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贵不可言 卷二》 第一章 【正文开始】 殷红豆拿着她初次绣的鸳鸯荷包,缓慢地朝傅慎时移动,走到他跟前的时候,不大情愿地举起荷包,递了过去。 傅慎时接过荷包仔细端详,看着看着,他的眉头就皱起来了,抬眸问道:「这是什么鸟?怎么这么肥?飞得起来吗?」 「……」 殷红豆内心呵呵冷笑,她不过是加了点个人设计而已,将鸳鸯绣得胖了点,怎么飞不起来了,她支支吾吾道:「反正……是水鸟。」 傅慎时嘴角一抽,道:「不会是鸳鸯吧?」 「……」 可不就是么! 廖妈妈倒是无心罚人,只不过想敲打丫鬟们几句,却不料傅慎时来瞧见了,她连忙走过去解释:「六爷,丫鬟们绣着玩,估摸着也没别的意思。」 卖身做了丫鬟,是没有婚姻自由的,倘或动了心思,对上那便是勾引主子,对小厮和旁的男人,便是搅乱内宅。不管是哪一种,一旦被发现,都要严厉处置。 这事儿搁到哪个主子跟前,都不容轻易放过。 众人深知傅慎时的脾性,容不得下人们犯错,廖妈妈和殷红豆紧张兮兮地看着他,生怕他又发作起来,将丫鬟们都发落了。 傅慎时一猜到是鸳鸯,确实冷了脸,目光阴沉了几分,道:「都在绣鸳鸯?」 翠竹胆儿小,噗通一下子就跪了下来,磕头道:「六爷饶命……」 另外两个也跪了下来。 廖妈妈当即解释道:「就两个,也不是全部。」 傅慎时吩咐道:「都拿来我看看。」 殷红豆自觉地去收了丫鬟们的东西,确实只有两个鸳鸯荷包。 傅慎时捏着殷红豆的荷包,将翠竹的荷包扔到地上,冷声道:「别再叫我看见这些东西。」 翠竹想起翠烟受罚的场景,身子一歪,吓得昏死过去。 傅慎时瞧了殷红豆一眼,眉间含着阴郁,沉声命令道:「你跟我进来。」 殷红豆垂手低头,默默地跟了上去。 进了书房,傅慎时坐在光线阴暗的书桌前,脸色越发阴晦,他道:「你可知道自己的身份?」 殷红豆头埋得更低了,闷声道:「奴婢知道错了,奴婢是六爷身边贴身伺候的丫鬟,更不该跟她们一道胡闹的。」 虽然她心里非常不认同这种压抑人性的规矩,嘴上却不得不这么说。 傅慎时仰靠在轮椅上,眼眸半阖,淡淡地「嗯」了一声,道:「出去吧。」 诶??? 这就完事儿了? 殷红豆大喜,果然还是廖妈妈说话管用,以后这种事还得廖妈妈来劝,她的腿刚迈出去一步,傅慎时声音冰冷地道:「站住。」 她浑身一哆嗦,暗道不好,就知道傅慎时没这么大人不记小人过! 殷红豆转过身,小心翼翼地看着傅慎时,笑道:「……六爷有什么吩咐?」 傅慎时往地上看了一眼,不冷不淡地道:「你帕子掉了。」 殷红豆低头一看,手帕果真掉在地上,她立刻捡了起来,抖一抖,嘿嘿笑道:「六爷好眼神,这么老远都看见了。」 说完,殷红豆脚底抹油立刻溜了,生怕叫傅慎时再抓住什么小辫子。 傅慎时望向那一抹鲜亮活泼的背影,神情漠然的脸上,薄薄唇微微扬起,眼尾抬了抬,似乎漾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时砚揉了揉眼睛,再看过去,傅慎时已经不笑了,他想自己是瞧错了,六爷怎么会笑呢,六爷从来没笑过的。 傅慎时手里还捏着殷红豆绣的荷包,他不动声色地塞进袖管里,便提笔在书上做批注。 夜里漏声漫长,蟋蟀发出的长而尖的叫声,倒是愈显深夜寂静。 等天一亮,重阳节便到了,天上清爽无云,归雁横越秋空,微风舒适宜人。 傅慎时早起之后,命时砚给他穿了衣裳。 殷红豆站在门口敲了门,听见里面有人应了声才进去。 她端着铜盆走到内室门口的三脚架子上,放好水,回头一看,傅慎时正披散着头发坐在轮椅上。 他吩咐时砚道:「一会儿你早些去前院督促他们,若去晚了,便买不到了。」 殷红豆过去道:「六爷,若您有要紧事儿,叫时砚快去,奴婢来给您梳吧?」 「你会么?」 殷红豆从时砚手里拿过象牙梳子,道:「平日里跟翠微相互梳头,略会一些,只是将头发束起来,应当不难吧。」 傅慎时便没再拒绝,微微点了点头,时砚放下手就去了。 殷红豆握起傅慎时的头发,厚厚的一捧,浓黑如墨,光滑如绸,她笑赞道:「六爷的头发可真好。」 傅慎时盯着黄色的铜镜,小丫鬟脸上带着明艳的笑容,他眨着眼,并不说话。 殷红豆动作缓慢地替他束起大半头发,剩下编了小辫儿与上面的头发合拢,最后再用墨玉的蝉扣挽住,便成了,又将玉戒指递给他,还替他腰上系着翠玉佩饰。 她从铜镜里笑看着傅慎时,道:「六爷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傅慎时冷哼一声。 什么时候都改不了油嘴滑舌的毛病。 主仆正说着话,翠叶进来禀道:「红豆姐姐,如意姑娘来了。」 殷红豆同傅慎时道:「今儿重阳,几位爷和夫人太太们应该都在花厅,如意姑娘应该是来催了,您去吗?」 往年长兴侯府的人在花厅里吃过饭了,还要去后山登高。 傅慎时道:「不去,回了她。」 「好。」殷红豆转身绕过屏风出去了。 如意正站在廊下,殷红豆先一步笑着道:「如意姐姐好,六爷今儿稍有不适,恐怕不便出门。」 没有必要的理由,傅慎时向来不去这样的场合,也算是意料之中,如意准备好的话都咽回肚子,只得道:「那我先回去了。」 「我送如意姐姐。」 如意笑容得体道:「不必了,我方才瞧见时砚往前院去了,六爷身边没人伺候,红豆妹妹留步。」 她向来都是这般体贴。 殷红豆便却之不恭,只叫翠叶送如意出重霄院,她便转身进了屋。 傅慎时一切都穿戴好了,便道:「推我去书房。」 殷红豆推着他去了书房,傅慎时又是看书写字,乏味的很。 重霄院和往常没两样,一抹愁云,几只远飞的寒鸦,却可以想见花厅里的热闹,必是翠袖殷勤劝酒,金杯错落频举,玉手弹奏琵琶。 许是傅慎时觉得无聊了,便叫殷红豆将多宝阁上的一个木匣子拿下来。 殷红豆踩在凳子上才拿住,她将沉甸甸的檀木盒子搁在书桌上,好奇道:「什么呀?」 傅慎时不答,他开了锁,打开盒子,将里边的工具都拿出来,除了刻刀还有一些毛料,并无成品。 殷红豆惊讶地问道:「六爷会雕刻东西?」 傅慎时拿起刻刀,捡了一块田黄石,道:「雕虫小技,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这种动手的活儿,都要耗费十分的耐心,殷红豆可不认为是什么容易的事儿,她坐在凳子上,凑过去瞧,还问道:「六爷您现在用的章子什么的,不会就是您自己雕刻的吧?」 第二章 「不然呢?这种玩意还犯得着去买?」 殷红豆「哇哦」一声,眼睛眨得跟星星一样,语气很真诚地道:「六爷好厉害,真是深藏不漏,奴婢都不知道六爷竟会这么多绝活儿。」 傅慎时嘴角翘起些许,索性跟她讲解一番,道:「一般用木头、玉石和金子雕,我最喜欢的就是石头,石头里最喜欢的就是青田石。」 「青田石?」殷红豆蹙着秀眉。 傅慎时捕捉住殷红豆脸上一抹疑问的神色,解释道:「印章最好的料子就是青田石,就是原先老夫人赏给老五的那一块。可惜了是给蠢笨如猪的他,若是找个老道的师傅,倒不算是埋没了。」 殷红豆知道傅慎时傲气,心里从来看不起外面那些人,但是她还是头一次听他这般直白地说别人的坏话,说明她在他跟前,有几分地位。 她笑一笑,道:「着实可惜。」 「青田石莹洁如玉,光照辉映,质地松脆,易于篆刻。雕出来好看又好把玩,我库房里有一块青田石的章子,不过是从前旁人送的,我便不大用。」 「六爷都雕过什么章呢?」 「废掉的闲章我都扔了,在用的也就两个,一个就是桌上这个虎头的田黄石印章,还有一个我用在书信上的麒麟鸡血石印章。」 这些东西殷红豆从未接触过,听傅慎时讲述的时候,神情十分专注,他讲的兴致也高了许多,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刻钟。 不过嘴上说的,终究是纸上谈兵,得上手去雕,才是真功夫。 傅慎时喝了口茶,左手拿刻刀,右手拿毛料。 殷红豆问道:「您用左手雕啊?」 傅慎时将左手一举,挑眉道:「你难道不知道,我左右手都能写字,几乎别无二致。以左手雕刻,又有何难?」 殷红豆再次大吃一惊,这货到底藏着多少她不知道的天赋啊! 傅慎时嘴边勾起一抹及不可见的淡笑,便开始雕东西。 殷红豆托腮瞧着,歪着脑袋问:「这是要雕什么?」 傅慎时打量她一眼,藏起笑容,故作高深地冷着脸道:「说不得。」 她翻个白眼,轻哼道:「我总能看出来的!」 傅慎时不语,她自然能看出来。 傻子都能看出来。 傅慎时半个时辰不到就雕刻完了,若不是有快半年没碰这玩意,手生了,速度还会快一些。 期间,殷红豆就看着他时而用左手,时而用右手,在田黄石上雕了一只鸟儿出来。 直到鸟儿完工了,殷红豆都没看出来到底是什么物种,她皱着眉问:「这是不是没有腿儿的小黄鸡呀?」 傅慎时用的这块石头是上等田黄石,明朗神采,黄澄澄如金子般的灿烂醒目,章体上端的小鸟儿似卧在地上,缩着脑袋,脖子以下的羽毛柔顺饱满,肉嘟嘟的,看起来确实像小雏鸡。 他睨了殷红豆一眼,道:「看不出来么?是鸟。」 「哪里有这么肥的鸟……」 说到这儿,殷红豆面色一变,登时小脸涨红,站起身蹙着眉道:「好啊,六爷您嘲笑奴婢!」 不过她不得不承认,同样一种动物,怎么经不同人手,模样就完全不一样呢,她绣的那只简直惨不忍睹,傅慎时手里这只的眼睛很灵动,泛有玉石特有的光泽,真是栩栩如生。 傅慎时挑了挑眉毛,压下嘴边的笑意。 殷红豆轻哼一声,又坐下来,道:「不过一只破鸟,还值当六爷费神雕刻这么灵动的鸳鸯来取笑我,真是可惜了。」 傅慎时放下刻刀,用帕子擦了擦手,又将章子擦干净,往殷红豆怀里一扔,学着她的语气道:「不过常年闲着无事,打发时间,能有什么价值,也值当你说可惜。我不要了,拿去玩吧。」 他一个双腿残废的人,随意雕一点小玩意,又不值得什么。 殷红豆当即用双手接住,正好捧在手心里,莹润的石头触之生温一般,手感很好,她咧嘴一笑:「怎么会没有价值呢——真的不要了呀?」 「我说话还有反悔的时候?」 殷红豆喜不自禁,傅慎时的东西可都是值钱的好东西,她连忙揣进怀里,笑眯眯道:「六爷一贯大方,啊对了,重阳节的赏还没发下去呢,六爷说发什么好呢?」 长兴侯府最奸猾的丫头! 傅慎时斜了她一眼,道:「同往年一样,然后再各自加一钱银子吧。」 殷红豆眉眼弯弯,厚着脸皮问:「那奴婢有没有额外奖赏呀?」 「想要什么?」傅慎时语气淡淡的,顺手将帕子递给殷红豆,示意她拿去洗。 殷红豆捏着傅慎时的竹纹帕子,站起来道:「奴婢还是想出去逛一天,这回肯定带够了钱,要是再瞧见什么有趣的玩意,一准儿给六爷买回来!」 傅慎时眉头稍皱,这死丫头怎么成天想着出去玩,不过他也未拂了她的意,只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府里有府里的规矩。后天你再跟着厨房采买的人一道出去。」 「好嘞!」 殷红豆心里却想着,这次先出去了再说,下次的事儿,谁知道呢! 日头渐渐高升,丫鬟们在厨房里忙活,做了一顿丰盛的午膳,还偷偷地温了一些酒。 殷红豆过去瞧的时候,她们头上都插满了园子里摘的菊花,锅里蒸的菊花糕刚出笼,上缕肉丝鸭饼,翠微缀上几颗通红剔透的石榴籽。 她走过去笑道:「翠微手艺有长进呀。」 翠微羞得脸都红了,憨憨一笑,帮着将菜都装好,一会子都要送到傅慎时的书房里去。 翠叶一边搭把手,一边压低声音问殷红豆:「红豆姐姐,昨儿六爷没罚你吧?」 殷红豆摇头道:「只要不是刻意使坏,六爷还是宽容大量的。」 翠竹心有余悸,不敢苟同。 丫鬟们刚说完话,正好时砚回来了,他疾步走进书房,傅慎时便问他:「怎么才回来?」 时砚低头答话说:「重阳节,里里外外都忙,管事的脱不开身,小的盯了很久,才催着管事去办了这事儿。」 傅慎时脸色瞬间变得冰冷,他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知道了,你去歇着吧,中午有红豆伺候。」 时砚点点头,回房喝水歇息。 到了饭点,殷红豆端上丰盛的菜,配着一些酒,满面喜色道:「酒温过了,六爷吃了也不会难受的。」 这种酒其实并不烈性,和果酒差不多,今儿重阳佳节,殷红豆想着图个节日的气氛,叫傅慎时尝几杯未尝不可。 傅慎时也能饮酒,并未阻挠,又料定廖妈妈肯定不来了,便同殷红豆道:「你也坐下吃吧。」 殷红豆愣了一下,叫她一个丫鬟跟他同桌,傅慎时未免太疼爱她了些。不过她可没有什么阶级观念,好酒好菜,不吃白不吃,她马上就坐下,举起筷子道:「那奴婢就不客气啦。」 她手上原本是用来布菜筷子下在清蒸的鱼肚子上,瞬间破坏了美感。 傅慎时嘴角一抽,从未见过这么没规矩的丫鬟。 然而更没规矩的还在后面。 第三章 殷红豆一边吃饭一边问傅慎时:「六爷,您说那印章章面上若是刻奴婢的名字,会不会浪费了点,因为奴婢感觉好像没啥地方可用这章子。」 傅慎时从未在吃饭的时候跟人讲过话,他太阳穴突突地跳,瞧着她沉声道:「食不言,寝不语。」 「好吧。」殷红豆乖乖地闭上嘴,专心吃饭。 「坐直,腿不要乱摆放。」 「好吧。」殷红豆挺直了腰板。 「不要露牙齿。」 不要不要不要,吃顿饭不要的事儿也太多了吧! 殷红豆正襟危坐,捂着嘴,委屈兮兮地看着傅慎时,道:「六爷还有要说的吗?」 她发誓以后再也不受这种「恩惠」了,吃饭像上刑,可难受了。 「吃吧。」 这一顿饭的时间好像特别长。 饭罢,殷红豆收拾了碗筷,给了丫鬟们节里的赏赐,便继续去了书房伺候。 日落西山,天色逐渐擦黑,重阳节就快过了。 重霄院晚膳都过了,前院的东西总算是送来了,管事领着几个小厮进院子,小厮们将东西抱在怀里,用纱布盖着,小心翼翼地送到书房里摆放着。 管事的客气地跟殷红豆致了歉,又说交代重阳节实在忙,才耽搁到现在送来。 殷红豆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儿,便道:「您稍等,我去禀了六爷。」 她转身进屋,看见傅慎时的一张冷脸,便猜到管事的招惹了他,遂轻声问道:「六爷,管事的来回话了,您见么?」 往年前院的人可从未敢这般怠慢重霄院的人。 傅慎时手里把玩着玉石镇纸,阴沉沉地道:「叫他等着,我忙完了自然见他。」他又问时砚:「今儿上午你等了他多久?」 「一个半时辰。」时砚答道。 傅慎时看向殷红豆,眉间含着一抹阴郁,道:「听见了?」 殷红豆头皮一紧,垂头道:「奴婢知道了。」她跨过门槛出去,同管事道:「劳您等等了。」 管事的就在廊下,怎么会听不到傅慎时说的话,他好歹也是个负责买办的二等管事,在前院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除非办事出了错儿,少有主子这般给他难堪的! 但主子终究是主子,管事的尽管脸色都黑了,却还是笑望着殷红豆道:「我知道。」他靠近殷红豆,摸出袖口的银子,压着声音道:「听说姑娘是六爷身边最得意的人,还望姑娘通融,一个半时辰实在太长了些,我若迟了那么久回去,前院就要乱套儿了。」 殷红豆后退一步,笑着讽刺道:「您放心,您不回去,前院能乱套了六爷顶着。六爷叫您等就等,若不肯等,转身走了便是。」 欺软怕硬的都是贱骨头,既然傅慎时根本没想给这种人好脸,殷红豆当然也不会去讨好这种人。 她冷嘲热讽完了,打发了小厮,将管事的「请」去了庭院中间站着,叫来了翠竹和翠叶看着,便旋身进了书房。 慎时脸色好看了稍许,殷红豆便问道:「这是两盆花么?」 傅慎时点头,吩咐时砚道:「一盆放在桌上,一盆放高几上。」 时砚摆放好了花,殷红豆揭开了纱布,明亮微黄的烛光下,两大朵甘菊圆如伞盖,层叠紧密似锦缎铺陈,开得争奇斗艳,再加之檀木家具做背景,好似一副上了颜色的宣纸画,十分好看。 殷红豆看着菊花惊呼道:「这也太好看了吧!六爷可真有眼光。」 傅慎时靠在轮椅上,看着殷红豆脸上意料之中的表情,嘴角淡淡地勾起,并不言语。 中秋节赏菊花的时候,他就说过,这样赏菊才是最有意境和滋味的,水榭里那些,不过俗物而已。 傅慎时淡声道:「你有几天没好好练字了吧?」 殷红豆摸了摸鼻子,走过去坐下,提笔写字,她正写着,傅慎时却抛了手里的东西,靠在轮椅上赏花。 天儿冷夜深,殷红豆写着写着就懒怠了,她索性也放下笔,托腮看花。 傅慎时见她足足看了两刻钟都没动,便淡声问道:「看出个什么来了?」 没人回应。 傅慎时皱了皱眉,瞧了时砚一眼,时砚头皮一紧,面色为难道:「她睡着了。」 「……」 傅慎时拿笔杆子敲了一下殷红豆歪着的脑袋,还不见她醒,他扔了笔,冷哼一声道:「推我回房。」 看她能睡到什么时候。 殷红豆并未睡死,傅慎时的轮椅从她身后绕过去,她听见轱辘的声音便醒了,她余光落在花上,站起身问道:「六爷,不赏花啦?」 傅慎时只留了个背影给她,便回了上房。 殷红豆嘟哝了一声,真是喜怒无常,一会儿这一会儿那的。她又出去交代了两个丫鬟,再看着管事的半个时辰,便放他走。 等到重霄院落锁的时候,管事才跑着去了二门,还好赶上了关门的时候。 忙过了重阳节,大夫人秦氏闲散了一些,她记起了傅慎时的婚事,过了问名礼,便要请人去保定府的祖祠占卜凶吉,前不久她将此事交代给了大儿媳姜氏,姜氏陪房妈妈的男人,也是侯府外院的管事之一,已经赶往了保定府。 算着日子,人也该回了。 秦氏正要着人去问,姜氏便急急忙忙地赶来了世安堂,示意婆母屏退左右,私下说话。 秦氏眉心突突地跳着,她打发了下人,盯着姜氏手里的红纸,连忙站起身问道:「怎么回事?」 姜氏皱着眉,将占卜结果双手递给秦氏,愁容满面地摇着头道:「不好的很。」 秦氏打开红纸,一个大大的「凶」字落在殷红的纸上,十分刺目,她张唇掩面,紧紧地捏着纸,怅然若失地坐在罗汉床上,喃喃道:「方姑娘那般温婉乖顺,六郎也没有什么意见,好不容易才说了一桩这么好的婚事,怎么会是凶兆呢?!」 姜氏顺手倒了杯热茶奉给秦氏压惊,温声道:「命里的事不好说,不过都这样了,也只能……」 「不行!」秦氏笃定地看向姜氏,道:「错过这一个,再没有第二个了,这算不得什么,当年我与你公爹八字也不是最合的,不也相濡以沫地过了一生么。只是此事你不要声张。」 姜氏蹙着秀眉,她习惯礼佛,倒是对这些信的很,卦象都说是凶兆了,那肯定不好,不过秦氏的话她也不敢违逆,便只好点了点头,道:「婆母放心,媳妇不会说出去的,我陪房家的嘴巴也很紧。」 秦氏松了口气,抓着姜氏的手,道:「你是我最得意的媳妇。等以后方家小娘子过门了,有你和老三媳妇多照顾担待,出不了岔子。」 姜氏回握着秦氏的手,郑重地点了点头。 待到天黑,姜氏回了院子,傅慎明也从衙门里回来,她驾轻就熟地替他换上干净的日常衣裳,一边双手环在他腰上,解他的腰带,一边说了傅慎时的事儿,还道:「六弟命途多舛,再瞒下此事,妾身心里好难受。」 第四章 傅慎明也沉默着,他轻轻地抱住姜氏,语气面色温和地道:「以后你多照顾一些老六媳妇便是。」他松开姜氏,握着她的肩膀,道:「以母亲的性子,她肯定怕夜长梦多,想赶着下聘,倒时候少不得你帮忙,记得从咱们的库房里捡几件贵重东西加到礼单里去。」 姜氏颔首道:「也好。」 傅慎明又嘱咐说:「对了,这件事儿你可千万别说给老三媳妇知道,她若是说给了老三听,老三必会告诉六弟,这婚事又成不了了。」 她们妯娌二人来往亲密,傅慎明少不得特意嘱咐。 姜氏忖量片刻,点了点头,道:「妾身明白。」 这厢商定下了,傅慎时的纳吉礼就成了吉兆。 廖妈妈知道的时候,很是欢喜,她提着一只母鸡去重霄院,叫殷红豆扔去厨房。 傅慎时依旧和从前一样,天大的喜事也触动不了他的心神,他不过淡淡地应了一声,再无反应。 廖妈妈习以为常,她笑着道:「估计今儿管事就要去方家告知喜讯了。」 殷红豆倚靠在书房的隔扇上听着,她知道,男方家通知了女方家,就算是订了婚,傅慎时便是有婚约在身的人。 也就是说,方素月过门的事儿也就稳妥了。 廖妈妈还在书房里讲:「大夫人说,最迟再过半个月就娶下聘,下了聘,很快婚期也能定下了,不过恐怕今年六太太是过不了门了……」她言语里,似乎很是可惜。 傅慎时皱了皱眉,冷淡道:「知道了,廖妈妈可还有别的事要交代?」 廖妈妈知道傅慎时不乐意听她唠叨,笑一笑道:「没了,六爷您看书,老奴先回去了。」 殷红豆送了廖妈妈几步路,便折回书房跟傅慎时打招呼,说她一会子要跟着厨房的人出门去。 傅慎时没应声,殷红豆知道他不会出尔反尔,回了房里装了几个碎银子和铜钱,带上了那一枚田黄石鸳鸯章子,便去了二门上,等厨房采买的人一道从角门出去。 重霄院里比往日安静了许多。 傅慎时看书看得累了,闭眼往轮椅上一靠,等了一会子却发现没人给他揉额头,一睁眼才想起来,殷红豆出门去了。他伸手端起茶杯往嘴里送,猛然喝到一口凉茶,立刻吐了出来。 时砚这时候才抬起头问:「六爷,要添热茶吗?」 傅慎时搁下杯子,力气重了一些,发出「砰」得一声,他皱着眉道:「算了,就现在给我倒一杯。」 时砚依言,倒掉杯子里的茶水,从冷掉的茶壶里给傅慎时重新倒了一杯。 傅慎时捏了捏眉头,道:「……就不能换个干净杯子倒吗?」 时砚连忙用干净杯子倒,递到傅慎时手里。 凉茶滑过傅慎时的喉咙,五脏六腑都是凉的。 待过了午膳时候,傅慎时小憩起来,听见书房外有动静,漫不经心地问道:「可是红豆回来了?」 时砚朝外看了一眼,道:「没有,几个丫鬟在扫院子。」 傅慎时再不说话了,直到半下午,殷红豆才空着手回来了,她手里是空的腹部却是鼓鼓的。 殷红豆回了一趟房间,便大步跑到书房门口,蹦跳着跨过门槛,双手藏在背后,笑眯眯地看着傅慎时,高声喊道:「六爷,奴婢回来啦!」 傅慎时也不瞧她,自顾看书,冷声道:「回来就回来了,大呼小叫什么?」 殷红豆做了个鬼脸,双手捂着肚子,嘿嘿一笑,道:「六爷肯定猜不到奴婢今儿干了什么事儿。」 「什么事?」 殷红豆凑到傅慎时跟前,挤着眉道:「奴婢今儿逛了不少地方,哇,京城可真是繁华呀,车水马龙,胭脂水粉铺子,啧啧香味能熏死一头牛,还有首饰衣裳铺子,也都好看极了,还有……」 傅慎时终于看了她一眼,道:「说重点。」 殷红豆在她的专属凳子上坐下来,道:「奴婢可不再是庸俗之人,奴婢跟在六爷身边学高雅了些呢,奴婢不仅逛了书斋,还逛了书画玉石古玩铺子。」 「然后呢?」傅慎时太阳穴跳的厉害。 毕竟这丫头委实不像是很有鉴赏能力的样子。 殷红豆得意笑道:「奴婢买了好玩意回来。」 傅慎时漫不经心地翻着书,抬眉道:「什么玩意?」 殷红豆先伸出左手,搁了一个斗彩莲塘鲤鱼大碗在桌上,这个碗,比平常傅慎时吃饭的碗要大一些。 傅慎时淡淡地瞥了一眼,没看出有什么不同,他问道:「有特别之处?」 殷红豆挪着凳子挨过去,藏好了右手的东西,腾出两只手,捧着碗,道:「您仔细看看,这个碗上有是不是有四个三口之家。」 斗彩的大碗分别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对称地描了三条交尾相游的红鲤鱼。 傅慎时见多了这样的碗,不觉得稀奇,态度冷淡地道:「这样的花纹随处可见。」 殷红豆笑道:「一看就知道六爷您没认真看,您说错了,这样的花纹可不常见——您瞧瞧,这边多了一条鱼!」 她将只有两条鱼的那一面转向傅慎时。 傅慎时看了一眼,确实多了一条鱼。 殷红豆又继续道:「您是不是以为是残缺了?」 傅慎时看着她,投去疑问的目光——四个面儿的画都不一致,这不是残缺了还能是什么? 殷红豆她左胳膊撑在书桌上,微扬下巴,换了个姿势拿碗,道:「奴婢起初也以为是残缺品,可是奴婢看了下,这四个面儿上的鱼,鳞片上黑白相间的环形条纹不一样,也就代表年轮数不一样。」 「年轮数?」傅慎时有些好奇。 殷红豆解释说:「对,鱼和树一样,都有年轮的树的,树木的年轮数要砍了树才能看到,鱼儿年轮数则在鱼鳞上。四口之家这个,鱼鳞片的年轮数是从高到低,分别七、六、六、四。按年纪推测,也就是爷爷、父母亲和孙子。所以呀,奴婢觉得这不是残次品,是造碗之人,刻意为之,不过普通人不识货,倒叫我捡了个便宜。」 傅慎时拿过碗,仔细看了,果然如殷红豆说的那样,匠人画得十分细致,连鱼鳞片上的年轮数都画得清清楚楚。他又看了另外三个面儿,三条咬尾的鱼年轮数完全一样。 殷红豆又道:「不用看了,别的几个面的鱼年轮数都是四,鲤鱼生小鱼最好的年纪就是四到七岁,六爷您说,这位匠人是不是画得精巧细致,十分有趣呀?」 乍看不觉得,傅慎时听殷红豆这么一说,确实有些意趣,他眼尾抬起,声音难得清朗一些,道:「现在的工匠倒是有本事,又会做瓷器,又懂养鱼。」 殷红豆眸光莹亮,咧嘴笑问:「那奴婢送的东西,六爷喜欢吗?」 傅慎时扬起手里的碗,瞧着她,问:「送我?」 「对呀,送六爷。六爷吃饭总是饥一餐饱一餐,兴致来了就吃,没有兴致便不吃,奴婢希望以后六爷看见这碗,会觉得有趣,便胃口大增,好好吃饭,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傅慎时回望着殷红豆,她的语气和神态都极为诚恳,笃定的眼神里找不出一丝破绽,他随意搭放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第五章 殷红豆咧嘴笑着,又从身后摸出一对象牙筷子,道:「当当当!还有这个。」 傅慎时眼睛里闪着微弱的光,缓声问道:「这筷子又有什么特别的?」 象牙筷子细密而有光泽,但是没有花纹,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殷红豆道:「没有,不过碗筷总要配成一套嘛!六爷雕工了得,您自己雕上一对鲤鱼,岂不就成一副碗筷了?」 傅慎时看着殷红豆手里的碗筷,喉咙干涩的厉害,晃动的烛火下,他眼睛里的光不似往常冰冷,竟柔和了许多。 殷红豆脸上还挂着灿烂的笑容。 傅慎时紧握的双手渐渐松开,他干净的手指轻轻地敲打着木质扶手,微有笃笃之声,他顿了许久,视线才移到殷红豆的脸上,许是烛光温柔,打在她的脸上,添了一缕可爱娇俏,他声音微哑地道:「你倒是有心了。」 殷红豆抿了抿唇,眉眼弯弯,道:「六爷喜欢就好。」 长兴侯府和方家过了纳吉礼,方家宴请了宾客吃酒,傅慎时与方素月的亲事便算是定了下来。 秦氏和大媳妇一起挑选聘礼,桌子上叠着好几本册子,婆媳二人主意都差不多,几乎定下了一大半,姜氏又道:「媳妇那儿还有两盒红、绿宝石,送给小娘子做头面正好,也添到聘礼里去吧。」 两盒宝石可是价值不菲,这很是加重了聘礼的分量。 秦氏心里明白,她笑道:「难为你有这番心意,先添进去,日后我再补给你。」 姜氏笑着摇头,秦氏放下手里的描金册子,道:「还有一桩事险些忘了,六郎身边还得挑个通人事的丫头伺候。他腿脚不便,估摸着这些事一直未曾上心,现在年纪到了,也该有个通房丫鬟。」 姜氏不好意思听秦氏说小叔子的事儿,便道:「媳妇着人去请廖妈妈来。」 不消她特意去吩咐,如意听到这话,立刻福一福身子去了,姜氏则寻了由头回去了。 廖妈妈正好在院子里,她到了世安堂知道是这事儿,心里登时有了主意,不过她一贯行事稳重,却没有打包票,只道:「夫人放心,奴婢肯定会好好物色,挑个合适的人报给夫人。」 秦氏穿着八幅的缂丝马面裙,面上不苟言笑,她点了点头,似乎意有所指地嘱咐道:「六郎眼光挑剔,通房丫鬟的模样上必然得过得去,可这不是最要紧的,日后待方家小娘子过门,必然以家宅安宁为先。偷目扬眉,逢人作媚,饶舌多嘴,勾心斗角,过分妖娆,举止轻亵的丫鬟不要,否则舍本逐末,只怕丫鬟从中做鬼,挑拨了夫妻感情。」 殷红豆除了占了一条长相妩媚娇俏,其余的都不沾边,廖妈妈笑一笑,道:「夫人放心,这样的丫头,奴婢也是看不惯的。」 廖妈妈办事,秦氏一贯信得过,她宽慰一笑,道:「就辛苦你了,离定日子的时候还早,我知道六郎不好应付,这一两月内能成事就行。」 廖妈妈应诺告辞,赶回重霄院。 重霄院里,傅慎时正在书房里雕刻另一块田黄石,殷红豆正在旁边托腮看着,神色认真又专注。 没一会儿,傅慎时手里那块老虎章子便雕刻完了,他看了好半天,皱着眉道:「眼睛是不是不太好?」 殷红豆看着完美无缺的眼睛一亮,道:「怎么会不好呢!奴婢可从未见过这么完美的老虎。」 好看又值钱的东西,哪儿有不好的? 傅慎时皱着眉,不甚满意的样子,他又问她:「你喜欢?」 「当然喜欢!您看它的眼睛,跟活了似的。」殷红豆笑眯眯地指着老虎的眼睛说。 傅慎时将章子扔给殷红豆,状似随口道:「不堪用的东西,你拿去玩吧。」 殷红豆双手接了章子,笑容十分灿烂,刚谢了傅慎时,廖妈妈就进来了。 「红豆,你去院里看一看几个丫鬟,我有话跟六爷说。」廖妈妈脸上带着浓浓的喜色道。 廖妈妈很少有支开她说话的时候,殷红豆虽然好奇,倒也规矩,揣好了章子,去了院子里找几个丫鬟说话。 接着,廖妈妈将时砚也打发了。 书房的隔扇开着,有凉风吹进来,檀木书桌上放着的书籍哗啦啦地翻动着。 傅慎时坐在书桌前,双腿上搭盖着薄薄的毯子,他扯了扯快要滑落的毯子,问道:「您有什么事?」 廖妈妈走近几步,脸上抑制不住的笑色,道:「是大夫人叫老奴的来的,六爷与方家小娘子的婚事定下了,成亲之前总得挑一个通房丫鬟通晓人事,老奴心里倒是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傅慎时手上拿着干净的帕子,擦掉方才雕刻的时候落在手指上的灰尘,他眉毛微挑,问道:「谁?」 廖妈妈又走近了两步,道:「奴婢倒是觉得红豆合适的很,就是不知您意下如何?」 傅慎时拿帕子的手明显顿住,他想起殷红豆张扬的笑容,想起她送的有趣的碗,心脏热烈而有力地跳动着。 其实这个丫头吧,倒也可行。 廖妈妈握紧了双手,轻声地试探:「六爷?」 傅慎时忽而皱着眉头,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双手不自觉地摸上了膝盖。他的腿和别的男人不同,不是紧致有力的,膝盖往下,即便是盖着毯子,也能感受到双腿的单薄瘦弱,而衣衫之下,更算得上是……十分难看。 没有女子不会嫌弃的吧。 到底要不要她呢。 廖妈妈温声道:「六爷,您身边迟早是要有个人的,若要选一个,奴婢以为就挑红豆的好,大夫人再送貌美的丫鬟来,却没有红豆这般机灵聪慧,合您心意,您说呢?」 傅慎时抬起头,却并未看着廖妈妈,只是望着空空的正前方,声音微哑道:「廖妈妈既然拿了主意,便去问问看吧。」 廖妈妈大喜,傅慎时这么说,也就是真的中意殷红豆了,她应下一声,立刻转身出去,将时砚唤了进去,便往厢房殷红豆住的屋子去了。 殷红豆正在屋子里整理财产,一听见脚步声,她当即将东西都塞到被子里,见是廖妈妈来,仰脸笑道:「您来了?」 她要倒水,廖妈妈阻止了,拉着她坐在床上,笑容满面,道:「红豆,我有件喜事同你说。」 廖妈妈一般说的喜事,都是真喜事,殷红豆眉眼弯弯,抬眉问道:「难道六爷跟准太太的婚期定下了?」 「不是。」廖妈妈咧嘴笑道:「大夫人说,要给六爷挑个通房丫鬟,我觉着你十分合适,不过不知道六爷的意,却还未禀给大夫人,现在来问问你的意思,若你点了头,我这就去告诉大夫人。」 「……」 殷红豆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这他娘的能叫喜事儿? 廖妈妈一时未觉,还在继续说:「你现在是通房丫鬟,等六太太进了府,她又是那样好性儿的人,一准抬了你做姨娘,便是太太不许,六爷和大夫人也要给你做主的。姨娘算得上半个主子,以后你的月例也比现在高,等将来生了孩子,若是个哥儿,母凭子贵……」 第六章 殷红豆的手从廖妈妈热乎的双手里抽出来,室内一下子静了下来,她站起身屈膝低头,容色恳切道:「廖妈妈,红豆真心感激入院以来您的照顾和抬举,但是我自觉配不上六爷,不配给六爷做通房和姨娘,我只想着以后到了年纪放出府,过着平平淡淡的小日子。」 廖妈妈渐渐敛了脸上的笑容,直勾勾地盯着殷红豆的脸看,小丫头古灵精怪,真是少有露出这般正经的表情。 她看了多久,殷红豆也就屈膝站了多久,纹丝不动,坚韧不屈。 廖妈妈劝说道:「不是我替六爷说话,我可是从未见过六爷像疼你一样疼哪个丫鬟。六爷虽然不良于行,身份地位到底是比寻常人高了不少,你若做了六爷的妾侍,不说别的,锦衣玉食少不了你的,这难道不比出府随便嫁个平头百姓强得多?」 殷红豆摇摇头,道:「我有自知之明,这侯府的门第太高,我高攀不上,六爷神仙一样的人物,也不是我敢肖想的,」 廖妈妈重重地叹了口气,复又道:「你当真不肯?」 殷红豆坚定地摇摇头,她怎么可能给人做通房丫鬟,何况傅慎时都跟方素月订婚了,她更不愿意跟他有任何有别于主仆的关系存在。 廖妈妈不死心,问了最后一次:「你拿定主意了?错过这次,你便再也没有机会了。而且,六爷的性子,你也知道的。」 「拿定了。」 廖妈妈倒也没多说什么,强扭的瓜不甜,她利落地从殷红豆的屋子出去,走到书房门口的时候,还是踌躇了片刻才进去。 傅慎时已经净过手,正提笔作赋,尚未落下的笔尖明显地颤抖着,他余光瞧见廖妈妈来了,嘴角微动,并未出言问询。 廖妈妈缓步地走进去,打发了时砚,面色为难地低声道:「六爷,她不肯。不如再物色……」 傅慎时根本没耐心听后面半句话,他脸色阴沉沉地问:「她不肯?」 「她不肯。」廖妈妈绞着帕子,声音比方才更低。 啪得一声,傅慎时不知何时握住了笔杆,手里的笔瞬间断了,墨汁四溅,脏了他的衣裳。 他喉结微动,嗓音喑哑着道:「我知道了,廖妈妈出去吧。」 这便是不肯物色新人了。 廖妈妈愁苦地点了点头,悄声退了出去。 通房事件发生后,直到入夜,殷红豆才回到傅慎时跟前伺候,她仿佛未曾听过这件事,面色如常,没有一丝异样。 傅慎时更是冷淡,同从前一样面无笑色,眸光却是冰冷了好几分。 殷红豆小心翼翼地替傅慎时换了杯茶水,动作轻缓地放到他手边。 傅慎时拿起杯子尝了一口,很快便吐了出来,搁在一边道:「太烫了。」 殷红豆拿回杯子的时候,感受了一下水温,虽然略烫,却与傅慎时平常喝的别无二致,他应当能接受才对。 她老实地去换了一壶水,又倒了一杯给傅慎时,他喝过一口,重重将杯子砸放在桌上,冷森森地道:「秋天你让我喝这么冷的茶水?」 明明是温茶! 殷红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殷红豆倒的茶,很不合傅慎时的心意。 小半个时辰内,殷红豆已经来来回回跑了二十多次,她的腿倒不累,但端了那么多次重重的茶盘,手腕子早就泛酸了。 最后这一次,殷红豆将茶水送过去的时候,傅慎时还是挑剔出了毛病,他道:「茶叶都碎成渣了,是人喝的吗?」 殷红豆低着头,默默地端起茶盘,准备重换一壶茶。她心里明镜儿似的,傅慎时铁了心要整治她,便是无论如何都哄不好的,除非她肯放下身段和底线,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傅慎时交握着双手,面色沉郁地盯着丝毫不反抗的殷红豆。 殷红豆恍若未觉,端着茶盘子跨过门槛,哪知道这回脚没抬高,一下子跌了一跤,手里的茶盘茶壶茶杯噼里啪啦全砸在门外的青石砖地上,碎了一地,她运气不好,掌心割了一道小口子,立刻见了红。 傅慎时听见声音,不自觉地抿紧了唇。 殷红豆麻溜地爬起来,立刻收拾了渣滓,端着不堪的茶盘,站在门口闷声道:「六爷,奴婢这就换一套新茶具给您倒茶。」 傅慎时声音森冷阴沉地问:「摔了我的茶具,就这样算了?」 殷红豆双手紧紧地捏着茶盘,木盘的边缘硌了掌心,疼得她秀眉狠狠地拧了起来,她瓮声道:「奴婢尽量赔。」 傅慎时冷哼一声,示意时砚推他回去洗漱,殷红豆站在门口不敢动。 他从她身边路过的时候,嗅到淡淡的血腥味儿,傅慎时双手死死地握住扶手,再也没多看她一眼。 殷红豆知道今天这一茬算是过去了,她将瓷片扔廊下的竹筐里,用完好的那只手抓着茶盘,去了厨房。 翠微还在厨房上值,殷红豆托她帮忙善后,又问她有没有治外伤的药。 翠竹和翠叶连忙接了茶盘,叫殷红豆赶紧先回房处理伤口。 殷红豆才走出厨房,就听见两个丫鬟在议论,傅慎时一向最宠爱她,怎么会无端对她发脾气呢。 一晚上换二十多道茶水,这不是摆明了要折腾人么! 殷红豆去了翠微房里,清洗完伤口,确定没有碎渣在里边,上了药,简单包扎了一道。 翠微本不是话多的人,但她同殷红豆情分更深厚,又深晓傅慎时的性子,憨憨地道:「六爷就是孩子脾气,要哄,不管什么事儿,顺着六爷就行。」 殷红豆撇撇嘴,什么事儿她都能顺着傅慎时,就这件事儿不行!她动了动嘴皮子,到底没有多说,她不过婉拒傅六,他就这样动怒,他要知道这事儿旁人也知晓了,还不杀了她。 「谢了,翠微。」殷红豆坐在床上,低着头道。 「还跟我说什么谢谢,我一会儿替你打水过去,你先回房去歇着吧。」 殷红豆点点头就去了。 夜里洗漱过了,她却睡不着,这件事她的确妥协不了。 也不知道胡思乱想了多久,殷红豆到底是睡过去了,次日却睡过了头,翠微过来敲门,她才醒来。 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洗漱,殷红豆便端着水,去了上房伺候。 傅慎时已经端坐在轮椅上,他叫了她进来,却不准她放下水,命令她端到他身边来站着服侍。 殷红豆走了过去,傅慎时却并不洗漱,他又传了早膳,慢条斯理地吃着,根本没在意一旁还有人等着他用水。 一顿早膳,傅慎时吃了大半个时辰,殷红豆哪里敢动,等他用完膳,她手里的水早就凉了。 傅六随意地擦擦嘴,叫时砚重新打水进来,洗了把脸,去了书房,殷红豆才得以暂时喘口气。 也就真的只能喘口气而已,她便不得不继续去书房伺候,傅慎时还是同昨日一样,各种挑剔,使唤她跑来跑去。 跑到第三趟的时候,如意领着几个拿案盘的小丫鬟来了重霄院,殷红豆禀过傅慎时,便出去迎接。 今日已是霜降,秋季的最后一个节气,冬季将至,寒风刮面,呼出一口气便能看到隐隐白雾。 第七章 京城的冬天冷得早,丫鬟们冬天的衣裳已经提前做好,大夫人正派人送到各院,重霄院向来是如意负责,她便先往这儿跑了一趟。 如意瞧见殷红豆手上的伤痕,拉着她的手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殷红豆扯了笑,道:「没事儿,就是不小心摔了。」 多说无益的事情,殷红豆不会说。 如意揉了揉殷红豆冰冷的手,温和笑道:「冬天冷,仔细冻手,这还没到冬天呢,倒是没想到你这样畏寒,我那儿有些红糖和干红枣,你得空了来拿,或是我叫丫鬟送来也行。」 「谢谢如意姑娘了,我有空再去拿吧。」 翠微她们也都走到院子里,殷红豆吩咐她们从如意带来的丫鬟手中接过衣裳。 如意牵着殷红豆的手走到一边,问了几句傅慎时的近况,殷红豆只说和往常差不多。 两人还没说上几句,时砚跑过来瞧着殷红豆,道:「红豆,六爷喊你。」 如意笑一笑,温柔道:「不耽误你了,伺候六爷要紧。」 殷红豆也来不及送如意,便跟着时砚一道进屋去了。 傅慎时问了什么事儿,殷红豆如实告知,他又问她:「往年霜降廖妈妈可有别的赏?」 「各赏六斤棉花和十尺的素稠布匹。」 傅慎时没再问了。 当天,傅慎时便叫时砚将东西赏了下去,每个人还多了一钱银子,独独殷红豆没有。 后来的几天,丫鬟们赶着将新衣服做起来穿了,只有殷红豆还穿着旧衣裳,在院子里尤其显眼。 院子就这么大,丫鬟们少不得背后议论,殷红豆倒不在乎这个,后来翠微来问,她也闭口不言。 没过几天,翠叶和翠竹就一致认为,殷红豆失宠了。 殷红豆还和往常一样在书房里当值,傅慎时虽然变着法儿刁难她,却还依旧保留贵公子的风度,只是打压,从未碰过她一根手指头。 进重霄院之后,殷红豆又不是没吃过苦头,眼下这些她倒还能忍。 傅慎时也看得出来,殷红豆丝毫没有怕的意思,他连着几日脸色都黑沉难看至极。 霜降后的几天,下了场细密的小雨,天儿愈发冷了,从屋子里出去,任谁都要哆嗦一下。 傅慎时的书房里已经开始放铜脚盆,夜里太冷的时候,便点着没有烟的银屑碳取暖。 殷红豆换茶也换得越发勤了,晚膳过后,她倒了杯热茶进去,傅慎时端起来抿了一口,便眉头紧锁,砸了茶杯,扔了手里的书,面色阴郁地看着她,不满地沉声问:「不耐烦伺候我了?泡个茶都不肯上心是吗?」 茶水打湿地面,泼在地上的茶水热气腾腾,似燃着袅袅青烟。 殷红豆摇了摇头,低声道:「奴婢这就去重泡,泡到六爷满意为止。」 「站住。」殷红豆刚一转身,傅慎时便叫住了她,道:「你不想伺候,有的是人伺候,滚出去换个人来。」 他说对了,有的是人伺候。 殷红豆还没来得及出去,翠竹便站在门外,手里端着茶盘,朗声道:「六爷,奴婢泡了茶。」 殷红豆握紧了手掌,细嫩的手攥着拳头,她屏气凝神,余光落在傅慎时的脸上,竖着耳朵听书房里的动静,却见傅六眉眼一抬,声音缓了几分,道:「进来。」 她心头一紧,转身朝门外看去,翠竹笑吟吟地站在那儿,一脚跨进来,随即敛起笑容,稳步走到傅慎时跟前,放下了热茶。 查墨锭指纹,翠烟快要暴露那会儿,就属翠竹叫嚣得最厉害,这样的丫鬟是有野心的,在暗处伺机而动。 殷红豆倒也不意外,内宅就是这样,稍有机会,丫鬟们绝对不会放过,何况她早就以身试法,聪明的丫鬟便晓得,在傅慎时身边不是完全没有出路的。 翠竹放下了茶,正要出去,傅慎时看着她,淡声道:「以后就你来送茶。」 翠竹嘴边缀了个一丝得意的笑。 殷红豆抿了抿唇。 他是主子,他说什么都行,他的喜好就是天,他想捧谁就捧谁,他想摔死谁摔死谁。 甚至傅慎时想亲手捏死她,都易如反掌,合乎律法。 她沉住气,仔细地收拾好残渣碎片,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净过手,才进屋垂手而立,而翠竹也正还在屋子里站着。 傅慎时扫了一眼进屋的殷红豆,道:「房里有一个丫鬟伺候就行了,你站这儿碍什么眼?」 殷红豆低着头瞪了瞪眼睛,便旋身出门,站在门口。 初冬将至,长兴侯府的夜晚已经非常冻人,殷红豆穿着好几件衣裳,却还是很显单薄,寒风一刮,犹如刀子割在身上。 她搓了搓手,终于暖和了些许,只盼着傅慎时早些看完书,回房歇息。 可哪儿有那么容易。 傅慎时到了平常就寝的时候,叫翠竹出去换了热茶,似乎还问了殷红豆是否站在外边儿,得知她还在外边,又拖了足足半个时辰,再不见动静。 殷红豆在廊下跺跺脚,牙槽都在打颤。 月朗星稀,寒夜凉意渗骨,冬风摇泪。 冬天的夜实在是太冷了。 傅慎时从书房出去的时候,殷红豆站在门外缩成一团,双手都冻僵了。 不过好歹是能回房歇息了,一想到热水和暖被窝,殷红豆也觉着不那么冷了。 翠竹从书房出来,锁上门,她并未对殷红豆扬武扬威,只是问她:「红豆姐姐要不要热水?我一会儿就去给你烧。」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聪明的丫鬟不会立刻就得罪前辈,将来指不定什么时候还要相互照应。 殷红豆摇了摇头,道:「不用,翠微应该给我烧好了,你早点儿回去歇着吧。」 翠竹应了一声,便去了厨房。 殷红豆回房之后,翠微立刻送了热水过来给她洗漱饮用。 在廊下站了那么久,真的是冻坏了,殷红豆用热水洗手泡脚,喝了两杯略烫的生姜片泡的水,才觉得身子暖了一些。 翠微陪她坐在床沿上,给她盖了一张毯子,替她暖手,什么也没问,只道:「你好好睡,明儿早起我喊你,以后你的水我都替你烧好,明天我再抽空给你做一个暖手套和昭君套,这样你就不会冻脑袋冻手,也就不会生病。」 贴身伺候的丫鬟是不能生病的,生了病主子未必给你治,倘或一直不好,当病秧子打发到哪个庄子上去,病情一直拖拉下去,落下病根或是死了都有可能。 殷红豆根本不敢病,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辛辣刺激的生姜水,她谢了翠微,道:「明儿你早两刻钟喊我起来,我给你做好吃的。」 大家都是下人,也没有任何特殊关系,翠微照顾她全凭情分,然而情分这个东西,它不会自己永生不灭的,需得有去有回方能长久。 翠微却摆摆手,憨憨一笑,道:「不用,你好好睡觉,等你……有功夫了再给我做。」 谁也不知道喜怒无常的傅慎时什么时候才会心情好转。 殷红豆的苦日子还不是到头的时候。 两人沉默了一阵。 第八章 殷红豆先开口,坚持说要,她道:「反正我早上也吃腻了粥,想换个口味——肉馅韭合,用油锅煎,还加酥油,你不吃?」 翠微咽了咽口水,咧嘴大笑:「吃,那我明天早点叫你。」 殷红豆点点头,便道:「翠微,还有事儿请你帮忙,你看能不能抽空给我做一两套厚点儿的长袄,我那儿好几匹布还没用,针线我也有。一匹布做完一套衣裳,剩下的都给你,你看成吗?」 她说的布,那是傅慎时赏赐下来的,都是好料子,而且殷红豆瘦,耗费不了多少布料,给她做完了衣裳,翠微还能用剩下的布料再给自己做一套衣裳。 对丫鬟们来说,做一套衣裳费什么事,这简直就是捡便宜,翠微乐意之至。 二人商量过了,殷红豆便道:「你睡去吧,一会儿我自己收拾。」 翠微见殷红豆脸上泪痕淡了,她脸上又带着笑色,才放心地走了。 夜里,殷红豆裹住暖和的被窝,才觉得自己的心得到了些许慰藉。 次日醒来,殷红豆穿上了如意送来的冬装,淡青色的中袄,暖和也略显臃肿,她才顾不得那么多,洗漱好了就去厨房里做韭合。 待她用完了早膳,傅慎时的房门也开了,殷红豆便打了热水进去,她端着铜盆,站在门口喊了一声,却听不到里边有动静,只好一直站着,直到水冷了,傅慎时都没叫她进去,刚一转身要走,里边就传出了声音:「进来。」 殷红豆站在门口道:「水冷了,奴婢重新去打热水过来。」 「我叫你进来!」傅慎时声音冷冰冰的,命令的语气十分强硬。 殷红豆跨过门槛,绕着屏风进去,乖乖地捧着铜盆,并未放在三脚架上。 傅慎时已经穿戴整齐,面色阴沉地靠在轮椅上,质问她:「打个热水都不会了?」 殷红豆死死地握住盆,她不能顶嘴,否则必然会激怒傅慎时,按照他以前的对付那些丫鬟的法子,他恐怕会痛快地用各种残忍的手段惩罚她。 所以她低着头,一言不发。 傅慎时瞧着她面无表情仿佛无所谓的模样,紧紧地攥起拳头,过了一会子便吩咐时砚推他去书房。 翠竹早就候在书房门口了,她的手里还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 傅慎时扫了翠竹一眼,道:「以后早上换你伺候。」 翠竹低着头,嘴边挂着浅笑,道:「是。」 殷红豆一下子沦为了书房里最多余的人,多余的人就该站在该站的位置,所以她一上午都是站在外面。 好在她穿了厚衣裳,又没人盯着她,时不时还能活动下双腿,倒也算不得吃苦。 午膳之前,廖妈妈来了一趟,她瞧见殷红豆这样,欲言又止,跨进书房同傅慎时说了一会子话,才出来。 殷红豆也没心思听廖妈妈说了什么,她就顾着搓手捂耳朵取暖去了。 廖妈妈出来的时候,到底于心不忍,拽着殷红豆在廊下走了一截路,看着她冻得通红的手,怒其不争地劝道:「你难道就这么一直硬气下去?你能挨日子到几时?」 殷红豆微微摇头,道:「不知道能忍到什么时候,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她婉拒傅慎时,伤了他的自尊心,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以傅六的性子,都不会放过她,而且即便她现在妥协,在他看来也只是迫于无奈,只怕会更惨。 当初廖妈妈说的对,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殷红豆已经是骑虎难下,除了熬下去,没有法子可解。 或许哪一天傅慎时不较真儿了,她也就有活头了。 廖妈妈叹了一口气,道:「六爷到底还是喜欢你的,你若肯,我再去劝劝六爷,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殷红豆笃定地摇头道:「谢谢廖妈妈,不过不必了,六爷不会听劝的。」 做丫鬟,她也就吃些皮肉之苦,若是做通房给他折磨,傅慎时才真的会要了她的命。 若能稳住眼下的处境,殷红豆觉得还算不错。 廖妈妈心里还是喜欢殷红豆的,她进了书房,打发了下人,走到傅慎时跟前,道:「六爷,这两日红豆那丫头也吃了不少苦头了……」 「是么?」傅慎时眼皮子都不掀一下,语气冷淡非常,丝毫不觉得这算得了什么。 廖妈妈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从前的那些丫鬟,傅慎时都是打罚了事,残的残,死的死,如今待殷红豆已经与众不同了。 她犹豫了一下,才道:「姑娘要靠哄,她一时想不通,硬的不行便来软的,六爷这样磋磨她,她反而越来越不肯答应。」 傅慎时猛然抬头,脸色阴沉得似能滴出水,他的眸光冰寒彻骨,冷声道:「我要她答应?」 廖妈妈迟疑着道:「老奴看您……还是喜欢那丫头的。」 「喜欢?」 他恨不得掐死她。 傅慎时移动了视线,神色淡漠道:「廖妈妈您没事儿就回去吧,不是又要添孙子了么?在我这儿费什么功夫。」 饶是有一肚子的话,廖妈妈也不好再开口了,她应了一声,便出去了。 殷红豆看着廖妈妈的背影,便猜测到了几分,果然如她所料,从她拒绝的那一刻起,就无可挽回了。 她正抿紧了小嘴,搓着手,翠竹替傅慎时传了午膳。 翠微早早吃过了,她见傅慎时要开始用膳了,便送饭给殷红豆吃。 殷红豆正吃着饭,傅慎时出来了,她当即放下碗筷,匆忙地擦了擦嘴角。 他看见她嘴巴边的饭粒,冷冷地瞥了翠微一眼,盯着殷红豆沉声道:「还有人给你送饭?」 「……」 所以,饭也不准吃了? 殷红豆低头舔掉了嘴边的饭粒,眼眶泛红,圆润的小脸鼓了鼓。 傅慎时随意安放的手,忽然收紧,抬手示意时砚推他回上房用饭。 他走后,翠微紧紧地贴着柱子,面色惨白,吓坏的模样。 殷红豆拍了拍翠微的肩膀,带着愧疚低声安抚道:「没事儿,六爷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他只针对她一个人而已。 翠微点了点头,问她还吃么,殷红豆说不吃了,她才收拾了碗筷去了厨房。 后来的几天,殷红豆没敢再让翠微帮忙,吃饭都等傅慎时午睡的时候,再去厨房吃剩下的饭菜,不过还好翠微帮她温着,倒不至于吃凉食坏肚子。 没过多久,翠竹成了二等丫鬟,翠叶看着眼热,也站在门口伺候,傅慎时便将她也提成了二等丫鬟。 殷红豆则因为伺候不周到,一直被冷落挑剔。 终于,傅慎时要降她成三等丫鬟。 廖妈妈得知后,去找了傅慎时,道:「六爷,院儿里的丫鬟都是二等丫鬟了,将红豆降成三等……」 傅慎时提笔的手一顿,他的肌肤白皙,经一丝凉风吹拂,愈发显白,他道:「就三等。」 既然殷红豆连他这个主人都嫌弃,那他给的荣耀,她应该也都不需要了。 最后殷红豆还是被降成了三等丫鬟,重霄院里,便没有大丫鬟了。 傅慎时的日常起居,有两个翠竹和翠叶照顾,其余琐事,她们能应付的则由她们应付,她们处理不过来的,则是廖妈妈出面料理。 第九章 殷红豆仿佛失去了任何作用和价值。 天儿慢慢地变冷,处处都需要热水,可热水烧的没那么快,有些擦洗的活儿,就只能用冷水。 往日这些事都是翠竹和翠叶做,但现在她们俩已经是二等丫鬟,用不着做这等事。 待傅慎时用过午膳,丫鬟们也吃过了饭,碗筷都收拾去了厨房,翠微有些咳嗽,便在房中休息。 殷红豆和往常一样吃完饭赶紧书房下站着。 书房里,翠竹和翠叶对视一眼,翠竹出来换了热茶,路过殷红豆身边的时候,放低了声音道:「红豆,我和翠叶要伺候六爷,翠微也病了,厨房的碗劳烦你去洗。啊对了,壶里的热水你别用,一会子六爷还要喝茶的。你若要用,再烧一些,记得多烧一些,那点儿热水怕是不够六爷用的。」 殷红豆低了一会儿头,才抬头面色如常道:「好,知道了。」 她去厨房烧了水,烧了两壶,水还没开的时候,翠竹就过来问,好了没有,水一开,她就全部都拎走了。 如此三次,殷红豆索性不再烧了,就着冷水洗碗。她的手浸泡在冰冷刺骨的水里,仿佛每一寸肌肤都有细密的针刺进去,冻得她浑身打颤。 自此以后,各种粗活儿都轮到她干,翠微要帮忙,她也不许。 按规矩,这些活儿本来就该三等丫鬟干,殷红豆不想连累翠微。 而她的手,也隐有生冻疮的样子。 许是冬天来的缘故,重霄院越发宁静,殷红豆连日不大说话,她发现丫鬟们都不大说话了。 这日傅家家宴,傅慎时去了老夫人院里吃饭,并未带殷红豆,她可算松了口气。 没了主子在,丫鬟们也都自由了许多,她们和往日一样,聚在一起做女红、聊天。因天儿冷,她们再不坐在廊下了,而是聚在翠微的屋子里。 殷红豆想学刺绣,她拿着绣绷和绣线去找翠微她们。 翠微的屋子充满了欢声笑语,殷红豆左脚刚跨进去,屋子里的笑声戛然而止,大家都直直地看向她,似乎在打量一个陌生人。 她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僵硬,敛起笑容,殷红豆收回了脚,扯了个勉强的笑容,道:「我想起来柜子还没收拾,你们继续,我先回去了。」 殷红豆一转身,面上所有的笑意都消失了。 翠微追了出来,她叫住殷红豆道:「红豆,我给你做的衣服差不多了,你要不要过来看看。」 殷红豆眼眶一热,正想转身哽咽着说要,手刚刚伸出去,翠微突然一脸惊慌地收回手和衣服,躲进了屋子里。 她回头看向门口,果然是傅慎时回来了,他人还在远处,便投过来一道冷眼,吓退了翠微。 殷红豆空空的双手捏起了拳头,她的骨节隐隐泛白,冷风刮过皮肤,吹掉了她的热泪。 她怎么忘了。 诛心,他比谁都在行。 殷红豆成了重霄院里人人避之不及的异类。 短时间内,她还能咬牙坚持住,当这样的日子看起来遥遥无期,殷红豆的意志一点点的被磨灭,她几乎心灰意冷,每天做完粗活,就木桩子一般站在廊下,吹着冷风——这还是天气好的时候,天气不好下小起雨,经风一刮,躲都没处躲,两刻钟下来,衣服都半湿了,冷到骨子里去。 殷红豆庆幸自己身体底子好,竟然没有生病,但她也怕熬不住,每日都抽半个时辰出来锻炼身体。 在初冬的时节里,殷红豆只盼着小雪快来,下雪总比下雨好得多。 终于叫她给盼来了。 京城今年的第一场小雪降临之时,长兴侯府二房的傅五爷,也将迎娶萧山伯的长女过门。 因着这件事,秦氏暂时没有安排人到方家去下聘,长兴侯府全力着手操办傅五的婚事。 亲迎的那日,长兴侯府将大办喜酒,傅家男子在前院喝酒,女眷则在花厅里吃席。 傅慎时也将要成亲,坊间早有他性格暴戾、与兄弟不睦的传闻,长兴侯府虽压下一二,到底与他名声有碍。 这个当口若再不出席堂兄婚宴,未免授人以柄,大清早长兴侯就亲自派人去重霄院里传话,命傅慎时正装出席。 廖妈妈也怕傅慎时耍脾气,待长兴侯人走后,又劝了一遭,道:「不管将来如何,老奴说句大不敬的话,便是要分家,六爷也要先成家,您便是与五爷再不好,今儿也得去前院吃酒。」 傅慎时淡淡应了一声,道:「知道了。」 廖妈妈往屋子外瞧了一眼,放低了声音道:「今天是要紧日子,两个‘翠’到底跟着您的时间短,恐怕处事不周,前院贵人多,还是带着红豆去稳妥一些。」 「那便依廖妈妈的。」傅慎时面无表情地道。 廖妈妈大喜,笑着出去同廊下的殷红豆说了此事,又拍着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好好哄一哄六爷,说不定今儿回来,他就不恼你了。」 殷红豆心里感激廖妈妈,不过她也没那么乐观,傅慎时未必有那么好通融。 廖妈妈扬起下巴往屋子里示意,笑道:「还不进去伺候。」 殷红豆搓了搓冰冷的手,便跨进门槛,绕过屏风进了内室。 屋子里烧着两个通脚炉,暖意融融,一进去浑身都通畅舒服了,殷红豆记不清有多少天没有进过傅慎时日常起居的地方,但她感觉已经有一个寒冷的冬天那么长。 傅慎时见了殷红豆,并未多看她一眼,兀自喝茶,似乎瞧不见她。 殷红豆同从前一样,取了沉香色的厚绸披风,欲替傅慎时围上,哪知道在她双手落下的前一刻,傅六冷声道:「时砚,你来。」 她手腕微顿,便将披风递了过去,然后就去小炕桌上拿暖手炉,夹了几块烧旺的碳火,用银剔子拨弄了两下,盖好裹好,自觉地送到时砚跟前,叫他拿给傅慎时。 这回傅慎时却主动从殷红豆手里拿过了手炉,随手又丢在小炕桌上,根本不屑于用。 眼看快到开席时间,傅慎时才命时砚推他去前院大厅。 今儿长兴侯府宴客,傅六虽然腿脚不便,却也不好一个人混在女人堆里,自然要到前院吃酒。 殷红豆默默地跟在后边,一道出了重霄院,往前院去。 主仆三人走到出二门的穿堂前,傅慎时才想起来,贺礼忘带了。 虽然是还未分家的堂兄弟,人前也少不得做面子,贺礼还是要送的。 傅慎时斜了殷红豆一眼,面色阴沉道:「这样的事儿都能忘?你脑子冻坏了?」 殷红豆脑袋埋的低低的,这事儿确实是她的错儿,她低声道:「奴婢现在回去拿。」 傅慎时抬手冲时砚道:「先去穿堂内等一等。」 这就是准她回去拿东西了。 殷红豆弯着腰点一点头,连忙道:「奴婢很快就回来。」 傅慎时与时砚二人坐在穿堂里避风,殷红豆穿着银红的中袄,快步地往才重霄院跑。 奈何重霄院偏远,只怕是这一来一回耽误了功夫,前院若开了席,指不定傅慎时还是要落下个弟不恭的名声。 一想到此处,殷红豆怕的厉害,脚上跑得更快了。 第十章 跑着跑着,就出了一身的汗,殷红豆渐渐放慢步子,歇一口气儿,她一抬头,就发现自己正站在傅二和二太太住的院子门口,不过主人都出去了,估摸着只留了丫鬟看守院子,院门紧锁了起来。 殷红豆想起傅二上次为难她的事情,心下一哆嗦,抬腿就要跑——可惜还是慢了一步,她的腿刚迈出去,腰上忽然被人紧紧地抱住。 傅二双手将殷红豆禁锢在怀里,歪着头在她耳边得意笑道:「我的心肝儿,你跑得真快,是瞧见我在后面追你么?所以你就跑到我家门口来了?」 他早就看见了傅慎时和殷红豆,便在后边跟了一路,哪知道老天爷给他机会,竟让他瞧见傅六在二门的穿堂前,让殷红豆独自转头回去了!傅二悄悄地跟了一路,眼看着到了自家门前,他才现了身。 殷红豆上半身动弹不得,浑身战栗,面色惨白,她通身冒着鸡皮疙瘩,右脚后踢傅二小腿,放开嗓子吼叫道:「放开我!在二太太院门口,你就不怕太太的丫鬟瞧见!」 傅二哈哈大笑,今儿内院的人不是去前院就是去花厅,院子里留着的人能不躲懒才怪,他拖着人往院子与院子之间的小过道子里走。那边有一间堆放杂物的小屋,小屋背靠他院子里的库房,四周鲜少有人会去,隔音效果也好,闹出再大的动静,也很难有人听见。 殷红豆扯着嗓子嘶喊着,傅二轻轻松松就将她抱起来,往小屋里去。 饶是殷红豆再如何踢他,傅二双手如同铁链,死死地拴着她的手臂和上身,丝毫不留给她可逃脱的余地。 傅二将人扔到屋子里的一张旧榻上,立刻转身锁了门,一步步地靠近殷红豆,凭她怎么喊都不担心有人会瞧见。 殷红豆朝门那边跑过去,傅二一把揪住她的衣领,甩到榻上,疼得她痛呼一声。 眼见求救无望,殷红豆再不浪费力气喊叫,她警惕地看着傅二,四处摸找东西做武器,可四周除了床榻都是一些沉重的家具,根本不是她能拿得动的,她踢了一张小炕桌过去,却没砸中傅二。 傅二走过去,一脚蹬在榻上,将殷红豆拽到自己跟前,狠狠地捏着她的下巴,淫笑道:「听说你失宠了?」 殷红豆剜他一眼,心口冰寒,头皮直发麻,她的双手抬起来还没落下,就被傅二给制伏了,她恐惧地带着颤声道:「你给我放开!我就算是失宠,也是重霄院的丫鬟,你要敢动我,六爷不会放过你!」 傅二笑容猥琐,他抓住殷红豆的双手欺身往榻上压过去,腾出一只手朝她脖子上探去,道:「你叫傅六现在过来试试?」 殷红豆龇牙侧头去咬傅二的手腕,却被他迅速躲开了,她哭得撕心裂肺,整张脸都涨得通红,脖子上血脉暴起,她恨恨地看着他骂道:「狗杂种!你今天要是敢动我,我就是死也要拖着你垫背!」 傅二忽然大笑起来,他掐住殷红豆的脖子,不许她的脑袋胡乱扭动,他一把撕开殷红豆中袄的领口,大片的雪白肌肤,登时暴露出来,刺激得他某处紧绷,他张狂笑道:「贱丫头,早叫你跟了我偏不听,害我白受一次气。你还想让我垫背,怎么?你以为傅六回来英雄救美不成?等你失了身,看他还要不要你。」 是的,殷红豆清清楚楚地知道,傅慎时不会来了,他恨不得折磨死她,他不过将她当做一个取乐的奴隶,莫说不知道她在这儿,便是知道了,也肯定不会来了。 前些日的委屈与现在的绝望无助交织在一起,瞬间涌上殷红豆的心头,她躺在榻上,泪水顷刻模糊双眼,她扯着嗓子哭声嘶喊:「滚!滚开!别碰我!你别碰我!」 傅二声音下流:「爷就爱听你叫,爷今儿就办了你,让你知道什么是真男人。」 他的手粗暴地游走在殷红豆的袄子上,两腿也变着法儿在她身上蹭来蹭去。 混乱之间,殷红豆头发松散,衣衫破烂,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已是心如死灰,脑子里只重复着一句话——他不会来了,他不会来了,他不会来了。 「砰」得一声,门被人撞开了——时砚踉跄进来,傅慎时坐在轮椅上,面色阴沉森冷,黑沉沉的眸子死死地看向榻上,他修长的双手牢牢地抓在扶手上,骨节处透着死白。 傅二大惊回头,竟然看见时砚正傅慎时进来,他唬了一跳,连忙松开手,退开了一步,佯装镇定地整理起衣衫。 殷红豆听到动静,登时撑着身子从榻上坐起来,一瞧见熟悉的身影,双腿不自觉地就朝他跑过去,哪知道绊了一下地上的小炕桌,一下子扑进了傅慎时的怀里。 傅慎时眼睛猩红地看着跌在他身上的殷红豆,她仰脸看他,头发乱糟糟的,双眼哭红,脸上泪痕无数,领口被撕破,露出白嫩的肩膀和锁骨,脖子上鲜红的肚兜带子也松了,只堪堪遮住她胸前微微的鼓起。 仿佛每一个毛孔都竖起了刺儿,傅慎时黑沉的脸色里透着一股子要吞噬人的阴冷,他颤抖着指尖解下披风,极快地盖在殷红豆的身上,连带她的脑袋也遮住了大半。他一手揽在她的腰上,一手托着她的后脑勺和侧脸,用力地摁在他猛烈跳动的胸口前,随后抬头,朝傅二投去一道道冰凌一样的冷光。 殷红豆几乎浑身发软,闷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双手紧紧地揪住傅慎时的前襟,生怕与他剥离开。她躲进温暖而安全的怀抱,闻着熟悉的味道,听着傅慎时心脏快速跳动的声音,半晌才安定下来,便听见头顶传来一道低沉喑哑的声音:「还能站起来么?」 她贴在他胸前点了点头,双手撑在轮椅的扶手上缓缓地站起来,裹着傅慎时的暖和披风,躲在他的身后。 傅慎时从腿侧拿出随身携带的虎尾鞭,鹰隼一样的眸光直直射向傅二。 他要杀了他。 傅慎时的闯入,令傅二措手不及。 事败,殷红豆跑去傅慎时那边,傅二只得整理衣裳,腹中打稿,如何料理后事。 可傅二看着傅慎时阴沉的面色,和他手上的虎尾鞭,头皮直发冷,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开口。 傅慎时食指微抬,时砚便默契地推着他靠近傅二。 傅二扯了扯领口,喉咙发干,警惕地看着傅慎时,皱眉道:「老六,你不是来真的吧,她就是个丫鬟……」 话音未落,傅慎时一鞭子甩过去,狠狠地抽在傅二身上。傅二下意识抬手去挡,袖子登时被抽烂,裂出一道口子,手臂上红痕立现。 傅二疼得冷声嘶叫,他缩着肩膀,铁青着脸,看向傅慎时吼叫:「傅慎时!你疯了!」 他是疯了! 傅慎时眉间的沉郁,至始至终不散,他收回鞭子,立刻又抽一鞭子下去。 这回傅二试图去抓鞭子,却没有抓住,他的掌心被抽得皮开肉绽。 傅慎时扬起唇角,脸上却丝毫没有笑意,他连续几鞭子甩下去,将傅二逼至墙角,打烂了傅二身上的衣服,直至皮开肉绽。 第十一章 时砚守在左边,右边是殷红豆方才躺过的榻,傅二跑不出去,畏畏缩缩地挥舞着手夺鞭,生怕被鞭子打到。 傅慎时可是用惯了长鞭,他臂力不小,鞭子使用灵活,下手又快又准,哪儿是那么容易叫傅二给夺取了。 连续被抽了二十几下,傅二右手臂和侧面背部的衣裳彻底烂了,他身上伤痕累累,高声喊叫了几下,实在受不住疼,双手抱在头上,撞开时砚,冲了出去,这才逃过一劫。 疯子! 傅二真是没想到傅慎时真的会为了一个丫鬟,对兄弟下死手! 他站在门口,一口口地吸着冷气,剜着傅慎时,忍疼低吼:「傅六!你他娘的给老子够了!」 说完,他就落荒而逃。 傅慎时转过身,目光阴森地握着鞭子看向傅二跑的地方。 跑? 狗杂种。 你跑得掉。 傅慎时扭头瞧了殷红豆一眼,拉掉她绑头发的红绳,道:「回去。」 这话是吩咐给时砚的。 殷红豆乱糟糟的头发垂下来,齐整了许多,她愣了一下,不去前院吃酒了? 不过傅慎时说了,殷红豆也不会反驳,默默地跟上他的脚步就是。 回重霄院的路上,殷红豆又理了理头发,裹紧了披风,回想起刚才的事,眼眶一直发热。她离开穿堂,到被傅二拖进杂物间的时间,根本不够从二门上跑回重霄院,傅慎时一定是在她离开不久之后就回头找她了。 她真的没想到,傅慎时会回来救她。 他明明厌透了她。 到了院子里,殷红豆眼看着已经快到自己房门口了,便将披风带子解开,欲还给傅慎时。 傅慎时余光瞧见了,冷声命令道:「穿着。」 寒风吹起,殷红豆身上的披风盖着裙摆,随风摆动,似层层叠叠的几道波浪一样好看,她重新系上带子,身体愈发暖和。 殷红豆回房换了件新衣裳,头发只简单地扎了马尾,她洗了把脸,便在房中坐着,没有去上房服侍。她远远地从窗户里看见,傅慎时进了房间,便再未出门,看意思是完全不打算出席喜宴了。 直到天黑,傅慎时都没有出门。 许是喜宴太热闹繁忙,傅慎时不出席的事儿被人遗忘了,当天晚上并未有人过来说什么。 次日早晨,五太太认亲的时间过去之后,秦氏亲自赶到了重霄院,可惜她晚来一步,翠竹回话道:「六爷去老夫人院子里了。」 秦氏大为光火,傅慎时昨儿不出席喜宴,今儿一早又跑到老夫人跟前作死,真是个孽障! 她匆匆忙忙地来,又急急忙忙地走,都快顾不得身份,恨不得跑着去老夫人那儿。 永寿堂门口,傅慎时领着殷红豆和时砚闯了进去,没经通传,主仆三人便往上房去。 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们,遇到傅慎时这个鬼罗刹,根本不敢拦,又见他面色阴沉,鞭子不离身,个个吓得腿软,慌张失措地进去报信。 傅慎时进上房的时候,老夫人和嫡亲的儿媳潘氏正笑着讨论说,傅五真是娶了个好媳妇,五太太家世尚可,知书达理,乖巧温顺,处处讨喜。 闯进去的主仆三人正好听到了这句话,傅慎时精致的脸冷冰冰的,他看向潘氏冷笑道:「二婶好生偏心,给老五相了这么好的媳妇,怎么却委屈了老二。」 老夫人与潘氏听到声音面色一变,登时敛起笑容看过去,傅慎时进来怎么也没有人通传,他那副质问人的样子,真是无礼。 潘氏直起身子,绷着脸道:「傅六!你什么意思?」 傅慎时的轮椅慢慢地朝前移动,他沉沉的目光投向潘氏,扬唇冷笑,眼底却不显笑色,嗓音又低又冷:「老二一次又一次地骚扰我的丫鬟,怎么,他房中是没有人了吗?还是纳不起妾?」他摸出早就准备好的一袋银子,扔在潘氏脚边,道:「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我替他出银子纳妾。」 傅二一个成了家的爷们儿,要傅慎时出什么银子纳妾! 潘氏脸色铁青,暗暗咬牙。 老夫人一记冷眼看过去,平缓语气老沉,道:「就为了这事儿,昨日老五喜宴你就不出席了?」 秦氏正好进来,将这些话尽收入耳,她手上死死地绞着帕子,暗忖道,昨儿发生了这种事儿,傅慎时为什么不跟她说?难道就是这般不信任她这个做母亲的么? 她心里五味杂陈,大步地走进去,高声诘问:「老二老五可是亲兄弟,老二昨儿是为了什么不去吃喜酒的?怎么先指责起六郎了?」 众人当即看向秦氏,顺着她的话想了下去,是啊——傅二为了轻薄堂弟的丫鬟,却告病不去自己亲弟弟的婚宴,简直是禽兽不如、薄情寡义,怎么反倒先朝傅慎时发难起来了? 傅慎时握着扶手,淡淡地看了秦氏一眼。 殷红豆抿了抿嘴,秦氏到底是长兴侯府宗妇,说话一针见血。 秦氏走到傅慎时身边,再问潘氏:「我家六郎受辱,却为了侯府的颜面忍气吞声,没在人前闹开黯然躲回院子伤神。老二不顾手足之情,把一个丫鬟看得比亲兄弟还重。我也想问一问,傅二这兄弟阋墙、同室操戈的本事,打哪儿学的?」 潘氏嗫嚅着看向老夫人,老夫人正要开口,秦氏咄咄逼人:「傅二抢完丫鬟,还想抢什么?我索性叫六郎都给他罢了,省得外人说咱们长兴侯府兄不友、弟不恭!」 秦氏这话意有所指。 老夫人做了老侯爷的填房,生了嫡子,却因继子才是嫡长子,自己的儿子继承不了侯位,觊觎多年,眼下潘氏与老夫人被戳穿了心思,心虚气愤,婆媳二人下颌收紧,暗暗咬牙。 而且今日之事,真就是傅二的错,二房没处挑傅慎时的理。 老夫人权衡利弊,仗着婆婆的身份,居高临下地看着秦氏,欲息事宁人,厉色道:「好了,他们兄弟之间有误会说清楚就行了,五郎刚刚成亲就闹这事儿,像什么样子!你可别忘了,你是长兴侯府的宗妇,凡事以大局为重。」 秦氏走上前一步,屈膝道:「老夫人,正因媳妇是宗妇,才知道恪守家规的要紧之处。这事若轻饶傅二,不给六郎一个交代,外人怕是会以为长兴侯府厚此薄彼、黑白不分、寡情少义!」 她说的句句在理,令人不容反驳。老夫人嘴角微动,声音弱了许多:「……那便按家规处置吧。」 殷红豆心中大喜,恨不得家规里能把傅二处置死了才好!她余光看向傅慎时,却见他嘴角似乎略微一动。 秦氏面色缓和几许,道:「按家规,老二做出这等不耻之事,扣除一年月例,赶去保定府祖祠思过半年。」 潘氏喉咙一哽,思过半年!傅二明年可是要参加秋闱的人!保定府那里怎么能做得好学问! 她瞪着秦氏,道:「大嫂,如此处理,是不是太严苛了些?」 老夫人拧着眉,冷冷地看着秦氏,还未开口,秦氏便猛然抬头道:「倘或弟妹觉得我这个宗妇处事有失公允,大可上书天子,褫夺我的诰命!」 第十二章 若是将长兴侯府的家事变成朝廷之事,至于结果,谁都知道会是怎么样。 潘氏死死地绞着帕子,恨恨地看着秦氏和傅慎时。 老夫人也紧握双拳,语气平和却冰冷,道:「就按你说的办。好了,我乏了,都忙你们的去吧。」 潘氏欲言又止,脸和脖子都气红了。 秦氏唇边挂着得体的淡笑,她行了礼,道:「儿媳告退。」 傅慎时便也示意时砚推着他出去。 一行人出了永寿堂,在甬道上走了一会子,秦氏才温声问傅慎时:「昨儿你怎么不跟我说这事儿?」 傅慎时坐在轮椅上纹丝不动,眼看要分道扬镳,只道:「儿子先回去了,母亲告辞。」 「六郎……」秦氏追着喊了一声。 傅慎时丝毫没有要回头的样子,秦氏只得作罢。 殷红豆与时砚皆同秦氏行了礼,便跟着傅慎时一道走了。 秦氏在后边看着傅慎时的背影,忽又将视线挪到殷红豆身上,忍不住眉头紧锁。 堂兄弟两个,为了一个丫鬟就闹出事来,今儿还好是傅慎时占理,否则老夫人仗着婆母身份,还不知道要从她手里夺些什么走呢! 甬道远处的主仆三人径直往重霄院去,进了院子,傅慎时兀自去了书房,一言未发。 殷红豆快步跟了过去。 都过了这么久了,傅慎时心里的气儿总该消了吧?通房的事儿,总得说清楚了。 傅慎时从永寿堂回来之后,便一直待在书房,他也没说让殷红豆伺候,两个「翠」也还是在房里站着。 殷红豆走到书房门口,她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就打了个喷嚏,惊动了书房里的人,屋子里四双眼睛都朝她看过来。 「……」 四个人里有三个人动作齐齐整整,傅慎时稍微慢他们一步地抬起头,殷红豆被看的有些不自在,摸了摸鼻子,低着头挪进去,垂手而立,似乎有话要说。 傅慎时见了殷红豆这副模样,他还能不知道她的意思?便淡声吩咐道:「都出去吧。」 两个丫鬟,包括时砚都出去了,顺便把门也关上了。 有时砚看着,两个丫鬟也不敢偷听,站在廊外边嘀嘀咕咕,猜测着傅慎时和殷红豆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翠竹胆子大,她跑去跟时砚套近乎,问了一些话,时砚木着一张脸,没听到似的,根本不搭理人。 书房里,傅慎时两手闲闲地搭在轮椅上,道:「说罢。」 殷红豆鼻音有点重,声音也有点儿闷闷的:「奴婢想谢谢六爷救命之恩。」 傅慎时神色淡漠地瞧着她,声音微冷:「你以为我是存心救你?」 殷红豆揪着袖口,道:「奴婢没这么以为!」 她是这么以为,但是她不会说出口,否则以傅慎时的性子,必然说她自作多情。 傅慎时仰靠在轮椅上,闭上了眼睛,他精致绝俗的面目十分平静,他等了一会儿,却没听见殷红豆离开的动静,他又沉声道:「还站这儿干什么?」 殷红豆嗫嚅片刻,抬眸直视傅慎时,道:「奴婢还有一件事没说,前一段时间廖妈妈曾让奴婢做六爷的通房……」 傅慎时睁开了眼,徐徐看向殷红豆,原本就冷淡的眸光忽然结了冰似的,审视着她。 殷红豆头皮一紧,继续道:「奴婢以为自己蒲柳之姿不配侍奉六爷,就拒绝了,可观傅六最近所为,莫非当初那个提议是六爷让妈妈去提的?」 她说到最后,声音提高了几分,语气的质问十分明显。 傅慎时收紧了双手,紧紧地握住扶手,嗓音低哑道:「你想多了。」 殷红豆眨了眨眼,道:「奴婢就知道不是六爷的主意!」她忽又一脸委屈地走过几步,微微哽咽道:「可是奴婢不知道自己近来哪里做的不好,惹得六爷您嫌弃了,还请六爷您看在奴婢自进院以来忠心耿耿的份上,提点奴婢两句,以便奴婢从今以后适时改正,更好地伺候六爷。」 傅慎时忍不住凝视殷红豆,她提起这一个月以来的委屈,揪着袖口的手愈发用力。她是憋着哭意说话,声音发哑,像是用羽毛挠了一下他的耳朵,很舒服,又很痒。还有她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也红通通的,还真像两瓣嫣红的桃花,但她眼睛灵动,睫毛一眨,眼珠子一转,泪水雾蒙蒙地附在上边,反更像一只雪白无助的小兔子。 她好像瘦了,也好像长开了些许,下巴都尖了一些。 傅慎时两手渐渐松开,磋磨了她一个月,撒了的那么久的气,其实被拒的羞辱感已经弱了很多,心里压着的那口气,也已经消散干净了。 殷红豆期盼地看着傅慎时,眼泪到底是没忍住,顺着脸颊就滑下来了。 傅慎时心口蓦地一软,挪开视线,却用余光看她,声音平淡道:「行了,以后还在书房伺候吧。」 殷红豆大喜,吸了吸鼻子,又哼哼气,正要张嘴道谢,哪儿知道鼻子堵住了,登时哼了泡泡出来,她生怕招傅六嫌弃,赶紧用帕子擦了擦。 又让人怜惜又好笑。 傅慎时微微皱眉,厉声道:「赶紧回去收拾下自己!」 殷红豆用帕子捂着鼻子说话,声音很沉闷:「六爷,那奴婢以后还是您的大丫鬟吗?」 「是!你快回去洗脸!」傅慎时拧着眉,不想看她。 殷红豆点一点头,行了礼道:「奴婢告退,一会儿收拾好了再来伺候六爷。」 傅慎时看着她活蹦乱跳的背影,嘴边扬起一个淡笑,转瞬即逝。 殷红豆回房之后,立刻请翠微给她烧了热水,昨儿回来她后怕得厉害,根本没洗澡,夜里裹了一夜的被子,其实都没睡着,她现在只想好好地洗个澡,在床上美美地睡一觉。 翠微见殷红豆高兴起来,抬着热水往她屋子里去,憨憨地笑着,问她:「六爷不生你气了?」 殷红豆一脚蹬掉鞋子,挑眉笑道:「不光不气我了,又把我提成一等丫鬟了呢!」 翠微跟着欢喜,一边替殷红豆准备帕子和洗澡用的胰子,一边道:「我就知道六爷看重你,不会一直苛待你的。」 殷红豆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她可不这么认为,这回傅慎时虽然救了她,或许是有喜欢她的缘故在里边,但是也有几分「自己的丫鬟不准别人碰」的意思,她毕竟只是个丫鬟,主子喜欢了就捧高你,不喜欢就了打杀,根本不是什么要紧人物。 她不喜欢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还有傅二那色鬼,便是发落去了保定府,也不过待半年时间而已,半年以后她怎么办?届时六太太入府,她还不知道自己前途会是什么样子呢。 而且这里是长兴侯府,为了她一个丫鬟闹得手足相残,以秦氏的性子,还有老夫人和二房的夫人,未必容忍得下她。 殷红豆不得不为自己找一条更为可靠的后路。 她让傅慎时更加倚重她,并且许她得赎身出去,替她改成良籍,方可自立门户。 这条路太艰难了,殷红豆跨进浴桶里,一面泡着热水,一面儿为以后做打算。 想着想着,殷红豆就睡着了,待她醒过来的时候,水都快凉了,她的脑子晕乎乎的,有些发昏。 第十三章 她从浴桶里爬起来,忽觉得头重脚轻,她穿好了衣裳就窝进了被子里,朝窗外喊人,但是没人听到她声音。 被子里也好冷呀,殷红豆缩成一团,瑟瑟发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她裹着棉被,把脑袋也盖住了,秀丽的眉头蹙的紧紧的,不知不觉就起不来了。 书房里。 傅慎时听殷红豆挑明了通房的事儿,又听她说了软话,便不自觉地想起她往日所做所说的种种。 这个丫头还是忠心可爱的。 想到此处,傅慎时瞧了两个翠,倒是愈发觉得不合心意,便将二人打发了出去,不许她们以后再进书房。 两个丫鬟莫名其妙被主子嫌弃,相视一眼,却不好多问,便一道退了出去。 傅慎时等了好半天,都不见殷红豆进来,他往隔扇外瞧了一眼,却看不大清楚厢房里的动静。 他眉心突突地跳着,突如其来的不安令人惶恐,他吩咐时砚:「去让红豆泡一杯茶来。」 时砚去了厢房敲门,却没有人应,他大喊了几声,还是没有人应。 他虽然无根,但还当自己是个男人,便并未直接闯进去,而是去厨房找了翠微,叫她进去看看。 翠微一听时砚说殷红豆房里没人应,如遭晴天霹雳,道:「糟了!红豆在沐浴!」她生怕殷红豆跌水里去淹死了,吓得魂儿都没了,拔腿就跑过去。 时砚则回了书房复命,如实道:「红豆在房里,房门锁得紧,没有人答应。」 傅慎时扔了手里的书,锁眉道:「怎么回事?她睡着了?」 时砚摇头,道:「翠微说红豆在沐浴……」 浴桶那么高,喊了还没人应,怕不是要滑进去淹死了! 傅慎时浑身一冷,沉声吩咐道:「推我过去!」 时砚连忙推着傅慎时到厢房,翠微正在厢房廊下狠狠地撞门,但是撞不开。 长兴侯府有人住的院子每年都要修缮,重霄院厢房的门结实的很,翠微的力气,哪里撞得开? 傅慎时面色冷厉,隐隐有些惨白,他急切道:「推我去窗户那边,拿匕首来!」 时砚小跑着推了傅慎时去窗边,然后又大步地跑回书房找来了匕首。 厢房廊下,翠微在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哀声地叫着红豆的名字,傅慎时听不得这丧气的哭声,面色阴沉地切齿斥道:「把嘴闭上!」 翠微又吓得一哆嗦,两腿一软坐在了地上,捂着脸小声地哭。 傅慎时手腕灵活,以匕首挑开窗户后边的木闩,眨眼就开了窗户,坐在轮椅上,却只能看见浴桶里没有人,他心猛地一沉,哑着声音吩咐:「进去看看!」 时砚一个翻身进屋,将门打开了,他侧身站着,面色微红道:「红豆在床上。」 傅慎时松了一大口气,他进去便看见床榻上被子鼓起,殷红豆整个脑袋都蒙在里边,一根头发丝儿都没露出来。 他坐着轮椅上前,揭开被子的一角,便看见殷红豆小脸发红,身上冒着汗,细细的头发贴在额头上,黏腻腻的。 傅慎时未觉得汗水脏污,他伸手探过去,殷红豆的额头滚烫,几乎灼得他掌心发疼,他当即道:「去!请大夫来!先去离侯府最近的医馆请大夫,再去请胡御医过来,要快!」 时砚腿长,步子快,一阵风刮过去,人影儿就没了。 傅慎时扭头看着翠微,声音冰冷:「还哭?!打冷水拿帕子来!」 翠微慌慌忙忙地去了。 傅慎时回头继续看着殷红豆皱巴的小脸……她怎么病了还拧着眉,是不是很难受。 他的手,不自觉地又伸了过去。 傅慎时的手摸在殷红豆滚烫的额头上,她的肌肤很嫩,触之柔软,但是眉头蹙着,他抬起手指抚过去,却抚不平。 他收回手,握着拳头,那股烫意却还黏在他手掌心里,像一团热气,透进他骨肉里,灼得他心口微微发疼。 床上的人,似乎察觉到异样,她晃了晃脑袋,又缩进被窝里。 傅慎时再次替殷红豆揭开被子,让她能够透气。 翠微打了冷水放在床头的柜子上,她颤抖着手拧干帕子,搭在殷红豆的脑门上,用手摁住,隔一会儿就换一次,不过一刻钟,水都热了一些。 傅慎时就坐在房里静静地等着,时间似凝结成脂,总也化不开,不过一刻钟而已,却像有一年那么久。 他忍不住哑着声音催问:「时砚还没回来?」 翠微跑出去看了一眼,走进来抽抽搭搭地禀道:「没有。」 比寒冬更漫长的是等待。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帕子上的水落进铜盆的声音,滴滴答答,又轻又响,一下下地砸进耳朵里,叫人心烦意燥。 两刻钟的功夫,大夫终于进重霄院。 时砚替老大夫背着药箱。 大夫快步地跟着走,一边走一边惶恐地问:「这位小爷,可否透露是哪位贵人生病?」 给这样的人家诊治,大夫心里也很紧张,就怕一个治不好,贵人迁怒于人,而且他瞧时砚的样子,必是个要紧人物,说不定是哪个房里的太太。 时砚抿着嘴,闷声呵道:「看病就病,还管是甚么人!」 大夫惊惧地闭上嘴,心却仿佛要跳出来似的,砰砰砰在胸口撞个不停。 进了厢房,大夫还要行礼请安,傅慎时扭头瞧他一眼,道:「不必拘礼,先来诊治。」 这大夫就在长兴侯府外边的街上坐馆,傅家中事,他略知一二,一瞧见是这位坐轮椅的主儿,登时双腿发软,险些跪下去了,一抬头又见傅慎时生的并不似罗刹吓人,言辞也不凶狠蛮横,只不过是通身透着的贵气逼人而已,便稳住了心神,上前去看。 大夫请翠微将殷红豆的手拿出来,给他把脉,平日里只号一会儿的脉,这回唯恐出错,瞧了个半刻钟左右,倒是将傅慎时等人的心提得老高。 他以手背摸了摸她的额头,便迅速收回手,又观察了殷红豆的面色,见她有汗,嘴唇发白,脉象虚浮,必然是外邪引起的风热表证,才弯腰拱手道:「贵人需得立刻疏散退热,待我开一张药方,立刻煎给她喝。」 时砚去请大夫时,已经说了是什么病症,大夫正好带了几服药,有一服便是对症之药,他将药给了翠微,又在方子上写下柴胡、升麻、薄荷等,才收了笔。 傅慎时锁眉问道:「她如今可要紧?」 大夫反问:「贵人病几时了?」 傅慎时道:「不过午时之前病的。」 大夫道:「倒是短时,而且也不算太烫,吃过药发了汗就好了。」 这便是并无大碍了。 傅慎时瞧了殷红豆一眼,又问大夫:「此病几时可好?可会伤了脑子?她怎么一直不醒?」 他从前听人说过,发烧脑子给烧坏了。 大夫要摇摇头,道:「这个时节,这样病的人多,及时就诊,发了汗多半能好,只有拖拖拉拉太久不治的才会伤了脑子,贵人发病不久,应当没有大碍。不醒可能是因为……困了。」 傅慎时的眉头这才渐渐松开。 第十四章 大夫又嘱咐说:「贵人发了汗要换一身干净衣裳和被褥,否则又叫邪气侵体,怕又要复发。退了热恐会四肢酸软,休养几日就好了。」 傅慎时一一记下。 翠竹端着茶盘进来摆在屋子中间的桌上,她斟了一杯给大夫,另将在厨房就倒好的一杯双手奉到傅慎时跟前,道:「六爷,您要的茶。」 傅慎时冷冷地睨了翠竹一眼,没有接。 翠竹手腕一抖,低下头想了想,才屈膝道:「奴婢去烧水,一会儿红豆姐姐要梳洗,六爷若要换茶,奴婢再来。」 傅慎时轻「嗯」了一声,翠竹放下茶杯,立刻逃走。 大夫诊治完了,傅慎时问他诊金,大夫说只要一钱银子,他却着时砚拿了十两银子付给他。 随后时砚又送了大夫出去,大夫一边走一边猜想,那位贵人怕不是傅家六爷的宠妾吧。 要不在怎么看个病就给这么多银子,有钱也不是这么使的。 时砚留在二门上等胡御医。 重霄院里。 殷红豆的药正煎着,胡御医便来了,他隔几个月才来一次,这回傅慎时主动着人请他来,倒是少有。 胡御医还以为有什么要紧情况,步子比领路的时砚走得还快,待他进了重霄院,却见不是往上房去,他诧异了片刻,才跟着时砚去了厢房。 他看过了殷红豆,又看了那位大夫开的药方子,扯了扯嘴角……就为了这病找他来看? 傅六腿废掉之初,疼得要死的时候,可都没主动请他来。 傅慎时到底信不过外边坐馆的大夫,便问胡御医:「药方子可有问题?」 胡御医笑一笑道:「六爷应该比这位姑娘更需要见我才对。」 意思是说,她的这急病还比不上他的腿要紧。 傅慎时并未答话。 胡御医继续道:「我近来研究了一张新方子出来,活血化瘀效果很好,也可止麻,六爷要不要吃一吃试试?」 殷红豆低低地嘤咛一声。 傅慎时转过头,眼神落在殷红豆的脸上,语气冷淡道:「罢了,治了几年也不见好,吃药不过是多受苦而已。」 胡御医并未多说,背起药箱,拱手道:「告辞。」 「时砚,送胡御医。」 时砚当即又送客出去,翠微熬好了药,端了进来,汤药温了之后,便喂给了殷红豆吃。 傅慎时不好再留,待时砚回来了,便回了书房。 翠微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殷红豆,等她出了一场汗,替她换了新被子和衣裳。 次日,殷红豆退了热,除了四肢发软,微微有些鼻音,什么都好。 她窝在被子里,听翠微说傅慎时怎么开窗户救她,怎么给她请大夫,怎么着急。 殷红豆吸了吸鼻子,并未接话,心里却想着,他明明就是在乎她的。 庭院里边,傅慎时在练鞭子,外边刮着风,吹得人衣袂翻飞。 殷红豆瞧见了,同翠微道:「你去跟六爷说,外边风大,叫他进屋去。」 翠微去了,傅慎时转动了轮椅,面朝厢房的方向,两个人遥遥相望,不过只能看到对方一个粗糙的轮廓而已。 过了半晌,傅慎时的轮椅又动了,他回了书房,殷红豆也重新躺下去,眼睛却看向空空的庭院,发着呆。 两日后,殷红豆差不多好彻底了,她梳洗好了,继续去书房伺候,傅慎时的膳食和茶水,都是她送进去的,两个丫鬟又回到了厨房,似乎也没有什么抱怨。这一个月以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最后还是回归了原点。 留下来的,只有缥缈的情丝,若隐若现,时不时撩动一下人的心弦。 一个静谧的夜。 殷红豆端着热茶进去,她微微俯身,将杯子双手放在傅慎时跟前,声音不大不小道:「奴婢病的时候,好像听到了一些话,不知道是不是做梦。」 傅慎时眉头微动,接了热茶,揭开盖子,捏着丁点大的柄,拨了拨浮在面上的茶叶,淡声道:「什么话?」 殷红豆坐在凳子上,研墨,拿笔蘸取墨汁儿,兀自道:「好像是胡御医叫六爷吃药,是么?」 傅慎时手腕一滞,只问:「……你还记得什么?」 殷红豆眉毛一挑,道:「就记得这一句。」 傅慎时面色如常地抿了一口茶,声音轻缓平淡:「没有吃的必要,也太苦。」 殷红豆嘟哝一声:「吃药对六爷来说,算什么苦。」 她尾音轻轻的,似一句缭绕在耳畔的呢喃,荡漾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 傅慎时放下了茶杯,没有说一个字。 不过殷红豆未觉不自在,她在纸上写了个「傅」字,这回虽然手生,却比以前有进益,撇是撇,点儿是点儿,字形还是很好看的,她放下笔,提起纸,灿笑问他:「奴婢是不是病中都有进步?」 傅慎时认真地看了一眼,嗓音也很轻:「嗯,有些长进。」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做了一月的粗活,小拇指有些发红,像是冻伤了,他悄悄握起了拳头,嘴角抿成一条发白的直线。 殷红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心里明白过来,面上依旧保持笑容,她放下纸,收回手,道:「奴婢忽然想起六爷忘记了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傅慎时嗓音低沉压抑。 「六爷忘了?翠烟那回,您可是说送过奴婢一块儿极好的墨,奴婢等呀等呀,等到现在还没等着,六爷是不是该兑现了?」 她眨眨眼,眼神灵动,笑容很俏皮。 傅慎时嘴角微动,指了一下多宝阁上的几个盒子,道:「那里边,你自己拿,自己挑。」 殷红豆狡黠一笑,道:「看中什么就能挑什么吗?」 这点小心思,谁还能看不出来。 傅慎时声音里的沉闷消散了些许,眸光微亮,挑着眼尾,把玩着手上的玉戒指,道:「嗯,你去挑罢。」 反正她也不认识什么是值钱的东西。 殷红豆去拿多宝阁上的三个盒子,其中有一个在高处,她踮起脚尖,两手伸得老高,才能勉强够着,木盒子挪动到格子边缘摇晃两下,似要掉下来一般。 傅慎时紧握着扶手,鼻腔里吐着重气,他声音微浊地吩咐时砚道:「去帮她。」 时砚应诺,转身站在多宝阁前,十五岁的少年虽然生得文弱净白,但是身量不算矮,长臂一展,轻轻松松就摸到了木盒子,他的下巴仰起来的时候,整个人比殷红豆高出一个头,就像是一棵大树护着小树苗一样。 殷红豆费尽力气的事儿,时砚轻而易举就办到了。 傅慎时的手不自觉地移动到双膝上去,轻轻地包裹住硌手的膝盖骨,许是凉风不知道从哪儿溜了进来,他的眼睛有轻微的刺痛感。 盒子一一摆在桌上,殷红豆并未察觉傅慎时的丝毫情绪,她欢喜地打开盒子,期待着里边的好东西。 三个盒子打开,殷红豆惊讶地「哇」了一声,淡淡的墨香味儿扑鼻而来,和劣质的香气区分明显,而且每一块墨都光滑细腻,触之如指腹游走在完美无瑕的肌肤上,非常舒服有手感。 傅慎时瞧着殷红豆脸上的笑容,手上力气松开许多。 第十五章 殷红豆小心翼翼地看完了好几块儿墨,突然发愁起来,看起来都价值不菲,也不知道哪一个更值钱,到底挑哪一个好呢? 她抬起头,向傅慎时求救:「六爷,这奴婢怎么挑啊,都好喜欢啊。」 傅慎时扬眉看她,是都喜欢吗?他淡声道:「只准挑一个。」 殷红豆撇撇嘴,愁眉不展。 傅慎时道:「轻弹墨锭,清脆为优,发闷为劣,掂量墨锭,坚实坚硬为佳。」 其实还有两个步骤,看和闻,不过傅慎时的墨都是好墨,那两个步骤压根用不上。 殷红豆按照傅慎时说的方法,一个个地试,她还是头一次干鉴定的活儿呢,而且都是品质上等的玩意,过程颇为享受。她最后选定了两个墨,似乎听起来和摸起来都差不多,想来价值相差无几,不过她还是想挑最贵的一个。 她举起左手小盒子里的墨锭,歪着头问笑他:「那……奴婢就挑这个了?」 傅慎时两手交握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殷红豆见他不答,轻哼一声,正要做决定,傅慎时却问挑眉她道:「确定了?」 「……」 她的手顿住了,本来确定,但是被傅慎时这么一问,又不确定了,殷红豆低头看着两块墨锭直发愁。 也不知道两块墨锭差价多少,倘或选了另外一块,岂不是要亏上几两银子?或者还不止呢! 傅慎时压住扬起的嘴角,再问她:「确定了?」 殷红豆利落地将左手地墨放进盒子里,选了右手的墨,傅慎时可不是小气人,既然他都那么问了,肯定是右边的更值钱! 她拿好墨,重重地点一下头,道:「确定了!」 傅慎时又换上如常冷淡的面色,极淡地「嗯」了一声,便叫她将东西都收拾起来。他眨了眨眼,又道:「不早了,我要去歇息了。」 殷红豆得了好东西,心情很好,应了一身道:「六爷先走,奴婢熄蜡烛。」 傅慎时走后,殷红豆简单收拾了一下书房,临走前看了一眼更漏,竟然比平常早半个时辰,她心下微动,拿着好墨锭,锁上门回房休息去了。 后来的几天里,殷红豆和从前一样伺候,但是她发现傅慎时心情很不好。 倒不是要发脾气和生闷气的那种不好,他也不折磨人,一如既往地用膳,不过食量委实很小,只有平常的一小半,他也不大说话,或是听殷红豆说话逗趣儿的时候,只是动动眉毛,有时丁点儿表情都没有,仿佛木头人一样。 殷红豆有时发现傅慎时常常失神,盯着一页书看很久,她倒是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一时间不大琢磨得透。 下午,她亲手熬了暖胃的银耳红枣汤给傅慎时,试探地问了一句:「甜汤可还入口?」 傅慎时还未回答,如意便来了。 如意笑着进了书房,唤了一声「六爷」,便看向殷红豆温声道:「月例银子要下来了,夫人顺便赏赐了一些东西给丫鬟们,另还有一些要紧事交代各院,我看廖妈妈不在,你随我一道去吧。」 殷红豆头皮一紧,月例银子大都是如意直接送过来,可很少叫人去领过,而且她虽然是重霄院的大丫鬟,管着院子里大小事务,但大夫人有事从来只交代廖妈,便是廖妈妈不在,也不会交代她。 如意这话,破绽百出。 分明是秦氏指名要见她。 殷红豆没忘记上次去秦氏院里的场景,秦氏连她的面都没见,她只好站在院子里,像一块石头一样看着丫鬟婆子们来来去去,她就这样站到日落西山,站到天色黑透的时分。 等她回重霄院的时候,根本站不稳了。 权势带来的看不见摸不着的压迫感,始终像一把锋利的剑悬在殷红豆的头顶,隐有越来越近的趋势。 她脸色稍稍发白,表情微僵,不知道如何答复如意的话。 傅慎时开了口,他瞧着如意,声音发冷,道:「想必母亲交代的都是要紧事,红豆年纪小,不堪用,廖妈妈一会儿就来,我让她去。」 如意笑一笑,并未反驳,道了声「好」,便要离去。 殷红豆送如意出了书房,如意站在廊下,盯着她略微泛红的手,拉起来仔细看,道:「怎么冻着了?上回叫你去我那儿取膏子你也不去,这回可好了,真要用上了。」 如意的手很柔软,也很有力气,殷红豆被她地抓着,轻易挣脱不开。 殷红豆到底还是抽回了手,干笑道:「没事儿,这都已经好了。」 如意笑吟吟地看着殷红豆,温柔的目光带着些许逼迫感。 傅慎时的声音在从书房里传来:「时砚,去前院叫人备马车。」 殷红豆眼珠一动,立刻顺着傅慎时的话,道:「六爷今儿要出门,我怕是没空去取,我一会儿叫丫鬟代我去拿。」 如意柔面含笑,道:「我道是你自己去,还能与你说上几句话,既别的丫鬟去,我打发丫鬟给你送来便是。」 「那便……谢谢如意姐姐了。」殷红豆声音很轻,带着一缕颤音。 如意还是那副笑脸,点了个头就走了。 殷红豆倚在门上,两腿都软了。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过幸好秦氏还没有打算来强的。 她忐忑地进了书房,与傅慎时两个相处无言。 时砚很快便回来了,道:「六爷,前院备好了马车。」 傅慎时的轮椅经过殷红豆的身边,斜了她一眼,道:「还站着干什么?去房里把我的钱袋子拿着走。」 殷红豆低头「哦」了一声,麻溜地跑去拿上银子,随同傅慎时出府。 这还是她第一次跟着傅慎时正正经经的出去。 上了马车,殷红豆问傅慎时:「六爷,咱们要去哪里?」 傅慎时阖上眼皮子,道:「随处转转吧。」 所以,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大半日下来,主仆三人真就是随处转转,逛遍了几个坊,听了满耳朵贩夫走卒的吆喝声,看进了无数店铺的招子。 蹉跎到下午,傅慎时叫时砚去书斋里买了几本书,也不至于空手而归,他和殷红豆就坐在马车里等着。 要说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 主仆二人坐在马车里,竟听见从书斋出来的人闲谈道:「大理寺左少卿的女儿方小娘子要嫁给那个残废了。」 「哪个残废?」 「还有哪个,长兴侯府的那个呗。」 「啧,这么可怜,岂不是下半生都毁了?」 「那自然是。不过那方小娘子是不是有什么隐疾?她一个嫡女,做什么想不开要嫁去侯府作贱自己?」 「谁知道呢,许是有不足之处吧。」 「……」 见过方素月的殷红豆觉得,就眼前看来,这位姑娘没有任何疾病,显然是被路人曲解了。 但是这种曲解,很可能会伴随方素月一生。 闲杂人的声音渐行渐远,马车里的傅慎时纹丝不动。 殷红豆两手捏着拳头落在膝盖上,扭头看了傅慎时一眼,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或许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好。 待时砚上了马车,主仆三人一道回了重霄院。 第十六章 傅慎时比之前更安静了,他皮肤瓷白精致,纹丝不动的时候像一个乖巧的泥胎木偶。 殷红豆换了热茶进去,她没有走,也没有要坐下来学写字,她屏息凝神片刻,方轻声道:「六爷,您立业吧!」 傅慎时眼珠子动了动,缓缓转头看向殷红豆,并未和上次一样逃避,而是淡声问道:「立业?立什么业?如何立业?如何守业?立了业又如何?」 他这一连串的发问,叫殷红豆心里一下子明朗起来,原来这么多天,傅六在琢磨的就是这事儿! 殷红豆心里隐隐有热气升腾,她身为贱籍,不得自由,甚至连婚嫁之事都不能自己做主,好不容易从傅二手中死里逃生,秦氏又盯上了她,刀尖舔血的日子,太难过了。 傅慎时虽有意庇护她,终究只是一时之举,她不过一个小小丫鬟,绝对成不了秦氏控制他的强大阻碍。 有那么一天,傅慎时会疲倦,甚至会妥协,到那时候她又何去何从? 殷红豆迫切地想逃离这个鬼地方。 她郑重地道:「奴婢有一法子,若六爷若愿放下身段破釜沉舟,奴婢以为此举可行。」 傅慎时目光灼灼地直视着殷红豆,沉默了半晌才道:「你说。」 关于立业的事,殷红豆心中早有计较,几次出府,她都有大略考察一二。 殷红豆同傅慎时道:「立业无非争取权势与钱财,虽说二者很难分割,不过一为主,一为辅,可以挑一个专攻,也能成就一番事业。」 傅慎时是没资格入仕的,他看着殷红豆问:「你是说,让我去做生意?」 殷红豆重重点一点头,道:「若足够有钱,自然就有权势,不是有句话叫有钱能使鬼推磨吗,而且您是长兴侯府六爷,做生意断然没有谁敢讹您,倘或沉下心想做,不怕做不出来。」 傅慎时面无表情,两手交握着,手指微动一下,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子才问:「你有什么主意?」 殷红豆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会子。 傅慎时一时间真是想不到能有什么挣钱的好主意,他深深地皱着眉头,便听得她道:「现在这会儿做生意,当然要挑最挣钱的做。」 长兴侯府里已是形势逼人,傅慎时事事束手无策,殷红豆危在旦夕,要赚钱只能赚一笔快钱。 傅慎时头皮一紧,问道:「什么生意最挣钱?」 「只能是……吃喝嫖赌里取其一了!」殷红豆有些难以启齿,却也说得很笃定郑重。 傅慎时略加思索,吃喝做不起来,一无厨子二无管事之人,京城繁华这两样也难得分一杯羹,至于嫖赌,太下三流,有辱他的身份。 思来想去,倒是一样都不合适。 他又直直地看向殷红豆。 殷红豆知他心思,便道:「所以奴婢才说要六爷放下身段,奴婢知道这些三教九流的事,六爷不屑于沾上关系,可是要来快钱,跑不脱这几样。」 「你到底要让我做什么?」 「开赌坊。」 傅慎时眉毛一挑,殷红豆继续道:「奴婢曾经在街上观察了许久,此乃客人最多处之一,而且来钱快,如果六爷肯开,奴婢自有法子招揽客人。」 「赌坊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即便是天子脚下,也不好插手,想要虎口夺食,并不容易,你能有什么法子?」 赌坊这种地方,傅慎时小的时候跟哥哥们偷偷溜去看过,有那种小赌坊,也有雅致一些的地方,这种地方确实来钱快,因为庄家从来都是大赢家,不过这些赌坊背靠的无一不是朝中有权有势之人。 或许长兴侯名下也有赌坊也为可知。 想从这些人手里抢生意,比登天还难。 殷红豆走过去两步,在傅慎时身边道:「抢东西当然难,赌客们自己长腿要来呢?」 傅慎时笑了,他立刻又敛了笑容,冷脸问:「你凭什么叫赌客来?」 殷红豆索性坐下道:「悄悄跟六爷说,府里也有下人赌钱喝酒的,我略知一二,他们赌钱的法子很容易,不过也缺少几分趣味,再则是赢面输面对半,叫人舍不得下本。」 傅慎时道:「那不过是在府里随手一玩,在赌坊里赌的方式很多,单双、骰子、四门方宝、牌九、番摊、六博,甚至奕棋、投壶、斗鸡、斗鸭、走马、走犬的都有。至于赢面,哪个玩儿法能看起来赢面大?不过是赌徒心里觉得容易赢,赌瘾上来脑子不清醒才下血本罢了。一般人输到心里有数,便停了手。这种散客,不是赌坊的要紧客人。」 殷红豆点着头道:「六爷说的是,如果这些散客的钱,大多数都到咱们手里了呢?」 傅慎时打量她一眼,似乎在看傻子,赌徒们也认地方,玩惯了的地方,轻易不会换,新赌坊并不容易拉散客。 殷红豆道:「六爷,赌钱的人无非是想赢钱,而不赌钱的人,若是能让他们花少许钱,有可能赢很多很多钱,甚至是在京城买宅子的钱,您说他们会不会心动?赌徒们心不心动?」 傅慎时皱着眉,并未想出任何赌法是像殷红豆说的那样,他问:「如何赌?」 殷红豆继续道:「这还不能算大赌,这叫买彩,一千个人一起出钱,最后只抽一个人中彩,则有一个人能花一文钱,赢得一百两银子。一文钱掉了都不值当什么,但赢了就能赚取土地乃至娶妻生子。这样便宜的事儿,莫说赌徒,便是普通人也舍得出钱。如若这些钱到了赌坊手里,便是做三七分成,三日开一大彩,一日开数次小彩,盈利也是可观的。以小博大,对大部分相信这种赌法的人来说,都是有趣的玩法。」 赌博的人终究是少数,毕竟伤身伤财,但是买彩怡情的人,却可以占据京城小半人口,若真能开像殷红豆说的这种赌坊……还真是一笔不小进项。 殷红豆仔细打量着傅慎时的表情,试探地问道:「如此看来,京中甚至于大业朝,都还没有这种玩法?那是不是证明此举可行?」 傅慎时顿一顿,缓缓地点头道:「以抓阄为赌法,确实闻所未闻。」 抓阄? 殷红豆一愣……还比喻的挺像,不过这一阄,可是要钱的! 傅慎时忖量许久,复又问道:「可还有别的新奇法子?」 殷红豆思索一瞬,道:「有。奴婢从前在二房当差见过夫人们打叶子牌,但是到如今为止,却很少见到几位爷打叶子牌,奴婢想问,为何爷们儿不打叶子牌?」 「叶子牌小家子气的很,女眷们打一打,爷们儿陪妻子母亲玩两圈应付一二就是,哪个私下里还去玩这样女气的东西?」 「哦,原来几位爷都是对夫人太太们都是应付啊!」 傅慎时斜她一眼。 殷红豆龇牙笑对,又确定了,马吊在这里还没风靡开来,她又正色道:「看来不是叶子牌不好玩,是六爷觉得上手不大气。那奴婢的主意便没有错,可以将叶子牌改成牛头骨做的马吊牌,玩法不变,玩客也好上手,比叶子牌打起来更有趣。」 第十七章 大业是殷红豆从未听说过的朝代,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有些轨迹和大明相似,她说的这两样东西,放着这样的环境里,是很容易流行开来的,何况傅慎时又有天然的身份优势,如果认真地经营,未必不是一条出路。 傅慎时一向有眼光,他阖上眼皮,将殷红豆说的法子在脑子里过了千万遍,每想一遍都越发笃定,这小丫头说的法子确实可用。 殷红豆知道傅慎时在忧虑什么,她婉言道:「不知道六爷是否听过卧薪尝胆、韩信胯下……」 「是卧薪尝胆,还是过河拆桥?」傅慎时睁开眼看着她,睫毛一下一下地扇下来,声音淡淡地道。 她摸一摸鼻子,轻哼一声,傅慎时这样的高门贵胄,骨子里就带着傲气,如何肯低下头来,可是开赌坊不借侯府之势,只怕刚开业就要被人给吞杀了。 想来快钱,建立自己的人脉和势力,再没有别这更好的法子了。 不过殷红豆也不会过分多说,唯恐激发他的逆反之心,此事便彻底无成了。 天色已黑,屋子里静悄悄的,燃着的烛火愈显明亮,噼啪一声,棉芯炸开,平添一分异样的静谧。 傅慎时道:「传膳吧。」 殷红豆去了厨房。 夜里,傅慎时歇息的很早,殷红豆也早早回房洗漱安睡。 次日早上,殷红豆刚才起来,就看到上房的门已经开了,她梳洗了过去,还未来得及吃早膳,就瞧见傅慎时已经穿戴齐整,似有见客之意。 傅慎时穿着一身簇新的直裰在内室的铜镜前坐着,他在桌上摸了一个玉戒指戴上,还捡了一块莹白温润的羊脂玉佩佩戴在腰间,另系着一个紫色的荷包。 殷红豆少有看见傅慎时穿得这么精神抖擞,她放下冒着热气的铜盆,道:「六爷今儿要见谁?」 「出门一趟。」 「去哪里儿?」 「十王府。」傅慎时声音很平淡,没有一丝波澜。 时砚立在一旁,低着头,紧紧地抿着唇,绷紧了脸,拳头也捏着。 殷红豆察觉出一丝怪异,却不好问,她动一动心思,朝时砚道:「我去给六爷做早膳,时砚你一会儿帮忙泼掉冷水。」 她出去之后,就站在门口,等时砚一出来,就捉住他,拉到一旁去小声地问:「十王府是哪里?六爷为何要去那里?你怎么这副见鬼的表情?」 时砚生闷气似的,甩开殷红豆的手,声音沉闷地道:「你不会去问廖妈妈么!别问我。」 怪得很,既能问廖妈妈,他为何不说? 殷红豆纳闷得紧,也猜测不出来到底是什么秘密叫时砚守口如瓶。 正巧廖妈妈就来了,她拿着丫鬟们的月例银子来的,殷红豆替着她发下去了,又与她一道说了说话。 廖妈妈脸上有喜色,家中人丁兴旺,她的心情和气色都好了很多,重霄院里有殷红豆管事,她便少来了许多,二人倒是有两日没见过面了。 叙过旧,殷红豆跟在廖妈妈身侧走到廊下去说话,她问道:「六爷今儿要去十王府,倒不知是见哪个贵人?时砚不说,却叫我来问您,这是怎么一回事?」 廖妈妈心口猛然一跳,瞪着眼问道:「六爷说要去十王府?!怎么可能!」 殷红豆点一点头道:「六爷亲自说的,今儿还穿了新衣裳呢。」 廖妈妈眉头紧锁,思忖一瞬,道:「六爷好端端地为何要去十王府?他怎么跟你说的?」 「六爷什么都没说,就很平静地说要去十王府。」殷红豆当然不敢说赌坊的事,要叫廖妈妈知道她撺掇傅慎时干那等事,不剥她的皮才怪。 廖妈妈起身欲去询问,到底顿住了步子,又折回来了,无奈地拍了一下手,道:「罢了,随他去吧。」她又道:「当年六爷出事的时候,十王府里住着的六皇子,就在场。」 殷红豆登时好奇起来,傅慎时的腿到底是怎么残废的?她还想再问,廖妈妈急着去回大夫人的话,便离开了。 殷红豆还没来得及从廖妈妈口里得知,傅慎时的腿到底是怎么回事,廖妈妈就赶去了大夫人院里。 傅慎时也很快收拾好了,时砚推着他出了上房,他见殷红豆站在一旁,便道:「站着干嘛,还不跟上。」 殷红豆松了口气,留她一个人在府里,只怕秦氏立刻要来拿她。 主仆三人一道出了角门,上了马车。 长兴侯府在咸宜坊,十王府却在澄清坊,两坊中间隔着皇宫和六部衙门,过去还要花费些功夫。 一路上,主仆三人都没说话,殷红豆不知当年的事,只是瞧着时砚比平常严肃了些,便也肃然坐在马车之中,一言不发。 到了十王府门口,时砚先下去大门前递上名帖,很快小厮便跑进府去传话。 时候尚早,六皇子正好在院子里练剑,他身材昂藏,五官端正俊朗,自有天潢贵胄气质。他身着家常衣裳,出了一身的汗,听说长兴侯府来人,立刻停了手里的剑,利落转腕收剑,扔给丫鬟,接了二门上的仆人送来的帖子瞧了瞧。 六皇子一见名帖上竟是傅慎时的名字,神色变得凛然,紧紧地捏着名帖想起了从前的事。 六年前,六皇子也不过十二、三多岁而已,和长兴侯府的几位公子关系很亲近,春猎秋猎和平常出宫的时候,都在一起玩耍。 有一年他和傅慎明、傅慎时等人一起在林子里骑马,正好骑到偏僻幽静处停下来,因他主动要求赛马几圈,却输给了小他两岁的傅慎时,面子上下不来,一边开了句玩笑话,一边拿鞭子抽了一下傅六的马。 没成想下手有点重了,傅慎时的马受惊,吓得六皇子的马也受惊了。 本来不是大事,以傅慎时的骑术水平完全控制得住,正好当时六皇子的侍从们还未跟上来,傅慎明怕六皇子摔倒,便就近救了他,可谁知道傅慎时身边掩映的树丛之下竟然是悬空的! 马儿踩空,傅慎时摔了下去,马儿摔死,他的命救了回来,可惜双腿断了接上之后还是气虚血滞,脉络痹阻,便残废至今。 这件事毕竟不是六皇子有意为之,事后帝后安抚过长兴侯府,也象征性地责罚了六皇子,却未公开说明什么。 长兴侯府天之骄子傅慎时,就这样如流星陨落,不复当年名声。 天家与长兴侯府,心照不宣,而后依旧君臣和睦。 事过之后,傅慎时似在京中销声匿迹,六皇子自有他的使命任务,不过三月半年,便再未惦记此事,事到如今,竟过了六年之久。 六皇子很是深思了一会儿,他拿了貌美丫鬟手里的帕子擦了擦脸,阔步往上房走,道:「偏厅见客,本宫换了衣服就去。」 丫鬟立刻去二门复命,以便管事待客。 傅慎时主仆三人,等候一刻钟左右,便有人将其从角门领了进去。 六皇子府前院偏厅,二人时隔六年相见。 六皇子头戴玉蝉扣,身着宝蓝色金线暗纹直裰,眉目疏朗,比之从前更加意气风发。傅慎时坐于轮椅之上,身子倒是略显单薄。 第十八章 傅慎时拱手行礼,面色平静道:「参见六殿下,小人腿脚不便,未能同六殿下行礼,还请殿下见谅。」 六皇子撩起衣摆,坐在檀木靠背椅子的明黄柔软坐垫上,直直地打量着傅慎时,眼神在他的双腿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抿了抿唇角,才抬手道:「六郎不必多礼,过来说话。」 时砚推着傅慎时走近了几步,在右边的四角高桌边坐着,殷红豆也跟过去,垂首而立。 府里下人上了两杯茶来。 六皇子接了茶,瞧着傅慎时,道:「六郎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傅慎时瞧了左右丫鬟一眼,六皇子挥挥手,屏退她们。 他又看着殷红豆淡声道:「你也出去。」 殷红豆愣了一下,顿了一瞬便抬脚走了。 外边的下人关好了偏厅的门,屋子里便只剩下六皇子、傅慎时和时砚三人,登时寂静得鸦雀无声,唯有热腾腾的万春银叶冒着幽幽香气。 六皇子搁下茶杯,端坐在上座,胳膊压在桌上,身子稍侧,瞧着傅慎时,面色微冷地道:「六郎现在可以说了罢?」 傅慎时两手自然而然地搭在轮椅的扶手上,嘴角悄然一动,声音涩哑地道:「小人有一事相求。」 六皇子左眉挑起,直勾勾地看着傅慎时,淡声道:「且说。」 傅慎时两手微握,睫毛轻颤,神色平静,道:「小人欲做一些生意,不过空有一番想法,却无人事襄助,所以想请六殿下提拔一二。」 六皇子冷冷地看着傅慎时,他摩挲着大拇指上一指宽的羊脂玉扳指,羊脂玉莹白温润,触之平滑细腻,但不知怎么的,摸起来却不如平日那般舒服了。 傅慎时压低了下巴,略一弯腰,朝六皇子低着头,道:「还请六殿下看在往日相交的情分上,帮小人一把,小人……不胜感激。」 他的语气至始至终都很平静,声音也很轻,听不出一丝多余的情绪。 茶烟袅袅,缭绕升空,清香阵阵,六皇子还在轻抚手上的羊脂玉扳指,脸上忽然多出一抹笑色,他往后一仰,倚在靠背上,抬起眼尾瞧着傅慎时,轻笑道:「本宫当是什么事儿呢,既然六郎有事相求,便是念在你我从前的情分上,本宫也不能坐视不理,且说说,你要做什么?」 傅慎时语气毫无波澜地略述了五六分,不过没有像殷红豆说得那么详细,到底瞒了六皇子几分。 六皇子一听说和赌坊相关,起初皱了皱眉头,随即松开,饶有深意地看着傅慎时,打趣道:「六郎倒是比从前有志气。」 傅慎时面色如常,右手收在了大腿上,正好被轮椅挡住,紧紧地攥成拳头,骨节明显泛着森冷的白,他仍低着头,道:「叫殿下笑话了。」 六皇子扬唇一笑,审视了傅慎时好一会儿,突然问道:「六郎的腿,可还好?」 厅中又无端冷寂下来。 傅慎时喉间一紧,胸口微有起伏,淡色道:「日渐好转,不比从前那般时常发麻。」 六皇子眼睑微动,视线落在傅慎时的双腿上,轻声道:「嗯……本宫时常想起从前与六郎一道骑马射箭的日子,如今倒是……可惜了。」 傅慎时面上一派平静,表情不显丝毫异样,声音低了两分,语气仿佛平常,道:「不过是一场意外,人各有命,只能说小人福薄,没有机会为国报效。」 六皇子大笑着起身,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傅慎时,抬眉道:「六郎倒是与从前有些不同了。你说的赌坊的事,本宫有些主意,正好近来有人引荐一位人才与本宫,本宫府里幕僚足矣,此人倒可以引荐给你。他姓汪,祖上都是京师人,祖父因罪流放,不过到他父亲那一辈已经大赦,可以回京,本宫听说他有些能耐,只不过投靠无门,你看看,是否和你心意?」 能让六皇子夸说「有能耐」三个字,傅慎时便知道汪先生不会是泛泛之辈,他点了头,应下了。 六皇子又道:「赌坊一事,本宫手下还有一个管事有些经验,倒是可以先叫他指点你一段时间,包括地段,以及跟坊间人打交道的事儿,他也经验颇丰,至少助你顺利开起来,不是难事儿,至于经营如何,全看六郎自己了。」 傅慎时几乎半个身子都弯了下去,拱手作深揖,他的指尖及不可见地颤抖着,道:「六殿下大恩大德,小人没齿难忘。」 六皇子面有笑色,亲自扶起傅慎时,拍了拍他的手背,望着他道:「六郎说这话这就见外了啊。」 傅慎时收回手,微微颔首。 六皇子便道:「好了,本宫就多不留你了。三日后,你去原先咱们一道喝茶的茶楼里,说要见陈先生便是。」 傅慎时压了压下巴,道:「小人告辞。」 六皇子笑着「嗯」了一声,高声唤了府里的管事送客。 傅慎时终于离开了十王府,他神色淡然地坐在轮椅上,精致绝俗的面容如瓷器无暇,一路回长兴侯府,他纹丝不动,唯有浓密的睫毛如羽扇一下下地扑在他的下眼睑,时不时地遮住他沉沉的眸色。 时砚屏气凝神地坐在旁边,浑身紧绷,两瓣薄唇抿如冷冽的雪线,攥起的拳头一直在发颤。 殷红豆不经意地打量着二人,也绷着小脸,没有说话。 到了府里,主仆三人回了重霄院,傅慎时回了上房歇息,时砚跟进去后,便一直没有出来。 殷红豆见房门紧闭,便并未进去,她心里焦急,正要找廖妈妈,廖妈妈听说傅慎时回来,便来了重霄院。 殷红豆忙不迭跑到门口去迎廖妈妈,问道:「廖妈妈,六爷的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廖妈妈心口发疼,绞着帕子缓缓道:「知道这件事儿的也不少,罢了,就跟你说吧。」 殷红豆凝神听着,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听完的,即便廖妈妈已经简述了很多过程,她却仍能够想象得到,当傅慎明选择去救六皇子,傅六跌落山下的时候,心里的绝望与无助…… 傅慎时骑术过人有什么错?六皇子要争着跟他比,技不如人输了,傅六又犯了什么错,六皇子要抽他的马? 他与六皇子同时摔倒,亲兄长却选择了救外人,可明明他与傅慎明才血脉相连的手足兄弟! 双腿残废不得治,从天之骄子变成默默无闻地废人,傅慎时从始至终,没有丁点错误可寻。 殷红豆双眼雾蒙蒙一片,她稍一眨眼,滚烫眼泪就顺颊而下,她抬手去抹,却越抹越多,好似泉水翻涌,源源不绝。 今日傅慎时去求六皇子,是何等的低声下气,是如何打断了傲骨低着头。 六皇子本也是无意为之,却害了傅慎时一生一世,他即便是内心有所愧疚,恐怕也不敢承认自己犯了天大的罪过。 她不禁猜测,六皇子或许还为难傅慎时了,六皇子怎么会允许傅六上门「讨债」呢,傅六只能卑微地祈求他,才不至于激起对方的逆反之心,才能顺利得到他的帮助。 而且买彩和马吊在她的观念里是合法的,但是在这儿却是下流事业,同为贵族,只怕六皇子还要调侃嘲笑傅慎时一番,他却也只能生生忍受。 第十九章 想到此处,殷红豆心如刀绞。 她没有办法骗自己,如果不是因为她的事,傅慎时根本不会踩碎自己脊梁骨去求六皇子。 殷红豆跑去上房,她站在廊下没有进去。 时砚陡然开门出来,他走到殷红豆跟前,喘着粗气,红着眼眶看着她,嗫嚅半晌没有说话,他倏地背过身去,用衣袖捂住眼睛,甫一开口,便如猛兽低吼,他低闷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哭腔道:「红豆,如果你敢背叛六爷,我肯定亲手掐死你!」 殷红豆擦掉眼泪,她当然不会背叛傅慎时。 她会跟他肩并肩成立事业,争取不再受制于人。 傅慎时带着殷红豆和时砚去了茶楼赴约。 唯恐人多眼杂,一行人又换了一间酒楼,挑了个雅间坐下说话。 雅间有窗,可以看见街上往来行人,内有一张圆桌,另有一副桌椅以供喝茶待客之用。 汪先生是独自来的,他就坐在靠背椅上,手边一壶热茶,傅慎时与他隔着一张桌子而坐。 二人简单叙过,便聊了起来,汪先生至始至终没有往傅慎时的腿上看过一眼。 殷红豆在旁用余光打量汪先生,此人三十多岁,身材昂藏,宽肩长臂,五官开阔大气,穿着打扮很是儒雅,蓄有长须,不过眼神略显严厉,走与坐之间,身姿挺拔板正,像是练过功夫。 傅慎时也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问道:「倒不知先生从前所举何业?」 汪先生微微低头答道:「在下以前,远在滇南求生,后来想入京师,便四处游学往京城来,去过福建、广西、江西、湖广和山西,近两年才来到京师。」 殷红豆心中一惊,这汪先生也太厉害了!自南向北,南五省去过福建和广西、中五省去过湖广和江西,北五省去过山西,又到了京城,这个年代能独身走南闯北,没点功夫和其他本领,怎么敢出门! 而且他不过是到京城两年而已,竟能投门到六皇子麾下,果然是能耐之人。 傅慎时神色也肃然许多,又问道:「汪先生可有家小?」 汪先生赧然一笑,道:「尚未成家,男儿尚未建功立业,何敢拖家带小游走四方。」 傅慎时微微握紧扶手,又同汪先生聊了一些书中学问,刨除四书五经,还有一些偏僻东西,殷红豆在旁只能浅浅听懂「春秋」二字,其余内容,于她而言晦涩难懂。 两人谈论了又半个时辰之久,从古至今,各种典故名言,信手拈来,不休不停。 殷红豆听二人谈话,才真正了解到什么叫学富五车、博学多才,傅慎时和汪先生的学问真是深如无底之渊。 她虽不懂这些,还是心存敬畏,低着头仔细聆听,未有一丝怠慢。 他们俩说得太久了,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的茶水,殷红豆立刻替两人添茶,便又退回傅慎时身侧。 两人也渐渐收了话题,汪先生拱手钦佩道:「公子博古通经,在下见所未见。」 傅慎时也客气道:「先生见多识广,我亦是闻所未闻。」 而后二人相视一笑,肃了神色倾诉各自志向,汪先生道:「在下已年过而立,求功之心不如年轻时迫切,成大事不拘小节,亦不怕韬光养晦,厚积薄发,若公子肯抬爱,定当竭力以助!」 傅慎时重重点头道:「我与先生志向相同。」 沉默了片刻,他便语气淡然地自报了身份,又道:「立业之事,我未曾想借家人之力。我之志向,先生恐怕也从殿下处知晓一二,若先生还肯屈就于我,必当视先生如知己!不过有一点,在我心中比什么都重要,我想先生定然知我心中所想。」 汪先生既然来了,便早就做好了打算,思忖未经片刻,便道:「自当全力替公子效劳,绝无二心!」 傅慎时心中大喜,脸上却只勾了个浅笑,随后便道:「既如此,今日便与先生仔细商议。」 汪先生点了点头,十分认真地听了傅慎时所有打算,他的眉头时而皱起,时而舒展,到最后脑袋直点,下了定论:「此举一定行得通,不过有些事还有待商榷。」 殷红豆脸色跟着一凛,当初她向傅慎时粗略提议,只是为了让他拿个主意,的确还有很多细节有待商酌。 傅慎时又问汪先生:「先生有何见地?」 汪先生道:「这最最要紧的,就是如何鉴别真伪,若有人拿假的票据兑换,得想法子应对。」 其实傅慎时也担忧过这个问题,他道:「我精通雕刻,每一票盖上商号章子,另刻一时常变动的章子使用,两章同时做鉴定之准,则短时间内难以仿造,便可辨别真伪。」 汪先生摇头道:「不足以,倘或赢取额数巨大,时间久了,未必无高人能仿。」 傅慎时的眉头拧着。 汪先生笑道:「不过公子不必忧虑,在下四处游走,知道有一种写密信的法子可以做防伪之用。」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又叫时砚去取了纸张过来,蘸取了一些瓶中汁液于指头上,书写了一个「汪」字,待纸干了之后,又拿出火折子点了蜡烛。 走南闯北的人,这些江湖东西都随身携带。 殷红豆一看就知道汪先生要做什么,傅慎时和时砚却是好奇地盯着瞧。 汪先生将纸张放在蜡烛上烤一烤,便见纸上显现出棕色的「汪」字。 傅慎时抬了抬眉,道:「从前只听说过有密写药水,倒是从未见过,不过不知道好不好配取?」 汪先生道:「容易配取,待要成事,我自当告知公子。」 殷红豆悄悄地戳了戳傅慎时的胳膊,他直接扭头道:「你有什么话要说?」 汪先生朝殷红豆看过去,他见过许多人,大家丫鬟也见过不少,不过这位姑娘气度不与人同,她说话的时候不卑不亢,看着温顺乖巧,却无好似根本不将自己当成奴才看,身上没有奴性。 殷红豆走到二人跟前,道:「这密写水既是用于往来信件,汪先生知道,恐怕别人也知道,还是不保险。倘或有一人最初行骗,便是处理好了,只怕这密写水的事儿也要暴露出去。」 她复又对汪先生低着头道:「就像先生您说的,利益巨大,保不齐有人作伪。」 汪先生便问她:「不知道姑娘有何高见?」 殷红豆看了傅慎时一眼,得他许可,才道:「奴婢也有两种密写法子,加上先生的则是三种,造票据的时候,则可以三种密写水随机混用,一期用先生加我的法子,一期用我的两个法子,这样人家造伪的难度就大大增加了。」 汪先生当即提了音量问道:「姑娘有何法子?」 他这法子都是从友人哪里花重金得来,这位姑娘竟还有两种,倒是口气不小。 殷红豆知道汪先生和傅慎时未必肯信,便叫时砚去药铺买了明矾,化水之后,在纸上书写晾干,字迹果然也不见了,再浸入水中,却立刻显现出来! 傅慎时瞳孔缩了一下,深深地看了殷红豆一眼,继而淡笑地看汪先生道:「看来防伪一事是解决了。」 第二十章 汪先生也大笑点头,他对奇淫巧技很是感兴趣,便忍不住又问殷红豆:「不知姑娘说的另一种法子,是什么效果?」 殷红豆答道:「是紫色的字,不过造法有些复杂,眼下不便展示。」 汪先生心道此等秘法,殷红豆肯说一种已是极为信任他,第二种不肯说也是人之常情,便未再多问。他又与傅慎时商量起其他细节。 防伪之事已定,旁的事便容易多了,汪先生也有信心能处理好。 殷红豆耳朵一直竖着,见他们说得差不多了,却没有提到她所想之事,便巴巴地看着傅慎时。 傅慎时又问她:「还有什么想说的?」 汪先生一笑,傅六爷对这丫鬟倒是宠爱的很,不过就冲这丫鬟知道密写水这一点,便值得宠爱。 殷红豆垂首弱声道:「来快钱到底是有损阴德之事,需定些规矩才是。」 傅慎时望着她,道:「你说。」 汪先生也笑看殷红豆。 她道:「既是以买彩和马吊为主营,那么其余赌法则在朝廷的律法之下还要再低一层,上有封顶。二则不许十六岁以下的人进去,十六岁以下,尚未成家立业,若耽溺于此,倒是耽误了年轻人举业之事,于社稷有损。三则只收现银,抵押之物,一律不收。」 谁知道那些人拿什么抵押,开赌坊总不能还替人家养儿养女养老婆吧! 傅慎时与汪先生相视一笑,饶有兴趣地看着殷红豆。 殷红豆被两道探究的目光看得不自在。 傅慎时手指笃笃地敲打在桌面,道:「你说的这些,我也有考量过,不过只是细枝末节,便并未与先生所言——我想先生必然也与我主仆心中所想一致吧?」 汪先生连连点头,道:「自然如此。」他敛了笑色,道:「世道艰难,公子与姑娘仍心存善念,倒是难得。」 他这些年游走四方,见过多少人心险恶之事,所以傅慎时与殷红豆所作所为,在他眼里还算有良知的。 殷红豆低头不语,她还另有打算,不过时机未到,不便多说,且先从秦氏手里保住命再说。 聊到此处,差不多也定下了七七八八。 时候不早了,傅慎时便叫时砚出去传膳,他继续汪先生道:「此外我还打算开几家铺子打点,到时候也要劳烦先生。」 正合汪先生心意,开赌坊终究只是一时之举,要做长远打算,则还需要另有生意,而且做生意也不是长久的,这只能是锦上添花之事。 所幸二人彼此心照不宣,三言两语便交流完了。 饭罢,两人分别前,傅慎时忽叫住汪先生问:「汪先生曾在滇南谋生多年,请问您可知道什么是沙甸货吗?」 汪先生略加思索,摇摇头道:「从未听说过。」 殷红豆一哆嗦:「……」 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连汪先生这样见多识广的人,都没有听说过沙甸货,殷红豆又如何得知? 傅慎时和她相处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不得不合理怀疑,这根本就是那死丫头随口编造的! 他深深地看了殷红豆一眼,却什么也没有说,只嘱咐了汪先生带一句话给六皇子,请其替他隐瞒身份,勿要外传此事,便一路坐车回了长兴侯府。 直到回了重霄院,傅慎时在上房里歇息,才叫了殷红豆到他跟前,手里一边抓着鞭子,一边抬眼淡淡地瞧着她问道:「到底什么是沙甸货?」 殷红豆噘着嘴,道:「就是贵重的意思嘛……」 傅慎时一鞭子甩在地上,啪得一声亮响,吓得殷红豆一跳,巴巴地瞧着他,揪着裙子,想哭不敢哭。 他却指了指旁边的绣敦,面色淡然道:「坐。」 「……」 果然喜怒无常。 殷红豆坐在绣敦上,就在傅慎时的脚边,仰着娇俏的小脸,抬头看着他。 傅慎时挑眉问她:「那是骂人的话?」 毕竟「滚犊子」可是殷红豆教他的呢,还说有什么缓解伤痛的作用,简直瞎胡扯。 殷红豆硬着头皮摇摇头,她当时说那个话,的确没有侮辱他的意思啊啊啊!但是傅慎时的记性怎么那么好,几个月过去了,竟然还记得清清楚楚。 怎么会有人的脑子是这么长的嘛! 殷红豆定定地看向傅慎时,他也直勾勾地看着看她。 她的下巴忽然被傅慎时伸手抬起来了,他的食指在她下巴和脖子的交界处,轻轻摩挲了一会儿,像是安抚和逗弄一只小猫儿。他冰凉的指头在她温热的喉咙处抚来抚去,弄得她脖颈、耳朵甚至是后背都又酥又痒的,闹得她整张脸都红透了,脸颊登时娇艳如三月桃花。 殷红豆察觉到自己心跳很快,傅慎时生得太好看了,跟他独处的时候,简直没有办法忽略他的容貌,当跟他又有这样暧昧的肌肤接触之时,根本没有办法平心静气不去想别的旖旎之事。 傅慎时的眼眸如古井无波,十分淡定。所以她有点儿分不清,他这到底是故意调戏,还是发怒的前兆。 还不等殷红豆想清楚,傅慎时的脸突然凑到她眼前,几乎要跟她鼻尖碰鼻尖,他的长睫毛似乎要扫过她的脸颊,就听得他在她耳畔,用低沉微哑的声音吐着温热的气息,道:「我不管你到重霄院来之前说了什么,但是从今以后你胆敢不忠,红豆……你猜我会怎么对你?」 他尾音陡然变冷,殷红豆顿时从低吟缭绕的温柔声音中清醒过来,忙不迭道:「奴婢发誓!奴婢绝对不会背叛六爷!」 即便傅慎时不这么说,殷红豆待在他身边一日,便会忠于他一日。 她一定会助他到摆脱所有桎梏的那一日。 傅慎时松开殷红豆,又靠在轮椅上,两手交握着,道:「你去库房瞧瞧,现银还有多少,过几日再约见汪先生,则要筹备明面上开铺事宜,得花银子才行。」他又分吩咐时砚:「你也去帮忙。」 殷红豆点一点头,领了库房的钥匙立刻去了。自她进院之后入库的东西她都清楚,不过傅慎时的银子她还没摸过呢。 她与时砚二人在库房里将箱子里的银票和银子都数了一遍,一共有八千二百多两。 殷红豆大吃一惊,傅慎时还是很有钱的嘛!赏她的银子简直九牛一毛。 不过这些银子若是要用来做几桩生意,还是有些吃力的。 殷红豆和时砚将银子抬去了上房,禀了傅慎时。 傅慎时虽未做过生意,但是对京城地段之类还是比殷红豆熟悉很多,他略一估算,便道:「除去赌坊,至多盘下两三个铺子。」 殷红豆道:「这也够了,六爷不过图个出门的由头,不叫人起疑心,两三个足矣。」 傅慎时点了点头,心里有了主意,也想好了再见汪先生要谈哪些事。 是夜,下了一场鹅毛大雪,月光下,屋檐渐渐铺上了白白的一层棉絮,清冷孤寂。 殷红豆穿着厚厚的中袄,换了暖和的手炉进书房,递给傅慎时,道:「六爷还不去歇息吗?天儿冷了,早些进被子才好。」 她知道傅慎时的腿是什么病症了,最受不得冻,天儿一冷就发硬,难受得紧。 第二十一章 傅慎时提笔不知道在写些什么,道:「你先去给我暖床。」 「啊???」殷红豆瞪大眼睛,手里的暖炉险些没掉下来。 傅慎时瞥她一眼,道:「不会?」 殷红豆眨着眼磕磕巴巴道:「会、会,会!那奴婢将水袋子灌了热水,就去给六爷暖床。」 傅慎时「嗯」了一声,便又低头写东西去了。 殷红豆摸了摸鼻子,将精致的手炉塞到他手里,转身去厨房给热水袋换热水。 方才那一下,还真是让她发蒙了,她还以为傅慎时说的是那种暖床法子呢,从前真不该看那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明明热水袋也可以暖床的嘛! 殷红豆灌好了两个热水袋,拿去了上房,掀开傅慎时的被子,放进去暖了起来,暖完床头暖床尾,一刻钟功夫,整个床就暖洋洋的,外边冰天雪地,两厢一对比,还真想躺进去。 想着想着,她就趴床上了,掀起被角盖在自己身上,枕着傅慎时的枕头,闭上眼享受着……也不知道傅六的被子里塞得什么,又轻盈又舒服,比她沉沉的棉被舒适多了,赖在里边简直不想起来。 吱呀一声,门开了,殷红豆麻溜地爬起来,抚了抚背面,佯装淡定地站起来,看着进来的傅慎时和时砚,道:「六爷,被子暖和了。」 傅慎时应了一声,时砚将他推到镜子前,便出去打热水去了。 殷红豆站在他跟前,低一低头,道:「六爷可还有吩咐,没有的话,奴婢就走了。」 傅慎时闭着眼,一贯清冷的声音里带着些慵懒的味道,说:「替我除掉蝉扣。」 殷红豆走过去,站在他身后,解开他头上的蝉扣,小心翼翼地打理着他的头发,齐整地披在他的肩。 她又替他找出换洗衣裳,摆在床上,便福了身子要走。 两人擦肩而过之时,傅慎时忽然拉住她的手,往后一拽,斜着抬起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轻声问道:「你方才……怎么替爷暖床的?」 殷红豆侧头看过去,傅慎时肌肤瓷白,头发乌黑如墨,暖黄的烛光下,他的容貌愈发精致迷人,眉宇间似乎也多了一丝异样的情绪,他的每一根手指头若有若无地触碰着她的指缝,冰冰凉凉像一条柔软的冰棱,似要溜下去跟她十指相扣。 她面颊浮红,瞬间收回手,动作标准地屈膝道:「回六爷的话,奴婢是用水袋子暖的,奴婢还没拿出来,一会儿您要睡的时候再拿出来,免得烫着了。」 傅慎时也收回手,面色冷淡地取下戒指,放在桌上,声音微沉道:「下去吧。」 殷红豆应诺下去,回房之后她捂着心脏,果然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长的好看的男人,也是祸水。 她洗了个冷水脸,登时清醒了许多,脑子里再没去想傅慎时,很快便睡去了。 天蒙蒙亮,丫鬟们就起来忙活着烧水做饭。 殷红豆也去上房伺候。 半个时辰后,如意又来了。 自上次事后,殷红豆现在见到如意就头皮发紧。 如意还是那副笑着的模样,问道:「听说六爷去十王府了?」 殷红豆只答了一句「是」,便领着她往书房里去,道:「是夫人让如意姐姐来问的吧?我带姐姐去六爷跟前细问。」 如意点一点头,跟进去了,她说话总是轻轻柔柔,叫人沐如春风,三言两语就问清楚了傅慎时要开铺子的事,末了又道:「现在生意难做,六爷要开铺子,三爷倒是有些经验,也可替六爷帮衬一二,不过三爷出了京,不如六爷等三爷回来了一同商议?」 傅慎时冷冷地看向如意,白玉无瑕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冰冷如寒潭之水。 如意也不怵,稍稍低头应对,姿态依旧得体非常。 傅慎时这才开口道:「我自有主意,不必等到他回来。」 如意又笑道:「夫人叫奴婢来问,六爷何必舍近求远去找六皇子,倒不如自家人好说话。」 傅慎时紧紧地捏着手里的茶杯,面色森冷,看都懒得看如意,沉声道:「滚。」 如意表情一僵,只是福了福身子,便走了,殷红豆送她两步,却未多说什么,她也只是同殷红豆笑笑道:「六爷的心思,我们是不知道了,你好生伺候六爷。」 殷红豆点着头称是。 如意走后,便将对话原原本本地禀给了秦氏。 此事秦氏本意要亲自去,毕竟事关长兴侯府和皇室关系,不过她知晓自己脾气,只怕又和傅慎时吵架,若逼急了他,闹坏了亲事却不好,才派了如意去。 秦氏喝着热茶,没好气道:「随他去吧!他年纪才多大,我倒是要看看他能干出个什么事业来!」她重重地将杯子搁在桌上,扯着嘴角低声道:「倒是白白浪费了这样的好人情!」 傅慎时残废一生,虽天家未明说,但大家心照不宣,六皇子无论如何是要还这个人情债的,却只因这等小事还了傅六,不可谓不可惜。 长兴侯府里旁的人知晓了这事儿,也都笑话傅慎时傻,怕是这些年在院子里待久了,脑子给熬坏了。 傅慎时却在想,要做生意,少不得耗费许多精力,若这时候秦氏要给他办婚事,岂不冲突了? 且还要想个法子推脱一二才是。 傅慎时第二次约见了汪先生和六皇子家的陈管事,殷红豆依旧同行。 这一次见面,是在另外一家酒楼的雅间里。 雅间格局和上次的差不多,桌上摆着了一个大木盒子,几人相互寒暄过后,便分别坐下。 傅慎时大概说了自己的打算:「……开三间铺子,一间药铺,一间酒楼,另一间还想听一听汪先生和陈管事的意见。」 汪先生道:「另一间可以开瓷器古玩铺子。」 陈管事捋胡子道:「不错,利润也大,可以替六爷暗地里的生意遮掩一二,正好小的手上也有人手。」 铺子这就是敲定了,陈管事经验老道,他将铺子内需要的各类东西和人手,全部罗列了一遍,足足介绍了一刻钟才住嘴。 殷红豆听着也跟着开眼界,原来像陈管事这样管生意的人,是加入了京城的商会,商会里的人,基本上包揽了京城绝大多数地段好的铺子,换句话说,好的生意早就被有权有势的人垄断了,低等阶级的人很难插手进去。 这次傅慎时开铺子,就有不少重要的大掌柜、二等掌柜从六皇子名下的商号里挑选。 在京城的店铺里做大掌柜没有那么容易,一家商号培养起大掌柜多则十几年,少也要十年左右,六皇子给的这几个人,是最大的人情之一。 难怪说生意难做,因为除了资本以外,人才着实难得培养。 傅慎时从未接触过这些,他听得格外认真,脑子也反应十分灵活,听到陈管事说有些瓷器丝绸走的是水路,一月进京数次,便问道:「陈管事和漕帮的人也有往来?」 大业依靠运河南粮北调,供应京师和边防,维持漕运近百年。水路运输,虽由朝廷负责,但是这一行里见不得光的东西很多,漕帮应运而生,做水上生意的,没有不跟漕帮打交道的。 第二十二章 陈管事一笑,道:「的确,若六爷生意有需要,自然也叫他们行个方便。」 傅慎时道:「那倒不必,我不过听闻一二,才问上两句。」 他做的生意到底还是合法的,走私这种事不是闹着玩儿的,他不会去碰。 殷红豆大概明白过来,他们在聊的是古代黑社会,她不禁庆幸,还好傅慎时是她的主子,要是换了傅二那坏子,只怕根本控制不住底线。 几人又聊了许久,殷红豆帮着添茶,茶水都淡了许多,他们才尽兴。 末了,傅慎时便问陈管事,大概需要多少现银操办。 陈管事从怀里摸出一本账册,双手奉上,道:「小的已经悉数列出,六爷自可回去细细过目。」 大管事就是大管事,办事细致的很。 傅慎时接了账本,道了谢,看完最后总结的账款,直接叫殷红豆和时砚两人数了六千五百两银子给陈管事,多了五百两,做感激和给他上下打点之用。 陈管事也未推辞,接了银子之后,便起身告辞,速速去替傅慎时洽谈。 待他走后,傅慎时才关起门来和汪先生说话,他道:「赌坊的事,不可尽用陈管事推举来的人,先生手下可有人用?」 「六爷放心,我手下有十几人可用,五六个跑腿,七八个坐馆的武术师傅,可做看护之用,以维持赌坊秩序。」 傅慎时淡淡地勾起唇角,道:「那便好,另请先生取一千两银子去,做买东西和打点之用,如若不够,先生可随时派人到我府里送信,我便使小厮送来。」 殷红豆拿了银票出来,双手递给汪先生,他也未推辞,纳入怀中,作了揖复又坐下。 赌坊之事,自然只交给汪先生打点,要紧之事,二人此时才谈,半个时辰内,敲定了三十副牛头骨马吊、一百斤密写水和纸张购买之事。 汪先生又问双章刻什么图案,傅慎时从怀里摸出早就准备好的十二生肖和一些复杂的花纹图,他看过之后,微微诧异道:「果然栩栩如生,这些图腾也很复杂,难以仿造。敢问六爷,这些……真的雕刻得出来?」 傅慎时颔首道:「我已雕刻了两个图腾的出来,先生过目。」 殷红豆将大盒子里的两个小盒子拿出来打开,用青田石章子按过印泥,在纸上盖了两个花纹出来,果然和纸上用炭笔描绘的别无二致。 汪先生惊道:「六爷雕工果然了得,这花纹也想的十分好。」 傅慎时瞧了殷红豆一眼,状似漫不经心道:「花纹是我这丫头想出来的。」 汪先生抬眸笑看殷红豆,越发不敢小瞧这姑娘。 赌坊事宜基本定下了八九成,眼下最要紧的还有一件事儿,就是赌坊的账房先生请谁来当。 陈管事推荐的人,只能管理明面上的铺子,赌坊的账,傅慎时肯定不会让六皇子的人来管。 汪先生一时也犯难,他会打算盘,可账目复杂,他恐怕没有时间打理,他满面愁容道:「我眼下倒还没有认识的账房,且等我这两天去替六爷寻摸一二。」 赌坊开业在即,只怕迟了,就是一笔乱七八糟的账。 殷红豆左右看了一眼,斗胆道:「不如让奴婢一试,我在院里管过账,暂时做个账房先生,简单记收入支出,倒是可以胜任。」 现在普遍使用简明扼要的单式记账法,殷红豆从前学过算账,最难的其实是账目分类,她擅长这个,应付起来应当没有太大难度。 汪先生忍不住大笑,管过傅慎时院里的账? 这可远远不够。 赌坊盈利巨大,极易出错,根本不可放在一起比较。 汪先生见傅慎时也微有讶异之色,心知殷红豆是夸口了,便捻须而笑,道:「姑娘没有打理过外边的铺子怕是不知道,这铺子里的账可和内宅的不一样,要复杂得多,所以账房先生难寻,否则我也就不愁人才了。不过姑娘天资过人,若有这方面的能力,我倒是可以为师,假以时日,姑娘便可替六爷管账了。」 傅慎时抬起眼尾看她,道:「你能不能胜任,不能靠嘴说。」 殷红豆狡黠一笑,人家汪先生未必有当场教考她的意思,傅慎时真坏,还特意挑起话题,她只得顺势道:「好啊,那就请先生您现在就考察考察我。」 傅慎时没有说话,嘴边却勾了个浅笑看着殷红豆,眼睛里闪着微光,手指也轻敲着桌面,似有期待之意。 古灵精怪的丫头,也不知道脑子里东西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还一肚子坏水。 汪先生听了傅慎时的话,也正有此意,他左手腾出来,掐着手指头出题,道:「三千八百七十六,减两千九百八十七。」 殷红豆抿唇一笑,很快便道:「八八九。」 傅慎时眉头稍蹙。 汪先生的拇指正掐着无名指,似乎才算到十位数来,他当即又出题:「二百五十六乘以五十九。」 殷红豆眼珠子灵活地转动着,略加思索道:「一五一零四一。」 诶??? 太快了点儿吧。 傅慎时眉头拧着,汪先生也瞪大了眼睛,学着她的报数方式又出一题:「四五六七八九,除去一二三四五六。」 殷红豆嘴皮子快速地动着,眼睛往左看,一半眼白一半黑眼珠,稚嫩的小脸显出几分纯粹天真,她又是第一个道:「三……点……七……零零零,后边的我就不算啦!」 「……」 汪先生老脸一红,方才他说什么来着——不过姑娘天资过人,若有这方面的能力,我倒是可以师。 殷红豆笑眯眯问:「先生现在可以收我为徒吗?」 汪先生脸更红了,拱手淡笑道:「姑娘可以出师了。」 傅慎时抿住嘴边的笑,轻皱眉头,斥道:「不得无礼。」 殷红豆「哦」了一声,乖乖低下头。 不过无伤大雅之事,汪先生随即笑赞道:「六爷倒是教的好。」 傅慎时缓缓摇头,斜了殷红豆一眼,道:「这可不是我教出来的。」 殷红豆龇牙一笑,同汪先生解释道:「我在内宅管账的时候学的。」 单式记账法,的确是在打理重霄院的时候,才精学一二。 汪先生讪讪一笑,又夸了殷红豆两句,重霄院还真是卧虎藏龙,只可惜是个丫鬟出身,若是男子,当有经天纬地之才。 这时候差不多就都商量完了,汪先生起身告辞,傅慎时亦拱手道:「静候先生好消息。」 随后不久,傅慎时主仆便回了重霄院。 夜里傅慎时回上房歇息,殷红豆替他铺床暖床,他抱着手炉淡声道:「过来,告诉我,画迷宫和算账,你打哪儿学的?」 殷红豆手腕一顿,放下手里的事儿,走到傅慎时身边,垂头答话道:「奴婢说实话,不过六爷要信。」 「嗯。」傅慎时淡淡地应了一声。 殷红豆抓耳挠腮,皱巴着小脸道:「奴婢若说是梦中所学……六爷不会要打死奴婢吧!」 回去从前无望,以前的事儿,只能当做南柯一梦,说是梦中所学,应该不算骗人……吧。 傅慎时饶有深意地打量着殷红豆,冷声命令:「抬头。」 第二十三章 殷红豆头皮一紧,缓缓抬头,直视他的眼睛。 北风呼啸,吹打着门窗,屋子里温暖如春,却寂静如冬。 殷红豆揪着袖口,看着傅慎时黑沉沉的眼眸,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夜色里,他真的生得太精致好看了,凝视中似带深情,朦朦胧胧,难以分辨。 不知过了多久,傅慎时才道:「手炉冷了,替爷暖手。」 「啊?」殷红豆一愣。 傅慎时挑着眼尾,睫毛稍卷,薄唇轻启:「怎么?跟着我出门两趟,自己该做什么事都忘了?」 殷红豆登时低着头,道:「奴婢不敢。」 她是贴身丫鬟,要做贴身丫鬟该做的事。 傅慎时扔掉手炉,冷眼瞧着她。 殷红豆蹲在他脚边,搓热了自己的手,捂着他修长干净,也冰冰凉凉的手,腹诽道:傅慎时的手怎么总也捂不热呢,还要她来做「手炉」。 该不是故意的吧! 约莫有一刻钟过去了,时砚打了水进来,傅慎时才叫殷红豆出去。 殷红豆走后,傅慎时看着自己的掌心,捏起了拳头,似乎这样就握住她柔软的手,留下的温暖。 傅慎时洗漱罢了,合上眼眸,哑着声音吩咐时砚:「去扫一盆雪进来。」 时砚扫雪一盆进屋。 傅慎时撩开衣摆,除去裤子,吩咐他:「敷我腿上。」 时砚瞳孔微缩,抿了抿唇,闷声道:「六爷……」 傅慎时冷声命令他:「别墨迹。」 时砚蹲身捧起雪,绷着脸将雪撒到傅慎时的腿上。 傅慎时的腿萎缩的很厉害,皮包骨头,枯瘦如木,时常发麻,最是怕冷,天儿一冷,两腿就发硬,像塞着铁块,很难受。 他闭着眼,靠在轮椅上,手指甲紧紧地抠在扶手上,待冰冷的雪敷在腿上,他虽面无表情,嘴唇却在微微发颤。 约莫敷了半刻钟,傅慎时浑身都在不住地发抖,时砚哽咽着道:「六爷,够了。」 傅慎时点了点头,时砚立刻扫开雪,扶着他上了床,用被子盖住傅六的双半身,又搓热了自己的双手,给他搓腿按摩,待两腿回了血色,才敢用热被子捂着。 「将铜盆里的火灭了。」 说这一句,傅慎时才撑着身子躺下睡了。 夜深了。 时砚熄了灯,侧身睡在小榻上,瞪着眼睛看向傅慎时睡的地方,只见帐子纹丝不动,又听得里边睡的人气息均匀,他才抹了抹眼泪,翻个身蒙头睡去。 天蒙蒙亮,重霄院里的丫鬟都起来各司其职。 殷红豆还没吃早膳,就见上房门开了,她走过去看了一眼,时砚肿着一双眼睛,开了门往外边走,她跟上去问道:「大清早,你往哪儿去?」 时砚头也不回,道:「去请大夫,你伺候六爷。」 「六爷怎么了?」殷红豆追着问。 「腿受凉,病犯了。」 殷红豆一惊,再不问了,赶紧转头回去,大声朝厨房喊着要热水,便跑进了上房,站在屏风后边,道:「六爷,奴婢进来伺候。」 屏风后边,传来冷淡缥缈的一声:「进来。」 殷红豆绕过屏风,就见傅慎时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身上穿着一件单衣,披着大氅,腿上盖着被子,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仿佛整个人一夜之间瘦削了不少。 地上的铜盆也已经熄透了,屋子里一股子冷气,殷红豆一进去都觉得发冷。 她的心口莫名发紧,走过去将罗汉床上的缎面如意云纹大迎枕拿过去,放在傅慎时背后,弱声抱怨:「奴婢昨儿走之前还好好的,铜盆夜里怎么熄了?」 傅慎时合上眼皮,眉头轻皱,嗓音低哑道:「熄了就熄了。」 殷红豆站在旁边,提起茶壶一摸,水也是冷的,没有放在铜盆里烫着,显然铜盆很早就熄了,她低声道:「奴婢去给六爷换水,六爷早上想吃什么?」 傅慎时两手自然而然地放在腿上,声音微弱沙哑:「就喝点水吧,没有胃口。」 殷红豆转身快步走出去,麻溜地换了热水进来,就只是热水,没有茶叶。 傅慎时看着热水,手腕顿了一下才喝了大半杯。 茶性寒,对他的腿不好。 很快胡御医就来了,幸好他今日没有去宫中上值,否则还来不了这么及时。 胡御医诊治,傅慎时将殷红豆打发了出去。 到底是御医,瞧了一眼,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叹了一声,道:「六公子何必呢……」 傅慎时声音低哑无力:「有劳御医了。」 待廖妈妈来了,殷红豆才在门口听了两耳朵,胡御医说是受凉之后,经脉堵塞,已经针灸治疗过了,随后要用草药热敷,再好生休养,切忌再次受凉。 傅慎时虽不大吃药,但是平日里时砚照顾得好,他也注重保养,已经好几年没有这样犯病。 廖妈妈心里焦急,领着胡御医一道去了秦氏那边,禀了她这事儿。 秦氏正在看下聘的单子,东西都确定下了,连日子都挑选好了,一听到这个脑袋都是大的,差点儿就拍案而起。 她绞着帕子问胡御医:「几月能好?」 胡御医摇头道:「这次冻得十分厉害,怕是还有风湿之症,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发,治好了还得好生休养,少说也要三个月。」 下完聘很快就要定日子,眼看就要到腊月,秦氏本想着出了年就将方素月娶回家,满打满算也就正好三个月的时间,胡御医却说傅慎时的腿三个月都好不了,那这个时候便不能下聘了,否则定好日子,新郎官儿是残废就够惹人笑话了,不能亲自迎亲,只怕要沦为全城笑柄! 好容易才解决了一桩事,结果出了这样的岔子,秦氏颓然坐在椅子上,捏了捏眉心,蓦地想起祖祠占来的「凶」字,她心口扑通扑通地跳动着,顾不得细想,打发了胡御医和廖妈妈,着人请了大儿媳姜氏过来。 姜氏是个吃斋念佛的人,她一听完赶紧捋下手里的檀木佛珠,一颗颗地拨动着,紧锁眉头道:「母亲,这方小娘子人还没过门……」 秦氏愁容满面,道:「可错过这一桩婚事,哪里再去找这般体面的媳妇!」 傅慎时身份特殊,他的尊荣帝后都要盯着,若是娶妇委屈了他,只怕京城里的唾沫都能淹死长兴侯府,御史言官更是不用说。 第二十四章 姜氏抿唇不语,她信克夫一说,方素月没过门就这样,待过了门,小叔子哪里还有活命的余地。 秦氏强自镇定下来,微扬下巴,道:「先给六郎治腿,治好了再说!」 正说着,廖妈妈又来了,她进来替傅慎时传话:「六爷说,京城里冷,碳火点多了屋子里闷不过,实在不舒服,他想去京外庄子上保养身体,待开春好些了再回来。」 庄子四周环山,绿水围绕,比城里要暖和一些。 秦氏瞪着眼睛,道:「夜里谁伺候的?!是不是那个叫红豆的丫头?」 廖妈妈嘴角一动,垂头道:「不是,是时砚贴身伺候的,红豆夜里从来不睡六爷的屋子。」 秦氏顿一下,又切齿道:「她一个贴身伺候的丫鬟,为什么不睡六郎屋里?!」 「……」 这没法答话了,横竖都是殷红豆的错。 秦氏叹了口气,没好气道:「罢了罢了,他要去就叫他去,我给他指一房人带过去,但愿开了春能回来吧。」 廖妈妈道:「六爷说,想要奴婢一家子陪过去。」 秦氏思忖片刻,放缓了语气道:「你们一家去也好,好生看顾他,叫你媳妇一旬回来一次,给我报信儿。」 廖妈妈应了一声,告退要走,秦氏忽然又道:「把那个丫头给我叫过来,我得好好问问她!」 那个丫头,指的就是殷红豆。 廖妈妈一脸犯难,应诺转身走了。 如意走到秦氏身边替她揉太阳穴,温声道:「夫人,六爷恐不会放人过来,他身边只有一个时砚尚且照顾不好,若再少一个,也不知道六爷的病什么时候能好了,何况您这时候让六爷不痛快,岂不戳他的心窝子?」 秦氏气昏了头,听了如意的话,才冷静了下来,又拧眉狐疑道:「可巧了,什么时候不犯病,偏这时候病了。诶!胡御医走得太快,也忘了问他是不是有蹊跷。罢了,我亲自去瞧六郎一趟。」 她看着姜氏道:「走吧,一道去。」 姜氏有恻隐之心,点了点头一起跟去了。 重霄院一向冷清,秦氏带着大小丫鬟,又有姜氏一房的几个丫鬟,雪地上脚印无数,院子里一下有了人气。 秦氏一来,殷红豆在上房里听到动静,往窗外一看,登时头皮发紧,手脚冰冷。 傅慎时躺在床上,镇定地看着殷红豆,淡声道:「过来站着,不许抬头,不问你的时候不说话。」 殷红豆乖乖地站过去,待秦氏来了,便跪下行礼。 秦氏一进来,看都不看殷红豆,也不说起来,坐下便直视傅慎时,道:「御医怎么说?腿还能不能动?」 傅慎时不疾不徐地侧头看过去,目光冰冷,略微低头语气疏离道:「冷硬难动,御医说只能静养。」 他的腿直直地戳在床上,铁棍一样。 秦氏点了点头,头上的金簪纹丝不动,她往盆里看了一眼,抬起眼皮瞧着殷红豆重声道:「你这丫头怎么伺候的,夜里睡死了?主子受凉都不知道?!」 傅慎时冷淡地回道:「儿子习惯您知道的,夜里不喜丫鬟伺候,只有时砚一人。」 秦氏没话可说,攥着帕子柔声问道:「既有时砚伺候,六郎夜里怎么受凉的?」 傅慎时语气愈发冷冰,道:「儿子怕闷,铜盆里碳火没烧旺,夜里就熄了。」 时砚照顾傅慎时,劳苦功高,秦氏自不会罚他,她盯着傅六的腿,半天不挪开,似有探究之意,她道:「六郎的腿,难不难受?」 傅慎时抬头对上秦氏的目光,他的手倏地捏住被子,容色阴沉沉地回道:「母亲要不要看一眼?那您就知道儿子难不难受了。」 他作势就要揭开被子,秦氏跟姜氏两人吓得猛然蹿起来,一个如同见了鬼脸色煞白,一个如同受了火烤,面色发红。 秦氏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黑着脸道:「你大嫂还在这儿,你胡闹什么!」沉默一阵,才生硬道:「好生休息,我先回去了,过后再来看你。」 傅慎时长长的睫毛慢慢地扇下来,待人走干净了,他双肩一软,面容疲惫地靠在床上,眼神空洞地看向前方。 殷红豆跪在地上,双肩颤抖。 秦氏离开重霄院之后,整个院子都寂静了很多。 殷红豆还跪在地上,她略微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带着点鼻音道:「六爷,奴婢把碳点起来再去收拾细软。」 「嗯。」傅慎时阖上眼眸靠在架子床的床框上,青红金线绸帐撒在他的身后,衬得他绝俗的五官精致如画。 殷红豆没急着起来,她靠近傅慎时一点,沉默了一会儿,才仰脸笑道:「六爷,赌坊很快就会开起来,年前您就能置办自己的宅子,拥有自己的忠心下属。您一定会大展宏图,钱权双得,流芳百世,名垂千古。一定会的。」 傅慎时的睫毛轻微颤动,他缓缓睁开眼,惨白的脸稍稍恢复一丝血色,嘴边抿了极淡的笑,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殷红豆起身烧好碳,屋子里暖和了许多,傅慎时解下大氅,好像腿也舒服了些许。 当天下午,殷红豆就跟时砚两人收拾好了东西。 殷红豆问他有没有其他要带的,他想了一会儿,才道:「刻章的东西都带上。」 「这个带了。」 傅慎时又道:「迷宫图,带上。」 殷红豆一愣,心口猛然一跳,抬头看了傅慎时一眼,才应下一声,回书房去将卷起来收在青花瓷大肚缸里的迷宫图带上了。 傅慎时的生活就在重霄院这一方天地里,临行时要带上的东西,除开衣裳和一些佩饰,随身之物实在少得可怜。 用过午膳,傅慎时歇了一会儿,廖妈妈就跟殷红豆两人合计起随行丫鬟的事儿。 殷红豆道:「翠竹翠叶不老实,献媚邀宠,单单放她们两个在院子里我也不放心,不如将她们两个和翠微都留在院子里。」 傅慎时去庄子上,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方便与出入赌坊,和汪先生等人见面,带这两个丫鬟,恐怕消息走漏出去。 廖妈妈犹豫着道:「可是我家只有二媳妇跟过去,就她一个人做活儿,你跟时砚两个人贴身伺候六爷,怕是忙不过来。」 「庄子上的人又不少,粗活请他们来帮工,其余的事我和时砚应付得过来。」 廖妈妈听了之后,便答应了,她道:「六爷今儿走的急,只好咱们先去,让他们两口子迟一日再来。」 「一日不妨事,待六爷歇觉醒了咱们就走,我去看看还有什么要清点的。」 廖妈妈点了点头,也回去整理出行的东西。 殷红豆悄悄摸摸交代了翠微几句,让她仔细看着库房,又单单儿给了她二十钱银子,叫她嘴馋的时候去厨房买吃的。 翠微紧紧地拉着殷红豆的手问:「红豆你什么时候回来?」 殷红豆抿了抿唇,道:「不知道,过年的时候,六爷若好些了,我们就回来。」 二人就此别过。 当天下午,重霄院关上了大门,院子孤零零立在偏僻之处,无人问津,若孤冢。 第二十五章 傅慎时一行人出发得早,出城门的时候,天都没黑。 殷红豆跟傅慎时坐一辆马车,廖妈妈在后面的马车里看行李,时砚去跟汪先生送信,随后跟上。 天黑之前,总算到庄子上了。 此处别庄多田多果树,绿水青山,下了雪也比城内暖和一些。 庄子里有一座三进三出的院子,宅子虽小,五脏俱全,影壁、游廊、倒座房、上房和跨院应有尽有,因时常有人打扫,一直都很干净。 院子里已经匆忙布置过了,除了日常起居的用具,最里边的上房烧好了地龙,放了没有花纹的铜脚盆,烧的是庄子里的佃农自己压实的碳火。 廖妈妈和他儿子媳妇就住在院子一进门的倒座房里,方便看门迎客,倒座房离最里边的上房隔着一个游廊、穿堂和一个庭院,若无人招呼,两边相互不干扰。最妙的是,正房后边的倒座房那边开了一个后门,方便傅慎时私下见客。 晚上众人都用过膳,廖妈妈领了庄子上的管事和几个跑腿的小子,见过了傅慎时,交代了一些话,便回了倒座房,殷红豆去锁了二门,整个后院都静谧无声。 殷红豆回了房里,将东西都归置好了,进了上房的时候,就听到时砚同傅慎时讲:「汪先生说,晚上忙完了就过来,小的已经把位置告诉先生了。」 傅慎时问时砚:「大概几时来?」 「估计子时之前。」 殷红豆提着一壶热水进去,替傅慎时倒了温热的开水,递到他手上。 傅慎时修长干净发白的手指握着瓷白的杯子,几乎与杯子融为一色。 殷红豆道:「六爷,摆个屏风,添张榻,以后奴婢跟您睡一个屋吧。」 上房有三间屋子,中间是客厅,西边的梢间做书房,傅慎时住在东梢间,两旁的跨院隔得远了,殷红豆要是住跨院,夜里傅六若有吩咐,她怕是听不见。 傅慎时喝了杯水,殷红豆继续道:「奴婢不上值的时候就住跨院。」 「嗯,去煮茶,夜里汪先生要来。」 殷红豆点着头去了,煮茶的时候心里却在着急,等廖妈妈的儿子媳妇来了,以后傅慎时要出门可怎么办,若是传回了长兴侯府,秦氏知道了恐怕会不依不饶,甚至派人家丁护院来看管也未可知。 亥时正。 汪先生来了,晚上几个巡夜的年轻佃农看见了他,时砚从后门出去,顺利把人领了进来,一进来就说庄上管事明儿就会知道了。 这早在傅慎时意料之中,他吩咐道:「明天他们要是问起,就说是我铺子里的掌柜来见我。」 汪先生脱下羽缎递给殷红豆,捧着刚倒好的热茶,笑一笑,道:「六爷到此处到底还是方便一些。」 傅慎时略微颔首,问他:「先生手上的事,可有进展?」 汪先生微微一笑,从随身携带的箱子里拿出几张马吊牌,递给傅慎时。 牛头骨打磨成的小方块,圆润细腻,摸起来十分舒服。 傅慎时握着空白的牌勾唇浅笑,很快又不笑了,果然舒服。 汪先生又递了一个过去,傅慎时两相敲击,声音清亮,他道:「比叶子牌好玩。」 傅慎时将一对马吊递给殷红豆,她拿着把玩一下,又递给了时砚。 时砚接了也没看一眼,就送回汪先生手上。 汪先生继续道:「牛头骨雕刻上色容易,我请了十几个工匠,再过三天就能完工。还有票纸,已经做了几张,带来给六爷过目。」 他放下马吊,从箱子里拿出特殊的票纸,上边盖着一组繁体数字,最后两位数颜色较为浅淡,右上角还有傅慎时雕刻的章子的花纹。 这就是一组彩票。 汪先生当着傅慎时的面试了试校验真伪,先火烤,再加水,果然都出现了预料之中的效果。 殷红豆和时砚看到成品的时候,眼睛都弯了起来,暖黄的烛光下,三张笑脸聚在一起,唯有傅慎时神色淡淡的,但他上扬的嘴角却也暴露了一缕喜色。 汪先生收起东西,道:「地方陈管事也替咱们找好了,五日后就能开起来了,不过买彩一事恐怕没有马吊这么容易吸客,若中得少,客人怕是不乐意买,要中得多,得咱们自己先投钱才行,恐怕要一段时间才能做起来。」 殷红豆点了点头示意,才开口道:「先生可先免费请一些喜欢四处买卖消息的人中彩,接连二三次,不出半个月,知道的人就多了。」 这样的人,传播消息最快。 汪先生思忖片刻,捋着胡子道:「……还是有些难办。」 傅慎时脸色微白,他气息微弱,看向殷红豆,等她答话。 殷红豆道:「分别开大彩和小彩。大彩三日一期,小彩半个时辰一期。找一群我说的那种的人,前三天全部免费送票,只开四位数足矣,中不了头等,二等三等总要有一个人中。至于中彩的钱,咱们说有多少那就有多少。只要有一个能四处传播消息的人中了,名声很快就会传开。」 汪先生想了又想,倒是可行,花两文钱中一百两银子,这样的消息的确称得上奇闻,殷红豆的主意,会加快了买彩流传开的速度。 他没做过生意,还真没这个头脑想到这样的法子。 汪先生笑着夸赞殷红豆:「我行万里路,却比不上姑娘身在内宅的有见地。」 殷红豆可不敢居功,她自己是想不出来这法子的,不过占了个先知的便宜,她道:「不过是见内宅里丫鬟婆子们饶舌多了才知道一二。」 时候不早了,她道:「先生今夜可要留下歇息?我替先生把跨院收拾出来。」 汪先生摆摆手道:「不了,我还赶回去督促一二。」他起身作揖,道:「六爷,告辞。」 傅慎时躺在床上,朝他颔首。 汪先生的视线落在傅慎时的腿上,略有些担忧道:「六爷的腿……」 「无妨。」傅慎时声音淡然。 汪先生淡笑一下,殷红豆拿起他羽缎递过去,又取了一千两银子给他,时砚才送了他离开。 傅慎时还不想睡,他闭着眼,眉心轻轻的蹙着。 殷红豆走过去,抽下傅慎时腰上的迎枕,温声道:「六爷睡吧。」 傅慎时两手撑在床上,顺势躺了下去,殷红豆弯腰替他掖好被子,四目相对,两颊微红。 殷红豆挪开视线,松开手直起身子回跨院,手却被傅慎时紧紧抓住了,只听得他道:「等时砚回来熄灯。」 她点点头,道:「奴婢知道。」 说完,她才抽回手。 过了几日,汪先生差人来传了消息,说赌坊顺利开张,按照殷红豆说的法子,果然「发财坊」的名声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那种倒霉蛋都能中彩!两文钱中一百两?真的假的?! 陈管事还带话给汪先生,说六皇子替傅慎时请了几个贵客去打马吊,叫他请个体面人接待。 傅慎时早起欲进城,一出门就被廖妈妈拦下了。 廖妈妈亲自拦住了傅慎时,还瞪了殷红豆一眼。 殷红豆心虚地低下头。 第二十六章 廖妈妈走到傅慎时跟前,忧心忡忡地道:「六爷,您这是要去哪儿!」 昨儿夜里来了客人,廖妈妈早起来就知道了,她心道是傅慎时手里的掌柜,便也没说什么,可傅六腿都没养好,一早上就要出门,她哪里放心得下。 傅慎时抬头直视廖妈妈,道:「我铺子里有些事需得我去料理。」 廖妈妈一脸愁容,道:「不是有铺子的掌柜么,哪儿需得您亲自去?您这腿才好了一些,日日都要药浴,一日都断不得!」 殷红豆扶了扶肩膀上的包袱,傅慎时要用的东西,她都带着呢。 廖妈妈视线瞟过去,却还是抿了抿嘴唇,苦口婆心道:「六爷,若叫夫人知道了,您又惹一身的麻烦。」 秦氏才不会这样好言好语地劝说傅慎时,只会用雷霆手段,逼他好好养腿。 傅慎时两手抱着个暖手炉,道:「廖妈妈不说,母亲不会知道。」 廖妈妈皱着眉,又走近一步,哄着他道:「六爷,天寒地冻的,您回去罢,若再出什么事儿,您的腿可真就……」 傅慎时紧握着手炉,抬眸看廖妈妈,冰冷的眸子里流露出誓死不屈的坚韧,嗓音低沉喑哑道:「那您现在就回去告诉我母亲,说我死了。」 廖妈妈神情一震,嘴唇颤着说不出话来,她嗫嚅片刻,红着眼眶低了头,抹了抹眼睛,哽咽道:「六爷您去吧。」 说完,她就转身走了。 傅慎时知道,廖妈妈会替他隐瞒的。 殷红豆心情复杂地随傅慎时一道上了长兴侯府的马车,不过只坐到城门口,便换了汪先生派来的马车。 傅慎时是要彻底脱离秦氏的掌控。 车夫是武馆里的人,见了傅慎时行了粗笨的礼,迎了他们上车,道:「爷,汪先生已经等着您了。」 傅慎时点一点头,放下了车帘子。 主仆三人坐在车里,傅慎时闭目养神。 赌坊位置离城门不远不近,在四通八达的街道上,进城出城的玩客过去都很方便。 很快便到了赌坊,车夫领着傅慎时等人从后门进的。 后门门口早就有人等着了,个个身材强壮,穿着蓝色短打袄子长裤,形容粗犷,一身豪气,傅慎时虽瞧着他们面生,他们却认识傅慎时。 领头的一个穿着长袍,山羊胡子,年过不惑的男人上前抱拳,朝傅慎时道:「主子爷好,小的王文见过爷。」 另一个身材健壮,和王文长的有几分像的方脸男人上前道:「见过爷,小的王武。」 一文一武兄弟两个,原先都是在京外开武馆的师傅,与汪先生是旧识,现在都肯跟了傅慎时做帮手。 傅慎时点着头,瞧着两人道:「王文王武,我听汪先生提过你们二人。」 两人一笑,要请傅慎时进去,汪先生就从楼上下来,迎了傅六等人上楼。 后门上去的楼梯很宽敞,可容三人同时通过。 有了王武和武馆里的兄弟在,抬傅慎时上楼梯的活儿就落在他们身上,两个青壮男,一人一边,两手举着轮椅,稳稳妥妥地将人抬去了二楼的雅间里。 汪先生替傅慎时特地整理了一间屋子出来,地上铺着绒毯,轮椅落地的时候,一点声响都没有。 进了雅间,闲杂人自觉离去,只留有汪先生和王文王武兄弟在屋子里。 一行人坐下说话,殷红豆还站在傅慎时身后,伺候茶水。 汪先生笑看殷红豆,道:「辛苦姑娘了。」 殷红豆动作利索地倒了四杯茶,分别奉给四位,笑道:「这点事儿辛苦什么。」 汪先生接了茶水,王武也接了茶水,面带笑容地望着殷红豆道:「久仰姑娘大名,幸会幸会。」 很显然汪先生提前同王家两兄弟,交代过傅慎时和殷红豆一些事情。 殷红豆笑容俏皮地反问王武:「你说久仰我的大名,那我叫什么来着?」 王武一愣,汪先生就提过主子一些事儿,却并未透露过主子的身份,自然不知道傅慎时和殷红豆的姓名,他眨着眼不知道怎么答话。 汪先生笑呵呵地同殷红豆道:「姑娘见谅,粗人就是这样。」 王武咕摸了摸脑袋瓜子,也咧嘴笑道:「姑娘见谅,汪先生说得对,我王某就是个粗人。」 殷红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打破了气氛陌生僵硬的气氛,一下子就活跃了起来。 王武咕噜咕噜地喝了一杯茶,王文却是钦佩地看向殷红豆,愈发相信汪先生说的话。 傅慎时脸上也带着极淡的笑容。 相互见过之后,汪先生就招呼兄弟两人先下去。 人走之后,汪先生立刻切入正题,他道:「六爷,赌坊里就是他们兄弟俩管着,坐馆的兄弟们也都很可靠,我特地嘱咐过,您的身份他们不会乱传。」 傅慎时坐着轮椅,即便汪先生不说,身份也实在是太现眼了,不大好隐藏身份,他微微颔首,道:「只要人可靠就行,赌坊里现在怎么样了?」 几人坐在房间里,其实可以听到外边的吵闹声,开门走到二楼的栏杆旁,就可以看到楼下的场景。 汪先生满面笑色地交代道:「按照红豆姑娘说的法子,彩票已经推广开了,楼下正卡着,一会儿六爷可去看看。马吊的雅间也开起来了,已经有了不少客人开了房。」 他又继续交代了一些赌坊的情况。 赌坊是个前厅后边两层楼的大院子,从正门进来,就是售卖大小彩票的地方,也有几桌开赌局的地方,不过按照殷红豆提的要求,上有封顶,玩的不大,庄家也不作假,一般客人来也就随便玩两把,热闹的是售彩的几处,小彩三个柜台,大彩一个,从早到晚都围满了人,等开彩的时候,客人就去打马吊,或是赌两把小的。 大厅后边就是二层楼,除去傅慎时住的雅间,上下一共二十间屋子。 这两层楼是阻隔开的,一楼大厅的楼梯着人看管住了,寻常客人若要打马吊,只能在一楼的房间里打,身份特殊的客人来的是时候,都是从角门的小楼梯里引上楼,关上雅间的门,清净又舒服,相互不干扰。 傅慎时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六殿下的客人到了没?」 汪先生道:「尚未,我派人去街口和角门守着了,人一到就领进来。」他又问:「六爷可是要亲自迎客?」 如果傅慎时亲自出面,很容易暴露,除非他不坐轮椅。 傅慎时点着头道:「自然要的,眼下先生还没找到陪打的人,若是玩着无趣,他们这回买了六殿下的面子,下次再不会来了,需得我亲自陪玩才行。」 陪贵客打牌的人不仅要长相体面,言谈也要上得了台面,这样的人并不好找。 汪先生迟疑着问:「那您……」 傅慎时道:「只好失礼一些,说我腿脚不便,坐着在椅子上不起身作揖便是,其余我自有应对之法,先生不必忧心。」 「那六爷是以什么身份见他们?还有我手下的几个粗人,我怎么交代他们的好?」 傅慎时想了想,道:「那便容我另取一个名字罢,除开先生,我的身份一律不说。」 第二十七章 汪先生点了点头,又笑道:「六爷要不要出去瞧瞧?」 傅慎时正有此意,时砚便推着他出去了,殷红豆快步跟上。 二楼还没有客人,几人站在雅间门口远远地望下去,厅内座无虚席,热闹非凡。 殷红豆看向卖票的柜台,买大彩的人嘴里正在报数,一个堂官手里拿着章子,给买票的人戳章,两文钱一张票。 小彩的柜台围得水泄不通,后边开奖的堂官手里拿着骰子正要开奖,一群人挤着探头探脑地看,手里捏着票,嘴巴里喊着自己已经买过的数字。 四个骰子开完,买了票的人一看手里的票据,多半失望,小半欢喜,有个人似乎后知后觉自己中了钱,举着票子高声欢呼着,他身旁的人都挤着要看。 殷红豆正看着这边,门口忽然闹起来了,几个武馆的护院将闹的人拎出去,一点儿没影响到赌坊内的秩序和生意。 傅慎时问汪先生:「那是怎么回事?」 汪先生无奈地笑道:「姑娘说不许十六岁以下的人入坊,门外便写上了这一条规矩。方才那后生看着面嫩,就没许他进来,他的同伴都说他只有十五岁,我便说得拿了户籍文书来证明才行,他拿不出来,又偏要进来,坊里的人轰他好多回了。」 殷红豆语塞,这么执着? 汪先生继续道:「那位是大理寺左寺丞的公子,从书院偷偷跑出来的,就他闹得厉害,现在周围的茶楼酒楼到处都在说这事儿。」 傅慎时回忆了一下,这位大理寺左寺丞好像是个十分严格的人,怎么教出来的儿子连规矩都不懂? 他道:「既然如此,派人去大理寺左寺丞家传个信儿,叫他好好管教他。」 这小公子因为年纪小进不来赌坊就已经是一桩趣闻了,要是再被他爹揍一顿,就更有趣了。 汪先生忍不住笑了,转身下楼吩咐人去办。 傅慎时又进了雅间,殷红豆跟在他身侧,问道:「六爷可想好用什么身份了吗?」 真身份不能用,假身份很容易被人戳穿,不如神神秘秘什么都不透露出来,反倒安全,也不容易受他们怠慢。 他道:「随便取个他们没听说过的名字就是了。」 殷红豆笑眯眯道:「这些个贵公子怕是玩乐高手,哪一个有名的世家他们没听说过的?若撞了别家的姓氏,他们肯定要去四处查问,六爷要取个偏僻的姓名才好。」 傅慎时挑眉看她:「你有主意?」 她嘿嘿一笑,道:「奴婢本姓殷,叫殷红豆,不如六爷叫殷绿豆,哈哈!」 傅慎时睨她一眼。 胆大到没边儿了,连他的玩笑也敢开。 殷红豆是个知道见好就收的人,她同傅慎时开了玩笑,立刻摸了摸鼻子,笑眯眯道:「奴婢就逗六爷乐一乐,您别往心里去。」 傅慎时的手指笃笃地敲打在桌面,挑起眼尾瞧着殷红豆,一会儿才道:「过来。」 殷红豆走进两步,嘟哝问道:「六爷有什么吩咐?」 「替我取下来拿去收着。」傅慎时将手伸到殷红豆的跟前。 殷红豆轻轻捏着傅慎时冰凉的手,取下了他常戴的羊脂玉戒指,然后蹲下身,将他腰间的玉佩跟荷包都拿下来了。傅六身上干干净净的,没有留下一件佩饰。 傅慎时身上戴的这些都是价值不菲的东西,羊脂玉上和玉佩上的花纹都精致非常,殷红豆猜测,肯定是哪个有名的玉器师傅雕刻出来的,不取下来,唯恐泄露身份。 刚收拾完,汪先生就进来禀道:「六爷,客人来了。」 傅慎时点点头,道:「收拾一间房出来,叫王武过来扶我。」他又扭头吩咐殷红豆:「你亲自去泡茶。」 殷红豆点一点头,问了汪先生备茶水的地方,便去煮水泡茶。 雅间里,时砚推着傅慎时去了另一间房,王武和他一道将人扶着坐在码着马吊的四方桌前,便将轮椅拿回了原来的雅间里。 殷红豆正在煮茶的时候,客人已经来了,傅慎时所在的屋子里热闹了起来。 汪先生引着三个身着华服的哥儿身量差不多,刚到房里。 傅慎时坐在朝门的椅子上,正面对着他们,作了个揖,淡笑道:「腿脚不便,站起来行礼唯恐失仪,多有抱歉。」 三人一见傅慎时是这般态度,当即冷了脸,其中一个身着宝蓝直裰的男子脸色变得最是明显,他瞧着汪先生哂笑道:「你家主子怎么请了个瘸子来作陪?」 汪先生面色一红,傅慎时也不恼,瞧着他们,抬起手客气道:「三位请坐。」 这三个人,傅慎时认识其中的两个,穿宝蓝色直裰的是户部侍郎家的一个外孙,因在家中行三,外边人都叫他乔三。 傅慎时几年前就听说过乔三的诨名,此子是继室养大的,打小就被养坏了,性格暴戾的很,几年前他还是跟在六皇子和傅六屁股后面排不上号的人,如今虽也是个喜欢眠花宿柳的纨绔,却也跟着六皇子管一些事儿,并非一无是处之辈。 乔三左边的穿红色通袖的男子是羽林卫指挥使的外甥,叫戴文轩,自小习武,除此之外不学无术,精于吃喝玩乐。傅慎时认识他,倒不是因为戴文轩什么很上得了台面的人,而是因为戴文轩几年前因为一个瘦马和庶出哥哥大打出手,闹了笑话,才叫人记住了他。 另一个傅慎时便不认识了,他看着那人面嫩,想来那人也不会认识他。 傅慎时在家中待了六年不曾出门交际,他的模样变化了许多,皮肤比从前更白,脸上棱角也明显了一些,估摸着长兴侯府之外的人,都看着他脸生。 果然这三人瞧了傅慎时,都觉着陌生,并未多说什么。 三人又想起了六皇子的嘱咐,还是坐下了,纷纷摸了摸桌上的马吊。牛头骨打磨出来马吊,细腻润滑,摸起来很舒服。 乔三砸了一个马吊在桌上,声音清脆响亮,倒是有些入耳,他挑眉看向傅慎时,道:「怎么个玩法?」 傅慎时道:「就与叶子牌一样,不过是换了个模样。」 乔三捡起一颗牌,咚咚咚地敲在桌上,道:「我是问,你想怎么个玩法?」 这几个人都是跟在六皇子手里做事的,即便他们不知道赌坊背后的人到底有什么来头,值得他们结交,但六皇子叫他们来,他们拒绝不了,过场还是要走的。 傅慎时两手交握着,似乎在思忖。 殷红豆正好泡好茶,端着茶盘进来了。 马吊房里的布置和雅间不同,一张桌子一张榻,九把椅子,其中四把靠背椅,五把三角椅。 殷红豆将茶盘放在榻上的炕桌上,随后将四杯茶,分别放在四人右手边的三角椅上。 乔三捏着一颗子,斜眼瞧着殷红豆,笑了一下,道:「奉茶。」 殷红豆低着头端起茶杯,递到乔三手上,随后退到傅慎时身后。 乔三揭开青花瓷的茶碗,随便瞧了一眼,抬了抬眉,道:「唷,松萝茶。」他和戴文轩对视一眼。 戴文轩哈哈笑道:「与应天府画舫上的别无二致啊。」 乔三放下了茶杯,没有喝。 第二十八章 松萝茶易于沏泡,味道芳香浓郁,妓坊里常泡这种茶。 傅慎时也端起茶杯,道:「此松萝非彼松萝。」 乔三蔑视地看着傅慎时,道:「何解?」 傅慎时道:「此乃安徽云山寺高僧亲手炒制的茶叶,难得买一两斤,特用来招待贵客。」 乔三看了一眼嫩绿的茶叶,他尝了尝,果然和他们在应天府喝的不同,面色这才好看了一些,他搁下茶杯问道:「说罢,怎么玩?」 傅慎时一抬手,示意殷红豆将早就备下来的一千两银票放在桌上,道:「十圈儿,一圈一百两,只论最大赢家。」 三个人眼皮子一跳,一圈一两百玩得很大,他们私下里都不会这么玩,而且只论最大赢家,傅慎时倘或不把把都赢得大,那便是输家。 打十把牌,就赌上一千两银子,对这三人而言都不是小数目。 殷红豆跟着头皮发紧,傅慎时那八千里两银子,基本上所剩无多了,这十圈儿马吊,打的真够大。 乔三先道:「好。」 四人一道洗牌,傅慎时带着他们走了一遍规矩,第一把的时候,他赢得最多,第二三把开始的时候,另三人明显已经上手了,牌出得很顺溜,不过还是没能赢傅慎时。 玩到第四把的时候,乔三和戴文轩开始喝茶,殷红豆见二人茶快没了,又去添了茶水。 第五把的时候,傅慎时虽然输了,可是算下来只比乔三少了一番。 马吊房里一直静悄悄的,打到第六把,四个人似乎是疲倦了,不约而同地放慢了速度,乔三往傅慎时身上一扫,只见他身上干净,没有任何显露身份的东西,不过他的衣裳料子不平凡,一看便是贵家公子哥儿。 乔三终于再次开口了,他仰着下巴,道:「小公子叫什么名字?」 傅慎时修长的手指头握着一张乳白的牌,骨节分明,道:「鄙姓殷,叫栌斗,尚未取字。」 乔三大笑,扬眉看着傅慎时道:「栌斗?你爹是工部的人?」 栌斗是连接柱头与斗拱的东西,一般人哪里会取这个名字。 殷红豆睫毛一颤,绞着手指头,抿唇而笑,她不过是开玩笑替他取个名字,傅慎时他真说得出口! 乔三的眼光若有若无地飘向殷红豆这儿。 傅慎时打出一张牌,道:「不是,家父与工部没有干系。」 戴文轩也打了一张牌,笑道:「不是工部,那也跟木匠跑不开关系。」 傅慎时随得他们调侃,但笑不语。 又到洗牌时候,乔三手指短,大拇指上还带着一个扳指,搓马吊不方便,他抬起手吩咐殷红豆,道:「给爷取下来。」 殷红豆走过去,刚摸到乔三的玉扳指,就被他反握住了手,她脸色一变,稍微使劲儿却挣脱不开,若再使大了劲儿,她怕闹得傅慎时的客人没有颜面。 乔三上下打量殷红豆,邪笑着同傅慎时道:「殷公子,你家丫鬟娇娇俏俏,倒是生得好看。」 这个时代,丫鬟姬妾都能相互赠送,乔三开口说了这话,傅慎时应当将丫鬟送给乔三,再不济也得借他几天,方为示好之举。 傅慎时面色发冷,一把捉住殷红豆柔软的小手臂,将她拽到自己身侧,他瞧着乔三手指上的白玉鱼龙扳指,吩咐她道:「古玉怕冷,遇冷容易土门受损,玉理黯然不能显色沁。天儿冷,去拿一段绸布过来,替乔公子将扳指放好。」 乔三收回手,勾起嘴角,冷笑着看向傅慎时。 他手上戴的扳指的确是往前五百年的白玉,但是花纹不算出挑,若非行家,很难一眼就看出这是古玉,可看殷栌斗这小郎君的年纪,绝非古玉行家,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他生在锦衣玉食之家,才会有火眼金睛认出这样的珍宝。 有点儿意思。 乔三眼底蔓延出真实而玩味的笑意,他再未为难殷红豆,自己取下扳指放在一旁,继续打牌。 桌上三人时不时聊时事与世家大族之事,言谈之间似有为难傅慎时之意,不过他们敢聊的也就是一些放在台面上的事儿,傅六身在长兴侯府,这些事他大多知道,应对起来,丝毫不显违和。 几人的脸色果然好看了很多。 接下来的几把,傅慎时依旧和前面几把一样,认真出牌,没有放水。 勋贵子弟都一样,贱骨头一把,越是吹捧,他反而越是瞧不起你。倘或想让他们瞧得起你,一则是够身份,二则是够能耐。 十全圈下来,傅慎时赢九圈,输了一圈。 乔三和戴文轩输了最后一把,他们推了牌,站起身瞧着傅慎时,态度却与刚进门的时候明显不同。 乔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拱手道:「今儿玩的不尽兴,却还有要事在身,下次再会。」 傅慎时扬唇一笑,拱手道:「再会。」 乔三走了,并未取傅慎时的一百两银子。 殷红豆拿着多余的绸布站在屋子里,睁着水润的桃花眼,朝傅慎时眨巴眼睛。 殷红豆没有想到,傅慎时会将明确婉拒乔三的事儿做得这么漂亮。 她走到傅慎时跟前,福一福身子,道:「奴婢谢过六爷。」 傅慎时抬起下巴,低了低眼皮,盯着殷红豆手里的那块绸布,淡声道:「我这又不是什么眠花宿柳之地,容不得他撒野。」 殷红豆心里明白,傅慎时心中到底还是有几分重视她的,否则也不会冒着得罪乔三的风险保住她。 她笑着道:「还好奴婢是遇上了您这样的主子,若是换了别人,恐怕不会像这样护着奴婢。」 傅慎时几不可闻轻哼一声,道:「叫时砚过来。」 时砚推着轮椅过来的,和王武一起扶着傅慎时坐上去,回了雅间。 汪先生也过来了,王武退了出去,殷红豆泡了茶水进来。 傅慎时同汪先生交代着:「二楼的马吊房不能搞成乌烟瘴气的地方,不许成群的歌妓进来。」 汪先生频频点头道:「如此甚好,来这边儿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客人,若弄成风尘之地,倒是没有什么意思了。」 傅慎时端着茶杯呷了一口,马吊没有什么稀奇的,他能做,以后别人也能做,重要的是,什么样的客人来玩儿。 他要从这些人身上得到更多的东西。 傅慎时忽然朝汪先生夸了一句:「先生的松萝茶真不错。」 汪先生一笑,安徽高僧炒的茶,他也不过从友人手里得了两斤而已。 傅慎时一边品茶,一边眯着眼猜想,现在乔三等人肯定去打听他的身份去了。 乔三等人从发财坊出去之后,直奔十王府,正好六皇子在府里,他们三人便进去在内宅的园子里见了他。 六皇子正在水榭里教鹦鹉学说话,听到一阵脚步声,知道是乔三他们来了,一把撒了手里的鸟食,提着鸟笼子转身瞧着为首的乔三,待他行过礼之后,才问道:「去了?」 乔三点点头,在六皇子的示意下,坐在了圆桌前的凳子上,他好奇地笑着道:「殿下,那开赌坊的到底什么来头?今儿请了瘸子陪我们玩。」 六皇子将鸟笼子搁在桌子上,皱着眉问:「瘸子?」 第二十九章 乔三将傅慎时外貌描述了一遍,又道:「那瘸子说他叫殷栌斗,这名字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年纪不大,是不是哪家的落魄公子投靠了那赌坊的老板?」 「姓殷?」六皇子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便看着乔三笑道:「他就是赌坊的主子,原来他今儿亲自陪你们仨玩的?那他还真算给你面子了。」 乔三诧异地睁了睁眼睛,道:「他就是发财坊的东家?」 他起初瞧着那小子面嫩,年纪不过十六岁左右,根本没往那上面想。 六皇子道:「是他没错儿。」 乔三忽嗤了一声,道:「在京中都没听过殷姓,殿下,您说他还算给我们哥儿几个面子了,是什么意思?」 六皇子高深莫测地笑了,道:「他的身份,你就不要问了,更不要传出去什么。」 毕竟他答应了傅慎时,自然不会让他的人将这消息传出去。 乔三脑子灵活,他一听六皇子的话就抓住了漏洞,他不问,不传,他还不能查吗?当然查到了,他也不会声张。 六皇子又漫不经心地问:「玩的怎么样?」 乔三精神了一些,答道:「还不错,那小子脑子很好使,玩得起,牌打得好,眼力也好,就是有些不懂规矩。」 「怎么?」六皇子挑眉问。 乔三也没好意思说实话,只道:「他倒是很看重身边的下人。」 六皇子淡淡地道:「他一向护短。」 当年骑马的事儿,要不是六皇子赢了傅慎明,傅慎时想替大哥找回面子,也不至于拼了命的跟六皇子比拼,反而激起了六皇子的好胜心,才有了后面那一出。 乔三眼睛一眯,就听出了不对劲,六皇子好像跟此人很熟,他便试探着问道:「殿下,可要我们以后再去抬举殷栌斗?」 六皇子想起陈管事跟他说,发财坊的事儿傅慎时没太让他的人插手,只用了汪先生一人就办得很好。 除了姓汪的有能力,傅慎时的才能也不容小觑。 六皇子口气很随意地道:「随你,你觉得值得去就去。」 他只抬举该抬举的人,傅慎时若是昙花一现,也就用不着在他身上费工夫。 乔三心里有计较,便道:「明白了。」 六皇子又问:「竣疏运河的事儿,查得怎么样了?」 竣疏运河主要是京城和杭州两地,但是朝廷里一发出通告,这一条运河上流经之地的官员纷纷上折子找朝廷要钱疏通河道。另外京杭两地的官员又想在漕运权和开拓海运上做文章。 竣疏京杭大运河是大工程,除了工部,其余六部也多少有些牵扯,甚至和当地卫所也有牵连。 六皇子如今在户部学政,运河的事儿,正好由他经手拨出经费。 一下子冒出无数牛鬼蛇神,六皇子手里只能拨出去定额的钱,但是有几个省的官员也是神通广大,路子都走到他的枕边人这儿来了,还有些当地官员,他有用得着的时候,便没有无情地回绝,到现在他一个都没有应,只叫乔三替他去查一查这里面错综复杂的关系,到底是怎么回事。 乔三道:「杭州那边的有些眉目,听说有一年杭州水灾的时候,朝廷没下令让杭州开粮仓,杭州知府找人的粮,欠下了人情债,这回好事落他头上,又不想分一杯羹人家还债,就暗地里指了条路到您这儿。估摸着是知道人家会碰壁,倒是拿您白做个人情。」 六皇子若有所思,道:「……去杭州负责采买木材的是谁?」 采买是油水最多的位置。 乔三想了想,道:「是长兴侯府的傅三,听说是为了傅六的婚事,张阁老才把舍了这块肥肉。」 六皇子皱了眉头,倒是巧,他道:「若是傅三还好,他不像那些老东西奸猾,至少能把事儿办好。」 乔三没做评论。 六皇子松开眉头,道:「得了,就这样了,我换衣服出门一趟。」 乔三几个起身告退。 一出门,乔三就吩咐自己的随从回家去传话,让幕僚到安徽宝山寺查一查,今年的松萝新茶都卖给了哪些人。 乔三不做亏本的买卖,即便是人情往来,那也得有价值,殷栌斗值不值得他结交,还得看他够不够格。他坐马车里一直想着这个事吗,家世好,长得也那么好看的瘸子,在京城里混这么多年了,他还真不知道有这么一号人。 马车一晃荡,乔三险些撞了脑袋,车夫连连赔罪,他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一个人——长兴侯傅六! 乔三又兀自摇头……不会是傅慎时,这人高傲的很,从前眼睛就看不见别人,怎么会来开赌坊,而且傅六的双腿是残废了,都六年过去了,他还能长成个正常人吗? 再说了,傅慎时都跟方家小娘子定亲了,哪儿还有工夫出来开赌坊。 可惜乔三记不清傅慎时的样子了,而当年和傅慎时一起玩的人,他现在根本请不动,六皇子又不肯说。 乔三思来想去,还是否定了心里的想法。 下午,乔三出去喝花酒,说起来也真是巧,他碰到了傅二。 戴文轩跟乔三私下里说:「傅二不是说犯事儿被长兴侯府赶回保定府了吗?怎么又回京城了?」 乔三冷笑,着人去跟着傅二,结果晚上跟戴文轩一起喝酒的时候,就听手下说,傅二是回京城了,但是没回长兴侯府,他住在给外室置的院子里偷腥呢。 戴文轩啧啧笑道:「这狗东西可真没良心,听说他夫人才生孩子没多久呢,就养了外室,要让他夫人知道,还不得气得七窍生烟。」 乔三捏着小酒杯,心里生了个主意,道:「过几天,再去一趟发财坊,玩点儿更好玩儿的。」 戴文轩不解,道:「什么好玩的?」 乔三神秘地笑道:「去了就知道了。」 几日后,发财坊。 汪先生乐呵呵地拿着账本道:「这几日的账,六爷和姑娘要不要看一看?」 傅慎时点着头道:「叫红豆算一算,看看这几日收入有多少。」 汪先生拿着算盘准备一道跟着算,殷红豆备好炭笔。 发财坊里这十天的所有收益已经整理起来,送去钱庄兑换了整银,支出虽有记录,却未清算过。 殷红豆捏着炭笔,将几个账本上的收益都齐齐整整地写在另外一个新的账本上,随后就开始算起来。 她用的是数字列式加减乘除,刷刷就写完了几页纸,不过一刻钟,就算完了账,而汪先生还在啪啪地打着算盘。 傅慎时好奇地看着殷红豆写的陌生符号。 汪先生一见殷红豆停了笔,就瞪眼问她:「姑娘算完了?」 殷红豆低头翻着纸,道:「我再核对一遍。」 汪先生看了看自己手边的纸……才写满了一张而已。 殷红豆算账很入神,将大彩小彩开彩收入、赌桌上的收入、马吊收入,以及平日里各项支出全部都仔细核完了,她的眼睛就亮了。 她抬头看着傅慎时笑眯眯道:「六爷,咱们发财啦!」 傅慎时两手闲闲地搭在轮椅上,他的腿上还盖着毯子,淡声问道:「多少?」 第三十章 殷红豆眉眼弯弯,道:「日均三百两!前几日赌坊是免费开票的,所以收益低了一些,按照目前的趋势,若能再传播得广一些,二楼的马吊房也开起来了,以后一日就能有一千两的进账——当然不算其余支出的话。」 傅慎时嘴角浅浅地勾着,这个收益已经非常好,几乎两个月的纯利润就能回本。 而且以后彩票的分成还会做调整,利益空间巨大。 汪先生也呵呵笑着,王文敲门进来道:「殷爷,汪先生,乔三爷他们来了。」 乔三来了,他和戴文轩一起进来,另外一个则是个生脸。 傅慎时还是亲自陪他们玩儿。 殷红豆依旧上了茶,她看见乔三手上还带着那块白玉鱼龙扳指,便提前准备好了一块儿绸布放在炕桌上,然后乖乖地站在傅慎时的身后。 乔三坐下之后,探究地看向傅慎时,随即道:「几日不见,殷老板气色见好。」 傅慎时不言语,淡淡一笑,道:「今儿乔公子想怎么玩。」 乔三道:「就玩我和哥们常玩的,一两银子打底,翻番上不封顶。」 傅慎时点了点头,他这里的规矩基本也是这样,一局下来,赢家少则赢取几两银子,多则几十上百两的也有,发财坊从大赢家手里抽成十分之一。 殷红豆默默腹诽,哪里的有钱人都豪奢,一把牌够得上她好几个月的月例银子。 很快就开了局,傅慎时仔细应对,一共打了十几圈,他赢了十圈左右。 乔三输了也不急躁,但是他跟戴文轩两人喝茶喝得很快,殷红豆都去添了三四道茶水,傅慎时身边的茶杯还没动过。 过了大半个时辰,殷红豆腿都站酸了,乔三他们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也只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她意识到不对了,乔三这样的精明家伙,吃不得亏,难道就白来给傅慎时送银子的? 乔三喝茶喝得多了,和戴文轩二人轮流如厕,傅慎时稳坐不动,洗牌摸牌,面色从容。 殷红豆抬头一看,乔三脸上闪过一丝玩味儿的笑容,问傅慎时:「殷兄,陪我们说了这么些话,也不喝口茶润润嗓子?」 她登时明白过来,乔三今儿是来试探傅慎时身份的。他还真是个有主意的人,蔫儿坏蔫儿坏的,兜着圈子说了这么半天的话,就是想等傅慎时起身如厕! 这就是这种人的手段,文绉绉地逼人出丑。 真龌龊。 傅慎时的确口干舌燥,他却不显丝毫狼狈,弯曲的手指头抚过牛头骨牌,淡声道:「不渴。」 乔三挑挑眉,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傅慎时边聊边打牌。 这一打就是一个半时辰,乔三他们都出去了好几趟,打到最后似乎没了兴致,连输好几把,人也烦躁了起来。 傅慎时手边的银票越来越厚,他也疲倦了,便稍稍放了点水,输面比之前稍大了一些,叫乔三几个渐渐回了本。 乔三脸色好转了一些,他轻哼一声,又继续耐着性子玩了起来,他摸了一张牌,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从户部的事儿,忽然转到了傅三采买木材的事情上,他跟戴文轩说:「长兴侯府的人还真是沾了傅六不少的光。」 他瞥了一眼傅慎时,但见对方神色淡然地打出了一张牌。 这时候,汪先生敲门进来,他过来禀道:「殷爷,有两位客人来了,说是要上二楼玩。」 二楼除了乔三他们,目前并无客人过来,指定了要来二楼,那必然是被人引荐来的。 傅慎时挑起眉,不知道在问谁:「什么客人?」 乔三也不否认,打断了傅慎时的问话,跟戴文轩打起眉眼官司,问道:「你带来的?」 戴文轩笑道:「我看殷兄这儿还不够热闹,就跟几个朋友打了招呼。」他又看向傅慎时道:「可能是我的朋友,不过来了就是生意,殷兄只管做你的生意便是。」 他们跟傅二并不认识,只能想法子引了傅二过来玩,暂时不好把人领到这边来。 傅慎时饶有深意地吩咐汪先生道:「既然如此,您让王先生和新来的人一起陪他们打牌。」他顿了顿,才道:「先生切莫轻慢了客人。」 前几日,汪先生找了些会打牌的人过来陪打,用来控制牌桌上的输赢,今儿正好就用上了。 汪先生会意,垂下眼皮拱手道:「是。」 屋子里放着铜脚盆,烧着碳,殷红豆身上有些燥热,也不知道来的是什么客人。 牌桌上,几个人你来我往,输输赢赢没个定数。 乔三正好打得累了,站起身伸个懒腰,道:「我出去会儿。」 汪先生进来了,他瞧着傅慎时道:「殷爷,隔壁的客人输光了。」 乔三一愣,输得这么快?他笑道:「我去瞧瞧,要是认识的人,借几个钱他们玩儿也无妨。」 汪先生又道:「隔壁的爷已经借过了,现在还想借,数额有些大。」 傅慎时问道:「借了多少?」 「已经借五百两了。」 乔三瞪大了眼,傅二手气这么差? 汪先生继续说:「那位公子说,他是长兴侯府的人二爷,不过我听说傅二爷去保定府了。我刚说派人跟着他的小厮回侯府去取钱,他偏说只肯压一块玉佩,可那玉佩值不了五百两。所以我才拿不定主意,过来问殷爷。」 傅慎时看向睁大眼的乔三问道:「乔公子认识?」 乔三僵住的笑容化开了,傅二这明显是想赖账,他讪笑道:「不认识。」 他可不想替傅二还账。 傅慎时手里捏着一颗牌,轻轻地敲打在桌面上,同汪先生道:「叫他立字据。」他停顿了一阵,道:「若他不肯,便说明他是冒充的,就折断他的五根手指头,打断他的手臂。」 殷红豆猛然想起来,傅二第一次欺负她的那个夜晚,她说——你再不放开我,你信不信六爷会打折你的手臂!一根根地掰断你的手指头! 她的心口剧烈地跳动着。 他把她的话,记得那么清楚。 乔三与戴文轩皆都睁圆了眼睛,皱眉看向傅慎时。 傅慎时没在意,瞧着汪先生淡声道:「先生去罢。」 汪先生点了点头去了,傅慎时连傅二的下场都想好了,傅二便是想立,他也得想法子让傅二立不成字据。 乔三叫住了汪先生,他冷冷地看向傅慎时,已经确定殷栌斗绝对不是长兴侯府的人,因为没有人会手足相残。 但傅二这次是被他的人引来的,可不能在他手里出事。 乔三瞥了戴文轩一眼,故意透露了傅二的事,道:「傅二被家里人罚去保定府傅家祖祠了吗?什么时候的事儿?」 戴文轩默契地答道:「就前不久,不过听说他的外室怀孩子了,谁知道是不是回来看他外室的。」 乔三深深地看了傅慎时一眼,这下子他该知道傅二的身份了吧。 傅慎时面上一派镇定。 殷红豆却是暗暗吃惊,她实在没想到,傅二竟然会偷偷跑回来。而且傅二那坏胚子,竟然养了外室,外室还有了孩子,这要是让长兴侯府的人知道了,那外室腹中的孩子肯定没命,简直是草菅人命。 第三十一章 殷红豆还记得,她刚来的时候还在潘氏院子里住着,也见过二太太,是个非常温柔客人的女人,跟丫鬟说话都轻声细语的。 殷红豆又想起傅二的猥琐模样,忍不住撇了撇嘴角。 真是好姑娘都给贱男人糟蹋了。 乔三笑着同傅慎时出主意道:「万一真是傅二,可要得罪了长兴侯府,殷兄还是问清楚得好。」 「我不过叫他立个字据,他立了不就没事儿了。」 乔三瞧着傅慎时,他这像是让傅二立字据的样子吗? 傅二要真断了一只手,长兴侯府怪罪起来,少不得连累乔三,他反问道:「倘或对方真是傅二公子呢?」 傅慎时回道:「乔公子刚才不是说,长兴侯府的傅二公子,被家里人罚去保定府傅家祖祠了吗?他又怎么会在京城里?何况我让他立字据在先,他若字据都不肯立,不是冒充的是什么?」 乔三头皮都在发麻,他冷眼扫过傅慎时,道:「我虽然跟他不熟,不过我与傅二打过照面,我去替你瞧瞧,若真是他,殷兄还是妥善处理的好。」 「有劳。」 乔三跟戴文轩一道去了隔壁马吊房,打开门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便折回来道:「是傅二,殷兄还是手下留情。」 傅慎时同汪先生道:「叫他立字据,过几日来还了,便了了。」 乔三松了口气,领着戴文轩走了,下了发财坊,引傅二来的那个人也跟他们一道上了马车。 戴文轩在马车里拂袖道:「真是晦气!」跟同行的人道:「以后离傅二远点,他要再来,可跟咱们没关系了。」 乔三也不悦地皱着眉头,这殷栌斗也不知道什么来头,连长兴侯府也不怕得罪吗? 发财坊,傅慎时等人已经回了雅间说话。 傅慎时拿着傅二立的字据,同汪先生道:「去打听下,他的外室养在哪里,是不是真的怀孕了。」 「是。」 傅二这人欲心难满,不仅好色,也好赌,且容易沉迷,这次输了,下次必然还要回来翻本。 殷红豆有些不安,她问道:「六爷,要不要跟侯府的人说,二爷回京了?」 若是跟长兴侯府的人说了,傅二肯定要继续受罚,下次再回保定府,就没那么容易跑回来了。 殷红豆觉得,这样处理也好,毕竟傅二和傅慎时是堂兄弟。 她想起傅慎时方才说的话还有些后怕……赌坊的事万一哪日泄露出去了,傅慎时担上手足相残的名声可糟了。 傅慎时闭着眼,没有回答殷红豆的话。 他说了要傅二的手指头,就一定要。 傅慎时没有同殷红豆表态,他要怎么处理傅二的事。 后来他们便回了一趟庄子上。 廖妈妈和她的儿子媳妇都守在前院,她听说傅慎时回来了,立刻端着一盆子的梨子跑到后院,进了暖融融的屋子里问东问西,又亲手洗净了梨子,递给傅六。 殷红豆陪着傅慎时这几日整日绷紧了弦,生怕身份暴露,又怕赌坊里生意不好,回到庄子上看到廖妈妈絮絮叨叨的样子,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起来。 傅慎时似乎心情也很好,他静静地听着廖妈妈说话,也不叫停,慢条斯理地吃完了一整个梨子。 他的皮肤一直都很白,生得清俊,动作优雅,嘴角沾着一点点莹亮的果汁,吃个梨都叫人觉得秀色可餐。 殷红豆兀自吃梨,没敢多看他。 廖妈妈说了半天见傅慎时不答话,叹了口气,道:「算了,老奴不问了。」转而问殷红豆道:「六爷这几日在外面,腿可有好好泡药?」 殷红豆忙不迭点头,道:「每日都泡呢,我泡的药,时砚伺候六爷泡的腿。」 傅慎时洗漱一类事情,还是很避着殷红豆,她至今没有见过他脑袋脖子和手腕以外的地方。 廖妈妈欣慰地点了点头,笑看傅慎时道:「六爷的腿没事儿就好。」 她现在也就这么点要求了,只要傅慎时的腿好好保养住就好了。 傅慎时和殷红豆都避开廖妈妈的眼光。 廖妈妈又试探着问:「铺子里的生意可好?」 傅慎时点着头,声音微哑道:「很好,天儿冷,生病的人多,药卖的很好,有时候麻黄、桂枝、杏仁、甘草这四样,一日就能卖出二十两。」 麻黄是发汗的药,廖妈妈见傅慎时说得头头是道,不疑有他,只惊讶地问:「真的啊?」 傅慎时仍了梨核到竹篓子里,道:「真的。」 廖妈妈先是欢喜傅慎时挣钱,又皱眉小声道:「药铺太挣钱也不是好事。」 殷红豆噗嗤一笑,连忙宽慰道:「药铺挣钱,说明百姓吃得起药,人哪儿有不生病的,能吃得起药就很好了。」 廖妈妈点着头,又问傅慎时其他两个铺子里的事。 傅慎时弯曲着修长的食指,半阖眼皮,指头轻轻地敲打在扶手上,不疾不徐地道:「酒楼生意很好,年前办喜宴的人家很多,瓷器卖的也好,哦对了,有一套茶具本来说要给您带回来,不过被客人先定去了,等下个月商船来京了,给您留一套。」 廖妈妈连忙摆手笑道:「不用不用,六爷铺子里生意好,就先紧着铺子里的生意做。」 殷红豆抿嘴笑着,傅慎时根本就没去过那几个铺子,一般都是汪先生跟那几个掌柜的见面,然后把账本带过来给她清算,傅六张口就哄人,一套一套的。 啧啧,这要将来娶了夫人,只要他肯哄,就没有夫妻不和睦的。 廖妈妈在倾听之中慢慢地放下心来。 屋子里渐渐静了下来,傅慎时睁开眼问廖妈妈:「母亲的人可来过?」 廖妈妈敛了笑容,道:「没有来,夫人让我儿媳妇一旬回去一趟,我没他们夫妻两个进后院,她前几天回去的时候,只说了一些我嘱咐给她的话。」 「哦。」傅慎时顿了一会儿,又道:「谢谢廖妈妈。」 廖妈妈抿唇不语,傅慎时是她奶大的孩子,她看着他长大的,虽然说没有血亲关系,其实她早就将他当做自己的骨肉看待了。 她起身道:「我去给六爷做饭,说起来六爷很久都没吃我做的饭了。」 殷红豆跟着道:「廖妈妈,我整理完行李跟您一道去。」 廖妈妈点着头就出去了,殷红豆待脚步声彻底没了,她一边坐在床上整理傅慎时带出去的衣服,一边问道:「六爷的话打哪儿学的?奴婢都差点被您骗过了。」 傅慎时睨着她,道:「账本上不是都写着?」 殷红豆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傅慎时就是单纯地根据账本分析出来的结果啊! 她算账的时候倒是没想到这一头。 当日,主仆三人在庄子上住了一天,第二日清晨就出发进城了。 殷红豆带了点钱出来。 进了城,傅慎时从发财坊后门进了雅间,在雅间里隐隐约约能听到二楼其他马吊房里吵杂的说话声。 汪先生笑着进雅间同傅慎时道:「六爷,昨儿来了很多客人,不过好像不全是乔三爷认识的人。」 殷红豆都能明显感觉到,二楼比前几天热闹多了。 第三十二章 傅慎时点了点头,道:「不是乔三就是傅二,他输了钱总要来翻本的,赌坊的钱不好赢,估摸着他会悄悄引着人往这儿来。」 京城里圈子就这么大,声色狗马,昼夜荒淫的就是那么些人,傅二这样的人多来几个,发财坊自然就热闹起来了。 殷红豆出去泡茶的功夫,傅慎时问汪先生:「傅二来了没?」 「还没有,不过我已经跟下面的人打过了招呼,待傅二爷来了,就叫人过去陪打。」 正说着,王文就上来敲门了,朝雅间里禀道:「先生,殷爷,傅二爷来了。」 说到就到。 傅慎时冷笑一下,让汪先生去安排人令傅二输钱。 发财坊二楼的除了雅间后边连通后门,另外的十几间马吊房,跟围棋棋盘一样的布局,并列且门的朝向一致。 从西角门进来,要绕上一大圈儿才能到雅间,傅二进来之后,轻易见不到傅慎时。 傅慎时靠在轮椅上,见殷红豆还没来,就问时砚道:「她泡个茶怎么那么慢?你去瞧瞧。」 时砚就躲在门口往外看了一眼,一下子就看到殷红豆正端着茶盘,站在一间马吊房的门口跟人说话。 他也听不清在说什么,扭头就进来道:「她在外面跟别的公子说话。」 傅慎时皱了皱眉头,时砚推着他出去瞧,俩人一眼就看见有个模样端正,身穿墨绿暗纹直裰的公子哥儿给了几个钱殷红豆手里,她笑着接过,放下茶盘,一转身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过了好半天才回来。 傅慎时退回屋子,死死地捏着扶手,面无表情地看着门口,等殷红豆进来。 帮人跑腿的殷红豆还不知道这一幕被傅慎时瞧见了,她若无其事地端着茶盘进来,放下热茶,替傅六倒了一杯热茶,稳稳当当地送到了他跟前。 傅慎时半天都不接。 殷红豆睁了睁眼,盯着他瞧,问道:「……六爷?」 傅慎时直勾勾地看着她,道:「茶都冷了还怎么喝?」 殷红豆看了一眼茶杯,杯子里的水明明还在冒热气,最多算个温热,怎么会冷了呢! 她两手捧着杯子,信誓旦旦道:「您放心喝,绝对没冷!」 傅慎时径直看着她,道:「我说冷了就冷了!」 殷红豆撇撇嘴,放下茶杯,道:「好好好,冷了,奴婢再去给您重泡一壶。」 她又去茶水室里泡了一壶热茶给傅慎时,再回来的时候,时砚不在屋子里了,殷红豆倒了一杯滚烫的热茶给傅六,没有端起来,对他道:「六爷,这回太烫了,您等等再喝。」 傅慎时依旧冷着脸,道:「我现在就要喝,给我吹冷。」 「……」 这是什么磨人要求?就不怕她把口水吹进去吗? 殷红豆正要张嘴,傅慎时便道:「盖上茶盖吹。」 「……」 殷红豆直起身子,扭头看着傅慎时,没好气道:「六爷,盖着茶盖子我怎么吹啊?」 傅慎时眸光沉了两分,道:「我?你在我面前称我?谁给你的胆子?怎么?你想易主了?」 殷红豆觉得傅慎时的情绪来得莫名其妙,不过她可没忘记这是什么地方,她低着头做小伏低道:「奴婢没有,奴婢一时口不择言,奴婢错了。」 屋子的炭盆渐渐熄了,傅慎时微眸光冷冰冰地道:「我要休息会儿,去暖床。」 殷红豆正转身要去拿了热水袋灌热水,傅慎时便沉声命令道:「站住!叫你暖床你没听到?」 殷红豆真就站住不动了,她垂头低声道:「奴婢去给六爷灌热水。」 傅慎时声音低哑地质问道:「我让你去了吗?」 殷红豆紧锁眉头,傅慎时这是什么意思? 她也慢慢冷了脸,身子尚且侧着,她盯着铺着绒毯的地面,声音不大不小地道:「六爷,热水袋比奴婢暖得快。」 「我的话你听不明白?」 室内寂静无声,殷红豆犹豫了一下子,还是决定不要跟傅慎时硬碰硬了,她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走到床边,脱鞋准备上床。 傅慎时看着她,骨节泛着清白,胸口微有起伏,道:「脱掉衣服,别脏了我的床。」 殷红豆整个人都顿住了,傅慎时让她脱衣服?! 还真让她跟暖床丫鬟一样,穿着里衣去暖床啊?! 殷红豆不肯,当着傅慎时的面脱衣服,她做不出来。 她索性站起来,跟傅慎时两个人对视着,殷红豆揪着袖口反问道:「六爷要是嫌奴婢脏,奴婢脱了衣服也还是脏,六爷要真的累了想睡觉,奴婢现在就去给六爷灌热水袋,六爷要只是想折辱奴婢,大可不必拐弯抹角。」 傅慎时面色愈发阴沉。 殷红豆和傅慎时对视了好一阵子,谁也没有先服软,气氛愈发胶着,剑拔弩张,仿佛下一刻就要火花迸裂。 殷红豆在脑子里仔细分析了一下,傅慎时其实不是乱发脾气的人,此事必然事出有因,可她方才不就是出去泡了壶茶,顺带被客人叫住帮了个忙吗? 难道是傅慎时瞧见她帮别人跑腿儿了?可她跑个腿有什么要紧的,又没被傅二瞧见。 殷红豆忽然瞪大了眼睛。 傅慎时不会是看到她跟别的男人说话,所以吃醋了吧我的个老天爷!!! 难怪傅慎时方才问她是不是想易主呢! 殷红豆不禁撇了撇嘴,那她还真是冤枉死了。 她坐直了身子,道:「六爷是看到奴婢给人跑腿儿了?」 傅慎时本来面无表情,却在殷红豆说了这句话的时候,眉头微微动了一下,嘴角更沉,眸光阴冷了几分,显然愠色更浓。 殷红豆冷哼一声,道:「还真是这事儿啊。想必六爷根本就没看全到底是怎么回事吧,您要不要听奴婢跟您说一说?」 似乎是有隐情? 傅慎时毕竟只看见了殷红豆拿钱跑腿的一幕而已,来龙去脉的确不了解,他脸色缓和了两分,目光微闪,冷声道:「你说。」 殷红豆道:「那马吊房客人身边的小厮正好出去了,奴婢出去泡茶的时候,客人见我一副丫鬟样,又拿着茶壶,当然就认出奴婢是赌坊的丫头,便让奴婢去替他跑腿儿买彩,奴婢本来想拒绝的。」 她顿了一下,没有继续往后面说,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只能听到两个人浅浅的呼吸声,傅慎时嘴角微动,垂了垂眼皮儿,道:「然后呢?」 殷红豆没好气抬起下巴道:「然后奴婢刚想开口,那位客人许是瞧出奴婢不肯答应,马上抛过来一个凌厉的眼神,狠狠瞪着奴婢!那那那,就像您这样的,凶巴巴的,奴婢一下子就想到六爷您的眼神,吓得腿都软了。」 她一边说,身体一边前倾,虽然未敢用手指着傅慎时,不过讽刺之意,再明显不过了。 傅慎时紧紧地捏着扶手,神色淡漠地看着她。 殷红豆歇了口气,翻个白眼阴阳怪气道:「这都不打紧,瞪奴婢的人还少了吗?」她继续道:「关键是奴婢想着来二楼打马吊的客人,哪一个是好惹的?奴婢万一得罪了客人,客人偏要找茬,自然找到汪先生头上,最后还不是得您烦心?若是客人是个硬茬,他再一闹,发财坊生意还做不做了?跑腿多大的事儿啊,跑就跑了呗,奴婢就答应了。」 第三十三章 傅慎时并不信,他冷笑一下,道:「是么?」 「怎么不是!」殷红豆扯了扯嘴角,噘嘴嘟哝道:「那客人虽然凶,但是出手还挺大方,说要买十两银子的彩票,但是多给了几钱银子。奴婢腿都跑了,还多得了几钱银子,再哭丧个脸,不是给客人脸色瞧吗?自然欢欢喜喜拿着钱去了。」 傅慎时脸色好看了一些,却还是冷眼看着她,道:「所以你就去给他跑腿了?」 殷红豆盘腿坐在床上,直视着傅慎时道:「奴婢又不是傻子,知道傅二来了,奴婢还能亲自出去吗?当然是找了王先生,让他找个跑腿儿的去买几注彩,送到‘秋江月’马吊房里去,给身穿墨绿直裰的客人。那跑腿费,奴婢还分了一钱银子出去,叫先生打发给跑腿的人呢。」 傅慎时渐渐又恢复了冷淡的表情,不过眼底里的冰寒之意,却削弱了好几分,他淡淡地看着殷红豆,再未言语。 至少后面的话,殷红豆不敢撒谎,否则王先生那儿一准戳穿了。 殷红豆也知道,她答应跑腿那一段是没法证明的,傅慎时必然还要疑心,但她也不可能揪了客人过来问吧! 不过她说的都是实话,没做就是没做。 两人又对视半晌,傅慎时才靠在轮椅上,冷漠而又疏离地道:「你倒是考虑得细致周全,是怕赌坊的事传到长兴侯府去,我护不了你?」 开赌坊,也不是他一个人的需求,殷红豆也很迫切地需要一个容身之地,这些傅慎时心里都明白。 殷红豆咬着牙,斜眼瞪着傅慎时,瞪着瞪着眼眶就红了,嘴巴噘得老高,刚才他说那么多话,她都不生气,就这句话她顿觉委屈得厉害。傅六是怎么求六皇子的,又是怎么弄伤腿得以从侯府脱身,她都看在眼里,她便是心硬如石,也不会没有半点感动,难道她在他眼里就是这样狼心狗肺的人吗? 傅慎时挪开了视线,盯着桌上的青花茶碗,上边绘制着几条交尾的鱼,他想起她送他的碗,这回也一并带了出来,还留在庄子上呢。 殷红豆吸了吸鼻子,闷声道:「奴婢是喜欢钱,但是奴婢也没有到视财如命的地步。奴婢再怎么能言善辩,这半年里,奴婢待您难道有过半点不忠心吗?」 说完,她哼了一声,壮着胆子道:「不怕告诉您,几个铺子和赌坊里的账都是从奴婢手里过的,汪先生现在也不核账,钱就存在您房里,奴婢要真想昧下,不过稍微动一动手脚的事儿,赌坊往后日进斗金,奴婢拿个大几百两银子都没人知道,但是奴婢没有,六爷不给的钱,奴婢一分都不会拿!」 傅慎时扯了扯嘴角,这死丫头,还动过这样的心思? 殷红豆下了床,趿拉着鞋子,走到傅慎时身边,揭开差盖子,拨了拨茶叶,双手奉到傅慎时跟前,弯腰低头道:「六爷,用人勿疑,疑人勿用。奴婢既然跟着您走到了这一步,您若再怀疑奴婢,不过是自扰而已。或是您觉得奴婢不忠,尽管打发了奴婢回庄子上。」 她绝口不提吃醋的事儿。 傅慎时胸口堵着一团东西,他面目平静地盯着殷红豆,她光洁的额头又白又嫩,因为天冷的缘故,似乎看着更薄更透亮,因为方才哭过,她的桃花眼已是绯红,浅红色顺着眼睑层层晕染过去,像两瓣开在冬天的桃花,而莹润亮泽的眼睛和鼻尖一点红,更显她楚楚可怜。 他喉咙微紧,回忆了这些日子他们一起经历过的事情,真就像殷红豆说的那样,至少她没有背叛过他,她一直是忠心的,作为一个奴婢,她是尽职尽责的。 殷红豆还低着头,她眼里的晶莹越来越亮,越来越盛,似要滴落一般,傅慎时连忙接了茶水,放缓了声音,沙哑着声音道:「下不为例。」 「要是下次还有例怎么办?奴婢怎么应对?甩脸子给客人看?」 傅慎时一噎,道:「我是说,你的放肆,下不为例。你要再敢这样跟我说话,我就敲掉你所有的牙齿。」 殷红豆直起身子,捂住了嘴巴,防备而微有怒气地看着他。 傅慎时抿了一口茶水,正好掩饰了快要翘起的嘴角。 殷红豆又问:「六爷还睡不睡了?」 话音刚落,汪先生敲门进来,禀道:「六爷,傅二爷又输了,上次账也没还清。」 傅慎时搁下茶杯,漫不经心地吩咐:「折断他的手指,打断他的手臂,处理干净,然后扔回他外室院里……再怎么做,不必我教先生了。」 汪先生不疑有他,转身出去办了。 发财坊后门那儿有个小院子,有两间小屋子,因和马吊房这边隔得远,只要捂上傅二的嘴巴,便闹不出任何动静。 殷红豆却是心头一惊,她赶紧傅慎时替她报仇,可是弄残了傅二,长兴侯府焉能不算账?今日的一切可都白费功夫了! 她走到傅慎时跟前,拧眉问道:「六爷,您不怕吗?」 傅慎时挑眉看她,语气微冷道:「怕?该是他怕才对。」 「何故?」 傅慎时答说:「你知道他媳妇娘家是什么来头吗?」 「不知道。」 长兴侯府立足京城百余年,与朝野内外关系早就盘根错节,十分复杂,别说殷红豆了,就是傅家子弟也未必弄得清所有的关系。 傅慎时道:「别看我二嫂文文弱弱的,她是保定府左卫指挥使的嫡女,而且是最小的一个女儿。」 「所以保定府左卫指挥使很疼爱二太太?甚至疼爱到了愿意为了二太太和长兴侯府结仇的地步?」 这有点匪夷所思,毕竟这儿可不是人人平平等的地方,而且武将之家恐怕也是重男轻女的重灾区,殷红豆不大相信。 傅慎时扬起眼尾看着殷红豆,道:「我二嫂不仅是家中幼女得父母宠爱,而且她的父亲脾气暴躁,曾经赤手空拳以一敌十打死过土匪,最要紧的是,当年平王谋逆攻城北上之时,他对功臣宁王有过襄助,据说薛家和宁王府这些年还在往来,长兴侯府放在宁王面前,根本不够看的。」 殷红豆不住地点头,皱巴着小脸反问道:「二太太是造了什么孽要嫁给傅二???不如休夫算了!」 傅慎时剐她一眼,道:「你胡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殷红豆摸了摸鼻子,道:「好吧,这不是重点。奴婢明白六爷的意思,您是说,二太太娘家根本不怕得罪长兴侯府咯?」 傅慎时「嗯」了一声,胸有成竹道:「他房里已经有了不少美妾,二嫂的孩子还不足一岁,他就养了外室,我二嫂的娘家人可不是吃素的。我着汪先生去傅二外室那里拿了他贴身的证物,还画下了画像,留下了左邻右坊按手印作证的字据,他倘或要来找茬,尽管来。」 殷红豆又问:「您为何不干脆将东西交给薛家?那正好二太太还能回娘家去过快活日子了,不在长兴侯府受这洋罪!」 薛家下手只怕比傅慎时还要狠。 傅慎时瞥了殷红豆一眼,道:「二嫂既未同娘家说此事,我又何必多嘴?回娘家过快活日子?她在长兴侯府就不快活吗?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第三十四章 殷红豆张嘴就来:「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傅慎时嗓音微弱地道:「想来没有母亲,愿意与孩子分离的。」 殷红豆登时愣住了,傅慎时真的心思细腻柔软。 若是薛氏回了保定娘家,便是跟她的孩子断绝了关系,只怕她宁受这样的委屈,多半是为了孩子罢。 殷红豆一时有些心酸,傅慎时永远失去的东西,却以其他的方式,时时刻刻地出现在他眼前。 这对于曾经拥有过的人来说,是多么的残忍的折磨。 汪先生很快就处理好了傅二的事,他到雅间来回禀傅慎时的时候,一脸平静,仿佛只是出去看看风景那么简单。 殷红豆却还是有些担心。 傅慎时却如平常那般别无二致。 下午的时候,乔三又来找傅慎时打牌,他笑着恭喜傅六:「殷老板生意越来越红火了。」 傅慎时淡笑道:「托您抬举。」 乔三这回与傅慎时聊天很放松,他口气随意却不失礼,但他目光却频频往殷红豆身上扫。 殷红豆捏着自己的手腕,克制着不适。 傅慎时也看出了乔三的心思,他正要找个借口打发殷红豆出去,汪先生面色肃然地进来在他耳边禀道:「刑部孙尚书的孙子跟吏部侍郎的儿子打起来了,我已经让人将两人分开,不过二人似乎有不打得对方求饶誓不罢休的样子。」 赌坊这种地方,最容易发生冲突,若是一楼发生争执还好,王姓兄弟手下坐馆的武夫就可以摆平,但二楼来的都是贵客,轻易开罪不得,一时拉开了,若不能处理妥善,便要累及赌坊。 傅慎时手腕一滞,摸着牌不动,皱了皱眉头,道:「可问清楚了是什么缘故?」 汪先生小声道:「说是孙郎君听说隔壁是吏部侍郎的儿子,便嫌隔壁很吵,让小厮让隔壁消停些,当时二楼的清客本想将孙郎君分到别的马吊房去,可他不肯,偏要礼部侍郎的儿子挪地方,两人就对上了,王文兄弟和我赶过去的时候,两人和带来的小厮已经动起手来,现在不过堪堪控住场面而已。」 乔三听到了只言片语,他挑眉笑着提点傅慎时:「孙七那小子最近憋着一股邪火发不出来,在这儿遇到吏部侍郎的儿子,算你倒霉。」 傅慎时问道:「是何故令孙七郎君不快?」 乔三瞧了汪先生一眼,傅慎时道:「先生原是六殿下引荐给我的。」 乔三点了点头,便也没避讳着汪先生,就道:「近来有一桩事情不知道你听说没有,从扬州过来的一艘风快船沉船了。」 马船和风快船是运送官物的东西,由工部管制,从扬州运到京城,正好走的是京杭大运河的河道。 汪先生同傅慎时解释低声地道:「听闻工部与吏部尚书素来亲近。」 当今天子有六位皇子,六皇子与二皇子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而大皇子却是已经逝去的妃子所生。如今太子未立,圣意难测,皇子之间早就开始私下结成党羽,工部尚书与吏部尚书同归于大皇子麾下,而刑部尚书则亲近二皇子。 官船沉了,按理说会累及工部,刑部尚书的孙子有什么邪火可发? 乔三讳莫如深地笑着道:「那船沉了比不沉要令工部尚书高兴。」 殷红豆都听明白了,朝廷里那些尸位素餐的人假公济私,利用官船干一些违法的勾当,估摸着是走漏了风声,所以好好的船才沉了,物证人证销毁,随意拉出个人顶了失职的包,过几年再提拔了顶包的人,则安然无恙。 真是可惜船上的货物与船上人的性命,扬州再是物产丰饶,却也是百姓们一滴汗一滴水造就的,就这样被那些脑满肠肥的人给糟践了。 傅慎时眉头微皱,指头点在扶手之侧,心里也想道,恐怕正是二皇子的人拿捏到了大皇子手下的人走私的证据,没想到扑了个空,眼下两党之人见面,当然分外眼红。 不过孙七这个纨绔子,为了朝中大事和吏部尚书的儿子大打出手,倒是有些匪夷所思。他恐怕不会有这么忧国忧民罢! 傅慎时当下提出疑问:「孙七郎君似乎还未入仕,与他有何干系?」 乔三道:「船虽然沉了,却并非没有活口。孙七做了件蠢事,受他父兄责骂,心中不快,今儿还好是遇到了吏部尚书的儿子,孙七不过迁怒于人,要是遇到工部尚书家的人,只怕要把你这赌坊拆了。」 殷红豆与汪先生都忖量着,孙七到底做了什么蠢事。 乔三把殷红豆浑身上下一扫,他见过美女无数,有温柔小意化骨之女,有媚然天成蚀骨之女,也有清高或是泼辣之人,不过他见过的都是些假清高的歌姬,眼前这婢女眸子里透出来的桀骜不驯,很是叫人心动。 他扬唇角盯着殷红豆,眯眼笑着同傅慎时道:「若殷兄为难,我倒是可以替你出面斡旋。」 殷红豆愈发埋低了头,乔三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她攥着拳头,忍住了将其捶成猪头的冲动,她心里也忐忑起来,这么难的一件事,恐怕傅慎时确实没有法子解决,否则汪先生也不会万般为难,唯有请乔三能出面说和一二。 她心口越跳越快,余光不经意地扫过傅慎时的脸庞,既期待他开口,又害怕他开口。 傅慎时陡然握紧扶手,脸色也冷了几分,出人意料地拒绝了乔三,他轻声地道:「不忍割爱,此事不必劳烦乔三公子。」 殷红豆当即缩了瞳孔,抿紧小嘴悄悄地看过去,少年郎的侧脸精致无暇,长而浓密的睫毛如扇子一样扑下来,时而遮住他毫无波澜的黑眸。 乔三也没了好脾气,他虽有意结交傅慎时,却还没到要追捧傅六的地步,当下拉长了脸,推了牌起身,领着戴文轩等人走了。 汪先生却还要伺候周到,便出去送了乔三他们。 马吊房里只剩下傅慎时和殷红豆。 殷红豆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好,手指头绞着手指头,傅慎时靠在轮椅上瞧着她,手指笃笃地敲打在扶手上,目光深沉。 两人就这样静静相处着,傅慎时仿佛没有解决问题的意思。 殷红豆先开了口,她揪着袖口,抬眸焦急地问:「六爷……怎么办呐?」 官场上的事错综复杂,她若听别人讲解,还能懂得一两分,这等事临到头上,却不是她能解决得了的。 难道赌坊就要折在两个纨绔子手里吗? 傅慎时勾唇问道:「你不是一贯巧舌如簧?不如你替我出面去周旋一下,看看能不能说动孙七或者吏部尚书的儿子,卖赌坊一个人情,不要在我这儿闹事了。」 「……」 以殷红豆对傅慎时的了解,他这么说,只怕是已经有了解决之法,而眼下不说,只怕是记恨着之前她舌灿莲花辩驳之事。 殷红豆蹲在傅六身边,殷勤地用帕子他擦着摸过马吊的手,仰脸笑道:「六爷英明,奴婢不过在您跟前卖弄一二,出了这个门,奴婢的话哪里奏效。」 傅慎时轻哼一声,道:「我非你,安知你不能?」 他每次听殷红豆说一些歪理,都被她给带偏了,他想说的全然没说出来。 第三十五章 这回活该她也吃瘪。 殷红豆继续笑道:「六爷,奴婢这样还不是您宠的吗?说明奴婢有个宽和大度的好主子。」 傅慎时淡淡地「哦」了一声,道:「宽和大度有什么用?想来还是不要宽和大度的好,否则净养出刁奴。」 殷红豆佯装花容失色,抱着傅慎时的手臂道:「六爷别啊!若奴婢和那些提线木偶一般,于您而言,又有何趣?」 傅慎时转眸,一时没有搭理她,随即讽刺道:「便是三等丫鬟,也会暖手暖床之事,你却比个三等丫鬟也不如,你说说看,你哪里有趣了?」 殷红豆跪在毯子上,顿时紧紧地握住傅慎时的手,狠狠地搓起来,恨恨地道:「谁说奴婢不会暖手了!」 给你搓掉皮儿! 傅慎时手登时红了大片,瓷白的肌肤白里透红,像被打了几巴掌,他抽回手,手心手背还在发热,他瞪了殷红豆一眼,蹙眉道:「你个死丫头!」 殷红豆一笑,道:「奴婢这回暖手暖得好吧?」 傅慎时手边是没有趁手的棍子,否则一准而往殷红豆脑袋上敲过去。 正在此时,汪先生一脸愁容进来了,禀道:「六爷,拉不住了,若再拉下去,只怕孙七郎君一会儿离开之后,马上就要带人来烧了赌坊。」 汪先生虽有夸张之意,不过孙七也委实刁蛮,大有非要对方跪下认出之势。 傅慎时不疾不徐道:「先生过来,我有一主意,你拿去应付他。」 汪先生附耳过去,殷红豆想听,却被傅慎时一个眼神给瞪开了。 傅慎时说了好一会儿,汪先生先是拧着眉头,随后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巴不住地点头,最后忧色转为笑色,直起身道:「我立刻就去。」 待汪先生走了,时砚推着轮椅进来,将傅慎时送去了雅间,殷红豆跟着过去,追在傅慎时身后问:「六爷,您到底用的是什么法子?」 傅慎时在雅间里阖上眼皮,道:「乔三不好相与,我与六皇子算是两清了,今后若要走得长远,必要接近二皇子,此举不过是到二皇子跟前的敲门砖而已。」 殷红豆脑子转了几百圈儿,却只明白了傅慎时的用意,却未明白他的计策是什么。 傅慎时当下逐人,道:「我要歇息了,你去屏风外,不要打搅我。」 殷红豆撇嘴退出去,躺在榻上冥思苦想。 不出半个时辰,汪先生就进来了,他禀道:「六爷,孙七郎君走了。」 傅慎时似乎睡去了,并未应声。 殷红豆睁开眸子轻手轻脚地走到汪先生身边,问道:「先生,六爷到底跟您说了什么?」 汪先生为难地笑着,傅慎时既有意避着殷红豆,他也不就不便告诉她了。 汪先生为难地笑着,傅慎时既有意避着殷红豆,他也不就不便告诉她了,便只好小声道:「姑娘还是去问六爷吧。」 傅慎时在雅间里小憩起来之后,便吩咐殷红豆收拾东西,回庄子上去住几天。 秦氏多疑,在长兴侯府里虽未敢看傅慎时的腿,事后未必不会生疑,待她闲下来之后,恐怕会悄悄派人到庄子上来看一看。 以防万一,傅慎时这些日还是回庄子上去住得好,而且庄子上比赌坊舒服,于他的腿而言更有益处。 主仆三人一道上了汪先生替傅慎时新制的马车,新车宽敞舒适,轮椅上下方便,花费了上百两银子,车夫正是王武本人,他身强体壮,驾车稳妥,而且由他驾车,傅慎时不至于暴露行踪。 马车后面除了放着傅慎时日常用的东西,还有厚厚的账本。赌坊和其他铺子已经开业近一个月,这次回庄子上,殷红豆也不能闲着,总完了账,傅六还要与汪先生一道,拿盈利来的银子做其他打算。 马车在天黑之前出了出了城,到庄子上的时候,天都黑透了。 赌坊里一楼有王文和馆里的兄弟,二楼有汪先生,王武夜里就宿在庄上的院子里,供傅慎时差遣。 一行人回了庄上,廖妈妈立刻就赶进后院伺候,问傅慎时的腿好不好。 傅慎时说了句「好」,便问廖妈妈:「长兴侯府里可有人来过?」 廖妈妈神色一慌,她以为傅慎时开始惦记家了,眨了眨眼睛,「嗯」了半天才小心翼翼道:「马上就腊月了,夫人估摸着正忙,等过几天夫人总有来看您的。」 她仔细地打量着傅慎时,但见他脸上没有失望和伤心之色,才微松了口气。 傅慎时也察觉到了廖妈妈语气里淡淡的揣摩之意,便道:「无妨,没人来也清净。天色不早了,廖妈妈回去歇着吧。」 廖妈妈笑了一下,回前院倒座房,让儿子媳妇烧水送过来。 夜里傅慎时洗漱过了,盖着厚厚的毛毡毯子,抱着手炉,坐在同脚盆旁边,点灯夜读。 殷红豆在跨院里洗了澡,便抱着厚厚的被子到了卧室,铺在屏风外的小榻上。 时砚在另一间跨院里洗澡,眼下内室只有傅慎时与殷红豆二人。 两人隔着一扇苏绣的屏风,灯火昏黄摇曳,透过柔暖的烛火,能看见彼此大概的轮廓。 殷红豆披着衣裳,抱着两个热水袋子走到傅慎时的床边,扔进去给他暖床。 傅慎时没由来冷了脸,便使唤道:「过来给我倒杯茶。」 殷红豆提起脚盆里暖着的热茶,倒了一杯给傅慎时,她一看他脸色就知道,他还跟她因为孙七的事儿较劲儿呢。 劝退孙七之法,殷红豆越是想问,傅慎时越是不说,她真不问了,他又不乐意。 殷红豆到底是个做丫鬟的,自然要拿捏好傅慎时的心意,她便坐在铜盆旁边的小杌子上,烤着火,仰脸笑道:「六爷,奴婢智不及您,您就告诉奴婢,您到底是怎么让汪先生劝走孙七爷的吧?」 傅慎时的脸色果然缓和了两分,他放下书,挑着眼尾瞧了殷红豆一眼,嘴角勾起浅浅的笑容,道:「乔三的话,你可还记得?」 殷红豆点了点头,道:「大概记得。」 「那‘船虽然沉了,却并非没有活口。孙七做了件蠢事,受他父兄责骂’这句话你听出来什么了?」 殷红豆拧眉琢磨着,道:「也就是说,沉船之事,虽然人物俱毁,但不是没有突破口,还有一个活人,而孙七的父兄已经找到了这个活人?」 傅慎时微微颔首,道:「走私之事,只是船上的普通活人还不足以定朝中二品大员的罪,一般人就算是活着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殷红豆反应过来,道:「而且乔三既提了这个活口,必然是双方都紧盯着的人,那这个重要的活口,是不是身上还带着重要的物证?比如账册一类?」 「不错,也唯有账册、名册这样的要紧东西留在活口手上,才会令两党之人全力追击。其他的呢,你还能看出什么?」 殷红豆思忖片刻,咬了咬唇,道:「孙七做了蠢事……他不会是把这个活口给弄死了吧?」 傅慎时摇摇头,道:「若是孙七弄死了这个活口,前提是他能抓到这个活口,若是孙家人抓到了,根本不会落到孙七手上。」 第三十六章 「那就是要抓,但是没抓到,又被孙七给打草惊蛇吓跑了?!」 「差不多是这样,不过是事情并非没有回旋余地,所以他父兄才责骂他,否则他就没有机会到赌坊来发泄了。」 殷红豆抬眸问道:「什么回旋余地?」 傅慎时右臂微曲,搁在炕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殷红豆。 殷红豆从下往上看,似乎瞧见他的嘴角是向上稍弯,带着浅浅的笑意,再看他的眼眸,星子漆黑,奕奕有神。 他道:「大皇子既要船沉,便没打算留下活口,结果整艘船还剩下一个活口,并且带着证物,你说大皇子党人还会留他吗?或者他还敢信大皇子吗?」 她答:「不会,不敢。所以他只能想法子投奔二皇子的人,他知道孙家归于二皇子麾下,便想尽法子去投奔孙家。船不是到京的时候沉的,而是在路上沉的,那他一路从扬州来京城,也很不容易啊!」 两党相争,除了争京城之地,更会在其余州府布下棋子,双方明争暗斗,势力遍布各地,一个带着证据的人证从扬州跑回京城,只怕是胆颤惊心、风餐露宿、夜不敢寐,估计还不到京城,都得吓疯了。 殷红豆稍加推敲,就瞪着眼睛道:「孙七这傻子,不会亲自前去捉人,把人给吓跑了吧?!」 傅慎时道:「估摸着是吧,他如何捉人我不知,不过打草惊蛇是肯定的。」 所以纨绔子突然之间要发奋干大事业,那是绝对要完犊子的。 殷红豆眸光发亮,笑问道:「六爷说还有解决之法,又是什么法子?」 「你想呢?」傅慎时反问殷红豆。 他声音很轻,像猫咪扬尾巴一扫,拂过耳廓,令人耳朵发痒。 「想不出来。」殷红豆抱着手臂,实诚地摇摇头,她的确想不出来。 傅慎时扫了她一眼,端起温热的茶杯,道:「大皇子要逼他现身,只能利诱,不能威逼,二皇子要逼他现身,利诱的效果,却没有威逼好。」 殷红豆拧着眉头,还未明白是怎么个「威逼」之法。 傅慎时拿起书敲在殷红豆的脑袋上,佯怒训斥道:「平日里的机灵劲儿哪儿去了?我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不明白?」 殷红豆本来不明白,被傅慎时这么一敲,登时明白过来,她摸着脑袋,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张着嘴巴道:「您是说,让孙七散布谣言?告诉大皇子的人,那人证已经有意投诚,交出了部分证据。不管这消息是真是假,但凡人证一现身大皇子的人绝对会杀了他。他便只有投靠孙家这一条选择!」 傅慎时「嗯」了一声,尾音拖得有些长,他抿了口清香的茶,道:「不算笨。孙七听了我的法子,还不飞奔出去散布消息,哪里有功夫还跟吏部尚书的儿子吵架。」 殷红豆眨了眨眼,乔三就给出了那么点信息量,傅慎时竟然能推理出这么多东西,并且想出应对办法,看来他不止是饱读诗书,而且能够学以致用啊。 傅慎时低头瞥去,但见殷红豆眼睛里透着些许灼热的光,他嘴角一抿,压着笑意。 主仆二人静静地待了一阵,傅慎时渴了,又叫殷红豆添茶。 殷红豆道:「六爷,夜里喝多了茶水不好吧?」 傅慎时睨她一眼,道:「怎么这般啰嗦?」 殷红豆添了热茶,心里直嘀咕,她这不是都满足了他展现聪明才智的意愿了吗,他怎么还不满意? 难道还遗漏了什么? 殷红豆灵光一闪,放下茶杯便自觉的走到床边,脱了鞋子,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不就是暖床嘛,她就当是免费享受一场好了。 殷红豆缩进被子里,瑟瑟发抖一阵,暖和起来之后,便紧紧地裹着被子,在被子里钻来钻去,像一条在风中拂动的狗尾巴草。 傅慎时瞧过去,殷红豆整个身体都在被子里,只有圆溜溜黑漆漆的脑袋露在外面,她头发松散地束着,落在白净的脸侧和光洁的额上,她下巴磕在床沿上,微微鼓着脸,一双点漆眸子,莹润亮泽,直直地朝他看过来。 睡没个睡相。 他撇开脸,继续看书,余光却往被子那边看。 她到底还是心甘情愿替他暖床了。 殷红豆已经把被子躺暖和了,她的脸颊贴在床上,小脸挤得肉嘟嘟的,她歪着脑袋,道:「六爷,奴婢这回可是洗净过的,没有弄脏您的床!」 傅慎时没搭理她。 殷红豆眼珠子上翻,吹着额边碎发,嘟囔着道:「六爷,床上暖和了,您要就寝吗?」 茶也倒了,床也暖了,总该不折腾她了吧? 正好时砚洗漱完了进来。 傅慎时放下手里的书,淡声道:「你出去吧。」 冬天的夜里,殷红豆躺在舒服的被窝里还有些恋恋不舍。 傅慎时抓住了她眼里的难舍之情,和她之前死活不情愿替他暖床的样子判若两人,他眼尾挑了挑,闪出一丝笑意。 长兴侯府的人到庄子上来了,这本是殷红豆意料之中,不过令她惊讶的是,秦氏亲自来了。 秦氏领着御医来,庄上的院子里就热闹了起来,长兴侯府跟了四个丫鬟,其余管事妈妈和婆子不表。 一众人鱼贯而入,丫鬟们手里还拿了不少东西,将上房中间的客厅挤得满满当当。 秦氏坐在最上边,丫鬟随侍左右,时砚推着傅慎时出来,在靠近铜火盆的地方坐着。 殷红豆站离傅慎时最近的地方,廖妈妈则再秦氏身侧。 秦氏先没急着问傅慎时的事,而是问廖妈妈庄子上怎么样。 庄子上的事儿廖妈妈又不管,她偶尔也听庄上管事说两句,便将管事的话笑着转述给秦氏。 秦氏端庄威严,面容一丝不苟,她点了点头,着丫鬟们将东西放下。 廖妈妈领着丫鬟们去了跨院,归置东西。 屋子里便只剩下秦氏的心腹丫鬟如意和一个管事妈妈,还有傅慎时主仆三人,一下子清净多了,似乎也冷了下来。 秦氏瞧着傅慎时白皙的面色,似比从前在长兴侯府红润了一些,她的脸色也好转了一些,她道:「近来腿养得怎么样?还硬不硬?麻不麻?」 傅慎时微低头冷淡地答话:「劳母亲牵挂,已经好了许多。」 秦氏点了点头,道:「胡御医来了,先让他给你施针,咱们母子二人再说话。」 傅慎时低头未动。 如意闻言,去了跨院里将胡御医请过来。 时砚和殷红豆,一道将傅慎时送进房里。 待胡御医来后,问过两句,点了几下头,很满意傅慎时近来的保养态度,他面色轻松许多,道:「容我看后再替郎君施针。」 这便是要脱掉傅慎时的衣裤。 殷红豆跟如意二人,乖乖地出去,秦氏起身,一道出去。 傅慎时目光扫过秦氏和殷红豆的背影,他握紧扶手,低声同胡御医道:「劳您快些。」 胡御医一笑,道:「快不得,针灸之事岂能图快?」他又看向时砚,请时砚帮着除去傅慎时的衣裤。 厅里,秦氏出来之后没有坐下,她深深地看了殷红豆一眼,便跨出了门。 第三十七章 秦氏暗示的意味再明显不过,殷红豆立刻垂头跟了上去,一道在旁边的跨院里说话。 西边的跨院平常只用作书房或是待客,久无人来,不仅冷清,还很干冷,乍然从上房出来,进屋的人都觉脖子一凉。 不过秦氏手里抱着手炉,如意又拿着软和的厚垫子,放在靠椅子上,她坐在暖和的垫子上,通身暖和。 廖妈妈在上房那边没有跟过来。 秦氏冷冷地打量着殷红豆,她一言不发,不怒自威。 殷红豆一向会审视夺度,她乖乖地跪下行礼,地砖又冷又硬,即便是穿着厚棉裤磕在上面,膝盖处也觉得凉凉的。 秦氏睥睨殷红豆,淡声道:「你最近都是怎么照顾六郎的?」 这话问的笼统,殷红豆小心翼翼地应答,只从衣食住行上说。 秦氏轻哼一声,也没叫她起来,继续敲打着道:「你记住,你只是个丫鬟,丫鬟就要仔细做好丫鬟的本分,倘或有媚主的想法,你趁早给我掐灭了!」 殷红豆连忙压低了腰,几乎伏在地上,道:「奴婢不敢,奴婢从来不近身服侍六爷,不过伺候茶水,绝无逾越之举。」 秦氏冷声道:「举止上我知道你有分寸,但我瞧你言语上却不知进退,你记着,六郎娶妻回来之前,你要是敢闹出幺蛾子……让你学乖的法子多得是!」 傅慎时那副样子,秦氏想也想得到,殷红豆轻易近不了他的身,不过傅六屡屡为了这个丫头跟她作对,显而易见这丫头媚主的功夫多么厉害。 惑人重在惑心,不在惑身。 如今傅慎时亲事未定,秦氏唯恐出变故,又不敢逼急了傅六,也只好轻微地磋磨殷红豆一下,给她醒醒神儿。 殷红豆小命不由己,她手心冷汗涔涔,小声道:「奴婢不敢!」 秦氏冷着脸站起身,出了跨院,也没有吩咐殷红豆起来的话。 如意多留了一步,她扶着殷红豆跪直,温声道:「别怕,你只要乖乖的,夫人不会拿你怎么样。」 殷红豆扯了个勉强的笑容回应如意。 如意一笑,给殷红豆擦了擦手掌心,道:「没人盯着你,你自己看着跪吧,我先出去了,等六爷针灸完了,我着人来喊你。」 殷红豆摇摇头,道:「夫人既没有叫我起来,我就不能偷奸耍滑。」 如意笑了笑,也不劝她,转身出去了。 殷红豆扭回头,直视前方,脸上一丝笑色也没有,秦氏跟如意主仆二人,唱得一出好双簧,打一巴掌给个枣,却没有一个将她真正当做人看。 她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本以为到了庄子上能松弛片刻,没料到秦氏还是会追过来,等到傅慎时以后成婚,只怕他跟方素月摩擦更多,秦氏很容易就迁怒到她身上,不脱奴籍之身,终究是「命不由我」。 前些日被赌坊的事耽搁了,殷红豆一心想着替傅慎时挣下家业,便暂时放松了出府的打算,秦氏这一来,她又坚定了起来,正好赌坊也渐渐稳定下来了,她也该为自己谋划谋划了。 殷红豆大概算了下自己存下的银子,那点儿银子置办家业还是不够的,而且照现在这个社会情况,她若是出不起钱雇佣厉害的下人,只怕根本没法保证自己人身安危,至少得存个上千两银子才够出去生活。 而最令她头疼的是,傅慎时肯不肯放她走。 其实她能感觉到傅慎时待她的好,这里边儿甚至有些暧昧不明的男女之情,但殷红豆也清楚,傅六毕竟在长兴侯府长大,已是习惯妻妾共处,也能将妻子和妾侍区分清楚。 虽说两人观念完全不合,不过这样也好,说明在傅慎时眼里,她就只是一个可以做妾的丫鬟而已,如同宠爱一个宠物,并没有到将她当妻子那般看重的地步。 待傅慎时的重心慢慢放到事业上去,明年再娶了方小娘子过门,顺便再将她能做的,慢慢传授给别人,他也不至于离不开她了。 主仆一场,她替傅慎时分担了这么多事儿,他应该会放她走。 殷红豆跪在地上默默地做了打算,因为屋子里太寒冷,她打了喷嚏,过了一刻钟,才有丫鬟过来喊她。 她站起来的时候,膝盖都在发酸。 殷红豆活动了两下,抖平了衣裳,直到看不出痕迹,便若无其事走去了上房,端了茶水进去。 傅慎时施针完了,正靠在床上,他见殷红豆一切如常,眉目微微舒展,神色平静了许多。 秦氏满意地笑了一下,瞧着傅慎时道:「六郎现在感觉如何?」 傅慎时淡漠地答道:「很好。」 秦氏更满意了,她站起身,如意给她披上大氅,她道:「府里事情很多,娘回去了,年里你要是好些了,最好回来一趟,跟方家的人一起吃顿饭。」 傅慎时没有应声,秦氏也未多说,她临走前还瞧了殷红豆一眼。 秦氏一走,屋子里静谧了许多,脚盆碳火赤红,源源不断地散着暖意。 傅慎时瞧着殷红豆泰然自若的样子,犹豫了一下子才轻声问道:「可有为难你?」 殷红豆摆头,将账本拿出来,脱了鞋,盘腿坐在窗户边算账,炭笔刷刷地在纸上写过,声响沙沙,她忽抱怨道:「我一个人干账房先生的活儿,也真是有些吃力。」 她瞄了时砚一眼,时砚站得像个木桩子,根本没注意殷红豆说的话。 傅慎时心道,殷红豆又财迷了,便吩咐时砚将他的荷包取来,转头看殷红豆一眼,道:「说来倒是忘了,是不是要给账房先生付‘工钱’?」 殷红豆登时精神了,她趿拉着鞋子,下了罗汉床,笑道:「当然要!」傅慎时要不提,她本来觉得这是分内之事,不好意思要,这会子傅六提了,不要白不要。 傅慎时从荷包里悄悄摸出一张银票,他一看是一张二十两银子的面额,便道:「也不知道外面请账房先生一个月多少钱,等下回汪先生来了,我问问他。」 殷红豆连忙走过去道:「不用问,奴婢知道,五两银子一个月!」 傅慎时将二十两的面额抽出来,皱了皱眉,道:「拿多了。」 他又准备换一张五两银子的,殷红豆眼疾手快,两手捂住他的手,不准他将银票放回去。 傅慎时盯着殷红豆包裹在他拳头上的白皙双手,她没有留指甲,指头椭圆粉嫩,她的手总是那么暖和,又柔又软,而他的手冰凉依旧,骨节分明,有些冷硬,一暖一冷、一柔一硬,结合在一起,触感分外明显,就好像两手伸进了软绵的棉花堆里,非常舒服。 她以前都不会碰他的手。 傅慎时喉结轻微滚动,在殷红豆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抽回了手,也松开了银票。 殷红豆一门心思都在银票上,未觉不妥,她抓住了银票,眉开眼笑。 傅慎时斜看她一眼,很快便挪开了视线。 这丫头怎么从昨天开始就不对劲了,他不就是替二皇子想了个抓人的法子么?就值得她态度大变?想着法子亲近他? 傅慎时在庄子上安安静静地住了几日。 平日里,庄子上除了佃户在附近忙碌,基本没有人来,再下过一场大雪,远山近树银装素裹,白茫茫的一片,异常静谧。 第三十八章 内院里,主仆三人都在暖和的内室,傅慎时在雕刻章子,殷红豆教时砚算账。 时砚平常也没什么爱好,闷得像个木头桩子,现在能学一些对傅慎时有用的东西,他也很乐意,同殷红豆两个坐在长桌前,皱眉苦算。 殷红豆不会打算盘,只用她会的法子教时砚,时砚不知是不是跟着傅慎时启了蒙,还算聪明,反应也很快,没花太多功夫记数字,一两天就学会了做减法。 傅慎时瞧着长桌前的两人脑袋都要凑一块儿了,刻刀一歪,不小心划了手。他皱了皱眉,沉声命令道:「红豆,过来。」 殷红豆扭头一看,傅慎时的手正流血,连忙丢下手上的炭笔,跑过去瞧,立刻叫时砚打水过来给傅慎时清洗伤口,她则去翻找药箱里的纱布和创伤药。 她蹙着眉头,坐在罗汉床的绒毯上,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替傅慎时上药。 铁器划伤了手,严不严重真就看命了,不过他这只是小伤,伤口不算大,应该没事。 傅慎时从上往下看,她的头顶黑漆漆,两个双丫髻鼓着,用丝带缠绕,很是可爱,她的眉头轻皱,似有些许担忧之色,浓密的睫毛一眨一眨,好像花间蝴蝶翻飞那样好看,她的态度很认真,一丝不苟地替他包扎伤口,生怕弄疼了他,莹亮有神的眼睛柔情似水。 她从前也尽心,却没有这样细心。 傅慎时心头一暖,抿了抿唇。 殷红豆包好了傅慎时的指头,低声嗔道:「怎么就划了手?肉都要划掉了,还好没有见骨头,不然感染发脓溃烂了看你怎么办!」 傅慎时望着她,嘴角勾了一个浅淡的笑容。 殷红豆一抬头,就撞进他带笑的眸子,她撇了撇嘴,垂眸道:「六爷疼傻了?」 傅慎时瞪她一眼,道:「去给我倒茶来。」 殷红豆背过身,也笑了笑,准备去泡茶,她刚出去就撞见廖妈妈进来了,说有客人来了。 廖妈妈递上了一张名帖给傅慎时,道:「那位公子说想在咱们这儿借住一日。」 傅慎时翘起包着白色纱布的手指头,样子有点儿滑稽,他一见到名帖上的名字,眉头微拧了起来,道:「他一个人来的?」 廖妈妈答道:「就带了个小厮。」 殷红豆送了茶进来,放在桌上,问道:「什么客人?奴婢还要去泡一杯茶吗?」 傅慎时点了点头,道:「去泡。」 廖妈妈便转身去领客人进来。 殷红豆又泡一杯茶送进来,客人还没来,她往外张望一下,小声地问:「什么客人?」 傅慎时道:「你见过的。」 殷红豆皱巴着小脸一想……傅慎时肯见的客人,应该是男客吧?她见过的?她睁圆了眼睛,道:「流云公子?」 傅慎时点点头,淡笑赞道:「记性不错。」 「六爷跟流云公子很熟吗?」 「他是皇后的亲外甥。」 殷红豆心下了然,皇后生有两子,二皇子和六皇子,那么流云公子和二皇子则是表兄弟。 二皇子的表弟要来借住,傅慎时怎会拒绝?何况二人还是旧识。 不过殷红豆想起寺庙里的那段经历,还是替傅慎时轻微汗颜。 庭院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流云公子穿着雪白的狐毛大氅,一身月白束腰袍裙,风度翩翩地进来了。 他生的俊朗,个子很高,气质出尘,一袭浅色衣裳,愈显得他仙风道骨,飘飘欲仙。 殷红豆不禁多看了一眼,抬了抬眉毛,屈膝行礼。 傅慎时觑了殷红豆一眼,嘴角微沉,眸光暗淡下去,他坐在轮椅上,朝着流云公子微压下巴示意,道:「长光,许久不见。」 流云公子姓薛,叫薛长光。 殷红豆心里嘀咕着,这俩人之前很熟呀,傅慎时这回都直接叫人名字。 薛长光微微一笑,做了个揖,道:「慎时,还以为你不会见我的。」 傅慎时淡笑着,请他坐。 薛长光脱下大氅,交给殷红豆,客气道:「劳烦姑娘。」他的小厮还在外面收拾东西,没有进来,只好劳烦傅慎时的丫鬟。 殷红豆接了大氅,挂在架子上。 薛长光瞧着傅慎时,脸上带着浅笑道:「我取了字,叫永照,你叫我永照就好。」 他不足二十岁,还没到取字的年纪。 傅慎时交握着手,他完好的手摩挲着包扎着纱布的指头,问道:「怎么取字了?」 薛长光摇摇头,眉宇间带着一抹愁色,道:「自从今年回京,就被我父母拘在家,哪里也不许去,给我请了大儒让我学八股制艺,大儒很看重我,就给我取了字。」 他揭开茶盖,趁热喝了一口,淡声道:「先生的母亲去世了,府里暂时没有先生教我,我便得空跑了出来,打猎到你这儿,听说是长兴侯府的庄子,本想递了名帖借住,没想到你在这儿——你怎么跑庄子上来了?」 傅慎时也淡漠地回到:「养腿。」 薛长光略扫了一眼他的腿,声音暖了几分:「还好吧?」 傅慎时颔首,目光瞥向高丽纸糊的窗户,曼声道:「还好。」 薛长光沉默了一阵。 傅慎时又问他:「那你明年岂不是要下场?」 薛长光默然,他喜欢读书云游,却不喜官场,在外边玩了这么些年,到了要成家立业的年纪,还是受家里人拘束,不过他也知道,他不喜欢的东西,傅慎时却求而不得。 他见傅慎时问得坦然,仿佛和从前大有不同,思索了片刻,缓声道:「嗯,今年已经过了府试,明年八月就去参加乡试。」 傅慎时只是略微一笑,道:「恭喜,想来永照府试是案首吧?」 薛长光摇摇头,道:「你知道我不喜以文媚人,华丽辞藻乃我所厌,堪堪取中而已。」 傅慎时未有一丝诧异。 薛长光喝了茶,问道:「可有棋具,手痒了。」 傅慎时瞧了殷红豆一眼,她点头去取了棋具,摆放在炕桌上。 殷红豆打开两个棋盒,将黑子放在了傅慎时这边,白子放到了薛长光前面,那么这盘棋局,傅六就占了先机。 薛长光忍俊不禁,打趣傅慎时道:「你这丫鬟倒是忠心。」 宝云寺一别,薛长光回头去同方丈打听过傅慎时的事儿,当时就对殷红豆留下了深刻印象。 傅慎时瞥了殷红豆一眼,执起黑子,漫不经心道:「顽劣丫头,也值得你夸她。」 殷红豆不服气的鼓了一下嘴,傅慎时可真瞎,她对上司的忠诚,外人都看得出来啊! 傅慎时嘴上那么说,落子的时候,嘴边闪出不经意的笑容。 薛长光饶有深意地看着傅慎时,跟着落了一子。 傅慎时好斗的性子淡了许多,棋下得很随意,攻势不猛,主守,薛长光嘴角浮笑,也耐着性子跟着他的节奏。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傅慎时道:「入仕也好,若你实在不喜,去翰林院待着便是。」 薛家子嗣丰隆,薛长光虽然出挑,薛家也不是缺了他一个就不行了,他入仕是必然的,但是却可以选个舒服的地方躲懒。 薛长光不大乐观地道:「我若入仕了,便由不得我了。前几天去二殿下府上,听说朝中近来不大安宁。」 第三十九章 傅慎时与殷红豆都对这话上了心思,傅六道:「怎么不安宁?」 棋子落在棋盘上,声音清脆,如玉石相击。 薛长光道:「京杭运河沉船的事儿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傅慎时不疾不徐地落子,道:「略有耳闻。」 薛长光道:「连你都知道了,看来知道的人不少了。活下来的那个人被孙七给打草惊蛇吓跑了,二殿下都动了怒。」 傅慎时没接话,果然薛长光又哂笑道:「也不知道孙七受了哪位高人指点,又用了个巧计将人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上门去找他。」 「高人?」傅慎时眉毛一挑。 殷红豆也竖起耳朵。 薛长光不知想起了什么,讥笑道:「孙七还跟他父兄说,法子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亏他说得出口,还好他父兄有自知之明,并不信,如实禀了二殿下。不过孙七死活不说是谁给他出的主意,偏说是他自己想出来的。我正好在府上,跟着听了几耳朵。」 傅慎时眼睑半垂,其实早已猜到孙七会冒领他的功劳。 可惜无用,孙尚书和二殿下又不是傻子。 孙七还会来找他的。 两人下了两刻钟的棋,薛长光赢了,他却没有多少喜色,从罗汉床上站起来的时候,深深地看了傅慎时一眼,道:「慎时,今日让我想起了从前我们一起以文会人的日子。」 傅慎时嘴边缀着笑容,道:「我也是。」 殷红豆取下大氅,她悄悄地摸了一把领口处蓬松的狐狸毛,柔软舒服,她将大氅双手递给薛长光,送他去跨院那边休息。 薛长光在这边睡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吃了点佃户们挖来的野菜和着野味煮的粥,跟傅慎时辞了别,就走了。 傅慎时才刚穿好衣服,他还坐在镜子前,一动不动。 殷红豆出去夹新碳,不在房中。 傅慎时对镜锁眉半晌,问时砚道:「我这件衣裳是不是颜色太浓了,显得老气?」 时砚抬眸一看,傅慎时穿着绿色的暗纹束腰长袍,料子质地很好,看着只觉得华贵,没有老气,他摇摇头,道:「没有。」 傅慎时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他道:「给我另找一件来,颜色浅一点的。」 殷红豆夹着碳进来,听见傅慎时要换衣服,便纳闷了,他以前从来不挑拣这个,怎么今儿突然注意起个人形象来了? 傅慎时在镜子前面整理仪容。 殷红豆专注着烧炭,没太注意傅慎时举动,只是又听他说要换衣服,便净了手去给他找。 找来找去,试了三件傅慎时都不满意。 殷红豆翻箱倒柜,也不知道傅慎时到底想穿什么衣服,她臂弯里搭着一件蓝色的羽缎,她道:「六爷要出门见人吗?」 傅慎时淡淡道:「一会儿去庄子外面看看。」 殷红豆撇撇嘴,外面白茫茫一片,去了也看不见什么,穿那么挑剔做什么?她还是将手里的羽缎递了过去。 傅慎时忽扭头看着她,漫不经心地问道:「这件羽缎怎么样?」 殷红豆眨了眨眼,蓦然想起薛长光穿的狐毛大氅,她渐渐明白过来,傅慎时这厮不会是在跟人家比美吧?! 这又是……吃醋了? 殷红豆笑了笑,连忙凑过去替他披上,两手在他锁骨前面,指头翻动着,系着带子,道:「这羽缎有八分美,不过穿在六爷身份,就有十分美了。」 傅慎时睨她一眼,没有说话。 殷红豆继续道:「您这一身,比流云公子昨儿穿得还好看。」 傅慎时皱了皱眉,冷声道:「我又没问你这个。」 殷红豆腹诽:是啊,你没问,可我不能不说啊。 傅慎时果然脸色缓和了几分,语气也愉悦些许,道:「好了,就这件吧。」 殷红豆眯眼一笑,转身去准备暖手炉等随身物件。 时砚扶着傅慎时站起来,整理好衣裳,复又坐上轮椅,往门外去了。 殷红豆穿着耦合色中袄,穿着厚厚的靴子,从上到下,带着昭君套、围脖、手套,怀抱一把伞,半张脸都埋在围脖里,就一对漆黑的眼睛和饱满光洁的额头露在外面。 主仆三人出了房门,庭院里,王武正在练拳,几人相互打了招呼,殷红豆他们便从前门到院子外边去。 廖妈妈和儿子媳妇,还有小孙子在倒座房里烤火,她听到动静,跟了出来,手里也抱着个暖炉,追上来问:「六爷要去哪里?天儿太冷了,外边没有几个佃户,您别走远了,远了迷路了就麻烦了。」 傅慎时羽缎上还有一圈儿蓬松的兔毛,围着他瓷白精致的脸,在冰天雪地里显出几分稚嫩和青涩,他淡声道:「只去附近看一看就回来,外边冷,您回去吧。」 廖妈妈点了点头,交代了殷红豆两句,便转身回去了。 主仆三人行走在疏松的雪地上,留下几个脚印和车辙印。 殷红豆怕冷,她脸颊都冻得绷紧了,她道:「六爷,要不咱们回去吧,这儿一眼望去都是远山,在院子门口不一样看得见?何必走远了看?」 傅慎时就是出来透透气,看一看雪日的美,殷红豆这个俗丫头这么一说,有些扫兴致,可他刚出来就回去,岂不是太顺着她的意思了? 他脑子里转了好几道弯儿,才道:「你要冷你就回去。」 殷红豆低哼一声,傅慎时没回去,她敢回去吗?她低着头,用力地踢着脚边的雪,孩子气得很。 傅慎时瞧着她脸颊气鼓鼓的,嘴边抿了个笑。 殷红豆慢慢地跟在轮椅后面,左脚踢一下,右脚踢一下,玩着玩着身上就热了,也玩出了些乐趣,她将伞塞给时砚拿着,在雪地里揉了几个雪球放在脚边。 她朝着傅慎时那边喊:「时砚,你回头。」 轮椅正好停下了,时砚和傅慎时一起回头,雪球糊满了他俩的脸,跟唱戏的丑角儿鼻子中间那块儿的色彩一样,殷红豆乐不可支,捧腹大笑。 傅慎时抹掉脸上的雪,嘴角落了些纯白的雪屑,化在他的唇角,冰冰凉凉的,嘴边竟又发了热,他黑着脸看向殷红豆,道:「过来。」 殷红豆离得远,听不见声音,只是远远地看见他的口型,好像在喊她。 她走过去嘟哝道:「我又没喊您,您自己回头的。」 傅慎时正要教训殷红豆,哪知她一脚踩进雪里,不知道踢到了什么,一跟头栽地上了,整个脸都埋进了雪堆里。 他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一倾,伸出手臂要去拉她,过一会子又反应过来,瞬间收回手,两手抄在袖子里,冷淡地扫了殷红豆一眼,嘴角却翘了翘。 殷红豆撑着身子起来,她抬起头,额前的墨发上都沾了碎琼乱玉,像是撒了些细碎的玉石在头上,莹亮光彩,将她的脸颊也衬得愈发娇媚可爱。吃了一嘴的雪,她皱巴着脸「呸」了几声,道:「就说不该出来,吃了一嘴巴的灰,膝盖也磕疼了。」 她揉了揉膝盖。 傅慎时沉着嘴角,没好气地看着她。他正要说回去,王武跑过来了,手里拿着一封信,一边跑一边喊。 第四十章 王武一直住在院子里,他偶尔会出去打些野味儿,秦氏来的那天,他就正好出去了。今天天太冷,他就待在院子里。 这边的主仆三人都望向王武。 王武从院子大步跑过来也不带喘气的,哈了一口热气,同傅慎时道:「六爷,汪先生派人来传信了。」 他将信双手递给了傅慎时。 傅慎时拆开信,一抖,快速浏览了一遍,看向王武道:「备马车,进城。」 殷红豆也打起精神,随便扫掉了脸颊上的雪,跟着轮椅后边回了内院。 出门了好几趟,殷红豆收拾东西都驾轻就熟了,她快速地收拾好包袱,带上了账册和傅慎时雕刻好的章子,跟廖妈妈悄悄地打过招呼,瞒着廖妈妈的儿子媳妇,从后门上马车,赶到城里去。 车上,殷红豆坐在傅慎时脚边的小杌子上,她抱着傅六的手炉,问道:「六爷,什么事儿呀?」 傅慎时道:「孙七来找我了。」 殷红豆蹙着眉,道:「怎么流云公子才走,孙七就来了?您说流云公子是平白无故来的吗?」 傅慎时略加思索,道:「应该只是巧合,孙七使唤不动他,若是二殿下要试探,不会派他来,而且二殿下谨慎,轻易不会用不熟悉的人,还未到要打听我身份的地步。」 殷红豆「哦」了一声没再问了,其实二皇子迟早会知道,只要他跟六皇子通个气,这事就瞒不住了。 瞒不瞒得住,没什么要紧,要紧的是,要让二皇子觉得傅慎时是可用之人。 马车午时之前到了发财坊附近的巷子,王武出去探路,见没人从巷子经过,就带着傅慎时他们从后门上了二楼。 汪先生正在雅间里等着。 傅慎时等人进了雅间,轮椅压在厚实的绒毯上,静默无声,房间放了两个铜盆,烧着银屑碳,一丝烟火也没有,室内温暖如春。 殷红豆放下手炉和包袱,泡了几杯茶水。 傅慎时与汪先生一起坐在桌边议事,他问:「先生信中叙述不详,到底是怎么回事?」 汪先生将孙七告诉他的,以及他自己打听来的,都告诉了傅慎时。 原是二皇子的人已经将沉船之上的活口抓住了,不过抓住了,也还没敢将他放出来当人证。 因为此案件涉及京师官员。 虽然刑部掌京中笞罪以上的案件,沉船之事涉事重大,此案件要是开始审理,未必落得到刑部尚书的手上。 京中督察院一贯负责京师职官犯罪案件,或者是别省巡按御史、各省提刑按察司转达过去的登闻鼓冤案件。 督察院御史乃大皇子的党羽。 简而言之,督察院一定会咬死此案乃京师职官案件,定会将此人压回督察院大牢待审。 如若这般,孙七所为,功亏一篑,依他的性子,费这么大劲儿,熬着夜吃了风吹雪打的苦头才抓住的人,就这样放给督察院查办,还不得气疯了。 孙七的父兄也有意刁难他,又问他抓住了此人,可有法子再保住此人不落入大皇子的手里。 他之前牛皮都吹出去了,这回要是难住了,便是父兄面前下不台,自然硬着头皮答应了,转脸就求到汪先生这儿来了。 汪先生擅长结交朋友,处理事务也有自己的一套准则,不过轮谋略急智,还是不如傅慎时,他心中有个主意,却不大拿得准,便请傅慎时一同来商议。 傅慎时先问汪先生:「您的主意是什么?」 汪先生道:「督察院要以‘审理京师案件’为由审理此案,可此人却是扬州官员,若是以此相辩,可否一试?」 傅慎时摇头,道:「有些站不住脚,何况扬州那边随便派个人民人击鼓登闻鸣冤,说此人贪赃枉法,不就又回到了督察院手里?」 汪先生一脸为难之色。 殷红豆大概听懂了一些,她也尝试去想,有没有法子解决这问题,可惜她本就对大业朝廷体制不熟,至于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她就更不清楚了。 她一抬眸看见傅慎时气定神闲的样子,就知道他又有主意了。 汪先生微微欠身道:「六爷可有主意?」 傅慎时「嗯」了一声,随即就看了殷红豆一眼,才继续同汪先生道:「其实二殿下手里未必没有能人,说不定法子已经想出来了,只不过是故意为难孙七而已。不过我也的确有法子。」 殷红豆眸光渐盛,笑吟吟地看着傅慎时。 她就知道他有办法。 天生的阴谋阳谋家。 汪先生从来没有小看过傅慎时,他听说傅六有法子,非常敬佩地拱手道:「愿洗耳恭听。」 傅慎时姿态闲闲地靠在轮椅上,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扶手,他挑起眼尾,嗓音清凌凌地道:「既督察院管职官案件,刑部掌民案,则领沉船地所在的两民众,因拾船上之物起纷争。将此案移交刑部,由人捉了那活口做此案人证,最后再牵扯出沉船案,便可由刑部初审,大理寺复核,奏闻天子裁决。」 他心情愉悦的时候,声调微扬,音色优美动人,如玉石相击,十分悦耳。 殷红豆见傅慎时眼角眉梢无不显意气扬杨,也跟着漾出一个灿笑,目光莹莹地看着他。 离开了侯府,他真的开心了很多,今时今日的喜悦,一点都不辜负当初他向六皇子低头、以冰雪敷废腿的痛苦。 不知怎的,她眼眶有点儿发热。 傅慎时似觉有一道灼热目光落在脸上,缓缓地转头看过去,便跟殷红豆熠熠生辉的眸子对上了,她的眼眸含着点点泪光,在白日里,颇为明亮动人。 两两相望,傅慎时的心口跳的有些快,胸口似乎有炽热的东西充盈其中,烧得他心神微动,他不禁收紧了双手。 沉思完了的汪先生打断了这气氛,他不禁抚掌道:「妙极!六爷此计甚妙!」 汪先生捋胡沉吟片刻,复抬头道:「也不需真是沉船之物,船上物资本就是产自扬州,总有些余下的,从那些商人手里收来一些假做官船上落水的东西,便足以,不过若是能打捞起真正的物资,倒也不是难。」 的确,傅慎时此办法简易可行。 殷红豆却想起流云公子来的那日,即便他不是有意试探,到底是无意间提到了和傅慎时相关的事,可傅六却那般波澜不惊。 她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微微欠身,歪头看着傅慎时的眼睛,问道:「六爷,您不会那天其实就算到有这么一日,并且提前就想好法子了吧?」 傅慎时轻微地勾了勾嘴角,道:「是料到有这么一日,不过并未想到他们会拿此计试我。」 「……」 没法聊了。 傅慎时淡淡地道:「先知迂直之计者胜,以患为利。」 「……」 果然没法聊。 耳熟能详的古文名句殷红豆还能背一两句,和兵法相关的,她所知便不多了,更遑论运用自如。 汪先生也听明白了,他笑着道:「公子所言不错,迂回前进,不与孙七公子争功劳,看似背道而驰,走了远路,实则更容易入二殿下之眼。」 此计一出,孙七再想冒领功劳,也是藏之不住了。 第四十一章 傅慎时上次替孙七解决问题,目的不再平息他与吏部尚书之子的争吵,而在顺利走进二皇子的视线。 汪先生坐不住了,他立刻手书一封,派人送给了孙七。 结果与汪先生所猜一致,孙七一得了法子,便立刻去了父兄跟前炫耀,所幸他祖父刑部尚书不在,否则他还要去孙尚书跟前卖弄一番。 孙老爷正在房中与长子议事,孙七就这样大摇大摆地闯进去了。 孙老爷狠狠斥了一顿孙七,说他无知莽撞。 孙七漫不经心地人了个错,笑着作揖道:「爹您说的对,儿子无状,不过儿子这回可是来替父亲分忧的。」 他脸上的神气之色十分明显。 孙老爷没好气地瞪了孙七一眼,道:「少来捣乱,别以为瞎猫撞上死耗子一回,就还有第二回 ,得了,滚滚滚。」 他连连拂袖,只想快点把孙七赶出去。 孙七不走,狗皮膏药一样贴在孙老爷书房的凳子上,不疾不徐地将解决事情的法子说了一遍。 孙老爷和孙家大爷起初还皱着眉头不耐烦,一听完整个人都呆愣住了,父子二人相视一眼……这法子不和孙老太爷同他们说的如出一辙吗! 可是孙老太爷明明说这法子是二皇子集手下谋士,共同商量了三天三夜,才想出来的,连他们父子俩也是早上才得到消息,孙七这臭小子哪里得来的消息?! 孙大狐疑地看着孙七问:「你去找祖父了?还是去二殿下府上了?」 这一问,孙大自己都觉得不对劲了,老太爷一早就出去了,孙七睡到天透亮了才醒,绝不是问孙老太爷的,至于二殿下……他犯得着搭理孙家这货吗? 孙七得意洋洋,摇头晃脑,挤眉弄眼,道:「父亲,大哥,我是不是很厉害?」 孙大琢磨着,想出此计的人,的确厉害。 不过不可能吧,这计策寻常人哪里想得出来?别是泄露了风声,所以连孙七也知道了吧! 他吓出一身冷汗。 孙老爷也想到了这一层,可就没这么好言好语地问,他一巴掌拍在孙七脑袋上,道:「混账,还不快说,这计策你从哪儿听来的?!」 孙七抵死不认,道:「是我自己想的!上次不就是我自己想的吗!」 孙老爷没好脾气了,他在书房里找不到棍子,索性用画轴抽他,一边抽一边骂:「你还不说!你还不说!」 最后孙七没抗住揍,就将发财坊的汪先生给透露出去了。 孙家父子俩一听,先是愣了一下,没太看得起赌坊这种下流地方,随后又担心计策泄露出去,叫大皇子的人毁了此计,便派了两个心腹出去,一个去发财坊打听汪先生,另一个则去二皇子府上传信。 二皇子见了信的前半截也是吓了一跳,惊出一身冷汗,他的人好不容易才商量出的计策,这就传出去了?!他面色一黑,脑子里将参与此事的人都从脑中里过了一遍,却一个可疑都没有,这下他的心的就更沉了。 他接着往下看,才渐渐缓和了神色,原是有人也想到了此计,并且就是上次给孙七出主意的人。 二皇子见信上写着,孙家父子已经使人去打探消息,便暂时没有动作,只在家中静等消息。 等着等着,他把六皇弟给等来了。 兄弟二人一母同胞,眼下亲密无间,这些话没有什么好瞒的。 六皇子听完二皇子的话,茶都喷出来了,不确信地问道:「发财坊???」 二皇子皱眉道:「连你都知道?这个赌坊到底什么来头。」 六皇子脸色渐渐严肃起来,他前几日就听陈管事说,发财坊怕是日进斗金了,却没想到,傅慎时的聪明才智,不止能用在做生意在,竟也能在朝堂上大展拳脚。他端着杯子,眯了眯眼睛,胸口又闷又堵,倒不是怒,就是心情有点儿复杂。 「二哥,那发财坊,是傅慎时开的。」六皇子幽幽地说了这么一句。 二皇子对「傅慎时」这个名字不陌生,全京城能排的上号的「傅」姓只有长兴侯府一家,而他的弟弟,曾经害得傅慎时双腿残废。 兄弟俩人都沉默着,二皇子冷静又理智地道:「长兴侯从来不参与这些事,不过我前些时听说,他似乎有意跟张阁老家结亲,后来又定了大理寺左少卿的女儿,现在傅慎时又插手咱们的事儿上了。」他缓声道:「这长兴侯府,到底是什么意思?」 张阁老是工部尚书,亲近大皇子,大理寺左少卿并不参与党争,傅慎时又靠近二皇子党,不论谁看来,这长兴侯的意思,着实令人费解。 六皇子道:「我见傅慎时似乎是有从家中分离之意,他开赌坊之事,托了我的关系,瞒着身份呢。」 二皇子摇摇头,道:「只要他生是傅家的人,就跟家族脱不开关系,且等孙家人查一查再说。」 孙老爷派出去的人,很快就到了发财坊。 汪先生一瞧见动静,就去同傅慎时禀了这事。 傅慎时没有太高兴,只叫汪先生像待平常客人一般对待。 皇室中人生性多疑,傅慎时心里清楚,他只要冠以傅姓,二皇子就没有那么轻易信任他,此后还有一番试探要应对。 不过好歹是让二皇子看到他了,当下这就够了。 傅慎时平心静气地在纸上做文章,殷红豆在旁红袖添香。 他忽停了笔,瞧着殷红豆道:「你过来。」 殷红豆走过去,「六爷要喝茶吗?」 傅慎时扬唇一笑,用毛笔在她鼻头上重重地点了一下,墨汁沾染其上,很是滑稽。 殷红豆鼻头一凉,她皱着眉道:「干嘛呀!」 她用手一摸,指腹都黑了,鼻子上也晕开一大片,人中上也沾了墨,小脸黑乎乎的,有些好笑。 傅慎时搁下笔,淡声道:「就许你拿雪砸我脸?我在你脸上涂点儿墨都不行了?」 殷红豆心底大骂一声,靠!这都过去几个时辰了,傅慎时到现在还记得? 这也太他娘的记仇的了吧! 殷红豆越擦越不干净。 傅慎时压着翘起的嘴角,掏出帕子,又道:「过来。」 殷红豆防备地看着他,蹙着眉道:「又干嘛?」 傅慎时瞪她一眼,道:「又干嘛?现在就这样跟我说话了?」他一顿,道:「我要你过来就赶紧过来。」 殷红豆乖乖溜溜地过去。 傅慎时道:「蹲下。」 好的,蹲下。 殷红豆就蹲着了,她心道这厮莫非有特殊癖好?喜欢看人的丑样? 她也懒得计较脸上是什么样子,好不好看了,托腮仰脸看他,咧嘴干笑。 傅慎时动作轻缓的用帕子擦了擦殷红豆的脸,小心翼翼,好似在拂拭一座玉雕像。 殷红豆愣愣的看着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他这是怕她记仇,所以打一个巴掌给个枣? 傅慎时见殷红豆一副傻样,两颊肉嘟嘟的,红润可爱,给她擦完了脸,忍不住捏了一下。 殷红豆:「???」她的眉头拧成了一团。 傅慎时将帕子仍在她脸上,道:「你胖了。」 殷红豆猛嗅一口帕子上的墨香,闭着眼暗道:???我胖了你就可以捏我的脸?我还觉得我最近胸也长大了呢??? 第四十二章 还有屁股也大了。 孙家派来的人,都由汪先生接触。 孙家人自然是打探不到什么的,只是知道出主意的并非汪先生,而是他背后的主子。 孙老爷将此消息传去二皇子耳朵里的时候,二皇子便让孙家暂时按兵不动,先解决沉船之事,发财坊的事交给他。 毕竟六皇子答应了傅慎时,替他隐瞒身份,二皇子暂时也不会将傅六的身份透露出去,以至于得罪他。 孙家的人便消停了下来。 孙老爷还将孙七揍了一顿,警告他不许再冒领功劳,夸大其词。 孙七被戳穿之后,撇着嘴没有说话。 孙老爷又教训他:「你若再去这种下三流的地方,我就拿家法教训你!」 孙七头皮发麻,笑嘻嘻道:「爹,要不是儿子去那儿玩,不是解决不了您的问题吗?所以说这种地方,你说它只有坏处也不尽然。」 孙老爷冷哼一声,扬起画轴要捶他,孙七怕打,当时服了软,下午又溜出去玩了,这次玩,他又带许多朋友过去。 二皇子听说孙七又去了发财坊,他心思一动,立刻派了人,将兵部左侍郎的小儿子于大伟也引去了发财坊。 于大伟和孙七年纪相仿,两个人都是喜欢花天酒地的主儿,仗着家中背景,没少惹是生非,不过幸好两人略有些分寸,不闹出人命这样的大事,家里人并不指望他们还能有什么建树,只稍稍拘一拘他们,不犯大错便是。 这二人不仅是身后的家族站在对立面,去年还在眠花宿柳之地为了一个女人有些过节,偏偏于大伟的祖母是个非常宠溺儿孙的老封君,而兵部于侍郎又很孝顺母亲。 原本歌妓之争这等小事,硬是从俩爷们的矛盾,被两家内宅的妇人激化成了朝堂之事,两家大人都受了天子斥责,才偃旗息鼓,揭过不谈。后来这俩人结了梁子,见了面就摩拳擦掌,不给对方好脸色。 两人到了发财坊,分别在不同的马吊房里打马吊,汪先生一见这两人,忙禀了傅慎时。 傅慎时开坊有些时日了,大致弄清楚了朝中一些显而易见的家族关系,于大伟此人,他也有些耳闻,他道出了汪先生心中的疑问:「他们两人向来不对付,而且我的客人里,少有跟于大伟这一边人往来的,怕是有人故意引他来的。」 汪先生点了点头,小声道:「想来是殿下的一番试探。」 傅慎时道:「且先看好他们,轻易不要让他们闹出事来。」 雅间里正说着,王文敲门进来,禀道:「先生,殷爷,陈管事来了。」 汪先生瞧了傅慎时一眼,问他的意见,傅六道:「你去看看,若他是来找我的,就说我不在。」 汪先生辞了傅慎时,与王文一道出去,交代了王先生看顾好两位贵客的事儿,他则去外边见了陈管事,与他一道寻了个酒楼见面。 殷红豆替傅慎时温着茶,她嘟哝道:「陈管事来干什么?」 六皇子和傅慎时算是两清了,而且陈管事自从赌坊开起来之后,几乎没有出现过,说明六皇子那时亦有与傅慎时划清界限的意思,他这时再来,有些招眼。 陈管事若说是为了来帮助傅慎时的,委实多余,而且傅六现在也不需要他的帮助。 傅慎时敛眸扫向茶香幽幽的青花瓷杯子,反问殷红豆道:「你觉得呢?」 殷红豆成天跟时砚一起帮着总账,过眼的每一笔账,都是真实存在的真金白银,她早就为此心惊,第一反应便是:「不会眼红了吧?」 傅慎时嘴角勾起一个冷淡的弧度,淡淡地道:「说不好。」 六皇子真要眼红也没有法子,现在发财坊的名声渐渐打出去了,只怕同行也要来试探恐吓一番,这些事免不了要应对。 好在汪先生和王家兄弟办事很牢靠,手上有几分真功夫,傅慎时也才智过人,殷红豆便不大担心这个,她拿出总账册,坐在垫着软垫的圆凳上,道:「六爷,到目前为止,除了支出去的银子,从钱庄换出来的现银一共有五千两。」 发财坊里收了很多铜板,每日结余之后,大部分都是要拿去钱庄里换成熔好的银锭子或者银票。 傅慎时阖上眼皮,默默地算了一笔账,五千两……起初开三家铺子与赌坊,统共花了接近七千两,不过这其中少不得四处托关系找人办事、上下打点之类。有了这头一遭的经验,后边则可以省去不少成本。 他的手掌轻拍在扶手上,一下接一下,很有节奏。 傅慎时蓦然睁开眼,道:「发财坊地段虽好,到底离其他几个坊内远了些,再开个分坊吧。」 殷红豆道:「六爷您不置业吗?腊月里大家手上都宽裕了,出来玩儿的人也多了,腊月和正月,估摸着两个月就能挣到一万两,足够您置宅子,养些自己的人了。」 有了自己的宅子和护院,便可常住京中,也免去在赌坊里被人撞见的危险。 傅慎时摇摇头,道:「还早,磨刀不误砍柴工。这些银子置业是差不多够了,将来要想替二皇子办事,却还是不够看的。」 他打定了主意,殷红豆也不好再劝,心中已经琢磨起了开分店的细节,若是要开分店,大彩开彩的方式只能以总坊为准,分店小彩的票据也要跟这边区分开,省得有人钻空子。 殷红豆想到什么就记了下来,她用算账的炭笔刷刷地在纸上写,傅慎时心中也有计较,便倾身去看。 两个人都坐着的时候,傅慎时要比殷红豆高出大半个头,她今天梳着双螺髻,头发尖尖地拱起,如海螺一般,他的下巴搁在她脑袋的上方,距离毫厘,若有若无地擦过她头上的右螺,软软的一团,如绸缎成碎成丝挽了起来,光泽柔滑,触在脸上很舒服。 殷红豆一抬头,就结结实实地撞上去了,她忙丢了笔问他:「六爷疼不疼?」 傅慎时眼尾弯着,一双狭长的眼睛藏着些许暧昧的笑意。 殷红豆面色微红,转过脸去,揭起纸,道:「六爷,这几个问题您要同汪先生商量下,我先写下来了,免得说起来的时候忘了,浪费时间。」 汪先生现在很忙,四处周旋应付,再加开分坊的事儿,自然快些定下得好。 傅慎时拢着双手,瞥了一眼纸,皱眉道:「怎么字儿都写错了?」 殷红豆敷衍过去:「还不是奴婢脑子转太快了,怕忘记了要点,省了笔画记了,这不重要啦。」 傅慎时正要说她笨,王文神色匆匆地进来了,说那孙七和于大伟在如厕的时候碰上面,又吵闹了起来,如今二人虽已分开,架势却太盛,只怕过一时就劝不住了。 王文倒是想将人请出去,偏偏于大伟当众喊说,开门做生意的地方,既敢放客人进来,若是胆敢轰客人走,以后也不要做生意了,而且等他回头就要带了家丁来砸了发财坊。 看热闹的客人们也是越来越多,发财坊要是随随便便就能赶走客人,以后谁还来玩? 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儿,傅慎时倒也未急,要命的人,于大伟身上还带着匕首,要是伤了人,发财坊就吃不了兜着走,要是他误伤了自己,依于家老封君的性子,非得将发财坊翻个底朝天不可。 第四十三章 王文想起于大伟手里的匕首,便身上冷汗直冒,直请傅慎时速速做决断。 傅慎时问道:「于大伟今年几岁?」 王文一愣,回忆了一下于大伟的相貌,道:「大约……十五六岁?或是十六七岁?」 傅慎时道:「那就安排一人当众报出他的年岁,以他不足十六为由,务必将人‘请’走。」 王文眼神一滞,细想了片刻,当即作了揖退出去。 谁管于大伟有没有十六岁,只要有个合理的借口先当众将他请走就好,便不至于坏了其他客人的印象。 傅慎时计妙,那于大伟竟也真的不足十六岁,正好差一个月,王文一使出此计,对方就心虚了一瞬。 接下来的事儿,就好办了,于大伟再蛮横,人家发财坊明明白白挂着的规矩,他不能当做没看见,看戏的人不乏他眼熟之人,到底要在贵家子弟面前留几分颜面,不能做不讲理的刁悍之人,他便收了匕首走了。 但是于大伟不是什么大度的人,他走之前通过王文留下了狠话:「我不会让你家主子好过。」 王文不知傅慎时身份,他忌惮于大伟的身份,虽然此话不敬,他到底是如实转述给了傅慎时。 傅慎时心生警惕,不过未太放在眼里。 要对付发财坊的人多去了,多了于大伟一个不多。 二皇子派过来浑水摸鱼的人观了全程,便回去禀了他。 六皇子也在一旁,他便问二皇子:「皇兄,于大伟要是回去一哭二闹,于家老封君可不好招惹……你可要助傅六一臂之力?」 二皇子微抬下巴,道:「不。虽他帮了孙七,许是有心投靠于我。可他到底是个残废,将来不能入仕。若是普通身份,收了做我的幕僚也罢了,长兴侯府嫡子的身份,长兴侯既未同我表态,我放他在身边,不等于平白无故给长兴侯府开了一道大门?我岂能安睡?」 六皇子颔首以对。 汪先生见过陈管事回到发财坊来,天儿已经黑透了,几人都用过了晚膳,愈发困倦。 傅慎时同汪先生说,今夜要留他商议开分坊的事儿,殷红豆打着哈切出去添茶。 坊里一楼赌博的人众多,一楼的赌资玩得小,没想到竟然吸引了更多过来怡情的人,二楼打马吊的人也不少。 夜间的发财坊比白天更加热闹。 殷红豆端着热茶进来的时候,就听到汪先生同傅慎时道:「陈管事过来是试探咱们坊中的进项……」 傅慎时眉头都没皱一下,殷红豆也淡定地放下了热茶,他俩早料到如此。 汪先生继续道:「倒是没料到六爷这么快就要开分坊,当时有些瞒着陈管事,只怕他有些不快,若是开分坊再请他帮忙,怕是不便。」 傅慎时道:「咱们自己开,不过要辛苦汪先生一些了。」 汪先生连忙笑道:「不辛苦,能跟着六爷,是小人的荣幸。」 两人相处了这么一段时间,汪先生已是愈发信服傅慎时。 三人就围着铜脚盆坐着,时砚自己坐在小杌子上,一声不吭。 傅慎时与殷红豆连夜与汪先生敲定下了开分坊的事儿,约莫子时才谈完。 虽说傅慎时独自开坊,的确有困难,但是他已经跟六皇子两清了,他不想反过来欠六皇子的人情,好在坊外的几个掌柜手中也有些人脉可以利用,开分坊之事可以一试。 说罢正事,几人都有几分疲倦,殷红豆送了汪先生出去,傅慎时在屏风内简单擦洗过,殷红豆也在睡的小榻前拉了道帘子随便洗漱,便裹着被子睡了。 夜色愈深,傅慎时没折腾人,也没让殷红豆暖床,主仆三人,各自上床睡下了。 静谧的夜里,只能听到三人的呼吸声,傅慎时凝神分辨,很容易就听出殷红豆与时砚呼吸声的差别,她的气息很弱,恍若没有,隔一阵子才听得到一些。 接下来的几日里,傅慎时主仆三人都待在坊内,出奇的是,于大伟没有上门找麻烦。 傅慎时不能经常待在城内,这次他便吩咐王武备了马车,又交代过汪先生,便带着殷红豆和时砚,一道出了城。 出城回庄子去,很要一段距离,天气实在太冷,殷红豆抱着傅慎时的手炉坐在车里,昏昏欲睡。 几人为怕被人发现踪迹,天不亮就起来了,殷红豆委实困顿,眼皮子费劲地睁了几下,便一头朝傅慎时的轮椅那儿磕下去。 傅慎时微微倾身,伸手一挡,殷红豆便侧脸挨在了他厚实的衣袖上,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殷红豆睡得舒服,恍然不觉自己压着傅慎时的手臂,睡了一刻钟都没有醒的意思,反而越靠越近,整张脸都贴在他的手臂上。 傅慎时看着殷红豆熟睡的脸,她的两颊因为早起受了冻而嫣红可爱,卷翘的两扇睫毛根部像一条黑色的线,横在肤色白皙的上下眼睑之间,娇媚俏丽,她的下颌似乎咬得很紧。 他想,殷红豆有这样的睡觉习惯,难怪没听她说过梦话。 傅慎时悄悄地抬起修长的食指,手指头越翘越高,渐渐靠近她的脸颊,指背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嘴角,接着他手指头贴上她丰盈红润的两瓣唇。他微微挑了挑眉,眸光渐盛……原来女子的朱唇是这样的触感,温热柔软,软糯丰盈,嫩如豆腐。 好想捏一下。 殷红豆的嘴唇动了动,正好他时的指尖浅浅地含在唇间。 傅慎时心口一热,盯着她的唇不放,他喘着稍重的呼吸,缓慢地动了动手指头,想要将自己的手指送进去——马车突然急停,轮椅撞了一下车壁,发出沉闷的一响。 殷红豆立刻苏醒,她见自己含着什么东西似的,坐起身子才发现原来她靠在傅慎时的手上,刚才吃了傅六的手指头!!! 而傅慎时呢,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眼皮子半垂,淡淡地睨着她,脸上一丝情绪不显。 殷红豆的脸刷刷地红了,她不大好意思地抓头挠腮,摸出帕子赶紧给傅慎时擦手,仰脸干笑着倒打一耙道:「您怎么不知道躲呢?」 傅慎时淡声道:「也要我来得及躲,我知道你有这样的癖好?」 殷红豆耳廓都是红的,她低头带着歉意道:「奴婢睡懵了……您别介意,一会儿回去了就洗手,您要是着急,马上下车去掬一捧雪给你洗,不过外边的雪冷,您还是等回去了再洗吧,省得冻到了骨头,以后老了得手疼的毛病。」 傅慎时抽回手,面不改色道:「下不为例。」他又命殷红豆挑开帘子,问驾车的王武:「外面怎么了?」 殷红豆的注意力很快就从这件事上挪开,伸手挑起了帘子。 王武扭头看向傅慎时,压着嗓音道:「殷爷,咱们被跟踪了。」 主仆三人顿时警惕起来,严肃地看向王武。 傅慎时拧眉道:「发现了什么?」 「路上有钉,小的以前跟着镖局走过镖,认得那玩意,方才急停躲开了,估摸着后边有人跟着咱们,现在是调头回去,还是继续去庄子上?」 殷红豆心脏跳得有些快,她在内宅过的日子还算安逸,真正打打杀杀的生活,她还从我经历过,而且跟踪他们的人,连扎马蹄的钉子都放出来了,绝对不是普通打手,她的面色轻微发白。 第四十四章 傅慎时笃定地吩咐:「调头回去。」他看向殷红豆,道:「坐好。」 殷红豆挪动小杌子,坐得离傅慎时更近,甚至不自觉地抓住了他轮椅的扶手。 王武喝了一声:「坐稳了!」便勒紧了缰绳,调转马头,往城内赶去。 他们现在已经走到了有些偏僻之地,得赶紧赶回城里才安全。 马车跑得飞快,车轮子轱辘轱辘地响着,殷红豆抿着唇,死死地抓住傅慎时的轮椅,锁住秀眉,朝翻飞的帘子看去。 走了半刻钟不到,王武便在外呵道:「殷爷,有歹人!您坐稳了!」 殷红豆在马车里,只听到两道「嘚嘚」马蹄声,随后便是武器相击的铮铮之声,王武时不时地低吼两句,中气十足,车身也歪来歪去,主仆三人在车内动荡不安。 其中一道马蹄声忽渐渐止住了,似乎是王武击败了其中一人。 殷红豆想要揭帘子看一眼,到底没敢轻举妄动,她低声问傅慎时:「六爷,怎么办?」 傅慎时眉头拢着,挑开侧面帘子的一角观察了一眼,他们马车的右边有个身穿窄袖衣裤的人,蒙面执刀,正与王武的多节鞭来回交锋,并不见另一人的踪影,他淡声道:「别怕,离城墙已经近了,再过二十息,他就不敢追了。」 殷红豆的心也跟着安定了许多。 而王武的功夫非常厉害,他的多节鞭打在了马上人的腹部,接着又甩在对方的脖子上,绕了一圈,一下子将人送马背上拉下来,拖行了一丈多远,惨叫声传进马车里。 王武语气松快了一些,道:「殷爷,解决了,活捉了一个。」 殷红豆头皮一嘛,难道另一个已经死了?这两个歹人是来跟他们拼命的? 傅慎时挑开帘子问道:「还有没有人跟来?」 王武道:「没有,马蹄钉就设了几个,说明只有少数的几个人,咱们跑了这半天都没有人追过来,估摸着只有两个。」 傅慎时吩咐道:「马车停下。」 王武靠边停了马车,傅慎时等人在车里挑帘看着。 王武将人拖至路旁,用多节鞭锁住他的喉咙,拉开了他的面巾。还不等他问什么,那人就打算咬了舌头下的毒药自尽。 亏得王武见识过这些招数,他一下子掐住那人的下颌,捏住脸颊外两齿根部之处,从那人嘴里捏出一颗毒药。 傅慎时与殷红豆明白了过来,这人是不要命的浪人!专门干夺人性命的活儿。 王武一手狠狠地捏着那人的下颌,一手捶他要紧之处,逼问他:「说!谁指使你来的!」 殷红豆稍稍撇开脸,没好意思当着傅慎时的面细看。 那人眼珠子爆红,浑身肌肉颤动,抵死不说,王武抄起地上的刀,举刀往那人手臂上砍去。 殷红豆余光还看着那边,吓得一口气提不上来,眼睛都瞪圆了,傅慎时快速地抬手捂住了她的双眼。 他冰凉的手掌心,贴着殷红豆的眼睛,她的眼前一片黑暗空虚,耳朵听到一声惨叫,可心神却定下了。 王武从浪人嘴里问不出东西来,便将他下巴往上一抬,让他吞吃了毒药。 他扔下刀,随便擦了擦手,抽出多节鞭,跳上马车,同马车里的傅慎时道:「爷,咱们先回去了。」 傅慎时松开了捂住殷红豆眼睛的手,随即应了王武一声。 殷红豆眼皮儿还有些凉凉的,她眼珠子转动两圈,似石像活过来一般,又乖乖退回去坐好,脑子里却飞速转动着,猜想方才那两人到底是谁的人。 若是普通赌坊的竞争对手,不至于在丝毫试探和谈判都没有开始的情况下,直接派人来杀他们,毕竟开赌坊的都只想着赚钱,直接杀了傅慎时,得不到彩票独特验证真伪的办法,根本抢不走这门生意。 天子脚下,死了一个虽未露面,却小有名气的赌坊老板,可不是闹着玩的,一般开赌坊的不会这么干。 何况傅慎时一直隐瞒身份,进进出出都很小心,被人看到的概率不大。 根据以上分析,基本可以排除同行恶行竞争的可能。 也不大可能是于大伟,他从未要过人命,没道理被「请」出发财坊,就恨到要杀人的地步,他真要杀人,第一个要杀的肯定是孙七才对。 殷红豆不禁嘴唇发白道:「六爷,您觉得是谁会来要您性命呢?」 傅慎时摇了摇头,竟语气轻缓地道:「不知道,先回去再说。」他又补了一句:「现在已经安全了。」 殷红豆点了几下头,嘴巴抿成了一条直线。 王武驱车带傅慎时他们回了发财坊。 生没料到天黑了傅慎时还会折回来,他又听说王武受了伤,心中一紧,放下手中的事,便追去雅间问道:「六爷,您怎么回来了?」 傅慎时冷静地道:「有人追杀我们。人数不多,只有两人,想来是不想留下把柄,但是也不想闹出动静。」 可他的身份不一般,若是不想闹出动静,根本不该用这么莽撞的法子夺他性命,所以杀他的人,必是不知道他身份的人。 殷红豆将他们遭遇的具体情况和自己的见解说了一番,汪先生又继续补充了一人:「不知道傅二爷最近如何了。」 自从汪先生料理了傅二,他再未有动静。 傅慎时略想了想,道:「傅二原先欠下的钱就没有还,虽说不少,其实也不多,他连那么点钱都拿不出来,不见得能雇得起浪人。而且他恨极了发财坊,该先取先生性命才是。」 毕竟出面的人是汪先生,若傅二都知道傅慎时是坐轮椅出行的人,必会猜到他的身份,当下回去长兴侯府闹开,倒还省了一笔请浪人的银子。 几人猜来猜去,都没猜到个头绪。 王武处理好了伤口进来,他右手手臂上绑着白色的纱布,禀道:「爷,那人身上我查摸过了,没留下任何东西,出手利落干净,江湖上这样不要性命的浪人数量并不多。请这样的人也不容易,不是普通世家公子能请得到的。而且我与两个浪人交手的时候,听他们的口音似乎不是京城人。」 说明此人家族根基稳,势力大到黑白都沾,要么广及京外,要么压根就不是京中之人。 众人再听王武这么一说,仅有的一点猜想,都给掐断了。 汪先生当即道:「爷,您暂时不能再回庄子上了,不如近来就住在发财坊。」 傅慎时摇摇头,道:「不好,这边人多眼杂,我走时都是摸黑,但还是难保不被人瞧见。」 汪先生想了想,道:「过两日我出去给您置办一间院子。」 傅慎时道:「置一间大点儿的院子,离赌坊不要太远,我暂时先住进去,明日你派人去庄子上报个平安,说我有事耽搁了,一时回不去。赌坊的人手,可还能抽调一些出来?」 王武答道:「武馆里有五十多个兄弟,但是坊里要不了那么多,还有三十多个在馆里坐馆。」 养这么一大帮人,开销也不小,汪先生当初与王家兄弟商议时,只留了近二十个人手在坊里帮忙。 傅慎时便道:「分坊还是要开,人手肯定不足,先把酒楼兑出去,钱应该够了。过几天要在他们照应之下回一趟庄子。」 第四十五章 酒楼收进来到现在,本钱还没回来,而且接近年关,正是酒楼最赚钱的时候,现在就兑出去,真是亏大了。 王武应抱拳应道:「有十几个兄弟跟在殷爷身边,您肯定不会有事的。」 说完,他就退了出去。 汪先生倒对傅慎时的提议没有意见。 傅慎时唯恐他们的猜测万一是错的,便交代了汪先生设法去查探傅二等人,汪先生应下一声,便立刻出去办事。 天色不早了,时砚出去打水进来。 殷红豆回到赌坊里,的心放回了肚子里,她捧着温热的茶杯,切齿道:「该死!害咱们亏了那么多钱。」 傅慎时眼尾挑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语气亲昵地问:「你在替爷心疼钱?」 殷红豆仰头理所当然道:「那当然的!」 傅慎时笑色愈深。 殷红豆继续道:「要是不亏这笔银子,六爷没准儿开恩赏我呢,我一想到自己的钱没了,心如刀割。」 傅慎时敛起笑容,轻哼一声,道:「是这个缘故?」 殷红豆嘿嘿地笑着,道:「奴婢爱财,您也不是不知道。」 傅慎时睨着她,倒也不恼。 姑娘家到底脸皮薄,有些话终是不好说出口的,但他能瞧得出来就是了。 他淡笑道:「说来你也算是跟我出生入死了,开赌坊的主意也是你出的,于情于理我都该赏你,且先想想,你想要什么,待分坊开起来了,我便兑现诺言。」 殷红豆:!!! 惊喜来的太突然! 殷红豆放开杯子,身子前倾,直直地看着傅慎时的眼睛,道:「六爷,当真!您什么要求都答应!」 现在他有钱了,她可不会错过这个好机会! 傅慎时狭长的眼睛弯了弯,道:「我何时食言过?」 殷红豆激动非常,她两手握起了拳头,道:「奴婢想好了,早就想好了!」 傅慎时问她:「想要什么?」 殷红豆笑道:「奴婢俗,奴婢想要能买得了宅子、开得了铺子的钱!」 傅慎时皱眉稍加思索,她一个丫鬟要宅子铺子做什么?她又没法子经营,内宅里只有夫人和姨娘才会在外置宅子和铺子。 他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了,淡淡地勾着唇角,许诺道:「好,我答应你了。」 殷红豆捂着心口,美得眼睛冒星星,她抓着傅慎时的两只袖口,感激道:「六爷,谢谢您!」 傅慎时低头看着袖口上的嫩手,殷红豆立刻松开他,眯眼笑着。 夜里,主仆三人收拾洗漱了,各自上床睡觉。 三人的匀缓的呼吸声起伏在静谧的夜里,下午被追杀的恐惧感渐渐消散。 次日中午,主仆三人将将用过午膳。 汪先生便回来了,他同傅慎时道:「王武已经回馆里去跟兄弟们打招呼了,宅子我寻了牙子相看,还有傅二爷那边打探的人也回来了,说他一直待在外室宅院里养手,很少出门,不过听说他当了随身的佩饰,还偶尔会见客,但是见的都是粉头之类。」 外室怀孕了,傅二依旧不消停,还要将粉头召去家里快活,甚至沦落到当掉随身佩饰的地步。 傅二这副样子,根本不像是有请浪人的手段。 汪先生继续道:「孙七爷那边,我是从乔三爷身边的人打听来的消息。据说他是病了,才一直休养在家中,他家中的老封君似乎也病了,她也晓得孙七爷被赌坊赶出来儿,但是没有恼,还说要给咱们赌坊送匾额的气话。」 这也算是发财坊因祸得福了。 不孙老封君没有乱发脾气,倒是有些出人意料。 汪先生解释道:「大抵是老封君年纪大了,又在病中,一时悲戚,料想护不了子孙几年,才心想着子孙自己能上进才好,所以没有迁怒咱们。」 傅慎时和殷红豆年纪不足,汪先生不说,他俩还想不到这一头。 傅慎时瞧汪先生一脸疲惫之色,似乎整夜没睡,他道:「辛苦先生了,先生先去休息罢。」 汪先生起身道:「六爷若有需要,去叫王兄弟便是。」 傅慎时点了点头。 汪先生走后,殷红豆带上面纱,收了碗筷送出去,顺便给傅慎时泡茶。 回雅间的路上,她碰到了乔三。 乔三一眼就认出殷红豆,他几次求而不得这丫鬟,一见她端着茶盘独自走在过道上,便抬脚过去拦住了她。 他轻佻地看着她问:「这是要用茶水伺候谁呢?」 殷红豆怕乔三跟进雅间,胡诌道:「汪先生病了,我送一壶茶过去,劳烦乔三爷让一让。」 乔三轻蔑地看着她,道:「你也配让我给你让路?你若是爷的丫鬟,爷还怜惜你几分,让你过去。」 殷红豆冷了脸,道:「奴婢已有主,请三爷高抬贵手。」 乔三暧昧地瞧着殷红豆道:「我看你不通人事的样子,难道你还能做他一辈子的丫鬟?」 主仆二人这个年纪还没通人事,要么是主子不肯收房,要么是她不肯为妾,殷红豆最大的出路便是发卖出去配人。 殷红豆抬起下巴,目光冷厉道:「三爷说得对,奴婢这辈子都只会忠心侍奉自己的主子!不仅这辈子,生生世世都是!三爷您还是别跟奴婢纠缠了,耽搁了殿下吩咐给您的事儿可不好。」 乔三之前从发财坊里受了气才走的,无缘无故不会来这里,殷红豆眼下想通了这一点,便以此威胁他。 乔三果然一噎,想起了六皇子吩咐的正事儿,便僵着脸道:「你家主子在哪里?」 殷红豆回道:「殷爷暂时不在,三爷晚些或是明日再来罢。」 乔三赶着回去复命,拂袖走了。 殷红豆吐出一大口气,暗暗啐了一口,端着茶盘子,收拾好情绪,面色如常地开了雅间的门,她刚推门进去,就看见傅慎时挡在门口,面色阴郁而含着愠怒,眼里火气十足。 她愣了一下,随即关上房门,默默地将茶盘放在桌子上,低声道:「六爷,喝茶。」 傅慎时吩咐时砚推着他过去,他紧紧地攥死了拳头,道:「以后泡茶的事,交给时砚。」 殷红豆抿了抿唇,傅慎时方才不会听到她说的所有话了吧,可她那是情急之下才说的……他可别把那当成了她的诺言啊! 一向寡言的时砚轻声应了。 傅慎时端起茶杯,他的指尖微颤,脑子里全是她方才说的话——她这辈子都只会忠心侍奉他,不仅这辈子,生生世世都是。 温热的茶水顺着他的喉咙滑下去,暖着他的五脏六腑,口齿之间都留有清香,他喝完了茶,躲回屏风后面小憩,他盖着毯子,仰靠在轮椅上,双手轻轻地搭在自己的膝盖上,闭上了眼睛。 乔三来找过傅慎时,被殷红豆骗走了之后,便没有来过。 汪先生替傅慎时找好了宅子,不过一时还没有收拾停当,王武把馆里的兄弟都叫了来,赌坊里,一时住不下。 傅慎时也怕廖妈妈担心,便叫王武领着人,先跟他一道回庄子上去报平安。 一行人上了马车,前后五辆,傅慎时与殷红豆,还有时砚,坐在最中间。 第四十六章 前前后后那么多人保护,这回殷红豆心里踏实多了。 傅慎时见殷红豆嘴角微微弯着,他的眼底也浮起些许笑意。 平平安安地到了庄子上,傅慎时让王武安排了兄弟们,一部分混在庄子上巡逻的佃户里边儿,一部分跟他进内院,在后院的倒座房里稍做修整,两队人,日夜轮班。 傅慎时重回庄子上,廖妈妈高兴坏了,她依旧瞒着儿子媳妇,叫他们照常烧水煮饭,便来了内院,欢欢喜喜地道:「六爷您可算回来了,老奴还以为在城里遇到了什么事儿。」 他神色淡淡的,道:「不过是年里忙了些,抽不开身。」 廖妈妈笑道:「老奴知道,年里各处打年货的多,酒楼里要承办不少宴席吧?厨子是不是也常常被请走?」 傅慎时点了点头,道:「是的,又另请了三个厨子,一个主厨,两个副厨。」 殷红豆在旁不语,那酒楼已经低价兑出去了。 廖妈妈也未察觉不妥,只是有些疑问道:「好像来了些护院一样的人,六爷请来做什么的?」 傅慎时答道:「一个朋友要些野味儿招待客人,我便带来庄子上,任他们打猎去。天冷了,庄子上怕有野兽下山,正好人多有个照应。」 廖妈妈当下点着头道:「倒是一举双全的好事儿,前儿我是还听管事的说,夜里好像有狼嚎。」她又是一笑,道:「六爷都交上朋友了?是哪家的公子?」 傅慎时道:「您不认识的。」 廖妈妈「哦」了一句,也不再问了,笑道:「那薛家公子也不见来了,我记得六爷年幼的时候,常常提起他的。」 傅慎时朋友不多,当年交好的就那么几个,薛长光算是其中一个,廖妈妈有印象。 傅慎时淡淡地勾着嘴角,道:「他自有他的事,哪儿能成天往我这里来。」 要说人就是经不起念叨,这刚一提起,廖妈妈媳妇就进来传话,说上次来借住的公子来了,不过这回不止是他一个人,身后还跟了一辆马车,像是带了女眷来。 傅慎时眉毛一挑,道:「去请进来吧。」 廖妈妈亲自出去领人进来,来人除了薛长光,还有他的妹妹,薛六姑娘。 傅慎时坐在屋子里,烤着火,见了薛长光和他的妹妹,脸色冷淡的很。 薛长光还穿着一身白衣裳和纯白的狐毛大氅,他一直偏爱白色。 薛六姑娘也穿了一身颜色淡紫色的缂丝袄子,毛绒的滚边,像是兔毛,她梳圆髻,头上少环翠叮当,以面纱遮面,却可从眉眼见她容貌的清丽。 薛长光不大好意思地浅笑道:「抱歉,慎时,又来打搅你了。」 傅慎时扫了一眼薛长光身后的薛六姑娘,意思是——你来就行了,把你妹妹也带来,这像话吗? 屋子里也没有几个人,薛长光微微一笑,索性道:「舍妹心里有些不舒服,慎时你着你的丫鬟领她去个舒服处休息会儿吧,或是陪她出去散一散心也可以,看一看外边的广阔山川雪地,许是就通畅了。」 殷红豆听出了端倪,上前同薛六姑娘福一福身子,道:「姑娘请。」 薛六姑娘朝主家福一福身子,周全了礼数,便扶着丫鬟的手,就跟着殷红豆出去了。 廖妈妈上茶。 薛长光松了口气,眉目也舒展开来,不客气地坐在傅慎时房里罗汉床上的厚毛毡毯子上,道:「实在想不到别的去处,就往你这儿来了。」 傅慎时本不是好奇的人,不过薛长光有意说给他听,他便道:「怎么了?」 今日天气晴朗,没有风雪,屋子里虽烧着碳,但也开了窗透气。 薛长光看了看支起的窗户外,正好窗框圈住一株淡粉色的梅花,花朵开的正旺盛,浅淡的几朵从枝上吐出来,清新高洁,他道:「姑娘家,为的不都是儿女情长的事,父母要给她定一门亲事,她不喜欢那郎君的长相,闹了一场,我就带她出来走一走。」 傅慎时顿时没了兴趣,这些事他向来不关注。 窗外有一阵脚步声,殷红豆从跨院走到窗外,傅慎时叫住她,隔窗户问她:「怎么了?」 他直直地瞧过去,殷红豆身后是一株雪梅,雪梅的枝桠正好簪在她头顶似的,耳朵上也像坠了一对耳珠,配她妩媚绝俗的长相,恰到好处,有出水芙蓉的清丽,又有桃花的娇俏。 傅慎时眼睫微颤,嘴角勾着极浅的笑色,其实这丫头要是打扮一下,就更好看了。 殷红豆在窗外回话:「六爷,薛六姑娘说想出去走一走。」 傅慎时面色登时肃然,思忖了片刻,便道:「不要走远了,就在门口。」 殷红豆与他深深地对视,主仆二人默契十分,她点头道:「奴婢省得。」 薛长光视线来回在两人的眼神之间扫动,他饶有深意地问傅慎时,道:「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傅慎时不答,只朝窗外看去,薛长光也随着他的目光往外望,殷红豆和另一个丫鬟一起,扶着薛六姑娘走过了二门。 薛长光来这儿也不是揪着这件事情说的,他收回视线,捧起清香的峨眉雪芽,道:「我来找你,还另有一件事。」 殷红豆虽不知道薛六姑娘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儿,但见她神色怆然,薛长光却不见悲痛之色,便猜到薛六姑娘烦心事只是与她个人有关,而与薛家无关,小娘子又正值十四五岁的年纪,想来便是为婚事愁闷。 她一想到现在的小娘子,根本没法子替自己争取婚姻自由,不禁心有戚戚,心中也无话可劝。 倒是薛六姑娘,出了院子之后,松开了丫鬟的手,大步往雪地里走去,踢着雪,不像方才在生人面前那般端庄——一个丫鬟无足轻重,她也不放在眼里,自不必在殷红豆跟前装模作样。 薛六姑娘捡了根棍子,找了一颗大树,狠狠地抽打着树干,时不时还踹两脚。 这番举动可算粗鲁,殷红豆站得有点儿远,假装没看到。 薛六姑娘发泄得累了,才停了下来,喘着粗气,瞧了殷红豆一眼。 殷红豆连捂着眼睛道:「姑娘放心,奴婢什么都没看见。」 薛六姑娘笑了,扯掉了面纱,露出倩丽的容貌,声音清脆悦耳:「你还真是个聪明过人的丫鬟,难怪我哥哥说你不错。得了,手放下来吧。」 殷红豆放开手,见了薛六姑娘那本容貌,也笑了笑,她心里却在道:流云公子怎么无端同妹妹说起她一个丫鬟?难道是上次她将黑子给傅慎时的事,令他记忆深刻? 哇,现在的男人心眼儿都这么小的吗? 这起子事也算得罪他了? 薛六姑娘宣泄够了,看向茫茫的一片雪山,其间深浓的绿若隐若现,远远看去,如往湛蓝的幕布上泼了墨,她不自觉地往山那边走过去。 殷红豆在后边劝道:「姑娘止步,山上有野兽。」 薛六姑娘掏出帕子擦了擦手,道:「如果我偏要去,你能拿什么理由劝我回去?」 殷红豆并不劝她,而是问她:「姑娘往山那边去,是要做什么的呢?」 第四十七章 薛六姑娘道:「我先问的你,你怎么又反问起我来了。」她却还是答了:「你说有野兽,可我不怕野兽,我同兄长们一起狩过猎的呢!」 殷红豆瞧着薛六姑娘的身板,可不认为她跟薛家爷们儿狩猎的时候动了真格,只怕薛家的爷,全心全意地护着她平安呢,道:「可姑娘眼下没有狩猎的用具,当然不可与从前狩猎的时候相提并论,不如先回去取了狩猎的弓箭再说。」 薛六姑娘一笑,道:「果然机灵,待劝了我回去,是不是就等着我哥哥拘着我了?」 殷红豆笑了笑,道:「薛公子怎么会拘着姑娘呢,只是担心姑娘罢了。」 薛六姑娘轻哼一声,道:「跟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是舒畅了不少,走罢,回去了,省得我哥哥担心。」 殷红豆拢着手跟上。 薛六姑娘一边走,一边戴面纱,地上积雪很厚,一踩一个脚印子,她不注意踩了衣摆。殷红豆比薛六姑娘的丫鬟反应还快,拉了她一把。 但是殷红豆没拉稳,结果薛六姑娘往她身上仰倒,压着她跌在地上。 旁边的一个丫鬟慌乱之中也摔了一跤。 还好雪地松软,殷红豆倒是没摔出个好歹来,只是腰上有些扭伤。 薛六姑娘带着歉意,亲手拉起了殷红豆,红着脸道:「你没事吧?」她来人家庄子上散心,还把傅慎时唯一的贴身丫鬟给弄摔了,太冒犯人家了。 殷红豆摇头道:「没事。」 她这点事儿是小事儿,薛六姑娘有事儿才是大事,这样的人家,丁点儿小事儿都能上升到「照顾不周、你长兴侯府没将皇后的外甥女放在眼里」的层面上。 这么一闹,薛六姑娘注意力都转移了,她怕薛长光看出不妥,理了理头发,才回到院子里去。 殷红豆领着薛六姑娘进了院子,进了上房。 薛长光和傅慎时各自打量各自关心的人,前者一笑,起身道:「我就不叨扰你荣养了,我们走了。」 薛六姑娘合适宜的屈膝辞别傅慎时。 薛长光又道:「那件事,多谢你了。」 傅慎时扬起下巴看着他,淡淡道:「是两件事吧。」 薛长光一看自家妹妹,当即笑了,道:「那就再谢你一次。」 说罢,他才领着薛六姑娘走了。 殷红豆撑着腰走过问傅慎时,道:「六爷,什么事儿呀?」 傅慎时看着她臃肿的一身衣裳,道:「你怎么了?」 殷红豆努努嘴,还能怎么了,闪了腰呗! 殷红豆闪了腰,不过不算严重,只是有点酸痛,她便没当回事儿。 夜里洗漱过了,照常穿着干净的里衣,睡到傅慎时的床上,给他暖床,平躺下去的时候,殷红豆腰上又有点酸痛,她躺在被子里揉捏了两下。 时砚出去打水,傅慎时坐在轮椅上,眼见被子鼓起,扭头瞧着殷红豆道:「怎么了?」 殷红豆在被子里缩了两下脑袋,摇头道:「没事儿,就是下午扶薛六姑娘的时候,扭了一下腰。」 「很疼?」 「一点点,明儿就好了吧。」 傅慎时放下手里的书,推着轮子走到床边的柜子前,找了一盒子药膏出来,自己滑着轮椅到床边,道:「在哪儿?」 殷红豆将被子裹得紧紧的,半张脸都捂在被子里,闷声道:「没事儿,真没事儿。」 傅慎时左手托着膏子,右手揭盖儿,道:「伤到了哪里?」 殷红豆的手连忙从被窝里探出来,一把抓住膏子,道:「奴婢自己来,怎敢劳您大驾。」 傅慎时将膏子捏得很牢固,淡声道:「你要是敢抹我被子上去了,你拿脸给我擦掉。」 殷红豆麻溜地爬起来,道:「那奴婢回自己床上去涂!」 「床还没睡暖,我准你走了?」傅慎时眉头微皱,命令道。 殷红豆撅撅嘴,道:「奴婢自己来,保证不弄到被子上。」 她身上穿着一件纯白的里衣和长裤,坐在被子上,手指头挖了一点点药膏子出来,撩起上衣,涂了一点点在背后,便道:「好啦,六爷拿走吧。」 傅慎时面色软和了一点,道:「要揉一揉,你再拿掌心揉一揉。」 事儿多。 精细。 殷红豆用手掌敷衍地揉了两下。 傅慎时睨她一眼,道:「趴下。」 殷红豆面色微红,这个傅慎时,不会要亲自给她揉吧,她细声道:「真没有什么要紧的。」 傅慎时已经挑了一点点脂膏在指尖上,他面色淡漠地道:「要叫廖妈妈来,你才肯涂?」 这个点廖妈妈都睡了,殷红豆自然不好为了这点小事儿叫醒廖妈妈。 殷红豆心想也就一会会儿的事儿,又不袒胸露乳,有什么要紧的,只当是袍泽之情好了。 她便躺下了,胳膊叠放,下巴枕在胳膊上。肩膀往下,是一条优美的曲线,纤腰再往下,圆臀又如峰峦有了起伏。 傅慎时撩起她后背的衣角,露出纯白的里衣下面,白皙柔嫩的肌肤,在四只两指粗的红烛下,殷红豆的皮肤白里透红,肤色柔美,好似一张无字无画的精致的信笺,她的腰很细,仿佛不盈一握,因为枕着手臂的缘故,颈部往下,略有弧度,腰窝十分明显,小巧可爱。 他喉结耸动,低哑着声音问:「哪里?」 殷红豆歪着头瞧着傅慎时,她懒得伸手去指,就小声道:「我方才不是抹了药吗?发亮的地方就是呀。」 傅慎时睫毛轻颤,指头往莹亮的地方抚去,将药膏子均匀涂抹。 冰冰凉凉的药沁入皮肤,殷红豆舒服得闭上了眼,嘴角也略微弯着。 傅慎时忽在她身边,嗓音沙哑地道:「我要用力揉了,若是疼,你就喊出来——不,不要喊,忍着就行了。」 殷红豆面颊烫红,他的声音喑哑,似在喉咙间含着颗粒说话,拂过她的耳廓时,带着一点点粗狂的味道,他的话又仿佛有深意,她低低地「哦」了一声。 傅慎时整个微凉手掌轻触在她的皮肤上,浅浅用力一揉,这触感,像是压在面团上,柔、暖、弹,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舒服,她的身上还透着淡淡的香气,不是他闻过的任何一种花香,倒像是书里提过的女儿香——女儿家自带的体香。和花朵不一样,女儿香是温柔令人痴醉的。 他揉了两下,便低声问她:「如何?」 殷红豆阖上双眸,秀眉稍蹙,道:「有点点痛。」 但是很舒服。 傅慎时哑着声音道:「那便是扭伤了,若不涂药多揉一揉,明日睡醒,有得你痛。」 殷红豆不置可否,她有过这样的经历,若是扭伤了腰,当天不处理好,第二天的确会很痛。 傅慎时身子前倾,道:「我要用力了。」 「好。」殷红豆几不可闻地答了这么一个字。 傅慎时手上便加重了力气,掌心摁在她的肌肤上,带着凉意的掌心,几乎要与她柔暖的肌肤融在一起,他缓慢而轻柔地按摩着,像在做一件细致的活儿。 殷红豆细细的嗓子里,不由自主地吐出撩拨人的呻吟声,浅浅淡淡,似一声低唱,又似一句轻唤。 第四十八章 傅慎时手上一顿,压低了声音,克制着道:「不是让你不要喊出声么?」 殷红豆耳朵尖都红了,她「嗯」了一声,含糊着道:「差不多了吧……」 傅慎时又给她揉了一道,才收了手。 殷红豆抿着小嘴,忍着没发出丁点儿声音,待腰上一凉,才睁开眼,等她要撩下衣裳的时候,傅慎时也正要替她扯衣角,两人的手抓在了一起,指头交扣着,虽然错了位置,却相互缠得很紧。 傅慎时回握了她,将她的手抓得很牢固。 他的手在她背上揉了一圈,难得暖和了一些,触感不错。 殷红豆小声道:「你扭到我手指头了。」 傅慎时这才松开了她。 殷红豆自己撩好衣裳,从床上坐起来,趿拉着鞋子,压低了下巴,道:「我困了……回去睡了。」 傅慎时没为难她。 殷红豆鞋子都没踩稳,绕过屏风揭开被子,蹬掉鞋子,一头扎进去,动作一气呵成。 躺在冰冷的被子里,殷红豆总算清醒多了。 袍泽之情,可不是这样的。 她蒙住了脑袋,掀开被角,悄悄地往屏风那边看。 屏风是绉纱屏风,烛光下,透亮的很,朦朦胧胧可见傅慎时坐在轮椅上的大致轮廓,和他模糊的侧脸。 殷红豆还是头一次注意,原来这个屏风,好像没起到它该有的作用! 她这样偷看他,他不会也曾经这样偷看过她吧! 不过冬天被子厚,傅慎时也瞧不见什么,殷红豆安心了许多。 时砚打了水进来,他替傅慎时脱去衣裳洗漱,将傅六的衣裳一件件地搭在屏风上,遮住了所有的景象。 殷红豆翻身入睡,耳边都是帕子从水里绞起来的声音,水声滴答滴答,没有节奏,有点儿吵。 夜深了,殷红豆才睡着。 次日,殷红豆起来之后,腰上果然好了,他伺候傅慎时用早膳的时候,就听他随口问了:「还疼吗?」 她忙不迭摇头,凑着脸笑道:「六爷英明神武,有先见之明,好透透的了,一点也不疼。」 昨晚的事,绝不能再来第二次了。 这厢吃过了东西,殷红豆收拾了碗筷,送去给廖妈妈的媳妇清洗,便回了内院和时砚一起算账。 现在时砚基本也能上手算了,他和殷红豆不一样,他用的是毛笔。 殷红豆劝时砚用炭笔,写得快,时砚不习惯,就拒绝了,结果就是,速度慢了她一大截。 以前殷红豆还很有耐心,时砚虽然慢,但是好歹算的都是对的,给她打下手还是不错的,可这回她一见时砚比她慢了整整十几页,莫名有些焦躁,便皱了皱眉,道:「要不你再试试炭笔?你用毛笔又要研磨,又要蘸墨,写重了墨要晕,写浅了力道不好控制,耽误工夫啊。」 时砚埋头闷声道:「我不会捏炭笔。」 他的捏棍子一样捏炭笔,姿势很难看,不像殷红豆捏的那么好看。 殷红豆撇嘴道:「不会就学嘛,你连毛笔都会,捏炭笔又有什么难的?」 时砚一面悬腕算着,一面低头道:「不会就是不会。」 殷红豆来了脾气了,她瞪了时砚一眼,叉腰道:「不会就学!」 时砚没做声。 两人还是头一次吵架,傅慎时搁下书,看过去口气很淡地道:「那么急躁做什么?一时也不回坊里去,有的是时间算,若时间不够,不是还有我么?」 殷红豆放下炭笔喝茶去了,她捧着茶杯围着铜盆坐,仰脸问傅慎时道:「昨儿薛公子找六爷来是为着什么事来着?」 她实在想不到,薛长光有什么事能求到傅慎时头上。 傅慎时道:「还是沉船那事牵扯出来的,二殿下已经按我说过的法子去做了,然后让五城兵马指挥司的人抓了那活口,提去刑部衙门审,但是牵扯到了长公主的宝贝儿子身上,二殿下和六殿下当时都被皇后拘在了宫中,乔三当时来找我,估摸着就是为了此事。后来找不到我,就去找了两位殿下的其他幕僚。」 殷红豆紧接着分析道:「薛公子后来也进宫知道了这事儿,然后就想到了您的头上,便来此处带妹妹散心,顺便解决皇后的难题?」 傅慎时点着头,勾着唇角道:「嗯。正是如此,就是不知道,是我的主意先解决的问题,还是二殿下手下的幕僚先解决的问题。」 殷红豆眼睛滴溜溜地转着,道:「若是殿下的幕僚能解决,当时也不至于使乔三来请您吧?」 薛长光来找傅慎时,为的是长公主的儿子,托人通过官船带一些巧玩意儿的事儿。 刑部提审人证的时候,皇帝派了督察院和大理寺的人旁观,以示公正,大皇子与二皇子等几位皇子,也都去旁听。 当堂审理之时,又闹了出一出戏,人证咬出的人,撕咬出了长公主的儿子,长公主当然晓得此案主审官刑部侍郎,受二皇子之意,便立刻闹去了宫中,找皇帝说理。 皇帝的统共就这么一位亲姐姐和亲外甥,到底是要开恩的,便叫皇后去敲打两个儿子,当时两位皇子去皇后宫中拿不出主意,便派了人出宫找人拿主意,其中乔三便想到了「殷栌斗」头上。 发财坊里发生了乔三调戏殷红豆那一出,他便没有顺利讨到主意。 此事僵持了几天,薛长光都听说了,他便来了庄子上找傅慎时请教,他知道,傅六一贯多急智。 他们从前一起吟诗作赋,还有谈论刑诉案件,傅慎时永远是速度最快的一个。 薛长光从傅慎时这里得了主意,快速回了城,去了十王府,找二皇子。 二皇子正与六皇子和乔三在书房里。 薛长光去时,便将写下来的主意递给了二皇子和六皇子轮流阅览。 纸上说,托官船带东西,并非稀奇之事,长公主的儿子托带的既不是朝廷严令禁止之物,若大皇子的人,偏要拿这一点攀咬,则二皇子这边,也使人随便指出几个大皇子手下党羽族亲「走私」之事,不论此事真假,但凡有了人证录下的口供,刑部便有权利去拿人,或是搜查。 真要搜查起来,京城里能不被搜出越矩之物的家族,十不足一二。 根本没有人敢说自己「清白」的。 这一举虽然会得罪不少人,但大业向来是法不责众,事后皇帝不过是严词说几句,实则不会产生什么后果,这点儿大家都心知肚明。届时二皇子再让刑部尚书向同僚诉苦,说是大皇子之人刻意为之,害得他不得不搜查众家,甚至自己家中也受了牵连,大皇子便能成为众矢之的。 顺势而为,反咬一口,一箭双雕。 二皇子与六皇子看完了信中的分析,皆抚掌撑妙!这主意太剑走偏锋,即便他们两个手下有人想到了,只怕没有这个胆子提出来,倒也真只有薛长光这样心性的人敢说。 乔三这厢刚刚禀完了事,正好又碰上了薛长光过来送这样一封信,当即同六皇子笑道:「薛公子足智多谋,殿下您再也不需要让小的去找那殷栌斗了,小的在那边受气不是大事,只怕让您没脸。」 第四十九章 六皇子与傅慎时心底到底是有一个结在,前几天好不容易瞧得起傅慎时,派了乔三去传话,没想到傅六一点面子都没给乔三,他与二皇子心中都是不快的。 这傅慎时,有些恃才傲物了。 这样的「材」,宁折不用。 乔三这番话,算是说到了两位皇子的心坎上。 六皇子与二皇子两人默契地不言语,并未当着乔三和薛长光的面多说什么。六皇子打发了乔三先出去。 薛长光弄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乔三走后,他同两位皇子道:「表哥,这并非我的主意。」 二皇子与六皇子皆是皱眉瞪眼,后者道:「不是你的主意?」 薛长光的宽袖拂到身后,淡笑道:「我已多年不沾刑诉,哪里熟悉这些?」 二皇子威严而立,双眉长而凌厉,道:「那是谁?」 「长兴侯府的傅六,傅慎时。不知道两位表哥可还记得他?」 「傅慎时?!」两位皇子不约而同地问出了声,表情很是吃惊。 怎么会不记得他呢,当然记得。 六皇子的表情尤为复杂,他嘴角微动,欲言又止。 薛长光狐疑地点着头,道:「……他虽多年不出府与京中子弟结交,但不代表他才智也就此陨灭了,难道不能是他吗?」 二皇子眯着眼道:「你跟他一直都有来往?你去长兴侯府找他了?」 薛长光摇头,道:「我跟他多年没有来往了,不过今年在宝云寺找方丈破棋局的时候,与他见了一面,还发生了一件……难以启齿的事。他现在在长兴侯府庄子上养腿,后来我打猎去了他庄子上,这才有了来往。此局无人能解,我便想去他那儿碰碰运气,没想到果真让我找对了人。」 他语气微顿,道:「怎么看二位表哥似乎有些异样?」 六皇子讪讪一笑,道:「没什么,我这就同二皇兄差人将信送去刑部衙门,母后那边,劳烦表弟替我去跑个腿儿了。」 薛长光拿了六皇子的腰牌,转身就去了。 六皇子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同二皇子道:「皇兄,我一会儿亲自去一趟姑姑那里解释一番。」 二皇子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他抄着手喃喃道:「这傅慎时倒是个人物……」 六皇子不置可否。 二皇子又道:「你手下那个乔三,怕是得罪了他,你好好敲打敲打。」 六皇子面色一赧,道:「知道了。」 两人这才别过,各自忙去。 傅慎时在庄子上住了几日,便带着人离去了,廖妈妈习以为常,未加阻拦,只叮嘱他这次早些回来,马上要到年三十儿,总要回府去吃个年夜饭,便是不去,他们也要一起再庄子上吃个团圆饭才好。 廖妈妈还叮咛殷红豆好生照顾傅慎时。 一行人坐上马车出发了,五辆马车,其中四辆都装着了野味儿,是王武在庄子上住的时候,带着兄弟们上山去打的。 进了城,天都黑了,汪先生早就提前派人在城门口等着了,正好一道摸黑往新宅子去。 新宅子离赌坊不远,在一条胡同里边,门对着胡同的墙壁开,进出方便,左右一看,便知道有没有人盯梢。 傅慎时与殷红豆还有时砚进了新屋子的上房,都欢欢喜喜地落了脚,收拾好东西,围着暖和的铜盆坐着烤火。 王武跟兄弟们宿在前院的一排倒座房里,轮班守夜,提灯巡逻,汪先生买来的仆人也暂时住在前院,不见主子,只先做粗活儿。 一行人都修整好了,宅子安静了下来。 没多久,汪先生又传了一封信过来,说是二皇子的人来过了一趟,要找傅慎时。 傅慎时当然知道是薛长光那边起到了作用,他料想汪先生现在忙着赌坊的事,脱不了身,眼下正好天黑,出行方便,就想趁夜出去。 殷红豆绞了热帕子,劝道:「六爷明儿早再出去罢,今儿都这么晚了,若让王先大哥手下的人都跟上,岂不是太招眼了?」 傅慎时转着手上的扳指,道:「不妨事,那些人挑在城外刺杀咱们,必然是不敢在城内动手,这里离赌坊也不远,有王武送咱们过去,不大要紧。如若不然,你待在家里,我去去就回。」 殷红豆翻个白眼,道:「瞧您这话说的,奴婢能丢下您不管吗?」 傅慎时眼尾挑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把帕子递过来,轻声问道:「你怎么就不能丢下我不管了?」 屋子静悄悄的,烛火芯儿烧炸了,劈啪一声响,反倒愈显静谧。 殷红豆蹲下,拿帕子给他擦手,垂眸解释道:「奴婢任您一个人去了赌坊,要是有了好歹……廖妈妈还不要奴婢小命。」 傅慎时嘴边还缀着一丝笑意,他捏住她的手,两人掌心之间,隔着温热的手帕子,他嗓音微哑,带着点别样的意味,问道:「就因为这个?嗯?」 殷红豆看着他好看的手,修长白净的手指,微微曲着,骨节分明,赏心悦目,饶她不是手控,也觉得漂亮,她的胸口强劲地跳动着。 她眨了眨眼,睫毛微颤动,道:「奴婢一个人待家里,会害怕。」 傅慎时攥着她的手不放,低头问她:「胡说,王武和那么多人守着屋子,你怎么是一个人?」 「他们又不能进内宅。」殷红豆嘟哝着道。 傅慎时伸出另一只手,挑起她的下巴,郑重地问道:「跟我一起出去有生命危险,你就不怕了?」 四目相对,傅慎时目光莹润,殷红豆眸如点漆,两人眼睛都不眨动一下,就这样对视着。 傅慎时倾身凑到她耳边,问她:「红豆,你是不是怕我死了?所以宁愿跟我一起死?」 殷红豆心口猛然一跳,脸颊上的绯红蔓延到耳廓,红红的耳朵尖和淡红的脖颈,仿佛经历了一场翻云覆雨之事。 她忙不迭抽回手,站起身,眼神里露出一丝慌乱,道:「您要去就去,奴婢不拦您了。」 傅慎时看着她,眼底的笑意漾开了,他方才听到了她不大规律的心跳声,他道:「东西收拾好。」 殷红豆快步去取了账本和傅慎时的大氅,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怎么刚才有种鬼迷心窍的感觉? 她上辈子可从没这般迷糊过。 殷红豆告诉自己,肯定是因为傅慎时长的太好看了,所以跟他说话容易失神,不光是她,换了任何一个女人都会这样。 就算那是悸动,也绝对不是喜欢。 临出门前,傅慎时淡声地问她:「你去不去?」 殷红豆轻哼道:「去啊,六爷死了,奴婢怎么办,奴婢还指着您罩着奴婢发大财呢。」 「哦。」傅慎时靠在轮椅上,懒懒地答了一句。 主仆一道坐了马车赶往赌坊。 【卷二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丫鬟贵不可言 卷一》作者:吟雪 02、《丫鬟贵不可言 卷二》作者:吟雪 03、《丫鬟贵不可言 卷三》作者:吟雪 04、《丫鬟贵不可言 卷四》作者:吟雪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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