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贵不可言 卷三》 第一章 【正文开始】 傅慎时带着殷红豆和时砚坐马车去往发财坊。 夜里人烟稀少,王武带着另一个兄弟一道驾马车上路,马车压出了一地的车辙印,到了发财坊后门的巷子,前前后后空无一人,王武吩咐随同的兄弟先去敲门报信。 傅慎时与殷红豆下马车的时候,后院儿里已经有人候着了。 一行人轻手轻脚地抬了傅慎时上二楼雅间,汪先生也随后进来。 时砚去泡了茶,殷红豆待他进来了,便关上门。 汪先生笑着作揖,还未来得及坐下,便迫不及待地道:「您怎么夜里亲自来了?我还说明儿得了空去恭贺您迁居。」 傅慎时微微一笑,道:「知道先生不得空,省得先生多跑一躺。」 汪先生笑意暖暖,他道:「劳六爷牵挂了。二殿下派了人来示好,小的说您不在,他坐一坐就走了。」 傅慎时道:「意料之中。」 汪先生却不解,他道:「但是我记得听王兄弟说,乔三来过一次没见着您就走了,长公主之子的事儿,谁替您传的话呢?」 傅慎时道:「我一个旧友请我出主意,没成想正好就是为了那事儿。不过他不来,我听到了风声,也会想法子送信到二殿下手上的。」 汪先生点了点头,继续道:「二皇子手下那位要稳重得多,不似乔三那般狭隘,不过那位看着好说话,却是个城府极深的,也不大好打交道。」 傅慎时道:「二殿下自然不会派无能之辈来。」 「那六爷接下来是打算入二殿下麾下了?」 「嗯。二殿下戒备心重,他虽要用我,却还不好说要用我做什么。且等等看罢。」 汪先生又道:「您不在的时候,坊里还发生了一件事,一楼大彩有人造假。」 傅慎时眉头不动,道:「怎么造假?」 汪先生将怀里的一张假票掏摸出来,道:「您过目,章子刻的极为相似,几乎以假乱真,不过没有防伪的标记,所以叫我识破了。」 傅慎时对着烛火那边一瞧,仿的章子,果然有八九成相似,雕工着实厉害,他道:「当今世上爱雕刻者多,能人也不少,不过仿得这么像的,还是少见,可查清是何人所为?亦或是受人指使?」 汪先生道:「不是受人指使,是个混混逼着一个穷书生替他雕刻来骗钱的。穷书生我查过了,身份不假,也确实贫困。」 傅慎时略一点头,又问:「怎么处理的?」 汪先生道:「您之前刻的章已经开始轮着用了,才给了人可乘之机,我想留下那书生,毕竟他也不知情,不是有意为之,本性不一定坏。刻章花样多变,以后也少些这样的麻烦事儿。」 「可以。」 「还有那混子……」汪先生说这话的时候,抱歉地瞧了殷红豆一眼,又同傅慎时低声道:「剁了手指头警告他。」 殷红豆没亲眼见过这场面,她便未觉得可怖,而且以前她所知道的某些出老千的人,也是要留下手的,所以倒是没吓着。 傅慎时也看了殷红豆一眼,见她面色平常,便同汪先生道:「如此不错。分坊的事儿筹备得如何了?」 「很顺利,场地也找好了,是个旧戏楼,和这边差不多,前后方便分开。」 傅慎时又习惯性地用手指头轻轻敲打着扶手,他道:「那边开了,就放王先生过去照顾,这边一楼您着个有些眼里的人看着就行了。」 汪先生一笑,道:「我也是这样打算的。」他看了一眼桌子上堆着的账册,便望着殷红豆笑道:「这些都总好了?」 「好了,我跟时砚一起总的。」 汪先生随便翻看了一下,除开发财坊的,还有另外两个铺子的账也都在上面,齐齐整整地分类整理,每一项都记录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他嘴角上扬,道:「年里正忙,姑娘过几日还有得忙了。」 殷红豆笑了笑。 汪先生说完了正事,就问傅慎时:「您年里在宅子里住,还是回府上?」 傅慎时想了想,道:「除夕之前我回去一趟,出了年再回来。」 除夕前后,长兴侯府的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去庄子上看他,傅慎时怕人不在,到时候没有说辞,而且他每次回庄子都要带那么多人,若叫长兴侯府的人瞧见了,免不了生事。 汪先生眼睑低了低,问道:「那我可方便去府上传信?」 「无妨,借另两个掌柜之手传信便是,不过您不要出面,您常与坊里客人周旋,被认出来就麻烦了。」 「您放心,这个我知道。」 傅慎时颔首道:「要没什么事,我们就带着账本走了,分坊开起来了,您再传话来便是。」 汪先生应了一声,起身送傅慎时。 时砚推着傅慎时,殷红豆抱着账本,一道悄悄地从雅间下去。 王武依旧驾车,送了傅慎时和殷红豆回家。 夜里,下马车时候,殷红豆抬头一看门口光秃秃的,好像缺了点东西。 主仆三人从大门进去,绕过二门,进了内院。 安静的甬道上,只有三人脚下将雪压结实的声音,殷红豆道:「六爷,咱们宅子还没取名字呢。」 傅慎时哈出一口雾白的气体,道:「……那就叫殷府吧。」 殷红豆小嘴微抿,殷府啊? 不一会儿就到了正上房院门口,内院没有下人伺候,也没有掌灯,黑漆漆一片,殷红豆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抬脚上台阶的时候,没留神儿脚底打滑,身子歪歪扭扭,两臂张开挥舞,账本掉了一地。 傅慎时下意识就伸手去抓她,结果没抓着,身子前倾的时候搂着她的腰摔了出去,他压着侧身的她,离她的脸也就一圈的距离。 时砚连忙扔下轮椅,过去扶傅六,他踩着结了冰的台阶,又把傅慎时给压了个结实。 傅慎时毫不意外地亲了上去,他的唇瓣贴着她冰凉的脸颊,像是吃了一口软糯的冰糕,又香又柔,好像咬一口会化。 空无一人的轮椅上了一半的台阶,此刻咕噜咕噜地滑出去了。 主仆三人叠罗汉似的趴在台阶上。 殷红豆在最底下,她手掌上还拍着雪,脸颊被人亲着,她扭头躲开,傅慎时一头扎进了她的头发里,她声音闷闷的,从最底下传出来,抱怨道:「怎么都这么重啊!还不起来!」 柔软如绸的发丝拂过傅慎时的脸,轻轻挠着他的鼻尖,他失神了一瞬,才撑着身子起来。 怎么女人身上的东西都那么软,头发丝儿都好像比男人的细点儿。 时砚也赶紧爬起来,扶起傅慎时,架着他往轮椅上去。 殷红豆麻溜地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搓了一下脸,捡起账本。 月光下,傅慎时坐在轮椅上,一身的雪,干净的手指上,雪屑尚未融化,沾在他带着指尖上,晶莹透亮。 时砚的靴子和裤子上也都是雪。 三人相互瞧着彼此的狼狈模样,殷红豆最先笑出了声,她噔噔噔地进了院子,点灯放下账本,去厨房烧水,等她换了衣服回上房,屋子里的碳火也烧好了,傅慎时跟时砚都围着铜盆烤火,两人身上的衣裳有一点点湿润。 第二章 殷红豆进来道:「水好了,六爷洗不洗?」 傅慎时道:「洗洗脸,洗洗脚就好了。」他顿了一会儿,又道:「你回来,让时砚去打水。」 殷红豆默默地走了进去,时砚低头去厨房打水。 傅慎时睨了殷红豆一眼,淡声道:「走个路也走不稳。」 这虽然责备的话,却没有责备的语气。 殷红豆撇撇嘴,嘟哝道:「您不扶奴婢不就好了。」 明知道自己腿不能动,还义无反顾地扑出去,是傻子么。 她不要他这样对她。 殷红豆又闷声地道:「以后再发生这种事儿,六爷您别管奴婢。」 傅慎时只是轻哼一声。 殷红豆嘴上这么说着,转身就去给傅慎时找了干净衣裳出来,放在床上,她坐在小杌子上,瞥见傅六的靴子里还还有雪,便道:「要不奴婢替六爷脱了靴子?」 傅慎时垂下眼皮看着她,殷红豆仰脸,她从冰天雪地进到暖和的屋子里,小脸红扑扑的,她的右脸,是他刚才亲过的地方,她的眸子在烛火下也异常水润。 「不了,等时砚进来。」 殷红豆拨弄着碳火。 时砚打了热水进来,倒在盆里,替傅慎时脱去靴子。 他动作很笨拙,一手抬住傅慎时的小腿,一手捏住鞋头,就这样拽下来。 殷红豆不知道这样傅慎时会不会疼,但她看着很别扭难受,她忍不住道:「你别捏鞋头,你捏着鞋跟儿脱试试看。」 时砚试了,但是脱不好。 殷红豆抿着嘴角。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说男人笨手笨脚了,为什么总是要丫鬟贴身伺候而不是小厮贴身伺候。 因为照顾人方面,女人好像天生有优势。 殷红豆自然而然地接过时砚手里的活儿,托着傅慎时的靴跟,很容易就替他脱了鞋子,然后她又去脱另一只脚,动作流畅。 时砚面颊微红。 傅慎时声音浅淡地道:「时砚你去拿帕子来,红豆帮我把袜子也脱了吧。」 殷红豆一抬头,愣愣地看过去。 他不避讳她啦? 殷红豆第一次看到傅慎时腿部分的皮肤。 她脱掉了傅慎时的袜子,一双枯瘦的脚,皮肤透白,在烛光下,似乎能看到他的血管和骨头。 他的脚脖子也异常的瘦,皮包骨头,殷红豆一只手就能握住。 傅慎时两手紧紧交握着,木着脸,从上往下盯着殷红豆的脸,生怕错过她每一个细致的表情变化。 殷红豆脸色如常,只是缓缓地眨着眼,替他脱了鞋袜,两手捧着他的脚跟,往温热的水里放。 时砚拿了帕子过来,扔进水里,蹲身,撸袖子。 殷红豆抢了帕子,细声道:「我来吧。」 时砚自知粗心,抿了抿唇,起身退开。 殷红豆用帕子替傅慎时洗脚,从脚跟脚趾头,每一个指头缝都给他擦洗干净,她一边洗一边问:「六爷,这样您有感觉吗?」 傅慎时淡声道:「没有。」 殷红豆轻轻地挠了挠他的脚底板,抬头看他:「这样呢?」 傅慎时回望着她,瞧着她水灵灵的眸子,道:「没有。」 她又狠狠揪了揪他的皮肉,然后抬眸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傅慎时眉头轻皱,殷红豆却笑了,歪头道:「有感觉啊?」 「嗯。」傅慎时淡淡回了一句。 殷红豆笑了笑,嘟哝道:「六爷可别觉得奴婢是伺机报复。」 傅慎时嘴边缀着一丝淡笑,问她:「我没觉得。」他一顿,挑起眼尾,看着她问:「但是我想问你,你不是伺机报复,那是什么呢?」 殷红豆轻哼一声,低下头,左手顺着他的脚脖子摸上去,捏了捏他的小腿肚子,软软的一把皮肉,一点肌肉都摸不着,萎缩的厉害,不过她想,既然能有感觉,证明神经没有什么问题,但是肌肉萎缩得厉害,以至于走不了路? 她很小心翼翼地道:「六爷,您的腿,当时是怎么回事儿,您能跟奴婢说说吗?」 傅慎时也不恼,只是问她:「你还会治腿?」 殷红豆道:「不会,不过奴婢知道有一种‘病’会让四肢不能动,但这种病好治,万一六爷就是呢?」 这方面傅慎时可不信殷红豆的鬼话,但是他知道这丫头没有坏心,便道:「……当时我两腿骨折,也失去了知觉,后来骨头接上了,好了之后也站不起来,就一直这样了。」 傅慎时沉默了一会儿,眼神有点儿落寞,低声地道:「不是没治过的,骨折好了之后,皇上亲派了胡御医给我诊治,他是大业最好的接骨大夫,他都治不好,别人更没法子了。」 「胡御医说了没法子了吗?」 殷红豆总觉得,御医对傅慎时的腿,好像有些看法。 傅慎时脸色冷淡了一点儿,他道:「不说这个了。」 殷红豆「哦」了一声,替他擦了脚,穿上干净的袜子,和暖和的靴子。 时砚在旁看着,捕捉殷红豆的每一个动作,两手还悄悄地比划着她穿鞋子的样子,他抓了抓腮,两厢比起来,他好像真的粗心多了。 他走过去端了水去泼掉,又重新去打水给傅慎时漱口洗脸。 殷红豆替傅慎时穿好鞋,她站了起来,要去将帕子搭起来,傅慎时拽住了她的手腕子,过了半天才都没说话,也没有看她的眼睛,只看着她细软干净的小手。 这一次,殷红豆没有挣脱,她大概猜到傅慎时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她也鼓了鼓嘴,吹了吹额前的碎发,细声道:「奴婢没有嫌弃六爷,六爷救过奴婢,六爷护着奴婢,六爷您这样的主子,已经很好了。」 殷红豆知道两个人在不同的地方长大,她不可能要求傅慎时懂得什么是「人人平等」,但是傅六能对她这样,平心而论,在这个地方,已经是非常不错了。 说完这话,殷红豆能感觉到傅慎时把她的手抓的更紧了,好像要捏碎她的骨头,她这个时候不能甩开他,否则会让他觉得「心口不一」,她没办法,只能握住了他的手,非常郑重地道:「奴婢只是不想做妾,做奴婢就……太苦了,奴婢不想一辈子都没有盼头。」 傅慎时握着她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手背,凝视着她的手,她的指背上有淡淡的痕迹,是之前他罚她的时候,冻坏的。 殷红豆顺着傅慎时的视线看过去,趁机抽回了手,搓了搓,傻兮兮地笑道:「奴婢不是说这个,您知道,皮肉之苦最不算什么。」她睫毛低垂,往手上哈了一口气,道:「但是二爷和乔三……让奴婢有时候彻夜难眠。」 傅慎时对她再好,她的身份在这儿,始终是令人轻贱的,她不自轻,也会有人想方设法折磨她。 她不愿为妾。 傅慎时抬眼看着她,眉心微动,两手缓缓地攥起了拳头,眼神明亮而复杂,他嘴唇微微张开一些,始终没有说话。 时砚打了水进来,伺候着傅慎时漱口,殷红豆过去绞了帕子,让他擦脸。 冬天时间很好打发,有时候殷红豆在屋子里算一天的账,就算过去了。 第三章 时砚也学会了用炭笔算账,他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除夕夜之前,傅慎时又回了一趟城里的宅子,见过了二皇子派来的游先生。 游先生果然如汪先生所说,为人圆滑,说话滴水不漏,他没有给傅慎时递话,但有意与傅六保持联系。 二皇子到底戒备心重,不过好歹已经算是认可了傅慎时。 与此同时,分坊也开好了,一开张,客人便如过江之鲫一样多,都是冲着「发财坊」的名头来的。 总坊的收益也水涨船高,已经不是翻几倍,而是翻十几倍,到现在为止,到手能够拿来支配的银两足有三万两之多。 几人商议下,又盘下了两间酒楼、客栈,酒楼离赌坊不远,客栈离城门不远,另剩下的钱,傅慎时打算让汪先生拿去结交有才之人,光是他和王文两人打理赌坊,还是太繁忙了些,而且以后还要盘下更多的店铺甚至自己请工人做东西,少不得要人帮忙照管。 傅慎时同汪先生道:「先生近来都瘦了,眼睛下面乌青不减,有了人手,您也好松快些。」 汪先生很是感激,他眼眶泛红,道:「劳六爷惦记了,我还好。」 他不仅仅是为傅慎时的关心感动,还为傅六的信任的感动。 傅慎时肯让汪先生拿真金白银去结交人才,这里边的账浑得很,他只要报了,殷红豆就得给。 这才说明,傅慎时是真真儿地信任他。 殷红豆打趣汪先生:「先生莫要只顾着忙,如今也算立了业,该琢磨着成家的事儿了。」 汪先生脸一红,道:「王兄弟跟我提过,不过等年后再说,如今坊里正忙着。」 傅慎时也笑了,他道:「待先生大喜,我要上门喝一杯的。」 汪先生先笑着谢过了。 傅慎时道:「这几日我要回家去了,坊里的事就托先生照顾。」 汪先生连忙应下。 傅慎时这回领着殷红豆回了庄子上,便使人去长兴侯府传信,让他派马车过来接人。 王武将傅慎时平安送回了庄子,便领着兄弟们回去了。 傅慎时除夕当天赶回了长兴侯府,因为回得晚,他回来换了件衣裳,就让时砚推着他去花厅里吃年夜饭,殷红豆留在重霄院跟翠微叙旧过除夕守夜。 长兴侯府今年的年夜饭和往年的没有什么不同,花厅里热闹非凡,外边放着烟花。阖家同庆,只少了傅二。 傅慎时淡淡地扫过众人,总觉着一切都变得有些陌生。 用过了晚饭,傅慎时也跟兄弟们一起领了红包,便走了。 出花厅的时候,傅三追上了傅慎时,他抄着手,哈出一口冷气,边走笑道:「老六,我也是今儿才赶回来呢,还好提前回来了,大雪封河,我差点儿要留在杭州了。你去庄子上腿养得怎么样了?」 傅慎时抬头看着傅三,只见三哥神色疲惫,胡茬子都出来了,他道:「好多了,三哥在杭州可还好?」 傅三表情凝重了一些,道:「好……就是忙,累。」 但凡沾上点儿利益,谁不去钻营,傅三天天应付这些人,又要顾及各家关系,几乎很难睡个整觉。 傅慎时「嗯」了一声,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兄弟两个慢慢悠悠地同行,他忽又问道:「三哥也走了几个月了吧,进项如何?」 傅三撇撇嘴道:「进项是多,事儿也多,银子好拿,骂不好挨。」 他这骂,都是替长兴侯府挨的。 傅慎时实在没话说了,便也不说了。 走到要分别的时候,傅三塞了个东西给傅慎时,他摸着鼻子,道:「给你的。」 傅慎时瞧着怀里的礼物,笑了笑。 傅三笑着拧眉「啧」了一声,俯身拍了拍傅慎时的肩膀,道:「我的老天,我的家六郎会笑了?以前六郎不这样的。」 傅慎时又敛了笑容,淡声道:「以前三哥也不这样的。」 他记得,傅三以前在他耳边很少有不聒噪的时候,从杭州回来,话少了很多。 兄弟两个对望着,倒也无话。 傅三揉了揉眼睛,转了身闷声道:「走了。」 傅慎时等傅三的背影小成了芝麻粒,便也回去了,他拿着傅三给的礼物,心里却在想,红豆那丫头还没有得到什么东西呢。 他记得,她和本家人已经不来往了。 傅慎时抱着傅三送的礼物回了重霄院,他进了上房才打开檀木盒子,红绸里衬,盛着一块儿青田花乳石,很适合雕刻。 倒不是什么很出奇的礼物,难得的是傅三记得傅慎时的这么点爱好。 傅慎时嘴边浮笑,命时砚将东西收起来,他看向窗外,厢房那边灯火通明,隐隐还有欢声笑语传来。 殷红豆与翠微几人在房里聊得正开心呢,四个丫头手里都拿着剪刀,在烛火下剪窗花。 翠微脑子直,心思简单,她跟殷红豆聊的都是她这几个月里学了哪些菜,还说要亲手做给红豆吃。 翠竹和翠叶两个心思活络一些,略问了几句殷红豆在庄子上的生活,殷红豆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她俩便不大敢再多加打探。 自从殷红豆失宠又复宠,两个丫鬟心里明镜儿似的——这是六爷心尖尖儿上的人,六爷提拔她们是为了气红豆,六爷要是哪天打发了她们,也许就是为了讨红豆开心。 她俩就再也没有向上爬的念头了,与殷红豆说话的时候,乖觉了很多,一如刚进院子的那会儿一样。 殷红豆同她们玩了会儿,便放下剪刀,拿着自己剪的几幅窗花,往上房去了,她悄悄地跨进去,站在屏风外敲了敲屏风,笃笃笃几声之后,就听到屏风后边的人道:「进来。」 她两手藏在后面,绕过屏风,小步走过去,就看到傅慎时在笑,她问他:「六爷笑什么呀?」 傅慎时交握着手,看着她背在身后的两手,淡淡道:「没什么。」 他只是想起了这丫头蹲在书房后面偷听的时候,那时候也是梳着双丫髻,两个包包从窗沿下冒出来,像狗耳朵。 一眨眼,都过了这么久了。 这几个月,是他这六年来,日子过得最快的一段时间。 「怎么又鬼鬼祟祟的?」傅慎时勾了勾唇角,问她。 殷红豆眨眨眼,嘿嘿笑道:「奴婢现学了剪窗花,您猜猜,剪的什么?」 傅慎时道:「我哪儿猜得着?」 殷红豆两手拎着两幅窗花,一牛一兔,有点点神似。 是他俩的生肖,中间隔着只老虎,是时砚的生肖,没剪,太难了。 傅慎时伸手,拿过去瞧了瞧,皱了皱眉,道:「怎么牛和兔子一样大?」 殷红豆撇嘴,道:「纸就那么大,难道我还专门裁掉一部分再剪?」 傅慎时拿着花窗,肚子咕噜噜地叫,殷红豆问他:「您在花厅没吃饱?」 他淡声道:「菜不大合胃口。」 殷红豆撂下话:「奴婢再去给您做几个菜,正好咱们一道守夜。」 她走后,傅慎时吩咐时砚:「去拿酒来。」 时砚问:「六爷要什么酒?」 傅慎时瞄着手里的窗花,道:「金坛于酒,要甜的。」 第四章 金坛于酒,有甜涩两种口味,其实涩者才是上品,不过对于没有喝过酒的人来说,甜的更好入口。 傅慎时吃过多次宴席,已是习惯喝酒的人,他是不怕涩的。 时砚从大厨房取了一坛子酒来,拿了酒碗摆好。 殷红豆也做好几样小菜端进房里。 好酒好菜上了炕桌,墙外边响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关上门,屋子里安静了许多。 主仆三人围在一处坐着,很有一家人的样子。 殷红豆分了筷子给傅慎时和时砚,她也没客气,拿着筷子就吃着小菜,喝起了酒,她抿下一口,清甜好入口,她只以为是果酒,一口干了半杯,喉咙才有微辣感。 傅慎时端着酒杯,提醒她:「冷酒,少喝点。」 殷红豆笑一笑,没往心里去,她是没有食不言的习惯,一边吃一边问时砚:「时砚,除夕你有什么愿望?」 时砚吃着花生米,也喝了一杯酒,低着头,过了半天才道:「没有。」 殷红豆逗他:「你想了半天才回答,肯定就是有,有就说嘛,大过年的,万一实现了呢?」 傅慎时觉得有道理,也朝时砚看过去,问:「有愿望么?」 时砚跟在傅慎时身边好些年了,他的确都没有问过时砚,有没有什么愿望。 时砚又摇摇头,继续吃吃喝喝。 傅慎时便问挑眉殷红豆:「你呢?」 他捏紧了酒杯,视线落在杯子上,青花瓷酒杯上,是常见的缠枝莲花纹。 殷红豆想了想,撇撇嘴没有答话,她最大愿望当然是恢复自由了,但是这个时候提出来,有些破坏气氛,她便没说。 傅慎时也没再逼问,在更漏的伴随下,主仆三人吃完了菜,酒也喝了大半。 时砚面颊发红,眼皮子也有些撑不住了,但还清醒,殷红豆三杯酒下肚,托着腮,晕乎乎的,可她还没意识到自己醉了。 傅慎时面色如常,他吩咐时砚撤下盘子。 时砚轻手轻脚地收拾了桌面。 殷红豆拉着他的袖子,道:「我来,我来。」 时砚胳膊往怀里一收,端着盘子径直出去了。 殷红豆趿拉着鞋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嘟哝道:「该暖床了……」 傅慎时扶额,摁着她坐下,沉着嘴角道:「你醉了,先坐着别动,一会儿叫翠微扶你回去。」 殷红豆猛然蹿起来,高声道:「谁说我醉了?」 人在喝醉的时候,常常不觉得自己醉了,并且伴有轻狂之状。 傅慎时眉心直跳,这还没醉……刚提醒她少喝,她偏不听,没想到她酒量这么差,才三杯就不行了。 他拽着她的手腕,拧眉道:「坐下。」 殷红豆一把甩开傅慎时的胳膊,朝着床扑过去,蹬了鞋子,整个人趴在了上面,后来又嫌趴着不舒服,翻个身躺在床边,半条腿吊在外边儿。 傅慎时推着轮子过去,皱眉道:「红豆,起来。」 这丫头喝醉之后也太随意了些。 殷红豆只是蹙眉,并不理会。 傅慎时又喊了一遍。 殷红豆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不耐烦地噘着嘴跟他对视着,桃花眼里带着点愠怒。 傅慎时又往前挪了一步,跟她只有几拳的距离,他冷声问道:「你敢瞪我?」 殷红豆一把揪住傅慎时的领口,往自己跟前一带。 傅慎时一个不防,两手撑在床沿上才稳住了身子,只见殷红豆的脸近在咫尺,她迷瞪着眼,缓缓地眨了几下眼睛,长卷的睫毛扫过他的鼻梁,又轻又痒,酥酥麻麻的感觉从耳后根开始蔓延,她含着酒香的软唇吐着浅浅的气息,含糊中带着点娇气道:「傅慎时我跟你讲,你不是问我愿望是什么吗?我告诉你,我不想做丫鬟,我不想做妾,听明白了吗?啊?明白了吗?」 傅慎时的脸登时黑了,这死丫头喝醉酒也太胆大包天了!又是喊他名字又是威胁他! 简直无法无天了! 都说酒后吐真言,殷红豆平日里瞧着还算乖巧,只怕这死丫头每天心里都是这么不敬他的! 傅慎时额上青筋微跳,眉头死拧,压着脾气,喑哑着道:「你不想做丫鬟,不想做妾,那你告诉我,你想做爷的什么?嗯?做什么?」 殷红豆根本听不明白他说话,她只觉得耳边嗡嗡嗡,有什么「丫鬟」跟「妾」的字眼,她秀眉拢着,无意识地摇摇头细声道:「不做,不想做。」 傅慎时身子略微前倾着,他腾出手,微凉的手覆在了自己胸口前的小手,他抬了抬头,嘴唇刚刚好触到她尖尖的下巴,她的皮肤还是那么柔软,他嗓音愈发沙哑:「红豆,你不想我娶她是吗?回答我。」 殷红豆有些头疼,只是皱巴着小脸。 傅慎时捏着她的下巴,直勾勾地看着她的眼睛,与她鼻尖挨着鼻尖,问道:「你为什么把我们两个的生肖剪成一对?为什么?」 殷红豆眉毛不展,眼皮子都快全部阖上。 傅慎时喝的酒在肚子里起作用了,他五脏六腑都有些发烫,他问了好几遍,殷红豆一句都不答,他恼得很,微微低头就吻了上去,含着她软软的唇瓣,用舌尖挑弄了两下。 太软和了,和亲脸、亲下巴,完全是不同的感受,好像一块粉嫩的软糖,又甜又舒服。 他还想再亲,殷红豆已经感到不适,呻吟一声,一把推开他,又躺了下去。 傅慎时拉着她的手臂,沉声道:「起来。」 殷红豆一脚踢过去,踹在傅慎时的心窝子上,还好力道不大,傅六抓住了她的脚脖子,往她脚上看去。 她没有缠足,她是天足。 傅慎时没见过三寸金莲,但他觉得天足就很好看,他想脱了她的鞋子和袜子。 屏风后面传来脚步声,时砚回来了。 傅慎时丢开手,眼神微闪,面颊浮上一缕红,他拉着脸,同时砚道:「喊翠微来,把她弄回去。」 时砚低头去了。 翠微捏着袖口进来,都不敢看傅慎时和时砚,匆匆行礼,赶紧架着殷红豆回屋去了,好在她力道大,很顺利就把人弄回了厢房。 殷红豆一走,傅慎时就让时砚推着他浴房里洗澡,还让他倒一大桶的热水,泡上药。 傅慎时洗到子时过后,都大年初一了,才洗罢。 整个夜里,傅慎时捏着两个窗花都没睡着觉。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气她的无礼,还是别的。 殷红豆第一次宿醉,她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在床上坐了好半天,才起来梳洗,穿好衣裳,去上房伺候。 到了上房,殷红豆发现傅慎时已经用过早膳了,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嘿嘿一笑,道:「六爷新年好,如意安康。」 傅慎时冷冷地看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吩咐时砚道:「走吧。」 殷红豆愣愣地看着他俩,追在后面问:「六爷,您去哪儿啊?」 傅慎时没理她,殷红豆等人走远了才想起来,大年初一,傅慎时要去给老夫人,还有侯爷和秦氏他们拜年请安。 可是再急着走,也不至于不搭理她吧? 第五章 殷红豆揪了揪耳垂,噘嘴去厨房里烧水做糕点。然后和几个丫鬟在重霄院里嗑瓜子,闲聊,可她心里惦记着傅慎时的表情,便觉得这过年的第一天就很索然无味。 她琢磨来去,心想不会是昨儿夜里喝酒误事了吧? 殷红豆回忆起来,好像是在上房喝酒来着,怎么昨夜又跑自己屋里去了,她拉着翠微到一旁去说话,问她:「我昨天怎么回房的你知道吗?」 翠微点头道:「我给你扶回来的。」 殷红豆瞪着眼问:「你怎么知道我喝醉啦?」 翠微道:「时砚来喊我扶你回去的。」 殷红豆拉着翠微的手,道:「你跟我仔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翠微道:「……就是你躺在六爷的床上,我把你给扶出来了。」 啧,这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吧。 「六爷当时在哪儿?」殷红豆问。 「在床边,六爷清醒着呢。」 殷红豆「哦」了一声,若有所思的走了,傅慎时在床边,她在床上躺着,这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儿啊,傅六可不是吃素的,难道还会容忍她撒泼?或者是她说了什么越矩的话?! 天啊!她不会说她想出府了吧! 殷红豆睁圆了眼睛,捧着自己的脑袋,恨不得回到昨晚,夺下「自己」手里的酒杯。 那也不可能……依着傅慎时的性子,她若敢提一句出府,只怕他这会子宁肯捏死她,都不会放她走。 殷红豆提心吊胆了一个时辰,躲在屋子里张望,等着傅慎时回来,好探他的口风。 她盼着盼着,终于把傅慎时给盼回来了,大老远她就屁颠屁颠地跑过去迎接他。 傅慎时面色冷淡,手上捏着几个厚厚的红包,径直往上房去,也没搭理殷红豆。 殷红豆小跑着跟上,又是拨碳又是沏茶,亲手将茶水递到傅慎时手上。 傅慎时睨她一眼,道:「你想烫死我?」 又来了…… 殷红豆心里轻哼一声,搁下茶杯,脸上却带着笑问道:「这不是怕六爷一路回来冻着了,让您喝点茶水暖暖身子吗?」 傅慎时收回视线,没有搭理她,只叫时砚放好红包,再准备几个小红包,一会子等小辈们来了,打赏小辈。 殷红豆忙道:「六爷,奴婢去,奴婢去!」 傅慎时冷淡地瞧她一眼,道:「我让你去了吗?」 殷红豆老老实实地垂手站在傅慎时身边,像个木桩子似的。 傅慎时拿起炕桌上的书,心不在焉地看了起来。 殷红豆站了一刻钟,试探着问道:「六爷,您喝茶吗?茶应该不烫了。」 傅慎时没做声。 殷红豆小心翼翼地道:「六爷,奴婢昨天是不是……?」 傅慎时捏紧了书,睨她一眼,淡声道:「昨天的事,你可还记得?」 殷红豆皱巴着脸——记得个屁!她都喝蒙了! 傅慎时的嘴角扯了一下,眼神很复杂,脸登时就黑了。 殷红豆似乎找到了关键所在,难道真是她昨天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 她蹲下来仰脸笑着,扯着他的袖口,眉眼弯弯道:「六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奴婢昨日要是说了什么得罪您的话,你别往心里去。酒后都是胡话,当不得真,奴婢对您向来忠心,您可别为了一点点胡话就记恨奴婢。」 傅慎时眉毛一挑,道:「记恨?」 殷红豆连忙改口:「不不不,是厌弃,厌弃。」 傅慎时喉咙里哽得很,他嘴角微沉,问道:「当真一点也不记得了?」 殷红豆仔细想了一遍,蹙着没摇了摇头。 傅慎时神色淡然,眉目平静道:「罢了,不记得就算了,下不为例。」 殷红豆:??? 什么下不为例啊? 但她没敢问,万一问了傅慎时又恼了怎么办? 好歹算是把傅慎时给哄好了,殷红豆松了口气,坐在小杌子上,托腮望着他道:「哦对了,六爷,昨儿奴婢剪的两个动物呢?贴窗户上吧!多喜庆。」 傅慎时的手摸到了怀里,但是又停住了,贴窗户上经受不住风吹雨打,很容易坏。 殷红豆没察觉到,她丧着脸道:「六爷,跟您说,奴婢昨晚做了个噩梦。」 傅慎时虚捂着胸口,手上还在犹豫,淡声道:「什么噩梦?」 殷红豆捏着自己的嘴唇,「呜呜」了两声,道:「奴婢昨儿晚上梦到被狗咬了,呜呜,可真实了,真真儿的。」 「……」 傅慎时额上青筋直跳,原本轻放在胸口的手,攥起了拳头,他面色黑沉,冷声道:「滚出去!」 殷红豆:??? 这……又哪个字说不对了? 殷红豆坐着没动,傅慎时拿起书要砸她,她赶紧捂着脑袋溜了,躲在屏风后面,探着个脑袋,委屈巴巴地道:「六爷,奴婢连噩梦也不能做了……」吗? 那本书「砰」得一声砸过来,殷红豆及时缩在屏风后面,正好躲了过去。 初一过后,两个人就一直没说话,殷红豆也就早晚去伺候他洗脸刷牙,别的再不管了。 殷红豆也偷偷地拉着时砚问,三十儿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时砚眼皮子一垂,丢下一句「我怎么知道」,就不搭理她了。 初七之后,廖妈妈来了,她一眼就看出主仆二人在闹情绪,她问殷红豆怎么回事,殷红豆根本整不明白。 廖妈妈只好又去劝傅慎时,道:「大过年的吵架兆头不好,年里吵架,一整年都得吵,趁着没出年,您别跟她计较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您跟自己置什么气?」 傅慎时轻哼一声,道:「知道了。」 廖妈妈转身出去就跟殷红豆讲了,让她哄哄傅慎时。 俩人就这么和好了,不过傅慎时还是绝口不提他为什么生气。 初十那天,胡御医来了,依旧给傅慎时针灸,敷药。他一边扎针还一边道:「年里皇上还问过您了。」 傅慎时脸色仍旧淡淡的,只抬了抬眉毛道:「皇上怎么问?」 胡御医笑道:「问郎君好不好,我说还好,皇上托我嘱咐您,好好休养,日子还长……」 傅慎时应了一声,便没说话了,腿上扎满了针,他也不想说话。 胡御医施针完了出来的时候,殷红豆揣着俩热乎乎的肉包子跟过去了,她笑眯眯地问道:「御医,六爷的腿可还能好?」 「这……不好答呀。」胡御医叹了一声气。 殷红豆将滚烫的包子塞给胡御医,道:「天儿冷,您别饿着。」 胡御医恰好早上没吃,他就接了,慢慢地走,缓缓道:「郎君的腿不好说,我觉得能试试,不过他试了几次大抵没了信心,再不肯试,我也没法子了。姑娘要是有心,就劝一劝他,我们做大夫的,从来都是不放弃一丁点希望,不过很多时候是病人自己先放弃了。」 殷红豆深以为然,但她也很理解傅慎时,那个时候……他从云端跌落不说,秦氏很快又怀了盼哥儿,他脾气越来越坏,家里人也渐渐疏远他,自暴自弃很正常,他能活下来也不容易了。 胡御医走到院子门口,笑呵呵道:「路上滑,姑娘止步,外边儿有人送。」 第六章 殷红豆福一福身子,目送胡御医走了,她才折返回去。 傅慎时瞧见了殷红豆追着胡御医走了一段儿,便问她:「你跟胡御医说什么?」 殷红豆知道傅慎时不耐烦提这个,就道:「奴婢上次不是请胡御医诊脉吗?就是那事儿呗。」 傅慎时嘴角微动,扫了殷红豆一眼,这才发现,这丫头这几个月已经长开了一些,下巴微尖,脸上稚气渐脱,脖子往下……也越来越有个姑娘家的样子了。 殷红豆回望过去,理直气壮地问道:「六爷您看什么呢!」 傅慎时道:「怎么不裁新衣裳穿?大过年还穿旧的。」 殷红豆更加理直气壮道:「没钱!」 「……」 傅慎时抬头冷幽幽地看着她,道:「那我叫人去搜一搜,搜出来都赏赐给她们。」 殷红豆赶紧跑过去讨好地笑着:「别啊!奴婢这不是忙,没工夫么!过两日就让翠微给我裁衣裳穿。」 傅慎时轻哼一声,翠微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六爷,三爷来了。」 殷红豆赶出去迎,随后去厨房泡茶。 傅三穿着厚厚的夹棉直裰,笑着走进来,问傅慎时:「老六,打猎你去不去?小围场,捉了猎物围起来,你也能打。」 「哪些人?」 「我看大哥的意思,应该就自家人。」 「好。」 长兴侯府的人去了之后,和方家人撞上了,方素月也跟着家里的堂兄弟姐妹们出来了。 未婚夫妻在成婚之前,为了避嫌,应当避免见面。 傅慎时与方素月在京中小围场上若是撞见了,倒是有些不妥,他听说方家女眷都在暖棚里避寒,他便坐着轮椅,跟傅慎明和傅三两个,在围场里打猎去了。 外边寒风呼啸,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子刮,傅慎时倒是不多怕冷,殷红豆一个姑娘家,身子单薄,从暖棚里走出来没两步,便瑟缩着脖子,牙齿都在打颤。 傅慎时见殷红豆缩着脑袋跟小鸡仔似的,嘴边抿下淡笑,道:「你回去吧,替我守着衣裳。」 他脱下来的大氅还在暖棚里搁着。 殷红豆搓了搓手,担忧地看着傅慎时,嘱咐道:「那您玩一玩就回来,别较真儿了,冰天雪地的,伤着了难受。」 傅慎时淡淡地「嗯」了一声,便拿着弓箭走了。 殷红豆捂着耳朵,扭头就进了暖棚。 围场这边本就搭着暖棚,长兴侯和方家的人也就没有再临时搭建一个,两家女眷都坐在一处说话。 方素月性子静,她的弟弟妹妹在旁边说说闹闹,独独她在方夫人身边,不言不语地剥着瓜子跟核桃,喂几个弟弟妹妹吃。 方家的小孩子很活泼,也很亲方素月,丫鬟们剥的东西他们不大吃,都争着抢着要吃方素月手边小碟子的零嘴。争着争着,就吵闹了起来,他们扯着方素月的袖子,叫她把东西给自己。 方夫人低声斥了两句,哥儿姐儿们才消停。 长兴侯府的女眷们都在旁边看着,世子夫人姜氏和三太太苏氏对视一眼,便主动方夫人说着话,姜氏又让丫鬟领着孩子去暖棚门口外边看雪,方家的几个小孩子也都要去,十岁以下的孩子们,呼啦啦全出去了,丫鬟们也半数跟了出去,暖棚里登时清净了不少。 方素月眉目温柔,还是坐在桌前仔细地剥瓜子,也不说话,若有人问,便轻声答一句,答完了又把头低头下去,举止倒也还算得体,就是太内敛羞涩了些。 殷红豆时不时悄悄地扫方素月一眼,她抱着傅慎时的大氅,忍不住想,这两种性子的人成了亲,只怕以后根本没话说,一个赛一个的闷。 她又撇撇嘴,怪自己想太多,亲事定都定了,傅慎时他都没反对,她又操哪门子心。 天儿太冷,殷红豆听着夫人太太们说话,打了个哈切。 过了一会子,就有丫鬟满面笑色地进来禀苏氏道:「三太太,三爷打了一只鹿,叫您过去瞧瞧。」 苏氏眼睛一亮,放下手里的柑橘,拿帕子擦了擦手,蹙眉问道:「射死了没有?死了我不敢去看。」 丫鬟笑道:「就伤了腿。」 苏氏松了口气,打过招呼就去了,暖棚里其他女眷都望着她的背影,方素月也看着她。 方夫人拿帕子掩着口,没把哈切打出来,只道:「这里边太暖和了些,坐着有些困倦,孩子们都还在外面,咱们也都出去瞧一瞧吧。」 萧山伯夫人的大女儿,也就是长兴侯府的五太太,她怕冷,除了她没去,其他人都去了。 殷红豆瞧见方素月也去了,暖棚里又还有人守着,她便放下大氅,拿着暖炉跟了出去。 傅三和傅六好,殷红豆出去之后,便找到了三太太,远远地跟在她身边,顺便看一看方素月。 女眷们不敢往深处走,都站在一排光秃秃的树底下往远处望,地上都是枯黄的草,覆盖了一层雪,踩上去很松软。 苏氏已经看了小鹿回来,方素月站在人群里看着围场上。 殷红豆也站在这附近,她抱着暖炉,朝远处的轮椅那边看过去,傅三骑在马上,傅三离他有些远,两人大声说着话,手上还比划着,看样子是在商量着什么。 苏氏披着狐毛大氅,头上带着帽子,双手拢在袖子里,笑着解释道:「老三和六弟下了赌注呢,多一个猎物一百两银子,我刚去看的时候,老三比六弟少两只兔子,但是比六弟多一只野鸡。」 姜氏笑着接苏氏的话:「六弟还是厉害。」 她说完这话,殷红豆就看见方夫人笑了笑,方素月也望着围场,笑而不语,白皙的面颊上,浮上一抹浅红,莹亮的双眼里,第一次覆上了一层炽热。 殷红豆还是第一次看见方素月这样子笑,她又看向傅慎时,只见他将弓拉成满月,羽箭飞出去,正中一只傍地走的灰兔,那兔子很胖,快比得上京巴狗那么大。他又连续射了三箭,箭无虚发,射中了三只猎物。 她感受过傅慎时的双臂,劲瘦,很有力气。 傅慎时若非是腿不好……这围场上,应当没有人能抢了他的风头吧。 方素月现在好像开始发现傅慎时的好了。 围场上,傅三追咬得很紧,他骑马追进动物群里,也连中了三箭。 苏氏脸上喜色溢于言表,一时笑出了声,她的丫鬟也跟着笑。 殷红豆被笑声吸引过去,略瞥了一眼,便又继续看围场上的情况,方素月也淡笑地看着苏氏。 约莫过了一刻钟,已经记不清围场上谁输谁赢,女眷们也都站累了,冷了,姜氏提议回暖棚去。 方夫人和五太太都跟着走了,苏氏最后看了几眼,也领着丫鬟往暖棚里去,她一边走,一边同丫鬟两个在那儿掰着手指头算,谁赢得多,她说傅三好像多一只兔子,丫鬟低声道:「好像是六爷多一只兔子,奴婢方才看得真真儿的呢。」 苏氏摇头道:「不对,三爷一共射了六只兔子,六爷才五只吧?是三爷多一只。」 丫鬟笃定道:「三爷是五只,六爷有六只,您记反了。」 第七章 殷红豆听着苏氏的话,也默默地低头掐着手指头算了起来,傅慎时是六只兔子,傅三是不是五只就不知道了,可能傅三要少一些,不过傅三射的动物个头稍大一些,也不知道他们规则是怎么定的,若是还要考虑到动物的体型重量,那最后输赢难定。 苏氏与丫鬟算来算去,算不清,她跺一跺脚,道:「罢了罢了,不算了,等三爷回来就知道了。」 方素月跟在苏氏后面,她忽然弯腰去捡东西,又快步跟上苏氏的脚步,叫住苏氏,道:「姐姐,你的耳坠子掉了。」 苏氏一扭头,摸了摸两只耳朵,果然左边的耳垂上光秃秃的,黄色的碧玺耳珠掉了。她上前一步,从方素月手里拿过耳坠子,灿笑着感激道:「谢谢姑娘,这还是三爷新年才送我的,要是丢了就可惜了。」 方素月收回冰冷的手,嘴角浅浅地上扬,道:「找回来就好了……」她看着苏氏弯弯的眼睛,又细声道:「方才三爷好像射了五只兔子。」 苏氏笑一笑,道:「那就是六弟比较厉害了,等他回来,要让他送几只兔子去方家给你弟弟妹妹们烤着吃。」 方素月腼腆一笑,与苏氏一道去了暖棚。 殷红豆瞧了一眼地面,白雪盖着黄草地,黄色的碧玺珠子掉地上还能找到,方素月眼神儿真不错。 她也没多逗留,快步跟着进了暖棚。 暖棚里,孩子们都进来取暖,又热闹了起来。 方素月和姜氏、苏氏妯娌二人说着话,五太太打趣她们有姐妹相,方素月脸皮薄,立刻红了脸。 这句话也不算过分,姜氏笑一笑,也没说什么。 苏氏和姜氏不同,她性格外向,嘴上就很维护方素月,她同五太太嗔道:「美人都是一个美法,能没有姐妹相吗?」 暖棚里人的都笑了,方素月也跟着抿了唇角,也不觉得害羞了。 不到中午,方家人和长兴侯府的人都回来了,个个都是大丰收,众人略吃了些东西垫肚子,便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府。 傅慎时简单清洗过后,回了暖棚,他低声地问殷红豆要吃什么肉,他说那些都是野味儿,肉质比家养的要好,殷红豆说野鸡和兔子可以,他便吩咐人留下了这两样,其他的送去管事手里,随他们处置。 管事最后送了许多野味儿给方家。 两家人就这样各自回了府。 傅慎时一回去就叫人烧水,时砚伺候他舒舒服服地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裳,才到书房去看书。 殷红豆吩咐了翠微她们处理了野鸡和兔子,也换了身衣裳,才去书房里伺候,她进去的时候,看到傅慎时正在看一本本厚厚的书,旁边还有好几册差不多厚度的书,封皮上写着《律法》二字。 她又往傅慎时的书架上扫了一眼,才发现他平日里看的书籍,除了四书五经外,很多都是些于入仕有益处的书。 殷红豆视线扫过桌上的笔墨纸砚,她又想起从前傅慎时教她写字那会儿,她总是写不好,他还捉着她的手腕写了一笔「捺」,偏她嘴硬得很,念了一首诗糊弄过去,她记得,傅六听了那首诗,眼睛里泛着光。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这是一首舒展抱负的诗,「十年磨一剑」,傅慎时每天都在沉下心来磨剑。 他的才情天赋,不是平白出现的,也是多年苦读积累得来。 可惜这世上,都没有人知道。 傅慎时抬眼望着红了眼的殷红豆,道:「你怎么了?」 殷红豆眨眨眼,她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想起了以前的事,她垂首道:「没什么……奴婢困了。」 傅慎时瞥了她一眼,道:「困了就去睡。」 「奴婢告退。」 元宵节前,汪先生只派人来了一次长兴侯府,送了账册过来,赌坊的账,是按殷红豆的记账习惯写的,便也不怕旁人能看懂。 傅慎时收了账册,略看了个大概,殷红豆也在旁边看着。 年里赌坊生意非常好,分坊因为总坊的名声很大,收益稳步上升,两个坊加起来,傅慎时手里能用的现银,已经有几万两。 傅慎时看账的时候,倒是平静,殷红豆比他笑得更开心,她问他:「六爷,咱们还去庄子上吗?」 「去。」 殷红豆想起傅慎时的亲事,便道:「夫人那边……」 「这不用你操心。去收拾东西,同廖妈妈说一声,明日就走。」 廖妈妈不在院子里,殷红豆自己轻易不会出院子,她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廖妈妈,三太太的丫鬟来传话,说三爷择日要离京,请傅慎时过去小聚。 三太太院子里的丫鬟来请,傅慎时肯定要去的,他叫殷红豆从库房里挑选了一套文房四宝,又叫她取了一千两银子出来,一道去了傅三和三太太的院里。 三太太和傅三在上房的明间里已经搬出了一张圆桌,夫妻两个正坐在次间里说话,他们没有请旁人,只请了傅慎时一个人过来。 殷红豆跟去的时候,有些诧异,这傅三爷倒是不怕人说,连傅慎明都没请,只请了傅慎时过来。 她跟在傅慎时旁边,垂首而立。 三太太性子活泼,跟傅三有说有笑,见傅慎时来了,便敛了小女儿家的样子,起身笑道:「我去瞧瞧厨房里的菜好了没有。」 男人跟男人说话,女人在场总是不好的,三太太很知趣,傅慎时一来,她就借口走了。 傅三穿着绸缎面的夹棉直裰,靠着迎枕,手臂枕在后脑勺上,一腿蹬在罗汉床上,他身量很高,腿也很长,他自小受着锦衣玉食长大,但不知道是不是从杭州受了磨砺,他眉宇之间带有一股子痞气,眼神也有些锐利,他扬唇一笑,尽显贵家公子的风流态度。 殷红豆余光看了一眼,就赶紧收回目光,平心而论,大房的四个兄弟都长的很好看,傅慎明温润却不失威严,傅三贵气风流,傅慎时冷傲深沉,就连最小的盼哥儿也很清俊可爱。 傅三在傅慎时面前很放松,他腿都没放下来,只往后挪了挪,笑道:「老六,我还以为你不来的。」 傅慎时示意殷红豆将东西送上去,道:「给三哥践行,怎么不来?」 殷红豆将一个大盒子装起来的文房四宝放在炕桌上,银票也在里边儿。 傅三没有当傅慎时的面看,只问他:「我听大哥说,你经营了几间铺子,铺子怎么样?生意好不好?」 「很好。」 傅三「嗯」了一声,沉默了许久,突然就问:「老六,你可有什么打算?」 傅慎时抬眉,反问道:「什么打算?」 傅三道:「要不等你成婚之后,跟着我去杭州瞧一瞧?成家之后就要立业,总不能一直在家不见人不是么?」 傅慎时摇了一下头,道:「罢了,三哥去,是带着身份去的,我去算什么?」 傅三身有六品官职,不是白身,否则杭州的人也难得服他,傅慎时是个残废,谋不了官职。 傅三嘴巴微抿成一条直线,便也没再强求。 第八章 苏氏挑帘子进来,道:「三爷,六弟,出来用膳罢。」 时砚推着傅慎时出去,殷红豆跟在后边,傅三也从罗汉床上起来,用手背扫平了衣摆,大步跟着出去。 几个丫鬟一道提着食盒进来,摆上桌子的有红烧兔子、烧鸡等,看样子都是傅三从围场上打来的猎物。 傅三笑问三太太:「我打回来的东西都上桌了?」 三太太面带笑色答道:「难得六弟过来,大厨房的菜也没有什么好吃的,现成的好食材也就这些了。不过也没有都上桌啦,你打的六只兔子,四只鸡,哪里吃的完。」 大的鹿一类的,傅三都送给了老夫人和秦氏,三太太留下来的,只有野兔野鸡。 殷红豆注意力却停留在「六只兔子」上,傅慎时带回来的兔子有六只,在围场上,三太太和丫鬟们讨论出来的结果,分明是「傅三五只,傅六六只」,方素月也说的是傅三打了五只。 现在三太太怎么说三爷打了六只?难道三太太的丫鬟和方素月都说错了? 菜还没没上齐,三太太继续同傅三道:「说起打猎的那天,我耳坠子掉了,还是方小娘子替我捡的呢。」 傅三问她:「就是我送你的碧玺耳坠?」 三太太面色微红地点点头,有点儿自责。 傅三忙揽着她的肩膀,安慰道:「丢了就丢了,我再给你带几对回来便是。」 三太太嗔道:「难怪母亲说你是败家子呢。」她又笑着夸赞说:「你别看方小娘子温温柔柔不说话,她真是个细心周到的人,那天我站在树下看你和六弟比赛的时候,我以为你打了六只兔子,你一拿回来的确有六只,我还以为我数对了,要扣两个丫鬟月例银子呢,谁知道你说这一只是最后白捡来的!我只好赏了她们一人一两银子。」 傅三哈哈一笑,道:「怎么丫鬟和方姑娘都数对了,你数错了?」 三太太不好意思地笑笑,道:「还不是六弟打的太精彩了,我一时看出神,估摸着就是那时候看掉了一只。」 殷红豆睫毛微颤,方小娘子看着不爱说话,却有一颗玲珑心。 菜一一上齐,三人再不说话。 吃过了饭,傅慎时便辞了傅三和三太太。 三太太吩咐了丫鬟收拾桌面,便挽着傅三的手往次间里走,夫妻二人比肩而行,亲昵恩爱。 傅三一边打开傅慎时送来的木盒子,一边同三太太道:「等我走后,你寻个由头,送一千两银票到老六那里去,他要娶亲,使银子的地方多着。他这些年虽然没怎么花钱,不过成婚这样的大事,只怕他攒下来的例银还是不……」 他话没说完,就打住了,三太太问道:「怎么了?」 傅三抿了抿唇,眼神复杂,道:「你来看看。」 三太太一看,文房四宝的盒子里放着厚厚的一叠银票,她拿出来一数,打趣道:「你们兄弟两个真是一条心,六弟也给了你一千两呢!」 傅三轻叹一声,道:「我那边虽难,也不缺银子,罢了,你先留着吧,再送回去反倒伤他的心,等他娶了方姑娘,你再双倍送过去,当是咱们夫妻两个的心意。」 三太太嫁妆丰厚,傅三每年从长兴侯府公中支取的例银也有一千多两,还不算他其他的进项,三太太还不至于舍不得这些钱,她收好了银票,大大方方地道:「这些事儿还用你说吗?我心里有主意的。」 夫妻二人离别在即,这厢傅三横抱着妻子往屋子里去,傅慎时与殷红豆正好路过了傅二的院子。 殷红豆每次路过这里,都会想起傅二将她拖到小过道子里的画面,她低着头,小脸绷得紧紧的。 傅慎时瞥了她一眼,牵起了殷红豆的手,她的手在任何时候都很暖和,这会子却有些凉,他的拇指轻轻抚了抚她的手背,有安抚之意。 殷红豆犹豫了一瞬,还是选择挣脱开,傅慎时早料到她会这样,掌心加重了力气,将她的手牢牢地握在掌心里。 安静的甬道,四下无人,殷红豆低着头,不敢再有大动作,更不好意思说话。 傅二院子大门正好开了,紫晴拿着一个案盘从里边出来,殷红豆这时候才顺利逃脱傅慎时的禁锢。 紫晴从院子里出来,先是愣了一下,盯了殷红豆好一会儿,随后缓缓地走过来,朝傅六行礼。 殷红豆也打量着紫晴,紫晴这几个月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一脸疲倦之色,面色发黄,眼睛下面乌青一片,嘴唇暗沉,很是显老。 傅慎时也就嫌恶地看了紫晴一眼,便继续朝前看,时砚识趣地推着他往重霄院去。 殷红豆临走前深深瞧了瞧紫晴,她跟着傅慎时去庄子上,应该人尽皆知,二老爷不可能不知道这事,他难道还会再拿不可能的事去难为紫晴?正常人都不会吧。傅二也断了手,一直没有回来,没有办法为难紫晴。 紫晴一向得潘氏的重视,今儿她还能去二太太院子里送东西,说明没有失宠,她又会为了什么事变成那样? 殷红豆几个月不在长兴侯府,她当然想不明白,她眼下担心的是,紫晴不会发神经去秦氏跟前说她和傅慎时光天化日之下牵手的事儿吧。 希望是她杞人忧天,毕竟时隔这么久,二老爷无论如何都该歇了心思,她和紫晴的恩怨也该暂且结束了。 殷红豆跟着傅慎时回到了重霄院,正好廖妈妈在,她便告诉了廖妈妈傅六要启程回庄子的事儿,廖妈妈自然要禀了秦氏。 秦氏出了年就开始上心傅慎时的婚事,眼见着傅六双腿大好,她哪里肯放他走。 她知道廖妈妈劝说不住傅慎时,便打发了廖妈妈先回去,准备换件衣裳,亲自去一趟重霄院。 秦氏衣裳还没换好,就听说潘氏的丫鬟紫晴来了,要禀一件与傅慎时和红豆有关的事儿。秦氏一听到傅慎时和红豆的名字放一块儿就头疼,当即便语气不善地道:「叫她进来。」 紫晴进了院子,将自己所见所闻,添油加醋的说了,她道:「奴婢瞧得清清楚楚,红豆死死地攥着六爷的手,要不是瞧见了人来,根本不肯松开。」 秦氏大为光火,她用银子打发了紫晴,立刻领着人去了重霄院。 殷红豆自从三太太院子里回来就有些恍惚,做事儿都心不在焉。 傅慎时坐在内室里,腿上搁着一个手炉,手上捧着账本,闲闲地翻阅着,他瞥了殷红豆一眼,见她坐在小杌子上发愣,一边收回了视线继续看账,一边问道:「在想什么?」 殷红豆抬了抬秀眉,双手托腮嘀咕道:「没什么……」 傅慎时睫毛扇动,淡声道:「你这不像是没什么的样子。」 两人说着话,翠微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传话道:「六、六爷,夫人来了。」 殷红豆回头,翠微哈着白气儿跑进来的,只怕秦氏来意不善,她连忙站起身,老老实实地垂手立在一侧,模样乖巧。 傅慎时也合上手里的账册,望向屏风那边。 第九章 秦氏领着丫鬟如意和如心,还有一个婆子过来,丫鬟手里拿着几本册子,她胸口大起大伏,喘着气儿,先剜了殷红豆一眼,才大步往傅慎时跟前走,坐在罗汉床上。 殷红豆福一福身子,取了干净杯子,提起铜盆里温着的茶水,给秦氏倒了一杯,放在小炕桌上。 秦氏目光一直跟在殷红豆身上,她面色冰冷,左手掐着帕子,恨不得剥了殷红豆的皮。 傅慎时心口一紧,朝殷红豆看了一眼,示意她站在自己身边。 殷红豆倒了茶,赶紧退回傅慎时身边,这还没开春,天儿还冷着,她愣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傅慎时右手微握拳头,放在账册上,抬眸冷声问道:「母亲来所为何事?」 秦氏坐在罗汉床上抬起头,低了低眼皮儿,看着傅慎时,道:「听廖妈妈说,你还要去庄子上?你不是还跟着老三去了围场吗?怎么还要回庄子上养腿?」 傅慎时面色沉郁,道:「我不能去吗?」 秦氏还压着脾气,她好言劝道:「傅家早就跟方家提了亲,都出了年,你的婚事不能再拖拉,我看你腿也好的差不多了。聘礼单子我跟你大嫂两个早替你拟好了,你看一看,有没有什么想添的东西,若是没有,过两日我就让人去方家下聘。」 如意抱着册子,欠身送到傅慎时手边。 傅慎时看都不看一眼,目光冷毅地与秦氏对视,母子二人谁也没有先认输的意思。 秦氏脸颊抽了抽,已是极怒,她强忍着脾气,尚且冷静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傅慎时我告诉你,亲事已经定了,你别想给我整幺蛾子!」 傅慎时没有说话,他眸色阴沉地看着秦氏,他的拳头攥的愈紧,几处骨节,绷着他透白的肌肤,泛着青白之色。 秦氏气极,切齿道:「去年定亲的时候,你什么话都不说,现在你就用这副态度对待这门亲事?!你把长兴侯的脸面,把方家和方家的小娘子放在眼里了吗?!」 傅慎时嗓音极为克制地问道:「如果去年我拒绝了,母亲就会答应吗?」 秦氏一哽,她的确不会答应,从长兴侯府看上方素月开始,这门亲事就可以说是定下了。她目光一转,带着厉色看向殷红豆,道:「就是为了这个贱婢,所以你才跟我作对是吗?」 殷红豆头皮发麻,双肩一颤,脑袋埋的更低了,她绞着手指,掩饰她的不安与惶恐。 她这个时候本该跪下的,但她不想跪。 秦氏眼神狠辣地扫了一眼殷红豆,复又同傅慎时道:「将来随你要挑谁做通房丫鬟,或是抬了做妾,我都不管你。但是方家小娘子,你必须娶!」 傅慎时扬起下巴,毫不示弱地看回去,目光就冷傲坚定,他清冷冷地道:「若我不想娶呢?」 殷红豆惊诧地瞪大了眼睛,同时小幅度地偏了偏脑袋,抿紧了唇看向傅慎时……他不想娶方素月,他为什么不想娶?傅六这么说,秦氏绝对不会饶过他的,他如今还未得到二皇子重用,羽翼尚未丰满,他要怎么办! 如意手腕也抖了一下,险些将手里的册子掉在傅慎时腿上,她额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 秦氏脸色铁青,眼色冰冷地看着傅慎时,沉声道:「傅慎时,你知道你在说什么话吗?」 傅慎时无比清晰地吐出两个字:「知道。」 秦氏脸色黑沉沉的,她一时没忍住脾气,捏帕子的手,端起滚烫的茶杯,往傅慎时腿上砸过去。 殷红豆想都没想,就往傅慎时身前扑过去,轮椅的轮子绊了她的脚,她跪在他的脚边,被茶杯砸中了肩膀,她在屋子里穿的是没领的袄子,滚烫的水溅在她脖子上,登时烫出红红的几小块儿。 她疼得叫了一声,带着点点哭腔,她咬着唇,眼里含着热泪。 傅慎时的手颤抖着伸到殷红豆的脖子旁边,想摸又不敢摸,唯恐弄疼了她,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无措与疼惜。 他从未露出这样的神情。 这一幕给刺痛了秦氏的双眼,她心口骤然一收,眼眶都红了,她是真没想到,傅慎时现在已经这样看重这个丫鬟。 秦氏如何不知道傅慎时的性子,若她现在还跟他硬碰硬,只怕他宁死不屈。 傅慎时警惕地看着秦氏,眼睛里写满了戒备与狠戾。 秦氏站起身,吸了一口气冷气,道:「六郎,话我已经跟你说明白了,这世间少有两全其美的事,你别不知道好歹,也别妄想蚍蜉撼大树,更别把自己的命看得和丫鬟一样轻贱。」 她这是在警告傅慎时,不要为了区区一个丫鬟,就拿性命相逼。 秦氏憋了一肚子的火,领着丫鬟婆子走了,一直到出了重霄院,她的指甲都还掐着掌心。 但凡今天傅慎时对殷红豆的性命露出丝毫犹豫,秦氏都不怕他反抗,直接绑了人就发卖了,但是今天的事儿,完完全全超出她的意料之外。 上房里,傅慎时还抱着殷红豆,他小心翼翼地拨开她的领口,在她耳畔问道:「疼吗?」 殷红豆早就忍住了最初的剧痛,她趴在傅慎时的腿上,没敢动,答道:「一点点,涂了药没事儿了。」 傅慎时略微俯身,将殷红豆整个身子都抱住,他凝视着她皮肤上的红痕,温热的气吐在她的耳廓和脖子上,他收紧了双臂,哑着嗓子问:「红豆,你是不是喜欢爷?嗯?」 所以这么奋不顾身。 殷红豆如鲠在喉,她贴着傅慎时的身子,虽然隔着厚厚的衣裳,可她能感受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她两手抵在他的胸膛前面,身子往后退,想躲避他的怀抱,却躲避不开,只得歪着头带着些许鼻音道:「奴婢不是说过,奴婢爱重六爷,这是奴婢分内之事,奴婢为奴一日,便爱重一日。」 傅慎时托着殷红豆的后脑勺,摁在自己的心口,他的下巴在她的发顶磨蹭来去,他道:「只是爱重吗?」 殷红豆答得无比笃定:「只是爱重。」 她已是奴籍,即便脱了奴籍,也还是出身低微,只要她身份一日不变,今日局面,依旧会循环往复,秦氏总有一天会折腾完傅慎时的耐心,亦或是逼死他们俩。 任何一种结局,都是殷红豆不愿看到的。 傅慎时松了手,阖上眼睑道:「去处理一下罢。」 殷红豆站起身,低着头跑出去了,时砚蹲下身,无声地收拾了残局。 后来的几日,秦氏没来找傅慎时的麻烦,不是她改变主意了,而是因为方素月病了,倒也不是大病,只是偶感风寒,不过连日不见好,要休养几日。 傅慎时执意要去庄子上,他让人传信出去,叫汪先生派了人和马车过来接。 秦氏没防着傅慎时会擅自离家,等她知道的时候,傅慎时早就去庄子上了。她知道傅慎时只是去庄子上,倒还没发脾气,只等着方素月的病好了,立刻就去下聘。 傅慎时与殷红豆在庄子上过了几日的安宁日子。 第十章 赌坊生意照旧,二皇子也再未来信,傅慎时便一直待在庄子上,过了几日,汪先生亲自来了一趟,他同傅慎时说,去年秋天南边经了好几重天灾人祸,蝗虫、水灾、地震,冬天又有雪灾,死伤无数,地方官员瞒报,开春化了雪,大批灾民北上,消息传到京城,震惊朝野,满朝上下,无不焦头烂额。 傅慎时与汪先生一致认为,这是个机会,靠赈灾出名,不仅快,而且威望高。 殷红豆提议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给他们救济粮,不如给他们挣钱的机会,正好咱们的纸和密写水不是用得多吗?咱们自己找个庄子开个作坊,既能解决灾民温饱住处,还能替赌坊省钱。还有其他几间铺子,也能效仿此举。」 几人商议过后,决定拿钱在京外购置大片比较荒芜的土地。 这事开展后,殷红豆又忙碌了起来,她与傅慎时心照不宣,暂时不提他的婚事。 殷红豆这日熬了个通宵,伸个懒腰道:「年后还是第一次这么忙,比去年还忙。不过还是去年忙得比较开心。」 她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找补了一句,道:「因为去年有工钱拿。」 傅慎时一笑,道:「你这是在提醒我兑现诺言?」 殷红豆眨眨眼,道:「奴婢可没这么说。」 傅慎时却正色道:「放心罢,我答应你的事就不会食言,你想开什么铺子?我让汪先生给你估个价,给你相应的银票。」 殷红豆又惊又喜,道:「当真?!」 「当真。」 殷红豆放声大笑,从傅慎时手里得了一千两银子。 她从没见多这么多银子,揣着银票喜了一个时辰才睡着。 灾民北上,汪先生将赌坊暂时交给王文一个人负责,他很快又亲自处理好了土地买卖,新庄子上,由他和王武管理监督,带领灾民安顿下来。 最开始只有小批的灾民过去,不过三日功夫,涌入了近千人。 汪先生没有让这些灾民闲下来,他按照殷红豆说的,让灾民们自力更生,自己建房屋,自己经营生活。 傅慎时和殷红豆头一次去新庄子上的时候,眼前还是大片大片荒芜待开垦的土地,隔了十天再看,放眼望去,房屋林立,虽然都很简陋,而且成排搭建,不像城里的院子那般宜居,但是暂时解决了灾民们的起居问题。 灾民们生命力相当顽强,也许是因为死里逃生,他们非常有斗志,有了住处之后,衣食住行等问题,由汪先生建了粮仓,购进大批粮食,起了良好的开端,灾民们渐渐形成了良性循环,新庄子上的人已经能够自给自足。 许是因为方素月病还未好的缘故,期间秦氏暂时没有来过傅慎时住的庄子上,傅慎时与殷红豆也有了喘息的机会,傅慎时负责总览全局,殷红豆有时候也帮忙出谋划策,处理一些新庄子上的矛盾,更多的时候负责新庄子上和赌坊的财物问题。 两人这半个月以来也是忙的脚不沾地,很少睡过整觉,一日里能睡三个时辰都是奢侈。 殷红豆在忙活的时候,顺便偷偷地将她傅慎时手里得了一千两银子,在一家各大州府都有分号的钱庄里换成了钱票,比银票带在身上安全。这样的大钱庄换票,比京城本地的钱庄换票亏损要多一些,但是能够举国通用,这一点对她来说更重要。 忙了半个多月,新庄子大局已定,傅慎时与汪先生等人,难得能松口气,一道在城门附近的自家的酒楼里小聚。 酒桌上,汪先生问傅慎时给庄子取什么名字好,傅慎时看向了殷红豆,她便道:「就叫仁庄吧,建庄的时候,咱们虽说是有目的性的,但是也承担了许多风险,到底还是仁义之心居多,叫‘仁庄’很合适。」 汪先生频频点头,热着眼眶笑道:「姑娘取的好名字。」他又同傅慎时说了一些仁庄的事,便压低声音道:「听说还有两万多的灾民在路上,咱们的仁庄只怕是容纳不下,但是名声已经传出去了,若再来灾民,唯恐承受不住。」 赌坊挣来的银子已经花得七七八八了,须得留一下救济和维持日常运转,仁庄上的男人造纸、裁纸、刷密写水,女人们纺织、编织、耕种,周围还在规划一个「销金窟」,但发展再快,眼下却也没有到能收回本的时候。 傅慎时若有所思,他道:「灾民太多,光靠我们本来就支撑不住,今日汪先生回了仁庄,就带人筑墙,以免引起暴乱。以后再引入灾民,须得严格把控,有一技之长者优先,其他的,汪先生酌情处理,再看看朝廷有什么动静。」 朝中人早有动静,不过大都是恶性行为,京中以及附近州府的许多官员生怕真实消息传入天子耳中丢了乌纱帽,如今还在固守城门,不许灾民往京城去,更是极力压下一切和灾民有关的恶言折子,唯一的救灾手段,无非是是在京外各府发救灾粮和赈灾银子。 汪先生早派王武出去打探了一番,救灾银粮的发放情况,不容乐观,层层下发,真正落到灾民手上的根本没有多少,杯水车薪缓解不了灾情不说,甚至是在积压民怨。 京中和北方各州府的官员、豪绅也都自发救灾,在京城之外,便可看到长兴侯府、萧山伯府搭起来的施粥棚。 今年的灾情太严重了,这事瞒是瞒不住的,等后面的大批灾民北上,一定会彻底震惊朝野,引来天子雷霆之怒。 几位皇子也都是焦头烂额,想法子在皇帝知情之前,安抚灾民,傅慎时手下仁庄的名声,已经传去了皇子的耳朵里。 大业不是没有发过灾情,但是像这样严重的天灾人祸还是第一次,甚至有传言,说南方爆发了疫情。 二皇子手下的有才之人处理救灾的法子也都太陈旧,治标不治本,他听说了仁庄之事,立刻派了游先生去仁庄上打探一番。 游先生一去仁庄,见到了老熟人汪先生,先是愣了好半天,然后面色一红,深感羞愧,作揖称汪先生为「汪老弟」,二人在酒桌上加深了「交情」。 汪先生非常大方,他将仁庄的事如实告诉了游先生,并跟他说:「建仁庄才是长久之计,除此之外,其余赈灾法子基本上于事无补,毕竟赈灾银粮……你我都知道,实在难得发到灾民手上。」 游先生到底是读书人,再圆滑世故,骨子里也还是有读书人的气节,他心中一动,眼眶也红了,沉默了半晌才道:「可是建‘销金窟’,会被人骂的,若放到殿下手里去办,也未必推广得开,还要连累殿下名声,再则回本太慢,只怕还未到时候,又被人骂停了,殿下就要背千古骂名,等到将来……」 读书人做官,几乎都是冲着功名利禄去的,但他们嘴巴上都不敢光明正大地谈论「享受」二字,用赈灾银子救济灾民,建一个烟花之地,朝中至少半数人不会同意,这样的骂声之下,没有一个人能坚持得住,天子便是最初有心支持,最后也会动摇。 第十一章 如今太子未立,要是背上这样的骂名,等到将来要立储的时候,很有可能会失去人心。 除非有人能先成功一次,并且不怕背负骂名。 傅慎时正在做的就是此事,现在他有多大的美名,将来就有多大的骂名,至于能不能正名,什么时候能正名,都不得而知。 游先生手中的酒杯几次举起,几次放下,终究是没能喝下去,与汪先生的交谈到此为止,他坐着马车回了京城,一一转述给了二皇子。 二皇子和六皇子再次听到和傅慎时有关的事,他们兄弟两个深感震撼,同时也打心底里认可了傅慎时。 二皇子只等着与幕僚们商议个章程出来,再亲自去与傅慎时见面详谈。 仁庄上,殷红豆跟着傅慎时过来瞧一瞧。 傅慎时自然不好下车,他就坐在马车里,挑起帘子的一角观看,殷红豆则跟在汪先生的身后,四处走动。 仁庄的人都认识汪先生,男女老幼见汪先生这般敬重殷红豆,还以为她就是汪先生口中的「主子」,纷纷携家中幼子下跪磕头道谢。 殷红豆哪里受得起他们的跪,忍着一身鸡皮疙瘩,红着眼睛扶起他们,道:「我也只是个丫鬟,主子今日、今日没来呢!」 傅慎时在车里看到这一幕,心中莫名刺痛,不知道为什么,他听不得她说「她是个丫鬟」这句话,他放下帘子,敛眸靠在轮椅上,睫毛轻轻的颤动着。 他想退掉婚事。 傅慎时他心里清楚,方素月是无辜的,若是没有殷红豆,他的确不会跟她退婚。 他是男人,错了就要认,错了就要承担责任,他不会把责任都推到方素月的头上,更不会连累她的名声,他愿意背负所有的骂名,并且补偿方素月很多银子。 否则这样不光明的感情,红豆那丫头也不会要的罢。 傅慎时又想……他要给殷红豆去衙门里改奴籍,虽要花一大笔银子,但是由他来出,又不用做丫鬟,还省了银子,那丫头肯定高兴坏了。 哦对了,红豆还不想做妾呢。 傅慎时的手指下意识地搁在膝盖上轻敲着,一下接一下,缓慢而悠哉。 她不想做妾,长兴侯府也不会接纳她,那就给她在外面置办一间宅子,或者把殷府给她住,虽然名声不好听,说起来是「外室」,没有名分,但他不会再有别的女人,连妾侍也不要。 这样,他们两个不就是正经夫妻了么? 只是缺了官府的文书而已,那又有什么关系,他心里只认她一个人就足够了。 傅慎时嘴角弯着,浓密的睫毛有些湿润。 他想,她会答应的吧。 车外,殷红豆狼狈地掀开帘子,爬进了车,慌慌张张,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 傅慎时睁眼,伸手拉了殷红豆一把,淡声道:「见到豺狼了?」 殷红豆轻哼一声,拿帕子摁了摁眼角,道:「六爷下去,六爷也会头皮发麻的。」 人和人,富贵与贫穷不相通,但是情感是互通的,任谁看了仁庄上的人带着的劫后余生的笑容,都会感动和心软。 马车缓慢地行驶在仁庄的中间的道路上,绕了一圈又到了庄子口。 殷红豆挑帘看出去,瞧见汪先生正在跟一些衣着华丽的人说话。 最近常有人到仁庄上来取经,不管是沽名钓誉还是仁善之辈,汪先生都不吝赐教,一一接待,殷红豆眼尖,一下子看到了方夫人,而方夫人身后的马车里,一个姑娘挑起了帘子,看衣裳和身段,很是眼熟。 殷红豆指尖一颤,眯着眼瞧了过去,方家的马车里,坐着的就是方素月。 她正好很想见见方素月。 殷红豆想跟方素月说话,但是方家的人在,她不好在人前暴露身份,便让车夫将车子赶到僻静处,又悄悄叫了个从武馆里跟来的兄弟,将汪先生喊过来,下了车,请他帮忙给方小娘子传话。 傅慎时挑起帘子问殷红豆:「你要做什么?怎么神神秘秘的?」 殷红豆一笑,道:「也没什么啦,眼下不便说,回去再告诉六爷。」 傅慎时直直地看着殷红豆,二月中旬京城渐渐回暖,她穿着碧青色的中袄,个子比她刚到重霄院的时候高了一点,但还是不高,脸颊也没有以前圆润,五官却更精致了一些,娇娇俏俏,甚是可爱。 他抿了抿唇,道:「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殷红豆刚走过去一步,傅慎时扯了扯嘴角,道:「罢了,回去再说。」 傅慎时觉得在这里说不够郑重,他放下帘子,又靠在轮椅上,轮椅抵着车壁,他的后脑勺贴着车壁,嘴角浅浅地勾着。 汪先生请了庄子上帮着管事的妇人给方素月递了话,将人请去了待客的屋子里暂时歇着,他又亲自过来同殷红豆回话,亲自带她过去。 方家的人和其他家族的人,各自带着自家人马,跟着庄子上负责的管事到处观看。 殷红豆以防万一,还是拿袖子遮住半张脸,跟着汪先生一道往待客处去,她一边走一边问他正在北上的灾民的情况。 汪先生说话声音很低:「不大好,听说有的地方引发了小的暴动,还有很多土匪、流寇趁机搅和,现在靠近南方那边不是很太平。」 「附近的几个府,保定、真定、河间府,还有远一点的太原府、顺德府、东昌府怎么样?车马是否能够正常通行?」 「这些个府城尚且还好,有路引还好去,官府管的也严。太原府的知府是厉害人物,那边应该不至于出大问题,将来咱们发财坊要开出京城,首先开去太原。」 殷红豆沉吟道:「那便好,赈灾粮也还能够安全运送过去。」 她的袖子捂着脸,声音闷闷的,汪先生听不大清,便问道:「姑娘说什么?」 「没什么,就不必先生引我进去了,我自己去。」殷红豆站在待客处的门口说。 「姑娘自便。」汪先生供一拱手,忙他去了,却还是叫了个有眼色的管事媳妇,在门口守着。 庄子上建的待客处也就是简陋的小院子,院子里三间房,外边垒了一圈泥砖矮墙。 殷红豆进了院子,进了开着门的明间,厅里空荡荡,只有桌椅一副。 方素月坐在椅子上,丫鬟被支开了。 殷红豆进去福一福身子,笑着喊道:「姑娘,许久不见。」 方素月已经听引她过来的人说,是「红豆姑娘」要见她,当下并没有露出惊奇的表情,只回以一笑,道:「姑娘请坐。」 殷红豆关了门走过去,却没有坐下,她浅笑问道:「姑娘的丫鬟呢?暂时不会来吧?」 方素月摇摇头,道:「不会,我支开她去给我借一张坐垫来。姑娘和六爷怎么也在这里?」 这地方,灾民们刚刚够温饱,哪里来的坐垫这样精致的东西,只怕那丫鬟得找好一会儿去了。 殷红豆脸上笑色渐淡,温声回话道:「六爷也过来看看庄子上怎么妥善处理灾民。」 方素月点着头细声道:「这边灾民处理的情况很妥善,也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主意,真厉害。」 第十二章 殷红豆面带微笑地凝视着方素月,问道:「听说姑娘病了一阵,不知道姑娘病怎么样了?好了吗?」 方素月道:「大概是好了吧,还在吃药,偶尔还会咳嗽,也不多严重。母亲就是怕我病不好,带着我来施舍积福。」 她说着说着,就站起来了,与殷红豆二人平视着说话。 殷红豆下巴轻轻下压,关心道:「那就好。姑娘是上次从围场上回去病的么?」 方素月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好像给别人添了麻烦。 殷红豆蹙着眉,道:「早知道连累姑娘,奴婢就该守着姑娘,不叫姑娘出去吹冷风的。」 方素月连忙摇摇头,道:「和你有什么关系,是我自己要跟着家里人出去看的。」 殷红豆笑了笑,问道:「还记得上次在围场上,六爷和三爷比赛打猎,三太太和几个丫头争论三爷到底射了几只呢。诶,对了,三爷射了几只来着?」 方素月下意识就接了话:「五只。」 殷红豆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忽又拧着眉道:「那六爷射了几只呢?」她直直地看着方素月,等她回答。 方素月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红了脸,薄薄的脸皮儿白里透红,娇羞温婉。 殷红豆也不怎么笑了,她两手搁在小腹前,直愣愣地看着方素月,挑眉问道:「姑娘不记得了?」 方素月视线微闪,低了低头,绞着帕子,道:「不大记得了。」 殷红豆冷不丁地道:「姑娘是喜欢三爷罢?」 方素月猛然抬头,瞳孔一缩,紧绷着小脸,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殷红豆。 殷红豆语气平静地道:「三太太都记不清三爷射了几只,姑娘倒是记得清楚,六爷射了几只,姑娘却记不清,甚至连个大概的数都不知道,您难道一眼都没看过六爷?」 方素月脸和脖子瞬间涨红,她眨了眨眼,挪开了视线,也不辩驳。 殷红豆没有为难方素月的意思,她只是道:「姑娘,您想清楚了吗?要带着对三爷的爱,嫁给六爷?」 方素月面色红得能滴血,她眼眶也红了,她低声道:「我也不想这样……但是我能怎么办。」 殷红豆有点恼了,她嘴角一沉,声音也冷硬了两分,道:「难道最初姑娘就不能拒绝吗?若是没有姑娘推波助澜,方夫人恐怕不会想到再让你跟长兴侯府定亲吧?」 方素月眉心拢着,诧异地抬头道:「你怎么知道?」 殷红豆不急不缓地解释道:「有一次令堂到侯府来的时候,我正好也跟六爷在花厅,我听我家夫人跟令堂说,她们三年前在长公主府见过,那时候姑娘也去了吧?」 方素月点了点头。 殷红豆继续道:「两位夫人难得有可以拉近关系的话头,却都没有多说,只是隐晦地提了提,我家三太太又正好过府不足三年,想必三年前,我家夫人那次去长公主府,是替三爷相看的,姑娘正好也在其中。三年后,方家兜兜转转又与长兴侯府相看一道。所以两位夫人点到即止,没有多说。」 长公主举办花宴,经常会请一些京中有待字闺中的人家过府一聚,当时儿女亲事未定的人家,也很乐意去长公主府,秦氏带着姜氏去花宴,就是给傅三挑媳妇去的。 三年前,方素月十五岁,亲事还没定下,方夫人也带着她去了长公主府。 殷红豆又问了一句:「姑娘就是那时候见过三爷的吗?」 方素月眼眸一抬,下意识就点了点头。 那时候傅三和几位皇子,还有一些京中贵家子弟一起给长公主请安,他们一行人从园子里穿过,个个昂藏挺拔,有生的俊秀的,有生的周正的,连脸皮薄的姑娘都忍不住看了过去。 方素月也被拉着偷看他们,她一眼就看到了傅三,他比别人生得都白,他笑起来连牙齿都露,那样的张扬明媚,那样的嚣张自信。 他们隔着假山相见,她就惦记了三年。 三年后,再听到长兴侯府的名头,方素月没忍住动了嫁进去的念头。 她念及此,忍不住滑下一行眼泪,带着点鼻音问殷红豆:「你怎么看出来的?」 殷红豆道:「牡丹宴上,姑娘带着小郎君坐在角落,您跟谁都不说话,却往会往三太太那边看,围场上,三太太的耳坠子和草地颜色近乎相同,您却一眼就能找出来,想必您是一直在盯着三太太瞧罢?」 方素月问她:「我心思有这么明显吗?」她也定定地看着殷红豆,道:「我的丫鬟都没看出来,你却看出来了。红豆姑娘,是因为你喜欢六爷罢?」 殷红豆一下子懵了,她表情木木的,张着口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喜欢傅慎时? 她喜欢吗? 她或许……喜欢吧。 人非草木,他们朝夕相处,他对她那样好,她怎么能不产生感情。 但,这又不是爱。 她是不能完完全全控制自己的感情,可她是有理智的人,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她只要坚持住自己的原则和底线就好了。 殷红豆这样安慰着自己,可她没有办法骗自己,她的四肢都在发软,她的心口跳得很快很快,这样明确的意识让她异常地紧张和恐慌。 她喜欢他,她怎么喜欢他呢! 方素月擦掉了眼泪,细声问道:「你会告诉六爷吗?」 殷红豆反问道:「姑娘打算告诉六爷吗?」 方素月很愣,她看着殷红豆不知道回答,她的眼里还有迟疑之色。 殷红豆骤然红了眼睛,她眨着湿漉漉的眼睛,问方素月:「姑娘这样做,对得起良心吗?」 方素月别扭地偏了脑袋,不敢看殷红豆,她道:「可我看得出来,他也不喜欢我,他娶谁,对他来说有什么区别?红豆,你在偏心他,但不仅仅因为他是你的主子而已。」 殷红豆心上像是戳了一把刀子,突然心脏又揪得紧紧的,她捏着拳头,道:「六爷是不喜欢您,但是他和您一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至少在此之前没有骗您,也没有暗中使手段逼迫您嫁给他,不是吗?可你明知道自己心里有别人,还想想方设法要嫁给他!」 方素月咬了咬唇,以极低而殷红豆正好能听清的声音问道:「你会告诉他吗?」 殷红豆她的脑子很乱,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方素月,如果不说,好像对傅慎时不公平,如果说了,她又用什么身份和立场去插手这件事? 方素月没有得到殷红豆的准确回答,她有点儿担心和害怕,她急切地看着殷红豆,诱惑道:「红豆姑娘,我看得出来你真心喜欢六爷,否则你不会这样莽撞地来逼问我。」 殷红豆一哽,是啊,她今天的行为太鲁莽了,如果不是因为傅慎时,她恐怕不敢下意识地质问方素月,她抿了抿唇,没有答话。 方素月继续道:「我已经在渐渐放下三爷了,我知道六爷也很好,我也知道我的前途也就这样了。我会做好我的本分,我不会伤害六爷。同样的,我以后不会为难你,我保证,我永远都不为难你。可如果六爷知道了这事儿,他再娶别人,别人一定能容得下你吗?」 第十三章 威逼利诱,方素月好手段。 殷红豆双腿灌了铅一样,定在原地走不动,方素月说的没错,至少以她目前的性子来看,她不会为难自己。 丫鬟就算要放出府,也要等十六岁左右,殷红豆才十四,还要在傅慎时手下待一两年,到时候方素月早就过了门,若未来的太太肯手下留情,丫鬟的日子真的会好过很多。 可是让殷红豆为了自己的利益就欺瞒傅慎时,她良心上过不去,情感上也跨不过去。 她答应过他,永远不欺骗他。 殷红豆心中煎熬,她泪眼蒙蒙,吸了吸鼻子,道:「姑娘……这是大事,您再斟酌一下。六爷不是小气的人,今天您跟我的说话,也可以跟六爷说,也许六爷他……会答应。您都说了,你们相互无意,那么这件事只要没闹开,对您、对六爷来说,其实并不十分要紧。我希望……您不要欺骗六爷。」 方素月不语,她面目平静地看着殷红豆,半晌才道:「好吧,我再考虑一下,如果我想清楚了,就想办法给你消息。」 殷红豆点了点头,她胡乱地抹了抹眼睛,道:「希望姑娘不要哄骗我,如果三天之内没有收到姑娘的消息,我只当姑娘没有诚心。」 说罢,殷红豆就转身逃走。 她没有料到,今天会是这样,她没有计算到,方素月将她的心意直接戳破,并且一针见血。 两人谈话的期间,傅慎时叫了汪先生过去说话,他问汪先生,殷红豆干嘛去了。 汪先生如实告之,在他眼里,这主仆俩是没有秘密的。 傅慎时眉头皱着,想不明白殷红豆好端端地找方素月做什么,他又问:「红豆可跟您透露了什么没有?」 汪先生摇头,道:「没有,姑娘只问了一些灾民的事。」 「她怎么问的?」 汪先生重复了殷红豆的问题,傅慎时眉心直跳,拧着眉直纳闷,她关注几个府城的灾情就算了,还问车马能不能通行做什么?她又不能去那边。 庄子上很吵,人多眼杂,傅慎时再没多问,他坐回马车里,等殷红豆回来。 没多久殷红豆就回来了,她眼睛很红,傅慎时眯着眼打量她。 殷红豆低头进了马车,闷声道:「走吧。」 傅慎时敲了敲车壁,吩咐王武出发回庄子,他斜眼看着殷红豆,问道:「怎么了?」 殷红豆摇头,道:「回去再说吧。」 她答应了方素月迟几日再说,她还没想好,今天应该怎么先跟他交代。 傅慎时「嗯」了一声,带着愉悦的语气道:「正好,我也有事跟你说。」 两人各怀心思回了庄子。 马车刚到庄上院子里,汪先生的人追上来了,送了一封信给傅慎时,他将将拆阅了信件,面上便露出喜色,随后长兴侯府的管事也带着另一封信来了,廖妈妈引着侯府的管事进来,管事将信送给了傅慎时。 送完了信,管事交代道:「六爷,马车都给您备好了,都在外边候着呢。」 傅慎时道:「你们先出去。」 廖妈妈领着管事出去。 傅慎时等人走了,一看完秦氏的信,登时冷了脸,将信揉做一团。 殷红豆问道:「六爷,怎么了?」 傅慎时声音淡淡的,没有丝毫紧张,他道:「汪先生来信说,二皇子要亲自见我。我母亲让我回侯府,她要准备去方家下聘了。」 殷红豆心口一紧,低头抿了抿唇,道:「那奴婢去收拾东西。」 回了侯府,她得让傅慎时想法子拖延几日再说。 傅慎时喊住她:「红豆。」 殷红豆仍旧低着头,她两手都攥着,语气尽量平静地道:「六爷有什么吩咐?」 傅慎时打量着她,沉默了一瞬,弯着唇角道:「二皇子要看仁庄上的相关事务处理方式和账务,你先把这个整理出来。」 「哦。」 殷红豆应了一声,麻溜去整理二皇子要的东西,幸好他们有先见之明,这些东西早就整理成册,只不过还未仔细分类,整理起来,倒也容易。 傅慎时坐在房中,挑着眉毛看着殷红豆忙碌来去的背影,他看得出来,她不是很开心。 她怕是以为他要回侯府跟方素月成亲了罢。 殷红豆默默地收拾完了仁庄上相关的册折,她又去收拾傅慎时和她自己的东西。傅慎时的东西她都很熟悉,有时砚帮忙,整理起来很快,她自己的东西就更简单了,除了藏在床下的票子和一些散银子,其余的都没有什么要紧。 她悄悄地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瞧见傅慎时在盯着她看,便将摸到床底下的手收了回来,转身瞪着他道:「六爷总是盯着奴婢做什么?怪不自在的,我都没心思整理东西了。」 傅慎时扬起唇角笑了笑,靠在轮椅上,敛眸看她,道:「我看着你,你就不能收拾了吗?」 殷红豆鼓着面颊道:「不能!」 傅慎时没跟她较劲,他也不逗她了,写了一封信,封好,便跟她道:「你去让廖妈妈收拾好东西,让她先跟着管事回侯府,把这封信让廖妈妈带回去,我们就不回去了。」 殷红豆一愣,道:「我们不回去?那我们去哪里?」 傅慎时反问她:「你难道想我回去吗?」 他回去,就意味着要娶方素月。 殷红豆肃然地看着傅慎时,她心如擂鼓地问道:「六爷想清楚了吗?」 傅慎时定定地看着她,道:「是我在问你。」 殷红豆也直直地看回去,道:「退婚,六爷打算怎么退婚?怎么收场?」 方素月还没给她消息,如果傅慎时这时候就退了婚,只怕方素月会以为是她搅和,这不要紧,若是秦氏知道傅六不打算回去,必然会用雷霆手段捉他回府。 傅慎时这是在打算跟长兴侯决裂。 若他扛得住,倒还好,若是傅慎时最后仍旧选择屈服,方素月顺利过门,殷红豆如论如何只有死路一条,秦氏不会放过她,方素月也不会放过她。 除非傅慎时拿住方家的把柄去退婚,以秦氏的性子,有了方家的把柄,即便傅六执意退婚,最后长兴侯府也不会吃亏。 可殷红豆把方素月的事说出去,方小娘子这辈子就毁了,要么是出家做姑子,要么是被家族的人秘密处死。 如果殷红豆不说,傅慎时就要做好和长兴侯府长期对抗的准备,他一旦妥协,她的命,就只能送在秦氏手上。 殷红豆不知道该不该说,她揪着身后的被褥,心中煎熬,眼眶里逼出了眼泪。 傅慎时一下子就心软了,他皱了皱眉,推着轮椅到殷红豆身边,放软了声音,哄着她道:「红豆,你别怕。我在信上说,让长兴侯府以我有隐疾的借口退婚,并且我愿意补偿方家五千两银子。我母亲不退,我自会让人去方家退了婚事。外人要骂就让他们骂去吧,我还被人奚落得少了吗?我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殷红豆哽咽着道:「六爷能不能再等等,再等三天。求您再好好考虑一下。」 三天之后,方素月若是说依旧选择隐瞒,傅慎时这婚退的也值得,若方素月选择坦白,这样好的小娘子,应该能和傅慎时扶持一生。 第十四章 殷红豆等将来脱了奴籍,便远走高飞。 傅慎时笃定地又说了一遍,道:「不管发生什么,都改变不了我退婚的主意。红豆,我做的选择,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殷红豆的脑袋埋的很低,眼泪一颗颗地掉下来,落在她的胸前,打湿了一片。 他怎么这么固执……怎么不听人劝! 她用手背抹了下眼睛,随后双手又放到身后,指甲抠着被褥,闷声道:「值得吗?」 傅慎时抬起手,轻抚着她的脸颊,用拇指擦去她的眼泪,轻声道:「值得。」 殷红豆眨了眨眼,泪水又如泉涌,她道:「夫人不会答应的。难道您要昭告天下您有隐疾吗?」 昭告天下,长兴侯府便不得不退婚,可傅慎时以后再也不可能娶世家女子为妻。 傅慎时又去擦她的眼泪,淡然道:「有何不可?」 殷红豆吐出一口热气,又问:「然后呢?六爷就打算孤身过一辈子吗?」 「不是还有你吗?」 「六爷也不在乎断子绝孙吗?」 长兴侯绝不会接纳一个丫鬟出身的人做儿媳妇,他们的孩子不上族谱,得不到承认,将来傅慎时所有的产业,长兴侯府说要收回便能收回,待傅六一死,孤儿寡母,只等着受人欺凌。 傅慎时低声道:「不是还有汪先生和王家兄弟吗?他们又不是我的仆人,将来他们的孩子会护着我的孩子,只不过有男孩儿的话,他不能入仕罢了。」 殷红豆泪眼模糊,她胡乱地抹掉眼泪,道:「六爷再等三天,行吗?就三天。」 傅慎时不知道殷红豆为何执意让他等三天,不过她让他等,他就等。 他道:「我就在庄子上等三天,你去让廖妈妈跟管事说一声罢。」 殷红豆点着头去了,傅慎时视线落在殷红豆的被褥上,褥子下好似藏着什么东西,他身后揭开,好奇地拿出来看了看,他看到钱票的时候,浑身如同冰冻了一般,脸色也阴沉骇人。 傅慎时将殷红豆去钱庄兑换的钱票拿在手上,他仔细了一下,钱票上写着,一千两兑换了九百七十两,硬生生亏损了三十两。 三十两,殷红豆一年多的月例银子,按照她的性子,绝对不会做这种亏本生意,除非又更大的利益。 傅慎时不禁想到汪先生说的话,他说殷红豆问她京城附近的几个州府是否可以通行,她还去见了方素月,是给方素月提前吗? 他又想起红豆硬要他等三天再给长兴侯府回信。 傅慎时断定,她想走,她想趁乱逃走。 近来大批灾民北上,正是荒乱之际,她这个时候兑换了钱票,若再得了自由身,简直是雇人手离开的最好时机。 多么好的机会,就像老天爷的恩赐一般。 傅慎时紧紧地攥着钱票,他紧咬下颌,拳头发颤。 屋外一抹清丽的身影正往这边来,傅慎时撂下褥角,将手放在大腿上,宽袖正好遮盖住钱票,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了过去。 殷红豆面容倩丽娇俏,她方才哭过,眼睛还有些红,眼珠子湿漉漉的,黑白分明,莹润亮泽,颇有神采。 她进来禀道:「六爷,我跟廖妈妈说好了,不过她不肯回去,说要跟您一起回去,廖妈妈就先打发了管事回去,管事犹豫了一下,留下了一部分人,他自己先回去复命去了,估摸着下午还得再来一趟。」 傅慎时没接话,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眼神十分复杂。 殷红豆抬眸看去,蹙了蹙秀眉……傅慎时这眼神怎么有些不对劲。 傅慎时哑着声音问她:「红豆,我替你除了奴籍,好不好?」 当然好!她做梦都想! 殷红豆眉眼弯弯,嘴角上扬,惊喜道:「多谢六爷。」 傅慎时心口一紧,神情依旧冷淡,他低着头,视线落在青砖地面上,袖子底下的手臂,早就悄悄爬山了青筋,他哑着声音问道:「为什么要等三天?」 殷红豆有些茫然,傅慎时刚才还答应了,现在为什么要追问? 她磕磕巴巴地道:「我、我想您再好好考虑考虑。」 「为什么去见方素月?」 殷红豆抿着唇,没有回答。 傅慎时缓缓地举起手,手掌心里捏着皱巴了的钱票,殷红豆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她的钱票! 殷红豆大步子跨过去,想抢,傅慎时手臂往后一躲,她就抓了个空。 她也不抢了,退开一步,神色冷静地看着傅慎时,道:「那是我的。」 傅慎时抬起下巴看着她,容色阴冷地道:「我说过,你连命,都是我的。」 在这种地方,丫鬟没有私产可言。 殷红豆面颊微鼓,含有愠怒地看着傅慎时。 傅慎时攥着钱票,再问她:「你想趁这三天逃走?」 殷红豆惊诧地瞪大了眼睛,她绞着手指头,垂头,摇头。 傅慎时冷笑一声,道:「红豆,你说过的,永远不会骗我。你说的话,是不是从来不作数?」 殷红豆闭了闭眼睛,吸了一口气,语气平静地道:「我没有骗你,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作数。」 傅慎时声音愈发低沉:「好,那你告诉我,为什么非要我等三天?」 殷红豆问他:「如果我说了,你能保证如果执意退婚,尽量不要伤害到方姑娘吗?」 傅慎时很快就回答了:「我保证。」 殷红豆点了点头,眼皮儿垂下,也盯着地面,缓声道:「方姑娘喜欢三爷。」 傅慎时眼眸一敛,的确有些惊讶,他沉默着,是在示意她继续说。 殷红豆又道:「我不想她带着这样的目的跟你成亲,她答应我,再考虑三天。」 傅慎时冷声道:「我不是说了吗,无论如何,我都会跟她退婚,她的考虑,对我来说没有意义。你可以不告诉我她的事,但是你没有必要让我等三天。」 殷红豆没说话,他说的对,他猜的也都对。 傅慎时问她:「如果她不打算告诉我真相,你会告诉我吗?」 殷红豆微压下巴,轻声道:「会。」 傅慎时声音更加沉郁地问道:「那……如果她打算坦白呢?你打算怎么办?」 殷红豆眨了眨眼眼睛,豆大的眼泪掉下来,落在她的手背上,她咬着唇,不敢开口。 傅慎时猛然抓住殷红豆的双臂,将她拽到自己跟前。 他力气太大,殷红豆双臂生疼,又没站稳,就跪在了他跟前。 傅慎时在她头顶命令道:「看着我!你看着我!」 殷红豆仰起脸,却并不敢直视他,滚烫的热泪顺着脸颊滑下去,一行接一行,薄薄的脸皮登时泛红,卷翘的睫毛湿哒哒的。 傅慎时颤声质问她:「你以为三天过后,她坦白了,你走了,我就会改变主意吗?!是我太宠你了吗?你有什么资格替我做决定?嗯?你凭什么让我等三天?」 「你说得对,我没资格……我是没资格……我没有资格。」 她就这样承认了,傅慎时心脏都揪在一块儿,他极为克制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红豆,我信你不会骗我,那你现在告诉我,如果她坦白了,你是不是真的会离开?」 第十五章 即使殷红豆没有答应过不会骗他,她也没有办法对他说谎,她闭上双眼,带着些许哭腔道:「我不知道……」 傅慎时胸口起伏着,他吐出来的热气都喷在她的脸颊上,他提起殷红豆,凑到自己胸膛前,红着眼眶问她:「如果我顺利退了婚,也不伤害她,我保证不会娶妻,也不让你当妾,如果是这样,你也还想走吗?」 殷红豆心脏猛烈地跳动着,眼眶里的泪水比刚才蓄得还多,她还没眨眼,眼泪就一颗颗地落下来了,她真的没想到,傅慎时能给这样的承诺,她正视着他,问道:「如果我让你给我除了奴籍,还我钱票,不反对我培养自己的人手,你答应吗?」 她在跟他谈条件。 傅慎时喉结上下耸动,眉头狠狠地拧着,他压抑地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她已经动了想走的心思,甚至都开始做了计划,他没有办法放她走,他也不可能放她走。 殷红豆低了头,她可以用丫鬟的身份和他比肩征战,可她没办法用一个丫鬟的身份跟他在一起。 他不答应,她也不可能答应。 傅慎时眼角溢出晶亮的薄泪,他哽咽着道:「我留不住你,是吗?」 殷红豆道:「我说了,除非你……」 「红豆!」傅慎时咬着牙,打断了她的话,他紧紧地搂着她,脑袋埋在她的颈窝里,他的薄唇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耳廓,顺着她柔软的耳垂往下,挪到她肩颈之处,他狠狠地在她肩上咬下了一口,丝毫没有怜香惜玉,殷红豆疼得呻吟出声。 傅慎时在她耳畔忍着眼泪,闷声地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狠心?」 殷红豆无言地抽噎着,肩膀上疼得像是掉了一块肉,她却不敢去摸。 傅慎时死死地抱住她,磨蹭着她的耳鬓,阴沉沉地在她耳边道:「红豆,我永远不会放你走,除非我死了。如果你死了……也只能在我怀里腐烂。」 殷红豆恨恨地道:「我会恨你。」 傅慎时一把推开殷红豆,面无表情地撕掉了她的钱票,冷淡地末了勾了勾唇角,道:「那你就恨我一辈子吧。」 殷红豆不甘地看着地上碎掉钱票,胸口如受灼烧,比肩上的被他咬过的地方还要疼一百倍。她捏着拳头,怨恨地瞪着傅慎时。 傅慎时不在乎,他道:「从今往后,但凡出门,你只能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他推着轮椅出去,让时砚把门锁上,将殷红豆一个人关在屋子里。 傅慎时知道廖妈妈不肯走,他叫来王武,派他去找了汪先生,一则把信传回去,二则叫十几个武馆的弟兄回来,以后他们就不住在庄子上,搬去仁庄,有必要的时候就回城里的宅子。 长兴侯府的人即便是在仁庄上找到他了,也不敢硬闯,若是找不到……最后拖拉着,秦氏总是要退婚的。 汪先生收到消息,当即将庄子上的兄弟都派过去了。 这些兄弟以前是在殷府做护院,后来跟去了仁庄,从来没在赌坊露过面,和发财坊扯不上关系,傅慎时建下仁庄的身份暴露了,也不大要紧。 好几马车的男人赶来庄子上的时候,廖妈妈和长兴侯府的管事都吓坏了,他们个个魁梧,往院子门口一站,土匪似的。 傅慎时让时砚和殷红豆带上东西,跟着他一道出去,准备上那边的马车。 长兴侯府的护院和几个小厮,当然不敢放傅慎时走,跑过去拦人。 秦氏也没料到傅慎时自己会有人手,派来的都是些有力气却没什么功夫的高个子男人,他们和武馆的人对上手,一下子倒好几个。 廖妈妈吓懵了,叫着喊着让傅慎时回来。 傅慎时上了马车,道:「廖妈妈,我对不住您,您回去罢。」 廖妈妈拦不住马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马车走远了,急得眼泪哗哗的,长兴侯府的几个护院想去追,胳膊腿儿还疼着,赶着马车追着追着,就追丢了。 天黑的时候,傅慎时一行人到了仁庄,秦氏也得到了信和庄子上传来的消息,险些气昏死过去,她又不敢声张,着人叫来了大媳妇姜氏一道商量。 秦氏派了管事去庄子上接傅慎时回来,她完全没想到,傅六敢嘴上反抗也就罢了,竟然暗中培养了自己的人手,还叫人敢动手打长兴侯府的护院,简直翻了天了! 偏偏这事儿秦氏根本不敢声张,若闹开了,潘氏死咬着不放,这事儿可真没法收场。 长兴侯府这一辈的爷们都不乐意在卫所和军营里吃苦头,家里人也没有强逼他们,何况他们在读书上也有些天分,从傅慎明开始,后面的几个爷们都是走科举入仕的路子,长兴侯前半辈子积累的一些人脉关系,能惠及儿孙的其实并不多。 大房二房不说平分秋色,但二房不甘人后,这些年也是风举云摇,步步高升,潘氏的大儿媳妇出身很好,她娘家甚至和天子非常亲信的宁王都有交情,小儿媳妇是萧山伯的长女。潘氏的两个女儿,大的那个也和左军都督府家的公子订了亲,小女儿生的娇俏可爱,也比较讨喜。 秦氏如今将掌家权牢牢地掌在手里,若傅慎时的事出了大差错,连累了侯府名声不说,老夫人若要将管家权力分一部分给潘氏,她也无话可说。 长兴侯府立府百年,根基深厚,可高宗赏赐下来的,能实实在在分在儿孙头上的产业并不算多,真正丰厚的财产是建府百年来,侯府凭借爵位带来的权势和地位创造的财富,根据大业律,这一部分的财产,不分嫡庶,酌情均分。 倘或由潘氏管家,她自然会想法子昧下这些,秦氏若无证据,只能吃哑巴亏。 秦氏年纪越大,操心得越多,越发睡不安稳,眼下又出了傅慎时的事,她有些无措了,长兴侯还在军营里驻守,傅慎明今儿也没回来,傅三已经去了杭州,她只好叫了姜氏过来商议对策。 她还怕人听见,便打发了丫鬟去小厨房烧水,心腹妈妈也早就回了倒座房歇息,屋子里就只有婆媳二人说着话。 三太太苏氏进世安堂的时候,瞧见庭院里没人,还着实奇怪了一番,但上房的灯亮得耀眼,说明秦氏还没歇下,她便朝上房去了。 刚走到门口,三太太隐约听见了哭声……她可从没听秦氏哭过! 三太太为长者讳,摆摆手,让丫鬟退到后边去,她站在次间里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就在这时候,姜氏期期艾艾地开了口:「母亲,原先祖祠卜了个‘大凶’,若那时候不成这门婚事就好了,现在再说退婚,也太晚了些。可是不退也不好,这还没下聘,六弟年前腿急再犯,方家小娘子过了年也病了,现在又闹成这样……以后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秦氏犯难,哀怨又悲痛道:「难道真让外人都说六郎有隐疾吗!」 夜里静谧,三太太将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她捂着嘴,悄悄地跨过门槛,领着丫鬟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她回了院子整个人都是懵的,她都不敢信,傅慎时的婚事占卜的是「凶」,而婆母竟然还隐瞒了下来! 第十六章 难怪傅六这几年腿都好好的,去年年底偏偏犯了病,这不是克他是什么! 三太太回来就坐在床上发呆,她在想,如果傅三在,他会怎么做。 她想了一晚上,傅三要是在,肯定不会装作不知道,现在傅三不在,妻以夫为纲,她要做傅三会做的事。 次日,三太太就让自己的陪房小厮,去给傅三寄信,又给傅慎时名下铺子的掌柜送了一封信。 三太太给傅慎时的信,先是传去王文的手里,后来又转到仁庄汪先生手上,最后才入了傅慎时的眼。 傅慎时拿到信的时候,正在仁庄单独僻出来的两进院子里喝茶。 这院子从仁庄建立之初就开始建了,庄上的人手脚很麻利,建到现在已经差不多完工了,傅慎时和殷红豆便住了进去。 傅慎时看完了信,第一眼有些诧异,随后又想开了。 这确实像秦氏做的出来的事儿。 这样也好,有了这个把柄,退婚的事就更容易了。 与此同时,方家也有个人庄子上找汪先生,说是找红豆姑娘,那人也没说找殷红豆说什么,传下这句话就走了。 汪先生又亲自去院子里告诉了殷红豆。 殷红豆正在上房闲坐,她一听就明白了,方素月还是打算说开了。 傅慎时坐在门口光线好的地方,他的皮肤在暖和的日光下,白皙剔透,精致的五官也染上了一层柔和,他同汪先生道:「没什么事儿了,劳烦汪先生跑一趟了。」 汪先生的眼神饶有深意地从两人面前扫过一眼,笑了笑就退了出去。 傅慎时让时砚推着他去书桌前,又写了一封信给秦氏,信上内容简单,曰:儿子查得保定祖祠占卜大凶,吾拒成婚,前诺仍作数,若再威逼,公之于众。 他没有透露三太太传信人的身份,顺便附上了五千两的银票。 秦氏收到厚厚的一封信,先看到银票的时候她一脸茫然,再看到信上内容,当场昏倒,直到丫鬟狠狠掐了她的人中才醒过来。 她没想到,傅慎时城府这样深,竟然想得到去查祖祠的事! 说到底还是她自作孽,没想到败在了这个大凶上! 不得已,秦氏只好筹谋起退婚的事,可她同时也疑惑起来,傅慎时怎么能一口气拿出五千两银子! 若傅慎时还深居内院,没有什么支出,这些年在家里支取的和各处得来的银钱,有个五六千两也正常,可他开了铺子,怎么还能一口气拿出这么多钱! 难道他的铺子有那么赚钱?可是两间铺子,再怎么打理不可能赚得了那么多钱! 秦氏又派了人去傅慎时的铺子里打听,可她没想到,回来的人说,傅六早就不止两间铺子,他现在名下已经有至少四间铺子,地段都非常好。 京城好地段的四间铺子,和傅慎时一辈的爷们儿太太,不算田产奴仆,没有任何一个人名下能有四间铺子,至多也就姜氏名下有三间。 秦氏恍惚地坐在房间里,她看着窗外已经光秃秃的梅花树,只剩下干瘦的枝丫,过了一个季节,就像死了一次一样,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儿子好陌生,他在想什么,他在做什么,她通通不知道。 她也没有时间多想,方素月年纪不小了,这婚事越拖拉,将来背负的骂名就越重,早断早好。 仁庄上。 两进的院子不大,上房只有两间,客厅和书房都是连着的,东边的是卧室。 傅慎时每日上午都会坐在客厅里,听汪先生跟他说庄子上的大小事,庄子上一千多人,治理起来委实不易,同时建设进度也相当快,庄外新买下的山都被挖了不少,那边已经种上了耐活的农作物。 每当汪先生说完了,傅慎时也就挪一挪位置,到书房看书去。 殷红豆现在除了内院,哪里都不能去,二门不会对她开放,好在傅慎时暂时很忙,也没功夫冒犯她,日子得过且过。 只不过经了那次争吵,傅慎时连她存下的小钱都没收了,她当然会消极怠工,也不怎么碰账本了,都是时砚在帮忙算账。 傅慎时回了书房,让时砚叫了殷红豆过来。 时砚很不客气,殷红豆只要敢不听他的话,他就有动粗的意思,拽也要把人拽过去,殷红豆不想跟时砚拉扯,只好都乖乖过去。 傅慎时将账本扔到殷红豆跟前,道:「你吃了我的饭,该你做的事,必须要做。」 殷红豆不说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傅慎时两手交握着,胳膊搁在轮椅的扶手上,冷漠地看着她,道:「有本事你就不吃我的饭,或者你再有本事,你就别穿我给你的衣服。红豆,以后若你有任何事让我说第二遍,我就饿你一天,你要是让我说第三遍,我就扒掉你的衣服。」 殷红豆红着眼睛瞪着傅慎时,脸颊微鼓,明显是生气了。 傅慎时毫不在意,漫不经心地将账本扔在她脚边,道:「拿去算,我会抽查,出错三次,就一直改到我满意为止,我满意了,你才能睡觉。」 殷红豆心里又气又恨,就是蹲不下去捡账本。 傅慎时眯了眯眼,道:「红豆,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只用这种小脾气对付我是没有用的。你要真想跑,就该忍辱负重,等哪日找到我的软肋,我死了你就有机会走了。」 殷红豆只是生气,她并没有失去理智,傅慎时说的对,她要走,这种方法是行不通的。 她弯腰捡起了账本,坐在一旁认真清算起来。 直到天黑,殷红豆吃过饭,洗漱之后准备上床睡觉,傅慎时又把她叫过去了,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小盒子,打开来,里边装着乳白的药膏。 傅慎时食指抹了些药膏,淡声道:「过来。」 殷红豆不动,她冷着脸问他:「你以为这样我就少厌恶你一点吗?」 傅慎时轻哼一声,态度散漫道:「我让你疼,是你活该,但是你是我的人,我不允许你留疤。」他眼睫毛轻颤,道:「我说了,你恨不恨我,我不在乎。」 他一抬眸,锐利的眼眸盯着殷红豆,带着些逼迫的意味。 傅慎时是个吃软不硬吃的人,殷红豆很明白这一点。 殷红豆虽然不喜傅慎时的霸道,但有一点他没有说错,她若想走,至少跟他硬碰硬这一套行不通的。 她就不信,傅慎时和方素月退了婚事,将来果真一辈子不娶。 总有一天,她会找到离开的机会。 殷红豆消极、愤怒过后,意外地平静了下来,傅慎时要给她的伤口涂药,她就让他涂。 她蹲下来,背对着傅慎时。 傅慎时拉开她的领口,她白皙的肩膀上,有一圈浅浅的牙印,牙印中间的皮肤有些泛青……他下口太重了,只怕真的要留疤,也不知道现在抹去疤痕的膏子,来不来得及。 他的指头轻抚在殷红豆的肩膀上,一圈圈地将药涂抹开,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就在她身后问道:「疼吗?」 殷红豆声音冷淡地答道:「你摁的时候会有一点。」 傅慎时「嗯」了一声,手上的力道愈发轻柔,他又缓缓道:「疼才会长记性。你要是记不住我的好,那就记住我的坏。」 第十七章 殷红豆估摸着药涂的差不多了,站起身,道:「我去洗漱了。」 傅慎时无端笑了一下,道:「去吧。」 她现在的样子,很像她喝醉的那天……像一只假装温顺的猫,在醉态下露出了爪子,不过今天的她没有那天的她可爱,那天的她,说话像撒娇。 傅慎时又想起第二次见殷红豆的时候,那是在后山上,他正在勒死一个下贱丫鬟,她冲出来握住他的手,叫他别伤着手。当时除了红豆身上的香味儿让他走了神,她这句话也颇令他诧异。 脑子正常的丫鬟,根本说不出这种话。 也是从那时候起,他就知道,殷红豆的胆子是真的大。 殷红豆去洗漱的时候,傅慎时就闲坐在轮椅上胡思乱想,等她洗干净回来了,他又叫她过来伺候他散发。 傅慎时还曼声道:「以后散发、梳头这样细致的事,都由你做,贴身丫鬟,就该有个贴身丫鬟的样子。」 殷红豆拿起一把梳子,站在傅慎时,解开他头上的蝉扣,没有搭理他。 傅慎时透过黄铜镜子看着镜子里的人,细眉桃花眼,眸子水润莹亮,下巴尖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殷红豆给散了头发,时砚就打了热水进来,她绞了热帕子,递给傅慎时。 时砚又倒了热水到傅慎时脚边的铜盆里,殷红豆犹豫了一下,傅慎时抬头看着她,道:「愣着干什么?」 殷红豆蹲下去,给傅慎时洗脚。 屋子里静悄悄的,三个人谁也不说话,只有帕子在水里搅动的声音。 傅慎时抄着手,闭上了眼睛,以前这种时候,殷红豆都会说别的话,偶尔还会胆儿大的跟他开玩笑。他以前不喜欢聒噪的丫头,可现在的殷红豆安安静静的,他有些不习惯。 一直到傅慎时洗漱完,殷红豆都没说一句话。 他心里莫名生出一股躁意,他拧着眉头,脸颊微微紧绷着。 入夜,傅慎时要就寝。 殷红豆看了傅慎时一眼,心知逃不过去,掀起被子躺了下去,她平躺着,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的承尘,眼睛偶尔眨动一下,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乍暖还寒的时候已经过了,现在天气开始真正转暖,晚上睡觉病没有那么冷,她也就只躺了一刻钟,便坐起来,趿拉着鞋子要走。 傅慎时推着轮子到床边去,用双腿抵住她的双腿,眉宇间带着一抹沉郁。 殷红豆抬头看他,跟他对视着,丝毫没有服软的意思。 傅慎时便吩咐时砚道:「把她的小榻撤了,被子都拿出去。」 殷红豆直直地看着傅慎时,鼓着小脸,道:「我睡觉不老实,被子拿走,你晚上等着下地!」 傅慎时往后退了一点,殷红豆起身抱了被子过来,扔在床上,她钻进被子里,左腿卷起一边,右腿卷起另一边,双腿一抬一收,两手将胸口的被子往前一拉,蒙住半张脸,整个人都裹在被子里,她翻个身,往墙边蠕动,背对傅六,贴着墙壁睡觉。 傅慎时看着殷红豆一气呵成的动作,嘴角微动,吩咐时砚,道:「扶我就寝。」 时砚和往常一样,扶着傅慎时上床,给他盖好被子才熄灯离开,睡到他的小榻上。 夜里黑漆漆的,傅慎时睡不着,他扭头看着殷红豆的后脑勺,被子里露出乌黑的头发,出了漆黑的头顶,什么都看不见。 他咬紧了牙槽,闭上眼睡了。 后来的几天,期间傅慎时出去见了一次二皇子。 殷红豆这几天里,一直是这样,傅慎时让她做什么,她都做,但是完全和从前不一样,她不再关心他的喜怒哀乐,也不跟他开玩笑。 除了称呼上不敬,本分的不像她。 傅慎时的情绪也越来越糟糕,他以为殷红豆留下来就好,可他没想到,红豆这样对他,他的难过一点也没有减少。 他也不发脾气,和从前一样,又不怎么吃饭,水也喝得少,忙起来忘乎所以,有时候一天只睡两个时辰,眼睛里的红血丝就没下去过,殷红豆恍若未见,丫鬟该做的她都做了,做完她就去睡,并且睡得还不错的样子。 他俩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很久,久到汪先生都忍不住私下底问时砚,说:「六爷和姑娘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儿不能说开吗?」 傅慎时的喜怒就是时砚的喜怒,傅六不高兴,他也不高兴,他坐在廊下的栏杆上,低头跟汪先生道:「不知道。」 汪先生捋着胡子摇头晃脑地道:「六爷脾气倔,姑娘看着好说话,也是个硬脾气的人,有个会说话的中间人就好了……」 时砚凝视着汪先生,道:「那你去说。」 汪先生连忙摆手,红着脸道:「做事我还成,他们俩的事儿,我可没有经验。」 说罢,他溜之大吉,这俩人再怎么闹脾气,庄子上的事一点都没耽误,这样识大体的两个人,他虽然着急,还是不要插手得好。 时砚埋头抠着木栏杆,指甲里扎进去一点点木屑,他眉头皱巴了一下,抿唇弄出木屑,便去找厨房殷红豆。 殷红豆刚煮完饭,净了手在摘菜,厨房门口猛然出现个人,挡住了光,吓了她一跳。 她抬头看了时砚一眼,又继续摘菜。 时砚攥着拳头,怒目圆睁,闷声道:「你先去给六爷道歉。」 殷红豆扯了扯嘴角,道:「好啊,我一会儿就去给他说一百个对不起。」 时砚感觉自己胸口闷了一口气血——这是怎么回事?明明红豆都答应了,可他好像觉得更生气了! 他说不出来这种感觉,但是他猜,六爷肯定也是这种感觉,一拳打在棉花上,比捶在墙上,骨碎血流还要难受。 殷红豆轻哼了一声,道:「你走开,别挡着我的光了。」 时砚瞪着殷红豆,道:「你不准这样对六爷!」 殷红豆白了时砚一眼,道:「我怎么对他了?你说?」 时砚喘着粗气,根本说不上来,他狠狠地捶了一下墙,他们住的院子是泥墙,一拳头下去,他的手背都破了皮,他咬着牙道:「红豆,你没良心!你答应过的,永远对六爷忠心!」 殷红豆猛然站起来,她比时砚矮一点,要仰头看他,她目有厉色,道:「我忠心就应该要嫁给他吗?我做的事,还不够表忠心吗?」 时砚耷拉着脑袋,忽然就哭了,半晌才弱声道:「你没看见,六爷不吃也不睡了吗?」 殷红豆眼神也软了下来,她坐回去继续摘菜,指甲用力一掐,菜叶子利落地掉在地上,她淡声道:「那是他的事。我做好我该做的事,你做好你该做的事,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别问。」 时砚转身走了,汪先生说的对,要会说话的人跟他们两个说,他嘴巴笨,根本说不过红豆,他不该去说的。 殷红豆木木地看着篮子里的菜,咬了咬唇。 她做好了午膳,送到傅慎时的书房,他还和前几天一样,忙着置新庄子和如何规划庄子,根本没有要吃饭的意思。 殷红豆盯着自己做的饭菜,第一次主动开口跟傅慎时说了话,她道:「你若不吃,就提前跟我说,省得我费工夫做,还浪费粮食。」 第十八章 傅慎时眼神微滞,随后挑着眼尾看她,嘴边浮淡淡的笑,问道:「红豆,你是在关心我吗?」 殷红豆笃定地道:「现在到处都在闹饥荒,我是心疼粮食。」 傅慎时难得语气轻快了一些,道:「好,我不浪费粮食。」 他端过案盘,举起筷子吃饭,碗还是殷红豆送的碗,菜也是她亲手做的菜。 傅慎时用膳之前,也笃定地道:「红豆,你在心疼我。」 殷红豆眨着眼,小嘴抿成一条直线,她道:「你别以为这种方法对我奏效,在我看来,不过是第二个傅二罢了,没有区别。」 傅慎时手腕顿住了,殷红豆转身走后,他又没了食欲,他神色冷漠地大口吃饭,吃完了饭,也吃完了菜。 饭和菜,都是她做的。 傅慎时老实地吃了两天饭,睡了两天觉,他发现殷红豆又不跟他说话了,便故态复萌,又变成了之前的样子。 殷红豆不管他,他就持续下去,日渐消瘦,时砚平日里虽然不插嘴多说什么,可是嘴巴上燎的泡出卖了他。 院子里的氛围,相当糟糕,殷红豆忍了几天,情绪也无端变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时砚又端了丝毫未动的饭菜到厨房去,殷红豆肚子里的火一下子就蹿到了嗓子眼儿,她放下手里的事,大步往书房去。 傅慎时坐在轮椅上,岿然不动,像一尊雕出来的玉人。 殷红豆怒视傅慎时,揪着眉头道:「你不想吃你就说,别糟践粮食。」 傅慎时抬了抬头,目光润朗地看着殷红豆,他嘴角微动,道:「我吃,你去热一下。」 殷红豆的火瞬间灭了一半,转身去给傅慎时热午膳,她将饭菜堆在一个碗里,端了过去,送到傅慎时桌子上,又转身要走。 傅慎时抓住她的手腕子,道:「非要这样,你才管我吗?」 殷红豆轻轻地拂开他的手,道:「我管不管你,有什么要紧?你不是说,我的命都是你的吗?」 傅慎时面色微白,她总是有办法,让他心如刀绞。 时砚从廊下冒出来,闷声禀道:「汪先生来了。」 傅慎时松开手,殷红豆也退开两步。 汪先生进来轻咳了两声,同傅慎时肃然道:「六爷,仁庄附近的亭台楼阁都快建好了。」 仁庄成立两个月左右,庄上灾民稳定下来之后,早就开始建造「销金窟」,原计划是要开发财坊分坊、戏园子、酒楼等,这些虽能开起来,却不容易揽客,若不能达到宾客络绎不绝的地步,仁庄前期的投入,大部分都要亏损,庄子上养着一千多口人,劳动力虽然廉价,可一天下来,也要耗费上百两银子养活他们,这还是在只保证了基本温饱的情况下。 南边又有疫情小范围爆发,北上的灾民越来越多,天子震怒,朝堂之上人人自危,眼下已经加大力度救灾,拨银、粮无数,到底是治标不治本,只能暂时缓解灾情,撑不过两三月,必然会发生暴动。 二皇子最近每天一封信送到仁庄上,催问仁庄进度。 汪先生日夜奔忙,他的亲事也暂时耽搁了下来,傅慎时心系红豆,再加上这些事,更是茶饭不思。 殷红豆这段时间对外面的事知之甚少,她本不知道这些,但见汪先生神色不好,便问了两句。 汪先生简而述之,殷红豆心惊肉跳,不禁严色以待,他又继续同傅慎时道:「虽说仁庄离紫禁城还远着,可若是建得普普通通,也没有人敢在这种时刻过来享受玩乐……」 如今大臣、富商们哪个不捂紧了钱袋子,生怕别人知道家里有钱。 傅慎时道:「二皇子说会襄助我们,借有名的戏班、歌妓、厨子给我们,不过光靠他支援还是不够的。」 汪先生下意识就看向了殷红豆,发财坊的主意是她出的,他这时候很想听听她的高见。 殷红豆这时候当然将个人利益放在小处,她只看着汪先生道:「好在灾情暂且得以控制,除了咱们庄子上第一批跑进来的灾民,其余地方都还很安宁。」 在京城附近的几个府城,的确还很安全,大环境是好的,经济很稳定。 汪先生点着头示意殷红豆继续说下去,傅慎时也凝神听着,时砚坐在廊下,也支起了耳朵。 殷红豆道:「挣钱的东西无非就是衣食住行、吃喝玩乐,咱们赚的是吃喝玩乐的钱,正好二皇子也能借厨子、歌妓、戏班子给咱们,但是这些城里也已经有了,咱们要做到人有我优,精益求精,先揽住客,客人来了,其他地方也就跟着能赚钱。」 现在娱乐活动到底还是少,大头还是听戏一类,殷红豆决定从「戏」上入手,她道:「现在的戏流传度都已经很广,咱们的戏园子,得唱新戏。」 汪先生自己也听戏,并且很喜欢,他以前走南闯北,好的戏园子都是人满为患。眼下除了京中出名的一些歌妓,会让某些风流士子趋之若鹜之外,戏园子是士农工商,每一个阶层的人都喜欢的东西,靠新戏揽客,是最好的出路。 汪先生犯难道:「不瞒姑娘说,近一年已经没有什么很好的新戏,都是些旧戏,很多戏班子都是家养的,才不愁吃喝,真正能靠唱戏挣大钱的戏班子,在京城里并不是很多。二皇子能借给我们的戏班子,唱功倒是不怕,但是不知道上哪里去请人写好戏。」 殷红豆道:「我有几个故事,但是我只会讲故事,不会写戏,还要劳先生找人润色,变成戏。」 汪先生惊讶地「啊」了一声,道:「姑娘还会写戏!」 殷红豆道:「我不会,我都是道听途说的,故事肯定是好故事,端看先生您找什么人编写了。」 汪先生一笑,道:「倒不用另找,六爷肯定可以胜任。」 殷红豆顺着汪先生的视线,看了过去,傅慎时点了点头,道:「可以一试。」 殷红豆撇撇嘴,她倒是把傅慎时给忘了,他才情过人,写戏润色对他来说算什么。 罢了罢了,这个时候,她也不好跟傅慎时再较真了,她便道:「那汪先生要快些联系上二皇子的戏班子,等戏写好了立刻让他们排上。」 汪先生不着急去,他笑道:「不瞒姑娘说,我很喜欢听戏,我也听一听,给姑娘断一断优劣。」 傅慎时亦提起笔,道:「说罢。」 殷红豆找了凳子坐下来,先问汪先生都听过什么戏。 汪先生略说了几出,殷红豆都不知道,他便问傅慎时都听什么戏。 长兴侯府也养了戏班子,年节或遇到喜事,都会搭台唱戏,傅慎时自小也是听戏长大的,家里的戏班子,还有外边的戏班子他都听过,他听戏和一般人不同,他遇到喜欢的戏会去看剧本,他的讲解,殷红豆更容易听懂,这一说便是一刻钟。 殷红豆结合二人讲的内容,判断得出,当下的戏都不是她曾经看过的作品,但是大部分的故事和她所知道的戏差不离,主要还是以爱情为主题,说男女之间的悲欢离合。 第十九章 出挑的好戏果然还是很少,至少和殷红豆知道的比起来,几乎都逊色许多,她酝酿片刻,便开始讲戏。 复杂的她不熟悉,《倩女离魂》、《牡丹亭》、《红楼梦》她要流畅地简述一遍,毫无难度。 傅慎时提着笔,是打算一边听一边记,可听着听着就跟汪先生和时砚一样入了迷,已经忘了下笔。 殷红豆有了几个听众,说起来也很带劲儿,说起杜丽娘与柳梦梅终成眷属的时候,嘴角忍不住上扬。 傅慎时眼眸里闪出一丝艳羡。 汪先生情绪起起伏伏,渐渐脱离出来之后,忙不迭抚掌叫好,催着傅慎时道:「这等六爷可要尽快写出来!」 汪先生甚至意犹未尽,又问殷红豆:「姑娘还有别的戏?」 殷红豆又说了《倩女离魂》,汪先生听得痴迷,眼眶都红了,他眨了眨眼睛站起来,自嘲道:「再不能听了,再听姑娘说下去,要耽误了正事,下一个故事,下次再听姑娘说罢。」 汪先生其实满心都惦记着殷红豆说的故事,他是真的怕耽误了事情。 傅慎时叫住汪先生道:「劳烦您去城里跑一趟,打听下侯府的消息。」 近一月来,秦氏都未过来派人找过他,事出反常必有妖。 汪先生连忙去了。 傅慎时提笔写戏,一边写一边问:「这些戏,你从哪里听来的?」 「不是说了吗?仙人托梦。《牡丹亭》你就写仙人汤显祖,我可不敢居功折福。」 傅慎时也怕她折福,就听殷红豆的话,写了汤显祖的名字。 殷红豆起身要走,傅慎时道:「你别走,有些地方我忘了,我随时要问你。」 「我去洗碗。」 「让时砚去。」 还不等傅慎时叫时砚的名字,他自己就麻溜地去了,殷红豆又坐在了椅子上。 傅慎时写写停停,偶尔会问殷红豆一些情节发生的前后顺序。 若是旁人问,殷红豆还信,换了傅慎时来问,未免太刻意了。 殷红豆便道:「你不是过目不忘吗?我说的‘沙甸货’你记了半年,这我才说的,你怎么就忘了?」 傅慎时面不改色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过目不忘?我怎么不记得了?」 「……」 他的确没说过,但他表现出来的就是这样。 殷红豆也知道傅慎时有意如此,也懒得跟他争辩,他问她就答。 半天过去,傅慎时写了初稿,再润色一遍,就可以拿去让戏班子排练。 两人第一天就合力完成了《牡丹亭》,傅慎时文采过人,诗词歌赋无一不精,成品出来的时候,殷红豆虽然不太感受得到他在词曲上的造诣,但是「辞藻华丽,对白动人」这两点,她一个不懂戏曲的人都能看出来。 这样就足够了。 殷红豆看着剧本有一点点成就感,她忍不住笑了,随后一想到是傅慎时写的,便道:「到底是从你笔下出来的,你可以把你自己的名字也加上去,我的就不用了。」她又嘟哝一句:「其实没我提醒,你也一样写的出来。」 傅慎时眸光暗淡了几分,低声道:「可是只有这样,你才会跟我讲话。」 殷红豆抿了抿唇。 傅慎时和殷红豆第一本戏送出去之后,汪先生回来复命时,说:「二皇子养的全庆班班主看完戏跟疯了一样,他说肯定把这戏排好,还问咱们什么时候能开始演。」 「等竣工了,其他地方也布置好了,便可以开始,其他店铺里的人手,都安排好了吗?」 汪先生汇报说:「大体上的都好了,灾民里还有一些读书人,我安排着去做账房一类,跑堂、厨子等也都安排了近百人。」 一千多灾民,能成功北上的,要么是运气非常非常好,要么是有过人之处,比如体力好、有眼色,这些人大多可用,极少老弱病残。 傅慎时忖量片刻,道:「辛苦先生了,善庄那边如何了?」 仁庄这边以后都要经营其他东西,耕地用来种植太浪费了,傅慎时让汪先生另置了庄子,以后会带一部分灾民过去造纸、种草药。 汪先生道:「这边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我已经上册了一些名单,明日便带一部分过去布置。」 殷红豆问了一句:「他们都肯?」 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挪家很容易让人恐慌,尤其他们经历了灾情,更不想离开,这边也发展的很好了,只怕不好说动他们。 汪先生一笑,道:「有的世代务农,不喜欢做生意或者跑堂,倒也有一二百人愿意去。」 一二百人也很不少了,殷红豆挺意外的。 傅慎时问汪先生打没打听长兴侯府的事儿。 汪先生想起什么似的,回道:「打听了,只听说您的亲事已经退了,别的倒没听出什么来。」 秦氏已经替傅慎时退掉了和方素月的婚事,她当时派人去说退婚的时候很委婉,也做好了被骂的准备,不过方家看到一千两银子,语气还是软和了许多,后来又不知道为什么,方家竟然收了银子答应退婚,没有大肆追究,除了傅慎时现在名声不大好,以后难得娶门当户对的妻子,再没有别的坏影响。 秦氏退掉与方家的婚事后,也没有心情去搭理这事儿,也就没有深究下去,否则以她的精明性子,追查下去,就该查到方家人已经知道方素月的心思,因为心虚才答应了退婚。 方素月回去之后还是抱着能和傅六成亲的想法,她没想到都快要下聘了,傅六还是要跟她退婚,长兴侯府的人上门的时候,她很害怕秦氏闹起来,便跟方夫人说了实情,以求挽回一二,方夫人见秦氏还送了银子来,便顺势而为,答应退婚。 这件事平平静静地了结了,坊间不过流传了一些傅慎时身有隐疾的谣言,因他许久不曾在人前露面,这些传言早就平息了。 汪先生禀完这些,便离开了,殷红豆又和傅慎时两人继续完善剧本。 第二个完成的是《倩女离魂》,这也是个较短戏,一天的功夫就完成了,殷红豆最后阅览的时候,不得不赞叹傅慎时文采出众,这故事她讲起来还是有些干巴巴的,一字一句写成了戏,倒是十分动人,有些字句她看到都觉得心神震动。 殷红豆看完本子,琢磨了一下,就道:「这两个故事就够了,另一个有些长,而且我记的不是很完整,不如另一个就不写了。」 傅慎时眉头一皱,道:「要写。」 殷红豆道:「庄子上的事就够你忙的了,实在不必在这个时候费工夫再写这个。」 傅慎时挑眉看她,道:「红豆……」 她心里还是有他的。 殷红豆受不了傅慎时的眼神,面无表情地道:「我只是就事论事。」 晚上两个人就寝的时候,傅慎时更加睡不着了,殷红豆倒是依旧好眠,她现在睡觉还是面对墙壁,但脑袋已经肯露出来。 时砚在书房睡,这边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傅慎时睁着眼,双手放在小腹上,轻声道:「你睡了吗?」 殷红豆没搭理他。 傅慎时也只好闭上眼。 第二十章 殷红豆沉默了很久才说了一句:「你根本不必这样。」 傅慎时又睁了眼,他是不必这样,他挪了挪身子,从殷红豆身后抱住了她,双手隔着厚厚的被子,紧紧地勒在她的腰上,侧脸贴着她的脑袋,在她乌黑柔软的头上磨蹭来去,能清清楚楚感受到她暖暖的体温。 殷红豆一点反应也没有,不挣扎,也不说话。 傅慎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抱得更加用力,好像这样,就占有她多一点。 殷红豆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傅慎时的额头抵着殷红豆的后脑勺,声音沉郁微哽:「你不就仗着我宠爱你吗?」 殷红豆睁开了眼,藏在里面的手,攥着被子,依旧没有出声,她没有想要恃宠而骄,但让她以一个奴隶的身份跟一个男人在一起,攀附着他生活,她做不到。 尤其是这样子跟傅慎时在一起,她更做不到。 傅慎时自觉无趣,又退了回去。 长夜漫漫,两人的呼吸声也渐渐缓慢均匀。 次日,汪先生料理好了善庄,傅慎时与殷红豆就搬了过去。 仁庄人多眼杂,傅慎时还是不想被人瞧见,暂且搬去善庄避一避,两个庄子之间离的也不远,骑马一刻钟左右就到了,汪先生往来禀事,倒也方便。 善庄上也是建了一个两进的院子,比仁庄上更简陋,但日常起居,不成问题。跟来的灾民都分到了田地,水田和耕地都有,开春之后,也都要忙活起来。 傅慎时与殷红豆二人在善庄上过了几天的悠闲日子,将另一外一本折子戏也完成了。 没待几天,庄子上来了位稀客。 薛长光来了,他身后还跟着另外一个公子。 傅慎时听庄子上的管事说薛长光来了,院子里也没有别的下人,时砚嘴笨,殷红豆一个人去他不放心,便让殷红豆和时砚一起出去迎接。 殷红豆跟时砚到院子门口的时候,薛长光正好下了马,他看到殷红豆愣了一下——善庄上住的是傅慎时? 薛长光身边的公子也准备下马,哪知道马儿尥蹶子,他没在马鞍上踏稳,一个不小心,扑了下来。殷红豆早看出来了,这位「公子」就是薛六姑娘女扮男装的,她便快步跑过去,扶上一把。 就殷红豆这小身板,还扶人呢……她只有当肉垫子的可能,薛六姑娘结结实实地压在她身上,脸上。两人嘴对嘴,吧嗒亲了上去。 傅慎时不大放心殷红豆出门,他到底还是跟了过来,正好就看到了眼前这一幕——一个「男人」,全身都压着殷红豆,亲着她的嘴,一动不动,姿势就像是某些图册上的一样。 他的脸登时就黑了,他含着怒气道:「时砚,推我过去!」 薛长光连忙去扶人,薛六和殷红豆两人从地上爬起来,时砚推着傅慎时过去。 薛长光都没整明白怎么回事,见傅慎时鞭子都拿出来了,他赶紧拦在自己妹妹身前,道:「慎时,这是个意外。」他又转脸问殷红豆道:「姑娘可伤着了?」 薛六姑娘躲在薛长光身后,揪着哥哥的衣服,根本不敢露面——她早听说傅慎时重视这个丫头,没想到他这般重视!她不过压了红豆一下,傅六就要她的命似的。 殷红豆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摇了摇头,又瞧着傅慎时解释道:「我没事。」她揉了揉后脑勺,虽然门口是泥地,还有一层浅浅的草,磕在地上还是很痛的。 傅慎时盯着殷红豆的嘴唇,狠狠地拧着眉,又看向她揉脑袋的手,脸色愈发阴沉,他紧握扶手,忍不住低吼一句:「滚!」 薛长光当然明白,傅慎时肯定不是骂殷红豆,他讪讪一笑,抱歉地作揖,道:「先看看红豆姑娘伤的严不严重,要是严重……」 傅慎时都没搭理薛长光,拽着殷红豆的手,命时砚推着他进屋去了。 薛六姑娘这时候才敢走出来,嘟哝:「傅六脾气怎么这么差?不就是一个丫鬟吗?」 薛长光扭头瞧了自家妹妹一眼,思忖片刻,扯了扯嘴角,傅慎时不会没认出他妹子吧?那傅六今天只说了个「滚」,还真是给面子了。 他牵着缰绳,瞪了薛六一眼,道:「谁叫你胆子这么大,偷了我的旧衣裳跟出来,你伤着没有?」 薛六姑娘摇头,面色羞红,她整个人都压殷红豆身上,能伤着什么! 薛长光道:「罢了,我们自己去庄子上看看。」 薛六姑娘心有余悸地上了马,也不敢骑快了,只与薛长光两个慢慢悠悠地在田野上行走,她看着一望无垠的田地,问道:「这庄子不会也是长兴侯府的吧?方才仁庄上的人不是说,这儿的佃农也是灾民,长兴侯府的手这么快,就买了庄子租给灾民?」 薛长光眉头皱着,道:「不会,长兴侯府现在可拿不出钱买这么大的庄子。傅慎时估计是借住吧。」 薛六姑娘就问:「为什么?」 薛长光不跟妹子说朝廷上的事。 薛六姑娘继续问道:「哥哥,仁庄到底是谁家的,你打听出来没有?」 薛长光摇摇头,道:「只知道庄子上有个管事的汪先生。」 薛六姑娘一笑,道:「这人也是神秘,这么财大气粗,我估摸着肯定是那个侯爵功臣世家偷偷办的。」 薛长光也很好奇,但他更多的心思还是放在仁庄的经营上,他骑着马在善庄上马马虎虎地逛了一圈,便离开了。 傅慎时一路拽着殷红豆进院子,时砚自觉留在廊下,他将红豆摁在小杌子上坐着,抬起手,托着她的下巴,用大拇指擦她的唇。 没过一会儿殷红豆的嘴巴就肿了,樱桃小口丰盈红透,看着就诱人,她蹙了蹙眉,道:「你弄疼我了。」 傅慎时直直地看着殷红豆的唇,始终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他眉间的阴郁十分明显。 殷红豆皱着眉,拂开傅慎时的手,他的手又放了上去。 她的声音更大了一点:「傅慎时,你弄疼我了!」 傅慎时不管,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殷红豆握住傅慎时的手腕,看着他的眼睛道:「你擦够了没有?」 傅慎时更用力,恨不得将殷红豆的嘴皮子都磨破。 殷红豆扭头在他手上咬了一口。 傅慎时纹丝不动,任由她咬。 殷红豆一松开,傅慎时又去擦她的唇,她瞪眼问道:「你擦一千遍又怎么样?亲了就是亲了。」 傅慎时双手捧着殷红豆的脸颊,冷着脸凝视着她,低头狠狠地吻了上去,含着她的唇瓣,生涩而霸道地用舌尖探过她的上下唇,将他的气息覆盖上去,洗净别的男人留下来的痕迹。 殷红豆反应过来的时候,推着傅慎时的肩膀。 可她越是挣扎,傅六越是把她抱得紧,最后他俯身单手将她整个人都禁锢在怀里,另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脑勺,吻着她的唇,牙齿轻轻地咬着她的唇,伸出舌尖舔过她的牙齿。 在力量上面,殷红豆没有胜算,她索性不动了,闭上眼,咬紧牙关,任他吻着。他的唇很热很软,触上她的唇瓣,就像咬在软和的包子上,时间久了,还有一点点甜味。 第二十一章 傅慎时停下来的时候,脸红心跳,微微喘着粗气,温热的呼吸吐在殷红豆身上,低声问道:「你为什么不躲开他?」 殷红豆睁开一点点眼睛,眼眸半垂,道:「也得我躲得开啊。」 「为什么不推开他?」 「也得我来得及推开啊。」 「……」 「……」 殷红豆忙着去扶薛六姑娘,也没想到对方整个人都会扑在她身上,更没想到会亲上去。 傅慎时的手又放到殷红豆的唇上,轻轻地擦着,他的睫毛轻微地颤着,道:「以后离别的男人,远一点。」 殷红豆眉心一跳,抿了抿唇,抬眉问道:「……你难道没认出来,那是薛六姑娘?」 傅慎时愣了一下,随即又继续轻抚她的红唇,嗓音低哑地道:「女的也不行。」 「……」 殷红豆垂首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她握住傅慎时的手,仰脸问道:「这样你开心吗?」 傅慎时直视着她黑白分明的桃花眼,问她:「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殷红豆非常平静地告诉他:「我不想以一个奴隶的身份在你身边,我不想做妾侍。」 她的卖身契虽然在傅慎时手上,但她实际上是属于长兴侯府的财产,长兴侯府的任何一个主子,都有资格打骂她、处理她。 这种感觉,好像利剑悬头,殷红豆非常不喜欢。 而且傅慎时只要不高兴,随时都能以主子的身份强迫她、压迫她,这种事他不是没有做过,殷红豆绝对不可能接受以这种相处方式相爱。 傅慎时眨着眼,软和的眼神里带着一点点期盼,他低了低眼皮,盖住眼神里的光泽,问道:「以后我不会住在侯府里,除了时砚、汪先生知道你是奴籍,从今以后,在这边,不在会有人将你当做丫鬟。」 殷红豆咬了咬唇,淡声道:「你这是自欺欺人。」 奴婢就是奴婢,即使瞒着别人,也改变不了她的身份。 傅慎时不置可否,他的呼吸声均匀轻缓,过了几息他才道:「除非归良之后,你做我的外室。」 外室,无媒苟合,不受人承认,还要被人唾弃,将来生了孩子也是没名没分。 殷红豆几不可闻地吐了一口气,问道:「你强留我,且先不说子嗣的问题,夫人要是再让你娶正妻,你怎么办?」 傅慎时和方家的婚事退了,不代表长兴侯府以后不会给他说亲,不久之后,长兴侯府还会继续逼迫他娶身世清白的姑娘,若他不从,秦氏腾出来手来,绝对会朝殷红豆发难。 秦氏的手段,傅慎时目前可以抵挡得住,若是长兴侯出手,那便未必。 长兴侯常年带着军队在外驻扎,偶尔回家一次,傅慎时兄弟几个见他的机会不多,但是都非常地敬重他,甚至是有些怕他。若是他出手,绝对不会像秦氏这样,用温和的手段拿捏傅慎时。 傅慎时知道殷红豆在担心什么,他回答道:「你在庄子上就没事。」 「你打算让我这一辈子,除了两个庄子之间,哪里都去不了吗?」 「你出去会有危险。」 「我留在庄子上就没有危险了吗?」 傅慎时道:「仁庄和善庄上都是灾民,即便我父亲带着军营里的人来,轻易也不敢踏足。」 殷红豆道:「是,长兴侯府的人若不知道这你手里的财产,便不敢踏足,若是他们知道了,便不是私闯民宅,庄子上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侯爷若铁了心要拿我,你挡得住吗?难道你打算让灾民挡在我的身前,和士兵们对抗?」 傅慎时道:「我不会让他们知道。」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傅慎时不言。 「你比我清楚,事情有多糟糕。」 傅慎时又尽力安抚着她:「有二皇子庇护,总会容易一些。」 殷红豆默然一阵,傅慎时的举动,无异于叛逆家族,事情发展到最后,性质会越来越恶劣。现在二皇子也还没能力插手长兴侯府的事,除非等他登基之后,可他登基都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事,长兴侯估摸着在此之前就会动手。 长兴侯的用了铁腕之后,甚至有可能将傅慎时从族谱上除去。 殷红豆轻声问他:「你已经准备好了离开你出生长大的地方,并且再也不和世子爷、三爷来往了吗?值得吗?」 傅慎时抿唇不语,他忽然抱紧了殷红豆,在她耳畔带着轻微的颤声道:「红豆,你死了这条心吧,不管以后怎么样,我现在都不会让你有一丁点资格离开我。」 殷红豆一动不动地坐在小杌子上,面色逐渐冷漠,即便她知道,傅慎时替她考虑良多,她也接受不了这样的方式。 除非皇帝驾崩,二皇子登基,否则她担心的那一天,迟早会来。 两个人又归于平静。 殷红豆也无心再劝说什么,反正也是无用之功。 夜晚的时候,傅慎时又睡不着了,他平躺在床上,胸口堵得很……红豆说的都对,他们选了最难的一条路。 傅慎时侧了侧身子,脸朝着殷红豆,问道:「……红豆,如果是为了我,你也不肯受一点委屈吗?」 殷红豆背对着傅慎时,说话声音难免沉闷:「是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另娶一个正妻在家里放着,我做妾侍或者外室吗?然后我再委屈一点,看着你们在侯爷夫人的逼迫之下再生个孩子,一个孩子不够,还要两个、三个四个,是这样委屈吗?」 傅慎时如鲠在喉。 她一点都不肯委屈。 傅慎时挪过身子,紧紧地抱着她,右手摸进被子里,隔着她薄薄的衣衫,横在她腰上。 殷红豆蜷缩着身子,像虾米一样往角落里躲,双肩微颤。 傅慎时攥着拳头,松开了手,他还不想变成傅二那样。 他仍旧隔着被子抱着她,贴着她的耳廓,声音低哑地问:「总之……你心里还是有我的,是不是?」 殷红豆没有回答。 傅慎时又退了回去。 殷红豆粗重的呼吸声渐渐变浅,她额头抵着墙,睫毛微动,她答应归良便尝试跟他在一起,直到必须要分开的那一天。 她怎么会没有受委屈。 再后来的几日,两人心照不宣不提以后的事,殷红豆脾气温和了很多,虽然还是没有什么笑脸,却并未故意冷脸对人。 傅慎时心知肚明,便也不去想以后的事,照常忙于庄上庶务。 汪先生很快也过来禀说,戏园子、酒楼都建好了,再善一善后,最多三日便可开张,殷红豆说的戏,也有一本已经排好,就等着上演。 傅慎时先让汪先生去写信告诉了二皇子,让他的戏班子现在京城里边连续排几场,等名声传出去了,再改到仁庄这边开唱。 二皇子很是期待,立刻派了人吩咐下去,《牡丹亭》开演的第一天,他也跟六皇子一起带着几个人微服去了,兄弟两个人看得十分出神,若不是常随来禀了话,他俩都忘了时间。 随同来的游先生和乔三也都在戏园子里听戏,游先生也是懂戏的人,乔三更是不必说,除开眠花宿柳,便是听戏、赌博,这一出戏,他愣是从头看到尾,把天都听黑了才回去。 第二十二章 回去的路上他还跟游先生一直讲戏,说这一出戏哪儿哪儿都好,他还道:「明儿还要去再听一遍。」 游先生亦颔首道:「最妙就是故事与曲,故事曲折动人,词曲明艳华丽,哀婉动人,估摸着明儿就没有位置可坐了,不过我也没工夫去了。」 乔三一听这话就拉着脸,他近来虽还跟在六皇子身边,可不知道哪里招惹了六皇子,已经不大受重用,也就今天听戏,他才恰好跟了过来。 他讨好一笑,问游先生:「我倒是也想没工夫听戏,还劳烦您替我问一问殿下,我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对了。」 游先生摇摇头,笑道:「我跟在二皇子跟前,六皇子的事,我倒是不大清楚。」 乔三拦着游先生,道:「先生,您这就……」 游先生怕乔三缠他,指了指戏园子。 乔三还没明白过来,游先生就已经上了马车走了。 仁庄附近的店铺都开张了,汪先生给取了个名字,叫「春园」。 「春」,一年伊始,万物复苏。 仁庄后边的山上还修建了一座菩萨庙,灾民们为了感谢仁庄上的主人,本来还想给「殷栌斗」建生祠,供奉一座人像,傅慎时当然不允,灾民们便替傅慎时在寺庙里供奉了红底的长生牌,保佑他增福添寿,傅慎时让工匠在刻长生牌的时候,将红豆的名字也添了上去。 庙里香火鼎盛,每日都有灾民去烧香拜佛,逃亡过来的僧人正好在庙里住下,将寺庙打理的井然有序。 殷红豆远远在善庄上,都能看到半山上的红墙,和络绎不绝上山的人。 春园开张了三天,汪先生忙的脚不沾地,第四日才来了善庄禀报傅慎时,笑着道:「恭喜六爷,生意好极了。」 汪先生详细地道:「全庆班先在京城里唱《牡丹亭》的时候,听说便是座无虚席,很快名声就传开了,后来戏班子到了春园,很多听戏的人都跟了过来,还有这附近的人,方圆十里都赶了过来。」 春园场地非常大,容纳得下很多人。 汪先生还建议说:「要不咱们自己也养几个戏班子排戏?听戏的人多,多养几个也肯定客满。」 这边的戏班子有时候好几个月乃至半年都只唱那么几出戏,听众依旧不少,几个戏班子一年能有五六出好戏唱,便足够了。 殷红豆道:「我还有几个故事,多养几个,应该养得起。」 汪先生大喜道:「如此甚好!」 殷红豆弯着嘴角笑道:「不过另几个故事不如之前那几个曲折精彩,咱们自己养的戏班子里,一个阳春白雪就够了,其他的还是要一般的人都能听懂,百姓们喜闻乐见才好。」 汪先生也有此意,提过了戏班子的状况,他又道:「新开的发财坊生意也很好,不过只是买彩,客人们不大满足,好几天都有客人催着我开双陆、斗鸡、赌马,还说咱们庄子上正合适跑马,开了好玩。」 殷红豆在傅慎时前头先开了口,她摇着头道:「这样不好,树大招风,若春园是这样的‘销金窟’,不止是惹人眼红,更是惹人妒忌,二殿下上报的时候,名声上不大好听。」 娱乐和大赌,还是有很大的区别。 傅慎时也下了结论:「眼下要赚钱,但不能杀鸡取卵,红豆说的有道理。」 汪先生微微颔首,继续道:「春园的账目复杂的很,再让姑娘一个人算,怕是要累坏姑娘,我招了几个账房,先顶着用,明日先把账本给姑娘和六爷过一过目,以后则每旬送给姑娘和六爷查看一次。」 傅慎时点头应允。 殷红豆也没有意见。 汪先生又说了两件要紧事:「……药材种起来了,请了有些经验的药农照看,也不知道种不种的好,没敢种太多。造纸坊倒是很顺利,发财坊的票从来没缺过。」 总之,有各方人马齐心协力,庄上一切顺利,现在期待的就是进项如何,多久才能回本。 傅慎时与殷红豆虽不知道具体数额,但听汪先生这样说,要不了多久就能拉回亏损。 汪先生另提了提以后的打算,殷红豆道:「若要开坊,不如开绣坊,衣裳总是不愁销的,多请绣娘,也收学徒,姑娘家们的日子也好过一些,家里经营不好,也不必为奴为婢的。」 汪先生知道殷红豆出身不好,推己及人,也不忍别的小姑娘因家贫做了奴婢,便将这件事放进心里去。 几人聚在一起谈论了一个多时辰,汪先生喝空了好几杯茶,略坐了一会子便走了。 春园的成功,给傅慎时和殷红豆都带来了极大的成就感。 殷红豆心情格外的好。 傅慎时也是,他挑着眼尾看过去,她正在笑,他唇边也勾了淡淡的笑容。 快到午膳时间,殷红豆做好饭端过去,傅慎时让她放在圆桌上,他去桌子上吃。 殷红豆将饭菜挪去桌子上,准备回厨房去吃她的饭,傅慎时叫住她,让她一起坐下吃。 她道:「我去拿碗筷。」 殷红豆添了一副碗筷,和傅慎时同坐吃饭。 今天上桌的就是几道家常菜,土豆烧鸡,清炒莴笋,清蒸鱼,殷红豆喜欢吃鱼,这里的鱼都是佃户们自己下湖里捞的,杀好了送过来,肉质鲜美,她夹了几筷子,因为要吐刺,吃的很慢。 傅慎时便夹了几筷子鱼肉,挑了刺给殷红豆。 鱼肉都到碗里了,殷红豆也没还回去,她捧着碗,夹了一筷子莴笋,低声道:「我不吃鱼了,你不用给我夹。」 明知道将来只有坏结果,傅慎时也不是能拿得起放得下的性子,殷红豆不忍,也不想让它开始。 傅慎时很固执,他继续挑了细嫩没有刺的鱼肉,往殷红豆碗里放。 殷红豆一躲开,鱼肉就掉在了桌上。 两个人动作都僵了一下,殷红豆先默默得捧着碗,低头继续吃饭。 傅慎时又夹了一筷子鱼肉给殷红豆,挑了刺。 殷红豆咽下嘴里的饭,才道:「我说过了,我不吃了,你不要总是强迫我。」 傅慎时面无表情地道:「你明明想吃,为什么口是心非?为什么不敢承认?」 他像是意有所指。 殷红豆捏着筷子,拇指抠着筷子,低着头道:「我也不否认,在此之前我是想吃的。」 傅慎时嘴角微微一动,像是下一刻就要笑出来。 殷红豆接着道:「但我说我不想吃的时候,就是真的不想吃。所以,我没有口是心非。」 傅慎时脸上那个还没来得完成的笑容,被生生掐断,他攥着筷子,冷着脸,道:「……你本来是想吃的,只不过强忍住,才不想吃了,你不忍不行吗?」 殷红豆放下了碗筷,道:「这世上要忍的事多了,不忍?我不忍就能变好了吗?我不忍,就能不低人一等了吗?」 傅慎时面色越发难看,声音低沉沙哑地问道:「你便不能承认一次?」 殷红豆声音有点儿闷:「我没有不承认。人之所以区别于畜生,便是能控制自己的言行。」 傅二那样的,就是畜生。 她若放任傅慎时这样下去,不过害人害己。 第二十三章 殷红豆很害怕,怕到时候傅慎时这样硬的骨头,宁死不屈。 傅慎时也放下了筷子。 殷红豆的肩膀跟着松了下去,她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问道:「还吃吗?不吃我就去洗碗了。」 傅慎时自己滑着轮椅走了。 殷红豆默默地收捡了碗,又倒了热水进来,给傅慎时漱口。 两人默契地送接着漱口的茶碗,时砚吃完饭,在厨房就听到了有人进了二门,他一开门,看到了汪先生,领着他进了书房。 傅慎时吐掉口里的热水,用白色的帕子擦了擦嘴,抬头问汪先生道:「怎么了?先生可是有急事?」 汪先生笑了笑,先瞧了殷红豆一眼,才拱手回话道:「方才王文派兄弟过来说,乔三到发财坊找您。」 殷红豆注意到,以前汪先生叫的「乔三爷」,现在都直接叫了「乔三」。 傅慎时眉头一皱,道:「找我做什么?」 乔三这人自从那次刁难了殷红豆,在六皇子面前说了傅慎时的坏话,傅慎时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汪先生面色有些为难,眼珠子朝殷红豆那儿看了一眼,傅慎时道:「先生说罢。」 汪先生就道:「王文兄弟说,乔三想见您一面,王文知道您已经跟了二殿下,便推拒了他,乔三执意要见您,说正是游先生指点他来的,还送了两个貌美的丫头过来,请您收下。王文没收,乔三把人撂下就走了,说王文不收就打死她们两个。您和姑娘定了规矩,赌坊里不能放丫头,到底是两条性命,王文就将人一并送这儿来了。」 送丫鬟小妾示好,这是古人管用的交往手段,乔三送给傅慎时的丫头,又是抱有交好之意,汪先生自己不好做主,所以要来问一问傅慎时。 汪先生轻声地问:「六爷,您看如何处置?」 殷红豆淡然地站在旁边,似乎全然不在意。 傅慎时抬头问殷红豆:「你说怎么处置?」 殷红豆就顺着傅慎时的话,道:「人家送六爷的丫鬟,您问我做什么?」 傅慎时道:「内院的大小事都是你负责,丫鬟的事,听你的。」 殷红豆道:「我不知六爷的心意,您自己拿主意罢!」 汪先生瞧出不对劲了,连忙道:「春园也许用得……」 傅慎时收紧了拳头,看着远处的圆桌,道:「你不是说院子里缺人手做事吗?那就收来给你帮忙。」 殷红豆面无表情道:「谢六爷体谅。」她转头看向汪先生,道:「您听见了?六爷要这两个丫鬟。」 汪先生勉强地扯着嘴角,道:「明白了。」他又问傅慎时:「您可要给六殿下回个信?」 傅慎时提笔写了信,如实告诉了六皇子,乔三拿丫鬟收买他。 这样多心且无能之人,六皇子再不会重用。 扬州川泽秀媚,女子多温柔美丽,举止婉慧,很多人买了贫穷人家的女儿养做瘦马。乔三送给傅慎时的两个丫鬟不是普通丫鬟,而是扬州瘦马。 两个丫鬟身段袅娜,肤如凝脂,两人都是桃花眼,五官明艳,妩媚多情,乍然看去,模样和殷红豆很有几分相似。 看样子,乔三是照着殷红豆的长相挑的人。 这两个瘦马行立坐卧,相当有规矩,一举一动,不仅优雅温婉,又颇有风情,连殷红豆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殷红豆本身没学多少规矩,在重霄院住的时候,没有什么人管,也随意惯了,如今和两个瘦马一比,风姿委实不够绰约。 傅慎时坐在书房的椅子上,两个丫鬟轻手轻脚地走进去,跪下行礼,他开口叫两人起来,淡声道:「你们两个以后听她使唤。」 这个「她」,指的就是殷红豆,两个丫鬟异口同声应「是」。 殷红豆叫了她们起来,去廊下说话,问她们两人,都会些什么东西,以后好分配她们各司其职。 扬州瘦马,人分三等,这两个是一等瘦马,养家教了她们弹琴、吹箫、吟诗画画、双陆骨牌,梳妆打扮,还有枕上风情——这个她们没说,但是言行举止里,已经透露了出来,她们的眼眸平添媚色,若有若无地勾着人,不似殷红豆那般随意安分。 殷红豆听了一遍,心里明白了,这俩丫鬟就适合红袖添香,她还是得安于本职,做灶上丫鬟的好。 她没有不喜,一脚跨进书房,道:「六爷,新的戏本子她们两个应该可以帮上忙,就安排她们两个在书房伺候吧。」 傅慎时冷着脸,没有说话。 殷红豆只当他是默认了,转身退了出去,跟两个丫鬟说了规矩,白日在书房服侍,时砚进去她们两个就乖乖退出去,寡言少语多做事。 扬州瘦马自小受的就是「自安卑贱,曲事主母」的教育,殷红豆虽不是主母,但她们两个也看得出来,院子里都归殷红豆做主,一切全听她的,两人便乖乖应是,随后齐齐走进书房里随侍左右。 汪先生派人送了账本过来,城里的发财坊和几家酒楼,还有春园的账册,厚厚的一大本,殷红豆另有事忙,便找了炭笔,在厅里找了光线好的地方,认真算起来。 殷红豆做事的时候很投入,基本上心无杂念,尤其算账、核对这些,更是费神,没有办法走神,整天下来,除了必要时候去厨房做饭,或是起身倒水如厕,她都不会往傅慎时那边多看一眼。 傅慎时则除了如厕,叫两个丫鬟出去避开,便也仔细给新戏润色,只是他的眼睛总是忍不住殷红豆那边看,他看了无数次,甚至可以说余光无时无刻不在看,偏偏对方一点反应都没有,她认真严肃地对着的账本,眼里根本没有他。 他想起在重霄院,他重用了翠竹和翠叶的时候,殷红豆还有些反应,但现在,两个貌美丫鬟环在他身边,她视若无睹。 从前傅慎时写剧本包括了润色,也只要一天的时间,手上这本《金钗记》两天都没完成,他白天写的时候,神思难定,写写停停。两个丫鬟偶尔研一研墨,添茶倒水,倒也轻松。 书房连着明间,表面上看着一派宁静。 次日,傅慎时提笔的时候,开口说了话,他问两个瘦马:「给我想一个咏泛舟的词牌。」 左边的瘦马很快就脱口答道:「《欸乃曲》。」 一个时辰下来,傅慎时问了好几个小问题,两个瘦马识字读书,风花雪月的东西学得多,连正经的四书五经也学过,几乎是对答如流,与傅六一唱一和,好不和谐! 殷红豆自忙她的,充耳不闻。 傅慎时最后罢笔的时候,背部贴在靠椅上,声音不大不小地道:「我眼睛累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视线正落在殷红豆身上。 殷红豆在明间里,头都没有抬。 两个丫鬟站在那里偷偷地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动手…… 傅慎时皱了皱眉,道:「听不见我说话么?」 其中一个上前一步,抬手轻轻地捏在傅慎时的眉心上。 殷红豆还是没有什么反应,傅慎时粗暴地拂开丫鬟的手,冷声呵道:「出去!」 俩丫鬟低头退了出去,就站在廊下,没有说一句话。 第二十四章 殷红豆手上炭笔微顿,又继续忙她的,下午总完了账,抽查过了,整整齐齐地放在傅慎时桌上,平静地道:「进项很多,与预计中的多多了,之前汪先生找钱庄借的钱,可以先还上一部分。」 有段时间账上的钱不够用了,汪先生找钱庄借了些钱,因他常去那家的钱庄兑现银和银票,很借了不少,仁庄粮仓才得以充实。 傅慎时面色沉郁,目光至始至终都没有移动过。 殷红豆累了,她也没管,自己在庭院里散步去了。 天黑之前,汪先生来了一趟,说了下春园的情况。殷红豆顺便跟他了去钱庄还钱的事儿,他点着头道:「我和姑娘想一起去了,不知道姑娘算没算还多少合适?」 殷红豆报了个数字,又道:「若春园一直这样经营下去,很快便会开始盈利,那时再慢慢还不迟。」 汪先生也是这个意思,他看了看傅慎时。 傅慎时没有什么意见,他也面色沉郁,却也还是肃然说起了正事:「光靠春园盈利也还不行,两个庄子上一千多人还是太多了些,二皇子也有意将来还要放一部分人到我们庄子来,现在安置在庄子上的人,得想法子分一部分出去。」 汪先生连连点头,道:「正是来跟六爷说此事的,但是春园现在开了,仁庄上留下来的人,谁也不肯走了,每次便是去售卖些茶点,也能赚取不少钱,还能得些打赏。」 穷苦百姓们的生命力是很顽强的,春园一开起来,便有一批人开始钻营,想法子挣钱,除了售卖点心零嘴茶水的,还有人帮忙抢占位置,或是在戏园子里出租板凳座椅,另有在戏园子里帮角儿们跑腿儿递话的。 但这些位置终究有限,还是有很大一部分人抢不到赚钱的机会。 照这样下去,仁庄上的规矩要开始乱了。 殷红豆道:「汪先生,咱们在庄子上自己开个钱庄吧!不对外流通,只在庄子上流通,拿一部分钱借给庄子上愿意走的灾民,收低利息,让他们在附近自己造自己的房屋。以后咱们赚的钱也不必出去兑换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采奕奕,眼睛有白天没有的光彩,自信自强,不屈不挠。 汪先生眼睛一亮,捋着胡子道:「甚好甚好。他们在庄子上都是挤着住,老老小小一家人,日子也难过,眼下想走却没有钱,所以才拼命挣钱,若能借钱出去让他们住自己的家,肯定大部分都愿意走了。」 傅慎时的视线从殷红豆脸上挪开,便接着道:「最开始借钱的人一百户人家,两年内不收利息。」 汪先生笑道:「如此最好,走的越早,抢的位置也就越好,将来这边繁华了,那些房屋可就值钱了。」 稍稍有些远见和胆量的人,肯定就拖家带口离开仁庄了。 这些人腾出位置来,等以后来了新人,仁庄上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汪先生连忙道:「那我还得赶紧去看一看,从咱们这儿通往附近县城和京城的路上,荒地有没有主人,若是没有就好办了,可以请二皇子帮一帮忙,若是已经有主,还要花一大笔钱。」 傅慎时判断道:「应当没有主,来的路上我都看过了,附近的人家常有人往城里赶,像是去城里务工的人,不像是佃农。没有佃农,估摸着这边的荒地和仁庄靠近山那边的一样,都没有主。」 仁庄上除了部分适合耕种的农田是从别人手上买下来的,附近很多地方都是灾民自己垦荒出来的。 汪先生更是高兴,他道:「我这派人去查问。」 傅慎时朝殷红豆道:「研磨。」 另两个丫鬟早在汪先生来的时候就避出去了,殷红豆走上前去研磨,傅慎时提笔给二皇子写信。 写完了信,傅慎时等纸干,殷红豆也在等纸干了,她好将信封起来。 这个短暂的时间,两人忽然都有些不自在。 好在墨水干的快,殷红豆驾轻就熟地封了信,放在一旁。 天渐渐擦黑,殷红豆便道:「我去做饭了。」 她一出门,就看到两个丫鬟站在廊下,她吩咐她们去了前面的倒座房歇息,天黑了,不必她们俩伺候。 夜里,殷红豆用过晚膳,小坐了一会儿就洗漱了上床就寝。 殷红豆累了一天,算账还要做饭,实在困得很,眼皮子一闭上,缩在墙边,很快就要睡着。 屋子里的灯还燃着,傅慎时躺上床,还是睡不着,他睁着眼睛,两手交握在腹部,看着头顶的承尘,一双眼睛在黑夜里尤其黑白分明。 两个人若不在一处还好说,明明就躺在一起,傅慎时哪里能止得住遐思,他在宁静的房间里先开了口:「你以为我少了你不行,所以你肆无忌惮,心口不一。」 殷红豆困倦地睁了睁眼,很快又闭上了,只道了一句:「我说我没有心口不一,你若不信,便也不必问我。」 傅慎时揪紧了腹上的被褥,哑着嗓子道:「不管我身边有谁,所以你是一丁点也不会在乎,是么?」 殷红豆睁开了眼,闷声道:「倘或你觉得别人也可以替代我,是你我的福气,我自然求之不得。」 她说的是真心话,若傅慎时能移情别恋,她即便会难过一阵子,也总好过将来失去尊严和自由难过一辈子,又或是面临生离死别。 傅慎时紧紧地攥着被子,嗓子里不甘地挤出一口气,他的眉毛紧紧地锁着,又道:「我在你心里,可是轻如鸿毛?」 殷红豆不想跟他车轱辘话,便蹙着眉头道:「你不是说了吗,我就是肆无忌惮,恃宠而骄。乔三送来的瘦马了不得在你润色剧本时出一出力,我能做的可太多了。你越是看重我,我越是胆大妄为,你不如将我看轻一些。仁庄也完善的差不多了,账房先生可另请,时砚也可代劳,也有丫鬟伺候你,她们卖身契在你手上,也不用怕她们背叛你。不如将我放庄子上劳作算了,眼不见心不烦,倒省去你许多烦恼。」 傅慎时本来不快,听她说了这么一大段话,却莫名心情好了一些,他凑过去,贴在她耳畔道:「你还敢说你不是心口不一,我若真将你放庄子上去劳作,你难道……」 殷红豆冷淡地道:「你且只管放罢。」傅慎时明知道她担心和在意的是什么,明知道她的态度,却还是要用他惯用的手段来征服她,她也就没有软言软语给他。 傅慎时听到这句话果然立刻就黑了脸,自己又躺了回去,胸口起伏着,静谧的内室里,听得见他略有些粗重的喘息声。 殷红豆真的很累,蜡烛即将燃尽,屋子里光线暗淡了许多,她顺利地进入了梦乡。 傅慎时面色沉郁,眉头始终不展,侧头一看,殷红豆即使在睡觉,也是一脸的倦色,秀眉微拢,他闭上了眼,双手拧了大半夜的被子,才渐渐睡着。 次日,殷红豆起来的时候,傅慎时早就醒了,披散着头发,坐在床边,漱口。 殷红豆伸懒腰的时候,腰间露出一小段,又白又嫩,傅慎时斜了她一眼,将漱口水吐到茶盅里,又接了时砚给的帕子,洗了脸。 第二十五章 殷红豆自己麻溜地去浴房里换好衣裳,梳头洗脸,做早膳。 她做好早膳之后,傅慎时已经去了书房里,坐在垫了软垫的靠背椅子上,头发还散着。 傅慎时道:「叫她们两个进来伺候。」说完,他又冷冷地补了一句:「以后叫她们进内院伺候。」 殷红豆端着案盘的手顿了一瞬,极快恢复如常,放下了案盘,道:「是。」 说完,她面无表情的转身出去,傅慎时还凝视着她手腕放在悬空的地方。 两个丫鬟在内院伺候着傅慎时。 晚上的时候,她们俩在内室里给傅慎时除蝉扣,梳头,伺候他洗漱。 两个丫头都是受过调教的,动作很娴熟,举止婉约,一举一动都是好看的,殷红豆洗漱之后,过来铺完了床,同傅慎时道:「床睡不下,我去隔壁睡。」 傅慎时黑着脸,没有拦她,殷红豆抱着被子就走了。 两个丫鬟伺候完了他,其中一个默默地走到床边,脱了鞋子,解开衣裳准备上去暖床,傅慎时从铜镜里看过去,冷声道:「我让你动了吗?」 丫鬟吓得一哆嗦,连忙站起来,衣裳也来不及扣,就退到了一旁,垂首站着,乖巧十分。 另一个手上也站定不动,低下了头。 傅慎时牙槽咬的很紧,他透过铜镜,多看一眼那个丫鬟,心中便烦闷一分。 他向来不喜欢胆子大的丫鬟,胆大心思重的丫鬟,总是令人讨厌。 丫鬟大气都不敢出,红着眼眶,绞着手指头,傅慎时一直没有说话,那丫鬟的眼泪无声地掉了下来。 傅慎时拧着眉头,随手攥了一把桌上的梳子,紧紧地捏着,手腕往上,露出的一小节手臂,青筋隐现,他压着声音道:「滚出去!」 床边的丫鬟走了,另一个丫鬟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走,傅慎时敛着眸,那丫鬟抬头一看镜子,双腿一软,立刻也跟着出去了。 傅慎时闭上眼睛,良久才喊了时砚进来,扶他上床去睡觉。 时砚剪了蜡烛,屋子里一下子陷入黑暗。 傅慎时和殷红豆共眠了很多天,床边突然少了人,他伸手摸过去,手边空荡荡的,仿佛手掌虚幻地变大变小,他的心也空虚的厉害,如同无端缺失了一块,不疼,就是闷,闷得难受,仿佛有东西在五脏六腑里窜来窜去,挤压着他的肺腑,怎么也排泄不出去,慢慢渗透进身体里,一把火似的灼烧着他,真是越来越令人烦躁。 她在的时候,他总是睡不大好,可她不在的这一夜,他睡的更加不好。 天光微亮,傅慎时才迷迷糊糊眯了一会儿,却在时砚起床的时候,受惊醒来,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殷红豆过来伺候的时候,看到房里只有傅慎时和时砚,便道:「我去叫两个丫鬟进来。」 傅慎时靠在床上,木着脸看过去,他都没吩咐她,她就自作主张去了。 明明旁的丫鬟敢这样胆大,他都十分厌恶,偏偏落到红豆身上就不一样。 别的丫鬟费尽心机,都是为了离他近一点,而红豆,却是为了离他远一点。 傅慎时揪着心口,他叫住了殷红豆,道:「去做早膳。」 殷红豆站在廊下,停下了出二门叫丫鬟来的脚步,右转往厨房去了。 她做好了早膳端去书房,两个丫鬟还没来伺候,她便摆好了碗筷。 傅慎时坐在圆桌前,慢条斯理地吃着,一小口一小口,难以下咽的样子。 殷红豆刚要转身去厨房吃饭,傅慎时喊她一起吃。 两个人再次共用早膳。 傅慎时也就吃了半碗粥,咬了一口馒头,便擦了擦嘴,语气平淡地问:「到底有什么事,是能让你打动你的铁石心肠的?」 殷红豆吞下嘴里的馒头,淡声道:「一样的问题,何必让我回答第二遍。」 你若能看上别人,是你我的福气。 傅慎时心脏猛然跳动一下,撞得他胸口都在发疼。 殷红豆吃过了早膳,麻溜地收了碗,拿去厨房,今日没有账本要算,她便在庭院里打扫清洁,没去傅慎时身边伺候。 傅慎时也没再叫两个丫鬟进来,一整天过去,除了中午和晚上用膳,两个人都没再见过面,更不谈说话。 夜里就寝,殷红豆看丫鬟不在这边伺候,为了避免傅慎时发疯,便自觉地抱着被子过来,铺床。 傅慎时正在浴房洗漱,浴房闹出了点动静,过了一会子又没了声音,殷红豆暖过床了,便回到自己的被窝里。 等傅慎时回来的时候,时砚慌慌张张地道:「红豆,六爷割伤了手,你快拿纱布过来。」 殷红豆从床上起来,趿拉着鞋子。 傅慎时只穿着一件里衣坐在轮椅上,衣襟也没系好,领口敞开,露出白皙微鼓的胸膛,两根锁骨尤为明显,时砚用衣裳草草地包住他的手臂,紧紧地捂着,生怕伤口流更多的血。 殷红豆找了药箱出来,一边有条不紊地拿出纱布和金疮药,一边道:「时砚,推他到蜡烛底下,我看得清楚一些。」 时砚连忙照做,殷红豆拿了剪刀过来放着,便揭开傅慎时手臂上的衣裳,查看他的伤口,一条横着的长伤口,从小手臂里边最嫩的肌肤处开始,一直横过整个手臂内侧,像在皮肤上开了个口,像她低着头问:「怎么弄的?」 傅慎时没说话,只瞧着殷红豆认真的脸,和微蹙的眉头,他就觉得,伤口其实也不那么疼。 时砚答道:「浴桶上的铁片开了,我、我没注意,扶六爷出来的时候,划伤的。」 这边洗漱的东西都很简陋,木桶也是钉了铁片连接,不像长兴侯府里的浴桶,都是榫卯结构,严丝合缝,根本不会划伤人。 时砚很为自己的疏忽而内疚。 殷红豆眉头也蹙的更紧,若是别的划伤还好,木桶上的铁片,也不知道有没有生锈。 她看了看傅慎时手臂上的伤口,很干净,她小心翼翼地用棉球沾了酒精擦一擦,又上了金疮药,给他包扎起来。 一切都弄好了,殷红豆便开始收药箱子,洗了手上床。 时砚谨慎地将傅慎时扶上了床,才转身出去洗漱。 傅慎时躺在床上,手臂上扎着一个漂亮的蝴蝶结,他轻声地喊了一声:「红豆……」 殷红豆没睡,她睁着眼,道:「你不必问,若是换做时砚和翠微受伤,我也同样不会干看着,朝夕相处那么久,就算是阿猫阿狗也有感情了。」 傅慎时忍不住一只手捏起了拳头,质问她:「阿猫阿狗?」 她拿他跟阿猫阿狗比。 殷红豆没有做声。 傅慎时闭上了眼,睫毛轻颤,声音很克制地道:「你是不是根本就不信我会和别的丫鬟共寝?还是真的不在乎?」 殷红豆冷哼了一声,道:「我不信。」 傅慎时没有高兴的太早,殷红豆果然还有一句话等着他,她道:「可我也不在乎。」 殷红豆继续道:「我不信并非是因为你以为的缘故,而是我知道,你不过是不喜欢旁人轻易地接近你,这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倘或哪日你想得开了,十个八个丫鬟,你也来者不拒。」 第二十六章 傅慎时另一只手也紧握住,他哑着声音问:「你就这样看我?」 殷红豆道:「我本不想这样看你,可你偏偏做了让我这样看你的事。」 傅慎时有一丝急切地道:「我……你难道不知道我……」 殷红豆枕着手,道:「我知道。」她冷笑一下,道:「你的用意我当然知道。你做这样的事,这下倒也不算我冤枉了你。所以我从来就没看错你。」 傅慎时面色苍白,他喉结上下耸动,受伤的小臂渗出淡淡的血,他用干哑的喉咙问她:「你怎么看我?」 「你从未将我的话真正放心里去,在你眼里,我始终是个丫鬟,你一个不高兴,就可以拿主子的威严来压我,我只能生生受着。倘或我和别的男人亲近,在眼里就成了什么?淫荡不知羞耻?你能做的事,而我却不行。你说不拿我当丫鬟看,眼下看来也只是嘴上说说,心里并不是这么想的。」 傅慎时哑口无言,他之前没觉得自己是错的,殷红豆一说,他倒真觉得,口是心非的不是她,反而是他! 殷红豆步步紧逼:「若我不是个丫鬟身份,我是也是侯爷国公的女儿,你敢拿这样的手段欺压我吗?你行事之前难道不要掂量掂量是否伤我颜面和心神?你告诉我,你现在在做这件事之前是想也不想,觉着能气着我便去做了,还是掂量过才去做的?」 她自己又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你没有掂量。你肆无忌惮,你直情径行,你随心所欲,因为我身份低微,不足以让你多加忖量,和怜惜。并非我自轻自贱,从来都是你轻贱了我。」 傅慎时如鲠在喉,他想解释,却发现说什么都很无力。 殷红豆说的入情入理,无懈可击。 傅慎时不说话,殷红豆又继续道:「你何必自欺欺人,你本就没有将我真正地放在可以为妻的地位上。我……我不过是你宠爱的一只猫儿,但你更加宠爱我这只猫,所以愿意将我抬举成一个人看,为我冠上人的头衔,给我穿人的衣裳。可宠物就是宠物,你将我圈养起来,可以抬举,便也可以打压,一切不过随你喜好罢了。」 说完这话,殷红豆低声地啜泣着,她很快就抹掉眼泪,吸了吸鼻子,用很低的声音道:「既是如此,就别妄想欺骗我的感情,我不会上你的当。」 「红豆……」傅慎时哽咽地唤了她一声,伸手探进她的被窝里,紧紧地握住她的肩膀。 她说的那些话,他真的从来都未想过,他也没意识到,自己做的事,在她眼里会有这种意义。 殷红豆抽了一下手臂,拒绝傅慎时的触碰。 傅慎时便捏着她的肩膀,其实他这时候更想抱住她,他很恳切又无措地道:「我没有想骗你,我只是、只是不想你总是逃避我。」 逃避?她始终没有逃避过问题。 殷红豆过了很久才道:「所以……即便我会替你包扎伤口,可我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替你挡茶杯。再或许以后,我连替你包扎也不愿意了。」 傅慎时眼睛一下子就雾蒙蒙的,胸口一下子提不上气儿,好像要窒息了。 她的话,像刀子一样凌迟着他心肝,一下接一下,不死不休。 殷红豆说完就畅快了,安安稳稳地睡了过去,傅慎时的呼吸时轻时重,漆黑的夜里,他的眼角溢出浅浅的光泽。 傅慎时听过很多风华正茂的好男儿热血沸腾地说 「男儿何不带吴钩」;他听过傲骨铮铮的读书人清高地说「宁以义死,不苟幸生,视死如归」。 但他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女子也懂「卑而不失义」,并且身体力行。 这样的殷红豆,很叫他刮目相看,也不由心生几分敬重。 傅慎时默默地将殷红豆的话想了许多遍,单单从客观事实上来说,她说的是没有错的。 可在他的心里,他真的是没有想过要伤害她。 傅慎时很想跟殷红豆解释几句,至少让她知道他的真心,可惜她已经睡着了,他纵有千言万语也舍不得叫醒她。 天光大亮的时候,殷红豆醒了,傅慎时也醒了——其实他都没怎么睡,只是听到枕边有动静,牵动心神,便也苏醒。 殷红豆除了眼睛微肿,双颊白里透红,精神焕发,她从床上下去,自去拿了衣裳换上,又去洗漱如厕。 近来天气越发暖和,千里莺啼,庄子上种的花也开了,杏花如云梨花如雨,他们两个住的二进小院,院墙上的迎春花一溜溜地在风中轻拂,绿色的对生叶片,明黄的娇嫩小花,端庄秀丽,娇小清新。 殷红豆看到成片的迎春花就很欣喜,她四下一扫,发现院子里空荡荡的,都没有好好布置过,少了一分生机。 她做完早膳送进书房去,便问傅慎时:「我能不能出去折几枝花回来插瓶?让时砚跟着我去。」 傅慎时拿着勺子,第一口粥还没送入口,他将勺柄捏的很紧,淡声道:「去吧。」 殷红豆回房拿了剪刀,时砚也跟了出去。 前院倒座房的两个丫鬟也都已经起来,房门打开,她俩看到殷红豆和时砚出去,连忙跟了上去。 四个人一起,往庄子种了花草的地方去。 春天的风景真的很美,远山近田,佃农在田埂上耕作,垂髫小童手里举着狗尾巴草,欢乐地跑来跑去。 殷红豆问两个丫鬟:「摘花插瓶,可有什么讲究?」 左边的丫鬟望了一眼,道:「庄子上好像只种了杏花、梨花,如果是要放在爷的书房,要与案头文房清玩相谐,以小为宜,旁的没有什么要紧了。」 右边的丫鬟指着农田旁边的水塘道:「还有蔷薇呢!」 庄子上水边长的是野蔷薇,粉白黄蕊的小花,也很好看。 殷红豆跟两个丫鬟一起走了过去,时砚跟在她们身后。 水边的野蔷薇一丛丛的,花朵开的很饱满,要是挂在房上,鲜艳美丽,殷红豆道:「也剪几枝回去,放在我房间,我喜欢。」 两个丫鬟连忙去摘,时砚在旁边看护着。 丫鬟摘了花,递给殷红豆,她见花朵娇媚,忍不住凑近猛吸一下,气味芬芳,香色并存,她才闻完,鼻子就发痒,打了个喷嚏。 她揉了揉鼻子,越来越痒,连打了几个喷嚏,拿帕子擦了擦鼻子,脸颊和鼻尖都红了。 两个丫鬟围过去瞧,问她要不要紧。 殷红豆将花递给她们俩,用帕子捂着口鼻,道:「不行不行,我怕是对野蔷薇过敏,你们拿去吧,不能放我房里。」 两个丫鬟不知道过敏是什么意思,但是看得出来殷红豆的症状,一人拿着几小枝,索性也不剪花了,说回去罢了。 殷红豆鼻子很痒,打喷嚏打的眼泪都出来了,却还感觉打的不够,也只好捂着鼻子回去。 回了院子,殷红豆还在断断续续的打喷嚏,鼻子难受的要死,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她走去书房,眼眶红红的,还带着润泽的水光。 傅慎时抬头看过去,只见殷红豆白皙的肌肤上,微圆稍翘的鼻尖红红的,面颊也有一抹绯红,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她消瘦而显出来的尖下巴,越发衬得她楚楚可怜。 第二十七章 他心口都紧住了,拧眉紧张问道:「你怎么了?」 殷红豆鼻子还在发痒,她以帕子稍捂,道:「我对野蔷薇过敏,鼻子很不舒服。」 傅慎时问她:「什么叫过敏?就是对蔷薇花很敏感?」 院子里的迎春花,还有庄子上的杏花一类她闻着倒是没有不舒服,应该只是对野蔷薇过敏。 殷红豆点着头,道:「对,闻了野蔷薇的花香不住的打喷嚏,就是过敏之症。」 傅慎时大概明白,以前春天的时候,他也见过有人身上起疹子或是打喷嚏的,他道:「我叫时砚给你去请大夫。」 殷红豆摇头道:「不必了,这没得治,过段时间就好了。」 看这症状,如果只是打喷嚏,不会有性命危险,只要远离过敏源,应该不会有大事。 傅慎时也不勉强,他只问道:「侯府也有野蔷薇,你从前难道不知道自己对这花过敏,怎么今日见了还要凑上去?」 殷红豆当然不知道啊! 她含糊道:「我忘了,我鼻子实在受不了了,你让两个丫鬟伺候你吧,我想回房去休息。」 傅慎时便道:「让两个丫鬟去伺候你吧,我这里有时砚就够了。」 殷红豆没答应也没拒绝,自己扭头回了自己的小房,才回去没多久,她就发现,打喷嚏好了些,还有流涕之症,但是身上竟然开始发痒了,她撸起袖子一看,皮肤微微发行,她忍不住挠了一下,白白嫩嫩的皮肤立刻显出几条红印子。 她知道,不仅仅是鼻子过敏,是全身过敏! 果然不大一会儿,她感觉浑身都在发痒,开始她还能忍一忍,最后还是忍不住了,挠了一下后背。 不挠还好,一旦开始挠痒,根本停不下来! 更要命的事,殷红豆渐渐觉得喉咙干渴,她桌上只有一杯冷茶,她也懒得起身去换,懒得叫人过来,便喝了下去。 一杯冷茶下肚,她的喉咙越发难受,人一站起来,就觉得头重脚轻,她很快就确定,她不仅是是过敏,而且开始发热。 殷红豆面颊滚烫,微微红肿,她忍着头疼走到书房,秀眉蹙着,一双桃花眼半阖,长长的睫毛轻轻地眨动着,她半边身子倚靠着门框,朝傅慎时低声道:「傅六,我发烧了,你让时砚去给我请大夫吧!」 傅慎时一下子就着急,他双臂撑在轮椅上,看着摇摇欲坠的殷红豆,恨不得马上走过去,可他不能行走,轮椅在不大的空间里,他一个人不大好调转方向出去,越是着急越是容易出错,他一滑轮子,正好就墙壁和书桌之间卡住了。 时砚出去小解,回来的时候看了殷红豆一眼,便赶紧去推傅慎时。 傅慎时嗓音拔高,有些严厉地道:「先去请大夫!」 时砚麻溜地跑出二门找管事,让管事去仁庄上请大夫。 傅慎时转了半天,终于从书桌和墙壁之间出来了,他滑到门口,探手摸了一下殷红豆的脑门,沉声道:「有些烫,现在怎么样?」 殷红豆四肢发软,脚步虚扶,好像站不大稳,她摇摇头道:「不是很舒服。」 傅慎时到她身旁扶着她的手臂,道:「是因为野蔷薇?」 殷红豆道:「应该不是,可能正好就是过敏碰上了发热。」 傅慎时也不会治病,他只好道:「你先进去躺下来。」 殷红豆点点头,眼睛都不大睁得开,被傅慎时拽着大手臂,就往他房里去了。 进了房,殷红豆坐在床上,咚得一声闷响,双臂张开,直直地躺了下去,跟昏倒了一样,傅慎时吓个半死,脸色都白了,后来又看到她两脚蹬掉鞋子,自己躺好,才缓了一口气儿。 殷红豆闭上眼,眉心拢着。 傅慎时双腿抵在床沿上,他长臂一展,扯过被子,盖在她肚子上,问:「把衣裳脱掉再睡罢。」 殷红豆头疼的厉害,不想动,下意识就摇了下脑袋,眉头还是蹙的很紧。 傅慎时抿紧了唇,犹豫了一下子,便替她解开衣裳的扣子,温声道:「脱了睡舒服些,不然你再起来的时候受了冷,又要病上加病。」 殷红豆身上很痒,她一边头疼欲裂,一边抓挠着,她的袖子挽了一小截,手臂上的红痕触目惊心。 傅慎时捉住她的双手,道:「不能挠,会留疤。」 姑娘家,总是不喜欢留疤的。 殷红豆实在是太难受了,她的意识已经淡了,因为不能挠痒,而心生狂躁,她用力地挣扎着,难受地喊了一声:「放开我!」 傅慎时牢牢地禁锢住她的双手,道:「一回儿大夫来了就好了。」 殷红豆听不进去,她扭动着身子,只想挠痒,她的手使不上劲,就用腿蹬,她带着点哭腔道:「你放开我。」 傅慎时胸口挨了她一脚,只好将她的腿按下去,将她扶起来,想把她抱在怀里禁锢住,他一边扶着她,一边安抚道:「红豆,是我,一会儿就好,大夫来了就没事了。」 殷红豆却好像听到了很不喜欢的声音,眉头动了一下,哭着道:「你滚开。」 她太痒了,痒的没法控制,好不容易挣脱了一只手,立即就往脖子上挠过去,恨不得刮掉皮才觉得舒服。 傅慎时却愣了一下,她不要他,她在迷糊的时候已经下意识地开始排斥他了。 就像她说的那样,她会给他包扎伤口,却再不会替他挡茶杯。 傅慎时突然觉得他也病得很难受。 善庄上的管事请了大夫到庄子上,一同来的,还有汪先生。 汪先生领着大夫进内院的时候,傅慎时双腿与床边平行,正将殷红豆紧紧地禁锢在怀里。 傅慎时的臂力很大,他的穿着窄袖衣裳,双臂用力的时候,大臂上微有鼓起。 汪先生先跟着时砚进来,禀道:「六爷,大夫来了。」 傅慎时一侧头,道:「请进来。」 他都没顾忌着自己还坐着轮椅的事儿。 时砚大步出去,领了人进来。 大夫也是仁庄上的灾民,生的眉目温和,他一来,傅慎时便道:「劳您看一看,她闻过蔷薇花便打喷嚏,流鼻涕,浑身发痒,她说是对野蔷薇花过敏,又正好撞上发热之症。」 大夫一听「过敏」,又见殷红豆皮肤发红,臂上有挠出来的红痕,便知道傅慎时是什么意思,他拱手连忙道:「姑娘说的不错,是发了敏症,‘过敏’倒是形容的很贴切。」 他又谨慎地问:「可否容我隔着帕子摸一摸姑娘额头?」 傅慎时点头,腾出一只手,拿了自己的帕子递给大夫。 大夫略试了试,便道:「是发热了,但过敏一般不发热,应该就如姑娘说的那样,正好是过敏撞上了发热,我再给姑娘把了脉,方可开药。」 傅慎时抓住殷红豆的手抬起来,大夫隔着帕子托起殷红豆的手背,给她分别把了两只手脉,方确定了病症。 这个时节感染风寒的人不少,他的药箱里常备着治疗这种病症的药,立刻就开了一副给时砚,又另写了一张方子留下。 傅慎时急急忙忙地问:「这敏症,可有药治?」 第二十八章 大夫摇一摇头,道:「根治不了,只能抹一些药膏子暂时止痒,不过这种痒挠心挠肺,也只能暂止一二,幸好姑娘发了热病,退了热,吃了药睡时还好,待明日应该都会好些。」 傅慎时拧着眉头,道:「药膏子呢?」 大夫忙道:「小人未随身携带,这就去取了来。」 汪先生紧跟着道:「我同你一道去,一会子我好叫人骑马送来。」 他们是坐马车来的,速度当然慢些,待会儿让王武快马加鞭送来。 汪先生此话甚合傅慎时心意,他便道:「劳汪先生快去了。」 汪先生知他心急,便转身领着大夫去了,时砚在小厨房里煎药,他早前为傅慎时煎过药,这回倒是很熟稔,未出一点差错,但王武的药还是比他快一步送来。 王武听说是殷红豆病了,带了药膏骑马过来,站在二门上中气十足的喊了两声,不见人应,倒座房的两个丫鬟早听到了动静,其中一个出来提醒他道:「院子里只有两个人伺候主子,您只管进去便是。」 王武才推门进去,二门没锁,他径直往上房去,站在门口道:「爷,药膏送来了。」 傅慎时在里边应道:「送进来。」 王武阔步进去,将药膏放在桌上,便转身出去,傅慎时嘱咐道:「把门带上。」 王武关上门,骑着马回去给汪先生回信。 傅慎时放开殷红豆,找了一条长长的红色带子,将她双脚捆住,净了手,拿了膏子过去,揭开她的衣裳,入眼便是红红的小肚兜。 他喉咙上下滑动几下,瞧见她锁骨小腹上有些发红,也不知道是发热所致,还是过敏的缘故,她大腿上倒还好,肩膀往背上去,也有些发红,他一手捉住她的双手,一手挑了剔透如玉的清凉膏子,抹在她过敏之处,奈何红豆总是扭动身子,还浅浅地啜泣着,他很不好下手。 涂完了正面,傅慎时放下膏子,双臂穿过她的背下,将她翻了面,扯下她的衣裳,她白里透红的背上,几根细细的红色肚兜带子交错在她的背部,莫名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殷红豆许是疼糊涂了,又或是累了,浅浅睡去,并不像之前折腾的那样厉害。 傅慎时强自镇定着,往她身上涂药。 殷红豆趴着不大舒服,双肩一动,微红的肌肤上,漂亮的蝴蝶骨立显,再往上便是一段白嫩的脖颈。 傅慎时抹了点药膏到自己的人中和眼皮上,清清凉凉,又有些熏眼睛和鼻子,登时清醒许多,他眉头锁着,低声提醒床上的人,道:「再别动了……」 殷红豆还是痒,偶尔会本能地伸手要抓后背,傅慎时一把捉住她的手腕子,定了一会儿,感受到她不大挣扎了,便松了手,给她上药。 浑身发痒的人,半睡半醒之间根本没法控制住自己的双手,殷红豆几次又伸手要去挠痒,傅慎时不得不多次停下来抓住她的手腕。 半刻钟下来,傅慎时没法上药,他刚挑了一点药膏子到指头上,殷红豆的手又抬起来了,他及时地摁住她的手掌,她便扭动上身,两条胳膊藕节儿似的,透红的背更是平滑细腻,让人不忍移目。 傅慎时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终于能再次上药了,奈何殷红豆又有不安分之嫌,伸手往自己的锁骨上抓,他怕红豆抓出红痕,便一把揪紧她的肚兜带子,肚兜往上一提,正好隔在她的手和锁骨之间,他赶紧又扒开她的手,无奈道:「你老实一点……」 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只好将殷红豆的手也绑住,好半天才给她抹完了药。 这一场伺候下来,傅慎时已是满额细密的汗珠,身上也出了薄汗。 时砚正好煎了药,在门口敲门道:「六爷,药好了。」 「你等一下。」 傅慎时赶紧给殷红豆穿上了衣裳,慌乱而不熟悉的地给她系带,扣扣子,临时砚进来,他才发现系错位了。 他也顾不上改,让时砚端了药过来,扶起殷红豆,喂她喝下。 药苦,殷红豆不肯喝,傅慎时捏着她的下巴,用了些强力才逼着她喝下去,她的衣服上,少不得流了些苦药。 待殷红豆吃过一副药,傅慎时仍旧绑住她的四肢,将人塞进被子里,也不在乎她身上的脏污之处会弄脏了他的被子。 他替敷热帕子,直到退了热,才渐渐安心。 这一天折腾下来,都下午了。 时砚也不怎么会做菜,那两个丫鬟也是厨艺不精,他也不放心让她们做饭,便自己去煮了饭,又加了鸡蛋和几个青菜,炒了两碗饭。 主仆二人一起在厅里用饭,傅慎时坐圆桌前,时砚在旁边的椅子上坐着。 两人吃下第一口就忍不住对视一眼,时砚羞红了脸,捧着饭碗闷声道:「盐、盐好像给多了。」 他们来这里,用的就是庄子上的粗盐,很大的一块儿,炒饭的时候没有化开,咸的要命,半碗饭吃下去,恨不得喝两壶水。 但也只能将就着了,主仆二人吃完了两碗饭,喝了好几壶水。 吃过饭,傅慎时吩咐时砚道:「你去让管事给汪先生传话,晚些让春园的厨子做清淡些的晚膳过来,要丰富。」 殷红豆起来肯定会饿,再吃时砚炒的饭可是不行的。 时砚挠挠头,有些为难,又要清淡又要丰富……罢了,他就照实传话去算了。 时至天黑,殷红豆果然醒了,发了一身的汗,身上黏腻,四肢发软,肚子饿的很,但是头已经没有那么疼了,好像也不那么痒了,她就这么一想,又觉得有些发痒,想去挠,才发现手被绑住了,她这一转移了注意力,又不觉得痒,索性也不去想了。 殷红豆朝着门口喊了一声:「时砚,人呢?我想喝水,我要吃饭。」 她叫的及时,汪先生正好派人送了一屉子的饭菜过来,两个武馆里的兄弟抬到廊下放着。 时砚领着人将饭菜抬去厅里。 傅慎时听见声音先进了房,他滑到床边,看着眼饧骨软的殷红豆,问道:「是饿了?」 殷红豆口干舌燥,道:「饿了也渴了,嗓子冒烟儿。」 屋子里早备着水,傅慎时给她倒了一杯,说起来这还是他头一次给她倒茶,他端着杯子送过去的时候,心里着实有些怪异,手腕顿了一下,大抵在他心里,端茶倒水,始终是下人之职。 他脸上不显,只单手奉了过去。 殷红豆却是看见了,她双手一抬,道:「不解开我怎么喝。」 傅慎时正往她嘴边送,殷红豆头一扭,道:「我自己喝。」 傅慎时替她解开红绳,殷红豆才伸手接了水,猛地灌下去,递了杯子给他,道:「还要。」 温热的白水入喉咙,别提多舒服了! 傅慎时一连给她倒了三杯,最后劝道:「时砚一会子把饭拿来,当心喝多了吃不下饭。」 殷红豆中饭没吃,三杯水下肚,肚子咕噜噜地叫了起来,饿坏了。 傅慎时嘴角微动,得,他说错了。 第二十九章 时砚很快就送了饭进来,殷红豆饿坏了,解开脚上的红带子,披着衣裳下床,吃的有些不顾体面,一大碗饭并三盘子口味清淡的菜,她吃的肚子都圆了。 傅慎时慢条斯理的吃完了,也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喝茶漱完口,才问道:「身上可还有不舒服的?」 殷红豆看了看手臂,红印子淡了很多,皮肤还在发红,但已是可以忍受,看来最痒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她道:「好多了,只是有些使不上劲儿。」 两个人这些日少有心平气和的说话,傅慎时倒是觉得她病中软和了很多,也肯叫他照顾,不禁道:「……你若一直这样就好了。」 殷红豆淡声道:「取决于你。」 傅慎时思忖着她的话,沉默着。 傅慎时最近受了不少殷红豆的冷脸,她却说,这取决于他。 他想起殷红豆那天夜里说过的话,便解释道:「红豆,其实我想过了,你之前说的话很有道理,可我那时真的没有像你说的那样去想。」 殷红豆手里还拿着筷子,她将筷头和筷尾调了个方向,右手捏着筷子在桌子上划来划去,也没刻意写什么,就是在油亮的楠木桌子上划出乱糟糟的一团痕迹,她道:「我知道你没有这么想。」 傅慎时面色才舒缓一些,殷红豆便道:「因为这是刻在你骨子里的东西,你便是不想,自然而然也会这么去做。」 毕竟傅慎时打小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上要跪皇天后土、天潢贵胄、家中长辈,下有丫鬟小厮甚至是平明百姓要跪他,尊卑贵贱,分得明明白白,他哪里意识得到这些? 殷红豆挑着眼看着傅慎时,眨着眼睛道:「你在我病的时候照顾我,是出于情分,可你给我递茶水的时候,明显犹豫了一下,这才是出于你的‘理智’。」 正经的主子,哪里有服侍丫鬟的! 傅慎时心里明镜儿似的,他面色微红,即使他认为自己委实没想将殷红豆当做丫鬟看待,但她说的不错,他就是那么做了。 他眼神有些闪烁,其实不大想承认,他当时是有迟疑,可……他到底还是照顾她了不是吗? 殷红豆知他不服,便问道:「廖妈妈和时砚,在你眼里该是什么身份?」 傅慎时如实答了她:「廖妈妈是我乳母,又悉心照顾了我多年,我已将她看做长辈,时砚对我也是忠心耿耿,不说胜似亲兄弟,也将他看做自家人了。」 「你将廖妈妈看做什么样的长辈?」 「半个母亲。」 这样的情分,很不轻了。 殷红豆问他:「那你将来打算如何安置他们二人?」 傅慎时心里早有了主意,他道:「将来我会给廖妈妈一间宅子和一大笔银子出府荣养,如果她身体不好,病了,我便再找体贴的丫鬟伺候她。时砚……他若愿意一直跟在我身边,他想找个人过日子,我便出面替他说和,若他另有志向,将来便去做个管事,都随他。」 殷红豆点了点头,傅慎时考虑的很周全,她便问他:「既你将廖妈妈看做半个母亲,她若缠绵病榻,若你还如眼下这般,虽不良于行,到底身体康健,你可会衣不解带地照顾她?」 傅慎时哽了一下,廖妈妈做他的乳母,他这般对待,已是十分贤孝,衣不解带地照顾,他从没想过。 但若是秦氏和长兴侯病了,他却是必须得亲自侍疾。 殷红豆继续问道:「时砚将来若得罪了长兴侯府的人,你可能替他在主子面前分辨个公道出来?」 当然不能,时砚到底是个下人。 殷红豆这才道:「我不过来你身边一年,他们两个照顾你这么多年,我不认为在你心里,我能比他们还要重要多少。」 傅慎时默然良久,收紧了手,道:「红豆,这两件你说的不错,但我待你终究是不同的。」 殷红豆不否认,她道:「你可否告诉我,当初你想让我做妾的时候,是如何想的?」 傅慎时想起在重霄院的那段日子,嘴角浮起了笑意,他倒也不瞒她,道:「当时觉着你是个可爱有趣的丫头,想收了做通房,和如今不同。」 殷红豆面目平静,「那你可还记得你是如何对我的?」 傅慎时当然记得,他眼神往她手上看去,细白水嫩,已经没有冬天冻过的痕迹了,他皱了皱眉,眼神里显出一丝丝自责和心疼。 殷红豆替他答了:「你用主子对付丫鬟的手段打压我,那是对付下人的手段,用了不错。如今你又故技重施。若说别的事你还可以有所辩驳,偏这件事你再没话说了吧。」 一模一样的事,如出一辙的手段,傅慎时方才还在给自己找借口,眼下却不得不承认,他心底里,的确没完全抛却殷红豆的丫鬟身份。 傅慎时认了,心口不一的人是他,他轻声地问:「所以……你才不从我?」 殷红豆轻压下巴,道:「如果我要屈服,早就屈服于傅二了,不必等到今日。」 傅慎时不快,他反驳道:「我不会像他那样对你。」 殷红豆轻哼了一声,道:「他不也是利诱威逼吗?」 「明明我对你好得多。」 「是啊,你好得多,那是因为我能帮你的也越来越多。他利诱我的时候,也对我奉承讨好。若我肯,自然也有法子以色相讨好他这种草包。而且我能替你赚钱,我难道不能替他赚钱?谁会嫌银子少?我只要一直于他有用,便不怕他喜新厌旧。色衰爱亦不迟。和你给我的保证,有何区别?」 傅慎时抿紧了唇,殷红豆一直都有原则和底线,她现在肯这般跟他说话,便是对他有真心,若他像傅二那样对她,反倒会将她逼得更远。 殷红豆还道:「那时你对我又没有几分情分,若我从了,他真讨要了我去,你会不给?我若今日会对你服软,当时早就是他的人了,等不到今日。」 傅慎时拧着眉道:「我与他大大不同,不可相提并论。」 殷红豆撇嘴问他:「还有何不同?」 傅慎时嗓门略高了一些,道:「他长的没我好看,脑子没有我聪明,是个废物。」他眼睫淡淡一扫,漫不经心道:「哦,他现在不止是个废物,应该还是残废。」 「……」 殷红豆凉凉道:「这些锦上添花的东西,并不令我心动到可以放弃自己的尊严。想必你也是。」 傅慎时眼神柔和下来,当初勾引他的貌美丫鬟,个个都比殷红豆漂亮,这的确不是他唯一看中的东西,甚至可以说,根本不是他看重的东西。 两个人都是无言,殷红豆先开了口:「今日,你总该彻底知道我心中所想了罢。」 傅慎时拢着手,声音低哑地道:「我知道了……但我还是没有办法放你走。」 他越是知道,就越是害怕殷红豆要离开他,便更不敢放她自由。 她这样有主意的一个人,他一旦放了她,有一朝一日她要走,他如何能留?现在强留,两个人身份在这儿,他留的合情合情,若以后再强留,便是不死不休,反目成仇。 第三十章 殷红豆放下手里的筷子,她道:「你俊朗,你聪明,你尊重我,你与我心意相通,只要你不变,你还怕什么?」 傅慎时下颌收紧,他怕,他当然怕。 他俊朗,聪明,也喜欢她。可这世上又不是只有他一个这样的俊朗聪明之人。 而且,他始终是个残废,世人眼中的废物,连和他羁绊最深的亲生母亲都放弃了他。 他曾经想过,快些活到头,死了便了无牵挂,大家都好,可偏偏殷红豆出现了,她像一拘温暖的水,润物细无声,包裹着他,融化他,渗入他的肌肤骨血,令枯萎的他生出绿芽,长出枝干,仿佛重获新生。 可她现在却想从他的身体里剥离出来,甚至有一天可能会彻底离开他。 傅慎时也不敢再往深处想。 没有拥有过便罢了,一旦拥有了,宁死不弃。 如果让他说真心话,他还是希望,让殷红豆永远做他的笼中鸟。 屋子里只剩下无端的死寂。 殷红豆起身,默默地收了碗筷。 傅慎时的喉结滑动两下,呼吸也粗重了一些。 夜里二人同寝,又是无话。 殷红豆并没做白日梦,傅慎时不能立刻想清楚,她倒不失望,至少他再不会用不高明的手段欺负她,她便自顾静静睡去。 傅慎时却备受煎熬,他能理解殷红豆的担忧,可他也冲不破心里的牢笼。 这六年以来暗无天日的生活,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一日接一日地熬过去,他一想到要失去她,便心如刀绞,呼吸也变得艰难。 大抵这便是劝人容易,劝己难。 傅慎时到底算是知道了殷红豆的心意,次日起来,他洗漱罢了,正好趁着汪先生来送二皇子的回信,便要将打发了两个丫鬟走,再留她们也没有什么意义。 汪先生问傅慎时如何处置。 傅慎时问殷红豆想怎么处置。 殷红豆道:「问问她们自己罢,想恢复良籍在田间劳作,将来嫁个平头百姓过安稳日子,还是愿意去春园里过着和从前一样的生活。」 汪先生亲自去问的,他脸上并无意外的表情,道:「她们两个说要去春园。」 烟花之地,醉生梦死,如何能轻易放弃? 殷红豆嘴角微抿,也没说什么,傅慎时下了定论:「就送去春园罢。」 汪先生点着头,说起了正经事:「钱庄粗粗开了起来,已经有八十户要借银子去盖房子,他们都开始去山上伐木炸石头了。」 八十户人,约莫能有二百人,都能成一个村落了。 汪先生还欢喜道:「听说附近县城的人,也要搬过来住。」 春园附近好讨营生,会吸引人过来不奇怪。 傅慎时「嗯」了一声,拆开了二皇子的信,他的脸上笼上一层阴翳。 二皇子回给傅慎时的信上,除了回他仁庄附近的荒地有无主人,问了些庄子上的事,末尾还写了一句话,嘱咐他「勿要担心侯府之事,安心专于仁庄」。 傅慎时便问汪先生:「先生可知道长兴侯府出了什么事?」 汪先生愣然摇头,道:「近来庄上甚忙,倒是没听说,我这就让人去给王文兄弟传话。」 傅慎时点了点头,道:「附近荒地可用,你再直接联系游先生便是,尽快落实灾民迁居的事儿。」 汪先生告了辞,连忙去了。 殷红豆听到事关长兴侯府,也是一脸担心,傅慎时将信递给她看。 信上内容干练简洁,殷红豆几眼就扫完。 傅慎时宁着眉毛道:「也不知道是大房还是二房出了事……」 长兴侯在外驻守,或许会遇到外敌入侵,二老爷是吏部文选司郎中,吏部每年双月大选,单月急选,请托之人不知几何,即便后来创立了掣签法,时日久了也是老穴难塞,朝廷早有风声,说皇上要整治吏部,再则傅家大房的爷们儿都在外朝中任职。 到底是出了什么大事,光凭猜是猜不到的。 傅慎时再怎么样也是长兴侯府的人,那是他长大的地方,府里有他牵挂的家人,他肯定会担心。 殷红豆虽也跟着担心,心里不免想着,到底还是叫她猜对了,若真让傅慎时为了她割舍一切,并没有那么容易。 不是她不信任他,是她自己很有自知之明。 且说汪先生那头,他正要派了人快马加鞭去城里找王文打听,王文本人已经派人送了一封急信到仁庄上。 汪先生接了信,又连忙引送信使者入内说话,问他是不是坊里出了什么急事。 那兄弟不知,吃一杯茶便走了。 汪先生拆了信一看,说的便正好是长兴侯府的事,好巧不巧,傅家连出两件事,一则是杭州京杭运河的河段塌陷,又沉了商船,百姓和工匠一共死了上百个,傅三负责材料采买,也被牵连其中;二则是赈灾贪污腐败严重,天子下令整治六部,吏部首当其中,长兴侯府二老爷所在的文选司被拿来作伐子,上上下下都受了惩罚,他这个正五品郎中更是没有逃脱,幸得二皇子和六皇子斡旋,眼下堪堪保住官位,最后的发落还未下来。 王文送这封信来,便是要汪先生和傅慎时商议,眼下城里四下风声都紧,听说还要整治赌坊一类,发财坊以后还要不要经营,还得快快拿个对策出来才是。 汪先生亲自骑马去了善庄,送了信给傅慎时。 傅慎时看完之后脸色更加糟糕了,他只以为碰上了其中一件,不幸运的是,两件事一起来了。 殷红豆也看了信,信中说的不大清楚,她就道:「三爷负责材料采买,若是被牵连其中,那便是说明材料有问题,不管是他手下的人阳奉阴违还是别的,这个责任怕是不逃脱。」 正是如此,所以傅慎时面色才沉郁的很。 殷红豆又问:「这吏部的事又有什么说头?」 汪先生解释道:「姑娘不知道,吏部选人,要求公正无私,选官期间,文选司的人应该闭门谢客,杜绝请托。但是……」 殷红豆当然知道,这种事根本杜绝不了,尤其这是个人情社会,而不是法治社会。 天子为了防止请托,便令吏部出了个规矩,每当选期,便由同类应选人选抽签决定去向,起初时还能公允,时日久了,自然失了公正。选官们为了受贿,便在大选的前几日,在幕署的厨房里,留下信息,暗标高下,竹签的长短、大小、厚薄,都能留下对应的信息,抽签之人,根据得到的信息抽想要的签,谋想做的官。 殷红豆忍不住又问:「若是不小心没买官的人,把买官的人的位置抽去了怎么办?」 汪先生解释道:「那便再换,一换二换三换,直到买官之人得到想要的官职为止,若是有人不服,便会被斥一顿,再‘请’出去。」 吏部也一度被讥讽为「签」部。 殷红豆汗颜,这也太猖狂了些!根本不就不把体制律法放在眼里! 而且连汪先生都知道了,只怕是这件事早就在朝野内外心照不宣了。 二老爷还是文选司郎中,文选司烂成了这样,他逃不掉责任,别说保住官职,便是抱住性命,都很堪忧。 第三十一章 这还真多亏了二皇子和六皇子周旋,否则长兴侯回来都不好使! 难怪秦氏这一个多月都没急着派人来找傅慎时,也不逼着他定亲,长兴侯府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长兴侯又不在,她这个宗妇,只怕忙得彻夜难眠。 这还不止,因为是傅三那边先出的事,传了信回长兴侯府,秦氏急得要死,老夫人和二房、三房的人少不得抱怨大房拖累他们,秦氏那段日子没睡过一个整觉,后来二房又出了事,再没人敢指责她了,可长兴侯府顶梁的两房一出事,她更没得闲,天天都在想法子走动关系。 再有和长兴侯府结仇的人家,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秦氏哪里还顾得上傅慎时的死活? 傅慎时倒是料到了长兴侯府可能有事,只是没想到是这么大的事,他面色肃然,道:「先生替我找游先生打听一下侯府现在具体的情况,另外问一问我三哥现在在杭州还是回了京城。」 事态紧急,汪先生也没有耽搁,很快就走了,他先回了一趟庄子,交代下去几件要紧事,才坐了马车京城,正好赶在城门关了之前进了城。 善庄上,傅慎时明显寡言了一些,他却还镇定地给二皇子回信,慢条斯理地等墨水干了,封起信。 殷红豆做好自己的职责之内的事,也没多说什么。 夜里,二人平躺在床上。 傅慎时难得一扭头就能看到她的侧脸。 殷红豆吃过药,四肢略有些发软,身上也抹了药,清清凉凉,被子只盖在胸口处,胳膊放在外边。 傅慎时提醒她:「仔细着凉。」 殷红豆也同他一样,望着头顶的承尘,道:「一会子就盖上。」 傅慎时伸出手,握住她的手,不轻不重地捏在掌心里,轻轻地抚着她细嫩的手背,道:「你手是冷的。」 他这样说,却并未没有将她的手塞进被子里去,殷红豆说了,一会儿就盖上。 殷红豆闭上双眸,没有说话。 他之前在她面前拿出了和长兴侯府决裂的态度,现在,他们要面临的第一重考验就来了。 袖手旁观,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插手去管,长兴侯府恢复元气,必又会辖制于他。 管与不管,都不是好抉择。 傅慎时便问她:「红豆,你觉得呢?」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殷红豆心里却也很明白,她道:「此前总是你自己承诺,我也没有要你的承诺,你我也没有达成协议,你只管做你想做的就是了。」 傅慎时将她的指头捏在拇指与食指之间,柔软的一颗,肉珠儿似的,他柔声道:「你舍不得我为难……」 殷红豆抿了抿嘴角,道:「廖妈妈虽脱了良籍,却也和翠微一起在府里,再有其他无辜,相识一场,我也不忍。」她语气微顿,低声道:「当然,也有两分你说的意思。」 傅慎时更将她的手捏紧了,靠近她,挨着她的肩膀,牵着她的手塞进被子里,略扬了唇。 殷红豆道:「但你是知道我的,便是有又如何,该如何行事,我并非全看心意,有些傻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做,这也是我生而为人的底线。」 她试着将手抽回来,却没抽出来,还被傅慎时紧紧握着。 傅慎时侧了头,在她耳畔声音低哑地小声道:「红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商量余地吗?」 殷红豆扬眉问他:「那你拿主意来跟我商量商量?」 傅慎时语塞,他想到的可行之法,早就被她否定了,除非天下大乱,建立新的王朝,否则他也没有办法。 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办法,便是皇帝也不可能令臣子娶一个丫鬟为妻。 傅慎时扭回头,正色道:「我总要试一试,哪怕是有一丝一毫的可能。」 殷红豆目光柔软了很多,她不可否认的是,傅慎时即便有些想法还一时改不过来,可对她的心是真的。 她握拳的手,也渐渐松开了。 傅慎时趁机就抓住她的手掌,与她相扣,温声道:「红豆,那你以后再像从前一样对我,可行?」 他已经知道来硬的没有用,现在开始来软的了。 殷红豆若不是穿越过来的,真要从了他,但她心里清清楚楚的知道,如果傅慎时尝试失败了,还是不会放过她,她下场便和之前预想的一样,在一切没有实现之前,傅慎时说的这些,在性质上,有名无实,不能兑现,只是个美好的梦罢了。 殷红豆一反常态的语气轻巧道:「好啊。」 傅慎时心口一紧,但没有敢太高兴,而是下意识地反问她:「真的?你如何肯答应?」 殷红豆轻哼道:「像从前一样对你,有什么难的?」 傅慎时一琢磨,脸又黑了。 傅慎时倒也是很清楚,殷红豆从前都是怎么对他的,从前她的那些小把戏,他哪一样不是看在眼里? 殷红豆觑着傅慎时的黑脸,不禁笑了。 傅慎时望着她笑,也勾了灿笑在嘴角,他握着她软软的手,心里甜滋滋的,他甚至想……如果能再回到那段时光就好了,他想用现在的眼光去看一看,那时候的她是多么的可爱讨喜。 他有点后悔,后悔没把以前的每一个细节都记下来。 殷红豆趁傅慎时出神的时候,连忙把手抽回来,压在背下。 傅慎时也不好再强去拉她。 两个人笑完了,表情都平静了下来。 殷红豆便道:「我若想要讨好现在的你,比从前还容易。」 傅慎时不置一词,谁说不是呢?她现在对他软言一句,他都无比的开心,他这几年连悲伤都很少,从来没像现在这段日子一样,有时心痛,有时为了她一句话、一个神情便要乐了。 她若存心要讨好他,委实容易。 但她不讨好。 尽管傅慎时心知肚明,他也还是要弯着嘴角问出声:「那你为何不讨好我?」 殷红豆道:「我从前为何讨好你?」 这个好答,傅慎时很快便道:「你为了讨赏,为了得宠,为了求得我的庇护。」 「是了。这叫什么?这叫媚主。可见我因为对你有所求,才会去动了心机。我为了好好活下去,不得不如此,但那是下对上的态度,我只要忠于你,便无愧于心。你现在让我以一个丫鬟的身份对你,我也还能做到。可是,你还想我对你再像从前那般吗?」 傅慎时心里透亮,自然摇头道:「不想。」 他最厌恶的便是丫鬟在他身上谋取荣华富贵而抛弃膝盖,现在他既知道殷红豆的心思,她再这么做,他也会感到不适。 殷红豆道:「你也知道,不想我因为对你有所求才对你好,可你偏偏要给我设置这样的条件,拿我最想要的东西要挟我,你让我望眼欲穿,又让我不要去肖想,一心一意地对你好,我如何做得到?」 傅慎时抿唇不语,面色亦庄重起来,他和旁人说话,谈古论今,旁征博引,很少输过,但是在殷红豆面前,他着实说不过她,不是他读的书不够多,是他渐渐发现,自己从前知道的东西,建立在爱她的基础上,好像都错了,但她的看法都很新奇又有道理,他非常喜欢听。 第三十二章 他只道:「你继续说下去。」 殷红豆便道:「所以了,你没给我该有的身份,我便不能以你想要的态度去对待你。你让我做丫鬟,我就只能是你的丫鬟,你让我做个自由的人,我才有资格以自由真诚的心态去面对你。」 傅慎时心神微动,他扭头,轻声问她:「你现在是在用什么身份和态度在对待我?」 殷红豆脸颊浮红,道:「努力地,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去对待一个男人,只不过这个男人,硬逼着我以丫鬟身份对他,我只好拿出丫鬟的态度来。」 傅慎时忍不住捏了一下她鼓着的脸颊,肉肉的一团,又软又细腻,他眉眼含笑,问道:「女人?你想要做我的女人?」 殷红豆侧头,躲开他的手,傅慎时没敢拧重了,便让她躲开了,这一避,他就看得更清楚了,她脖子都红了一截,他又往她身上扫了一眼,她今年才虚岁十五岁,身子还很嫩。 傅慎时声音轻快地打趣道:「世上可从没有你这等丫鬟,你这样的丫鬟,该死八百次了。」 他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可明白得很,殷红豆一直没拿媚主的那套手段对付他,真要不肯从他,了不得假意应付,等到太太过门,太太怎么会容得下一个比她还得宠的丫头?殷红豆大可哄了太太放她归良,出府另寻出路。 她一直跟他来硬的,便是对他心存念想。 正是因为有爱,才不容一丝瑕疵。 说明在她心里,他和乔三傅二之流,根本不是一路人。 傅慎时精致的眉眼添上一抹温情,又声音低哑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又不止是想活着而已。」 傅慎时再看过去的时候,殷红豆已经闭上了双眼,烛火渐渐熄灭,他也心平气和地睡去。 来日方长,他眼下做不到的事,也不逼她去做了。 她也瞧出傅慎时一步步再变得更好,来日方长。 次日,汪先生来了,他简明扼要地说了侯府的状况,长兴侯现在还在驻守营地,和侯府通过几次信,秦氏之前到处走动,因二皇子调停二老爷的事,她暂时得以歇半口气,可傅三的事还没完,杭州那边闹得太大了,皇帝已经派了官员过去,准备要下重手处理掉那一批涉事官员,傅三尚且在那边,等处置结果。 朝堂上已经有御史参了长兴侯府几本,除了长兴侯府驻守营地时发生的一些鸡毛蒜皮的「越矩」之事,被放大到「目无天子」,二老爷和傅三都没跑得掉,傅慎时当时和张阁老的孙女定亲的事也重新回到众人的视线中,他以计换张家舍出来的肥缺,也成为小道消息流传开来,甚至有人说傅三出了这事正巧就是报应。 不过这事是被安到了秦氏头上,和傅慎时没有关系。 另有其他几个爷们也被连带着骂了一顿,还有傅家家风也被拉出来踩了几脚,总之长兴侯府现在没有挨骂的只有傅慎时和盼哥儿,以及一干五岁以下的孩子,其他的人都没逃过言官那张嘴。 老夫人年事已高,因此病倒,傅二回府,左手已半废,一看便知不正常,潘氏也接连病倒。 偌大的侯府,独独只有秦氏和傅慎明夫妻三人撑着。 秦氏是心思很重的人,又要管理内宅,只怕精神不济,应付不全,傅慎明夫妻两个脾性温和,也不是能掌控全局的人。 长兴侯府现在水深火热。 傅慎时昨儿还不觉得有什么,今日一听,两手不自觉地攥起了拳头,那是他的家,他的三哥还等着家里人替他周旋,他嘴角沉着,眉间郁色很浓。 殷红豆劝道:「傅六,回去吧。」 傅慎时抬头看着她,这个决定他很难做,但是她来说,他的心里就没有那么难受了。 汪先生也跟着道:「是啊,六爷若牵挂,就回去罢。」 傅慎时拧着眉,没有回答。 殷红豆上前一步,道:「夫人要料理下这些事,没有几个月是跑不下来的,没有功夫管你我,此时回去,不会有危险。侯府若倒了,你我未必能逃过,暂且先回去再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论。」 傅慎时望着她,哑着嗓子问:「你不会怪我言而无信?」 殷红豆垂睫,道:「不怪。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罢。」 傅慎时眼眶酸胀,他忖量了片刻,道:「汪先生备马车,我们回去。我再写一封信回给二皇子,你替我转交过去。」 他在信里同二皇子交代下了仁庄的事,这里不需要他天天守着也能好好儿的,请二皇子不必担忧。 殷红豆和时砚利索地收拾起东西,好在这边一切从简,很好收拾,汪先生又派了王武过来,不出半个时辰,东西都抬上了车,三人就上了马车,前后又跟了两辆车和不少人马,护送他们进城。 一路上,殷红豆悄悄打起帘子看仁庄。 她已经很久没有出来了,现在的仁庄变化又很大,原先匆忙搭建起来的小房子已经少了很多,一眼望过去,远山泛蓝,一条黄白小径通往绿树掩映的红墙寺庙,近处又有亭台轩阁,往来车马络绎不绝,经过春园门口,隐隐地还能听到一阵悦耳的曲调,哀婉悲戚,闻之心碎。 再看道路两旁,已有迫不及待的灾民挑了好位置开始打地基,七八个汉子相互帮忙,合建新家。 车马行驶了快半刻种,身后的一切才渐渐远去。 殷红豆放下帘子之后,脸上始终带着笑容,这都是他们一起打拼下来的产业,而且,那些灾民,都有家了。 安居乐业,多么平淡温馨又令人孜孜以求的四个字。 傅慎时脸上也挂着浅笑,便是时砚,眉眼也舒展了一些。 三辆马车进城的时候,都过了午时,正好一进城附近就有傅慎时名下的酒楼,王武去跟掌柜打了招呼,主仆三人从后门进了雅间,吃了一顿饭,略歇了一会儿,便又启程。 进了城,再没多久就到了长兴侯府大门前,两尊石狮子庄严肃穆,朱红的大门紧紧地闭着。 傅慎时命王武去打发了两外两马车护送他们回来的兄弟,只留了王武做车夫,一道去了角门,从角门进去。他吩咐人将王武安置在前院下房,便领着殷红豆和时砚往垂花门去。 侯府早有人瞧见傅慎时,忙跑去二门上,禀了门房,门房又去告诉了秦氏。 傅慎时回重霄院的时候,秦氏已经知道他回来了,她也没往心里去,只一脸愁容地在大儿媳姜氏面前跟下人道:「回就回来了,他走的时候没打招呼,现在也用不着禀我!」 秦氏是这么说,下人哪里敢真的不禀?只是传过了话,立刻退下。 傅慎时回院子去换了件干净衣裳,略洗漱过了,便留殷红豆在重霄院,让时砚推着他去请秦氏和老夫人的安,以及探望一下他三嫂。 傅慎时去见秦氏的时候,便知道可能会得她的冷脸,但现在侯府只有秦氏主事,他又不得不去细问。 第三十三章 秦氏的记忆还停留在上次管事回来禀她说,傅慎时的人打伤了侯府的人,逃跑了,以及后来同方素月退婚,影响了侯府名声这两件事上,她见了傅六,果然态度很冷淡,不管傅慎时问什么她都只答:「这事不叫你管,你再别给侯府惹事就谢天谢地了!」 傅慎时皱了皱眉,道:「母亲如今束手无策,难道就打算干瞪眼?」 秦氏不耐烦地抿了一下唇,道:「你问那么多,你能帮得上什么忙?」 傅慎时连续发问:「眼下天灾不断,杭州河道坍塌虽是大事,可终究比不过当下南方的灾情严重。此事的处理可能会有两种情况,一则天子烦上加烦,不问对错,雷霆手段处理,二则天子且顾灾情,此事愿息事宁人,以求民安。若运道好,天子肯细查,将来可以平息此事,三哥也得有合适的借口脱身,不能太明目张胆地枉顾律法人伦。府里可有人前去杭州仔细查问,河道坍塌的具体的缘故?是天灾还是人祸?若是人祸,具体是哪一部分的人祸?出了事闹的最凶是死伤百余人的家属,还是其他有心之人?」 秦氏眉头抬了一下,仔细想了傅慎时的话,道:「派了人过去,还没回来回话。你说这些,暂且还不知道……」 傅慎时又问:「二叔暂被停职,若是皇上要审他,必是交与督察院审理,您可去探过口风,会是哪一位大人审理二叔?审理案件之人,若是服亲、婚姻之家,业师,旧仇之人自当回避,长兴侯府和二叔与二婶原先的旧关系在这个当口可用不上了,您可想好了走哪一位大人的路子?」 秦氏攥紧了帕子,脸色微白,二老爷眼下暂时无事,听说有人替他在天子跟前美言,她以为是潘氏在四处活动,便没有再去插手,便只是一心将注意力放在在傅三的事情上,四处找人去打听宫中的动静。 经傅慎时这么一提醒,秦氏又担心了起来,二老爷的事儿还没完呢! 傅慎时当着姜氏和仆人的面,朝秦氏发问,秦氏脸上有些挂不住,便轰赶他道:「你且回去,这些事自有我跟你大哥料理,用不着你操心。」 秦氏用惯了人情手段,出了事只会找人疏通,没想到从事情的本身着手,傅慎时与她说不通,当下告退,准备自己去着手帮扶傅三。 傅慎明也在房中,秦氏虽然对傅慎时态度不好,但是傅六说的一点不错,他便建议道:「母亲,这两件事都不是儿戏,只靠天恩,怕是行不通,最好是像六弟说的那样去做,老三那边还在查,只能等信,二叔这边却是可以主动一些。」 秦氏也不耽搁,领了姜氏去探望潘氏,她心里着急,只叫如意随便捡了几件体面的东西,便一道过去了。 潘氏还在病床上,她大媳妇的孩子病了,傅二又残废了,她见之伤心,只有小儿媳,萧山伯夫人的长女五太太在跟前伺候。 秦氏与姜氏来时,五太太接待的她们。 三人说过几句话,秦氏略问过潘氏的病情,五太太就领着二人进去。 潘氏正和衣坐在床上,面色苍白,双眼通红,眼皮发肿。 到底同气连枝,秦氏这时候安慰了潘氏两句,便问道:「老二说,此事是二皇子在其中周旋,你们二人从哪里走通了二皇子的关系?」 潘氏一愣,道:「我们?我们哪里和二皇子有交情,难道不是大嫂你去找的二皇子吗?」 秦氏更茫然,道:「不是你们自己找的二皇子?」 潘氏摇头,道:「我一直以为是大嫂你去求的二皇子……」 秦氏与儿媳妇对视一眼,长兴侯府不沾党争,哪里跟二皇子有交情?平白无故的,二皇子凭什么卖这么大的人情给傅家? 秦氏皱眉问道:「是不是老夫人?」 潘氏道:「我一直病着,有段时间没去老夫人那边了,我还没同她老人家通过气儿,你去问问。」 秦氏连忙起身,领着姜氏过去看老夫人。 老夫人才真的病的厉害,她年纪上来了,陡然病倒,形容枯槁,看着如将死之人,这个时候她要是死了,长兴侯府真的是雪上加霜。 秦氏还勉强镇定,只是暗地里死死地掐着帕子,姜氏脸色都吓白了,悄悄地取下手里的一串佛珠,藏在袖子里拨弄着,心里默念着阿弥陀佛。 老夫人眨着眼睛,气若游丝地问道:「你怎么来了?老二的事怎么样了?天子的意思可下来了?三郎怎么样了?可有找宫里人打听出什么来?」 秦氏安抚着道:「您不要多想,好好养病,儿媳自会操持。」 老夫人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最终没再问了,她抬手一指,让丫鬟将她库房的钥匙拿出来,道:「我库房里的现银,你先拿去用。」 这两件大事,上下一打点,动辄几千上万两银子,侯府的家底,她还能不知道?产业虽多,能花的现银也就几万两,很容易就能送出去。 秦氏也没客气,她又问道:「二皇子那儿,可是您找人去走动的?」 老夫人面有诧异,道:「不是,难道不是你的走动的吗?或是侯爷?」 「不是侯爷,他写回来的信中没有提过这事。」 「许是还没来得及说?」 秦氏心下生疑,也不多说,起身叮嘱老夫人好生保养身体,便回了院子,着人去二皇子府上下了帖子之后,欲亲自带着厚礼去谢二皇子的恩情,另外又派了人去给长兴侯传信,另使了人去杭州催问。 傅慎时从秦氏处出来之后没有回雁归轩,而是去看三太太。 三太太近来担心丈夫,也找过了娘家,但是她娘家人说,傅三发生在这个时候,眼下灾情这么严重,天意难测,谁去找皇帝进言,便是撞枪口,还得等皇帝怒气消散一些,才敢找人去打探。 这样没个定数,根本插不上手,三太太焦急沉郁,日日以泪洗面,她在厅里见傅慎时的时候,双眼发红,脸色也很是憔悴。 傅慎时也不擅说安慰的话,只很客观地道:「三嫂,三哥的事还没定下来,你倒先不必把身子给哭坏了。」 三太太用手帕子抹着眼睛,点了点头,眼泪却还在流,她身旁的丫鬟也忍不住跟着劝道:「太太,六爷说的对,您肚里还有一个,哭坏了身子,三爷回来岂不更心疼?」 傅慎时拧眉问:「三嫂有了身孕?」 三太太面色浮红,不大好意思地道:「才两个多月,还不稳,不敢声张,六弟你也不要声张。」 傅慎时「嗯」了一声,便回了重霄院。 重霄院里,殷红豆和翠微她们许久不见,正一道坐在廊下说笑,傅慎时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她在大笑,露出牙齿,不甚矜持,但是很明媚,比庄子上那段日子快活多了,他的眸光暗淡了几分。 傅慎时才回来,廖妈妈也赶来了,她一见傅六,激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一路跟进书房里,又是埋怨又是关怀。 殷红豆也赶紧跟了过去。 重回旧地,她的心情有些奇妙,再见廖妈妈也有些羞赧。 第三十四章 廖妈妈也未责怪,还在问着傅慎时过得好不好,怎么瘦了,是不是在外吃苦了。 傅慎时耐着性子一一答了。 廖妈妈心情平复下来后,又问殷红豆,道:「你十五岁生辰没回来过真是可惜,一会子咱们一齐吃面。」 她看过殷红豆的卖身契,自然知道她的生辰八字。 傅慎时锁眉问殷红豆道:「你生辰过了?怎么不说?」 殷红豆鼓着脸,心虚道:「忙忘了呗!」 她的生日实际上是十天之后,但「她」的生日是三月十九,殷红豆根本就不知道。 傅慎时有点儿生气,他问道:「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殷红豆道:「过了就过了吧,明年再说。」 廖妈妈回道:「红豆生辰是三月十九,过去好几天了,若早些回来,咱们可以一起过了。」 傅慎时回忆起三月十九那天,好像他俩相处的不大愉快,他脸色缓和了一些,道:「那就明年……再给你补过。」 殷红豆点了点头。 廖妈妈欢喜,转身就去厨房亲自下厨。 殷红豆没去见秦氏,她不知道秦氏见了傅慎时是什么样子,但她觉得,廖妈妈才是亲人该有的样子。 傅慎时坐在书桌前,也没闲着,他道:「替我研磨,我写几封信送出去。」 殷红豆走过去取了墨条出来,她本来站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光线很好,一到桌子边,窗户上的木条遮住了光,周围暗淡了许多,她抬头望了一眼,道:「天儿也不冷了,这窗户要不要打开通通风?」 傅慎时腕上一顿,扭头一看,道:「那就,拆了吧。」 殷红豆嘴角抿着笑,瞧了时砚一眼,道:「还愣着干什么呀?」 时砚呆愣愣的,很快又「哦」了一声,去取工具拆木条去了。 自此,傅慎时的书房,增了一道温暖的亮光。 秦氏下了帖子去见二皇子,见她的应该是二皇子妃,但是人家婉拒了她。 秦氏很不明白,二皇子妃怎么会不肯见她? 这条路走不通,她只好又托关系去找宫里的娘娘打听消息。 这时傅慎时也去了二皇子府,他坐的是长兴侯府的马车去的,正好二皇子得空,亲自见了他。 两人说了些傅三的事,二皇子语气平缓地道:「我父皇说,杭州河道坍塌的事不宜再闹大,以面动乱民心。」 傅慎时面色稍霁,这便是有回旋的余地,他连忙谢过二皇子。 二皇子道:「不过张阁老很不饶人,这事怕是不好处理,你们家多备着些银子,这事儿得处理的漂亮些,上下都要好好打点。」 傅慎时暗暗松了一大口气,能用银子解决的事,都不是事儿。 二皇子还问他仁庄的事,傅慎时答了几句,请他不要担心,有汪先生看顾,一切顺遂。 二皇子又道:「仁庄的事,我已经着人上报了,顺德府那边的灾民恐怕要安排一批过来,到时候你好好负责安顿他们,等人要来了,我再着人去给你传话。」 傅慎时应允,高了退,便领着殷红豆和时砚一道离开此处,回侯府的路上,他带了些新鲜水果回去。 他们主仆刚回府,秦氏很快就知道他去了二皇子府。 秦氏听前院的管事过来传话的时候,愣了一下,随即难以置信地问道:「二殿下见他了?」 管事点着头道:「……车夫说,二殿下府上的得体管事亲自领了六爷过去,还隐约说了一句‘二殿下在厅里等您’。」 秦氏手里的杯子都吓掉了,她面色有些怪异地问道:「他没听错?」 管事点着头道:「没有听错。」 屋子里一片死寂,秦氏几乎说不出话来,二皇子妃没见她,连派个人应付她都没有,直接见都不肯见她,二皇子却亲自见了傅慎时! 秦氏喉咙涩哑地打发了管事,和姜氏面面相觑。 姜氏温声道:「难道六弟在外做生意,和二皇子有了什么交情?」 秦氏拧着眉道:「他做的那叫什么生意?不过挣些银子而已,二皇子还不至于看他入眼。难道是看在侯爷的份上,二皇子才见了老六?」 姜氏没敢辩驳,要真是看在侯爷的颜面上,二皇子妃怎么没见您呢? 正好长兴侯的回信来了,秦氏连忙打开看了,长兴侯说,二皇子并非承了他的意,当初出事的时候,他就去找人托过二皇子,不过没有回应,他也不知道是别人没有替他把事情办妥,还是二皇子没搭理他。 秦氏看完信,脸色就更复杂了,她吩咐人下去,将傅慎时请过来。 傅慎时正在三太太的院子里,他把二皇子说的话,先告诉了她。 三太太听了消息,果然转悲为喜,道:「当真?!」 傅慎时重点了一下头,道:「当真。」 三太太慌忙起身,回屋去拿银子过来。 傅慎时没接,他道:「先等大哥将事情料理好了再说,三哥的事也是侯府的事,不该动用三嫂的嫁妆,你好生保胎,我一会子让……我的人给你做些吃食送来。」 三太太又是谢过。 傅慎时便领着殷红豆和时砚去了傅慎明的住处,傅慎明不在,他们就回了重霄院。 侯府形势严峻,廊下几个丫鬟托腮坐着,脸色都不大好。好友回归的喜悦淡去,翠微亦然。她们见了主子回来,一起起身迎他,翠微还细声禀说,如意来过一躺。 傅慎时没往心里去,入了书房,叫时砚将水果提去厨房,书房里窗户透亮,光线很好,时而有温风吹进来,他问殷红豆:「你做些好入口的东西送去给三嫂吧。」 殷红豆转身要走,傅慎时又叫住她,眼睫半垂,道:「是我请你做的,等会儿我拿别的谢你。」 他这是学着不把她当丫鬟看,所以请她帮忙,要谢过她。 不管怎么说,傅慎时都在一点点地变好。 殷红豆抿唇浅笑,往厨房去了,给三太太做了几道开胃的菜,又用水果做了一些小甜点。午时之前,傅慎时让丫鬟翠烟送过去了。这是后话。 傅慎时刚回院子没多久,如意就来了,她急急忙忙地进来,行了礼,微微喘气,禀道:「夫人请六爷您过去。」 如意早就来过了一趟重霄院,见人不在,听说往三太太那边去了,又追去了三太太院子里,那时傅慎时又去了傅慎明的院子里,她又追过去,没见着人,一路又追了过来。 傅慎时不咸不淡地答道:「哦,知道了。马上要到用午膳时候,母亲要用膳了,等她吃过了我再去见她。」 如意面露急切,扯了个勉强的笑容,道:「六爷您别为难奴婢了,夫人现在就要见您。」 傅慎时漫不经心地合上书,道:「知道了,你先回去,我一会儿就来。」 如意福一福身子,转身去了。 傅慎时换了件舒适的家常衣服,才往秦氏院子里去。 秦氏等了小半个时辰,急得脖子都红了,她乍见了傅慎时,本来就有些脾气,又见他脸色冷淡,便问道:「怎么才来?」 傅慎时略欠身行礼,只问:「母亲叫儿子来所为何事?」 秦氏脸色微缓,问道:「你去二皇子府里了?」 第三十五章 傅慎时道:「去了,为三哥的事去的。」 秦氏一哽,强自抬着下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结巴了一瞬,道:「那、那,二皇子亲自见的你?」 傅慎时道:「这么大的事,二皇子不亲自见我,如何说得清楚?母亲是想问我去得到了什么消息是吗?」 秦氏绞着帕子,抿成线的嘴巴有些勉强地开了口,道:「二皇子怎么跟你说的?」 傅慎时将原话转述了过去,还道:「叫大哥准备银子送过去吧,首先要安抚那边的灾民,封上当地官员的嘴,不能再让人上折子到京中来,坍塌的桥段快些修好,尽快处理好这些,此事还有回旋余地,出事的具体缘故,容后再查。」 杭州出事,杭州府肯定要出银子料理,但是朝廷为了赈灾,早就出了一大笔银子,国库空虚,杭州府从上头要不到银子,光靠府衙的银子,肯定打点不好傅慎时说的这几样,长兴侯府和一干涉事的官员,得自己花钱消灾。 这样大的事,花上几千两,甚至上万两,秦氏也不心疼,可死伤百余人,而死的男人几乎都是家里的顶梁柱,又是在大灾这个关头,根本不能动粗给人留话柄,真要安抚下来,一户没有大几百两银子哪里够,还不算因此沉的商船和重修河段、打点官员的钱。 秦氏正算计着家中还有多少富裕的现银,傅慎明就回来了,他正好带着傅三送回来的信,面色凝重道:「母亲,老三回亲笔信了,他要银子。」 信中,傅三只粗略交代了一下事情始末,虽不是他的主要过错,可他很难不担责任,跟他一起过去的涉事世家子弟都打算先出钱把事情平息下来,很不巧的是,这次沉的商船装的都是贵重药物和丝绸一类,落水之后基本没有没有办法打捞,跑船的百姓和商户也是要死要活,甚至已经有人吊死在衙门口。 秦氏额上冷汗直冒,道:「他要多少?」 「三万五千两。」 秦氏脸色唰地白了,三万五千两现银,一口气拿出来,长兴侯府的底子也空了。 傅慎时锁眉问道:「母亲可是拿不出来?」 秦氏哪里敢动摇人心,硬着头皮道:「拿得出来,你们不要担心。六郎你回去罢,若再有什么动向,你及时来告诉我,钱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 她以为,傅六手里的铺子值不了什么钱。 傅慎时也没多说,转身就走了。 秦氏和傅慎明夫妻二人开始商量着,怎么把一些铺子兑出去,尽快拿到现银。 傅慎明锁眉道:「现在城里生意都不好做,天子脚下,无人敢猖狂,各商家都收敛着。那几间铺子现在兑出去亏损太大了,儿子账面上还有些钱。」 姜氏也跟着道:「我的嫁妆也可以先当一些出去,拿出三千两是没有问题的。」 秦氏擦了擦额上的汗,道:「不行!当儿媳妇的嫁妆,叫人瞧见了笑话!亏损太多也先兑出去再说!」 傅慎明和姜氏也不好再劝。 傅慎明便和秦氏商议起兑哪几间铺子,其中就有一家大房瞒着老夫人和二房开的赌坊,若兑出去,也值些钱。 秦氏心里有些痛,来钱最快的生意之一就是赌坊,她还有些懊悔道:「当时有人劝我去放印子钱我怕闹出事没去,这些年了他们也没闹出事,赚得盆满钵满……」 傅慎明摇头道:「不行,印子钱朝廷明令禁止的。咱们的赌坊也赚了不少钱了,不过赚的都不及发财坊十分之一多。」 秦氏也听说过发财坊,她知道下人们好像经常去那边买什么彩,她就问道:「什么赌坊能有这么赚钱?」 傅慎明因为好奇,去打听过,便将里边的门道说给了秦氏听。 秦氏一听,忍不住默默地算起一笔账来,她问道:「若是一直无人中,钱不是一直堆在坊里了?这赌坊开几个月了?」 傅慎明道:「有小半年了吧。」 秦氏估算了一下,按照傅慎明的说法,这发财坊可真是日进斗金!她又叹道:「心软是做不了大事的,当初我听你父亲的,没敢把赌坊开大了……这一下子出了事,家底可就彻底空了,也不知道够不够。」 真到缺钱的时候,什么三教九流,嘴上再嫌弃,心里也还是向着银子的。 秦氏双手合十祈祷道:「老天保佑你弟弟和你二叔可别再出事了……」 母子二人再计议别事不提,重霄院里,傅慎时写了信叫王武递出去,拿给王文,叫他兑取两万两的钱票出来,快马加鞭送去杭州给傅三。 殷红豆在旁边见他写这个信,便撇嘴道:「我在钱庄里兑的一千两银子,你也想法子取出来给三爷吧,白送别人真是浪费了,心疼死人。」 傅慎时受阴霾笼罩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极快又收回去,道:「正好那钱庄的掌柜和发财坊有来往,我叫王先生去处理看看。」 好歹银子没有平白浪费,殷红豆算是高兴了一些。 傅慎时轻声问她:「你一直惦记着?」 殷红豆翻个白眼道:「接近一千两银子,你不惦记啊!够灾民吃很久呢!」 傅慎时胳膊搁在桌上,突然抬头直直地看着她,道:「红豆,给我些时间好吗?」 殷红豆双颊浮红,小脸紧绷,眨巴眨巴眼睛,不大确定地问:「什么意思?」 傅慎时眉眼含笑,道:「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殷红豆的心,噗通噗通地跳,有些不敢信。 他怕了她,有时不敢信她的话,她不也是怕了他,有时不敢信他的话。 殷红豆很见识过几次傅慎时的占有欲,而且他毕竟是这个时代的男人,他若没把话说明白,她其实是不敢确定的。 傅慎时端坐在轮椅上,笑吟吟地看着她,道:「你总说我将你当做丫鬟看,我这几日试着按照你说的话去做,虽是一时不习惯,可我觉得我能做好。」 殷红豆抿了抿唇,没有反驳他的话,他确实在慢慢改变,他的心意,的确可期。 她很轻声地问他:「若我担心的事发生了,你该如何?」 「我答应你不娶妻,若到了我做不到的那一刻,再不敢对你有所奢求。」 「除此之外呢?」殷红豆期盼地问道。 傅慎时垂了眼皮,继续道:「放你走……我一时还做不到,我不是想将你当奴婢看,我是怕了。而且我现在不能离府,你给你改了良籍,你便不能呆在侯府,也就不能陪在我身边了。」他抬起头,道:「我保证,若到我食言的那一刻,我再不留你。你到底是欺瞒过我,我试着让你信任我,难道你不也该做出一些事,让我信任吗?」 殷红豆轻哼一声,道:「公事上,我可从未对你有过半分二心。还不足以让你信任我?」 傅慎时拉着她的手,揉捏着,道:「若你对我的私心有公事上态度的七八分,我也就不怕了……」 殷红豆嘟哝道:「这也不能怪我,若我那时跟你说这些话,你根本不会放心上。」 傅慎时挑眉看她,道:「你那时可不是用‘说’这么温柔的法子对待我的……」 第三十六章 殷红豆瞪他一眼,道:「我怕我说出来你要打死我。」 傅慎时一把搂住她的腰,带着些抱怨道:「你明知道我舍不得……」 殷红豆面颊一红,傅慎时很快就放开了她,又同她道:「其实你真出去了,也很危险,你生着这张脸,你可想过如何自保?」 殷红豆摸了摸鼻子,道:「不是有汪先生吗?好歹共事一场,多少给我引荐几个值得信任的人,好护我过平安的小日子就够了。」 傅慎时摇着头道:「你当时是不是想逃去顺德府?你要在那边自立门户,肯定招来豺狼,山高水远,汪先生可护不住你。」 殷红豆坐下来解释道:「我那时可没想去顺德府,是你误会我了。」 傅慎时皱了皱眉,瞧着她问:「没想去?」 殷红豆点了点头,说:「我只是存钱以备后患,当时是没有想走的,你看了钱票,怎么会误以为我要趁乱逃走?」 傅慎时问道:「不是你跟汪先生打听附近几个州府是否可以通行吗?」 殷红豆翻了个白眼,道:「那后半句话汪先生没跟你说?我后来问他,赈灾粮食能不能送过去。」 「……」 原来那天是个误会。 傅慎时嘴角微扯,道:「也不算弄错了,你想走是真的。果然老天有眼,变着法儿叫我发现。你狡猾的跟小泥鳅似的,要是等你熬到太太过门了再走,我上哪里抓你去?」 殷红豆忍笑,道:「我像泥鳅?」 傅慎时抬眼望着她,道:「难道不是,乔三为难你那次,我听到动静让时砚推我去看……」 殷红豆托腮,歪头看着他,她还从没听傅慎时说过这些事,她便笑着道:「然后呢?」 傅慎时胸口热乎乎的心脏强有力地跳动着,他避开殷红豆的眼睛,侧过头,低声道:「然后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儿了。」他立刻又补了一句:「幸好你聪明。」 那时候他没办法暴露身份,着实担心殷红豆被乔三占了便宜。 明明是很不好的回忆,殷红豆却扬唇灿笑着,傅慎时从前很少跟她说过这些,明明确确的事,听他重新说一遍,甜得她眼睛一直弯弯的。 傅慎时眨了眨眼睛,面色浮红,又换了别的话题说:「红豆,不管将来如何,便是你真不愿意给我做妾做外室,至少也叫我能经常够看到你,护着你。」 「我不要。」殷红豆一口回绝,他这不过是换个法子将她留在身边而已。 傅慎时扬眉问她:「为何?这样也不行?」 殷红豆嘴角沉着,道:「平白无故你凭什么护着我?」 「好歹也主仆一场,你看我对廖妈妈和时砚不也很好。」 「那不过是我自欺欺人罢了。」 若傅慎时真成亲了,殷红豆还天天在他眼前跑来跑去,对他们两个来说,都是一种煎熬。而且,觊觎别人的丈夫,她做不到。 傅慎时有些不高兴,沉默了一会子,道:「罢了,先不说这个了。」 殷红豆不想扫他的兴,没再多说。 傅慎时又跟她说起正事,殷红豆耐心的听着,也没紧逼着他放她归良,就像他说的,他为她做了这么多退步,她也该拿一些诚心出来。 如果傅慎时真正地做到了将她当做平等的人来看,殷红豆此时此刻也不必要拘泥形式上的身份。 但,若他有一丝一毫食言的迹象,她也不会失去理智。 二人在府里待了好些天,期间二老爷的事被傅慎时料中了,他下了狱,由督察院审理,大理寺复核,再上奏天子。 长兴侯府在傅慎时之前几代,走的都是武官的路子,武官和文官本身关系就不大好, 秦氏四处去走动的时候,才发现事态委实严重,肯卖面子的人一个也没有,审理案件的大人们统统闭门谢客,拒绝请托。 老夫人受惊,又病了过去,昏迷不醒,潘氏也在家里哭天抢地,秦氏因二老爷的事,揣测天威,唯恐傅三的事也不得善终,吓得在家里哭了一场,等她振作起来,便叫了傅慎明和姜氏过去商议。 姜氏性情温柔,只会安慰,说得多了,她自己也跟着抹泪起来,傅慎明今日出门也碰了一头的壁,丧气的很。 傅慎明也下了结论道:「二叔的事牵连甚广,便是其他勋贵家中遭了事,请人去皇上跟前讨好的,都受了训斥。其他小事旁人会买长兴侯府的面子,这等大事,怕是无人敢理。」 秦氏重重地叹着气,同儿子媳妇道:「老夫人昏倒之前,也找了人去宫中递话,可是皇后娘娘装聋作哑,不肯帮她。」 姜氏无奈地摇摇头道:「太后早就不在了,皇后怎么会认老夫人。」她忽然想到一个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母亲,要不让六弟去试试看?他多少能和二皇子说得上话,即便不能请他帮忙,便是打听些门路出来也好。」 秦氏这才想了起来,上次二皇子妃没见她,但是二皇子可是亲自见了傅慎时! 她有些迟疑道:「不能吧……上次我也是忘了问,二皇子为何帮他。」 秦氏还是着人将傅慎时叫过来,她一想,傅六坐轮椅动作慢得很,便索性带着傅慎明过去。 母子二人到了重霄院,院里的丫鬟个个如惊弓之鸟,殷红豆在书房里瞧见动静,也乖乖站好。 傅慎时捏着一封信,朝殷红豆道:「你去里边避一避。」 殷红豆点了点头,躲到后边去了,免了她朝秦氏和傅慎明行礼。 秦氏和傅慎明到了书房里坐都不坐,前者试探着问道:「六郎,你上次是怎么见上二皇子的?」 傅慎时淡淡道:「递了名帖过去就见了。」 秦氏心下震惊不说,微有诧异地问道:「怎么可能你递了帖子二皇子就见你?你可是跟他有私交?」 傅慎时答道:「我在外做生意,帮过二皇子一次。」 秦氏脸上写满了不信,她道:「你能帮得了二皇子什么?」 傅慎时抬眸看向秦氏,他的眸光很冷淡,似有一丝不耐烦,道:「您到底要说什么?」 秦氏有一丝不快,可竟没敢直接发出火来,顿了顷刻,就道:「你二叔入狱了。」 傅慎时的表情又冷了下去,道:「二叔入狱的事我知道了。」 五城兵马指挥司过来抓的人,那么大的动静,重霄院便是再偏僻,傅慎时也听到了下人的议论。 秦氏有些难为情地问道:「你看可否再上门去见一见二皇子,你二叔的事,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要从宽还是从严?能问就问,不能问我再去想办法。」 傅慎时手里拿着一封信,扔在桌子上。 秦氏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道:「这是什么?」 傅慎时眉毛挑着,道:「您不是要我去问二皇子吗?这是他才使人送的信过来。」 秦氏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张口结舌道:「二、二皇子派人送来的信?」 傅慎明难以置信地看着桌面上的那封信,伸手拿了过来,他不急着看信的内容,而是先看了信上的章子,才道:「母亲,真是二皇子的信。」 第三十七章 二皇子送的这封信也不是什么大秘密,所以留有章。 秦氏夺过信,锁眉看了半天,才狐疑地问道:「二皇子怎么会派人给你送信?」 二皇子像是很看重傅慎时似的,可傅慎时一个残废,有什么值得被人看重的? 傅慎时冷着脸不言,只道:「信您也看了,按信上说的去做便是,信还给我吧。」 秦氏不由自主地放下了信,直待傅慎时烧掉了信,她才严肃地问傅慎时:「六郎,你在外面到底做了什么事?」 秦氏不知道傅慎时在外面做了什么事能够让二皇子青睐,但她莫名有种不大好的预感,她就问傅六:「你莫不是借着长兴侯府的名号,亲近二皇子?你可知你父亲最忌参与党争之事!」 傅慎时冷笑一声,道:「长兴侯府?您又不是没有以长兴侯府的名义去二皇子府下帖子,人家搭理您了?」 秦氏一哽,现在这个关头,长兴侯府的脸面早就不好用了。 傅慎时不再像从前那样顾忌了,他冷着脸道:「长兴侯府什么情况,外人不知道,您还能不清楚?大业南北皆有猛将镇守,四海太平,真定还有个宁王。父亲不过驻守京外军营,空袭爵位,几十年未立战功。二叔与兄弟们皆走文官之路,二叔经营多年,也就是个正五品官员,父亲若非仰仗皇上因我当年之事而对侯府产生的厚爱,大哥能封为长兴侯世子?」 长兴侯爵位到了傅慎明这一辈本该是降等袭爵,到他弱冠之年再封世子,因为傅慎时双腿残废的事,皇帝为了安抚长兴侯,才提前封了傅慎明为长兴侯世子。 长兴侯府真正在朝中身居要职的人,也就只有长兴侯和二老爷勉强算得上是,傅家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风光。否则眼下也不会无人肯伸手援助。 傅慎明脸色有些莫名的羞愧。 秦氏心里当然清楚,但她并不想承认,她再次质问傅慎时:「你到底跟二皇子有什么牵连?慎时,你始终要记住你的身份,天下人的眼睛都看着,你做的事,并非你一人之责,一着不慎,连累的是整个侯府!」 傅慎时面色冷淡,狭长的双眼眯了眯,漫不经心道:「我早说过,不过生意上的牵扯而已,您爱信不信。您若觉得我也是参与了党争,那也行,我这就写信告诉二皇子,请他不要插手长兴侯府之事,就任督察院的官员如实审理好了。」 他提笔就要写信,秦氏吼道:「住手!」她声音有些尖利,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镇定下来,用缓和的语气道:「六郎,你不要乱来!」 傅慎明想劝,却好像无从开口。 傅慎时抬眼望着秦氏,眼神冷冰冰地道:「您若想侯府不衰,赶紧去筹银子,趁儿子对二殿下还有用的时候,能利用一天,是一天。」 秦氏面色僵冷,她死死地攥着帕子,如何没听出傅慎时话里话外意有所指? 傅慎明又怕秦氏和傅慎时再吵起来,一大步跨到秦氏跟前,拱手劝道:「母亲,事不宜迟,您先去二婶那边罢!」 傅慎时淡淡地道:「儿子腿脚不便,就不送您和大哥了。」 他竟然下了逐客令。 秦氏脸上再难堪,家中的事没料理好,现在也没有精力现在去跟傅慎时计较这个。 她和傅慎明往潘氏院子里去了。 二皇子在信中说,皇帝到底惦念当年老侯爷征战北方的功劳,又怜惜傅慎时天之骄子落到双腿残废的境地,加之两位皇子美言,侯府二老爷的事,天子倒是想从宽处之。但,朝野怨气难平,必要杀一些人解气,另一些人不吃些苦头,也难以服众,国难当头,都花钱买命吧。 皇帝没说多少钱才肯息怒,那自然是越多越好,像长兴侯府这样的侯爵之家,不上万两银子,旁人哪里肯轻饶他们? 秦氏拿了几万两给傅三,长兴侯府现银已经没有多少,准备兑出去的几间铺子也还没有定下,若潘氏实在拿不出银子,老夫人也舍不得棺材本,京外的良田千亩秦氏也只能卖掉。 秦氏和傅慎明一边走一边避开丫鬟低声道:「大郎,你说六郎到底在外面做了什么营生?他做生意能做到二皇子跟前去?」 傅慎明摇摇头,道:「不知道……儿子过两日出去兑铺子的时候,顺便查一查。」 秦氏点了点头,把卖良田的主意跟傅慎明说了,这田是老侯爷留下来的,崽卖爷田,肯定要被人骂,她提这建议的时候,心里还忐忑的很。 傅慎明面色凝重道:「卖田的事儿还是先跟父亲商量一下得好,看父亲是什么态度。儿子以为父亲肯定不同意。」 秦氏脸色灰白,道:「肯定要跟你父亲商量,我也就是先做了这个打算,等万不得已的时候再说罢。」 傅慎明沉默了一会子,方道:「母亲,六弟只是双腿残废,他不是心智不全。儿子知道您是惋惜六弟,但也不要那样对六弟,他心思敏感,时日久了,难免对您不敬。」 秦氏表情凝住了一样,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叹了口气才道:「六郎这些年一直在变,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对他才好了……起初的那一年你不是不知道,我哪一天睡过一个好觉?天天任他折腾,还好有了盼哥儿,不然老六真是要磨死我了。」 傅慎明没说话,他也是秦氏的孩子,子不言母错,秦氏对不对,他都没资格说。 秦氏又垂着眼皮自言自语:「我不是没好言好语地对他过,只是后来……觉着这样对他好像管用一些,现在又觉得什么法子都不管用了。」 傅慎明还是没说话,以前傅慎时没说穿,他装作不明白就好了,今天傅六都把话说出口了,他便没有资格说多余的话。 母子二人一道去了潘氏那里,秦氏说明了来意,潘氏倒是愿意出钱,可她一听说至少要几万两,险些没昏过去。 潘氏从床上坐起来,抹着泪道:「钱我不是不肯出,只是总不能叫我一个人出。这些天我跟二郎和五郎也清点了一下房里的财产,现银加上能拿去当的,统共也就一万两。这些年老爷的钱,什么时候不是交入公中了?剩下的银子,该从公中拿!」 秦氏安抚道:「公中自然要出,但是一万两恐怕办不成事,且想法子再凑一些!」 潘氏面色煞白,咬着牙抽噎道:「还怎么凑!家里一出事的时候,二房的银子就没少出银子。你别打量我不管家就不清楚,家里账上的钱,拿一万两绰绰有余,两万两还不够救我家老爷的命吗?!」 秦氏脸色有些难看,二房出的银子只是出在二老爷头上而已,傅三的事,他们可是一分钱都没出。 潘氏坐在穿上,身体微侧,揪着被子,直勾勾地看着秦氏,道:「大嫂,我听说老三的事,花光了账面上所有的银子,可是不是?老三的命就是命,我家老爷的命就不是命了?明明老夫人都把棺材本都给你了,我们也都搜空了家当全部给你,你难道还不肯救我丈夫吗?啊?」 第三十八章 秦氏这一个多月都没睡好,哪天不是满心里惦记着家里的事,潘氏这大帽子扣的好! 她压着心里的怒火,没有跟潘氏两个人吵起来,耐着性子解释:「老三出事在前,而且他出事的钱,不光是府里账面的钱,我和侯爷的银子也拨出去了九成。老夫人只是给了些现银给我,以便维持家中生计,哪里像你说的棺材本也拿了出来?你们的家当,我心里也有个数,若你们只想拿一万两银子出来,将来卖了田地只怕也是凑不齐救老二的命!」 潘氏这几天已经有些不正常了,一听秦氏不松口,当下跟发了疯一样咒骂起来,闹到最后连分家的话都说出来了。 秦氏也是气血上涌,气红了脸,猛然站起身,和傅慎明一起快步出去了。 傅慎明草草安抚了秦氏几句,就去前院找管事商议兑铺子的事。 长兴侯府的铺子开在比较繁华的街道上,这几间铺子要出,商会里都传开了,汪先生正好抽空进城一趟,也听说了此事,便立刻写了信给傅慎时。 傅慎时收到信的时候,没有犹豫,直接落笔写下「无论如何,收下所有的铺子,暂记先生名下。」 殷红豆奉茶过来,正好看见,嘴角微微翘着。 傅慎时瞧她一眼,封了信,解释道:「从前这些铺子都是我三哥在打理,这次他若能顺利回来,恐怕备受打击。」 殷红豆继续笑一笑,问他:「所以六爷想将这几间铺子送给三爷?」 傅慎时点了点头,嗓音柔和地道:「也才一万多两银子,当是给我没出世的侄儿好了。」 发财坊和春园现在日进斗金,一万多两银子对傅慎时来说不算什么,她担心地问:「可是夫人肯定疑心你了,只怕容易查到发财坊上。」 汪先生在京中已经小有名声,秦氏存心要查,只怕还是能查到一些端倪,若知道殷栌斗是个腿脚不便的人,很快就会猜到傅慎时头上,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外人不知道,她还能不清楚? 傅慎时淡然地道:「长兴侯府本身也借势给别人开了赌坊,这事只要不传出去就没事儿。」 殷红豆又问他:「若是二夫人和二爷也知道赌坊是你开的怎么办?」 傅二的手,可是废在发财坊的人手里,他要是知道发财坊是傅慎时开的,只怕侯府里又要闹起来,手足相残,这事传出去,傅慎时的名声就毁了。 傅慎时丝毫不惧怕,道:「发现就发现了。」他眼尾一抬,勾着唇角道:「他们发现了,也得他们敢说。」 殷红豆眉眼一弯,有银子就是好。 汪先生一口气收下了长兴侯府兑出去的所有铺子,财大气粗,算是罕见。 傅慎明听管事来报的时候,也很是惊讶了一会儿,他反复确定地问管事:「都是同一个人收的?」 管事点着头回道:「正是,而且没有压价。」 傅慎明皱着眉,觉着有些奇怪,他吩咐管事去打听打听,那位汪先生到底是什么背景,便拿着银票去了秦氏院子里。 秦氏正在喝参汤补气,见长子过来,正好又喝不动了,便挥挥手叫丫鬟端了汤下去,问他:「铺子兑了?给你爹的信送去没有?」 傅慎明一面双手将银票交给秦氏,一面道:「兑了,人家还没有压价。信送出去了,我只略提两句探一探父亲的口风,没有明言此事,父亲驻守不得回京,又常骑马,我怕他心神不宁,眼下倒是让父亲少操一份心的好。」 秦氏点了点头,反正丈夫又不能回来,傅慎明报喜不报忧倒是好,她便又问:「怎么会没有压价?可是傅家从前的熟人有意襄助?」 傅慎明摇摇头,道:「不是,听管事的说,是商会里的新人。」 秦氏疑惑起来,「最近朝中有什么新贵这般财大气粗?」 「尚且不知道,儿子正让人去查问了。」 秦氏没再问了,她拿着厚厚的一叠银票,道:「一会子你跟我一起去你二婶那边,先料理好了你二叔的事再说。」 铺子一共兑了一万两千两,加上潘氏肯出的一万两,捞出二老爷应该是够了。 傅慎明点着头,又道:「母亲,家里账面上的银子只有几百两了,儿子自己存的银子暂时用不了,且先……」 秦氏很快就打断了他的话,道:「不必,我那里还有四千两,先放公中的账面上去,维持到今年年底是不怕的,等冬月和腊月的时候,庄子上人要来孝敬,各处都宽裕了。」 傅慎明帮着治家,家里的情况他很清楚,便问秦氏:「您哪里还有四千两银子?」 「这你就别多问了,一会子我让人将银子拿给你,你拿去银库房里存着。」 傅慎明倒也真的没有多问,随秦氏一起去了潘氏院里。 潘氏上次发了癫狂,养了几天倒是清醒了些,这回见了秦氏,虽有发狂之兆,到底是让五太太给安抚住了。 秦氏很郑重又小心地告诉潘氏:「铺子兑出去了,兑了一万二千两,加上你说要拿出来的一万两,老二不会有事的,你且放心养病,不要多想,否则老二回来,看见家里这副样子,岂不要伤心?」 潘氏瘦的很厉害,她的眼窝都有些凹陷,双眼微红地看着秦氏,道:「你先把银子拿出来我瞧瞧,我焉知你不是哄我的钱?」 秦氏也不跟现在的潘氏计较,她叫丫鬟拿了银票给潘氏数。 潘氏数清楚了,才舍得将备好的一万两银票交给了秦氏,又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将二老爷救出来,否则她死也要拉垫背的。 秦氏脸色黑沉,却怕刺激得潘氏发疯说胡话,胡乱应了两句,赶紧从院子里出来了。 秦氏里里外外应付了这么些天,也很有些忍不住了,一出了院子她就忍不住在傅慎明跟前斥了两句,又沉着嘴角道:「家里这种关头,我难道还会昧下银子?我都不知道贴了多少了!」 傅慎明安慰了秦氏两句。 秦氏刚刚宽心一些,一想到潘氏那副样子,便愁眉苦脸道:「怕只怕你二婶还以为我拿她的银子救她丈夫,是在占她便宜!」 这可叫秦氏说对了,潘氏正是这么想的。 秦氏刚从潘氏这里走了,潘氏就跟儿媳妇说:「这才几天说兑铺子就马上兑出去了?怕是大嫂早昧下了银子拿过来哄我!又光明正大地收了铺子,等到将来分家,产业都是他们大房的,我们连毛都分不到一根!」 五太太脸皮薄,听不得粗话,端着药碗,红着脸道:「母亲,你先吃药,不管怎么样,先等家里平静下来再说。」 潘氏的钱都掏空了,她心有不甘,药也不吃了,固执地叫五太太去叫傅五过来。五太太让她先吃药,吃过药再去叫傅五过来说话,潘氏不肯,挥手就打落了药碗,让丫鬟去叫傅二。 丫鬟害怕潘氏,很快就去了,五太太只好叫贴身丫鬟赶紧收拾了地上,又着人命厨房的婆子再熬一碗药送过来。 傅二很快就来了,他左手残废,松松款款地吊在左肩上,和完好无损的右手,有明显的区别。 第三十九章 潘氏一见傅二,又是泪流不止,先是骂过秦氏不提,便叫傅二去查一查,长兴侯府的铺子是怎么兑出去的。 傅二手里也没了银子,二太太的嫁妆攥得紧,他真以为秦氏像潘氏说的那样,昧下银子假装当了铺子,便火急火燎地出去打听。 傅慎明比傅二早一日得到消息,他听管事的说,汪先生就是发财坊里管事的,他的东家姓殷。 秦氏听到「殷」姓有些茫然,道:「这是什么姓?京中怎么从来没听过这样的人家?」 傅慎明也疑惑道:「是未曾听过。」 秦氏又拧着眉道:「不过这殷姓,我却是好像在别处听过,一时想不起来了。」 傅慎明就更没听过了,他只道:「若是发财坊的东家要收,估摸着真是财大气粗不缺钱,又急着想收铺子吧。」 秦氏又问:「别的打探过没有?那姓殷的什么来历?」 傅慎明道:「什么来历不知,只听说是很有些手段,我私下里听说,二弟的手,就是送在发财坊里的,不过他自己要去赌,又借债不还,倒怨不得别人。」 开赌场的,哪有不下些重手的?长兴侯府现在可是没精力去对付发财坊了。 秦氏扬了扬下巴怨道:「傅二的手是他活该!他没提到咱们跟前,自是有把柄在人家手里,他既不提,且装作不知。」 傅慎明仔细想了想,忽然低声道:「母亲,我听说发财坊的东家好像腿脚不便……」 秦氏心里「咯噔」一下,紧紧地绞着帕子,眯了眯眼,问:「如何不便?」 傅慎明知道秦氏心里想什么,只道:「不是坐轮椅,好像是个瘸子,应该不是六弟。」 秦氏心情很复杂,她的手掌心甚至出冷汗了,还有些发软,她道:「不可能是他,发财坊的事我听你说过了,六郎这几年都没怎么出府,他怎么可能会懂得经营这些。而且这样赚钱的生意,六殿下自己都没做,还会送给傅六做?罢了,既钱都拿到手了,也就先不追究了。」她话头一转,又问:「去督察院那边打听没有?能不能见上你二叔?」 傅慎明道:「打听过了,两万两银子够了。今日还见不了二叔,明日我再去。」 二老爷的事落定了大半,秦氏也就松了口气,她有些心不在焉地盯着对面的灰墙,不由自主地猜测着,发财坊会不会真的是傅慎时?若是,那傅二的手,岂不是断在傅慎时手上?! 秦氏瞳孔紧缩,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手足相残,傅慎时他不敢罢!他这样做,是要被家法打死的! 她的心情又没法平复了,正出着神,二门上的婆子过来禀了,说傅二出门去了,直到今天才回来。 秦氏问门房婆子:「马房的人说没说他坐马车去哪里了?」 婆子跪在地上答道:「……去不干净的地方了。」 秦氏「哦」了一声,没往心里去,傅二这种人,死到临头才知道痛,这时候去寻花问柳也不奇怪。 可惜秦氏这次猜错了。 长兴侯府兑铺子的事,京城商会的人都知道了,傅二出去一打听就得了消息,说是兑给了发财坊的管事汪先生。 傅二又顺便打听了发财坊东家的身份,便知道了从乔三处透露出来的消息。 乔三上次花三千两买了两个瘦马,求傅慎时替他在六皇子跟前说两句好话,钱花了事儿没办成,自然记仇,他虽不敢胡乱去传「殷栌斗」的身份,但有人跟他打听,他也没瞒着,反正见过「殷栌斗」的又不是他一个人,「殷栌斗」是个瘸子、身边还跟着个貌美丫鬟的事,很快就传开了。 外人不清楚,傅二却是一听到这些,就猜到了傅慎时头上,拖着一条残废的手臂气冲冲地回家,先去跟潘氏哭诉,母子俩又一道去了老夫人跟前。 老夫人垂死病中惊坐起,拉着傅二软趴趴的手,抹泪道:「去给我把秦姜燕和傅慎时都叫来!」 与此同时,傅慎时也收到了王先生送进来的信,信是送到王武的手上,二门上的人,去重霄院传了话,王武亲手交到时砚手上才离去。 傅慎时和殷红豆二人见到了信,表情却并不十分凝重,王先生在信上说,最近有人在打听他的身份,乔三透露了一些消息,王文叫他小心应付。 傅慎时很快就写了一封信送去六皇子府,他的信刚送走,老夫人的人也来了,叫他和殷红豆过去问话。 重霄院很少这么热闹过,四个粗使婆子,齐齐地站在廊下,看着丝毫不比强壮的男人软弱。 傅慎时瞧都没瞧这几个人,只淡然地叫时砚和殷红豆随着他一道往老夫人院子里去了。 傅慎时领着殷红豆去了老夫人的永寿堂里,他们到的时候,老夫人的上房里已经坐满了人,秦氏和傅慎明夫妻二人,还有潘氏和傅二和五太太,都在这边。 大房和二房的人对坐着,壁垒分明。 傅慎时的轮椅刚进去,所有人的目光都打了过来,有愤怒的、疑惑的,还有怨恨的,他虚靠着轮椅,双臂分别搁在扶手上,自然地垂在身侧,他眼眸稍抬,神色从容镇定,同长辈见了礼。 老夫人和潘氏都穿着一身体面的马面裙,却因为近日消瘦厉害,衣服有些肥大,二人颧骨都有些突出,面相很是刻薄。 二房的几个人见了傅慎时,就像饿狼见了羊,眼睛都红了。 秦氏正要开口说话,老夫人冷冷地扫她一眼,抢在她前面质问傅慎时:「京城里的发财坊,可是你开的?!」 傅慎时面色冷淡依旧,道:「不是。」 殷红豆垂手而立,竖着耳朵听着。 老夫人双手捏得紧紧的,冷哼一声问道:「你还装!谁不知道发财坊的东家腿有疾,身边还带着个貌美丫鬟,不是你和这个丫鬟,是谁!」 她指了一下殷红豆,殷红豆霎时间吸引了大家的目光,她的脑袋埋得更低了。 秦氏面色也不大好看,她抬着下巴道:「六郎都说不是他了,老夫人您怎么能逼着他承认!」 傅慎时仿佛无动于衷。 潘氏也眦目指着殷红豆,道:「红豆,你给我说实话,你跟着傅六去庄子上养病的时候,可见过他去赌坊里!」 殷红豆很坚定地摇了摇头,道:「没有,六爷从未接触过赌坊等事,六爷只做些正经生意。」 潘氏不信,老夫人也不信,傅二一听殷红豆说话,就沉不住气了,用右手指着她和傅慎时,哭吼道:「就是他们!就是他们!傅六就是记恨我调戏了这贱丫鬟,才打残我的!否则我和那赌坊的老板无冤无仇,人家怎么会做笼子断我的手!祖母,您要给孙儿做主!」 潘氏本就有些疯癫了,傅二一哭,她看着儿子的废手,也跟着伤心起来,让老夫人用法子好好撬开殷红豆的嘴。 老夫人正有此意,她冷眼吩咐道:「把这丫鬟给我拉出去打一百板子,我就不信她不说实话。」 秦氏和傅慎明夫妻两个脸色一变,纷纷出口去拦,管他真假,挨了一百个板子还有不说「实话」的人? 殷红豆也往傅慎时身边缩了缩。 第四十章 傅慎时眯了眯眼,看向身边的丫鬟和婆子,面色阴沉沉地道:「你们动一个试试看。」 下人们还是惧怕傅慎时的,又怕神仙打架,她们遭殃,一时站住不敢动。 潘氏和傅二见不得傅慎时这般张狂,又给傅六继续扣帽子,潘氏还道:「二郎说的不错,老夫人您看看,老六在您面前都这样护着一个丫鬟,他还敢说发财坊不是他开的!」 这话毫无逻辑,傅慎时都没打算和潘氏费口舌。 秦氏也不欲与潘氏说话,只绷着一张脸和老夫人尽量平和地道:「这没影儿的事,您可不能妄下定论,家里正不可开交,大郎还要去狱里见老二,何苦拿这些事闹个不得安宁!您还是好好养身子罢!」 她这一番话,有理有据,又拿二老爷的事威胁老夫人和潘氏,老夫人就这么一个儿子,她心里果真掂量了一番,准备按下不提,潘氏却疯子一样,站起来指着秦氏骂:「你这黑心肝的!拿了我们二房所有的钱,掏走了老夫人的老本,现在你还敢说这种话!」 五太太拉着潘氏的袖子,拿软话劝她,潘氏这些日经历了人情冷暖,又近乎一无所有,根本就不听儿媳妇的劝,哭着斥责秦氏。 秦氏黑着脸,不好在小辈们面前像个泼妇一样和潘氏吵架。 殷红豆也有些头大……她之前就听丫鬟们说潘氏病的不轻,眼下看来是真的。 傅慎时可没心思听他们废话,他嘴角沉着,朝老夫人道:「您若无事,我就走了。」 老夫人还在犹豫,一听说傅慎时要走,皱着眉就道:「站住!」 傅二也愤怒地攥着拳头道:「傅六,你这死残废是心虚吗?!你别嚣张,我一会儿就让你无话可说!」 殷红豆心里紧紧地揪了一下,两手绞着,咬着一点唇,脸色难看了起来,当初应该把傅二舌头也割了,让他说不了话才对。 傅慎时勾着唇角道:「心虚?我心虚什么?就是我断了你的手臂又如何?」他嗓音微哑地添了一句:「废物。」 秦氏的心一下子就沉下去了,这两个人这种话都说出口了,今日还怎么好收场,她慌忙起身,拦在傅慎时身前,同老夫人道:「老二说话太口没遮拦了些!」她又假斥傅慎时:「没做过的事你胡说什么!还不回去给我思过!」 潘氏却跑到老夫人跟前,道:「您听听,他承认了承认了!」 老夫人再问傅慎时:「你这是承认了?」 秦氏立刻转脸瞪着傅慎时:「你还不解释清楚!手足相残的名声,是能乱担的吗!」 傅慎时满不在乎地道:「我说过不是,他们偏不信,既逼着我说是,那就是吧。」 秦氏气得仰倒,傅慎明和姜氏心里发急,傅慎时这是什么回答! 潘氏和傅二咬定了傅慎时承认了。 秦氏怒视傅慎时,道:「你给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个‘不是’!立刻说!」 殷红豆在旁屏息凝神,秦氏强硬地命令傅慎时的场景,出现过无数次了,这一次,傅六忍一忍,事情就会平息下来,可她意外地希望,事情平息不了。 傅慎时抬头望着秦氏,随意安放的双手,忽然握紧了扶手,他脸色冷冷冰冰地道:「是,就是我,是我让人打残了他的手,是我让他和我一样,做一个残废。就是我。」 屋子里一下子寂静了下来,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难以置信地看着傅慎时。 殷红豆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尽力地压着翘起来的嘴角。 傅慎时继续用刚才的态度道:「是我又怎么样?以为两万两就能捞出文选司主事了?索性让督察院的从严处理,满门抄斩好了。」 众人面色又是一变,顾不得到底是不是傅慎时干的,老夫人黑着脸问出口:「你什么意思?」 傅慎时抬头看着他们,手上缓缓地转动他贯戴的扳指,直视着老夫人道:「二叔任文选司主事的时候贪了多少,您当真不清楚?收银子的时候痛快,怎么没想到会有抄家的一天?」 二老爷案件的详细内容,二皇子另有一封信写给傅慎时,不过傅六没有告诉秦氏。但长兴侯府的主子,都是知道二皇子不见秦氏却见傅慎时这件事,他们都相信,傅慎时说的话,是真的。 潘氏已经脸色煞白了,她声音尖锐地道:「你放屁!老爷不会有事!我交了银子!我交了银子!」 傅二的表情也由怨恨渐渐变成了害怕。 潘氏太失态了,老夫人快速扭头示意丫鬟,将人按进内室里。 傅慎时唇边挂着诡异阴森的笑,道:「若非看在我这一双腿的份上,二叔的命就留不到就今天,傅二的一只手,换我心里痛快,我心里痛快,就能换你们的命,不值得吗?」 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她指着傅慎时道:「你是个疯子!疯子!」 秦氏和其他人也是背后发寒,傅慎时这说的叫什么话!手足之情都不顾的人,哪里还有人性! 傅慎时一抬手,脸色又如常,淡声吩咐时砚道:「回去。」 时砚双手扶上轮椅后边,殷红豆让出一点空间,打起帘子,主仆三人一道出了次间。 傅二心有不甘,在次间里锤着墙壁。 老夫人心神定下来,紧闭双眸,同秦氏道:「……他打残二郎的事,先不提。发财坊的名头我也听过,既然发财坊是他开的,肯定也是从长兴侯府拿出去的银子,快叫他补五万两银子进公中账上!你弟妹出的钱,就从这五万两银子里划出来。」 秦氏暗暗呕血,她也是才知道发财坊是傅慎时开的,她还没从自己儿子手里抠出银子来,其他人倒是先打上主意了,一要就要五万两! 她正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有丫鬟打了帘子进来,禀道:「夫人,二门上的人传话来说,二爷的人送了东西过来。」 屋子里的人都看出去,傅二如压抑着愤怒野兽,怒吼一声,道:「滚!」 傅慎时都承认了,这时候才送来的东西有什么用! 老夫人却问道:「什么东西?」 丫鬟捧了手上的两幅画轴过去,老夫人一看,正是傅慎时和殷红豆的画像,上面写着大大的三个字——不认识。 老夫人问傅二:「不认识是什么意思?」 傅二跑过去死死地盯着画卷,道:「不认识?!发财坊……不是傅六开的?」 老夫人越发糊涂了,问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秦氏也一脸发懵地等着傅二解释。 傅二告诉众人,他怕傅慎时不承认,便找人画了傅慎时和殷红豆的画像,拿去给乔三辨认。 但他没想到,乔三竟然会在画上写下「不认识」三个字,也就是说,傅慎时并不是发财坊的东家! 老夫人和二房的人脸色都不好看,秦氏嘴角翘了翘,随即冷淡地瞥了傅二一眼,便同老夫人道:「铁证在这儿了,六郎根本没开什么发财坊!赌坊这种东西,他怎么可能会去沾!」 「那他方才吹牛承认做什么?!」老夫人气得脱口说了这句话。 第四十一章 秦氏冷哼了一声,道:「六郎有几句话是没说错的,要不是他,长兴侯府的人,都等着抄家吧!换了任何一个人像六郎这样,可不只是说两句气话而已!」 老夫人脸色有些难看,她死死地捏着袖口,没有接话。 秦氏道:「媳妇料理家事去了,媳妇告退。」 老夫人也没脸提钱的事儿了,只道:「等大郎看了老二,让他亲自过来禀给我。」 秦氏应下一声,利落地离开永寿堂,往傅慎时院子里去了,她心里很是疑惑,方才傅六信誓旦旦的样子,不似做伪,她猜了猜,发财坊弄不好真是他开的! 到了重霄院,秦氏进来了书房,正好只见傅慎时一个人在房里,自顾坐下问他:「我知道乔三是在替你打掩护。」 乔三写下「不认识」三字,自然是傅慎时请了六皇子帮忙,六皇子授意的。 但他还是没打算承认。 傅慎时神色淡淡地坐在轮椅上,手上还捧着账册,道:「您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秦氏面色发冷,嘴角一抿,现在傅慎时再也不跟她顶嘴了,只是冷漠以待,专门拿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来堵她的嘴,她心里比原先还气不过。 她知道傅慎时一贯不吃硬的,侯府正经历生死存亡的大事,便耐着性子道:「若是你开的也无妨,只当是帮家里打点生意,传出去也不至于叫人说你的闲话。」 傅慎时口吻还是冷淡:「儿子还有什么闲话可被人说?」 秦氏一噎,便起身道:「六郎,你开铺子的钱,难道不是从侯府拿出去的?没有分家之前,你这些钱,都是长兴侯府的!你不认就罢了,但我总会查出来的。等我查出来了,除非我跟你父亲都死了,否则你永远都是长兴侯府的人,你的钱财也都是我与你父亲的!」 傅慎时倒是没有什么大动静,只道:「儿子就不送母亲了。」 秦氏走了,站在廊下的丫鬟也都跟着她一道回了院子。 藏在书房里边的殷红豆从帘子后面冒出一颗黑乎乎的脑袋,她的裙摆带着帘子如波浪浮动,她走到傅慎时身边,道:「夫人只要没拿到证据便无妨,汪先生那边倒是不怕,三爷那儿你还要嘱咐他一声。」 傅慎时拿了两万两给傅三,这笔钱加上不是普通铺子能赚到的,叫人抓住了,只怕不好脱身。 傅慎时朝她一浅笑,道:「放心吧,我已叫人嘱咐过了。」 侯府的事情料理到这里,便只等一个结果下来。 傅慎时与殷红豆二人晚上共眠,手牵着手,他先开口道:「红豆,其实我今天有一瞬间想过,拿我所有的家当跟他们赌一赌。」 赌他们同意他终身不娶。 殷红豆立刻扭头看着他,道:「肯定行不通的。」 傅慎时轻轻地「嗯」了一声,睫毛垂下,也不知道在看哪里,他将她的手握的更紧了,道:「我知道。」 只是怀有一点点渺茫的希望,他都想去试一试。 殷红豆替他把话说了,她道:「我身份在这里,夫人答应将我抬妾已是底线,即便是这个时候,他们也不会松口,或是松了口,你我也知道,只是侯府的权宜之计,等风波过去,你舍了所有身家,你我便再无所依靠,到时便是任人拿捏。不仅丢了你的心血,又怕是要连累你受皮肉之苦。」 傅慎时也能想到这些,所以他才没有冲动。 殷红豆奢求的没有傅慎时多,因为她不想他为她牺牲那么多,也乐观得多,便主动靠过去,一手扶在他的肩上,脸颊贴在自己的手背上,道:「三爷的事会好的。」 傅慎时侧头看她,只瞧见她漆黑的头顶,他抬起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脑袋,用拇指轻轻拨开她白皙光洁额上的碎发,眉眼里含着一丝笑意,温声道:「你倒是……从来没有这样过。」 殷红豆仰脸看他,下巴磕在他肩头,道:「你觉得轻浮?」 她眸如点漆,盈盈如水,睫毛卷翘,半亮的帐子里,眼睑下投去一片浅浅的阴影,很是妩媚娇俏。 傅慎时不自觉地摇摇头,道:「不觉轻浮。」他又道:「若你对别人这样,我觉得是轻浮,若你对我这样,我便不觉是。你说这是为什么?」 殷红豆嘴角一弯,眼睛里添上一抹笑色,道:「若我只对你一人这样,便不是轻浮,若我同时别人这样,就是轻浮。」 傅慎时好像没抓住要点,只是侧身托着她的后脑勺,整个的贴近自己的胸口,有些严肃道:「我是不会准你这样的。」 他还是这样强烈地想占有她,不能与任何人分享。 傅慎时也散着头发,如墨泼在枕上,殷红豆绞了一绺他的头发绕在指尖,细细地瞧着,他的头发比她的粗,比她的硬,但整体看去并不蓬松杂乱,也是黑如细腻的墨锭研磨出来的墨汁。许是打小有人伺候的缘故,他不仅皮肤细腻,头发上带着一股若隐若现的淡香味,不是女气的那种,而是干净清新的草木味道。 殷红豆还没看够傅慎时的头发,他就松开了她,辅以手,挪动身子去旁边躺着,他的发丝也从她手里滑落,擦过她的指尖,留下一点点痒痒的余味。 傅慎时的脸颊似乎比方才更红了一些,喉结上下滑动,气息也有些不稳。 殷红豆当然知道是为什么,她脸上也略红了一些,一脸笑意地看着傅慎时,他虽十六岁了,也许略知道一些那方面的事,到底因为双腿不便,并未真正的接触过。 也正是因为傅慎时双腿残废了,他在外面接触的东西比同龄人少,对男女之事的看法并未固定,又常读圣贤书,骨子里就有一股傲气,并非强人所难之辈,加之他才思敏捷,重情重义,才能被殷红豆的某些言论和行为所打动,为她一再地退步。 殷红豆又想起傅慎时去求六皇子的那一回,她纵使知道自己不是推动他往前走的唯一原因,却也不可否认,若非是因为她,他怎么肯受那样的委屈。 傅慎时绷紧的脸渐渐放松,他眼睛轻缓地眨着,望着殷红豆的笑脸,嗓音有些低哑地问道:「你无端笑什么?」 殷红豆趴在枕头上笑得更厉害了,双肩都在颤抖。 傅慎时怎么会不知道这死丫头在笑什么,他板着脸,道:「不许笑!」 殷红豆「哦」了一声,强自抿着唇,还是没忍住笑了,傅慎时从前是什么样的神仙人物,便是将身段放低到尘埃里,也都没有今天这样充满烟火气,又青涩可爱。 傅慎时单手托起她的下巴,手腕轻轻一抬,冰凉的食指抵在她的喉咙上,似有似无地拨弄着,低头压了上去,吻住她的朱红的唇。 他不是第一次轻吻她,第一次不过是浅尝辄止,第二次她毫无反应,这次不同,她也勾着他的脖子,热烈而缠绵地回应着他。他含着她芬芳的唇瓣,他的舌头能撩拨她的贝齿,还能长驱直入,与她柔软的舌头相触,交缠在一起。 傅慎时的鼻尖有殷红豆的香甜味儿,和他以前闻过的脂粉味儿都不同,她是不用脂粉的,似乎情到深处,她整个人都散发着甜味,如糖如蜜,入口溢香,叫人神魂颠倒,弃之不得。 第四十二章 两个人的呼吸都粗重起来,傅慎时放开她的时候,双眼还是迷离的样子,他忽然用双手捂住了眼睛,不去看她。 殷红豆嘴唇莹亮,抬着眼眸,小声道:「……那我睡了。」 她翻身往墙边去。 傅慎时重重地「嗯」了一声,正好烛火熄灭了,两个人陷入了黑暗之中。 他冷不防地抱住殷红豆,连同厚被子,将她整个人都搂在胸膛,很克制地道:「我知道我逾越了。虽然旁人眼里,你我已经……但有与没有,在你心里是不同的,我便会按你心里想的去做。」 在外人眼里看来,殷红豆早就是傅慎时的人,两人名不符其实,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罢了。 傅慎时当然可以将假的做成真的,但他心里清楚,男人对妻对妾是不同的,对妾侍上,这种事可以随意,而对妻,却只能等到洞房花烛夜之后。 殷红豆明白傅慎时给她的这一份尊重,她也坦然地受了,便拍了拍他的手臂,带着些困意道:「你也睡吧。」 傅慎时抱了她一会儿,方撒手睡去。 长兴侯府,否极泰来。 二老爷牵扯上的案子,大致的审理情况已经定下,杀头的不在少数,只是贬为庶人的也有,二老爷就是贬为庶人的那一批。 因牵连甚广,朝廷上下,少不得哀声怨道,于是天子又下令将主审官杀了,以平怨气。 二老爷能保下性命,实属运道好。 傅慎明去督察院大牢里见过了二老爷,回来传话的时候也说他只是瘦了些,没有吃什么皮肉之苦,二房才渐渐平静下来。 潘氏养了几日,丈夫无性命之忧,大儿子虽是残废,却不是以后什么都不能做了,二儿子学业上又有进益,儿媳妇又有了身孕,她的心情也好了很多,不再疯疯癫癫动不动就发脾气,偶尔还有笑脸。 傅三也送杭州那边传了书信回来,说死伤者和沉水的商船都料理好了,息了名怨,坍塌的河段经过修补,也能正常运行,他已经再赶回京城的路上,不日便抵京。 长兴侯的信也连续寄回来两封,一封是说可以兑铺子,绝不许卖良田,第二封则是说,家族自有气数,若气数尽矣,让秦氏不要失了自身颜面,不耻求人。 侯府之事,一件件地恢复过来,傅慎时在重霄院,也从各处得了消息。二皇子还与他通信另说了灾情之事,大灾过后,果然还是出现了疫情。真定和保定的灾民已经太多,必须要趁着疫病还没有传到京城的时候,引一部灾民分往仁庄和善庄去。 傅慎时写了厚厚的一封信给王武,让他转交给汪先生,便给二皇子回了信。 这些事他从不瞒殷红豆,因此她也知道了发疫病的事。 殷红豆对这方面一点经验都没有,只略微知道艾草可以消毒,并不晓得治疫病的法子,就问傅慎时:「疫情可能控制得住?」 傅慎时脸色很凝重,摇头道:「不知道,南方到京,便是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也要十天左右才能传信过来,二皇子收到信至少是十天以前,那时信上说疫情刚蔓延不久,一则官员未必得到的是实情,二则不知道当地官员是否有隐瞒。若是疫情严重,但范围不大,隔开病者,全部杀掉,足以控制疫情,若是范围大了……恐怕会更残暴。」 过去大业就是这样解决严重的疫病情况,傅慎时只是客观陈述事实而已, 殷红豆不禁头皮发麻,但她首先要担心的,还是仁庄的情况,她道:「疫情的事,要汪先生派人去提前打听才行,仁庄上绝对不能沾染一丝一毫的疫病,否则春园也岌岌可危。」 仁庄上的毕竟都是灾民,若是真发生什么,甚至叫人传了谣言,谁还敢往春园去? 傅慎时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道:「我在信上已经请汪先生派人去打探,将春园与仁庄筑墙隔离开,两边相互不干扰。另细问了二皇子关于疫病的详细消息,叫庄子上提前预防。」 方才傅慎时写出去的信很长,殷红豆没有一一看完,便不知道这一点。傅慎时的先见之明,虽也在她意料之中,也还是叫她放下了心。 傅慎时安抚她道:「你不必担心,等家里事定了,我们就去庄子上。」 殷红豆点了点头。 没等了几日,督察院初审完了,放了二老爷归家,二房一家子哭声震天,好歹是一家团聚了。 傅三的人也传了信回来,说已快抵京,估计入夜时候才能回来。 当天夜里,傅三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城,他回侯府的时候,大家差不多都睡下了。三太太的人一得了消息,赶紧前去迎他,顺便派人去了秦氏和傅慎时院子里传消息。 傅慎时还未睡深,听了消息,起身披衣。 殷红豆惊醒,替傅慎时拿衣裳鞋子,正要替他束头发,就听院子里传来咚咚的几声,有人敲门。 时砚也醒了,麻溜地跑出去开门,他进来的时候,傅三已经早一步跨了进来,有些激动地唤道:「老六!我回了!」 傅慎时还坐在床上,没有下轮椅,头发也披散着,殷红豆只是随便套了件衣裳,扣子都没扣住,跪坐在他身边。 傅三进了房来,往床上一扫,虽很是意外傅慎时能叫丫鬟上他的床,却也不觉奇怪,毕竟是十几岁的爷们儿了嘛,他根本没将殷红豆放在眼里,只同傅慎时道:「我才去见过了母亲,就往你这里来了。」 气氛有些奇怪,殷红豆跪坐在床上,刚要抬腿下去,傅慎时就扯住了她,温声道:「夜里凉,你别动了,睡下吧。」 他这样明目张胆地护着她,殷红豆怪不好意思的,但让她现在下床去给傅三行礼,她更不好意思,索性「娇气」了一把,听了傅慎时的话,缩进被子里,支着耳朵听弟兄两人说话。 傅慎时扭了头,看向傅三。 傅三在杭州奔波了几个月,后来的一两个月里,基本上没睡过整觉,回京途中,又是拼了命地往回赶,人消瘦了好几分,一脸的胡茬子,眼睛里满是红血丝,可他并不失往日风流,身上又多了一层匪气。 傅慎时问傅三:「三哥,三嫂怀孕了,你不回去她如何睡得着,你且先回去,有事明日再说吧。」 殷红豆面颊微红,但是带着浅笑。 傅三一笑,眼里疲惫之色尽显,重重地拍了拍傅慎时的肩膀,道:「放心吧,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的。」他笑容敛起,往殷红豆那边瞧了一眼。 傅慎时淡声道:「无妨,三哥有话且说。」 殷红豆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傅三挑了挑眉,没想到傅慎时除了时砚,竟然有第二个信任的下人,便问:「你给我的两万两银子,打哪儿来的?」 傅慎时回道:「做生意赚的。」 傅三眯了眯眼,审视着道:「做什么生意?你不要哄三哥,我也是做过生意的,你这才多久,两万两是什么生意能赚得了的?」 傅慎时不欲多说,只道:「三哥不必多问,此事你不要声张出去就是。」 第四十三章 傅三知道他的性子,便不再逼问,又肃然说起他在杭州的事。杭州的事闹的这么大,杭州的官员个个都怕官位不保,倒是都出了不少力,坍塌之事才得以顺利解决。他这回回来,还要去述职,而且皇帝恐怕也要召见他,少不得要吃些苦头。 傅慎时则道:「只要事情平稳了,了不得就是受些责骂,罚俸禄。你权当歇息几月,等风头过了,自有你的前途。」 傅三忖量片刻,方问定睛道:「听说家里出了这么大事,是二皇子在支应我们,这是为何?」 傅慎时又不答,只道:「三哥,你回去吧,有事明日再说,我要睡了。」 弟弟赶了两次人,傅三再不好多留,抄着手,就打趣他道:「你这小子,长大了呵。」他的眼神,暧昧地流连在殷红豆的被子上。 傅慎时没接话。 殷红豆虽没看,却也猜到了傅三的神情,便放出了脑袋,眼神悄悄飘了过去,只见傅三肃了神色,望着傅慎时声音略低冷了几分,道:「老六,凡事要知道分寸。」 随后,傅三就冷冷地看向了她。 两个人的目光对上,傅三倒是很快就挪开了,殷红豆却是手掌发凉,微微咬着唇,心里清楚极了,在长兴侯府的人眼里,在世人的眼里,她只是个低贱的丫鬟,便是傅慎时也无法辩驳。 傅慎时能为她一定程度上做出改变,但,其他的人,从来都不变。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偏是与傅慎时亲近的血亲,而且这样轻蔑的眼光会越来越多。 殷红豆要说不难受,肯定是假的。 没有人能脱离群体生活。 过了一会子,傅三走了,傅慎时叫时砚关上门退了出去。 殷红豆闭上眼,假装睡了。 傅慎时靠在窗框上,被子半盖在他的小腹上,双臂横在腹前,他转头拨弄着她的头发,道:「睡了?」 殷红豆「嗯」了一声,就没说话了。 殷红豆不高兴,傅慎时还是看得出来的,他没有急着睡,只轻抚着她的发端,道:「我三哥不知我心意,才会说那样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 怎么能不往心里去,殷红豆有种尊严一点点破碎的阵痛感。 她需要自我调节一下。 傅慎时见殷红豆不说话,又安抚着她,道:「我会跟他说明白。没有下次。」 殷红豆蜷缩着身子,像一只脑袋埋进被子里的猫儿,只露出一小段脖子,白皙细嫩。 傅慎时绞了一绺她的头发,盯着她的脖子,正色道:「红豆,从前你说话我不肯听,所以你不说,如今我肯听了,你也不肯说?」 殷红豆身子微动,揭下了被子,小声地道:「三爷若只是说一句话,我倒不是很介意。」 她早知道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只是没想到会在今夜这种情况下发生,从傅三进来,到傅三离开,过程长的像是将她凌迟一遍。 傅慎时不解,思索了一下,便道:「他不知道我房里有人,若知道,便不至于这么莽撞进来。」 殷红豆有点委屈,道:「可他知道了,他也没离去。即便他知道了,还是极有可能会进来,除非我……」 除非她是长兴侯府六太太,傅三才不敢失了礼。 殷红豆更难过的是,她以为傅慎时让她躲进被子里就会请走傅三,可兄弟二人还是谈了那么半天,仿佛她无足轻重。 这能说明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傅慎时脸色微僵。 殷红豆叹了口气,绷紧了脸道:「你既要听,我就说。若我是六太太,时砚不会放他进来,他进来你也会立刻请他出去,不会还与他说那么久的话。」 傅慎时沉默良久,脸色凝上一层寒意,原本随意搭在小腹上的手渐渐收紧,他声音不急不缓地道:「方才我三哥进来的急,若我腿脚方便,也就立刻领他出去,不必躺在床上与他说话。」 他都这样说了,殷红豆不想再跟他继续说下去。 再说下去,不过是两人都口不择言,徒添伤痕。 殷红豆翻了个身,尝试着睡去。 她不爱他的时候,她可以对他用尽心机,她爱重他的时候,当真是一点委屈都不想受,她没有办法笑嘻嘻地跟他掰扯道理,循循善诱让他明白。 殷红豆从来都没发现,自己是这样斤斤计较又小气狭隘的人。 傅慎时还没躺下,夜深了,凉意侵体,他脸色有些苍白,微咳了两声,吹起脸侧的发丝,发丝落下之后横在他的薄唇上,有一两分的狼狈。 他自己撑着身体躺下,胸腔里却憋着一股火热的气,也不大想再开口说话。 夜半,傅慎时还是没能睡着,她的一言一语,也总是轻而易举地牵动的他的心神,让他欢喜让他烦忧。 傅慎时到底是没有办法忍受殷红豆的冷待,也不愿见她伤心,便转身去抱她。他钻进她的被子,双臂紧紧地将她环在怀里,贴着她,向对她示好,又生怕自己说重了话,极力得克制着嗓音道:「红豆……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要好好相处,你不能这样折磨我。」 殷红豆也没睡,她闭着眼,闷声问他:「他指责的时候,你难堪吗?你伤心吗?」 傅慎时嗅着她的头发,安抚性地亲吻着她的耳廓,如实道:「难堪,伤心。」 殷红豆道:「以后这样的指责还会更多更多更多。」 傅慎时将她抱得更紧,道:「可是这些难堪和伤心,不及你三言两语让我煎熬。」 殷红豆心里酸楚中又泛着一点甜。 傅慎时在她耳畔低声道:「明天我们就走,离开侯府,你就不会这样对我了。」 他的胸膛很温暖,殷红豆背靠着他,生出几分依恋,她攥着被角,道:「傅六,我知道我要求很多,我以后也还会有各种各样你意想不到的要求,今日你就烦我了,以后你烦我的时候还多着。我很不想自己变成只知道抱怨,甚至连自己原本的样子都忘记了的怨妇。等那时候做了一对怨偶,你只怕还要后悔今时今日为我所付出的一切。」 傅慎时心口一抽,将她搂得更紧,切齿问道:「你又想走?」 他们明明说好了,彼此退一步,可她的最终目的,却依然是要离开他! 这和殷红豆答应他的,不一样。 她一直在骗他。 殷红豆默然,她不是想走,她只是觉得自己要不起,也承担不起他的感情,她知道他的好,所以才会愧疚,她没有办法拿自己的底线去换他的好。 傅慎时五脏六腑里的火气终是憋不住了,他浑身都在轻颤着,温柔的唇流连在她脖颈之间,他嗓音低哑地道:「我为你甘做世人眼中的异类,你就这样对我?」 殷红豆的眼泪一下子冒出来,他的话,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戳在她心窝上。 傅慎时在她脖子上轻咬了一下,却没舍得下重口,吐了几口热气,才道:「红豆,我有千万种方法留你,我选择了会让你开心的一种……」 殷红豆心一下子沉了下来,睁开双眼,冷声问道:「所以,你从来没打算过让我离开,一切只是权宜之计,是吗?」 第四十四章 傅慎时想也不想就道:「是。」 殷红豆闭上了双眼,道:「傅六,你确定你没有在说气话?」 傅慎时气昏了头,他的手越发不安分起来,喘着粗气笃定地答她:「没有!」 殷红豆低下头,抓住傅慎时的手臂放在嘴里狠狠地咬了一口,滚烫的泪落在他手臂上,松开的时候带着哭腔骂了一句:「傅六,你是混蛋!我恨死你!」 傅慎时手臂很痛,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心脏跳动的更快更剧烈了,就好像要蹦出来一样,他的身子也越来越热,他脑子有些发胀,他半阖眼皮,捧起她的脸亲吻,从她的额头到眼睑,再到鼻尖和朱唇。 他吐出热气,断断续续地道:「红豆……我知道,让你给我生了孩子,就能留下你……」 殷红豆转身推拒着他,重重地在他唇上咬了一口,抽泣了一下,道:「傅六,如果你敢,我就恨一辈子!」 她哭的梨花带雨,脸上一热,有湿软的东西滑过去,是傅慎时舔走了她脸上的咸泪水,他衔着她的唇瓣,吻得她几乎要窒息,她又去咬他,傅慎时却不为所动,她的口腔里蔓延出淡淡的血腥味,他却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好似越发兴奋,她咬紧牙关,不许他侵略,傅六的双手便掐上她的脖子,冰凉的拇指不轻不重地摁了一下她的喉结处,殷红豆自然而然地因为呕吐感而张开嘴,乖乖吐出了舌头,供他吸吮。 傅慎时接着啃咬她的下巴,一路往下,在她脖子上留下了浅浅的吻痕。 殷红豆哭出了声,有点撕心裂肺的意味。 傅慎时这才停下了,他的双眼不知因为何故泛着红,唇边拉着一缕银丝,他抱她进怀里,揉着她的后脑勺,下巴摩擦过她的柔软的发顶,待气息均匀下来,才带着点歉意道:「对不起……红豆,我好像失控了。」 她咬他的那一下,又骂了他,他真的很想要了她,不管不顾。 殷红豆哭得一时停不下来,但她仍旧抗拒着他的拥抱,双手如一堵墙,撑在两人之间。 傅慎时不知道怎么弥补,他甚至还是不太清醒,有点儿不想弥补,很想继续下去,他揉着她的头发,不断地低喃:「对不起……红豆……对不起……」 殷红豆用力地推开傅慎时,又踢了他一脚,将他弄出自己的被子里,整个人像乌龟缩进壳,不漏一点缝。 傅慎时喉结滑动几下,索性连被子也懒得盖了,就这样躺着,让身体和脑子都凉快凉快。 他今夜做了她最讨厌的事。 傅慎时说要带着殷红豆离开侯府,便递了话给王武,叫他去备马车,带几个兄弟过来,今日就回仁庄上。 殷红豆从早上醒来之后,便一句话都没说。 后来他们连东西都没有收拾,就出了门,他们走的很顺利,根本没有人拦。 秦氏不是没猜到,等她听下人禀说,傅慎时出了门,她一点都不担心地与傅慎明和傅三道:「别看六郎瞧着心狠,他最是心软的一个人,这回你三郎和你二叔出事,他不也回来了吗?凭他去哪里,这辈子都逃不了家人的手掌心。」 傅慎明未置一词,傅三脸色很复杂。 傅三拧着眉道:「六郎的婚事,是他自己做主退的?就为了那个丫鬟?」 秦氏嘴角一压,道:「你早就问过了,你昨夜去的时候难道没瞧见什么?」 傅三脸色沉郁,道:「……瞧见了。不过母亲,那终究只是个丫鬟,您不要为了个丫鬟伤了六弟的心。」 秦氏道:「你总替他说话,你难道不见他伤我们的心吗?」她冷笑一声,道:「为了个丫鬟就敢忤逆我,还真以为自己翅膀硬了!待你与你三叔的事了了,我再来收拾他们两个!从前也不是没有哥儿为了粉头和丫头作死的事儿,倒没听说有任何一个白头到老了!」 傅三劝道:「六弟未必是真喜欢那丫头,也许只是借她挑衅您而已,您不要被他唬住了。您想法子处理了丫鬟就是,老六要是舍不得,先做通房,以后再抬妾。您只对丫鬟下手,别动六弟的主意。」 秦氏长长地「嗯」了一声,道:「知道了,我不至于为了个丫鬟舍了一个儿子。」 说罢,秦氏又分别交代了两个儿子几件事,将家中各项事务一一料理了。 傅三随后去衙门里述了职,又面见了天子,看了好几副脸色,待他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才将回了院子,只与三太太对上了一眼,就听她道:「爷,这是前院的人送来给你的。」 傅三接了盒子一看,里边儿全是长兴侯府原先经营的旧铺子的契约,还有一封信,他脸色巨变,想起了家人提过的发财坊的事,眉头都皱成一团了,真的是傅慎时! 三太太压着声音道:「妾身拿到这个时候,快吓死了,没敢声张,连丫鬟和妾身身边的妈妈都没说……」 傅三收起契,道:「那就先不说,铺子里反正有人打理,先装作不知道,我听说老夫人有分家的意思,那就等分了家,再拿出来。」 家里经了这么大的事,三太太也算是看尽了人情冷暖,她试探着道:「那这些铺子爷是打算给母亲,还是咱们自己留着?」 傅三打开了傅慎时留下的信,浏览了一遍,缓缓道:「老六说是给咱们孩子的,不比较交给公中。」 三太太抚摸着肚子一笑,傅三神色还是凝重异常,她就问:「怎么了?」 傅三递了信过去,冷声道:「六弟糊涂了。」 三太太看完,蹙着秀气的眉毛,软声道:「糊涂是糊涂了,但是妾身却明白为什么。妾身嫁进来也四年左右了,阖家上下都是怎么对六弟的,妾身都看在眼里呢。」她又问傅三:「您觉得您对六弟好吗?」 傅三摇摇头,不算好吧。 三太太点了点头,道:「您对六弟算是最好的一个了,您都觉得自己对他不够好,更遑论旁人。丫鬟虽说身份低贱,却时时陪伴左右,而且红豆那丫头我瞧过,机灵又细心,讨喜的很,六弟犯糊涂也是人之常情。」 傅三没驳三太太的话,只道:「她身份低微。好了好了,你安心养胎,他的事儿你先别操心了,自有母亲处理。」 长兴侯府终于一切事定。 秦氏打了樵,回家之后就叫了在内宅当差的丫鬟婆子们,到议事厅听训,并且嘱咐如何预防疫病,其他各院主子各自训话,重霄院因为没有主子,廖妈妈也不在,几个丫鬟便自己去了议事厅。 重霄院一下子空了,没有人守。 待翠微她们回去的时候,发现锁好像被人动过了。这要是叫廖妈妈知道,她们三个要受罚的。 翠竹和翠叶两个当然希望息事宁人,翠竹先开口道:「咱们院子都空得跟什么似的,好东西全叫六爷搬给红豆了,还有鬼来偷东西!别疑神疑鬼,给自己找麻烦。」 翠叶也应和着,翠微没有证据,锁也没打开,她就没说话。 当天下午,又一封急信传了回来,长兴侯坠马了,昏迷不醒,还伤了骨头,已经着人送往京中,约莫夜里能到。 第四十五章 长兴侯府好容易才脱了霉运,竟又出了这么大的事,老夫人和二房的人还好,祸不及自己,只假意安抚。 秦氏以为大难不死,没想到毫无准备地来了这么一遭,受的打击不小,昏倒几次。 长兴侯回家之后,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胡御医与几位太医一起讨论到半夜,下了定论,若是两日内再不醒,基本上可以准备后事了,秦氏没有办法,只好开始筹备丧事。 侯府出了这么大的事,秦氏少不得叫傅三赶紧去把傅慎时叫回来,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守丧。 傅慎时才到庄子不久,没想到父亲会出意外,他心里万分煎熬,滑着轮椅到殷红豆独睡的小间去,看着她平静如水的脸,哑着声音道:「我要恐怕要回去守丧,你就留在这里,好不好?」 殷红豆端着杯子喝了一口水,她不是冷着脸,她的表情异常的平和,不显一丝一毫的情绪。 她曾经对他充满了希望,她和他一起建立了仁庄、善庄、春园,她曾经不分昼夜地替他分忧解难,不取分毫,从有私心,到真心真意地想要他好。她为他的真情所打动,她尝试着放下自己的戒备去信任他,却只得到了昨天那样的结果。 殷红豆甚至可以预见,将来一定是循环往复的局面,他一次次地攻击她的底线原则,她一次次地信任、退让,直至她完全沦为他的奴隶,全部意义上的奴隶。她会为了取悦他而一再地放弃自我,她甚至将来会和所有的丫鬟一个样子,再也没有膝盖,独独擅长服从。 她从前活了二十多年,那二十多年里,她什么都要自己去努力赚取,一碗饭、一杯水,她不曾失去丁点做人的原则。 可她来到傅慎时身边才一年而已,她以为这一年里所发生的一切并没有改变她什么,她的卑躬屈膝只是为了苟且偷生,直至昨日,她才意识到「潜移默化」四个字带给她的彻骨寒意,她明明受到了强迫,但有那么短短的瞬间,她竟然有些沉溺其中,甚至想要一直沉沦下去。 这不是她应该会有的感觉。 她恐惧了。 殷红豆扭过头,镇定地看着傅慎时,点了点头,语气再正常不过:「好啊。」 傅慎时握紧扶手,凝视着殷红豆,心脏猛然揪住,这是他想要听到的答案,当他真正听到了,心中的不安却越发浓厚,像一片遮天的乌云,笼罩着他的心。 他如鲠在喉,又叮嘱了一句,道:「你好好的……不要走,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殷红豆又点了点头,没有丁点反抗的意思。 傅慎时委实放心不下,他叹了口气,道:「红豆,你这样让我……很害怕。」 殷红豆嘴唇微微上扬,温声道:「你放心走吧,这儿有我和汪先生,出不了大事。」 傅慎时的心脏一下接一下地跳动着,猛烈地撞击着他的胸口,他道:「我会让汪先生找人伺候你,庄子上不安全,你不要出去。」 他要囚禁她。 殷红豆颔首以答。 傅慎时刚滑动轮椅,又忍不住回过头,声音沙哑地道:「我父亲若真去世了,我要守丧三年,至少有两年的时间,你不用担心我娶别人。」 殷红豆「嗯」了一声。 傅慎时一走,她就出了二门,果然像他说的那样,他派了四个人伺候她,两个武馆里出来的脸生兄弟,两个十四五岁的丫头。 殷红豆一出门,不管她去到哪里,两个丫头她能支开,那两个强健彪悍的男人却是形影不离,除非两个丫鬟都在,才支得动其中一个。 她倒也安分,没跟这四个人耍心思,只道:「我要去仁庄,给我备马车。」 一个男人道:「姑娘……」 殷红豆挑眉问他:「仁庄也不行?」 「这……待小的禀过汪先生再说。」 「那你快去罢。」 「劳姑娘移步,先回去休息。」 殷红豆一回去,两个丫鬟跟了进去,两个男人就把门锁了,其中一个守在门外,另一个去了仁庄禀汪先生。 汪先生受过傅慎时的嘱咐,他知傅六之意,只是怕殷红豆跑了而已,便派了马车去接她。 殷红豆和两个丫鬟挤在车上,两个男人驾车,带着她去了仁庄。 仁庄和春园之间已经筑墙,划分为两处,她从仁庄大门进去,便挑了车帘往外看,正好瞧见一个穿上衣下裤的男人,脚踩一双旧布鞋,手里抱着东西大步往庄子上去。 殷红豆瞧出了端倪,语气严肃地吩咐驾车的男人:「快去叫汪先生过来,把这人捉住!」 两个男人从车上跳下去一个,跑去找汪先生。 殷红豆还坐在马车上,打起帘子的一角,悄悄地注视着露出端倪的陌生男人。那个男人看背影和仁庄上的普通百姓没有区别,所以轻易就混了进来。 她的马车缓缓地跟在那人后面,果然瞧见那男人往井水附近去了,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幸好汪先生赶了过来,在车外拱手道:「姑娘,怎么了?」 殷红豆打开帘子,指着形迹可疑的男人,道:「快抓住他!」 近来仁庄事多,汪先生防备心很重,他身边正好跟着人,他连忙指挥了人,制伏那个男人。 那男人被按在地上之后,手里的旧衣服和一个竹筒掉在地上,他胡乱地蹬着四肢,想要挣脱开。 殷红豆松了一口气,她没判断错,这人真有问题。 汪先生面色凝重,着人麻利地绑了那人进院子,他正要伸手去捡地上掉的东西,殷红豆喊道:「先生住手!」 汪先生弯了腰,手顿住了,还没有碰到东西,脸色瞬间黑沉了下来,他脱掉外衣,小心地裹起了地上的东西,一并拿去了院子里。 殷红豆跳下马车,快步跟进院子,伺候她的两个丫头和壮汉也跟了进去。 汪先生知道事情严重,他亲自发话叫四个人只准守在外边,殷红豆身边这才清净下来。 殷红豆叫汪先生赶紧去洗手,又走到那男人身边,瞪着他,问:「你要投什么去井里?」 男人脸还挨在地上,刮起一层的土,死活不开口。 汪先生洗了手,换了件衣裳过来,问殷红豆:「姑娘怎么瞧出来的?」 殷红豆指着男人的鞋子,道:「您看他的鞋子,不合脚不说,还磨损的很厉害,一边高一边低,但他走路的时候,却四平八稳,双肩齐高,一点不歪不斜,显然这不是他的鞋。我只是觉得他可疑,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才叫您来,没想到真叫我猜中了。」 汪先生顺着殷红豆的手看过去,的确像她说的那样,他拱一拱手道:「姑娘先去避一避,我自有法子叫此人开口。」 殷红豆点了点头,又嘱咐道:「您和兄弟们最好都找东西把口鼻捂着。」 汪先生大概猜到了,面色灰白地点了点头。 殷红豆进了厅了去洗手洗脸,没多久,隔壁就传来一阵低沉的呜咽声,似野兽痛鸣,她只坐了一会子,汪先生就大步赶来了。 汪先生揭下脸上的面巾,颤着手同殷红豆道:「姑娘没猜错,是有人指使他往仁庄井水里撒患疫症人的血,还把患疫之人的衣裳也带了来,准备丢给庄子上的人穿。」 第四十六章 那人带来的衣裳有八成新,庄子上穷人多,白捡了衣裳肯定不会扔掉。 殷红豆整个身子都僵住了,她早听说会发疫病,没想到这么快,面色煞白地问:「可问出是谁指使的?」 汪先生摇头,这男人来了是送死的,背后指使的人,光靠审问他,定然查不出来的。 殷红豆又问:「是什么疫病,先生可知道?」 汪先生额上汗直冒,疫病的事很严重,他已经知道了,便道:「先说是有鼠疫,鼠疫平下了,后来又说有天花……」 殷红豆心都凉了,这哪一种,都是致命的病,在这个时代,染上了就得死,她拼命地在脑子里搜寻着相关内容,幸好想起了牛痘,她慌忙问道:「先生可能找到患牛痘的人?」 汪先生一脸茫然,问道:「牛痘?什么是牛痘?」 殷红豆解释道:「牛痘是比天花症状轻得多的一种疫病,得了牛痘的人,不会再得天花。」 汪先生满脸狐疑,他从未听说过牛痘。 殷红豆问他:「接人痘,先生可听闻过?」 汪先生继续摇头。 殷红豆掌心发冷,她也不敢多浪费时间,当即和汪先生商量了几件要紧事。第一,要去告诉二皇子有人拿着患疫者随身之物进京了,请他去查此人来路。第二,仁庄上要加强守卫,绝不能再让可疑之人有机可乘。第三,庄子上还要做好防疫,春园最好暂时关闭。第四,最好给庄子上的人都接痘。 汪先生擦了擦额头,道:「其实疫病的事,我是早晨才得到的详细的消息,已经准备让人关了春园,只不过还没禀过六爷,我这就去让人禀了六爷,姑娘就不要去善庄了,那边人少,姑娘就住仁庄原先的旧屋子。也好有人服侍您。」 殷红豆答应了,她临回旧院子前,又嘱咐汪先生将那人带来的东西,都丢去荒无人烟的地方焚烧干净。还好那一罐子血没有撒出来,衣物从发疫病的人身上脱下来,都不知道过了多久,应当不至于还能传播。 今日的事,实在叫殷红豆心有余悸,若是她没发现那个男人,庄子上的人都得了天花……她实在不敢想象。 殷红豆少有的失眠了。 自从她来到这里,多半是跟在傅慎时身边,除了拒绝他做妾侍那回,她吃了些苦头,其实很多时候,她比侯府外面的人过得好多了,她不得不承认的是,她的日子,过得比受灾的百姓们好太多了。 如鱼得水的生活,让她险些忘记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这里不仅没有所谓的平等,甚至落后到很难健康平安地活下去。 如今的境地,才是真实的,她极有可能会经历的时代。 昨天以前,殷红豆有当个逃奴的打算。就算做了逃奴,傅慎时为了不伤及她的性命,也不会报官,了不得派他自己的人手去抓她。 既无生命危险,她只管躲得开傅慎时的追捕便是。 但今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京外疫病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她的目的又不是去找死,当下留在京中更为安全。 殷红豆侧身躺在她和傅慎时曾经睡过的床上,眼前是家具厚重的轮廓,而不是平躺着的傅慎时,她把头埋在被子里胡思乱想,她不知道,汪先生能不能顺利取了接人痘的东西来,她有没有可能会得病,就此死在这里。 她还想起了傅慎时,他在侯府里,接近皇宫的地方,肯定比她安全得多。 殷红豆闭着眼,偷偷地自己问自己,如果环境一直这么糟糕,她是否能彻底放弃出逃的想法,放低底线留在他身边。 深夜很寂静,殷红豆捂着自己的胸口,仿佛耳边能响起相应的跳动声。 她太了解自己了,若是一时的委屈,她可以受,若是一世,她永远都不会放弃替自己争取利益的机会。 最后的结果,她早就想过无数次了,不必再自欺欺人。 天边渐渐亮白,殷红豆才逐渐睡去,睡前她都还在期待这场天灾人祸和疫病快些过去,而她和傅慎时的灾难,能晚来一天就晚来一天。 殷红豆在庄子上待了几天,每天睡到自然醒。 这日,待殷红豆睡醒的时候,都日上三竿了,她洗漱了起来,直接吃了午饭。 殷红豆才放下筷子,汪先生就来了,她本想问他吃了没有,汪先生却打发了丫鬟,胆战心惊地同她道:「姑娘,昨儿王武去侯府送了信,说是六爷病了……」 殷红豆心里「咯噔」一下,道:「……这个天气,是风寒了吗?六爷一贯睡的不好,睡得也晚,病了也正常。」 汪先生只摇了一下头,压着声音道:「听王武说,长兴侯府的人很讳莫如深,瞧着不像是普通病。」 殷红豆顿时双腿一软,险些坐不稳,她锁眉道:「不可能,侯府守卫森严,寻常人根本进不……」 她的话立刻就打住了,外人不能进去,里面的人却可以出来!已经有了人能还祸害仁庄,侯府内未必没有人能去害傅慎时。 傅慎时废了傅二左手,仇不共戴天,若傅二真有什么歹毒心思…… 殷红豆拧眉自言自语道:「还是不可能。」 天花极容易传染,傅二难道就不怕传给他自己? 可殷红豆的心情,还是没由来得紧张和恐惧了起来。 汪先生迟疑着问道:「姑娘要回去么?」 殷红豆面无血色地问:「庄子上的事,先生都料理好了?」 「王武昨天进城的时候说,城里好像也不太平,疫病的事已经在城里传开了。所以春园今天就关了,还剩一些客人没来得及收拾,估摸着这两天也都要走了。姑娘要的东西……」 汪先生说了半天,见殷红豆似乎没有在听,便叫了她一声,见她不应,又叫了一声。 殷红豆恍然回神。 汪先生沉默不语,深深地凝视着她,也没有劝说什么。 殷红豆眼神木然,一会儿轻一会儿重地呼吸着,手也捏起了拳头。 殷红豆心里难受得紧,傅慎时病了,却连句话都没带给王武,说明他失去了自由。他要真是得了天花,除了时砚会贴身照顾,只怕是重霄院已经空空如也。秦氏又是那么薄情的人,傅六的境地只会比她想象中的更惨。 傅慎时若是真的得了疫病,殷红豆一定要回长兴侯府,她的卖身契,毕竟还在他手上。若他死了,她的命和发财坊与仁庄这些产业,就都只能留给长兴侯府。 这些东西虽全都是傅慎时的,可也有殷红豆和汪先生等人的心血,就这样交给了长兴侯府,将来要是打理不善,灾民们安置不好,她也会难过和不舍。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关乎人命的大事。 殷红豆脑子乱得很,头皮绷得越来越紧,生怕多眨一下眼,就多了一丝错漏,她渐渐镇定了下来,并没有决定盲目地前往长兴侯府,而是先让汪先生派王武再去联系廖妈妈,问清傅慎时的病情,随后又催着汪先生快些找大夫去取得患天花之人的痘浆。 第四十七章 第一件事很快就有了结果,王武这次还是无功而返,连廖妈妈的面都见不着,他还带回来了一个消息,城里起了流言,说天花传到京城来了。城里现在人人自危,连国子监都放了假,进出城也很不容易。 二皇子欲引灾民进京的折子,也被天子暂时搁置了下来。 很快汪先生又告诉殷红豆,痘浆难得。因为能找到的患疫病的人,离京城还远得很,一去一回,至少要七八天的时间。 天花发作到死亡,也就半个月的时间,殷红豆不知道长兴侯府会怎么处置傅慎时,但她不能等了。 殷红豆也没收拾,只换了件不起眼的衣裳,就与王武两个坐着马车进了城。 进城的时候,他俩受到了盘查,幸好王武是良籍,否则殷红豆身上什么证明也没有,肯定进不了城。 二人顺利进去的时候,天快黑了,他俩饥寒交迫,在城门附近傅慎时名下的酒楼里,随便吃了些东西,便赶往长兴侯府。 待到了长兴侯府巷子附近,殷红豆叫王武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躲起来,她则去了廖妈妈家中。 廖妈妈和长兴侯府其他管事妈妈、媳妇们一样,住在侯府附近的胡同里,殷红豆上次见殷家本家人,就是在这边胡同的院子里,她敲了门,是个脸生的人媳妇开的门,她摸出碎银子,小声地问:「廖妈妈可在家?」 那媳妇见了银子,扭头往后一指亮着灯的人家,道:「在。」 殷红豆谢过,快步往里廖妈妈住的屋子里去了,她再敲门时,是廖妈妈给她开的门。 廖妈妈原是一脸憔悴相,见到殷红豆大吃一惊,她连忙拉着人进屋去说话,急切地道:「你这丫头上哪儿去了?我还以为你跑了!你可知道现在外面是什么世道,跑了只有死路一条!」 殷红豆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拉着廖妈妈的手,紧张地问:「六爷现在怎么样了?到底是得了什么病?」 廖妈妈忽然怔住,讷讷无言,握紧了殷红豆的手,嗓音一下子就哑了,道:「……夫人不准外传。你可是知道了才回来的?」 殷红豆头皮发麻,浑身僵冷,廖妈妈这么说,证明傅慎时是真的得了疫病,她茫然地点了点头,想说话,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口,她哽了一会儿,问道:「可是大夫诊断过的?大夫亲口说了吗?您听到大夫亲口说的吗?」 廖妈妈点头,哀声道:「先是侯府巷外坐馆的大夫诊治的,我当时也在院里,大夫说,都出疹子了……过不了两天就会变成水泡,这时候得这个病,不是天花是什么?六爷又常在外跑,恐怕真是接触到了不干净的人。不过夫人说,还要让御医明天来确诊一次,等出了水泡,一定就准了。」 殷红豆脑子轰然一下子炸开,眼泪从眼眶里涌出来,胡乱猜测和亲耳听到事实,根本就是两回事,傅慎时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突然一下子得了致死的病,她一时难以相信。 她的心口却没有跳得很快,意识也没有混乱,甚至出奇的冷静,她很镇定地道:「这个时候院子还没有下锁,您带我进去吧。」 廖妈妈愣住了,她红了眼眶,哽咽道:「你想好了?你若进去了,是再也不可能出来了。」 殷红豆倒不是要去送死,天花的传播实在惊人,十死八九,不接人痘很难活下去,汪先生说痘浆不好找,不如就近寻了傅慎时的用,她还能陪他度过最后的几天。 若运气好,她接成功了,一则不怕再染上,二则汪先生他们也敢接人痘。若运气不好,那也是命。 傅慎时若被御医确诊了,极有可能被送出去,殷红豆还有机会出来,她回了廖妈妈道:「我想好了。」 廖妈妈抹了抹眼泪,领着殷红豆往西角门去,路上边走边走说:「我是被六爷赶出来的……六爷临到头,还有你和时砚两个忠心的丫头小厮,以后也不孤单了。」 她还有一家老小,傅慎时怎么舍得让她陪葬。 到了西角门,殷红豆进门前,打发了王武回去,交代了几句,便转身往院子里去了。 门房认廖妈妈,俩人顺利地进了内院。 走到了重霄院门口,廖妈妈开了外面的大锁,殷红豆没让廖妈妈再送,她道:「您回去吧。」 廖妈妈又重重地握了握殷红豆的手,道:「你进去了我再走,现在院子只能进人,不准出人的。」 殷红豆心里明白,她推开门进去,院门便被牢牢的锁上,将里外彻底隔绝开。 廖妈妈挥泪离去,殷红豆转过身,睁着双眼,面对着空旷的重霄院。 入夜了,重霄院上房和厢房的灯都亮着,殷红豆方才开门的动静,惊动了厢房里的丫鬟,翠叶和翠竹二人猛然推开门,发丝凌乱地朝她跑过来。 翠竹扑到殷红豆身上,胡乱摸一痛,疯疯癫癫地问:「钥匙!你是不是有钥匙!红豆!你把钥匙给我!我求求你,你把钥匙给我!」 翠叶也抱着殷红豆哭,问她是怎么进来的,哀求她想法子让她出去。 殷红豆低了头,傅慎时发病前后,这几个丫头一直在院子里伺候,秦氏怎么可能会放她们出来,若非看在傅慎时还没死的份上,需要人伺候,只怕是会弄死她们几个。 翠微也披着衣裳从房里出来,靠在栏杆上,远远地看着这边。 即使是夜,殷红豆也能瞧见翠微眼眸里的光,肯定是和翠竹、翠叶是一样的。 殷红豆还没有办法做承诺,她拍了拍两人的肩膀,安抚道:「你们先回去休息,夫人还要请御医来确诊,六爷未必得了要命的病。」 翠竹疯了一样,揪着殷红豆的衣领目眦欲裂,道:「你哄谁!你哄谁!你以为我认不出来么!那是天花!天花!」 翠叶还跪在地上,她扯着殷红豆的腿质问:「红豆,你和六爷从前到底去了哪里,怎么会带了这么个邪病回来,你真是害死我们了!」 殷红豆不想跟她们争吵,但是她不能让她们无端恨她和傅慎时,便温声道:「疫病根本还没传到京城,我和六爷压根就没有远离过京城。六爷腿脚不便,能去的地方有限,如果六爷是被外边的人传了病,我不可能会好好地站在你们面前。」 她目光镇定,问道:「我问你们,我和六爷不在的时候,可有人进过院子?」 翠竹立刻摇头说没有,翠叶没说话,翠微趿拉着鞋子,眼眶通红地走过来,还是一脸憨厚的样子,道:「侯爷归府之前,夫人训话,我们都去了议事厅,回来发现锁被人动了。」 「你们可有清点院子里是否丢了什么东西?」 翠微道:「除了六爷上房我们没进去,其他的东西,没丢。」 殷红豆眸光悲戚黯然,果然是这样,傅慎时是被人害了,一阵风刮过去,吹掉她脸颊上的泪,她觉得很冷,又问:「你们这些天,近身伺候过六爷没有?」 几人齐齐摇头,翠微道:「六爷还是不让我们近身伺候,他的杯子碗筷,我们只是清洗过,没有用过。」 第四十八章 殷红豆点点头,道:「你们先别怕,待……六爷病了了,你们若是都还好好的,未必没有活路。先好好活下去。」 两个翠有些振奋,扶持着从地上站起来,翠竹眨了眨眼睛,道:「红豆,那以后你去伺候六爷,你和六爷亲近,好不好?」 翠叶很赞同翠竹的话,她期盼地看着殷红豆,还拉了一下翠微的袖子,翠微小心翼翼地抬眸看着殷红豆。 殷红豆一点都不意外翠竹和翠叶会趋利避害,院门已经锁了,她们都出不去,她需要她们几个稳住情绪,不拉后腿,便扯了个淡笑道:「好,那以后你们不准闹。」 翠竹和翠叶如释重负,殷红豆叫打发她们各自回去,便往上房去了,她刚到门口,时砚就开了门,跟她迎面撞上。 上房里的人,早就听到了门口的动静。 时砚开了门,入夏了,他穿的衣服不厚,脸上蒙着面巾。面巾是傅慎时让他戴的,他若病了,就没有人能伺候傅六了。 时砚的眼神里,添了一抹死寂,比从前更执拗几分。 他开门不是为了放殷红豆进去的,他双手还拦在门上,扭头隔着屏风,冲里面道:「六爷,是她。」 傅慎时也不惊讶,除了殷红豆,还有谁这个时候敢来? 但他心中还是欢喜的。 傅慎时躺在床上,和门之间隔着一道屏风,两边相互瞧不见。 他的声音喑哑而冷淡:「把门关上。」 这是要赶她走。 殷红豆站在门外,他的嗓音缓缓地传入她的耳朵,仿佛年行将就木的老者,她的心猛然一揪。 时砚作势要关门,殷红豆下意识伸手抵挡住了,时砚便狠狠地推了她一把,殷红豆没站稳,往后退了几步,靠在长廊的木柱子上,「砰」得一声,门就关了。 冷风阵阵,殷红豆的脖颈很凉,廊外的天空漆黑如墨,一轮弯月悬空,没有一颗星子,伶仃却更显明朗。 上房的灯还是亮着的,殷红豆走到窗户边,敲了敲窗,朝里边儿道:「傅六,我有话对你说。」 里边很久没有动静,她就靠在墙上,贴耳去听。 房里传出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音,殷红豆知道是傅慎时起来了,她等了一会儿,高丽纸糊的窗户暗了一些,像是被人挡住了光,过了一会子,又更亮了,因为傅慎时叫时砚多拿了一个烛台过来。 傅慎时披头散发地坐在罗汉床上,侧头定定地看着窗外的倩影,这是他朝思暮想的姑娘,如今只与他有一墙之隔,他却不能见她。 他低了头,低低的声音传出去:「你说吧。」 殷红豆靠着墙,抱着手臂,单脚点地,隔着窗户,道:「发痘了吗?」 「还没有。」 「哦。」殷红豆顿了一会儿,又道:「庄子上我都料理好了。」 「嗯。我猜到了。」 殷红豆像是与他面对面说话一样,还抬了抬头,问道:「那你猜到我怎么交代的吗?」 傅慎时看着窗户纸摇头,道:「只能猜到七八分。」 殷红豆便将自己交代给汪先生的话,说给了傅慎时听,他还和以前一样,没有意见的时候,只是听着,待她说完了一句,才去接她的话。 庄子上的事,殷红豆已经处理的很好了,傅慎时无可挑剔,随后他又问:「你是来问我以后怎么处置庄子吧。」 殷红豆听了傅慎时用交代后事的口吻说话,心口有些发疼。 傅慎时却没顾忌,他似乎很坦然,声音也轻缓:「都交给你处理,庄子和发财坊,你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有汪先生他们,也不必多担心。京城里的铺子,替我交给我三哥,只当是报答……傅家对我的养育之恩。」 明明是很寻常的语气,殷红豆却不自觉地哭了,她没哭出声,只是眼泪一颗颗地往下掉。 傅慎时继续道:「你也已经看过我了,足够了。明天御医会过来,你一道出去。」 殷红豆摇了摇头,道:「明天我不走。」 傅慎时哽咽了,他凝视着窗户上的人影,她侧着头,一颗圆脑袋,不是双丫髻,就随便捆在脑后而已,长卷的睫毛一下一下地眨着,鼻尖略圆,唇微嘟,尖尖的下巴。 他忍不住抬手去轻抚,压着声音道:「你别犯傻。」 殷红豆终于控制好了情绪,低着头,用很平和的语气道:「我不是为了你,我是要从你身上取痘浆,给我自己接痘,接了痘,我就再也不会得天花了。若这个法子成了,庄子上的人也可以用。疫病已经爆发了,难得逃过去,只有接痘才能活命。」 傅慎时一笑,道:「你别哄我了……从前你的花言巧语我不是不知道,不过是放纵你,这次我不会信你。」 殷红豆抿了抿唇,细声道:「没有哄你,说的是真的,得过天花的人,若是活了下来,不会再得,这你总该知道吧?接痘同理,接了痘,死不了,却不会再得。」 傅慎时脸上笑色淡了,道:「死不了?」 殷红豆纠正了一下:「也不是完全死不了,但极有可能不会死。得天花也分个轻重,轻的就不会死。」 傅慎时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缥缈凄凉:「得天花不死的人,几乎未曾闻得。即便不死……你可知道活下来是什么样的……怪物。」 天花不单是长在身上,是会长满全身,包括脸上,得了天花,浑身发痒,巨痒无比,即便能活下来,也会留一身的疤痕。能活下来的人,也没有个人样,丑陋如鬼。 傅慎时失了双腿而已,这七年来,就遭受了那么多不公,这回即便是逃过了疾病的厄运,随后要经历的东西,恐怕会叫他生不如死。 他大抵,更情愿病死。 天道不公。 殷红豆眼泪流得更凶了,她抬手抹了抹眼泪,道:「明天御医会来,御医会告诉你,我没有骗你。」 傅慎时到底没有信她,只道:「明天老老实实地走,我如今这样,你若执意要留下来,你将来若无事……你可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殷红豆道:「哎,不跟你说这个了。我就是要走,我这个身份也走不成,最后还不是会被揪回来。」 傅慎时的手压在窗户上,他道:「我交代过我三哥了,让他放你归良。手足一场,他应下了就不会反悔,这次你大可放心的走。」 说完,傅慎时打开桌上的木盒子,隔着干净没用过的帕子,拿起里面折成一指宽的卖身契,通过窗户缝塞了出去,他道:「既你来了,这个你自己拿着。」 殷红豆抬眼,半截纸从窗户缝里透出来,她伸手去拉,只拉出来大半截,就拉不动了,还有一小截,被傅慎时紧紧地捏住。 这是他与她,最初的羁绊,也是最后的。 放了她自由,傅慎时与殷红豆,就再无牵扯,自此以后,她想走就走,想嫁就嫁。 殷红豆捏着大半截卖身契,用了点力,也没有太用力,这样拉扯着,就能感受到他的力道。 卖身契如一条红绳系着两人,此刻却要断了。 傅慎时指头轻颤,他要死了,才发现……竟然最是舍不下她,他的夙愿,不过是放她离开,祈求她能平平安安而已。 第四十九章 他语气略有些调侃,道:「红豆,你若早些以死相逼,我指不定已经放了你……」他又用低哑的声音,道:「那天是我做的不对,我恼了才会说气话,我从前对你说的话都是真的,我没想过违反诺言。你不要恨我了,好不好。」 殷红豆泪眼朦胧,没心思在这个时候还特意去计较这个,她咬着唇,不漏出一点声音,肩膀却在轻轻地颤抖。 傅慎时又抚上她娟秀的影子,温声道:「我都替你了了心愿了,怎么还哭了呢。」 殷红豆捏皱了半截卖身契,过了很久才平复下来,她抬起头,就看到窗户里边,傅慎时的手掌贴在上面,她也伸出手,隔着窗户,抚他的掌。 傅慎时看得见她的手,他贴着窗户的手,更用力了,与此同时,他松了另一只手。卖身契像一条鱼一样溜出窗户缝,到了殷红豆的手里。 他道:「卖身契我叫时砚取出来,隔着帕子拿的,我手上还没有长疹子,你摸了应该也不会有事。」 卖身契在殷红豆的手里变成了皱巴巴的一团,她道:「……好。」她吸了吸鼻子,问他:「疹子都长哪里了?」 「身上和腿上,手臂上,手腕上好像也冒出来几颗,脸上还没长。」傅慎时语气微顿,有点儿孩子气地道:「希望脸上不要长,一颗也不要。」 他从前倒不多重相貌,如今却想着,便是死了,面容也不能太丑。 殷红豆很快接了话,道:「脸上不会长的。」 两人沉默了许久,双掌仍旧隔着窗户相触,一根指头对应地贴着对方的指缝,若是没了窗户阻隔,十指必会相扣上。 殷红豆先开口道:「我问了翠微她们,你不在的时候,院子里有人进来过。」 傅慎时道:「我知道,只我一人得了这病,定然是府里有人做鬼。」 殷红豆皱了眉头,道:「天花都还没传入京,如真是傅二所为,他倒是真有能耐……也真够心狠手辣。」 傅慎时冷笑道:「疫病在南方早就传开了,想取痘浆也容易。他恨不得我死,想置我于死地,想方设法做到也不足为奇。」 殷红豆默然,傅二恨极了傅六,说到底,还是为了她,她问他:「你会放过他吗?」 傅慎时知道她的性子,他想报复傅二,却不想殷红豆替他出手,便答非所问:「外面冷吗?」 「还好,都入夏了,能有多冷。」 傅慎时道:「你今天肯定来得不容易,赶紧去歇着。」 殷红豆道:「坐马车来的,除了有些颠簸,倒也不觉得累。」 傅慎时在里边儿道:「我累了。」 他收回了手,被时砚扶着下了罗汉床。 殷红豆再站下去只能吹冷风而已,便也回了她原先住的厢房。 殷红豆起的很早。 长兴侯府里过来送吃食的人,来的也很早,他们用木棍系着长长的绳子,吊着食盒送进来。 殷红豆从房里出来的时候,就瞧见翠微她们几个正围过去取食物。 翠竹和翠叶提了两个食盒下来,她俩先是打开了更精美的食盒,那是傅慎时和时砚的菜,三道精致的小菜,一大份饭,而另外的食盒里,饭食就很随意了。她俩的脸色瞬间黑了,似有不满。 殷红豆走过去,提了傅慎时的食盒,道:「你俩要是再动六爷的东西,就别指望出去了,永远陪着六爷吧。」 两个丫鬟怵不过,翠竹依旧嘴硬道:「我们就是看一眼,再说了六爷不好进食……」 殷红豆瞪着她俩语气不善地道:「六爷出事就是因为你们疏忽职守,隐而不报,你们本来早就该死,别以为六爷病了就没有人治你们,你俩再越矩,我就让你们早死早超生。」 俩丫头瘪瘪嘴没敢辩驳出声,心中却不甘。 重霄院里就罗妈妈和红豆管事,罗妈妈早就是良籍,并非专职照顾傅慎时,红豆又不在府里,怪不上她俩。可她们两个小丫鬟又不是院子里的管事丫头,秦氏下命令让她们去议事厅,谁敢不去? 谁又能想到侯府里有人敢对傅慎时下这个毒手? 出了事,她们顶多算个不够机灵谨慎,可这还怪不到她们头上。 怪只怪秦氏没有往重霄院上心,多分个大丫鬟管事,要有个大丫头,她们也不至于出了事不敢说。 殷红豆没与她们俩纠缠,径直往上房走去。 时砚开了门,接了食盒,眼看就要关门。 殷红豆拦下他,嘱咐道:「你别和六爷共用东西。」 时砚也没做声,就瞧了她一眼,关了门进去。 殷红豆看着紧闭的门,忽觉自己提醒的有些多余,但她还是担心,若时砚也病了,傅慎时又不让别人照顾,该怎么办。 她就坐在廊下的栏杆上,翠微拿了馒头过来,道:「吃一点。」 殷红豆昨晚就没吃东西,饿着睡觉的,早起倒不饿,这会子见了馒头,登时想起来,自己好像饿了很久,她就拿了两个馒头,吃到最后馒头早凉了,她还是慢慢地吃完了。 翠微也是左右手各一个馒头,她坐在殷红豆身边,和往常一样吃完了馒头。 两人也没说话,就盯着门口,等人来。 翠竹和翠叶也坐在厢房的廊下,巴巴地看着盯着院门,期盼有人开门。 她俩开始坐立不安,探头探脑,徘徊来去,半个时辰过后,虽还望着门口,却像蔫儿的茄子,肩膀松垮,耷拉着脑袋,没了精神头。 翠微的眸光也一点点地暗淡下去,她的神情从憨厚变成了麻木。 殷红豆仔细地看着这一切,嘴角微抿。 终于,她们几个把人给盼来了。 院门的铁锁有了动静,翠微和翠竹耳朵尖,立刻就站起来,往门口跑去。 殷红豆和翠微,也从栏杆上站起来,往门口走去。 院子门打开,胡御医和傅三系着面巾来了,门外台阶下,还站着秦氏和傅慎明夫妻两个朝里张望着,没有进来的打算,再往后,便是一干身强体壮的护院,各个手上都拿着家伙,有些凶神恶煞。 院里院外的人碰了面,几个丫鬟还没忘了规矩,纷纷朝傅三和胡御医行礼,傅三喝退了她们。 三个丫鬟看着门外,却见护卫亮出了大刀,根本不敢闯出去,只能望眼欲穿,殷红豆镇定地站在一旁。 傅三瞧见殷红豆,不由多看了一眼,眉头也皱起来,他分明记得,这丫头昨儿不在的。 殷红豆低着头,也没解释。傅三也没多管殷红豆,只同胡御医道:「他在房里,劳烦您了。」 胡御医点了点头。 天花这病太狠毒,太容易染上,即便是大夫,也不太敢来看诊。胡御医今日并不是特意来看傅慎时,而是来给长兴侯看外伤,乍然听说了傅六的事,到底惦记着这六七年来的情分和圣心,犹豫一番才答应过来瞧一眼。 殷红豆躲在门侧,往外觑了一眼,秦氏消瘦了很多,脸色十分苍白,双眼如鱼目珠子,黯淡无神。 这倒是殷红豆意料之中。 第五十章 如今长兴侯得幸醒了过来,但是伤了手臂和脊椎,御医说养好了之后,可以勉强行走,以后再却不可能再骑马或是舞枪弄剑,他现在还有些口齿不清,往后除了袭爵,也就只能做个散官,领一份俸禄而已。 傅三在杭州犯了大事,已经被撤了职,这会是他一生的污点,长兴侯府式微,往后他若再想在仕途上有出头之路,非常艰难。 至于傅慎明……并无奇才,仅靠他一人支应侯府,希望渺茫。 眼下傅慎时又命不久矣,秦氏到底是个以夫为纲的女人,丈夫那般境地,长兴侯府又伤了根本,她到底还是支撑不住了。 殷红豆没有多管秦氏,她跟着傅三往上房门口去。 时砚开了门,他蒙着面巾,冲傅三和殷红豆道:「六爷让二位远一些,别站廊下。」 傅三和殷红豆一起退得远远的。 胡御医一人进去瞧了一眼,他只远远地瞧了傅慎时身上的红疹,便退到了门口后询问。 傅三和殷红豆离得远,听不大清楚,两人身份悬殊,现在却因为同一个人,站在了一块儿。 傅三睨了殷红豆一眼,想起傅慎时交代给他的唯一一件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你昨夜没近身伺候过老六吧?老六叫我放你归良,一会子你就跟我走,去户部改籍。」 殷红豆摇头,道:「婢子现在还不能走,若有幸活下来,再请您放婢子归良。」 她现在就归了良,就没有理由待在长兴侯府,她本也不打算马上走,早几天晚几天没有干系。 傅三抬了抬眉,很有些诧异,很快又心里平衡了一些,也不怪傅六要死了还这般惦记这丫头,她的确算得上是忠婢。 他扭开头,再未说什么。 门口那边闹了起来,翠竹和翠叶二人难得看见门开了,默默地流着眼泪,最后到底忍不住了,站在门口恨不得冲出去,却又怕护卫的刀子,便只敢跪在门口声嘶力竭地哭求。 傅慎时还没发病的时候,就是她们三个丫头伺候日常起居,以防万一,秦氏绝对不敢放她们走。 翠竹和翠叶哭声震天,翠微暗自垂泪,秦氏的声音也不小,她道:「滚回去!你们若再吵闹,就割舌头!」 俩丫头倒是不敢闹了,暂时退回廊下,可哭声没有止住。 殷红豆脑子都吵疼了,她走过去,问:「你们都想走?」 翠竹和翠叶忙不迭点头,翠微也默不作声。 殷红豆也没多说,走了也好,省得添麻烦。 她转身走到傅三身边,低头道:「三爷,六爷昨晚说,不要这几个丫头伺候了,但主仆一场,请您打发了她们去庄子上。关去庄子上,六爷还能讨个清净。」 傅三直直地看着殷红豆,她这点小心思他怎么会不明白,傅六怎么可能说那种话,不过她的话,说的不叫人讨厌,说来说去,到底是替傅六着想,他也就没戳穿,淡声道:「知道了。」 殷红豆走去厢房那边,交代了她们,翠竹翠叶欣喜若狂。 胡御医问诊完了,转身从廊下离开,殷红豆大步跟了过去。 胡御医同傅三道:「是天花,否则不会有身体发烫、头痛、咽痛之状。」 傅三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几近哽咽,无法言语。 殷红豆虽也心痛,绞着手指头问:「没有可能是牛痘吗?」 胡御医有些不解,道:「倒没听说过牛痘这种病,不过听说过有种病症会轻一些,不致命,许就是姑娘说的这种,但这种病不会身体发热,应当是天花无疑。」 殷红豆也记起来了一些,牛痘好像是不会有高热和头痛、咽痛的症状,她擦掉眼泪,又道:「御医您可听说过接痘之法?」 胡御医道:「略听说过,好像是从江南那边传过来的。不瞒姑娘说,我并不精于此病,太医院专于此症的太医,正在研究此法。」 殷红豆点了点头,谢过胡御医。 傅三红着眼睛,说不出话来,右手一抬,请胡御医往外去。 傅三出去之后,重霄院的大门就锁了,很快门又开了,来了几个护院,领翠微她们出去。 翠竹翠叶求之不得,翠微临走前,远远地瞧了殷红豆一眼,便转身走了。 从此以后,院里就只剩三个人,重霄院本身就偏僻,现在更是冷清的很。 殷红豆站在窗户外,敲了敲窗,道:「……傅六。」 「砰」得一声,傅慎时砸了个茶杯过来——没用过的空茶杯。 殷红豆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便听到里边有咳嗽声。 傅慎时躺在床上,额头上还放着冷水里绞过的毛巾,方才他特地问过胡御医了,接痘之法京城里还没有人用过,未必会成,胡御医也不知道能不能成。 他就知道红豆这死丫头是骗他的。 什么接痘之法,也不知道殷红豆从哪里听来三言两语,就敢糊弄他。 这可是要命的事。 她真是胆子大到没边儿了。 他没有哪一刻,像这样希望她赶紧离开他。 傅慎时不许殷红豆靠近他。 殷红豆也没有要近身伺候他,只是想知道他每一天的变化。 奈何傅慎时不搭理她,她除了做饭送进去,跟他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过两日,傅慎时发痘了,殷红豆送饭的时候,听到屋子里有痛苦的呻吟声,细细碎碎的一点,像幼崽的呜咽。 傅慎时从未这样过。 殷红豆躲在窗外听着,心里难受得紧。 时砚在里边给傅慎时涂药,奈何没有太大的作用。 傅慎时浑身都在发热,皮肤微红,脸颊也是,烫红的一片,他闭着眼,眉头蹙得紧紧的,双肩忽然一颤,抬起的双手不自觉地往身上发痘的地方伸去,到底还是忍住了,双手死死得拽住被子,不去挠一下。 时砚也帮不上忙,只能像个木偶似的,不知道停地给他涂药。 痒是一阵阵的,这一阵子过去了,傅慎时略松了一口气,面色苍白地问:「脸上长疹子了吗?」 时砚仔细检查了一遍,红着眼眶道:「没呢,就脖子上有一点点。」 傅慎时痛苦地「嗯」了一声,就没说话了。 时砚出去打水。 殷红豆蹲在门口,门一开她就追了上去,问个不停。 时砚自去打水,缓缓地道:「发痘了,六爷很痒,但六爷忍着。六爷昨夜里好像不发热了,今早又发热了。」 「头和喉咙还疼吗?」 时砚摇头,背对殷红豆,道:「不知道,没问。」 「听六爷声音可听得出来?」 「六爷说话少,听不出来。」 时砚打了水立刻大步进屋,殷红豆快步在后边追着,他扔下一句「脸上还没长」,就进屋去,把门给锁了。 殷红豆并不关心傅慎时脸上长不长,她满心只惦记着他会痒,会难受。 她在廊下守了大半天,半下午的时候,屋子里好像静了,她贴耳去听,傅慎时似乎睡了。 他睡了就好,睡着了总会少些痛苦。 殷红豆敲了敲门,时砚过去,却并不开门,只站在门后问:「你要做什么?」 「待六爷醒了,你替我取点儿痘浆,用棉花蘸取一点点。」 第五十一章 时砚沉默了半天,殷红豆以为他走了,压着嗓子喊了两声,时砚小声斥道:「六爷不准,你走吧!」 殷红豆听到一阵浅浅的脚步声,她也就去了廊下坐着。 已经入夏,殷红豆穿了一件单薄的碧绿裙子,还是有些燥热,她去寻了把扇子打,靠着廊柱,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殷红豆睡醒的时候,天色暗了,她一摸双臂,冰冰凉凉的,她站起身,贴着窗户往里看,却看不清楚,她伸了个指头点在窗户纸上,犹豫着要不要戳破一个洞,或者用树枝戳,会安全一些,里边忽然传来低沉的声音:「你若敢戳,我就叫时砚用深色绸布糊上。」 「……」 他坐这儿呢。 傅慎时说话说得很慢,但声音沙哑的很,仿佛很疲倦。 殷红豆蓦然心疼,当然也不去戳了,靠着墙壁问他:「现在怎么样了?」 傅慎时也披头散发地靠着墙壁,下巴微扬,喉结突显出来,上下滑动两下,他睫毛轻轻地颤着,唇齿微张,吐了几口气,才道:「热,痒。」 还特别想抱她在怀里,那样肯定很舒服。 殷红豆绞着袖子,不知道说什么话才能安抚他,她很平静地同他商议道:「让我取你的痘浆吧。」 傅慎时紧闭了一下眼,睫毛根部紧成一条线,他道:「红豆,你实在不必。」 殷红豆双手扶在墙上,道:「我跟你解释过了。而且我问了胡御医,接痘之法是有人在用的。」 傅慎时扬着唇角道:「胡御医还说了,只是听说而已,没见过。」 「我认定这个法子,我迟早会用的。」 傅慎时蓦然睁开了眼,声音又冷又冰:「红豆,你从前不是这样。」 她从前多爱惜生命和尊严。 殷红豆知道他有些恼了,耐着性子解释道:「你也知道我是什么样,不会轻贱自己的性命。天花之狠毒,众所周知,我若接成功了,免于一死,否则传到城里,我也只有等死的份儿。」 傅慎时不说话。 殷红豆又道:「能成的,肯定能成,不过时间早晚。」 「那我也不想看着你先接,等有人接成了你再接。」 殷红豆心里着急,她早些接成了,也许还能照顾他几日。 傅慎时还是不肯,便不说话了,殷红豆轻轻敲了敲窗,他不搭理,她还以为他又走了。 殷红豆垂头丧气地靠在墙上,肚子也饿了,咕噜咕噜地叫着,一连叫了好几声,她动也不动一下。 傅慎时的声音又传了出来:「你去用膳。」 「……」 殷红豆对着窗户道:「你一直都在?」 傅慎时没说话。 殷红豆抱怨道:「在你怎么也不说话!」 「去用膳。」 殷红豆又好脾气地问他:「你想吃什么?我去做。」 「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 傅慎时现在饮食当然宜以清淡为主,殷红豆便去煮了粥,今儿早外边送进来的青菜和瘦肉,煲了一大锅,送到门口,叫时砚来来取。 殷红豆也端着粥,站在窗外吃,傅慎时和时砚在罗汉床上吃。 殷红豆尝了一口,觉得不咸不淡,刚刚好,就问傅慎时:「粥还行吗?」 傅慎时过了一会子,才回答:「还行。」 殷红豆舀了粥,没送进嘴里,而是问他:「又难受了?」 傅慎时坐着,捏着拳头,皱着脸,宁心静气了一会子,等身上不痒了,才重新拿起勺子,答道:「太淡了。」 「……」 殷红豆有点儿气,又有点欢喜,他少难受一点,她就开心一点。 傅慎时一勺子粥正要送进嘴里,才发现指缝里也长了疹,手腕一顿,到底还是把粥吃了。 三人就这么隔着窗户吃完了晚膳。 殷红豆碗也懒得洗,就放在廊下,她又跑去窗边,靠着墙道:「我许久没做菜,有些手生了,明儿我多放点盐,就不淡了。」 傅慎时却道:「不必了,我就想吃清淡点儿。」 殷红豆翻个白眼,道:「那你还说太淡了?早知道刚才拿一勺盐来添给你。」 傅慎时皱着眉头,又笑了一下。 他为什么会得要死的病,这要死的病,还让他没法抱她。 这比死还难受。 时砚收了碗,随即在傅慎时的示意之下,拿了绸布过来,绑住他的双手双脚。 傅慎时就这样靠在墙壁上,忍着难受,身体偶尔还会因为忍不住而短暂地抽搐。 殷红豆不知道他的状况,又听不见什么声音,便总是问他:「现在怎么样了?」 傅慎时有时候「嗯」一声,有时候说「还行」。 殷红豆知道他肯定是难受的,便与他说些别的,给他讲一些小故事。 傅慎时听着,偶尔会等她说了半天之后,道:「这个我听说过。」 殷红豆扯着嘴角,道:「你怎么不早说,我嘴都说干了!」 傅慎时想笑……殷红豆泥鳅似的,从前总有各种法子从他手底下逃过去,倒是很少气急败坏,也不知道她气恼的时候,会不会跺脚。 殷红豆也不是真跟他生气,她没有跺脚,她只是偶尔站累了叉腰而已,她又跟他讲别的故事,每讲一个之前,就问他:「这个听过吗?」 傅慎时便答说:「没听过。」 殷红豆轻哼一声,道:「就知道你没听过。」 但她还是要问,她多问一句,他就说多一句话。 他多说一句,就少一句。 她能多听一句是一句。 殷红豆说了半天,傅慎时就问她:「你不渴吗?你不累吗?」 渴啊,累啊。 但是她忘了。 殷红豆交代他:「我去去就回,你等我。」 说罢,她就回去拿了个壶和板凳过来,坐着道:「好了,我回来了,不渴了,也不累了。」 傅慎时笑话她:「你机灵劲儿,怎么时灵时不灵。」 殷红豆灌了一口茶,面颊浮红,道:「要你管。」 还不是满心想着他,所以忘了。 两人还是说到了天黑,傅慎时桌前的蜡烛都快烧光了,他催着她回去睡。 殷红豆悄无声息地打了哈切,说自己不困。 傅慎时又冷淡地回她:「是吗?我困了。」 殷红豆吹着冷风,提着茶壶回去了。 其实她知道,傅慎时根本是难受得不能正常睡觉了,否则下午也不会睡那么久,不过心疼她而已。 殷红豆也的确累了,回去洗漱之后,倒头就睡。 傅慎时睡不着,他很想睡,晚上多睡一点,白天就能跟她说说话。 【卷三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丫鬟贵不可言 卷一》作者:吟雪 02、《丫鬟贵不可言 卷二》作者:吟雪 03、《丫鬟贵不可言 卷三》作者:吟雪 04、《丫鬟贵不可言 卷四》作者:吟雪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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