一顿饭在尴尬且欢快的气氛中结束,楚瑜想着朱墨也许会再来扰她,漱了口就匆匆回房,借口午后需要小憩。 满心里胡思乱想,她哪能睡得着,只得再遣人打探朱墨的行踪。 盼春回来后道:「郎君去了书房,想是有正经事要办。」 楚瑜哼了一声,「他倒老实!」也不知是高兴还是失望。 这一晚朱墨依旧没有过来,据探子回报,玲珑一早就将被褥抱去了书房,看样子朱墨是要在书房里安置。 楚瑜虽放了些心,但隐隐有一种郁郁不畅快的感觉,她觉得朱十三对她的态度忽冷忽热的,说不清是什么道理。明明见了面总是甜言蜜语、一副哄骗小女孩的语气,但真当她引起戒备的时候,他反倒退避三舍了。 这个人大概有毛病。 楚瑜自小在闺中娇养长大,见识的都是心思单纯之人,纵然身边的姊妹有好有坏,但也都是能一眼识穿的,偏偏嫁的夫婿却是这么一只笑面虎,让人捉摸不透。她对于朱墨,除了厌弃和鄙薄之外,更添上一分畏惧。 为自己的前途担忧着,楚瑜自然睡得不是很好,加之没有翁姑管束,越发可以任性酣睡。 第八章 但是天明时分,她就被一阵大力摇晃给弄醒了,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是盼春在催促她,床头还立着一个丰神俊秀的人影。 朱墨凝望着她露出的雪白肩膀,一脸坦荡荡的微笑,「夫人,今日该回门了。」 这人的目光正直得可恶,楚瑜羞恼交加,仓促用蚕丝被盖住裸露出的大片肌肤,沉下脸道:「你先出去。」 早知道朱墨会毫无顾忌闯进来,她就不会只着肚兜睡觉了。 她这样疾言厉色,自己也知吓唬不了人,还以为这厚脸皮的家伙会赖着不肯走,谁知他规规矩矩带上门出去,再不瞧她一眼。 好像她身上没什么可看似的。 楚瑜于是更加郁闷,她觉得朱墨似乎总是有办法令她生气,虽然他的态度其实和气得无可指摘。 楚瑜瞪了盼春一眼,「明知道姑爷要来,你也不早点叫醒我!」 盼春委屈的撇下嘴角,朱墨来得突然,她哪来得及呀!再说,也没有谁家娘子把夫婿拦在外边的道理。 楚瑜也知道自己的脾气发作不当,只冷着脸取出铜盆里的巾帜,狠狠在脸颊上抹了一把。这几日她被朱墨弄得疑神疑鬼,心绪自然难以平静。她每每如临大敌的守着,朱墨偏偏不见人踪,她睡得正熟,他反倒悄无声息杀进来了。楚瑜从来不相信鬼神之说,但假如世上真有鬼怪的话,朱墨一定比它们还可怕。 早膳两人是在一起用的,除了五味粥,还多出一样花卷馒头。楚瑜吸取昨日的教训,有意将吃相放得斯文,小半碗粥分了十次方才完全咽下,至于那馒头,她亦是小口小口慢慢咬着,肉眼看上去几乎毫无变化。 但是她依然没逃脱对面目光的扫射,幸好她已经镇定多了,不会再呛着自己——看就看吧,反正不会少块肉。 「楚家的小姐果然毓质名门,端方有礼。」朱墨两眼蕴着温柔笑意,嘴角勾起,甚至露出两排洁白牙齿。 楚瑜并没被他的笑容晃花眼,只觉得此人反复无常——明明昨天还说喜欢胃口好的呢,可见此人的言语做不得准。她要是被他的花言巧语迷惑,那才真是傻到家了。 正暗自警惕,又听朱墨笑意澹澹的问道:「你是否忘了今日乃回门之期,所以才睡得这样迟?」 楚瑜脸上火辣辣的烧,她哪是忘了,只是想着用不着着急,才懒得早起——朱墨每日早早出门,用不着她服侍,楚瑜也就自然而然的懈怠了。 尽管只睡了两天懒觉,楚瑜已然觉得十分羞耻,想她做姑娘的时候还十分勤勉,如今为人妻室,反倒真成好吃懒做的蠢婆娘了。 她不惯于撒谎,只能讷讷的垂下头,「我……」 谁知朱墨已经替她找好了借口,体贴的说道:「无事,你初来乍到水土不服,难免有些犯困不适。」 京师就这么点地,哪来的水土不服。尽管朱墨好心替她解围,楚瑜的脸反倒更加红了,又不好驳斥他,只能顺着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明明有更好的理由,他大概是故意令她难堪的,楚瑜暗搓搓想着。 眼看快到日中时分,朱墨命人备好马车,自己捎上新娶的小娇妻,准备去往岳丈大人家里。 楚瑜一踏上去就觉得车厢格外狭小,她和朱墨面对面坐着,两颗头险些挨在一起,得极小心才能不产生肢体上的接触。 朱墨不是很有钱么,怎的乘坐的马车却这样寒酸?楚瑜低低抱怨了一句。 这一声细小的埋怨却被朱墨听去了,他若无其事的道:「官吏府上的车驾都有一定规制,你们楚家袭国公爵,身份不一般,马车自然也宽绰许多。」 原来如此,楚瑜恍然大悟,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无意间挫伤了朱墨的自尊心,待向他看去时,却见朱墨脸上平平淡淡,毫无异常,楚瑜那点内疚也就很快放下了——朱墨这等厚颜无耻之人,兴许连自尊心都没有。 天气本就闷热,加之车厢空间逼仄,还不到半个时辰,楚瑜就觉遍身香汗淋漓,因着今日乃归宁大礼,她还得严装厚裹,否则穿上那件薄罗衫子该有多好。 想将领口松散一些,又怕朱墨笑她不够端庄,楚瑜只得勉强忍住了。下意识望了望对面,却发现朱墨纹风不动坐着,正在闭目养神。 他怎么耐得住的? 正诧异间,楚瑜就发现朱墨额头有细汗沁出,原来他也并非不怕热嘛,楚瑜不禁幸灾乐祸。但是接着就见朱墨取过一旁倒置着的皮水袋,拧开旋塞,咕嘟咕嘟的灌了几口,神情舒坦好些。 楚瑜望见他喉结有力的动作,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那股焦渴之感愈发忍耐不住。让她向朱墨讨要,她又拉不下脸来。 朱墨冷不丁将那水袋递到楚瑜跟前,「你喝不喝?」 「是酒吗?」楚瑜犹豫问道。那会儿临上车前,她亲眼看到玲珑将这东西交到朱墨手里,还以为朱墨看不上国公府的穷酸,连酒水都要自备。 但是细闻了闻,味道甜丝丝的,却不沾半分酒气。 朱墨道:「这是橘子饮,早起命人冰镇过的。」 楚瑜于是放心接过,只踌躇了一刻,就横心将水囊的开口对准自己嘴唇。她素来有些小小洁癖,可人都要渴死了,哪能计较许多呢? 朱墨偏于此时开起玩笑,「这下咱们可真是相濡以沫的夫妻了。」 楚瑜险些又给呛着,幸好她及时将水袋挪开,才不像上回那样狼狈。 她将水饮递还给对面,顺便饱含嗔怒的瞪了朱墨一眼。 朱墨毫不介意,掏出一方手绢供她揩拭唇边水渍,又道:「等会你见了你爹娘他们该怎么说?」 「说什么?」楚瑜不解。 朱墨如有深意的看着她,尽管目光非常含蓄,但楚瑜居然福至心灵的领会了,原来是关于圆房之事。 她臊得满面通红,期期艾艾的道:「我自然不会让他们起疑的。」 新婚的妻子不和丈夫圆房,说出去得招惹多少闲话,楚瑜还没那么愚蠢。 「那就好。」朱墨淡淡道,又阖上眼。 楚瑜反倒拿不准他的用意了,尽管那档子事并非楚瑜所愿,可朱墨这个血气方刚的人物居然没来强迫她,似乎还有意替她遮掩,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呢?他可不是正人君子。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楚瑜摇了摇头,不再去想了,谁知马车偶而在路上颠一下,她一时没坐稳,无巧不巧扑到朱墨身上,险些惊出一身冷汗。 「坐稳了。」朱墨伸手将她扶起,只隔着衣裳,并没碰触她的肌肤。 楚瑜道了谢,重新坐得笔直,心里暗暗纳罕:朱墨背地里正正经经的,人前却有许多亲密调笑,这不像他的作风啊,莫非他娶自己竟是别有用心么? 一路胡思乱想驶到国公府,朱墨很有风度的搀她下车,还顺理成章牵起她的手。 楚瑜用力挣了挣,就听他淡漠说道:「你我是夫妻,若人前太过生分,旁人许会起疑。」 楚瑜一听有理,果然不再挣扎。 朱墨微微一笑,好整以暇的与她携手踏进府门。 第九章 男人有男人的交际,楚瑜也有自己的去处,她一步入后院,几个相熟的姊妹丫头就七嘴八舌涌上前来,问起她在朱府的境况。比起她个人的幸福与否,她们对朱十三这位名人的私生活兴趣更大。 当然,新婚之夜的见闻也是她们最为关心的,楚瑜含含糊糊对付过去,忙找了个由头,急忙逃至何氏屋里。 对着自己的母亲楚瑜不忍撒谎,吞吞吐吐的告知她实情。 何氏听了倒没太惊讶,只如有所思道:「这般看来,朱大人似乎不像外边传言的欺男霸女之辈,他对于你还是有几分尊重的。」 楚瑜可不管什么尊重不尊重,不以为然的道:「凭他怎样都好,总之他虽然强娶了我去,却休想叫我对他言听计从。」 她主要的怒火也来自这桩不光彩的婚事,哪怕朱十三在她面前磕头求饶,也难消她心头之火。 何氏听她阐述完前因后果,略一思忖后便即颦眉,「这样怕是不妥,你和朱墨赌气不打紧,可别让人趁机钻了空子去。那玲珑丫头是他上峰赏的,怕是不易打发,据你所言,那丫头又有一肚子古怪心肠,万一她犯上作乱,岂不成了西风压倒东风,你以后该如何自处呢?」 楚瑜从她怀里抬起头来,诧异道:「娘不是不愿意这门亲事么?」 既如此,何必劝她牢牢把持主母的地位。 何氏抚摸着女儿柔润如丝的秀发,轻轻叹道:「傻孩子,娘再不情愿,如今你们也已经成亲了,还能指望你们和离不成?日子无论好坏,总得自己过下去,娘自然是希望你过得好的。朱大人虽非你诚意取中,如今看来对你还算用心,若不趁此机会巩固根基,万一以后出现更好的,你这个正妻岂非形同虚设?朱十三这样的人物,身边自然不缺美人环伺,你冷着他,只怕以后他更要冷着你呢。至少,你们也该要个孩子,男人不一定靠得住,可儿子却是你下半生的指望呢!」 何氏并非市侩之人,但今日对着女儿不得不说这一番市侩言语,朱十三为人如何她不想理会,可女儿今后的人生,却是她操心的头等大事。 楚瑜听完母亲的谆谆教导,不禁沉默了,何氏的话虽然有益,可要她虚情假意去迎合朱墨,她又极为犯难。 不过有一点倒是对在她心坎上了,楚瑜觉得自己真该要一个孩子,有了孩子,她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将朱墨撇开,凭他今后如何,都不与她相干了。 听完母亲的教诲,回去的路上楚瑜便生出几分蠢蠢欲动的野心来。她虽然崇尚清高,但也并非全然不知计较。她已是朱墨有名有份的妻室,再不情愿,这状况也更改不得,日后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现在朱墨对她尚未失去兴趣,逞一时之气不打紧,可以后呢? 朱墨这样的人,身边当然不缺女人,若日后遭他厌弃冷落,甚至衣食不周,她哪来脸面回娘家告状?还是得有个儿子才有保障。何况,迟迟不肯圆房,终究会落人笑柄。 楚瑜心中千回百转,越发觉出孩子的重要性。有了孩子,她一定会好好教他,送他进学,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若能培养成一代清廉之臣,也算洗脱他父亲的污名,她这位贤明的母亲说不定还能被载入史册。 楚瑜悠然神往,仿佛已预见到自己牌位高悬、享受后人崇拜敬仰的光景。 等她回过神来,就发现朱墨一眼不眨的看着她,目光中充满好奇与窥探。楚瑜颇觉窘迫,想着方才的痴态必已落入他眼中,忙用手绢捂着嘴,做出晕眩呕吐的模样,仿佛方才那奇怪的神情只是因为不惯乘车所致。 朱墨轻轻为她拍着背,一边关切的问道:「要不要喝点水?」 「不用了,多谢大人。」楚瑜装腔作势的摇头。自从起了那点不轨之心,她对于朱墨的态度就不像先前那般抵触了,声音也和气许多。 她甚至悄悄觑了朱墨两眼,觉得他长得还算人模狗样,倒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朱墨并没发现她在偷看,他只是嘴角轻轻勾了起来。 回到朱府,朱墨就吩咐烧热水沐浴。 楚瑜折腾一天回来,身上亦是汗流浃背,本想痛痛快快洗个澡,不料却被朱墨占了先。她下死劲瞪了眼这位夫婿,无如朱墨好似没瞧见般,自顾自向净室走去。 楚瑜只得无奈的向南嬷嬷道:「照大人的意思去吧。」 南嬷嬷答应着去了,她对于楚瑜态度颇为礼遇,这令楚瑜稍感安慰,但一想到这礼遇也是因为朱墨的面子,因为她是朱十三的夫人,楚瑜又觉得满肚子火。 她决定坐在大堂里吹吹风再说,眼睛一瞥,就看到那身材凹凸有致的玲珑丫头堂而皇之向后院走去,不禁咦道:「她去干什么?」 一个婆子陪着笑脸,「大人让玲珑姑娘伺候他沐浴。」 楚瑜的脸登时有些黑了,她没想到朱十三这么快就见异思迁,巴巴的将她娶进门来,转眼就投向别人的温柔乡里? 也许是她多心了,洗个澡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找谁伺候不好,偏偏是这一位?若说朱十三心里没鬼,她是不信的。 楚瑜坐不住了,趁那婆子自己忙碌,楚瑜悄无声息的来至净室前,侧耳想听一听里头动静,谁知那房门只虚掩着,并没关紧,她刚将耳缘贴上去,就豁然洞开了。 玲珑正在为朱十三宽衣,面容被水汽蒸腾得白里透粉,愈显娇艳。 她诧异的望向主母,「夫人?」 情势虽然尴尬透顶,楚瑜只得厚着脸皮走上前去,「你出去吧,这里有我伺候便好。」 她努力使脸上的肌肉不露出一丝颤动。 「可是……」玲珑犹豫不决,望望她,又望望自家老爷,她勉强挤出点笑意,「这是下人做的活计。」 楚瑜板起脸,心里头暗暗埋怨朱墨:不管有没有道理,这丫头敢和她顶嘴,背后一定有人撑腰。 幸好一家之主终于发话,「就照夫人的意思,你先出去吧。」 玲珑这才咬着唇,心不甘情不愿的掩上房门,楚瑜则硬着头皮上前,接替未竟的工作。这辈子除了父母兄长,她还没和第三个男人这样亲近过,尽管她和朱十三已经成婚,可她心里仍是将他当陌路人看的。 朱墨察知她动作僵硬,轻声笑起来,「玲珑说的不错,夫人你本不必纡尊降贵。」 他这种笑自然被楚瑜解读为嘲笑的意味,心里将朱十三痛骂千遍万遍,她嘴上反倒谦虚说道:「伺候夫君本乃妾身分内之事,妾身不敢妄称辛劳。」 总不能说怕他和玲珑在净房里做出不才之事——在楚家是不会有这种顾虑的,可谁知朱府是否一滩脏污烂臭,楚瑜总得先将嫡长子的名位确立了,才能容下别人的孩子,免得多则生乱。 她口里假惺惺敷衍着,一面便将那件质料精细的外袍解了下来,朱墨虬结有力的后背展露在她眼前。 楚瑜下意识的挪开眼睛,觉得自己预料不错,这恶霸看着清逸俊朗,里头却颇为有料呢。 第十章 她原以为朱墨出了一身汗,身上的气味必定十分难闻,此刻却全然不觉得,隐约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不知他素日熏的什么香。楚瑜对香料缺乏识见,但朱墨有这样的自觉,却是很令她满意,她最讨厌男人的体汗臭气,就连她父兄有时也因这点遭到嫌弃:她哥哥楚蒙爱好骑射,身上常带一股马汗味;她父亲楚镇更是好酒之人,每每喝得醉醺醺的,浓郁芬芳飘散十里,怪道别人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哩。 可朱墨就不会给她这样的烦恼,他身上的气息几乎称得上好闻了,楚瑜乱纷纷想着,就见朱墨已大马金刀坐进浴桶里,她忙收回心猿意马的思绪,用木瓢舀了热水往他身上淋洒。 她留神不碰到此人肌肤,只一丝不苟的执行手上工作。她是个正经人,裸裎相对的时候同样要保持正经。 忽听朱墨说道:「你们一家子可真是亲切,方才席间,岳丈大人恨不得将我灌晕才好。」 尽管是轻松的口吻,楚瑜不免为自己的父亲感到难堪,讪讪道:「父亲他总是如此,一高兴起了就忘形了。」 「无妨,我倒觉得楚三老爷秉性率直,值得结交。」朱墨微微皱眉,「倒是你母亲似乎对我颇有微词。」 岂止微词,她根本就不想给你好脸子瞧,楚瑜心道。她想起席间何氏冷着一张脸的模样,几乎就没搭理过这位财大气粗的女婿。楚家的爷们心性仁懦,夫人们倒是一个赛一个刚强,何氏肯出面就不错了,焉能指望她对着朱墨笑语寒暄。 唯恐朱十三记仇,楚瑜正要为自己娘亲辩白两句,就见朱墨粲然道:「也好,你娘清高孤介,若非这样的门庭,也教养不出品格端方的姑娘。」 楚瑜不禁脸上发烫,她的确是这么以为的,可是由别人嘴里说出来,倒意外的有种羞耻感。 她别过脸去,「我几个姊姊虽然不错,也还没有大人夸的这般好。」 硬将这句赞语按在楚珊她们头上。 朱墨微微一笑,「你也罢,你几个姊姊也罢,都各有各的好处。」 楚瑜心道你几个月前还暗讽我四姐丑哩,这会子反倒吹出花来,尽管她一向与楚璃不睦,此时也难免觉得朱十三心口不一。 她故意问道:「照这样看,大人果然觉得楚府样样都好啰?」 倘若朱十三还是那副虚伪做派,她定要狠狠刺他一顿,揭穿他的伪善面具。谁知他只是缓缓转过身来,两只结实手臂交叠在浴桶的边沿上,笑意深深的看着她,「楚府是你的娘家,我只是爱屋及乌罢了。」 楚瑜再度陷入狼狈中,她最不能应付的就是这样直来直去,他怎么能毫不脸红的说这些话呀?楚瑜却被他弄得面皮泛赤,不得不避开他的视线。 一直到水温半凉,朱墨起身穿衣,楚瑜仍是精神恍惚的。她觉得这位夫君实在是太危险,她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子,很容易抵挡不住,照这样下去,迟早得坠入他的陷阱不可。 她必须加强戒备。 尽管做好了抛夫立子的准备,可到了晚上,楚瑜到底还是没脸将朱墨从书房叫过来,这太难了,她实在说不出口。何况,见识过朱墨强健的躯体,楚瑜很怀疑自己能否经得住冲击,都说女子第一夜往往分外疼楚,她还是得做好心理建设才行。 御书房中,景清帝放下手中奏折,面色冷然望向侍立的臣子,「安王状告你强抢民女,定国公府是受了胁迫才将女儿许配给你的。」 「楚府并非民家,楚六小姐亦非民女,」朱墨恭敬执手,平静说道,「臣托媒妁上门说和,并未有一字半句胁迫之语。」 「如此说来,你与楚六姑娘还算情投意合?」皇帝睨着他。 朱墨不言,现在或许未必,可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他对自己很有信心。 景清帝似乎并非存心质问,见他如此说,脸上反倒渐渐舒展开来,「这些世族自诩清高,仗着祖上积攒下的一点功勋,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朕早就瞧他们不顺眼,让他们吃点教训也好。」 「陛下圣明。」朱墨毫不迟疑说道。 景清帝望着座下这面容清朗的年轻人,很清楚他并非如传闻里那般善于阿谀,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件事,无非是顺应了朕的心意而已。 他身边所需要的正是这种人。 「你如今已然成家立业,你母亲若泉下有知,想来也会高兴。」景清帝有些唏嘘的说道。 「母亲她……在意的从来不是这些。」朱墨脸上微显踌躇,却没有再说下去。 有些事无须说明,别人一样也能明白。 景清帝望着他与那人颇为相似的轮廓,神色微黯,颔首道:「朕累了,你先下去吧。」 朱墨施了礼正要告退,又听皇帝说道:「安王并非存心捉你的把柄,他只是一时糊涂,你不必放在心上。」 「殿下乃凤子龙孙,臣不过微芥之民,自然不敢计较。」朱墨声音宁静,并没有半点不平。 到底还是有些脾气罢,景清帝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嘴角悄悄爬上一抹苦笑。 朱墨才走,皇后张氏就笑吟吟的掀帘而入,「朱大人才纳了娇妻,还是一样勤谨,陛下也不许人温存片刻。」 张皇后梳着端端正正的髻,眼角虽有了细纹,因着保养得宜,看上去还不十分老。 景清帝望着发妻熟悉的容颜,心思却不知飘往何处,半晌方道:「朱墨若糊涂到连自己的本分都忘了,朕也不会这样重用他。」 张皇后并不拘礼,大大方方的在一旁黄绫椅袱上坐下,依旧笑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朱大人也算宏愿得偿了,可臣妾怎么听说郁贵妃对于这桩婚事颇有微词。安王去年丧妻,贵妃早早就瞧上了国公府,欲聘楚家之女为继室,不想却被朱大人横刀夺去,想必贵妃与安王都难咽下这口气。」 景清帝知道这位皇后无事不登三宝殿,却没想到一来就是这些话,未免有些不悦,「贵妃纵使有心,也不会瞧上楚家的幺女,之前也不曾听她说起,这些闲言碎语就别搬到朕耳里了。」 张皇后不免有些微窘,掩饰着道:「臣妾也这么认为,国公府的女儿焉有给人做续弦的道理,郁贵妃也太痴心妄想了。」 她本意是想在背后添点堵,谁知皇帝微微阖目,似乎不愿听这些话,可见郁氏在他心中的位置,并非三言两语所能撼动的。 张皇后暗暗咬牙,勉强抬起头笑道:「楚家六小姐年纪虽小,听闻姿容秀美绝伦,非常人所能比拟,难怪朱大人一眼便起了爱慕之心。臣妾想,不如借赏花宴的名头请六小姐进宫一趟,臣妾很想看看,到底是怎样一位美人。」 幸好这个要求并没遭到拒绝,景清帝似有所悟道:「你是六宫之主,这些小事你自己拿主意便可。」 其实他也很想见见那女孩子,到底是怎样的美人,能让朱墨这外热内冷的石头动心。皇帝感到十分好奇。 楚瑜接到进宫的旨意是在三日之后,她脸上没有半点欢喜,反而愁容密布。 送走传旨的太监,盼春望秋二人亦惶惶不安的跟进屋来,个个搓着手道:「小姐,这可怎么办呐?」 第十一章 进宫虽然是幸事,但若是举止失当惹人笑话,那就得不偿失了。楚瑜长在闺中的十几年里,除了走亲访友,就不曾踏足宫廷一步,她父亲官职位卑,更是谈不上与皇家有何牵扯。对于宫中的规矩礼数,楚瑜一概不通。 眼下骤然来了这桩旨意,也难怪主仆三人都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盼春情急生智,「我记得咱家那位老娘娘还在世的时候,大夫人曾进宫看望过,想必她应该知道。」 楚瑜闷闷不乐,她与三姐楚珊的关系虽好,却也知道那位大伯母并非善与之辈——何氏为人太过耿介,妯娌几人向来面和心不和,只怕她贸然求助,家里人还疑心她沾了这位奸佞夫婿的光,才得以攀龙附凤,指不定背后会如何讥讽呢! 楚瑜愈想愈是烦恼,晚间便把这事和朱墨一提,想称病躲过去,谁知朱墨却轻松笑道:「什么大事,值得你大费周章的!你忘了咱们府里的南嬷嬷了?让她教一教你,保准你不会出错。」 楚瑜当然清楚南嬷嬷是从宫里出来的,只是拉不下脸去求她,有了朱墨的意思倒好办多了。她犟嘴道:「万一失礼了呢,岂非伤了大人你的颜面?」 朱墨揉揉她的头,双眸流动如星河,「没事,你长得这么好看,皇后娘娘一定会喜欢你的。」 这句话毫无逻辑根据,但楚瑜听了十分受用,也就不计较朱墨弄乱她头发的罪过了。朱墨在这半个月里夸她的次数,比她过去一年里听到的赞语还多,楚瑜觉得自己的面皮都被他惯厚了。 当然这并没扭转楚瑜对他的好印象,反倒觉得朱十三名副其实——她从来对那故事并不怎么相信,十三岁的孩子怎会修炼得和人精一般,还晓得巴结圣上,楚瑜还在和几个姊妹斗嘴使气呢! 但是她现在反倒深信不疑了,朱墨这灌米汤的本领,非经数年苦功肯定是拿不下来的。 南嬷嬷接到朱墨的授意,倒并没有推辞,而是任劳任怨的教授起来。她教导楚瑜的无非是两句话,「夫人不必务求做到十全十美,只需牢记‘不妄语,不妄动’即可,须知多说多错,少说少错,皇后娘娘如何对您,您都坦然应对便是了。」 楚瑜懵懵懂懂点头,终究按捺不住心中疑惑,「嬷嬷,您说皇后为何要见我?」 楚瑜作为国公府的小姐是没什么特别的,可她如今已是卫尉大人的妻房,拉拢了她,也就拉拢了朱墨,而朱墨正是深得皇帝宠信之人。如今太子与安王之争愈演愈烈,安知张皇后不是借机结党呢? 南嬷嬷深明利害,却不敢告诉她,只谦和的道:「宫里的事老奴哪猜得准,或许皇后也只是对这桩婚事好奇罢了。」 楚瑜半信半疑,但她也想不出更好的因由,仔细想想,她和朱墨的婚事在外人眼里的确是够奇怪的,恐怕皇后深宫寂寞,才想从她身上找找乐子。 入宫前的夜晚,楚瑜十分紧张,毕竟是去面见贵人。本想问问朱墨是否愿意陪她作伴,在书房外逡巡了一小会儿,楚瑜还是灰溜溜的离去。她这桩婚事已经够掉价的了,若还主动送羊入虎口,她自己都没脸说是楚家的女儿。 朱墨体谅她的心境,面子上不闻不问,到了进宫那日,还是亲自送她到朱雀门外。 皇后派遣的几名宦者和侍卫已迎接在此,他们跟朱墨似乎很是相熟,见了面就寒暄起来,「朱大人,怎么劳动您亲自过来了?」 「我媳妇胆儿小,你们可得多多照应,日后好处少不了你们的。」朱墨拍了拍楚瑜的肩膀,将她身子往前一递。 楚瑜的脸唰的便红了,她没想到朱墨在人前竟是一副老赖的做派,但是当她狠狠瞪去时,朱墨非但无所畏惧,还柔情绵绵的望着她。 落在外人眼里,便成了小两口间的打情骂俏。 那侍卫哈哈笑起来,「大人放心,夫人既由我等护送,自当完璧归还,若少了一根手指头,您只管找我们兄弟算账便是。」 楚瑜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没想到这些人开起玩笑竟是这样豪放不羁,朱十三出身微贱,难怪能和他们打成一片呢。偏偏他还在人前表现得这般亲密,有谁知道他们连圆房都未有过? 怕误了请安的时辰,侍卫们笑语几句,便服服帖帖的同朱墨作别。楚瑜跟在他们身后,沿途打量着御花园中风姿瑰丽之景,只觉眼前所见无一不奇,她以往走过的人家,没一处能比过宫里的——这是废话。 到了椒房殿,自有一干宫人引她进去。楚瑜凭着直觉,认出那端坐在凤座上的便是张皇后,忙俯伏下去,「臣妇朱门楚氏拜见皇后娘娘。」 张皇后忙命侍者扶她起身,一面让人倒茶来,含笑说道:「不必慌张,本宫召你进宫并无要事。」 原来她察觉到楚瑜在害怕,楚瑜感激的接过宫娥递来的热茶,手心渥暖了些,情绪也不那么紧张了。她觉得张皇后比她预想中和颜悦色许多,虽然贵气逼人,但举止坦荡不拘束,可见亦非心胸狭隘之辈。 她打量张皇后的同时,张皇后也在细细端详着她,只见眼前的女孩儿穿着一身荔枝红褙子,双瞳浓黑深湛,像银盘中滚动的两丸黑水银,面庞原是相当稚气幽弱,偏偏鼻梁生得纤直倔强,再加上那小巧挺翘的下巴,使她于柔弱中多出几分决然之美,可见这女孩子并非毫无主意、一味听人摆布之人。 一般的妇人成了家,往往会被生活磨褪了色,楚瑜显然还没到达那个阶段,至少从她脸上表露的神情,看得出她并未融入自己的新身份——她仍是国公府里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儿。 张皇后不禁微笑起来,她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片刻恍神后,她将视线从楚瑜脸上收回,赞道:「果然是个美人胚子,难怪朱墨这样疼你。」 「他可一点都不心疼我。」楚瑜嘟囔道。朱墨要真是喜欢她,怎会不顾她的心意将她迎回府邸,这样强买强卖一般的婚事,可见朱墨为人多么霸道。 张皇后一听这话便来了兴趣,正要细细盘问,忽见一个宫娥匆匆进来,附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几句,张皇后登时蹙起柳眉,「她想干什么?」 楚瑜见她神情不悦,还以为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惹恼了她,怯生生的问道:「娘娘,有什么事吗?」 张皇后迟疑一下,还是据实相告,「合欢宫的郁贵妃说你难得进宫一回,也想见一见你。」 「啊?」楚瑜不禁愕然。她亦听说这位郁贵妃圣宠无比,一度甚至能与皇后分庭抗礼,她所生的安王殿下贤良聪慧更是远胜太子百倍,连民间都纷纷传言,终有一日皇帝会起废立太子之心。 怎么宫中的两位贵人竟同时找上门来了?楚瑜都没想过自己有一日会这样炙手可热。 太多的荣耀未必是好事,楚瑜本身亦非贪图名利之人,她小心望向张皇后的面容,虽然贵妃有邀,但若张皇后做主代她推了,想来也是可行的。 张皇后却向她轻轻点头,「盛情难却,你便去一遭吧。」 第十二章 显然她还不愿与郁贵妃起冲突。 楚瑜虽不愿攀附权贵,也只得硬着头皮领旨,她跟着领路的宦者弯弯绕绕来到合欢殿,心里仍然惴惴不安,郁贵妃乃皇帝宠妃,宠妃多半有些脾气,得罪了她,也许比得罪皇后更不好受。 谁知进了合欢殿,眼前的陈设却与她想象中大相径庭,里头并非她预期中的奢靡无度,反倒布置得十分简朴整洁。至于郁贵妃本人,亦非她想象里的妖妃形象,端庄高华之处,比起张皇后有过之而无不及。 郁贵妃妆容浅淡,脸上只薄薄的涂了一层粉,简单挽就的发髻上亦只斜斜插了根翠玉簪子。在她那张朴素的面容上,一双眼睛却是水汪汪的,只这点就把张皇后比下去了——她看上去实在年轻得多。 郁贵妃照例让人倒了茶来,楚瑜连忙推辞,「娘娘不必费事,臣妇方才已在皇后宫中用过了。」 「如此说来,你是瞧不上我这合欢殿里的茶水?」郁贵妃似笑非笑剜她一眼。 楚瑜心道这一位看着温和,话里的机锋却让人招架不住,无奈之下,她只得将那杯热茶一饮而尽,肚子都有些涨得慌。 郁贵妃这才莞尔一笑,盈盈打量着她,「果然是个美人胚子,难怪朱墨会看上你。」 这些娘娘说话是不是有模板的,怎么都一个样?楚瑜略觉尴尬,只得向前欠了欠身,表示附和。 郁贵妃晃着袖里手绢,又叹道:「可惜了,本宫原说从楚家的姑娘里头挑一个聘为安王正妃,你又是最好的,偏偏被朱墨先一步占去,终究是启儿无福。」 安王萧启虽素有贤名在外,但楚瑜从未起过为人继室的念头,更别提前头王妃还遗下一个孩子——在这种时候,虚无缥缈的名声就不及切身利益可贵了。 她拿不准郁贵妃是真心惋惜还是仅仅试探,只能讷讷陪着笑,「是臣妇配不上安王。」 「怎么会?楚氏素有高洁之名,与我儿正是相得益彰,本宫倒不曾想过你会嫁给朱墨那贼子。」郁贵妃挑了挑眉。 听到这样直白的言语,楚瑜只觉下不来台,也许郁贵妃的品行无可挑剔,但不知怎的,和这样的人说话,她反而觉得比和朱墨在一起更累。 至少朱墨不会时时拿这样的话刺她。 到了晌午时分,郁贵妃还要留她用膳,楚瑜连忙推辞离去。这才多大会功夫,她已觉如坐针毡,若再陪郁贵妃吃一顿饭,她累也得累个半死。 内侍依旧领着她从原路折返回去,只是这回换了郁贵妃派遣的人手。穿过那片菡萏香飘的莲池,楚瑜忍不住停下脚步,来的时候,但去时她想仔细看看,她从未见过这样盛大的荷塘,以后怕是也没机会鉴赏了。 那内侍很知趣的等待在旁,也不催促。 不知过了多久,楚瑜将心思收回,正欲跟那内侍道个歉,好继续起行,谁知眼前撞见的却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不知何时,那内侍已悄悄去了。 观其服制,并非侍卫打扮,想来亦是宫中某位主子。楚瑜略一思忖,便屈膝下去,「安王殿下。」 能随意使唤郁贵妃宫中的宦者,自然只有贵妃所出的安王萧启。 萧启玉白的面容上笑意柔和,「你就是朱家娘子?果然生得很美。」 这已经是今天第三次有人夸她美了,楚瑜听了很难高兴起来,只剩下腻味之感,她欠了欠身,「殿下若无其他事,臣妇就先告退了。」 她对于萧启的态度还是很尊重的,这位殿下素来美名在外,往日修桥造渠、赈灾铺路之类的利国利民之举做了不少,但尊敬是一回事,哪怕她没有嫁给朱墨,楚瑜也绝没将此人纳入考虑的范畴——她并不想给人当后母。 更别提她如今已是朱墨的夫人,朱墨若知晓她与别的男人拉拉扯扯,没准会杀了她呢! 她正欲从萧启身侧绕过,谁知此人非但不避,反倒欺身上前,用折扇的竹柄轻轻托起她下巴,「你嫁给朱墨,真的是心甘情愿么?」 「这与殿下有何干系呢?」楚瑜耐着性子问道。 她已发觉这位殿下并不似传闻里说的那么好——为人轻佻就是一种极大的罪过。 萧启轻轻启齿笑道,「若我答应助你和离呢?谁也不愿自己的婚事被人操纵,本王愿意成全你。」 楚瑜面上凝住。 不远处忽有一个清冷的声音传入耳中,「阿瑜,你怎么还不过来?」 这是朱墨的声音,楚瑜不知怎的,心里意外的倒松了口气,她匆匆向萧启施了一礼,小跑着向朱墨赶去。 「怎么现在才出来?」朱墨牵起她的手责备道,目光警惕的向湖边望去——那人已经施施然走了。 楚瑜蓦然有些心虚之感,尽管她并没做对不起朱墨的事,低声解释道:「方才险些走迷了路,多亏遇见安王殿下。」 朱墨面上掠过一丝不快,好在没有追问,只道:「以后别再这么不小心了。」 楚瑜轻轻点头,心里仍旧剧烈跳动着,方才与萧启交谈虽不多,她直觉此人十分危险,可他提出的条件却是极诱人的:也许他真的有法子帮楚瑜和离,但他想要的又是什么呢?楚瑜固然渴望自由,可她更怕出了狼窝又入虎穴。说也奇怪,明明两人的名声有目共睹,给她的感觉却是截然相反的,至少朱墨还从未对她说过这样煽惑又富有威胁性的话。 她思潮翻涌之下,也未意识到朱墨捉住她的手紧紧不放,手心里都快挤出红痕来。 朱墨紧紧地抿着唇,脚步飞快,楚瑜则低眸跟在他身侧,一言不发,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 景清帝站在御花园的西北角,远远地望着这奇特的一对,不禁笑道:「没想到朱墨这小子也有动气的时候。」 「是人总有七情六欲,卫尉大人也不是圣人。」身旁的老太监虚心说道,一面不自觉的向那处望去,赞道:「朱大人和楚夫人可真是一双璧人。」 「相貌不消说是登对,可朕瞧着,朱墨以后要走的路还长着呢。」景清帝目光凝练,以一种缓慢而富有智慧的语调说道。 老太监摸不清这位陛下是何意思,正欲细问,就见景清帝面上已重回平静,意态懒散的道:「起风了,扶朕回宫吧。」 老太监忙上前搀扶住他。 一直到被拽上马车,楚瑜才觉出朱墨的态度异常粗鲁,白皙的手腕都被掐红了。她揉着酸痛的腕部,皱眉抱怨道:「你失心疯了吗?」 须知楚瑜最珍视的就是这一身赛雪肌肤,从前在家中还时常用花汁子养护,被朱墨这么一弄,淤痕不知几日才能消退呢。 朱墨以前对她客客气气的,也没这样不知轻重,楚瑜正要问问他出了什么毛病,忽觉两片嘴唇紧贴上来,紧接着是男人粗重而灼热的呼吸。 楚瑜一下子便懵了,第一反应是她被人占了便宜,也没想到她和朱墨已有夫妻之名。 藏青的车帘已被放下,外头瞧不见里间,男人的胳膊肘抵在车壁上,肆无忌惮的亲吻着她。 楚瑜柔嫩的唇瓣被人吮得生疼,心底的怒火渐渐蔓延上来,不假思索的一掌挥过去。 第十三章 她自己都没想到,轻而易举的便打中了,朱墨白皙的侧脸上出现五个鲜明的指头印。 现在换他怔住。 楚瑜亦愣了愣,她这辈子还从没出手打过人,就连丫鬟婆子们犯了错,楚瑜也只轻轻责骂几句,顶多罚她们不许吃饭。何氏教导她要温和贞静,不可举止粗蛮,没想到被朱墨这么一激,她轻易便失控了。 楚瑜讷讷的低下头,「是你先动手的。」 其实不是动手,该说是动嘴。楚瑜觉得唇部火辣辣的烧,男人炙热的体温仍残留上面,但,尽管是朱墨无礼在先,楚瑜也没理由拦着不许他亲近,这一点,楚瑜很知道自己说不过去。 她尽量撇清自己的罪过,但当瞥见朱墨脸上红红的印记时,忍不住一阵心虚。 朱墨却无动于衷坐着,神色发冷,眼神泛空,让人猜不透他心里转的什么念头。 马车已经起驾,楚瑜不时打量对面的形容,愈发惴惴难安,她当然害怕朱墨报复——有气节的男子汉都不会打女人,但这个人可是说不准的,他就算一气之下将她关进柴房里,楚瑜也没处诉冤去。 一直等回到府中,朱墨也未对她假以辞色,虽然并没有还手,可这种冷暴力也够叫人难受的了,难道那一耳光令他大失颜面,从此再也不肯理她? 楚瑜并没觉得自己哪里有错,要是有,也只是错在太过冲动。她这样给予自己心理上的安慰,那股负疚感却迟迟挥之不去。 到了饭点,楚瑜踌躇该不该叫他用膳,一屋子的下人都看着呢,若见她独来独往,没准就会猜疑她们夫妻间有何隐情。 楚瑜将殷红的唇瓣咬出一片水色,到底还是拿定主意,让盼春去书房传唤,谁知盼春回来后却道:「大人说不饿,只让玲珑姑娘递了点茶水进去。」 又是玲珑!饶是楚瑜还没做好身为朱氏妇的自觉,心里还是忍不住泛酸,腔子里跟猫抓似的,满心的不痛快。 盼春察言观色,「小姐和姑爷到底怎么了,早上出门不是还好好的么?」 要是寻常事,楚瑜大可以对着贴身婢女倾诉一番,偏偏是这等羞人又恼人的事儿,说出去也是徒惹笑话。 她恹恹的举起竹筷,「不用理他,咱们自己吃吧。」 一顿饭吃得了无滋味,楚瑜命人撤去桌席,自己且回房闷头大睡,可哪能睡得着?朱墨今晚铁定又在书房留宿了,等明早也未必见得上他,朝政之事他一向都是很勤勉的。 楚瑜猛地从床上坐起,等一等,他不会打算就这样上朝去吧?带着那五个巴掌印?要真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这个悍妒的名声肯定免不了了。 楚家家风清正,若嫁出去的女儿得了妒妇之名,即便是被冤枉的,她以后也没脸见父母双亲。 楚瑜坐立难安,到底还是披衣起身,踏上木屐,准备往书房一探究竟。她当然也没忘记带上两枚滚热的白煮鸡子儿。 她站在门外踌躇一刻,便大着胆子叩门,里头一个刚毅沉稳的声音传出,「进来。」 楚瑜轻手轻脚推门进去,只见烛台高烧,朱墨衣冠整齐,正埋首案牍书写公文,并不见其他人影——不知怎的,楚瑜觉得心下一宽,倘若那妖里妖气的玲珑也在,她就更不好意思和朱墨说话了。 朱墨并不抬头看她,楚瑜只得干巴巴的出声,「郎君饿不饿?我做了些点心过来。」 「你做的?」朱墨投来怀疑的一瞥。 「是我让厨房准备的,怕郎君饿着,就先端过来。」楚瑜赧然说道。她在家中向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何氏教她大家闺秀的规矩,厨艺亦有涉猎,可楚府这样的门第,不必样样精通,凡事知道一点就够了——本就是做给外人看的。 「搁那儿吧。」朱墨抬了抬下颌。 这一晃眼,楚瑜就看见他左侧腮颊上几道鲜明的红,他果然没当一回事! 现在楚瑜可以肯定,他分明就是故意的,留着这点淤痕,好作为家暴后的证据,让文武百官都瞧瞧楚家的小姐是何等蛮横! 就知道此人心口不一,面子上装得云淡风轻,心里记仇着呢!楚瑜气咻咻的走过去,二话不说,就取出食盒里那个剥了壳的热鸡蛋往他脸上按去。 朱墨呲的一声,「疼!」 就得多疼疼才好呢,楚瑜忿忿不平的想着,手上力道并未减轻。 她专心致志忙着手里的活计,朱墨那副龇牙咧嘴的怪样渐渐收拢起来,反倒没心没肺的望着她笑。 「你乐呵什么?」楚瑜没好气道。 「夫人到底是关心我的。」朱墨的声音放得既柔且低,听起来甜酥酥的。 楚瑜已经习惯他这副恶心人的做派,神色并未改变,只轻轻嗤了一声:她可不是关心朱墨那张脸,只是怕自己的名声有损罢了。 敷过一阵后,朱墨脸上的肿块消去了些,不再像被人砸了一拳似的,仍旧是那个偏偏佳公子。 楚瑜收拾了东西要退出去,犹豫一下,还是坦白的问出来,「今日你为什么生气,是因为安王殿下么?」 她本就是秉性率直之人,不喜欢有事憋在心里。朱墨名声虽不好听,但纵观入府来的这些日子,朱墨对她还算处处礼遇,何以偏今日不能自控? 朱墨冷静的看着她,「那会安王在御湖边同你说些什么?」 他这样问,大约是没听见,楚瑜大可以编出一套谎话来哄骗他,但不知怎的,她并不想隐瞒——这与她做人的理念不合。 楚瑜最终选择说实话,「殿下说,他很同情我的处境,愿意帮我和离。」 「你相信他?」朱墨轻轻嗤道,湛亮的眸子里蕴有嘲讽意味,「他为何要帮你?难道是看中你的美色,想要娶你?」 楚瑜耳根微红,她对于自己的容貌还是有几分自负的,先前府尹夫人的确为安王续弦一事来过国公府上,尽管未明说是哪一位,足可见她们楚家的姑娘还是很拿得出手的。 今日郁贵妃那番赞语,更是佐证了她的猜想,一家有女百家求,本来就是极寻常的事。当然并不是说,楚瑜就打算转投向安王了,她只是不想吊死在一棵树上,无论是萧启这棵大树,还是朱墨这根歪脖子树,她都不怎么情愿。 「二殿下见过的绝色数不胜数,怎知他就瞧见你了?」朱墨嘲弄的眼光落在她胸前的平原上,「就凭你这没有二两肉的胸脯,还是豆芽菜一般的躯干,只怕连安王身边的小厮都瞧不上你这黄毛丫头呢!」 「朱墨!你……」楚瑜气得浑身发抖,她没想到朱墨也有这样言语舌毒的时候,不,或许这才是他的真实面目。 楚瑜只恨自己留的指甲还不够长,不然就该将他这张讨人嫌的面孔撕烂才好! 朱墨用眼神示意她镇定下来,继续说道:「你以为安王是为了你吗?不,他只是为了借你来对付我罢了。」他自言自语的道,「数月前安王奉旨修绕城渠,暗里贪墨了不少银两,此事侥幸被我得知,只因证据不足才未曾揭发,但安王却视我如仇雠,只恨不曾揪住我的把柄,你以为,你就不会为他所利用?」 第十四章 「这不可能!」楚瑜眼中一片难以置信。安王萧启不管私底下如何,至少其才名贤德是有目共睹的,连楚家的后辈子弟都视其为楷模,尊崇备至。可是到了朱墨嘴里,萧启仿佛成了大奸大恶之辈,而朱墨才是那个惩奸除恶之人。 这令楚瑜委实难以接受。 她嗫喏道:「谁知道你说的话是真是假……」 「你以为我是奉了谁的旨意才来调查此事?」朱墨眼中讥诮更浓,「若无陛下授意,安王与我有何干系?怕只怕有些人混沌颟玗,做了别人的棋子都不知道。」 楚瑜无话可说,愣怔半晌,方红涨了脸道:「那你也不该……」 不该生那么大的气,在马车上还对她动手动脚——究竟有什么好生气的? 朱墨默然片刻,轻声道:「你还是不满于这桩婚事么?」 楚瑜没有说话,她沉默的态度本就是一种应答。 「罢了,我不喜欢强求,既然你执意离去,咱们就以三年为期,若三年之后你的心意仍未改变,我就以无子为由予你放妻书,这下你该满意了吧?」朱墨似是下定决心。 楚瑜撇了撇嘴,什么强扭的瓜不甜,他要真这么好心,就不会霸道的将她接来府中,这会子又来假撇清。何况无子又是什么由头?真要注明这条,她以后还要不要改嫁了? 朱墨似乎看穿她的心意,嘴角微微勾起来,「你不是说若遇到真心懂你之人,自不会畏惧流言纷扰,那你怕什么?」他有意激她一激,「还是你担心近墨者黑,到时反舍不得离开我?」 楚瑜当即挺起脖子,「谁怕?倒是你,最好说到做到,你要是反悔了,我可不会轻易放过你!」 她以为她能威胁谁呀……朱墨笑意浅淡,亦不多言,干脆利落的取来白纸,笔走龙蛇,很快写好一封契书,裁成两半,每人各执一份。 楚瑜珍而重之的将属于她的那半收起,心里如同吃了一百二十颗定心丸,有了字据,她便不怕朱墨反悔——他虽然不是君子,可也得讲律法,哪怕对簿公堂楚瑜亦有胜算。 那糕点朱墨似乎不打算动了,楚瑜一股脑儿收拾起来,准备带到厨房去。临出门的时候,她窘迫的回头向着朱墨,「今晚……你别在书房睡了罢?」 反正是假夫妻,何妨做得逼真一些,不然夫妻俩长久分居,迟早会引来外头猜忌。 朱墨微愣一刹,含笑点头,「好。」 楚瑜怕热,晚间的衣裳往往单薄,但今夜因为有人在侧,她刻意穿得严密一些,免得朱墨色心大起,她也能抵挡一阵。 事实证明是她多虑了,朱墨一沾枕头便即睡着,耳畔只听得男子均匀的呼吸声。楚瑜自怨自恼的望了眼平坦得不见起伏的中衣,看来她这具身体的确令人毫无兴趣。 幸好她惯会自我排遣,想着她年纪尚小,再过几年应该不止于此,心里也便好过多了。 天虽然燠热,但在朱墨身上那股清淡熏香的作用下,楚瑜燥闷的心绪渐渐安定下来,终于也沉沉睡去。 她却不曾注意,在她阖上眸子之后,身畔的朱墨悄然睁开眼,促狭的将她揽入怀中——他当然并非守礼之人。 晨曦微露,玲珑照常端了面盆手巾准备往书房送去,谁知叩门半天也没人应,她不禁有些纳闷,莫非大人今日睡昏了头,连早朝也忘了? 她是个颇有好奇心的姑娘,既不敢直接闯门进去,便想着从窗口窥探一番,岂料才将窗纸揭开一条细缝,身后一个苍老厚重的声音就传来,「不用看了,大人不在书房。」 玲珑忙回转身,满面带笑的说道:「嬷嬷今日起得倒早。」 她虽是尚书府上赏的,对南嬷嬷这位宫里出来的老人也不敢不尊重,小心翼翼问道:「大人这样早便出去了么?」 南嬷嬷一双精明的老眼紧盯着她,望得她有些心虚,半晌方慢吞吞的道:「大人昨夜歇在夫人院里,这会子想必刚起来。」 玲珑脸上的惊讶几乎掩饰不住,秀丽的面孔已微微泛白了,她下意识捏紧手里的面盆,「那我这就过去。」 这一异状自然没逃脱南嬷嬷的法眼,她倒没说什么,只道:「不用了,你先下去吧,夫人那里自有楚家带来的丫鬟服侍。」 「是,我倒忘了。」玲珑脸上一黯,忙提着裙子匆匆退下。 走下台阶时,她差点摔了一跤。 身后一个徐婆子轻轻笑道:「她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呢,不过是个丫鬟而已,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倒认真吃起醋来。」 众人皆知道玲珑的一桩心事,且她素日仗着出身,多有无礼之处,众人难免看不上眼。如今借着新夫人的威势打发了她,倒是一桩快事。 南嬷嬷蹙起眉头,痴心妄想不打紧,但凡心比天高的,哪一个不曾痴心妄想过?她只怕这丫头一时糊涂,做出犯规矩的事来,扰了府中的宁和,那便是她这个管事失职了。 徐婆子凑趣笑道:「您要不要给夫人提个醒儿?玲珑这丫头眼空心大,古怪着呢,难保夫人不着了她的道。」 「看看再说吧。」南嬷嬷淡淡道。玲珑的心思她摸得很透,这位新夫人倒是生疏的,就算要上赶着献勤儿,也得看她值不值得依靠。 徐婆子笑道:「也是奇了,大人前几日还执意要歇在书房呢,如今倒肯和夫人睡一张床,看来咱们府里添位小主子也是迟早的事。」 南嬷嬷敷衍一笑,似乎并不以为然。她伺候朱墨已有多年,几乎将他当自己的亲生子一样看待,深知他并非如外头所言那般外表温良、内藏奸姣——他其实是很忠厚的。南嬷嬷见识过他幼年的种种艰难,自然希望他能娶一位贤淑柔顺、善解人意的夫人,以后也能少些辛苦。 这位楚家小姐虽貌美如花,可太娇生惯养了些,性子也极一意孤行。南嬷嬷原本不十分赞同这门亲事,因主子执意要娶,也只好听命。但若要她真心归顺,还得新夫人自己拿出本事来,否则,她亦不会一心一意地替楚瑜谋划。 朱墨小心的将一条长腿从楚瑜身上挪开,正要下床穿衣,但是这片刻的动静已足够将小懒猫惊醒。 楚瑜打了个呵欠,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就发现床头一个高大黑影立在那儿,差点惊叫出声。 幸好她立时想起,昨夜自己是和朱墨共寝,于是讪讪的将惊叹咽回去,「郎君你起得真早。」 昨夜她睡得可真熟…… 楚瑜下意识的望了望胸前,只见领口已经揉皱了,露出小团玉色肌肤,上头的几颗纽子也有所松动,她忙抓紧领子,警惕的望向朱墨,这人昨夜没对她做什么吧? 朱墨总是能第一时间猜到她的想法,系好衣襟上的穗带,他轻藐的回头,「那是你自己揉皱的,我可懒得动你。」 楚瑜一想也是,若真有点什么,她不可能一点痛楚都不觉得——楚瑜从何氏那里学到仅有的一点经验,知道女子的初夜总是格外难以忍受,这也是她畏惧朱墨近身的一个缘由。 第十五章 不过朱墨那鄙视的语气是什么意思,好像她不是个人,只是团死气沉沉的猪肉块似的。楚瑜不禁怀念起那个甜嘴蜜舌的朱十三来,比起这样直白的口吻,她发现朱墨的虚伪更得人心,怪道人人都爱听奉承话哩。 她正气鼓鼓的瞪着他,朱墨已经用青盐擦完牙,叮嘱她道:「早膳我就不回了,你自己用罢,午后估计会有宫里的赏赐下来,让门上的小厮接下就行,再打发点赏赐便是了。」 楚瑜昨日已听朱墨说过,她头遭进宫,两位主子少不了见面礼,楚瑜也没太在意,她们家还没到需要赏赐度日的地步,且她忖度着,想必也没多少——国公府每逢年关也得皇帝赏赐,无非应个景儿而已,其实没多少实惠。 可是等大包小包的箱笼抬进来,楚瑜便知道自己坐井观天了。她没想到两位娘娘出手这样阔绰,张皇后送来数十匹上造的云锦与杭罗,都是今年新上贡的,等闲人还分不到。还有一匣子金灿灿的头面首饰,照得屋子里满满堂堂,把人的眼睛都能晃瞎了。 郁贵妃不敢与皇后比肩,酌情减了些东西,但其实分量也没差多少。 盼春望秋都是跟她从国公府出来的,往日没少看到好东西,但今日一见,还是大吃一惊。 望秋举起一个碧莹莹的翡翠镯子,借着日色看它那流动的辉光,忍不住赞道:「皇后娘娘对小姐可真好,只这一枚玉镯便所费不呰吧!」 楚瑜难以名状的产生一点愧怍之感,她们楚氏诗礼传家,可是财帛当头,还是会被迷住心窍。 她很清楚,这份体面并非因为她是楚家的小姐,多半因为她是朱墨的夫人——看看南嬷嬷她们,一个个波澜不惊,立如松石,可知就连这样价值连城之物亦是不放在眼里的。 楚瑜勉强朝南嬷嬷一笑,「皇后娘娘看来很器重郎君。」 「皇后娘娘不过是在意陛下罢了。」南嬷嬷浅浅说道。 楚瑜恍然领悟,其实归根究底,都因朱墨是皇帝跟前的宠臣,所以连嫔妃乃至皇后也都上赶着巴结他。这么一想,她倒觉得这些财物烧手得慌。 望秋等人犹在津津有味的鉴赏着,一边还说道:「小姐,您生得肤白,这翠玉镯子衬您正好。」 楚瑜满心烦恼,吩咐道:「先收起来吧,等大人回来再行处置。」 望秋只得恋恋不舍的放下。 楚瑜看着那些璀璨夺目的珠宝,在她眼里仿佛变作洪水猛兽,一不留神便会被它们吞噬。 可是等朱墨回来,他却极自然的说道:「既送来你便收下,想那么多做什么。」 楚瑜已懒得动这些俗物,意兴阑珊的道:「就放着吧,我也不是没衣裳穿,没首饰戴。」 除了吃食上略微挑剔一些,她的确不怎么讲究穿戴,也许是那股清高傲气作祟,也许是自以为天生丽质,无需装饰。 朱墨睨她一眼,似乎不经意的道:「我倒觉得那两匹云霞纹的杭罗很适合你,若做成衣裳,穿在身上一定更显风姿瑰丽。」 朱墨的眼光一向很好,这番话也令楚瑜心中一动,她适才偷偷瞧过,那两匹布的确很合她的身子架,难得是颜色极正,既不显老,也合乎她出嫁女的身份。 若立刻应下去,倒显得自己多么贪心似的,楚瑜嘴硬道:「反正我也不往哪儿去,做那么多衣裳干什么?」 「你要是白放着,岂不辜负了皇后娘娘的心意,原本就是喜欢才予你赏赐,你若不知感激,岂不白糟蹋了?」朱墨轻轻笑道,「下回皇后再召你进宫,你穿了新做的衣裳问安,皇后一定高兴。」 楚瑜一想也是,正要吩咐盼春将那两匹细布腾挪出来,就见朱墨已悄然起身,手掌不知何时贴在了她腰眼上。 「你做什么?」楚瑜紧张得腿都绷直了。 「替你量尺寸,不然如何裁衣裳?」朱墨一本正经的说道,不知何时他掌心里已多出了一挂软尺。 楚瑜目瞪口呆的看着他,这个人是变戏法的吧? 楚瑜不惯与男子接触,哪怕那人是她的丈夫。她歪了歪身子,躲开朱墨那只不老实的手,自顾自的道:「不用劳烦你了,赶明儿我自去街上寻间裁缝铺子,费不了多少工夫。」 「你不是不愿意出去么?」朱墨笑呵呵的道。 楚瑜发现自己的每一点心思都在此人算计之中,成亲之后她的确不大出门,连唐淑几回邀她小聚也被她一概推了,实在是不愿沦为外界笑柄——若见了面,少不了谈及这桩婚事,即便是对着自己的闺中密友,楚瑜亦觉得委屈犯难。 她还以为朱墨对此不闻不问呢,没想到竟都瞧在眼里,这人的心思可真深得可怕。 楚瑜只得认命地张开双臂,任由朱墨将软尺靠近她的身量。她的身子还在成长变化之中,每隔一季就得新做几套衣裳,不然她才懒得接受朱墨的好意嘞。 朱墨细致的为她量好肩颈、前臂、腰围、臀侧,手指如同拨弄琴弦一般灵活的从她肌肤上游过,楚瑜怕痒,偶然有几处敏感的位置被他按压上去,险些便吟哦出来。 她勉强忍住了。明知道朱墨这人不正经,她若还发出些引人遐想的声音,他更有得说嘴了。 她虽然足够自持,架不住身边这张嘴偏偏不让人好过。朱墨收起软尺,轻声笑道:「幸而夏天里衣衫轻薄,若到了隆冬下大雪的日子,恐怕得剥光了才量的准呢!」 楚瑜只穿了件薄罗单衫,下死劲瞪了他一眼,就知道他是个不正经的流氓!若要脱光了供他量体裁衣,楚瑜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尺寸寄出去后,京城最好的成衣铺子很快就将衣裳送了来。楚瑜疑心朱墨背地里对铺子施加了多少压力,不然不会这样迅速。 她对着镜子比照那两套新衣。一件是茜素红的衫子,上面镶嵌着细腻的象牙纹;另一件则是玉兰色,大片的淡白上飘着缕缕云霞。 两件衣裳的做工都十分精细,楚瑜抱着它们在穿衣镜前恋恋不舍照着,觉得哪一件都割舍不下。尤其难得的是,这衣裳的剪裁正合乎她的身量,整体上宽松飘逸,却在腰间加以收束,恰到好处的显出她那纤巧的腰身,扬长避短,使她整个人看起来更显神采飞扬。 楚瑜望着镜中的自己,却犹疑的向身侧问道:「会不会太奢靡了?」 她在家中也没用过这样奢华的织物,何氏教导她,女子以德行为要,不以矫饰为美,而勤俭持家无疑也属于德行的一部分。 朱墨站在她身旁,面上挂着惬意的微笑,「锦衣夜行有甚趣味,金银财帛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况只是一件衣裳,你还想穿进棺材里不成?」 楚瑜怀疑的看他一眼,朱墨的生活态度和她往日所受的教导完全是相悖的,他这人似乎不懂得什么叫克制,非但自己奢靡无度,还有意的将楚瑜往邪路上引。就拿每日的吃食来说,大鱼大肉是少不了的,肥鸡嫩鸭也任她挑拣,自从得知她爱吃鸭掌,朱墨就有胆子每日命人送来——这在楚府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第十六章 人有七情六欲,口腹之欲又是最难抵挡的,为了这个,楚瑜每每饱餐之后,都得潜心念一遍佛,为自己多造的杀孽后悔。 现在她忍不住问了,「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呀?」 事实上她拿不准这算不算一种好,朱墨对她格外款待纵容,令她想起乡下人家养的猪猡牛羊——喂肥了好宰杀的。 不过为了照顾朱墨的情绪,她就不直指他不安好心了。 朱墨微微笑道:「反正我有的是钱,用在谁身上都一样。你是我夫人,自然也少不了你的份。」 还真是理直气壮。楚瑜翻了个白眼,很怀疑他偌大的家私是从哪里变出来的,他要是贪污受贿不走正道,日后免不了被人揭发弹劾的那日,他要是关进监牢做了阶下囚,自己该如何是好呢?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若朱墨的为人真如她猜想那般,那她更有理由与此人撇清干系了。 楚瑜定一定神,将脱下的衣裳归置齐整,准备让盼春收进箱笼里,反正在家用不着打扮得这样华丽。 朱墨却道:「用不着急着收拾,说不定过几日还有穿的去处。」 「你怎么知道?」楚瑜看向他的目光倍添疑窦,她觉得朱墨比她想象中更加神秘。 「我就是知道。」朱墨气定神闲,而又态度坦然,可见不是哄骗她的。 事实证明朱墨颇有先见之明,将将过了几日,郁贵妃又传召请她进宫,令盼春等人既喜且忧:得贵妃青眼当然是好事,可安王殿下与朱大人政见不合,自家小姐夹在其中怕是难做人。 楚瑜心中亦有些惴惴,不知怎的,尽管她对于朱墨的话不十分相信,可朱墨的言语到底在她心中种下一根刺:现在她对于郁贵妃母子也不似先前那般有好感了,诚然郁贵妃待她不错,可楚瑜难免可鄙的猜想着,这位娘娘背地里是不是有何阴谋。 幸好两人见了面并未谈论政见,只闲聊些家事,原来郁贵妃仍未打消纳楚家之女为儿媳的念头,请楚瑜过来,是为了让她协助做媒的。 楚瑜矜持的道:「娘娘此意甚佳,但此事何不直接寻我大伯母说去?臣妇人微言轻,怕是帮不上忙。」 她一个新嫁娘,又是姊妹里头最小的那个,哪来面子从中说项?且楚瑜往日留心看着,觉得安王府虽然尊贵,她那位大伯母未必就能将楚珊许配给他——京城多少高门华第的公子肖想吃上天鹅肉,楚珊也未必肯做人后母的。 明知道是件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楚瑜若还应承便是个傻子,索性来一招打太极。 郁贵妃手里托着盏碧螺春,闲闲抿了一口,浅笑道:「正是还没拿定主意才找你过来,想让你帮忙探探那边口风,安王毕竟是娶过一遭的人,若实在不成倒也罢了,也免得竹篮打水一场空,两边都能保全颜面。」 见她言辞恳切,楚瑜无法,只得讷讷应承下来,答应替她问一问楚家大夫人的意思。 郁贵妃目的已达,含笑命人送她出宫,临别时目光还在她身上多停留一刻:楚瑜遵照朱墨的意思,特意穿上郁贵妃赏的那身料子,看得出她对此很是满意。 在前边引路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为人十分伶俐,虽然多嘴,却不惹人讨厌。沿途他絮絮叨叨的为楚瑜讲述安王萧启的好处,仿佛不嫁给他便吃了天大的亏——看来合欢殿那位真的很看重与楚家的亲事。 楚瑜安静听着,觉得与自己所知相差无几,可是也仅此罢了。她们一家子对萧启原是颇为景仰,可自从听过朱墨的耳旁风后,楚瑜便觉得无可无不可,哪怕是她的姊妹成为安王正妃,在她看来也不是多值得高兴的事。 小太监见她兴致泛泛,也便知趣的住了嘴,凑趣道:「听说御湖里新来了一批锦鲤,夫人可愿过去瞧瞧?」 楚瑜一听眼睛便亮了,「是多大的?」 她毕竟年轻,还处在天真烂漫好玩的阶段。 小太监垂下眸子,将一抹不合时宜的灰暗掩去,恭敬说道:「夫人见过便知道了。」 楚瑜随他来到御湖的西北角,见里头用篱笆隔出一个小小池塘,里头数尾色彩斑斓的游鱼正载浮载沉,颜色不仅悦目,且姿态灵活,令人望之心喜。 楚瑜不禁想起朱墨送给她的那盏雕花灯笼,和眼前所见一比,就好像那画上的游鱼活转来一般,她嘴角不禁稍稍勾起。 那灯笼她现在还留着哩。 呸呸呸,好好的怎么想起那人来了。楚瑜及时醒过神来,往地上啐了一口,若一盏花灯就能将她收买,那她也太浅薄无知了。 小太监见她喜欢,越性笑道:「小的这里有些鱼食,夫人可愿试着喂一喂?」 既乘兴而来,当然得尽兴才好离去。楚瑜接过他手中的网兜,小心蹑至池边,将一把鱼食抛洒入水面,鱼儿们果然摇首摆尾的簇拥而上,津津啜饮起来。 小太监阿谀道:「夫人真乃沉鱼落雁之貌,连湖中的锦鲤都为您所倾倒了。」 楚瑜心道,这小太监奉承人的功底比朱墨可差远了,连成语都不会用,这鱼哪里沉下去,分明都浮了上来。 楚瑜不理他,只将身子微微前倾,好看得更加清楚。谁知背后忽然传来一阵大力,她足下不稳,整个人便直直的向前栽去。 但听噗通一声,湖面水花四溅,鱼儿们四散奔逃。小太监望见那风姿瑰丽的人影,虽略有不忍,却还是横一横心,快步离去。 楚瑜幼时学过点洑水,不至于一下子就淹死,可是这御湖既深且阔,她要爬上岸并不容易。 水面茫茫,楚瑜向四下里看去,并无余人可以求助。猛然见到一个影子从岸边经过,她连忙唤住他,高声喊起「救命」来。 看清那人正脸,楚瑜满身的血都凝住了,身子如在冰窖里一般。原来无巧不巧,又被她遇见了安王萧启。 虽有意避嫌,但性命才是最要紧的,若再继续泡下去,她的半条命或许就该废了。楚瑜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向那人呼救。 萧启很有些热心肠,见她遇难,毫不迟疑的便要跳下湖来相救。 楚瑜吓得忙喝住他,她落水就已经够糟糕了,若被人瞧见她与萧启湿淋淋的抱在一起,她这辈子都别想摆脱脏污烂臭的名声。 「那你要我如何帮你?」萧启无奈摊开两手。 楚瑜望向湖面西侧一片竹林,艰难说道:「烦请大人为我折一根竹枝来。」 湖水虽暖,此时夕阳已渐渐沉下,湖面更是起了微风,让她泡在水里的身子一阵哆嗦。 幸好萧启尚算通情达理之人,二话不说便朝竹林走去。在那根长竹篙的借力下,楚瑜慢慢朝湖边挪去,终于费力爬上湖岸。 正欲开口道谢,就见园子的另一侧,朱墨亦步履匆忙赶来。原来他见楚瑜久久不归,自己便主动进来找寻。 见到相向而立的两人时,朱墨两眼一眯,瞳孔也紧缩起来。 上次就是被他撞见自己同萧启说话,回去生了老大的气,楚瑜不敢蹈前车之覆,忙快步走到朱墨身边,与他并肩站着,这才对着萧启敛衽施礼,「适才妾身不慎落水,多谢殿下相救。」 第十七章 这话亦是说给朱墨听的,免得他产生不好的联想。 朱墨脸色缓和了些,见她衣衫透湿,贴在身上曲线毕露,遂解下外袍,披在楚瑜肩头,稍稍起些遮蔽作用,这才望向一副看好戏架势的萧启,抱拳道:「有劳殿下出手相助。」 「无妨,尊夫人这样的美人,溺毙湖中也太可惜了。」萧启微笑道。 他的声音很柔和,但听在楚瑜耳里却莫名有些战栗意味。在她固有的印象里,安王殿下不该是这样轻佻的人物,但眼下她疲惫已极,却无暇去分析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萧启已经远去,朱墨的脸重新沉下来。他看着偎在怀里的女人,「你是现在回去,还是换了衣裳再走?」 当然得先换衣裳,若这样湿哒哒的走出宫门,可想而知那些侍卫太监该怎样看她。楚瑜窘迫的点了点头。 朱墨带她来到椒房殿,张皇后见楚瑜遍身狼狈,裙子上还沾着几根黑乎乎的水草,不由大吃一惊,「怎么弄成这样?」 朱墨简单介绍了一通,还谴责的望了楚瑜一眼,「谁让她太不小心,只好来找娘娘借件衣裳穿。」 「就知道郁贵妃为人不妥当,领个路都能将人领到湖里,亏她往日怎么协理六宫的!」张皇后不忘埋汰仇人一番,继而才重新回归正题,「宝宁,你带朱夫人去偏殿更衣。」 她指了指身旁苍白美丽的女孩子,那是四公主萧宝宁,虽非张皇后亲生,但因生母早亡,便一直寄养在皇后膝下。 上次来时虽未见面,楚瑜已听张皇后介绍过,是以并不感到唐突。她欠身施了一礼,便跟着萧宝宁向里头套间走去。 萧宝宁挑了件鹅黄的轻容纱裙,对着镜子比了比,樱唇微露笑意,「这是去年刚做的,我也没大穿,希望夫人莫要嫌弃。」 对方毕竟乃公主之尊,楚瑜诚惶诚恐的接下,「公主太客气了,这样好的料子,寻常还得不到呢,妾身高兴都来不及,又岂有嫌弃之理?」 「夫人这便是说笑了,朱大人家资巨富,又这样疼你,但凡你张一张口,便是金山银山也能给你运来,宫里的东西又算得了什么。」萧宝宁抿唇道。 楚瑜与这位公主并不熟稔,两人却似乎很谈得来。见她态度如斯热络,楚瑜也便顺势嘀咕了一句,「好什么,无非有几个臭钱罢了。公主您这样的人才,往后定能配得才貌仙郎,比妾家那口子强多了。」 多亏朱墨的熏陶,她现在也能脱口而出恭维话了。 可惜对方似乎不领情,萧宝宁低低的道:「我倒是羡慕你呢……」 楚瑜怀疑自己听差了,正要细问,就见萧宝宁粲然抬起头来,「夫人穿这身真好看,走,出去让她们瞧瞧,母后与朱大人见了一定都喜欢。」 楚瑜身不由主的被她拉着出去,张皇后见了果然称颂不已,连朱墨亦眼前一亮。成亲之后,楚瑜有意贬抑自己的性情,轻易不肯展露女儿娇态,连衣裳也多挑些成熟稳重的款式,这鹅黄纱裙虽然鲜嫩,但她本就在青春当时的年纪,穿上去更显亮烈风采。 朱墨道声打扰,便带着楚瑜告辞,楚瑜亦毫不含糊的跟着他起身施礼。临别之时,她发觉萧宝宁眼中颇有留恋之意,正欲细究,萧宝宁却已经有所察觉,挽着张皇后的胳膊进内室去了。 想不到朱墨还是块香饽饽。楚瑜纳闷想着。 许是方才在湖中着了风寒,一坐上马车,楚瑜便接连打了两个喷嚏,仿佛还有一点晶亮的鼻水从孔洞里下来。 她羞得满面通红,朱墨却浑不在意,将一方洁净的绢帕递到她手中。 楚瑜赶紧接过,轻声说了句「多谢」,便背转身去,使劲擤了擤鼻子。 不知怎的,她格外不想在朱墨面前丢脸,虽然他其实并没嘲笑之意——或许正因朱墨平时夸她的次数太多,楚瑜才倍感心理压力,越发端着,不能毁了自己的「女神」形象。 朱墨似乎乐于见到她的窘态,甚至揶揄起来,「谁让你太不小心才栽了跟头,这会子知道受苦了吧?」 楚瑜不满的转过身来,「你以为我愿意在湖里泡澡啊?」 朱墨一听这话大有隐情,目光不禁微凝,「还有谁?」 楚瑜犹豫一下,还是老老实实的将适才的遭遇说出来,朱墨总归不会害她。 「既如此,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朱墨气道,伸指在她额间狠狠弹了一下。 楚瑜连声呼痛,为自己辩道:「告诉你又能怎么样呢?宫廷之事晦暗难明,若真中了别人算计,你还能为我讨回公道不成?」 朱墨也只是从三品京官,根底薄弱得很,若无皇帝青眼,他根本一钱不值,遑论插手后宫中事。 他沉默了一会儿,叹道:「我总是不愿你受委屈的。」 尽管对此人仍有诸多偏见,但听了这句话,楚瑜还是心头一暖,她明白朱墨对她亦有些关切的成分,遂真心劝道:「好了,我不是已经没事了么?总之以后我自会小心,不拖累你便是了。」 她到底有些女孩儿的矜持与骄傲,到了最末一句,又硬生生将意思扳回来。 朱墨却已莞尔,他这样的人精,对于哪些话为口是心非,哪些话是表里一致,心里自然和明镜一般。 两人分析起幕后的鬼祟来。 朱墨道:「那人在合欢殿当差,会不会是郁贵妃下的手?」 楚瑜果断提出质疑,「郁贵妃可没那么傻,本就是她命人召我进宫,若就在宫里出了事,她怎能逃脱干系?」 楚瑜虽然天真,但是并不糊涂,这也正是她未在第一时间禀明经过的缘由。无论是郁贵妃还是旁人看她不顺眼,一旦此事被闹大,楚瑜亦难顺利抽身,唯有暂且息事宁人才是最好的选择。 「若旁人对你不利,却故意嫁祸到郁贵妃身上,那麻烦可就大了……」朱墨轻声叹道。 楚瑜自身无处结仇,纵然旁人挑她下手,多半也是因为她朱夫人的身份。想到此处,朱墨又有些自悔。 楚瑜并没想那么多,她看着朱墨内衫上那片光亮水渍,湿乎乎的晃得人眼疼,不由抿了抿唇,「你不换衣裳不怕着凉么?」 这是方才将外袍披于楚瑜身上,才给打湿了些许。 朱墨笑笑,「我身子比你健朗,当然不怕。」 逞什么强呢!楚瑜不悦皱眉,「过来,我给你掸一掸。」 她自己亦有一块干净的绣花手绢,平常轻易不肯动用,现在却舍得拿出来。 朱墨乖觉的靠近来,楚瑜揪起他的衣襟就将手绢印上去,用力按压,好将里头的水分汲出来。 趁她用心专注之时,朱墨却悄然低头,冷不丁在她白皙娇嫩的侧颈上啄了一口。 楚瑜忙按住脖子,气呼呼的瞪着他,「你干什么?」 朱墨腆容微笑着,并没有占人便宜的自觉,而是再度施展那套花言巧语的功夫,「古书上总说香汗淋漓,我想尝尝你的汗是否也是香的。」 他看的哪门子古书?楚瑜就不信哪本典籍上会记载这种香艳词汇,可见朱墨平日里钻研的也多是些不正经的东西。 第十八章 楚瑜只愿和他正正经经的说话,淫声艳语一概懒得理会,她嫌恶的将手绢一扔,「你自己擦吧。」 朱墨也不介怀,笑一笑便接过去,待他将衣裳内里的水渍揩抹干净,那手绢已成了团皱巴巴的腌菜。 他再要还回来,楚瑜却不肯要了,拧了拧秀气的娥眉,「你自己留着吧!」 朱墨于是珍而重之的将手绢拧干,摊平,叠成齐齐整整的小方块,收进袖囊里——看得楚瑜背上一阵恶寒,想着此人莫非有些怪癖,这样的东西还不扔了。 等回到府邸,朱墨便要命人请大夫过来,楚瑜只觉他小题大做,嘟囔道:「我又没病,你也太夸张了……」 「那会儿是谁淋得跟落汤鸡一样?」朱墨老实不客气的揭穿她的丑态。 楚瑜还没来得及反应,朱墨突兀的将前额挨过来,试了试她额上的温度,自言自语的道:「果然有点发热。」 楚瑜都没脸指责他了,这么多的下人都看着呢,亏他怎么做得出来! 盼春望秋等人见了,忙低下头去,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装作忙活自己的事。 抵挡不住朱墨的执拗劲,楚瑜老老实实躺到床上去,等待大夫前来问诊。 那胡子都花白了的老大夫装模作样诊断一番后,就说只是着了些风寒,开了几剂方子,嘱咐好好休养便没事了。 朱墨却予了他丰厚的酬金。 楚瑜只能感慨人傻钱多,幸好她还没有身为朱家主母的自觉,不然照夫君这样大手大脚花钱的架势,她气也得气个半死。 为着要养病,晚膳她就不出去吃了,朱墨反倒好心好意的将饭食端到房中来。 楚瑜瞪大了眼看着他手里的朱漆托盘,里头其实只有白粥与一小碟酱菜,因那盘子太过硕大,衬得可食之物分外渺小。 「你就让我吃这个?」楚瑜难以置信的道。 虽说无竹令人俗,但楚瑜向来无肉不欢,可不是一碟黑不拉几的腌竹笋就能打发了的。 「你生病了,当然得吃得清淡些。」朱墨用哄小孩儿一般的语气道,亲自舀了一勺白粥放到她唇边,「来,张嘴。」 楚瑜本待扭过头去,见那调羹举在半空,稍稍倾泻,很可能滴落到被沿上,那就更尴尬了。她只得板着脸张开嘴,将那勺吹温了的稠粥吞入腹中。 其实她没什么好赌气的,如今她一饮一食皆来自朱家,她又不肯自认做朱墨的妻子,自然不能和娘家一般娇惯任性。一个人如没有自立的资本,往往不大能抬起头来,她虽然也带来些嫁妆,可和朱府偌大的家当比起来,等同于是九牛一毛。 薄粥暖胃,楚瑜喝了大半碗,身上便觉得热乎乎的,甚至沁出细汗来,连神智也松爽了些。她这才恍然明白过来,她以为那场落水对她无恙,其实还是有些亏损的。 四肢百骸恢复活力,楚瑜的心情也好转了些,对着朱墨不再是一副别扭模样。 朱墨喂完了粥,掏出袖里手绢准备给她揩抹唇畔污渍,楚瑜留神瞧了瞧,见不是揉皱了的那条,才放心让他将手伸过来。 朱墨给她掖了掖被子,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会儿落水你是怎么上来的?真是安王殿下救了你?」 楚瑜被他问得有些糊涂,可此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安然应道:「是他救了我,我也没敢太劳动他,让他递了根竹竿,我就慢慢洑上了岸。」 「我就说,怪道他衣裳都没湿呢。」朱墨轻声笑道。 楚瑜不懂,正要问他为何发笑,随即蓦地领会过来,原来是怕她和萧启有肌肤之亲,她顿时红涨了脸,将一个鹅羽软枕扔过来,「混账!」 朱墨微微侧身,灵巧的闪避过去。 楚瑜恨犹未解的瞪着他,气鼓鼓的道:「你把我想得也太自轻自贱了,我纵然不愿做你的妻子,也不会见个男人就投怀送抱,你当我是什么人了?」 其实她本不必解释这么多的,她说的越多,朱墨似乎越高兴——他脸上甚至笑出花来。 楚瑜想他大概会错了意,她只不过坚守一个贞节妇人的本分,并非为了朱墨才守身如玉。再说了,朱墨和萧启在她看来都是臭狗屎,难道还要比哪团更高级一些么? 楚瑜这病本不打紧,唯因朱墨大张旗鼓的延医问药,才闹得城中沸沸扬扬,一时间,几位素日交好的通家都遣人过来探访,连楚府也送了几丸祛风止痉的中成药来,楚瑜只得一一打点应酬。 听闻宫中郁贵妃亦因照顾不周而遭皇帝申斥,贬了她一个月的月俸,楚瑜听后无可无不可。虽说明面上只是桩意外,那小太监可实打实是合欢殿的人,尽管此事不一定乃合欢殿所为。 楚瑜落后也曾猜测,会否郁贵妃故意谋害于己,再让人将她救起,好让朱墨卖他们一个人情,转脸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能,权柄深重的一宫贵妃还没这么闲,再说了,他们怎知她在朱墨心中的分量几何?楚瑜自己都不大敢相信呢。 成亲之前,她和朱墨总共也才见过两面而已。 事情的真相楚瑜不太在意,她天生不愿惹事,以后远远的躲着便是了。 只是有一个人她却是躲不了的——她和朱墨刚同宿几日,眼下借口生病,楚瑜想将他赶到书房去。谁知朱墨天生钝皮老脸,非但不走,还硬要留下来,说道:「你才嫁来一个月,若立时病死了,国公府肯定得找我算账呢,我当然得照顾好你。」 什么死不死的,简直存心咒她!无论怎样的甜言蜜语楚瑜都能够抵挡,偏偏这种话是她推辞不掉的,她只能冷着脸无奈的道:「那你可得离我远些,别过了病气给你。」 朱墨乖乖挨着她躺下,中间隔出一尺见方的距离,只是在楚瑜安睡过去后,他却连人带被子将她裹住:听说有的人病中畏寒,他的身子当然是最暖的保护。 夜近子时,玲珑在榻上辗转反侧,依旧不能入眠。身畔还有一阵阵浓重的鼾声,那是与她同住的小翠——玲珑虽自恃不凡,府里并没觉得她高级到哪儿去,依旧得和人分享一间屋子。 被齁声扰得心浮气躁,她忍不住推了推身旁略显痴肥的肉体,小翠揉着眼睛醒来,疑惑不定的看着她,「你怎么还不睡呀?」 想起大人这几天对待楚家小姐的光景,玲珑哪还能睡得着,她倒是想见缝插针卖个乖儿,无奈楚家那几个丫头精明得很,密不透风将她堵在门外,她连伺候夫人都不能,更别说接近大人了。 玲珑盘膝坐在榻上,做出推心置腹的模样,「你说大人为什么对楚家小姐这般好呀?不过是生了点小病而已,倒弄得跟天塌了一样,人吃五谷杂粮还哪有不生病的,可倒好,连南嬷嬷也上赶着巴结去!」 她忍不住低低抱怨一句。 小翠嘲笑的看着她,「谁让夫人门第高,生得又美,大人不喜欢她还能喜欢谁?你也是,管别人怎么着呢,和咱们有何关系?」 第十九章 要在平时,玲珑一定立刻恼了脸不理这蠢货,但眼下她迫切需要和人交流自己的心事,因循循善诱道:「怎么没关系,听说楚家的家规不许纳妾,新夫人没准也是这样悍妒吃醋的性子,你不想想咱们的以后?」 「有多大本事吃多少饭,我只想攒些银子,以后配个看得入眼的小厮便好了,你还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不成?」小翠打了个呵欠,懒懒的摊开身子,重新酣睡过去。 玲珑鄙夷的瞥了眼她丰泽的身躯,像她这样的丑人,配个小厮都算高抬了,自己又怎能和此人相提并论?她千辛万苦离开尚书府,就是为给自己寻一条更好的出路,但是这半年来,朱墨对她不闻不问不说,如今府里更是来了一尊母老虎,她能咽的下这口气才怪呢。 楚瑜在床上躺了多久,也就享受了多久。在家中时她很怕生病,为避免过上病气,每当她露出一点类似风寒的症状,何氏就严命她拘在屋里,不许和众姊妹接触,一应的活动自然也不得参与。 但现在的她却求之不得,因为正好有了不用出门的借口。虽然一样的要喝些苦药,但朱墨总会在服药之后变戏法般的掏出一碟蜜饯来,作为她乖乖听话的报酬。比起任她予取予求,这种有代价的成果反而更有滋味。 她发觉朱墨实在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腹内仿佛有无限的新鲜趣谈,真不知他待在京城是如何知道天下事的,简直和生了千里眼一般。 楚瑜自小长在闺中,只恨生为弱质女子,不能和男子一般游荡江湖,遍历山水。既然朱墨自愿充当她的眼睛和耳朵,楚瑜也就欣然听他说各色各样的奇异故事与自己听,每晚非如此不能入睡——有这桩需求,楚瑜更不好意思赶他出房门了。 再厉害的病也总有痊愈的时候,何况只是点小小风寒,挨过了十日,楚瑜自觉是时候下床了。 第一件事当然是看看自己的气色。 盼春递了面紫铜花纹的小镜给她,一面望着镜中的模样笑道:「休养这些时日,小姐您越发飘逸了。」 什么飘逸,分明是清瘦。楚瑜不悦的捏了捏脸颊,一嘟噜肉都掀不起来,这都是饿的——朱墨病中只准厨房送清粥小菜,一点儿肉腥都不见,可想而知她泰半时间都饿着肚子。 为了宝贵的肠胃着想,楚瑜也不能病得太长。 她下床洗漱之后,就见南嬷嬷如常过来回禀府中事务。楚瑜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除了点头基本不说一句话,反正南嬷嬷一概料理妥当,她这个挂名夫人当得十分欢实。 南嬷嬷禀报完后,却并未像往常那样迅速离去,而是踌躇道:「还有一样,老奴不知该不该说。」 真不想说,就不会这样试探了。楚瑜抬眸示意她说下去。 南嬷嬷得了准许,方才大胆开口道:「玲珑姑娘病了。」她看了看楚瑜的面色,又道:「似乎是因为夫人的缘故。」 原来玲珑这丫头铁心为主,想着楚瑜不慎落水一定是冲撞了邪祟,遂夜夜乘着风露在院中天井里祝祷,一来二去,楚瑜的病虽然痊愈,她自己却累趴下了。 盼春望秋二人听了,脸色俱变得十分古怪,倒没听过谁家的仆人这样赤忱,何况楚瑜与她非亲非故,只是一个进府未久的主母,用得着效忠成这样么? 楚瑜亦轻轻笑起来,「她倒忠心。」 南嬷嬷推心置腹的道:「谁说不是呢,这丫头也忒傻,说情愿是自己生病,也好过看着夫人受苦,小菊她们怎劝也不肯听呢!」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楚瑜面上,似乎等待她的反应。 楚瑜骑虎难下,只得颔首道:「劳嬷嬷告知,我会看着办的。」 至于如何办理,却并未给她一个明确的说法。 待南嬷嬷轻手轻脚离去后,盼春望秋便团团簇拥上来,「小姐,那狐狸精肯定是故意卖弄好心、装可怜呢,您可不能上了她的当!」 楚瑜虽于世事上不甚洞悉,但也不可能这点道理都看不明白。可南嬷嬷特意告知她此事,就是在提醒她,玲珑是为她病的,她若不给个说法,恐怕难以安抚府中人心。 楚瑜将一枚珠花簪到鬓上,面无表情的道:「望秋,你去把前日为我看病的赵大夫请来,盼春,你随我去玲珑的住处。」 既是为她病的,她当然得探视一番,更要知道这丫头的诉求是什么。 玲珑和小菊住的屋子在下人房里亦算得好的,光明敞亮,又通风,按说最适宜养病。可是当楚瑜等人进去时,见到的却是玲珑一脸菜色躺在床上,有气无力,见她们来,忙咳嗽了几声。 不约而同的,楚瑜和盼春皆认为这病是装出来的样子:一点风寒不至于如此,这丫头看起来简直就快死了。 玲珑挣扎着想要起身,「劳动夫人大驾,婢子愧不敢当……」 楚瑜一个眼色,盼春忙上前按着她,「你有病,就别勉强了。」 玲珑感激的望着她,可惜并未在对方脸上得到应有的回应——盼春勉为其难搀扶着她,实在懒得敷衍微笑。 玲珑亦不介怀,依旧感激涕零面向这一对主仆。 楚瑜不动声色打量着她,见她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虽在病中,亦有几分楚楚可怜的韵致。 楚瑜心头莫名烦躁,半晌才整理好思路,佯嗔道:「你这丫头忒傻,自己的身子不知道爱惜,若非南嬷嬷特意告知,我还未必知道,岂不耽搁了诊病!」 玲珑哽咽流涕,「只要夫人您平安无恙,婢子纵然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玲珑不过贱躯一副,怎比夫人您千金贵体,纵然一命换一命,婢子也觉得值了!」 表演得可真像那么回事! 楚瑜忖度着,她莫名其妙来这么一出,不外乎求名或者求利,名她如今已有了,若还不知足,多半是利字头上还差点,因道:「难为你一番辛苦,我自然也不能亏待你,盼春,等会儿你将妆台上那副头面取来,正好给玲珑姑娘做添妆。」 反正是朱墨的银子,楚瑜花起来并不心疼。她按了按玲珑的手背,温言道:「你是林尚书府中出来的,让你留在这里是委屈了你,若有看得上的人家,只管告诉我,我定会让老爷给你寻一门好亲事。」 她故意这么说,就是为了试上一试,玲珑一听果然急了,忙忙掀开被褥,匍匐在地道:「夫人,婢子不愿离开您,也不要什么财物,只求终身服侍您和老爷,婢子便觉得心满意足了。」 她仰起一张清丽面孔,眼圈微红,眼角含泪,看得人我见犹怜。 楚瑜心中默默念叨:果然来了。她抬手笑道:「这可奇了,哪有人甘心一辈子为奴为婢的,还是你志不在此,其实另有所图?」 她紧紧盯着眼前这副娇媚面相,意思要迫她说出真话来。 玲珑含着两泡眼泪,仿佛楚瑜说的全是诛心之语,而她则受了莫大的委屈。她几乎泣不能声,「夫人为何会这么想?婢子对您的忠心天地可鉴……」 她下意识里想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可惜还没来得及以头抢地,就被盼春眼疾手快拉住了。 第二十章 楚瑜陪她演这场戏,实在已很不耐烦,她本就不是耐心充足的人,这个玲珑偏扭扭捏捏,装腔作势,楚瑜不悦地道:「你不把心里话说出来,我如何能知道?」 玲珑见她耐性渐失,唯恐把好事搅黄了,怯怯的低了头,细声细气道:「婢子哪敢有所求呢?即便想寻个依靠,也只在老爷和夫人身上罢了,名分是一概不敢肖想的……」 说不敢想,其实就是变着法儿的讨个名分。楚瑜本就对她疑窦颇多,听了这番话,无疑佐证了之前的猜想:这丫头是真的心比天高。 她敢大胆向自己讨封,究竟是她痴心妄想,还是早就与朱墨暗通款曲,只碍于自己这正妻的身份?楚瑜心里都烧起来了,朱墨这些日子对她呵护备至,若暗地里还和这丫头勾勾搭搭,无疑是在楚瑜宝贵的自尊心上重重踩了一脚。 呸!她对朱墨也只比之前多了一点点喜欢,还谈不上情意不情意的,何苦因为一个奴婢自乱阵脚? 楚瑜暗骂自己沉不住气,取茶润了润喉咙方问道:「你为何不直接问老爷,却来找我呢?」 玲珑低声下气的道:「大人日理万机,哪有功夫理会这种闲事?玲珑不得已,只好斗胆求夫人赏个恩典,好全了奴婢一桩心愿。」 她终于说出真实目的了。 楚瑜静静的考虑了一会,睨着她道:「你果然不计较名分?即便只是个通房,你也愿意么?」 还真只是个通房呀?玲珑一阵惊讶,见楚瑜死死盯着她,忙低下头道:「婢子不敢计较,只求夫人施以援手。」 她心里暗暗气苦,要是连个姨娘的名分也挣不到,那可真是落人笑柄了。这位夫人看着善良温厚,怎么说出的话却句句闹心呢? 正欲施展手段让楚瑜尽力帮她,楚瑜却已然起身,淡淡说道:「你好好养着吧,等会儿赵大夫会过来,让他给你好好瞧瞧,别落下什么病根。」 不过一愣神的功夫,楚瑜已脚步蹭蹬的离去了。 她心里着实有气,一半是恼恨玲珑的鬼心眼,另一半则是针对朱墨的——他要是生得丑一点,笨一点,也就没这么多事了。 其实她本不用这么生气的,每常听那些丫头婆子们私底下说起,谁家的爷们不偷腥,就连她大伯父,那冠冕堂皇的君子人也还在外头和几个花娘交好呢,何况朱墨的名声还很不好听,何况玲珑还是他自家府里的丫头。 不过,两人果真如她猜想的那般么?楚瑜愈想愈是心乱,她觉得这场气生得好没来由。 可她偏偏就是要生气。 朱墨华灯初上时方回,得知楚瑜晚膳也没吃,便立刻进房来看她,问她为何不肯吃饭。 楚瑜面对着墙壁,用被子团团裹着自己,闷声闷气说道:「病才好,没什么胃口。」 幸好七月里天已渐渐凉下来,她这般作态也不算太热。 朱墨也不说话,只默默坐着,楚瑜还以为他走了,谁知没过多久,就听见一阵细细的咀嚼声,继而是一股肉糜混杂着葱油的咸香。 她险险咽了口唾沫,忙转过身来,只见朱墨手里捏着一个黄油纸包,里头是硕大浑圆的水晶包子。这样大的包子,一袋统共只装得两三个,而朱墨手里捏着的那个已被他消灭大半了。 这人可真会吃独食。 楚瑜恨恨瞪着他,劈手就将他手里的纸包抢过来,一边吃一边看着他,以防战利品被他抢夺回去。 朱墨并没有和她争抢的意思,只微笑道:「你不是不饿么?」 楚瑜原本满脑子赌气的念头,的确不怎么饿,哪知朱墨如斯狡猾,专程买了玉林记的鸭肉包子回来,她就算要生气,也得先填补肚子再说。 遇上喜欢的东西,这点东西哪能解馋,楚瑜眼巴巴的望着他,似乎还嫌不够似的。 朱墨将半个包子往前挪了挪。 楚瑜望着那沾了奸人馋唾的物事,内心天人交战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屈服于自己的贪念,将半个包子也纳入腹中。 楚瑜满足的打了个饱嗝,又喝了点普洱茶清清喉咙,这才正色看着朱墨,「你知不知道玲珑病了?」 一码归一码,她吃了朱墨的东西,并不代表就要对此人一脸谄媚,何况她心里还窝着一团火呢。 朱墨点点头,「知道啊,南嬷嬷已经和我说了。」 这婆子也是个多嘴的,一个丫头的病恨不得昭告全天下,楚瑜暗忖,依旧望着他道:「你不想去看看她吗?」 「你今儿是怎么了,为何对她这样关心?」朱墨笑道,伸手抚上她的鬓发。 这几日他一有机会就动手动脚,楚瑜有时候制止,有时候却懒得理会,任由他去。 此刻她却忍耐不了,忿然将那只爪子拨落,索性爽直的道:「玲珑想求我给她一个名分,你是怎么想的?」 朱墨半是讶异的看着她,「她找你说了?她想要什么,通房,还是姨娘?」 瞧瞧,多么淡定,果然是在他意料之中的。楚瑜越发气不打一处来,梗着脖子道:「那还不得看您的意思么?」 反正朱墨许她三年之后和离,大不了三年以内,日日看着一个宠妾在她面前夸耀示威就够了。楚瑜愤愤不平想着。 朱墨见她脸黑得能滴出水来,反而露出一副轻松笑意,「要我说却不必,丫头的月钱可比姨娘少多了,何不省着点银子花呢?」 楚瑜心里莫名宽了宽,故意顶嘴道:「大人几时变得这样抠门了?姨娘的月例要得多少,每个月省吃俭用,总不止这二两银子。」 「我是怕委屈我自己,每日光朝政就够累人的了,若家中的夫人因为些鸡毛蒜皮小事天天使性子,我还不如孤家寡人的好。」朱墨笑了笑。 楚瑜只听到编排她的那一句,抗辩道:「我才没有——」 话音未落,朱墨就猛地凑过来,在她唇边呲溜舔舐了一下。 这登徒浪子!楚瑜险些又是一个巴掌甩过去,却见他道:「你嘴上还沾着包子油呢。」 楚瑜信以为真,忙往唇上抹去。 谁知朱墨又道:「现在当然没有了。」 楚瑜无从辨别真假,只能无语的看着他。她发觉此人可真是诡计多端,在自己面前固然也是「坏」的,却和她想象中的坏不太一致:他除了占便宜,似乎就没有第二样事好做。 她虽然痊愈,朱墨依旧赖着不走,清洁过后,便大剌剌的躺到那张大床上。楚瑜衔恨将他往旁侧推了推,自己从窄缝里挤过去,连身子都不得舒展,方才腾起的一点好感立刻便被此人作没了。 她瞥了瞥身旁白玉般的容颜,见朱墨睡得挺熟,似乎无牵无挂,可见玲珑那件事完全没放在他心上。 楚瑜知道他一定在装睡——朱墨惯会用这种法子占人便宜,遂轻声问道:「你们……」 朱墨睁开惺忪睡眼,雾里看花一般看着她,「什么?」 他的声音比她还轻。 原来真是累了。楚瑜定了定神,笑着摇头,「没事,你好好睡吧。」 她慢慢挨着墙壁躺下,顺便将被角往里头挣了挣,因为那床棉被已被朱墨夺去大半,她要不使点劲,两人就得紧紧缠绕在一起了。 第二十一章 身旁很快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楚瑜的眼睛却久久睁着,在经历今天的风波之后,她很难睡着。 朱墨轻描淡写将这事揭过去,楚瑜心中稍觉安慰,但仍有更多的疑惑未能解决:玲珑为何一心扑在他身上?他和玲珑老早就认识么?玲珑刻意来求名分,是否因为朱墨曾经给过她莫须有的承诺呢? 楚瑜心里跟猫爪挠一般,可是她当然不能直截了当的问出来,她又能以什么资格发问呢?她自己都说了甘心等待朱墨的放妻书,现在又来质问吃醋,岂不是自打嘴巴。 楚瑜只觉有苦难言,她虽然还未能完全将朱墨视作她的夫婿——喜欢一个人绝不是那么轻易的事,可是她亦渐渐察觉出来,自己对朱墨的感情发生了变化,已经不是先前那般单纯的嫌弃了。 长日漫漫,总是如此胡思乱想,楚瑜这般宽慰自己,她觉得有空也该出去走走。 可她实在也无处可去,如今已为他人妇,从前闺中的密友自然不便走动,朱墨素日交往的那些狐朋狗友,他们虽多有妻室,楚瑜亦不愿邀他们来家中,连朱墨的人品她尚未能完全相信,更别说这些人了。 结果她也只是日复一日将闲暇消磨在秋日宁谧的时光中。 玲珑委婉的托小菊过来找过她,问起那桩事情办得如何,楚瑜不欲隐瞒,索性断了她的念想,告诉她朱墨并无纳妾之念。 玲珑的目光在她面上来来回回,攒眉咬牙道:「夫人您莫非……」 楚瑜爽利地打断她,「你不必疑心我在里头调三斡四,大人他自有自己的主意,旁人轻易劝动不得。论理,你认识大人的时候比我还长许多,大人的意思你该很清楚罢?」 言外之意亦是敲打:朱墨若对她有心,哪用得着别人劝说,可见她再怎么努力也是徒劳无功。 玲珑原本皎白的面容暗沉犹如锅底,纵然有十分心机,此时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楚瑜乐得雪上加霜,「如今就看你自己是怎么想的,若还愿意留在府中,我与大人都会如常待你,如若不然,我也可以命人将你送还给林尚书,恐怕你在那边的机会倒多上许多呢!」 说得轻巧,若真将她完璧归赵,旁人只会以为她是被撵出来的,她又有何颜面在尚书府待下去? 玲珑抹了抹香腮上的泪痕,凄切的道:「婢子愿意服侍夫人,哪怕为奴为婢,只求夫人不要将我赶走。」 楚瑜看着她意气消沉的离去,心里着实觉得快慰。她平生最恨后宅阴私之事,何况还是玲珑这样挟恩图报之人——她哪来什么恩?以为自导自演一场动人的戏码,楚瑜便会受骗上当么?也未免太看不起她这位新夫人了! 楚瑜暗暗得意,看来即便缺少何氏的指点,她也能将女主人的位置做得很好。尽管玲珑只是个小角色,楚瑜却像平定叛乱一般高兴,觉得扞卫了自身的地位。她却浑然没有想到,自己对玲珑的敌意中,是否也掺杂了些别的因素。 七月二十四是淑宁大长公主的生辰,公主府老早就向各处发了帖子,朱墨身为皇帝近臣,自然也接到了一份。 以往亦有世交之家发来拜帖,都被楚瑜用各式各样的理由推脱,但今次似乎不同些,她可怜巴巴的望着朱墨,「我能不能不去啊?」 朱墨戳了戳她的额头,「想什么呢?那可是公主!」 楚瑜只觉得头疼,自嫁给朱墨后,她身处的阶层似乎还上涨了些,卫尉大人朱十三看起来根基浅薄,不足为外人道,偏偏来往的都是些高门名宦,尤其是像公主府这样的皇亲国戚,楚瑜更觉得棘手。 她连称病都不好意思。 结果到了二十四那日,楚瑜还是起了个大早,让盼春为她洗漱梳头。她最厌梳妇人头,既繁复又伤头发,但今日乃公主寿诞,众夫人都是严妆高髻,她总不能太特立独行。 盼春对自己的技艺颇有自信,妙手挽好发髻后,端详着镜中白生生的面容道:「小姐的头发又多又密,哪怕是梳高髻也比别人雍容许多呢!」 楚瑜原本不以为然,及至走出房门,见朱墨亦是眼前一亮,她这才放下心来,朱墨的眼光总归是不会错的。 随后又是呸呸两声,他算哪根葱,自己何必处处照顾他的意见? 等上了马车,朱墨悄悄跟她说了句,「咱们可真是一对金童玉女。」旋即便一本正经地端坐着。 楚瑜嗔他不要脸,但心里并没怎么生气:她发觉她对于朱墨的奉承话越来越受用了,并且下意识相信那是真的。 到了公主府门前,自有仆从为他们引路。楚瑜在人堆里寻找昔日姊妹的身影,很幸运的发现了楚珊和唐淑她们,可惜不能近前——她得随众夫人一道往花厅去。 女人成了亲,从前那些青春热闹的日子便一去不复返了。楚瑜唉声叹气想着,觉得自己早早出嫁实在是失策,她望着身旁这些自成一派的夫人们,犯愁该如何打入她们的小团体中去。 幸而还有几个熟识的,唐淑的嫂嫂钱氏,因为和淑宁大长公主的侄女沾点亲故关系,也有幸接到帖子,她一眼便认出楚瑜,亲热的上来招呼。 楚瑜一壁同她寒暄,一壁打量着公主府中来来往往的人流,她不曾看过这许多的贵客,自然有几分初见世面的好奇。 正百无聊赖的四处观望,楚瑜忽然感觉有人眼光灼灼的看着她,下意识的回望过去,却是张皇后膝下的养女萧宝宁,她虽为公主之尊,在人堆里并不如何出色,也许是那股幽沉宁静的气质所致。 楚瑜与她统共没见过数面,总觉得她对自己似乎格外注意,也不知是何缘故。 钱氏从旁目睹,笑道:「你也识得四公主?听说她从前对朱大人很是倾慕,不知如今可改了些。」 「啊?」楚瑜轻轻讶道。 使她惊叹的不是萧宝宁的情意,而是朱墨何来这般非凡魅力。他何德何能,能让一朝公主对他芳心暗许? 至于萧宝宁为何没嫁给他,楚瑜则一点都不以为怪,朱墨若真有本事尚得公主,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再看去时,萧宝宁却已撇过头,隐没在人丛里。楚瑜见厅中挤得水泄不通,也不便上前打扰。 她对这桩逸事颇有兴趣,悄声问钱氏:「果真么?我怎么不曾听说过。」 「怎么不真,我告诉你……」钱氏正待细说,忽见一个健硕的妇人傲然执着玉扇过来,众夫人纷纷侧目,自发自觉的让出一条道来,不单因为她身躯胖大,还因为她夫君是林尚书。 楚瑜亦随着众人挪步,她知道朱墨的晋升少不了林尚书的提拔,可是她也绝不愿放下身架子去趋奉这位林夫人,何况她是继妻,祖上还是不干不净的商户,正是楚瑜最为鄙薄的那类。 妇人偏偏在楚瑜面前停下脚步,用扇子柄儿点着她道:「哟,这不是楚六小姐么?从前不见你出门,今日怎么有空出来了?」 说话的时候,她两片肥厚的红嘴唇上下翻动着,尽显挑衅之态。 第二十二章 钱氏出身不高,见了这等贵宾很容易显出点头哈腰的神气,她陪着笑道:「夫人您忘了,如今您该喊她一声朱夫人,卫尉大人成婚那日,您还亲自来喝过喜酒的。」 妇人眼皮上的褶子往上拱了拱,淡漠说道:「夫人?我可没见过哪家夫人这般醋妒、不能容人的,这才进门不到两个月呢,就想着把人往外撵了。」 楚瑜立刻领会过来,这讨厌的东西是借玲珑一事敲打自己呢,可想而知,玲珑和她老东家一定还保持着联系,指不定就在这位太太面前告了一状。 楚瑜本不愿多理她,无奈她步步紧逼到头上来,遂笑眯眯的看着她,「我当然比不得夫人宰相肚里能撑船,脏的臭的都能往家里带,换了我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林夫人自知娘家式微,近年来又渐渐发福,仅凭美色不足以引得丈夫流连,遂一心一意笼络林尚书为要。先前林尚书曾和一名歌伎打得火热,这位贤德妇人知道了非但不恼,甚至恭恭敬敬将那女子迎回府中来,林尚书自然对她称颂不已,可在外头却沦为大伙茶余饭后的笑柄。亏得林夫人脸皮宽厚,假作不知。 众人见楚瑜提起旧事,一个个俱掩口轻笑,虽不敢帮腔,太平拳是人人都爱的。 林夫人大感恼火,死死盯着这美貌慧黠的小娘子,恨不得一口吃了她似的。听说楚家的姑娘都知书识礼,怎么偏这一个口无遮拦? 她待要分辩两句,眼睛一瞥,就见众夫人悄无声息的围上来,显见得是在看热闹。 再纠缠下去也是无益,谁知道这死丫头还会抖搂出什么底细来,林夫人只好硬生生将咒骂之语收回,铁青着银盘脸离去。 众人暗道一声失望。 钱氏拍了拍楚瑜肩膀,又惊讶又不解的看着她,「你怎么敢对尚书夫人说这样的话?我还以为你会忍一忍呢。」 楚瑜何尝不知道忍一时风平浪静,可她就是气不过林夫人那副丑恶嘴脸,宁可冒着得罪她的风险,也要刺她两句。 其实也没大不了的,她是卫尉大人的夫人,合该嚣张一些,林夫人也不敢将她怎么着——这女人就只会虚张声势罢了。 楚瑜隐隐觉得自己的性子发生了些变化,这变化是被朱墨娇惯出来的。她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是总觉得,自己距离何氏教导出的淑女形象越来越远了,反而在朝着朱墨期望的方向慢慢转移。 楚瑜身上不禁起了肌栗。 钱氏出了会神,因笑道:「你刺她两句也好,谁让她为人骄横,也该吃点苦头。」 林夫人非但出身格格不入,性子也与厅中的女人们相去甚远,因此楚瑜适才的举动倒可说成为民除害。 楚瑜恬淡一笑,不予置评。 花厅的另一头,一个小丫头忽然风风火火跑来,向楚瑜施了一礼道:「六姑奶奶,三小姐请您立刻过去一趟。」 楚瑜认出她是伺候三姐楚珊的冬儿,还以为楚珊出了何大事,匆匆向钱氏道了别,便随她往后院中去。 谁知到了目的地,见到的却是楚珊愁眉不展的脸容,她急忙拉起楚瑜的手,「六妹,你可一定得帮帮我。」 楚瑜见她毫发无损,心中略略安定,又环顾四周,见是一群妙龄女子簇拥在一处,当中的一个如众星拱月一般,傲然抬起下巴道:「楚姐姐,咱们私底下的玩意,你把外人拉来做什么?」 楚珊辩道:「朱夫人怎算得外人,她也是今日的客人,怎么,魏妹妹不想让宾主尽欢么?」 原来说话的便是淑宁大长公主的嫡孙女魏姝,适才魏姝组织众女斗草簪花为乐,楚珊输了不少铜子,后来魏姝又说比赛画艺,楚珊于此道实在生疏,不得已只好命冬儿前来求助。 楚瑜不禁啼笑皆非,还以为是多大的事,原来只为这个,不过楚珊仍将她当娘家姊妹看待,又令楚瑜打心眼里感到高兴,还以为嫁人之后,姊妹之间便会生分了呢。 她大大方方走上前去,望着零落散在地上的花草,「只许画眼前这些么?还是不拘哪种都可以?」 魏姝将她的坦荡理解为傲慢,不悦道:「你姐姐都露怯,你倒不怕?」 楚瑜看起来比她的年纪还小些,魏姝当然不把她放在眼里。 楚瑜好脾气的回道:「我们楚家讲究术业专攻,姐姐擅琴,画艺上却平常,我却不同。」 还真以为自己有多大斤两呢,魏姝更加不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就等着看你的本事了。」 她自己出身显赫,对卫尉之妻毫无尊敬之意,楚瑜也不以为忤,平静的将方才那句问话重复了一遍。 魏姝撇嘴道:「随你画什么,只要能看出功底来。」 楚瑜颔首,上前摊开裙子,学着她们的样子席地而坐。自有侍儿上前将画布铺展,笔墨纸砚一应都是准备好的。 魏姝见她镇定自若,心里反而打起鼓来,唯恐这位不速之客大放异彩,将风头尽皆占去。她脸色变了又变,猝然起身道:「等一等,我还要叫一个人来。」 众人纷纷不平,嬉闹做一团,「魏姐姐,连你也耍诈!」 魏姝好生安抚住她们,「胡说什么,我只不过想多个人活络活络,等你们见了就知道了。」 待魏姝拉着那位贵客过来,众人皆眼前一亮,楚瑜亦怔了怔,原来魏姝领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四公主萧宝宁。 比起一贯的雍容自持,萧宝宁此时多出几分恬和笑意,「众位妹妹不必拘礼,今日只为饮宴而来,自是以玩乐为先,本宫也想凑个热闹。」 魏姝抢着道:「公主殿下,楚姑娘说她这位姐姐画艺出众,在座的无人能出其右,您可得让她们长长见识。」 萧宝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在宫中是有目共睹的事,楚瑜忙执手道:「不敢与公主比肩。」 萧宝宁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片刻,轻轻笑道:「无妨,本宫也想看看朱夫人的技艺。」 原本萧宝宁一露面,楚瑜是甘心认输的。这会儿听她的意思,却是愿意比试一场,楚瑜只好遵命。 贵女们围坐已定,小童一声鼓响,众人便迅速取笔蘸墨,动手在画布上描摹起来。 气氛一时间颇为紧张。 四下里寂静无语,只闻得沙沙落笔声。在座的虽非个个都擅丹青,但世族贵女自幼历经熏陶,总有几样拿得出手的。 楚珊也并非不能,只是自忖技艺粗糙,若要脱颖而出,还是得楚瑜出面才可。 此时她正紧紧跟在楚瑜身侧,门神一般守卫着她,魏府那两个丫头想窥探半分都不得。 鼎炉中的香燃了还不到一半,楚瑜已经大功告成,迅速停笔住墨,将画轴卷成一团。 旁人虽然吃惊,却还是聚精会神忙自己的事,唯独魏姝本就资质泛泛,心更不在此处,忍不住望向楚瑜,「你真的画完了?」 楚瑜点点头,「真的。」 「让我瞧瞧。」魏姝伸出雪白细嫩的手腕。 孰料此举遭到楚瑜拒绝,「不行。」 第二十三章 魏姝登时眉立,她是这府里的小主人,谁敢违抗她的。正要命侍儿夺来,楚珊却轻轻一拦,笑道:「为表公允,还是等姊妹们都做完再说,魏小姐何必着急?」 魏姝当然听得出她话里的冷嘲热讽,嗤声道:「你怕我抢了她的画?」 「不然,我只怕舍妹的画太好,魏姑娘见了一时妒火中烧,发恨将其毁去就不美了。」楚珊气定神闲笑道。 她本是公侯家的小姐,一举一动莫不端庄得体,立时就将气质轻浮的魏姝比下去了。 魏姝虽然恼怒,无如楚珊这话恰说中她的心思,一时也辩驳不得,只得冷笑道:「最好真如你所说,别贻笑大方便好。」 她气咻咻的埋头下去,继续自己那幅凑数的画。 须臾线香已经燃尽,众人各自停手,将宣纸聚集一处,细细评头论足。 陆续看了几副,皆不过平平,唯独看至萧宝宁的画作时,众人皆眼前一亮。原来绘画和作诗一般费劲,轻易难有好点子,贵女们见秋日菊花盛放,便多取眼前之景融入画中,虽然逼真,多了却觉腻味。 萧宝宁所绘的,则是一副盛夏牡丹图,蜂围蝶阵,妖姿艳烈,让人一见便忍不住鼓掌称好。怪道她直至香将燃尽方才停笔,这样细腻的工笔,本非一时半刻所能完成。 魏姝笑道:「妙哉,妙哉!今日魁首非萧姐姐莫属。」 萧宝宁凝眸浅笑,「话别说得太满,还有一位没看过呢。」 魏姝这才想起楚瑜那幅一挥而就的草画,绘画不比作诗,诗可以出口成章,但花鸟虫鱼非得细细雕琢不可。 魏姝虽然谅着再无人胜过萧宝宁,但秉着东道主的公允之心,还是敷衍的用笔杆将画布挑开,楚瑜那副画作盈然而现。 众人好奇地凑过来,一见之下,不禁都愣住了。原来那画布上除了黑白二色,并无其他色彩,连笔法亦称不上细致,只是简洁明快的勾勒出几块松石,一株墨兰,矗立在广大浩渺的天底下,无端的给人以震撼。 众人愕然无声,实在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副画作初看似乎平平,但细观之下,似乎越看越觉韵味,使人恍然如处幽谷,倍生宁静致远之感。 论笔法自然是萧宝宁略佳,但若论意趣,还是楚瑜更胜一筹。不约而同的,贵女们心中皆这般想。 「你们觉得此画如何?」魏姝脸色难看的问道。 一位小姐正要答话,魏姝迅速地瞥了她一眼,里头浓重的警告意味迫使那女孩子垂下头去。 魏姝这才整理好心情,重新面向众人笑道:「这样粗糙的画也配拿来献丑,我以为不如公主远矣。」 她高傲的向楚家两姊妹抬了抬下颌,「这画即便拿出去卖,想必也卖不出多少银子,你们还是自个儿留着吧。」 楚珊本是好脾气,禁不住她这样咄咄逼人,眼中不禁燃起了怒火。她冷笑道:「你又懂得什么叫好画?不看看你自己的,跟猫爪子爬似的,倒好意思取笑别人?照我说,还是得找更公允公道的人来,否则如何能叫人心服口服?」 楚瑜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姐姐……」 但楚珊正在气头上,压根不听她的劝告。 魏姝也被她这话激怒了,待要顶她两句,悄悄放眼四周,却见众人脸上似有附和之色,她不免心惊,一时反倒说不出话来。 沉默至今的萧宝宁忽然开口了,「让卫尉大人过来评判吧,他最擅长鉴赏名画,孰优孰劣,一见之下便知分晓。」 「朱大人?可他是……」魏姝不由张口结舌。 「不会的,本宫相信朱大人为人公正,定不会偏私。」萧宝宁微笑道,似有如无的看了楚瑜一眼。 楚瑜心里暗暗泛起嘀咕,朱墨这俗人哪懂得什么叫好画?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看得出来,没准为了印证萧宝宁那句公正,而故意撇清自己,却去奉承萧宝宁呢! 楚瑜对自己所作本就信心十足,她自信自己与萧宝宁平分秋色,甚至棋高一着,她在意的本也不是结果,只要自己心里知道就行了。可是多出朱墨这个变数,楚瑜反倒惴惴难安,万一被朱墨当着众人的面贬低嘲讽,她真的会被气得吐血。 百感交集中,一袭玉色长衫的朱墨很快就被请了来。 楚瑜不十分看重男人的皮相,直到看清众女眼里的憧憬仰慕,她才知晓朱墨这张脸的杀伤力有多大。 连向来跋扈张扬的魏姝都收敛了几分,宁静乖巧得像只兔子般。 朱墨施施然从人从中经过,先瞥了眼石桌旁的楚瑜,见楚瑜赌气不肯看他,这才好整以暇地收回视线,向萧宝宁施礼道:「公主为何事叫微臣过来?」 「不为别的,只要请大人看看这两幅画作,到底孰者更佳?」萧宝宁还是那副浅淡笑意,她亲自引朱墨到石桌旁。 两幅画均已工工整整的摊开。 朱墨在宫中见识过萧宝宁的不少画作,自然认得公主的笔法,他迅速从牡丹图上瞥过,继而停驻在另一幅上。 画是好画,可谁的胆子这般大,倒和四公主杠上了? 自朱墨进了院子,楚瑜便羞惭难言,努力缩肩抱臂,企图减低自己的存在感。她隐没在石桌旁,简直像一只无地自容的小鼹鼠。 朱墨只消望她一眼,心中立刻有了计较。 朱墨装模做样地瞅着那两幅画看了半日,久久不言,等得众人的心都被提起,最终还是魏姝耐不住性子,率先问道:「朱大人,你以为如何?」 「公主画工精湛,非十年功底不能成之。这牡丹图栩栩如生,如见其形,如闻其香,的确是难得的佳作。」朱墨慢吞吞说道。 魏姝登时目露喜色,连萧宝宁亦矜持地扬起唇角。 楚瑜的心情则瞬间低落下去,她恨恨想到:这该死的,眼馋公主身份尊贵就奉承个没完,等会儿一定得把自己踩到谷底了。 她恨不得立刻将朱十三的嘴缝上才好。 「不过——」谁知朱墨话锋一转,「公主技艺虽精,却流于工巧,失之意旨。须知琴棋书画皆是一样的道理,贵乎返璞归真,若一味执着炫技,反倒会陷入桎梏,停滞不前。」 他的话虽不十分严厉,萧宝宁的脸孔却已经微白,勉强笑道:「大人指点的是,是我一时糊涂了。」 至于剩下的那幅,朱墨并未太多置评,只微笑看着魏姝,「孰胜孰负,魏姑娘应该很明了了吧?」 魏姝虽仍有不服,见众女皆以一副崇拜的眼光看着朱墨,她若再提出异议,只怕会被群起而攻之,只得无奈屈服,「大人所言极是,终究是尊夫人才思敏捷,她才是此番的魁首。」 别人的正头相公都来了,魏姝也不好意思不称楚瑜一声夫人。 众人心里明白得很,卫尉大人这还是顾着四公主的脸面,言语之间才点到即止,不然认真比较起来,更有萧魏二人受的——不过傻子都看得出来,朱墨还是站在他家娘子那边。 楚瑜心里甜丝丝的,跟在炎夏喝了杯冰镇过的雪梨汁般,既凉爽又舒适,她不得不承认,朱墨也有他得人心的一面,至少在外人面前,他还是愿意护着自己,帮着自己。 当然,这也证明朱墨眼光不错——他的确很懂得鉴赏画艺。 第二十四章 魏姝兴致勃勃的举办了一场丹青会,结果却是扫兴收场,别提心里有多懊恼,她无精打采的吩咐仆婢将剩下的颜料墨笔收拾干净,顺便斥责她们两句,以此宣泄自己的不快。 楚珊笑吟吟的走到楚瑜身边来,「六妹妹,这回多亏你帮忙,否则她也太猖狂了!」她朝魏姝那头努了努嘴。 楚瑜压根没将这种小杂鱼放在眼里,她忙着在人堆里搜索朱墨的身形——那人并未流连,任务已成,便优哉游哉的离去了。 楚瑜顾不上跟楚珊叙话,胡乱编了个由头,便离了这群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往园中荷池边来。 幸好朱墨还逡巡未去,楚瑜眼尖,一发现他的踪迹,便立刻上前,小声感谢道:「适才多谢大人秉公执言,才未使妾身蒙羞。」 她这个人一向恩怨分明,谁帮了她,她道一声谢也是应该的。不过四下里人来人往,这一声郎君她无论如何叫不出口。 朱墨的目光从湖中残荷移到她身上,轻轻笑道:「你怎知我公正,却不是故意帮着你呢?」 楚瑜忽然觉得有些狼狈,心底更加怀疑:不至于吧? 「开玩笑的,你的确心思奇巧,更在四公主之上,我判你胜亦是实至名归。」朱墨前半句还正正经经的,后面就促狭的凑近来,「不过,纵使你技不如人,我也会替你说话,谁让你是我娘子呢?」 这话说不清是羞辱还是示爱,楚瑜只觉得腮下热辣辣的,用不着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一定红彻耳根。 钱氏的招呼将她从窘况里解救出来,她不由分说抓住楚瑜的胳膊,「她们说要打叶子牌,结果俞家太太有事先走了,你来凑个角儿。」 楚瑜口里敷衍着她,抬头望时,朱墨已经消失不见了。 北园的四角亭内,魏姝顶着一张发面团似的白脸,死气沉沉的同萧宝宁对坐着。她忿然道:「楚瑜算个什么东西,就她那狗扒似的三撇两划,只好拿来唬傻子罢嘞,我用脚指头都画得比她好,卫尉大人倒还一心一意护着她!」 好好的赏花宴,结果害她颜面尽失,那群贵女们背地里指不定怎样耻笑她,就算当面不敢表露什么,魏姝也难以忍受这等闲气,索性躲到凉亭来。 「她是朱大人的妻子,朱大人帮她也是应该的。」萧宝宁轻轻叹道。 一说这个魏姝就来气,嘴里更是跟吃了枪药一般,「我可瞧不出她有什么好的,毛丫头片子,风一吹就能倒,遍身的酸文腐气,卫尉大人娶她还不如娶个老学究呢!」 魏姝从前对于朱墨的风姿亦十分倾慕,不过也只敢暗里肖想罢了,她家里绝不会允许她嫁给此人,何况她还早早的定了亲。不过魏姝深知萧宝宁对于朱墨的一腔情意,原盼着她能求个好结果,结果反被楚瑜那蹄子占了先去,即使萧宝宁不怎么着,魏姝也大为不平。 她忍不住对着萧宝宁扼腕而叹,「朱夫人的位置本该是你的才对,再怎么想,也不该轮到她呀!」 萧宝宁没有说话,看起来平静无波的身形下方,指甲却已连同手绢紧紧掐进肉里。 她越是木然,魏姝越为这位好友感到义愤填膺,本该属于她的一切,却顷刻间被人全部夺走,换做是她,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的。 仗着一腔意气,魏姝愤怒起身,「不行,我定得教训她一番才好,不然她也太得意了!」 魏姝提着裙子气冲冲离去,萧宝宁则依然端坐在亭中,只是在她那张清秀婉约的俊脸上,渐渐浮露出一丝微笑来。 楚瑜借口不擅打叶子牌,婉言谢绝了钱氏的邀请,一转头,就看到魏姝盈盈向这边过来,脸上带着十分得体的浅笑。 「魏姑娘。」楚瑜态度冷淡同她招呼。 魏姝却比她想象中要亲切,将侍女捧着的一盏甜酒接过,举杯致意道:「还未恭贺夫人夺魁之喜。」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楚瑜心头蓦地掠过这句话。她忖度着,众目睽睽之下,魏姝应该不敢在酒里作何手脚,她若不应,反倒彼此下不来台,于是虚虚抬袖,准备满饮此杯。 魏姝故意将酒盏往前一送,脚步却趔趄了一下,细瓷杯盏倾然而落,眼看就要撞到楚瑜怀里。 说时迟,那时快,楚瑜还未反应过来,身后便有一人猛地揽住她肩膀,用力将她往后一拽,仅仅一线之隔,她总算保住了自己那条珍贵的雪绸裙子。 魏姝却因事出意外猝然向前跌去,瞬间摔了个狗吃屎,无巧不巧的,满满一杯橙红酒液尽数泼洒在她质地光洁的月白裙衫上。 楚瑜惊魂未定的看着她,万万没想到她会选用这么粗陋的法子,这可真是害人终害己了,所幸她躲过一劫。 身后有人拍拍她的肩膀,平静说道:「快扶你家小姐进屋更衣吧,若是有伤,还该请个大夫瞧瞧。」 魏姝身旁那侍女还愣愣看着,听到朱墨这句话才醒过神来,忙羞答答的垂下眼皮,赶紧弯腰搀扶魏姝起身。 魏姝一气将她甩开,自个儿狼狈的爬起来,恼怒瞪着安然无事的楚瑜,想指责她两句,看了看她身后的高大人影,谅着占不到上风,只好权且忍气吞声。 围观的闲人越聚越多,魏姝暗暗咬牙,负气带着小婢离开。 楚瑜则倏然转身,好奇看着高她大半个头的朱墨,「你怎么还在呀?」 那会儿钱氏过来找她打牌时,朱墨不是已经走了吗? 「碰巧而已。」朱墨抿了抿那据说是象征冷清的薄唇,语气就像吃饭喝水一般随意。 楚瑜轻轻哦了声,她也不信朱墨会时时刻刻监视着自己——她又不是个孩子,朱墨也不会这般有闲情逸致。 「方才多亏你应变得快,不然那杯酒就该泼到我身上来了。」楚瑜再度向他敛衽道谢。 「没事,我只是可惜这身衣裳。」朱墨说道,似乎表示强调,还补充一句,「光这料子就得费不少银子呢,可不能白糟蹋了。」 「……」楚瑜语塞看着他,心里默默念道:吝啬鬼。 朱墨正了正发冠,将脸上的一抹不自在拂去,从容说道:「酒宴快开始了,咱们去厅上吧。」 回去之后,楚瑜便琢磨起朱墨种种不正常的举动,她虽然心思纯挚,却并不是傻瓜,她怎么也不能相信,朱墨在她身后伸出的那条手臂只是偶然,莫非他竟寸步不离监视着自己么? 一个男人做出这样的行为,理当是叫人害怕的,可她已经是朱墨的妻子,朱墨却还防贼一般的防着她与其他人接触,这种微妙的心理就很令人不解了。 楚瑜若是虚荣心再强一点儿,准会以为朱墨爱她爱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可她从自小的见闻里明白,天底下大多数夫妻都是搭伙儿过日子,她们楚家要不是祖传惧内,也未必会这样和谐——因此朱墨的异样就相当令人纳闷了。 第二十五章 楚瑜只能归结于是他个人的怪癖所致。对于萧宝宁仰慕他的那件事,楚瑜虽心有不快,却忍住了没有细问。她犯不着与金尊玉贵的公主作比较,那无疑是自取其辱,再说,朱墨的回答也可能会膈应到自己。万一朱墨对于萧宝宁并非无情,那她可真要生气了——她究竟有什么资格生气呢? 听说八月十五的晚上有花灯会,楚瑜早早的同南嬷嬷打了招呼,准备好好出府游玩一番,她现在比先前放得开了,兴许是在淑宁公主府上的大出风头让她胆子大了许多——当然其中也少不了朱墨为她撑腰的功劳。 总之,这几个月楚瑜可谓憋得够呛,中秋夜她是一定要出去的。南嬷嬷并没有阻挠她,只是令楚瑜没有料到的是,朱墨态度强硬的也要跟上。 楚瑜故作贤惠的问道:「大人今夜没有别的事么?我记得南明侯世子早上才递了帖子过来,说邀您过去小聚。」 朱墨一眼就瞧出她的心思,泰然自若应道:「中秋乃阖家团圆之夜,既无双亲,咱们夫妻自然得好好聚聚才好。」 楚瑜拒绝不得,只闷闷不乐想道:有朱墨这尊笑里藏刀的门神在,她就别想恣意了。 东市上已经摆满了流光溢彩的花灯,如颗颗星子洒满银河,更有宝马香车络绎不绝,映得整条街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楚瑜亦步亦趋跟在朱墨身后,虽无丫鬟仆婢跟从,她也不敢随意乱跑,朱墨发脾气的模样她已经见过,简直让人从骨子里生出寒意,楚瑜可没勇气尝试第二遭了。 汤团香气扑鼻,制灯谜的摊子也数不胜数,不时地还有青年男女以诗传情,眉眼间尽是化不开的柔情蜜意。楚瑜目光艳羡从人们身上滑过,惋惜自己虽然还是姑娘身子,却已没了姑娘身份,更不曾尝过怦然情动的滋味。 以往和姊妹们来花灯会上,总会有一两个莽撞戆直的见她姿容不凡,大着胆子过来搭讪。但今夜想来一个也没有了,不止因为她梳着妇人发髻,还因为她面前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她正看得眼花缭乱,前面冷不丁有个声音传来,「元宵夜我送你的花灯,你还留着么?」 楚瑜吃了一惊,她不惯于撒谎,讪讪应道:「不小心弄坏了。」 其实是望秋不慎将灯笼骨弄折的,可楚瑜当然不能在这时候将自己的婢女摘出来,不然倒跟故意推诿似的。 坏了的东西当然无须保留着,已经扔到灶膛里。她害怕朱墨生气,说完之后,便大气儿也不敢喘,谁知朱墨只定定的看她半晌,面无表情的伸出手,「过来。」 楚瑜怯怯的将柔白五指放到他掌心中,两人来至摊子前,朱墨指着各式各样的物件道:「要哪一样,自己挑。」 原来朱墨是要再买一盏送给她,楚瑜松了口气,指着布面上胖胖的鲤鱼肚,「我要这个。」 上次朱墨送了她锦鲤的,这回她想换个样子。 朱墨付了银子,将肥圆的鲤鱼灯笼交到她手中,见她满面欢喜,不确定的问道:「喜欢么?」 楚瑜诚恳的点了点头,她还担心朱墨嫌她稚气呢。 如此两下俱安,楚瑜见朱墨态度和顺,似乎处处都应承着她,也就不像刚出来时那般紧张拘谨了。 逛到半夜有些肚饿,两人分吃了一碗水晶汤团,楚瑜眼尖,瞥见一个灯谜铺子正在举办赛诗集会,立刻兴致勃勃的就要过去。她自忖算得半个才女,这种机会当然不愿错过,只叮嘱朱墨道:「我瞧瞧就回,你别跟来。」 想了想,又道:「你就算跟来,也只许远远看着,不许出声。」 近来她已渐渐发觉朱墨内有乾坤,楚瑜性子偏倔,就算要赢,也得凭实力说话,不能由别人指手画脚。 「嗯。」朱墨含着微微的笑答应她。 到底没那么抵触自己了罢,朱墨愉悦想道。 楚瑜在诗词一道虽是中规中矩,好在猜谜也不需要多么高妙的诗才,只要脑子灵活即可。她连猜带蒙,倒也答对了大半,等她抱着一大堆泥人之类的小玩意离开时,那摊主的苦笑都盖不住了。 楚瑜带着喜色转身,一回头,却没看到朱墨人影。她眨巴着眼,用力揉了三揉,还是不见踪迹,莫非因大街上人头攒动,朱墨给挤得不见了? 她莫名有些心慌,扔下东西便要往人堆里钻,谁知才挪动数步,眼前就有一堵铜墙铁壁拦住了她。 萧启笑意清浅的看着她,「朱夫人要往哪儿去?」 他穿着一身暗紫团花锦袍,灯影下几乎看不分明。面容原是相当清润温和,但不知怎的,楚瑜倒打了个哆嗦,好像见了地狱来的恶鬼一般。 她忍住牙关的颤动,努力镇定下来,「安王殿下。」 萧启居高临下打量片刻,转身道:「你不是要找朱墨吗?我带你去见他。」 这叫什么话,难道朱墨竟落到他手里了?楚瑜对官场的明暗一窍不通,但朱墨的安危却叫她牵挂不下。她犹豫要不要信他,见萧启已经起开,咬一咬牙,还是小跑着跟上去。 愈往里走,彩灯的光芒越发微弱,楚瑜惊觉他们离人堆已越来越远,不知何时竟来到一处不知深浅的密林中。 她警觉地停下步子,「你要带我去哪儿?」 前方窸窣的脚步声也停驻了,萧启轻笑着转过身来,「你不是想见你夫君么?」 楚瑜涉世不深,遑论与萧启这等人打交道的经验,可是她凭借直觉猜出此人不怀好意,朱墨未必在他那儿,兴许只是此人所寻的托辞。 思及此,楚瑜拔脚就走,她好好一个良家妇人,跟着王公贵戚来到这深林中,一旦被人知觉,她就算有百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可是她还没走几步,一把雪亮匕首就将她堵在了树上,萧启冷淡的声音在夜里如同幽鬼一般,「夫人既已来了,这么容易便想溜走么?」 总算暴露目的了,楚瑜愤怒的瞪着他,「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只想试一试,若我此刻将夫人杀了,再弃尸荒野,会不会有官府前来追究?」萧启轻描淡写说道,锋利的刀刃贴着女子衣领险险擦过。 楚瑜忽然意识到此人是说得出做得到的,她不免有些心慌,强自沉着道:「我与殿下并无仇怨。」 「谁说的?」萧启莞尔,「你故意跳下水,连累我母妃被陛下申斥,又在丹青会上独占鳌头,令我四妹受辱,你我之间的仇隙还不够多么?」 简直无理取闹!她自己才是受苦的那个,再说了,宫中皆知贵妃与皇后不睦,萧启又怎会为张皇后的爱女打抱不平? 楚瑜明知他是在借题发挥,也不便将他激怒,待要好言好语劝说,说那并非自己本意,谁知萧启却轻轻打断她,「那些不过是小事,最重要的,还因你是朱墨心仪之人,谁叫他处处与本王作对,本王只好借你来泄愤了。」 他说话的语气并不重,可楚瑜瞥见他眼中的冷意,便知他是认真的。她不知朱墨是哪里得罪了萧启,但照现状来看,他似乎真的有意致自己于死地。 第二十六章 楚瑜只觉肌肤凛凛生寒,死到临头,反倒什么也不怕了,她正容笑道:「殿下以为杀了我就能令郎君痛彻心扉,那您可就大错特错了,天下男人莫不三心二意,您除掉我,照样会有大把的女子甘心成为郎君继室续弦,郎君也会很快将我忘记,试问此举又有何益呢?」 她是不信朱墨会因她大受打击,甚至终身不娶,戏文里都不敢这样写呢。 萧启沉吟片刻,似乎在斟酌她这话有没有道理,半晌,他直视着楚瑜沉静眸子,「你真的不怕死?」 楚瑜漠然看着他,连嘴唇都未曾翕动。 萧启轻叹一声,将匕首收入鞘中,复笑道:「夫人真乃巾帼义女,看来死的确不足以威胁你,那么这个呢?」 他抬手拍击两下,就见暗处走出两个满脸横肉的健壮汉子来,如铁塔一般,让人见之生畏。 楚瑜脸色变了,她没想到堂堂安王会使出这样阴损的招数。她的确不怕死,因为死有时还能成全一个人的节烈之名,可她若在此处被人玷污,即便保住性命,她又哪来颜面苟活? 那两人在萧启面前待命,目光却时不时向楚瑜瞟来,对这年轻美貌的小娘子垂涎不已。 楚瑜几乎晕过去。 萧启粲然道:「这位是朱夫人,你们可得拿出十分力气,将她伺候舒坦了,本王重重有赏。」 楚瑜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将他的头颅砸烂,再一脚踏进粪坑里。可眼下却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就连想自尽也无路可寻。 两人涎笑着向她走来,楚瑜只觉满身的血都凝住了,正考虑咬舌自尽,右手就被一只温暖的手掌包覆住。 朱墨用目光示意她不用害怕,这才转身面向萧启,朗朗出声,「安王殿下开这样的玩笑,不觉得有失体统么?」 回到灯火缭绕的集市,楚瑜的脑子仍是混乱的,连朱墨如何带她出来的也记不清了,她只知道朱墨和萧启说了一番话,萧启便冷着脸离去,而她也侥幸逃离险境。 朱墨感知到她腕上的筋脉仍在抖动,关切的低头劝道:「别怕,他不敢再来找你麻烦了。」 似乎为了让楚瑜更加安心,他又添上一句,「安王行事诡谲,但并非不知分寸之人,今夜之事,多半只是为了吓你,再借你来胁迫与我。天子脚下,坏人名节这样的事他是不敢做的。」 楚瑜也隐约猜到是这样,但当时那种身临其境的感受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对一个女子而言,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受尽羞辱而死。这样难堪的噩梦,她一次也不想经历。 朱墨默默看她一眼,问道:「还要不要再逛?」 楚瑜摇头,她只想离开这个地方,赶快回到家中去。此时在她心里,朱墨的宅邸已经成为一个安全的避风港了。 回到房里,朱墨让人调了安神茶来,又亲自服侍她脱衣在床上躺下,给她掖了掖被角,「好好睡一觉,明天便没事了。」 楚瑜将头埋在枕巾里,瓮声瓮气的揪住他的衣襟,「你别走。」 朱墨楞了一下,继而笑道:「好,我不走。」 似是知晓楚瑜心中的惧怕,他果然依势宽衣,照旧躺到楚瑜身边去。只是在两人中间,依旧隔着那道楚河汉界般的鸿沟。 秋日的夜晚寂静无声,连虫鸣都变得弱不可闻。最终却是楚瑜先打破这片岑寂,她闷闷的从被子里钻出半个头来,郑重其事的看向朱墨,「大人,咱们圆房吧。」 朱墨怔了怔,想着她莫非吓糊涂了,遂揉了揉她的两鬓,安抚道:「别说傻话。」 楚瑜将那只手掌移到自己脸颊上,认真的道:「我没开玩笑。」 她的确是被今夜萧启的恶状给吓着了,但不是吓傻,而是吓清醒了。她这样执着保留处子之身,事实上只会给别人更多攻讦她的机会,与其今后再遇到类似的风险,倒不如将这副清白身子给了朱墨。日后即便为人所辱,她也有勇气慷慨自尽,而不必担心声名有损。 这是她难得的一番糊涂想头,却也是她下定决心要做的一件事。 朱墨并不想趁人之危,更不想过了今夜楚瑜便怆然失悔,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那片玉质肌肤上挪开,肃声道;「你累了,先安睡吧。」 楚瑜支起半身,将两只嫩藕似的玉臂架在他脖颈上,前胸的薄薄肚兜一下一下的晃动着,她声音坚定的道:「你我本是夫妻,行周公之礼不是应当的么?」 她毕竟皮薄面嫩,即使老着脸说出这番话来,耳根还是禁不住泛起微红。 但是她并没有退缩。 朱墨望着她线条优美的侧影,还有胸前影影绰绰的轮廓,喉间忍不住咕咽了一下。她还是个女孩子,不能算完全的女人,但是在她那副日渐褪去稚气的面容上,已经渐渐显出妇人成熟的诱惑,唯独一双眸子仍是清澈动人,令人莫敢逼视。 楚瑜见他不语,只当他床榻之上还要假装正经,遂笨拙的解开他的寝衣,柔嫩五指摸索着从前襟伸进去。 朱墨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怎经得起她这样故意的挑逗。待中衣的纽子被全部掀起,结实的胸膛大肆袒露在外,朱墨终于忍无可忍,一个翻身将楚瑜覆在身下,声音低哑的道:「你不要后悔。」 楚瑜眼眸锃亮直视着他,「当然不会。」 但是当她在床帐内又哭又喊的求饶时,楚瑜就恨不得将自己说过的话全部吃回去。她哪知道这件事是何等苦楚,从何氏那里得来的教诲完全不足以应对,就连何氏满脸不自在从箱子里拿出来、供她鉴赏的那副春宫图,上头那人的物件也没有这般硕大的,她怎么会以为自己承受得起呢? 楚瑜被折腾得满面是泪,身上酥酥麻麻的毫无力道,与之而来是一阵阵细微的疼楚。她抓着他、咬着他、踢着他,只想叫他立刻停手,但朱墨却只是轻柔抚摸她的肩膀,耐心劝她放松紧张,身下仍是不肯让步的冲撞着。 待得礼毕,楚瑜就和那经了风雨的海棠花般,委顿在松软的锦榻上。她连骂他的力气都失去,唯有伏在枕头上细声啜泣。 朱墨似乎宁愿她有点大动作,这样的安静叫他惶恐,他小心翼翼望着未着寸缕的小姑娘,「你要不要先穿衣裳?」 他本是提醒,却被楚瑜当成不正经的玩笑,她怒气冲冲的将一个枕头扔过来。 朱墨没有避开,或许因为软枕打在脸上并不疼,他无奈的道:「你要是心里有气,就打我两拳,或者踢我两脚,我保证不闪躲。」 楚瑜没听他的,她的确有气,但并非对于朱墨,更多的是对于自己——这可真是自造孽不可活,她就不该自讨罪受,或者说,她其实什么都料到了,唯独低估了朱墨的尺寸。 朱墨那样聪明的人,此刻竟想不出一句讨巧的安慰话来,反倒傻乎乎的说道:「他们说女子第一次多半是这样的,等经历多了便好过了。」 楚瑜简直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原来他也是个糊涂虫,枉她还以为朱墨见多识广呢!不过这般看来,朱墨方才的鲁莽倒也不是不可原谅的,不知者不罪嘛。 楚瑜心里的气平了些,但是仍旧不肯理他,她乏力得紧,一寸也懒得动弹,只想就这样睡死过去。 第二十七章 她真的睡着了。 朱墨诚惶诚恐地看着她宁静的睡颜,纤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点点泪珠,伸手想去碰一碰,生怕将她吵醒,勉强忍住了。 他甚至不忍将她挪动,想了想,还是调了个头,将棉被覆在两人赤-裸的身躯上,彼此拥抱着入眠。 次早醒来,楚瑜便发觉自己窝缩在朱墨强健的臂膀中,也难怪她醒得比平时早,身旁多了具滚热的身子,能睡好才奇怪呢,她又怕热! 楚瑜摸索着想下床取水,不料却被半路伸出的一条长腿绊倒,无巧不巧的压在朱墨身上——那人睁着灿若星子的双目,正一眼不眨的看着她。 楚瑜想起昨夜的旖旎风光,便觉耳根发热,尤其这把火还是她自己主动点燃的,更觉得没脸见人。 她侧过首,想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孰料那装睡的老实人却倏然将她抱紧,还在她细致的颈发间蹭了蹭,悄声说了句什么。 听到这得寸进尺的要求,楚瑜忙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咬着唇死死瞪了他一眼,昨晚上就够受的了,她哪敢答应他再来一次的请求? 「果然不行么?」朱墨撒娇般的放软声音,引她去触碰那勃勃跃动的悍然之物。 楚瑜如同被火钳烫了下,却是怎么也不肯答应了,同样的罪,她怎么也不想立刻受第二遍,总得先休养些时候——尽管朱墨晨起时的模样比平时可爱些,让人忍不住想摸摸他的头发。 楚瑜尽管态度坚决,禁不住他百般祈求,最终却是两人各退了一步。她怕疼,朱墨只得将就着在她并拢双腿间纾解了一通,尽管未做得十分彻底,但这般羞人的景象已经够楚瑜受的了。 朱墨却是踌躇满志,还有心思起身上朝,临走时,他吻了吻楚瑜光洁额头,嘱咐她无事不妨多睡一会儿——想必他也知道自己的厉害。 楚瑜踢蹬着被子,不肯露面同他道别,但是她果真听了朱墨的话,继续埋头睡去,她真的已经筋疲力尽。 这一觉睡至日上三竿才起,盼春端着脸盆手巾来供她匀面,眼中不自觉的染上含蓄而俏皮的意味,她故意问道:「姑爷昨夜是不是……」 有时候话说半句更有效果,因为言有尽而意无穷。 楚瑜恼火的瞪她一眼,从前怎么没发现这丫头如此狡猾呢? 楚瑜轻咳了咳,板起端端正正的脸孔道:「别胡说,怎么和外头的饶舌婆子一般?」 盼春吐了吐舌头,果然不敢多言,但并非出于害怕,却是知晓楚瑜脸嫩,再说下去,自家小姐脸上怕是挂不住了。 楚瑜用了点早粥,猛然想起床榻上乱糟糟的景致还未来得及收拾,忙要进去看时,盼春笑吟吟的道:「小姐不用费事,南嬷嬷已经为您打点好了。」 只怕这位见多识广的老嬷嬷还未知道她和朱墨是头一遭圆房,想到被单上的点点红痕,楚瑜便有些不自在,鼓着脸道:「她有没有说些什么?」 盼春想了想,用摇头代替回答。那会儿她只看到南嬷嬷进卧房里去,出来的时候脸上仍是镇定自若的,未有半点错愕。 楚瑜稍觉放心,宫里的人最忌多嘴多舌,南嬷嬷即便得知实情,想必也不会将这话乱传。只是院子里人多眼杂,若被有心人瞧去,指不定就会生出麻烦。 楚瑜摇了摇头,将这些不合时宜的念头摒去。 悄悄派人打听过南嬷嬷那头的情况,知道毫无动静,楚瑜方松了一口气,可继而望秋便来向她回话,说玲珑请求向她问安。 这丫头先前装腔作势,假惺惺的演了场苦肉计,楚瑜便将计就计允她养病,满以为这病会一直养下去,谁知这么快就耐不住了——想必是听说了那块嫣红的被单。 楚瑜很干脆的道:「不见。」 她现在有底气了,因为确定她和朱墨之间并无首尾,昨夜床笫之间朱墨莽撞而生涩的举动,足以令楚瑜相信他也是个雏儿。她不知玲珑为何要将她往那方面诱导,但由此可见,这丫头着实没安好心,对于这样的奸佞之人,楚瑜当然不必假以辞色。 望秋和自家主子自然是同仇敌忾的,自去回了那人的话,还趁机排揎了那妖艳贱货一通。玲珑虽然不忿,也只好含悲忍辱的回去。 晌午过后,京城宝芝堂那位有名的顾大夫上门前来问诊,楚瑜愕然命人相迎,眼眸中无不透露出疑问:她们府里几时请过大夫呢? 胡子花白的老大夫摸了摸他那把山羊胡子,干咳道:「是朱大人请老朽过来的。」 楚瑜天真的说道:「我没病呀!」 顾大夫似有如无的往她身上瞥了眼,不自然的移开视线,「卫尉大人担心您有何伤损,特让老朽过来一瞧。」 等楚瑜会过这层意思,雪白的小脸顿时红得和熟透的石榴籽一般,鲜泽欲滴。她又没磕着碰着,哪来的什么伤损,还不是朱墨昨晚上折腾的。 楚瑜的确觉得下身隐隐作痛,原想着过几日悄悄找个医女来瞧瞧,没想到朱墨比她性子还急些——她真恨这份细心。 别人特意上门,楚瑜也不好意思赶他出去,只得抿了抿鬓发,让那大夫好生进来。 正踌躇该如何相问,顾大夫似是看穿她的顾虑,侧头说道:「老朽只需望闻问切,夫人着衣坐着即可。」 楚瑜粉脸微赤,就说朱墨不可能找一个毫无道理的老大夫,她自己都嫌羞人得慌。 顾大夫也不敢多看这位美貌娇娆的俏娇娘,他人老心未老,虽然把持得住,但大失常态也是不妥的。 切脉之后,顾大夫仔细验看过她的气色,便斟酌着开了一两副补益气血的方子,嘱咐她按时煎服就行了。 朱墨回来时,楚瑜正惬意的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床薄被,让盼春一勺一勺的将汤药喂到她嘴里。她怕苦,但这药汤没有半点苦意,反倒有些甜丝丝的,因此楚瑜喝得十分高兴,巴不得天底下的药都是这个味儿才好。 朱墨不着痕迹的接过盼春手里的瓷碗,盼春知趣的退出去,还顺道掩上了门。她非常得意,觉得自己伶俐极了。 楚瑜则暗暗气恼,这才几个月呢,丫头们就开始听从朱墨的号令了,看来她这个主子脾气太温顺了些。 虽有些不服气,楚瑜恋着汤药的滋味,还是乖乖张开嘴,让朱墨接替了盼春的差使。 「怎么这会儿还没起来,莫非这一天你都是在床上度过的吗?」朱墨淡淡问道。 楚瑜黑着脸瞥他一眼,这都得怪谁呀?她倒是想营造一个勤劳主母的形象来,可午后多走了几步路,身上便酸软得慌,两条腿也跟筛糠似的,直都直不起来,不得已才躺回去。 朱墨浑然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只笑了笑,「我让顾淮山来给你看病,还以为你不会许他进门呢,你不是最讨厌看大夫的么?」 楚瑜眼波微抬,嘴硬说道:「反正花的又不是我的银子。」 她对于朱墨这份细心当然是感念的,觉得他勉强算个疼老婆的男子汉。 那么楚瑜这位美娇娘也得适时的表露出些贤惠来,她弱弱的问道:「今日你回得迟,我没让厨房给你留饭,你饿不饿?」 第二十八章 「没事,我已在外头用过了。」朱墨说道。 他好似想起什么,将一个红黑漆纹的食盒搬出来,里头是还冒着热气的蒸米糕、甜白团等点心,「御膳房的周师傅多做了几块糕点,我便带了出来,你尝尝可不可口。」 楚瑜向来胃口奇佳,虽然用过晚饭,见了美食不禁雀跃欣喜,她美滋滋的捻了一块,只觉得舌尖几乎化开——那周师傅的手艺看来真是不错。 总算她还记得分惠于人,「你不吃么?」 「我不喜欢甜食。」朱墨轻轻摇头。 他嘴里这么说着,却趁楚瑜不备,将她指尖剩下的小半块糕饼裹入唇中,皱眉道:「太甜了。」 楚瑜无语的看着他,不想吃便别吃嘛,还非要虎口夺食。指腹上残存着凉飕飕的湿意,是方才朱墨的唇舌舔舐过的,她心内微觉异样,想找块干布擦一下,懒得下床,只好由它去。 也罢,既然朱墨不喜,楚瑜正好独吞这盘美味,只是她心里不禁疑惑:听说御膳房做东西都是有一定规制的,怎见得会偏偏多出几样来,还做得那般精巧?难不成朱墨知道她嘴馋,故意去要来的不成? 正胡思乱想着,楚瑜忽觉一样凉凉滑滑的东西钻入自己身下,忙从被子里抓住那只不老实的手,憋红了脸道:「现在不行!」 她又嗔又恼的看着朱墨,觉得这人也太不正经了,亏她刚刚还觉得他善解人意呢。 朱墨却是一脸无辜,扬了扬手里那瓶绿阴阴的药膏,「想什么呢?我给你上药而已。」 他不屑的睨了楚瑜一眼,「我看你才满脑子污浊臭气,净打些歪主意。」 楚瑜被他气得无言以对,她自己的口齿也算好的了,可对着朱墨往往说不出话来。这人也是个奇葩,嘴甜如蜜的时候能把人给齁死,可要是舌毒起来,又能让人憋一肚子乌火。 楚瑜想打他两下,可朱墨那只手还放在她腿间细处,万一他做起怪来……楚瑜不禁感到处处掣肘,只得凌厉的扬起下巴,「不用,我自己来。」 殊不知她高傲的姿态落在朱墨眼里,就和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般,他轻轻笑道:「你不是最怕疼了么?」 刺猬一旦受到刺激,便容易竖起它的刺。楚瑜亦是如此,她总是受不了朱墨的挑衅,恼着脸道:「谁说的?」 「不是么?昨晚上是谁痛得鬼哭神嚎的,你有没有听见?」朱墨故意诧道,带着炙热的鼻息靠近她,眸间却闪闪烁烁的,颇有些暧昧意味。 楚瑜撇过头去不说话了,朱墨戳中了她的痛脚,没什么好说的。若再和他辩下去,保不齐他还会说出更石破天惊的话来,楚瑜不想自找麻烦。 朱墨见她无语,理所当然的视为默认,用手指蘸取了一撮冰冰凉凉的药膏便往楚瑜腿缝间探去。不得不说,他的动作轻柔倩舒缓,的确比楚瑜自己动手来得强些——她要是自己来,指不定就因怕疼而搁置了。 默许他的所作所为,已经是楚瑜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偏偏这贼子不安好心,故意一本正经的问道:「疼么?」 此时药膏才涂抹了一半,手指堵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这种情形下他还有心思逗她呢! 楚瑜的脸已经红得和天边的火烧云一般,又不能不答,只得捂着脸,高冷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随他去。 一大团清凉如丝的膏体敷入,楚源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但是那处隐隐的撕扯之痛果然消解了许多,看来朱墨从太医院弄来的奇药的确效果匪浅。 但这药的疗效再好,楚瑜也不肯给朱墨好脸子瞧了,方才那样作弄她,她没找他算账都算轻的。 晚间入睡时,那只结实的胳膊一爬到自己身上,楚瑜就啪的一声将其打落下去,表示她无心那事。 朱墨委委屈屈的道:「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就想抱抱你。」 他指了指自己半敞着的身体,「谁让你把被子都夺过去了?我是冷不过才想出这个主意的。」 装哪门子可怜人?楚瑜没好气的起身,果然看到床上仅剩下一张棉被,偌大的床铺,如何能覆盖住两个人?秋夜凉意沁肤,难怪身侧这登徒子嗷嗷叫唤呢。 楚瑜略一思索,便猜到是盼春有意搬走的,这丫头,不该机灵的时候倒挺会瞎机灵。楚瑜咬牙切齿,此时再翻箱倒柜的找东西也晚了,只得嫌弃的将被窝抖了抖,「过来。」 朱墨乖乖的贴近她,口中道:「谢娘子救命之恩。」 「油嘴滑舌!」楚瑜哼道。但是当朱墨那双爪子再攀上她肩膀时,她没有避开。真的,她都快被朱墨的阿谀之语弄得虚荣心爆棚了,这样下去该如何得了? 在家中尚且如此,可想而知皇帝亦被他哄得团团转,难怪安王萧启那样恨他——他这个人的确是招人恨的。 话虽如此,可自从那一夜之后,楚瑜发觉自己对朱墨的感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比之最初的彬彬有礼相敬如宾,他俩之间嗔怒笑骂的次数似乎渐渐变多了。这是好事儿,表示他们渐渐变作一对真实的夫妻。但这和楚瑜在家中见过的模式是不一样的,楚家家风惧内,三房无不阴盛阴衰(除了早逝的二老爷例外),妻子说一,丈夫就不敢说二。 但朱墨显然不是这样好拿捏的人,反倒是楚瑜的情绪常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时而引她发笑,时而令她恼火,简直游刃有余。而朱墨则显然是乐在其中的。 楚瑜认为,她得空得多向何氏讨教一番御夫术才行。 朱墨的名声依旧是她耿耿于心的一件事,不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楚瑜也只得认了。她一时冲动将身子给了朱墨,今后也没有更好的去处,那么,若能凭一己之力引导夫君弃恶扬善,将其调理成国之栋梁,也算得大功德一件。 因此在得知朱墨奉上命微服前往衡阳时,楚瑜觉得自己有义务跟去不可。 谁知她将这意思一提,朱墨就蹙起眉头,「衡阳大水成患,我是奉上命协助赈灾,顺道调查府君贪墨一事,又不是去游玩的,你去了也免不了吃苦。」 「怎见得我就不能吃苦了?」楚瑜撅起嘴。 朱墨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令楚瑜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话毫无说服力,她简直无地自容。 「你就这么舍不得离开我呀?」朱墨咧起嘴角,半开玩笑说道。 楚瑜想骂他一声臭美,想到大计,又生生按捺下来,故意搬出一套大义凛然的说辞,「贤臣不事二主,好女不嫁二夫,我既然嫁给你,当然得时时刻刻跟着你,才好服侍左右。」 其实她私心里也想出去走走,因为京城实在太乏味了。 朱墨眼中还是那副玩味的神气,显然对于她所说的话一个字也不相信。 这个人真不容易骗……楚瑜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松开他的衣襟,扭头扭颈的道:「听说那话本故事里头,常有深宅大户的女子因夫君远行而做出丑事来的,连和尚道士都牵扯不少呢,你要是不怕,就只管自去吧!」 第二十九章 「你敢!」朱墨顿时剑眉倒竖,抓住她松脱的手腕。 待楚瑜转过脸来,仍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他这才知道自己中了计,但到底放心不下,只得无奈道:「也罢,是你自己愿意的,到时别反过来埋怨我便是。」 楚瑜自然无不应承,转头就乐呵呵的吩咐盼春等人收拾行装,她却抓着朱墨一只袖子问道:「衡阳府尹贪墨,陛下为什么让你查办呀,你不是也没少贪吗?」 倒真是口没遮拦。朱墨责怪的瞥了她一眼,却淡定应道:「这是以恶制恶。」 这算哪门子回答啊,楚瑜撇了撇嘴,懒得理他。 听闻有机会远行,盼春望秋二人自是喜气洋洋。楚家闺训甚严,即便是丫鬟也多拘止约束,遑论离开京城,也难怪她们如离了牢笼的鸟儿一般,渴望来到一片自由天地。只是在出城之前,楚瑜仍得先行回家一趟,将此事告知父母双亲。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何氏无权干涉,面上却忍不住忧心忡忡,「衡阳路远,你此去人生地不熟,能过得习惯么?听说那里发了水灾,不少流民伺机生乱,娘真怕你出事。」 楚瑜撒娇般搂着母亲的脖子,「可我已经是大人了,难道还和闺中时一般,守在宅子里寸步不离?再说了,朱墨虽是轻装简行,身边也少不了护卫跟从,又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对卫尉夫人不敬?」 她见何氏仍有迟疑,愈发深劝道:「娘,您也不想想,这一去不知要多少时候,我身在京城,如何管得了他身边的动静,万一哪天带个狐媚子回来,我难道眼巴巴的看着那人进门不成?当然是一齐去更为妥当。」 正是这一点实际的考虑打动了何氏,撇去名头不言,朱十三这位女婿的确人才出众,在京城就有不少昏了头的姑娘死心倾慕,若去了衡阳山高水远,简直是明珠落到山沟沟里,更别提会招来多少祸患。 他也未见得是个自重的。 何氏往日走亲访友,也听到过不少类似的消息:谁家的相公放了外任做官,撇下家中的女人日盼夜盼,恨不得化作望夫石,做丈夫的却在外头逍遥快乐,没准还领着年轻貌美的新姨奶奶回家,那太太只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 这样的事倒不得不防。何氏为女儿的终身幸福计,倒由最初的不满变作点头,只轻轻瞥了眼楚瑜道:「你先前不是心不甘情不愿么,怎么,这会子改主意了?」 楚瑜也不知该如何揭露自己的心意变化,唯有摇撼着母亲的肩膀,娇憨说道:「娘不是总教我要顺势而为?难道因为不满意这门亲事,就成日寻死觅活不成?既来之则安之,日子是要过给自己看,何必管别人说三道四。」 她唯有用这些含糊的道理来搪塞何氏,因为她也摸不准自己现在对朱墨到底是什么态度:有时候觉得他不那么讨厌,有时候又觉得他讨厌极了——奇怪的是,哪一种她都不会真正生气。 何氏年纪大了,这些年又顺风顺水,难以揣摩小女儿家复杂玄妙的心理,只颔首道:「你自己想明白了就好。」 楚瑜将头枕在她膝盖上,犹觉眷恋难舍,她依依的用手指在何氏裤腿上打着圈子,「娘,我这一去,也不知何时能回,您可得保重身子。若哥哥归家,记得去信告诉我一声,也好让我知道消息。」 何氏又好气又好笑,在她脸颊拍打了一下,「又不是生离死别,瞧你这眼泪汪汪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娘不行了呢!」 「娘!」楚瑜破涕为笑嗔道,她是真的感到难过嘛。女孩子家家的,头一遭出远门,身边又没父母亲随跟从,难免心有戚戚焉——朱墨虽然是她丈夫,两人相识也才几个月而已,谁知道能不能托付终身。 用干帕子揩去眼角泪水,楚瑜好奇问道:「今日怎么不见几位姐姐?我还想同她们告别呢。」 何氏连连摆手,「别提!这几日为了安王遴选继妃,你几个姐姐差点没打起来,连累你大伯母与二伯母脸上也不好看,这会子都还没个定论呢!」 原来郁贵妃那日所说倒不是诓她,是真的有意向定国公府提亲,风声才一透露,府里人就跟见了蜜糖的蚂蚁一般,急急吼吼地忙碌起来。三小姐楚珊早已定亲,年后就要出阁,自然是不能的,下剩的唯有四小姐楚璃与五小姐楚珝。论出身当然是楚璃好些,可她娘是个寡妇,她自己那性子又颇尖酸,嫁过去只怕不能结亲,反倒结仇。 楚璃向来与楚瑜不睦,巴不得在亲事上压她一头,自然极力的撺掇母亲设法,至于楚大太太那头,则有意提拔自己的庶出女儿楚珝。两方人彼此抗衡不下,但凡见了面都跟乌眼鸡一般,恨不得各自绕开道走。 楚瑜听了便不言语,半晌才抬眸道:「娘,我倒觉得这未必是门好亲事,安王殿下名声虽然响亮,却未必是好相与的。」 经过上次那件事,萧启的印象在她心里已经大打折扣,不再如传闻里那般无可指摘,自然也不愿自家的姐妹跳进火坑。 何氏摇头道:「好不好的也就这样了,我只不愿看着一家子为了外人分崩离析,成什么样子!」 何氏心中的定国公府依然是那个光鲜耀眼的门楣,殊不知早已物是人非,外表看着清高无暇,私底下却为了利益财帛大打出手。楚瑜不由古怪的想着,说不定朱十三这种人反倒才是最真实的。 告别了何氏,楚瑜仍旧坐车回到府中。朱墨还没归门,楚瑜想了想,径直往后院寻南嬷嬷。 南嬷嬷正在调制一种银花茶,供降服心火之用。这几日为了料理夫妇二人远行之事,南嬷嬷没少费精神,嘴角都起了疖子,好在再有几日便可清闲了。 她对于新夫人仍保持着观望状态,对楚瑜始终是既尊敬又疏离的态度,未曾想到她会主动找自己求助。 而在得知楚瑜的意思后,她嘴里含着的一口花茶险些喷出来,忙漱了口,磕磕绊绊问道:「您是说,想问我有没有助孕的法子?」 楚瑜红着脸点了点头。 小姑娘真不知道害臊呢。南嬷嬷纳罕的瞅着她,觉得卫尉大人的口味也实在清奇,真不知该说他眼光太好还是太差,新夫人倒时常能有惊人之举呢。 纵然有些疑惑,南嬷嬷也懒得深究,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谁还不想要个孩子?进了朱氏门,唯有传宗接代才是正理,反正也是迟早的事。 不过新夫人不问别人,特意来求她帮忙,这就很出南嬷嬷意料之外了。她轻轻笑道:「夫人不是才回了娘家么,怎么不问问亲家太太?」 楚瑜蝎蝎螫螫的道:「这种事怎么好向母亲提呢?且您是在宫里当过差的,自然懂得多些,听说宫里的娘娘们多喜欢搜罗生子秘方,想必您也知道一点。」 南嬷嬷不由啼笑皆非,只觉这位新夫人真是天真得可爱,原来打的这个主意。她没戳破楚瑜美好的希冀,而是顺势想了想说道:「倒也没什么稀奇的,无非补养气血就是了,平时多吃些乌鸡、枸杞、红枣等物,身子骨强健了,孩子下来的时候自然也能顺顺当当的,再者,行房的时候记得拿一个枕头垫在后腰下,如此也能有助于受孕。」 第三十章 她是有年纪的妈妈,说这些话的时候态度坦荡,毫无掩饰,楚瑜脸上却几乎能滴出血来——新媳妇难免皮薄面嫩。她恭恭敬敬向这位老人家道了谢,便匆匆返身回自己院里去。 南嬷嬷望着她的背影不由出神,她方才所说的话当然不是假话,可是未见得有用。生儿养女皆是天注定的,哪怕宫里的娘娘也未必个个都能如愿以偿,好在这些偏门并不伤身子,就让新夫人试一试好了。 不过她倒是有些奇怪,楚瑜初初进门的时候,任谁都看得出她不情不愿,两人圆了房也才没多久,怎么这么快就转变心意,想着为朱家留后了?可见年轻女孩子的心思实在难猜得准。 南嬷嬷摇了摇头,觉得自己真是老了。 楚瑜自从听完南嬷嬷的教诲,便如得了玉旨纶音一般,二话不说照办起来。首先是饮食习惯的调整,她不再吃鸭,改为吃鸡,顿顿皆让厨房端上一盅热滚滚的虫草乌鸡汤来,还喝得一滴不剩。每日临睡之前,必定还要泡一壶红枣枸杞茶。 这般异象自然引起朱墨的注意,他哂笑道:「你又是喝药又是喝茶,倒不怕上火?」 彼时窗外夜色昏沉,室内却烛火摇曳,楚瑜惬意的躺在松软床铺上,莹白的肌肤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她任由朱墨任劳任怨为她按捏腰、腿、肩、背,自己却如滑入水中的鱼儿一般自在,懒懒说道:「我问过顾大夫,他说药性不会相冲,让我大可放心。」 察觉到背上双掌力道逐渐减轻,她扭头埋怨道:「你没吃饭呀,这力道还不如一只小猫小狗呢!」 小姑娘被他纵得脾气越发骄横了,朱墨笑了笑,眸中飞快的掠过一丝得意。他闲闲说道:「你终日待在家中,又不曾东奔西走,怎么好似比我还劳累些?」 楚瑜扭着颈子睨他一眼,「这都得怪谁呀?」 她也没想到朱墨看着斯斯文文的,床笫之间却那样蛮暴,跟打持久战一般不知疲累。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巴巴的去找南嬷嬷要什么助孕的方子,早点怀上孩子,也能早点脱离苦海——她却不曾想过,养孩子或许还要辛苦十倍。 当然,这层意思,她提都不会向朱墨提的,反正身为男人也不能体会。 楚瑜语气虽凶,但囿于她所处的姿势,发出的嗓音却是软绵绵的毫无力道,听在朱墨耳里更如婉转娇嗔一般。 按摩已毕,朱墨往她赤-裸的双肩上摁了摁,「这样可还行?」 楚瑜觉得浑身的筋骨都被重组排列过,虽略觉乏力,但是神清气爽。她矜持的扬起下巴,很有几分得志便猖狂的意味,「你做得不错。」 她扎挣着想要脱离那人禁锢,朱墨却按着她不许起身,带着温热的气息暧昧靠近,「那夫人打算如何犒赏下官?」 真是给点颜色便开染坊了。楚瑜用力瞪他,他却仍是笑嘻嘻的,楚瑜这才醒悟过来:自己身上并不是一只纸老虎呢,她才是。 她只能另寻对策,哀哀的求饶道:「我身上不大痛快,改日罢!」 朱墨露出信以为真的神气,「还在痛么?」 楚瑜连忙点头,指望博取一丝同情,将他瞒骗过去。 但是朱墨老实不客气的咬了口她的肩膀,顺道凑近她耳畔,含住那白玉骨朵似的垂珠,用唇舌细细拨弄着。他道:「胡说!我每天给你上药,你好没好我会不清楚?」 楚瑜忍不住就是一哆嗦,她觉得朱墨这人可怕极了,简直无懈可击。正常人多半还要讲点脸面的,他倒好,总能义正辞严说出让人面红耳热的话来,并且毫无怜香惜玉之心。 在实力远胜于己的对手之前,楚瑜唯有屈服。 她几乎怀了悍然赴死的勇气,可最后还是没能维持住坚强的本色,咬着被子眼泪汪汪的嚎啕起来。 朱墨那贼子还有心情取笑她,「方才不是还嫌我力道太轻么,这么快就受不住了?」 楚瑜早知此人如此记仇,才不会逞一时口舌之利呢,结果却是自找罪受。 待得事毕,楚瑜已化作一滩软乎乎的水,恨不得淌到地板上去。她那条玫红色的肚兜几乎全湿透了,上头绣着的两只鸳鸯简直像在水里洗了个澡。 「这回该比上回好多了么?」朱墨抚着她背上细致秀丽的蝴蝶骨,探询似的问道。 「还是很疼。」楚瑜楚楚可怜的看着他,努力多挤出两滴眼泪来。其实比起初经人事那晚的疼痛,这次的确减轻许多,虽然身子仍是无力,但并非疼楚,而是如过了电一般,酥酥麻麻的一种难耐。 可是她当然不能让朱墨得了便宜去,口头上也不行。 「我来给你上药。」朱墨利索的翻身下床,要将梳妆屉里那瓶子药膏找出来。 楚瑜一惊,忙拉住他结实的胳膊,弱弱的说道:「已经不怎么疼了……」 比起让朱墨体贴入微的为她「上药」,还不如老老实实说真话呢。 「早该如此。」朱墨吻了吻她汗湿的耳鬓,重新躺回她身侧去,剑眉微扬,面上却徐徐露出舒展笑意。 那是将猎物吃干抹净后的餍足。 楚瑜无计可施的望着他,觉得自己上次的自告奋勇简直是上了大当,她若早知道洞窟里藏着这么一条毒蛇,怎么也不会主动送羊入虎口的。 然而如今后悔也已晚了。 楚瑜两手无意识的向后伸去,这才忆起那软枕还垫在后腰下哩,忙悄悄将其抽离出来,一面绯红了脸窥探朱墨的神色,幸好他不曾注意——楚瑜就怕被他取笑,虽然这并不是什么好笑的事。 她对着镜子拢了拢揉乱的乌发,随口问道:「这次远行,郎君打算带哪些人去?」 朱墨一眼不眨的盯着她瞧,弄得楚瑜有点不知所措,继而就见他平淡的移开视线,「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楚瑜所有的伎俩在他面前都成了摆设,她发觉同此人玩弄心术无异于引火自焚,只得狼狈的道:「玲珑也要跟去吗?」 那丫头是扎根在暗处的一根细刺,虽不痛不痒,但总让人难以忍受。楚瑜都不知自己为何总是跟一个丫头过不去,好像拈酸吃醋都成了习惯似的。 朱墨瞥她一眼,「她不来,你能照顾好我么?」 「为何不能?」楚瑜直起脖子反问。 这一招激将法真是百试百灵,朱墨掰开她白嫩掌心,轻轻拍击上去,含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于是在清点随行的奴仆人数时,楚瑜便有意忽略了这位娇憨美貌的俏丫鬟。玲珑怯怯的托人过来询问,楚瑜只以她身子仍未好全,尚需静养为由,命她留在家中。 盼春一边为她挽发,一边真切劝道:「小姐您何不趁早打发那丫头出去?留着她终究是个祸害。」 楚瑜随手取了一枚白玉蝴蝶压鬓,面上却是一副无所谓的神气。她淡淡说道:「一个丫头,有什么好多虑的。」 再精明的下人也威胁不了主母的位置,何况朱墨对待玲珑一如其他随从般,并无特殊和优待——至少表面看起来如此。 第三十一章 不过楚瑜对于两人是旧识这一点依旧耿耿于心,仿佛凭空多出几十年的交情,便可凌驾于她之上。她抽空向朱墨问起,「你和她认识有多久了?」 自从两人鱼水和谐以来,楚瑜腹内自觉有了底气,许多话不似先前那般避讳。她凭借直觉,觉得朱墨的生活里似乎有许多秘密,即便只是撕开一点口子,也需小心翼翼的。 朱墨斜倚在枕上,把玩她一绺漆黑的发辫,仿佛那是什么精致的小玩意儿。他面上不为所动,「谁呀?」 倒会装傻呢。楚瑜回头看他一眼,没好气的道:「还能有谁,当然是你最舍不得的那一个。」 朱墨忍不住发笑,「我舍不得谁了?」 他歪着头想了想,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气,「你是说玲珑啊。」 明人不说暗话,果然露出本相来了。楚瑜细巧的眉眼笼罩上一层寒霜,气哼哼的道:「就知道你放心不下她,嘴里答应得痛快,结果一试就试出来了。」 朱墨顿觉乐不可支,原来他新娶的小娇妻也有这样不讲道理的时候。女人一使起性子,总能给人安上许多莫须有的罪名,即便那罪名尽是她自己想象出来的。 当然也不失为一种可爱。 他覆躺到楚瑜身上,从后面抓起她的手腕,悄声问道:「我要是说实话,你能原谅我么?」 楚瑜仿佛被人给打了一拳,胸口也堵住了,但此时若气馁,岂非再也听不到真相?她只得强支起一副坚强脸孔,「你说,我听着。」 可是待听完朱墨娓娓的阐述,她就觉得自己好似变作傻子,古怪的望着对面人,「仅仅如此?」 朱墨无奈的摊开两手,「不然还能有什么?我还是个小厮呢,能作怪到哪儿去,就不怕老爷夫人一气之下把我给发卖了?」 原来两人也只是同在尚书府当差时见过几次面,说过几句话的交情,连知交都算不上,遑论私情了。 楚瑜半信半疑的看着他,「那林夫人为何要将玲珑赐给你,而不是别人?」 女人一执拗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回,总是喜欢往牛角尖里钻去。 朱墨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我哪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楚瑜想到林夫人那胖乎乎圆滚滚的模样,怕是连虫都待不住呢!她不禁莞尔,撒手松开朱墨的衣领,「罢了,我姑且相信你这回,若哪日被我抓到真凭实据,我绝不会轻饶你的。」 朱墨见她心情好转,趁势欺近,「她的事说完了,是不是该说说咱们的事?」 「咱们有什么事?」楚瑜不解其意。 朱墨的手掌从她亵裤里伸进去,声音也变得又甜又滑,跟加了糖的酥酪一般,「再有几日就该启程了,路上辛苦,咱们是不是该提早松松筋骨?」 瞬间明白「松筋骨」的意思,楚瑜脸上不由火辣辣的,她脆生生的道:「枉你还是天子身边的近臣呢,终日惦记着这档子事,不觉得羞耻么?」 「英雄甘为美人而折腰,谁叫夫人你生得如此之美呢?」朱墨仍保持那副低沉勾人的语调,「再说了,你不是也乐在其中吗?」 楚瑜脸上一黑,正要斥他胡说,嘴唇便被两片温热的东西给堵住了。稍稍抬眸,对上的正是朱墨如沐春风的笑意,不得不说,朱墨这张脸还是很有迷惑性的,端正而又英挺,使人很容易忽略他内里邪恶的本质。 仅仅是一刹那的失神,楚瑜便堕入了爱欲的陷阱中。可见这天底下无论男女,只要长着一张好看的脸孔,便具有成为祸害的潜质。 晚间不知节制的后果,是白日的消乏与疲惫,楚瑜不得不在床上多躺一天,准备养足精神,迎接即将到来的艰苦路途。据说男子多有叫酒色掏空身子的,她们家却正好相反,常常是她下不来床,朱墨反而活蹦乱跳的,真是怪事。 楚瑜毕竟年轻体健,将养几日便没事了,而皇帝的命令也不能再推,九月中旬,楚瑜站在朱红色的大门前,指挥仆役将一应行囊搬上马车,再过两刻就该出发了。 何氏对于女儿的安危始终牵挂不下,虽不便亲身前来相送,却差人送来护膝、手套、手炉,以及一大匣子用来预防急病的药丸药锭。 儿行千里母担忧,楚瑜捏着手里何氏亲自做的香囊,心内万分酸楚不舍,恨不得插翅飞回家中去。 可惜她早已不是未嫁女的身份,身边还多了块紧黏着摆不脱的狗皮膏药箱。朱墨饶有兴致的盯着她手里的物件,「几时你也给我绣一个?你还没送过我香囊、扇坠这一类的定情之物呢。」 瞧瞧,多不要脸,这算哪门子的定情信物。楚瑜随即想起他送给自己的那两盏花灯,虽然是花钱买来的,但毕竟用的是朱墨的银子,拿人手短,自己似乎也该送点回礼才是。 楚瑜勉强应道:「现在不得闲,等我有空了慢慢给你绣。」 朱墨愉快的嗯了一声,笑容明媚得像个孩子。楚瑜见状,反倒不容易敷衍过去,只得暗暗筹划起来——朱墨不耍赖的时候,就表示他相当认真,这香囊他是要定了。 楚瑜觉得自己又挖了个坑给自己跳。 既是微服,东西不便带上许多,只一应必需品是少不了的。可当楚瑜看见他们连棉被铺盖也要搬上来时,眼底不由得火冒三丈,她清清楚楚的记得这些东西是萧宝宁送来的,当然是以母亲张皇后的名义——身为公主之尊,她的生活并不奢华,但待人接物的礼数极为周到,这些棉衣棉被看似简朴,质料却十分精细,用的还是今年新轧的棉花,可想而知,穿戴上去一定十分暖和。 她也算想得相当周全了。楚瑜望着朱墨冷笑道:「能得公主青睐,大人一定十分高兴吧?」 对着玲珑她尚能从容应对,因为尊卑之别如同天堑,可到了萧宝宁这里,地位就如同调了个个儿。楚瑜不止感到自卑,还有一只名为嫉妒的小虫在细细蚕食她的心肺。 朱墨乐陶陶的道:「你才知道啊,倾慕我的人可不在少数呢。岂止公主,连勾栏院的歌伎也不能免俗。」 果然男人们大都以此等事为荣。楚瑜愤愤道:「看把你给得意的。」自顾自的上了马车,独留朱墨一人立在秋风里。 那些棉衣棉絮她当然懒得理会,凭他们怎么处置吧。 朱墨朝轿帘里张望一下,见小姑娘仍在噘嘴使气,脾气几乎都写在了脸上,他遂笑道:「东西多了也嫌累赘,就留在府里吧,反正咱们是往南行,想必不至于冷到受不住。」 南嬷嬷面有难色,「但是公主殿下那头……」 「她会体谅的,」朱墨笑道,「四公主不是小心眼的人,她的心意已经尽到,不会为这个同咱们生分。」 意思就是说她小心眼、不够大度啰?楚瑜坐在暗处闷闷想着,觉得朱墨这一招指桑骂槐实在够高明,也够叫人生气。 朱墨一上车就捏了捏她丰嫩的脸颊,「这点小事也够你怄气的?瞧你,脸都黑得像只乌鸦了。」 第三十二章 「胡说!」楚瑜忙取出贴身带着的菱花镜子,仔细照了照,觉得两腮仍旧鲜艳得很,当然也是为着出门,早上多抹了一层胭脂。 她沉下脸看着对面,「你戏弄我!」 朱墨露出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欠揍笑意,「你不会真吃醋了吧?」 楚瑜立即颦眉,冷嘲热讽道:「她是公主之尊,我不过是小官之女,有什么资格吃醋?」 口不应心,这话摆明了醋意满满。朱墨猛地弯下腰,自下而上打量着她那张揪在一起的脸,欣然道:「总算你还不是全无心肝。」 楚瑜顿时气得七窍生烟,敢情朱墨巴不得看到她这副模样,天底下怎么还会有这种人! 她待要撇过脸去,朱墨忽然紧紧抓起她的手,将春葱似的十指紧紧包覆在他掌心之内,正色道:「阿瑜,自那夜花灯会见过一面之后,我便对你一见倾心,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从此再无人入得我的眼,更入不了我的心。」 这做作的腔调简直和戏文有得一比了。楚瑜用力将两只手抽回,嗤的笑道:「谁信你?」 两边的耳坠子却雀跃跳动起来,可见她听到这些话还是很高兴的——事实上她也只听过朱墨对她说这些话。 朱墨浅浅一笑,略微下垂的眼梢似乎定在了楚瑜身上,里头有无限深情的意味,「我信。」 真是越说越肉麻了,楚瑜摸了摸身上的肌栗,不自在的转向窗外,秋色风光正好,可是她的心思完全不在风景之上:她父亲对于母亲又爱又怕,可是也没甜嘴蜜舌的说个不停,倒是朱十三,真不知他是吃什么长大的,净会说这些哄人的话。 偏偏听的人往往很受用呢。 楚瑜来之前立下了豪言壮语,满以为自己熬得住旅途的艰苦,可等到付诸实践,她才知道自己真是太天真了。仅仅三五日功夫,她就由最初的兴致饱满,渐渐变得无精打采,最后甚至连坐直的力气都没了,不得不枕在朱墨的膝盖上。 「要不要喝点水?」朱墨好整以暇问道。他显然是出惯远门的,非但在颠簸的马车上身形纹风不动,连神经也和石头一般。 楚瑜以手扶额,无力的晃了晃头,「不用了。」 这些天因为呕吐晕眩,她连饭都不怎么吃得下,水也不敢多喝,生怕连胆汁都给吐出来。 朱墨沉吟道:「不如我着人送你回京,你就别随我去衡阳了。」 楚瑜立马坐起身来,义气凛然的道:「那怎么成?我既已答应随你同行,万万不能半途撇下你,我成什么人了?」 其实她更在意的是半途而废会沦为众人的笑柄,不说别的,玲珑那蹄子便会第一个耻笑她,连南嬷嬷或许也会看她不起,她万万不能落到如此地步。 朱墨看破不说破,含笑道:「那可真是辛苦你了。」 他掀开车帘望前方张望一阵,道:「咱们到前面的镇子歇一歇,顺便瞧瞧有什么新鲜吃食,我瞅着你这些天都没怎么吃东西。」 也是凑巧,镇上恰有一间名为醉云楼的酒家,听说里头的八宝鸭子做得极好。如此一来,楚瑜不得不深深感激朱墨的体贴,顺便也得感激他荷包里的银子,天知道,她几乎快三月不知肉味了。 两人的衣着并不十分华丽,但通身的气派也能看得出和官宦人家沾点边,不可等闲视之。当然,行路的客商多选在此地落脚,类似的人也不在少数,称不上稀奇。 楚瑜跟着朱墨脚步踏上木梯,借着身形错位的间隙,悄悄向他说道:「后面有几个人好像一直在看咱们。」 她生平头一遭出远门,也不知是否自己多疑。但是那些人的目光,总令她觉得不怀好意。 楚瑜一生里没见过几个坏人,可人天生就有对于危险的警觉,何况这几个看着就不似光明正大之辈,行迹鬼祟,眼神乱瞟,难免让人心中不安。 她就纳了闷了,明明两人已经衣装简朴,尽可能的掩人耳目,怎么还是会被宵小之辈给盯上? 她却不知,小镇上甚少出现这样俊美的人物,两人比肩站着,就如一幅精工雕琢的画卷一般,哪是说藏就能藏好的? 朱墨循着她的视线向楼梯下望去,只见穿堂之中纷纷攘攘,人群穿梭不断,所能见到的唯有来去的背影,哪里有不轨之徒。 他当然不怀疑楚瑜的说话,遂捏了捏楚瑜的手背,安抚道:「咱们先上楼去吧。」 楚瑜乖乖的由他牵起自己的手,不敢放松半步。这会儿就是朱墨要她撇清干系,她也绝不敢独自离开朱墨的——一个女子孤身在外有多危险,傻子才不明白。 两人找了张临窗的桌子坐下,小二屁颠屁颠的跑上来寒暄,朱墨压根不给他卖弄口齿的机会,一溜烟的就将要点的菜说出来,好像烂熟于心一般。 「好嘞。」店小二痛快的道了一声,自去后厨安置不提。 楚瑜奇道:「你都不问过我的意思,怎知我想点什么菜?」 更奇的是,朱墨方才报出的菜名里头,大半都是她爱吃的。 朱墨柔柔一笑,「我要是连你的口味都没摸清楚,怎配做得你的夫婿?」 这还是大庭广众之下呢,他也不晓得压低声音。楚瑜飞红了脸,忙低头望了望四周,幸好,来醉云楼的人多是为饮酒吃饭,甚少理会这些闲事。 她掩饰着唤来跑堂,「倒一壶滚水来。」 刚烧开的白水倾入杯盏中,楚瑜就手将袖子里的一包药粉倒进去,搅了搅,便小口小口的啜饮起来。 「你还在喝那药啊?」朱墨望着她道。 楚瑜点了点头,这原是顾大夫为她开的方子,说是滋补气血,反正尝着甜丝丝的,又不伤身。出门之前,楚瑜就向顾大夫讨了一包改良后的粉剂,方便路上饮用,不说有没有用,至少她看起来气色的确好多了。 须臾饭菜上来,杯盘匙箸,琳琅满目的摆了一桌子。有八宝鸭子,红枣炖仔鸡,蒜蓉炒肉,笋瓜豆丁,荤素得宜,且色泽鲜明,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看来醉云楼的手艺果然名不虚传。 朱墨取来绿豆面子净了手,亲自为她将鸭子撕开,夹了一块递到她唇边,「尝尝。」 也是奇怪,在人前反倒比家中还亲密些。楚瑜老着脸道:「我自己来。」 那只手却纹丝不动。 楚瑜无法,只得张嘴将鸭肉咬下,接着就见朱墨若无其事的将手指收回去,在指腹上轻轻舔舐了一下,仿佛怕糟蹋了上头美味的脂油似的。 楚瑜看得简直目瞪口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据她所知,朱墨偶尔还有些小小的洁癖毛病,这种时候倒是一点也不忌讳了。 后一桌的客人望见,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想来无非是议论这两人多么恩爱。 楚瑜用盛满的米饭挡着脸,悄悄向对面道:「你自重一些。」 「我哪里不自重了?郎情妾意,这本是理所应当的事。」朱墨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笑。 楚瑜气得从桌子底下碾他的脚,却被他一把将足弓握住,用指尖在脚踝上轻轻揉捏着,姿势暧昧且细腻。 第三十三章 这人真是越发邪僻了。要是多给他点时间,楚瑜相信他有胆子将自己的绣鞋脱下来。楚瑜于是用力挣了两下,总算甩脱那人的控制。 她也不敢再招惹朱墨,这人实实是惹不起,只得将目光投向窗外,底下一条清江从夹道的高树中横亘而过,水清且急,看久了,使人如觉沐身其间,将随着滔滔江水奔腾而去。 若能于此地归隐,倒也不失为一件快事。楚瑜心底蓦地闪过一线世外高人般的念头,当然隐居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对面的朱墨似乎猜出她心中所想,轻轻笑道:「等哪日我功成身退了,若要寻一个地方安度余年,此地该是首选。」 楚瑜本想问「你有什么功?」,转念一思,气氛本来好好的,还是别惹得他恼羞成怒,反正彼此心知肚明就好。 朱墨见她不接茬,怅然道:「可若是孤独终老也没什么意思,日子再好,也得有人陪伴才显趣味。」 楚瑜蓦地想起那张三年之约的契书,如果朱墨不赖账的话,那契书应该还是有效用的。楚瑜当时的态度那般执拗,这契书故而保存良好,不过,她还应该继续保留下去么? 现在她对朱墨的态度当然不似最初那样抵触了,可是也未做好万全接纳他的准备,是不是她也该试着迈出一步,不能总是由别人推着前进。反正她就算恢复自由之身,也未必嫁得着更好的人家——甚至不及眼前的这一个。 楚瑜正恹恹想着,另一端的朱墨已就着姜蒜拌好了一碟醋鱼,他见楚瑜目光射来,笑着邀请道:「你要不要尝一尝?」 楚瑜连忙摇头,她最怕的就是吃鱼,刺多而又麻烦,万一不小心扎着喉咙,那就丢脸丢大发了。 朱墨却仿佛上辈子是猫托生的,完完整整的一条小鱼放进嘴里,出来时就只剩下骨头,连骨刺上的肉都被剔得一干二净,恐怕连猫都办不到这一点呢! 他惬意道:「都说水至清则无鱼,想不到这江中的鲫鱼却生得如此肥美,蔚为奇观。」 楚瑜正要说话,忽然听到楼梯咯吱作响,几个人从底下走上来,正是方才偷窥的那几位。她忙敲了敲朱墨的碗沿,示意他提高警觉。 两人不露声色看着,只见那几个都做江湖装扮,长巾短衫,身形虽有胖有瘦,却个个都流露出一股悍然之气,想来不是马贼就是山匪一流。 几人要了张桌子坐下,一样的摆上酒水,便各自高谈阔论起来,目光依旧有意无意的瞟向楚瑜这桌。 楚瑜等人虽无意偷听,但那几人显然是做惯了高声腔调的,即便刻意压低了嗓门,还是有几句隐隐约约传过来,「……那小娘子生得那样貌美,想必是哪个大户人家的逃妾,至于她身边那个,多半是个唱戏的,两人约了伴私奔,这世道真是越发不堪了……」 做贼的反埋怨起世道来,楚瑜嫣然一笑,隔着桌子腿碰了碰朱墨,「他们说你是戏子呢!」 朱墨无所谓的道:「大概是我长得太俊了。」 楚瑜朝地上啐了一口,嘲笑他的自恋,心里反倒放松了许多:她还以为是朱墨的政敌派人劫害,现在看来,不过是一群缺乏眼力劲的小贼而已,不足为患。 奈何这群盗匪似乎极具耐心,朱墨等人越过几个镇头,那群人依旧紧追不舍——并非他们不懂得藏匿踪迹,而是朱墨随身携带的几名暗卫颇为精明,那是景清帝特意指派给他的,区区盗匪岂能瞒过他们的耳目。 楚瑜忍不住向朱墨埋怨,「他们怎么就紧盯着咱们不放呀,天底下就没有别的富户了么?」 朱墨淡淡道:「财不外露,谁让咱们在外人面前露过银子,那些人自然就和见血的苍蝇一般扑了上来。」 楚瑜虽不怕他们,这种行径也够招人烦的,忍不住道:「那咱们现在躲着还来得及么?」 「晚了,谁会眼看着煮熟的鸭子飞掉?」朱墨摆弄着她腰间挂着的荷包,「与其节衣缩食苦了自己,还不如随他们去。」 楚瑜纳闷的瞅着他,这个人倒是一点苦都不肯吃的,他到底记不记得自己是去赈灾的呀?虽说楚瑜的饮食也因此不会受到苛待,但是她偶尔会受到良心的谴责,觉得自己自从嫁给朱墨后,生活无意间奢靡了许多。都说由奢入简易,由简入奢难,这样下去,若哪日离开朱墨,她该怎么活下去呀? 朱墨身边那个名叫成柱的小厮自告奋勇说道:「不如让小的带上大人您的令牌,去找此地的官兵相助,不过区区匪贼而已,吓唬吓唬想必就跑了。」 「不妥,」朱墨断然否决,责备的看了他一眼,「你以为官府是干什么吃的,为这点小事就惊动他们?」 楚瑜在一旁诧异看着,还以为朱墨手眼通天毫无避忌呢,原来他也懂得收敛。也对,皇帝命他微服出巡,自然不可走漏风声,不然耽搁了上头的差事,他们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谁又不爱惜性命呢? 成柱忙低下头,不敢多嘴胡言了。 楚瑜想了想,悄悄附到朱墨耳边说了几句,眼珠闪闪发亮的看着他,「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顽皮是顽皮了点,不过,既然她高兴,试一试又何妨?朱墨衔着一缕微笑颔首,「就听你的罢。」 两人计划好,决定选在城中最大的客栈落脚,那群匪类亦有样学样的跟了上来。 天近黄昏,红日已渐渐西沉下去,楚瑜站在客栈脚底的大槐树下,看着成柱一路小跑着过来,急忙问道:「消息可放出去了?」 成柱摸了摸胸口,喘着气道:「已经设法泄露给他们了,想必戌时就会过来落脚。」 一切均照着计划进行,楚瑜望着身侧的朱墨,鼻子眼睛都能乐出花来,她甚至主动牵起朱墨的手,「那咱们可得连夜赶路了。」 朱墨见她一脸灿烂笑意,眉目不由得舒展开,轻轻嗯道:「都听你的。」 马车辘辘驶出客栈的当儿,那群居无定所的匪徒正闻风赶来,当先的人有着一把大胡子,长髯鼓目,威仪赫赫,脸上带着踌躇满志的得意。 身旁一个瘦猴般的人物谄媚趋奉道:「大当家的,咱们一向只劫财不动人,不如这回破个例吧?」 他搓着手,涎水恨不得从嘴里流下,「那小娘子生得实在美貌,若这样轻轻放过,小弟委实不甘。」 大胡子觑了他一眼,「你就不怕那男的找你算账?」 瘦猴不屑道:「他也不看看他什么身份,有脸来找咱们算账?纵来了也不怕,咱们弟兄几个,若连个白面书生都打不赢,也太不中用了些。」 正是这番话激起了大胡子的斗志,他昂然摸着那把胡子,「也罢,就听你这回,可是规矩得摆在前头,咱们兄弟一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可不能让你一人得了便宜去。」 见大佬首肯,瘦猴一双鼠目中射出精悍的光辉,愈发谄笑不止,「规矩错不得,大当家您自然是头一份的。」 一行人扬眉吐气上了二楼,一间一间数过去,在楼道的拐角停下脚步,大胡子脸上有些迟疑,「是这里头吧?」 第三十四章 「不会有错。」瘦猴信心满满的道。他很清楚财能通神的道理,有所得必先有所付出,这消息是他从一个小乞丐手里买来的,穷的没饭吃的叫花子总不会骗他。 他悄悄舔破窗纸,借助一只铜鹤将迷烟吹进去,待得半柱香后,忖度着里头两人都已经晕倒了,这才招呼弟兄们破门而入。 先是翻箱倒柜的找银子,找出的却只有几只破破烂烂的蓝布包袱,零落散着几粒碎银,半点金玉饰物也看不见。 大胡子皱起眉头,「怎么才这点东西?」 我哪儿知道啊,瘦猴叫苦不迭,强笑道:「看来咱们这回挑的几只羊还不够肥。」他努力想要将功补过,「东西倒也罢了,好歹人还在这儿呢。」 遇上这样的绝色,少赚点银子也不值什么了。 瘦猴倏忽将被单掀开,旁边一位弟兄适时的将油灯递过来,这一照之下他却愣住了,床头的确躺着一男一女,可两人都不是先前遇到的那对,男的不消说形容猥琐,至于那小娘子,勉强可称一句清秀,但若与之前那人比起来,好比满汉全席换成了清粥白菜,寡淡无味,这样的落差叫他们如何能接受。 大当家的脸已黑得像擦了三层锅灰,瘦猴亦是心中惴惴,正踌躇该如何向老大请罪,忽闻走道里喧哗声赶来,一群人明火执仗赶来,纷纷喝道:「听说是这里来了贼人?」 众悍匪这才醒悟过来,敢情他们中了那对奸夫淫-妇的计了!冤哉! 楚瑜此刻就像那做了好事不留名的侠客一般,悠闲地坐在马车上闲逛,不过有一个秘密却堵得她寝食难安,她不得不伸手拽拽朱墨的衣袖,「那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呀,为何你说那群盗匪遇上他们不会有好下场?」 主意是楚瑜出的,但人却是朱墨找来的,他并没向楚瑜透露两位客人的身份,只告诉她,让她放心便是。 话说一半的人最是可恶,最最郁闷的是,无论楚瑜如何软磨硬泡,此人始终不肯松口,她只能恨恨骂道:「小心眼!」 见她果然急了,朱墨这才大方慈悲的面向她,「你真的想知道么?」 他那两汪眼珠里闪烁的笑意就够让人着恼的了,楚瑜恨不得将两颗黑葡萄抠出来,但想知道真相的迫切心情战胜了怒气,她低声下气的点了点头。 「那你先亲我一下。」朱墨指了指自己白玉一般光洁的脸颊。 他这样子倒真像个献媚邀宠的狡猾戏子呢,楚瑜无法,只得敷衍的凑上唇去,在他左侧面颊上吧唧了一下,算是完成任务。 反正比这更羞人的事他们都已经做过了,没什么可害臊的。 朱墨拉过她的手放在膝上,把玩起那五根水葱似的指甲,闲闲说道:「李知县的二公子拐了刘主簿家的闺女私奔,你说这消息大不大,够不够令满城轰动,那些人还能有命活么?」 楚瑜张开的嘴都快合不上了,她诧异道:「竟有这种事?听说那刘主簿不是一向对知县大人忠心耿耿么?」 「是啊,但是今夜过后,想必就不会像从前那般忠心了。」朱墨轻轻按捏她的掌心,仿佛这双肉掌对他的吸引力更大些。 楚瑜顾不上这些小动作,只狐疑的望着此人,仿佛他早有预谋似的。她忍不住问道:「那知县是不是很坏?」 否则朱墨凭什么和他过不去,他不像会无事生非的人。 朱墨淡淡道:「不算太坏,只不过草菅了几起人命,搜刮了些民脂民膏而已。」 楚瑜恍然大悟,难怪朱墨会想到来一招狗咬狗了。闹出这样的丑事来,李知县脸上如何过得去,势必要寻这几个流氓泄恨,至于他自己却也落不到好——经过这回,刘主簿这员干将必定会同他离心了,更别提沦为满城的笑柄。 尽管两方面皆是罪有应得,可楚瑜不得不感叹朱墨的心机手腕,这样的人实在是得罪不起,和他作对,完全是死路一条。 她闷闷的想了半晌,忽然叹道:「只可怜了那对有情人,今后怕是再也抬不起头了。」 私奔当然有伤教化之功,可就连诗经也歌颂爱情的坚贞呢,楚瑜并非食古不化之人,若是情不能已,当然也是可以原谅的。 可惜她这句感慨换来的却是朱墨的不屑,「连衣食尚且不能自足,何谈有情?你不见他们才出来几天,囊中就已一贫如洗,就算李刘二位不派人找寻,他们自己也会熬不住回去的。」 楚瑜想到朱墨以一副生意人的派头向那两人兜售,说可以低价供给他们住宿,那两人不假思索便答应了,可见真是穷怕了的。 再坚贞的爱情也经不起生活的打磨,何况这两人的感情未必有她想象中坚固。楚瑜不禁摇首叹息,觉得自己对人世又多了一层认识。 想到朱墨嘲笑她的天真,她又有些不忿,冷不丁问道:「那将来若是我和人私奔了,你也这样放心么?」 「你敢!」朱墨登时眉竖。 他凶起来的样子着实怕人,楚瑜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下去,「我不敢。」 朱墨仔细看了她半晌,旋复笑道:「谅你也不会,天底下还能找到像我这般相貌英俊,家财万贯,脾气又好的夫婿么?」 他可真是自信满满,楚瑜不由翻了个白眼。不过某种程度来说亦是事实,至今为止她还没见过比朱墨更出色的人物,不是容貌有所欠缺,就是家世略微不足,更不提大多还有一位脾气凶悍的令堂——从这一点来说,朱墨这样的无父无母之人倒真是稀世奇珍了。 马车在下一处城镇落脚时,成柱往集市上买了一筐橘子,回来分赠给诸人,用的恰是那群匪徒给的银子。 盼春笑道:「这回他们可真是吃大亏了,白白去了一锭银子不说,也没从李二公子身上找补回来。」 「李二公子自己都穷得叮当响,哪来银子给他们。」望秋脆生生的道,「不过成柱扮乞丐扮得倒真像呢,咱们都差点没认出来。」 成柱憨厚一笑,不知如何接话。 楚瑜瞅见望秋的目光黏在成柱身上不放,便知这丫头年纪大了,心也大了。不过现在提这桩事还太早了些,且不提成柱是否有意,她若这样快为贴身婢女安排婚事,朱墨兴许还以为她急着巩固府中势力呢,可万万不能让他多了心去。 正想着,耳畔传来熟悉的一声,「张嘴。」 楚瑜下意识的张开下颌,一个凉凉滑滑的东西随着朱墨的手指送进来,楚瑜唬了一跳,忙望去时,只见朱墨手里平淡的剥着一瓣橘子。 真是习惯成自然了,朱墨常常寻各种空隙塞东西给她吃,这样下去,或许哪日被人灌了毒-药也不知道。楚瑜含着那片橘肉,吐字不清的道:「我不爱吃橘子。」 尤其是上头那层薄膜与白白的筋络。 「所以我给你把皮都去了。」朱墨扬了扬右手,上头果然沾着淋漓汁水。 他都不觉得恶心么?楚瑜纳闷想着,但是更恶心的是他将那层薄薄的橘子皮塞进嘴里,还淡定的道:「降火。」 第三十五章 楚瑜都不知该说他什么好,她从未见过朱墨这样不遵夫妻之道、不讲规矩之人。但是不得不承认,比起单调乏味的夫妻生活,朱墨呈现给她的面貌的确要有意思得多。当然,也仅仅停留在有意思的阶段。 愈往南行,沿途所见之景不复先前热闹,反倒渐渐给人以萧索之感,陆续有流民颠簸而过,甚至有大胆的乞丐上来讨些茶饭。出于恻隐,楚瑜总会施舍些吃食或银两,可她也明白,这些只能救得一时而已,顾不了长远。 待进入衡阳境内,眼前的景象愈发凄惨,说一声饿殍遍野也不为过。这场秋洪来得甚急,冲垮了不少良田与房屋,百姓流连失所,连温饱都不能维持,一个个瘦得不成人形。 两人随身所带的银两不多,不消半日,钱财便已散得差不多,只好商议着先到府衙再说。 半路之上,一个满头白发的枯槁妇人过来讨食,楚瑜让盼春将车上剩得的最后一点干粮给了她,乘便问道:「老婆婆,你们怎么会弄得这副模样,知府大人都不管的么?」 那妇人先是有些惧怕,终究按捺不住心中的悲愤,且见她们是从外地来的,谅来无甚干系,遂冷笑道:「知府哪里管这些事,咱们饿咱们的,他乐他的,谁也管不了谁!」 楚瑜与朱墨对视一眼,各自都在对方眼里看到诧异。 朱墨温声道:「朝廷不是拨了赈灾银子下来吗,难道你们还没吃上一顿饱饭?」 妇人的声音越发高亢尖锐,「银子?谁见过银子?多的是饿死病死的人,穷人的命不值钱,也只好认命罢了。」 她拄着根削尖了的枣木做杖,一瘸一拐的离去。 楚瑜静默的坐了半晌,满腔的怒火几乎烧穿脏腑,「好一个为国为民的府尹大人,照这般看来,他肯定没少中饱私囊,恐怕衡阳城的百姓都饿死了,他也不会掉一滴眼泪的。」 楚瑜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从前只在书上看见过这些不公,当真正身临其境,才发觉比想象中更难令人忍受。 比起她明显的愤怒,朱墨的安静就很令人惊奇了。楚瑜只当他善于掩藏情绪,遂不细问。 两人到了府衙前,自有管事门人上来迎接,那管事一路陪着笑脸,说要是知道二人来得这样快,一定早早出城相迎。 幸好她们提早到来,若到迟一刻,指不定这些人会将城内布置成怎样一片升平气象,到时更看不清真相了。楚瑜一肚子没好气,懒得搭理那人,弄得管事等人面色惶惶,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位尊贵的夫人。 衡阳知府闻听消息也赶了来,他姓赵,名叫赵克己,但是显然未做到人如其名——看不出他有多么克己,但是克扣人民生计是一定的。 赵克己一见面就笑脸相迎,「原来卫尉大人已经大驾寒舍,下官正说让厨下治一桌好酒菜,好为大人您接风洗尘呢!」 凭心而言,赵克己绝称不上大腹便便,只是略微有些富态而已。但是在楚瑜眼里,此人已和一头脑满肠肥的肥猪无异,她冷嗤道:「大人太客气了,有功夫准备好酒好菜,不如想想该如何安置城中的灾民才是!」 她这番话说得着实不留情面,赵知府脸上不由僵住,气氛一度十分尴尬。 楚瑜反倒觉得快意,待要乘胜追击刺他两句,朱墨却用力攥了攥她的手,程度之大,令她痛得险些叫出声来。 她疑惑望向朱墨,却见朱墨有意忽略她的反应,而是含笑面向那人,「那便有劳大人您了。」 赵克己亦怔了下,不知这夫妇俩搞的什么名堂,见朱墨态度和悦,这才重新露出笑容,比了个请的手势,「大人请往里边坐。」 朱墨回头看了楚瑜一眼,似乎询问她是否一并进去。 楚瑜哪还有心思吃饭,气都快气饱了,她偏过头去。 本指望朱墨或者会出言挽留一下她,孰料他却很镇定的说道:「内子身体有些不适,烦请大人准她休息一日。」 「舟车劳顿,舟车劳顿嘛!」赵克己陪着笑,做出理解的模样,一面唤了个妈妈过来,命带这几位贵客去厢房歇息。 楚瑜拔脚就走,她真是受够这种虚伪的空气了。 虽不曾算准她们来的日期,但赵克己提早准备,屋舍已经布置得十分整洁。衡阳算不得辽阔,但在洪灾之前亦是有名的富饶之地,从墙上挂着的字画就可见一斑——楚瑜随意看了几副,没有百两银子恐怕拿不下来。 这些都是搜刮的民脂民膏罢。 楚瑜撇了撇嘴,命望秋将窗纸打开,又让盼春为她打着扇子。 其时已近十月,天早就凉下来了。盼春手足无措的执着芭蕉扇,苦着脸道:「小姐,您若是受了风寒,姑爷一定会怪罪咱们的!」 姑爷姑爷,好像眼里除了朱墨就没有她这位主子。楚瑜气咻咻的将扇子柄夺过来,用力挥舞着,头发丝都散乱成一团。可是她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了,只觉得心火难消:如果说先前她对朱墨的品格尚抱有一丝侥幸的话,现在则是完全失望了。 朱墨饮宴归来,见厢房的门严严实实闭着,盼春望秋二人困顿守在外边,左一下右一下的打盹。 仿佛又回到了新婚之夜,楚瑜对他百般抵触的情势。 盼春倏然睁开眼,见朱墨前来,忙欠了欠身,道:「小姐见姑爷您迟迟不归,已经睡下了。」 果真睡了么?朱墨有些诧异,继而见盼春悄悄朝他打眼色,这才会过意来,笑道:「那我进去瞧瞧。」 那厢楚瑜蜷缩着身子躲在被子里,暗暗埋怨盼春不懂得应变,就不晓得找个由头将朱墨拦在外边?偏要放他进来,真是糊涂! 听到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的声音,楚瑜忙将头往里拱了拱,营造出熟睡的假象。 脚步声慢慢近前来,那人驻足床边,却并没有说话,仿佛只在沉默的看着。 这压抑的气氛真叫人受不住,楚瑜忍无可忍的掀开铺盖,怒气冲冲的看着他,声音激动得都有些变形,「你还有脸来见我?」 朱墨盯了她半晌,才慢吞吞的道:「你是否觉得我与赵克己同流合污,所以看不起我?」 原来他还有几分自知之明,但这只会让楚瑜更加愤怒,她讥诮而尖锐的道:「难道不是么?」 无论何时朱墨都能维持住可恶的翩翩风度,他反问道:「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个人?」 楚瑜并不否认,她对于朱墨一开始就是存有偏见的,尽管在后来日渐的相处之中,这种固有印象渐渐被扭转了过来,然而今日的这一出,令她美好的希冀都破灭了,一切更是被打回原形。 她喘着粗气道:「你为什么不骂他一顿,为什么还和他一起饮酒作乐?是不是也和这狗官一样,浑然没把外头人的性命放在心上?」 楚瑜并非嫉恶如仇的性子,可但凡读过点书的人都得晓得,大节不可亏,大恶不可作。然而朱墨今日的举动,实在是叫她失望透了。 第三十六章 朱墨依旧安然看着她,平静中似乎透露出一丝嘲讽,「你觉得我该怎么着,立刻将此事上报朝廷,等候陛下派出更清正廉明的人选接应?你知不知道其中得耗费多少功夫,不等陛下的谕旨颁下,衡阳的百姓或许都饿得死无全尸了!或者更有可能,因为咱们打草惊蛇的举动,赵克己会将所有证据瞒下,我纵使想制裁他也没办法,这便是你愿意看到的么?」 楚瑜哑口无言,她的确不曾考虑这许多,只顾着一腔义愤,却忘了如何才是最佳决策。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然而什么都说不出来,最终也只是犹豫的道:「你真是这么想的么?」 朱墨没好气的道:「不是!你要不要一剑杀了我,好看看我的心是不是黑的?」 他真个扔过一把佩剑来。 楚瑜始知自己冤枉了他,并且还把他给惹毛了。好在她也并非没担当之人,既然错了,就应该勇敢承认,遂眼巴巴的望着他,「我错了还不成么?谁让你不提前和我说明的,我哪懂得你们官场上那些弯弯绕绕。」 朱墨冷冰冰的不为所动,仿佛这几句还不足以令他消气似的。 楚瑜无计可施,只得放下脸面,从后面抱住他的肩膀,柔声细气说道:「您比我大上几岁,就不能大人不记小人过么?再不济,你想如何罚我,我悉听尊便就是。」 她甚少主动示好,但这回实在是自己理屈在先,不得不勉为其难做小伏低。 女子的绵绵情意,往往能使得百炼钢化作绕指柔。朱墨的态度仿佛有所松动,目光轻轻自她面上掠过,「真的?」 「当然。」这会儿楚瑜已经猜到他打的什么主意了,无奈话已经撂下,再退缩亦不能。好在并不会因此就少块肉,大不了,由他多折腾两回便是。 朱墨神色缓和了些,但是并没有立刻向她「讨债」,而是问道:「你饿不饿?」 楚瑜苦着脸点了点头,赌气归赌气,但身体的反应却不会以意志为转移的。 幸好朱墨早有准备,不多时就端了些酒菜进来,在床边的小几上放下。 楚瑜望着琳琅满目的菜色,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但却犹豫道:「会不会太丰盛了?」 不知怎的,想到城里还有许多人连粥都喝不上,她却在这里大鱼大肉的伺候着,楚瑜便有一种负罪感。 朱墨就不像她这样容易受到良心责备,漠然说道:「反正都是剩的,你不吃,也会拿去喂狗。」 就不能换个好点的比方么?楚瑜气恼的看了他一眼,到底还是大快朵颐起来,她没必要亏待自己的胃。 饱餐了一顿酒饭之后,楚瑜的心情好多了,泰半也是因为没了良心上的负担——若朱墨真的沦为她设想中的那种人,那楚瑜宁愿以身殉清江水,也不愿继续做他的夫人。 长途跋涉的确是够累的,楚瑜打算好好睡上一觉,孰料朱墨此时却不肯放过她了。她不满的抓起那只放在腰上的手,「那你方才还捣鼓着让我吃饭,不会早点说呀?」 现在她却是一点也不想动弹了。 「当然得吃饱了才有力气办事。」朱墨无比正经的说道。他一头钻进被子里,精准的摸到楚瑜圆润的香肩,一口咬了上去,仿佛那里的肉质最佳似的。 楚瑜欲哭无泪的想着:朱墨晚宴上一定没有吃饱,现在看起来还饿着呢。 幸好朱墨今晚还算节制,亦即是说,楚瑜次早还有力气起床——她不起来也不成,昨天就已经商量好了的,她得随着朱墨去参观粥棚。 不知朱墨昨夜是如何同知府大人交涉的,至少赵克己的态度看起来相当和善,不似初见面时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楚瑜在心底默念了句多行不义必自毙,也不似昨日那般恶行相向,她要成全朱墨的计划,总不能自乱阵脚,且让这姓赵的得意几天吧。 众人各怀鬼胎道别,夫妇俩便坐上赵克己命人安置的马车,齐齐向城西的难民所而去。 楚瑜到马车上嘴巴就合不上了,叽叽呱呱的道:「你到底是怎么跟赵克己说的呀?他那样精明的人,难道轻易就被你蒙骗过去?」 他虽然看着痴肥,但能坐上知府之位的人,想必总不会太笨。 朱墨微微一笑,「你想知道么?」 有时候他格外喜欢吊人胃口,偏偏楚瑜总是顺心如意的上钩,她当然点头不迭。 「不告诉你。」朱墨唇线微弯,将目光投向竹帘之外,「你要是知道了,别人也就知道了,还有何用处?」 楚瑜一听便不服气起来,待要与其争辩,转念一想,她的确不及朱墨心思狡猾缜密,若坏了大计,没准此人会迁怒到她头上来,只得忍下了。 她摆出一副高冷的态度,「随你吧。」 随即便感到一双爪子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着,朱墨温柔多情的眼眸面向她,声音陡然放得低柔,「生气了?」 这种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做派楚瑜见识过多次,委实无计可施,只冷言冷语的说了一句,「我可没你那么小气。」 她不敢与朱墨的视线接触,唯恐溺死在那汪深潭里——别的不说,朱墨这双眼睛一定是精心训练过的,颇有蛊惑人心的魔力,楚瑜可不愿上他的当。 幸好街市上的惨景吸引了她的心神,这又是一波流民,个个衣衫褴褛,鬓发散乱似蛛网,下摆露出的两腿更是如枯柴一般,看着便觉骇人。 甚至有的人走着走着便体力不支,晕死在了路边,旁人看了好似没看见一般。有个抱孩子的妇人神色木然从病者身上踩过,她怀中的孩子两眼紧紧闭着,被颠簸了一下,哭都不哭一声——或许已经饿得没力气哭。 天灾离乱,命薄如纸。 楚瑜看着几个侍从将那人扶起,心也随之提了起来,她皱眉道:「怎么看着比昨日还多了不少流民?」 她本以为赵克己顾着粉饰太平,场面或者会好看一些。 坐在近旁的朱墨平静说道:「我与知府大人商议,将城门大开,想必临近几个州府的灾民也来了不少。」 「那衡阳支持得住么?」楚瑜忧心忡忡的道。 「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朱墨这次回答得十分老实,他的声音依旧不显半分波动,「若是将这些人拒之门外,他们或许会死得更快。」 尽管他神色漠然,但不知怎的,楚瑜仿佛从中读出一种口是心非的意味。她暗暗想着,也许此人比她想象中要有情有义得多。 所谓的粥棚不过是一间临时搭就的茅草屋子,看着宽敞,其实四壁全无遮盖。四根木柱将屋顶撑起,中央置着一口大锅,底下生着柴火,里头是翻涌的沸水和白米。 楚瑜今日有意换了件半新不旧的蓝布衣衫,满以为已经够寒酸了,岂知和周遭一片衣不蔽体比起来,她简直称得上珠光宝气的贵妇人。 楚瑜就站着看了一会儿,已觉得满面羞惭,她姗姗上前,从一个中等身量的汉子手里接过汤勺,「我来吧。」 那人想必是赵知府府上的家丁或仆役,见她过来,忙让开位置。 楚瑜情知自己这一举动有博名声的嫌疑,但若呆呆在一旁站着,她心里只会更不好受,遂努力平静下心绪,让灾民们排成一列,接过他们手里缺了口的木碗。 第三十七章 盛之前还得试试烫不烫嘴,楚瑜仅尝了一口,眉头就细微的蹙了起来。比起她生病时候朱墨端来的清粥小菜,这些薄粥简直就和白水一般了,或许连盐都不曾加。一碗粥里头倒有大半碗水,比前些时见过的江流还清呢。 旁边另有一个硕大的木桶,里头是翻滚的菜汤,汤色浑浊,颜色漆黑,稀疏的野菜切成一条条投入其间,捞起来简直像晒枯的蚯蚓,这种东西叫人如何下咽? 楚瑜按下心中不悦,稳住声音道:「你们平日里就吃的这个么?」 那人怯怯的望了她身后的仆役一眼,「已经很不错了,有些人连树皮草根都吃不着呢。」 这倒是实话,兴许也是碍着赵知府的权势才不肯多言。楚瑜望向手中清亮的粥碗,说不定姓赵的为了顾全面子,今日还特意往稠了做呢! 她叹口气,将盛满的一碗粥递给眼前男子。不管如何,得先让他们吃点东西再说,其余的,还得慢慢商榷。 一桶稀饭很快就将分发殆尽,剩下的得再拿陈米来熬煮。楚瑜一面吩咐下去,一面抬手抹了把额上的汗,已经十月初了,天气照说相当寒冷,可她处身熊熊炉火旁,又在不停劳作,背心早就汗湿了。 朱墨不晓得在哪儿躲懒呢……楚瑜心中嘀咕着,稍稍抬头,就看到那人披着斗篷站在长街上,一动不动的看着自己,神情认真且专注。 他看了有多久了?楚瑜耳根一红,脸上也热辣辣的起来,正感到不自在,眼前就有一个身材瘦弱的小姑娘挤上前来,高高将手里的木碗举起。 楚瑜记得她适才仿佛领过一份,这会子怎么又来了?再一看,队列中的其他人也都面有不满。 不患寡而患不均,楚瑜虽有些怜悯她吃不饱饭,当着众人的面可不能显出厚薄来,遂好脾气的道:「小姑娘,你傍晚再过来罢,等会儿还有一趟呢。」 幸好这女孩子也并非胡搅蛮缠之辈,听楚瑜这么一说,便委委屈屈的退到一边去。只瞧她那可怜的小身板,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似的。 她身边似乎也没有相熟的人。 楚瑜心神不宁瞧着,待灾民们半饥半饱的离去,才让盼春将那女孩子叫到近前来——她根本也无处可去。 这时候也用不着套什么近乎,楚瑜坦白的问道:「你是不是没吃饱?」 女孩子揉着破损的衣角,怯怯说道:「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你家人呢?」楚瑜忍住想要濯手的冲动,摸了摸她脏兮兮的头。 「他们……都已经不在了。」女孩子忍住眶中的眼泪,声音却不自觉的哽咽起来。 原来他们一家子是从临近的州郡赶来衡阳的,可惜命途不好,半路上双亲就身染急病去世,不满三岁的弟弟也没能留住性命,独留下她一个。 楚瑜听着也觉难受得慌,让盼春将车上一点干粮取来。女孩子见了那几个冷馒头,等不及便要塞进嘴里,楚瑜忙拦着她,道:「这样冰冷的吃下去怕是要生病的。」就让盼春拿去火上烤一烤。 女孩子眼馋的看着,嘴角的唾涎几乎流下来。 人只有在饿极了的时候才会这样不顾体面,小小年纪,不知她吃了多少苦。楚瑜忍不住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快满十二岁了。」女孩子声音细微的答道。 楚瑜吃了一惊,看她这样瘦小,还以为不足十岁呢。想想也是,成日饥一顿饱一顿,还得遭受颠沛流离之苦,也难怪她面呈菜色,身上也只剩下一副骨架子。 干瘪的馒头在火上烤得焦香,盼春刚递过来,女孩子就手忙脚乱的接过,连烫都不觉得,匆匆咬下一口,似乎生怕有人跟她抢似的。 趁她吃东西的空档,楚瑜找着了马车旁的朱墨,向他提出收留这女孩子的计划。 朱墨剑眉微抬,含蓄的瞥了她一眼,「你可想清楚了?这可不是买一只猫儿狗儿的事,赏别人一口饭吃不难,可若日日留她在身边,我怕你自己先受不住了。」 楚瑜对他这种刻薄的审慎颇为恼火,「我是看她处境实在可怜,家中又没个亲人在世,你让她一个小姑娘往哪儿去?」 她大概已经下定决心,「就当是养了个丫鬟,费不了多少工夫的,过个几年,再给她安排一条好的出路便是了。」 她但凡执拗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回,朱墨淡淡说道:「随便你吧。」 他看起来并不在意此事。 楚瑜虽被朱墨的多嘴搅得有些心神动荡,但转念一想,朱墨为人本就是多疑的,他能把几个人往好处想? 救急如救火,那人只是个无辜飘零的小姑娘,自己若瞻前顾后的,指不定连性命都保不住了。楚瑜定了定神,撤开脚步向粥棚方向而去。 将此事一提,女孩子忙不迭的作揖,「谢夫人救命之恩,婢子必定忠心耿耿,做牛做马来报答夫人。」 楚瑜抿嘴一笑拉她起身,「说什么傻话,我哪里舍得让你一辈子当奴婢,等过个几年,自会回了老爷放你出去,你无须多虑便是。」 女孩子想了想,坚定说道:「那么就当夫人权且买下我这个人,待我攒够银子,再自赎其身便是。」 她一定要将账算得这样清楚明白,楚瑜也只好由她。她信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婢子名叫谢兰。」女孩子很快答道,看来她对自己的新身份适应良好。 「谢兰……仿佛是个好人家取的名,」楚瑜喃喃道,「你家中不该寒窘至此呀!」 谢兰面上显露几分羞惭,「不瞒夫人,婢子祖上也曾做过几任官,后来因事败落,不得不靠些小本生意维持生计,原想着积攒些家底,后辈们再发愤图强些儿,也能稍稍恢复些昔日的光辉,如今却……」 如今一家子死的死,葬的葬,人影都没剩半个,更别提振兴家业了。 兔死狐悲,楚瑜亦有几分黯然,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会好的,以后都会好的。」 至于怎么个好法,她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 谢兰却拭了拭眼角的泪,感激的朝她一笑——这女孩子惯于排遣心绪,兴许是被生活所迫。 回去的路上,楚瑜顺理成章捎上这个新收的侍婢。她心里很有些陶陶然,觉得自己做了一回拯人于水火的女英雄,只面上不大好表现出来——若因为这点小事就得意忘形,朱墨铁定要取笑她了。 重回赵府,朱墨自有事去寻赵克己商议,盼春望秋两个则款款搀着楚瑜下车。 楚瑜在角门处遇见了前来寒暄的赵夫人。 赵夫人生着一副瘦棱棱的身板,肌肤微黑,看起来十分健康,至少证明她的瘦绝非因为吃不饱饭。她殷勤望着楚瑜问道:「姐姐可去粥棚里看过了?那些人过得可还好吧,不是我自吹自擂,我自家吃的油水都没那汤桶里多呢!」 她看起来少说比楚瑜大了七八岁,因此这一声姐姐听着格外古怪,何况楚瑜事先已经打听清楚,为灾民添置棉衣胎被、乃至一应衣食住宿都由这位赵夫人亲自安排,她生得虽不好看,瞧她那涂脂抹粉的劲儿,想必也没少私吞油水。 亏她还好意思王婆卖瓜。 第三十八章 楚瑜忆起朱墨的训-诫,自不便同她当场翻脸,只笑了笑,「夫人宅心仁厚,一定会有福报的。」 反之,若是作恶多端,也必定会承担恶果。 她牵起谢兰的手,施施然向东厢房而去——不晓得怎么搞的,这女孩子手心一直发抖,且低垂了头,似乎半点不敢与那位夫人对视。 回到房中,楚瑜便直接问道:「你很怕她吗?」 谢兰的脖子又倒下去,细声说道:「先前灾祸初起,我父亲曾上门前来求助,可惜连赵大人的面都不曾见着,就被这位夫人打了出去,连我也跟着挨了些拳脚。」 她声音里微有哽咽,说罢扬起袖管,露出手腕上一道青紫斑驳的淤痕,看来已有些时日。 楚瑜见状,对赵氏夫妇恶感更甚,从来夫妻体同一心,赵氏这样刻毒,她相公自然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这时候她当然不会把此种定律往自己身上套。 楚瑜命盼春替她将衣袖拉下,一面宽解谢兰道:「放心,有我在呢,她不敢将你怎么样的。」 事实上楚瑜很怀疑赵夫人是否还记得这个,多半是记不得,可谢兰自挨了那顿打后,怕她怕得厉害。楚瑜对于这种心理倒是很能体谅,一应外出事宜皆交由盼春望秋二人办理,减少谢兰与赵夫人碰面的机会,只留她在身边服侍。 楚瑜身边不缺丫鬟,留下谢兰仅仅出于一时慈悲而已,无奈这女孩子打小就在人情冷暖里摸爬滚打,生怕被人从好不容易得来的栖身之所里撵出去,伺候楚瑜十分尽心尽力,倒比盼春等人更要小意殷勤许多。 楚瑜见了颇有些过意不去,拿出些体己银子,打发人将谢氏一家的骸骨收拾干净,好好安葬。谢兰得知后,自然倍加感恩戴德。 日子过得倒是顺风顺水,只是赵克己夫妇那头,楚瑜总有些龃龉。她不及朱墨那般圆滑,见了面很难不表露出恶形恶状,纵然有意隐藏自己的情绪,心思敏感一些的人难免产生疑窦。 赵夫人就有这样细腻纤巧的心思,她先前只当楚瑜是从京城来的贵妇,格外放低身段去趋奉她,纵然楚瑜对她爱答不理,她也以为是贵妇人的傲慢作祟。可接连几次的相处之后,赵夫人渐渐推翻了自己的猜测,楚瑜若是目无下尘,怎会对侍女却那般和悦体贴,她似乎单纯对自己这一家子才不肯假以辞色,只是碍于面子才不得不敷衍着。 妻子尚且如此,做丈夫的自然可想而知了。赵夫人不免忧心忡忡的向夫君道:「你说,朱家那两口子是不是为了查探些什么而来的呀?皇帝派他前来,想必总是信得过此人的。」 赵克己笑她妇人无知,自信满满的道:「你以为京城的官能清廉到哪儿去?朱墨能够平步青云,还不是靠他那张巧舌利嘴么?哄得圣上高兴了,不打紧的事自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譬如这回,皇帝特意派他过来督查,无非为了面子上好看些罢了,揭穿了我,对他又有什么好处?死人有什么稀奇,银子落到手里才是最实在的,你瞧着他这些时日东奔西走,可曾诋毁过咱们半句么?」 他取出一只挖耳勺,掏了掏耳垢里的肥油,镇定说道:「当然,咱们也不能做得太过了。人命比天大,他说什么,咱们照着做就是了,马马虎虎救回一拨人,再适当分润于他,这件事便遮过去了。」 妇人也有妇人的见识,赵夫人始终难以心安,「你说,他会不会故意哄着咱们,反过头却到御前告你一状,那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赵克己想了想,觉得妇人的忧虑不无道理,因道:「这也好办,让我想个法子,诱他去喝一场花酒,他要是谑浪笑敖,无所顾忌,显见得他没把这件差事放在心上,咱们也好抓他的把柄。他但凡显出丁点不自在,足可见此人心怀异志,居心叵测,咱们也能另寻出路。」 办法是好办法,赵夫人却冷冷的吊起两只眉毛,「你想出这个主意,到底是为了试探姓朱的,还是为了图自己风流快活?」 赵克己当然不能说出两者兼而有之的话,忙揽着夫人的纤腰,陪着笑脸道:「自然是为了大计考虑,夫人,我对你一向是忠心不二的,你可得相信我。」 赵夫人哼了一声,懒得理他,兀自向床头睡去。丈夫的鬼话她听得多了,与其翻脸吵闹,还不如听之任之,只要这知府夫人的位置不倒即可——一个女人活到她这个年岁,还有什么不明白? 楚瑜却没有赵夫人这样好的性子,得知朱墨趁夜出去的消息,她正卸着妆的手倏然停下,脸色铁青,跟刚傅了一层铅粉似的。 「你这话是认真的?」她对着镜子问道,声音跟冰镇过一般。 镜子后头是盼春诚惶诚恐的面容,她缩肩说道:「婢子也是听望秋说的。」 似乎为了佐证消息的确实性,她补充道:「小姐你想必瞧出来了,望秋这蹄子近日一心扑在成柱身上呢,恨不得成柱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今夜成柱就悄悄跟着姑爷出去了,也没跟小姐您知会一声,也难怪她起疑。」 成柱是朱墨的心腹小厮,可楚瑜自忖素日对他也不错,想不到这主仆俩竟然合起伙来哄骗她。楚瑜不禁暗暗咬牙,声音益发如浸透了寒泉一般,冷彻肺腑,「可知他们往何处去?」 盼春将声音压低,「听府上几个门童说,仿佛是去了李思娘家。」 但听啪的一声,楚瑜那把乌木梳子被她用力折断了,手上显出几条红红的印痕,她也不觉得,只阴沉了脸看着镜中的自己。 好你个朱墨,放着家中的如花美眷不要,倒偷偷摸摸往那龌龊见不得人的地方去。楚瑜听说过这李思娘的名头,据说是有名的暗娼,年轻的时候很有些姿色,如今老了不及当年,却在家中蓄养了几个出色的姑娘,做起那皮肉银钱生意来,居然还很是红火。 楚瑜出身名门,对这些事虽然略懂一二,却向来讳莫如深,视之如洪水猛兽,想不到自家的夫婿也熬不住馋劲,要往这腌臜地方泻火去,这叫她怎不气恼? 楚瑜越想越生气,心里跟窝着一团乌火似的。她猝然起身,「替我更衣,我得过去瞅瞅。」 盼春被她的举动给吓着了,愕然道:「小姐您还真打算去呀?」 这种事心知肚明就好,闹穿了彼此没脸,谁家的夫人也不会闲得没事干、亲自往伎馆娼寮里去捉奸的。 楚瑜睨了她一眼,「不然呢?」 她可不是那种会忍气吞声的夫人,何氏交代她的闺训里也不包括这条——就拿何氏自己来说,倘若楚三老爷有胆子在外贪花好色,何氏就敢将他抽打成烂羊头。 计划已定,楚瑜就命盼春为她梳妆更衣,女儿家夜行多有不便,何况是往那烟花柳巷地处,总得拾掇拾掇,好让人看不出行迹来。 盼春见劝无可劝,只好遵从自家小姐的心意,也难为她技艺惊人,经她这么一梳理,楚瑜活脱脱变成了俊俏佳公子的模样。 第三十九章 盼春望着镜中面若桃瓣的男儿,不禁扑哧一笑,「小姐换了装扮,就和姑爷不相上下了。」 「错了错了,你应该说,我比他还胜出几分。」楚瑜摇头晃脑,面上颇有得色。她甚至打开柜上一把折扇,偏偏挥动起来,颇有些轻佻风致。 不敢惊动府上,几人径去户外雇了一辆马车,打听清楚李思娘的住处——这老娘子的大名想必无人不晓,赶路的车夫半点迟疑也没有。 李家位处一处僻静小巷,黑黝黝的巷道里透出幽幽的烛火里,像极了志怪小说中狐精的洞府,愈是神秘,愈显勾人。 楚瑜下了车,命盼春上前叩门,一个穿浅红袄的小姑娘出来接应,上上下下少说打量了她们十眼,却一句话也不说,依旧折返回去——原来这种地方也有一套自定的规矩,楚瑜衣着不俗,容貌又生得这般俊俏,绝非寻常的富家公子所能比拟,想必是笔大生意。 她自然得去请主事人出来。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楚瑜就见到了鼎鼎大名的李思娘,倘若传言不假,她少说也该有四五十,如今看起来顶多却只有三十五六,正所谓「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就连她的衣着也和小姑娘一般鲜嫩,幸好是在夜里看来,若是白日,想必会有几分滑稽。 李思娘也正打量着这位不请自来的妙人儿,她在这行当干了数十年,一双眼睛早就磨炼得和琉璃珠子一般,岂会瞧不出楚瑜乃男扮女装。 再说了,没听说哪位公子逛窑子还带着自家丫头的,就连雏儿也不会犯这种忌讳。 李思娘也不戳穿她,只将窄窄凤眼里堆积起妩媚笑意,「这么晚了,公子还来找乐子么?」 楚瑜懒得与她兜圈子,干脆说道:「我是来找人的。」 今儿可是知府大人包的场,李思娘没敢接见外客,这人却口口声声说她来找人,是赵知府蓄养的姬妾,还是哪个不懂事的外室? 李思娘略一思索,笑盈盈的道:「公子你想必弄错了,我们这里没有您要找的人,况且,我李思娘也从不接待外客。」 楚瑜努一努嘴,盼春将一锭沉甸甸的银子塞到老鸨手中,楚瑜高傲的扬起下巴,「你不妨对我说实话,有没有一位姓朱的来过?」 财帛动人心,李思娘握着那银子,心思便活泛起来,原来是卫尉大人的相好上门来了,这个倒与她不相干,不过今夜乃赵知府苦心布置的宴会,万万不能让外人给搅和了。 李思娘想了想,因笑道:「有是有,不过已经走了,公子您不若往别处寻去,想必还未走远。」 说着,悄悄将那锭银子藏进袖里,欲阖上门。 殊不知楚瑜也非好糊弄的,见李思娘眼神闪烁,便知这老鸨撒惯了慌。她也不欲废话,趁着角门还未合拢,一个眼色使过去,盼春望秋赶紧一拥而上,将门缝堵住。 李思娘吃了一惊,「公子您这是做什么?」 楚瑜闲闲打开手中折扇,「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妈妈,还请您为在下引路。」 这一声「妈妈」听得李思娘好不恼火,她向来不肯服老,素日来往的谁不称她一句「李大姑娘」,偏偏面前这个好没眼色。不过瞧见楚瑜一伙这般凶悍,她心里那股气焰也自萎下去,俗谚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可她一个倚门卖笑的暗门子,纵然有些势力,又怎能和这伙强人硬碰硬呢? 李思娘只能暗叹一声小本生意不好做,到底还是认命地引了楚瑜进去。 这屋子从外看十分窄小,里头却别有洞天,连着数排楼阁,俱是雕梁画栋,装饰十分精美。中央还有一个方圆丈许的小池子,池中种着数茎莲花,纵然花凋叶落,只余残梗,但闻微风自湖面冉冉吹过,也别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意境。 楚瑜的嘴角不禁微微张大。 李思娘看着颇为自傲,「不是我自吹自擂,要论风景秀美,引人入胜,就连城中最好的醉红楼、倚翠阁都比不过我这小地方呢!」 楚瑜沉下脸,「少废话,快领我去见姓朱的!再迟一步,我让人拔了你的舌头。」 吓唬谁呀,李思娘暗暗嘀咕,卫尉大人那般清俊人物,不知从哪里讨了这个魔星,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女人的嫉妒心发作起来,许是比吃人的老虎还可怕。李思娘不敢与其争执,紧紧地闭上嘴,加快步子。 她带着楚瑜七拐八拐,绕了几个弯子也没看到朱墨居处,楚瑜不禁起了疑,「你别是哄我吧?」 「怎敢呢?」李思娘忙陪着笑,「实在是屋子忒多,夜里又黑灯瞎火的,着实辨不清楚。」 等到第四次绕回湖边,楚瑜再没了耐心,停下脚步,冷冷的望着对面浓妆艳抹的妇人,「妈妈,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到底要不要帮我?」 这回李思娘纵使有十分口齿也编不出妥善的谎言,正要挤出笑脸敷衍过来,忽觉双臂一酸,楚瑜不知何时已绕到她背后,将她两只胳膊举起,用力向后弯折过去。 李思娘不由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嚎叫。 原来楚瑜的哥哥擅武,她自幼跟着哥哥楚蒙也学了一招半式,纵不十分精通,用来制服李思娘这等溜滑妇人却是绰绰有余了。 她向腕上加了三分力气,「妈妈还不肯说实话吗?」 李思娘汗水涟涟,只恨自己不能化作鳝段,好从这母老虎的钳制中逃离出去。她吃痛求饶,「公子饶命,我这就带您去见朱大人便是。」 楚瑜方肯松开她。 李思娘揉了揉酸痛的肘臂,觑了觑楚瑜的面容,悄悄朝适才应门的红衣小丫鬟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她速去通风报信。 不料盼春的眼睛生得贼尖,小丫头群裾微动,便立刻被她给拦住了。 母大虫的手下也都不是吃素的。李思娘无法,只得朝楚瑜行了个屈膝礼,领她往院子西角的一间宽绰厢房走去,心里暗暗祈祷:老天保佑,这可不关她的事呀,几位大人若要怪罪,就一剑把这女罗刹杀了吧! 屋子里灯火通明,窗棂中还透露出一股靡靡香气,熏得人昏昏欲醉。 李思娘在门前停下脚步,低声道:「到了。」见楚瑜别无他话,便一溜烟的跑走,赶着投胎似的。 楚瑜向盼春扬了扬眉头,「上去叩门。」 盼春勉强跟着自家小姐来此,已然提心吊胆,听得里头笑语喧阗,心里更是如打鼓一般——打断了这些人的好事,自己焉能有好果子吃? 无奈她清楚楚瑜的脾气,一旦决定了便不会变动,只得战战兢兢地上前,对着那扇桐木雕花门敲了三下。 「谁呀?」里头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仿佛是赵知府的腔调。 楚瑜并不怕他,勾引他人夫婿来这等烟花之地,他还占理了?遂疾步上前,沉声喝道:「是我。」 房门豁然而开,朱墨拽着她的胳膊,轻声说道:「咱们回去说话。」讨商量的口吻。 他身上沾着淡淡酒气,还有浓重的脂粉香。 第四十章 楚瑜从他袖子缝里看去,只见赵克己也在其中,余外还有几个不大不小的官吏,约略是书簿、典史等人。李思娘大约很看重这一批贵客,挑来陪侍的姑娘皆姿容不俗,且媚态天成,那膀子都快吊到男人身上去了,跟没骨头似的。 没准开门之前,朱墨也是让她们死蛇烂鳝一般缠着呢。楚瑜恨恨推开他的手,「好一出衡阳夜话!这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你倒会风流快活。」 朱墨任凭她指摘,头都快低到地板上了,也不为自己分辩半句。 这卫尉大人看着气度恢弘,怎么在女子面前却乾纲不振?几个官吏看着都有所不满,想起为其解忧,书簿便上前陪笑道:「嫂夫人别生气,原是咱弟兄几个见朱兄今日操劳,很是辛苦,才带他出来散淡一番,您若为这个气坏身子倒不值了,有什么事,只管寻问咱们便是。」 「原来你还知道?」楚瑜冷笑道,「你口口声声称兄道弟,倒会将人往邪路上引,真是难为你这位好兄弟!」 书簿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没想到这位嫂夫人看着文秀,说起话来却这般得理不饶人,早知自己就不该多嘴了。 几个姑娘见她气焰嚣张,难免心有不服,其中一个桃粉颜色的便轻飘飘站直身来,拢了拢肩上薄纱似的衣衫,一路扭摆着近前道:「大人,你何必被她指着鼻子骂?一地有一地的规矩,即便是皇后娘娘也不敢上伎馆子来拿人来,她倒好,竟敢到这地方耀武扬威,把咱们当成什么了?」 楚瑜见她神情傲然,一巴掌早挥上去,虽被她知机避开,还是留下一道浅浅红印。楚瑜叱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过来强出头?我不止骂你,我还要打你呢,有本事你别闪躲!」 众人见这位夫人美艳柔旎,偏生气质凶悍,早愣作一团,竟没一个上来劝架的。 幸好楚瑜不屑于跟娼女争风吃醋,只斜睨着傻站在一旁的朱墨,「你还要留下来么?」 那人低眉顺眼的说道:「但听夫人差遣。」 楚瑜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态度自若的道:「我也累了,想先回去休息,去还是留,你自己决定。」 这不是废话,闹出这么一场,朱大人还有脸留下来么?众人心里皆想着。 果不其然,楚瑜才一出门,朱墨就连忙整衣跟上。门口挂着两盏烘黄的灯笼,瞧得不甚清楚,隐约可见楚瑜还在朱墨耳朵尖上拧了两下,那懦弱的丈夫却连抱怨两句也不敢。 不知怎的,众官皆对这位同僚产生一丝怜悯之情:娶了这么一位悍妒的夫人,难怪朱大人每每行事荒唐不经了——天天受着母老虎的气,谁还不想到外头找点乐子?纵婪取些银两也是应该的,不趁早打算后路,迟早会被这位楚夫人折磨死。 赵知府更是暗暗庆幸,和朱墨的夫人比起来,他家的妇人简直和菩萨一般温柔祥和了。现在他倒是对朱墨素日的表现深信不疑:能被一个弱女子辖制成如此,可见这姓朱的没多少真材实料。 李思娘眼瞅着那辆马车驶出巷子的拐角,这才用劲朝地上啐了一口,朝身旁的红衣小婢抱怨道:「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恨不得把郎君拴在裤腰带上,自己没本事,却来怪咱们,好没道理!」 尽管多得了一锭赏银,可是为长远计,朱大人以后必定不敢明目张胆的往此地来了,岂非少了一单生意?李思娘自然忧愁不迭。 那小婢却忙于出神,目中颇有艳羡之意:能将一个高高大大的夫婿驯服成耙耳朵,无疑也是一种本事。 回到房中,楚瑜依然延续了马车上冰冷的空气,没对朱墨说过半句话,似乎是在等着朱墨向她开口认错,至少,也该解释解释。 朱墨却望着她微微的笑,「你方才做得很好,虽然有些过火,却还不失身份。」 楚瑜没好气道:「那还不是跟你学的。」 她虽然生气,却也不至于立刻变成个没教养的悍妇,皆因当时察觉朱墨神色有异,似乎在暗示她什么——朱墨平时可没这般乖巧,任由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楚瑜于是似有所悟,猜到或许要在众人面前演一场戏,无论这戏是真还是假。 「赵克己多疑,若是不能取信于他,咱们恐怕会前功尽弃。」朱墨兀自说道,「所以今夜他设宴相邀,我还不能不出去,否则岂不证实了心里有鬼?」 这勉强算得一句解释,楚瑜哼哼说道:「你又不是好人,只怕你心里正求之不得呢!」 「是,我当然不是好人,」朱墨径自承认了,他拉起楚瑜的手,密密说道,「可是娶了你这样国色天香的夫人,我眼里哪还看得上别人,你觉得那些庸脂俗粉会是你的敌手么?」 「呸!」楚瑜撇开他的手,但是没能成功,只能扭过头去,拒绝与此人对话。但是她的心情毕竟好转了些,不得不说,朱墨深谙说话的技巧,知道这时候认罪也是讨打,因而变相的阿谀一番——他戳中了楚瑜自负的软肋。 「所以你今天过来,我其实是很高兴的,你若是不在意我,怎会理会我去了哪里?」朱墨愈发加紧攻势。 他灌米汤的本领真是越来越好了,楚瑜不屑道:「谁管你?」语气到底软化了些。 不过这话里的前因后果让人忍不住深究,楚瑜别扭的问道:「那要是我没来呢?」 朱墨笑眯眯的展开两手,「那自然该怎么样便怎么样。」 楚瑜气得将枕头朝他身上扔去,「就知道你没安好心,吃着碗里还惦着锅里的!」 朱墨灵巧的将美人枕抓住,这才放弃逗她的念头,肃容道:「开玩笑的,就算为了你,我也得守身如玉才是。」 他一本正经说来,楚瑜分外觉得滑稽,怕笑容被他瞧见,忙藏起嘴边两个微涡,吩咐盼春将汤药端来。 朱墨见人进来,暂时停止笑闹,好奇凑过去,「你还在喝药啊?」 「又不难喝,怕什么。」楚瑜简直把这药当成了安神的蜜水来尝,睡前必喝一盏才过瘾。她引颈嗅了嗅,向盼春蹙眉道:「这两日倒是气味偏苦了。」 盼春亦不知何故,挠头道:「还是照原来的方子煎的,应该不会有异常。」 许是水质差异,楚瑜想了想,正要端起来饮用,朱墨却劈手夺过去,「我先替你尝尝。」 楚瑜瞅着他那一脸猴急的样儿就没好事,果不其然,汤勺才递到唇边,汤碗就被他失脚跌碎了,哪还有涓滴剩下。 跟厚脸皮生气没意思,楚瑜让盼春再去煎一盅来,盼春却讪讪道:「这会子灶中已关了火,怕是来不及。」 「那便算了吧,等明日再说。」楚瑜一脸扫兴。 须臾碎瓷片清理干净,楚瑜便嗔着朱墨,「都怪你,好好的一盅药都被弄洒了,这也不是白得来的。」 朱墨却驴唇不对马嘴的问道:「这些日子还有谁在伺候你?」 「还能有谁,左不过是盼春望秋她们几个,再加上新来的谢兰。」楚瑜有些埋怨的说道,自顾自解下身上的短衫,「赵夫人送来的那些,我没敢怎么使唤。」 到底是京城来的娇小姐,在家中被人伺候惯了的,一路上颠沛流离,到了衡阳又得帮着看顾灾民,忙东忙西,能忍住不叫苦就很难得了,偶尔娇气发作,也是可以原谅的。 第四十一章 朱墨见她那件短衫无论如何脱不下来,不得不帮她一把手,将两只袖子从胳膊外拽出去。 楚瑜从衣领里探头看他,神情微有不安,「我今夜大闹李思娘家,是不是对你影响不好?」 惧内毕竟不是体面之事,纵然朱墨有假装的成分,可那伙人没准真会这么以为呢。 「你还知道啊?」朱墨不禁失笑,为她这迟钝的领悟力。见楚瑜微微咬唇,面有惭色,眸子里再度显出又倔强又负疚的神情,他遂揽着楚瑜的肩膀笑道:「你闹一闹也好,至少以后,赵克己等人不敢再找我出去胡天胡地了。」 「谁管你?」楚瑜满面娇红想要推开他,可肚兜还在腰际挂着,朱墨一旦松手,她势必得一丝-不挂。 结果两人经历一场你来我往的拔河,楚瑜还是软软的滑到他身上,任由朱墨饱餐了一顿——据他说,赵克己为人忒小器,说是请客,酒菜并不齐备,他请来的那些歪瓜裂枣自然也绝非秀色可餐。 这是真心还是假话,楚瑜没工夫去问——她实在也被折腾得没力气了。 次日一大清早,楚瑜便承蒙赵夫人的邀请,随她去城西为难民分送冬衣。说也奇怪,楚瑜昨夜在李思娘家大发雌威,下了赵克己等人的面子,赵夫人非但不怪罪她,反倒待楚瑜愈发亲切厚密——兴许是想从她那里取取经,好降住自家那个不正经的老东西。 车马暄暄出门,两位侍女自然也得陪伴楚瑜左右,盼春仔细叮嘱留下的谢兰:「你好好留在家里,哪儿也别去。」、 经历这些时日的相处,谢兰与小姊妹们已经很熟悉了,倚在门边含笑挥手,「姐姐放心去吧。」 待人去无踪,她这才收拾起脸上笑意,莲步轻移,悄悄来到西间的小厨房中——赵知府知道夫妻俩好洁,特意为他们准备了单独的小厨房。 一个脸面皱成橘子皮的老妇人正在灶中刷洗碗筷,见了她抬头笑道:「姑娘又来为夫人煎药啊?」 「夫人有事出去了,约莫得两三个时辰,等回来正好能喝。」谢兰望她笑了笑,将身子凑近风炉。 炉子上咕嘟咕嘟的坐着一锅药。 谢兰一面看着铜铫中的汤水,一面留神那婆子的动静,待婆子出去,她这才轻舒一口气,警惕的从袖中掏出一包药粉来,欲撒入那铜铫之中。 这已是她第三回 做此等事,按说比起首次已熟练了许多,纵使心有不安,这条路已走定了。 但不知怎的手腕一动,那药粉便飘飘荡荡撒在地上。谢兰不由慌了神,欲埋头收拾起来,眸子一瞟,便瞥见一个如松的身形木立在门框上。 她只觉心都冷了。 原来卫尉大人今日并没有出门,他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他究竟站了多久? 谢兰动了动嘴唇想要解释,发出的却只有几个喑哑枯燥的音节。 朱墨的脸上不见愤怒,倒是跟结了一层霜似的,冻得人栗栗生寒。他以目示意,成柱知机,飞奔着将剩余的半包药粉捡回,仔细嗅了嗅,面色凝重道:「是牛膝草研成的粉末。」 牛膝一物对女子大有损害,伤肾水,若长久服用,必生病象。 见朱墨视线飘来,谢兰忙低下头,惴惴道:「大人,我……」 朱墨却不待她说完就打断她的话,「我知你对赵知府怨恨甚深,你父亲当年被贬官,少不了他的干系,后来令尊令堂更遭暴毙,难免你会迁怒于他身上,你想要报仇也是应该的。」 他说话的语气不带褒贬,似乎仅是陈述一件客观事实。 谢兰听得不由怔住,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时候调查出来的?每常见他对下人不闻不问,还以为性子好容易打发,原来桩桩件件皆被他瞧在眼里么? 她蹲伏于地,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可他随即便话锋一转,声音比方才冷淡许多,「你想要报仇,凭一己之力当然不能,便想从我夫妇二人身上设法,若内子于此地出事,赵克己势必逃不了干系,你便可借机将事情闹大,你是这么想的,对么?」 谢兰没想到自己的心思样样皆被他料中了,不由得既愧怍又懊悔,忙膝行上前,「大人,我对夫人并无恶意,此物也并不会伤及性命,只不过……」 朱墨冷冷的打断她,「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你已经存了害人的心思,说再多又有何益?」 谢兰捂着脸,两行清泪从指缝里流下来。 朱墨顿了顿,抬首道:「报仇的事用不着你操心,你父亲若真正冤枉,本官自会为其住持公道,连同水患一事一并呈报给大理寺。」 谢兰又惊又喜,正要谢恩,忽听朱墨说道:「不过,我这个人心眼一向很小,容不得半粒砂子,你做出如此行径,此地是留不得了,本官命人送你去城郊大佛寺,清修三五载后,若果能改过自新,本官方能允你还俗。」 谢兰早听得呆住,还以为能侥幸逃过一劫,没想到落得的却是剃发做姑子的下场,这位朱大人果然够决断,也够忍心! 此时再求情已是无用,谢兰只有认命地磕了三个响头,咬牙道:「还望大人莫忘了您的承诺。」 朱墨微微颔首,命人带她出去,成柱望着那人的身影消失在回廊上,不禁咦道:「大人您既然要处置这小婢,为何不当着夫人的面呢,也好让她看清此女的真面目。」 朱墨缓缓揉着眉心,凝声道:「何必让她多添烦恼?咱们悄悄处置便没事了。」 况且楚瑜那性子,巴不得天底下都是好人,好不容易当了一回救命英雄,却还是条心存异念的毒蛇,朱墨也不忍心戳穿她。 成柱笑道:「不过大人您也算得雷厉风行了,比起送她见官,这法子或许更叫人难受些。」 一个女子最美好的青春不就在这几年么?因着一念之差,谢兰却得长伴青灯古佛,纵使是教训,这教训也太很辣了些。 朱墨脸上漠然,谁叫这女子不够聪明,选错了下手的对象。若是对他下药,朱墨或许还不会这般生气,可偏偏中招的是楚瑜,这便令他不能容忍了。 诚如谢兰所说,那些牛膝的分量还不足以致人以死,只是会令人生一场大病而已。但,即便是小小的危险,朱墨也不愿让楚瑜涉足,她这样的人,合该是泡在蜜罐子里的。凡是想害她的人,都应该不得好死。 他正出着神,成柱好似想起什么,打岔道:「可大人,夫人还在喝那药,是不是也该停一停了?」 他没说出口的话是:若哪日夫人起了疑心,自己查出来,自家主子恐怕吃不了兜着走。 朱墨脸上闪过片刻犹豫,最终还是说道:「不必,先让她继续喝着吧。」 反正也是为了楚瑜好。不过这话要是和楚瑜明说,她肯定不谅解,兴许还会胡搅蛮缠的混闹。朱墨想到此处又有些头疼,可见养媳妇天生得受些闲气的,尽管他们家目前已经形成定局: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当然是挨打的那一个。 楚瑜回来之后,不见了谢兰踪影,自然得问起一句。 第四十二章 朱墨很愉快的撒了个谎,说打听得她在巴蜀尚有门亲戚在世,便与她些盘缠,打发人送她过去了。 楚瑜狐疑的望向他,「果真么?」 她怎么从来没听谢兰提起。 「难不成你还想留她当一辈子的丫鬟?」朱墨故意反问,「别人可是好人家的闺女,你愿意收留她,别人兴许还不愿意待呢。」 楚瑜被他打击得颇为扫兴,哼哼唧唧的道:「她爱留便留,爱走便走,谁还稀罕不成?」 尽管觉得谢兰欠缺义气,临走也不来道别一声,但楚瑜并不怀疑朱墨的说话:他为人再奸诈,也不至于同个小姑娘过不去的。 这件事轻轻松松便遮过去了,朱墨将铫中煎好的汤药端下,将将盛满一碗,递到楚瑜手中,「尝尝。」 尚是热气腾腾的。楚瑜装模作样抿了口,点头道:「倒是比前几日的甜些。」 「那是,我手上抹了蜜。」朱墨笑道。 这人就会胡说八道,楚瑜瞥他一眼,「我看你嘴上才沾了蜜呢。」 本是讥讽朱墨油嘴滑舌,谁知此人脸皮厚度堪比城墙,竟立刻指了指自己的嘴唇,「那你还不快来吮干净?」 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口出调戏之语,楚瑜恨极,自不肯轻易放过他。 两人绕着桌子,穷追不舍的打闹起来,丫头小子们见了,纷纷脸红侧目。就连赵府的下人从门口路过,也不由轻轻摇头,觉得这对年轻夫妇真是鲜活热闹。 倏忽冬去春至,衡阳的灾情得到控制,楚瑜等人也大功告成,准备返回京师了。 楚瑜对于此地没什么好留恋的,灾民的处境令人惨然,赵氏夫妇的丑态则令人作呕,她多见一面都嫌腻味的慌,巴不得立刻回到家中去。因此朱墨才道动身,她就紧赶慢赶的令人收拾好东西。 难为朱墨还有心思同那人周旋,不止惺惺相惜道别,还收了那人不少好处。楚瑜踢了踢脚下一个描金箱笼,里头是满满当当的金玉器皿,古玩字画,碰一脚,便晃荡的厉害。 她不免有些疑窦,「你既然存心和他敷衍,何必还要收他的东西,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 尽管楚瑜认准了朱墨是个巨贪,可是眼不见心不烦,既然东西到了她眼皮子底下,她当然得问个究竟。 「你懂什么,这些都是证物,要呈给大理寺看的,否则怎叫捉贼拿赃?」朱墨悠闲地靠在软垫上,眉眼间浮露出狡猾与得意。 楚瑜不由失笑,敢情赵克己被人卖了还得帮着数钱呢,真不知他遇上朱墨这位「知己」是福是祸。 她待要打趣两句,忽觉腕上一凉,竟是朱墨随手拣了副翡翠缠金枝的镯子给她戴上,莹莹的绿光映着白而纤细的手臂,颇显幽幽媚态。 楚瑜却嫌弃的将镯子拆解下来,「我不要这样东西。」 「戴着顽顽又何妨?」朱墨笑道。 楚瑜生来一副耿介骄傲的性子,这些脏物瞧都不要瞧,更别说戴在手上了。 朱墨也不介意,只笑道:「没事,到京城的铺子,我再给你挑一副好的。」 楚瑜在意的却不是首饰,她另想起一事,先前来的时候,就因这张脸被那伙强人盯上,回去的路上没准也会遇上同样麻烦。 朱墨听完她的忧虑,却是灵机一动,「你先前到李思娘家砸场子时,不是做的男儿装扮么,如今依葫芦画瓢便是了。」 这话听得楚瑜不乐意了,噘起嘴道:「你说谁砸场子?」 看样子又犯了抠字眼的毛病,朱墨忙自辩道:「我说错了,不是砸场子,是住持公道才对,您老人家光明正大,是姓李的老虔婆自己活该。」 一番话说得怀中的人儿回心转意,朱墨不由感慨,自家这位任性的小妻子倒和猫儿一般,得顺毛哄着才听话。 他挽发的技艺比盼春还熟稔些,只消三五下,手底便活脱脱出现一张男子形容。 楚瑜揽镜自照,面有喜色,「这样子别人一定认不出我是女子了。」 她此言不虚,楚瑜的眉眼本就带些英气,经朱墨巧手调弄,又将眉毛刻意画粗了些,任谁瞧去都是一个英气勃勃的少年。沿途甚至有好事的行人暗暗猜测这一对璧人的身份:两个男子同车,又都生得这般俊俏,很难不让人产生遐想。 就连回到府中,南嬷嬷乍见到她也唬了一跳,还以为自家主子换了口味,从别处带了个娈宠回来了。 朱墨得先入宫一趟向皇帝述职,楚瑜则拆解下身上装束,洗去满脸风尘倦意。盼春端来粥水为她解乏时,她闻着那鸭子肉粥的气味,忽然一阵反胃,对着铜盆便干呕起来。 盼春忙为她抚着背,焦急道:「小姐您莫不是受凉了?早知如此,路上该多多穿些衣裳。」 楚瑜费力抬头,无精打采的道:「没事,我身体好得很,就是胸口有些闷闷的。」 站在一边的望秋听了此话,脸上却有恍然大悟的神气,试探着问道:「小姐您莫不是有身孕了?」 两人皆惊疑不定的望向她,她们可从没朝这方面想过。 望秋款款道:「婢子听我娘提过,说女人家一旦有了身子,多半就是胸闷气促这些症候,干呕也是有的。」、 楚瑜听罢,从心底里高兴起来,「那快去请顾大夫过来瞧瞧,就说我身子抱恙,请他过来探病。」 她老早就想要个孩子,嫁给朱墨半年多了,肚子却还一点动静都没有,连何氏说不定也在暗暗为她担心呢,今日倒真是意外之喜。 有身孕可非小事,望秋等人的手脚立刻麻利了许多,很快就领人上门来,却说宝芝堂的顾大夫有事出去了,换了另一位德高望重的柳大夫。 反正都是在宝芝堂任职的,总不会差到哪儿去。楚瑜迫切想知道结果,性急之下也顾不上更衣,用一块丝绢垫着,抻开手臂便让他看诊。 柳大夫验看完脉象,神色变得有几分古怪,小心打量着楚瑜道:「夫人您并非有孕,只是舟车劳顿才引得脾胃失和而已。」 「这样啊。」楚瑜有些失望,放下袖子便欲让人送他出去,却听这位大夫说道:「恕老朽直言,夫人您是否常常服用某些药物,以致精血难凝,不能结胎?」 楚瑜怔怔的看向他,「您说什么?」 盼春错愕不已,忙上前一步,「大夫您说什么胡话,我家夫人求子尚且来不及,怎会自己想法子避孕呢,您不会诊断有误吧?」 柳大夫顶见不得有人质疑他的医术,怒火虽未在脸上表露出来,那把长胡子却一飘一飘的抖动。他哼了一声道:「姑娘也太把人看轻了,老朽坐诊宝芝堂数十载,手上从无错案,还是你家夫人格外娇贵些,若看不起老朽,大可请旁人诊视便是。」 盼春脸上一红,忙道:「婢子不是这个意思。」 楚瑜反倒从方才的震惊中渐渐恢复平静,只一张脸看起来格外肃然,她沉声道:「盼春,将适才倒在院中的土挖一抔来。」 药是没有了,可药渣还在呢。 第四十三章 柳大夫拨弄片刻,又捏了一撮放到鼻下细细嗅着,一面念念有词,「油菜籽,生地,白芍,当归,川芎……不错,果然是防妇人有娠的方子。」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楚瑜还有什么不相信的。她吩咐人好生送柳大夫出去,回来时脸上已经连一点笑模样都没有了,真真是「艳如桃李,冷若霜雪」。 盼春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可不说话也不成,只得小心翼翼的望着楚瑜脸色道:「小姐您别太着恼了,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姑爷他不是那样的人……」 「误会?」楚瑜冷笑,秀丽的眉眼在盛怒下带着几分尖锐,「罪证确凿,你还想说我冤枉了他,到底是你糊涂还是我糊涂?」 盼春不敢说话了,这会子楚瑜正在气头上,若是没眼色顶撞了她,自己兴许也没好果子吃。 见楚瑜蹬蹬两下步入内室,盼春忙也要跟上,谁知楚瑜啪的一下便将房门关上,二话不说将她拦在门外。 盼春低声下气的叩门,里头的人只不肯应。 这下连她也无计可施了,只好迁怒于身畔的望秋,「都怪你,好好的说什么身孕不身孕的,偏惹出这桩祸事来!」 望秋感到十分委屈,「我不也是为了小姐好么?再说了,就算不是今遭,迟早也会翻出这笔旧账,你以为瞒得过谁?」 理当然是这个理,可是一路上好好的,回到家中偏有许多不痛快。盼春只觉得头皮发痒,跟有无数只虱子爬似的——这都叫些什么事呀! 从日中一直到夕阳西沉,楚瑜始终将自己闭锁在房门里不肯出来,盼春等人想劝又不好劝,唯有仔细留神,隔一炷香的功夫,便将耳朵贴在墙壁上,听听里头的动静:自家小姐并没有气得砸东砸西,可是这种诡异的寂静更令人不安——若是她想不开自寻短见可怎么好? 当然,就算悬梁自缢也该有踢倒板凳的响动,事实是并没有。可盼春望秋并不敢稍离半步:女人家最喜欢钻牛角尖,自家小姐虽素性爽朗,指不定会因此事萌生死志,她们可万万不能看着惨剧发生呀! 如是千回百转,两个丫头心里倒煎熬得不得了,等到了饭点,正犹豫要不要再叩一道门,谁知楚瑜却自个儿出来了,见了二人诧异道:「你们杵在这儿做什么?」 盼春谨慎的望了眼她的面容,「小姐您还吃得下?」 「我为什么吃不下?」楚瑜淡漠说道,「人是铁饭是钢,我可不想做个饿死鬼。」 二人面面相觑,自家小姐秉性孤介,每常因为一点小事都能闹得天翻地覆,逢到这样惊人的内幕,反倒表现得和没事人般,真是奇了怪了。 望秋试探道:「小姐不如等姑爷回来再开席?」 饭桌上最好敞开说话,矛盾解除了,她们这些下人也能安些心。 「不必了,谁知道他早晚才回,咱们且用咱们的。」楚瑜说道。 这话听起来倒有几分负气的意味,可她神情淡淡,很难让人相信她在真的生气。 不知怎的,两个丫头反倒心跳如鼓,觉得这样镇定的小姐迥异往常。 华灯初上时朱墨方回,楚瑜如常在廊下迎接他,宽下外衣,并赶他去净室,并未有一字半句提起今日之事,回头却警告两个丫头,「柳大夫过来问诊,你们不许向外人提起,否则我绝不轻饶。」 望秋口里答应着,悄悄向盼春投去询问的目光,盼春只看着她摇了摇头——她亦不明白小姐的意思。 这一晚并没有任何异状,夫妇俩远道而归想必是累了,并没有发出令人面红耳热的声息,除此之外,亦未有吵闹责骂之语,似乎只是安睡。 然而守在碧纱橱外的二人皆耿耿难眠,觉得这安宁委实有些反常,好比海上风暴来临前的平静,令人心惊肉跳。 晨光微露,楚瑜送走上朝的朱墨,便唤盼春望秋进来为她洗漱,同时漫不经心的吩咐道:「把我这一季置下的新衣收拾出来,妆奁也带上,此外看看还有什么好安置的,一并捎上马车。」 盼春大惊,「小姐您要往哪儿去?」 莫不是一怒之下想私逃吧,那可真是把面子里子都丢干净了。 「哪儿?」楚瑜嫣然一笑,居然异常生动明艳,「当然是回家中去,这里住不得了,难道楚家也留不得么?」 原来只是回娘家,盼春松了口气,现在这么个情势,散淡散淡也好,总比闹得势成水火要强,不过……她犹疑道:「小姐您不同姑爷说一声么?」 「有什么好交代的!」楚瑜不耐烦的垮下脸,「你把他当成靠山,殊不知他却把你当成手心里的玩意儿呢,这样的人还对他死心塌地做什么?」 由此,盼春总算听出来,自家小姐着实生了大气,连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姑爷,而是一言不合就要回娘家消火去了。 楚瑜瞪着这两个心腹,「你们若是想留下来,也随你们的意,不过,以后就别再认我这个主子了。是去是留,全在于你们自己。」 她昨日就已打算清楚,今早上听闻南嬷嬷随买办去了集市,就立刻筹划起来,实在也没有太多时间考虑。 二人忙道:「婢子自然是跟着小姐您的。」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一辆马车便辘辘驶出朱府的西门。成柱从红柱旁遥遥望见,忙弯腰致了一礼,谁知楚瑜却一副爱答不理的神气,只装作没瞧见,引得这忠厚侍从好不纳罕:明明去衡阳的路上还有说有笑的,怎么忽然之间就变样了? 倒是望秋很想向他透露些许口风,可惜被楚瑜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不得不认命地阖上青帘。 楚瑜走得痛快,心里可没有表面那般决然,倒不是畏惧朱墨的反应:他犯下这样的恶行,还有脸来找她算账? 只不过,从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未跟家中知会一声,就这样匆匆忙忙的回府,也不晓得家里人愿不愿意接纳她。 一个女人,得不到夫家的垂爱,又得不到娘家的怜惜,她该如何在这险恶世上生存下去? 思绪乱糟糟似扯碎了的棉絮,以致于楚瑜看见国公府门前那两个石狮子时,下意识的吐了口气,因为眼前的一切与从前并无分毫变化。 下人们见这位六姑奶奶骤然来访,虽有些惊诧,却还是热烈的表示欢迎:世人最是势利眼,朱十三权势煊赫,众人自然要给其妻室三分薄面。 不知何时,楚瑜心底的那人又变回恶名昭着的朱十三了。她勉强向仆妇们点头致意,穿过遍布藤萝花的院落们,便径直来到三夫人何氏房里。 何氏刚用过早膳,正在和几个丫头商议这一季裁制春裳之事,不料楚瑜冷不丁撞进来,猛然扑到她身上,揪住她裙子便呜呜咽咽的啜泣起来。 「这是怎么了?」何氏的诧异溢于言表。 她亦听闻楚瑜回京的消息,因念着楚瑜过度劳乏,本想着过几日遣人过去探问一声,谁知楚瑜却一声不响的自己回来了。 「是谁欺负了你?」何氏抚摸着女儿汗湿的额发,心疼不已。她立刻想起京中宠妾灭妻一类的传闻,本来这种西风压倒东风的事也不在少数。 第四十四章 她小心问道:「莫不是朱墨在外头有了人?」 楚瑜哽咽摇头,要真如此倒又简单了,但是这件事在她看来比养外室还要恶劣百倍,所以才会有那么激烈的反应。 何氏见一时半会儿问不出所以然,只得先吩咐丫鬟送来手巾面盆,款款道:「你先洗把脸,再絮絮的说。」 楚瑜从盼春手里接过打湿了的手巾把子,茫无目的拧干,在脸上胡乱揩抹了一把,觉得心情平复了些,正欲对何氏吐露究竟,忽见一个高个儿、黑脸膛的健壮男子踏入门槛,笑道:「妹妹几时回来了?也不和家中报个喜信。」 楚瑜又惊又喜,「哥哥!」 她以为楚蒙还在西北军营里呢,没想到却先她一步返回京城,当然这样更好——楚蒙一向是最疼爱这位妹妹的。 何氏嗔道:「不看你妹妹哭成什么样,你还笑!」 楚蒙道:「男儿有泪不轻弹,我不笑,难道陪着阿瑜哭么?」 何氏照地上啐了一口,称他没心没肺。 楚瑜听见这些话,心内反倒热乎乎的,感受到几分家的暖意,她喜欢这样无拘无束的氛围,在朱府她从来不敢这样肆意的。 楚瑜用帕子拭了拭眶中的泪,破涕为笑道:「哥哥就爱取笑我。」 楚蒙大步近前来,咧开嘴道:「妹妹,有什么委屈,只管和咱们说就是了,一家子亲戚,哥哥不为你出头,谁来为你出头?」 楚瑜原本见他进来,以为当着男子的面不好开口,岂料楚蒙还和儿时一般对她,倒叫她不好再瞒下去,觉得对人不住,遂半遮半掩的将柳大夫上门问诊的事说了一遍。 想起被蒙在鼓中的羞辱,楚瑜两道秀眉狠狠竖起来,「要不是这出偶然,恐怕我现在都还是个傻子,娘说说,这件事可不可气?」 楚蒙听罢,老早就暴跳如雷,「好他个姓朱的,我妹妹辛辛苦苦嫁过去,就是这样被人欺侮的么?」 说着便持刀动杖,要与这位未曾谋面的妹夫算总账。 何氏忙喝住他,「事情都没问清楚呢,你瞎掺和什么!去去去,这里没你说话的地儿!」 又拉着楚瑜的手谆谆细问道:「竟有这种事,你敢肯定么?会不会其中有什么误会?」 从没听说谁家的相公给自家娘子下避子汤药的,这种事向来只出现在后宅阴私之间,朱墨他是个男人,怎么会不想要个孩子? 楚瑜的脸鼓得像塞了个包子,一戳就能炸似的,她撇着嘴道:「谁知道,兴许他本就不想我为他生孩子,到时机成熟便撵我出去,让那叫玲珑的狐媚子上位呢!」 这本是她灵机一动的说辞,但是越想越觉得有理,朱墨其人本来就不可靠,他口口声声说与玲珑并无干系,那丫头又怎会张狂得目中无人,没准正是淫-妇王八一条藤儿串通起来害她呢! 何氏并未被她的气话绕进去,只瞅着她不言语。楚瑜眼下正在气头上,当然什么事都往坏处想,可是照她看,朱十三还不是这样狼心狗肺的人,若对楚瑜了无牵挂,当初又何必煞费苦心迎她入府?其中或许有什么隐情才是。 楚瑜目下这样子也不好再劝,何氏只得权且问道:「所以你打算怎么办,就这样招呼都不打一声跑出来呢?你莫非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已经不再是楚家的闺女,是朱氏的宗妇了,一言一行都得切合规矩,哪有你这样任性胡为的道理?」 话到后面,口气已相当严厉。 楚瑜何尝不知道自己未计后果,但事有可为有不可为,难道要她腆着脸重新灰溜溜的回到朱墨身边去吗? 她只能使出那套用了十多年的撒娇功夫,用力晃着何氏的肩膀,「娘,您就帮帮我这回,让女儿在府里住些日子,等风头过去,女儿保证不再来搅扰您。」 其实她心里窃想着:等她成功在府里赖下去,何氏难道好意思赶她走么? 何氏毕竟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说两句好话便心软了,遂掰开胳膊上那只手,板着脸道:「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楚瑜乐呵呵的答应着,吩咐几个小丫头片子将马车上的行李搬下来,显然做好了长住的打算。 何氏冷眼瞅着,不免问道:「这次的事你没胡乱向外人提起吧?」 楚瑜鸡啄米一般的点头,「当然,除了盼春望秋两个,旁人一个字都不晓得呢。」 还算是知道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何氏摆了摆手,「厢房已经收拾出来了,先去把东西放下吧。」 楚瑜美滋滋的施了一礼,就知道娘亲最疼她,这不,还是样样都为她考虑到了。 何氏见她出门,又回头叮嘱楚蒙,「你也是,不许你胡作非为,更不许你去找朱大人理论。若被为娘知道,以后你就别回来了。」 楚蒙正盘算着如何去找姓朱的小子清算,岂知却被何氏一语道破,见母亲疾言厉色,少不得蔫巴巴的垂下头,「是,儿子知道了。」 心里不免腹诽着:不管过去多少年,看来家里还是母亲独尊呢! 楚瑜回到自己出嫁前的闺房,油然生出一股亲切之感,看得出来,何氏对此保存良好,连桌案的位置都未曾移到半分。 仿佛又回到做姑娘时无忧无虑的光景,她恨不得立刻往床上扑去,闻一闻新晒过的被褥的气味。 盼春却有些束手束脚,仿佛她已不再是楚家的丫鬟——道理上来讲的确如此。她看到楚瑜一副轻松适意的模样,忍不住将自己的担忧说出来,「小姐您这样扔崩一走,姑爷他会不会找来?」 京城就只有这点大,随便一打听就出来了。 「他要来就来,我不见他就是了。」楚瑜无所谓的说道,对着镜子补了点粉,适才哭得那样难看,眼眶红红的都不能见人了。 盼春只好纠结的递上粉盒。 到了晌午,前厅请婆子过来传膳,楚瑜只说不饿,谢绝了这顿邀请。其实她肚里早就饿得咕嘟咕嘟叫了,不过想到穿过花厅可能会遇见楚璃等人,她便一点儿吃饭的劲头也没了。 那婆子也粗心,只当她果然如此,遂不再提及。 楚瑜于是恹恹的躺回床上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何氏却端着一个滚热的食盒进来了,楚瑜闻见蒸腾的饭菜香气,身上顿时有了精神,连嘴角的唾涎都险些流出。 她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床上起身,也顾不上装病。 何氏没好气的瞅了她一眼,道:「若非你哥哥提醒,说你一大早赶来,兴许连早膳都没用,我才懒得理你!」 楚瑜情知她只是嘴硬心软而已,谄笑着抱住母亲的胳膊,「哥哥当然疼我,娘您难道就不心疼女儿了?女儿莫非不是从您肚子里爬出来的?」 「你呀!」何氏恨铁不成钢的戳了戳楚瑜的额头,总觉得姑娘越大反倒越淘气了。按说嫁了人就该懂事许多,她却不然,反倒越发武勇骄纵,说干说干,也不知是谁惯的她。 她见楚瑜喝那豆腐鲫瓜汤喝得颇香,不禁咦道:「你不是不爱吃鱼么?」 楚瑜蝎蝎螫螫的道:「都说洞庭湖的鲜鱼肥美,女儿尝了几回便爱上了。」 第四十五章 其实她倒不是讨厌吃鱼,只是嫌剔鱼刺麻烦,衡阳乃水乡之地,盛产鱼虾,餐桌上必定有鱼,楚瑜想不动筷子都难。的亏朱墨回回都将鱼刺剔干净了再挟给她,她才得以坐享其成。 想到此处,楚瑜不由微微出神,一回头发现何氏目不转睛的看着,唯恐她瞧出点什么,忙讪讪道:「早知如此,女儿便该让人网几筐鲜鱼回来,也好让娘尝尝新意。」 「我可不爱那个。」何氏嗤道。 楚瑜附和道:「正是呢,其实女儿也不大吃得惯,湘南一带嗜辣,那菜色也够吓人的,不比咱们这里清淡入口。」 她说是这么说,何氏悄悄打量女儿的面容,觉得她并未吃多少苦,气色反倒上佳,看不出一点旅途劳乏的痕迹——朱十三再怎么居心叵测,面子上还是精心呵护着的,若是不喜欢这位发妻,何必对她的饮食起居关怀备至呢? 心里思量一回,何氏面上已平静如常,看看楚瑜已饱餐得差不多了,便让仆妇撤下碗碟,自己亦起身道:「你且安生住下来,只当是回娘家暂歇,其余事不必同你几个姊妹提起。」 楚瑜自然应承,她也不好意思到处嚷嚷,说自己是和相公闹了矛盾才回娘家避难呢,家丑还得烂在肚子里,那件事就更不能叫别人知道了。 暮色西沉之时,朱墨方从长街归来,才踏入府门,便觉气氛迥异往常,非但比平时减了热闹,丫鬟仆妇们也一一敛气屏声,不敢与其对视。 这是怎么回事?朱墨不禁蹙眉。 南嬷嬷疾步上前,附耳低语了几句,朱墨面色微变,「那件事她已经知道了?」 「是,老奴到宝芝堂问过,可巧昨日顾大夫不在,夫人便请了另一位坐诊的柳大夫,谁知这一试便试出蹊跷来。」南嬷嬷低下头,「也怪老奴疏忽,晨起去了一趟早市,回来便不见了人影,据成柱说,马车是往国公府的方向去了。」 幸好也只是回娘家,若是一气之下藏匿了踪迹,却叫人往何处寻去?不过要说难,想从国公府将人带出来亦是最难的,尤其存在这样天大的误会,恐怕那家人连面都不肯见。 南嬷嬷见主子目光沉沉,不发一语,愈发愧怍难安,「这样闹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让奴婢将夫人请回来。」 「不必,我亲自去。」朱墨抬手制止,接着便让成柱备车,准备去往国公府。 浸淌在融融的夜色中,朱墨眉头紧紧皱起,唇角亦漫出一丝苦笑。他惊讶的倒不是楚瑜知道真相——这世上本来也是纸包不住火的——而是楚瑜在那之后干脆果决的举动:她居然二话不说便离开了。 看来她内心对自己的戒备,远远还要超出信任。 不知怎的,朱墨内心有种难以言喻的挫败感。他望着帘外灯火黝黯的街景,不由发出幽幽的一声叹息。 下人通报卫尉大人过来时,楚瑜正在帐中同何氏闲话,闻言紧张的揪住母亲的衣角,「娘,我不要见他。」 女儿娇气,到了紧要关头,还是得娘家人施与倚仗。何氏爱怜的摁了摁女儿手心,「放心,这里是楚府,没人敢将你怎么着的。」 她款款整衣出去,留下楚瑜一脸不安的看着。她不敢面见朱墨,一方面是出于被欺骗后的愤怒,另一方面也是怕被朱墨的花言巧语重新哄得晕头转向。 可是何氏也同样叫她不放心,朱墨口齿的威力她是领教过的,万一何氏听了朱墨的煽惑,要赶她回去怎么办? 总之,楚瑜此番已经下定决心,任凭朱墨如何智计百出,她也坚决赖在娘家不走了。 花厅里亮着灯,不算耀眼,却是相当温润。在那曈曈的光晕下,立着一个气质更加温润的男子,不说话的时候,真真宛若谪仙。 哪怕丈母娘对女婿天生苛刻,何氏也不得不承认,她这位女婿的确相貌过人。 朱墨见她进来,立刻拱手施礼,「小婿见过岳母,不知阿瑜何在?」 他特意赶来国公府,自然打听清楚了楚瑜的下落。明人不说暗话,何氏亦懒得敷衍,淡淡说道:「她已经睡下了,大人你回去吧。」 却并没有提出让两人相见,可知她已打定主意要护卫女儿。 朱墨面上竟是一副懵懂无知,「阿瑜莫非身子不适么,为何不让她随我归家?」 何氏好心好意给他台阶下,不想他却给脸不要脸,做出这天真样子给谁看? 何氏亦有些发恼,不悦的道:「阿瑜她适才酒醉,我摸着身上还有些发热,想是着了些风寒,得先静养几天才是。」 「那我进去瞧瞧。」朱墨抬脚欲行。 这人看着聪明,没想到却不识眼色,兴许竟是故意的。何氏展袖拦住他,皮笑肉不笑的道:「不妨事的,我家的女儿还没这样娇贵,可别耽搁了大人的身子。」 见朱墨执意不去,何氏索性将话挑明了说:「大人可知我适才发现一件奇事?那会子请了宝芝堂的大夫上门来看诊,那庸医大夫却说出满嘴的胡话来,说阿瑜血脉不畅,难以受孕,皆因服用了阻滞精血的药物所致,因此这半年来毫无消息,你说这可不可笑?」 虽是换了个说法,但何氏相信,朱墨不会听不出里头的褒贬。 朱墨果然不再装傻,沉默了半晌,静静问道:「阿瑜她很想要孩子么?」 何氏恨不得将他的脑袋敲开,瞧瞧里头装了些什么。她干笑一声,「瞧你说的什么话!哪有女人家不喜欢孩子的?阿瑜嫁到你们朱家已经半年多了,至今未生下一男半女,你说她着不着急?」 「可我不是这么想的。」朱墨认真说道,「阿瑜她尚且年轻,身子骨尚未健全,若早早怀上孩子,临产时必定艰难无比,我不想看她遭受此等苦楚。」 何氏不禁哑然,原来他打的这个主意,她忍不住问道:「就为了这个?但阿瑜身为朱氏宗妇,总归是要生儿育女的,否则何以向朱家的列祖列祖交代?」 「当然这是免不了的,但是不用着急。」朱墨坦诚的道,「阿瑜的身子,在我看来比朱家的子息承继更加重要,因此我可以等。」 这人说话倒是真心诚意的……何氏不由嘀咕,其实朱墨的话不无道理,她想起西街董侍郎家那个美妾,娇艳如花的年纪,却在生产的时候血崩一命呜呼,连孩子也没能保住,可见这女人生孩子,就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里。何氏生第一胎已算晚的了,就这样都还遭了不少罪,可见世道对于女人何等不公。 朱十三能够悉心考虑到这些,从某种程度而言,倒可见得爱之深情之切,不过这事情办得也太鬼祟了些,所以才引出许多误会。 何氏拧眉道:「你既是一片好心,为何不直接对阿瑜挑明呢,反倒恁瞒至今?」 朱墨无奈道:「您也不是不晓得阿瑜的性子,既执拗,又不肯听劝,我若是明说了,那药她还肯喝么?」 第四十六章 这倒是实情,何氏深知自家女儿的性子,对此亦无言反驳,思量片刻后轻轻点了点头,「罢了,你这番话我会向阿瑜转述的,今日已经晚了,你且回去吧,等明日看能否回心转意。」 这其实也就是句囫囵话,朱墨却仿佛得了保证似的,恭敬地作了一揖,「那便有劳您了。」 他衣袂飘飘欲行,何氏却耐不住狐疑问道:「你用药阻碍阿瑜有孕,果真是为了她好么?」若有似无的提点着,「不是为了给别人修桥铺路?」 朱墨听了这好没道理的暗示,不由啼笑皆非,「连您也这么想?我又不是吃饱了没事干,千辛万苦将阿瑜娶进门来,就为了折腾她一番?我图什么呀!」 何氏老脸微红,都怪女儿疑神疑鬼的,把自己也给绕进去了。她仓促摆了摆手,「去罢,去罢。」 送走这位稀客,何氏便来至女儿房中,将适才的谈话一五一十告知与她。 楚瑜听完,只揉着衣被角出神。 何氏瞅着她道:「现在你该消气了吧?原本是怜惜你身子孱弱,纵然方法欠妥了些,他也是一片好心,就这样你还要与他继续置气么?」 楚瑜羞恼一并发作,「娘,他说什么您便相信了么?我是您亲生的还是他是您亲生的?他要是真为我好,就不会哄骗我至今,您可不能被他三语两语给迷惑了。」 楚蒙在一边添油加醋,「是呀,娘,早就听闻姓朱的贼子奸猾无比,您要是将妹妹交出去,那便是中了他的计!」 何氏白他一眼,「你知道些什么,也敢来瞎搅和?」 可女儿不听劝,她也没法子,遂紧紧盯着楚瑜,「既这么说,到明日你也不肯走了?」 楚瑜再度使出那套眼泪攻势,双瞳似绽开的清泉,「娘,连您也要赶我走么?」她一面哭着,一面将床头的蓝布包袱解开,里头是满满的首饰银子,「我也不白住,这些东西都给您,就收留我几日也不成么?」 倒是比那戏台上的戏子还会变脸了,何氏没好气道:「谁稀罕你的银子,你的东西不还是楚家带出去的东西,羊毛出在羊身上,唬谁呢?」 「是啊,我不也是您身上掉出的一块肉么,如今女儿走投无路,可不只有投奔您来了?」楚瑜的五指紧紧黏住她,做出惟妙惟肖的女儿娇态。 何氏发觉自家的女儿女婿全是一对怪种,且没有一个是好拿捏的,她最终也无计可施,只能起身道:「我是管不着你了,这日子总得你自己来过,随你怎么折腾吧!」 楚蒙还在旁喋喋不休的出些馊主意,何氏直接提上他的耳朵,带上门出去。 楚瑜则坐在床头出神,有一刹那的后悔浮现心头,但是很快就被她抛诸脑后了:若是这么容易就被朱墨打动,那她也太好糊弄了,她也不应自轻自贱到这种程度。 何况,朱十三还没到她面前来乖乖认错呢,竟想让她自发自动的回到家中去,天下哪来这样便宜的好事——虽然是她自己不给见面的机会。 楚瑜冥思苦想了一回,本想倒头就睡,但经了今日这种种琐事,只觉后背痒痒的厉害,竟是得立刻洗个澡不可了。 才拉开门闩,她就被槛外立着的人影吓了一跳,「你怎么还没走?」 真是奇了怪了,她明明听见何氏吩咐人送客,怎么这人竟有脸赖着不走。 「走了,又来了。」朱墨撞门而入,反手就将门栓给合上,一副瓮中捉鳖的架势。 楚瑜暗暗恼恨,亏她父亲年初刚请了一批武功刚强的护院,原来都是群摆设,连个弱质书生也拦不住。 她懒得理他,随手从妆台上取了根乌木发簪,将散乱的秀发挽上,便欲向外行去。 朱墨执意拦在她身前,阴晴不定的看着她,「你一定不愿搭理我么?」 往常他露出这副神情,楚瑜总会惧他三分,但这回她自觉占住了理,当然不必怕他。她冷冷叱道:「让开,我和你没什么可说的。」 朱墨忽然觉得几许头疼,「你还在为那件事生气,是不是我解释得不够清楚?」 楚瑜紧紧地抿着唇,可以理解,但是不代表她会原谅。 「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为了你好?咱们现在根本不适合要孩子,你年轻尚轻,朝中的局势也还未定,我不愿让你多一分危险。」朱墨抬手覆上她鬓发,竭力想要安抚她。 楚瑜啪的将那只贼手打落,「说的冠冕堂皇,其实还不是为了你自己的私欲!你之所以不想要孩子,无非是怕我怀孕之后,你就不能畅快了,是么?」 这又是楚瑜一个灵机一动的想头,在前一个想法被朱墨否决之后,她立刻想到另一个强有力的说辞,更能凸显朱墨的自私。 她不得不佩服自己脑子灵活。 但是在接触到朱墨玩味的眼神后,她蓦地发现这个理由不是很妥当。 朱墨意味深长的看着她,饶有兴致道:「多亏你提醒了我,我还没想到这个呢,看不出来,堂堂楚家的六小姐,居然满脑子都是浮艳绮思,说我私心过重,我看你才成日惦记着那种事吧?」 楚瑜恨不得将他踩扁了从门缝里踢出去,这就是跟无赖吵架的下场,总能抓住话里的一点漏洞攻讦不休。更要命的是,楚瑜还不能借题发挥,否则便有失淑女身份。 天知道,她多想像个市井泼妇那样破口大骂——可这些妇人的丈夫也没拦着不许她们生孩子呢! 楚瑜沉下脸,从柜里翻出一套干净裙衫搭在手里,平板无波的道:「让我过去,我得去净室沐浴。」 旅途之中当然不便随时清洁,自从回来京城,楚瑜恨不得一天洗十遍澡,好将身上的蚤虱除去:她在衡阳日日同那些灾民接触,谁知道有没有沾染什么脏东西。 朱墨很有君子风度的让开道,楚瑜木着脸从他手臂边经过,正眼也不看他一下,笔直的向连廊尽头的净室走去。 幸好朱墨没有跟来,她希望朱墨识相一点儿,自己速速离去。 楚瑜泡澡的时候不喜欢有人侍奉在侧,小丫头子将木桶里注满热水,便知趣的出去了。楚瑜则悠哉悠哉的解下外裳,那肚兜更是轻轻一提便拽了下来,露出修长笔直的大腿和白玉豆腐似的胸脯。 慢慢淌到热水中,楚瑜惬意的调整了下姿势,仰靠在木桶沿上,好让颈子更舒服一些。 但是这一抬头不打紧,她惊恐的发现朱墨稳稳当当的伏在房梁之上,如一只灵活游走的四脚蛇。 她好容易忍下喉中的尖叫,免得将院中人吸引过来,瞪着头顶的登徒子,「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没多久,只比你快了一点点。」朱墨慢腾腾的沿着房梁下来,身姿轻盈,却比壁虎和蜘蛛一类强多了。 楚瑜知道他会些功夫,却没想到他的功夫这样好,难怪他远行路上那样安闲,几个暗卫也似有如无一般。 楚瑜不禁冷笑道:「看不出来,卫尉大人还是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奇人。」 「不敢当,不敢当,在下只略有些武艺傍身,免于成为刀下亡魂罢了。」朱墨装模做样的道。 这倒是,天底下想杀他的岂止一个两个,楚瑜暗忖,同时注意到朱墨的视线一眼不眨落在自己胸脯之上,忙往下沉了沉,将那浑圆的边沿盖住。 第四十七章 其实已经晚了,若朱墨所言不错,方才她宽衣的风光已被此人尽收眼底。想到此,楚瑜就恨不得将朱墨两汪贼兮兮的黑眼珠挖出来才好。 朱墨似乎专程为调戏她而来,专拣有的没的说:「你不是一向最正经的么?如今有个男人凭空闯到你房里,怎么你也不叫人?」 楚瑜剜了他一眼,她还没这么笨,小题大做坏了自己闺誉,何况这登徒子还是自己名正言顺的夫婿,传出去也只会夫妻俩一同出丑而已。 她这样镇定,朱墨反倒不好接茬了,搭讪着上前道:「我帮你搓背吧。」 楚瑜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很累了,连拒绝都懒得拒绝,有气无力的点了点头。 澡豆和胰子的香气渐渐在室中弥散开来,楚瑜感到自己纤直的后背被那人宽大的手掌轻柔抚慰着,关窍里仿佛通了一股暖流,四肢百骸无不舒坦,这朱十三,伺候人的本事还真周到,他应该入宫做小太监才是! 楚瑜恶趣味的想着,忽觉肩胛上的蝴蝶骨被人用力摁了一下,麻得她嘤咛出声,恼怒回头瞪着那人。 朱墨淡然说道:「手滑了。」 楚瑜表示怀疑,总觉得他识穿了自己脑子里那些不怀好意的想法,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水尚热,楚瑜还想多泡一会儿,朱墨却于无所事事中献起殷勤来,「要不要我替你洗头?」 沐发的香膏就摆在架子上,朱墨索性搬了张小杌过来,一手托起她的头,一手就将榆木瓢舀起热水往头发上淋。 他轻轻揉搓着,一边赞道:「夫人的秀发细腻茂密,是我生平见过最好的头发。」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这关口还想用甜言蜜语来麻痹她。楚瑜连眼皮都不掀一下,若无其事问道:「你还给别的女人洗过头吗?」 「有啊。」朱墨的语气十分坦然。 还真是一点愧疚之心都不带呢,楚瑜有些生气的想着。她到底有些好奇,「那人是谁?」 「是我母亲,」朱墨平静说道,「我也只给她洗过一次头,她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 楚瑜蓦然有些不安,她忆起朱墨清苦的身世,那是她从来不敢接触的秘密。 楚瑜本想和他继续抬杠的,眼下只好收声。 丰盛的泡沫用清水淋洗干净,朱墨又拿干毛巾替她将头发绞干,末了道:「要不要我服侍你穿衣裳?」 楚瑜的脸被水汽蒸得雪白,两颊却泛出桃粉颜色,不知是热的还是羞的。她恶狠狠道:「你转过身去。」 朱墨嘀咕了一声,「看看又不会少块肉,你身上哪一寸地方是我没瞧过的?」 到底还是老实的侧过身量。 楚瑜恨不得将这满嘴荤话的登徒子掐死。她格外警惕,眼瞅着朱墨身形纹丝不动,这才稍稍放心,从浴桶里站起身来,胡乱用毛巾擦干,草草将亵衣往身上一裹,正要催他出去,谁知房门猛地被人推开,一个圆盘脸的丫头进门道:「六姑奶奶您还没洗好么,要不要婢子再掺些热水来?」 楚瑜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目光斜斜向后瞥去,见已不见了朱墨踪影——不知是又爬到房梁上,还是从哪个墙缝里溜走了。 楚瑜舒了口气,凝声道:「不用了,我这就出去。」 这丫头也够没眼色的,贸贸然就敢破门而入,的亏朱墨机灵,不然被人瞧见,成什么话?两口子在家中还没闹够,到娘家也不安分,传出去会被人笑掉大牙的。 楚瑜拖着湿哒哒的身子回到闺房,一路上提心吊胆,生怕朱墨跟上来。 幸好并没有。 一直到半湿的头发渐渐干透,还是不见朱墨进来,楚瑜这才放心,料想那人必定回家去了。 她本以为今夜定能睡个好觉,岂知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竟是久久不能入睡。以前朱墨在身侧时,楚瑜每每嫌他黏腻肉麻,如今许是被作践成习惯了,一时半刻还离不开他。 楚瑜暗暗骂了自己一句,强迫自己尽快入眠。以往睡前的那一剂汤药,据说还有安神之效,现在楚瑜当然不肯喝了,她可不想被朱墨弄成个不能生育的妇人。 这一夜她几乎就是在咒骂朱十三中度过的。 楚瑜事前考虑得不甚清楚,后来想起,便让何氏拿了那方子,请家中相熟的一位太医瞧过。何氏回来后道:「那方子仅为避孕之用,所用的大多为温和无害的药材,若断了那药,只需几日身子便可恢复如常。」 她望着女儿微微笑道:「这下你相信他不是存心害你了吧?」 楚瑜不答,无论其中是否存在误会,她都决心好好冷一冷朱十三。比起暗里下药,她更痛恨的是欺骗,这人简直拿她当猴耍呢! 原以为在娘家能躲些清净,谁知朱墨的脸皮仿佛是用擀面杖擀出来的,坚强而有韧性,借口家中厨子病了,每天黄昏时分准时前来国公府蹭饭,楚镇夫妇亦不好将女婿撵出门去。 只苦了楚瑜,每天的这一顿饭食就被变相剥夺了,她不肯与朱十三见面,当然只能称病不出,结果仆人端来的每每只剩下残羹冷炙。 楚瑜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她知道朱墨这厮是在胁迫她呢,可是她不会就此屈服的,她堂堂楚六小姐自幼饱读圣人之书,可不是贪图口腹之欲的人。 可圣人也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却没教人饿着肚子。楚瑜望着朱墨手里散发着袅袅香气的食盒,心里油然想到的就是这句话。 她想不通朱墨为何临睡前总要来搅扰她一番,出入楚府如无人之境,他难道就没点自知之明么? 朱墨压根没有这样高明的觉悟,想不到自己会不遭人待见——或者他压根只是假作不知。只见他捻起一片薄薄的云片糕,姿势优美而又利落的放入口中,那模样如同品尝人间至味。 楚瑜瞥见他跃动的喉结,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偏过头道:「你不是说家中的厨子病了么?」 「这不是家里做的,是从宫里带出来的。」朱墨说道。 宫里啊……楚瑜想起先前据说是御膳房赠的一盒点心,口感细致又不甜不腻,让人恨不得连舌头都吞下去。 也只有朱墨这样的身份和厚脸皮,才敢肆无忌惮和御膳房要东西。 楚瑜正胡思乱想着,朱墨冷不防将半盒糕点递过来,「想尝尝么?」 「不必,我已经饱了。」廉者不食嗟来之食,楚瑜很有气节的回绝了他。 「哦,那算了。」朱墨大剌剌的将剩下半盒糕点倒进嘴里,接着便扬长离去。 敢情他过来一趟就是为炫耀吃食的。楚瑜气了个倒仰,将枕头握在膝上使劲捶着,只当那是朱墨的狗头。 天底下怎么还会有这种人!楚瑜觉得自己真是饱了,不过是被气饱的。 【上集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宠妻有蜜方 上》作者:舒夫人 02、《宠妻有蜜方 下》作者:舒夫人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