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妻无上限 卷二》 第一章 【正文开始】 安成公主大驾光临,初宁想到闹哄哄的铺子,想要清场。安成公主笑道:「掌柜的,给我准备个清静的地方就成,不要劳师动众,省得又有人要说本公主仗势欺人了。」 她一番话说得掌柜大汗淋淋,初宁忙朝他示意,眼神瞟向后院。掌柜会意,便引着众人往里去。 雅间的客人已听说安成公主来到,还想出来见礼,却只看到她绣凤纹的裙角,消失在穿往后院的廊道拐角。 卫国公夫人今儿巧了也来凑热闹,带着女儿急巴巴出来,结果听闻安成公主遇上宋家姑娘,带着人往后院去了。 莫大姑娘听到初宁的名字就想翻白眼,心想怎么又有她,真是走哪里都能遇上。自打上次在公主府两人呛一架,她就很讨厌这个宋初宁。 后院里头,安成公主被请进小小的厅堂上座,掌柜的要去准备茶水。初宁想了想,跟着掌柜到不远的茶房去。 安成公主既然知道这铺子是她的,她也该拿个招待贵客的样来,茶点还是她亲自准备的好。 不想这倒是给了厅堂里的两人说话空隙。 「小丫头倒是无心插柳。」安成公主优雅的笑。 徐砚心中装着宋霖的事,单刀直入地问:「殿下方才所言,是宋兄那里遇到麻烦了?」 他利索,安成公主也不拘小节,说道:「确实。」 「我收到密信,有人在宋霖饭食中下药。每次都是很小的分量,虽不能即刻致死,可不等他走到地方,就支撑不住要暴毙而亡。」 徐砚闻言拳头当即攥得紧紧的,不是有太子的人跟着,怎么还能让人在饭食中做手脚。 安成公主像是在解惑,紧接着就说:「太子的人里出了问题,从上回贪墨军饷一事就露出端倪。所以宋霖真是一点也不惜命啊。」 就是拿着自己在做靶子。 徐砚心中一凛,想到宋霖留给小姑娘的那几份帐目。 难道是要用在这个时机上? 他惊疑不定,朝安成公主一拱手说:「殿下,宋兄是否已经服用过饭食。」 安成公主凤眸微挑:「你倒是了解他,所以我想来和你说,若有后手,这就是机会了。」 此话一落,徐砚脸色再度变了变。 他从没想到安成公主一个女子,居然有那么强的洞察能力。 宋霖有异样,她当下就察觉出来是在布控局面,知道宋霖应该是在将计就计。 「谢殿下告知。」 徐砚敛敛神,站起身,朝安成公主一礼。 「你倒不必谢我,即便没有我,太子那里晚个一两天就能得到消息。宋霖顶多是多吃点苦,事情还是会按他算的走。」 「我只是不忍初宁担心。」 安成公主并不受这一声谢,一脸无所谓。徐砚甚至觉得,安成公主是不屑这一声谢,或者说,她来找他的本意就不是为宋霖,而是……为了初宁。 想到这,徐砚更加理不明白安成公主对宋霖到底是什么意思,这种态度,根本不是传言那种爱而不得生恨或余情未了。 实在是让人觉得诡异。 初宁此时捧着茶点回来,小心翼翼给安成公主奉茶。 两人心照不宣打住话题。 徐砚坐着沉思要怎么配合宋霖行事,这事关宋霖能否平反。 安成公主那头细声问初宁这几天的情况,见小姑娘说话时总是带笑,明白她确实在徐家过得不错。 了解到初宁近况一切都好,安成公主也不多久留,说让她记得去看龙舟比赛。 简简单单的话,里头却又藏着信息,徐砚听明白了。安成公主要组织塞龙舟这事已定,恐怕是要经陛下金口来宣布。 初宁送走了安成公主,没再折回铺子,而是和徐砚登上马车。 徐砚扫一眼外头的喧闹,说:「真的不看看今天生意如何?」 小姑娘摇摇头,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似是不安地说:「上回潘家闹事,好像大家都知道这铺子是我的了。」 她觉得有些打眼。 徐砚见她居然是在担心这个,不由得好笑:「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这事被陈同济压了下去,知道真相的人恐怕不多。」 那安成公主呢?初宁思索着,她觉得安成公主是一早就知道这铺面是自己的,而不是从陈家或潘家那里知道的。 是她娘亲告诉的吗? 不过初宁也只是纠结片刻,想到更重要地事:「徐三叔,殿下最后一句话,我是不是可以说给老夫人听?殿下的请贴,老夫人还没下决定吧。」 三个儿子都在朝中,老人家自然是谨慎。 徐砚本想着一会告诉她这点,让她去给老母亲提个醒,安成公主透口风,也应该是想给小姑娘拿去做人情的。不想小姑娘聪慧,自己就猜透这话里暗意。 他笑着,由衷地夸赞道:「自然可以,我们卿卿真聪明。」 初宁当即抿了唇笑,笑得无忧无虑。 徐砚默默看着,又想到宋霖把自己做在局里的事,心中暗暗叹气。 可千万别出事! 将初宁送回府,本来沐休的徐砚又穿上官服,回了翰林院假装忙碌,暗中给太子递去求见的消息。 下午,太子就找了个借口让他到东宫,打着侍讲的名义,一直将人留到宫门快落锁时分。 徐砚从宫里出来也没有回府,再去了家不起眼的茶舍,临近宵禁才带着疲惫回府。 给宋霖下毒的人其实很好寻根源,肯定是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的三皇子一党,但太子却说,现在还不是能一举扳倒三皇子的时候。 所以宋霖这事,恐怕还得拖。 徐砚回到院子后,翻出收起来的帐册,细细再看一遍,越看心间越急躁。 不管能不能扳倒三皇子,他得必须让宋霖安全! 徐砚想到能将东西越过太子递到皇帝跟前的人,又让皇帝信任,那就唯有安成公主。 可是安成公主是支持太子的人,太子不愿意打草惊蛇,安成公主会帮他递这份东西吗? 徐砚沉思,最终想到一个铤而走险的办法。 宋霖既然能算到三皇子的人会对他动手,那么,他也该算得到现在不是真正对付三皇子的时候。 那这份帐册……徐砚盯着手上的东西,或许,宋霖是想让他看明白局势,选择走另外一条路! 想到宋霖一路去川地还路途遥远,只要耽搁一天时间,恐生变化。他当机立断,喊来齐圳,从帐册里头抽了份不算至关紧要的,递过去吩咐道:「把这东西想办法交到陈同济手里!」 齐圳接看了眼,惊得手一抖:「三爷,这东西!」 「送过去,要快!然后让人关注陈同济的行踪,他绝对会和三皇子联系。」 上回陈同济去牢里探望,恐怕就是跟宋霖要这些东西。宋霖没给,也没告诉他东西在哪里,应该是牢里有三皇子的人,最大可能就是那个带他们进去的缇骑! 宋霖知道自己在被监视着,太子用的人被策反,所以才在牢里一句未和他提陈同济去做什么。 这个帐册既然现在掰不倒三皇子,那就是用来让三皇子投鼠忌器用的。 只要把这帐送到三皇子跟前,就能起到震慑做用,让三皇子知道此时动不得宋霖,不然就是鱼死网破。 第二章 一个罪臣的命,和皇子的地位相比,三皇子再觉得憋屈,也不会愿意节外生枝。因为他现在还拼不起,不然也不会想让宋霖死得无声无息。 宋霖的性命,暂时无忧了! 齐圳极少见到他如此焦急与郑重,知道事关紧急,立刻把东西收好,暗中出府。他轻身功夫极好,此事,也只能由他来亲自去做。 徐砚自人离开后,就坐在桌案前等消息,直到天明才等到齐圳回来,见到他点点头才算是彻底放松。 本在家中好眠的陈同济,半夜被一记冷镖钉到床头惊醒,看到东西,软倒在地上半天都没能爬起来。次日一早,如同徐砚算的,果然派人暗中去联系三皇子。 在初宁转达安成公主的提醒后,徐老夫人便派人到公主府,询问组织龙舟的事宜。明德帝于当天就宣布了端午会在护城河赛龙舟的事,并点名由安成公主领头,组织队伍一事,其它事情由礼部督办。 这无疑是赤|裸|裸打了先前上窜下跳的言官脸面,可每年端午赛龙舟是常事,言官们就都吃了哑药,只能肿着脸再挑别的事。 此事落在陈同济耳朵里,又是另外一番想法了。 参安成公主是他暗中示意,意在打击报复。不想明德帝护妹妹到如此境地,找了个让所有人都无法再说三道四的办法解决,最重要的,他收到那页帐。 他思来想去,决定什么气都不要出了,先安然度过些日子,再想办法探宋霖究竟把这些东西都交给了谁! 初宁在内宅,远离朝堂争斗,并不知外头已风起云涌,但她却发现任家的二姑娘任澜颐行为举止越来越奇怪了。 这日才刚下学,那任澜颐就又跑到她院子来,看那样子是要在她儿继续蹭午饭了。 初宁吩咐汐楠让厨房加菜的时候,偷偷回头瞥她几眼,心想,难道她这里饭菜特别香?可她心疼每回加菜,都得多给厨房的银子啊。 她和徐三叔还欠着如是斋的货款呢! 京城下了一场雨,天气越发闷热,端午之期临近,家家户户都泡起江米准备包粽子。 初宁这几天一到中午就会心慌,生怕再一回到院子,就见着来蹭饭的任澜颐。 吃吃喝喝,她心疼银子那么一会也就过去了,问题归根在于她面对任澜颐总会找不到话题。四眼无声相对,或是突然话止寂静,简直尴尬。 但今日中午下学堂,任家姐妹都等在碧草堂外,是邀请徐家姐妹和初宁到客院去用饭。 说是任大夫人特意为众人准备了席面,让小姑娘们聚聚,端午之前他们就要回任家去。 初宁听完就差双手合十,要喊菩萨保佑了。 众人便把书袋给丫鬟带回去,跟着徐家姐妹去吃席面。 任澜颐脸上堆着笑,凑前到初宁跟前,问她:「初宁妹妹准备做哪几色的百索。」 百索是长命缕的别称,每缝端午都会编织佩戴,有避灾除病、佑康益寿的寓意。往往是亲人相赠或晚辈赠于长辈。 初宁心里也没个数,只道:「晚些回去看看,挑着配,也不就非用哪几色。」 任澜颐眸光闪烁,觉得她这回答是在敷衍。可不问清楚,又怕到时和她撞了,便说:「那晚间我去你那儿,和你一块做好了。」 走路的初宁脚步明显就乱了节奏,强挤出笑来说:「好。」 反正也没几天相处,她且再忍忍,尴尬那么一会也就过去了。 到了客院,初宁看到任家和徐家兄弟也在,看来今天就是特意让他们表兄妹准备的。她应该是顺带的那个。 徐立安见到初宁纤细的身影,双眼一亮,嘴角不自觉就先翘起来,甚至想喊她一声。可在小姑娘漠然和自己福一礼后,他声音就梗在喉咙里。 凶丫头,对着所有人笑,唯独对他冷着脸。 那他也不必要去贴她的冷脸! 小少年暗哼一声,别过头,随便找话题和任家表哥说话。 任大夫人准备席面,自然也把小姑子请来,不过两位长辈到屋里用,把小厅让出来给小辈们相聚。 小厅里传出笑声阵阵,任氏想到初宁也在,心里总不是滋味。不时伸头张望。 任大夫人好笑:「你紧张什么,大家都在的。」 任氏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其它的:「吃菜吃菜,大嫂可许多年没请客了。」 屋里气氛登时变好,任大夫人频频向她敬酒,说这些日子实在打扰云云。正说着,外头传来几声惊呼。 初宁的裙子被汤泼了。 她也没看清手边的汤怎么就倾下来,想避开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烫着了吗?」 众人都吓得围上前,徐立轩当即抽了帕子蹲在她身前,是汐楠眼明手快,不动声色把帕子接过来。给自家姑娘擦裙子上的汤水。 徐立轩这才反应过来,这到底不是自家妹妹。 他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站到边上,一侧头,看见两位长辈也从屋里出来。他母亲正瞅着初宁,神色微冷。 徐立轩愣了愣,直接初宁提出回院子换衣裳,才回过神来。 ——他母亲似乎对初宁不太喜欢。 而一边的任澜颐,早暗中把帕子都要绞成麻花。 轩表哥怎么可以去帮她擦裙子。 初宁一来一回,再坐下时众人都吃得差不多,她草草再喝一碗汤也就搁下碗。徐家姐妹正听任澜颐说什么,眼里都是羡慕。 她就听到徐琇莞问:「可以看一看吗,和舅母说说,借我们开开眼界啊。」 任大少爷笑道:「看一看又没什么,你们自去找母亲就是。」 于是,初宁懵懵地跟在几人身后,等见到东西时,才明白这究竟是看什么来了。 是一支衔着珍珠的凤首步摇。 初宁见着那精致的步摇时,心里是震惊的,这和她娘亲留下的是一模一样的! 怎么任大夫人也有一支呢。 她站在最外边,听任大夫人说这步摇的来历。 「太后娘娘赐给老夫人后,老夫人便一直收着。虽是太后娘娘特赐,可规制在那,不是大场合也不敢时常佩戴。后来就把这步传给了我,准备就那么从任家长媳,代代传下去。」 初宁听完后,眼底藏着疑惑。 难道这步摇还是一对不成?任家的是太后赐的,那她家的呢? 父亲也没有说过来历。 回到院子,初宁煎熬地陪着任澜颐编了四五条百索,总算把人给送走了。在沐浴的时候问汐楠知不知道她那支凤首步摇的来历,汐楠直摇头。 她心里对步摇的来历更好奇了。 徐砚这几日天都在暗中忙宋霖的事,早出晚归,今日还在宫门‘巧遇’到三皇子,对方十分亲和地和他寒暄几句。 重要的话并没有,可这足于让徐砚心生警惕,知道三皇子是因为陈同济送的帐页,想试探自己。 他倒是不怕,只是应付得有些不耐烦,加之对太子这几日的不作为心寒。 再怎么说,宋霖都是为了保太子,才落到如今被人欺的地步。 不想当夜,宫里就再度出事,太子居然在深宫中遇刺。 一剑刺在胸膛,好在是护驾及时,太子才没有受到致命伤。 第三章 明德帝震怒,彻查禁卫和东宫三卫。 徐砚知道这事是上回来找过他的陆允行深夜前来,第一时间把这事情告知。 「徐大人,殿下说他能做的唯有拼一回祸引东水。殿下只和你说浙江人员要有调动,却没告诉你是为何有调动。」 「工部都水司在浙江的分司其实也牵在贪墨军饷一事中,是在宋大人离京后有人给陛下再上了密折,此事再指太子和二皇子。有了前面的事,陛下派锦衣卫暗查,殿下一直在等这个结果。」 「今早,殿下知道他派去浙江分司的人心力不定,色字误事,被人引诱着做下错事。最后为自保,只能与他们同流合污。」 徐砚听到这里,背后已是冷汗淋淋:「所以这事殿下必受牵连!」 「对,殿下知道此事只要事发,必不是能简单善后。所以殿下说,现在扳不倒三皇子殿下,三皇子殿下后手在此,殿下只愿能利用此事把你还是安插到工司的都水司,派往浙江。」 陆允行继续说道。 「殿下说,徐大人现在在朝中还不如在外边,如若能为国抵制倭寇一事上立上功劳,那也算全了徐大人对殿下的一片心。」 该说的话都说完,陆允行一拱手:「我这就先走了。」 陆允行来去匆忙,徐砚在人离开后,站在院子里的翠竹前良久。 夜深风凉,遥望天边,乌云聚拢。团团层层的,像天空中的庞然巨兽,随时要扑到大地,将一切都吞并。 徐砚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指尖都是凉的。 逼得太子自导自演一场来博取皇帝的同情,皇子们间的暗涌远比他看的还要更可怕,宋霖是不是知道太子还得再遭算计。 那份帐册,最终就只能有一点点牵制的做用。 徐砚一夜无眠,次日到了翰林院,得知明德帝今日休朝,外边都传太子重伤一夜未醒。 再有是锦衣卫里头,揪出了几方牛鬼蛇神,其中连皇子都脱不干系。这让明德帝更为震怒。 那可是天子亲卫,锦衣卫指挥使因为此事,险些被夺职。 明白这里头有太子计划的徐砚知道,太子是在铤而走险,挑拨锦衣卫里的争斗。 谁人不知,锦衣卫正使和副使,一直都为功争得你死我活。皇帝却最喜欢看他们为自己争风,这样可以保证两人都是一心忠君。 所以锦衣卫里头,现在也乱了,而太子要的就是一团乱,寻求最终脱罪的办法。 宫里的惊变也让大臣们个个心里惶惶,三皇子被毫无预兆反手摆一道,打乱了所有计划,恨得直咬牙。却真的心生忌惮,不敢再有异动,跟陈同济一样,都缩着尾巴等这混水变清。 浙江水都司事发,就要拿官员回京问罪,空缺要及时填补。 明德帝在忙得头大如斗的时候,还得斟酌再派去的官员,有人暗中给首辅递了份战船的图纸,那人正是翰林院的杜和光。 徐砚知道太子给的机会已来临,当即找了杜和光,把自己画的图纸给他,让他转呈首辅。 他知道闫首辅必定会转呈皇帝,因为工部是他死对头张阁老的地盘,闫首辅要安插自己的人。 先前推举他,也是因为此,不过他只得才名,资历浅才没能成功。 如今他呈了图纸,再有太子派人在后边推波助澜,这差缺便跑不了! 徐砚为自己又奔波两日,运筹帷幄,只待最后尘埃落定。 眼看还有两天就端午了,初宁掰着手指头算日子,一算居然有六七天没见到徐砚。 她看着框里的百索,取过一条放进荷包里,其它的让绿裳和汐楠拿着,给徐府各房送去。 她借住徐家,徐家长辈都待她十分好,心中感激,惟愿他们安康。 任氏得到百索,面上笑着,转头就叫丫鬟收起来。不要说戴着,连挂在帐上都不想。 余氏那头却上了茶点,拉着她说了好大会话才放人离开。初宁想着老人的一会请安再给,徐家晚辈也都会到碧桐院,就决定先到碧桐院去。 走在小道上的时候,正瞧遇见徐立轩的小厮。 绿裳顺口喊他一句,听到他说今儿少爷们都不会到碧桐院请安,因为先生给他们额外的功课,明天要考。 初宁一想,就把要给徐家三位少爷的百索都让他转交。 小厮笑着接过,嘴甜得很:「小的一定会转交的,还会告诉少爷们,这是姑娘的心意。」 逗得初宁直笑。 可是当晚,初宁把所有人的百索都送出去了,唯独还是没有见着徐砚。 她只好想着,明天早点起,趁他出府前再把人堵一回。 做了决定,小姑娘就早早歇下。徐老夫人得了初宁送的百索,心里高兴,晚间就叫林妈妈挂到帐上。 哪知,林妈妈这头还没挂上,外边有小丫鬟紧张跑过来:「老夫人,大少爷过来了,很着急说要见您。」 徐老夫人一看更漏,近二更天了,大孙子怎么还往内院跑。 她披了衣赏,正要出内室,徐立轩已经规矩都顾不上,冲进来直接就跪倒在老人脚边:「祖母,您得劝着些我母亲,她要把四顺给发卖了!」 老人惊疑不定:「四顺?你的那个小厮?!」 碧桐院厅堂烛火昏黄。 徐老夫人坐在摇曳的烛火下,听完来龙去脉,一张脸铁青:「不知所谓!」 她巴掌重重一拍桌案,吓得林妈妈眉头都跟着跳了跳。 坐在她下手的徐立轩神色黯然,声音都哑了几分:「是孙儿给宋家妹妹惹麻烦了,可母亲并不听解释,宋家妹妹送百索,也并不是只给的孙儿。」 怎么就成了四顺包藏祸心,挑唆他和宋初宁私相授受,他母亲生气到要发卖了人。 这传出去,初宁的名声便都毁了。 徐老夫人就是气这个。 孙儿想不明白,可她看得透透的,任氏这是借题发挥,就是想让小姑娘难看。而且是要断了小姑娘所有念头。 一个私相授受传出去,年纪再小,小姑娘也得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任氏就有借口让兄弟远离小姑娘! 可好好的,任氏能做这种阴损手段。不想让兄弟俩见到小姑娘,和她说一声免了问安就是,毁人清誉,这是要逼死人吗?! 徐老夫人再也坐不下去,带着徐立轩赶到正院。 徐大老爷还没有回来,正院里鸦雀无声,四顺被堵了嘴,正要被人拖走。 「做什么!」老人手中杵着的拐仗就重重敲在地上。 厉声一喝,惊得满院人都不敢抬头。 气头上的任氏听到婆母的声音,心头急跳,走出屋一看,见到长子居然就站在老人身边。此时已经给自己小厮解绳子,更是气得胸口起伏不定。 长子居然搬婆母来当救兵?! 「你把人先带回去。」徐老夫人看了眼长孙,径直进屋,进屋前吩咐林妈妈,「记好今晚这院子里都谁!」 任氏听到这话,心中一凛,抬头就对上婆母凌厉的视线。 她十分不安。 徐老夫人已经坐下,不等任氏开口便再度厉喝一声:「给我跪下!」 任氏被喝得一哆嗦。 从她进了徐家的门,就没见过婆母这样厉声厉色过。 第四章 「母亲,您……」 「跪下!」 老人再度冷声,任氏再不情不愿,也只能跪下。 她膝盖磕在地砖上,夏日裙单薄,又疼又觉得阴冷。然而,这一切都比不过婆母看向自己的眼神,如冰凌一般直刺在她身上。 「你在想什么,我知道。可你身为妇人,居然做出敢毁人姑娘清誉的事,心肠居然如此狠毒,却是叫我齿寒。」 任氏被说得脸色一变,想要辩驳。徐老夫人一抬手,阻止她道:「这么些年来,你都觉得我苛待你,不满意,可你何曾做个一件令我满意的事。当年你用了什么手段让老大先遇上你,你当我不知?」 「我不说透,是想着老大喜欢你,那就算了,只要这个家安稳就好。我不求你把当母亲敬重,却没想到你防我如防外贼。」 「任氏!你当年有违良心,就总觉得别人会和你一样,会用尽手段依附上去,你真是魔怔了!」 「老夫人!!」任氏睁大眼,脸色惨白如此,没想到婆母会一点脸面都没给她留,直接揭出当年的事。 她喊一声,是愤怒,是哀求。怎么嫁到徐家的事,是她藏在心里最不可告人秘密。 徐老夫人却没理会她的哀求,继续说道:「初宁丫头才十一岁,你却过度去猜忌,险些就要害了人姑娘的清誉。今日你发卖四顺的事传出去,明日我徐家手上就会多一条人命,你要我如何去面对列祖列宗!」 「你以已心去推人,却不知道天底下最龌龊的是自己!我今儿就放话在这里,如若让我听见府里传一句初宁丫头与轩哥儿的闲话,我就把事情当是你宣扬的,轩哥儿就必须给我娶初宁丫头!」 姜是老的辣,徐老夫人知道如何掐人要害。 任氏最害怕什么,偏就让她害怕到绝望,只有这样,任氏才不敢再出乱子。 说落,徐老夫人也不管任氏像昏厥一样瘫软在地上,越过她拂袖离去。 戚妈妈进来见到自家夫人软在地上,手一探,进气多出气少,吓得不断去掐人中。好大会,才见任氏幽幽喘一口气,终于清醒。 任氏醒来,第一句话就是声嘶力竭地朝门口喊:「老夫人,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这样对轩哥儿!」 这把戚妈妈吓得忙捂了她的嘴。 徐大老爷回来的时候,被老母亲的人直接堵着,带去碧桐院,听过事情经过后也出了一身冷汗。 经过这夜,长房的下人都如同被人拔了舌头,非必要绝不说话。全因徐大老爷发话,听到任何嚼舌根的话,他们这些人,一个都别想躲过去。 初宁那里一夜好觉,早早起身,真的堵徐砚去了。 不过她在结庐居门口等小半时辰,都没有见到徐砚的身影,不由得奇怪。 难道徐三叔更早就出府了? 汐楠见她等得着急,也觉得事情不太对,就自告奋勇的去敲门。 门后很快有人应是,吱呀一拉开,是齐圳。 齐圳见着汐楠,先是愣了愣,再往她身后一看,见到小姑娘正殷殷望着自己。 「齐管事,徐三叔是不是一早就出去了?」 徐砚得知小姑娘要堵自己,结果傻乎乎在外头白站了小半时辰,他对上初宁又羞又恼的眼神时,没忍住靠着椅子哈哈大笑。 「你怎么也不知道早派人敲门?」 初宁见他居然还笑,一肚子委屈。 她哪里知道他今天会在家! 她抿着唇不说话,眼神幽怨极了。 徐砚被她这么一盯,感觉自己是做了十恶不赦的事,忙止住笑,抱歉道:「用过早饭没有,徐三叔请你吃早饭,给你赔礼好不好。」 初宁却是站了起来,从荷包里掏出百索,搁在桌案上:「给您的,我要去上学了!」 说罢,转身就提着裙子跑走了,连徐砚喊她都没停下来。 徐砚望着小姑娘消失的背影,回想她刚才气得鼓起来的腮梆子,难得呆在原地。 他把人小姑娘真的气着了。 他皱了皱剑眉,伸手取过百索,看着五彩丝线被她灵巧编织成绳,心里懊恼已经来不及。 小姑娘好意送来东西,站了那么久,可能晨露未散就在那儿了。他脑海里就浮现微凉的晨风中,小姑娘被吹得瑟缩又心急的小模样,心头就像被针扎了一下,有刺疼感。 又忆起她甜甜朝自己说,我相信徐三叔,徐三叔不是外人的那幕,猛然一拍额头。 他刚才怎么不知道哄小姑娘,居然还笑话她。 蠢透了。 徐砚就人生中第一回 ,琢磨要怎么哄女孩子才能让对方消气。 直到眼看着到初宁中午下课的时间,他才匆忙往内院去,把看到自己还瞪眼的小姑娘接回自己院子:「徐三叔给你赔礼,让厨房做你最爱吃的菜,不要生气了。」 初宁抿抿唇,没有说话。 其实她也不是生气,就是觉得太丢人,才会丢下东西就跑。然后面皮薄,不好意思见到他,结果他就巴巴来接她,让她急得直瞪眼。 现在徐三叔还那么温柔哄她,她更不好意思了。 可徐砚见她不说话,误以为她气狠了,弯着腰再细声问:「卿卿不生气了,是徐三叔不对……」 他每说一句,温柔又真诚,初宁脸上就越发滚烫,最后一把捂了脸哀求道:「徐三叔您不要再说了,我没有生你的气!就是觉得自己犯傻,不好意思见你!」 还绞尽脑汁想怎么哄人的徐砚霎时僵在当场,过了好大会,视线才对上正从手指缝偷偷看自己的小姑娘。 想笑,最终还是忍到快内伤都没敢笑。 小姑娘没有生气,居然是在害羞。她的性子,真是再温柔不过,竟还让他莫名觉得有些心疼。 明明也受委屈了不是。 徐砚摸了摸她发顶,把她的手拉开,凝视着她澄清的双眸,说:「卿卿,在徐三叔跟前,委屈了你就闹脾气。你说过的,徐三叔不是外人。」 初宁不太懂他突如其来的感伤,小心翼翼看着他说:「那……您忘记今早的事。」 守在门口的齐圳就听到自家三爷发自内心的愉悦笑声,如夏日的晴空一样美好。他默默抬头看了眼天空,心里嘀咕着,三爷笑成这样,真是要见鬼了。 任氏昨天被婆母字字诛心,又被丈夫说了一通,这回是她不懂事,险些犯了大错。又怒又臊,气急之下,真的病倒了。 任大夫人本来今日就要离开徐家,本要让小姑子跟着自己去请辞的,结果到长房一看,小姑子在歪倒在床,病得唇都没了血色。 这可没把任大夫人吓得也要坐倒,心疼地上前嘘寒问暖。可是任氏却病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最终是戚妈妈拉了任大夫人到边上,把昨晚的事情说明白。 任大夫人是任家人,戚妈妈自然想要她给自家夫人撑腰的,昨晚徐老夫人实在是太骇人了。 跟着前来的任家姐妹担心姑母,见长辈要避到一边说话,心里好奇。就偷偷在听墙角,任澜颐正好听到一句老夫人说要大少爷必须娶了宋家姑娘。 一句话,让她脑袋嗡的一声,眼前都有些发黑。 轩表哥真要娶宋初宁?? 第五章 在任大夫人一脸忐忑带着她去给老夫人辞行的时候,任澜颐整个人都还是懵的。直到老人派人去把徐家姐妹喊来和他们告别,连在结庐居的初宁也被喊来,她才恍惚回神。 任澜颐盯着笑容甜美,气质如蔚蓝长空澄清柔和的初宁,心底有个声音在咆哮,怎么能叫轩表哥娶宋初宁。 「——初宁妹妹,我忘记把要给你的东西带过来了,你跟我回去取一下好不好。」 初宁正跟任澜惠话别,突然听到这一么句,抬眸看过去。她就对上了任澜颐带着笑的双眼,在任澜颐紧张又期待的注视下,迟疑着点了点头。 初宁以为任澜颐是要给她什么特别的礼物。到了客院,她被请到小厅坐着,任澜颐却一头钻进东厢,半天没出来。 小厅里放着好几口箱笼,其中一口被用红绸布遮挡着,一看就知里头东西贵重,特意区分的。但箱笼都还未上锁。 初宁坐了会,看着手中茶杯热气袅袅上升,精致的眉眼被水雾氤氲,模糊了她略带慎重的表情。 任家仆妇在别处忙碌,这又有贵重的东西,她觉得自己坐在这里不太好。 她把茶杯搁下,站了起来,没有犹豫往外走。 任澜颐倒是回来了,手里拿了个红色的小锦盒:「让初宁妹妹等久了,这给你留个念想。」 锦盒被塞到初宁手中。 「快打开来看看。」任澜颐催促一声。 初宁不好拂她的意,在注视中打开,看到一对赤金打造的蝴蝶耳坠。蝴蝶的触须都细致活现,十分精致。 「这……太贵重了。」初宁指尖勾了勾耳坠,发现是实心的。 任澜颐却笑着说:「有什么贵重的,你戴着一定好看。走吧,我们快些回去,老夫人还在等着呢。」 初宁捧着小锦盒,实在没法婉拒,只好收下。心里想着,下次回礼好了。 不想刚走到院门,任澜颐又说漏了东西,折回去好一会。也没见她手里多了什么,初宁有些莫名奇妙地跟她回到碧桐院。 任大夫人离开的时候,到底没敢提小姑子犯下的错事。 有徐大老爷放下那样的话,又有老夫人警告在先,此事她不该提,也不能提。毕竟她是外人。 初宁随着老夫人将任家一众送出垂花门,老人算是给足了任大夫人体面,任大夫人是明白人,默默记下。准备过几天丈夫回来,把在徐府里的事都说说。 特别是小姑子还想亲上加亲的事。 任家人离开了,初宁没来由的觉得轻松,任澜颐送她的蝴蝶耳坠收到妆奁最底下。晚间睡觉前拿娘亲留下的凤首步摇看了会,从床头又取下一只玉猫,攥在手里慢慢睡过去。 任氏病倒,徐家过端午的一应准备就由二房的余氏领首,哪知在任大夫人离府后,任氏强撑着病体要理事。 徐老夫人听闻她让人抬着软撵,话都说不清的逞强,冷笑一声,不理会这些破事。 要争就争个够,身体是她自己的,她这婆母也别拦着做恶人,苛待儿媳妇的名声也扣不到她头上。早早就洗漱歇下,养好精神明日去看赛龙舟。 次日一早,大家都聚在碧桐院用早饭。 徐砚特意去接小姑娘,与她一同到老人那里。 初宁今天穿了他上回买的褥裙,在外边罩了件浅青色的半臂,立在朱红的门前,似春日的梨花探着婀娜身姿。 她见着徐砚,当即绽放出明媚的笑颜,随后又抿抿唇,扯扯裙子。仿佛是穿着他送的衣裙,有几分不好意思。 徐砚望着娇滴滴的小姑娘,感慨小丫头此时可不就是袅娜少女羞,岁月无忧愁,但愿她能一直无忧无虑才好。 用过早饭,众人一同出府,往护城河方向去。 徐砚三兄弟已换过朝服,要在护城河那里恭候圣驾。 来到上游处,早已人头涌涌,热闹非凡。沿路都停满了马车轿子,一眼望去,皆是达官贵人,还是穿着命妇服的雍容官夫人。 初宁首回见到这样的盛况,免不得要看花眼。 徐老夫人下马车后,瞥了眼非要强撑着前来的任氏,脸上厚厚一层粉都无法遮掩憔悴,暗中叹气摇头。 徐立轩兄弟紧紧跟在老人身后。有了任氏一场闹剧,徐立轩自主跟老人说要避嫌,往后都不轻易往碧桐院去,今日这样的场合,他目不斜视,时刻注意着和小姑娘保持剧烈。 初宁是个敏感的人,自然发现徐立轩跟往前有些不同,似乎是对自己疏离了。 徐砚在过去同僚那里前私下和初宁说:「看完龙舟后你就在马车边上等着我,吴怀慎替妹妹传话,说一会吴姑娘要找你上街。」 初宁点点头,目送他笔挺的身影前去。 安成公主是随着帝后一同前来,她在乌泱泱的人群中找到小姑娘,看到她乖巧跟在徐老夫人身边,微微一笑。 明德帝顺着妹妹视线也看到个乖巧可人的小姑娘,就低声问她:「宋家那个小姑娘?」 「是。」安成公主也不隐瞒。 「是个好的,把她召前来?也不用你这样伸着脖子,望眼欲穿的样子。」 「皇兄别,小姑娘胆小,你要把人吓着。而且你一召前来,她又得无故被人拿来说道,上回我那也是不得已。」 明德帝听着发笑:「既然担心徐家人待她不好,你接到公主府就是,又不是什么难事。」 「我可不想让宋霖再记恨,就这样吧。」 安成公主眸光闪了闪,瞥开视线,不再说话。眸光流转间有几分自嘲。 明德帝闻言叹气,到御座上去。 众人又是一阵山呼皇帝万岁、皇后公主千岁,礼毕,随着一声响彻河面的铜锣声,比赛便开始了。 初宁坐在位置上,听着鼓声扬,江水溅白花,为上边竞速的龙舟都紧张地捏一把汗。 徐家没养龙舟队,是和两家交好的世家拼了一队,其他人家也差不多,三三两两拼一队。饶是这样,江面一排排的龙舟也让人看花眼。 今儿宋大一家也得了邀请前来,但只能凑个热闹,自已组织不起也没有人愿意现在和宋家兄弟走得过近。 宋大夫人会了许久的冷板凳,就将此事全怪到宋霖身上。又看到初宁跟着徐家,坐在最靠河边的位置,恨得直咬牙。 太子遇刺,明德帝还是如时举行龙舟赛,并亲自前来,众大臣都猜测是不是太子伤势见好。但细心一看,发现几位皇子居然都没有跟着,心中又些不定。 徐砚早察觉几位皇子都未露面,心里倒是安稳一些。 这证明太子的谋划奏效,明德帝现在对所有儿子都有所猜忌,这是一个好的讯号,能给太子得到喘息的时间。 龙舟队伍要轮四回才能赛完,初宁一开始紧张,后来第三轮的时候就被周边的喧闹声吵得头疼,借故要去如厕。 徐家姐妹见着便也一起,不想那么巧遇上初宁的两位堂姐。 初宁与两人相逢,抿抿唇,没有先打招呼。宋娴宁见到她,想到她吓自己的事,眼里都是厌恶,自然也不想和她说话。 好在徐家姐妹不认得宋家人,大家都当没见过,各自错开。 初宁想到堂姐,就磨蹭了会,不想再出去碰见。却不料,宋娴宁在外头见到徐家姐妹,就去败坏她。 第六章 「你们是徐家的姑娘吧,我那堂妹可不是省油的灯,最会争宠,心思又多。你们最好小心些,别被她算计了,本来你们好好的,多了个外人争宠。我都替你们难过。」 一番话说得尖酸刻薄,徐家姐妹面面相觑,是徐琇云讨厌她挑拨是非,冷声说:「初宁妹妹就是我们的妹妹,哪来外人不外人一说,倒是这位姑娘,我想问问你究竟是不是姓宋的?」 宋娴宁没想到徐家姑娘会这样回自己,一句你是不是姓宋的,羞得她脸都要抬不起来,小心思被人看个透。 宋娴宁落荒而逃,初宁出来的时候,徐琇怜气愤地告诉她挑拨的事。初宁闻言只是笑笑,朝姐妹三人道谢。 不相干的人,她就不该太刻意回避,是她自己小家子气了,下回再遇上就该狠狠收拾她! 龙舟最终夺冠的武安侯府,又正值武安侯世子快要娶亲,倒是给他们家又添喜气。 帝后摆驾回宫,随着众人恭送的徐大老爷却一脸神惊不定。 全因明德帝经过他的时候,突然驻足,朝他说了句,你的三弟委实多才。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掀起徐大老爷心里头的风暴。皇帝不会无缘无故夸赞一个人,这里头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徐大老爷想去问问弟弟,等找人的时候,眼前非绯即青,哪里还分辨得出谁是谁。 而徐砚已按着约定往停放马车的地方走去。 「徐三爷!」 徐砚身后突然传来喊声,他闻声,脚下却未停,仍径直前行。 一道白色的身影却是大着胆,快步拦到他跟前。 来人戴来帷帽,白纱及地,亭亭玉立,如一株带着幽香的白玉兰立在他眼前。 徐砚向来平和的眉眼霎时冷了下去。 此人已经跟了他几日,他知道是谁。 「三爷,还请原谅我的鲁莽。」 「郭大姑娘,这里人来人往,你莫受郭家长辈蛊惑怂恿,本是无过最终却一步踏错。」徐砚神色冷漠地盯着她,句句无情,「何况徐某从来不是怜香惜玉的人,对不耐烦应对的,总会让他难堪。郭大姑娘好生考虑,是不是要在这儿闹得下不了台,往后成为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徐砚单刀直入,郭大姑娘被他震惊了。 长相俊雅的人,一张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比刀子还利,比针尖扎人还疼。 郭大姑娘纱下的面容惨白,额头直冒冷汗,不知是羞是恼,整个人都哆嗦着。 徐砚冷眼相对,身姿笔直,唇边甚至是啜着淡淡的笑。明明看着温文儒雅的人,却给人隔山隔雾的疏离冷漠,他看人的眸光明亮有神,是君子的清正。 一与之对比,她的心思卑污得连花泥都不如。 郭大姑娘就连与他对视的勇气都没有了。 是她魔怔了。本来与他的亲事就不该成,是她长辈有心硬为之,后又被他抓了证据。 不过是她留着最后一点点的期盼,痴心妄想! 郭大姑娘眼泪欲坠,强忍着,最终为自己留住一份脸面,转身离开。不想却在徐砚身后见到一个纤细无措的身影。 ——是宋家的小姑娘。 郭大姑娘脑子里嗡一声,不知道初宁什么时候来到这里,又听到了多少,更觉没脸见人跑得飞快。 徐砚本不想和她多费唇舌,但郭家的事总要有个终了。如若郭大姑娘是个聪明的,回去后肯定会说服长辈,放弃这门亲事,毕竟一但先前的事被宣扬出去…… 不止郭家,连她都不能在京中圈子立足,一生怕只能青灯古佛,寂寥而终。 耳边喧闹渐小,徐砚面上的冷色也渐渐收敛,想继续往前走。 初宁站在他身后,懊恼地想,若是知道会遇上这样的事,她就陪老夫人再在河边走一圈。 她刚才听到了不该听的,也见到不一样的徐三叔,冷漠得没有一丝人气,光是听那语气就让人心中发怵。 可在百转千回的思绪中,初宁还是朝他喊道:「徐三叔。」 小姑娘软软声音被风送到徐砚耳边,他心头猛跳,回头一看,果然见到初宁那张藏不住事的小脸。她看向他的眸光慌乱,而她身后的汐楠与绿裳垂着头,连眉毛都没敢抬一下。 徐砚知道她都听到了,自己刚才的冷厉无情。 他莫名心烦意乱,凝视着她无措的样子,竟是在想,自己在小姑娘心里肯定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了。 毕竟他对一个姑娘家说出那样的话。 他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兄长多年前对自己的指责。 ——徐嘉珩,你但凡有一点人味,也不会做出这种让亲人心寒的事来,你自始至终眼里只得自己。你说人冷漠无情,其实你何尝不是。 此话到现在,还如雷震耳。 确实,他骨子里就是一个冷漠的人。 思及此,徐砚眸光微沉。想到自己他也快离京,暗叹一声罢了。 小姑娘知道他真实的样子,分离的时候就不会太难过。 「你来了,走吧。」他再度转身,首回走在她前面,与她拉开几步的距离。 初宁见他转身,心也慌一下。 她不是有意偷听的。 「徐、徐三叔!」 初宁连忙迈开步子,险些还要踩到裙摆,但好歹是追上他。不由分说,扯住他袖子。 徐砚被她一扯,不得不停下来,怕把她带倒。不过没有去看她。 初宁也没敢抬头看他,只扯着他官袍袖子,紧紧攥着,小声说:「徐三叔,我听到了不该听的。但徐三叔是个温柔的人,我想郭大姑娘会明白您的苦心。」 如若徐砚真的面冷心冷,并不会说那些相劝的话吧。说那么多,还不是为了郭大姑娘好,中间的是非她不清楚,可就凭那几句话,她知道徐三叔冷漠之下藏着颗温柔的心。 徐砚没想到她扯住自己,居然是要说这些。 他错愕,目及之处是晴碧的天空,夏日的阳光灼着他的眼,灼得他眼眶发热。 他以为……小姑娘会怕他。 原来,在她心里,自己是这样的一个人。温柔吗,他自己都不知道。 将将才筑起的决心,轰隆一声就崩塌了,万千意志,竟敌不过小姑娘的一句温柔。 徐砚轻轻去握了她的手,什么都没说,只带着她前行。这一刻,他心里无比希望自己是已长成参天的大树,为她遮风挡雨,不让外界的浑浊侵她一分。 此生他都没有这样急迫过,甚至对他向来淡薄的权与利有了渴望。 他似乎懂得宋霖铤而走险的真正原由了。 ——只为初宁风雨不侵。 这一个从来都只会温暖的人小姑娘。 初宁被他重新牵着走路,悄悄地抬头,看到他坚毅英俊的侧脸。他眼眸中是她熟悉的柔和,折射着阳光,带着暖暖的温度。 小姑娘就偷偷抿嘴笑,徐三叔果然是再温柔不过的人了。 当日,初宁和吴馨宜玩了个尽兴才各自归家。 才从马车下来,就见到徐大老爷身边的小厮把徐砚请走,她带着丫鬟回去院子,准备换身衣裳就到碧桐院。把今儿买的小玩意分给徐家姐妹。 徐砚被请去了大老爷的书房,窗边一株枝叶浓密的大树遮去夏日炎热,徐大老爷就站在临窗的书架前。 第七章 见到弟弟前来,他脸色十分难看。 「你究竟做了什么!为什么突然会传你要调去都水司浙江分司!」 大老爷直接就摔了刚找到的书,平日的儒雅在此刻都变成了凌厉。 徐砚抬了抬下巴,直视他说:「朝廷要派我去,我去就是,这不正好也合大哥意。我进了工部。」 「你!」徐大老爷被弟弟的话堵得哑口无言。 他是想让弟弟进工部,但并不是离京去什么浙江! 这一出去没有几年焉能回来,京城里等六部空缺的都要排到午门去,难不成还会专等着给他留! 徐大老爷又气又急:「我会去走动,看能不能把你留在京城里!」 徐砚没有说话,那样的神色落在大老爷眼中便是倨傲、忤逆! 看得出来,这三弟分明是什么都知道。 徐大老爷气到话都说不出来,最后一挥手把人赶走,自己去跟母亲说这样的大事! 能传出消息来,十有八|九是圣意已定,其实他也知道自己无力回天。 尽管弟弟外放于他来说有利,可到底不想他出去吃那些苦头,浙江还刚刚出了事。 徐大老爷神色严肃,请老母亲到内室听自己说话。 徐老夫人听到小儿子居然谋了外放,并且没有与兄长提起一句,如今就差一纸调令。 她急得手心都是汗:「——他怎么就做这么大的决定!」 老人拿着拐杖敲地面,连连说了三遍。 「母亲,儿子这就去探听下情况,就是怕来不及了。」 徐老夫人闻言虚虚地看向长子,就那么出了一会神。好半天,徐大老爷才听到她喃喃地说:「不要去了,他想走就让他走吧。」 「娘?!」 徐大老爷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哪知老人似乎十分疲惫地摆手:「让他去吧,他也长大了。若不是郭家,他可能也和别人一样,成家立业,孩子都会满地跑。我们总打着为他好的名头,将他拘禁在身边,其实是我们错了。」 老人的话叫徐大老爷慌乱站起来。 徐老夫人继续说道:「这么些年,老三怕也呆烦了,你再阻止,这份兄弟情恐怕也得断在这里。罢了,叫他去吧,或者他自己能拼出平步青云。」 「他总要自立门户的。」 老人说着,似乎是笑了笑。她总想护着的牙牙学语的小童,如今已露出锋芒,她做母亲的,该欣慰才是。 徐大老爷怔愣在老母亲跟前,良久一拱手,淡淡说道:「既然娘也同意,此事我与二弟说一声。」 说话,快步离去,心里有他自己也品不明白愠怒。 或者是一种被脱离掌控的不忿。 初宁和徐家姐妹见到长辈面色不虞离开,都坐在西次间探头,再看厅堂里迟迟不见老夫人的身影,隐隐猜测家中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当晚,徐家人齐聚,初宁却明显感觉到气氛压抑。长辈们的脸上带着笑,却比平时更沉默,晚辈们也没敢随意说话,一顿饭用得没滋没味。 用过饭,徐砚喊了初宁散步。 青年的肩头落着月华,幽幽光华映得他侧面轮廓深邃,气质沉静,如同平静的清泉。 初宁抬头看他,总感觉他有话要说。 走过一丛芭蕉树的时候,徐砚果然停下脚步,低头朝她微微一笑,然后蹲下身,双目与她平视。 「卿卿,徐三叔恐怕要离京几年。徐三叔在京城什么都做不了,于你爹爹的帮助亦有限,徐三叔想护着你,想帮宋兄平反,只能让自己变得不可摧。」 初宁凝视着他,有一瞬大脑都转不动了。 徐三叔说什么? 徐砚见她出神的样子,心里十分不安,愧疚难忍。他说要一直守着她,宠着她,结果要食言,他并不能带她。 且不说在外边比家里艰苦,他也没有能带她的理由。她是小姑娘,内宅才更加适合她,有他母亲庇佑,比跟着他漂泊强得多。 「卿卿,抱歉,要留你一个人在京城几年。」 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和她说抱歉。他以为自己内心早已无坚不摧,可面对这么一个小姑娘的时候,他再无法心无波澜,小姑娘用她的善良温暖牵动着他。 百炼该成钢,唯独面对她,只想给她世间最好的温柔。 他实在不忍,说到最后,竟生出不敢与她对视的情怯。 初宁终于听清了,徐三叔说要离开。 几年归期。 她心脏猛然剧烈跳动起来,快到让人要喘不上气。让她想到父亲离开前的那夜,父亲说她以后一个人定要坚强,只有内心坚强,才可以无坚不摧。 「——那样爹爹也能安心些。」 父亲无可奈何地长叹仿佛又在她耳边飘响,夹着无尽的愧意。 如今徐三叔也要离开…… 小姑娘垂了眸,幽幽月光在她低头那瞬,从眼眸内滑过,最后凝在她眼角。像是摇摇欲坠的一滴泪花。 「卿卿。」 徐砚见小姑娘低了头,去握了握她手,发现她手指冰凉,让他用力紧紧捂着。 「徐三叔。」 初宁感受到他的力度,猛然又抬了头,朝他灿然一笑。如同他首回见她的时候,以为她要哭的时候,却是朝他笑,眸中闪动的光芒比烟火还要绚丽璀璨。 「徐三叔,我会好好在家等您回来的。您不用担心我。」 徐砚此时却宁可她跟自己说舍不得你离开,或是对他闹脾气,他食言了啊。 小姑娘却一直笑,明媚得灼人。 「徐三叔会要去哪里呢。」 「浙江。」 徐砚一颗心沉沉浮浮,站起来牵着她继续走在石子道间。 初宁听到这两字,神色顿了顿,旋即又笑着说:「浙江啊,我外祖家也是浙江的呢,徐三叔可得替我多看看那边的风景。」 宋夫人是浙江的? 徐砚闻言猛然转头看她,旋即又为自己的反应失笑,声音低哑地说:「好,徐三叔会月月给你写信的。」 「好。」 小姑娘高兴地点头,由他陪着从石子道走回暮思院,进去的时候,还甜甜笑着朝他挥手。 徐砚站在院门片刻,才转身离开,去了碧桐院。 汐楠发现小主子回来后就闷闷不乐,还让她取来纸笔,点了新的蜡烛,对着光默写什么。 初宁手腕运力,清秀的字体慢慢展现在纸张上,她埋头苦写,把脑海里所有有关浙江官场的一切都写下来。 爹爹跟她说过很多关于浙江的事,因为浙江是她娘亲的故乡,所以她总是记得特别清晰。记忆在挥笔间而就,渐渐的,她却眼前模糊,写写停停,总要抹掉眼里的水汽再重新落笔。 烛火下的小姑娘背挺得笔直,一直让自己坚强,这一刻,她知道自己该真正长大了。 徐家人做好徐砚离家的准备,已回到任家任大夫人身边却发生了大事。 回任家的时候已是端午前一日,任大夫人忙着归整府里的事,次日又要去看龙舟,就只开了一个放着常用衣饰的箱笼。 今晚命丫鬟收拾,却发现任老夫人留下来的凤首步摇不见了,只有空空的锦盒,精致的步摇不翼而飞。 丫鬟吓得面无人色,禀到任大夫人那里,任大夫人惊得耳朵嗡鸣,让所有人把箱笼都翻了个遍。 第八章 这可是太后所赐,若是丢了,被人参一本,罪名也不小! 结果却让任大夫人一瞬间瘫软在床上,就差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东西。 她倒在床上喘了好大会气,才勉力撑起身厉声问:「当日是谁最后见过步摇,这箱笼不是让上锁的?!」 最后收步摇自然是她贴身丫鬟,也是发现步摇不见的,早已跪倒在她脚边,指天发誓确实是自己收的。 但她细细一回想箱子上锁前,似乎正是二姑娘请了宋家姑娘在小厅里坐了会。 丫鬟神色几变。 任澜颐本都要睡着了,却被娘亲派来的人从床上挖起来,穿着披风去了任大夫人跟前。 徐砚的调令在第二日早朝过后就颁至他手,任命工部都水司浙江分司主事,正六品的差职。 本朝都水司不止稽核所有关于水道有关的工程经费,并监管修造战船与渡船。先帝那时起就一直海禁,很多地的都水司其实并太多事可做,只有浙江这样沿海有倭寇出没之地,才显出都水司的作用与地位。 这差职落到浙江,就是实权的差,绝对是叫人羡慕的。 不过因浙江刚刚出了事,连带着太子都要吃挂落,众人对这位置倒有点避之不及,就怕因此被如今夺嫡的几方势力盯上。 徐砚得此差,不少人都在后头等着看他热闹。 接了调令,徐砚波澜不惊地回翰林院收拾东西。如今浙江都水司主事差事空缺,他两日内必须离京,才赶得上到任的时间,时间并不富裕。 杜和之在无人注意的时候,悄悄拍了拍他肩头,是鼓励与祝福。他把对方的恩情记在心中,来日必要相报。 而翰林院先前不少人都讥讽徐砚出卖好友,如今他算是荣升,也没有几个人拉下脸来恭喜。徐砚倒是觉得清净,利落将手上的事情交接,去吏部复命,便离开皇城。 此时徐家,才刚下学的初宁听到任家姐妹又来了,还都说要和她一起用午饭,直想翻眼。 昨晚她写东西熬到三更过后,今天居然还应付两人,她索性把徐家姐妹也喊上,既然要热闹就热闹个够。 可不曾想,别人是来者不善,初宁看到任大夫人的丫鬟跟着姐妹俩时,还疑惑了会。 在用午饭前,让她措手不及的事情就发生了。 也不记得是谁提起任澜颐送给她的蝴蝶耳坠,就都跑到她寝室里看东西,结果她放在床头的木盒就掉在被面上。 明明盖紧的盒子,任澜颐拾起来时正好凤首步摇就从里头滑了出来。 任大夫人的丫鬟当即一声怪叫,嘴里说着什么夫人的步摇,抢过步摇就跑走。 明明是客人,还是个丫鬟,却夺别的东西,那还是初宁最在意的一件。初宁不明所以直追到碧桐院,进屋就见到丫鬟捧着凤首步摇跪在任大夫人跟前哭哭啼啼。 她跨过门槛,就被任大夫人冷冰冰的眼神扫过,神色带着对她的厌恶,仿佛她是什么脏东西。 徐老夫人坐在罗汉床上,面上是惊疑不定,看向她的目光带着诧异。 这种诡异的气氛中,任大夫人拂了拂裙面,说道:「老夫人,实在是冒昧打搅了,失物已归,老夫人当我今日就没来过。」 原来任大夫人来到老人这里,说可能有东西落在客院,想回来找找。然后才派的丫鬟跟着女儿去暮思院一探。 如今见到凤首步摇,又有丫鬟的证词,便当水落石出,这就是初宁所为。 初宁那天到客院作客时,和徐家姐妹都曾见过这凤首步摇,一切都显得那么合情合理。 初宁没听到丫鬟的指证,见她拿着步摇就要走,却下意识觉得不对,忙拦住说:「任夫人,您要走可以,但您不能拿走我娘亲留给我的步摇。」 「你娘亲留的步摇?」任大夫人柳眉一蹙,温婉的面容就多了丝刻薄,「宋姑娘,我不计较了,你莫要再找这种蹩脚的谎言来徒增笑话,步摇怎么来的,你我心中皆有数。」 什么意思? 初宁越听越不对劲,徐家姐妹和任家姐妹都赶了过来,汐楠与绿裳也追得直喘气。 任大夫人见到女儿,就朝两人招手:「我们回吧。」 「等等!任夫人,您的话我听不懂,但我娘亲的遗物您必须还给我!」 初宁张开双臂,拦着根本不让她离开。 任大夫人见此也没有耐心与她纠缠,伸手就推搡开她,要不是汐楠扑上前,初宁就得被推得撞到桌角上。 「你拿了东西,还有脸说成是自己的,宋初宁,你怎么能这么无耻!」任澜惠知道此物对家里有多重要,气不过,梗着脖子张口就骂。 扶着汐楠胳膊的小姑娘猛然恍悟,她们刚才为什么是那样一副表情。 因为步摇长得一样,所以觉得是她偷拿了任夫人的东西。 可她哪里有机会去偷步摇,简直无稽之谈! 初宁重新站好,正要理直气状解释,余光却正好扫过任澜颐,被她唇角那抹略带奇怪地笑吸引过去。 和任澜颐接触的点滴都在脑海里回放,初宁心惊得往后退了一步,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再不明白种种巧合,她真是蠢笨如猪了! 「你们诬蔑我!」小姑娘气得浑身发抖,一指任澜颐,「是你故意引我到客院去,又故意撞掉我的步摇,这是我娘亲留下来的,不是你们家的东西!」 汐楠后知后觉,总算也搞明白是什么事情了,知道自家姑娘被人指责偷窃,可眼下倒像是用抢的。 凭什么任家人说步摇是她们家的? 汐楠忙跟着说:「你们任家人都不要脸面来明抢的吗?还是抢一个小姑娘的东西,是因为我们姑娘没有亲人在身边,你们就能肆无忌惮欺负人?!」 汐楠向来嘴利,性格也是泼辣,任大夫人被骂得脸色铁青。 「老夫人,您也看见了,我本想息事宁人,却有人非要泼脏水。我看,此事不能善了。」 任大夫人说着,十分鄙夷的看向初宁,像是睥睨蝼蚁一般的轻视。 初宁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种侮|辱,一时急到失声,只能睁着大大的杏眸,眼眸内血丝根根分明。 徐家姐妹见过任家步摇,如今再看任大夫人手上的,确实是一样。她们三个挤在一块,一句话也没敢说。 东西是一样的,可她们心中却又偏向初宁。 直觉告诉她们,初宁不是会偷盗的那种人。 一直沉默看着的徐老夫人终于作声了,她站起来,走向初宁说:「丫头,你先别着急,你与我好好说说,这步摇是怎么回事。」 「——老夫人!人证物证俱在,您这回可不能再偏袒这品性有问题的人了!」 老人话音才落,带着抹额的任氏气喘吁吁地跨过门堪,脸色苍得吓得,一双眼却十分明亮。那明亮的光落在初宁身上,就带着咄咄逼人地凌厉。 「全京城谁人不知太后娘娘赐下凤首步摇给任家,她居然不知廉耻,口出狂言说这是她娘亲的遗物?!」 「——是你们含血喷人!」 初宁气得声嘶力竭地吼了回去,双眼酸胀,水雾聚拢在眸内,却被她强忍着。 任大夫人见小姑子来得正及时,心里松口气,说道:「老夫人,事情已经明明白白,没什么好说的。」 第九章 「慢着。」徐老夫人淡声道,「等我问清楚。」 她低头,正好瞧见小姑娘受尽委屈的表情,这绝对不像是作假,她总觉得事情不该那么简单。 她活那么大的岁数,看人的眼力劲还是有的。 「初宁,你和我说,这步摇究竟是什么来的。你说是你娘亲留下的,是怎么留下的,来历呢。」 凤首步摇,一般命妇都佩戴不得,按着时间推算,宋夫人的遗物,那时她也就只是三品或是四品的诰命。 那时宋霖还未入阁,所以不太可能会有这样超品级的步摇。 初宁知道此时自己不能哭,那也只会让人觉得自己博取同情,懦弱无比。可她对上老人慈祥的目光,险些没忍不住要落泪。 与老人一对比,任大夫人和任氏对自己的恶意被放大到无数倍。 她鼻子发酸,张嘴想要解释。 在话就是要冲出口的时候,她猛然又闭上嘴,偏过头去看任氏。她清清楚楚看到任氏眼里对自己无比的嫌恶,带着一种奇异的恨意。 初宁心脏重重一跳。 再看向陷害自己的任澜颐,她正眼带得意望着自己笑。 初宁意识到自己忽略得要的问题,任澜颐为什么要陷害自己,她又是什么时候看到自己有这个步摇。 她们两人之间,明明没有交集和利益冲突才对。 「初宁?」 徐老夫人见小姑娘回头正看着众人,疑惑地催促一声。 汐楠着急,朝老人跪下就要为小主子辩护,初宁却是在这个时候喊她一声:「汐楠,你先不要说话。」 刚才还急得双眼通红的小姑娘,此时冷静极了。 万事皆有因。她明显察觉到任氏对自己的厌恶超过任大夫人,这里最生气的,应该是任大夫人才对,因为对方可能真把自己当成了贼! 所以任氏的行为解释不通。 为什么? 初宁微微垂眸,她想不明白,自己和没有利益的两个,为什么就有冲突。一个费尽心思构陷自己,一个是恨不得自己在她眼前消失。 她明明和任家没有关系。 与任家人相处的短暂记忆再度由她脑海里闪过,她垂着头,想找出自己在任家人跟前有什么过错,手腕上串着坠着的琉璃珠闪了她眼一下。 她定晴,还看到端午戴着就未摘下的百索,五彩丝线明艳,与任澜颐一起编织百索时的情形浮现在眼前。 「——初宁妹妹,你给轩表哥的百索是要做哪几色的?」 一句话,就让初宁思绪瞬间清明,与任澜颐相处的一幕幕接踵而至。 「——初宁妹妹,你常常见到轩表哥他们吗?」 「轩表哥他们平时上学都会经过暮思院吗?」 「轩表哥对你真好,还给你布菜。」 一字一句,任澜颐的心思再明白不过了。 这之前,她怎么就没有想到任澜颐是爱慕徐大哥! 可这些事情又与她何干。 「母亲,她现在是辩无可辩,半天也找不到说辞了,您可不能再偏袒她。这样的品性,于我们徐家是个大祸!」 任氏尖锐的声音划过初宁耳膜,让她一个激灵回神。 她为什么是徐家的大祸。 初宁在这个时候有种任氏要将她赶离徐家的错觉,她心惊看过去,又看了看任澜颐,终于理清了她们的敌意出自哪里。 简直荒谬!! 她们怎么能将她想得如此不龌龊不堪,她们认为她觊觎徐大哥,要给徐家做孙媳妇吗?! 除了这点,也再没有能解释任氏与任澜颐的做法。 初宁气得牙都咬得咯吱作响,脸色发青,汐楠被她这个样子吓到了,忙紧紧抱着她,一声一声地喊姑娘。 徐老夫人也发现小姑娘情绪比先前要激烈得多,忙去拍她的背:「丫头,快吸气,喘一口气。你会把自己憋晕过去的!」 两人慌乱的一通叫喊,初宁神识才慢慢归位,幽幽吁出长长的气。徐老夫人见此也跟着舒气,任氏那头又要不依不饶:「她得跪下给我大嫂赔礼道歉,否则,这家中以后哪里还有规矩可言!」 「任氏!」 徐老夫人对终于找到发泄口的儿媳妇失望低吼,若是拐杖在手上,她肯定得敲上去! 明明此事还有疑点,怎么就此盖棺定论! 可任氏见初宁被她逼到绝境,竟嘴角一掀,一个得意的笑容带得她表情都略微扭曲。 初宁长出一口气,闭了闭眼,把背挺得笔直:「老夫人,我是冤枉的。」 汐楠就跪倒在老人脚边哭着道:「老夫人,这步摇真是我们夫人的遗物……」 她正说着,手臂突然被人掐了一下。汐楠抬头一看,小主子正对她摇头,是示意她不说话的意思。 为什么不让她说话,都这种时候了。 在丫鬟的疑惑中,初宁仍道:「老夫人,我是冤枉的。」 徐老夫人也想弄清楚事情,可凭这一句冤枉,她也无法给小姑娘清白。焦急地再度问:「初宁,你详细告诉我,这步摇在你身边多久了,先前还有谁人见过吗?」 老人问这话的时候,被人挤在最外头的绿裳想上前,不想听到初宁还是刚才那一句‘我是冤枉的’。 只此一句,再无它话。 想上前的绿裳脚步顿住,细细再听,只有任氏继续指责的刻薄的语言,就连汐楠也毫无声息。 她在前几天就见过这个凤首步摇,和任大夫人丢东西的时间不符,姑娘是被人误会了。 可为什么姑娘不说出来。 厅堂里,任氏与任大夫人话语越发刺人,绿裳在此时退后几步,拔腿就往院子外跑。 姑娘被人诬蔑了! 可姑娘不说,一定有她的原因,而且她是姑娘身边的人,又是老夫人的人。此时说什么,恐怕就要把老夫人坐实偏颇,对大夫人的不喜,会让任家人对老夫人有微词。 她要去找三老爷! 绿裳明白过来初宁的苦心,跑得跌跌撞撞,去拍开结庐居的院门。出来却是一个小厮,说徐砚不在家,齐圳跟着一块出去了。 绿裳急得满脑门都是汗,想要出府去寻人,可才走两步就跌坐在地上。 她上哪里去寻人,三老爷在翰林院里,她哪里能寻得到! 「绿裳?」 正当绿裳完全没了主意的时候,齐圳的声音传来。 她还以为自己幻听了,直到被人扶起来,才知道真看到归家来的齐圳。 齐圳听她呜咽着把话说完,脸色一变:「三爷约了吴世子,我这就去找三爷!」 若不是打发他回来拿东西,根本还不知道家里发生这样的事。 徐砚赶来的时候,碧桐院厅堂里仍是剑拔弩张的气氛。 徐老夫人坐在罗汉床上,初宁唇咬得发白,却身姿笔直站在当堂。而任大夫人和任氏坐在老人下首,眼里带着不敬的愤怒,他还听到任氏那铿锵地一句:「她别想抵死不认就能赖去,今儿她不朝我大嫂认错,我任家以后是否连三岁小儿都能上前来欺!」 「你如今却是徐家妇!」 青年大步踏进厅堂,袖袍被带动得簌簌作响,大手一伸,把小姑娘给拉到身边。 任氏被这一句顶得霎时熄了火,憋得脸通红,可仗着正理直,对小叔亦怒视之。不想视线才瞥了过去,就对上他寒星一般的双眸。 第十章 徐砚眉锋若剑,眸光若刃,整个人凌厉异常。 「出嫁从夫,你如今名上先冠我徐姓,你胆敢在母亲面前再放肆一句!」 他向来对人温文浅笑,不管是真是假,从未如此厉声厉色。任氏一下就被震住了,手微微颤抖着。 任大夫人是不满徐老夫人坚持要问清的事,仿佛是她一个做长辈的在诬赖一个晚辈,实在损她如今是侍郎夫人的脸面,才会由得小姑替任家说话。 如今徐家三爷一来,言化为刃,摘指任氏目无尊长,让她猛然清醒许多。 「徐三叔。」初宁在看到他后,双手就紧紧攥住了他的袖袍,指节都在发白。 徐砚低头瞧见她手止不住地发抖,霎时心疼不已,她肯定很害怕。 「我都知道了,一切有我。」 徐砚直接就坐到老母亲身边,把小姑娘也拉到边上坐着,眉宇间安抚人的温柔神色一转,又是冷厉。 任氏听到他这话,又惊又怒:「小叔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小叔也要袒护一个贼人?!」 「贼人?大嫂,我现在还喊你一声大嫂,你最好就少说话。大哥身为大理寺少卿,也得人证物证俱在,查清疑点方能定罪。你一句话断是非,传出去,连大哥都要为你坠了官声!」 「你!」 任氏被他说话哑口无言,任大夫人见此知道是不善了,冷着脸说:「如今不就是人证物都在,哪里来的疑点。」 徐砚就嗤笑一声:「初宁说这步摇是她娘亲遗物就是疑点,莫不是你们任家觉得,小姑娘无亲人在身边,就百口莫辩?你们既然说我有袒护之意,那我看,就报官吧。」 「老三!」 徐老夫人被他的话吓一跳,徐砚却加重语气的说:「报官,让他们去查!我倒要看看,全天下,是不是就你任家有这步摇了!」 任大夫人被惊得站了起来:「哪里至于要报官,东西已经找回来了。」 若是报官,不管结果如何,任家丢失御赐之物一事,都有推卸不掉的责任。徐家的三老爷,居然是如此有心机的人。 是要逼着她讲和吗? 初宁自徐砚来了后就渐渐平静,听到这话,站了起来,还泛红的双眸看向已经神色慌乱的任澜颐:「我清清白白,不怕官老爷审问,我要报官!」 徐老夫人听到小姑娘也要报官,心里的诡异感越来越浓烈,正好看到她似乎在看什么,顺着她视线望去。老人就看到任家的二姑娘脸色发白,直往后缩。 老夫人眉心一跳,脑海里闪过什么。 绿裳终于在这个时候跪倒在厅堂中,高声禀道:「老夫人,奴婢在姑娘身边当差,大约在七八日前就见过姑娘拿着这凤首步摇缅怀生母,那个时候,任大夫人的步摇也还没丢。所以这绝对不是同一个。」 绿裳一言惊四座,任大夫人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第一反应是这个丫鬟撒谎。 就在这此,徐砚又是轻笑一声,朝外喊:「齐圳,拿我的名贴,去报官!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个包藏祸心的,要让我家卿卿受这种屈辱!」 所有人都听到齐圳大声应是嗓门,得意许久的任澜颐此时再也站不住,腿一软就坐倒在地,还险些撞翻了后边摆放着的高几。 这动静把人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任大夫人见小女儿坐在地上,神色不明。她听到小女儿惶惶地说:「不能报官,不能报官……」 一句话,足够让任大夫人天璇地转,僵硬地转着脖子再去看一直被她指责的初宁,她在小姑娘眼里看到了怨。想到方才初宁指着小女儿说的诬蔑。 任大夫人一个激灵,竟是手脚冰凉。 初宁在此时又一字一顿地说:「为什么不能报官,我一定要报官。有龌龊心思的不是我,我受了冤屈,为什么不能报官,不也正好查清任家步摇丢失的事吗。」 凭什么她们就能随便恶心揣测她,对她一丝善意都没有,要她名声败尽。 小姑娘声音明明又轻又柔,却重重砸在任大夫人心头上,特别是一句龌龊心思给她提了醒。 此事若事关小女儿,小女儿为什么要做冤枉的人事。她猛然想到了徐家长房的两个少爷,想到了今日对宋初宁句句辱骂的小姑,她什么都明白了。 小女儿对徐立轩有心思,肯定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错把宋初宁当成了对手。 「不能报官!三老爷!此事……此事就此作罢吧,恐怕是我们弄错了!」 任大夫人冷汗淋淋,想到应声离去的齐圳,几乎是哀求地朝徐砚喊。 徐砚面若冰霜,只冷冷看着她。 徐老夫人见过多少风浪,一看任澜颐的异样,还有任大夫人当即又变了语气,略微思索就明白这事有异在哪里。 倒是任氏还不明就以,仍冷声说:「报官就报官,丢人的只会是宵小之徒!」 她哪里能就这么让事情过了,她要宋初宁离开徐家才好! 不想话落,有任家的丫鬟惊喊:「夫人,二姑娘昏过去了!」 任澜颐抵不过事情急转直下,一把火恐怕要烧到是的自己,吓得直接两眼一翻白就不醒人事。 徐老夫人见任家人那里当即乱作一团,长叹一声跟小儿子说:「把齐圳喊回来吧,到底是亲家。」 「喊回来可以,刚才谁怎么让卿卿受委屈,现在怎么还回来。我不是听到有人说,要跪下道歉才能作罢,那就按这论吧。」 徐砚冷笑一声。 想冤枉人就冤枉?世间哪里有那么好的事! 所有人都道初宁无人护,他偏生让她们都睁大眼看看,小姑娘究竟有无人相护! 任氏闻言要再辩驳什么,却被任大夫人一把拉住:「你不要说话了,是弄错了!三老爷,我回去一定会将事情弄明白,给你一个交待。」 「我徐家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徐砚根本不理会她要谈和的一套,「想必你听过我的混名,现在不给个说法,莫怪我逼着你给说法!」 任大夫人被他说得连退两步,想起小姑子给自己写信说过,徐家三老爷狠起来必见血。 如若真是她冤枉了宋初宁。 不,肯定是冤枉了宋初宁。任氏脑子里极乱,可现在一回想,事情确实有很大的错漏。只是她心急就那么听了小女儿的建议,先到徐家寻赃,后来找到东西,她怒火攻心。 最终就先入为主,要是细心再去想一遍,就会发现哪里会有那么多巧合的事情。唯一巧合的,就是宋初宁手中确实有这么一支凤首步摇。 她小女儿肯定是先前见过。 任大夫人脸上阵红阵青,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应对徐砚。 徐老夫人心疼小姑娘,可她身为徐家长辈,又不能让任家太过难堪,夹在中间实在是为难。 最终,她推了推小儿子,说:「你先带初宁到西次间坐一坐。」 她会让任家给小姑娘一个交待。 徐砚纹丝不动,老人知道小儿子牛脾气,头疼不已。初宁此时默默去拉了拉徐砚的袖子,也没有说话,只拿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看着他,即便不说话就足够叫人心软。 徐砚到底是站起身,带着她去了西次间。 第十一章 西次间的窗边放了只纯白花瓶,上面插支海棠,正向着投进屋的光束,绽放着明艳。 徐砚就拉着小姑娘,想到窗边坐下,哪知一直沉默的小姑娘扑到了怀里,突然间就放声大哭。 「徐三叔,你不要丢下我,你带我走吧。」 初宁把昨晚没敢说的话终于说了出来,夹着哭腔,听得人要肝肠寸断。 徐砚被她猛然大哭都吓得措手不及。小姑娘总是笑,不管多难过,都是笑着,今天这种情绪失控是首回。 初宁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现在就是想哭。 任氏的态度让她明白,徐家也并不全是欢迎她的,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她深深恐惧徐砚也不在的日子,那她是不是做什么,在别人眼中都是错的。 她越想越难过,哭得一刻都停不下来。徐砚的衣襟都被她眼泪染得斑驳不一,而他手忙脚乱,哪里还有徐三爷从容不迫的模样。 最终,徐砚也只能是想到小时候,母亲时常轻轻拍着他背,给他哼童谣的画面。 他抬起手,轻轻去拍小姑娘的背。一下一下,动作极轻,仿佛怕用力一些,小姑娘都承受不住。 本就是个娇滴滴的小丫头,是委屈极了。 他回想着刚才她的话,耳边是她悲哭。昨夜窜到心头的主意就像落入泥里的种子,被她的眼泪一浇灌,如今疯狂地发芽了。 他眸光渐深,搭在她肩头的手慢慢收紧,疯狂滋生的念头如瓜熟蒂落,脱口而出:「卿卿,徐三叔不会丢下你的。」 他话落,初宁哭声反倒更大了,紧紧揪着他的衣襟,仿佛是在怕他反悔。 而徐砚也不知自知,自己替她顺气的那只手不知何时已放在她脑后,让她的脸颊更加贴紧自己,无意识作出最亲昵的保护动作。 徐老夫人在外头听到了小姑娘的哭声,心都揪在一块,事情是发生在她眼皮底下,上回任氏要发卖小厮的事情也是。 初宁那丫头,恐怕是知道任氏对她有意见了。 徐老夫人再度叹气,也不管下人还在掐任澜颐人中,站起身往内室走去,说:「还请任夫人行个方便,随老身来。」 等初宁止住哭的时候,她在打嗝,睁着双肿得跟桃子一样的眼,哭到打嗝。 徐砚让丫鬟打来热水,又把丫鬟赶了出去,自己绞帕子给她擦脸。小姑娘脸红得都能滴血,想要去抢帕子,可徐砚一只手就能把她制住,也真就捏着她纤细的腕骨不让她乱动。 初宁看到他衣襟上的泪痕,刚才的嚎啕大哭仿佛还在耳边回响,若是有个地洞,她真想钻下去。 正想着,她又没忍住,整个人一抖,再度打了嗝。 徐砚正帮她擦脸,听到这声,到底没忍住,弯着腰笑得肩膀直抖。 初宁听到他的笑声,感觉脸烫得都能烙饼。索性闭上眼,当自己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 反正哭鼻子那么丢脸的事也做过了,还有什么能更丢脸的! 等初宁再从西次间出来的时候,徐老夫人和任大夫人也再度回到厅堂,厅堂里的下人都被支到院子里,任氏亦一脸忐忑坐在边上。 任大夫人见着徐砚与初宁,忙站起来,一把就将被救醒的任澜颐推到两人跟前:「跪下,向你初宁妹妹道歉!」 任澜颐此时整个人还摇摇欲坠,被娘亲一推,直接就狼狈倒在初宁跟前。看着初宁露出裙摆的鞋尖,她几乎羞愧欲死。 可三表叔的厉害她亲眼目睹,而且一经徐老夫人点醒,初宁背后还有个安成公主,事情真闹大。那是所有人的都下不来台。 任大夫人也是因此才想来,安成公主和宋夫人是好友一事,那个凤首步摇,搞不好也和安成公主有关。所以她狠下心来,要让女儿自己收拾残局。 这总比让任家丢脸丢到外头去强! 初宁对跪在跟前的任澜颐面无表情:「你道歉不道歉,我都不会原谅你的。我心眼小,记仇,做不到以德抱怨。」 说罢,她反倒朝徐老夫人跪下:「老夫人,谢谢您相信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就那么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徐老夫人心疼地拉着她起来,怜惜去摸她通红的眼角。其实,她也没护好小姑娘,还是让她受委屈。 任家人都被初宁一句不原谅惊得心惊胆颤,眼睁睁看着初宁跟随徐砚离开碧桐院,怀着不安,掩面离开徐家。 初宁被徐砚送回暮思院,在进去的时候还小心翼翼地问:「徐三叔,您不能食言。」 徐砚站在阳光下,眉目舒朗,笑道:「你若是收拾得慢,可能就反悔了。」 小姑娘这才抿唇,朝他挥手:「我现在就开始收拾。」脚下轻快地跑进院子里。 徐砚目送她进屋的身影,抬头看檐角,之上是晴亮的天空。他对着阳光眯了眯眼,知道自己应下带小姑娘离开是冲动了。 ……可冲动又如何。 徐砚负手,转身离开,再度到碧桐院去。 老人见儿子再折回,让他坐下后就遣退丫鬟,徐砚也直奔主题,说道:「娘,我要带初宁到任上。」 徐老夫人捧着茶的手就一抖:「你怎么能带她去?」 「宋夫人娘家就在浙江,对外便说我带她回外祖家了。」 「可真?」徐老夫人迟疑地问,「可宋夫人去世这么些年,我都未曾听闻过小丫头外家来寻过,就连宋大人出事也未见他们家来找小丫头。」 「确实是在浙江不假,且与儿子上任的地方十分近。但为何与宋兄没有了来往,多年也不问初宁,儿子并不清楚。此事,儿子会再派人去打听,但初宁,必须跟着儿子走……大嫂今天,不是只因步摇的事情发难吧。」 小儿子心思细腻,一句话就道出关键。徐老夫人瞒着的事,也瞒不下去了,最终摇头长叹,把任氏对初宁的揣测与防备都说了出来。 「既然这样,更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会带着初宁去她外家。」徐砚眸光冰凉,拢了拢袖子,一锤定音。 何况他知道自己也就是拿小姑娘外家做个借口,他并不在意她的外祖家有什么,他既然应下不会丢她,就不会弃她不顾。 徐老夫人还是觉得不妥,儿子的身份,怎么适合带着一个小姑娘上任。可她想到家里这些日子闹的事,嘴张了张,终究什么都没有再说。 也许,能把初宁送到外家去也好。 暮思院那头,初宁已经开始跟着丫鬟一同收拾箱笼,她东西本来就不多,再重新收拾也不多麻烦。 汐楠却在听闻姑娘要去浙江,说徐三老爷可能会带她去外祖家也说不定,满脸的期盼。这让她想起老爷离开前说的话,不要带姑娘去投靠夫人娘家,也没有其它解释,只此一句。 她要不要跟姑娘说呢,要怎么说。 汐楠无比踌躇。 到了晚上,徐家的人都知道初宁要同徐砚一路去浙江,要去外祖家。 目睹中午事情的徐家姐妹红着眼到暮思院来。 她们相处不过一个月,却是真的处出情宜,又在今天的事上没能帮上忙,又愧又不舍。 初宁被她们闹得也直想哭,勉强打起精神,把要送她们的礼物拿出来,亲手将给三姐妹。 第十二章 徐大老爷知道中午的闹剧之后,带着任氏跪倒在徐老夫人跟前请罪,一并为任家说情,把任大夫人让人偷偷送来的赔罪礼物又送到初宁手上。 初宁把东西全给扔出院子,徐砚听到后只说了声好,就继续收拾要带去的一些书籍。 贺女先生听闻初宁要去浙江一事后,第二日一早暗中给安成公主去了信,不久,安成公主就到徐家来拜访。 徐老夫人吓一跳,得到消息的任氏亦无比忐忑。 初宁被请到跟前的时候,安成公主居然蹲下身与她说话:「听说你要去浙江外祖家?」 小姑娘点点头,轻声回了个是字。 「一定要去吗,若是觉得徐家拘束,你住到我公主府去好不好?」 一句徐家拘束,听得徐老夫人眉心直跳,在猜测安成公主是不是听到什么,但又觉得不可能。任氏更没用一些,裙下的两腿都直打颤。 初宁考虑了会,摇摇头:「殿下,说句不怕您生气的大实话,恐怕公主府会让我更加拘谨。」 她总是坦率,安成公主被她逗笑了,心里又免不得有失望:「这样,那我送你一样东西。」 送东西? 安成公主说:「我在你外祖家附近有一处宅子,似乎是前后胡同,你去了浙江,若是不想在外祖家住,你就住到我那宅子里去。那里有我的老仆人,你让徐三也住那里,也算就近能照看你。」 公主的宅子,送给她? 初宁吓得直摇头摆手:「使不得,我不能要公主殿下的宅子。」 安成公主就知道她会拒绝,却不生气,而是又笑道:「那就暂借你住,你什么时候想住,什么时候住过去。」 初宁先前已经拒绝一回,这回是再不好意思拒绝了。 而且公主殿下也只是说想住的时候再住过去,她只好福礼谢过。 安成公主离开前,嘴角带着笑扫了任氏一眼,看着她畏畏缩缩的样子,眼中是不屑。留下一句,我会把宅子地址告诉徐三,就带着人离开了,连茶都不曾喝一口。 安成公主来去随心,徐砚收到她送来的宅子地址后,不由得沉思。安成公主,从来不是无故放矢的人,这宅子是什么意思,还是安成公主知道小姑娘外祖家的什么事。 徐家兄弟知道小姑娘要离开的事,徐立轩最为难受。他单独问过祖母,多少探出此事受他牵连,至于徐立安,是站在墙角半晚上,然后再一次翻墙进了小姑娘的院子。 这回他还是莽撞,却又有所改变,放了一样东西一张字条在初宁寝室的窗子,敲响窗子后就快速离开。 初宁听到动静,疑惑着到窗边,看到一只玉做的猫儿。和之先那只不一样,也不及先前那只精致,展开字条后,看到的是对不住三字。 她盯着字条看了会,微微一笑,关上了窗。 徐砚准备好明天中午用过饭就启程,他们是走水路,并不要赶驿站。 徐家人为两人践行,心有愧疚的徐立轩到底寻了个空,与初宁说话:「初宁妹妹,是我不好。」 「徐大哥,什么事都没有,也许此别,我们也不能再见了。谢谢你这些日子的照顾。」 初宁朝他福一礼,避开他,和徐家姐妹话别。她要是去了外祖家,除了爹爹能来接她,不然,她可能也不再回京了。 徐立轩听着那句带着疏离的徐大哥,莫名觉得心里发堵,那个对他会露出灿烂笑容的小姑娘与他有距离了。 他站在窗边,沉默地看着和妹妹们说话的小姑娘,品不清的涩意蔓延在胸口。甚至在她登上马车,那涩意仍浓厚地缠绕着在他心头。 ——不能再见了吗? 徐立轩抬头看着晴空,他不太能接受呢。 马车上,徐砚展了舆图给初宁看,指着一条河道说:「我们到了渡口,就会顺着这水流一路到浙江。」 「坐船吗?」初宁双眼亮晶晶,离愁被对未知生活带来的期待慢慢冲淡,「我还没有坐过船呢!」 「姑娘,您小心些。」 「汐楠,是不是这个最大。」 一株高过院墙的柿子树边架有木梯,身形纤细的少女正伸手够橘红果实。秋日的阳光暖融融映照着她的面庞,丹唇素齿,缓缓一笑,如锦绣中的芙蓉灼艳。 「姑、姑娘,三老爷回来了!!」 守在院门口的绿衣丫鬟突然转头高喊。 手才刚刚握住柿子的少女闻言心头一惊,忙用力把果子拽下,顺着梯子要下地。 不想她还在半途,就见到青年挺拔的身影。还穿着一身官袍,官帽却摘下了,头发用简单用银簪固定成髻。 他还未走近,她已经看到他蹙起的剑眉,浓眉下的一双眼有责备。 她心里头更惊了,乱中又出错,就踩空一节梯子,吓得尖叫一声。 青年身形闻声而至,双手稳稳捞住滑下来的少女,在她吓得神惊未定的时候,声音极低地喊她:「卿卿,怎么又顽皮起来了。」 被捞住的初宁就往后缩,但想到摘到最大的柿子,忙把手伸他跟前:「三、三叔父,给你摘柿子呢。」 徐砚低头扫了眼那已被她捏得不成样的柿子,沉默。 初宁这才发现手上粘腻,往手上一看。哪里还有什么柿子,都被捏得糊作一团了,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怯怯快哭的表情。 「三叔父——」 徐砚听着她又软又委屈的声音,无奈叹气,伸手从袖子里取出帕子。把她手里还握着的柿子捏起来丢在地上,一点点帮她擦手心。 初宁看着他结净的帕子染上红汁,半垂着眼,抿唇偷偷地笑。 徐三叔果然最疼她了,舍不得说她的。 徐砚哪里没看到她在偷笑,可他就是吃她这套,一露出委屈的样子,就什么脾气都没有了。 把她手心擦干净,他屈指在她脑门轻轻弹了一下:「要是我来得晚,不摔得你哭上三天。」 初宁吃疼,用手捂住,嗡声嗡气地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哪里还哭鼻子。」 徐砚没好气看她,她却抬头朝他笑,清澈的杏眸皎若秋月。 「三叔父,我帮你洗帕子。」 说着就把他还未收起来的帕子夺到手中,也不嫌弃黏黏湿湿的,叠得很工整拿在手上。 徐砚抿抿唇,到底还是笑了。 小丫头越长越古灵精怪,现在都会跟他斗心眼儿,以为给洗帕子他就不生气了? 但还真是舍不得生她气。 「上回不是说要给我泡茶喝的,走吧。」 徐砚也知道自己这种心态无解,都这么些年,也该习惯了。小丫头以前明明是跟只小白兔似的,这两年却越来越活泼,他都要以为自己把她宠歪,要宠成小野猫。 刚刚不就又上树去了。 初宁听到这句,就知道又顺利躲过去,高高兴兴跟上。 汐楠和绿裳跟在两人身后重重吁出口气,齐圳就在边上,瞅见后淡淡地说:「姑娘躲过去了,你们可不一定。」 一句话让两人脖子一缩,朝齐圳投去求助的目光,齐圳当什么也没看见,将头瞥一边。 汐楠和绿裳不约而同在心里骂他不义气。 第十三章 小丫鬟们已经在庑廊下摆好桌案与煮茶的器具,初宁净过手,用细布擦干。十三岁的她身量拔高不少,一双手更是纤细修长,白皙如瓷。如今手执铜壶,似白雪覆金光,一种极灼眼的浓烈对比。 徐砚端坐,看着她动作行水流云,在她提壶浇注热水后,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了三下。少女当即将冲沏的茶汤倾倒入茶碟中,双手呈给他:「三叔父喝茶。」 徐砚这才抬了抬眼皮,神色淡淡的,显出几分威严来。 在听到他说了个好字,初宁总算松口气。 乖也卖了,茶也敬了,这事应该就揭过了。 她以为把自己情绪藏得很好,徐砚却一眼望穿,到底没忍住,笑出声。 这几年来,就点变不了,在他跟前有点什么小情绪都会暴露无遗。 「后天就中秋了,你要送些什么节礼到魏家去?」 初宁闻言先不急不缓抿了一口清茶,「去年送的什么,今年还是什么吧。」 魏家便是她的外祖家。当年她满心欢喜来到杭州府,到了魏家却发现她的外祖母虽是待她言笑晏晏,但那种疏离感并不是笑容能消去的。 她就只在魏家住了三日,还是决定住到安成公主的宅子去。 她从未见过外祖一家,就连外祖父去世,魏家都没给宋家报丧。那时年岁太小不懂得,来了魏家一趟之后,她就明白是魏家疏远了她和娘亲。 娘亲明明是外祖母的嫡长女,却亲情寡淡至此,她其实也不太想明白。虽然不太明白,总归是没见过面的,也就当她亲人缘薄。 搬来这里住后,徐砚就让她喊三叔父,她住内院,徐三叔住在外院。比在徐家的时候,离她远多了。 徐砚问明白她的主意,点点头,朝廊下的齐圳吩咐一声。 两年前他和小姑娘住进了安成公主这座别院,别院里有安成公主留下看家的老仆和十余位下人,但皆是聋哑。日常洒扫等没有问题,其它事情却做不了。 齐圳只能兼起两人的事务。 「后日晚上带你去看花灯。」徐砚放下茶碟,视线看向她刚刚爬上去的柿子树。 秋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初宁双眸当即一亮:「好,可是您不要和同僚吃宴吗?」 「推了。」 徐砚淡淡一声。 初宁眼珠子一转,又乖巧地坐着。心里却在嘀咕,肯定是那些人又要给徐三叔介绍姑娘家,吓得他宁愿陪她闲逛。 来到杭州两年,她基本不怎么外出,即便出门也是徐三叔陪着。但总能遇上前来和她套近乎的官夫人,一口一句都在夸徐三叔,顺带提提她们家有哪几个姑娘和她差不多年岁,或比她大些。 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可初宁每回都想摊手说我只是他侄女,还不是亲的那种,哪里能做徐三叔的主,给他挑媳妇儿。 偏偏那些夫人不懂似的。 想起这些,初宁歪了歪头,目光所及是徐砚沉稳内敛的面容。 来浙江之后,徐三叔一直很忙碌,两人即便住在一个宅子里,两三日见不着也是常事。有时他还要去造船的地方巡守,三五天才回。 在忙忙碌碌中,他越来越寡言,尽管眉宇平和,但神色淡淡看向你的时候总有带着威严。让人有种他越发严厉的错觉。 是不是他在外更显得不平易近人,所以那些官夫人才巴巴跟她说这些。 「卿卿……」 「啊?」 初宁神思不知道飘到哪里,盯着他发怔,在徐砚喊她第三回 才回过神来。 又在想什么呢。 徐砚凝眉看她。有时候她老走神,他发现自己也常有摸不着她心思的时候。 到底是姑娘家大了,心思不好猜了。 他说:「中秋那晚也在外边用饭吧,开了一家新的酒楼,有纯正的京城菜色。」 说到京城,初宁哎哟一声:「京城铺子的帐本送来了,我算了算帐,给了货款后还余两百两左右,比上个月进项少了一半。」 徐砚听着神色一顿。 齐圳已经忍不住,捂嘴笑得肩头直抖。 可不是要少一些,姑娘的‘供货东家’上两个月忙得脚不沾地,有几样要他专调的香根本没上。 徐砚听到细微地动静,回头淡淡扫视他一眼,见齐圳又笔直站好,这才缓缓说道:「这个月应该就能多些了,估计上个月买香料的人也少。」 「好像是少了几样货源。三叔父,是不是那边东家觉得我们抢了不少生意,我在帐面上发现的。」 徐砚嘴角微微一抽。 他这个时候真不希望小姑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了。 他勉力压着情绪说:「不会的,这个月不补上,下个月也会补上的。」 「那就好,少了一半,就少好多银子呢。不过若是还见少,我也会把今年给三叔父的红利和去岁一样的,这些都是全赖三叔父呢,不能让您吃亏。」 她真的是做的无本生意,出人脉出力气都是徐三叔,而且她是姑娘家,嫁妆有那么些就够用了。但三叔父是要取媳妇的人,还得再生儿子,以后要补贴儿女的。 她又在心里盘算开来,想着要不在帐目上做做手脚,以后显出是给徐三叔两成,但其实是分他一半? 小姑娘再度神游九天,徐砚苦恼想着怎么拒绝小姑娘的好意,侧头一看。得,人又自顾自地不知道在想什么了。 他看着她姣好的面容,想到三个月前宋霖来信,说小姑娘已经十三了,要他开始给她相看好的人家。 宋霖自在去川地的路途出一遭事后,太子用已身搏了条出路,或者还有安成公主帮忙,皇帝对他显然重视起来,给当地锦卫衣下了旨意照看宋霖人身安全。 自那回后,几位皇子都安静下来,一连两年,京城里都是太平景象。去岁太子妃又诞下皇长孙,储君之位更加牢固,似乎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了。 而宋霖被流放,并未加罪要去做苦力劳工,在一处清静的村子落脚。自己开垦,自给自足。 除了清苦些,一切都倒还好。 但是信件来往,一年也只能有一两回,即便是太子,也不好让人常给他传信过来。 徐砚亦想得微微出神,小姑娘长大了,竟是要到说亲的年纪了。还在徐家她扑在自己怀里痛哭的事情还仿佛在昨日。 他移开视线。庭院里落满阳光,灌木翠绿,秋日中亦鲜活明亮,他却觉得迎面吹来的风微微地凉。 到底是入了秋,天气该凉了。 魏家于当日下午就收到了小姑娘送来的节礼,魏老太太抿着唇让人收起来,就连给魏家四房的东西都没有分下去。 魏大夫人把这事情和魏大老爷说了,魏大老爷听着直叹气:「多少年的事情了,父亲也去世了,娘怎么还是放不下,大姐其实又有什么错。」 「我们还是偷偷给回些礼吧,不能让小姑娘真的寒心,更何况京里那位可能时刻也看着。」 「你和三个弟妹也暗中说一声,不能我们做了,瞒着她们,叫被误会。」 魏大夫人就嗳一声。 魏家世代都在杭州,最早祖上在前朝的时候出了巡抚,定居在此,但新朝启后。虽然皇帝还给他们官身,却再没有显赫过,如今最大的官,也不过是正五品。 第十四章 再也没出过浙江。 现在魏家也不得不做起生意,让后辈不至于过得清苦。 远在京城的徐家也收到了徐砚着人送回来的节礼,徐老夫人在礼单上看到几样茶,当即就抿嘴笑:「初宁丫头还记挂着我这老婆子呢,又给我制了茶。」 徐绣云已出落得亭亭玉立,马上就要及笄了,凑上前一看笑着说:「这么些,肯定有我们三姐妹的一份!」 老人哈哈大笑:「去,敲诈到我老婆子头上来了,一片茶叶也不给你们。」 坐在老人下手的徐立轩沉默喝茶。 两年多了,他有给小姑娘去过信,但无一不是石沉大海。 每缝节礼的礼单上,也从来没有过落小姑娘的名字,但他祖母总能找出小姑娘送的东西。她为什么不落款呢,是还在意他母亲当年的误会吗。 徐立轩又猛灌了一口茶,他想,若是当年他明白得早一些,是不是事情不一样? 年少懵懂,如今懂了,却只有满嘴苦涩。 而去年他下场,考过举人便落榜,准备再三年再考,二弟和他一样。任家兄长有一人却连举人都没考上,舅舅气得抽了他一顿,关起来再度苦读。 这两年,任家人来往也少,他依稀知道二表妹做的事,这才是真正逼走了小姑娘的原因。他也不想和任家有什么来往。 但他母亲昨晚来说,中秋的时候会要回任家,他们兄弟一定要跟着去。 现在想着就不耐。 徐立轩还在出神,林妈妈从外头进来,伏在老人耳边说话:「任家女眷今年又没收到安成公主的请贴,中秋后的赏花宴她们恐怕又不能去了。」 老人听着神色毫无波澜:「也不是第一年了,都第三年了。」 自打小姑娘离京,任大夫人在京城的圈子走动就不太顺利,很多勋贵家里举办宴会都没有邀请她。按理任大老爷高升,侍郎一职可轻可重,哪天就一脚进了内阁,结果家里的夫人却一直坐冷板凳。 外人可能不知道原因,徐老夫人却是知道的。 她可以笃定,小姑娘那个凤首步摇和安成公主相关,至于安成公主为什么知道这些事,她也懒得得多猜想。 总之安成公主对徐家仍旧是和和睦睦的,那便是徐家的福份。 这份福,多半是小姑娘带来的。 只是有人认不清楚罢了。 徐家晚辈从碧桐院散去的时候,徐家三姐妹还是从老人那里分了些茶,高高兴兴商量着要扮个小茶会。 徐立安突然走到胞姐跟前,可怜兮兮地说:「好姐姐,也赏我一些尝尝味儿。」 徐绣云瞪眼,不想给。 徐绣莞两姐妹哪里见过他可怜乞食的样子,哈哈笑着拿出帕子给他匀了些包好,哪里知道转头徐立轩又从他手里要了一半。 徐立安看着只能冲个两泡的茶叶郁闷。 兄长什么时候也喜欢喝花茶了。 而徐立宇望着行事古怪的哥俩沉思,然后想到什么,耸肩笑笑,抬步往自己院子里去。他还是喝他的陈茶吧。 同日,安成公主也欢喜地收到小姑娘的节礼,几方绣着牡丹的帕子,还有两盒月饼。并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 她捧着东西却看了又看,心里都是高兴,第二天进宫的时候,还给明德帝带了一块月饼过去。 明德帝被她带一块月饼的小气劲气笑了:「我好歹护着宋霖了,你就给我这么一块月饼??」 「给您就不错了,本就不是送您的。」 安成公主理直气状。 明德帝真想让她把东西拿走,但一想凭什么给拿回去,当即叫内侍切了,一个人独用。结果是到了晚上都没克化,晚饭用没平时的三分之一。 安成公主第二天知道后又进宫气他,说道:「看您,不认老都不成了,一块月饼就把您撑着,还想要更多。」 气得明德帝要拿杯子砸她,安成公主一提裙子跑得飞快,内侍过来说土默川史者带着贡礼前来。 土默川是本朝大同边上的一个外族之地,称为土默特部,明德帝的姑母庆贤长公主被看中,就和亲过去。 那时庆贤长公主丧夫,既然当时土默王不在意,两边本就在谈和阶段,先帝便允了这门亲。 明德帝听闻后忙宣了人进来,帝王问及庆贤姑母身体是否安康的关切隐约传出。 到了中秋那日黄昏,初宁换上烟水色的裙子,梳了垂鬟分肖髻。没绑燕尾,齐腰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几朵金桂点缀其中。 徐砚见她前来,秋风先将淡淡的桂香送到他呼吸间。 「怎么那么素淡。」 他低头看她,小姑娘柳眉杏眼,正笑得灿烂。 「簪花了呢,再戴别的不好看。」 他再细细打量,见她还是描了眉和点了唇,这一看,分明又是姝色清绝。 「那就走吧,我们到西湖去。」 「是到画舫上吗?」 初宁习惯地去把手伸到他掌心中,没发现他有一瞬的犹豫才握住。 徐砚看着前方的石板路,轻声说:「嗯,到画舫上去,今晚不少人要西湖赏月。已经定了那家酒楼的席面,会一并送上去。」 初宁就想到每到节日,西湖上还会有清倌在画舫里弹琵琶唱曲儿,愿意砸银子,能将人请到船上吟诗作画,红袖添香。 她眨巴眨眼,以前徐三叔带她去西湖游船都是白日,也许今儿她能见识一下。 徐砚正想问她有没有带披风,怕晚上风凉,一低就看到闪动光芒的双眼。似乎是在期待什么。 游个湖,她有那么高兴? 两人来到西湖边的时候已十分热闹,周边都挂着点亮的花灯,碧水映灯,似人间铺砌了一片星河。 初宁被徐砚扶着上了画舫,两人才在甲板上站稳,就听到有人喊:「这不是徐大人?」 「徐大人推了宴,居然是与佳人有约。」 初宁闻声望去,岸上站着四五个人,皆是中等身才,三十出头的样子。 徐砚眉头微不可见地蹙起,向起人拱了拱手:「众位大人可莫乱说,这是徐某的侄儿。」 他一句侄儿叫他们想起先前传言,徐砚跟魏家的外孙女一同前来杭州,那是魏家大姑奶奶的嫡女,嫁的是前些年出了事的宋阁老。 宋阁老和徐砚有交情,所以才托了女儿给他帮着照顾。 不过听说现在那宋姑娘是住在离魏家一条胡同的无名居。无名居的来由是因为大家都知道那是安成公主的别院,但因为没有挂名姓,大家日久就喊成无名居。 徐砚也住那里。至于为什么宋姑娘不住外祖家,就没人知道原由了。 众人思绪几转,哈哈地笑:「失礼失礼,不过这也是佳人,话倒是没错。」 初宁安安静静站在那里,徐砚余光扫她一眼,临水而立的小姑娘沉静温婉。小姑娘可不是长成倾城佳人,他微微一笑才再回话:「如此,我便与佳人有约了。」 岸上几人又是笑,还催促:「徐大人快带佳人进去吧,莫吹了风。」 这才算各归各路。 等徐砚领着小姑娘进了画舫后,有人就小声和同僚说:「只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倒是一眼就叫人惊艳。」 第十五章 「听说魏家大姑奶奶就是个美人,女儿姿容出色也是正常的。」 「只可惜了宋家,不然我还能找出个差不年岁的儿子来。」 「哎哟,这就打人小姑娘的主意了,以徐大人的眼光,恐怕看不上你家小子。小心徐大人听到不高兴,暗中给你使绊子。」 说到徐砚使绊子,几人神色各异,都噤了声往约好的作乐地方去。 徐砚到杭州来先将都水司的帐理清,分毫不差才正式接手,又缝有查上任主事的钦差在,凡是侥幸的都被揪出来下狱。 接手后,又雷霆手段清出一批不符合要求的造材木料。所有人都以为他就是个读书人,哪里懂得什么造船料子的,结果人家眼毒得狠,给京里派来的钦差立了不少功。 从这事上,所有人都看明白了,这人年纪轻轻,却十分奸滑。 京城里的钦差看着是要得圣誉,可其实就是被他利用来摆平都水司里的蛀虫,不少人还和京里那些大官有牵连的。 不然谁吞得下那些钱财。 本来大家都等着徐砚要得罪人倒霉,结果人在这再呆个半年就任满了。上回倭寇来袭,正好试用上新战船,追击到对方大败,提督要给他修造战船请功,可以说是顺风顺水。 不知什么时候就回京城,正正式式的在六部当京官,前途无量。 「刚刚那些是布政司衙门的几位大人。」徐砚带着小姑娘进到船舱,初宁想了想说,「不像什么好人。」 徐砚被她逗笑了:「我们卿卿可厉害了,一眼断人。」 初宁听着他的打趣也没不好意思,反倒扬扬柳眉说:「那是,我可是有三叔父这样厉害的人物在身边,耳需目染之下,多少偷学了些本事。」 小姑娘真是越来越精乖了,以前那个心直口快的小姑娘,现在居然还学会拍马屁了。 徐砚轻轻地笑,眉宇舒展,伸手揉了揉她的发,让她坐下。 等船上的侍女呈上饭食的时候,湖面突然响起歌声,琵琶转轴拨弦三两声,旋即与女子悠婉嗓音相铺成调。 「妾无幸见君鲜衣怒马街上游,得那日春,西湖垂柳荫下见风流,一遇倾心夜入梦。」 初宁闻音已快步走向大敞的窗前,探头见到一艘灯火明亮的花船就在不远处。徐砚听到这样的艳曲,眉头皱了皱,想将小姑娘喊回来,下刻却又听那清倌唱道。 「徐郎比明月,妾若足底泥,蒲柳之姿痴心想——」 初宁霎时瞪大眼,徐砚忙上前一把将她拉回来,神色冷然:「关窗!」 哪知话才落,湖面有响亮地笑声传来:「柳娘子又在向徐大人诉情了,莫不是徐大人在这西湖上?」 初宁望着脸色沉沉的青年,缓了会,指向已经关上窗户问道:「三叔父,徐郎是指您吗?」 徐砚:「……」 初宁话脱口而出后就有些懊恼。 不管唱曲的清倌嘴里人是不是徐三叔,她都不应该问。 长辈的事,哪里是她能打探的。 湖面上回荡着清婉的歌声,情深切切,初宁窥着徐砚不虞的面色尴尬笑。 徐砚沉默片刻,拉着她落坐,又朝侍女吩咐:「把窗开了吧。」 这一开窗,隐约的歌声再度变得清晰。 初宁却没有什么心思去听了,或者说是不敢再听。 「并不认识。」 徐砚拿着筷子给她夹了酥炸小黄鱼,顺带解释一句。 小姑娘乖巧地点头,忙也抓起筷子吃饭。 不想听外头的曲儿,但阻止不了它一直往耳朵里钻,什么相思无尽处,待君折花…… 她就忍不住总拿眼晴往窗子那里瞥。 脑海里有一个绝色佳人站在船头,绮罗珠履,媚眼生波,殷殷相盼。但她跟前的徐三叔八风不动,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面容清俊,星目无情。 徐三叔是真的没有一点心动? 「想看也要吃饱饭才有力气,实在想看,我让人喊她过来,让她当你面唱。听得真切,还能看得真切。」 「没、没有!」 初宁正胡乱猜想,被他一眼望穿,窘得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说着还怕他不信的样子,忙补上一句:「让她过来还得花银子,听说稍有些名气的砸下去就是百两银子,我又不傻。」 「那就好生吃饭。」 徐砚又给她夹了四喜丸子。 初宁这下真的不敢再乱瞥了,好奇心再强,也抵不过百两银子。 小姑娘终于埋头苦吃,徐砚余光扫了她几眼。画舫内灯火通明,将她精致眉眼照亮,娇颜如玉。 刚才那一句话,他其实带了脾气,并不喜欢她暗中猜测他与人有什么。但发作出来后又觉得自己莫名。 小姑娘这个年纪,本来就是好奇心重的时候,是他没道理了。 外头的柳娘子似乎是唱累了,歌声终于歇下,徐砚反倒越发沉默地用饭。 外边风清月明,西湖上确实是赏月的好去处,仰头一望,有种离天空很近的错觉。 初宁用过饭后就趴在窗前,探了一只手在窗外,夜风吹过,带着湖水凉意。 偏她觉得很好玩一样,这只手探了累就换另一只手,徐砚实在怕她着凉,去把她手捉了回来。 「别贪凉了,湖面的温度比平常低一些。」 初宁就乖乖地把手枕到下巴,侧脸去看倚窗而立的青年,他眼中映折射着波光的湖面,深邃沉静。 「三叔父,您今年还没有假能回京去看看吗?」 算一算都两年多了,他一次都没回去过。 徐砚低头,对上她清亮的双眸:「不一定,今年还在赶战船数量。」 好像去岁他也这么说的。 初宁就‘哦’一声:「要是有空,您回去看看吧,老夫人肯定很想念您。」 她总觉得,徐三叔不回去有她的原因。 魏家与她冷冷淡淡,京城她并不想回去,回去了,除了徐家,可能也没别的去处。她不想面对大夫人。 这些徐三叔肯定都知道。 徐砚闻言笑了笑,问她:「是要上岸去看花灯,还是再游湖。」 「花灯去岁看过了,年年都差不多。游湖吧,包下画舫也得花不少银子,我就游个尽兴。」 「这样。」徐砚随她,继续倚着窗陪她赏月。 水声在耳边轻荡,有一艘比他们大不少的画舫慢慢越过去,里边人影绰绰,欢声笑语。 初宁眼尖,看到魏家的徽记,有两人正立在船尾的甲板上说话,也看到了临窗的他们。 对方似乎吃惊,朝这里拱拱手。 初宁就看到徐砚颔首,再回头去看魏家画舫,已经相离一段距离了。 徐砚跟她说:「你大舅舅和三舅舅。」 「您认得他们?」 「都在杭州当差,总会遇到,他们给你的礼物看过了吗?」 初宁正想回看过了,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阵喧闹,是远处一处画舫着火,有人直接从画舫上往水里跳。 卟咚卟咚地落水声不断。 「徐三叔!」她紧张地伸手去揪住了他袖子。 徐砚朝站不远处的齐圳吩咐:「靠岸。不要害怕,我们上岸去。」他又安抚她。 初宁眼里都是火光,那艘船的火蔓延得十分快,火光将湖面照得发红。 第十六章 徐砚眼神比她更好些,看到却不止这样,那艘画舫边上分明还停了两三只小船,似乎还有拿着刀剑的人。 这里可是杭州府内城,什么人胆敢在西湖就行凶! 所以他当机立断要撤回岸上去。 齐圳是练武的,又是练过放眼,吩咐靠岸的时候站在甲板上也看到有异,当即再高喊催促。 徐砚撤离果断,当他扶着初宁上岸的时候,已经不止一艘画舫着火,湖面上还有惨叫声。 火光与人闪动的身影交织晃动,如同鬼魅在舞动。 初宁吓得脸色发白,手都在抖。徐砚将她护到身边,宽大的袖袍遮盖着她,让她紧挨着自己,等齐圳去把马车驶来。 绿裳和汐楠也吓得紧紧相携,时不时回头看快要连成一片的火光,神色仓皇。 但徐砚一颗心根本没放下,岸上也出现了异样,前面百余米的地方明明人头涌涌,但并不全是驻足看湖面上的热闹。 仿佛……有人逆行挤着过来,徐砚还没看清怎么回事,齐圳匆忙折返:「三爷!走!」 齐圳跟在他身近十年了,两人极有默契,听到他的话,徐砚问也不问就往他来的返方向走。 「徐三叔,怎么了!」 初宁被她扶着快步走,跟不太上他的步子,惊乱中已经习惯的喊了两回徐三叔。 「嘘,不要说话。」徐砚面有沉色,声音却十轻柔,将她往怀里又拥紧了些。 在几人匆忙往另一边奔去的时候,刚才徐砚看到的人群正往他们这里移动,他听到身后有百姓不满地嚷嚷:「干什么撞人!」 然后是一声厉叫,冲天而起又嘎然而止,紧接着尖叫声就跟烧沸的水,接连不断响起。 一声一声,凄厉叫人心惊,后头的百姓全部开始哭喊着慌乱往后奔跑,街道上乱作一团。 徐砚听得心头一紧,不知怎么想到不久前提督府让倭寇大败的事,他不动声色把初宁的耳朵捂上。 齐圳照看着绿裳和汐楠,为众人断后,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握着一把软剑。 不过眨眼,混乱的人流已要赶上来,齐圳焦急再喊一声:「三爷,太慢了!」 徐砚不由分说,把发抖的小姑娘直接就打横抱了起来,齐圳也扯上绿裳的手,让她带着汐楠跟着一起跑。 初宁被他抱起来,吓得双手紧紧圈住他脖子,怕自己掉下去,然后就看到后面有人举着火把。 他们身后刀光剑影,有人不断倒下,凄惨的喊叫就是那么传出来的。 这……这是……在杀人?! 她浑身一颤,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卿卿,闭上眼,不要看。徐三叔在,不要怕。」 徐砚的话在她耳边响起。 不远处明明就是人间炼狱,他声调依旧平稳,跑动中也丝毫没有慌乱,让初宁定了定神。 「我不怕!」 她紧紧圈住徐砚的脖子,把头埋到他颈间,听话的不去看。 她是这么说着,但其实还是怕得直发抖,徐砚听着越来越近的声音,心不断往下沉。 敢在内城里杀人的,还是朝无辜百姓下手,除了丧心病狂的倭寇在泄愤,他实在也想不到别的来。 如果是潜在城里的倭寇,那就都是亡命之徒,他们根本不会惜命! 他脚步越来越快,抱着初宁的手臂不断用力,他担心的倒不是自己。 有逃窜的百姓在乱间就撞了他一下,他眼明手快护住小姑娘,回头看汐楠和绿裳还坠在后边,齐圳不知道什么时候离他们更远些,正和追得快的一个壮汉刀剑相拼。 迟早会被追上,巡逻的士兵呢?! 徐砚越来越觉得不对。 重大节日都是有人巡防,这边动静那么大的,怎么会没有一个人前来! 正想着,他听汐楠尖叫一声,是有人破开的齐圳的防守,伸手去抓住了汐楠。 齐圳忙回防,一剑将人刺了个对穿,徐砚神色一变,发现他身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个人。 刀锋居然直朝他后背砍下。 「三爷!」齐圳吓得面无人色。 初宁听到惊喊就睁开眼朝后看,结果看到让她心跳都差点停了的一幕,惊惧中一句徐三叔卡在喉咙里发不出声,本抱着徐砚脖子的手无意识紧紧圈护在他后背。 电光火石间只见徐砚一矮身用胳膊直接朝人撞了过去。 堪堪避开刀刃,把人撞翻在地上滚了两圈。 用力过猛使他身形踉跄,差点没能直起腰,往前冲了两步才站起来忙抱着初宁往街对面跑。那人显然是从水岸边冲过来的! 而齐圳已经给翻倒的人补了一刀,一手拽着汐楠丢给了绿裳,护着两人也往街对面走。 追上来的倭寇越来越多了! 这样的形势仿佛道尽涂穷,陷入绝地。 「卿卿,不要怕,没事的。」 即便是到这种时候,徐砚还是一声声安抚着他,但他没注意到小姑娘根本没应声。 「官兵来了!!官兵来了!!」 就连徐砚都想着实在不行背水一拼的时候,不远处的人群中有人发出高喊,马蹄声和脚步声震得大地都在回响。 徐砚忙往掀起尘土的方向继续跑,在士兵穿过自己的时候也没停下脚步,直到看见后排明亮的火光,软甲被光照得刺着他双目,他终于停了下来。 「徐……大人?!」 身着软甲士兵前有位武将坐在俊马上,看清冲过来的人,喊了声。 原本要围上前的士兵当即又退下。 徐砚这时才发现自已气喘,缓了会朝马上的中年男子说道:「吴提督。」 「三爷!」齐圳此时也带着汐楠和绿裳赶上来。 看到他完好无损,重重松口气。 两个丫鬟再也跑不动,脚一软瘫在地上,眼泪再忍不住哗哗落下,劫后余生的惊魂未定。 「徐大人没伤着吧。」吴提督见过齐圳,见是相识的也没让他们退避,去关切徐砚。 只是徐砚并顾不上回答,他终于发现小姑娘不对,接连喊了几声都没有回应。 齐圳就上前打量了几眼,神色有几分复杂:「三爷,姑娘晕过去了。」 昏过去不说,三爷的衣服被她攥在手里,明明失去意识,两手都还紧紧交叉护着他的背后。 齐圳想到刚才危及的一幕,不由心中肃然,朝昏迷的初宁说了声:「得罪了。」伸手去把她手指一根根掰开。 徐砚看不见背后,大概能猜到齐圳在做什么。 等到后背一松的时候,初宁的手才软软耷拉下来,他忙把她胳膊都一块抱进怀里。 吴提督从没在他脸上见过这种紧张的样子。徐砚在他跟前向来是沉稳内敛,今日的慌乱让他颇感兴趣,再就着火光看到他抱着的人有一张还带稚嫩的面容,不由得沉思。 「提督大人,下官恐怕要先行离开。」 前方街道还传来混乱的动静,不少百姓已经跑到这里来避难。 吴提督点点头,转头朝身后的一个士兵吩咐:「牵马来,带一队人护送徐大人回府。」 徐砚也不跟他客气,道谢一声,把初宁送上马,自己再翻身上去将人圈护在怀里疾驰离开。 齐圳想跟又不能,还有汐楠和绿裳,只好心焦地留在原地,心想有提督府的士兵应该能顺利回去。 第十七章 但想想内城里居然发生这样的事,心里怎么都不踏实。 吴提督看着绝尘而的背影,视线重新凝在还在拼杀的远处,目光一点点变得冷厉。 在他要请功的节骨眼出事。 徐砚那头用最快速度回到无名居,那一队士兵也没有离开,而是直接就在外院站着值守。看到士兵们无声的举动,徐砚心头再度一沉。 初宁还没有意识软在他怀里,他神色沉凝将她抱回内院。 在他回来的时候,安成公主的老仆人哑伯已经焦急上前比手势询问,见他不说话,只好一路跟着他去内院。 见到他把初宁抱进房间,他又转身就跑,拽了一个婆子比划,那婆子就跑去接了一盆热水过来。哑伯却还往外跑。 婆子也是聋哑的,敲门进到内室后,就开始用热水绞帕子。 徐砚正在按小姑娘的人中:「卿卿,卿卿!」 他不停的喊着,按了好几回,初宁也没见清醒的样子。 正是措手无策的时候,哑伯喘着气又跌跌撞撞跑进来,手里拿着个小瓶子,凑到跟前拔了塞子放到小姑娘鼻子下。 毫无动静的初宁终于咳嗽两声。 徐砚忙帮她拍背顺气,看着她慢慢睁开眼:「卿卿!」 初宁睁开前,那声堵在嗓子眼里的声音终于发出来,一声徐三叔尖锐刺耳,下刻是扑到他身上拼命去摸他的背。 她的记忆就只停在劈来的一刀上。 徐砚忙架住她,怕她摔下地,被她的动作闹得眼眶微酸。 小姑娘在摸什么,他知道,在齐圳在身后掰她手指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小姑娘在最要紧的关头,居然是舍身要护他。 万一……万一那刀真的砍下来,他光是想,整颗心都在颤抖。 「卿卿,我没事,我没事。你快躺好。」 初宁摸了半天,听到他这样一句话动作猛然停住,然后呆呆傻傻地仰头看他,两行清泪毫无预兆滑落。 「卿卿……没事了。」徐砚被她落泪样子惊得忙安慰,两年多前她在自己怀里大哭的一幕再度涌现眼前。 初宁闻声还是怔怔看着他,徐砚实在后悔,就不该带她去游什么湖的! 他把她轻轻拥在怀里,伸手摸她的发:「卿卿很勇敢,没事了,是徐三叔不好。」声调中有他不知自的后怕。 初宁浑身发凉,他身上的暖意一点点传来,让她终于恍惚回神。从看到湖面有船着火,再到被他拥在身边,又被他抱到怀里,那些恶人杀人不眨眼。就连徐三叔也差点要丧命在那些人的刀下。 一幕幕在她脑海里旋转,极度恐惧中,她终于哇一声哭出来。 徐砚耳边是她惶惶悲哭,心头反倒松口气。 哭出声就好,哭出声就好。 哑伯看着哭得伤心的小姑娘,示意还捧着帕子的婆子退出内室,只留两人。 初宁放声大哭,所有的害怕终于找到了发泄口,徐砚听得整颗心都揪在一块,似有细针在心尖上游走。 刺刺的,酸疼难忍。 齐圳在他身后掰开她手的那一幕幕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初宁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哭到最后筋疲力尽靠在徐砚身上睡着了。 徐砚侧头看她沉睡的脸,眼角还坠着泪,细心描过的眉眼花了妆,像只小花猫。 他肩头一片湿漉漉,她枕着估计也难受。 他就动作轻柔把她放下来,小心翼翼扶她躺好,给她捏好被子。余光扫到一边的铜盆,想要去给拧了帕子给她擦擦脸。 结果他一动,发现自己的袖子被人扯住。 他以为把小姑娘惊醒了,回头一看她还闭着眼,精致的眉紧紧锁着,一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攥了他的袖子。 他竟然没有察觉。 不管什么时候,她都是一副依赖他的样子,就连现在睡梦中都是。但在最紧要的关头,这个软软娇娇的人儿,居然是要护着他。 徐砚重新坐回到床边,伸手去把粘在她脸颊的碎发挽到耳后,眉角眼梢不知何时染满温柔。 在京城的时候,她其实就一直在护着他,毫无条件的相信他,以为他缺钱就拼命贴补他。就连他对郭大姑娘冷言相向,她都要给他找理由,非说他温柔。 其实,他就是不耐和他们多纠缠,他性子本就冷淡无情。她什么都不知道,把他想得风光霁月,是个再美好不过的人。 多傻的一个小丫头。 徐砚唇角微微扬起,把她还攥着自己袖子手紧紧握着,那么傻,以后被人骗了去可怎么办。 齐圳在小半个时辰后也回府来。 他找到初宁院子来的时候,徐砚已帮初宁净过面,就那么坐在床沿守着她。 齐圳得到准许和两个丫鬟一块儿进去后,看到投印在屏风上的影子有些吃惊。绿裳和汐楠已经绕过屏风,看到小主子睡着,心里才稍安。 徐砚也没走的意思,齐圳只能隔着屏风小声禀道:「跟着三爷回府的士兵还在前院守着,我问过,说是提督大人之前吩咐的。伤人的经查是倭寇,府城已经戒严。」 「最先着火的画舫上有工部衙门的几位官员,然后布政司衙门那边的船也受到倭寇袭击,几位大人还好,只是受了惊吓和轻伤。」 「伤亡惨重的还是百姓,提督已经找到知府,知府大人在一家楚馆里。」 他晚回来,就是要把这些都打听清楚。 事情发生的太过诡异,齐圳跟在徐砚身边多年,知道反常必有妖。 徐砚就淡淡吩咐道:「让府里的护卫守好,跟那些士兵轮值。」 恐怕这时内城还不安全,提督那里肯定还有什么发现,不然不会有这样的举动,刚才大批兵马就说明问题。 不过还是来迟了。 齐圳应声下去,让所有人打起十二分精神。 绿裳和汐楠见徐砚还坐在床边,就请他先回去歇下,这里由她们来照顾。徐砚回头看了眼睡得并不安稳的小姑娘,说:「我就在外间。」 既然事情有异,他也不放心离开。 两人相视一眼,目送他出了屋。 外间只点了一盏灯,烛火昏暗。门大开着,夜风灌进来,吹得火光摇曳不断。 徐砚不断回想着今晚的点滴,想到先袭击工部众人的倭寇。 大约就是真冲着工部来的。 因为新的战船? 但内城怎么能涌进几十名倭寇,守城的士兵都是死的? 如果是真潜伏的倭寇,这个时候出来作乱,就算是泄愤,也只会功亏一篑。 战船的图纸早就送到造船厂里,他们杀光工部的人也没有用。 徐砚越想越觉得不对。 内室里的汐楠突然喊一声:「姑娘!」 徐砚被打断思路,下意识是站起来。他以为初宁醒来了。 不想绿裳脚步匆匆跑出来:「三爷!姑娘在抽搐!」 徐砚脸色一变,推开她就冲了进去。 小姑娘已抽得缩成一团,汐楠站在边上手脚无措。 「让开!」徐砚上前,将缩着一团的人儿直接就抱到怀里,想也没想先去掰开她的嘴。 才刚掰开,初宁牙关当即就闭合。 疼痛从手指上传来,徐砚顾不得,发现小姑娘身上居然火团一样热。 刚才他抱她的时候还没有的,怎么会突然高热。 第十八章 「还站着做什么,叫齐圳去请郎中来!」 他以为小姑娘惊吓醒来就好了,结果还发热! 汐楠这才一脸慌乱地夺门而出,正好撞到折返的齐圳。 齐圳奇怪看汐楠一眼,从缝隙间看到他们三爷正抱着小姑娘。他又是一愣,然后才急急地说:「三爷,提督大人到府上来了,说要见你。」 「去请郎中!」 徐砚高声喊道。 「三爷?」 「滚!除了郎中谁也不见!」 齐圳不确定的询问激起徐砚的怒火,他眼角赤红,尽是戾气,再也没有平时的温润。 齐圳吓得一抖,转身就跑,心惊地想,三爷的脾气怎么突然就上来了。 他难道真要给吴提督说滚? 明月西斜,巷子里有更鼓声响了三下,满城寂静,初宁院子里仆人却在来来往往。 小姑娘受惊发热,郎中来看过,除了退热并没有更好的方法。偏药汤喂不进去,徐砚想到杂记上看到的法子,叫人拿来烈酒,要和着温水给她擦身。 初宁烧得神识不清,一刻都不让徐砚离开,自打被他抱到怀里手就死死攥着他衣襟,一掰手指就会又哭又闹。 小姑娘在他身边这些年一直很健康,不要说生病,就是连咳嗽一声都没有的。 徐砚哪里见过她这样,心疼得双目赤红,最后一咬牙吩咐汐楠:「你探进手给她擦背!」 汐楠心惊,这哪里合适! 即便手探进去,也得解腰带和襟扣,三老爷再是长辈,也没有这样看着她帮姑娘擦身的道理! 徐砚见她不动,知道她在想什么,目光冷冽像刀子一样落在她在身上:「你可以再考虑一会。」 汐楠被他看得心都要跳出来。 那眼神不但冷厉,似乎还有别的什么在里头涌动,蛰伏在深处,下刻就会猛然窜出来。 绿裳在边上也看得有些心惊,到底算熟悉徐砚,听出他语气已经十分不耐。她立即推了汐楠一把:「快些,姑娘可不能等!」 汐楠这才慌乱帮着绞帕子。 上前要给初宁解腰带的时候,汐楠手都在抖,余光看到徐砚闭上眼,她终于狠下决心,动作利索起来。 徐砚就一直闭着眼,偶尔能感觉到两个丫鬟帮着小姑娘擦身时碰到自己胳膊,耳边尽是窸窸窣窣的声响,思绪也被牵动得凌乱。 脑海里顷刻是初见她时故作坚强的笑脸,顷刻是她毫无保留给自己塞的五百两银子,场景一转又是她昏迷还护着自己的样子。 不管是什么时候,什么场合,思绪里都是她。像是一个她化作成千丝万缕的线,紧紧缠绕着他心神。 徐砚抱着她的胳膊在不自知中越拢越紧。小姑娘因为发热呼吸时粗时缓,让他整颗心也跟着一起沉沉浮浮。 汐楠和绿裳忙得一身都是汗,这么来来回回擦了五次身子,初宁突然揪着他衣襟喊冷。 徐砚二话不说,拿被子将她裹得严严实实,他也在被中,紧紧抱着她。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小姑娘纤细得过分,抱紧只有小小的一团,平时他怎么就没发现! 被褥捂得严实,徐砚后背很快就被汗湿了,额间渗出大颗大颗的汗。沿着眉骨滴落在眼里,淹得他双目涩疼,可他一刻也不敢放松的熬着,连眨眼都忘记了。 不知道熬了多久,小姑娘终于不再呓语,整个人也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靠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徐砚用手去探探她额头,比先前凉一些,便让拿药来,想趁这会再给她喂进去。结果又是吐他一身,垫了帕了都不管用,药汁直接渗透他衣裳。 他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小姑娘身上也黏腻,可她就是不松手,想给她换衣裳都没办法。最后两人就那么都湿哒哒互|暖着。 天边不觉就露了白,初宁醒过来是觉得额头上有刺刺的东西扎着她,十分不舒服。 她动了动,发现变成脸颊被扎得不舒服了。 她浑身软软的没有一点力气,还是忍不住抬手去推开,当摸到一个温温软软的‘东西’时,一个激灵睁开眼。 哪里是什么‘东西’扎她,居然是徐三叔的下巴!他正闭着眼熟睡,脸贴着她的,也可能是她动的时候才变成贴着她,平时洁净的下巴长出刺刺的胡根。 她手心正落在他唇上,均匀轻柔的呼吸全在她掌心中,微微发痒。 初宁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他抱在怀里,腰后是他的手,还有几个撑托着的迎枕。 她心头就狠狠一跳,旋即小脸涨得通红,连耳根都红一片。 她怎么睡在徐三叔怀里! 初宁面红心跳,慌乱着想是不是趁徐三叔没醒,赶紧地从他身上滚下去。 外边却传来脚步和细细地说话声:「不知道姑娘醒了没有。」 是她的两个丫鬟,眼见着要进来。 她心里更着急了。要是被看到自己醒着,还赖在别人怀里,那岂不是尴尬?! 紧张中她索性一闭眼,要把头再靠回徐砚肩膀上。 结果太过慌乱,咚一下就撞到徐砚下巴,徐砚被撞得吸一口气,吃疼睁开眼。 初宁埋着脸,也疼得直咧嘴,肩膀都在抖。 「三爷,您醒了,姑娘怎么还没见动静。」 绿裳绕过屏风,正好看到徐砚睁眼。 徐砚下巴隐隐作疼,小姑娘正在他怀里轻颤,他一颗心当即悬在半空,忙伸手去探她额头。 哪里知道他手还没碰到她,她自己一偏头躲过了。 徐砚一愣,喊道:「卿卿?」 醒过来了? 绿裳和汐楠神色大喜,都围上前:「姑娘,您醒过来了吗,还有哪里不舒服的?」 下意识躲开的初宁此时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瞎动什么,暴露了。 小姑娘扭扭捏捏地抬头,脸颊嫣红,眸光闪烁,咬着唇不说话。 徐砚见到她抬头,心头微宽,也没多想再探手去摸她额头。手掌覆下去后皱了整晚的眉头终于平展,正庆幸她不发热了,结果手就摸到一个小小的鼓包。 徐砚低头,手指一挑,拨开她额发,一个发红的小包就落在他眼里。侧边还有一片皮肤发红,像是被什么扎的。 她本就生得白,有着乌黑的头发对比,发红的两处就无比清晰显眼。 他看着小鼓包和那片痕迹出神片刻,想到自己隐隐作疼的下巴,当即笑出声。 这一笑就没止住,笑得胸膛微微震荡,初宁的手还揪着他衣襟,感受得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干的傻事被发现了,脸上的温度骤然升高。 绿裳和汐楠被他笑得不明所以,但看自家姑娘好像恢复了些精神,也跟着笑,眼中闪着欢喜的泪光。 徐砚笑了好大会才收声,把脸要红得滴血的小姑娘放到床上。他站起身,才发现自己全身都僵了,要不是扶了一下床头,可能要在小姑娘跟前丢脸。 初宁钻进被子里,她觉得被子里有些凉,不像徐砚的怀抱。 她不好意思抬头,徐砚也不揭穿,跟两个丫鬟说话:「关实门窗伺候你们姑娘沐浴,要扶好了。」 高烧之后肯定四肢无力,但她身上黏腻,不净身也不舒服。 两个丫鬟应好,绿裳出去喊粗使婆子帮忙去抬水。 第十九章 徐砚还站在床前,初宁终于抬起头。他逆着光,照入室内的晨曦在他身后,她依稀看清他俊郎的面容,眉宇间带着疲惫。但他看她的双眼却十分的亮。 眸光轻柔专注,灼灼落在她身上,竟让她心里生出从来没有过的奇异感。 徐三叔怎么这样看她? 徐砚见她眸光闪动,疑惑、似乎想躲闪。他手一抬,大掌落在她发顶,拇指却轻轻扫过她撞起包的额头:「好好歇着,我回去换身衣裳。」 目送他挺拔的背影离开,初宁想着要不要问汐楠怎么回事。她好像想差了,绿裳和汐楠根本没在意她在徐三叔怀里睡着,一点不自在都没有。 汐楠那头在她还没开口的时候已经自顾自说来:「姑娘昨晚真是要吓死奴婢了,突然高热不清醒,药也灌不进去。要不是三爷想到拿酒给你擦身,也不知道能不能这么快退热。」 擦身? 初宁越听越糊涂,汐楠还在说道:「您还非让三爷抱着,三爷就那么照顾您一整夜,可能临近天明才睡了会。昨晚连公事都推了。」 一开始汐楠是抗拒徐砚,觉得这样照顾她们姑娘于礼不合,到后来就只有感激了。她们给姑娘擦身的时候,他从来都是闭紧眼,把头撇到一边,是她太过紧张去揣测他。 这些话并不详细,初宁只以为是徐砚就是抱着哄她睡觉而已。 她乱跳的心总算安稳一些,不过自己缠着徐三叔也够丢脸的。 初宁喝了些温水,缩在被子里等热水沐浴。暖了这么一会,她还是觉得被子里凉,她动了动,鼻尖有淡香萦绕。 是徐砚身上的熏香。 她就抬起手,闻了闻袖子,身上沾满了他的味道。不知怎么又想到他刚才看自己的眼神,心头怦一下漏了一拍。 她脸颊又开始发热,红着脸想,等好了,她好好跟徐三叔道谢吧。 沐浴之后,初宁身上更加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喝过药,重新回到床上躺着。 床铺已经收拾过,换了新的被褥,她陷在软软的锦被中,却觉得十分陌生。后来药效起,她才在碾转中睡过去。 迷迷糊糊中好像听到徐砚说话的声音,她眼皮很沉,睁不开,好像是喊了他几声。呼吸间就再闻到他身上的熏香,有暖意传到她身上,让她瞬间觉得无比安宁,再也没有意识睡得香甜。 徐砚在小姑娘睡熟后,将人再放回床上。缩回手的时候被她一把攥了袖子,然后看到她把凑上前闻了闻,就那么攥着继续睡。 他唇角往上扬,心里满满的,凝视她睡颜的眼眸里是道不尽的温柔。 徐砚站在床边又站了一会,弯腰从袖子里取出一方手帕,慢慢把衣袖从她手中抽离,在她又紧张着摸索过来的时候把帕子塞到她手里。 小姑娘抱了帕子,拿脸颊轻蹭,喃喃喊一声徐三叔,再度睡得不知外界的一切。 她的依恋让徐砚险些不想离开,把心里的冲动压了再压,吩咐守在屋里的汐楠说:「照看好了,有什么就让齐圳来找我。」 汐楠应是,屈膝目送他离开。 外边阳光刺眼,徐砚来到庑廊下,抬手遮住光,从阴影中看见明亮的晴空。 蓝得连片云都没有。 不染毫尘的天空让他有些恍惚,方才填满心里的柔情化作不安,在他血液里翻涌,流窜在他四肢。 他知道自己怎么了,从所未有过的清醒。 可他能怎么办? 那么好的一个小姑娘,甚至连母亲都没有像她那样全心全意对待自己,他就是块顽石也该被感化了。 还能怎么办。 徐砚闭了闭眼,自嘲笑笑。小姑娘今年才十三,是到说亲的年纪了,可他能怎么办,两人辈份在那摆着。 总归还是要宠着,比以前更护着。 他脚步一抬,迈下台阶,快步往外走去。仿佛再久留一时半刻,他就会这里生了根。 吴沐川等了徐砚一晚又半天,总算见到他人。 他青袍在身,嘴角啜着淡淡的笑,眉锋却在阳光下显出凌厉棱角,气势与往前十分不同。 「你侄女如何了?」吴沐川敛敛神,收起一时的惊讶问道。徐砚向他揖一礼:「已清醒过来,怠慢提督大人,下官的不是。」 吴沐川好笑地去拍他肩头:「人之常情,什么怠慢不怠慢的。」说着就示意他跟自己往大牢里走,「这些人嘴硬得很,不说为何主要袭击工部的人,其中居然还混了汉人,想着你总该要来看一看。不然我呈了折子给陛下,陛下再问起你,你也要能答出一些来。」 徐砚谢过他的好意,说道:「也许下官能问问。」 吴沐川听着这话笑笑。 自己这个审了多少倭寇犯人,都没能翘开他们的嘴,徐砚这文质彬彬的倒说能问问。 并没太当一回事。 大牢里几乎不见光,白日里也要点着火把,里面气味混杂,更多是酸臭夹着腐烂的味道。 徐砚仿若不觉,脚下一步都没有停顿,甚至连口鼻都没有掩。 吴沐川见着倒对他又多一份新的认识。 是文官里比较特殊的一个。 倭寇里的汉人被单独关在审讯室里,徐砚见到他时正五花大绑在柱子上,上衣早不知所踪,身前有许多皮肉外翻的伤痕。 可见已经受审多次。 他直接走上前,看了他几眼。 平平无其的长相,个子较矮,混在倭寇里也显不出他有什么特别的。 徐砚看了看,问道:「敢问提督大人是怎么认出他是个汉人?」 「打急了,用家乡话骂的人。」 「哪里口音。」 「建德那边。」 徐砚闻言又去看那个人。 建德离杭州不远,虽然和杭州一样属浙江,但这里是出了名的十里音不同,有些根本就不在一个调上。建德便是这么一个。 口音还是很好分辩。 徐砚想了想,转身找跟在身后狱丁说:「给我刀。」 他居然要起刀来,吴沐川颇好奇,一个文人要刀做什么使? 下刻却看到他一抬手斩断了犯人身上的绳子,在场的人看得紧张,往前围了围。那犯人失去捆绑,也没有力气站,直接歪倒在地上,勉力能撑起身子恶狠狠瞪着徐砚。 徐砚一脚就踩到背上,踩得他直接就趴倒在地,狠狠咳嗽起来。 吴沐川看出他脚劲不小,更加吃惊了。 不想徐砚又猛然间一挥刀,那人的左手手腕齐整断开,凄厉的惨叫在昏暗中回荡,刺激着众人耳膜。 徐砚一句话没问先断人一手,吴沐川看得心里一跳,这股狠劲…… 「一个狗东西还敢冒充我朝人,如果你真是我朝人,你应该听过人彘。出卖国家,与外敌残害我朝百姓,即便这个酷刑早已被减去,但对你这样的使一使也不会有人说我残暴。」 他话落,再一挥刀,是落在那人的脚上。 不过这一刀是用刺的,并没有砍断,锥心的疼几乎让那人要晕过去。 徐砚听着他还能维持清醒叫喊,冷笑一声:「来人给他止血,灌他吃饭。他不说实话,我就一点点砍掉他四肢,一段止血再砍一段,倒要看看,他有多大的忍耐力。」 第二十章 徐砚说罢,还真把刀还给刚才狱丁。那个狱丁看着刀尖上的血,手都在发颤,不是没做过刑讯,但没见过这种厉害的。 什么拔指甲,烙铁,或者是断肢,那都是一口气干下的。哪有这种,就是在拿钝刀子磨人,人不死,恐怕就先被折磨疯了。 吴沐川面无表情看着人给止血,想着徐砚刚才进门说的那句话‘也许我能问’。 没想到是这种问法。 这种酷刑,为了求个痛快,是他也抵不过。 「提督大人,这人绝不是汉人,了不得是潜伏在建德多年。或者自小就被送到建德养着。」 徐砚重新来到吴沐川面前,淡淡地说。 吴沐川说:「何以见得?」 「多砍他几刀就分明了。」 对于这充满血腥的回复,就是吴沐川都有些不适,眼角抽了抽。 那个被止血的犯人不断用建德方言骂徐砚,他充耳不闻,听烦了终于又提刀上前,冷冷看着他说道:「我一个字也没听懂,别费口舌了,想要痛快,说句实话。」 话落,刚刚才止血的手再度挨刀。 溅起的血沾到徐砚袍摆与官靴,在对方的凄厉的叫喊中眉头都没有动一下,下一句又是冷漠无比的止血二字。 吴沐川越看越能感觉到徐砚身上的戾气。 有种他只是在发泄,并不是认真的在审讯的微妙感。 吴沐川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错觉,正想着,就听徐砚又和自己闲话一样地问。 「提督大人准备怎么处理那些倭寇的尸首?」 倭寇的尸首? 不是都直接丢乱葬岗,让野狗吃了。 徐砚没等他说话,又说道:「下官看一火把烧了,还留什么尸骨。」 此话才落,那个痛到连眼前都发黑的倭寇终于用他们的话在吼骂。 吴沐川听到他这个提议,只看到四个字—— 挫骨扬灰。 但倭寇的叫骂声让他无暇想更多,当即再让狱丁去动刑,这才真是逼急现原形了,肯定要趁机审下去。 徐砚见到有人到边上开始记录什么,也没和吴沐川说,自己就先到外头去了。 等吴沐川终于问出有用的一些东西来,转身一看哪里还有人,问清去向,追了出去。 青年就站在庭院一株银杏树下,身姿笔直,风扬起他沾血的袍摆。明明是站在阳光下,吴沐川却觉得他冷极了。 跟刚才挥刀时一样,没有一点人气。 身后的脚步声让徐砚从思绪中回神,看到吴沐川笑容爽朗。 「徐大人果然料事如神。没想到倭寇还有情义,最后居然求我全那些人留个全尸。」 「那接下来提督大人就忙了,若有需要下官的,提督大人尽管吩咐。」 「此事还待细查,徐大人又立一功,我必定如实上呈陛下。」 徐砚闻音知雅意,朝他拱拱手:「如此,先谢过提督大人,那下官就不耽搁提督大人的正事了。」 吴沐川见他真的不再问就离开,面上的笑意慢慢收敛。 这徐砚,还是小看他了。 居然毫无畏惧就离开,也不贪更多的功名,多一句话都不问。 他应该猜到是有人里应外合,要对付自己这提督,顺带想将工部的人清一清,而他就是工部首当其冲的。 再有是,猜到自己早有察觉,已经在布局收网,所以才觉得没有威胁。 而且自己势必要护他周全,只为接下来的战船改造。 这人……把一切看得太清,聪明得让人心惊。 更何况,还有那种冷厉无情的性子。 现在的年轻人啊,果然不能小看。 吴沐川心里感慨,一位穿着软甲的士兵跑上前问:「提督,那些尸首是运还是烧?」 「烧!」 不管徐砚为什么要将那些人挫骨扬灰,他卖这个面子又何如。 但他隐约猜到,可能和那个受了惊吓的小姑娘有关。 徐砚也没有去工部衙门,直接回了府,沐浴后换过一身裳。齐圳进来给他汇报道:「三爷,知府那头有推不掉的责任,恐怕杭州知府要换人了。再有是,吴提督查实那些倭寇里头有化作过商人,与城里富商有接触。」 吴沐川什么都没告诉他,不代表他查不到,只看他想不想知道而已。 「就到这里止吧,不管是谁在后面指使,最要紧的也不是我。吴沐川去年给族里翻修了祠堂,那之前不少富商都偷偷私下求见他,这里头就是他的事了,可能是利益触动得多了。」 刚刚好大败倭寇,给他迎头兜盆冷水也正常。 齐圳闻言应喏。 他又问道:「姑娘那里怎么样了。」 「喝了药一直睡到现在。三爷,您也歇一歇吧,从昨晚到现在,你几乎没合眼。」 徐砚正要点头,外头传来绿裳的声音:「三老爷回来了吗?姑娘醒了,让奴婢来问三老爷用过午饭没有。」 齐圳忙走到外头去,看到绿裳是问用没用饭,结果手里提着食盒。 他把人请进来,绿裳把食盒放下,笑吟吟地说:「姑娘听闻您出府了,担心您忙得连饭点都忘记,本想让奴婢送到衙门去的,结果听说三爷似乎回来了。就直接过来这儿。」 徐砚看着绿裳手里的食盒,站起身说:「我去看看她,就在那边用吧。」 绿裳只好再把食盒拎着,跟着过去。 初宁精神看着好一些,靠在床头喝粥,见到他来双眼都亮不少。 徐砚本想看她用饭情况,结果被她连推带赶的,赶到对面的炕上用饭。 南方的房子一般不设炕,这估计是成安公主买了宅子后来改的,每个院子都有。 这边用过饭,小姑娘那头去净房换衣裳,说一定要下地走走。他只好盘腿坐在炕上,一只手撑着头,看窗外被风吹沙沙作响的树。 阳光照进来,暖暖的,很舒适。 等初宁出来的时候,就看到那么一幕。 徐砚一手撑着头,半靠着迎枕睡着了。 初宁住的屋前种了颗枝繁叶茂的香樟树,即便入秋仍是一片青翠。 秋日的阳光从茂密叶片间穿过,再落在熟睡的青年面容上,柔和光辉流转,显出他最无防备的一面。 初宁悄声上前,好奇地看他。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徐三叔。 闭着眼,平时不经意间会流露的威严就不见了。说实在的,她每回见到他眉头一蹙,心里是发怵的,只是仗着他溺爱自己硬在胡搅蛮缠。 那样徐三叔就舍不得再训斥她。 每每看他好气又好笑的样子时,莫名还有成就感,这两年就越发收不住性子里的这点恶劣。总是又怕又贼胆横生地挑战他的包容度。 现在想想,这小心眼儿太坏了。 外头起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徐砚的衣袖亦轻轻扬动,他身上淡雅的香被风送到小姑娘鼻端。 初宁就想到醒来的时候是抱着他的手帕,想到他的无微不至,内疚得都想摇醒他,跟他说对不住。 她转身到床铺上抱了小薄毯子过来,踢掉鞋子,小心翼翼跪在炕沿,给他盖毯子。 本来就才退热,这么一动,居然累得气喘吁吁,腰都直不起来。要不是顺势靠到另一边,她非得砸徐三叔身上去。 第二十一章 小姑娘索性就往炕里缩去,缩到靠着窗,离徐砚有半臂距离,安安静静看他睡觉。 看着看着,她眼皮也开始打架,不知怎么跟着睡了过去。 徐砚感觉到胸闷,像是被石头压住,喘不过气,生生给闷醒了。 一低头,看到个毛绒绒的小脑袋,正压在自己胸膛睡得正香。 她怎么睡到自己身上来了。 徐砚意识慢慢清明,看到两人身上各自盖了薄毯,不过小姑娘的已经被她卷在身上,跟只蝉蛹似的。 他伸手探探她额头,体温正常,心里终于轻松下来,往窗户那里看去。 窗户不知什么时候被关上,日落的斜挥酒在窗柩上,暖暖地照在他们身上。 居然一觉睡到这个时辰。 徐砚再度低头看熟睡的小姑娘,双颊嫣红,唇微微嘟起,诱人的红艳。 他想到自己的心思,无声轻叹。 小姑娘什么都不懂,对他也没有防备,这样黏着他,不是考验他的自制力吗? 是这么想着,指尖已经轻轻扫过她的脸颊,将她额发拨了拨,早上的小包和发红的地方已经消退。 他抬手,压抑着想与她的亲近,把手抽离。 有脚步声从外往里,徐砚缓缓坐直。汐楠进来后看到他动作轻柔,似乎是不想惊动自家姑娘,要从炕上起来。而自家姑娘的睡相,让她看着都脸红。 她在姑娘睡着后出去一趟,回来再一看,姑娘就滚人怀里了,这事怪不到徐三爷身上。 汐楠想说话,徐砚朝她比了个噤的手势,在抽开身前用手托住小姑娘的头,让她垫着迎枕。 初宁猛然离开温暖的怀抱,不满地翻个身,又没有动静了。 「一会就把她喊醒,睡多了,晚上该走困。」徐砚穿好鞋子,理了理衣襟。 汐楠点头,心里奇怪。既然要喊醒,为什么三爷现在不顺带就把姑娘叫起来。 徐砚吩咐一声就出了屋,脚步极快离去。 汐楠只当他有急事。 到了晚上,初宁果然走困了,在黑黑的帐里睁着双眼,望着帐顶,怎么也睡不着。绿裳今晚值夜,担心小主子还害怕,就在床边加了张小榻,正睡得发出微微的鼾声。 初宁听着这声音,来来回回翻了几个身,更加睡不着了,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前院,徐砚也没睡下,拿着刻刀正一点点削木头。在屋里伺候的齐圳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每看一回,嘴角都止不住微抽。 三爷手里的木头从方的被削成圆的,再从圆的削成方的,从巴掌大削到只有琉璃珠子大小,又成圆的了。这是要做什么,难道是要给那战船模型配个炮弹? 初宁受惊,将养三日便见好了。这三日徐砚每天都会来探望他,但也只是跟她说上两句话,就匆匆离开,似乎很忙。 她从齐圳口中打探到,中秋那天的事情与倭寇相关,她就全当徐砚是忙这些事去了。 而当晚的袭击,魏家画舫也受到牵连,伤了些家仆,魏老太太受惊吓躺在床上三天都没起来。 魏大老爷想到那天晚上见到徐砚,让人暗中给初宁送了信,是想让她到府里探望老人。 经历了前些年的变故,初宁也有了颗玲珑心,知道大舅舅是好意。外祖母病着,她又住得近,不可不到跟前探望伺候,传出于她名声也不好。 初宁就让汐楠把这事告诉齐圳,让他转告徐砚,自己到魏家住几天,当即就出了门。 徐砚得知的时候,是下意识站起身,第一想法是要去魏家看看。片刻过后,他又重新坐下,跟齐圳说:「以我的名义,送些滋补的药材去给老太太,再请先前给姑娘看病的朗中一同前去,当着魏家人的面给姑娘把脉。至于魏家老太太愿不愿意让那朗中顺带望诊,就由她。」 齐圳明白他的意思,当即转身去办。 三爷这是让魏家人不能怠慢姑娘,也是昭告所有人,姑娘是带病去给老人家侍疾,样样都为姑娘考虑好了。 不想魏老太太这一病,就病了大半个月,初宁在魏家一呆也是半个月。其间徐砚去了三回,见她精神不错,正和魏家姑娘坐在庑廊下轻声细语的说话,没有一点拘谨的样子,他也就放下心来。又投入精力在新造的战船上,跟着吴沐川离开杭州有近五日。 在徐砚要回来前一天,初宁得到齐圳送回来的准信,见外祖母已经和平时一样恢复精神,她就跟魏家长辈请辞。 魏大老爷倒想她再多住几天,这些日子她在老太太跟前温顺恭婉,老人脸色再难看,她都笑着。实在是让他心疼又怜惜。 不管怎么样,她也是大姐的血脉,老太太怎么能因为当年那些事,强加于她身上。 所以魏大老爷便想留她在长房再住几天,想让妻子好好给小姑娘补身子。在外头住着,又是跟了个忙碌的徐砚,再是世叔,也有照顾不到的地方。 初宁心里却都惦记着她的徐三叔,她功成身退,从魏老太太这里得到好名声,就算是等价的交换了。她没觉得委屈,不用大舅舅的内疚和补偿。 小姑娘带着来时的一个箱笼,不动声色又回到无名居。 回到自己住的院子,她到底是重重松口气,想到那句金窝银窝都不及自己的狗窝。现在一想可不是就这样。 虽然是借住无名居,但这于她来说就是家了。 最主要的是,自从被任家二姑娘算计之后,她对不熟悉的男子,特别是表哥一类的都有极深的防备。 魏家光表哥就八个,除去三个成亲的,还有五个正是少年时。每回听到他们来给老太太请安,她都恨不得避到梁上去,任谁也看不见她,就怕再引起误会。绝对的敬而远之。 于是她在魏家的表哥眼中,就成了孤傲的性子,轻易不屑和他们说话,也就和她不亲近。 初宁回到自己的‘狗窝’,高高兴兴地换过衣裳,准备吩咐厨房明日做徐砚爱吃的菜色。徐三叔每回出门回来都满脸倦色,而且在海边风吹日晒的,相当辛苦,怎么着也要补回来。 绿裳就站在她跟前听着报菜名,一般不到后宅的哑伯寻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人都熟悉的一个小厮。 「——四顺?!」 绿裳看到跪在小姑娘跟前的人,惊得去揉眼晴,都以为眼花了。 远在京城的四顺怎么会到杭州来了? 初宁也惊得坐不住,站起来紧张地问:「难道是家里有什么不好?」 四顺见自己把人吓着,十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没有不好,小的是跟着大少爷来的。」 此话又把初宁吓得不轻。 什么叫跟着大少爷来的?! 汐楠简直要被他急死,去拽了他袖子一把:「你不要断句,一连串说完!」 四顺这才把话说全了。 原来是杭州府内遭到倭寇袭击一事从朝堂传回徐家,特别是工部官员首当其冲,但徐砚前不久送回去的家书半个字都没有提,徐老夫人又急又气。 落榜在家继续苦读的徐立轩就自请缨,说要到杭州来看看,顺便来请教落脚杭州的一位大儒,算是游历增长见闻。 徐砚在十三四岁的时候也曾离家,来过浙江一回,虽然是带回齐圳这个亡命徒,但性子确实比以前有所改变。变得沉稳内敛。 第二十二章 徐家人都说是游历巧遇大儒受点拨,这才收了心性,一切向好。 而朝廷近三十年来进翰林的不泛南方考生,势头隐隐要压北方的举子们,所以徐立轩此行也算是合情合理。 徐家人实在也不放心徐砚,怕一般的家仆前来,带回去的消息也不尽实,再三商议之下就让他跟随到杭州办差的几位钦差一道。 这才有了四顺突然到无名居来的事。 初宁听得一愣一愣的,完全不知道杭州府里闹倭寇的居然影响那么大。 宫里又派钦差来了,徐家也派人来了。 她突然感到头疼。 四顺却欢喜得不行。刚才偷偷打量了一眼宋家姑娘,发现出落得越发|漂亮|精致,跟九天上的神女似的。 他跟了自家少爷那么多年,哪里会看不出少爷心思,少爷心心念念的小姑娘,已长成美人儿。 他当然高兴。 绿裳见姑娘默不作声,大概猜到她心里还膈应任家人的事,可大少爷也是无辜被牵连的。她只能替姑娘不失礼貌地问:「如今大少爷住哪里?」 「大少爷还在门房那里喝茶。本想听从三老爷安排的,哪里知道看门的老伯看了名贴后,带我来见姑娘了。姑娘,三老爷呢?」 你的三老爷不在家! 初宁好想就这么回一句。但想到两人千里迢迢地赶来,又是俸的老夫人的命,她也做不到因为讨厌任家人就把徐立轩无情赶到外头去,徐立轩在徐家很照顾她。 而且人家是来看徐三叔的。 她抿抿唇,到底是开口了:「快把你们少爷请进来,徐三叔不在家,说是明儿才会回来。我让哑伯给你们就在外院安排住处,徐三叔也住外院。」 有一道垂花门相隔,她了不得不出院子了。 四顺笑吟吟朝她道谢,汐楠便领着他往外走,请哑伯帮忙安排。 徐立轩就那么在无名居外院住下,就住到徐砚隔壁。 站在摆设精致的厢房里,他问四顺:「初宁怎么和你说的。」 四顺闻言直想偷笑,大少爷一路来,这都问四回了。 「就是宋姑娘直接让安排您住下啊。」 徐立轩再确认过一次,露出轻松的笑容来。 时过两年,当初略带稚嫩的少年已长身立玉,五官俊朗,气质温和。成了真正的翩翩君子。 这几年到徐家想结亲的人不少,但徐大老爷觉得儿子还未高中,不适合早早定亲。 如果对方定亲的姑娘近在及笄,你总不好让人等着,等你儿子高中再成婚。太过早成婚,免不得要分散儿子的注意力,所以再三考虑后,徐立轩的亲事就一直耽搁着。 至于想亲上加亲的任氏,在知道是二侄女陷害初宁后,也就歇了这个心思。再是娘家侄女,心眼太过多,她也不喜欢,何况她知道婆母绝对不会让任家姑娘再进徐家门。 没人操心婚配一事,徐立轩这两年来过得挺自在。眼下想着能再见到心心念念的小姑娘,心情自然十分好。 下人抬来热水,他沐浴过后又穿戴一新,想着什么时候能见到初宁。 结果等到厨房送来饭食,也没有小姑娘的消息,他心里隐隐觉得不对。 初宁那头安排好照顾徐立轩,便派了一个护卫去给徐砚送信,告诉他徐家来人的事。 徐砚收到信的时候,正跟着吴沐川,还有几位副将喝酒。 齐圳在他耳边小声说了来龙去脉,徐砚点点头示意知道。这时一位姓常的副将又朝他举杯,他微笑着也举杯,把杯中酒一抿而尽。 「和三爷喝酒就是痛快!不像别的文官,扭扭捏捏,推来推去!三爷该当将军!」 「这又喝多,开始胡诌了。徐大人可是要入阁拜相的人才,当什么又苦又累的将军!」 吴沐川笑着斥属下,满桌的人都在笑。 徐砚也跟着淡淡地笑,对着众人再度举杯,在大家要跟着再喝的时候轻声说:「徐某人突然有些要紧事,必须先回杭州,自罚三杯。」 说罢,面不改色连饮尽三杯,把杯子往桌案上一倒扣,朝吃惊看着自己吴沐川拱拱手。真那么离开了。 还坐在酒桌前的众人面面相觑,刚才开玩笑的人不确定道:「不会是属下真说错什么,叫徐大人不高兴了?」 吴沐川摆摆手:「他不是那种性子,你若他不高兴了,他肯定当场就发作你,起码能说得你不能回嘴。可能是真有急事……」 从这里赶回杭州,快马一个时辰的事。 不着急肯定按明天约定再离开。 可杭州能有什么事要徐砚半夜离开,难道又是他家里那个小姑娘? 吴沐川想得笑一声,抓了酒杯跟属下继续喝酒。 徐砚穿着玄色斗篷一路快马,齐圳好几回都被他甩在身后,心里不断嘀咕。不就是大少爷来了,也不是京城有事,三爷那么着急赶回去做什么。 初宁都快要睡着了,被院子里突然响起的吵闹声惊醒。她撩了帐子往外看,看到隐约投映在窗上的灯笼光,汐楠已去看动静,很快又折回。 「姑娘,三爷回来了。」 这个时候回来? 不是明早吗? 初宁忙趿着鞋子下床,徐砚的声音已经从槅扇传进来:「卿卿起来了吗?」 小姑娘嗳地应一声:「徐三叔稍等。」 然后屋里是窸窸窣窣地穿衣声,徐砚站在槅扇前神色明显一怔,旋即退到明间。 他这是着急什么,不过是来了个徐立轩,险些就失了规矩。 徐砚坐在椅子里喝茶,连喝几口才把一路来的急切给压下去,又恢复他平素云淡风清的模样。 初宁简单披了件柿子红的长褙子,出来就瞅到有些日子不见的徐三叔坐在烛火下,侧对她的清俊面庞依旧沉稳内敛,朝她看过来的时候还温柔地笑。 「徐三叔,您怎么那么晚回来了。」 徐砚窒了窒,旋即又淡淡笑着说:「收到你送让人送来的消息,你若不是心里有事,不会连夜还让人送消息。」 初宁被一眼望穿,吐了吐舌头,坐到他跟前:「我只是想着该早点告诉您,不是故意让您担心的。」 徐砚抬手,轻轻摸她的发。 她已经歇下了,一头乌发尽披在身后,他指尖下是细柔的触感,微微有些凉。 「把姑娘的披风拿着给她穿上。」 他看到她着急得只披了个褙子,回头吩咐汐楠。 汐楠应声,初宁也不阻拦,在边上偷偷抿唇笑。 徐三叔总是细心体贴的。 「徐三叔,我让徐大哥先住到外院了。」 「我听说了。」 「我如今也不好见他,所以没有露面,不知道徐大哥会不会生气。」 小姑娘皱着眉头,话里话外都是忐忑。 徐砚听着那句没露面,往椅子里靠了靠,身体呈放松态,看着烛火照出的光影说:「你若是还介意早些年的事,不见也罢,我自会跟他说明白。」 初宁得到支持,脸上又露出笑来:「其实和徐大哥没什么关系,就是想着大夫人,到底还是避着些吧。」 毕竟她又长了两岁,别的姑娘家已经开始说亲了。 徐砚闻言沉默了会,应好。 汐楠拿来披风要给小主子穿上,徐砚在这时站起身来:「快回去躺着吧。」 「您不再坐一会?」 第二十三章 他一双黑眸就凝在她俏丽的面容上,看到她眼里有期待,他不该再留下的,神差鬼使地却是先点了头。等看到小姑娘甜甜的笑,和脸颊浅浅的两个梨涡,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怎么就点的头? 「徐三叔,您是不是吹风了?您快坐下。」初宁见到他揉额头,忙去扯他袖子,「汐楠,把薄荷膏拿来。」 徐砚知道她误会了,想要告诉她没有的事,小姑娘已推着他坐下,然后绕到椅子后,手指轻轻放在他太阳穴边。 「您再忙也要注意着身体,把自己累坏了,可划不来。」 小姑娘一边说着,手指适度用力,帮他揉按。 她离得他极近,呼吸间都是她身上的淡淡女儿香。徐砚猛地抬手去握住她手腕。 初宁被他吓一跳:「徐三叔?」 徐砚捏着她纤细的腕骨,将她手拉开:「怎么不喊三叔父了?」 初宁这才发现自己的称呼又换了回去,张了张嘴,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她就是觉得三叔父叫起来没有徐三叔亲近,可明明应该三叔父才是更亲昵的称呼。 她想得认真,徐砚侧头见到她困惑的样子,轻声说:「习惯怎么喊就怎么喊吧。」 「您……」 他又站了起来。 「我没事,你快回去歇了吧,有什么明日再说,明早我会晚点再去衙门。」徐砚说着又从袖子里取了一个巴掌大的海螺出来,「这个给你,渔民给我的,挺漂亮的,你拿着玩。」 海螺身上呈淡淡的粉色,烛火一照,壳背发亮,上面还有深浅不一的褐色斑点。 确实漂亮。 初宁欢欢喜喜地接过,朝他道谢。 徐砚这回没有丝毫犹豫,快步迈出门槛。齐圳紧跟在他身后,快走出院门的时候,回头看到小姑娘还抱着海螺目送他们离开。 齐圳说:「三爷,海螺不是你昨晚在海边走了半晚上才找到的。」 干嘛说是渔民给的。 徐砚回头冷冷睃他一眼,齐圳忙闭上嘴。 他不该多说话。 离开内宅,徐砚也没让人去问徐立轩睡没睡,径直回了自己院子,门一关不问外边事。 次日一早,初宁正琢磨着要不要请徐砚来用早饭,外头就传来脚步声。她探头朝门口一看,身姿挺拔的徐三叔就来了。 她眼眸一弯,甜甜地喊:「三叔父,您早。」 徐砚的脚步当即一顿,一双黑眸有着幽幽的光在闪动。 她怎么又喊三叔父了?! 厨房送来的早饭有虾肉馄饨、糯米饭团、鸭血汤和豆汁,是浙江这边常吃的。 徐砚握着筷子慢条斯理地切开饭团,神色平和,挑着馄饨吃的初宁看了他几眼,就又继续埋头用饭。 她总感觉今天的徐三叔和往常不太一样,但又说不上来,似乎比以前沉默? 从见面到现在,两人只说了十句话不到。 是有些沉默了。 「别只顾着吃一样。」 徐砚分了一半的饭团给她,修长的手端着青花瓷碟,有一种特别的优雅。 初宁忙要去伸手接过,他却先一步稳稳放在桌子上,大手探过来,把她剩小半碗馄饨的拿走。 小姑娘只能去吃饭团,随后眼前又添一小碗的鸭血汤。 徐砚说:「你偏体寒,豆汁以后三日用一回就好。」 初宁嘴里塞着饭团,脸颊鼓鼓的,只能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徐砚见她唇角沾的都是,随手拿起边上的帕子帮她擦了一下,小姑娘也不客气,还探着脖子过来让他少废些力气。 男子清润的低笑便在屋里响起。 初宁偷偷拿眼晴瞟他,看到他眼角上扬的弧度,也抿唇一笑。 徐三叔这一笑,真是如冰雪消融,满屋都暖和起来。先前的沉默若薄冰碎裂,小姑娘开始吱吱喳喳和他说起话来。 徐砚就喜欢她眉眼明媚的样子,比三月春风还让人觉得柔和,微笑着聆听。 等到用好饭,初宁不经意看到放馄饨的碗都空了,在小丫鬟来拾走碗碟的时候怔了怔。 她还记得她吃剩半碗的呢。 徐砚那头已经喊她:「卿卿,过来。」 她来不及多想,转身‘嗳’一声,脸颊就显出两个甜美的梨涡,彩蝶一样翩然到徐砚跟前。 已经到了十月,南边的天气不像京城,一到十月就寒意逼人。此时小姑娘连薄袄都没有穿,只在外头加了件褙子,显得身形修长纤细。 小姑娘真是怎么喂都不长胖,身量倒是又拔高了些。 徐砚视线落在她裙摆,果然看到裙子下露出来的完整鞋面。 是又长了。 「三叔父?」 初宁被喊来,站在他跟前,他又不说话了,朝他投去疑惑的目光。 徐砚收回视线,示意她快坐下,小姑娘这才乖巧坐着,一双杏眸双圆又亮望着他。 眸光清澈如泉,闪动着欢喜。 好像和他说话就十分愉悦似的。 徐砚却没再看她,目光转向落入庑廊的光影说:「卿卿还记得前几个月,你爹爹的来信吗?」 初宁点点头:「当然记得,三叔父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朝中安静了两年,陛下那头显然对你爹爹还有君臣之情。我原本想着我在浙江立些功劳,好借机调回京城,再想办法去给你爹爹洗清先前的冤案,但现在形势又有变动了。」 朝里的事情初宁不懂,她就静静地听。 徐砚继续说道:「中秋的事可能会牵动到京城里头,在这个时候,我多半不能回京去。原本定好在我三年任满期能造好的战船也得拖延,所以我们还要在浙江多呆些时间。」 「卿卿,你爹爹让我给你说亲,徐三叔以前也许过你,要赔你一个如意郎君。你今年十三,翻年就十四了,确实也耽搁不得,你是想要找京城的男儿,还是浙江的?」 他陈述一通,结果是绕到了她的亲事上,初宁愣了片刻:「我……我……」 ‘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任谁突然被提起亲事也会无措,何况她其实没怎么想过嫁人的事,即便是想的时候,也是在银钱方向上的嫁妆上。 这是她唯一想过自己会嫁人的事,会带一些嫁妆,再深的就没有了。 徐砚转过头来,看到小姑娘神色慌乱,瞅到他看自己,忙又把头垂下去。 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有别的。 「杭州有你的外祖家,但总归京城才是你的家,卿卿怎么想呢?」 「我……也不知道。」 小姑娘总算说了完整的一句话,徐砚微微一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发。指尖划过她发间的缎带,细滑得似她脸颊。 他收回手:「那卿卿好好地想,想好了再告诉三叔父。」 初宁咬了唇,半天才点点头。 徐砚今早来,就是为了说这事。昨夜他想一整夜,他没权利勉强小姑娘什么,现在他也只能站在长辈身份上去为她谋事,至于他的心思……他不会强加于她。 昨夜冒着凉风赶回来的那股冲动,被他强行压在心里最深处,他不能对不住宋霖,去哄骗诱导他的女儿。 徐砚把话说完,站起身来,朝还缩着脑袋的小姑娘说:「裙子都短了,下午我喊人过来给你量身,正好把冬天的衣裳都做一做。我去见见你徐大哥。」 第二十四章 初宁起身相送,他已经快步走出屋子,她就盯着庑檐下晃动的树影出神。 她会嫁人,会过另一种陌生的生活,就好像爹爹被流放,她去了陌生的徐家。她又要再去融入自己不熟悉的人和事中吗? 初宁眼神茫然,就那么站在门半天,一颗心像秋日里落不了的叶,一直在风中飘摇不定。 而徐砚走到垂花门,就遇上了想找借口前来探望小姑娘的侄子。 徐立轩见到自家三叔父先是睁大了眼,然后满脸尴尬。 三叔父怎么回来了?! 还是从内宅的方向来的,是先去见过初宁妹妹? 有种想干坏事被抓包的尴尬,无比的尴尬! 徐砚见着长身立玉的少年,已经快要跟他一般高,眉清目秀,风度翩翩。面容那样年轻,精气神十足。 他沉默地打量侄儿几眼,在对方紧张中拍拍他肩头:「用过早饭了吗,随我来。」 徐立轩被三叔父黑眸盯着看,有种锋芒在背的错觉,忙朝他揖一礼:「三叔父,侄儿已经用过了。」 直身身子的时候,徐立轩发现三叔父已经越过自己,径直往外去。 他看了看不远处的垂花门,低下头忙跟上去。 三叔父在外边两年,身上的气势越发强盛,威严在眉锋间,淡淡一个眼神便让人不敢生次。 少年亦步亦趋,徐砚将他带到自己的院子,进屋后让他坐。 「你祖母让你来做什么的。」 徐立轩拘谨地谢过才挨着椅子坐:「祖母收到信,十分担心,怕三叔父您受了伤,却没有告诉她老人家。」 徐砚听着‘嗯’一声:「如今你亲眼所见了,我没有往家里说这事,是没必要说。我一切都好。」 「……是。」 「那你来,是要做什么。」 徐立轩才回了一件事,他第二个问题兜头再落下,问得少年双眼发直。 来做什么的。徐立轩心里打了个激灵,他什么都还没有做,就被三叔父看穿心思了吗? 「不、不是,三叔父,我是来求见一位大儒的。上一科和我同参考的南方举子,不少都受他指点过,有金榜题名的,所以侄儿想碰碰运气。」 徐砚对他吞吞吐吐的那一个‘不是’皱眉:「碰碰运气?你读了那么多年的书,你就来告诉我,你是来碰碰遇气?如果考进士能用运气,还要寒窗苦读做什么?!」 自己有说什么吗,他就那么着急解释。 徐砚明白,昨晚的猜想已经变相被证实,这大侄儿前来,果然是别有所图。 「不是的三叔父。」徐立轩也明白自己心虚说错话了,但三叔父似乎没有察觉的意思,只逮着他读书的事训斥。他忙补救:「三叔父,侄儿是想碰碰运气能否见到那大儒。侄儿并未把读书的归到运气之上,若能得人指点,有所进益,就是侄儿的运气了。若是没有,侄儿也不会自此丧气,只会更加用功。」 「还以为你又要白长两年!」 徐立轩羞愧得站起身,朝着三叔父一揖到底:「三叔父教训得是。」 「你要见的可是阮先生?」 徐砚道了一个名字出来,刚才还满脸羞愧的徐立轩当即双目发亮。 「正是阮先生!」 「来得不巧,他远游了,不定何时归来。可能一年半载,你这又要做什么打算?」 刚刚才看到希望,当即就被一个远游的消息给熄灭,徐立轩神色几变,愣纳在地。 徐砚见着大侄子一副受打击的样子,对他暗藏心思的不满到底散去。 还是一心向上的,还能救。 徐砚的目光就再落在他面容上,少年相貌出色,再能高中,徐家下一辈也算是有个皎皎领头人了。 他淡淡地说:「既然来了,住些日子吧。我比不得大儒,但你要有什么实在想不通的,你就写了给我,或者直来问我。」 还有两个月过年,年节前让赶回去就是。 徐立轩失落的心情为‘住些日子’四字又雀跃起来。 徐砚见他精神好一些,挥手让离开,自己也该去衙门了。 哪里知道,听到他踌躇地问:「三、三叔父,我想见见初宁妹妹,可以吗?」 到底是听到这句话,徐砚心神有一瞬的恍惚,眸光淡淡地望着侄子,不知不觉中带了冷与厉。 徐立轩被这种刀子一般的目光看得心头瑟缩:「三叔父!当年的事,我欠初宁妹妹一句对不住,我想亲自跟她说。」 「如若初宁不想见你呢?」 徐砚声线冷如霜雪,直刺得徐立轩脸上发白。 初宁妹妹不愿意见他。 其实他昨晚就想到了,为什么住下来后,初宁不露面,实则就是在避着他。 徐立轩被打击得往后退了两步,一路来满心的期盼碎了一地,扎得他手指都在颤抖。 徐砚神色严肃,见侄儿这般,又有些不忍。 当年的事,确实与徐立轩没有什么关系,自己刚才那样,是心魔作祟。他卑劣的一面在这个时候,居然全跑了出来。 「——罢了,等我晚上回来再说。」 徐砚扶着椅子站起身,心里居然有了一个无比荒唐的想法,让他对自己都不耻! 齐圳听到三爷说送大少爷回去的时候,探头看了看,发现他面色不太好。屋内光线微暗,显得他脸色苍白。 三爷昨晚吹风,着凉了吗? 齐圳在送徐立轩回院子的时候,无意间看到少年红润的脸颊。 被三叔父一句话再度起死回生的徐立轩,此时精神奕奕,想着晚间就能见到初宁,笑意止都止不住。 齐圳那天暗道,果然是年轻好,赶了那么远的路,大少爷倒是一点也不见疲色。这样一对比,刚才三爷的精神似乎更不好了,一会请个郎中吧。 徐砚临出门前,被拿着药箱来前的朗中看愣了。 直到被把了脉,说了句要多养神,又开了两贴药,他都有些没回过神来。 好好的,他为什么要看朗中? 齐圳那里却欢喜地送朗中离开,然后喊来轿子,跟着他一道出了府。 初宁自他走后,还在想着嫁人不嫁人的事,趴在炕桌上,像被雨打蔫了的花一样。提不起一点的精神。 绿裳得知前院请了朗中的事,过来跟她说:「姑娘,三爷可能是近来休息不好,齐管事给请朗中,开了两贴药。」 小姑娘霎时紧张:「打不打紧的,药呢,煎了吗?谁看着?」 前院就齐圳一个人办事牢靠的,其它的都不是安成公主留下的老仆人,就是年纪轻干杂活的小厮,她一想更加不放心了。 「徐三叔是又去衙门了吗?他怎么不用过药再走?不行,我得去看着煎药,给他送过去。」 初宁几乎是跳下炕,穿好鞋子就往外走,跟将才判若两人。 汐楠跟在她身后大大松口气。 姑娘总算有点精神了,从刚才开始,姑娘就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直在唉声叹气的。 徐砚的院子里果然只有两个年轻的小子在守着门,见到初宁紧张得连话都说不清。初宁心里头都是徐三叔生病的事,也不管他们,直接冲进屋子里,一眼就看到放在明间桌上的几贴药。 她看到反倒不急了:「还好没收到别处,还得花工夫找。汐楠,你去拿炉子来,就放在院子里。」 第二十五章 绿裳闻言不用她吩咐,就取了一贴药,跟着汐楠一同离开。 四顺百无聊赖的坐在院子里,突然听到隔壁院子有动静,以为是徐砚回来,再一听竟然是女子的声音。 四顺双眼一亮,咚咚就跑进西厢,朝看书的徐立轩说:「大少爷,宋姑娘好像就在隔壁!」 徐立轩手中的书当即就被他搁下了。 初宁妹妹在隔壁? 是三叔父回来了? 他想站起来的身子又稳稳坐着,三叔父在,他这样冒冒失失过去,不得惹三叔父生气? 四顺见他不动,奇怪道:「大少爷,您不去看看吗?」 「再说吧。」徐立轩又重新拿起书,但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 主子爷说不去,四顺心里再着急也没有办法,站在门口半天。徐立轩心烦,一句你挡着光给撵了出去。 他又回到院子里,听着隔壁还传出动静,他忍不住好奇,偷偷溜出门到隔壁看了眼。然后又高高兴兴跑回来:「大少爷,好像只有宋姑娘一个人在家,宋姑娘让人拿了炉子,不知道要在院子煮什么。」 原本不准备过去的徐立轩到底按耐不住,终于搁下书本,忐忑往隔壁走去。 汐楠已经拿来红泥小炉,生了火。朗中开的药放在药罐里,初宁坐在小杌子上,手里拿了柄蒲扇,慢慢地扇火。 她全神关注,满心都想着徐三叔是怎么病了,昨天就看他似乎头疼。 是太劳累染上风寒了? 那他昨天还连夜赶回家来。 初宁越想越内疚,都怪她着人去送信。 徐立轩来了就来了,又不能吃了她,而且这里也没有大夫人,哪里有她想的严重。 初宁坐在炉子边,小脸被火光映出一片红晕,像妍丽的桃花花瓣,娇嫩诱人。 徐立轩来到院门口的时候,就看到明艳的小姑娘,眼里就只有她的精致眉眼,粉面桃腮,耳边什么声音也都听不见了。 两年多未见,当初那个怯怯娇娇的小姑娘长大了,安安静静坐在秋景萧瑟的院子里,为这里添了最媚丽的颜色。 他脑海里是她和自己告别时那句也许再也不见,可她何曾知道,她常常入梦来,他不甘心再也不见。 所有的事情与她和他都没有关系,他们并没有错。 他抬脚跨过门槛,神思迷离,离那个思念已久的人儿越来越近。 汐楠和绿裳见到徐立轩进来的时候,想告诉初宁的,但他失常的神色让她们噤了声,犹豫地相视一眼。 就这片刻时间,他已经来到她跟前,心头激动,语气缱绻:「初宁妹妹。」 初宁听到陌生的声音,惊得抬头。被时间冲淡的面容落入她眼里,像是褪色的画再度被描补,一切记忆都清晰鲜活起来。 她明显受惊地站起身,带倒了脚边的小杌子。 耳边响起重物倒下闷响,她又回过神来,朝他十分工整的福一礼:「徐大哥。」 徐立轩不是没看出她的慌乱,他并不在意,忙伸手想把她扶起来。 初宁先不动声色站直了腰,垂眸望着自己脚尖。 徐立轩手落空,很快收回来,负在身后,到底还是为再遇见她欢喜。 他看了一眼炉子:「初宁妹妹是在熬药吗?给谁人的?」 「给三叔父的。」 她轻声细语,徐立轩为三叔父这称呼还愣了下,旋即就弯腰把小杌子放好,自己坐下朝她伸手要蒲扇:「我来吧,你快到屋里歇着去。」 初宁捏着扇子不动。 他又朝她笑:「我来了,哪里能让你干这样的粗活,我帮三叔父熬药才是合情合理的。」 少年眉眼依旧温和,笑容温柔,跟她首回遇到他的时候一样。时间只为他添了沉稳,其它的仿佛一切都没有变。 初宁还是没给他蒲扇,而是让绿裳再搬一个小杌子来,坐到离他半臂距离的地方,双眼依旧盯着炉子。 徐立轩见她坐下,沉静从容,竟是没有了以前总是娇娇怯怯的样子。 似乎和他记忆中的性格有所出入。 初宁察觉他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侧头,视线轻轻地扫过他:「徐大哥来这两天,可还习惯?」 小姑娘杏眸清亮,嗓音柔软,这样看着,还是以前那个样子。不过是更漂亮了。 徐立轩目光灼灼,眼眸里就只得一个她,心头怦怦地跳。 「习惯的。」 「习惯就好。」 初宁抿唇淡笑,梨涡若隐若现,举止越发落落大方。 就是她想的那样,她光明磊落,徐立轩又是曾经给到她帮助的人,她有什么好怕、好躲的? 只是她并不知道,徐立轩早不拿她当小妹妹,心中有着热切的期待,情愫深深牵动。 徐立轩望着她的笑颜,心头微酥。明明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淡淡一笑,他就满心欢喜。 他的柔情从眼角溢了出来,染着年轻的面庞:「初宁妹妹越发|漂亮了。」 他真心话顺口而出。 初宁先是微微一怔,旋即垂眸轻笑,带着少女的羞赧:「立轩哥哥也越发俊朗了。」 一句立轩哥哥,将两人因为长辈产生的隔阂打碎,一切都回到从前。她还是那个寄人篱下的小姑娘,对他只有感激,像对兄长一样,对他敬爱。 徐立轩却是心头狂跳,激动得指尖都在颤抖,若不是藏在袖子里,可能就要这么失态。 「初宁妹妹……」 徐立轩想要说什么,初宁却是紧张的站起来—— 汤药滚了起来。 她的注意力就全落回熬药上,根本没发现他还有话要说,招呼着汐楠和绿裳搭把手。 徐立轩到嘴边的话全咽了回去,看着她忙碌,刚来时的忐忑和焦虑全都不见了。 他还会在这里住上些日子,自然会有时间跟她说明白。 小姑娘真的长高了,以前才到他肩头,如今亭亭玉立,纤细的身形显出几分玲珑。 她今年十三了吧,明年就十四,再有一年就该及笄。 而他在她及笄那年会再下场科考。 她爹爹曾经是阁老,她应该喜欢才华横溢的男子吧,像三叔父那样,稳重、才貌双绝。所以,他要更加努力。 现在她的事应该是三叔父全权作主,刚才就听她是这么亲近的喊三叔父,如果是他求娶,三叔父该会考虑吧。 毕竟是他侄儿,知根知底的。 至于家里。 徐立轩已经不止一次设想过,他要怎么样才能把心仪的小姑娘娶回家,毋庸置疑的第一条就是他在家中也有说话的权力。 这些都要靠他去努力争取! 年少慕艾,想法总是多美好,徐立轩现在就是那么一个状态。 初宁那头熬好药,让丫鬟装好,拿来食盒要出府。 徐立轩忙跟上:「初宁妹妹要去给三叔父送去吗?我与你一块去吧。」 来到杭州两年多,她没有进过衙门,多少有些心怯。听到徐立轩要跟着,也没多想,点点头。 绿裳去安排两顶轿子,让护卫跟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府。 衙门里,徐砚正看战船图纸和航海图。 第一批投用的战船吃水比以往的都深,用于远航肯定没问题,但如若倭寇逼近了,吃水量就是个问题。船身笨重,灵活度上就有所减少。 第二十六章 也许该再造一批轻身的战船,但这样一来势必要在配备上删减,既要轻身又要有防御能力,还得有战斗力……三者都要兼顾,太难。 他想得入神,一位小吏跑得气喘吁吁,前来禀报:「大人,外头有位小姑娘说是您的侄女,来给您送药的。」 送药? 徐砚一怔,当即让人领进来。 「三叔父。」 不过一会,小姑娘就探头探脑的出现在他眼前。半个身子在门口,双眼好奇地四处看,见到他坐在中央,杏眼一弯,露出甜甜地笑来。 徐砚朝她招手:「快进来,你送哪门子的药?」 初宁当即应声,拎着食盒跨进门,身后有人影随而至。徐砚在看清她身后跟着的人,笑容一点点收敛。 徐立轩看见的不是和小姑娘同一个三叔父。 初宁眼中的徐三叔是眉宇舒展,温柔似水。落到他眼里的,只有一个眉锋刚厉,目光轻飘飘扫过来,就让人有泰山压顶气势的三叔父。 徐立轩硬生生顶着这股气势,拱手揖礼:「侄儿见过三叔父。」 两人走到一块,不用问,也知道是在家中遇到了,就是不知谁先遇的谁。 徐砚看见两人同来,一颗心突上突下,飞天又坠地,那种滋味咬牙也品不清。清俊儒雅的面庞却实实在在展了笑。 他听到自己声调平和:「都坐吧,怎么都巴巴跑来了。」 初宁对徐砚心里正发堵的事毫无察觉,打开食盒,小心翼翼把还温的汤药端了出来。 她在药碗上盖了油纸,然后用绳扎好碗口,让汤药不能洒出来。 端到他眼前,殷殷地说:「三叔父,我一路来都抱在怀里,就怕凉了。您快趁还温着,用了。」 徐砚看着药碗,想到早上请朗中的事。他一手端过,一手将小姑娘往身边又拉了拉:「听到人胡说,就把药端过来了?我什么事也没有。」 「没有事哪里会请朗中,您不能讳疾忌医。」 初宁一个字也不信,她昨晚见到他一副头疼的样子。说着就走到他身后,再自发帮他揉按舒缓,手指轻轻落在他两侧太阳穴。 小姑娘一言一行里头都是关切,指尖的温暖传到他肌肤上,很奇怪,把他心里刚才那种愤忿就扶平了。 什么灵丹妙药都不比过。 徐砚就不想解释了,自己揭开油纸,抬手就把汤药喝得一滴不甚。 徐立轩站在跟前正不知道要做什么,见此当即把边上的茶捧上,让他漱口。 初宁那头突然松开手,在荷包里又翻出用小方油纸包着的蜜饯,想也没想就塞到他嘴里。笑吟吟地说:「三叔父用这个解解苦味。」 并不觉得苦的徐砚,这瞬间真是甜到心里去了。 小姑娘还想再帮他按摩,他一手抓住她:「别忙了,一会别人路过,还以为我病入膏肓了。」 「您说的什么话!」 初宁瞪眼,气他胡说。 小姑娘杏眼本就又大又圆,这一嗔,眸光若水,潋滟生娇。 徐砚止不住就笑了,手中还是她纤细的腕,一点也不想放开。但他向来理智,刚才就已经失态,被她一通无意识的安抚,所有情绪都埋到了不见天日的暗处。 他不动声色松开她,帮她理了理裙摆:「着急得衣裳也没换,你就没发现你的裙子短过鞋面了?快去坐着吧。」 初宁这才低头一看,真的露出绣海棠缠枝的绣花鞋来。 小姑娘脸上发热,跳着脚似地跑到椅子里坐下,然后屈着膝盖,把鞋子藏得严严实实。 徐砚再度失笑,怎么能这么可爱,像每天早晨都会落在他窗柩上的雀儿。 徐立轩看着两人的相处,自然温馨,三叔父看初宁的目光亦温柔得不像话。 温柔得让他心里有种奇怪的微妙感。 「轩哥儿也坐。」 淡淡的声音响起,徐立轩当即回神,谢过后坐到初宁下手。 徐砚望着相隔不远的少年少女,居然给人一种郎才女貌的错觉。他仍旧笑着,说:「你们俩怎么一块儿来了?」 徐立轩心中一凛,忙又站起身,把怎么见着初宁一字不瞒地说来。 特别是他主动过去,话里话外都暗示着什么。 徐砚闻言定定看着他,神色如常:「你们儿时也常在一块,是没什么好避讳的。」 徐立轩听着却脸颊发热,心中直打鼓,三叔父是听懂了吧,那一句儿时是给他开脱? 正想着,又听到说:「既然都出门来了,卿卿你陪轩哥儿在城里转转?」 小姑娘猛摇头:「不成,我忘记换得体的衣裳了!」 跑来衙门就已经够丢脸的,哪里还能招摇过市! 徐立轩视线就落在她悬离地面一些裙摆,也摆摆手:「不好劳烦初宁妹妹的。」 徐砚笑笑:「那你们就在这里坐一会吧,等到中午我跟你们一块家去。」 两人应是,徐砚仿佛就把两人忘记了,继续埋头在图稿中。 耳边是小儿女轻声家常话。小姑娘在问徐家的三姐妹如何了,可都许人了,又问老夫人身体,听到一切都好,发出一串清脆的愉悦笑声。 徐立轩也跟着笑,专捡她爱听的趣事说。什么徐立宇偷偷出府喝酒,差点要被二叔父吊起来打,徐立安又干了哪些不靠谱的事,气得他父亲直抖胡子。 好像两人真的回到无忧无虑的时候,一切都是美好的。 徐砚听着,眼里什么也没有看进去,所有字和线条都糊成一团,脑海里只有早上他问小姑娘的那些话。 ‘你是想要京城的男儿,还是浙江的才子。’ 京城的男儿眼前就有一个了。是他自小看大的,品性无可挑剔,又是对她一腔热情…… 徐砚闭了闭眼,又想到自己刚才不动声色的减少两下私下接触。 什么在城里转转,他又不是不知道小姑娘现在不方便上街。 真是什么卑劣的手段! 徐砚首回对自己的人品有所怀疑,昨夜碾转之后下的决心都成了笑话! 正是他静不下心来的时候,一位工部官员脚下匆忙而至:「主事大人,船厂那边出事了!捆木头的绳怎么就绷断了,砸伤了不少工匠!」 来人神色焦急,真是天都要榻的大事。 徐砚闻言神色也一变,站起身来问:「怎么能绷断,伤得怎么样!」 「伤着腿的,伤着手的,听说是哎哟躺一片。吴提督前些天还在催工期,现在连先前战损的船都不好修补,一耽搁,所有都耽搁了!」 「跟我去看看!」 徐砚眸光沉沉。 前不久才出了倭寇袭城的事,现在船厂又出事,哪里来的那么多巧合! 是朝里要刮什么妖风,什么妖孽准备要出来作祟?! 他走两步,余光扫到不安站起来的初宁和侄子,停下说:「你们先回家去,等闲不要出府。」 初宁咬咬唇说好,想到船厂离这儿远,快走两步上前:「三叔父,您一定也要注意安全,记得按时用饭。还有药,我回去让人给您送过去。」 小姑娘絮絮叨叨的叮嘱,徐砚神色微霁,伸手轻轻摸她头:「好,你好好在家。」 第二十七章 徐立轩也想说两句什么,但发现自己好像也没什么能说的,就恭敬站在一边目送。 徐砚匆忙离开,初宁和徐立轩按着吩咐打道回府。 「立轩哥哥,下午会有人进府来给我量身,我让他们也去你那里一趟,顺带也做两身衣裳。」 下轿来的时候,初宁想起做冬衣的事。 徐立轩有带衣裳,笑着谢过:「太麻烦了,我自己的够穿的。」 「这处天气和京城不同,估计你带的衣裳一时半会也穿不上的,还是一两身替换着穿吧。」 她坚持,徐立轩也不好再拒绝,笑着应下,要送她回院子。 初宁摇摇头说:「不耽搁你读书才是,这里我熟着,你快回去吧。厨房会按时送过吃食,若你有什么别的想吃的,打发人来跟我说一声就是,千万不要客气,拿这里也要当家。」 时别两年,小姑娘说话已经带着几分当家管事的圆滑,句句叫人舒心。 徐立轩听得心里温暖,眉眼温柔的应下。可是等人走远了,他一琢磨,似乎又有些不对。 厨房按时送饭食,有什么打发人去找她,这是不单独见他的意思吗? 小姑娘轻声细语的,让他光听着声音就神思恍惚,这一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钻进了套。 徐立轩想到自己刚才一口就应好的样子,悔得想抽自己一耳光。 真是被迷了心窍,怎么刚才就没听出来疏离! 尽管两人还是跟以前一样说笑,到底还是隔了两年时光,根本就没能回到最初。 徐立轩懊恼丧气地回了屋,把鞋子一蹬,窝床上去了。 迷迷糊糊中,仿佛梦见她裙下的那一双玲珑纤足,在他眼前踩着步子,裙摆飞扬,撩人心神。 激动间他一睁眼,哪里有鞋子裙子,只有正给他打扇的小厮。见他醒来,眯着眼笑,看得他直想翻白眼。简直煞风景,那么个旖旎的梦就碎在现实里。 下午,量身的人果然来了,初宁让汐楠带着人去前院跑一趟。结果徐立轩反倒让汐楠带着过来了。 徐立轩似乎有些窘迫,指着册子上的花纹说:「初宁妹妹,以往都是家中选好花样,这叫我选,我是不能了。」 初宁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疏忽。 他是男孩子,是金贵的少爷,穿什么自然是下边人或是大夫人选定,哪里要他花心思。其实三叔父穿的就是她选的,到徐立轩这里,她就忘记了。 初宁心头过意不去,跟他一同坐下,指着各式布样细心跟他解说。语调轻柔,时不时会说几句俏皮的话,什么哪家少爷就穿过这种,让姑娘看得不眨眼云云。 两人离得不过一拳距离,少女身上的淡淡香味一直飘到徐立轩鼻端,让他心尖酥麻,其实哪里还听得进去到底要挑什么样的。 最后初宁让他决定的时候,他仍是一副云里雾里的表情,可把小姑娘气得直想瞪眼。 敢情她说得口干舌燥,他一点也没听明白? 徐大哥是这么个笨的?! 可是美人儿再是生气,也娇媚动人,反倒让人感觉不到她是在生气,更像撒娇一般。上挑的眼角,盈盈的目光,都带着勾子一般。 徐立轩弯着腰赔不是,心神却越陷越深了。 到末了,还是初宁气到随意指两个样式,然后又给徐砚再选了四样,不理会已魔怔的徐立轩,一点点和做成衣人说各处细节。 她的徐三叔平时看着好相与,什么都随意,可真正上身的东西,再讲究不过。连一处暗纹锁边都有要求,刚帮他做衣裳的时候她不懂,后来还是齐圳告诉她,后面做的衣裳才见他上身。 比她还娇惯! 小姑娘余光就瞥到还坐在圆桌边看自己忙碌的少年,心里莫名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前边有个三老爷,这里还有小少爷。若是她以后真要成亲,夫君也是什么事务都不过问的话,估计三天两头就被这样的闹烦了。 等到让把量身的人送走,外边日头已经西斜,徐立轩还在她屋里坐着。 都到这个时辰,该用晚饭了。 初宁想想也没赶人走,虽然刚才莫名有点生气,但她是现在是主人家,给人接风洗尘也应该的。 于是就让厨房加菜,请徐立轩在这里用了一回饭。 徐立轩也从来没有这么厚脸皮过,脚步一点也不挪,巴巴等她留自己。终究是如了意,心里欢喜得咕咚咕咚冒泡,席间殷勤给她夹菜,恨不得把毕生的温柔都倾尽在她身上。 他待自己好,初宁一直是知道的,等送人离开后,她却是有点不堪重负的感觉。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和徐立轩相处有压力,片刻都没敢放松。 她就十分想念和徐砚一同用饭的场景。 徐三叔也常常给他夹菜,和她说笑,有时候她挑嘴,还会挨他的筷子头敲过来。但就是一点也不拘谨。 自己到底还是在意徐家发生的那些事。 初宁心情有些低落,沐浴过后就懒懒窝在床上,把床头上放着的玉猫儿逐一拿到手上细细摩挲,不知不觉捧着一个睡着了。 徐砚那里从中午到地方就一直忙碌到晚上。 造船厂才新运来了批木材,还没入库,堆搁在空地。平时那块空地是工匠人闲暇休息或用饭的地方,结果那堆木材说榻就榻了,直接滚下来,砸伤一大片。 最严重的手骨碎裂,恐怕一辈子都不能再做活。 徐砚自己拜师学了手艺,看到那些伤,触目惊心,心痛难忍。 世人多轻工匠,但谁人能知一朝学成,费的是多少心血。没有这些人用一双手付出,又哪里来的楼宇亭阁,哪里来的耀武远航! 工部的官员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一路双目赤红,悲痛神色自内心而发,也被感染得放下身份,跑前跑后探伤问伤。 等安抚好匠人,一份统计也送到徐砚手中,伤者三十余人,重伤者十一人。 他揉了揉眉心,吩咐道:「重伤者一律上报尚书,让尚书为他们争取抚恤,这些人家中的生计怕要断了。其余伤者按规制先做贴补。」 下边的人应是,转头忙碌。他又把齐圳喊了进来:「去查查名单上的人家里情况,先从我这划些银子给他们家里,起码让他们安心。」 做好安抚工作,他神一敛,把运放木头却躲懒未入库的小吏全抓到跟前,叫人绑起来。 「给我狠狠的打!玩忽职守,律法鞭挞三十!」 青年站在昏暗的夜色下,俊白面庞青筋突起,平日的儒雅尽退,换作让人心惊的狞色。 求饶的哭喊声被风送得许远,有衙役查出断绳有误,断处平整。观刑的徐砚知道就会是这么个结果,可又能如何,敢做下这些,就会有应对! 但也不代表他就放任了。 他心情越发暴戾,面上带笑,看谁的眼神都冷厉无比。与他相处两年多的众人心惊,皆被吓得没敢抬头,想到他刚上任来,大家还私下取笑京城一只笑面大猫落泥水地来了。 现在他们算是见识到什么叫笑面大猫了。 「去找提督大人借兵。」 徐砚冷眼看着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小吏,跟身边的一个下属吩咐。 第二十八章 他在这里就是最大,每个字都不容质疑,那人慌慌张张地走远了。 有人忐忑地问:「大人,找提督借兵有什么用?」 徐砚没有说话,勾着唇角斜斜看他一眼,月光照不亮他的面容,竟是显出一股阴骘之色。 那人吓得脖子一缩,再没敢吱声。 等到常副将带兵前来的时候,众人就都明白徐砚要做什么了。 他把守厂的官差全聚拢在一声,就那么让士兵架起火炉和烙铁,又亮出带倒刺的刑鞭。 「今天谁靠近过那堆木材,如实给我招来,我会让你们一个一个说,让你们相互为证。但不要叫本官发现作假,一但有个假字,本官可顾不得你们生死!」 平日再温润不过的人,瞬间露出獠牙,惊得众人都没敢说话。 这么沉默了许久,不知谁大着胆说:「主事这是私设公堂!」 「私设公堂?!有人意图耽搁我朝大业,别说私设公堂,即便本官现在拿刀全把你们砍了,上头也只会夸赞我不错杀一个有异心之徒!」 徐砚满身清贵,说的话却是带着血腥气儿,仿佛下刻他们脑袋上就得悬一把刀。 工部其它官员面面相觑,终于也有大胆的在后头喊一声:「你敢上来挑事,怕就是要混淆是非,动手伤人的恐怕和你要脱不出干系!」 此人话落,常副将拍拍手,就把那人拖出来要施刑。 结果家伙还没招呼上,那人就吓得屁滚尿流地喊冤,老老实实说出自己在做什么。 有了一人带头,其它人自然纷纷相互作证,一时间确实筛去大半。 剩下的徐砚亲自一个一个问,他问话常常出人意料,角度刁钻,一不小心就被坑里头。问得那些人两股颤颤。 在三四轮后,剩下的就不多了,不过四五个。 满场的人鸦雀无声,屏息等待,心想这真要抓到真凶了? 想法没落,却已经有人突然夺了士兵手里的刀,直接劈向徐砚! 徐砚眉毛都没抬一下,常副将拍案而起,反手一刀直刺那人心脏。 腥热的血溅在徐砚清俊的面容上,他只是神色淡淡摸出帕子擦掉,然后吩咐人查死去的官差家底。 所有人都当这事定了,常副将也是这么认为,松一口气走到徐砚跟前,笑着说:「徐大人明断,这就抓出要搅事的真凶了。」 徐砚却是嗤笑一声:「还有真凶就藏在厂里,那不过是个弃子,安我的心。」 常副将神色怔愣,还有真凶,不是死了? 文官说话怎么不能说痛快点? 究竟什么意思? 徐砚转向他,眉锋如刀,面无表情地说:「回去转告你们提督,徐某人不管那些争斗,只尽本职。但动到我手上的人,一回就算了,有二回,徐某人也就不客气。」 常副将听得更加莫名奇妙,领兵回去后,告诉正搂着一位歌女的吴沐川。 吴沐川听过后先是愣半天,旋即哈哈哈地笑,笑声都要把屋顶给掀了。 「好个徐砚,好个徐嘉珩,我就喜欢他这份血性!是我错了,不该闹到他头上去,改明儿我就给他赔礼去。」 常副将站在一边听着,似乎就有些明白了,想到当晚徐砚张冷脸,活脱脱的玉面阎王。 吴沐川笑过后抿尽杯中酒,想到京城那人的示下,神色阴沉。凭什么要他搅混水,他战功赫赫,他又不是傻,也就拖延意思意思。 上回对他想打压就来了一场倭寇闹城,他还就真丢手不管了,管他们龙子龙孙要打要杀,全他|妈的滚蛋! 一个个没得人徐砚知情知趣。 想到徐砚,吴沐川不由得又陷入沉思。 徐砚就连着在船厂呆了三天,把事情分好轻重缓急,让余下工匠分工赶活。进度是要落下了,但好歹能补救回一些。 等事情一切进入正轨,徐砚才返回杭州府。 齐圳帮他更衣,他就一边听护卫问这几天府里的情况,听到说徐立轩这三日有那么一两回是去了内宅,和小姑娘一起用的饭。 他眉头蹙了蹙,外头就响起清甜又雀跃地喊声:「——徐三叔!」 他回身,齐圳帮他系中衣系带的手也一顿,下刻小姑娘已经冲进来,根本挡也挡不住,何况还没有人挡。 初宁就看到她的徐三叔衣冠不整,系带也没系上,露出脖子以下的小片胸膛。 她傻在当场,双眼还直勾勾盯着他胸膛。 徐砚也愣了愣,旋即顺着她视线看到自己敞着的衣襟,不动声色用手拢好,再把系带系上。 小姑娘他动作中后知后觉回神,‘啊’的喊一声,捂着脸就往外跑,差点要被门槛绊倒。 她落荒而逃,徐砚神色古怪了一下,旋即好心情地笑出声,也不要齐圳在边上了,连护卫都让出去。 他慢条斯理打理好自己才走出内室,一眼就看到初宁捧着茶神游太虚。从他这角度正好能看到她微侧的面庞,一片嫣红,带着年少的懵懂可爱。 徐砚微微一笑,脚下轻缓,如猫足落地,毫无动静走到她身后。他弯着腰身子前倾,呼吸就在她耳边:「发什么呆呢?」 初宁被他突然来到吓一跳,猛然转头,手里茶水也随着动作溢在裙面上。 离她极近的徐砚瞳孔微缩。 在她转头那瞬间,她柔软的唇轻轻蹭在他脸颊,羽毛一般。明明像风过水无痕,连她自己都没察觉,被擦蹭那处肌肤却火辣辣的烫了起来,一直烫到他心尖,烫得他指尖都在发酥。 「徐、徐三叔!您要吓死我了!」 小姑娘看清人,眨眨眼,娇嗔一般的怪责。 她离他很近,近到能看清他根根分明的睫毛,在他眼下投出一片阴影。而他正用一种近似错愕的目光看着自己,或者是凝视,眼眸里清晰着倒映着一个她。 初宁有些不自在,被他看得很奇怪的心头直跳,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刚才他的衣衫不整,那小片坚实的胸膛。 她曾靠着那儿,被他呵护着。 小姑娘脸再度唰一下红了,连耳根都红了,把头垂得低低的。 徐砚从她给到的悸动中回神,就见到她跟只煮熟的虾一样,就差缩成一团了。他低低笑出声,没来由的愉悦,喜欢她对自己害羞的样子。 也许这并没有男女之情,只是单纯的害羞,可他就是喜欢。而且她一着急起来,还是喊的徐三叔,在她眼里,可能自己从来不是什么三叔父。 徐砚这一刻无比的轻松,伸手去把她握着的茶杯扶了扶:「卿卿,茶水要全倒在裙子上了。」 他好心提点,小姑娘这才慌乱把杯子放下。他已经取出帕子,就那么弯着腰,探过手帮她轻轻擦拭。 初宁能感受他到对自己的宠溺,徐三叔待她一直都是如此无微不至。心里头那点不自在就慢慢褪去,她终于抬头,朝他露出甜甜的笑:「徐三叔,这些天您有好好休息吗,我在家中无事,天天念着您呢。」 她的依赖毫无遮掩,徐砚眼里的笑意浓郁得化不开,抬手摸摸她的头,没有违背自己心意说道:「亦是念着卿。」 徐砚声线是清润温醇那种,若是放柔了声音,更似柔情化作水,将你紧紧围拢包裹在其中。 第二十九章 初宁现在就有这么一种感觉。溺在他的温柔中,神思有片刻恍惚。 明明是平常的对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无端就缠着股旖旎,仿佛……是情话。 她脸上的热度刚褪,又火辣辣的烧了起来。 徐砚此时已经就在她身侧坐下,一身清贵,眉宇平和舒展,目光清亮。初宁不自知地伸手按了按怦怦跳的心,抬头一看,便看到她熟悉的徐三叔,永远的从容儒雅。 小姑娘的心就跳得更快,觉得自己八成是魔怔了。 肯定是因为徐立轩过来,又被徐三叔问要嫁什么样的人,脑子也不清醒起来。 「徐、徐三叔,您有按时喝药吗?」 初宁双手慢慢握在一块,尽量不让自己显得紧张。 可她的一举一动都尽在徐砚眼中,又是照顾她那么些年,她的小情绪他哪点不懂。 刚才那一句确实太过暧昧,所以他当无事发生坐了下来,结果她现在用一双含羞带怯的眼眸看向自己,有茫然又似有欢喜。 茫然他大概懂,可她欢喜什么? 欢喜自己的亲近?欢喜自己先前那一句念着卿? 徐砚为自己的猜测心头滚烫,仿佛是火星燎原,全身的血液都被烧得沸腾。 「——三叔父。」 正当徐砚几乎不能自持的时候,少年清朗的声音一下将他拉回现实。 徐立轩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星目灼亮,又朝面若桃花的小姑娘喊道:「初宁妹妹,你也在。」 少年逆着光,他英俊的面容却越发让人觉得深刻。 徐砚理智归位,淡淡地笑:「轩哥儿过来了,进来坐。」 初宁站起身来,朝他福了半礼,徐立轩忙回礼。一人弯腰一人屈膝的样子,竟有种说不清的疏离感,是屈膝那个拉开了距离,弯腰那个像在巴巴往前追。 徐砚视线在两人身上转一圈。他下意识总不想让侄儿在她跟前得意,竟是什么都能添加恶意去揣测……他泥潭深陷。 最后,徐砚得出结论。 先前种种是他在自欺欺人,他根本不甘心只当她的长辈,当她的徐三叔。 「今天天气不错,趁没冷下来前,我们到湖边垂钓去。」 在小儿女正低声说什么的时候,徐砚站了起来,顺手把身侧的小姑娘也扶起来。 初宁听到去湖边,双眼亮了亮:「上回您就哄我说去垂钓。」 说着还委屈巴巴地嗔他一眼。 徐砚就喜欢她在自己跟前肆无忌惮的样子,哈哈地笑,直接去牵了她手:「这回不哄你。」 徐立轩站在两人身后,有种时间交错的恍惚感。 都那么多年了,三叔父还是会牵着小姑娘走路,好像回到徐家初见到两人携手而来的那幕。 「轩哥儿?」 徐砚走了几步,发现侄子没跟上,回头一看,少年郎正望着他们出神。 他心里有几分不自在,但转念一想,徐家长房不适合小姑娘。即便他没有那一份心思,也不会让小姑娘嫁到长房才是。 他那个大嫂,还不知道会怎么磋磨她。 他怎么会忍心。 至于侄子……总会明白的,身为宗子,很多事情都不由已。他这幼子,也向来由不得心。 徐立轩这才连忙跟上。 齐圳是个能干的,似乎无所不能。 徐砚说要垂钓,在他们到湖边的时候,一应物什已经准备好,他正蹲在湖边挖地龙。 也就差这一样了。 虽然南方初到冬季不显得多冷,在湖边坐下,有风拂过的时候,明显也察觉到气温变低。徐砚让小姑娘的丫鬟去帮她拿披风,又坐到迎风处,帮她挡风。 湖风吹得他袖袍猎猎飞扬,初宁侧头看他,他正低头专心给自己上饵,浓密的睫毛遮住他一双眼眸。初宁却知道长睫之下的眼眸一定很温柔。 她的徐三叔一直就很温柔。 「给你,抓好了,要是被再被鱼儿拖下水,我可不给你去捞。」 徐砚把鱼竿塞到她手里,说起以前的糗事。 那年他们刚住到无名居,她见到园子里的湖就缠着他说要钓鱼,结果坐到打盹,连竿子被鱼拖进水里都不知道。 她急得就让徐砚帮拿回来,其实哪里真要他去拿。 结果他一挽袍摆,真淌水里帮她抓回竿子,上头勾住的鱼没能逃脱,活蹦乱跳地溅了两人一身水。 忆起旧事,初宁当即笑得杏眼弯弯,腰也笑弯了。 现在想想,她还真任性,让风光霁月的徐三叔一身狼狈。 徐立轩刚上好饵就听到小姑娘的笑声,弯着的眼眸仿佛装进了一湖的水,潋滟璀璨。他也跟着弯了弯唇角,悄悄把小杌子往她身边挪了挪。 少年心思浅白易懂,徐砚当没看见,手腕一用力,将鱼线甩了个漂亮的弧度。 初宁托腮盯着湖面,心想鱼儿什么时候会上勾来。 湖面凉风习习,扬起小姑娘的裙袂。她正安静地守着自己竿子,娴静美好,让人看着便觉得心情愉悦。 最先让鱼儿上勾的是徐立轩,一尾半尺余长的花鲢被拽出湖面,落在岸上扭着身子蹦跶。 初宁一瞧就做了决定:「鱼头就拿来做豆腐煲了。熬出乳白的汤,在上面洒葱花和香菜,味道肯定不错。」 小姑娘眉宇飞扬,说起美食一派向往,纯真得很。 徐立轩听到自己心脏怦地跳动,被她的欢乐感染,眉角眼梢染着温柔的笑。 徐砚微微侧头,亦嘴角一扬,视线再落在波光潾潾的湖面,他手里的竿子已经晃了挺久。他只是没有拉起来。 齐圳这时看到护卫带着一位穿软甲的士兵前来。 这样的人前来,要找的当然只有徐砚。 士兵见到他后,脸上堆着笑说:「徐大人,我们提督在望仙楼宴请,来杭州的钦差也在。提督说您还没和各种钦差正试见过面,正好趁这机会,用餐便饭。」 初宁就殷殷望了过去。 徐砚不动声色看她一眼,小姑娘又要失望了。 「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吴沐川才算计了船厂,此时宴请,肯定有深意。又提及钦差,他不耐也得去。 正好打听打听京城的风向。 那位士兵得到准信,先行离开。徐砚抱歉地转身,弯着腰,与已经抿唇的初宁平视:「徐三叔又要哄你一回了。」 初宁眸光幽幽,下刻却又笑了:「您去吧,我记在帐上,下回再找您一起清算。」 她梨涡浅浅,说着调皮的话,贴心明理。 徐砚暗中叹气,一定要找时间全补回来的。 「轩哥儿照顾好卿卿,也别在湖边坐太久。」 他吩咐侄儿一声,少年郎眸光熠熠,连声应承。但在自家三叔父投来威严的目光中,当即又敛了情绪。 两人目送他挺拔的身影离开,初宁久久才收回目光,想到什么,歪头喃喃一句:「那个望仙楼,好熟悉……」 她好像听谁说过,似乎不是一般的酒家? 徐立轩听见却是猛然一阵咳嗽。 杭州府美人如云,美人如仙,望仙望仙,那望仙楼是楚楼。里头绝色清倌数不清,当中最出挑最有名气的就数柳娘子。 这些都是他跟钦差一同前来时听到的。 所以他三叔父是去了一个销金窟,温柔乡。 第三十章 初宁听到他猛地咳嗽,不明所以看过去,少年的脸涨得更红。 三叔父今年都二十二了,还没有娶亲,去那些地方消遣也正常。当然,他也不会把真相告诉小姑娘。 「初宁妹妹,我们继续,等晚上三叔父回来,做个全鱼宴。」 初宁当即就把事情撇到脑后,聚精会神地继续垂钓。 不知怎么的,两人说起徐琇云的亲事来。 昨天在衙门就提了一嘴,徐立轩今天才算详尽地说道:「云儿夫家是我父亲属下的嫡子,清贵人家,祖辈在朝中颇有声望,最重要是家里人口简单。父亲的意思,左右嫁过去就是宗妇,于云儿来说就是相配了。」 他没说的是,这个刘家其实还有个在宫里的贵人,如今的刘嫔,是他准妹夫的亲姑姑。虽然不算宠冠后宫,但膝下有个公主,明德帝十分喜爱那个公主,待她也算恩宠不断。 世家联姻,总是取利弊的。 他没有主动提这个,是怕她多想。他想娶她,但宋家失势,他怕说出来后,她就先止步了。毕竟她从来都是个心如明镜的人。 初宁听着简单的叙述就全信了,替徐琇云高兴:「是定在什么时候出嫁,我多半是喝不上云姐姐的这杯喜酒了。」 语气里尽是可惜。 徐立轩闻言心念一动,说道:「是过了年节,一月十八,初宁妹妹今年还不回京城吗?」 只要回京过年,肯定就能赶上。 初宁闻言目光远眺。 回京吗? 「应该不回了吧。」 她也没处回。 徐立轩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但该说的还是要说清楚。他手握了握拳,深吸一口气说:「初宁妹妹,当年的事与你无关,我母亲也知道错怪你。你要是能回京来过年,祖母肯定会高兴的。」 初宁没有作声,垂眸沉默,脑海里是任夫人和任氏厌恶的眼神。 「如若三叔父回京,你也不回去吗?」 徐立轩来了两天,根本没见到她的外祖一家人,她一直跟着三叔父住在无名居,这些他也都知道。大概猜到其实她外祖家那头,对她也是冷淡的。 提及徐砚,初宁还是垂着眼眸不说话。 她想回京,但不想回徐家,即便她想念老夫人,想念徐家小姐妹。 她这样徐立轩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先前的事还根针一样扎在她心头,拔不去,可能还会时时作疼。 可他……她要是抗拒徐家,他要怎么才能解开她的心结? 徐立轩突然意识到,他过于一厢情愿,把一切都过于理想化。他的心突然就慌起来,止不住想到试探。 「初宁妹妹,你明年就十四了,三……三叔父有给你相看吗?有没有说什么样相貌家世的?」 话题冷不丁扯到自己身上,初宁愕然。 徐立轩话出口,想收是不能够了,索性继续试探下去:「初宁妹妹又喜欢怎么样的呢?」 她……喜欢什么样的?! 初宁从来就没有考虑过,即便是徐砚问她,她也回答不上来,眼下更加回答不出来了。 何况被人明晃晃问亲事,她也淡定不了,发了会怔,双颊就滚烫滚烫地烧起来。 而且,她就非得嫁人吗? 徐三叔要她给答复,徐立轩也问她。 明明她压根儿就没深思过! 初宁莫名觉得心头有些堵。 她咬住唇,脑海里一时是任氏瞧不起自己的眼神,一时又是陈夫人刻薄的嘴脸。嫁了人,她的婆母会不会跟她们一样。 ——她不想嫁人! 小姑娘脸色铁青,唇咬得发白,首回实实在在感受自己对淡婚论嫁的厌恶。 徐立轩见她低下头,以为她是害羞了,心里又隐隐有欢喜。 她没有回答,肯定是还没思定,所以他应该抓紧时机…… 「初宁妹妹,你觉得我——」 「有鱼上勾了!快帮我拉一拉杆!」 正当徐立轩想表明心迹的时候,初宁手中的竿突然被拽动。她本就想逃避这个话题,也没注意他要再说什么,当即转移注意力。 徐立轩到嘴边的话打了转,全咽了下去,一颗心怦怦跳得极快,耳朵里也只有自己的心跳声了。甚至连怎么帮忙把鱼拉上来的都记不得。 他险些就说了,就差一点点。 等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连耳根都滚烫,刚才顺势而为的勇气也已经褪去,倾诉心意的话再说不出口。 等到两人钓上四五尾鱼,初宁说要回去,他也没敢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就那么站在青竹边,看着小姑娘裙摆翩然,越走越远。 「大少爷?」 四顺还站在他身后,跟他一同探头目送窈窕身影离开。 徐立轩终于露出个苦笑,眼神有几许黯淡:「回吧。」 其实没说出口也好,刚才他想的还是对的,初宁对徐家,应该是说对他母亲有罅隙。说了也是无用功,可能反倒把人推得更远。 还是慢慢来吧,或者从他三叔父那儿入手。 被人惦记的徐砚此时耳边正是丝竹声乐,鼻端除了酒香还有女子身上散不去的胭脂香。 他一手执酒杯,神色淡然,眼底分明已显出几丝不耐。 吴沐川是真诚向他道歉,所以才会为他牵线两个钦差。京城里的事也听得差不多了,就是被人给缠上了,恰好又是男人好看的热闹。 「柳娘子容貌一绝,嗓音一绝,可眼里就只得徐大人一个,我等都入不了柳娘子的眼!」 席间有人哈哈调笑,端着酒的柳娘子面若桃李,眸光似水,哀怨又饱含爱意地盈盈看着那个不为她所动的男子。 吴沐川抿了一口酒,看从进门就僵持到现在的两人,将依在身前的美人又搂紧一些,跟着笑道:「柳娘子怕还是太过清高,我们徐大人英俊、貌赛潘安,当初在京城多少贵女就巴巴盼着他。你这副样儿,唱再多歌的也进不到我们徐大人心里去,女子就该软若无骨才对!」 这话不能再挑白了,他搂着的美人闻言,高耸的胸脯越发挨得紧,雪山都要挤出襟口。 柳娘子脸色几变。 她是清倌,不是吴沐川怀里那等卖身的,要她向那个女子一样,她确实拉不下脸面来。 她眸光流转,看到俊美的青年儿郎稳若泰山,一个眼神也不给自己,她心里又免不得委屈。 多少人百金要买她一笑,结果她就看上这么个不懂风情、跟个斋和尚一样的。 有人又跟着起哄:「柳娘子还是哄哄我们徐大人,徐大人才不会拂你的情意。」 屋里的人都跟着笑。 徐砚握着酒杯的手背已有青筋突起。柳娘子被他们好说歹说,本就难得遇到徐砚来这种的地方,记忆里是他第一回 ,或者真是放不开? 在怂恿下,又为他气质才学折服,柳娘子脑子混混沌沌,终于咬牙端着酒壶往他身上挨。 她才靠近,就能闻到他身上不知名的香,他没有丝毫动作已撩得她心神荡漾。举止也越发大胆,学着那些讨好恩客的艳伎矮身依偎。 她才蹲身,徐砚修长的手便伸了过来,一把握住了她手腕。 柳娘子惊得抬眉,猛然对上他深幽无波澜的黑眸,这样被他凝视着,有着勾人魂魄的魅力。 第三十一章 她身上酥了半截,只感觉被他握着的手软软无力。 下刻,她猛然被推开。一声受惊的娇呼高吟一半,身子已重重跌坐在腥红的地毯上,手里的酒也泼得她满身都是。 徐砚推开人,屈指弹了弹袖袍,站起身抱拳朝看傻了的众人道:「下官衣裳被酒水打湿,且先家去换过一身,扫了诸位雅兴十分抱歉。」 他话里说着抱歉,面上却冷冷清清。 众人这才看到他衣襟而下都被酒染得斑驳,这是刚才他握着柳娘子的手倒自己身上的? 握着一个娇滴滴的女子手泼自己一身酒? 这徐砚是真清高,还是有毛病? 众人神色不一,柳娘子还怔懵在地,徐砚拱拱手,话落也就抬脚离开。 直至他身影消失,众人才回过神来,吴沐川在一片寂静中哈哈哈大笑:「都说庸脂俗粉入不了徐嘉珩的眼,柳娘子,你这杭州第一美人的头衔要让别人了!」 其他人也跟着笑。 本就是来寻欢作乐,有人不喜欢也正常,众人一笑继续喝酒吃菜。柳娘子失神从地上爬起来时发现,自己手腕刺疼,撩开袖子一看,被徐砚握过的地方淤青一圈。 他当真没有丝毫怜香惜玉! 徐砚耐性被磨光,出望仙楼时一脸阴沉,齐圳见他一身酒,嘴张了张。 「三爷,还能有不长眼的姑娘把酒倒您身上了?」 那姑娘瞎眼了? 徐砚没有说话,冷飕飕地瞥他一眼。 齐圳当即闭嘴。 看来有内情,但三爷身上都湿了,还不在温柔乡多呆会,也太不解风情了。 齐圳默默看着他上了轿子,自己翻身上马,心里却在算数。他跟三爷快十年了? 十年都看着三爷斋着,连夜里入他帐的蚊子估计都是公的。若不是时常能看到他早晨沐浴,亵裤常有可疑痕迹,他都要认为自家三爷有毛病。 难道因为三爷一斋多年,在外头怕被人知道是个雏,怕丢了男人的面子,索性不碰? 齐圳坐在马上胡思乱想,徐砚在轿子里却满脑子都是京城的一些消息。 前来的钦差显然和吴沐川关系很好,说话也没太多避讳,提了提二皇子的事。 吴沐川面上是中立的,私底下是谁的人,他也没有完全弄明白。 明德帝准备明年给太子选侧妃,其他几个儿子也捡个便宜,一同跟着立侧室,所以现在京城里又因为开始选妃暗流涌动。 那是谁在这关头想打压吴沐川。 他明面是太子的人,吴沐川转火在船厂,是有人示意,还是向太子示警。 小小的一个杭州已经关系错综复杂,更不要提现在的京城了。 好在是徐家适龄的姑娘已经有婚配,徐家倒不用淌进这浑水中。 徐砚一身不爽利的回到府里,着急换衣常。 不但是身上的湿意,还有在醉仙楼沾的一身脂粉味,让他心情烦躁。 结果才进院子就看到廊下坐着汐楠和绿裳,两人正悠闲的打络子。 她们怎么跑他这里来了。 想着,心里头脏就漏跳一拍,在她们喊三爷的请安声音,一袭粉色衣裙的小姑娘已经从屋里出来。 她站在门边,身形纤细,那样娇嫩明艳的颜色,让人联想到不堪风雨的四月海棠。 「卿卿,你怎么在这里。」他喊了一声,初宁已抿紧唇快步走上前,抬头对上他闪过紧张的双眼:「徐三叔,我是来和您说……」 因为徐立轩提起亲事,她闷闷一中午,想了许多,决定现在就告诉徐三叔自己的想法。不过话没说完,先闻到他身上一阵浓郁的酒味,发现他衣襟湿了一片,再有是……扑面而来的香粉味。 小姑娘话音嘎然而止,杏眸里升起疑惑,然后眼神又渐渐清明,眸光再明亮不过。 ——她想起来醉仙楼是什么地方了! 徐砚看着她表情变化,微微垂眸,抵拳清咳一声,说道:「你想说什么,我们进屋说。」 有生以来的作贼心虚转移话题。 初宁那头却又犯耿直的毛病了,张嘴就说:「徐三叔,您去听曲儿了!」 是上回那个柳娘子那里吗?! 徐砚被她问得深深吸气…… 徐砚似乎没有遇到这种情况。 分明是清清白白的事,张着嘴却发现自己解释不清楚。 小姑娘睁着双黑白分明的杏眸看他,是好奇、是惊讶,带着不敢置信,好像他在她心中风光霁月的形像崩塌了。 徐砚头疼。 柳娘子是唱曲儿了,他心思没在上头,说没听又是听了。 「卿卿。」他抬手揉了揉突突跳的太阳穴,神色有几分严肃,「姑娘家不可以说这些。」 初宁瞳孔微微一缩,跟犯过的孩童一样垂下脑袋:「哦——」 她委屈又无辜的‘哦’一声,徐砚手心顿时汗淋淋。 他这个样子,像极了心虚过后的恼羞成怒,听曲儿的事是坐实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是有唱曲的,但我是去谈公务。」 他到底还是解释,初宁偷偷抬头,瞄到他极认真的表情,忙不跌点头。 徐砚心里咝一声。这是信了还是没信,他就该一开始解释清楚才对。 总感觉小姑娘不信。 他索性也不纠结这个问题,去牵她的手:「进屋说,你想跟我说什么?」 初宁就感觉到他手心潮潮的。天气明明不热啊,难道徐三叔是紧张? 紧张自己发现他去听曲儿了? 可他为什么紧张? 初宁想着,又偷偷去窥他的神色,不想正好瞅到他低头在看自己,吓得脖子一缩,继续垂着脑袋。 心脏在怦怦跳,好像做了坏事被抓包,莫名还带着些欣喜。 徐三叔一定是在紧张自己发现了,不然怎么也会偷看自己,是在意她的想法吗? 初宁就觉得心里头甜丝丝的。 其实长辈做什么,哪里有她置喙的份,何况他说了是去谈公务,她当然相信的。但徐三叔紧张自己的看法呢,也不怕把她宠上天了。 现在她就很肆无忌惮。 小姑娘在他跟前向来不隐藏什么,想得高兴了就扑哧一笑。 徐砚听得越发奇怪,她在笑什么?脊背绷得笔直。 等他换好一身衣裳再出来,初宁已经悠闲自得地捧着茶杯,见到他又跟以前一样甜甜地喊徐三叔。 「是有什么难为的事?」 徐砚换了身宝蓝色的直缀,腰间挂着块雕竹子的翠玉,撩了袍摆往屋里一坐,俊雅清贵。 初宁已经打好腹稿,闻言将杯子放下,双手规矩放在膝盖上回道:「徐三叔,是想和您说关于我的亲事。」 她突然提到亲事,徐砚心惊,深邃的眼眸凝视她。 为什么会现在提起? 他免不得想到徐立轩,难道是侄儿已经对她说了什么。他才刚刚净过手的,又感觉到手心黏腻一片,拢在袖中,慢慢握成拳。 他笑了笑,声音仍旧七平八稳:「怎么了,难不成我们卿卿已经有倾慕的人?」 初宁正盯着自己的脚尖,听到这话将头摇成波浪鼓:「不、不是的!」她激动到站起来,因为激动,声音拔高,有些尖,「我不想嫁人!」 「徐三叔,我不想嫁人!」 第三十二章 徐砚错愕,还没再细想她的话,小姑娘已经冲到他跟前,直接就跪倒:「我不要嫁人,我害怕!我害怕遇上陈夫人那样的婆母,徐三叔,不要让我嫁人好不好,我……我自己赚银子,自己养自己!」 初宁说着双手去揪住他的袍子,抓出深深的几道皱褶来。 她垂着头,双肩垮着,身子轻轻发颤。 不知道是太过激动,还是忐忑害怕。 徐砚心头被她那句我害怕狠狠扎了一下。 他一直以为陈家的事退亲就过去了,结果今天小姑娘和他说害怕,甚至害怕到说不要嫁人。 「卿卿……」徐砚心惊又心疼,伸手要去把她拉起来。结果她就扒住他的袍子不放,额头贴在他膝盖上,「徐三叔,我不要嫁人……」 已经带了哭腔。 她是真的抗拒又害怕。不管是陈夫人看她的眼神,还是任氏任夫人的目光,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每回想起来都如一根针扎在身上,就她血肉骨缝间游走。 拔除不去! 「卿卿,先起来,地上凉。」徐砚弯腰去架她胳膊,她在拼命摇头,「您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竟然是首回向他撒泼。 她哀哀地想。即便徐三叔觉得自己不知好歹,觉得自己像块狗皮膏药,他不应下,她就不起来。 这么想着,泪盈于睫。 下刻她却发现自己被人硬生生给拉了起来,搭在腰间的胳膊十分有力度,不容她反抗。 她在惊惶中抬头,发现徐三叔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起身,她像只小鸡一样被他提起来。靠在他身前,似依偎似被圈在他怀里。 「卿卿,你若不想嫁人,不嫁又如何……我总能养得起你的。」 他低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听着有些压抑。 初宁泪眼婆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怔怔出神看他,那样子带着几分傻气。 徐砚圈着她纤细的腰,眸光晦暗,情绪汹涌。 她说不想嫁人,有那么一瞬,他居然是高兴,还十分自私地应下她荒谬的要求。甚至对伤害过她的陈夫人和任家人都少了些怨恨。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是那么一个心思阴暗的人。 他喜爱她,喜欢到可以不择手段,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徐砚再也压制不住心里住着的那头名为卑劣的凶兽,放任它冲出牢笼,让它凌驾在他所学过的礼义廉耻之上,肆无忌惮! 「卿卿不想嫁便不嫁。」除了我,你也别想嫁别人了! 到底还有最后一丝理智,徐砚没把凌厉的话说出来,圈着她腰的手臂却越来越用力,是他不甘的霸道。 初宁终于听清楚他在耳边的话,对自己的自投罗网还毫无所察,反倒鼻子一酸,揪住他的衣襟感激得半晌无言。 徐三叔怎么会答应她这种无理取闹,他要怎么跟爹爹交待? 初宁又喜又忧,眼角被人用指尖轻轻抚过。 她再抬头,是徐砚抿着唇,用手指揩去她眼角的水汽,严肃又温柔。 「我会和你爹爹说,你什么都不要担心。」 「好。」 小姑娘乖巧地点头。她全心的信赖与依赖,徐砚对自己更加不齿,可他放不开手了。 初宁倒没真哭出来,眼晴鼻头却红红的。徐砚还是叫绿裳去打水,把她按坐在椅子里,亲自绞帕子给她净脸,细心、宠溺。 初宁其间几回抬头,都看到他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幽深的黑眸里仿佛有什么在跳动,像火一样带着温度,眸光似乎都灼热起来,让她不敢多看。 三叔父为什么这样看她,还是因为自己给添麻烦了吗? 她不安,无意识地咬唇,没看到徐砚把帕子往铜盆里一丢,手指就按在她娇嫩的唇上。 他指尖微微有些粗粝,轻轻抵开她的嘴:「什么时候沾的毛病,不疼吗?」 略带责怪的声音响起,初宁回神。他正弯腰前倾身子看她的唇,脸就与她的贴得十分近,初宁被眼前放大的俊颜吓一跳。 她猛地往后退,结果一头撞到官帽椅的椅背,疼得直抽气。 徐砚也没想到她那么大反应,等看到她捂着脑袋,却没忍住低低笑出声。 她怎么一惊一诈的,不就是靠得近一点,两人再亲近的时候都有。 初宁捂头着,见他居然幸灾乐祸的笑,瞪大了眼。 徐砚见小姑娘有要恼的前奏,大掌就摸到她脑后,轻柔地用手指按了按,没撞出包来。手就落在她发顶,像以前那样摸她的发。 他现在也不允许她想疏离了,说道:「还能吃了你不成,吓成什么样。」 他调笑着,委屈的小姑娘也扑哧笑出声。 就是,徐三叔还能吃了她不成,她就这点出息,刚才是怎么脸皮厚跟他耍赖的。 初宁自己也觉得好笑,抓住他在眼前轻荡的袖子,倚着他手臂笑得一颤一颤的,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徐砚喜欢她明媚的样子,无忧无虑,让人就想这么宠着她一辈子。 到了晚上,厨房将全鱼宴送到徐砚院子里,也算正式为徐立轩接风洗尘。 得到徐砚的应允,初宁心头无比轻快,吃饭时都扬着笑,怎么都收不住。 徐砚当没看见她的小心思,不时给她夹菜,徐立轩却是吃得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沉默。 等到初宁被丫鬟扶着回院子后,徐立轩就无比郑重跪倒在徐砚跟前。 少年郎毅然的神色让他隐隐明白这是要做什么,眼皮一撩,在烛火下的清俊面容就显出几分冷意。 「三叔父,侄儿有个不情之请!」 徐立轩想了一下午,他必须先取得三叔父的支持,也只有三叔父现在是能给小姑娘的作主的人。 徐砚定定看着他,淡声说:「既然是不情之请,我也就不听了,省得听过后,你反倒觉得我冷厉无情。」 徐立轩连话都没说出口,就被一句话驳得愣在当场。 三叔父什么意思,他连诉求都没说,就被否认了吗? 「你是宗子,既然肩膀要担这个份量,就得有担当。起来,回去,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的事,也不是我能作主的。」 徐立轩被他说得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特别是宗子二字,一下就将他压得喘不过气。 「回去吧,明儿有空了,我抽查你的功课。」徐砚见他摇摇欲坠的样子,到底心软,放低了声音,把他扶起来。 少年慕艾并没有错。错的是他存了私心,错的是徐立轩身为长房嫡子,又有那么一个娘。 徐砚喊来齐圳,强硬将他送回院子,自己则站在廊下出神,良久长叹一声。要开始为长远打算了。 于是,深更半夜的,齐圳被他喊到跟前:「你让他们把我在京畿青柳胡同的宅子卖了,留意别处的大宅,起码是大三进,要有带湖的园子。不非要南城的,离皇城远些也没关系。」 「三爷?为什么卖青柳胡同的宅子,那里是您挑了许久才挑着的,虽然只有两进,但当初您不是说因为离家近?」 因为离徐府近,所以才花心思买下来,也是花了大价钱。 徐砚却是扫他一眼,齐圳立刻闭嘴,应喏退下。 三爷即便再买三个大宅子的钱还是有的,这行事的章程,他越来越看不懂了。 第三十三章 在钦差提过京城正为明年给皇子们选妃的事忙碌,杭州府的贵族世家也都纷纷收到消息。 魏家虽然式微了,但仍占着世家的名家,这样的消息自然有人送上门。 魏老太太病倒大半个月,听闻这个消息,消瘦的面容上显出几分激动来。 「有说是要从哪些世家里选吗?只限定京城的贵女?」 老太太连声问长子,魏大老爷听得也不是太多,含含糊糊地说:「皇子们选妃,一惯选贤选德选才,即便是侧妃,肯定出身也不会太差,但也不能太好。」 说来说去,也没说人选范围。 魏老太太急得直拍椅子扶手:「你就是个实心的,满杭州城的人估计都在钻计了,你还在悠闲着。问个事情也说不明白。」 「娘,兄长又不是给宫里挑人选的,他哪里知道那么多。」魏三老爷帮兄长分辩。 老人睃他一眼。 「你们两兄弟真是要气死我。家里未出阁的姑娘还有三四个,你们一人占一个,年岁上差不多,难道就不知道给女儿谋个好亲事?我看二房四房的两个早默默去打算了!」 魏家四兄弟,老大和老三是老太太所出,余下的两个是姨娘所出,老太太天天防贼一样防着他们。但兄弟四人其实并没有什么罅隙,相反私下感情还不错。 两兄弟被老人骂得低头,跟个锯嘴的葫芦似的沉默着。 他们并不觉得去淌这混水好,魏家的情况,还是不要再和京中有牵扯才对。 只是魏老太太不是这么想。她经历过魏家的风光,以前都是别人讨好她,临到老年却越要对别人陪笑脸,这憋屈她实在受不下去了! 她见兄弟二人不说话,咬牙冷笑,想到一张明艳的面容来:「你们不问就算,有几天没见到初宁了,你们什么时候喊她来吃顿饭。那孩子好歹也任劳任怨好几天。」 老母亲突然提起外甥女,兄弟俩心里是不太对头,是魏大老爷点点头说好:「我明儿就叫人去喊她过来小住。」 杭州城的人都在讨论皇家明年的热闹,初宁那头也收到安成公主的来信。 信上和以往一样,没有什么条理,都是安成公主想到哪里写到哪里。长长五页纸,写了京城的天气,抱怨才入冬就被风要吹裂皮肤,连请宴的心情都没有,又写了几桩世家新结的仇怨。 还有什么发现哪家什么菜色好吃,等她回来,要带她去尝尝。然后就都是关切,要她注意身体,絮絮叨叨的,让人看得十分轻松。 信末提了一句太子要纳妃的事,就是一笔带过,并没有多说。 初宁看过信后小心翼翼压在桌案上,让汐楠来纸笔,准备回信。 提笔才写了句问安的话,魏家派来的人就到了,恭恭敬敬跪在她跟前,给她磕头后说:「表姑娘,老爷说老太太念着您,想请您回家中小住几天。天气也渐凉,老太太明儿喊了人给姑娘少爷量身,是把表姑娘也算里头。」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她最迟明儿就到魏府去。 初宁并没全信这是老太太吩咐的,想多半是她大舅舅说的,面上淡淡的笑着说好。那婆子又说要派人来接,被她拒绝了才离开。 被一打扰,回信的思路也断了。初宁索性搁下笔,看了眼日头,发现近午时,便问绿裳:「徐三叔有说中午不回家用饭吗?」 绿裳细细想了想,摇摇头。 小姑娘就提着裙摆出门,准备到徐砚院子里等他。 结果去到地方发现叔侄俩正呆在一块,徐砚手里拿着几张纸,正神色严肃和徐立轩什么。 她站在院子里,看不太清楚他的面容,脑海里却深刻的描绘出他的眉眼。 她抿唇一笑,轻声走到门边,听到他是给徐立轩说破题的事。 声音清润,朗朗而谈,给人十分从容的感觉。 「是侄儿偏差了,谢三叔父点拨。」 初宁就听到徐立轩道谢的话,趁机会探出头,朝里头笑吟吟地喊:「徐三叔,立轩哥哥。」 徐砚抬头,就见到小姑娘在门边探头探脑,精灵古怪的。朝她招手:「你怎么这个点过来了?」 「想着您应该在家,来您这蹭吃的。」 她一副嘴馋的样子,逗得徐砚失笑:「我这和你不是在一个家不成?厨房难道敢短你的伙食?」 初宁也笑,走到他跟前,亲昵去拽他袖子:「就是觉得您这儿的饭菜味道好。」 难得的撒娇,看得徐砚心都要化了,就把她拉到边上的空椅子坐下:「我看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是不是又闯祸了?」 「瞧您说的。不过确实也有事要跟您说,我明儿去魏家小住几天,外祖母派人来了。」 徐立轩坐在一边,发现自己无法插进两人的话题,听到小姑娘要去外祖家手就握成拳。 有担心,也有不舍。 自那天被三叔父严厉说了一顿后,他就一直闷闷不乐,又觉得羞愧。 确实他是宗子,三叔父即便能做初宁的主,也做不了他的主。一切还是要从父母那里入手。 现实让他大受打击,想到初宁对母亲的抗拒,他更加心虚不敢靠近,心里哪里是煎熬两个字能概括的。 徐砚那头已经在嘱咐她:「既然是去小住,也不要太多的东西。去到那里要想家了,着人送信给我,我去接你。」 初宁也就是这个意思,闻言笑得两眼弯弯。果然是徐三叔懂她。 徐立轩看着她精致的眉眼,嘴里发苦,连喝了好几口茶。 徐砚把他举动看得分明,知道事情不是三两天能解决的,不动声色继续和小姑娘说话。 次日,初宁早早就往魏家去。 她在魏家都和长房的二表姐住一个院子,她住在西厢。东西才放好,外头就有魏老太太身边的婆子来相请,说府里刚送来新鲜的海产,让她也去挑喜欢的,中午好叫厨房做了上桌。 这人是真真切切在老太太身边受宠的,初宁心里嘀咕,老太太难道转性子了? 居然真跟她亲近起来。 老人的院子里正热闹,其它几房的姑娘少爷都围着几个水缸看新鲜。她才进门,就被拉到水缸前,四房的五姑娘指着一只有大钳子的龙虾说:「初宁姐姐,这个,听说在可深地方了!」 初宁探头,正好瞧见它挥着大钳子耀武扬威的样子。她沉默一会说:「清蒸了吧。」 一同看热闹的魏家姑娘少爷嘴角抽了抽。 这表妹(表姐)就光想着吃了。 魏家几位少爷倒是难得见她带烟火气的样子,突然发现其实这表妹也不是那么冷傲。 但初宁心里就真的只想着清蒸肯定鲜美。 后边初宁又让再爆炒些贝壳海螺一类的,这才慢悠悠进去给老人请安。 魏老太太笑容满面让她到身边,破天荒地拉着她手亲亲热热说话。 初宁一点儿也不习惯对方的热情,强忍着才没有躲开,好不容易熬到快用饭,魏老太太也进入主题。 「初宁丫头可有听到说京城皇子们选侧妃的事?」 老人提的这个她刚好知道一点,便点点头接话:「知道,安成公主昨儿给孙女来信了,提了一句说是太子殿下要选妃。」 第三十四章 不想一句话就让老太太双眼都亮了起来:「那你快说说,这选妃都有哪些要求。」 初宁直接就愣了。 哪些要求? 「孙女也不知有哪些要求。」 她心里不对劲的感觉就越发强烈,在老人不相信的再三追问下,终于明白老太太是在这里等着自己,想从她嘴里打探京城皇子们选妃的消息。 她好不容易对老人积累的亲近霎时就烟消云散,连笑容都寡淡许多。 「外祖母,我真的不知道选妃的条件,公主殿下就提了这么一句,其余的并没有说。」 初宁耐着性子再三解释,魏老太太终于也显出不耐,正好西次间已摆好饭,一把丢开她的手叫丫鬟扶着径直走了。 初宁望着在空气中慢慢发凉的双手,深深吸气才跟着去西次间用饭。 用过饭,魏老太太又再把她喊到身边来说:「初宁丫头,你还喊我一声外祖母,我心里也把你当亲外孙女看待的。有什么话,难道你还要瞒着这老婆子不成。」 初宁实在被她说话奇怪,什么叫当成亲外孙女看待,她母亲不就是魏家嫡亲的姑奶奶吗? 她疑惑地看向老人,魏老太太却笑笑,又说:「你肯定还没有给安成公主回信吧,回信的时候,你好好问问皇子们选妃的事,魏家上下都会记得你这份情的。」 左右是说了一天,就是想从她这儿知道皇子选妃的详细。 初宁对老人的一颗心真的淡了,也不想敷衍,说道:「外祖母,这并不是我问安成公主,公主殿下就会回我的事。而且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问这些详细,我这名声怕也不用要了,公主殿下恐怕也因此觉得我不知所谓。所以,恕孙女实在无能为力。」 从魏老太太院子出来的时候,初宁小脸憋得通红。 在她说出那番话后,老太太嘴脸就变了,话里话外都讽刺着她,还连带着骂上她娘亲。说她和她娘亲都是魏家养不熟的白眼狼。 气得她手都直抖。 回到住的西厢,她根本没考虑,直接让汐楠给徐砚送口信。 徐砚收到消息时正和工部众人商议怎么改造战船,听到汐楠说小姑娘想回家,把众人丢到一边就走了。 只有半天,小姑娘就派人来找她,肯定是出事了! 徐砚轿子一路进了魏家,魏三老爷正好在家,听到他前来,笑着请他坐下喝茶。 结果听到他冷声说:「家中有急事,我是来接初宁的。」 魏三老爷怔了怔,徐砚也不管这是魏家,径直就往后边去。 他来魏家几回,小姑娘住哪里,他清楚得很! 魏三一路心惊胆颤地跟着他,心想徐三爷这是发哪门子的脾气,魏家谁得罪他不成? 初宁气得难受,倒是气得躺倒睡着了,徐砚来的时候,正睡得迷迷糊糊。 她半睁着眼,迷离间对他的依赖就越发显出来。他弯腰靠近,她自己就挨上前:「徐三叔,我要回家。」 徐砚见她软软靠过来,哪里还思考再多,一把就将人抱起,边往外走边吩咐丫鬟:「拿你们姑娘的披风给盖上。」 居然就这么一路将人直接抱上轿子。 魏三老爷见外甥女就那么被人抱走了,站在原地半天都没回过神来,然后脚下匆匆出府去找兄长说徐砚进府的事。 初宁席间抿了几口黄酒去寒,可能是因为这样,她更加不想睁眼,任徐砚抱着自己回去。坐在轿子里后,被一颠,困意更浓。 被徐砚直接抱回他的院子都不自知。 徐砚在狭窄的轿子里才闻到她身上极淡极淡的酒香,终于明白她这会怎么跟只黏人的猫儿一样,居然是成醉猫了?! 他把人抱回自己的院子,把她塞进被窝里。 小姑娘却是扒住他衣襟:「徐三叔不要走,陪我说话。」 但说了那么一句,她又闭眼呼呼大睡了。徐砚看着抓住自己襟口的细白双手,摇头失笑,伸手去握住,就那么坐在床边看她熟睡。 汐楠和绿裳经过初宁上回发热的事,对他这种照顾与宠溺也没觉得有问题,两人就守在外间。 四顺打听到徐砚带着初宁回府,就转告了徐立轩。昨天初宁与徐砚说的那番话,他听得真切,直接就想到小姑娘是不是在魏家受委屈了,书本一丢就往徐砚院子去。 从廊下走过的时候,他没看到院里有人,想应该是守在内室里,又正是经过内室朝南开着小小缝的窗。 院中静悄悄,偶尔有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徐立轩瞅着那窗户停顿了下,侧头隐约就瞧见架着搁挡开床铺的青纱屏风。 青纱屏风后有人影轻晃,身形挺拔,下刻他却看到那道影子弯了弯腰,屏风上就显出朦朦胧胧的重影。似乎还看到他手里握着另一双手。 徐立轩瞳孔瑟缩,脑海里嗡的一声,整个人入定一般,思绪空白一片。 微凉的风送进重重庭院,吹得树影摇晃,被阳光一照,张牙舞爪的投映在窗边。 徐立轩心跳如擂鼓,耳边除了自己的心跳声,什么都听不清了。 他目光凝在窗边晃动的树影,脑海里又是先前看到的相叠人影。 ——三叔父刚刚弯腰要在做什么?! 为什么会投映出那样暧昧的影子,耳鬓厮磨的! 他麻木的双腿突然迈开,冲进屋子,明间里的丫鬟向他行礼也看不见了,他满脑子里只有刚才所见的一幕! 他如同一阵狂风,直接冲开了关着的槅扇,惊慌失色地闯到屏风后。 徐砚正为小姑娘解簪环,手里还握着她的玉兰鎏金簪,一只手被她无意识的拽着袖子,把簪子放到床头都费劲。不得不一而再弯腰。 突如其来的徐立轩让他放东西的动作一顿,抬头就见到少年脸色青白,不知因何肩头在抖动,唇也在抖动。整个人抖得跟筛糠似的。 徐砚就眉头一皱:「冒冒失失的做什么?」 徐立轩看清他手里拿着金簪,又看到闭眼熟睡的小姑娘一手扯着他袖袍,不清明的神识终于回体,竟是直接坐倒,大口大口地喘气。 一滴冷汗沿着他脸颊轮廓滑落,滴在衣襟上,他高高提起的一颗心,跟那汗珠一样,终于落在实处。 「三、三叔父。」他软着手脚爬起来,喃喃喊一声。 回神过后,发现自己没办法解释过于激动的举止。 徐砚眉峰依旧蹙着,把簪子放好,又撇见小姑娘耳边的珍珠耳坠,弯腰伸手去帮她一并摘下来。 眼眸低垂,动作轻柔,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那么温柔宠溺,生怕惊扰了睡梦中的人儿一样。 徐立轩将将心情才平复的心,再度剧烈跳动。 三叔父对初宁的好看着合情合理,可是不是太过细致了,这些不该都是丫鬟做的事情吗? 他眼皮也跟着狠狠一跳,再认真地看,发现小姑娘一手拽着三叔父袖袍不假,但三叔父一只手也握着她。 不管是帮她取簪子,还是摘耳坠,都是单手完成的。 先前是因为小姑娘和三叔父宽大的袖袍遮挡,他才没发现。 现在一看,这分明……分明是……有违礼法的亲密! 徐立轩心头再次像压了颗大石头,发闷,眼前也有些眩晕。 第三十五章 真是他想的那样吗? 三叔父他…… 「怎么还站在这里?」 徐立轩思绪正一团乱麻,徐砚再侧头看去,见他还傻站着,语气里就带了丝不耐。 随便闯进他的内室就算了,小姑娘还睡在这里,不懂回避了? 徐立轩闻声一个激灵,对上三叔父那双威严深邃的眼眸,里衣已经被冷汗渗个透。 可他从来没有过的感到愤怒,一种被背叛的愤怒。 徐立轩脊背挺得笔直,大胆又放肆地说道:「三叔父,我们在这里确实是不太方便。」 徐砚为小姑娘掖被子的手就一顿,视线再度轻飘飘的落在少年郎身上。 徐砚是机敏的,当然察觉到不对:「这就是你闯我寝室后该有的态度?」说着,不动声色松开握着小姑娘的手。 徐立轩被说得一窒。 「徐三叔……」小姑娘此时低低喊了声,手还在凌空抓了一下,却什么都没有抓到。 徐砚连带把袖子也抽出来了。 小姑娘不满地翻身,却是抱住他的被子,还送到鼻端闻了闻,就那么抱着被子继续睡。 徐立轩是首回亲眼目睹初宁的依赖,就像个还在牙牙学语的孩童一样,再单纯不过。他先是一愣,心头翻涌的怒意瞬间被浇灭。 所以他刚才看到的,都是初宁主动的? 而他的三叔父已经站起来径直越过他。 徐砚转过屏风,一束光正好斜斜照在他眉宇间,他顺着望去。临南的窗户开着一条小缝,阳光正从缝隙中涌进来。 他再微微侧头,眼前光影交叠,自己映在青纱屏风上的影子无比清晰,还有架子床模糊的轮廓。看到最后,他又神色无比平静地把双手拢进宽袖中,缓步往外走。 徐立轩双脚像灌铅一样沉重,连忙跟上。 叔侄俩一前一后出了内室,徐砚吩咐汐楠她们:「你们到屋里照顾着,一会有话问你们。」 两个丫鬟应是,脚下悄无声息地进了屋。 徐砚又一抬袖子:「坐。」给侄儿指了指下手的椅子,自己已先落座。 徐立轩还在反复思考自己的猜想,但比刚才却是冷静不少。少年郎踌躇着再度去窥探三叔父的神色,发现对方神色风轻云淡,是惯来的内敛。 徐立轩免不得一阵丧气,他又怎么可能看透三叔父在想什么! 「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问话声从他上头飘下来,徐立轩嗓子发紧,好半会才回道:「是听说初宁妹妹回来,说好小住几天,结果才半日,所以侄儿有些担心。」再也没有了刚才放肆的气势。 「下回莫要乱闯,也好在我没娶亲,娶亲了你也这样不成。」徐砚‘唔’了声,语气略严肃。徐立轩忙说道:「是侄儿有失分寸。」 说罢,他又张了张嘴,猜想三叔父对初宁有私情的事卡在嗓子眼,想询问确认又不能够。 现在细细地想,如若三叔父有私情,被自己撞见该慌乱才对。 可三叔父在他面前表现得太淡定了。 真要说私情,除了握住小姑娘的手,其它也不能说明什么。何况三叔父连走路都是牵着小姑娘的手,初宁对三叔父的依赖,他也看得分明,事情真的未必是他猜测那样。 但如果是他猜对了呢? 徐立轩感觉自己就像在烈火油烹里,不安到极点。 「这两日我想了想,你是要在年节前赶回京的,住到十月底,我就派人送你回京。」 「三、三叔父?!」徐立轩听到回京,着急地看过去。 徐砚依旧神色淡淡地道:「怎么?你不是和长辈说会在这个时间前赶回家的?」 「是、是说过。」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既然答应归期,那就要做到君子一诺,言出必行,不要叫家里为你担忧。再晚,遇到下雪的地方,河道也会不通,车马也有危险。十月底已经是最晚的时间。」 「三叔父,如若侄儿说不想回京呢?」 徐立轩站起来,话里带了负气。 为什么三叔父要赶自己回去,难道还是怕自己发现什么?! 徐砚对他的作态嗤笑一声:「那你就在这里呆着,我今年会带初宁回京一趟。我准备向工部递告假条,回京探亲,只是时间定不下来,未必能与你同程。你要留下,你就留下,左右府里饿不着你。」 立在堂中的徐立轩脸上霎时火辣辣,仿佛自己赤条条,什么心思都逃不过三叔父的一双眼。 而且三叔父显得再坦荡不过,他即便怀疑,也无从怀疑。 最后,徐立轩只能剪断千头万绪,朝高坐上的三叔父揖一礼:「侄儿听从安排。」 只要三叔父是有那样的心思,剩下的日子里他肯定也能分辩。三叔父和小姑娘差着一辈,又是友人之女,该不会做出这种被人诟病的事才对,不然三叔父的仕途…… 徐立轩到底将怀疑压了下去,徐砚望着少年走远的身影,眉目清冷。 他这个侄儿怕是猜到什么了,可猜到了又如何? 徐砚又是笑一声,嘴角微微上扬,分明是轻狂的心思,却在他无畏的神色中显得倜傥不羁。 在徐立轩走后,徐砚回到内室,坐在靠窗的炕上,盘腿问汐楠和绿裳魏家的事。 汐楠也说不太清楚,回忆着隐约听到的那些话:「是老太太说了声什么‘你与你娘亲一般,’然后是白眼狼什么的。奴婢被遣在外头,听到这两句,还是因为老太太似乎发怒,说得极重。」 绿裳闻言面色就有几分古怪,徐砚目光瞬间沉了下去。 魏家老太太究竟为什么对小姑娘和她娘亲那么大的敌意。 「当年你们夫人为何和魏家联系渐少,你知道吗?」 汐楠抿抿唇,踌躇着说:「多半是因为夫人没应承让姐妹嫁过来当续弦。」 「不知所谓!」徐砚不齿地骂一声。 这种因为本家女福薄,就想着再让别的女儿去攀住女婿家的作法,惯来叫人轻看。除非嫁女的那家与夫家地位相当,双方得利,你情我愿就算了,魏家这种和狗皮膏药有什么区别?! 汐楠说:「当年我还很小,都是后来听老子娘说了一嘴,听说魏家很早就想让别的女儿进门,好为老爷生儿育女。」 徐砚便想到宋霖中年得女。 这事恐怕是宋霖不愿意,不然早早就纳妾了,又哪里还有夫人去世,守到现在。 魏老太太因此就疏远嫡长女?! 这老太太简直目光短浅! 徐砚想了想说:「罢了,以后魏家的人再来寻你们姑娘,直接让护卫挡下,我也会交待下去。」 有他在背后为小姑娘撑腰,料魏家人也不敢再做出什么过份的事来。 汐楠和绿裳只心疼自家姑娘,怎么尽是这些糟心的亲戚。 结果,下午魏大老爷两兄弟就火急火燎来到无名居,当然是被拦在了门口,连大门门槛都没让他们迈进来。 这府邸到底是安成公主的,被人拦来了,兄弟俩再焦急也没敢硬闯,只能叹着气离开。 徐砚上门直接就闯到后院带走人的事,很快也传遍魏家。 魏二姑娘在娘亲跟前,心有余悸:「您没见着那徐三老爷的脸色,明明是个俊雅的人,眼神却冷得吓得人。」 第三十六章 魏大太太|安抚女儿说:「并不是对我们来的,你也不要对外头乱说,知道吗?」 其实事后她有让人去婆母那里打探,却什么都没有探听到。 魏二姑娘点点头,神色有几分害怕地挤着娘亲手臂:「娘,在表妹离开后,我听到祖母骂她野种。」 一只手当即就紧紧捂住她的嘴,魏大太太心都要被她吓出来了。 「我的小祖宗,你什么都没有听到!听到了吗?什么都没有听到!」 娘亲紧张的神色让魏二姑娘更加害怕了,瑟缩着不断点头,魏大太太才放开手去搂住她,沉默了许久。 魏大老爷从无名居受挫回来,魏大太太忙把从家里还有女儿嘴里知道的话告诉他,魏大老爷怔然许久,终于一把摔了茶杯。 在满地狼藉中,他怒不可遏:「娘亲她究竟要做什么!把初宁喊来,又把人气走!她究竟知不知道那边可能时刻盯着我们,她怎么还能骂出那种话来!真是要魏家万劫不复了,她老人家心里那口气才能算消停!」 「老爷您消消气,母亲恐怕也是一时气极,糊涂了。您注意身体才是。」 妻子在边上柔声安抚,暴躁的魏大老爷颓然坐在椅子里,手也无力垂搭在扶手上。长叹道:「初宁住在无名居,分明是和那头有联系的,那处最早就是……」 话到一半又嘎然而止,触碰到秘事的重要点,魏大老爷没说下去,心里想着明儿他到衙门去见见徐砚。 起码他要见到初宁,才能安心。 下午初宁醒来后,发现徐砚又回了衙门,索性就在他屋里坐着看书,顺手把他的罗汉松剪了枝。 徐砚回来的时候就见到自己昨儿才剪过的罗汉松秃了块,小姑娘还高兴地拉着他说:「徐三叔,您瞧,我修的好不好。探出来的太长了,没有这样齐整好看。」 徐砚忍住心疼,心不由衷地夸她:「我们卿卿还有这般手艺,不错,不错。」 「那我下回再给您院子里其它的修一修。」 徐砚嘴角一抽,恨不得收回之前的话。 可转念想想,只要她高兴,把她当祖宗供着都使得,也不过几盆花花草草。她要辣手摧草就摧吧,大不了再多买几盆。 到了晚上,徐砚把徐立轩也喊过来一起用饭。 徐立轩回到院子后,翻来覆去地想三叔父爱慕初宁的事有无可能,晚上再看到两人一切正常,三叔父表现顶多是宠溺过了些。他心头终于微宽,神色也轻松许多。 徐砚将一切看在眼里,反倒越发从容,该怎么宠小姑娘还怎么宠。给她夹了满满一碟子爱吃的菜,神色温柔地听她说话。 至于今儿她在魏家受了什么委屈,他只字没问。 小姑娘不是没主见的人,她愿意说的时候她就会说,他何必主动去揭她伤疤,再难过一回。 然而昨天才被吩咐卖房子的齐圳,今天又收到自家三爷的新令,房子先不卖了,但要翻新,还必须是年前。 这朝令夕改的速度,让他对自己的无所不能也要怀疑了。 次日,魏大老爷果然去衙门见徐砚。 徐砚正低头看图稿,眉眼低垂,鼻梁挺拔,英气不改。 魏大老爷感慨了下他的好相貌,与他寒暄一番,说明来意:「老人家上了年纪,有时就控制不住脾气,初宁生气也正常。但好歹是祖孙俩,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们生分。」 倒是真情实意。 徐砚考虑了会说:「本来我不该插手你们的家务事,但初宁如今依靠着我,我就势必是护着她到底。你们老太太也好,你是她舅舅也好,我都丑话说在前。」 「我徐砚如今也不过是个五品小官,靠的是家族庇佑,兄长的势。说起来不耻,但要对付现在的魏家也绰绰有余,小姑娘有我在,就没有被人欺负的理由!」 一番话气势压人,魏大老爷听得直张嘴,眼皮跳了又跳。 怎么有种其实徐砚才是宋初宁最亲近的人的错觉。 魏家到底不占理在先,魏大老爷为自己身为小姑娘的长辈而汗颜,即便知道母亲不对,也没敢到老人跟前为小姑娘据理力争一回。 魏大老爷叹息,讷讷道:「徐大人说得是。」 初宁还是十分明事理的人,下午徐砚回府说她舅舅想见见她,她考虑了一会,欣快地应好。 徐砚怜爱地摸摸她的发,让魏大老爷直接进府,就在小姑娘的院子里用饭。 他给面子作陪,用过饭后,找了个借口就坐到院子喝茶,顺带处理从衙门里带回来的公文。 初宁规矩地坐在椅子里,侧头看到徐砚正在院中拨算盘。他让人抬了个桌案,拿来算盘,就着案上一盏明烛噼里啪啦地算起帐来。 算盘珠子清脆的声音无端让她安心,或许是因为他在这里,所以她才安心。 小姑娘眸光闪闪,璀璨明亮,眼中就只得一个背影挺拔如松的男子。魏大老爷视线一直在她身上,看到她看得专注,唇角还不自觉扬着笑,露出两个可爱的梨涡。 魏大老爷手一下握紧扶手。外甥女看徐三爷的神色……让他心里有种极微妙的诡异感。 「咳咳,初宁。」他清咳一声,决定单刀直入,「你外祖母是不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舅舅也不清楚她老人家喊你到家中是做什么的,但若知道你会受委屈,舅舅一定不会让你过去的。」 他说的不是假话,初宁也能分辩,轻声说:「我知道的,我只想问舅舅,外祖母为什么要说我娘亲是白眼狼。」 魏大老爷一窒,眸光闪烁不断:「那是你外祖母的气话。」 小姑娘就抿唇,低头‘哦’了一声。 一点也不相信这敷衍她的话。 「初宁,你不要管你外祖母说什么,魏家还有我。往后你外祖母再为难你,你就告诉我。」 「舅舅……我娘亲不是祖母的嫡长女吗,她是因为我娘亲久久不孕,就往爹爹身边塞其它女人吗,还是我娘亲的嫡亲妹妹。舅舅,我想不通。」 魏大老闻言大骇! 她怎么会知道当年这些事的。 汐楠在边上听着,把头垂得低了些。昨晚姑娘问她,她也气老太太所为,把知道的就都说了。 初宁不管他的吃惊,继续说道:「我想不通。如果外祖母真为我娘亲好,只会劝我娘亲纳妾,把妾生的孩子养到名下。一个妾,才威胁不到无孕主母的地位,外祖母身为主母,难道不清楚这些道理吗。外祖母这是偏心到,要姨母来替代娘亲的主母地位吗?」 即便她娘亲身体不好,也没有早早就安排,按着年岁推算,那个时候她娘亲不过二十出头。 嫁给爹爹才几年,她外祖母就开始要安排另外一个女儿进宋家。 她想不明白,为人母的,怎么可以偏心到这样! 最终,魏大老爷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尽是些安抚她的话。 把人送走后,初宁气哼哼站在徐砚桌案前:「都把我当小孩子哄!」 徐砚抬头,见到小姑娘瞪圆了杏眼,委屈得直噘嘴。 他就拿镇纸压住帐本,把人拉到跟前,把长凳子分她一半:「怎么哄你了,要是不中听的,就不听了。下回也不叫他进门。」 第三十七章 她挤到他身边,紧挨着他胳膊,丝毫没察觉这样有多亲密,自然极了。 她还是气哼哼的:「我也不去魏家了,都没有一句实话。」 「好,不去不去。我们今年也许可以回京,你可以想想给云丫头准备什么添妆,可以想想要做什么样的斗篷披风,狐狸皮的,貂皮的随你想。我让人赶在回京前做出来。」 「回京城?!」初宁高兴地抬头,额头就轻轻擦过徐砚的唇。 软软温温的,让人心怦怦的快速跳动。 她睁大眼,忙往后退。 但她忘记这是凳子,后面根本没有靠背,一退就退空了,吓得失声尖叫。 徐砚眼明手快,一把把人捞到怀里,低头看到她吓得发白的脸,眼神惶惶,跟受惊的小兔子一样。 「那么大的人了,冒冒失失的。」 他手掌贴着她的腰,在微凉的夜里,彼此身上的温度就越发明显,只是轻轻挨着就觉得灼热异常。 徐砚心头为这样的接触滚烫,眸光一暗,当即松开手,扶着她肩头让她坐好。 初宁被那么一吓,也忘记刚才额间那极暧昧的碰触,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我忘记这是凳子了,徐三叔不许笑,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徐砚哪里忍得住她的掩耳盗铃,哈哈哈笑出声,小姑娘气得要走,他一把将人拦下。 「来,是我的错,我教你打算盘。就当是赔礼了。」 初宁就瞪着黑白分明的杏眸看他:「徐三叔,您这是得了便宜又卖乖,分明要让我给你打下手,哄我帮着算帐呢。这不算赔礼!」 「那我就给我们卿卿买好看的衣裳?或者是簪子,镯子?要怎么样才算赔礼?」 初宁想了想,理直气壮地说:「这些都是你平常就要给我买的,不算不算。」 徐砚就喜欢她的恃宠而娇,让他都忍不住想说:把我给你当赔礼吧。 杭州城淅淅沥沥的下了几天,气温瞬间就降了下来。 初宁换了夹棉的小袄,领口有一层薄薄的兔毛,雪白的滚过她两腮,反倒更显得她肌肤欺霜赛雪。那种纯净的白,竟是化作陪衬。 她盘腿坐在炕上,依窗看雨,还把手往外伸了伸。 细细的雨丝飘到手背上,水汽聚成圆珠,又从她手上滑落。 她似乎在百无聊赖中找到好玩的,居然有些乐此不疲不起来。 汐楠和绿裳几回见着,劝她把手收回来,她也没听,还探了半个身子出去。 正玩得起兴,有几人自院门而入,顺着廊下走来。一行人中,初宁率先注意到一个挺拔的身姿,眉秀似山,眸若星河。 可眼神往她身上一扫,像是带有细雨的凉意。 她当即就把身子往里缩,但已经听到青年低沉不悦的声音:「初宁。」 初宁无声咧了咧嘴,挤出个无辜的笑来,探半个脑袋装乖巧地喊:「徐三叔,您回来了。」 徐砚那头已经快步进了屋,带起的风拂起他袖袍,初宁还没坐好,就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熏香。 手也被他攥住了。 徐砚握住她的手,心里咝一声,想也没想就把她手背贴脸上:「那么凉,你忘记上回发热了?」 初宁缩着脖子不敢分辩。徐立轩就站在他身后,见三叔父紧张的样子,心里又涌起那种微妙。 下刻,初宁突然捂着额头低叫一声,是徐砚屈指弹了过去,把她手也放开了。 他斥道:「都几月的天了,还敢贪凉!」 初宁吃疼,一脸可怜相地去看徐立轩:「立轩哥哥也来了。」在徐砚眼皮底下,明晃晃搬救兵。 徐立轩觉得三叔父下手好像是太狠了,小姑娘疼得都闪泪花。心疼间,也不觉得三叔父能对喜爱的姑娘家这样狠心,反正他是不会舍得的,忙接话安慰她:「三叔父也是为你好,很疼吗?」 不想两人就又听到徐砚淡淡的声音:「到外头坐,该用饭了。」 在徐砚转身的时候,她缩着脖子偷偷地抿嘴笑。 装一装可怜,徐三叔就不会凶她了,其实并不太疼。徐三叔怎么可能会舍得下狠手嘛。 徐砚哪里不知道她的小伎俩,那一弹也是故意的,不过是遮掩一下自己过于关切的举动。 她倒真是长本事了,当着他面朝别的男人撒娇。 初宁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穿好鞋子连忙跟上,等丫鬟来上茶的时候,还讨好的亲自给徐砚奉茶。 徐砚撩了撩眼皮看她:「早上魏家人又来给你送什么。」 自打魏大老爷来说过一回项,魏大老爷每隔三天便会给初宁送些小东西来。 不拘吃食或是花草、小玩意,一看就是哄小姑娘用的。 到今天为止,是送第四遭了。 初宁说:「一些海产,送厨房去了,正好让立轩哥哥多尝尝鲜。等回到京城,这些东西比金子还贵。」 入了冬,这些东西就要少见。 徐立轩脸上当即就露出笑:「谢初宁妹妹记挂。」 徐砚继续沉默地喝茶,也不插话,任两人有一搭没搭的东扯西拉。心里想着听到的最新消息。 上回在城里作乱的倭寇有几个会被押回京城。 吴沐川那里没露风声,大家都纷纷猜测是不是单纯的倭寇作乱。 如果是单纯的,应该不会把人押回去才对。 沉寂两年,朝堂又要乱了。 徐砚心里存着事务,一顿饭用得比往常沉默。 用过饭后,他倒想起一事来,和视线又偷偷落在小姑娘身上的侄子说:「轩哥儿,京城的钦差会比你早两天回程。我想着,你索性跟着他们的船后头走吧,要比单独回京更安些些。」 徐立轩一惊。提前两天,那不就是后天就该出发了? 「三叔父。」他慌慌张张地喊一声,想拒绝,又无从拒绝,视线忍不住一直往小姑娘身上瞟。 「有什么不妥?」 徐砚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也往初宁身上看去。徐立轩当即脸一红:「并没有,一切都听三叔父的。」 初宁不知两人暗中汹涌,闻言笑吟吟地说:「今年我可能也回京呢,这到底还给不给立轩哥哥做践行啊?」 徐立轩黯淡的双眼当即又亮了亮:「不用了,也许很快就再见着。」 是啊,他紧张什么,小姑娘到底还是要回京城的。 徐砚没管侄子那点小心思,说:「该践行的践行,就明儿吧,我们到外头去?你来这些日子,确实没逛过杭州城。」 长辈有安排,徐立轩自然不会拒绝,拱手应是。 喝过两回茶,徐砚找个借口把侄子先行遣走了,余光扫到初宁正好松了口气的样子。 他不由得莞尔:「怎么这个表情,刚才朝人撒娇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 初宁一双眼就瞪大了,她什么时候朝人撒娇了? 猛地想到刚才其实是搬救兵的事,脸颊霎时嫣红一片。徐三叔发现了,就一直冷眼旁观,看她作呢。 初宁当即又据理力争:「可我那也不是撒娇,您不能冤枉我,是不想在别人跟前被你斥得那么丢脸。」 徐砚手指就轻轻敲了敲桌案。 她本意不是撒娇,可声音又软又糯,眼眸雾气朦胧的,落在徐立轩眼里就是在撒娇。落他眼里也没有什么区别。 第三十八章 初宁听着他敲击出来的节奏声,心脏也跟着怦怦地跳,莫名地紧张和……心虚? 可她为什么要心虚? 「以后莫再对人那样了。」徐砚最后也只能轻轻一叹。 她越长越姿容姝丽,一颦一笑,哪怕是眼尾轻轻一挑,都能流露出让男子动心的风情来。 偏她不自知,对上亲近一些的人都笑容甜美。 这种懵懂最能激发男人恶劣的占有欲。 他是男人,比徐立轩更为年长的男人,怎么会不懂! 初宁听着他是揭过此事的意思,正欢喜地看过去,却发现他盯着自己的眸光深谙。可落在身上的目光又似带了温度,有种十分灼热的错觉。 她瞳孔微微一缩,想起发热清醒的那天,就见过徐三叔这样不明的神色。 初宁莫名地不敢与他直视,心尖颤了颤,忙垂下头,露出一小截细白的脖子。 徐砚目光一直贴在她身上,见她居然是害羞一样低头,心中一动,坐到她身边。 「卿卿,若是回京,我们住到别处如何?」他伸手,把小姑娘腮边的碎发挽到耳后。 「住到别处?」初宁对突如其来的安排吃惊,「您怎么能住到别处,老夫人怎么会允许?」 「你不想住徐家不是?你现在和轩哥儿相处,是不是也觉得有压力?」 可这不是她不想,徐三叔就不回家的道理啊。 初宁抬起头,正好撞入他再温柔不过的眼眸中,那温柔似乎化作了水,要包裹着她,让她溺在其中。 小姑娘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慢慢蜷缩,心里头有些乱。 徐三叔是为了她。她确实和徐立轩相处有些压力,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就总偷偷看她。 他不说,她却能感受到的。 因为他的这些举动,她才会紧张。 少女时期,总是懵懵懂懂,但懵懵懂懂不代真的什么都不懂。 只是她不愿意深想,她怕多想之后,自己就会再度疏离徐立轩了。 所以徐三叔现在这样一提,是他看明白了什么,专程在为她考虑?还是单纯因为先前任家的事。 不管是哪一样,初宁心里都是感激的,又像吃了蜜一样甜。这一瞬,她发现自己也很自私。 她听到自己说:「我不想住徐家,也不想离开徐三叔。」说着还紧张地探手去拽住他的袍子,似乎怕他反悔了。 徐砚在她忐忑中却是笑了,轻轻去握住她的手,手心里尽是细嫩柔滑,如绸缎一般的触感。 徐砚神思就有一瞬的恍惚。 他知道她抹手的是什么,擦脸的又是什么香膏,甚至连沐浴过后用来润体的都知道。这些都是他着人准备的,一日都不能断,每一样都是最上等的,甚至有些是银子都买不来的。 小姑娘这么些年都在用着,说是金玉娇养着也不为过。 如今她娇娇的长大了,又全心依赖自己。 徐砚为她的依赖而悸动,甚至去想她的这些依赖中,或许还有别的? 可他又不敢深入去想,他怕自己猜想得多,待她就越冲动。届时恐怕不是坐在她身边,看着她笑就能抑制自己对她的渴望。 徐砚不动声色松开她的手,像平时一样摸摸她的发,说道:「我什么时候都不会丢下卿卿。」 初宁闻言又双颊滚烫。 徐三叔这话……怎么郑重到像是在许诺,还那么温柔地看着她,无端让人觉得旖旎。 可她很喜欢徐三叔这样和自己说话,总是将她放在心尖上,不管她是任性还是存着小心思,他都包容她。 初宁就猛地再度抬头,朝他笑:「我知道的。」 徐三叔一定不会丢下她。 小姑娘双颊嫣红,似最妖冶的桃花,仰着头看他,明亮的眼眸里就只有一个他。 徐砚呼吸都为之一窒,想要拥抱她的冲动叫他连手指都在发颤。他把手握成拳站起来,负在身后,神色淡淡地说:「早些歇了,徐三叔还有要事处理。」 活了二十二年,竟是首回落荒而逃。 次日,天倒是放晴了,云层却还压得低低的。偶尔有几束阳光破开乌云,不多时也会再度被涌动的云层吞没。 徐砚为侄儿践行,特意在西湖边的酒家定了二楼雅间,窗户打开,湖景便能尽收眼底。 入冬时节,西湖边的柳树显得萧瑟,未有夏日那种湖碧柳绿的清新,观景人却也有另一种体验。 徐立轩远眺西湖,想到一句诗里的淡妆浓抹总相宜,视线便又挪到了一边的小姑娘身上。 初宁今儿穿了件桃色小袄,素净的湖蓝马面裙,白皙的脸上未沾一点脂粉,清丽娇俏。可不正是应了那句诗? 徐立轩不觉就有些看痴了。 他目光灼灼,初宁察觉到,不动声色往徐砚身边挨了挨,伸手抓了把花生。 「徐三叔,我给您剥花生。」 徐砚侧头看看她,若有所思,抬手就在徐立轩身前的桌沿轻轻一敲:「你东西都收拾好了?」 少年郎一个激灵回神,忙端了茶掩饰自己刚才的失态:「已经收好了,下午就能先送到船上去。」 「上回你送的信,家里应该是收到了,回信恐怕还在路上。我已经再写了一封,你带回家去,交给你祖母。」 「是,侄儿记住了。」 初宁听着两人说话,埋头和一堆花生做斗争,指尖慢慢地搓开红衣,一颗颗圆胖的豆儿就蹦跶到小碟子里。 她本就肌肤白皙,十指更是水葱似的,被那红衣与豆儿一衬,竟是白得莹然。 徐砚发现侄儿走神,顺着他视线一看,就落在小姑娘的手上。他眸光微微闪动,掌心一抬就压住她再要去拿花生的手。 「不要剥了,一会得喊手疼,你吃菜吧。」说着也不再管她,而是朝徐立轩举杯:「来,沾沾唇,践行总该喝一点。」 任氏在家中看得严,徐立轩并不常喝酒,也不擅长喝酒。 长辈的好意不能推脱,一杯落肚,就感觉整个人都烧起来了,胃里也火辣辣的。 少年郎咳嗽好几声,面上当即就显出酒意来。 徐砚给他倒了水,让他缓缓,吃没两口菜,就又让他喝了一杯。 徐立轩这下可一点再偷看小姑娘的心思都没有了。 两杯酒实打实落肚,看什么都有种飘虚的感觉。 初宁在吃菜的时候偷偷瞥了眼,正好撞到徐砚双眸淡淡地看过来,她忙低头,继续吃菜。 怎么徐三叔喝了两杯酒,连神色都变得严肃起来。 到最后,徐立轩也就只喝了那两杯,徐砚倒是一人喝光了整壶酒,仍旧目光清明。 坐在轿子里走了一半的路,徐立轩才算清醒一些,觉得自己有些丢脸。 不过两杯酒,他居然就要趴倒了,是因为这酒比家里喝的度数更高一些? 徐立轩在下轿子的时候,努力站好,被凉风又一吹,总算是行动如常了。 他见到初宁居然也是在前院下轿子,三叔父正皱着眉头听一名护卫说什么。他靠前几步,听到护卫在说:「我们拦过了,那老太太太厉害,居然威胁着说不想姑娘名声尽毁,就少拦着。」 「她这样说,小的们也就没有底,又见魏大老爷和魏三老爷在,两人好歹是官身。只好让进来了。」 第三十九章 护卫也难做,初宁听过后安慰他:「他们以势压人,是横不过的,又沾着是我外祖家。没有我这做晚辈的,把人拒在门外,你们放进来,倒是为我考虑了。」 小姑娘总是以已善意去推人,护卫感激不已,但也知道自己违了令,心甘情愿地向徐砚领罚:「即便姑娘不怪罪,小的也知道是过失,这便去领棍。」 徐砚唇笔抿得笔直,没有说话,那护卫当即退下。 徐立轩听到魏家来人,气势汹汹的,心里就有不好预感。他上前说道:「他们这么无礼,初宁妹妹还要去见吗?」 「见吧。」不见怎么办,人都来了。初宁轻轻叹一声,很快就又扬了笑:「他们还能吃了我不成。」 她向来外柔内刚,徐砚最了解不过,也没有多说去牵了她的手,径直就往前院的花厅去。 徐立轩想了想,也就坠在后头,一同跟着前去。 花厅里,魏大老爷正在劝老母亲:「娘,既然来了,也好好说话。未必就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哪样了?让她帮个忙,推三阻四,结果她要跟着那徐三爷回京去。安成公主给她来了信说皇子们选妃,她几年不回京,这倒是赶巧儿,要回京城过年了!」 「我年纪是大了,但我也还没有糊涂!她居然如此有心机,我非得问清楚不成!」 老人厉声厉色,非常的强势,叫两个儿子都没敢再吱声。 确实是有些巧了。 而魏家兄弟俩也是到今日才知道,原来母亲还是有着让魏家姑娘去选妃的想法,怪不得那天把小姑娘气走了。 这事,哪里是一个小姑娘能过问得到的! 兄弟俩担心外甥女,但老人却是气势十足等人来到。 初宁一路跟着徐砚的脚步,有他在身侧,手被他稳稳牵着,他的体温暖着她,让她觉得无比安心。 她知道自己可能要再面对外祖母的刁难,可这个时候,她却一点也不害怕和在意。 有徐三叔在,她什么都不怕! 初宁的裙摆才闪过门口,魏老太太就眼尖看到了,二话不说便拔高了声音:「倒是有这样的理,让我这老婆子干等这些时候。」 才跨进门槛就被盖个不敬的帽子,饶是好脾气的初宁也皱了眉,徐砚目光沉沉,冷声说道:「从来不知,原来不请自来,也能理直气壮。」 「徐大人,是我们来得突然,打扰了。」 魏大老爷忙站起身,抱歉地看向徐砚,魏三老爷在后边一直拽老母亲的袖子,示意老人客气一些。 魏老太太闻言却更加嚣张地说:「我一老婆子跑到晚辈这来,不就是她不懂规矩在先,连晨昏定醒都不懂得吗?」 徐立轩也被这老太太的厉害惊到了,咝的倒抽一口气。 这人简直胡搅蛮缠! 徐砚真是要被气笑了,连话也不想再多跟魏家人说,这摆明了来者不善,他准备喊来齐圳把人给丢出去! 初宁在此时上前一步,忍着气,声音极淡地说:「外祖母,是您说我是白眼狼,莫要再出现在您跟前,所以我避开了。就怕惹得您老人家生气,气坏身子,一个不孝压在身上,哑巴吃黄连。结果您还是能挑出各种我的不是,您让要让我百口莫辩,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我且就认了吧。」 小姑娘到底是讲道理的,句句忍耐,也点明是老人先前说不想见她,并非她故意疏离。 可这些落在魏老太太耳中,就是挑衅。 她气得直接就大吼:「宋初宁!我说你是白眼狼怎么不对了!你娘一个野种,还是个不会下蛋的,哪里来的你这个野种!挂在我魏家的名和关系,用你一下,你百般推辞!你怎么就不是白眼狼!!没有我们魏家,你就是个人人喊打,要被扔进河里喂鱼的野种!」 「娘!!」 魏家兄弟俩直接被老人的话吓得脚都软了,魏大老爷朝老人扑过去,要捂住她的嘴,结果还是晚一步。 魏三已经脸色青白,手拼命在发抖,语无伦次地想遮掩过去:「初宁,你不要听外祖母的,她糊涂了!你快先坐下,出去玩了半日,肯定累了吧。」 初宁却入定一般站在原地,仿佛自己听错了,神色有几分茫然,又有几分惊骇。 徐立轩也听得唇都在抖,刚才那老太太骂初宁什么?! 在场上最冷静的可能是数徐砚。 他在这骇人的指责中有一瞬震怒,但在魏家兄弟神色中察觉到什么,霎时出了一身冷汗,大脑不断快速理清老人的话。 初宁还站在原地,虚虚出神的眼眸突然有了聚焦,指尖一颤,朝魏老太太那里上前两步。 她要问清楚,这话是什么意思! 外祖母怎么可以这样骂她,这样骂她娘亲! 但是,她才走了两步,就被人拉住了。徐砚一把将她抱到了怀里,不让她上前,不让她和嘴里还不干不净咒骂的老人接触。 魏大老爷怎么捂老母亲的嘴,多少还是露出话音。 老太太嘴里一直来回唠叨:「当年不是我收下你娘这个野种,她哪里能攀高枝,还嫁到京城,不能生育仍死死占着别人嫡妻的名份!你和她一个货色,占着我魏家的便宜,从来不知道为我魏家考虑!你们两个野种,害人精!」 魏老太太越骂越起劲,神色居然都显出几分癫狂来。她终于把这几十年的憋屈给骂出来了! 徐砚捂住小姑娘的耳朵,对乱作一团的母子三人再也忍耐不了,愤怒地吼道:「滚!」 齐圳就站在门外,听到那些惊天的话,早也按耐不住了。 三爷一个滚字出口,他当即就带了一队护卫涌进来,二话不说还不知哪里顺手扯出一块帕子,一把堵住还要说话的魏老太太。再把她的手往后一扭。 老人疼得双目圆瞪,险些要疼得晕过去。 魏家兄弟要去护老母亲,结果也被护卫扭了手在身后,一同推出去! 徐砚死死抱着全身都在颤抖的小姑娘,神色阴骘。若是手中有把刀,他可能会毫不犹豫将大放厥词的魏老太太扎个对穿! 花厅里乱成一团,椅子桌几都被冲得歪七八扭,老太太被堵了嘴的呜呜声还从庭院传进来。 徐砚心乱如麻,又担心怀里的小姑娘,索性一把将人抱起来,直接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初宁脑海里浑浑噩噩的,全是老太太骂的那句野种。 她娘亲不能生育? 那她是哪里来的? 她知道自己也许不该信,可这是从魏家人嘴里说出来的,她想不信,却忍不住去想。 越想越惶恐,浑身冰凉,额间的冷汗不停渗出来,再滴落在她眼晴里,又涩又疼。 但有一个温暖的怀抱一直暖着她,是徐三叔。 初宁已经慌乱到思绪不清明,拼命往徐砚怀里靠去,同时心底又有一个声音在跟她说:宋初宁,你是野种,你徐三叔是不是要看轻你。 她唇上的血色霎时就褪得干干净净,颤抖着,不断把自己缩成一团,手却死死揽住徐砚的脖子,无意识的喃喃道:「徐三叔……徐三叔。」 她一句一句的喊,徐砚心疼得要肝肠寸断,小姑娘这个时候无助极了,本就是一个娇弱的人儿。怎么可能承受得这种恶毒的责备! 第四十章 「卿卿,我在,我在。你不要害怕!」 徐砚一路走,一路应声,但初宁心里根本就没能平静,惶恐到贴紧他,都快要把他勒得连气都喘不上。 徐砚不得不停下来,正好是在游廊上,他坐下,将缩成一团的小姑娘都拥到怀里。伸手去拨开她凌乱的额发,小小的一张脸,惨白惨白地露在他眼前。 上刻还娇艳明媚的小姑娘,下刻就像要凋零的花朵一样。这是他一直宠着的小姑娘,帮她挡着风雨,结果那个可恨的老太婆一句就将他倾尽所有的呵护给踩碎了。 徐砚心里头疼得就跟扎了针一样。小姑娘原本明亮的双眼亦无神极了,一片死寂,那个总是会甜甜他徐三叔,眼眸里总是坠满星辰一般,眸光璀璨潋滟的小姑娘呢? 已经惶恐到极致的初宁除了一声声唤他,就是用力抱紧他,徐砚愤怒又没来由感到悲凉。 他的小姑娘,怎么被折磨成这样了。他低了头,在她一声声的呼唤中,温柔地亲她的眼角,双唇发颤不断地回应她:「卿卿,我在……我一直在。」 徐砚难得失措到忘记场合,忘记地点,只想安抚好他心头上的人儿。 同样惶恐跟上来的徐立轩,便见到他越过礼法的心思,无比赤|裸的就暴露在他眼前。 上回未发出来的愤怒瞬间爆发,要把徐立轩淹没。 这一刻,他还有什么不清楚。 ——什么为他打算,什么宗子责任! 他三叔父说的这些都是假的!不过是为了遮掩他那这种要叫人不齿的心思! 游廊上不时响起小姑娘的低语,还有青年男子细心的安抚。 彷徨的被温柔的一点点化解,徐砚垂眸轻语,将小姑娘圈抱在怀里,双唇时不时贴在她耳边。总是无比耐心地说两个字:我在。 他会一直在。 初宁双眼又涩又胀,可她没落下一滴泪,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她觉得自己不该哭。 他说他在,徐三叔父说他在。 不管怎么样,只要徐三叔在就好。 小姑娘手又揪紧了他,贴着他的下颚,一劲往他脖子钻。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能平静一些,才能冷静一些。 两人无比亲密的一幕刺着徐立轩的眼,他愤怒又妒忌,那个为小姑娘倾尽温柔的人不该是他吗? 三叔父怎么可以违背伦常,做出欺霸小姑娘的事! 凉风潇潇,徐立轩心头亦一片冰凉,几乎要站麻木的双脚终于迈开步子。他心脏剧烈地跳,真相化作一把剑,直刺他心头。 他敬爱的三叔父,他不远千理只想看一眼的心尖上人儿……「三叔父,侄儿以为,您该把初宁放开为好。」 愤怒的情绪到了临点表现出来,却是无比平静的一句,甚至语气都十分平淡。 但徐立轩知道,自己连手指都在颤抖。 徐砚眼前闪过少年郎天青色的袍子,他的袖袍迎风在飘扬,就在他跟前。 淡淡的一句话,不用起伏的语气就藏尽怨恨。 该知道的,总归是知道了。 徐砚闭了闭眼,一手托着初宁的腰,将她抱起来就走,根本不回话。 徐立轩急得朝他就吼道:「放开!」 一句嘶吼,胸脯剧烈起伏,愤怒终于在他面容显现出来,那个依旧从容的身影叫他双目赤红! 初宁因为暴怒的声音又往徐砚怀里缩了下,徐砚脚步一顿,声线淡如水:「随你怎么想,放开,是不可能的。」 这话将徐立轩激怒得更加彻底,直接就冲了上前,想要去拽开他抱着小姑娘的手。 向来温文儒雅的侄儿怒到失心,徐砚也只是一甩袖将他摔一边。 在这个时候,徐立轩才发现自己连力气都不如人,踉踉跄跄扑倒在美人靠上,脸色苍白。 摔开他的徐砚已经快步走远,他朝他背影厉喊:「徐嘉珩!你就是个小人、伪君子!」 声嘶力竭,眼角有湿意滑了下来。 齐圳准备给三爷汇报情况,结果就看到叔侄反目,看得他心惊胆颤,比在花厅时还更要惊骇。 他们三爷……居然是有那样的心思?! 徐立轩此时又站了起来,抹了一把眼,攥着拳头要再跟上去。齐圳哪里能叫他跟! 三爷现在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情,万一将大少爷给怎么着的,那才真叫不好和老夫人交待。 齐圳想也没想,直接上前就按住徐立轩的肩膀。 他是习武的,像徐立轩这种书生,哪里是他对手,轻轻的按再一攥住他的胳膊。徐立轩就被他制住不得动弹。 「大少爷,这个时候,也只能是让您先回院子了。」 齐圳抱歉一句,二话不说就拽着人给送回去,吩咐三名护卫在里头值守。 徐立轩疯了一样要再扑上去,衣襟都扯得散开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齐圳把院门锁上。 「徐嘉珩!!」 他朝着相隔的院墙咆哮,几声过后,又失力地坐倒在地上,抱着头肩膀抖动。 ——他的三叔父怎么可以!明明知道自己的心思,怎么还能够做出这样的事来!怎么就能够在自己跟前不动声色! 少年的咆哮隐约还能传到徐砚耳中。 他充耳不闻,把小姑娘抱回寝室,将她放在炕上。 初宁被徐立轩那一吼闹得脑子更糊涂了。 外祖母的话,徐立轩的反常,搅和在一起,让人在千思万缕中寻不着源头。 徐砚松开手为她去拿迎枕的时候,她下意识又是拽住他,不让他离开。 神色惶惶,像一只要被人抛弃的小狗一样。 徐砚就想到自己第一回 见到她,也不去拿什么迎枕了,自己也挤到炕上,将她再度抱在怀里。 说是抱,不若说是小姑娘趴在他胸膛上,依着他,安静得没有一丝生气。 徐砚轻轻拍她的背,像是圈护着刚出巢的雏鸟:「卿卿,你现在什么也不要多想,多数是你外祖母的气话。她糊涂了。」 小姑娘脸颊贴着他,仍旧安安静静的,但她眼里的紧张正在一点点褪去。 她揪着他衣襟的手指又蜷了蜷,耳边是他的心跳声,有力度的一声又一声,像极了刚才他对她的回应。 ——我在。 初宁这么静静听着,刚才的天崩地裂似乎就离她很远了。 从父亲出事,到亲人避如蛇蝎,再到寄人篱下,其实她的天早就塌了。是有一个人再来到她的身边,为她又撑起一片晴天,给她遮风挡雨。 有他在,什么都不要紧的。 初宁眨了眨干涩酸胀的双眼,像小奶猫一样又蹭到他颈窝,低低地喊:「徐三叔……」 「嗯,我在。」 他低醇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依旧坚定。 她不着天不着地的心似乎就安稳了,那么奇妙。初宁又拿脸蹭他。 她脸颊沾了汗,黏黏湿湿的。徐砚不嫌弃不说,还用手一点点拨开她湿透的额发,露出她光洁额头,让她贴得更舒服一些。 「徐三叔。」 「在呢。」 「……徐三叔。」 「我在。」 小姑娘呓语一般,徐砚不厌其烦地回应她。 初宁攥着他衣襟的手直接就圈住他脖子:「徐三叔!你说过不丢下我的!不管我怎么样了,你都不能丢下我,君子要一诺千金!」 第四十一章 她不提魏家的事,偏现在就要他一诺千金。徐砚不知要怎么形容此时的心情,怎么这样傻,他比她的外家还重要吗,比她的身世还重要吗? 徐砚心里头就鼓鼓的,被她的依赖填满,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是先选择了他。 小姑娘的心思倾覆而出,再明白不过了。 他最珍贵,最怕求而不得的东西,就在她还懵懵懂懂的时候悉数交到他手中。 徐砚没有说话,仍旧轻轻拍着她的背,头一偏,看到半开着的窗。 外边云层不知什么时候散开了,阳光直直从天空打落,破穿阴色,金光染着大地。他看着,眼眸里也被染了这份绚丽。 她又开始喊自己了,不依不饶地缠着自己要守诺,他终于收回视线,敛眸低笑。 愉悦的笑声自他胸膛传出,轻轻震荡着,初宁听着他的笑声,还似乎听到了他一下比一下快的心跳声。 ——徐三叔为什么要笑。 初宁倏然又紧张起来,下刻,她眼前先是一亮。她被他拉了起来,然后眼前再一暗,有什么温温软软的东西碰到她的眼角。 但动作实在是太快,快到她来不及去证实是虚是实,那感觉就消失了。而她被他轻轻拥在怀里,听到他在耳边郑重地说:「一诺,必守一生。」 他早就给她许了一生了,他的傻姑娘。 初宁在这瞬眼眶一热,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想哭,眼泪就那么落了下来。明明被外祖母凌厉指责的时候都哭不出来,现在她就是想哭了。 可当一颗眼泪滚落的时候,她又飞快抬手去抹眼,下巴抵在他肩头,脸上露出灿烂的笑来。 她有徐三叔护着,为什么还要哭。 总之她就想依赖他,即便徐三叔以后就是骂她狗皮膏药,她也要黏着他的。 小姑娘似乎整个人都放轻松了,徐砚甚至听到她笑了一声,那笑就传染给他了,在他温柔的眼眸内轻轻荡漾着。 半刻钟后,初宁已经规规矩矩坐在炕上,一手捧着徐砚亲自倒的茶,眉眼沉静。 徐砚搬了椅子坐在她对面,心里头那些激动都被他压下,他们现在得先处理更重要的事情。 「徐三叔,我不想去魏家再问那些事。」初宁小声地说,「我思来想去,有什么事情不能问我爹爹的?您帮我写信,我问问我爹爹好不好。」 魏老太太显然对她有敌意,两个舅舅总是模棱两可,她觉得他们的话并不尽实。 小姑娘有自己的主意,徐砚此时都恨不得把魏家人扎几个窟窿,她不想去接触魏家,他反倒还放心。 徐砚说:「信你直接写,想问什么都写上,我等着告假的批示。若是能允许,正好能回京托人最快把信送到。」 说到回京,徐砚脑海里闪过安成公主的面容,以前对她的微妙感,现在更甚。他总觉得安成公主或者也是知情人之一。 当初她说有座府邸在离魏家很近,又说借小姑娘住,这就是很奇怪的举动。 初宁见他同意,这会就要写信,面上看着很淡定,其实心里还是十分煎熬。 徐砚也不拦她,还把书房借她,为她磨好墨后退出去,让她有私密的空间。遇到这种事,她肯定还是难过彷徨的。 不过是借着父亲来安慰自己。 她总归是宋霖的女儿,眉眼多少随了宋霖,顶多现在是生母不详。 生母不详。徐砚站在廊下,免不得又想到安成公主,神色露出几分古怪。 齐圳一直守在庭院里,见到他这会有空,略一思索,还是上前跟他说徐立轩的情况。 「我把他锁在院子里,刚开才还不太冷静,这会倒没听到什么动静。」 徐砚这才想起刚才看自己眼神狰狞的侄子来。他沉默着看向还青翠的矮灌木丛,良久才叹息一声,吩咐齐圳把小姑娘贴身的两个丫鬟都叫过来,袖袍一振,负手在身后往隔壁的院子走去。 院门被吱呀一声打开。徐砚大步跨过与自己住处相差无几的庭院,也没有让人通报,径直进了屋。 而徐立轩正背对着门口,徐砚一眼便看到少年长立的身姿,眸光微沉。 徐立轩像是有预料一样,慢慢转过身。徐砚以为他即便冷静一些,也应该愤怒的,却是看到他居然朝自己微微一笑:「三叔父来了。」 齐圳来到隔壁的时候就见到那么一幕。 他家三爷和大少爷坐在庑廊下,面前是一盘厮杀剧烈的棋局,白子黑子构建的江山壁垒分明,凉风把两人的衣袖吹得簌簌作响。 前一刻决裂的叔侄,这一刻却仿佛两个友人。 齐圳看看自家三爷面上淡淡的神色,再看看嘴角啜着笑的少年郎,竟然有一阵恍惚。 大少爷明明眸若寒星,却面带笑意,有种多年前的徐三爷的错觉。 倒是现在他们三爷越发内敛,又官居要职,笑得少了。 果然是叔侄吗。 齐圳见两人在那无声下棋,左右他是粗人不懂,就站到一边,百无聊赖地望天。 不知过了多久,齐圳听到徐立轩笑了一声,情绪不明地说:「三叔父棋高一着,侄儿受教了。」 徐砚指尖离开定局的白子,慢慢拢入袖中,是一惯的云淡风轻:「多比你长几岁罢了。」 徐立轩又是笑一声,徐砚也不管他阴阳怪调的要做什么,拉自己下棋又要做什么。他说道:「卿卿的事,就和你看的一样,也没有什么不能说出口的。你不甘也罢,怨愤也罢,这事没有回旋的余地,家中其实也不会同意你们。这事,你比我更清楚。」 他也不是劝侄儿,而是十分平静的描述现况。 除非宋霖现在官复原职,即便是这样,他那个大嫂也不会容忍小姑娘嫁过去。 他徐立轩再喜爱,再挣扎,也只能是一场空,连带初宁也不讨好。 「你以为,你就能真得手?」一直未提起此事的少年,终于出言相讽,「你养了她这么些年,道德伦常就能毁了她,你以为祖母、我父亲又会答应?!」 徐砚觉得自己实在没必要为这事说过多,于他的反击微微一笑:「你歇着吧,明天我就不送你了。」 说罢,站起身就大步离开。 徐立轩知道这个三叔父向来不受拘束,年少的时候没少干过混帐事,可真见识到他桀骜的一面时,他仍是气得手发抖。 徐砚已经快走出院门,突然听到身后响起哗啦一阵动静。 徐立轩把棋盘拂到了地上,黑白两子落在地上再弹起,因为力道而碎裂,狼狈地躺在他脚下。 他看着那些碎棋子眼神阴骘,缓缓站起身,泄愤一般踩上去。 徐砚回到住处,初宁还在书房,从开着一扇的菱格窗看进去,小姑娘是趴在桌案上。 他站在庭院里看了会,发现她一直没动,当即抬步进去,发现小姑娘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闭着眼,睫毛鸦羽一般,沾着些水汽,精致的眉也紧锁着。 徐砚低头看向桌案,不少纸被揉成团滚在一边。 他犹豫了会,伸手拿过一团,展开看了眼。 上面就寥寥几字,但徐三叔三字就占在上头。 小姑娘想跟爹爹说他什么? 第四十二章 看过一张,徐砚忍不住再去展开另一张,这张就只得徐三叔三字了,余下一片空白。 这小丫头。 都是上好的纸,还真是任性。 他有什么就那么不好启齿的吗? 徐砚也不再看纸团了,而是凑前去,用指尖轻轻碰她微湿的眼角。 到底还是哭了,在他面前明明很振作的样子。 初宁却因为他微凉的指尖睫毛一阵轻颤,徐砚又站在跟前打量她几眼,然后弯腰把她抱起来。 小姑娘很乖巧的就靠在他身上,脸颊贴在他肩头,小鼻子还一耸一耸的,跟着闻味儿的小奶狗一样。 她还能闻出是他不成?徐砚止不住低笑,怎么能那么可爱。 汐楠和绿裳见他将小主子抱出来,又送进寝室,眉角眼梢都是温柔缱绻,还细心替她掖好被角。她们感觉三爷似乎哪里不一样了。 偏偏又抓不着点,若说真不一样,可能是比往日待姑娘更温柔了? 安置好小姑娘,徐砚并没有歇着,把齐圳喊进书房,一边把小姑娘折好的信纸装封一边吩咐道:「上回你不是说看到魏家有商船半夜在渡口卸货?去查查他们这两年都做什么买卖。」 齐圳明白他想做什么,当即应是转身去忙活。 徐砚就坐在桌案边,脑海里都是魏老太太凌厉的神色,字字诛心,他眸光渐渐也变得凌冽。 魏家那里这会还一团乱。 魏老太太被丢出无名居,又被两个认怂的儿子拖回家,这会正又哭又骂,直指两个儿子没用。 「你们又知道我的苦心?!不对她厉害,她能帮我们魏家找出路吗?!」 魏大老爷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也没了好语气:「娘,你这就是火上浇油,自掘坟墓还差不多!」 魏老太太一听,气得鼻子嘴歪,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什么叫自掘坟墓,连儿子都要她去死吗?! 是嫌她活太长了,处处碍他们的眼了?! 魏老太太就要扑上去撕打长子,魏大老爷一躲,结果老太太没站稳,一头磕到了椅子上。 屋里响起一声厉叫,魏老太太抬手摸到满额的血,终于一个仰倒,瘫在地上。 「娘!」 魏大老爷兄弟俩吓得面无人色,一人帮她捂额头,一人忙按人中,朝外高喊请郎中。 初宁睡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又在徐三叔的房里,床边没有点灯,微微发黄的光是从屏风那头传过来的。 她适应了下昏暗的光线,轻声趿了鞋子往外探头,发现徐砚就坐在正对面的炕上。他一手拿着书本,就对着黄豆似的烛火在看书。 「您怎么这样看书,仔细眼晴,这烛火也太暗了。」 她想也没想上前,直接把他手里的书拿了。瞥了眼封皮,是天工开物,翻到《佳兵》那一篇。 怎么研究起这样的书。 徐砚早见到她猫儿一样的上前来,不动声色罢了,听着她的责怪,心里居然发甜。 他顺势就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将人拉到身边,又去把书从她手里拿过来,好整以暇地靠着迎枕继续看:「古还有凿壁偷光,这烛火怎么就不能看了。」 徐三叔居然在和她贫,这是什么歪理! 小姑娘一瞪眼,直接扑上去,把他手里的书再度拿走,还甩到另一边。 「不让你看!」 凶巴巴的,倒是气势十足。 徐砚被她扑个满怀,又是笑,一手小心翼翼护在她身后,怕她一动就滚下去了。 他自顾发笑,很愉悦似的,初宁被他笑得莫名奇妙,但也发现自己现在这个姿势有些不雅。她忙坐回原位,耳根发烫。 她怎么能扑到徐三叔身上。 想着,脸颊也染了红晕,不好意思垂头用手指卷着头发把玩。 徐砚看在眼里,爱极了她含羞带怯的模样,手指动了动,想去抱她的冲动又很快给压了下去。 还是个小姑娘呢,哪怕是简单的拥抱,都会吓着她吧。 罢了,他还是再忍忍吧。 就这么守着她好了,守到她及笄。 徐砚到底还是抬手摸摸她的发,然后靠着迎枕,淡声吩咐丫鬟直接把晚饭摆到炕桌上。 两人相对而坐,小姑娘的小碟子里堆满他夹的菜。 初宁脸颊都塞得鼓鼓的,有种要怎么都吃不完的错觉。 用过饭,徐砚就让齐圳带着护卫将她送回院子。初宁回头,见到他坐在窗前,烛光下的眉眼俊雅清隽,也正凝望着她。 她脚步顿了顿,想起今天要他实现的诺言,心头怦怦怦直跳,他那句一诺守一生就再缠绕在耳边。又被他这样专注凝视着,那句话仿佛就和他眼神一样缠绵……更似情话。 初宁忙快步出了院子,没敢再回头看一眼。 她居然有些不安又莫名悸动,攥了攥手,发现手心早已汗湿一片。 初宁回到住处,下午睡了一觉,许久也没觉得困。 在写信给父亲后,她就决定不再乱想魏家的事,她要等爹爹亲自告诉她以前都发生了什么。 于是,她就倚在床头,把玉猫儿在身边摆成一排,一只一只的数。从左到右,从右到左,数着数着,徐砚温柔的眉眼便渐渐浮现在眼前。 她抿抿唇,忆起今天在游廊的时候,徐立轩似乎十分愤怒。 那时她神思不太清楚,却隐约听到徐三叔说了一句—— 放开,是不可的。 徐立轩似乎上前来拽徐三叔的手了。 初宁想着身子一仰,躺倒,又盯着帐顶出神。 徐立轩是什么意思,是要让放开她吗? 徐三叔呢。 徐三叔晚上压根没有提让徐立轩一同用饭,整晚也没有提起他一个字,似乎就遗忘了有这个人还在家里。 而她是下意识不想提,她觉得只要提起,有一些事情可能就要戳破了,毕竟叔侄俩下午那样的针锋相对。 是因为她吗? 她下意识觉得是因为她。 初宁就翻了个身,把脸埋到被子里,心头怦怦乱跳,有热气一阵阵往脸上涌。 徐三叔那句不放开,究竟是什么意思……会是她想的那样的吗? 她趴着半天,一动不动的,可把汐楠吓着了,连忙把人拽起来。结果看到自家姑娘眸光带着几许迷离,双颊艳红似抹了胭脂,属于少女的娇媚便不经意显露出来,让人看得心惊又惊艳。 像是枝头含苞许久的花骨朵,瞬间绽放了。 次日一早,晨雾未散,一辆马车从无名居的侧门而出。有二十余名护卫紧策马紧随,直将人送到渡口,那二十名护卫把马交于别人,与马车上下来的少年一同上了船。 少年一身素淡的袍子,沉默着踏上回京的船,在甲板上略微停顿,回身看向仍一片雾蒙蒙的街道。 他自嘲似地嗤笑一声。 有护卫在他身边说:「大少爷,晨早风凉。」 徐立轩剑眉微挑,冷冷扫视过去,抬步进了船舱。四顺也跟着哆嗦一下,忙跟上自家少爷,心里还是不太明白昨天发生了什么事,好像是少爷和三老爷有了罅隙。 这分明像是押着他们回京! 徐砚其实一早也起来,甚至是目送徐立轩的马车出了府。 齐圳看着鬓发沾着露水的青年,轻声说:「三爷,您昨晚要送回京的信,这会应该出杭州府了。」 第四十三章 徐砚淡淡地嗯一声。 徐立轩与他都戳破了那层窗户纸,原本要他转交的信,自然不会再让他带着,只要信比他人先一步送回京城就好。 徐砚又在游廊上站一会,慢慢拢了拢被风吹得鼓起的袖袍,散步一般往回走。 这个时候还有些早,小姑娘可能还没有起来。 晨风刮过他的脸颊,他觉得有些凉,想起该烧地龙了。小姑娘苦夏又畏寒,娇气得不行。 「徐三叔!」 徐砚正想着琐碎的事,猛然听到俏生生的一声,他心中微动,抬头并没看到有小姑娘的身影。 居然是幻听了? 他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徐三叔——」 然而更加清晰的一声又在耳边响起,娇小的人儿从游廊拐角窜了出来,亭亭玉立站在他跟前。 笑靥如花,俏丽风情尽在眉眼盈盈处。 徐砚诧异,可算是看清人了,用手去帮她拢衣裳:「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也没有穿披风?」 难道是要想来送徐立轩的? 他眸光一顿,霎时变得深谙。 初宁的手就去捂住他手背,仍旧笑得梨涡浅浅:「不冷,您看这不热乎着?我去您那儿,想跟您一块用早饭的,他们说您往这来了,我就寻来了。」 是单来找他的? 徐砚不自知的紧张便散如云烟,直接就反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往回走。 初宁喜欢他暖暖的手心,手指往里再钻了钻,然后低头抿嘴偷笑—— 刚才徐三叔想到什么了,以为她是来做什么的,紧张得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随着徐立轩的离开,无名居又变得跟以前一样清冷。初宁却觉得自在,每日还是帮着看看府里的帐,然后回想着徐砚教她打算盘的方法,一点点的算帐。唯一不同的是,她几乎就赖在徐砚的院子了。 徐砚不管什么时候回家来,就能看到小姑娘要不在他书房帮着收拾,要不就是摆弄他的花花草草,有时还去翻他的衣裳拿出来熨烫。 每一天,每一处,都留有她的印记。 徐砚也还是待她如从前,除了有时忍不住想与她多亲近,却只能生生压抑着,偏小丫头最近又黏人。 就好比今日,刚用过晚饭,她不知打哪寻了话本,非缠着要他给念。 是写才子佳人情情爱爱的东西,里面还有些淫|词|艳|调,他看一眼便不想给念。结果她就成了海里带触须的乌贼一般,居然就扒拉到他身上来了,在他耳边念经一样的喊徐三叔。 一句又一句,一声叠一声。那娇软甜糯的声音,窜进他耳朵里让他心尖都在发酥,几声过后,哪里还抗拒得了。又被她软软地蹭得浑身滚烫,简直无法消受这美人恩。 最后,徐砚还是给她念了,跳过那些他觉得不该听的。可她听不到,他却看得到,越念越口干舌燥,这一晚不知喝了多少凉水。 不知自己使了坏的小姑娘,却是回屋睡得一脸满足,手里抱着他先前留下的帕子,梦里都在偷笑。 齐圳查清魏家的买卖是在七日后,偷偷买出了一本帐册,上面清清楚楚写明白魏家生意是从海上来的。 本朝先前海禁几十年,现在也没算放开,不过是略微放松,上头睁只眼闭只眼看着商人冒险捞钱财。 那些钱财,大部份也要落到朝廷的袋子里,贴补着国库。 所以近些年出海的商船不少,利润更是不必说了。 徐砚多半猜到魏家的生意是跟海里脱不了干系,但一看帐目,里在居然还标了提督府,神色就沉了下去。 他到杭州府这些年,经手的与船只相关,这里每户人家有多少船,他都了如指掌。 魏家是有两只商船,却不足于远航,他就是想让齐圳查魏家是与何人合作。结果上面写着提督府。 提督府有什么船,那都是战船! 可如今战船的数量却是吻合的,他每十日一查损耗,绝对不会遗漏任何一艘。 但既然提督府是魏家背后的靠山,战船商用的事绝对不用怀疑。 徐砚略思索,大概理出源头了。 魏家这生意不是这一两年了,而前几年报废不少战船,他过来后因为建造的新式战船,也有过不少报废的。 那些报废的战船,如今应该还停在海港,有时拿来操练用。 平时少那么一只艘,谁又会去在意。 吴沐川果然在里头谋大利! 但他没想到居然是用战船! 有一个魏家,恐怕还有更多的魏家。 徐砚翻着帐册。这明显是新帐,而再是新帐,一趟下来就是近十万两银子,再层层分拨下去。入帐的数额也不容小觑。 「居然胆大到如此!」 朝廷每年为战事耗资巨额,结果这些钱就被用来谋私利了! 三年前贪墨军晌的事还历历在目,眼下还有更骇人的,可能这事已经持续运作十年或者更久! 徐砚焉能不怒,工部和工匠们日日忙碌,结果都给他们这些谋私利的去忙了! 「跟我去一趟魏家!」 徐砚将帐本扯下一页,一卷,收入袖子,让齐圳跟着自己走一趟。 本来,他与魏家就还有帐要算! 魏大老爷因为老母亲撞破脑袋这事,一有空就往家跑,倒是十足的孝子。徐砚没有通知就上门,倒也正好遇到他在家。 魏大老爷现在听到这个名字,心里就直打鼓。 他还以为是躲过去了,但徐砚还是寻上门来了。 为了什么事,用脚趾头也能想得出来。 徐砚被请进厅堂,魏大老爷就怕他发作,屏退了下人,结果听到他淡淡地说:「我要见你们老太太。」 魏大老爷的冷汗霎时就从额头渗了出来:「徐大人,上回的事是老人家糊涂了,如今她卧病在床,撞着头,怕是更说不清楚。」 「那我且听听魏老爷怎么说?」 青年优雅地喝茶,说话间眸光斜斜扫过来,叫人不寒而栗。 魏大老爷抹了一把汗,赔笑着说:「徐大人,这事哪里有什么再好说的,是老人家年纪大了,糊涂了。」 何况这是家里秘事,怎么能说! 魏大老爷只求徐砚高抬贵手,莫要再追究了,又指天赌誓道:「徐大人,初宁就是我魏家的表小姐,我魏某人的嫡亲外甥女,绝对不会再有那天的事情发生。」 可徐砚是不会信的,他有自己的思量,真相到底怎么样,他回京了就能查!而今日来主要目的…… 徐砚哂笑一声,把袖中那页帐取出来,放在桌案上,手指轻轻一敲。 魏大老爷当即探头看过去,下刻吓得直接从椅子里滑到地上,大惊失色指着那张纸说:「这、这个是!」 「魏大人既然说是老太太糊涂了,那我就只当老太太糊涂了,但这白纸黑字的东西,恐怕是不能糊涂。魏大人说呢?」 徐砚笑得云淡风轻,身子微微前倾,锐利的眸光对上魏大老爷惶恐的眼眸。 ——这人是有备而来! 魏大老爷全身的力气像是被抽走一样,在他的注视中,扶着椅子都没能站起来。是徐砚搭了把手,将他好好送回椅子里坐着,似笑非笑地睨他。 第四十四章 「徐大人,你想要下官做什么,下官什么只要能做的,必定应下!」魏大老爷也没有与他对峙的力气了,颓然地问。 徐砚重新坐下:「魏大人果然是淫|侵官场与商场的人才,心思透亮得很。」 说着,屈指在桌案上又轻轻一敲,似乎很满意他的识趣。 魏大老爷闭了闭眼,唇还在颤抖:「徐大人请说。」 徐砚也就不再和他打太极:「初宁因为你们很伤心,即便身为长辈,也不该口出狂言,那便是为老不尊,倚老卖老了。魏大人,是也不是?」 魏大老爷能怎么说,把柄在人手上,又是事实,也只得忍着心惊说一声是。 徐砚又说道:「既然魏大老爷也认为如此,那这事就好解决了。我要你们魏家请宴,给初宁赔不是,并且要杭州府的人都知道,是你们老太太待她刻薄。」 什、什么?! 「徐大人,这……」 这传出去,魏家哪里还有脸呆在杭州府,连对一个失持的小姑娘都刻薄,又哪里还有好的姑娘家愿意嫁进他们魏家来! 徐砚却不给他分辩或讨价还价的机会,也不要那帐页,直接站起身,把手拢进袖子笑得温和无害。 「如此,我就等魏大人的消息了。还有……只要她没死,她就得给我出来做陪着!」 徐砚的到来无疑又让魏家陷入一翻混乱。 魏大老爷从来没想过他有如此狠戾的一面,帐目上明明点明了还有提督府的关系,一般人见着不该是避开吗,结果他大刺刺就撕了下来,用来威胁他们。 这威胁,仅仅是要为宋初宁出一口恶气。 魏大老爷神色颓然地坐在花厅,魏三被兄长差人急急忙忙叫回来,这快十一月的天,硬生生赶出一身汗。 「大哥,怎么了这是?是娘亲又觉得哪里疼吗?」魏三老爷进了厅,一屁股坐下,忙让丫鬟给自己端茶喝。 「并不是。」魏大老爷声音透着几分无力和虚弱,把那张帐页递给兄弟。 刚刚才喝上茶的魏三就‘噗’一声,茶水全给喷了出来,连带那帐目都被浇个透湿。 他扬着那张湿哒哒地纸,震惊不已:「大哥哪里来的,谁撕了!不要命了!」 弟弟吓得一颤一颤,魏大老爷眸光闪烁着说:「这就是来要命了,徐三拿着过来的。」 一句话,魏三差点又要惊得叫出声,好在他兄长已经娓娓道来,打断了他的慌张。 等听完事情来龙去脉后,魏三还是冷静不下来:「我怎么觉得这徐三就是拿捏住我们,他是不是猜到什么了?!知道我们不敢真得罪初宁丫头身后的人,毕竟他就跟着小丫头住在无名居!」 说着,又急吼吼地问:「大哥,当年的事情,究竟是真是假!初宁丫头真是安成公主的孩子?!」 说起当年的事,魏大老爷有片刻沉默:「我也不敢确定,但自长姐嫁出去那么多年,父亲没有停过寻医问药,就是为了给长姐治体虚不能生育之事。只是送去宋家的药方,都被宋霖丢了回来。」 「母亲又早早就算着宋霖继室的位子,恐怕长姐真的不能生育。父亲去世的时候,一而再和我说,不管初宁是谁的孩子,都要我们视为长姐嫡亲的孩子。当年宋霖和安成公主闹得风风雨雨的……」 魏大老爷停了一下,是说不下去了。 魏三明白哥哥的心思,还是怀疑宋初宁是宋霖和安成公主之女。他瘫坐在椅子里说:「我们魏家是造了什么孽,长姐不是母亲的孩子,如今长姐的孩子也不是她的孩子?!可都挂在我们嫡支上头,长姐生母我们到现在也没闹明白,难道初宁丫头的生母,我们也还闹不明白?」 父亲当年的风流事,魏大老爷也没法查证。不是没有查证过,而是根本无法查,说是父亲的外室吧,长姐又是在母亲嫁过来前一个月生下的。 孩子生下来后,就在魏家藏了两年。父亲还逼着母亲说是她亲生,这事母亲娘家程家也知道,却屁也没敢放一个,像是忌惮什么。 两家人都瞒着外头,说这就是母亲十月怀胎生下的长女,外界对这些事更一无所知。而生下长姐的人,一直没有再露过面。 他知道这些,还是因为在长姐出嫁后,母亲才说出来的,而程家知道的也只有几个长辈。到现在,恐怕小辈都不清楚,他们一直喊的姑母,其实是外人的孩子。 在长姐去世后,留下一个二岁的孩子,那时父亲又一再交待他们以后有机会遇到那孩子,一定要善待。 他也不是没问过父亲,早逝的长姐生母究竟是谁,但父亲到临死都没有透露一句。 如若那孩子真是长姐的,父亲不要能连去世的时候都一再强调,要他们待那孩子为嫡亲外甥女。 这事就一直存疑在他们心头。 再后来听闻了安成公主和宋霖闹得风风雨雨的事,他们当然就怀疑初宁的生母,是安成公主。 所以这些年来,京城里能用的人脉,都在暗中注意宋家。宋霖一直未娶,出事后,安成公主就回了京,然后还为小姑娘造了势。显出特别喜爱她。 「……应该是安成公主不会错了。」 魏大老爷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定论了。 魏三更加没力气地瘫在椅子里:「既然是,这礼还是得赔。即便不是,徐三那头也不会罢休吧,真要出事,吴提督第一时间就能跟我们撇得干干净净。魏家从来就没入过他眼。」 弟弟的话让魏大老爷久久没说话。 徐砚于第二天就收到了魏大老爷的请贴,赔礼的请宴定在次日,请贴送来之后,齐圳也来跟他禀报。 「魏家不单是给了您和姑娘请贴,杭州城有头有脸的人都给贴子了,并对外说这宴就是特意为姑娘设的。姑娘来杭州府两年,还未正式向众人介绍,是他们魏家疏忽了。」 把赔礼和苛待小姑娘的事换了一个说辞,但仍表明了魏家先前待这表姑娘有亏,不然怎么会现在才给大家知道这个表姑娘,所以也算是做到了徐砚的要求。 徐砚心里却仍不太满意,嗤笑一声:「奸狡得很。」 他把请贴拿回家,给小姑娘看的时候,初宁第一句是:「我不去。」然后把头摇成拨浪鼓。 徐砚看得好笑又心疼,在她跟前坐下,说道:「你可是主角,整个杭州城富贵人家的夫人都到场,你不去,他们魏家这宴就办砸了。」 「有这么严重吗?」 初宁显然不信,那天魏老太太一副恨不得她就撞死在跟前的样子,会让魏家这样隆重给自己办宴? 徐砚就喊来齐圳,让他把魏家对外头的话都说一了遍。 小姑娘果然显出诧异来,然后心念一动,直接去抱住了徐砚的胳膊:「徐三叔——,是您让魏家办的这宴对不对!」 这宴会跟要补偿她一样,魏家人肯定不会好端端就这为她造势。 她娇娇小小的,又长了两年多,还是只到他肩头一点点,这抱着胳膊,跟要挂在他身上似的。 徐砚手虚虚圈住她,怕她没挂住,否认道:「我哪里有这能耐指使魏家做什么。」 初宁却是不信的,就一劲儿地摇他的手,要他承认。 第四十五章 齐圳扫了三爷眼已经贴着人小姑娘腰后的手,默不作声退出去。 他还是别在这里碍眼了。自打知道自家三爷的心思,他就脑海里就总忍不住蹦出大灰狼叼小白兔回窝的画面,啧啧……三爷居然是这样的一个人。 可徐砚是怎么都不会认的,任初宁喊得口干也只得一句不是。虽然并不想修复小姑娘和魏家的关系,但为了保护她,不让外界中伤她,魏家暂时不能甩掉。 徐砚心底也认为小姑娘多半是和安成公主有关系了。 喊到最后,初宁也不管他了,拿圆溜溜地眼瞪他,转身就跑出去了。 美人一嗔,百媚生。徐砚在她离开后,脑海里还是她娇娇的样子,抬手揉揉额头。 他真是要疯魔了。 结果让他没想到的是,小姑娘跑走了,很快又跑回来了,手里还抱着一沓纸。 徐砚愣了下,奇道:「不是生气不理人了吗?」 初宁不说话,拼命板着小脸,然后将手里的纸一股脑塞他怀里,转身再离开的时候还拿眼角瞥他。 那有着桃花瓣一样弧度的眼角就化作了勾子般,眸光流转间尽是潋滟风情,把徐砚勾得直心头发酥,恨不得上前将人捉回来。 到底还是有理智的,只能睁眼看她跑走,自己苦笑。 等到徐砚静下心来看手里的东西时,神色一怔。 上面都是小姑娘的笔迹,娟秀的笔锋似她人一样,而上面写的都是杭州府及浙江的官员名单。 不少人已经在这两年调任了。 纸页泛黄,笔迹早干了许久,有几页纸上还被水滴一样的东西晕染着,墨迹也有晕化的痕迹。 这不是近来写的东西。 是什么时候。 徐砚指尖微抖,一下又一下抚过那些晕染开的墨迹。 他猛然站起身,也不管纸张因此散落满地,寻着门脚步慌乱地出了院子。 他一路往内宅去,跨过垂花门,来到门口种着玉簪花丛的院子。因为入冬,花树叶子已尽落,枝杆瑟瑟裸露在寒风中。 这样的情影,让徐砚浮想起小姑娘无助不舍,坐在桌前,一边落泪一边认真写下那些名单的画面。 他心脏就被揪了一下,让他呼吸都为之一窒,脚下更快了。 汐楠和绿裳正在端着茶点从廊下走过,见到他进来,忙屈膝见礼。可她们没有听到徐砚的回应,抬眼一看,正屋绣宝瓶的锻面帘子在摇晃,哪里还有徐砚的身影。 紧接着,她们又听见自家姑娘低呼一声徐三叔,然后是银铃一般的笑声。 徐砚因为她给的东西激动到不能自持。 小姑娘在他离京前写下这份东西,后来却没有给他,肯定是伤心中写下的,以为自此要跟他别离几年。 她那么难过,却还是一心念着他。 世上再也没有比这种全心全意的感情更叫人悸动。 徐砚进屋后,一把就将她抱了起来,小姑娘双脚离地,才会有那一声惊呼。然后是被他放在炕桌,不由分说将她背起来,吓得她又叫又笑。 徐砚背着她直接出了屋:「我们去垂钓。」 初宁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情绪高昂,一点也不像她平时众容清贵的徐三叔。但现在这么冷,她趴在他背上笑着说:「湖边冷,不钓鱼。」 「那我们放纸鸢。」 「家里没有纸鸢!」 寒风中放纸鸢就不冷了吗? 初宁笑得直颤,徐三叔究竟怎么了这是。 徐砚却背着她,坚定地说:「就放纸鸢,我给你做,再给你描色。想要什么样的,就做什么样的。」 堂堂少年探花郎,如今正五品的官老爷,居然要给她画纸鸢。 初宁笑声更加愉悦了,挑着眉说:「好,我要画财神爷的!」 她要赚多多的银子,回报她的徐三叔! 徐砚也被她逗笑了,哪里有人在纸鸢上画财神爷的! 笑过后,初宁大概知道为什么他那么高兴了,是因为自己刚才给的名单吗? 小姑娘就圈着他脖子,脸颊贴在他耳朵边,轻声说:「徐三叔,您任期快满了,我也希望能帮到您,而不是事事要您操心。」 徐砚一颗心仿佛就化了水,久久没说话。 此时京城的徐家,管事的高兴把徐砚寄回的家书递到老人手中。 徐老夫人拿着厚实的家书,高兴得直笑:「哎哟,我这儿怎么突然不一字值千金了,居然写了那么些来!」 等到拆开看过后,老人面上的欢喜一点点散去,到最后竟是手都颤抖,吓得林妈妈忙上连喊几声。 「今天老三是不是有家书送回来?」 徐大老爷刚刚从大理寺衙门归家,任氏在帮他更衣,想到管事提了一嘴,便向妻子打听。 任氏神色顿了顿,干笑一声:「似乎是。」 「什么叫似乎是?」徐大老爷皱眉看向妻子,「你晚上又没到母亲那里去?」 一个字又字,显出责备来。 任氏眼底有委屈,帮他理着系带说:「什么叫又,我去了母亲那儿请安,可她挥挥手就把我们都赶回来了,什么也没有说。家书的事是听到管事那么说,那应该是送回来了。」 「母亲把你们都赶回来了?安哥儿他们也没留?」 「没留。」 徐大老爷心里就‘咯噔’一下:「是不是三弟那出什么事了?我得去问问。」 说罢嫌弃任氏动作慢,拂开她的手,自己利索系好腰带就往外走。任氏听着他在外头喊人打灯笼的声音,直咬唇。 自打上回她和大嫂冤枉了宋家那小丫头,而且这里头有侄女的算计,丈夫对自己明显没有以前好了,好几回还暗示她不要带儿女回任家。 好像任家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要把她儿子女儿吃了! 任氏觉得气闷,就站在屋子里,听着他被人簇拥离开的脚步声。 徐大老爷匆忙来到碧桐院,发现明间的灯烛已经灭了。他更觉得有异,也等不及丫鬟通报,径直进屋就朝内室去了。 「母亲,儿子回来了。」 来到槅扇处,他试着喊了一声。 只是室内安安静静的,他想再喊,结果小丫鬟跟进来说:「大老爷,老夫人并不在屋里。」 这个时辰不在屋里? 「这外头都黑了,又冷,看着要下雪的样子。老夫人去哪里了?」徐大老爷吃惊,小丫鬟摇摇头:「老夫人没说,是林妈妈单独陪着出去的。」 林妈妈……徐大老爷想到一个地方,可能也只得那个地方了。什么也没有说,直接又出了门,他身后的小厮护卫都快跟不上他脚步。 徐家的祠堂里,银发的老人正站在丈夫的牌位前,手里拿着帕子细细地擦拭。 其实每天都有人打扫,哪里会落灰,但她就是一丝不苟地,每个细处都不放过。 林妈妈看着老人忧心忡忡的样子,只能在边上叹气。 自打收到信,老人就这个样子了。 问是怎么了,闭嘴不提,然后就到祠堂来祭拜老太爷。 她是老人身边的跟得最久的人了,哪里不知道这心里是存着事,当年三老爷负气出走的时候,老夫人就在祠堂呆了整夜。 这究竟怎么了?! 第四十六章 林妈妈急得直想跺脚,正想再去劝劝的时候,老人突然手一顿,把帕子放到一边的铜盆里了。 「回吧。」徐老夫人转身,又看了眼丈夫的牌位,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 林妈妈当即嗳一声,眼中有欢喜,忙去扶住她的手。 老夫人这是想通了? 主仆俩才相携着还没走出祠堂的大门,就迎面撞上走得直喘的大老爷。 「娘!您怎么大晚上到这儿来了,可让儿好找。」 大老爷说着扶了她另一边的胳膊,细细打量老人神色。 今天的月光被云层遮挡了,灯笼的光幽暗,在风中打着璇儿,把老人的面容闪动得忽明忽暗。哪里看得清她的神色。 徐老夫人视线落在暗夜中的石道上,语气平常:「突然想你父亲了,就来看看。」 仿佛就跟饭后散步一样。 徐大老爷是不信的:「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难道老三那儿闯了什么祸?遇上困难了?!」 老人一有心事就会往祠堂跑的习惯,家里哪个人不知道。 「老三好着呢,哪里有什么事。他今儿写信回家了。」老人笑了笑,「上面说轩哥儿也回来了,算算日子,顶多十日就该到家,我这才到祠堂来告诉你父亲。」 「真的?」 徐大老爷下意识再询问一句。长子回来确实是大事,但也不至于母亲高兴或担心得到祠堂来才对。 但老人就是咬定这样,徐大老爷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到了明亮处,见她神色轻松,确实不像有事。 最终,徐大老爷也就只能这样回去了。徐老夫人洗过脚后,在林妈妈伺候下躺好,盯着帐顶,突然说:「彩玉啊,你说老三该娶个什么样的媳妇儿?」 彩玉是林妈妈的闺名,她猛然听到这么一句,心里诧异,却是笑道:「三老爷是个有主意的,性子其实和您最相像,老奴觉得啊。如若三老爷想要娶媳妇儿,那个姑娘,肯定就是他疼爱极了的。」 老夫人自小就聪慧自主,嫁到徐家来,其实也是她自己看中了夫婿。三老爷性格真是随足了她,一点也不喜欢别人插手他的事。 郭家的事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了。 不喜欢,怎么都不喜欢,管你郭家大姑娘是否美若天仙。 林妈妈想到郭大姑娘,想起前些天听到说,现在那郭大姑娘还待字闺中,竟就一直没再说亲了。 难道还在等他们三老爷不成? 徐老夫人不知道她已经想了这许多,闭上眼喃喃道:「连你也这么想。」 说了这一句,就不再说话了。 林妈妈坐在床沿又等了许久,见她已经睡着,这才站起身来放下帐幔。转身离开前琢磨了一下。 ——她也这么想?难道老夫人也是这么想的? 三老爷写回来的信,难道是说他要想娶亲了? 林妈妈捧着烛台,又想得入神了。三老爷娶亲应该是好事,怎么老夫人一副心事重重样子,莫不是三老爷想娶的人出身有问题? 她莫名就想到杭州府美人名伶最多,咝的一声倒抽口气,三老爷再不羁,也不能到这种程度吧! 徐砚不知道自己被自小看大的妈妈扣了顶风流帽子,正坐在桌案前着算日子。 送回家的信应该是到了,不知道老人知道后要怎么想。 他靠在圈椅中,缓缓闭上眼。 如若没有徐立轩一事,他肯定不会这个时候和老人坦白,起码是要带着小姑娘回家去,自己再和老母亲说这些。 眼下有了变数,他不能再拖。 他其实也怕徐立轩。 用怕字确实不为过,怕徐立轩把事情给他搞砸了! 若是让母亲后头才知道叔侄居然喜欢上同一个小姑娘,他再和母亲说要求娶。母亲肯定不会同意的。 当然现在说了也不保险,徐立轩回家去,那就是他控制不了因素。 只能等他告假的消息了。 徐砚想得有些心烦意乱,扬声喊来齐圳,问道:「青柳巷的宅子开始整修了吗?」 齐圳被问得一愣,回道:「三爷,算算时间,估计那头才收到信。也许就要开始整修了吧。」 徐砚就沉默了。 齐圳简直莫名奇妙,三爷什么时候也会犯这种错误了,他什么事情不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临离开的时候,心里长叹一声—— 情情爱爱催人痴啊。 次日,初宁早早起床穿衣打扮。 魏家人昨晚就先派了人过来,说一早就会接她过府,让她到府里去用早饭。 徐砚虽然不承认是他去魏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但初宁心里明白肯定脱不了干系,徐三叔为她争取来的东西,她就不会浪费他的心意。 汐楠将昨天熨烫好的衣裙拿过来。 如海棠一样娇艳的红色小袄,袖边用的银线暗纹,领口是雪白的狐狸毛。毛绒绒滚过小姑娘脸颊,越发显得她肌肤白透莹然。 下身是同色的马面裙,裙面上看着十分素净,但她只要在光线中走动,便能看到有月光一般的银色纹路流动。 似把烟云流水都收拢在裙间,托忖出她窈窕身姿。 这身衣裳是徐砚先前让人赶出来的,本想就要哄她高兴,让她穿个新鲜,不想今儿倒用上了。 小姑娘这样一收拾,身材纤细窈窕,面若桃花。轻轻朝你看去,一双水眸内似有云雾弥漫,眸光迷离醉人,叫人都舍不得转开视线。 绿裳止不住叹道:「姑娘果然是要多打扮的,平时在家就梳个双垂髻,连个金簪都难得用。」 现在这个样子,真是宛如九天仙人。 太过叫人惊艳。 初宁见她神色夸张,就跑到明亮的水银镜前照了照,自己似乎都有些看傻了。 不过是抹了点胭脂,换了身新衣裳,这眼角带娇带俏的人儿,竟就是她么? 「卿卿?」 在她还对着镜子看了又看的时候,徐砚的声音自廊下传进屋。 她心头一喜,提着裙子就往外跑,险些要和撩了帘子进来的人撞作一团。 徐砚伸手去扶住她,抬头一瞬间动作就定格了,原本想说她冒失的话也在喉咙中消散。 眼前装扮一新小姑娘太过明艳,让他不由得晃神。 「徐三叔——」 初宁见他扶住自己后便只顾看自己,牵唇一笑,露出少女特有的清涩羞赧。 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徐砚在她娇嗔一般的声音回神,忙松开自己的手,手心滚烫,心头亦滚烫。 「这便要出门了?」 初宁抿唇笑,点点头,眸光有喜有期盼,盈盈看着他。欲言又止,似乎还有什么要对他说。 徐砚真是连魂都要被她这一眼勾去了。他抵拳清咳一声,抬手给她扶了扶发边的喜鹊衔珠步摇,身子向前微微倾,用她只能听得到的声音说:「卿卿极美。」 美到他有想把人藏起来的冲动。 但他不可能真把人藏起来,还亲自把人送上轿子,看着她出了府。 徐砚就那么站在朱红的圆柱前,目送那顶青色小轿消失在视线中,一动不动。 魏家人早早也聚到老太太的院子,众人脸上或多或少都带了笑意。 魏家也许久没有请宴了,上回中秋节过后,家里气氛就一直不太好,今儿难得热闹自然心情也轻松。 第四十七章 魏老太太却是从早起就板着脸,额间还包着淡黄的棉布,恹恹地坐在罗汉床上。 其实她的伤口早已经闭合了。那天看着撞得厉害,摸了一手红,但只是皮肉伤,正好拿着劲用来折腾不支持的儿子。今天也不肯摘掉这棉布。 老人能有什么心思,就是心里不甘罢了,魏大老爷知道的。 但那天他已经把事情的轻重给老人说明白,不管初宁身世如何,魏家认她这亲,绝对也不会吃亏。 宋霖被扯进贪墨的重罪里,明德帝只是流放了他,抄了家财,后来甚至派了锦衣卫去照顾他人身安全。 这种种说明君臣间的情份还在。 朝堂的事情瞬息万变,太子的储君之位一直稳固,宋霖还是太子师。只要太子能继承大统,宋霖翻身也是有可能的! 更不要说宋初宁还有可能是安成公主的女儿。 魏大老爷苦口婆心,总算让魏老太太看在利多于弊的份上,应下会配合。 但今早起来又是这个脸,魏大老爷心里止不住担忧。 初宁来到的时候,是由大舅母、大表哥和大表嫂迎进府的, 她波澜不惊,得体微笑着与众人见礼,一身明艳,让魏家众人也跟着吃惊。 魏三太太欢喜地直接去握住她的手,将人拉到身边赞道:「初宁就该多打扮,这杭州城可再也找不着这样标志的人儿了。」 魏家众小辈认同地点头,自家这个表妹确实是要叫人刮目相看,换身衣裳罢了,怎么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就在魏家人都纷纷赞小姑娘的时候,没人看到魏老太太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一张满是皱纹的脸,苍白得吓人。 魏老太太把手藏在袖子里,指甲狠狠掐进肉里,心里有个声音在颤抖着说:她见过这张脸,在还未嫁进魏家的时候,她在杭州城里见过! 以前初宁总是不沾粉黛,打扮也只普通姑娘一样,虽然颜色好,但却没有这份浓重的媚。 眼前加以修饰的面容,便一下唤醒了魏老太太久远的记忆。 初宁这张脸,在她眼前,就那么慢慢跟另外一张面容重叠。 那个人,她究竟在哪里见过?! 直到一众人都用过早饭,宾客陆陆续续上门,魏老太太都没缓过神来。 初宁已经被魏大太太带着就在垂花门迎客。今儿她是主角,众夫人前来就见着那么个娇娇的人儿,又十分知礼,笑容温婉真诚。大家对她的一下也就显出亲近来。 等回到搭好的戏台前,初宁手里已经多了三个镯子,还有不少面见礼,都叫汐楠绿裳先收着。 魏老太太被不少相熟的女眷围着,关切她额上的伤,又笑吟吟地夸初宁,纷纷打趣她藏了这么个精致的外孙女。是不是怕被她们哄走了。 几句话下来,场面就热闹开了。 这头正说着话,魏大太太匆忙前来,说是李老夫人到了。 这边话落,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就被丫鬟婆子簇拥前来,身边还跟着两位美妇人。其中一位年纪要轻些,二十出头的样子。 初宁就见到所有人都站起来,是要迎那老人。 她也跟着起身,就被魏大太太拉到跟前去了,她跟着行礼问安喊老夫人。然后在众人七嘴八舌中大概猜出了来人身份。 这是杭州府有名的安溯伯府李家。 安溯伯府世代都镇守浙江,如今当家的安溯伯是这老人的嫡长子,身上还是领着世代袭下来的杭州府前卫指挥使,一家可以说是荣宠不衰。 魏家居然还请动了这样的人家。 初宁在想她的徐三叔究竟是怎么着魏家人了? 这是下了血本了! 她正想着,身边突然都安静了一下,她眼前的光被前来的人挡住了。 她抬头,撞入李老夫人带惊喜的眼眸中。 「哎哟,怎么能在这儿遇见您,给您请安了!」 说着,老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扶着拐杖屈膝,竟真要给初宁福礼。 初宁被吓得忙扶住她,膝盖也跟着她弯下去:「您使不得,要折煞晚辈了!」 她从来没遇过这样的情况,再镇定也免不得找熟悉的人寻求帮助。 但魏家的人与宾客都睁大眼傻傻看着这一幕,屏息安静得一丝声音都没有。 初宁急得手心都出了汗,正是这个时候,老人身边的中年美妇人也扶住她胳膊,笑得有些无奈:「母亲,您这又认错人了。这是魏老太太的外孙女,才来杭州府住些了日子,您之前没有见过。」 老人被扶着站好,一脸疑惑:「魏老太太的外孙女?什么老太太,这明明是贵人啊,我们在京城见过的,后来又在杭州遇见过。这么些年了,又再见着您了。」 说着,又要朝初宁行礼。 魏大太太终于反应过来,忙上前扶住她:「您这可是要折了她的福。」 边说着,看到安溯伯夫人朝自己使眼色,就跟着她一同扶着老人到上位去。 留在原地的安溯伯世子夫人朝众人抿唇笑:「又叫大家见笑了,祖母总是看到有些相似的人啊,就以为遇见故人了。」 众人也跟着笑,想起安溯伯府的老夫人近些年越发认不清人的事,都没放心上。 但魏大太太那头,老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你们太失礼了,怎么拦着我和贵人请安,当年在宫中见贵人一面,这难得再着。不过怎么瞧着贵人是越发年轻了,跟个小姑娘似的。」 她一口一个贵人,又说到宫里,魏大太太真的当她是糊涂认不清人。安溯伯夫人是习以为常婆母认错人的事了,但今儿见她一直在反复的说,心里有些好奇,在想她是错认成哪个贵人了。 安溯伯夫人扶她坐下就试探地问:「您老说的贵人,是哪个贵人。」 「就是那位贵人,与陛下感情好着呢,身份最尊贵不过了。」老人嗔她一眼,但还是话语不详。 安溯伯夫人便也不问了。 这真是又糊涂了,老人平生进京不下十回,先帝在的时候也有去的,贵人见多了,也不知道究竟想起哪个陛下来,哪个贵人来。 初宁那头听见世子夫人这样解释,终于松一口气,打起精神继续跟在长辈身招待众位客人。 其间还被不少人拉着就问有没有定亲,问得她一头大汗,心里抗拒却只能笑着应对。这个时候,她就想到徐三叔,一点儿也不想多呆了。 但她明白,这些人打听归打听,也不并见得就是真心说看上自己什么的。因为她再是魏家的表姑娘,也姓宋,她爹爹还被流放,这些人就不会真心说什么话。 让她最为轻松的,倒是安溯伯世子夫人了,她是从京城嫁到杭州来的。不经意与她就说起了京城,两人出生在同一个地方,说起家乡便显得比傍人亲近许多。 不过初宁多数在家里呆着,反倒成了出嫁多年的安溯伯世子夫人跟她说京城景与事,闹得她自己觉得不好意思。 女人们的宴席,就是听听戏,打打牌,说说东家长西家短。魏家那么热闹半天,初宁这魏家外孙女也就被人都记住了,好事的人早就打听过她住在无名居,来魏家其实也是冲着无名居的名头来的。 第四十八章 这份心思在有人问起安成公主的事情时,初宁就猜测到了,对这些夫人心里头也有了个计较。 等顺利散宴,带着一身疲惫回到家后,初宁懒懒趴在桌上,和徐砚抱怨:「果然,是人都驱利逐权的,还好我警醒,没有被套话。」 徐砚原本是善意,结果把小姑娘累得跟没了骨头一样趴在炕桌前,不由心疼又好笑。 「我们卿卿那么聪慧,又怎么会被人套话。」 初宁不知道什么时候喜欢上他总会说的这句‘我们卿卿’,她听着就眯眼笑,又告诉安溯伯老夫人犯糊涂的事。 「您不知道,当时我就差点吓懵了,连话都要不会接。您说她怎么就能认错人呢。」 「老人家,认错也是正常。」徐砚微微一笑,心里却也暗中嘀咕,这老人也太过糊涂。 居然还说起宫里的贵人来。 两人说了一会话,徐砚见她都快要睡着了,便说送她回屋去。初宁赖在炕上,嗡声嗡气地说:「那徐三叔您背我。」 徐砚真是哭笑不得,最近的小姑娘真是太缠人,缠得他有时都在想,她是故意的。 可每每与她清澈的眼眸相对,这种想法就被抛之脑后。 他倒是希望小姑娘故意,偏她是在这种懵懂的年纪。 最后,徐砚当真把小姑娘背回了屋,又被她缠着念话本,折腾得出了一身汗才得已离开。 魏家,魏大老爷发现老太太又不知道闹什么脾气了,晚饭也不用,躲在屋里一直和自己的老仆窃窃私语。 等到晚上,还听到说老母亲身边的老仆出了府,足足有半个时辰才回的家。 神神秘秘的,跟探子似的。 魏家请宴后的第三天,徐砚终于收到由京城工部送来的消息,他的假已经被准了。可以在十二月中旬就出发回京,回京后,继续到工部点卯即可。 他得允回京探亲一事便在杭州府各衙门传开,吴沐川那里也很快得到消息,问来报信的属下:「可有说归期?」 那人摇摇头:「并没有,只说让回京后,到工部点卯。也并不是全卸了杭州的差事。」 吴沐川就站了起来,在屋里踱步走了一圈:「估计京城里要留人了。」 那属下神色一凛。京城留人,徐砚是太子的人……太子是有什么打算了吗? 京城徐家也早早得到消息,徐大老爷心里挺高兴的,和老母亲说了三弟要归来的消息。徐老夫人却虚虚望着庭院里摇曳的树枝,说:「轩哥儿也快回来了。」 徐大老爷一无所觉,点头附和道:「是啊,轩哥儿再几天就家来了,今年总算一家人能过个团圆的年。」 徐老夫人闭了眼,转了转手里头的串珠,嗯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在徐老夫人和徐砚计算的日子里,徐立轩的船只果然就到了京城渡口。少年人下船来,当即就有早候着的徐家人又是给加披风,又是扶着上马车。 徐立轩一心着急要赶回家里,他要去见祖母! 有话要和祖母说! 不想一上马车,就看到老人端坐在马车里,惊得差点都忘记了请安。 徐老夫人笑起来时,就是个极慈祥的人,一点也看不出来她强势在哪里。如今端坐,目光沉静如水,嘴角没有一丝笑意,身上那股凌厉的气势便出来了。 徐立轩看着这样的祖母,先是一惊,旋即快速跪倒行了大礼。 「孙儿家来,这些日子叫祖母担忧了。」 他话落,老人却没有应声,只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就落在自己头顶,意味不明。 徐立轩没来由觉得马车更加狭窄逼仄了,和老人的目光一起,挤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抬头,忐忑看向老人:「祖母?」 「回来了,该说实话了。」 「祖母?」 徐立轩背后霎时就出了汗,眼神惶惶。 这话什么意思? 老人纹丝不动,眼珠子盯着长孙,眼尾是历经岁月的深刻痕迹。 徐立轩对上祖母的目光,惶恐间已经明白自己的心思先一步被人揭开了,在威严的祖母面前,他根本藏无可藏。 他闭了闭眼,心里有愤怒。 是啊,三叔父放他回京,怎么可能没有准备。 那样还会是他的深藏不露的三叔父吗? 「祖母。」他声音就有些悲凉,「孙儿不该瞒着私心前往杭州,孙儿知错。」 「唔,起来吧。」老人淡淡一声,敲响车壁,朝外头吩咐,「回府。」 徐立轩还在出神,马车已经徐徐前行。他惊疑不定起身坐下。 祖母这就算揭过了? 三叔父是跟祖母说了什么? 他觉得事情不该这样简单,而且不管三叔父说了什么,该说的,他还是要说! 「祖母!孙儿想跟您说初宁妹妹的事!」 徐立轩主意早定,不吐不快,既然都知道了,那彻底说清比较好。 徐老夫人仿佛有预料,声音不平不缓:「你要说自己对她有情,还是想说你三叔父也对她有情。你们叔侄二人,为了一个女子,一个瞒上远行,一个要冒被诟病品行不端。她就真那么好?」 徐立轩闻言心中一凛。 三叔父居然什么都说了! 「祖母,初宁妹妹她……」 「你闭嘴,先听我说。」老人不容分辩的打断他,「她肯定是有那么好,才能吸引到你们叔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我也认为那是个好姑娘。可她若引得你们叔侄成仇,在我眼里,再多的好都只会变为恶。」 「你想娶她,你三叔父也想娶她,那你问过她想嫁谁吗?你和我开口,是想告诉我她的好,还是想告诉我,你非她不娶,以此威胁?」 徐立轩被连着几问问得心里茫然。 他想娶她没错,可她想嫁谁? 徐立轩就想到冤枉她的母亲,手猛然一颤。 徐老夫人此时又说道:「但不管你们谁想娶她,她现在已经在我眼中成了恶人。而她成为恶人,有一部份要归功于你,另一部份归于你三叔父。」 「祖母!这事与她无关!」徐立轩慌了,听懂了祖母的意思。 「对,她多无辜,无端被你搅了平静的生活。而你现在也只想着把人得到手,完全没有考虑过她的处境。回到家中,第一不是事长辈安心,反倒是到我跟前来争风吃醋。你究竟是想得到她,还是想毁了她?」 「祖母!」 他怎么可能会想要毁了她,那样一个令人心疼的人儿,他想护着都来不及! 「你知道你三叔父信里怎么说的吗?」老人不理会他投来的哀求目光,「你三叔父说,卿卿年少懵懂,是儿心魔作祟,情不知何起,若要割舍,必如皮骨剥离之痛。不奢母亲大人成全,只求母亲大人深明大义,卿卿无辜,莫因此对其弃怜悯之情,、祖孙之情,皆儿之罪孽。」 「你三叔父字字为她开脱,甚至未敢提求娶一字,顾及的是什么?是你三叔父怕毁了她!也怕毁了你!所以你现在告诉我,你是不是还要和我求娶她!」 徐立轩被祖母最后的厉声吓得整个人一抖,险些连坐都坐不住:「我……我……」 老人此时长叹一声:「你们各自大了,都有心思了,我也管不着了,等过几年,眼一闭,更加不用管了。」 第四十九章 「祖母!」徐立轩跪倒在老人身边,哀哀地叫一声,什么要娶初宁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一路来的决心,在这瞬间都被冲垮。 他从来没想过,这样会害了初宁,他不过是喜欢她。 「你母亲那里,宁可上吊自尽,都不会叫你娶她的……」老人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无数的劝说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那难道我就要将喜欢的人拱手相让吗?您劝我,是同意三叔父娶她了吗?!」 徐立轩扑倒在她脚边,额头抵着她膝盖,声音低哑绝望。 徐老夫人目光虚虚地看向远方,但哪里有什么远处,被厚厚的帘子隔挡着,什么都看不见。 她闭上眼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能同意谁?只能让她当这恶人了。」 小姑娘如若懵懂,不管嫁了叔侄哪一个,这家都完了。 她们徐家已经有一个不懂和丈夫同舟共济的媳妇,难道还要再添一个只懂躲在丈夫羽翼之下求庇佑的媳妇吗? 所以,让小姑娘当个恶人吧,她也当个恶人,看看小姑娘到底哪点值得儿子句句维护。不是才十三吗,她也还能活着看个几年的。 徐立轩仍发怔地跪着,他祖母是谁也不同意吗……或者这比同意三叔父强一些? 他听着车轮碾过石板地的声音,初宁的面容在脑海里越发清晰。 初宁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先是把自己的箱笼收拾好了,又跑到徐砚那里,帮着给他打点。 穿的、用的、甚至连他平时常翻的书,都要全部带走。 徐砚坐在炕上,靠着石青色的迎枕,瞧着小姑娘像春日里的彩蝶一样,一会扑这儿了一会飞那处了。看得简直要眼花缭乱。 他终于看不下去了,在她经过身边的时候,抬手就拉住人,扯到身边坐着:「别忙活了,你这是要把所有东西都搬回去吗?这一只船,还能够吗?」 光是衣裳就收了七八箱。 初宁不赞同地说:「我们回去路上得走小半月吧,回到京城怎么着也得住小半月吧,再回来呢?这些时间加起来,不多备些,怎么能够。」 「所以,你是准备一路走,穿一件扔一件?不然,我能换得完这七八箱的衣裳?」 哪里就一路走一路扔! 「您可不能这样败家,您又忘记当年吴世子来要帐的事了?您还得留着银子,以后贴补儿孙呢!」 小姑娘义正言辞的,徐砚真被她打败了。 他再败家也没有她这样金玉养着,光是花她身上的银子,一个月的就都够抵这七八箱衣裳了。居然还敢提她以为的误会。 他真不该接那五百两银票的,这事怎么都揭不过去了! 但他又喜欢她事事操心,都操心到他儿孙上头了。徐砚就随手撩了她肩头的一缕秀发,握在指间把玩,挺认真地说:「左右你要贴补我的,我还怕儿孙没得人贴补吗?」 初宁闻言瞪大了眼,徐三叔又在和她扯歪理! 她一把抢回自己的头发:「我还得管您一辈子不成?!」 徐砚眼角就微微一挑,啜着笑,眸光温柔地看她,比三月春风还要和煦。 他不说话,笑意中藏着什么,眼神里也藏着什么,莫名就让初宁心头一跳。再想到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脸颊上就一点点升起热度,被他朦朦胧胧的暗示撩拨得口发干。 初宁蹭一下站起来,伸手拿了炕几上的茶杯灌了一大口,在徐砚坐直身子,给她再倒茶的时候却转身就跑走了。 徐砚看着手中的茶壶,沾有淡淡胭脂的茶杯已没了主人,轻柔的笑声就从他唇间溢出。 他可什么都没说有,全是她自己说的。 初宁跑到屏风边上,假意在给他理箱笼,听到他的笑声,脸颊越发滚烫,到最后只能用手捂住。捂住了嫣红的脸颊,却捂住不住那因悸动而怦怦乱跳的心脏。 徐三叔他……果然是喜欢自己的吧。 小姑娘害羞得躲到一边,徐砚也只好再靠回迎枕,随她折腾。齐圳进来,就看到自家三爷闲闲的坐一边,初宁忙里忙外的情形,心里就啧一声。他们三爷心眼儿真坏,也不怕小姑娘累着。 「三爷,近来魏家探子有异动。我一开始还以为是魏大老爷在查什么,怕我们上回拿帐册的途径被发现,就盯紧着。结果发现,是魏老太太在查无名居的上任主人,而且是查到庆贤大长公主头上。魏老太太这阵子去了三回安溯伯府,庆贤大长公主是无名居上任主人这事,是先从安溯伯府那老夫人传出来的。」 齐圳凑到徐砚耳边,低声把最新得到的消息告诉他。 徐砚听到庆贤大长公主的时候,眉头皱了皱:「那老夫人不是说向来糊涂,不记事?这倒记起来了?」 庆贤大长公主早年就和亲到土默特部了,生了如今的土默王,老人要是见过她,那得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而庆贤大长公主是和他祖母一辈的人,现今圣上的嫡亲姑母,在和亲前还曾嫁过人。 齐圳也将信将疑:「我也不敢言定,但这话绝对是从安溯伯府传出来的,也许庆贤大长公主也来过杭州吧。」 来过杭州。 徐砚瞬间就坐了起来,深幽的双眸看向还在忙碌的小姑娘。 李老夫人上回错认小丫头为宫里的贵人,是因为小姑娘确实长得与她认得的贵人相似? 庆贤大长公主是无名居上任的主人,又隔着魏家一条胡同,魏老太太突然查起。徐砚想起魏老太太骂初宁生母是野种的事,一个令他惊骇的猜测就浮现在脑海里。 庆贤大长公主是初宁的祖母?! 生了初宁的母亲,留下孩子在魏家,然后离开了杭州,去和亲了?! 徐砚推算了下时间,发现时间确实吻合。那个时候庆贤长公主已经独身了,十八岁左右的年纪,他能推算出来,是因为庆贤长公主在二十岁时和的亲。 这是本朝大纪事,庆贤长公主的和亲换来我朝与土默特部长达几十年的和平,他先前在翰林有参与修书,记得十分清楚。 按那个时间来算,魏老太爷应该是娶亲的年纪。 徐砚站起来,朝小姑娘方向走了两步,然后脚步又停下了。他深深吸一口气,眸光闪动不定:「你继续派人跟着魏家探子,看他们查得是否确实,你也想办法打听李老夫人是在什么年纪见过庆贤大长公主!」 如果是真的,安成公主待小姑娘好,并不是因为和宋霖有私情—— 而是因为小姑娘其实要喊她姨母! 【卷二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宠妻无上限 卷一》作者:姒弦 02、《宠妻无上限 卷二》作者:姒弦 03、《宠妻无上限 卷三》作者:姒弦 04、《宠妻无上限 卷四》作者:姒弦 05、《宠妻无上限 卷五》作者:姒弦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