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品格 卷三》 第一章 【正文开始】 有了昨天的垫底,今天付巧言表现的就好多了,以前在宫里头要食不言寝不语,看起来是文雅,只是一顿饭用下来着实很是憋得慌。 在行宫里就自在多了。 因为莲藕和湖虾都很新鲜,今天的午膳很是精致。有一藕三吃,也有鲜虾两吃。 用莲藕最粗的部分切成小指宽的片,中间切开成书页状,里面加肉馅合成藕夹,裹了面粉去炸至金黄,上桌一咬满口都是甜香。 这是黄金藕夹,还有辣炒藕丁和莲藕排骨煲,都很合付巧言的口味。 虾吃的就简单些,捡了打捞上来个头最大的做的油焖大虾,味道跟海虾稍有区别,却也别有一番滋味,再加上白灼清虾,还原了虾的本味,肉质甜嫩有嚼劲,新鲜得很。 大越宫里的饭食其实同百姓家里的也都大同小异,只大师傅手艺顶尖,用料用工都很扎实,味道自然也是更胜一筹。 就比如螃蟹虾贝这样的鲜食,因打捞困难运输费劲,所以到了上京以后价格昂贵。 寻常人家很是用不起,只多半都是世家官家和商家买去,付巧言家中是普通的书香人家,从小到大也不过就用过几回湖蟹。 淑太贵妃很是喜欢看年轻孩子吃饭踏实,能吃是福,付巧言瞧着瘦弱单薄,其实真不少吃。 她心里头叹气,面上却是不显。 到底头两年吃了苦,现在身子还没怎么养回来。等再过一阵,得叫皇儿上点心,找太医仔细给瞧瞧才是。 淑太贵妃这边左思右想,对面荣锦棠也依旧时不时要去瞧付巧言。 其实付巧言并不挑食,她属于给什么吃什么的那种乖小孩,只是太过喜甜,一顿饭下来总是甜味的菜用的多些。 荣锦棠见她老吃那蜂蜜山药,忍了半天,还是对寒烟道:「先把汤上来。」 寒烟麻利地叫小宫人呈了汤。 付巧言见还冒着热气,就又去吃拔丝芋头。 荣锦棠只好亲自把碗向前推了推:「喝汤。」 付巧言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 对面淑太贵妃把这一整场热闹瞧在眼里,倒是感叹荣锦棠居然是这样性格。 仔细到小姑娘多吃两口甜味都不行,非要一样样都用上才罢休,这份用心,实在是同先帝爷迥异的很。 先帝爷才不会管宫妃这个,只要你老老实实待自己宫里,就很好了。 淑太贵妃这一顿饭吃下来光顾着感叹了,最后竟然是她没吃饱。不过见荣锦棠已经开始不紧不慢第吃起了花生米,还半牙半牙的吃,就知道他已经用完了。 说起这个,淑太贵妃又忍不住去想先帝。 先帝虽然去她宫里次数不算太多,留膳却不少,如果他用完了,也会体贴不放下筷子,却是一口都不会多动。 到了荣锦棠这里,也不知道他是观察过先帝还是自己无师自通,他做得就更细腻一些。 不是说他体贴,而是他这样行为会让人觉得舒服。 如果他光是坐那里不动,任谁都再也吃不下去了。 淑太贵妃想起当时先帝跟他说的话,多多少少体会到先帝为何会选荣锦棠。 这才一年多,他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好了,你们用完就先去玩吧,我要休息了。」淑太贵妃笑着赶人。 荣锦棠点头,这才放下了筷子,付巧言也早就吃饱了了,闻言跟着起身。 等两个人身影不见了,淑太贵妃才跟守在一边的沈福道:「真挺好的。」 沈福也笑,给她续了一杯茶:「是娘娘眼光好。」 淑太贵妃摇了摇头。 哪怕再合适的两个人,不用心去相处也走不到一起。 「人和人相处,最要紧的是耐心。」 「诺,娘娘说的是。」 淑太贵妃抿了一口茶,把目光放回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只希望,他们的耐心能一直在。」 正午是一日里最热的时候,两个人回了无忧阁,荣锦棠笑着瞧她。 付巧言有点扭捏,却也还是看着他笑。 荣锦棠问她:「高不高兴?」 「高兴。」 于是两个人就又对视着傻笑,等笑了一会儿,荣锦棠才咳嗽一声道:「朕要去练会儿字再走,你是午歇还是练字?」 付巧言认真想了想,昨夜里睡得好,这会儿她倒是一点都不困。 荣锦棠就站那里等她,没生气也没烦。 小姑娘能认真想他的问题,本身就说明她的认真和坦诚。 不是为了巴结,也不是为了讨好,是真的在思考到底要如何选择。 最后付巧言道:「还是练字吧,今日还没写呢。」 荣锦棠松了眉头,眼睛里有些许笑意:「上午没同娘娘练字?」 付巧言摇头,突然开始絮絮叨叨:「上午从娘娘那得了本书,很是有趣的,原我在景玉宫书房里瞧过,后来没看完,倒是没想到娘娘把它也带来了,赶紧着瞧两眼。」 「那书很有趣的,里面许多先秦时候的诗词曲子都没听说过,明日若是还有空,我就求娘娘叫我抄下来。」 荣锦棠背着手跟她一起踱着步子,问:「那么厚一本都要抄?」 「那哪能呢,得抄好多天呢!我想着就把不认识的抄下来,回去再反复揣摩。」 「倒是个好办法。」 付巧言笑,这会儿的她仿佛还是那个幼学里年年第一的头名:「这是我父亲教的,他总说贪多嚼不烂,针对性的一点一点学,把不懂的反复推敲,慢慢就能记住并明白。」 贪多嚼不烂,也确实是这个道理。 荣锦棠又若有所思起来。 他发现每次跟她聊天,他都能有些新的体会。 他不由得偏过头去瞧她,小姑娘也不过就到他耳朵这般高,瘦瘦小小的伶仃一个人儿。 却是真真的蕙质兰心,很懂得生活。 不过有时候也是很有歪理的,就比如荣锦棠念叨她:「都叫你不要偏食,中午好歹母亲没发现,要是知道定要说你呢。」 付巧言不以为然:「妾可不偏食,陛下见我不用哪个?我可是什么都能吃的。只不过……多吃一点点甜味罢了。」 荣锦棠只想打她屁股。 真不听话! 午膳后是很容易困顿的,还好昨日睡得足,今日里还很有精神。 两个站那里静气凝神写了半个时辰的大字,终于消食了。 荣锦棠叫付巧言自己去偏殿整理一应用物,山路不算太好走,叫她不要带自己宫里的宫女,他这里给人。 付巧言回了偏殿,叫晴画拿出那包袱,叮嘱她:「这也没什么大事,你先回咱们归园居,跟晴书休息休息,在偏殿这两日累坏了吧。」 晴画笑着帮她重新打了腰带,道:「不累,能有这份殊荣,奴婢可不能累。」 付巧言叹了口气。 她说晴画累,其实她自己也不清闲。 这份殊荣宫里她是独一份,旁人想要还要不来,她是不能嫌累的。 只不过她是个随和性子,又能自己调节自己,到了今日就松快多了。 其实有人伺候吃吃喝喝读读书写写字的日子,也是挺美的。 晴画跟着她去了前殿等荣锦棠,不多时正殿那就呼啦啦出来一群人。 第二章 荣锦棠换了骑马装,一身贴身的短衣长裤,用的是鸦青的绉纱,穿在他身上更显得修长挺拔,远远看去仿佛比以前高了一大截。 他头发也是束的发髻,戴了一条鸦青的发带,这个打扮同付巧言的倒是有几分相仿。 等他走近了,付巧言才瞧见他把自己做的最好的那条山水腰带束在腰间,实在是相得益彰。 荣锦棠站到付巧言面前,长眉一挑笑道:「怎么样?」 付巧言知道自己刚才瞧的多认真,定是被他看了去,只好老实道:「陛下英俊非常。」 于是陛下就开心了。 跟他们上山的人不多,有张德宝和他手下几个黄门,再有就是分给付巧言的柳叶和一个看起来高高瘦瘦的小黄门。 他鼻子有些塌,道自己叫陆叁,让付巧言叫她小三子。 这名字倒是有趣,付巧言问他:「你认识小六子?」 陆叁道:「进宫后他同我在一处,很是熟悉。」 付巧言就懂了。 他们一行不过十来人,一路浩浩荡荡往行宫北门行去,路上有那小宫人瞧见,都要远远跪下行礼,头都不敢抬。 一路上其实路过了好几处宫妃的住所,只她们都没出来,付巧言也不知道她们是不是趴在窗户跟前瞧。 不过,这些其实同她没多大关系,荣锦棠正在给她讲山路要拐几处,付巧言就认真听。 上山的路原是修过的,后来先帝爷年纪大了不过来避暑,自然也就不过来暖冬。 现在国家有难,荣锦棠就没让修山路,只说简单打扫一下能走人便行了。 这次来行宫付巧言也发现了,大半的宫舍其实都没修葺,只大概打扫了一下。给她们安排的住所大多原本就没什么损坏,简单修修就能住人。 自打他登基以来,确实是没在自己身上过多耗费银子。 甚至因为后宫宫妃数量少,也尚无子嗣,内务府和尚宫局每月支出都比以前少了四成。 虽然只是简单打扫,但上山的路到不算难走。 付巧言不是那种弱柳扶风的闺阁女子,跟在荣锦棠身后竟然没有掉队。 从山脚下往上去碧波宫,腿脚慢的要走大约一个时辰,付巧言一路都没有喊累,只是后半程让柳叶略扶了扶她,竟提前两刻就到了。 等碧波宫的正门出现在眼前,付巧言终于松了一口气。 荣锦棠撑了一把她的腰,弯腰在她耳边呢喃:「晚上咱们就歇在这儿,让你舒服舒服。」 付巧言也不知道是不是累傻了,问:「怎么舒服?」 荣锦棠哈哈大笑,惊飞了一树鸟雀。 付巧言这才反应过来,略凶了些:「陛下且不要胡闹。」 荣锦棠好半天才收了笑,转头就看到沈聆正站在碧波宫宫门前,满脸诧异地看着他。 「表哥久等。」荣锦棠敛了敛笑容。 沈聆忙上前几步,向他行了礼,转头再去看付巧言时就卡了壳。 他顿了顿,还是道:「给陛下、娘娘问安。」 听他叫娘娘,付巧言就知道他误会了自己身份,正想开口自报家门,就被荣锦棠握住了手:「这是母亲娘家的侄子,镇国侯沈聆。」 付巧言只好先同他问好:「侯爷大吉。」 沈聆侧了侧身,没敢真接她这个礼。 荣锦棠从来都很有分寸,哪怕在场有一个外人,他都不会叫淑太贵妃母亲,而是用母妃称呼。 这位娘娘瞧着年纪不大位份不高,她在荣锦棠的心里却不一定不重要。 端看荣锦棠的回护态度,又把她带来碧波宫来,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哪怕沈聆还是不知她是谁,一句「娘娘」却也能自然叫出口。 「娘娘多礼了。」 荣锦棠领着付巧言,往碧波宫前行去:「这边比下面人少,安全一些。」 付巧言点了点头。 荣锦棠又道:「今日可能要忙得晚些,将就在山上过夜,一会儿你去看看寝宫,有什么不对就叫宫女重新布置。」 「诺,妾省得。」 荣锦棠满意了。 一行人很快进了碧波宫宫门,这边看上去比山下行宫要破旧一些,屋檐门窗好多都没有修葺,瞧着有几分悲凉。 碧波宫一共便只有两处正殿和几处偏殿阁楼,只有山下行宫十分之一大小,瞧着却不过分逼仄。 宫室都远远排开,偏殿和阁楼都暗着,只有两处正殿燃着灯,瞧着亮堂一些。 荣锦棠指了指最靠里的正殿,对付巧言道:「你先去暖畅殿歇歇,一会在叫你过来。」 付巧言向他福了福,领着柳叶和陆叁就往那边去。 等少女窈窕的身形消失在拐角,荣锦棠才板起了脸:「走吧。」 沈聆「诺」了一声,跟在他身后进了前面的暖欣殿。 付巧言这会儿确实累了,柳叶扶着她走了最后一程路,等进了大殿她就撑不住了,一下子歪倒在榻上。 柳叶顿时紧张了:「小主您可还好?」 付巧言懒懒躺在榻上,好一会儿才说:「尚可,只许久没走这么多路,感觉腿都木了。」 柳叶打发陆叁去叫水,先把付巧言的小包袱在凳上放好,才凑到付巧言身边给她脑后垫了软垫:「小主且先歇歇,奴婢给您捏捏腿?」 付巧言闭着眼睛,觉得快睡过去了:「你倒是挺精神的,那就劳烦你了。」 「小主客气了,这都是奴婢应当做的。」柳叶取来薄被,轻轻给她盖在身上。 「奴婢以前在尚宫局是做跑腿传话的活计,跑的多了就练出来了,可不会累。」 付巧言轻轻哼了一声。 柳叶见她睡着了,手上的劲就小了些,依旧认真给她捏腿。 付巧言睡得很熟,这一路她撑着没掉队确实很辛苦。到底不是经年出门走路的人,能撑到现在也确实不容易。 不多时陆叁就回来了,他也没咋咋呼呼,在门外往里头瞧了一眼,见柳叶丢给他个安静的眼神,顿时不敢进来了。 柳叶停了手,过来取了水,小声道:「你在外面守着,小主安置了,有人过来催你就这般回。」 陆叁有些犹豫:「要是陛下那边……」 柳叶笑笑,一双柳叶眉弯了弯:「不妨事,陛下不会生小主气的。」 陆叁有些木讷,倒是很老实地没多问,退出去守在门口。 柳叶端了热水回来,温热的帕子轻轻给付巧言擦干净手脸,帮她去了鞋盖好被子,这才松了口气。 这位付小主说好伺候是真的好伺候,什么多余的事没有,和和气气笑眯眯的,也没见她生过气。 越是这样,柳叶越不敢轻慢她,哪怕只单独伺候这一天半日的,也得把这差事当好。 付巧言这一觉睡得舒服极了,等她悠悠转醒,才发现窗外已经暗了下来。 柳叶正歪在一旁打瞌睡,这么困了也没见她倒下去躺着。 付巧言轻轻坐起身,动了动双腿,才发现一身的疲累去了不少,显然在她睡时柳叶给按的仔细。 她刚一动,柳叶就醒了,她忙站起来道:「小主要用茶否?」 付巧言见她紧张,态度就更和善了些:「取温水来吧。」 柳叶取了温水给她,跪坐在她身后给她梳发。 第三章 「刚陛下那有无人来?」 「来了个黄门,三哥讲您安置了,那黄门便走了。」 付巧言点了点头,刚一起身就听到肚子「咕咕」叫。 「天色已晚,是用晚膳的时候了。」 付巧言自言自语道,她重新披上斜襟及膝长衫,让柳叶帮自己打理整齐,这才出了房门。 夏日的夜里,山中本应凉爽。 但站在院中她却只觉暖风拂面而来,既不过冷,又不闷热,实在是很舒服的。 想来这里的热泉名不虚传。 付巧言远远张望,瞧见前头暖欣殿依旧灯火通明,就知荣锦棠忙的忘记晚膳了。 她叹了口气,带着两个宫人往前头走,边走边吩咐陆叁:「一会儿去问问张大伴,晚膳准备妥当没有?」 陆叁面有难色,老实道:「张大伴这会儿定在陛下跟前,小的不敢去找。」 付巧言看了他一眼,还没等说什么,就看到柳叶掐了他一把:「笨死了,小主的意思是待会儿到了暖欣殿前再去寻,张大伴又不能吃了你,怕什么。」 陆叁窘的脸都红了。 他这高高大大的个子,倒是拿柳叶这小姑娘没得办法,付巧言瞧的有趣,边走边问:「你们原是认识的?」 柳叶顿了顿,眼睛暗了下来:「回小主话,我们原是同乡,后来家里发了水,为了不饿死我们便卖身入了宫。」 一句话轻描淡写,背后却是家破人亡的苦痛。 付巧言叹了口气。 柳叶见她不讲话了,又扯出笑来:「他从小就老实,被人欺负也不吭声的,可就是心地好。 那会儿大家都吃不饱饭,他还存下口粮给了我。他说他妹子没了,就把我当妹子养」 这句话说得惨,听起来却甜,柳叶眼里闪着泪珠儿,陆叁也把头偏了过去。 曾经两小无猜,如今却只能在宫中相伴,说苦也没多苦,说甜也不很甜。 只道两人都活着,便比什么都强。 付巧言柔声道:「往前头看,两个人还在一起,是能时时得见的。」 她也,许多年没有见过弟弟了。 这一场话讲的伤怀,后半程三人都未在多言,直到暖欣殿门前,气氛才松了松。 张德宝正守在门口,见付巧言来了,可算松了口气。 「付小主您可算到了,都这个时候了陛下还没想起来用膳,得劳烦您进去提提醒。」 荣锦棠跟沈聆在殿里一向都是谈大事,张德宝轻易不敢打搅。 只下午时候荣锦棠已经派人请过付巧言一回,只不过那会儿这「付娘娘」歇息没来,现在再进去兴许陛下不会发火。 张德宝这看似恭恭敬敬的,实际上心里头憋着坏呢。 柳叶一下就听出他下午没请来人的不满,就想替付巧言说句话,倒是付巧言没很在意:「也是我不是,大伴且通报一声。」 张德宝只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人付小主不往心里去,他都觉得是自己心眼太小了。 他只好凑到殿门前,敲了敲门:「陛下,付才人求见。」 荣锦棠正和沈聆研究那五连火铳,听了张德宝的敲门声才从那图纸里拔出来:「进吧。」 他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是否生了气。 张德宝这才开了门,恭敬地请付巧言:「小主这边走。」 付巧言冲他点头笑笑,又瞧了一眼陆叁,这才进了大殿。 先进来都是正殿,付巧言瞧着东边有光亮,便道:「陛下在东暖阁否?」 荣锦棠声音里有些笑意,显然很是畅快:「快过来,给你瞧个好东西。」 沈聆同他也是从小认识,说是总角之交也不为过,倒没见过他对哪个女孩这般宽和体贴的。 待听到他竟要付巧言看这机密的五连火铳,更是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荣锦棠见这一向四平八稳的表格眼睛都要瞪出来,心里竟有些得意。 趁着付巧言还没进来,他低声道:「付才人是娘娘的人,无妨的。」 轻轻巧巧的一句话,直接就给付巧言定了调子。她是可信的。 付巧言掀起纱帘探了个头,见暖阁里只他们两人,这才小心翼翼进了门来。 「陛下瞧什么呢?都不急着用膳了。」付巧言巧笑倩兮走到跟前,刚说了一句话就被荣锦棠手上的那把铁玩意引了全部目光。 「这是……火铳?」付巧言吃惊道。 大越的火凤卫赫赫闻名,百多年来就是靠着这一支神秘的队伍称霸四方,边关的鞑子们骑兵再是厉害,也跑不过火铳呼啸的速度。 这一次狠狠栽在乌鞑手里,一个是因为胡尔汗出其不意,再一个是他所缔造的新铁骑,比以前多了不知几倍。 火凤卫成立至今一直都维持在两千人众,这是第一次在人数上吃了大亏。 火铳制造昂贵,手艺一直被火凤卫把控,传承几代都未出过任何差错,可以说是大越最重新不二的一支劲旅了。 火凤卫对于大越百姓是最神秘不过的存在,就连他们一直使用的热武器火铳,百姓也只知其名,不知其貌。 如今这把神秘的武器,却叫付巧言一语道破。 就连荣锦棠都忍不住惊讶了,声音微微拔高:「你怎么知道的?」 付巧言笑,目光还是扎在那火铳上:「一是因侯爷是火凤营统领,此物又是他呈给陛下,有一半几率会是火铳。」 「另一半,则是因这器物硫磺味道很重。火铳需用火药,火药最核心的便是硫磺。」 少女这一句说得轻巧,内容却颇有些深意。 大越传统的单发火铳没有永动机轮,打一发要重新上弹丸,很是费时费力。 不过这种火铳由于以出现百年,稳定耐用,几乎不会出现炸膛的风险。 在先帝时火凤营的火器匠师便开始改进火铳,想把它做成连发制式,这样能很大提高发射效率,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时间就是生命。 由于新作的连发火铳需要加铳托,也就是类似手柄的部分,再加上二机轮,所以目前的连发火铳炸膛几率还是不小。 大约每十把就有一把会炸膛,一把会卡弹。 也就是说,现在呈现在付巧言面前的这把五连火铳是改进过并添加铳托和二机轮的打样,就连火凤卫的新兵也不能一眼就看出它是火铳来,倒是叫付巧言一语道破。 荣锦棠挑眉,经莫名有些与有荣焉,他问:「还知道火药?」 付巧言笑道,终于没再去瞧那火铳:「诺,以前家中时父亲教过的。」 她说起父亲的时候看似淡然,可眼眸深处还是有少失怙恃悲凉。 「时候不早了,传膳吧。」荣锦棠见小姑娘有些低落,便给她吩咐了事做。 果然听到要传膳,付巧言就又精神些,退出去安排去了。 沈聆留在暖阁,见荣锦棠似有些放松,难得打趣道:「想来是不止姑母喜欢了。」 荣锦棠伸手抚摸着那冰凉的火铳,但笑不语。 山路崎岖,御膳房的大师傅也没跟上来,只先把饭菜做好,上来热热便能用。 付巧言同张德宝安排两句,回头又道:「外头天色已晚,晚膳就摆在正堂里吧。」 第四章 暖欣殿的正堂有个十人坐的八仙桌,漆面刚润过,这会儿瞧着崭新崭新的。 不一会儿晚膳就摆了上来,付巧言仔细瞧瞧,倒是中规中矩,没平日里那么花团锦簇。 粥有两种,甜咸各一,凉菜、热菜、点心各四碟,主食只有汤包和蒸饺,瞧着馅料种类倒是不少。 付巧言又去瞧那热菜,一份四喜烧腊,一份糯米芋头白肉,都是好吃方便的蒸菜。 御膳房的大师傅哪怕是人不在场,也能把事情办的亮堂堂。 这边大堂安排好晚膳,付巧言便进去请:「陛下,晚膳摆好了。」 荣锦棠把手里的图纸折好,连着火铳一起递给沈聆,大步跨了出去。 付巧言招呼小黄门给他净手净面,在旁边帮他挽袖子:「待会儿座位怎么安置?」 荣锦棠把湿帕子扔给小黄门,扭头看了看八仙桌:「表哥是自家人,没那么多规矩。」 这话的意思是他们可以一桌用膳,不用太过避讳。 付巧言点头,叫柳叶把碗筷摆齐,这才松了口气。 荣锦棠定然是坐主位,付巧言坐他右手边,沈聆坐左手边,刚好对称整齐。 一顿饭吃的很沉默。 沈聆不爱说话,吃个饭自然没什么好讲;付巧言第一回 见他,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结果荣锦棠自己想着火铳的事,就安安静静吃了顿饭。 安静更好,付巧言用的自在,等到用完膳沈聆就该回火凤营了,荣锦棠难得起身送他。 付巧言远远跟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踱着步子。 荣锦棠同沈聆走在前头,先是沉默了一会儿,荣锦棠才道:「得空你也经常回家看看,舅母应很是想念你。」 他说的舅母是沈聆的母亲,前镇国侯沈长溪的发妻。 「诺,只是山上事忙,臣实在抽不出空闲。」 荣锦棠步子顿了顿,他抬头望了望天上繁星,还是低声道:「火凤营里除了你,还有两个副统领三个总兵,放着他们闲在那里干什么?」 沈聆一愣。 在沈长溪过世以后他就一头扎进火凤营里,心心念念都是把乌鞑人赶出大越,他忙的一年到头都回不了两次家,就连家中幼子已牙牙学语,都没来得及夸上一句。 荣锦棠头两年是不知的,沈家人都不是张扬个性,舅母每次来宫里看望母亲,也都是笑意盈盈,从不说家里的难处。 沈聆的夫人也是,一贯都是说小儿子的趣事,多余的话一概没有。 等到荣锦棠登基,因为火凤营的事同沈聆见面机会多了,他才知道这些隐情。 荣锦棠不由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表哥,你如今才过弱冠,火凤营只是一个小小的台阶,你要把统领总兵都带出来,以后才能往更高的地方走。」 他年纪比沈聆还小几岁,这几句话却说得颇有些老成,也算是推心置腹了。 沈聆沉默了一会儿,给他行了个礼:「诺,多谢陛下提点。」 「去吧,不要把自己逼的太紧。」 沈聆又行了礼,这才退了出去。 碧波宫宫门合上那一瞬间,荣锦棠依稀瞧见了一个熟悉的挺拔身影。 那是大越曾经的战神,他们的大将军沈长溪。 那一年乌鞑来犯,沈长溪战死沙场,边关血流成河,无数将士一抔黄土埋身,家中只立衣冠冢。 荣锦棠闭了闭眼睛,再回头时依旧是大越英俊的少年天子。 「走吧,」荣锦棠让付巧言走到身边,习惯性地牵起她柔软的手,「这里热泉很好,带你去试试。」 付巧言感受到他心情不美,也知道他肩膀上担子沉,不免有些心疼他。 先帝即位时也是一十八岁,可那会儿大越国泰民安,他又是太子,跟荣锦棠所面对的一切截然不同。 看上去荣锦棠仿佛运势加身,他既不是嫡子又不是长子,前头一众成年的皇子都败在手下,唯独他得了先帝青眼,立为继帝。 这是一份多么难得的殊荣,那把金灿灿的龙椅人人都想坐,那漆黑如墨的衮服人人都想穿,却没人去管那龙椅冷不冷,衮服沉不沉。 但既然要享有天地间最尊贵的荣华,就要扛起最重的责任。 付巧言知道荣锦棠不是个会放弃的人,他能承受责任,也肯承担责任。 或许这就是先帝爷选了他的原因。 外患未了,内灾不断,大越历百年繁华,终于走到了风雨飘摇的这一天。 就看这位少年天子能不能挺立于天地间,就看他能不能守住大越百年基业。 有那么一瞬间,就连付巧言都升起些莫名的壮志豪情来,她突然觉得自己也是无比幸运的,她此刻就陪在他身边,同他一起见证了这一切。 荣锦棠见她眼睛都直了,也不知在沉思什么,不由问她:「在想什么?」 是啊,她在想什么呢?付巧言心里翻涌起各种各样的答案,最后却汇成了最简单的那句话。 「在想,陛下是个好皇帝。」付巧言仰头看他,眸子里满是星星坠落的痕迹。 荣锦棠也跟着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大气疏朗,惊飞了山中的鸟雀。 「那朕,多谢娘娘赏识?」 付巧言的小脸倏然红了。 她吭哧半天,还是没说出什么话来。 刚才那句话,确实是她心底里最诚实的反应了。 荣锦棠捏了捏她的手,领着她绕过暖畅殿,往后面的一处宫舍行去。 暖畅殿再往后就是山边了,顺着青石板小路,绕过高大的榕树,抬头就看见一栋依山而建的宫殿。 它仿佛是整个扣在山中的,严丝合缝得没有一处不妥帖。 荣锦棠道:「这边汤池有好几处,听涛阁的这一眼最好。」 越是走近,越能感到热浪铺面而来,待到了殿门前,就能嗅到一股熟悉的硫磺味。 付巧言眼睛一亮:「是活泉?」 荣锦棠笑笑,看起来很是放松:「是,所以很是有些功效。」 这会儿宫人们已经把这里打扫干净了,荣锦棠领着付巧言进去,也没叫宫人继续跟。 殿外瞧着很大,殿里到并不很宽敞,山石嶙峋,占了一多半的内室空间。 一大一小两个池子紧邻着挨在一起,能清晰看到它们在不停翻涌,从水底往上涌出热泉。 荣锦棠让付巧言自己去更衣,这边先脱了衣裳下了池子。 夏天里其实不太适宜泡汤,实在很容易暑热,只是小姑娘许久没爬山,就算她嘴上不说,荣锦棠也从她泛白的脸色知道她累坏了。 劳累过度,来泡泡热汤最是得宜。 荣锦棠这次没逗弄她,只吩咐:「动作快些,也不过就泡一刻就得起,时间长待不住。」 付巧言在他身后淅淅索索更衣,她不太确定晴画给她带了全套小衣没,只要咬牙把衣裳都除了去,闭着眼睛下了汤池。 这里闷得很。 汤池很热,而那道视线更是热。 付巧言僵硬在那里,竟不敢睁开眼睛。 荣锦棠的声音在不远处传来:「羞什么呢,快自己捏捏手脚,省得明日里下不了山了。」 还问羞什么,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第五章 付巧言先是小心翼翼睁开一只眼睛,怪莫怪样地去瞄荣锦棠坐在哪里,见他端端正正坐在自己对面,不由的松了口气。 等她把眼睛都睁开,荣锦棠已经闭着眼睛仰头假寐了。 他平日里太忙碌,难得放松一会儿也觉得忙里偷闲,时间紧得很。 殿里闷热,付巧言也顾不上害羞了,她就着舒服的热泉水,揉捏按压双腿和双臂,只觉得僵硬的皮肉都松快开来。 就在她认真按摩的时候,一把低沉的嗓音从头上响起:「好了吗?」 付巧言抬头,就见他已经走到了自己身边。 因着殿里实在有些闷热,他一向如玉的俊颜都泛了红,星点的汗珠从他额头滑落,在水面溅起波澜。 付巧言只觉得口干舌燥。 一整个夏日里,哪怕宫里头再闷,她也没觉得这般热过。 血液里仿佛带着火,流淌在她四肢百骸,经久不息。 她呆呆看着荣锦棠,一句话都答不上来。 刚才他同她说了什么?付巧言茫然地想了一会儿,然后发现自己脑子里已经塞满了他的脸。 除了先帝爷,付巧言再没见过哪位先帝的样貌,但她却莫名有点奇怪的信心,她觉得他一定是他们之中最英俊的那一个。 荣锦棠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见她已经开始发呆,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他坐在她身边,把她的小腿搭在自己腿上,轻轻按起来。 年轻男人的手可比姑娘家有力气多了,他刚按了两下她就「哎呦」一声,疼的回过神来。 「陛下,这怎么使得。」付巧言刚明白怎么回事,就想把腿撤回来。 荣锦棠按着她不叫她动,手上动作没停:「以前在勤学馆时要学骑射和外家拳,那时候我才刚开蒙,刚学两天就起不来床了。」 付巧言一下子被他的故事吸引了去,乖乖坐在一旁老老实实叫他按。 荣锦棠目光飘远,笑容里有些怀念。 「那时候父皇就叫擅长按摩的小黄门过来给我松松骨,后来他说这按摩手法兄长们都会,就叫我们相互帮忙。」 那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会儿他还小,兄长们哪怕瞧不上他也不会摆在明面上,那些微乎其微的兄弟之情也还是存在着的。 然而现在…… 荣锦棠没再继续讲下去。 他手法很好,总能捏到穴位上,没一会儿付巧言就有些昏昏欲睡。 荣锦棠叫她换一条腿过来,她也乖乖照做。 等腿都按好了,时辰也差不多了,荣锦棠叫醒她:「咱们该回了,早些安置多休息休息。」 付巧言揉了揉眼睛,撑着眼皮迷迷糊糊出了汤池,剩下荣锦棠坐在池子里面红耳赤,仿佛刚才撩拨人的不是他一般。 小姑娘确实很容易害羞,但偶尔也会有些天真的小坦荡。 她要醒不醒和要睡不睡的时候最可爱,总是呆头呆脑的,透着一股子娇憨劲儿。 平时再去戏弄她,就没那么好得手了。 荣锦棠见她已经叫了柳叶进来更衣,只好遗憾地跟着出了热汤。 两个人头发还都湿着,荣锦棠嫌弃热泉这太热,只叫柳叶给付巧言仔细包好头,他自己就披头散发拉着小姑娘出去了。 这会儿正是八月初一,天上银盘弯成月牙儿,星星散落在天幕上,闪烁着璀璨的光。 荣锦棠前者小姑娘的手,漫步在山中的空荡荡的行宫里。 「喜不喜欢这里?」荣锦棠问她。 付巧言刚才热过了劲,这会儿脸还很红,这一天她差不多睡了两轮,现在又精神了,笑着答:「喜欢!」 荣锦棠点头,顾虑着她头发还没干,就没敢在院子里多溜达。 「咱们冬日里再来。」 等回了暖畅殿,小宫人们已经准备好了手炉和干净帕子,荣锦棠让柳叶去伺候付巧言,他这头发已经差不多干了。 柳叶也是手巧,干头发很快,付巧言见他坐在一边吃茶,忍不住吩咐个面生的小宫人:「去给陛下再擦擦,夏日里也容易头风。」 那小宫人吓得不敢吭声,好半天都没挪动一步,付巧言只好不去管她,自顾自往脸上擦面脂。 倒是荣锦棠有些不乐意,皱眉看了两眼那小宫人:「没听到娘娘吩咐?」 小宫人这才松了口气,赶紧凑上来小心翼翼给他擦头发。 付巧言听他叫「娘娘」,总觉得很不合规矩,不由出言道:「陛下可不能叫错称呼,让旁人听到怪不好的。」 她原本是怕别人说他不分礼教,听到荣锦棠耳朵里就有些变了花样,他又去盯着她瞧,好半天才说:「也没外人听见。」 付巧言蓦地笑了。 她笑起来的样子纯洁而美好,仿佛盛开的山茶,层层花瓣堆叠出不一样的美,那是世间难寻的珍宝。 荣锦棠只觉得心跳的很快,它噗通噗通折腾个没完,最后也没放过他。 柳叶给付巧言干完发,又伺候着她换下衣裳,就领着小宫人退了出去。 那小宫人刚才吓得腿都软了,退出去的时候走得很不利落。 等人都静了,付巧言才凑到荣锦棠身边:「妾帮陛下更衣?」 这一句话说的温柔缱绻,说进了荣锦棠心里。 他站起身来,低头瞧她:「原本今日不想折腾你的。」 荣锦棠哑着嗓子说。 付巧言觉得她的腿似乎也有点软。 她红着脸凑到跟前,帮他解开腰带和盘口,然后又用柔软的小手去扯他中衣。夏日里天热,他一共没穿几件衣裳,没两下就只剩下里裤了。 荣锦棠见她温柔可爱的样子,心里也跟着软了,笑道:「得了,饶了你这一回。」 付巧言僵在那里没动,荣锦棠笑着伸出手,却是把她一把打横抱了起来。 「哎呀。」付巧言惊叫出声。 「陛下仔细些。」她一把搂住荣锦棠的肩膀,只觉得两个人的脸都贴在了一起。 荣锦棠笑着带她在屋子里转了个圈,付巧言纯白的小衣在橘红的宫灯里翻飞,荡出优雅的旋律。 「摔不了你。」 大概是第一次这么玩,付巧言没多会儿也不怕了,高兴得笑起来。 荣锦棠双眼一直同她对视着,被她带的也笑了起来。 等玩够了,荣锦棠才轻手轻脚把她放回床上。 付巧言坐在床边脱掉鞋袜:「陛下今日里很高兴?」 荣锦棠不是个脾气外露的人,心思很难猜,但付巧言却能莫名感受到他的喜怒哀乐。 比如现在,她就知道他很高兴,非常开怀的那种高兴。 要不也不能领着她玩这么幼稚的游戏。 「嗯。」荣锦棠吹灭了宫灯,跟着上了床。 两个人盖着薄被,并肩躺在床上。 晚风透过窗棱钻进屋里,吹散了一整日的闷热。 「朕……很高兴。」荣锦棠轻声道。 他就在她耳边低声细语,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这声音。 付巧言微微侧过身去,目光炯炯看着他。 荣锦棠顺了顺她的长发,小姑娘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她眉眼容颜都如浓墨一般在水中荡开,绚烂出清馨的墨花。 她已经不小了,她也很聪明。 第六章 荣锦棠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个这么想要倾诉的人,可话道嘴边,他却还是说了出来:「五连火铳,快要成功了。」 付巧言的眼睛一闪,仿佛星星坠落凡间。 「真的?」她高兴道。 荣锦棠低头去碰了碰她的嘴唇,同她交换了一个温馨缱绻的吻。 「嗯,快成功了,只要炸膛几率再降低,就可以生产了。」荣锦棠在她耳边呢喃道。 「朕等这一天,等了快两个寒暑。」 这等待里的每一天都煎熬,也值得。 短短一句话,里面是道不尽的努力和用心。 他力排众议力设火凤营,把它从两千人扩至六千,所用火器全为皇室私库所出,未用国库一分一毫。 如果他再不过果决一点,荣氏面对的就不是私库的倾耗,而是乌鞑攻入上京的耻辱和灾难。 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叫乌鞑再出颍州一步。 去岁一年边境大战小争不胜枚举,然而乌鞑实在草木不丰,哪怕他们侵占了颍州大片良田,也依旧没办法荣养那么多健壮的骑兵。 这也是为何胡尔汗没有继续进攻的原因。 他当年一鼓作气攻下颍州,靠的是天时地利人和,如今再想要往中原跨入一步,却要他三思而后定。 从卓文惠发回的密信看,胡尔汗不会满足颍州。 他想要中原,可荣锦棠却不会给他。 大越百年传承,历九朝,无数先人传下来的文明绝不能毁于鞑子之手。 荣锦棠轻轻拍着付巧言的后背,把她拍的将要睡过去,却听他又说:「快了,就快了。」 付巧言很困也很累,她也学着他,轻轻帮他拍着后背。 小手软弱无骨,拍在身上几乎没有感觉。 「嗯,马上就能赢了。」付巧言迷迷糊糊说。 她手上的力气渐渐小了,最后彻底睡了过去。 荣锦棠帮她把手放好,笑着搂住她闭上眼睛。 这个傻姑娘哦。 次日清晨,付巧言是被憋醒的,她蒙地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整个人被荣锦棠搂在怀里。 青年人力气大火力旺,他的胸膛热乎乎的,透着一股子安稳,却也叫她喘不过气来。 付巧言微微动了动,细腻的小衣蹭着他的胸膛,把荣锦棠蹭得直皱眉。 「别动!」他哑着嗓子道。 付巧言不敢动了。 荣锦棠慢慢睁开眼睛,就瞧小姑娘的小衣已经被她自己蹭了开,领口整个散到腰上,露出里面嫩黄的颜色。 「这一件,」荣锦棠把手探了进去,微微一使劲就挑开了系绳,「这一件颜色好。」 他使劲一翻身,把她重新压回到身下。 付巧言觉得更是憋气,她张张嘴道:「陛下,该起了。」 荣锦棠的目光定在她红艳艳的小嘴上,身体往下沉了沉:「昨日讲过的,原本不想折腾你。」 他目光往下游移,最后停在她抹胸领口的迎春花儿上。 付巧言松了口气,正要起身:「那我们便……」 荣锦棠低下了头去:「刚说的是昨日,现在想了。」 一时间海棠春醉,芙蓉帐暖,端是多情少年郎。 这一耽搁,就改成了下午下山。 倒是淑太贵妃娘娘老神在在,坐在茶室里同沈福道:「我呀,就没猜错过事儿。」 沈福也笑,给她切好雪梨:「是,娘娘英明得很。」 今日里回了山下行宫,荣锦棠见付巧言实在累坏了,就叫她自回去归园居歇息一晚。 付巧言谢过陛下,趁着晚膳还没到的功夫,直接回了归园居睡了个回笼觉。 晴画守在屋里,等天色渐暗才叫醒她:「小主,该起了。」 付巧言悠悠转醒,这才觉得缓过点劲来。 晴画送了贡菊茶给她,让她清清喉咙:「小主累坏了吧。」 付巧言撑着坐起身,靠坐在床上不想动。 「唉,以后咱们回去,可得多活动活动。」 「小主说的是。」 屋子里燃着驱蚊香,清淡的味道十分宜人,付巧言盯着窗棱出神,也不知道荣锦棠这会儿在做什么。 晴画把她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昨日里顾婕妤和兰小主都过来找过您,见您不在就都走了。」 她们在行宫里头也是可以随意串门玩的,兰若过来找她倒是不太奇怪,只没想到顾红缨也来了。 「顾婕妤过来做什么?」 晴画想了想,道:「顾婕妤说要过来找您推牌九,吩咐奴婢说什么时候您在再去招呼她。」 这话说完,晴画顿了顿:「只兰小主问了一回你再不做在就走了,也没别的吩咐。」 其实接触过那么一两回,付巧言倒是看出来顾红缨不是那么有心计的人,她爽朗大方,兴许不难相处。倒是兰若若不是住在一起,兰若说不得都不会同她讲半句话,哪怕是去岁一起下棋的那一段日子,兰若也很少多说什么。 话少的人,不是天生木讷,就是心机深沉。 付巧言想了想,同晴画道:「明日里我下午是在的,你叫晴书上午过去顾婕妤那通传一声。」 她这意思,就是不想去找兰若了。 晴画了然,伺候她更衣挽发,扶着她出了寝殿。 付巧言原本早起不觉得难受,只荣锦棠慢条斯理地折腾一回,下午下山时就没什么力气了。一双腿仿佛都不是自己的,走路都不自在。 晚膳很清淡,有一小碗南瓜糯米粥,炖煮的黏糊糊的,吃起来香甜软糯。 付巧言没用别的,简单用了些粥就安置了。 一夜无梦。 窗外鸟鸣青山,流水潺潺,付巧言早早请来,躺在床上没有立时起身。 兴许是热泉泡得好,她这会儿恢复过来只觉得浑身舒坦,透着轻松劲儿。 星星点点的晨光从窗棱的缝隙里钻进来,在贵妃榻上打过一道光带。 后院的水车声叮咚作响,付巧言慢慢扬起嘴角,她轻轻坐起身来,慢慢盯着窗户出神。 这两日相处里,荣锦棠是相当细致妥帖的。他一个年轻男人,又是少年天子,能做到这份上实在是难能可贵。 付巧言蕙质兰心,多少能体会出他的用心。 无论这份心到底有多少,也无论能维持多久,只现在这一刻,付巧言觉得满足又幸福。 荣锦棠的心很大,他要装着大越百年基业,要放下大越千万百姓。付巧言的心很小,不过自己一亩三分地,不过一家至亲健康平安。 或许他给不了她更多,但她其实也并没有去更多奢求,只希望这一刻能维持的久一些,让她以后也能时时回味。 用过早膳后付巧言去了淑太贵妃那,这一日淑太贵妃娘娘换在了茶室等。 付巧言刚一进屋来,就瞧见淑太贵妃靠坐在茶登上,笑眯眯瞧着自己。 不知道怎么地,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淑太贵妃拍了拍身边的座位:「过来坐。」 付巧言这才低头坐了过去。 沈福跪坐在一旁,正在泡茶。 氤氲的茶香钻入鼻中,沁人心脾。 淑太贵妃道:「这是今年的新茶,听说是叫黄雀儿,倒是很香甜。」 付巧言这会儿好了一会儿,小声道:「诺,确实很香。」 第七章 沈福给两人上了茶,就退了下去,茶室里就只剩下两人了。 淑太贵妃见小姑娘面色红润容光焕发的样子,就知道山上行宫肯定玩的很美。 她道:「碧波宫怎么样?那边的汤池我年轻时去过一回,冬日里很是舒畅。」 「回娘娘话,行宫里很漂亮,人也少,热汤这会儿泡是热了些,倒是很解乏。」 她只捡着能说的讲了,就连见到了沈聆也一字未提。 淑太贵妃叫她吃了茶,又问:「陛下心情如何?」 她往日里不会这么频繁问荣锦棠的事,付巧言谨慎些,还是避重就轻:「陛下很开心。」 淑太贵妃拿眼睛往外望,茶室外一道人影一闪而过,她道:「你是个好孩子,有你陪着我是放心的。」 付巧言又忍不住脸红了。 这白日里玩闹实在是不好说出口,到底名声有碍,她心里头也是有些忐忑的。 至于荣锦棠的那些政事,她自然一个字都不会讲,哪怕是对着淑太贵妃也是一样。 两个人吃了一会儿茶,淑太贵妃跟她讲了一会儿书上的事儿,突然道:「你这是歇过来了?」 「诺,已经没事了。」付巧言笑笑。 淑太贵妃放下茶杯,叫她扶着自己起身:「走,跟我去收拾下偏殿,过几日六丫头也来。」 六公主倒是个开朗性子,付巧言很喜欢她,听了直笑:「她来了,娘娘这就热闹了,心里肯定很开心。」 淑太贵妃摇了摇头,笑着叹气。 「那个皮丫头,只她哥哥管得了她,」淑太贵妃道,「这次来就是想叫她压压性子,回头再是选了驸马,过些年也要出宫开府了。」 六公主才刚及笄,按着宫里头公主的适婚年纪,这会儿找驸马有些早了。 付巧言跟淑太贵妃没那么多顾忌,便问:「还早了些吧,公主年纪还小。」 淑太贵妃领着她穿梭在甘露斋的回廊里,遥遥望向院中摇曳的月季花儿。 正是八月初,各色月季竞相绽放。 淑太贵妃沉声道:「这花儿,以前文惠也很喜欢。」 卓文惠便是刚刚和亲的护国公主,早去的明晰长公主唯一的女儿。 付巧言一下子就明白过来。 大越同乌鞑的仗总要再打好多场,已经和亲了一个公主,荣锦棠实在不想再和亲一个。 言浅情深,只希望六公主能体会到母亲和哥哥一片慈爱,不要辜负他们才好。 淑太贵妃说是叫付巧言陪她一起收拾偏殿,也不过就是领着她站在一边念叨两句,指点指点。 这一忙活就到了中午,今日里荣锦棠没来,派了张德宝亲自跑了一趟,先同淑太贵妃告罪:「陛下言今日事忙,跟娘娘特地请个假,明日一定来陪娘娘用膳。」 淑太贵妃笑得满面春风,道:「陛下实在仁孝,他那里都是大事,不用老往我这里跑。」 张德宝笑得眼睛都找不到了,那一身的恭维都要飞出天灵盖:「陛下最是孝顺,对娘娘您的事儿一向尽心。」 淑太贵妃也笑,显然是被捧的高兴了:「打小你就嘴甜,赏。」 张德宝一弯腰都要栽进地里去,口里说:「多谢娘娘赏赐。」 等淑太贵妃这边忙完,张德宝又去看付巧言,这会儿态度就端正了些。 「才人安好,陛下道下午事忙,叫您只管回宫歇息,晚上再请您用膳。」付巧言没想到这里面还有她的事,惊得赶紧站起身来。 淑太贵妃拽了她一把,叫她坐回椅子上:「去跟陛下说,付小主知道了。」 张德宝笑眯眯地走了。 留下淑太贵妃一脸的笑意深远,付巧言的不知所措。 淑太贵妃道:「快用吧,仔细待会儿午膳要凉了,不好吃了。」 付巧言这次才小口小口用起来。 淑太贵妃现在每日里都要午歇许久,用完膳付巧言就回了归园居。 晴画晚上要值夜,这会儿是晴书跟在她身边伺候:「小主要喝茶否?」 这姑娘没有晴画八面玲珑体贴入微,倒是对她忠心不二,伺候吃食再没比她省心的了。 付巧言昨日里睡得足,现在也不困,她寻了本书出来正要读,闻言便道:「你去百花阁请顾婕妤来,就说我下午得空,请她过来耍牌。」 这会儿晴画已经休息了,晴书犹豫片刻,还是给她温好茶道:「奴婢一会儿叫小六子守在门口,小主有事只管叫他。」 付巧言见她小小一个人,还知道担心她身边无人不成,倒是觉得有些好笑:「你快去,我瞧会儿书能有什么事。」 晴书只好向她行了礼:「那奴婢去去就来,小主且等一等。」 说罢她就退了出去,不多时小六子就到了门口:「小主有事且请吩咐。」 付巧言笑道:「你找个阴凉地等,一会儿晴书回来就忙你的去吧。」 有他在,晴书和晴画确实轻松不少。 烧水换柴的粗活都叫他一人干了,院子里也打扫得干干净净,倒是个省心人。 付巧言读了会儿书,刚吃了一杯茶,就听外面晴书声音传来:「小主,顾婕妤这就到了。」 她放下手里的书,抚平衣服上的折子,这便迎了出去。 外面阳光晴好,暖洋洋照在人身上,付巧言眯着眼睛去瞧,就见一个修长窈窕的身影立在门边。 顾红缨褪去了身上所有的铅华,她一头长发高高束在脑后,除了一条发带一点多余的头面都无。 她穿着一身碧蓝的斜襟单衣和百褶裙裤,远远一看还以为是谁家未及弱冠的少年郎君。 见付巧言出来就要行礼,她忙上前一把扶住她:「付妹妹不用多礼。」 付巧言一愣,抬头见她笑容真诚,也冲她笑了笑。 少女雪服乌发,柳眉弯弯,她上扬的嘴角灿烂妩媚,仿佛夏日里最美的风景。 这一回,换顾红缨愣住了。 顾红缨既然说了要推牌九,就自己带了一副牌来。 她领了两个宫女过来,一个是她贴身大宫女,叫羽扇,还有一个小宫女跟在后头抱牌箱。 付巧言把她请进正厅,让晴书在八仙桌上铺了桌布,请了顾红缨坐上座。 顾红缨也没推辞,她利落坐下,又指了指羽扇:「两个人玩没意思,不如叫这两个丫头同我们一起?」 付巧言在自己宫里是不推牌九的,她那也没有牌,听了这话就去瞧晴书。 晴书忙道:「奴婢以前学过牌九,会一点。」 牌很快就摆了开。 付巧言坐在顾红缨对面,左右是各自的宫女,顾红缨抓起色子,先做了庄家。 推牌九就看谁胆大心细,运气也得好,付巧言以前很少玩,倒也没什么经验。 只这一日也是奇了怪,无论是不是她做庄,最后的赢家总是她。这样挨了两轮,顾红缨先撑不住了。 她掀起脸上的白条,怒道:「不打了不打了,再打眼睛都要瞧不见了。」 付巧言抿嘴笑笑:「是你先说要玩的,这会儿又耍赖。」 顾红缨扔掉手里的牌,哀嚎一声:「谁知道你这般厉害,手气实在太好。」 可不是么,四个人摸牌,她自己不是天牌就是地牌,不赢都没天理。 第八章 「这也不能怨我,还是前年玩过那么两回,已经许久没摸牌了。」 顾红缨摇了摇头,从椅子上起来伸了个懒腰:「累了,先起来说说话,一会儿咱们赌金豆子,就不信我赢不了了。」 付巧言笑着起身,倒是觉得玩这一会儿十分惬意。 两个人去书房里吃茶,顾红缨见她书桌上摆了好几本书,不由道:「你同阿红一样,都是书不离手的,到底有什么好看?」 「阿红是……?」付巧言疑惑地问。 顾红缨一拍脑袋,道:「就是楚家的楚云彤。」 付巧言「哦」了一声,笑问她:「上次也挺你说过楚昭仪幼年的事儿,在家中原是旧识?」 顾红缨有些别扭,她把眼睛瞥到别处,好半天才道:「以前我们住一条巷子,在一处幼学读过书。」 她声音很轻,带着些别样的温柔,同她往日里的形象实在是相去甚远。 付巧言想,她们一定是很亲密的朋友了。 「可惜楚昭仪这次没有来,要不然你们能一起玩些时候。」 顾红缨听她感叹这个,不由张大眼睛瞪她。 付巧言有些莫名其妙,问:「怎么了?」 打一场牌,人就能混熟。顾红缨本就不是个扭捏人,很是能自来熟的。 她小声道:「旁的人都不乐意来的人多,怎么你还可惜这个?」 付巧言淡淡道:「有什么关系呢?」 顾红缨一愣,她沉默了很长时间,突然就笑了。 「难怪呢,」她摇着头笑道,「难怪淑太贵妃娘娘喜欢你。」 付巧言也笑:「都是娘娘慈悲。」 顾红缨叹了口气,她出神地望着桌上的那几本书,低声道:「你且放心,我和阿红跟你们是不同的。」 这话说得含蓄极了,付巧言一开始是没有听懂的,后来她隐约猜到了一些,却没问出口。 宫中女子不是各个都愿意进宫来,来的人各有各的因果。 她不能也不会去评判对错,只她自己能过好,便才是真的。 正说着话,顾红缨就不停挠着手,付巧言定睛一瞧,见她手上被蚊子啃了个包,红彤彤的好不刺眼。 「这是怎么了,没点香?」 顾红缨苦着脸道:「屋里是点了,只我不爱在屋里头待着,外面哪里防得住。」 付巧言想起刚来那日张德宝叫送来的蚊虫药膏,吩咐晴书取了来递给她:「你用用,也不知好不好用。」 顾红缨接过一打开,就闻到一股凉爽的薄荷味:「还是你心细,知道带这物件,我那几个宫女可一盒都没装。」 这药膏原本还真不是她自己带来的,付巧言想了想当日那黄门的态度,不由有些恍神。 说不得…… 两个人吃了会儿茶,外面的牌桌就打理干净了,顾红缨立马精神起来,拉着她就要再去战两轮。 付巧言笑:「只能打两圈,待会儿天都暗了。」 「就两圈便好,我也没带那么多豆子使。」顾红缨笑道,依旧坐了刚才的位置。 「我就不信了,还赢不了你们几个新手。」 事实证明,新手确实有不稳定的时候,等换了带赌资的庄,付巧言就连走背字,把把都是小牌。 等输出去十几颗金豆子,这两圈才勉强打完。 付巧言苦笑道:「得,这回你高兴了吧。」 顾红缨兴高采烈在那数金豆子,越数越高兴:「多谢才人高抬贵手,过年的压岁钱都攒出来了。」 付巧言一下子笑出声来。 不得不说,顾红缨实在是个很好的玩伴,她开朗大方,一点的扭捏小气都无。 「也是我才刚开始玩,待下回有空,再去请婕妤过来玩?」她笑着说。 与人相处不需要太长时间,总归能玩到一起才是最要紧的。 她们两个都是大方人,能玩的很好。 顾红缨很是高兴,她叫宫女们都出去,自己同付巧言说了几句体己话。 「我刚说的是真话,你且真的不用担心我们两个。」 付巧言沉默一会儿,还是问:「那你们为何?」 顾红缨苦笑出声,眼睛里的光彩也暗淡下来。 她这个样子的时候,瞧着到有几分淡然的清苦劲儿。 「家里是不会让我一直待字闺中,还不如进了宫来,家里也放心,皇上那也好施展抱负。」 「我们顾家满门英武,是大越武家的名门,是不能容得下我这样的老姑娘的。」 付巧言没有问她为何不想嫁人,也没有去点评她家里的对错,她只是推了一杯茶过去,请她用:「喝过茶,静了心,回去用了晚膳,在睡醒便又是一天。」 「你说的是。」顾红缨一口闷掉清茶,起身离了书房。 付巧言去门口送她,刚一出来就同李信打了个照面。 李黄门还是那矮矮胖胖的和善样子,远瞧着比以前算是瘦了些,倒是显露出几分轮廓来。 兴许是第一次撞见顾红缨,他愣神了很久,还是没把她认出来。 晴画这会儿已经起了,忙走到他跟前提醒道:「这是顾婕妤。」 李信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给顾红缨行了大礼:「婕妤大吉。」 顾红缨随意地摆了摆手,兴许是明白了李信的身份,回头冲付巧言挤眉弄眼一番,笑着走了。 留付巧言在院中哭笑不得。 她一走李信就仿佛松了口气。 他给付巧言也行了大礼,恭恭敬敬道:「才人大吉,已经是晚膳时分,张大伴特叫小的来请小主过去,大伴还吩咐叫晴画姑娘也去,省得忙活不开。」 张德宝的意思是,付巧言今夜就不能留自己归园居里住了,还得去偏殿安置。 晴画笑了笑,倒是比以前含蓄稳重多了,她冲付巧言小福了福,就领着晴书过去收拾。 倒是因为之前荣锦棠的嘱咐,张德宝一字一句吩咐给了晴画,她就一直有个小包袱收拾好,只取了明日要穿的新衣过去便是了。 晴画安排晴书和陆六守好院子,这才跟着付巧言出了归园居。 这会儿已是落日时分,落霞炫着灿烂夺目的暖光,火烧似的云映在湖面上,金红的锦鲤从里穿梭而过,仿佛飞在天际。 付巧言远远望着那火烧云,心里头宁静而平和。 这一路很短,只一个拐弯就到了无忧阁宫门前。 荣锦棠正忙完了一天的政事,出来溜达着赏景,远远就瞧见了漫步而来的少女。 她今日里难得换了一身杏色的襦裙,浅橘色的纱衣披在肩上,有些飘飘欲仙的味道。 她表情很冷,很淡,看着这美丽的湖景,却显得无动于衷。 荣锦棠微微皱起眉头。 他大步走了过去,叫她:「巧言。」 付巧言回过神来,眼睛因他的出现漫上无数霞光。 瑰丽的景色从她眼中一闪而过,最后是荣锦棠自己英俊的面容。 荣锦棠笑笑,冲她伸出手:「喂过这里的鱼吗?」 付巧言把手给她,陪着他踱步到湖边。 宫人被他们远远落在身后,眼前是落日与晚霞,远处的风吹过湖边的芦苇,传来「沙沙」的声响。 似是感觉到两人靠近,湖边原本闲适游荡的鱼儿刷的一下四散而开,他们面前的湖面顿时空荡下来。 第九章 付巧言浅笑出声。 荣锦棠再去看她,刚才那种疏离与冷漠就全然不见了,她还是那个他熟悉的可爱少女。 「一会儿它们定会自己个儿游回来。」荣锦棠拉着她坐到湖边的长凳上,把旁边的小桶取了来。 付巧言侧身瞧了,见里面是些面疙瘩,老远就能闻到香来:「这鱼食到是和的好。」 荣锦棠用勺子从里面挖了一大勺,抬手一扬就散到了湖里。 刚才吓得乱串的锦鲤们这会儿又顾不上跑了,全都游回来抢食。 荣锦棠把勺子给她,教她先把鱼食打碎,然后再扬出去。 勺子在宫中画过一个饱满的弧度,散开的鱼食扑通扑通掉落进湖里,付巧言莫名的就觉得开心起来。 见鱼儿们都凑过来抢食,那金黄红艳的颜色凑了一大群,瞧着就喜庆。 「还累吗?」荣锦棠问她。 付巧言微微扬起嘴角。 「休息过来了,倒是不累了。」 荣锦棠没再说什么。 两人静静看了会儿鱼,等它们吃完食游走了,这才起身。 荣锦棠照例去牵她手。 牵了这么多回,两个人都戒不掉了。 「走吧,为了慰劳你昨日爬山辛苦,朕特地叫御膳房做了豆沙八宝粥,齁甜齁甜那种。」 付巧言又笑,这次的笑声更大了些。 「那就多谢陛下赏赐了?」 荣锦棠看了她一眼,微微弯了弯眼睛。 「不用多礼。」 晚膳是在小厅里用的。 今天略有些风,外面吹怕着凉。 付巧言现在已经很习惯同荣锦棠一起用膳,也自在许多。 反正饭桌上通共也就两个人,荣锦棠也没再讲究那些个繁琐规矩,很是自然地同她聊起天来。 「今日里做了什么?」他问。 付巧言捡了一颗花生米吃,把它嚼碎了咽下去,才道:「上午陪了会儿娘娘,娘娘讲明日六公主来,又去瞧偏殿安置好了没有。」 荣锦棠夹菜的筷子顿了顿,沉默一会儿道:「难得带她出来玩。」 到底是做哥哥的,他对六公主看着严厉,其实很能惯着她。 付巧言知道他沉默的原因,便又拐了个话题:「下午顾婕妤过来找我玩牌九,我手生,输了好些金豆子。」 听到顾婕妤的名儿,荣锦棠忍不住挑挑眉,他道:「她怎么想起找你来玩?」 付巧言笑,看出荣锦棠同顾红缨只是点头之交,心里头最后的那点滞涩也清了开。 「之前乞巧节宫宴时婕妤刚好坐我边上,聊了一会儿天就熟了。」付巧言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笑,「婕妤,是个很好玩的人。」 荣锦棠仔细看她,见她面容沉静坦荡,一点不愉都无,他心里反倒有些气闷。 「她……有点奇怪,」荣锦棠迟疑道,「要是能陪你玩逗你开心,就同她玩,别深交就行。」 付巧言喝了口汤,润了润嗓子:「顾婕妤哪里奇怪了?」 她总觉得荣锦棠很不待见顾红缨,连她很奇怪这样的话都讲出口,到底是有多大的嫌隙? 荣锦棠亲自给她夹了一块虾仁酿豆腐,皱眉道:「好好吃饭,管那么多做什么。」 付巧言低头偷偷笑了。 以顾红缨那直爽性子,说不定当皇上面说过他不是呢,也难怪皇上要生气的。 荣锦棠见她终于不纠缠顾红缨的事,又道:「等六丫头来了,你就多带带她,她性子太浮了,这么大了一点都不懂事。」 「六公主是天真烂漫,再说她也不过才及笄。」 荣锦棠叹了口气,因着小厅里伺候的都是自己人,他也没多少顾忌。 「她不想早早嫁人,正跟朕闹脾气,只现在不先寻了驸马,将来万一有变数……可怎么办?」 说起这事的时候,荣锦棠仿佛一下子就去了身上所有的青春与活力。 颍州的事乌鞑的事是压在他身上最重的那座山,就连朝廷里那些世家老臣他都不惧怕,唯独对边关的事关心至深。 付巧言放下筷子,大胆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的。 「陛下,妾听闻乌鞑其他亲王都被胡尔汗打服了。」乌鞑的事淑太贵妃是跟她讲过的,付巧言一直记在心里。 荣锦棠「嗯」了一声,只觉得小姑娘的手仿佛连他的心也暖了。 付巧言笑笑:「既然胡尔汗敢硬求我们大越的公主,其他亲王必不敢再求一位。」 荣锦棠愣了愣,倒是从未从这个角度看待这事。 付巧言声音很轻,言语之间只他们两个能听清。 「再求一位,嫁给谁呢?哪个亲王敢同胡尔汗叫板,越级迎娶大越公主?要知道护国公主可是胡尔汗的大阏氏,或许在胡尔汗眼中,只有大越公主的身份配得上他。」 「乌鞑只有一个胡尔汗。」付巧言一锤定音。 「你……」荣锦棠长出口气,「巧言,聪明极了。」 刚刚还严肃分析的小姑娘一听她叫自己名儿,不由又软了下去,红了白玉般的脸蛋。 荣锦棠放下筷子,若有所思转着手上的戒子。 「宗人府一直都很担心和亲公主的事宜,现在宗室的公主郡主们都是年幼少女,实在也不能和亲蛮荒之地。」 荣锦棠挥手叫宫人都退了出去,这才开口道。 「现在只有小六年纪大些,一旦乌鞑效仿前朝慕容氏,贪得无厌不停盘剥大越,哪怕朕一力坚持,恐怕也不能保得住她。」 前陈风雨飘摇十数年,内有天灾和起义,外有慕容鲜卑入侵,最后是大越开国皇帝马背建国,打赢了其他起义军,也把慕容鲜卑打服打散,直接并入大越版图。 那些战乱的年景,前陈往外送了六位公主,均在一年内丧命。 如今大越荣氏怕的也是这个。 和亲不是一个公主的事,它是一个国家的尊严。 然而付巧言却从另外一个角度,重新解读了这件事。 荣锦棠给她细细讲完这些,就听她道:「陛下别怪妾多嘴,有些事其实并不能这般看。」 「当年慕容鲜卑是多族乱政,各自为王,一个族的王有了公主做妃子,其他的必然也得要,可乌鞑是不一样的。」 「他们有共主,胡尔汗显然也是个独断专行的人。」 他必然不能容忍亲王们挑战他的权威,哪怕亲王内里斗的厉害,明面上依旧要叫他一声大汗。 这也是为何当年慕容鲜卑湮没在尘埃里,而现在的乌鞑夺下了颍州。 付巧言身居后宫,对前朝的事几乎无从了解,从仅有的信息就能推断出这整个事情,不得不说她实在令荣锦棠惊讶。 稍稍冷静下来,荣锦棠并没有害怕或者不适,看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他竟有些与有荣焉。 他的小姑娘,是这么的聪明。 荣锦棠笑笑,略有些放松:「便是这样,也要早做准备。」 付巧言认真点点头,咽下口里的米:「陛下说的是,谁知道乌鞑人是什么样的想法呢。」 两个人后来便没再说这个,安安静静用完了饭,荣锦棠就拉着她去散步。 或许是前些日子上山那回看出付巧言体力不济,他就很注意这个。 第十章 每每用完了膳不能立时就坐下,必要溜达两刻才罢休。 付巧言倒是很听话,陪着他在大殿里来回转悠,突然想到了那盒蚊虫膏药。 一想到这膏药可能是他特地吩咐给她的,她心里就抓心挠肺,很难冷静下来。 付巧言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旁敲侧击。 「山中还是有些蚊虫的,陛下得仔细些别被咬了。」付巧言小声道。 兴许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她紧张的手心都是汗,荣锦棠一直想着她刚才的那一番推论,倒也没怎么在意。 「是挺多,不是叫张德宝给你拿了药膏?那是太医院特制的,你要是被咬了就紧着用,两三次就好了。」 付巧言微微勾起嘴角,她只觉得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那种高兴劲儿怎么也压不下来。 「诺,多谢陛下赏赐。」 一直散到两刻钟足足过去了,荣锦棠才叫她一起去沐浴。 经过两次「坦诚相对」,又加上荣锦棠下意识的举动很暖心,总之这一次付巧言倒是大方了些,没再扭扭捏捏不成样子。 荣锦棠搂着她坐在浴池里的时候,难得还有些惊讶:「怎么今天不叫朕背过身去了?」 付巧言脸蛋有些红,她目光游移,自顾自去润头发:「上次不是,答应了陛下么。」 荣锦棠笑出声来。 他招呼小宫人过来给她洁发,洗干净后用棉布擦两回,再仔仔细细用干帕子包好。 便吩咐边还教育她:「夏日里也不能吹风,你是女孩子,身体寒凉,要是不在意年纪大了要害病的。」 付巧言还没讲什么,倒是一旁伺候的小宫人小声笑了。 她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埋怨地看了一眼荣锦棠:「陛下,我又不是小孩子。」 荣锦棠搂着她的腰,一双手很不老实。 「怎么了,朕关心你还不成?」 他声音很低,挥挥手就叫那小宫人退了出去,一边抱她坐到自己腿上。 付巧言脸上越发红了,似是用最红火的凤仙花染了色,就连眼角都染上一抹艳丽,比平日里多添了几分妩媚。 「陛下关心我自然是好的,只让小丫头们听了怪不好意思的。」 荣锦棠又笑,湿热的潮气喷在她耳边,烫得她耳朵都痛了。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话音落下,他手上更是过分,付巧言这回是一句话都讲不出来了。 荣锦棠想着她上次最后累得睡了过去,这次折腾的没那么狠,他搂着她细腻地温存,直到小姑娘忍不住求饶才罢休。 万事初歇,荣锦棠还是有些意犹未尽:「这浴室里倒是有些别样滋味。」 付巧言这会儿没睡过去,听了这话几乎要晕倒:「陛下,怎么能说这话,叫人听去……」 荣锦棠摸了摸她的脸,在她嘴唇上印了一个浅浅的吻。 「不会叫人听去的,朕只说给你听。」 付巧言心里头一暖,忍不住整个人爬进他怀里。 她使劲闭着眼睛,不叫那点眼泪流出来。 这个人,总是这么好的。 如果他能是她的,那需要求多少神佛才能得偿所愿? 付巧言使劲掐着手心,不叫自己越发沉沦其中。 求神求佛不如求己,她要管住自己,不能再这样冲动了。 荣锦棠不知道小姑娘想什么,只搂着她休息了一会儿,这才叫她沐浴离了偏殿。 回去后付巧言一边让晴画干发,一边做绣品,虽说荣锦棠叫她出来好好玩便是了,老也不做也怪手痒的。 荣锦棠今日见了一天朝臣,这会儿才有功夫批改奏折。 等付巧言一只蝴蝶都绣完,他还在那聚精会神。 付巧言抬头瞧他,却见旁边的张德宝不停给她使眼色,她这才发现夜已经深了。 「陛下,」付巧言柔声道,「该安置了。」 荣锦棠手里的笔顿了顿,却没答话,等他这一本都批完才抬起头扭了扭脖子。 「还有几本,你先睡吧。」 见他又要去摸一本新的折子,付巧言微微皱了眉头,他平日里对她关心备至,她对他也是十分用心的。 「陛下,」付巧言放下手里的帕子,声音略重了重,「您身体更要紧。」 荣锦棠扭头一看,竟发现小姑娘生气了,不由心中一暖。 他放下笔,叫张德宝收拾好桌子,起身好好活动了一下肩膀:「行,都听娘娘的。」 付巧言憋不住笑了。 次日清晨,是荣锦棠先醒过来的。 大概是因为前日里过得舒坦,他醒了好一会儿都不大想动。 怪不得古人云:芙蓉帐暖度春宵,从此君王不早朝。 虽然寓意不大好,但意思确实是这个意思。 软软香香的小姑娘睡在怀里,任谁都没办法起床去做事。 荣锦棠偏头去瞧她,见她正闭着眼睛睡得正熟,或许是因为姿势不太舒服,她还小声打着呼噜。 那声音细细嫩嫩的,一点也不吵人,反倒是可爱得紧。 荣锦棠看着乐了一会儿,怕她憋着自己还帮她变了变位置,她就又安然地睡了过去。 他躺在床上盯着床幔看了好一会儿,思绪飘过来散过去,终于有了点睡意。 在宫中时日日都有小朝,每隔三日都有大朝。他累,大臣们更累。 他好歹还是从乾元宫直接去前朝,大臣们要从家里往宫里头赶,往往天还没亮就要起了。 虽然这样能让朝臣勤勉,但确实有些折磨人。他想着等恩科开了后更改朝制,思来想去竟又不困了。 荣锦棠叹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劳碌命。 索性他也不是特别会难为自己的人,怪不得父皇年轻时年年都爱来避暑,六七八九四个月份在行宫一呆,三五日才召大臣们过来议事,平时就有大把的时间批改奏折和散心。 不用早起,不用每日衮服冕冠,不用端坐在龙椅上听下面朝臣吵来吵去,骂人都不带个脏字。 其实现在这样办事效率高了不少,以前他要熬到很晚才能批改完的奏折,现在下午就差不多忙完了。 他有更多时间去欣赏这片大好的河山。 中午可以同母亲一起用膳,下午偶尔还会钓会儿鱼,晚上把小姑娘叫过来一起用膳散步,要是折子不算多,晚上还能看会儿书。 当然了,夜里的娱乐也是很值得期待的。 想到这里,荣锦棠觉得自己又有点激动了。 他闭着眼睛忍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平静下来。 适可而止是皇子们初学人事时懂的第一句话,从他们开始有侍寝宫女开始,姑姑们就开始不厌其烦教导他们要适可而止,不可贪多。 那时候他很不以为然,或许是年纪还小,也可能是那些宫女们他一个都不喜欢,总之都不用姑姑去劝诫他,他都不肯往那屋里多走一步。 三年以来,付巧言是唯一一个叫他愿意时时亲近的女孩儿。 也只有她陪伴在身边的时候,他才了悟适可而止这四个字的真谛。 便是他想放纵一回,小姑娘也是受不了的。 荣锦棠又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还是……心疼心疼她吧。 他这正想的出神,身边的付巧言悠悠转醒。 第十一章 她揉了揉迷蒙的双眼,迷迷糊糊看了看荣锦棠:「陛下早。」 这是她最好逗的时候了。 荣锦棠笑道:「问早有古礼。」 「什么?」她自然地把头枕到她肩膀上,小幅度地蹭了蹭。 荣锦棠顺着她乌黑浓密的长发,声音里满满都是笑意:「古礼有言,问安当吻面也。」 「哦。」付巧言乖乖应了一声。 她还是没怎么醒过来,对这句话好半天才听懂,于是慢慢悠悠凑到他脸颊边,轻轻贴了贴嘴唇。 荣锦棠差点笑出声来。 他定定看着付巧言,看着她一双漆黑的眼眸渐渐恢复神采,然后倏然红了脸。 付巧言一把掀起被子,把自己整个儿埋在里面。 「陛下又逗我。」她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 荣锦棠去拽锦被,她死死攥着不让他掀开。 「好了,待会儿要憋坏的,」荣锦棠笑道,「快出来,都是朕的不是。」 付巧言不为所动,甚至很机敏地叫他许诺:「陛下是真龙天子,怎么老戏弄妾。您保证,以后不这样了。」 她蒙着被子,缩成一个柔软的球。 荣锦棠自己都没发现看着她的眼神多温柔,他整个面容都是放松的,一丝一毫的紧张和压力都没有。 甚至就连声音里,都带着满满的笑意和开怀。 「好,朕保证明日不闹你了。」 「真的?」 「真的!朕金口玉言,绝不骗你。」 付巧言这才撤下被子,探出个头大口喘气:「唉,里面好闷的。」 荣锦棠把她连人带被子抱着转了个圈,让她趴在自己怀里:「以后不许这样了。」 付巧言看着他笑,显然是夜里睡得香。 「知道了。」 早上玩的开心,两个人用早膳的时候心情都很美。 早膳并不很复杂,荣锦棠比先帝还简单一些,或许是跟着淑太贵妃长大的缘故,他对许多事都不很较真。 付巧言用了一碗嫩藕猪肉鸡汤小馄饨,一小碗摆在那里,一共也就六只,切得细碎的小青菜散在鸡汤里,一口下去清甜宜人。 用过馄饨,再加四只香菇小笼包就差不多饱了。 付巧言看荣锦棠还在吃麻圆,便又夹了一小碟素三丝细嚼慢咽。 等荣锦棠放下筷子,她就想跟着起身。 没料到荣锦棠一边净手一边又去训她:「用膳太快了些,以后要细嚼慢咽,应当先用小笼包,再去食馄饨,这样更好克化。」 付巧言端茶的手顿了顿,悄悄撇了撇嘴。 荣锦棠即使没看着她,竟也察觉到她似乎没往心里去,不由又加重了语气:「要是不好好吃饭,晚上就没南瓜用了。」 付巧言立马保证:「陛下说的在理,妾定遵循。」 荣锦棠这才满意。 等他去忙了,晴画才陪着付巧言往淑太贵妃那走。 路上晴画道:「小主,陛下好爱管你。」 付巧言叹了口气,虽然是别念叨的那一个,她心情却很好:「陛下是个操心性子。」 晴画摇了摇头,声音很小:「奴婢瞧着陛下只爱管您一个人,您瞧见他这么细致念叨过谁呢。」 那倒也是。 付巧言微微勾起唇角:「所以,他说的我都认真听了呀。」 晴画心里头道:我看您也确实没往心里头去啊。 两个人溜达着来到甘露斋门口。 今日里的甘露斋难得热闹了一些,付巧言远远就听到六公主开心的笑声。 沈福一眼就瞧见了她,在淑太贵妃身边禀报一声,快步走上前来:「小主来得早,刚好能同公主玩一会儿,娘娘可被吵得头痛。」 付巧言冲她点了点头,笑:「姑姑早,许久没同公主讲过话了,倒是有些想念她。」 沈福错后半步走在付巧言身边,那态度要是旁的小宫人瞧见,准保惊掉大牙。 六公主正在那彩衣娱亲,偶然瞥到这一幕,也跟着安静下来。 付巧言踏步而来,走到母女两个面前,端端正正行礼:「给娘娘、公主问安。」 六公主是刚到行宫的,她还没来得及休息洗漱,这就赶着来见母妃了。 即使是蓬头垢面的,她也毫不在意。 这会儿见付巧言精精神神站在面前,面色红润目光温和,也跟着笑了:「倒是没想到,你当了我的小嫂子。」 这声小嫂子可不能乱叫。 付巧言当即要跟淑太贵妃告罪,淑太贵妃冲她摆了摆手,转头就去训斥荣静柔:「臭丫头没规矩,怎么能胡言乱语?这是在咱们自己宫里,要是叫外人听见巧言当如何?」 荣静柔皱了皱鼻子,靠在淑太贵妃身边撒娇:「女儿知错了,太贵妃娘娘不要生气呀。」 付巧言也已经有一年多没见过六公主了,如今在见她已经高了一个头,一身的稚气都脱了去,倒是有大姑娘模样了。 只那性格还是很跳脱,看淑太贵妃的表情就知道她是改不了了。 现在只剩下她、七皇子、九皇子和七公主还在勤学馆读书,荣锦棠不在,再没有人能管他。 七皇子已经是郡王了,年纪比她大,品级比她高,结果还是吵不过她,每天过的憋屈极了。 先帝在时宫里没人敢惹最得先帝喜爱女儿,先帝去了,宫里也没人敢惹太初帝最疼爱的妹妹。 不是说生来公主就能万千宠爱,但六公主确实是最得天独厚的那一个。 要说命好,付巧言第一个便想到她。 荣静柔见淑太贵妃头疼地离她远远的看书去了,只好噘着嘴坐到付巧言身边。 「付才人,刚才的事儿你别生气,都是我的错。」 她小声道歉。 付巧言笑笑,给她倒了杯茶,同她坐在一起聊天。 「公主客气了,无妨的。」 荣静柔目光一闪,问:「皇兄最近如何?还忙吗?」 付巧言浅言:「陛下很好,只还是忙碌。」 荣静柔难得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你说,做皇帝有什么好?他以前可不会这么累。」 「公主言重了,」付巧言轻声道,「陛下心有天下,志在四海,现在虽然忙碌,也是满足的忙碌。」 荣静柔似懂非懂。 「你……要好好照顾我皇兄。」荣静柔道。 付巧言又笑,越发的温柔:「这是我的本分,也是我的福气。」 荣静柔呆呆看着她,当年她还在景玉宫做宫女的时候,也是这样温和有礼。她出尘的容貌仿佛只是最寻常不过的陪衬,其实最出色的是她整个人的气质。 温婉大气,卓然天成。 那时候她就很喜欢找付巧言玩,听她读书,找她投壶。 付巧言的声音清润,读起书来的时候却是绘声绘色,叫人一听就能入迷。 两年过去,她也没怎么变。 衣服华丽了,头面精致了,身份尊贵了。可她端坐在这里温言软语的样子,同当年那个付巧言并没有什么不同。 荣静柔又笑,这一回笑容里道有些欣慰:「其实,也是皇兄的福气呢。」 荣静柔是个闲不住的小姑娘,往日在宫里时内五所就她和七公主两个人,整条巷子随便乱逛,姑姑宫女们没人敢管她。 第十二章 这会儿在行宫更是如撒了缰绳的野马,窜来窜去好不热闹,没一会儿就被淑妃赶走去洗漱休息去了。 等她呼啦啦走了,淑太贵妃才苦笑道:「什么时候都坐不住,将来适婚驸马可怎么办?」 大越对平民女子都没什么过深的束缚,更何况是对公主了。 像荣静柔的几位长姐皆出宫开府适婚驸马,平日里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二公主爱好耍牌,三公主喜好马球,更有四公主开了红妆店,整日里算盘打的噼里啪啦响,成了公主里最有钱的那一个。 最奇特的要数五公主,她对算术情有独钟,现在在国子监当教授。 大越民风开放,更何况她们是金枝玉叶,自然没人多嘴说闲话。 淑太贵妃操心的主要是荣静柔的性格。 她活泼开朗,可爱善良,其实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只是她平日是玩过一样丢一样,没个长性,这样将来跟驸马相处是很成问题的。 前些时候说要去学缂丝,那可是个门顶尖的艺术,淑太贵妃都没怎么搭理她,果然两个月就把那台缂丝机搬了出去。 一个件事能不能成,其实贵在坚持。 天分,能力其实并不太重要,一旦坚持不下去,就算有十分的天分也难成事。 荣静柔一点都不笨,可她却没有耐心,如今及笄了却还是一事无成。 文学武功不好,女红厨艺不精,没有一样能拿得出手。 淑太贵妃想到这个就头疼。 她不能坚持,就没有那份耐心,人与人相处,能不能过下去先看缘分,要过一辈子就要看耐心了。 二公主的驸马是个软绵绵的性子,对她千依百顺;三公主的驸马管着御马厩,三公主可敞开来挑马;四公主的驸马给她的店面管账,两个人一起钻钱眼里;五公主的驸马更厉害,他是国子监的天相教授,两口子见天在国子监教书育人,公主府都是不回的。 可六公主这样子,要找个什么样的驸马? 淑太贵妃郁闷地问付巧言。 付巧言想了想,倒是说:「要不就找个会玩的?」 淑太贵妃坐直身体,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有点道理。」 付巧言笑,想起荣静柔那小姑娘的样子,就觉得她出了宫肯定能过得更好。 「其实现在世家的公子哥们也是玩什么的都有,娘娘且给瞧瞧,挑个样貌好些的,不求他文武双全,但求吃喝玩乐样样精通也成。」 「吃喝玩乐也并不是件简单的事儿,吃能用的雅,喝能品出妙,玩上广博精深,乐也能开怀大笑。」 「大越这么多人,总有一个能适合六公主的。」 「玩着玩着,也能处出情份来。」 淑太贵妃松了松眉头,静静笑了。 「还是你看得远。」 吃喝玩乐精通的,肯定花样也多,能带着六公主天天有东西玩,哪怕将来再没新花样,那会儿恐怕娃娃都大了,大抵也玩不太起来了。 且说世家里男丁多,除了长子继承家业,其他的孩子们其实并不太束缚。 要找出一个这样的着实不难。 淑太贵妃长舒口气,拍了拍她的手:「好孩子,还是你仔细。」 「回头上午她要是过来陪我,你就同她打听打听,看她喜欢什么样的,省得选了她不满意的,她能把宫里闹得人仰马翻。」 付巧言颔首:「诺,娘娘放心,我省的。」 淑太贵妃这才高兴了些。 付巧言安静看了会儿书,等午膳时荣静柔又欢快地跑了来,落荣锦棠在后面慢慢踱步。 荣静柔拉着付巧言笑,可能是睡足了,整个人都显得容光焕发。 「皇兄也来了,午膳要一起用呀。」 她是十足的好意了,因为喜欢付巧言,就想让她跟荣锦棠多相处相处。 付巧言也冲她笑,心里头妥帖得很。 皇家的孩子个个都是人精,六公主同她其实也没太深的交情,可是对她却饱含善意。 她从来没有端过高高在上的态度,一直都是很平易近人的。 荣锦棠其实也是如此的,说到底还是淑太贵妃教养的好。 「多谢公主。」付巧言道。 荣锦棠走到跟前,伸手就去点荣静柔的额头:「背后说朕坏话呢?」 「没有,」荣静柔往后躲,不让他戳到自己,「夸皇兄您呢!」 荣锦棠没理她,他走到淑太贵妃跟前问安:「母亲今日可好?」 淑太贵妃帮他理了理头发,拉着他坐到桌边:「好着呢,就是你妹妹烦人,吵得狠。」 「她一向都这样,母亲要是实在懒得理她,就叫她自去玩。」 「那哪儿成,这行宫里的花就都遭了秧。」淑太贵妃打趣道。 荣静柔拉着付巧言坐在母子俩对面,听闻这话皱了脸:「母亲!」 淑太贵妃瞥她一眼,道:「行了,你皇兄特地抽空过来摆宴迎你,还不快谢谢他。」 谢是肯定不能的,荣静柔冲荣锦棠做了个鬼脸,随即就笑了起来。 荣锦棠做了皇帝之后实在太忙,就连看望母亲也不很经常,更别提从小同她一起长大的六公主了。 以前读书时六公主嫌他唠叨自己,现在这份唠叨没了,反而就不习惯了。 远香近臭,这话还是有些道理的。 御膳房特地给煮了鱼肉的锅子,远远摆了两炉,一炉烫鱼肉,一炉烫青菜。 还来了个御膳房的小师父,在旁边手脚麻利地伺候。 热锅子是荣静柔的最爱,哪怕是夏日里吃起来也不嫌热,御膳房多会看眼色,她一来就上了。 付巧言在家中时常用锅子,可进了宫就没怎么用过了,这倒是头一次。 荣锦棠见她一直盯着那锅子瞧,就问:「要是不喜欢用,叫他们再给你做别的。」 这话说得温柔极了,听得荣静柔眼睛都直了,悄悄给淑太贵妃使眼色。 淑太贵妃瞪她一眼,叫她不要吭声。 付巧言笑,倒是没瞧见母女俩的眼神官司,道:「许久没用过了,我以前也很喜欢吃的。」 「那就得了,你要吃什么就叫小宫人给你烫。」荣锦棠笑道,把麻酱碗往她跟前推了推。 热锅子热腾腾的,吃起来好不热闹,也喜庆。 一家子用完了午膳,荣静柔直叫吃撑了。 荣锦棠嫌弃地瞥了她一眼,叫一起去吃茶。 送爽殿还是四面敞开,四个人端坐在茶桌前,只有荣静柔软软懒成一团。 「没规矩,坐好。」 荣静柔不理他。 荣锦棠看了一眼付巧言,见她正笑着望向自己,不由深吸口气,沉声道:「你……不用太急,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叫你适婚,不过驸马要先选好,订了亲总能安稳些。」 荣静柔是急性子,听了就要反驳:「可……」 「没什么可是的,」荣锦棠挥了挥手,没叫她讲下去,「现在这样情形,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文惠还比你矮一个辈分,你都是姨娘了。」 荣静柔不说话了,她坐正了身体,低下了头。 荣锦棠不忍心对她这么严厉,可世事无常,有些话不说她永远不会动。 长不大的孩子,总是不愿意面对世界的。 第十三章 淑太贵妃温和地看着儿子,她冲他笑笑,示意他不用担心。 荣静柔好半天都没吭声,荣锦棠觉得有些心烦就站起身来,伸手给付巧言:「母亲早些休息,儿子告退了。」 淑太贵妃道:「去吧,也别太累了。」 荣锦棠点了点头,牵着付巧言一起离开了。 荣静柔悄悄抬起头,见皇兄的身影消失在花丛之中,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睛。 「母亲,我不是胡闹不懂事。」 淑太贵妃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笑说:「母亲知道,可你皇兄也是关心你。」 「女儿知道的,皇兄和母亲都很关心我,才这样着急。」 「可是……」她茫然地看了看母亲,又把视线收回茶桌上,「可是我不想早早出宫去。」 淑太贵妃拉她坐在身边,把小女儿搂在怀里慢慢哄。 「我们也舍不得你出宫,」她柔声道,「我们先挑挑,挑个满意的你先订婚,等你什么时候烦了母亲和哥哥,再去找你的驸马,好不好?」 荣静柔破涕而笑。 「永远也不烦。」 「傻丫头。」 这边母女两个是说开了,另一头付巧言还在小声哄荣锦棠。 「公主也不是不懂事,她年纪还小呢。」 荣锦棠道:「她就是小孩子脾气,这么大了还叫人操心,你那会儿可稳重多了。」 付巧言愣了愣,她心里一涩,嘴角弥漫上苦意来。 「妾同公主,怎么能一样呢?」她自嘲道。 荣锦棠顿在原地。 他抬起她的下巴,认真盯着她看。 他态度端正、认真,透着从未有过的坚定。 「在朕心里,你们都一样。」 「以后不叫你吃苦了,你可以活泼点开朗点,朕不会嫌弃你。」 付巧言的眼角倏然红了。 荣锦棠帮她擦了擦眼睛,笑得风清月朗:「你也是个可爱的傻姑娘。」 付巧言小声叫他:「陛下。」 荣锦棠应她:「嗯。」 付巧言也忍不住笑了。 刚才那些苦意一下子就不见了,现在留在她心里的,只有说不出的甜。 那仿佛掺了蜜的甜水流过她四肢百骸,付巧言小声说:「您也是个可爱的傻小子。」 荣锦棠想要板起脸,却最终还是笑了:「不许胡闹。」 气氛正好,两个人顺着湖边溜达了一圈,荣锦棠就赶付巧言回去午歇了。 付巧言站在岔口远远望他,直到他身影消失不见才往归园居走。 没走两步路,晴画就在她后面小声道:「小主您瞧,那是不是芳年?」 付巧言定睛一看,就见兰若的宫女芳年正鬼鬼祟祟躲在他们归园居后院后边,不知道在张望什么。 「我怎么觉得,最近老是瞧见她或者兰淑女?」付巧言疑惑地问。 她最近在甘露斋和无忧阁待的时间长,不怎么回归园居,就这样还老是瞧见她们,以前住一个院子都没这么凑巧。 晴画撇了撇嘴,道:「奴婢觉着她们可能是想来个桃源偶遇……」 自从来了行宫避暑,皇上就只找了她们小主陪,别的小主娘娘肯定坐不住了。 来行宫的也就兰若位份最低,她也不怕丢什么脸面,有这样的动作是很正常的。 只是……确实有些讨人厌罢了。 付巧言想的多一些,她道:「总觉得瞧着不太对劲。」 晴画讲:「她们能有什么,无非是想偶遇陛下,没成想陛下也就在无忧阁活动,轻易不出来。」 那倒是,荣锦棠日常忙碌,最多就是去甘露斋看望淑太贵妃或去斗艳园赏花散心。 付巧言叹了口气:「我不经常在归园居,你回头叮嘱晴书和小六子看着点,总咱们也不能一点都不上心。」 「诺,奴婢省得。」 次日上午,付巧言照例从无忧阁去甘露斋,刚走到门口,就瞧见荣静柔正领着一群宫女踩花绳。 她穿着小袖短衣束腿长裤,整个人看起来修长又精神。 只见她的腿高高扬起,在花绳上上下飞舞,瞬间就踩出不同的花样来。 付巧言没打扰她,静静站在一旁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荣静柔累了停下来擦汗,才走上前去。 「公主的花样真多,姿势也漂亮。」 荣静柔笑出一口白牙:「明日里你也换一身利落打扮,咱们一起跳。」 付巧言连连摆手:「我可不成,以前在家中时左邻右舍的小孩就不爱同我玩,嫌我翻的不利落。」 「下回公主要是跳绳或者踢毽子,我还能玩上一玩。」 荣静柔合掌一拍:「行,就这么定了。」 她边说边拉着付巧言往送爽殿走:「我瞧着,你是从皇兄那边来的?」 她一双眼睛眨巴眨巴看,瞧的付巧言都不好意思了。 「诺。」 荣静柔「嘿嘿」坏笑两声,倒是没说别的话。 等她净了面又换了身衣裳,才安安稳稳坐到付巧言身边,装模作样拿书来读。 淑太贵妃在殿的另一头自顾自练字,连理都不理她。 她一来,甘露斋就热闹的仿佛市集,一整天不折腾的宫女们人仰马翻可不会罢休。 不在跟前的时候想的不行,一到跟前就人厌狗憎,也是性子太活泼了些。 付巧言倒是不嫌她烦,很喜欢她这份活泼劲儿。 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确实能玩到一起。 两个人静静坐了一会儿,荣静柔终于忍不住动了动腿,往付巧言身边凑了凑:「皇兄平时,是什么样的?」 付巧言把视线从书里移开,疑惑地看着她。 荣静柔小声道:「他平日里凶得很,什么都要管我,跟你一块也这个臭脾气?」 付巧言愣了愣,随即笑开了脸。 「陛下啊,」她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暖意,「陛下是个很温柔的人,从来没同我生过气。」 荣静柔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诧异道:「你别怕他打击报复呀,我不会同他讲的!」 付巧言摇了摇头,盯着茶杯里打着旋的绿叶出神。 「他真的很好,」付巧言顿了顿,「没有比他再好的人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半垂着眼眸,如玉的脸透着粉嫩的颜色,整个人洋溢着温柔和甜美。 那是任谁都能看出的柔情。 荣静柔突然意识到了点什么,可那感觉稍纵即逝,她伸手想抓,却什么都没有抓到。 付巧言轻声问她:「公主又想寻个什么样的驸马呢?」 这话一问出来,荣静柔难得安静了。 她迷茫地想了一会儿,好半天才道:「我想找个大英雄。」 这回换付巧言愣住了。 「什么样的大英雄?」她问。 荣静柔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她有点激动地道:「我从小就很崇拜舅舅,他是咱们大越的战神,几十年守护大越边疆。」 「后来又为国捐躯,我觉得男人就应当像他那样顶天立地,不畏生死。」 付巧言顿住了,好半天才道:「可若是像老侯爷那样,只怕没那么多时间陪在你身边。」 「他心里有家国、百姓、士兵,可能你只能排在最后。」 荣静柔笑了笑,那是付巧言第一次从她脸上看到些许成熟稳重的气息。 第十四章 「可皇兄也是这样啊?他也不还是每天忙个不停,心里都是江山社稷,那才是最重要的。」 付巧言无话可说。 荣锦棠和淑太贵妃老说六公主不懂事年纪小,这一番交流,她发现她自己其实很通透。 她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平时不说而已。 付巧言笑笑,叹了一句:「公主是明白人。」 荣静柔红了脸,又有些扭捏:「我知道是母亲叫你问我的,那你跟她说说呗。」 付巧言轻声笑笑。 「诺,保证完成任务。」 荣静柔软软靠在她身边,一本正经道:「我皇兄很好的,你要对他好,一直好。」 「嗯。」 等付巧言把六公主的话转述给淑太贵妃时,她却一点都不欣喜。 沈长溪都已过世三年,可她还是能记起这个胞弟的音容笑貌。 「找个武将,有什么好的?」淑太贵妃低声呢喃。 「说不得哪天就马革裹尸,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了。」 付巧言跟着叹气。 六公主说得很坚定,她或许有些小孩子脾气在里面,却绝对不是闹着玩的。 淑太贵妃的手在椅子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发出「嘭、嘭」的声响。 她心里头烦得很,也不知道要怎么办。 付巧言安静坐在一边,她没有再说什么。 无论最终给六公主定的驸马是谁,都不是她能评判的。 淑太贵妃揉了揉眉心,冲付巧言道:「好孩子,辛苦你了,回去吧。」 付巧言站起身向她福了福,退了出去。 且不说六公主的驸马选的如何,付巧言的生活却变得简单而丰富起来。 她每日上午陪淑太贵妃或者荣静柔读书玩闹,中午也是在甘露斋用膳,荣锦棠若是有空就会过来,没空就她们三个用。 中午付巧言偶尔回归园居,偶尔在无忧阁的偏殿,总能舒舒服服睡个午觉。 下午的时间更自由一些,有的时候要去正殿陪荣锦棠办公,有的时候她就回归园居,顾红缨来的很勤,两个人很快就成了朋友。 付巧言原来也没想到,在宫里竟还能找到这样的朋友来。 晚膳前付巧言就会去无忧阁的前殿等荣锦棠,他每天都是这个时候忙完,牵着小姑娘去斗艳园散步赏景。 晚上,自然还是那么些事。 经的多了,付巧言也发现自己耐力变好了些,次日早上也不会累的起不来床。 相处日久,她同荣锦棠的关系就更融洽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荣锦棠始终只找她一个人。 一开始付巧言还偶尔会担心,后来她索性不让自己太过纠结,该怎么过便怎么过。 一晃就是八月十五了。 中秋佳节,自是要阖家团圆。 早十天荣锦棠就去书请太后过来行宫悠闲几日,顺便也过个节,不过太后回道年纪大了,实在懒怠不想出宫,叫他也不用回宫,同淑太贵妃好好过节便是。 后荣锦棠再三诚请,淑太贵妃也去书邀请,最后太后还是不愿意过来。 荣锦棠只好让宫里宁城给太后办个宴会,叫太后也「与朕同乐」,才最终罢休。 行宫里一共没多少人,荣锦棠也只肯同付巧言安排事,于是这宫宴的事儿就落到了淑太贵妃和付巧言一个才人身上。 一开始付巧言不太想办,她确实没这经验,加上位份低,很担心出了大错。 倒是淑太贵妃淡然道:「名头上还是我来办,你个小丫头怕什么。只是娘娘我年纪大啦,还得你帮帮忙才是。」 付巧言还是有些担心的:「娘娘,要是……」 淑太贵妃拍了拍她的手,笑的很和煦。 「你只管去吩咐,这宫里人精怪着呢,你看谁敢给你脸色。」 她这话简直一锤定音。 之后御膳房和斗艳园的管事都来找她定菜单和座位摆设,态度客气得仿佛她是当年的贵妃娘娘,就连盛赞也满口小主叫得亲热,一点的趾高气昂都瞧不找。 后来等都忙完了,荣锦棠问她:「怎么样?有人给你为难否?」 付巧言抿抿嘴,笑道:「行宫里人很和善,都是客客气气办事的。」 荣锦棠淡淡一笑:「那是肯定的,谁敢给付娘娘眼色瞧。」 他还有后半句没说,不看你是谁,也要看你背后是谁。 有朕在你身后站着,看谁敢给你不痛快。 位份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那些早晚都会有的,只是要稳妥一些。 先帝贵妃苏蔓多耀眼的人物,只瞧她一步登天的得意,却忽略了稳扎稳打的根基。 虽然付巧言比苏蔓好千百倍,荣锦棠也不想一下子用光她的福气。 小姑娘要一直好好的,一步一个脚印才踏实。 荣锦棠笑:「也不看无忧阁是谁能住进来的。」 到了八月十五的头几天,付巧言就正经忙碌起来。 淑太贵妃自己当了甩手掌柜,自然是什么都不管的,只让付巧言先看了单子就用印,倒是十分信任她。 付巧言只好把每张单子反复查看,几乎事必躬亲。 在行宫里一共就十个主子,还是中秋家宴,场面比宫宴小很多。 依着以前先帝来行宫时候的旧例,付巧言很快就上手了。 宴会的菜单是很早就留定下的,行宫要先行采买准备食材,保证宴席当天不会缺样。 按例每人一台,共十台桌塌。皇上和淑太贵妃的菜品样式最多,六公主其次,剩下的就是妃嫔们。 因为皇帝的妃嫔位份都不算太高,至今连个嫔都没有,因此她们七人的份例就做成了一样的。 每人是四道蒸菜四道小碟两道点心,一共十道菜凑成十全十美。 付巧言仔细选过一轮菜,把行宫里比较新鲜的莲藕和湖鱼换上,也就基本上定了。 她拿单子去给淑太贵妃用印,淑太贵妃看都懒得看,直接叫她自己找沈福去盖。 一开始她还是不太敢的,只沈福也安慰她讲说不要怕,后来盖的次数多了,倒也坦然了。只每次还是要恭敬请了淑太贵妃先看单子,无论她瞧不瞧,这一步都不能省。 剩下的就是桌塌摆放位置,茶酒瓜果的供应,以及乐坊的曲子选择。 如今边关危机,宫里早就禁了歌舞,宴会开的也少,大多都是乐坊司出些新曲子,叫乐师奏了热闹场面。 正好行宫里有湖有船,付巧言便同淑太贵妃商量,叫把只有一层的那艘楼船开出来,请乐师们隔着湖在船上奏乐,到时候宫灯摇曳在湖面上,意境很是美丽。 这样一来场面好看还不费事,倒是一举两得。 淑太贵妃一听就点了头,等乐坊司那出了曲单就用了印。 中秋佳节自是阖家团圆夜,曲子选的都很温馨缱绻,比如春江花月夜、水调歌头等,总之叫人听了心里头欢快。 八月十五前一日付巧言要去看桌塌摆设,要把所有的单子都再核对一遍,等这一些都忙完,也该用晚膳了。 荣锦棠这时候倒是比她清闲,越是节日里下的朝臣们越没那么多闲事,就连折子都比往日少了不少,还全部都是报喜不报忧的。 第十五章 他也知道那些折子都是没什么用的马屁话,草草批完就去练字,等一页大字写完,才发现她还端坐在那,认真地一张一张单子核对。 她还自己做了一本册子,把单子誊抄下来,一手馆阁体写得秀气工整,这认真劲实在是难得。 荣锦棠放下笔,踱步到她身后瞧,小姑娘端坐在那里腰板挺得很直,怎么看都顺眼得很。 「抄一遍做什么?」荣锦棠怕吓着她,轻声问。 倒是付巧言太过专注,正写字的手还是抖了抖,险些没把纸戳烂。 她回头见荣锦棠站在身后,忙起身道:「毕竟第一次经手这样大的差事,还是谨慎些好。」 荣锦棠拍了拍她的肩膀,叫她坐回去:「也是这个理,只这一份单子尚宫局也会有备档,以后要是想看直接叫人送来瞧就是了。」 付巧言笑,看起来倒没多紧张:「反正也不算太忙,单子又没多少,这回抄下来自己手里也能有一份,再用方便些。」 荣锦棠见确实不是什么大宴席,便没再管她,只道:「就抄到用膳时候,晚上早些歇着。」 付巧言「诺」了一声,又去认真抄了下来。 她写字还是挺快的,没多一会儿就都写完了,仔细检查一遍,才封册。 晚膳时荣锦棠问她:「管这个好玩吗?」 付巧言正吃肉末蛋羹,想了想说:「挺有意思的,管了以后发现每天都有新单子来,倒是不觉得无聊了。」 「不过,我原本也没觉得多闷就是了,」她笑,声音很轻,「有事就做,没事就自去玩,日子总也很好过。」 荣锦棠也笑,夹起汤包放在碟子里,用筷子尖挑开一个口放热气。 「你喜欢便好。」他道。 八月十五当日她上午陪着淑妃去瞧宫宴的场所。 在斗艳园临湖的小广场上已经摆好了桌塌,最上面的主位是荣锦棠的,下面一左一右两个副位是淑太贵妃和六公主的。 低下的位置就是宫妃们的了,因为一共来了七人,所以会留位份最低的兰若独自坐在末席。 大越宫宴皆为分席,偶尔人数众多才合席,也要先帝爷时的后宫宫宴了。 如今太初帝实在也凑不齐两桌人,还是分席更方便一些。 除了桌椅,园中也已移栽了八盆桂树,微风拂来,桂花的芬芳便钻入鼻中,沁人心脾。 宫灯已经摆好,就等晚上宫宴开了。 淑太贵妃转了一圈,见都安排的井井有条,先去夸付巧言:「丫头很聪明,我就说这事不难。」 付巧言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没好说别的。 淑太贵妃又去夸盛赞:「盛大伴也治理有方,行宫里一切都很好,几年未来连宫宴都不慌不忙的。」 她这个先后顺序很有深意,盛赞也是个聪明脑袋,听了忙道:「都是皇上和娘娘督促得好,再有付小主亲力亲为,这事儿怎么能办的差呢?」 淑太贵妃拿眼睛去瞥他,笑的意味深长。 这人倒是跟张德宝一样的鬼灵精,眼睛毒得很。 下午时候付巧言回去归园居美美睡了个午觉,然后就被晴画叫醒开始梳妆打扮。 今日只是行宫里的小宴,不用太过正式和隆重,付巧言只换了一身略显庄重的浅碧芙蓉纱大衫配水波涛涛光面百褶裙,头上梳凌云髻,一对珍珠簪花飞在发间,点缀着少女绝色的容颜。 晴画给她梳完了头,左右瞧了瞧还是觉得差了些什么,目光在妆台前扫过,立即灵机一动。 「小主,额心点个花钿如何?」晴画取了个奁盒,打开给付巧言瞧。 付巧言并不是特别喜欢很艳丽的妆容,她的花钿都是小巧精致的,有一个蝶翼金粉花钿正摆在最上面,付巧言便道:「就这只吧。」 晴画手脚麻利地给她贴到额头上,又点了黛眉和胭脂,今日的妆便做完了。 晴书在旁边举着镜子,这会儿就凑过来给付巧言瞧。 付巧言自己端详一眼,就见镜中少女眉目温婉,唇红肤白,眉毛宛如柳叶,眼睛亮若海珠,眉心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闪着炫目的金光,实在很是耀眼。 她举着镜子瞧了又瞧,还是有点迟疑:「会不会太招摇了?」 她母亲就不是特别喜欢打扮的人,后来进了宫在淑妃身边,娘娘也是素净惯了。 仅有的几次打扮都是为了宫宴,平日里都很简单。 或许是天生丽质难自弃,付巧言这样不爱装点自己的少女,反而清新脱俗,叫人难以忘怀。 今日里难得这样盛装,越是美丽不可方物,想必论谁看了都要移不开眼。 现在换晴书嘴甜了:「小主就得这样,叫她们瞧瞧您多美呢。」 付巧言点她:「贫嘴。」 晴书怪叫一声,岔开手指装模作样捂眼睛:「哎呀小主可别冲奴婢笑,要晕过去了。」 付巧言憋不住笑出声来。 晴画在边上给她戴耳铛,笑道:「小主别听她瞎贫,这样好看多了,您且看晚上人人都盛装,咱们要是素净了还要被比下去呢。」 「这才在理。」付巧言道,对晴书道,「学学你姐姐,近来可比你稳重多了。」 晴书只好苦着脸守在边上,嘴里说:「诺,奴婢知道了。」 等她们这忙活完,时候也差不多了,晴画吩咐好了晴书和小六子看家,就跟着付巧言往斗艳园去。 晴画路上说:「晴书也是想让小主开心,她没那么多时候跟在您身边,心里头着急呢。」 「她也挺懂事的。」 晴画是第一个跟着付巧言的宫女,也懂事忠心,付巧言平时对她其实是有些偏心的。 不过晴书也很可爱,还伺候得体贴,所以付巧言对她们两个面子上都是一样的。哪怕晴画是大宫女,也绝不叫晴书心里头不舒坦。 她倒是没想到晴画这样为晴书着想,两个人的关心显然私底下也不难。 「你跟她倒是好。」 晴画笑,语气里有些感叹:「当年在尚宫局我们也算是旧识,一起跟着赵姑姑好长时间的,自然有些情分。」 付巧言道:「这边不太方便,等回了宫自然也要提一提她,带时候尚宫局还要再指派小宫人过来,到时候就要你们两个一起操心了。」 晴画笑笑:「诺,奴婢定当尽心。」 只到了斗艳园门口,刚要进来就听到里面一把熟悉的嗓子道:「哎呀,有些人倒是金贵,这么晚才来。」 付巧言余光一扫,见大多数人都已在了,刚跟她说话的单稚娘面前已经摆了茶,显然到了一会儿了。 付巧言笑,温和道:「便是我离得远,所以来的迟一些。」 除了她是跟着淑太贵妃的甘露斋住在归园居那边,剩下的宫妃大多沿着斗艳园住,离这里比付巧言的归园居要近很多。 付巧言顿了顿,还是笑:「单选侍,不见礼吗?」 这一句不轻不重的话把单稚娘直接气得青了脸,因着付巧言位份比她高了,她也实在没法子去训斥她,只好青着脸行了个礼:「给才人问安。」 付巧言客客气气同她点了点头,道:「客气了。」 第十六章 单稚娘这才发现无论她怎么讲付巧言都不上套,她每每温和有礼地回一句,就叫自己气的不轻。 「才人真是个大人物。」她不阴不阳丢下一句话,坐了回去。 顾红缨坐在下面最前头,听了这话倒是笑:「肯定是人物啊,看脸就知道了。」 单稚娘差点摔了茶杯。 顾红缨出身武将世家,又是主位婕妤,就算她是个软和脾气单稚娘都不敢去得罪她。只可惜顾红缨天生带刺,看谁不顺眼就要扎一下,根本不管这事跟她有没有关系。 单稚娘手都抖了,却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毕竟顾红缨说的没错,付巧言就是比她美,这一点任谁看都会这么讲。 付巧言冲顾红缨点了点头,先去同王昭仪问了安,才依次同顾红缨和章莹月问好。 剩下兰若是淑女,单稚娘是选侍,只有一个蒋才人跟她平级,还没怎么讲过话。 蒋茹是七品才人,从顾红缨住灵心宫,是个性格温婉的小姑娘。付巧言也客气同她见了礼,这才在她身边坐下。 宫宴是她督办的,座位当然选自己可心的来,因着实在讨厌单稚娘,付巧言特地安排蒋才人坐她边上,上首是顾红缨,讨人厌的都在对面待着。 她一来,园子里的气氛就变了。 在宫里时皇上就招幸她多些,到了行宫还是只找她,没几天又升了才人,除了顾红缨这种特立独行的,剩下大部分人心里要说没一点嫉妒那是不可能的。 难怪她一出现单稚娘就忍不住想要发难。 只是她位份太低,也没什么特别好的把柄,这才叫付巧言一句话给顶了回去,反而把自己气得够呛。 章莹月垂眸坐在位子上,徐徐抿茶。 她身边坐着的是王婉佳,面色也不是太好。 进宫这么久,她连皇上的面都没正经瞧过,凭什么叫付巧言这样出身的丫头占了先? 只是她到底顾忌自己是太后母家出身,不能轻易落了下乘,这才一直忍着没有说三道四。 不住一个宫妃平日里很难见面,位份低的不会乱走,位份高的也不过就去花园转转,哪有什么勾心斗角你死我活来争。可每次到了宫宴上,大家伙儿都见着了面,不吵几句嘴不得憋死。 像付巧言这样仿佛长在皇上身边的,其他嫔妃若不像顾红缨这样主动上门去玩,平时轻易见不着。 连她的面都瞧不见,更别提同皇上来个花园相会互诉衷肠了。 毕竟皇上连逛花园子都领着她,行宫里人人都是知道的。 章莹月见时间还早,兴许皇上、娘娘和公主不会那么早来,就有些忍不住冲王婉佳道:「我瞧着,她可是很春风得意呢。」 可不是吗?王婉佳心里想,换成是我还不得上天去。 章莹月见她捏着茶杯的手越发使劲,心里头更是得意,她低声道:「也不过就是个才人,还是你宫里的,且得听你发落呢。」 「只没想这丫头长得美,叫皇上瞧进心去,哄得陛下不看咱们一眼。」 章莹月声音温温柔柔,细细嫩嫩,说出来的话就有些歹毒了。 「要不是她,姐姐怎么也能伺候到陛下身边去。您是什么身份呢。」 今日王婉佳的管事姑姑没来,跟来的是之前欺负过晴画的大宫女梧桐,梧桐跟王婉佳性子差不了多少,还不很聪明,也跟着她被章莹月绕了进去。 在一旁道:「她比我们娘娘可差远了呢。」 章莹月心里头冷笑,嘴上却说:「可不是,您看您身边大宫女都瞧出来了。」 王婉佳「嘭」地把茶杯扔到桌上:「付才人。」 她扬声道。 付巧言也在喝茶,猛然听她叫了一声,便应道:「昭仪请讲。」 王婉佳冷声道:「付才人,不觉得自己太过份了些?」 此话一出,园子里顿时静了。 湖边微风吹拂,摇动了树上洁白馨香的桂花,发出沙沙的响声。 付巧言笑,轻声问她:「哪里过份?」 她态度是不卑不亢的,即守礼答了问题,又没落了下风,倒是很镇定。 顾红缨见她自己一个人也是如鱼得水,便没跟着起哄。 王婉佳忍不住了,她一贯不是个憋屈性子,有什么话是一定要讲出来的:「自从来了行宫,你就一直霸占着陛下,实在是太独了些。」 她顿了顿,海拔高了整件事的层次:「为着大越百姓,为着荣氏皇室血脉,你也应当劝着陛下雨露均沾吧……」 这话……实在不能是一个宫妃自己讲出来。 且是个不受宠的宫妃。 它可以由太后、太贵妃或者宗室的长辈来说,甚至礼部都能以子嗣问题上书陛下,都不会让人觉得难堪。 可王婉佳慷慨激昂一句话,却让在场所有宫妃脸色都不好看了。 陛下不雨露均沾,那是她们没本事啊!去人受宠的宫妃面前叫让让,实在是忒丢人了些。 唯三个淡定的,付巧言自然是被嫉妒的那个,顾红缨是全然的不关心,蒋茹到现在也还没听懂这里面的官司,正茫然地吃茶。 章莹月皱眉掐了掐手心,心里直骂王婉佳蠢货。 说话办事糟糕成这样,也不知道王家是怎么培养女儿的。瞧着太后那气度,王婉佳差的可不止一星半点。 付巧言顺了顺耳朵上的耳铛,眉目含笑,端庄怡人。 她怎么看,都比气急败坏的王婉佳更美更好。 见大家都不说话了,付巧言这才出声:「昭仪这话是有些偏颇的。」 「作为妃妾,我们自进宫来便受训尊陛下一人为主,只听陛下一人之言,在行宫这段日子,」她顿了顿,舌尖轻轻一挑,说出来的话莫名就带了三分的笑意,「我也只是听从陛下一人,不敢多说一句评判。」 「劝阻的话,我是不敢讲的。」 王婉佳直接把茶杯甩到了地上,那精致的汝窑瓷顿时碎成无数残片。 「你!小人得志!」 王婉佳这次是气到了极致,她在家中千恩百宠,进宫就封高位,姑母是高高在上的太后,没人比她再名正言顺应当得宠了。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荣锦棠确实是招过她侍寝,可当日他一步都没往石榴殿踏,叫她空等了两个时辰。 这口气,王婉佳一直憋到了现在。 她站起身来,青白着脸道:「你过来,跪下!」 按宫规她确实有权利让选侍跪在自己面前,那也不过是私下之时,哪怕她姑母还是正宫皇后的时候,也从来不会在这样的场面失态,更别提这样撕破脸吵架了。 付巧言慢慢站起身,没有动。 「昭仪娘娘,请您息怒。」她淡淡道。 这会儿斗艳园里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如果王婉佳逼着她跪了,明日荣锦棠书房就能有弹劾王家的折子。 付巧言头脑很清醒,她一点都没有受到王婉佳的影响。 王婉佳气得发抖。 「你是什么出身,敢这样同我说话?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付巧言平静地看着她,不言不语。 可她越是平静,王婉佳心里头就越气,仿佛她自己是个跳梁小丑,而对面的那个面目可憎的女人才是对的。 第十七章 「我知道,您是陛下的昭仪。」付巧言淡淡道。 王婉佳冷笑出声。 「你还知道我是昭仪?我为什么是昭仪?我是琅琊王氏出身,我姑母是先帝皇后,现在的太后娘娘,难道还不比你一个宫女强?」 付巧言还没来得及说半句话,一把熟悉的嗓子就在她身后炸开。 「既你这么想念母后,明日就回去陪她过节吧。」 荣锦棠穿着一身暗纹绣金龙黛青才长袍,一头长发全都束在金镶玉的凌云冠里,整个人修长英俊得好似天神。 他踱步而来,身边扶着面无表情的淑太贵妃,后面跟着正冲付巧言做鬼脸的六公主。 场面一下子就僵了,王婉佳的脸由青到白,由白到紫,白瞎了她今天一身九织菱纹金银绣齐胸襦裙。 是张德宝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陛下驾到、淑太贵妃娘娘驾到、六公主驾到,跪迎。」 在场的宫妃宫女们便都跪了下来:「恭迎圣安。恭迎娘娘、公主大吉。」 荣锦棠甩了袖子走到主位上坐了,张德宝才喊:「平身。」 待人都坐下,荣锦棠还没忘刚才的事。 「王昭仪。」他没去瞧她,只叫了名字。 王婉佳站起身来,脸色依旧难看得很。 荣锦棠面容俊朗,他转过头来,认真看着她。 「明日,就回去陪母后吧。」 王婉佳又要跪,叫张德宝手下的小黄门一把拖住了胳膊,没叫她真跪下去。 「陛下,妾知错了。」王婉佳颤抖着,哀求着。 荣锦棠叹了口气,他冲张德宝摆了摆手,叫他再派个小黄门请王婉佳回去:「既然你这么尊贵,朕也不好使唤你伺候,这就回去收拾东西吧,明日务必要离开行宫。」 他一锤定音。 张德宝赶紧领人过来请她。 王婉佳还是不太想走,急出一头汗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刚才自己情急之下到底说了怎样的言辞。 「陛下,」王婉佳突然挣脱开架着她的小黄门,一抬手指向了付巧言,「为何不责罚付才人?」 她眼睛通红通红的,却一滴眼泪都无,哪怕已经颜面尽失道这个地步,也依旧不让自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痛哭流涕。 因为被直接点名,付巧言也不好再继续坐在那里,只好站起身向荣锦棠行了礼。 她垂眸站在那,身姿挺立不言不语,好似郁郁葱葱的松柏,不易弯折。 眉心的那只蝴蝶,展翅欲飞。 荣锦棠突然笑了。 大概在场的宫妃都没见过他这样面如春花的样子,都是愣在那里不知道作何反应。 荣锦棠问王婉佳:「她为何要被责罚呢?」 王婉佳呆立在那,好半天才道:「因为她不敬主位。」 荣锦棠摇了摇头,又去看张德宝。 张德宝有苦难言,皇上坐在那挥挥手,得罪人的活却得他来啊! 小黄门请不动王婉佳,张德宝只好自己亲自走到跟前:「娘娘,您请吧。」 王婉佳简直要疯了。 她嘴里念叨着:「凭什么,凭什么,她凭什么。」 被小黄门拽着往外走还一直不肯放弃,仿佛非要有个答案。 然而没有人理她。 等到她终于走了,园子里的气氛才算缓了过来。 淑太贵妃笑笑,道:「王昭仪想念太后娘娘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明日里叫她回去也好,省得思念过重再病了可不好。」 她端坐在那,温温柔柔地讲着话,仿佛刚才那些个事儿都不是在她面前发生的一般。 「皇上,孩子们也都等了许久,咱们开宴吧?」 荣锦棠看着下面安安静静的妃子们,揉了揉紧绷的眉心:「开宴吧。」 于是丝竹声才从湖上的楼船里徐徐而来,那声音明明婉转动听,也正是八月夏日,可下面的妃子们却还是觉得浑身冰凉。 这是荣锦棠第一次在这样的场面发脾气。 那样子,真的十足的吓人。 付巧言低头看着面前的茶水,心里却想着刚才章莹月同王婉佳的窃窃私语。 她到底,说了什么呢? 中秋照例要吃月饼,等菜都上来,宫女们还陆续端了小月饼来,也不过是蜜桔大小,一口一个那样的袖珍品。 淑太贵妃道:「大家都尝尝,御膳房说这月饼里做了不同的馅,看谁有福气吃到仅有的三块五仁的。」 五仁象征着多福,百姓家里最常吃这味道,没想到御膳房还做了个花招在里面,给宫宴添了几分喜庆。 刚才王婉佳闹的那出戏已经迅速地谢幕了,剩下的观众仿佛都已经忘了,一起其乐融融吃起了月饼。 宫里的月饼很精致,每个上面都烙着漂亮的花形,个头很小,每人都给摆了三块。 因着淑太贵妃那话,大家都叫身边的宫女给掰开,要看里面到底是什么馅料的。 只有顾红缨毫不顾忌,伸手捏了一块就放嘴里头咬,一口下去大半个就没了。 她嚼了一会儿就挤眉弄眼起来:「哎呀,我这个是枣泥的。」 荣静柔也在那边叫:「我这个是莲蓉的。」 见她们两个都开始吃了,妃子们也没不再矜持,挥退了正掰月饼的宫女,自己捏起一块来吃。 月饼很香甜,付巧言见晴画掰开的第一块是山楂的,怕酸没敢去吃,直接拿了第二块来咬。 一口下去,各种滋味涌上心头,却恰好是五仁的。 付巧言没声张,她把那块月饼放到一边,又要去咬第三块。 就在这个时候,张德宝的声音响了起来:「陛下大吉,福气安康。」 付巧言抬头去看,就见荣锦棠正面无表情吃完手里的那块月饼。 她不由的弯了眼睛。 陛下最不爱吃甜,这一小块月饼看着不大,却相当甜腻,要不是因着淑太贵妃说五仁的难得,估计他尝都不会尝。 因为是陛下先吃出第一块五仁的月饼,园子里的气氛就热络了些。 虽然都知道是御膳房使的小把戏,下面的人却还是要恭维一番。 荣锦棠闭着眼睛闷了一口热茶,这才觉得缓了过来。 甜的头疼。 付巧言手里的第三块月饼还没咬下去,就听旁边一把温和细嫩的声音响起:「付姐姐的是什么馅。」 她扭头一看,却是蒋茹蒋才人正好奇地看着她。 小姑娘的脸只巴掌大,眼睛却大的离奇,看起来可爱又稚嫩,显得年纪很轻。 她们是平级,付巧言比她年长,这声姐姐是叫得的。 付巧言笑问她:「蒋妹妹用到什么了?」 蒋茹抿了抿嘴唇,显然有些不太高兴。 她凑到付巧言身边小声道:「两块都是山楂的,酸的要命。还有一块是蛋黄莲蓉的,倒是很好吃。」 付巧言声音也很小:「我也有一块山楂的,还好不是自己咬的。」 兴许那山楂馅的实在太难吃,蒋茹一听这名就狠狠哆嗦了一下。 那小模样逗得付巧言差点没笑出声来。 在她对面,章莹月正静静看着她,付巧言又想要去咬最后一块月饼,就听对面章莹月道:「付才人,你的是什么馅?」 第十八章 她声音不大不小,却叫所有人都听到了,原本刚热闹起来的斗艳园顿时又安静了。 别看付巧言只是个才人,可在场宫妃的眼睛却都往她身上飘,忍不住不去看她。 本就是宴会场合,付巧言也不用站起来同她答话,只笑着道:「回婕妤话,我用到了五仁的。」 她话音落下,先不管章莹月是什么表情,就听到身边的蒋茹小声叹气:「付姐姐你运气真好,我可爱吃五仁的。」 付巧言捏着月饼的手一顿,倒是没发现宫里这些妃子们,人人都有趣极了。 章莹月没再说什么,但付巧言远远看着,她脸色是不太好的。 她不再主动说话,却挑动了单稚娘又把目光放到了付巧言身上:「付才人运气真是好的不行呢。」 这话,显然是不信她真吃到了五仁的。 付巧言顿了顿,看着她的目光仿佛在看个傻子。 她推了推手边的盘子:「单选侍,我这只咬了一口,要不你再过来品品,鉴定一下是不是真的?」 单稚娘不讲话了,刚才是实在见不得付巧言好,有些头脑发热。 付巧言见她终于消停了,又去咬第三块。 唔,还是五仁的。 付巧言把月饼放下,仔细看这两块大小和花纹都不一样,也不知道为何两块都在她这。 等大家都用完了,荣静柔坐不住了,问:「最后一块在谁那?」 付巧言原本想把这茬绕过去,没想到六公主这爱凑热闹的性子,只好站起来答:「回公主话,第三块还在我这。」 顿时所有人都目光都扎向她。 付巧言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可她味觉没问题,这两块确实都是五仁。 淑太贵妃见宫妃们都嫉妒地瞧着付巧言,笑呵呵道:「还是巧言运气好,今年要走大运呢。」 付巧言忙向她行了礼:「多谢娘娘吉言。」 用过月饼,就该用膳了。 赏月听曲品桂花,风风雅雅过完今日的晚宴,夜渐渐深了,宫灯摇曳而起,点燃了湖面上的琳琅。 楼船的倒影在湖水里,仿佛海市蜃楼一般。 湖中曲子婉转悠扬,仔细一听,恰好是水调歌头最后一段。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曲子很美,但千里共婵娟也只能是美好的向往了。 淑太贵妃微微叹了口气,起身挥手招荣静柔:「好了,你们玩,我先回去歇了。」 荣静柔立即起身过来扶住她,陪着她下了台阶。 宫妃们纷纷起身,恭送她们母女两个离开。 淑太贵妃前脚刚走,荣锦棠也起了身。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顿时又扎到了他身上。 荣锦棠背着手站在桂树边,微凉的晚风吹起他玄色的长袍。 青年身长玉立,眉目英俊,他淡然地驻足而望,眼眸里是宫灯璀璨的痕迹。 他突然出声道:「走吧。」 付巧言只觉得心头一跳,她莫名就觉得那句话是对她讲的。 就算是微凉的山中傍晚,付巧言仍热得额头冒了汗。 其他妃子们就站在那,呆呆望着英俊逼人的皇帝陛下。 荣锦棠叫了人却没叫来,不由微微皱起眉头。 他回过头来,在人群中寻找最特殊的那一个。 付巧言就看见他的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淡然扫过,最后落到了她身上。 那一瞬间,她听仿佛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荣锦棠的目光坚定地落在了她身上,付巧言只听他道:「过来,该回去了。」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是下意识地往前走去。 晴画紧紧扶着她,怕她一个不小心跌倒在地上。 等付巧言呆呆走到身边,荣锦棠牵起她的手,牵着她往无忧阁走去。 宫灯仿佛飘在她们身旁,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相携而去,只留了淡淡的桂花香萦绕在鼻尖。 等两个人的身影消失不见了,单稚娘才嗤笑出声:「可真有本事。」 蒋茹和兰若都没出声,倒是章莹月不阴不阳落下一句:「这样出身的人,使得手段恐怕我们是学不会的。」 顾红缨正走在前头,听了这话猛地回头瞪了她一眼。 「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顾红缨凶巴巴道,「原来这宫里头想要皇上宠爱不看性格不看脸,看出身哦。」 章莹月被她气红了脸,实在不知道怎么去反驳她这个,只好说:「就是你天天去巴结她,有什么用?」 顾红缨冲她做了个鬼脸:「我乐意,人家长得美我瞧着赏心悦目不行呀?难道我还去瞧你?」 章莹月自知说不过她,拉着同样气青了脸的单稚娘走了。 且不说那边妃子们如何打官司,付巧言跟荣锦棠这边就融洽得多。 两个人一路就牵着手,纵使没人讲话,气氛却好得很。 那是一种日积月累的习惯,以前牵的是她,时至今日还是她。 荣锦棠在这一个多少有些顿悟,可具体顿悟了什么,他自己却是说不清的。 两个人安安静静回了无忧阁,等准备沐浴的空挡,荣锦棠仔细端详付巧言的面容。 他道:「今日里倒是肯打扮,这花钿第一次瞧你用。」 「多谢陛下赞赏,」付巧言冲他笑,眼睛弯成可爱的月牙,「这蝴蝶我也喜欢得紧。」 荣锦棠伸手在她额头上摸了摸,问:「待会儿净面后,是不是就掉了?」 付巧言脸上是有妆的,沐浴时肯定要洗掉,反正荣锦棠有没讲过她妆前妆后有何区别,她也没怎么太过在意这个。 对自己的脸,她还是有信心的。 「仔细些掉不了,就是贴着时间长了,额头容易起印子。」 荣锦棠把她拉到怀里,凑在她耳边问:「那你一会儿别弄掉,朕喜欢着呢。」 付巧言一下子就听懂了,她微微红了脸,也小声回:「那我以后多贴几次?样式还有好些,都很好看的。」 荣锦棠摇了摇头,又忍不住去摸她眉心:「就这一回吧,省得那你额头不舒服。」 沐浴的时候付巧言就很小心,等脸上的妆去了以后,那花钿还好好在额头上没有掉。 素面朝天的付巧言另有一种美,这会儿再去看她,比宫宴时多了几分飘飘欲仙。 荣锦棠把她压到床上的时候,眼前就是那一只蝴蝶。 他亲了亲她柔软的嘴唇,笑道:「真好看。」 付巧言红了脸,笑弯了眼。 荣锦棠挑开她小衣的衣领,整个人俯下身去。 含苞待放,芳华初绽。 就连蝴蝶都驻足倚望,不肯离去。 她白皙的身子整个依偎在自己怀里,荣锦棠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这个美丽无双的小姑娘,是他的了。 他在她耳边轻声道:「生辰快乐,巧言。」 大约九月末的时候,行宫里的黄门们就忙碌起来了,十月初时圣上就要回宫,行宫就又会恢复往日清静。 付巧言这一日刚在归园居收拾好书本,外面小黄门就来请了:「小主,陛下道今日里斗艳园的朱砂丹桂开了,叫您早去赏景。」 晴书客气回了他,这边就帮付巧言整理发髻。 「仔细还要再住几日,小主指出两本书来,剩下的奴婢先收拾好。」 第十九章 来时就一个箱子,走时却不一定了。 荣锦棠赏的东西都已经堆了两箱,这还不算淑太贵妃那的,晴书和晴画好生烦恼了几日,倒是小六子机灵:「姐姐们怕什么,张大伴还敢不让小主把东西带回去?反了他了。」 两个小姑娘相视一笑,想想也很在理。 付巧言这换了个竹叶青色的纱衣,头上簪了一把碧玉簪,瞧着清爽得很。 晴画要在归园居盯着收拾东西,今日是晴书跟着付巧言出门的。 照例是到无忧阁前等,九月底的时节暑热渐渐散去,凉风习习,已经是秋意盎然了。 付巧言在无忧阁的前院里绕着假山转悠了两个来回,荣锦棠才姗姗来迟。 「等一会儿了?」他今日里显然心情很好,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陛下大吉,」付巧言冲他福了福,笑道,「也是刚到的。」 荣锦棠大步走到她跟前,低着头瞧了她两眼,伸手帮她把发髻上的簪子扶正:「盛赞讲朱砂丹桂要开,紧着这几天去瞧瞧,下回要看得明年了。」 付巧言喉咙一哽,却没有说什么,只温和冲他笑了笑。 这里好似世外桃源,他们日日都在一起,游山玩水好不惬意。 他们白日一同用膳、散步、观景、赏花,他们晚上一起沐浴、缠绵、嬉戏、安眠,日子一天一天翻过,终于也是要回宫的时候了。 那四四方方的宫殿仿佛一个牢笼,不仅困住了人身,也网住了人心。 付巧言难得有些惆怅,那些平日里安慰自己的话都不翼而飞,剩下的只是要回去了这件事。 长春宫的后殿好不好?比曾经的坤和宫后殿和永巷,它自然已经很好。只是有了归园居和无忧阁的对比,宫里的一切仿佛失去了鲜活的颜色,只剩下斑驳的苍白。 付巧言垂着头,突然对那丹桂都失去了赏味。 荣锦棠还沉浸在刚靖王的那封折子上,心情却很美。 到底是父皇的儿子,是大越的亲王,在大是大非面前,他最终还是选择驻守国门。 无论他这里面有多少不甘,有多少不愿,最终能走到这一步已经实属不易。 靖王的这封折子虽然是博弈后实属无奈的举动,但他到底没有越雷池一步,在这节骨眼下已经是把家国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了。 两个人各怀心事,几步路就到了斗艳园前。 朱砂丹桂颜色橘红,在阳光下艳丽多姿,院子里一共就两棵丹桂树,一棵在门口,一棵在最里处。 到了斗艳园,张德宝就领着一群黄门宫女们退了下去。这是荣锦棠的习惯,每当付巧言陪着他逛斗艳园的时候,都是不要侍从跟的。 同往日里一样,两人相携漫步在院子里,周身是五彩斑斓的色彩。 见到了花儿,闻到了丹桂醉人的芬芳,付巧言的心情又好了一些。 「这花儿确实挺美,不知道宫里头得不得种。」付巧言笑道。 两个人如往常那般顺着小路往斗艳园里走,一路上花草丰茂,很是漂亮。 荣锦棠道:「御花园里似只有两棵金桂,你若是喜欢,回头再让御花园里栽种两棵丹桂,这颜色倒是更亮堂些。」 付巧言抿嘴笑笑:「那就不用大动干戈了,若是明年有幸再来看吧。」 凉风悠悠,扑面便是桂香。 两个人绕过曲折的小路,只要在尽头处转弯,便能看到另外一棵桂树。 荣锦棠正心情极好的同付巧言讲这丹桂的特色,只觉得前头一道浅绿身影闪过,带着寒光的匕首划空而来。 他下意识地拉着付巧言往后退了两步,却没料到另外一人从右边扑来,手里竟拿着大越少见的弯刀。 这两个人显然已潜伏多时,她们掐好了时间地点,专等荣锦棠毫不设防走来。 荣锦棠哪怕再练过武,也只堪堪躲过了刺杀的第一人,眼看第二人就要欺身而上。 就在这个时候,付巧言飞快地挡到了荣锦棠的身前。 一道寒光闪过,猩红的雪珠飞溅在青石板路上,映红了荣锦棠的双眼。 付巧言死死拦在荣锦棠身前,她捂着受了伤的胳膊没有痛哼一声。 这一切都太快了,只那么短短的回眸间,两个刺客已经欺到身前。 死亡的阴影一下子笼罩在了付巧言的心头,她狠狠闭上眼睛,身体却纹丝未动。 在她身后,荣锦棠一把揽过她的腰,就要把她往身后带。 说时迟那时快,四道灰色的身影飞扑而来,付巧言只听身前刺客一声痛呼,一道温热的液体喷涌到她的脸上。 浓重的血腥味钻进她的鼻中,付巧言睁开眼睛,就见在她身前一步之遥的刺客已经成了血窟窿。 淅淅沥沥的血顺着她跪在地上的双腿流淌着,很快浸湿了那块形状曲折的青石板。 那是兰若。 她眼睛瞪得大大的,脸色苍白,嘴唇青紫,已经全然没了声息。 跪在地上血流成河的这个人,是她相处一年的邻居。 满眼都是鲜红的血,口鼻里也都是浓重的血腥味。 溅在她脸上的血水顺着她的脸颊滴落,在她素净的衣服上晕染开了一朵凄凉的花。 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她眼见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刺成血窟窿,死在她面前。 付巧言只觉得一阵恶心涌上心头,她深吸了口气,下一刻就昏倒在了荣锦棠的怀中。 荣锦棠一把把她抱了起来,让小姑娘安安稳稳躺在她怀里。 他面色铁青,对着灰衣人之首道:「出手慢、无所觉,当罚。」 四个灰衣人一齐跪到了地上:「属下知错。」 荣锦棠没在理他们,见怀里的小姑娘面色苍白,左手肘处的伤口晕红了衣裳,看起来特别刺眼。 他紧紧皱着眉头,抱着她转身离开了斗艳园。 外面张德宝早就迎了进来,见这情景腿都吓软了:「陛下……」 荣锦棠已经没心思管他了,一边往无忧阁走,一边迅速吩咐:「叫太医院黄芪、李文燕、丁岑速到无忧阁。」 黄芪是太医院院正,李文燕和丁岑是院判,这次跟来都是为着他和淑太贵妃的。 荣锦棠这会儿已经急得不行,他几乎是跑着回的无忧阁,进门直奔寝殿而去。 张德宝跟在后面小跑,根本不敢提醒。 荣锦棠这脸色实在太吓人了,他伺候他十几年,还是第一回 见。 他们这一路急行,很快就进了正殿寝宫里,荣锦棠毫不犹豫地把付巧言直接放到了他的床上,回头就问张德宝:「去问问谁会包扎?叫来赶紧先给巧言止血。」 可能太过急切,他甚至直接称呼了付巧言的名字。 无忧宫里都是乾元殿的宫人,张德宝对他们了如指掌,张口就道:「之前伺候过小主的柳叶学过,小的这就去叫她。」 荣锦棠这才缓了一口气。 他坐在床边,先用帕子压住小姑娘左手处的伤口,才去给她擦脸上的血。 她脸色苍白,嘴唇都泛着浅浅的粉色,一双秀眉微微皱起,显得极不安稳。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如何能见到这样血粼粼的场面。 第二十章 荣锦棠想到她瘦小的身子一直死死挡在自己身前,心里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 他帮她取了发髻上的钗环,顺了顺她漆黑的长发。 「好姑娘……」他轻声呢喃着。 柳叶很快就来了,她一进来刚要跪,荣锦棠就叫她赶紧到身前伺候。 张德宝早就给准备好了刀伤药和绷带,柳叶麻利地把托盘放到小几上,跪到床边去瞧付巧言手上的手肘。 兰若那一下速度极快,但她的弯刀显然不是铁匠做的,并不很锋利,这一下划得并不算太深,伤口也不长。 只是小姑娘胳膊细细白白的,显得那伤口就有些吓人了。 柳叶见她一直没醒,心里也很担忧,却还是手脚麻利地给她清干净伤口旁边的血迹,上了药给包扎起来。 这一连串动作下,付巧言也没哼一声。 荣锦棠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柳叶一忙完荣锦棠就叫出去了,转身又去喊张德宝:「太医怎么这么慢?」 张德宝的脸也刷白刷白的,行宫里出了这种事,他自己难辞其咎。还能站在这听从圣意已经是心志坚定了,荣锦棠这一吼他的腿更软了,一晃就跪倒在地上。 「陛下,」他白着脸说,「已经请了,马上就来。」 柳叶刚一出去,就被晴书围了上来,刚才她只远远瞧见陛下打横抱着自家小主,小主身上都是血,已经吓哭了。 他们外面的人根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她红着眼睛问:「我们家小主……」 柳叶也着急,她抿了抿干涩的嘴唇:「瞧着还好,手上受了伤,就是没醒。」 晴书这才勉强笑了笑:「多谢你了。」 柳叶一晃神就瞧见太医已经行至无忧阁门口,一把拉住晴书往边上靠了靠:「没事,你不用怕,有陛下在呢。」 晴书没吭声,低头擦了擦眼睛。 黄芪是太医院院正,这会儿已经五十几许了,因为保养得好,看起来仿佛刚刚不惑的年纪。 他闷着头往无忧阁这冲,脸不红气不喘,只额头出了点汗。跟在他身后的李文燕和丁岑就不太跟得上了。 等到了无忧阁正殿门口,黄芪正想整理下仪容再禀报,就听到荣锦棠沉声训斥:「今日之事,你和盛赞都要自去领罚!」 他声音之冷酷,是黄芪从未听过的。 他顿了顿,背在背后的手冲李文燕和丁岑摆了摆,这才禀报:「臣黄岑、李文燕、丁岑求见。」 只听张德宝颤抖的声音道:「进。」 三位太医一路上只听出事了,倒是怎么也没想到寝殿大门一开,打眼就瞧见一个少女躺在荣锦棠的龙床上。 她身上点点猩红的血实在扎眼,黄芪当即脸色微变。 荣锦棠还是坐在床边没有动:「黄院正,你先看。」 黄芪快步行至床边,见荣锦棠已经把付巧言的手腕露了出来。 他就那么弯着腰,站着给付巧言诊脉。 荣锦棠道:「刚斗艳园她左手手肘受伤,已经包扎,只是一直昏迷,未见醒。」 他这么一说,黄芪心里头就不那么紧张了。 他认真听了一会儿脉,又把左手也听了,才擦着汗道:「这位娘娘,是否是吓着了?」 荣锦棠点了点头:「场面不是很美。」 他一边说,一边帮付巧言盖好被子,动作轻柔得很。 黄芪咋舌,好半天才道:「臣听脉而闻,娘娘手上的伤口没有大碍,只将养几日待愈合便可自由活动。只有些吓着了,导致气血翻涌闭气昏迷,等醒来再服三日养神安眠的方子便无妨了。」 他是太医院最厉害的御医了,他都讲没有大事,荣锦棠的面色就缓了缓,没那么吓人了。 可黄芪话却没讲完:「臣只是个人浅见,还得两位院判一同诊脉才定案,还有些要斟酌。」 宫里头御医给贵人瞧病很讲究,最少三位一起出脉案写方子才行,万一有任何遗漏,他们三个是一个都跑不了的。 太医院一共只有一个院正四位院判,剩下的都是御医和御医使。如今三个太医都跟来行宫,只留两位院判在宫里专门伺候太后和其他太妃,来了行宫的都是圣手。 丁岑年纪不大,却是医术世家传人,他先诊了脉,又退到一旁等李文燕。 李文燕是四位院判里唯一一位女院判,是大越最有名的李氏医馆的嫡传弟子,专擅妇科儿科。 等到她也诊完了,与同僚对视一眼,还是道:「娘娘此时病因,臣推测与黄院正与丁院判一致,只是……」 荣锦棠又皱起眉头:「只是什么?」 李文燕见他确实对这位娘娘很上心,还是咬牙道:「只是这位娘娘约莫十来岁时受过冻,导致寒气入体,一直没有痊愈。不过臣观其脉案,近两年来娘娘有用暖融丸,稍缓解了一些。」 她是妇科圣手,一直给淑太贵妃问诊的,说出来的脉案荣锦棠是很信的。 他听了脸色更是不好,却问:「那她平日里可有什么不适?朕记得她讲过挂红时是不太舒坦的。」 李文燕一愣。 她当值十几年,自然见识过先帝的妃嫔们,确实没见他对哪一个这么上心的。哪怕是当年顺嫔诞双生子,也不过就是问问大人孩子可好,多余的话是没有的。 太初帝这里她算是第一次伺候,实在不知道他是这么细致的人。 至于这份细致是针对这一位娘娘还是他本身就是如此,李文燕就不得而知了。 她斟酌一番,还是道:「娘娘在未用药之前冬日里会怕冷,挂红时也确实不太舒坦,不过已经用了药,应当好了许多,只是不知道给娘娘开药的是哪一位,用了多少时候。」 荣锦棠竟不知道她一直在吃药,听了心里头一阵阵的发闷,也不知道是疼还是难受,总之实在是不太愉悦的。 他发现,他曾经忽略她这许多。 荣锦棠吩咐张德宝:「去叫她的宫女进来。」 张德宝见他脸上一丁点笑容都没有,腿肚子直打颤。 晴书被叫进来的时候,眼睛还是红的。 荣锦棠叫李文燕问她话。 「你们娘娘的暖融丸是谁给开的?用了多久?」 晴书见付巧言还好好躺在床上,不由松了口气,也没注意她称呼的是什么,只老实回答:「回大人话,是张御医使给小主瞧的病,这药约莫是去岁元月开始用,至今已有一年半,已经渐渐起效了。」 去年冬日里付巧言什么样晴书是没见过的,只听晴画讲小主如今不怕冷,感谢张御医使给开了好药。 李文燕一听就纾了眉头:「张瑞芳也是我们李氏医馆的子弟,只如今年纪轻幼,才只御医使的官职,她开的药对症,只不过药丸没有汤药药效好,这才一年才见效。」 荣锦棠听了又不太高兴,总他今日的心情是好不了了。 他问晴书:「为何不叫吃汤药?」 晴书一愣,却垂眸道:「我们那不太适宜熬药。」 长春宫的后殿都两个小主住偏殿,她们平日里煮点味轻的花茶还行,汤药味苦还重,熬了前院都能闻到,自然是不能自己煮的。 第二十一章 荣锦棠一听,嘴里头直发苦。 他伸手顺了顺付巧言黑长的秀发,看着他苍白的容颜道:「李爱卿。」 「现在换成汤药药效如何?」 李文燕才明白过来床上躺着的只是下三位的小主,她隐约也听过行宫里头的传闻,一下子就猜到她应当就是独得皇上宠爱的付才人。 小姑娘这样柔弱地躺在床上,小脸只有巴掌大,哪怕神情并不很安宁,也难掩倾国倾城的容颜。 确实是难得的美人了。 李文燕道:「若是服用汤药应当年底能见效,只汤药味苦,小主要能一直用下去才好。」 她其实也是帮张瑞芳开脱了一下。 汤药不好吃,苦涩酸浓,若是药丸效力差不了太多,自然选择药丸的多些。 哪怕不是宫里头的贵人,百姓也觉得药丸更方便好吃。 但荣锦棠还是不太高兴的。 他一直觉得自己运筹帷幄,宫里头的事都归他管,哪怕他想稳重一些没让小姑娘升位太快,但还是忽略到了许多细节。 毕竟他一出生就在景玉宫里了,他所见的都是淑太贵妃的生活,从来没有关心过下三位的小主要如何过活。 索性……他也提前准备好了。 只是这份准备,还得再郑重一些才好。 荣锦棠心里头想开了,面色就好看了一些,他淡淡道:「她是不怕吃苦的。」 那声音里有着难以觉察的赞赏和信任,在场所有人都听出来了,态度也更郑重了些。 「三位爱卿且再仔细斟酌,务必写出最好的药方来,药材就从乾元宫库房走,没有限制。」 李文燕心里头一紧,就听荣锦棠的声音再次响起:「与她,是否有碍子嗣?」 这回,李文燕答的就异常谨慎了,她斟酌好久还是道:「毕竟小主是受过寒的,等用药疗程结束后才能断定是否有碍。」 「朕问你,是否有碍。」 李文燕觉得背后都湿了,这是她第一次从荣锦棠身上感受到这么沉重的威仪,仿佛只要她回答有半点错误,立马就要拖出去斩首示众。 她抖着声音答:「臣判断,应当是无碍的。」 从付巧言的脉案上看她寒症并不太重,只要用药恰当就会无碍,哪怕只吃药丸,等到了明年也能见效。 只是宫里头的子嗣之事确实不能胡乱保证,之前张瑞芳到底年轻,淑妃一问就答了。像李文燕这样的老油条,说话就有水头多了。 荣锦棠把目光往她身后扫了扫,见黄芪和丁岑也一起点了头,心里才略微松了松。 此时此刻,他不否认想要一个她生的孩子。只要能有皇嗣诞生,无论对于他还是对于她,都是最好的一件事。 荣锦棠这会儿就松了些,这些个老御医都聪明得很,话从来不说死,不吓唬一下总在那故弄玄虚,搞得他不能安稳。 他道:「你们回去定夺个章程出来,药要温和些,好入口一些,还得有温补的效果,她实在是有些瘦弱了。」 李文燕瞧了瞧床上比同龄人更高出半个头的少女,只好点头称是。 黄芪见他已经没那么生气了,便上前两步:「一会儿小主醒来,陛下仔细着些,毕竟受过惊吓可能会与寻常不同。」 他是老臣了,眼力价跟张德宝有得拼。 这小主不小主的不打紧,打紧的是皇上的态度。 哪怕是当年的贵妃,也没见过先帝这样上心。 不过他倒是听师父说过,当年先帝对显庆皇后是明显不同的。 大越专情的皇帝也不少,开国高祖皇帝就是最有名的一位,终其一生他都只有皇后一位发妻在册,后宫虚空从未留妃妾。 黄芪想着付巧言的名字,只在心里头叹:但愿您命好,能康健喜乐,同陛下长长久久吧。 这话荣锦棠是爱听的,他浅笑:「黄院正有心了。」 「以后付才人的寒症就由李爱卿主治,还望两位爱卿从旁斟酌,务必拿出最好的方案来。」 三个人齐齐跪下了:「臣定当不负圣令。」 等到太医们都走了,荣锦棠才吩咐张德宝:「刚那个叫柳叶的宫女选给付才人用,你再挑两个懂事的黄门过去,专给她伺候汤药,务必要选老实谨慎的。」 晴书一听,眼睛悄悄亮了。 大越皇室非主位不配黄门,宫里有没有黄门,是她是否成为主位的标志。 皇上这个意思,显然是要给小主升位了。 荣锦棠转头吩咐晴书:「叫你们归园居的人都去偏殿收拾,在回宫前你们主子就住在那里。」 晴书跪拜,退了出去。 张德宝还留在屋里,等荣锦棠的发落。 「以后宫里的事,朕不问,但你要经心。」荣锦棠淡淡的说。 「这一次自己去内务府领罚,若是还有下一次……」 张德宝又跪了下来,紧着给他磕了三个头:「小的一定更加谨慎,再也不叫出这样事端。」 荣锦棠道:「叫禁卫先审问那个宫女,不问出话不能死。」 他声音里带着冰冷冷的寒意,张德宝听了身上一阵发冷。 「诺。」 张德宝就退了出去。 荣锦棠坐在床边看着她,脑子里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要给她什么封号呢? 付巧言梦里是漫天血雨。 一会儿是兰若同她下棋的笑颜,一会儿又是她举着刀冲过来的凶恶,最后那些都不见了,只有铺天盖地的红。 付巧言觉得有些憋气,她使劲深吸口气,猛地张大了眼睛。 荣锦棠正坐在床边读书。 付巧言还有些懵,她只觉得身上很冷,只好喊他:「陛下。」 荣锦棠倏然抬起头。 他一双漆黑眼眸瞧了过来,见付巧言醒了,嘴角微微扬了一个弧度。 「醒了?身上如何?」 付巧言还有些茫然的,她好半天才想起昏睡前发生的事。 一想起那些可怕的血色来,付巧言就有些着急,她挣扎着要起身,却不料牵动了手臂上的伤口:「呀。」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知道要痛呼一声。 荣锦棠赶紧放下书本过来扶她,叫她稳稳靠在自己怀里。 付巧言用没受伤的那只手小心翼翼地摸他的胳膊,问:「陛下没事吧?」 荣锦棠心中一暖,付巧言嘴里从来没说过什么情情爱爱的话,可她表现出来的那份关心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 心里头有,才能这样重视。 他搂着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朕没事,只是你伤了手又受了惊吓,得吃一阵子汤药了。」 「有些苦,但你得好好用了,身体才能好。」他声音十分的温柔。 付巧言刚醒来就被他这样拍,又有些迷糊,她说:「回宫煮药不方便,能少用几副么?」 她只是很自然在陈述事实,可荣锦棠心里头还是有些难受,他道:「没事,回去给你搬个家,就方便了。」 付巧言精神了些,问:「搬去哪里?」 确实她也不想再住兰若原来偏殿的对面,每当看到那扇熟悉的木门,她或许都回想起这一日的过往。 那些沉淀在脑海里的血腥味挥之不去,现在还叫她浑身发冷。 付巧言不自觉抖了抖,整个人都往他怀里缩。 第二十二章 荣锦棠知道她可能想起刚才的事,便把她搂得更紧:「明日里你就知道了。」 他说着,转头吩咐外面候着的中监传膳,又跟付巧言道:「这几日你就在这陪着朕,好不好?」 他声音好轻,仿佛一只羽毛在扫着她动荡不安的心。 「好。」付巧言下意识道。 晚膳的时候付巧言才发现她自己真的成了病号。 她右手没受伤,荣锦棠也不叫她用筷子,只能用勺吃些好克化的食物。 每一样都是他指了让晴画给夹碎放到碗里,她再去吃。 付巧言知道他是想显示一下关心,便也乖乖照做了。 晚饭之后,照例要沐浴的。 荣锦棠叫宫女们都退了下去,自己亲自帮她梳洗。 付巧言有些不好意思,可他很严肃训她伤口不能碰水,只好红着脸任他给自己清洗。 整个过程荣锦棠都很专注,他没有一点要折腾她的意思,最后洗完了,甚至帮她擦好了头发:「一会儿回去再干发吧,你得吃药了。」 一想起汤药,付巧言就皱了皱鼻子。 荣锦棠道:「要是吃这个,你原先用的药丸就不吃了,这药用些时候就能好。」 付巧言一点没觉得他知道自己吃药有什么不对,听了还高兴:「真的?要是冬日里能好,晚上就不怕冷了。」 荣锦棠笑,扶着她出了浴池:「冬日里铁定不让你冷。」 等穿过回廊,付巧言还想往偏殿去,却被荣锦棠牵着进了主殿。 付巧言有些诧异:「陛下,这……」 荣锦棠声音很淡,他一本正经道:「今日里朕也受了惊吓,还是在寝殿安置吧,这边宫灯多些。」 付巧言就理所应当地被他牵了进去。 这会儿寝殿里晴书和晴画都不在,只有柳叶等在一旁。 荣锦棠叫她给付巧言干发,对付巧言道:「以后就叫她跟着你,她会些简单的跌打医术。」 付巧言正枕在软枕上,听了这话跟柳叶对视一眼,浅浅笑了。 「诺,我原也很喜欢她。」 荣锦棠见陆叁一直等在殿外,就叫他进来:「药好了没有?」 陆叁行了礼道:「已经好了,在温着,脉案也已经录档,膳房另给备了糖瓜。」 膳房的大师傅,简直神乎其神。 付巧言一听就在心里头佩服,真没有他们巴结不好的主子。 荣锦棠先去让宫人给更了衣,这会儿就换了里衣在殿里安排明日政事,初秋的夜晚也不嫌冷。 付巧言就忍不住去念叨他:「陛下仔细着凉,如今月份晚了。」 荣锦棠一个将要弱冠的小伙子,实在是火力旺盛,听了只摇了摇头,又吩咐张德宝几句这才回到塌边。 乾元宫伺候过的宫女,干发都很有一手,这会儿付巧言头发已经干了,正软软披在身后。 柳叶取了个丝绸的发带过来,帮她松松束在身后。 小姑娘身上也穿着里衣,只是荣锦棠怕她冷,叫她披上了外袍。 她团成一团坐在龙床边上,那困顿的样子显得可爱极了。 荣锦棠坐到她身边,叫她把脚也缩到床上,拿被子盖住才行。 柳叶出去忙了一会儿,就端了托盘回来。 檀木托盘上,一碟小糖瓜,一碗热汤药。 远远闻着那个味道就一股子苦涩,付巧言皱了皱鼻子,有些不太想喝。 她明明不是个喜欢使小性子的人,从小到大跟母亲也没这么腻歪过,可这会儿靠在她身边,却莫名想要他哄一哄。 那种情绪来的太突然,她实在抑制不下去。 她小声哼哼:「好苦,不想喝。」 荣锦棠竟真的柔声哄她:「怕什么,就那么一小碗,喝完还有糖瓜吃。」 宫里头的糖瓜个头很小,不过拇指大,上面点缀着红艳艳的图案,看起来很喜庆。 付巧言低着头不讲话。 荣锦棠搂着她的腰又道:「要是好好吃药,回头就把那本张喜的原着孤本送给你。」 听到这个,付巧言立马抬起头了。 柳叶已经等在旁边有一会儿了,付巧言也不太好意思叫她一直端着,这边伸出手:「给我吧。」 荣锦棠在她脸上亲了亲:「真乖。」 付巧言摸着那碗不太烫了,很豪迈地一口就闷了进去,柳叶在旁边端了水,赶紧给她漱口。 漱完口,一个糖瓜含进去,什么苦涩都没了,只留下暖心的甜。 荣锦棠道:「吃了甜瓜还要再漱口,要不牙齿该坏了。」 付巧言「嗯」了一声,很遗憾地没有去摸第二颗。 这是付巧言第一次睡龙床上,还是有些好奇的。 她摸了摸床上的雕花,跟正在贵妃榻上读书的荣锦棠道:「比偏殿那个床精致些。」 荣锦棠拿着书的手顿了顿,问她:「你喜欢什么样的家具?花纹呢?」 付巧言想了想,道:「感觉梨花木的更好些,纹路漂亮,花纹就都好,只要吉祥喜庆的就行。」 她笑:「我不挑的,怎么都很好了。」 荣锦棠瞥了一眼柳叶,柳叶很懂事地就出去禀报给了张德宝。 两刻钟之后,荣锦棠见她有点困了,也就放下书过来上了床。 初秋的夜里山中已经有些凉爽了,他把床幔扯下,吩咐外面守着的宫女进来熄灯,只留门口的两盏微弱亮着。 床幔里很黑,他头回睡在外侧,叫付巧言睡在里侧。 这样有些不合规矩,但荣锦棠道:「你左手伤了,这样不会碰到手。」 倒是有些道理的,付巧言就说:「多谢陛下体贴。」 荣锦棠轻声笑笑,在黑暗里轻声道:「睡吧,小姑娘。」 付巧言沉沉进入梦乡。 荣锦棠却没有睡。 等付巧言呼吸规律起来,他轻手轻脚下了床,掀开寝殿的帘幔缓步而出。 外面,新任禁卫统领冯昔旧正守在那里,一脸严肃不言不语。 荣锦棠在主位坐了,低声道:「说吧。」 冯昔旧行了礼,声音也很低:「芳年坦白了,她跟兰若是乌鞑人,早年就来了大越隐姓埋名,后因容貌出众被安排小选入宫,乌鞑那边给他们的指令是刺杀皇帝。」 这个皇帝,指的不是荣锦棠。 而是大越任何一个坐上皇位的荣氏子。 她们是隆庆四十一年入宫,为了这一天足足等了五年。 以前没有机会,这一次天赐良机,她们兴许摸透了他每天都要去斗艳园散步且不带宫人,这才起了意。 因为斗艳园并不限制宫妃进入,只是每当荣锦棠和付巧言来的时候,其他人都是不来的。 一个是看着生气,再一个她们也没那么死皮赖脸。 今日守园的黄门瞧见兰若主仆进入,也没拦着。 她位份最低,若是舍弃脸面也在情理之中。 荣锦棠问:「武器从何而来?」 尤其是兰若手里那把弯刀,实在是很少见的器型,大越官兵几乎不使用。 冯昔旧道:「已经请禁卫的匠师探查过,应当是用铜盘私自改的。」 荣锦棠冷笑出声:「倒是用心了。」 冯昔旧低下了头。 这事他是有很大责任的,刚已经挨过罚了,虽然圣上并没有受伤,却也是他的失职。 第二十三章 「陛下,」他沉声道,「太后那边……应当不知情。」 荣锦棠点了点头。 冯昔旧又道:「已经查明,当时要给您选良媛,太后娘娘便吩咐冯秀莲选两位容貌最出众的给您送来,当时是只看了样貌的。」 荣锦棠道:「太后娘娘是出身王氏,她比不会做这样的事。」 见他心里有了成算,冯昔旧也就没有再说这个话题。 荣锦棠想了想,还是吩咐:「再去审她,朕要知道她所有的底细。」 冯昔旧退了下去。 荣锦棠正在沉思这事儿,却突然听到寝殿里传来细细的呻吟声。 他心中一惊,赶紧进了寝殿,掀开床幔去看。 只见付巧言双眉紧锁,正在痛苦地低声说着话。 她额头都是汗,脸色刷白,一看便知是做噩梦了。 荣锦棠脱了鞋子上床,把她搂在怀里哄:「乖乖,不怕了不怕了。」 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在她耳边低语:「有朕在的,不会离开你。」 付巧言这才安静下来,又再度睡去了。 因着晚上一直梦魇,付巧言几乎没怎么睡好,到了往日已经早起的时辰依旧沉睡着。 荣锦棠早上打了半个时辰拳回来见她还在睡,便吩咐晴画道:「去太贵妃那禀报一声,便说你们娘娘昨夜里受了风,这几日不过去陪她了。」 晴画顿了顿,冲他行了礼便退下了。 昨日的事除了禁卫和张德宝旁人并不太清楚,晴书离得远什么都没看见,只隐约猜是出了不太好的事。不过见皇上对她们小主比往日还要温和,也明白不是冲着她们小主来的,心里多少安定一些。 她同晴画也简单讲了讲,还说陛下有意给小主升位了。 她们小主已经是才人,再升就是六品婕妤,一下子变成了一宫主位。 张德宝会做人,等荣锦棠那封诏书一下,便把柳叶、陆叁和陆六直接归至付巧言宫下。这会儿晴书回去收拾东西,换柳叶跟着晴画在无忧阁伺候付巧言。 寝殿里依旧燃着安神香,少女舒适地窝在锦被里安眠,荣锦棠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便起身出了寝宫。 他吩咐等在外面的张德宝:「你就守这里,待会儿等她洗漱完就把诏书宣读给她,叫她高兴高兴。」 张德宝赶紧着行了礼,偷偷摸了摸自己挨了打还在疼的屁股,嫉妒地看着原本在他后头叫哥哥的中监于兴跟着荣锦棠身后走了。 他同守在殿外的柳叶对视一眼,叹了口气。最近几天,陛下显然不是很想理他。 付巧言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等到日上三竿才迟迟醒来,却还是觉得很累。 她摸了摸身边的位置,入手一片冰凉,估计荣锦棠已经忙去了。 床幔遮住了外面斑驳的光影,付巧言躺在昏暗的架子床里,安静地发着呆。 她脑海里一片空白,仿佛什么都没有想,又仿佛已走过万水千山。 安神香的味道从四面八方袭来,她又有些困了,可是咕咕叫的肚子却提醒她必须要起床了。 「谁在外面?」付巧言问。 柳叶的声音响起:「回娘娘,奴婢在,娘娘是否要起了?」 付巧言还有些昏沉,她没有立时发现柳叶对她的称呼变了,只道:「起吧。」 柳叶拉开床幔,笑嘻嘻冲她行了礼,等她慢悠悠从床上坐起身来,才过去帮她换上软底的绣花鞋。 「早膳已经安排好一会儿了,一直在前厅里问着,等洗漱完便能用。」柳叶道。 晴画稳重忠心,晴书可爱贴心,柳叶倒是爽朗麻利,也让付巧言很是喜欢。 付巧言点了点头,起身洗漱挽发,等换了一身织锦的嫩黄袄裙配黄水晶顶心头面,这才清爽了些。 「早上有药否?」昨天她实在精神不好,也未问荣锦棠说的药要如何用。 柳叶叫她坐在贵妃榻上歇会儿,端了蜂蜜水给她润口。 「李院判道安神药这几日晚上要紧着吃,驱寒的药以后每三日服一次便可。」 付巧言松了口气,那药真是太苦了,还真不如药丸子好吃。 「还是药丸子好用些,可惜陛下不让吃了。」付巧言遗憾道。 柳叶笑:「陛下嫌那药药效慢,想让您早点好呢。」 付巧言笑笑,接过茶杯抿了一口。 就在这时,张德宝捧着圣旨进来了。 付巧言赶紧起了身,一颗心都跟着噗通直跳。 张德宝给她打了个千儿,笑眯眯道:「娘娘大吉,请您接旨。」 好像接到那封才人的册封诏书还是昨天的事,付巧言有些恍惚地跪在了软垫上,张德宝徐徐展开诏书,清了清喉咙开始读。 「长春宫付氏巧言,孝敬忠诚,性秉温庄,克娴内则,淑德含章,着册封为六品婕妤,特赐封号宸,赐住景玉宫,主一宫事,钦此!」 荣锦棠昨日里温柔到了极点,付巧言也隐约猜到他要给自己升位,只没想到这册封来得这么快,这么急。 她不觉得自己昨天做了一件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她只是尽自己本能去保护了他而已。 「谢陛下恩封。」她冲诏书行了大礼,紧接着就被柳叶扶了起来。 张德宝把诏书捧到她手上,又卖了个乖:「来之前陛下就叫让修葺景玉宫,等回去娘娘便能住上了。大小还是同太贵妃娘娘那会儿时一样,陛下知道您喜欢花草,又在后院里加了个小花坛。」 付巧言抱着那沉甸甸的诏书,心里头一阵的恍惚。 她愣愣坐回贵妃榻上,柳叶在边上帮她解释:「我们娘娘忒高兴了些,大伴不要介怀。」 张德宝笑呵呵等在那,怎么可能「介怀」。 窗外阳光明媚,鸟语花香,桂花的香味穿过窗棱弥漫进寝殿里,付巧言徐徐展开那份诏书。 她把上面的每一个字反复咀嚼,最终微微勾起唇角。 他说自己「孝敬忠诚」,特赐封号「宸」,赐住了景玉宫。 宸这个字,很沉很重。 付巧言着实没有想到,荣锦棠会特地单独赐给她这样一个封号。 《说文》里言,宸,屋宇也。又释为北极星所在,后借指帝王所居,又引申为王位、帝王的代称。 大越历代后妃里赐什么样封号的都有,唯独没有宸这个字。这个封号,最近的要追溯到前陈宣帝时期的宠后宸敬皇后。 付巧言细细摸着诏书上那个宸字,一直浮着的心也渐渐安稳了下来。 昨日里的那些惊慌失措都消散不见,剩下的只有难以名状的安心。 付巧言抬头同张德宝道:「多谢大伴,赏。」 柳叶立即上前递了荷包进张德宝袖中。 张德宝这会儿对付巧言的态度都不是和善客气了,他简直毕恭毕敬。 「娘娘仁慈,小厅已经摆好了早膳,娘娘歇会儿便移驾用膳吧。」 付巧言点点头,笑道:「我知道了。」 等张德宝走了,付巧言才高兴地裂开嘴,笑得灿烂又夺目。 她起身在寝殿里来回转悠,嘴里絮絮叨叨:「景玉宫可好了,尤其是娘娘改过的书房,书室里能摆好多书。」 柳叶伺候她时间不长,还是第一次见她高兴成这样,也不由跟在后面傻笑。 第二十四章 「院子里那颗晚梅也漂亮极了,冬日里取下一支插在白瓷细口瓶里,能开好长时间呢。」 她絮叨个没完,全然忘记要去用早膳,紧接着又琢磨:「回头要请陛下给赐幅字,挂在书房里多敞亮。」 「都依你,」荣锦棠笑着迈步进来,拉住还在转悠个不停的小姑娘,在她脸上轻轻亲了一下,「早安,宸娘娘。」 这个称呼沉甸甸的,可从他嘴里念出来却带着一股甜蜜来。付巧言抬头看着他带着笑意的眼睛,一头扎进他怀里。 他什么都没说过,也没跟她讲过,可景玉宫提早就修葺了,小花坛也已经修好。这个字这样重,却轻易地就给了自己。 「陛下。」付巧言又红了眼睛,觉得有些丢人,自己从来没这么爱哭过。 荣锦棠拍了拍她后背,知道小姑娘是喜极而泣,也由着她放纵了一会儿,才道:「好了,要是这么感谢朕,就好好吃药听到没。」 付巧言「嗯」了一声,把头抬起来飞快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放到了别处。 荣锦棠看她小脸微红,心里也很高兴,昨天那点不愉快都烟消云散,只要她还好好的,便没什么可怕的了。 「再高兴也要吃饭,景玉宫里的摆设等你回去自己弄,家具已经做了新的,跟母亲那会儿有些不同。」 荣锦棠牵着她的手去正厅,拉着她坐到桌边。 「都是朕亲自选的,不许不喜欢。」 付巧言冲他甜甜笑了。 「诺,多谢陛下。」 荣锦棠叫宫女给她盛了一碗海参小米粥,叫她先吃了暖胃,自己就一直坐在桌边看她。 休息一晚,付巧言左手的伤没那么疼了,除了绑着绷带不太方便,倒是不太影响用膳喝水。 荣锦棠抿了一口张德宝殷勤端过来的茶,道:「今日就别去娘娘那了,你手上有伤要养养,斗艳园的事也没同她讲,明日里你也就道自己吹了头风过不去。」 付巧言乖巧点点头,把一整碗粥都用了,才道:「我省的,不会叫娘娘操心。」 有他陪在身边,付巧言就不好老是去用甜口的精致糖三角和玫瑰菜丝,等用完早膳,荣锦棠就领着她去了正殿书房。 宫人们来来回回好几趟,给她在窗边安置了一方小天地,黄花梨的方塌上面铺了软软的垫子,小几上给她摆了书本九连环八宝茶和点心,供她打发时间。 「今天朕事忙,你老老实实待这里自己玩,若是困了就盖好被子歇着。」 荣锦棠把她安置好,唠叨半天,才自去批改奏折。 付巧言靠坐在榻上,先是玩了一会儿九连环,又怕这玩件声音大吵了他办公,便改成了读书。 兴许是吃的药安眠,她看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睡了过去。 荣锦棠批改完一份奏折,抬头见她已经睡了,摇着头过去给她盖上被子,又自去忙碌了。 就在两个人温馨陪伴的时候,其他宫里头都知道了付巧言升为主位的事儿。 付巧言在行宫两月内连升两级,如今封为婕妤,特赐封号为宸,赐住景玉宫。 无论是她升为婕妤也好,赐住淑太贵妃娘娘原来的宫室景玉宫也罢,最令人啧啧称奇的却是那个特殊的封号宸。 从前陈至今五百年来,只三位后妃有此殊荣。 前头两个,最后都封后执掌凤印,母仪天下了。 如今付巧言被封为中三位婕妤,因为独有封号位比昭仪,实际上已经是荣锦棠后宫里位分最高的宫妃之一了。 就在去年的这个时候,她还仅仅只是淑女。 且不说有多少妃子暗地里砸了杯子,倒是淑太贵妃听了微微皱了眉头:「昨日是不是出了事?」 沈福回忆一番,只说:「昨日里陛下和宸婕妤从斗艳园回去,据说是招了太医的。」 「三位都去了。」沈福补充道。 淑太贵妃叹了口气:「皇儿谨慎管了,若是巧言只头风,必不会一口气叫那么多太医去,你瞧瞧这封号。」 这已经明晃晃在说,这一位现如今是朕心里最重要的女人,如果一直都是,将来她说不定也能效仿前头的两位宸娘娘,最后执掌凤印。 她对荣锦棠十分了解,知道他不是个急躁的人。 从付巧言的位份上看,一直走的是稳扎稳打的路线。 这一次虽然只升了一位,可那封号实在太尊贵了,尊贵到淑太贵妃都忍不住感叹:「比他父皇,到底不一样。」 或许是这一天荣锦棠的陪伴叫她安心了,也或许付巧言本就不是个特别胆小怕事的人,这一日晚上用过安神药以后她渐渐熟睡,没有再做噩梦。 她左手还是不如往日里灵活,等到第三日清晨才准备去看望淑太贵妃。 早饭时付巧言斟酌片刻,还是屏退宫人问荣锦棠:「兰若……」 荣锦棠捏着筷子的手顿了顿,他把特地给付巧言准备的温补药膳往她面前推了推,轻声道:「她的事儿都已经查明了,宫女芳年也扣在禁卫那,你不用担忧。」 付巧言叹了口气:「何苦呢。」 「之前我同她还经常手谈,后来天气冷了就停了,没成想……」 没成想成了如今这般。 刺杀皇帝实在罪大恶极,兰若和芳年两个人从此就会消失在后宫名册上,仿佛从来都没存在过一般。 荣锦棠道:「已经叫她宫里安排她称病,等咱们回宫那日便是她的丧期,娘娘若是问你,你就说不知是什么病。」 「我省得的,」付巧言点了点头,心里头还是有些沉重的,「就是娘娘聪明得很,怕瞒不住。」 荣锦棠给她加了一块蜂蜜酥糖:「没事,娘娘兴许不会关心这事。」 用过早膳,荣锦棠就去忙碌了,付巧言领着晴画去淑太贵妃那。 路上晴画道:「前日里奴婢去太贵妃娘娘那给您请假,娘娘很是关心您身体。」 付巧言心里一暖,笑道:「娘娘是仔细人。」 晴画又问:「归园居的东西都收拾到偏殿,奴婢几个的住所都给安排好了,无忧阁这边客气的很呢,还是娘娘有面子。」 那是当然的。 她因何升位旁人不知,张德宝心里肯定清楚。救驾这事往大里说可了不地了,加之付巧言受了伤,荣锦棠毫发无损,更显得这一忠心壮举十分难得。 只这理由不能往外讲,在荣锦棠心里也肯定不是单因为这个给她封婕妤,不过宫里其他人都是不知的,只能看到她荣宠无限,旁人难以企及。 就说从无忧阁往甘露斋去的这一路上,凡是遇到的宫人们无不向她恭敬行礼,口里称「宸娘娘大吉」。 等到了甘露斋,更是老远就瞧见沈福等在那。 「给宸娘娘请安了」,沈福迎上来笑道。 付巧言态度依旧跟往日没什么不同:「劳烦姑姑特地等我。」 沈福也一如既往地恭敬:「娘娘听您今日会来,早就安排在茶室里等了,怕您吹着风。」 这会儿已经是初秋,再用送爽殿就显得冷了,这些日子付巧言一直都是在茶室里头陪淑太贵妃。 等到了茶室门口,一进去就被淑太贵妃招到身边:「好孩子快过来,叫我瞧瞧好些了吗?」 第二十五章 付巧言冲她行了礼,这才陪坐到身边:「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太医讲我原来风寒入体,又给开了些驱寒的药,耽搁了几日。」 淑太贵妃见她确实精精神神的,这才放下心来。 「得,那娘娘就在这恭喜你了。」 付巧言微红了脸,笑意却弥漫到眼里眉间:「都是陛下恩赏。」 淑太贵妃让寒烟上了茶便叫宫人们都退了出去,她笑容收了收,叹口气道:「我知道皇儿不想叫我多操心,可那日在斗艳园里只怕是出了大事吧?」 付巧言心里头斟酌一番,还是含糊答:「因最后其实没什么事,陛下才道不叫您知道的。原本也没什么要紧的,今儿午膳陛下还说要来陪娘娘用膳呢。」 听她这么说,淑太贵妃便了悟了。 那意思是确实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没有造成任何影响,所以荣锦棠便不打算同她讲。 这宫里一旦有宫妃升位便是人人皆知,不受宠的小主生了病倒是无人问津,是以淑太贵妃根本不知道兰若「生病」的事,连问都没问她。 淑太贵妃很快就放过了斗艳园那茬,问付巧言:「听闻把景玉宫赐给你了,这下高兴了吧。」 付巧言顿时笑开了花。 「娘娘最是知道我,确实喜欢景玉宫那,现在还时常怀念那时候的光景呢。」 淑太贵妃点了点她的额头,笑着打趣:「有什么可怀念的?你现在是宸娘娘了,要端的起身份。舒舒服服等人来伺候难道不比伺候别人强。」 她同付巧言从来都是有什么讲什么,这一句说的太实在了,付巧言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娘娘您真是的,竟说大实话。」 淑太贵妃把茶杯放到几上,面容严肃了些:「等这次回去后,肯定好多人要去巴结你,好多人也盯着你,若是不想理的就不用见,盯着你的也不用搭理。」 「你跟她们不一样,不用自降身价去争执什么,只跟以前一样,自在过活便是了。」 「皇儿,也不会高兴见你过得不舒坦。」 她说得真心实意。 付巧言这个宸娘娘如今是荣锦棠后宫里唯一烧起来的热灶。这一时的红火肯定要达到顶点,跑去烧的人必定不少,却也很难一直在烧。 宫里头阳奉阴违见利忘义的人太多,荣锦棠原本想按部就班,也是怕她一时间花团锦簇,不能适应。 不过现在看来,小姑娘心里头倒是主意正,很能稳得住场面。 「娘娘的话巧言铭记于心,且不会忘记。」付巧言向她弯腰福了福。 淑太贵妃没再说别的。 过了几日,大约是付巧言手上的伤好全了,也停了晚上的安神药,荣锦棠突然安排要带她和淑太贵妃六公主母女去游湖。 原本刚来时他就答应要带她去玩的,不过后来事多就忘了,眼见都要回宫,才想起来要去玩一趟。 楼船分上下两层,下面是宴厅,上面则有厢房,方便主子们夜宿楼船尝个新鲜。 秋日里凉爽一些,荣锦棠便吩咐付巧言:「要紧着带好厚实一些的秋装,省得真的吹出头风来。」 付巧言正要笑着接话,没成想他又道:「朕这边要带的衣裳你也一起安排了,使唤张德宝一起装箱带上便成。」 「这……」付巧言顿了顿,还是问,「晚上要住在上头?」 荣锦棠笑:「母亲和小六就不住了,咱们在上面玩两天,你不是说以前没坐过船吗?这回叫你尽兴。」 他已经提前把奏折都处理完了,就是为了空出几天去船上散散心,一个是为了陪小姑娘好好玩玩,再一个他也是累了许久,再不休息也很厌烦。 以前荣锦棠的衣食住行都是由张德宝并乾元宫的几位中监一起安排的,若是在宫里时还要由甄姑姑最后再查漏补缺,就拿这回来行宫之前准备衣裳物品就好生忙活一番,总之累的人仰马翻。 累是次要的,主要是荣锦棠自己根本就不上心,这要是有下人们没想起来提前安排好,说不得还要怪罪。 人人都羡慕张德宝伺候在荣锦棠身边,却没瞧见他这一年半瘦了多少,都快赶上宁城的风采了。 一听说这次要由宸娘娘安排行李,张德宝差点感动的「老泪纵横」。 无论付巧言安排的好不好,反正荣锦棠是从来一个不字都没有的。 紧着忙活了一天,次日清晨用完早膳,荣锦棠就领着付巧言去请淑太贵妃了。 刚一走到甘露斋门口,就听六公主在里面叽叽喳喳好不热闹:「母亲我们去船上要玩什么?可不可以把我的巴哥带上?它还没坐过船呢!」 淑太贵妃坚定拒绝了:「不行,它话唠。」 「我的小宝哪里话唠了?母亲你嫌弃它。」 「对,我是嫌弃它。」 荣锦棠松了松眉头,脸上也浮现了几分笑意。 「听母亲的,」他大步进了甘露宫,冲六公主道,「你那巴哥跟你一个德行,吵得很。」 这么远的距离,还能听到荣静柔的名叫小宝的巴哥在那絮叨:「恭喜发财,吉祥如意,哎呦哎呦,娘娘大吉。」 付巧言忍不住笑了。 荣静柔蹭到付巧言身边,搂着她的胳膊撒娇:「皇兄你看你,明明巧言也喜欢小宝呢,我们家小宝多乖。」 荣锦棠把她拨到一边去,自己牵了付巧言的手:「没规矩,巧言也是你叫的?」 荣静柔吐了吐舌头,没再去歪缠小宝的事儿。 这巴哥是淑太贵妃才让寻来给荣静柔玩的,条件是荣静柔回宫后年底前必须得订婚,没得商量。 反正不管母女两个怎么谈的,这事终于不用荣锦棠操心了,人选的事有淑太贵妃和太后,再也不用烦他了。 行李已经提前搬到楼船上,一家四口散着步穿过行宫里的石子小路,终于来到碧波湖的小码头前。 那艘楼船远看就已很壮观,近看仿佛是一座两层小楼停在湖面上,要扬着脖子才能看到船顶,大气磅礴得很。 荣锦棠让荣静柔先请了母亲上船,这才扶着付巧言踩上链接踏板。 链接船和码头的踏板做得很宽,两边还有栅栏,看上去并不很危险。 付巧言提着裙摆小心翼翼走了上来,一只手死死拉着荣锦棠的,不敢随便挪动一步。 站在踏板上晃荡感就已经很重了,付巧言面容严肃的很,就僵硬地站在那里。 荣锦棠第一次见她这样,憋着没笑出声来,只拉着她往里去,嘴里说:「没事,到了船上就没那么晃了。」 直到挪进了宴厅里面,付巧言才算松了口气。 为了景色好,宴厅里四面都开了窗,窗上还封了挡风的窗纱,让厅里既敞亮又透气,一点都不冷。 淑太贵妃显然坐过很多次船了,这会儿饶有兴致拉着六公主坐到了外面的甲板上,叫她多看看水色,开阔一下胸襟。 付巧言在厅里坐了一会儿,终于习惯了摇摇晃晃的楼船。 「不晃了吧?」荣锦棠问。 付巧言使劲点点头,动作没那么僵硬了。 荣锦棠牵着她出了宴厅,踏上甲板。 外面是一片湖光山色。 第二十六章 湖里的莲叶连绵不绝,远处山上郁郁葱葱,微风拂来,吹散了湖面游曳的鱼儿。 荣锦棠问她:「好玩吗?」 付巧言冲他笑:「好玩。」 一家四口赏了一会儿景,等外面起了风,便回了宴厅打叶子牌。 荣锦棠这一年多几乎一天都没歇过,仿佛上一次打叶子牌的时候还未束发,那一天的情形都已经记不太清了。 不过他玩牌脾气好,输赢都不走心,全程一直给三位女眷喂牌,从头到尾都没胡过。 这一玩就到了中午,荣锦棠见淑太贵妃有了倦意,便吩咐上午膳。 沿着碧波湖的湖岸,行宫里设了好几处小码头。 他们停在其中一处码头旁,御膳房的小黄门早就等在那里,手脚麻利地给上了菜。 游湖当然要尝个鲜,平日宫里头怕主子们胃痛不舒坦,轻易不敢做生虾,今天倒是难得上了道醉虾,瞧着各个都很新鲜。 这一碗醉虾一共没几只,散着黄酒醉人的香气,付巧言夹了一只吃,醉虾肉质鲜嫩有嚼劲,带着一股不算很浓的酒香,口感特别好。 她又去夹了一只,就被荣锦棠瞥了一眼。 付巧言的筷子就顿在那了,还是很顽强地把第二只也吃了。 荣锦棠见她自己乖,吃完第二只就没再去动,这才没说什么。 用到最后还上了一锅用小铜炉炖煮的豆腐鱼头汤,汤底已经熬煮成了奶白色,最好吃的要数里面的豆腐,鲜香可口,带着豆腐特有的嫩滑,一口下去满足极了。 一顿饭用得和和美美,用完膳淑太贵妃就去午歇了,剩下荣静柔精力旺盛,找付巧言玩翻花绳。 跳花绳付巧言比不过她,翻花绳就厉害得多了。 两个妙龄少女对坐在窗边,手里不停翻着不同花样图案的红绳,看着就很赏心悦目。 荣锦棠坐在一边惬意喝茶读书,感觉已经好久都没有好好读过书,不多看一会儿都觉得亏了。 等到淑太贵妃醒了,荣静柔又吵着要玩投壶。 楼船上晃动轻微,却还是有,远远摆着的瓷壶一直在动,倒是比平日里多了些运气在里面。 最后是淑太贵妃这位乘过很多次船的老手赢了。 晚膳还是在楼船上用的,可能是荣锦棠特地吩咐过,晚膳时还有醉虾。 付巧言瞄了一眼荣锦棠,见他似乎没怎么注意自己,就叫晴画夹了两只给摆在碟子里。 黄酒其实是有后劲的,她中午用得少没感觉,晚上又加了两只,等淑太贵妃和荣静柔下船之后她就觉得晕晕乎乎的了。 初秋的日子天气凉爽,一整天也没出过汗,两个人便在楼船上洗漱完就就寝了。 夜里是在楼船二楼最大的那间厢房里安置的。 厢房里的架子床比寝宫里的小许多,两个人躺进去就得紧紧挨在一起。 四周是若隐若现的轻纱,随着楼船摆动在风里。 因为付巧言的伤,他们已经好些时候没有亲密过了,这么躺在一起一小会儿,荣锦棠就觉得浑身发热。 付巧言到底是有些醉了,她侧过身抱住荣锦棠的胳膊,在他肩膀上蹭了蹭脸。 「陛下……」她呢喃着。 荣锦棠答应她一声:「朕在。」 付巧言笑了起来。 荣锦棠伸手穿过她纤细的腰,一个用力就把她抱到自己身上。 付巧言迷茫地趴在他宽厚的胸膛上,笑得脸都红了:「陛下真好。」 荣锦棠的目光一直钉在她红艳艳的嘴唇上,终于忍不住吻住了她。 小姑娘嘴里仿佛还带着黄酒的沉香,那滋味不仅是她醉了,就连荣锦棠也有几分醉意。 他在她耳边低声问:「今天我们就这样好不好?」 付巧言没听明白。 荣锦棠低声笑笑,震动的胸膛颠的付巧言直颤。 他伸手扯掉付巧言的腰带,松了松她雪白的棉锦中衣。 「你知道的,姑姑们肯定给过你书。」他的声音有着难以抗拒的诱惑力,「你是好学生,肯定用心读了。」 付巧言确实用心读了,作为一个干什么都认真的人,哪怕那书看起来再害羞,她还是仔细看了。 她混沌的脑子里这会儿已经开始回忆那些种类繁多的姿势来,最终趴在他耳边小声问了个名字。 荣锦棠的眼睛更深了,它仿佛两颗滴了露水的宝石,深邃又璀璨。 付巧言直勾勾盯着他瞧,红着脸冲他笑。 荣锦棠扯下床幔,低声说:「这是你自己答应的。」 傍晚,楼船停在了藕花深处。 澄净的湖水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波纹,仿佛是风在吹拂,又仿佛只是楼船在轻轻摆动。 直到夜深了,湖面才寂静下来,恢复了往日的安宁。 在楼船上的两日过得很快又很慢,他们两个人甚至还手谈了一局,不过荣锦棠实在棋艺高深,付巧言几乎行到中盘就投子了。 水平差太多,下起来好心累的。 等第三日回到岸上,付巧言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习惯,冲荣锦棠笑说:「倒是奇怪,这会儿在岸上反而觉得不对劲了。」 荣锦棠帮她理了理飞散的鬓角,笑了笑。 九月三十,圣驾启程回宫。 去时付巧言乘的还是青顶步辇,归程时便换成了蓝顶的,不止里面宽敞了些,也更舒适,回去的一路上都不觉得特别颠簸。 而她的位置也因为王昭仪早就回宫「看望」太后而变成了六公主后的第一位。 顾红缨和章莹月跟她同是婕妤,就因为少了那么一个封号,要被她压在后面。 兰若也因为「重病不治」在行宫病逝,已经「停灵」皇觉寺,等待昭陵妃园寝修缮完毕才能「葬入」。 因为荣锦棠还未弱冠,所以他的昭陵和昭陵妃园寝全部都未开始修建,图纸还在工部反复争议呢,至于「兰淑女」什么时候才能葬进去,目前还没有定论。 她只能孤零零等待在皇觉寺了。 然而作为荣锦棠第一位先行过身的妃嫔,她连朝臣一分的注意力都没吸引到,那些老臣的目光全部都集中在了另外一位娘娘身上。 她简单又普通,听说只是平民出身,却直接被赐宸之封号,成了荣锦棠第一位有特殊封号的嫔妃。 因为有先帝爷遗诏,又有太后懿旨,至今没有朝臣敢逼迫荣锦棠大婚立后。朝堂上不敢讲是一回事,私底下动不动作又是另一回事。 如今荣锦棠的后宫便已经是博弈后的结果了。 但是他们那么卖力的忙活,最后的结果却没有落到任何一个人头上。 世家与朝臣们也不知道该生气还是高兴了,反正也没便宜对家。 同去时一样,回程又是在步辇上耗费了两日多的光景,一行人才穿过朱雀大街,回到了长信宫。 鱼跃门早就大开,让步辇依次通行而过,把主子们一个一个送回各自宫门口。 付巧言掀开车帘往外看去,步辇从乾元宫后面绕路过去,途径长春宫,在前一条巷子口停了下来。 一个二十出头的宫女正领着两个小黄门等在景玉宫宫门口,见了步辇停下,利落地给她行了个礼。 「给娘娘请安了。」 晴画和晴书先下了步辇,转身扶了付巧言下来。 第二十七章 柳叶也跟在后面,正在使唤小黄门搬行李。 这两位都是之前的熟面孔,被张德宝先派回来给宸娘娘打扫景玉宫的,一个是陆六,一个是陆叁,名字也好记。 付巧言冲那宫女点点头,领着人进了景玉宫。 时隔一年半,再来景玉宫已经换了另一番样子。 她站在前院里望着那颗晚梅,竟有些恍惚了。 她心里默默感叹:「你还在这里。」 春去东来,四季轮转,她从景玉宫出去,最终又回到了这里。 只不过以前她只是这精致宫舍的过客,如今却变成了主人。 即便不是沧海桑田,也算是时移世易,让人不胜唏嘘。 晴画道:「娘娘瞧这里归置的如何?这几日先将就些,待奴婢们慢慢收拾干净,总能让娘娘喜欢的。」 付巧言摇了摇头,伸手去摸了摸那棵晚梅:「很好了,这里怎样我都很喜欢。」 她缓着步子,郑重地踏入了景玉宫正殿。 里面已经全然不同了。 荣锦棠特地吩咐给她做的是一套黄花梨的家具,件件上都细雕了栀子花,瞧着就可爱精致。 正厅里摆了一架满月博古架,上面没有别的物件,均是纯色的瓷器,远远看去散着莹润的光,美丽不可方物。 那新来的宫女笑着跟在一旁,推开了寝殿的门。 按着她的习惯,照例是在窗边摆了一张贵妃榻,对着门的位置则立了一张四季屏风,屏风后面便是黄花梨的架子床,入门左侧是梳妆台和给她临时读书用的小书架,在小书架边上还摆了一张古琴。 景玉宫的所有家具全都是成套的,可能织造局很久之前就开始做了,只等景玉宫的新主人搬进来,才展现在她面前。 她走到床边坐了下来,一晃神还发现贵妃榻的小几上摆了一只青白釉瓷瓶,里面正斜插了一支桂花。 芬芳的香味飘在屋里,安抚了付巧言激动不已的心。 她笑道:「很好了,真的已经很好了。」 晴画跟其他的宫人对视一眼,领着她们齐齐在付巧言跟前跪下:「给娘娘道喜,搬宫大吉。」 付巧言笑的眼睛都弯了,她挥手叫她们都起来,才道:「好,都赏,都赏。」 对面的书房倒是跟淑太贵妃那会儿的布置差不多,只是换了一套新的家具,看起来干净又熟悉。 付巧言打开书室的门,入眼还是一排排熟悉的书柜,而书柜里面已经备好了书。 荣锦棠没有骗她,所有的一切,他都已经叫人安排好了。 她只需要高高兴兴住在这里,继续像以前那样享受生活便是了。 等到景玉宫的布置都瞧完了,付巧言才有功夫问那新来的宫女:「你叫什么名?」 新宫女恭敬冲她行了礼,才柔声答:「奴婢原是织造局的掌衣宫女,张大伴吩咐尚宫局说要给您配一位专擅缝补刺绣的宫女,钟姑姑便安排奴婢来了。」 她说罢冲她甜甜一笑:「奴婢原名李媛,请娘娘赐名。」 付巧言道:「你若是不嫌弃,以后便叫明琴吧。只我现在身边已有两位大宫女,暂且只能先委屈你了,月例就还按掌衣宫女的给你,职位还待你再等等。」 她说的自然又笃定,仿佛这个宸婕妤的位份只是开始,并没有结束。 明琴冲她福了福,笑道:「娘娘仁慈,奴婢一定尽心尽力,叫娘娘身上的衣裳每日都不重样。」 付巧言笑了起来:「那敢情好。」 比着明琴的名字,付巧言给柳叶也改成了明棋,这样琴棋书画四个字就全配齐了。 一整个下午她宫里的几位宫女黄门们就都在忙碌着。 前面原来沈福住的侧间现在改由晴画住,虽然没有明确提过,但付巧言的宫女们已经隐隐由晴画统领,她算是有些姑姑的样子了。 后面的茶室依旧在,右侧殿其中一间改成了临时的衣物间,剩下一间则由两个黄门住。 后殿也一并归到了付巧言名下,实际上现在付巧言享受的是二品妃的规格,前殿后殿一整套景玉宫由她独住。 后殿一侧全部都是她的私人库房,另一边则是三位宫女分着居住,刚好一人一间谁都不掺和,地方大人口少就是有这点好处。 下午付巧言就坐在茶室里品茶,看着外面宫人们忙忙碌碌,觉得舒适又安心。 「终于有个家了。」她喃喃自语。 临到晚膳前,乾元宫那边的中监于兴来禀报,道晚上陛下要过来用膳,叫晴画姐姐不用特地安排领膳,御膳房自会安排。 付巧言原以为他今日一定会很忙,没想到还是过来了。 景玉宫的位置离乾元宫很近,也就隔着一条长巷和两道宫墙的距离,算是最好的一处宫室了。无论是荣锦棠过来还是付巧言过去,都不会很麻烦。 等御膳房的小黄门送来晚膳,荣锦棠才姗姗来迟。 付巧言忙站起身来,笑道:「还以为陛下忙碌,今日里要在乾元宫休息了。」 荣锦棠看她一身浅碧袄裙,站在那颗梅树下巧笑倩兮地看着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一夕岁月轮转,四季变换。少女长大成人,个子高了容貌俊了,可她那双明亮的眼睛,还如昨日少年时一般。 一时间那些过往纷至沓来,荣锦棠才发现同她相遇的那一点一滴自己居然一直都没有忘记。他突然笑了笑,过来牵着她去瞧那晚梅。 荣锦棠有些感慨:「当年第一次见你便是这景玉宫书房里,那回没瞧清楚你长相,只听声音是极灵动的,叫朕觉得好生有趣。」 付巧言不太记得当时的情景了,她问:「我在做什么?」 「你在给娘娘读话本,那一折还挺有趣的,只记得你读「温柔缱绻,白首不离」,音色极动听。」 那八个字他还特地学了付巧言平日里讲话的语调,逗得小姑娘笑红了脸。 「那是娘娘的那本《周山志》。」她倒是还记得书。 荣锦棠看了她一眼,也跟着笑:「我那时候想,还是母亲会选宫人,这小姑娘实在是可爱极了,声甜人美,只可惜……」 付巧言仰头看他,眼睛里满满都是细碎的光:「可惜什么?」 荣锦棠搂住她的腰,凑在她耳边低语:「可惜啊,这么美的小娘子是母亲的人,要是我的多好。」 他顿了顿,声音里都染上了笑意:「要是我的,我就让她红袖添香,日夜只伺候我一个人。」 他起了逗弄她的坏心思,「日夜」两个字咬的很重。 付巧言抬头看他一眼,娇羞与妩媚落到她眼里眉间,给如玉的脸增添了三分艳丽。 她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脸上的笑意丝毫未减少。 「不是第一次见。」 她声音很轻,似是缥缈的纱,一转眼就消失无踪。 荣锦棠没有听清:「什么?」 「这里,不是我们第一次见。」付巧言顿了顿,还是实话实说。 荣锦棠十分惊讶:「那是哪里,朕怎么全不记得?」 付巧言笑着摇了摇头:「不告诉陛下,您且去仔细想想。」 小姑娘这样花容月貌,几年前已经是个小美人胚子了,荣锦棠觉得自己不可能对她没印象。 第二十八章 他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还是没能找到头绪。 付巧言拉着他坐到桌边,示意张德宝给他上菜。 荣锦棠还在想,他道:「你这张脸,但凡朕见过都不能忘。」 眼缘这事是很难说清的,要说这次选秀入宫的妃子也有国色天香花容玉貌的,就拿楚云彤和章莹月来说,两个人都是官宦子弟里有名的淑女。 可他就是不觉得顺眼,只有眼前这一个,无论怎么看心里都是欢喜的。 那种满足感别人始终无法给他,有时候荣锦棠也觉得奇怪,琢磨不透这到底是为什么。 不过眼下他前朝事情太多太忙,根本无暇在这样的事上耽搁时间。只愿意同她亲近也没什么不好,小姑娘聪明又机灵,可爱又懂事,反正同她在一起舒心又自在。 这大概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契合。 两个人合适在一起,就是这样了。 天气转凉,御膳房也准备了些温补的菜品,用羊肉汤吊的面条鲜嫩弹牙,一口下去热腾腾的,浑身都不觉得寒了,配上小二十种的菜码,就算只是简单的面条也满满摆了一桌子。 清爽的萝卜片,鲜甜的菜芯,还有花生米、炸黄豆、豆皮丝、笋丝、火腿丝等等,这样拌在碗里再加一小勺豆瓣酱炒的肉酱,香的不行。 若是不爱吃炸酱面,还可以直接倒入羊汤,来碗热气腾腾的热汤面。 两个人秋天里吃出了一头汗,荣锦棠这才觉得解了乏。 「赶了两天路,还是觉得挺累的。」 付巧言点点头,小口喝着汤。 御膳房的大师傅手艺就是好,她原本不爱用羊肉,可宫里头的羊肉很新鲜,也不知道是如何做的,一点膻味都没有,只剩下无尽的香。 「陛下晚上也别读书了,叫人过来给您按按?」 荣锦棠终于放下的了碗,见她烫还没喝完,又体贴去夹笋丝吃。 「下午按过了,这会儿再出些汗也很得宜。」 等饭菜都撤下,荣锦棠就领着她去后院看那新修的小花园。 景玉宫里面到底没那么宽敞,小花园不过比八仙桌大一圈,里面的花种类倒是不少,当间还种了一棵桂树,兴许是养活了,花开得正艳。 荣锦棠道:「宫里头没有朱砂丹桂的好苗子,只能种金桂,倒也好看。」 付巧言笑,伸手从地上捡了一朵桂花:「味道都是一样的,很香。」 等散完了步,偏殿里的沐浴室已经备好了热水,也不知道陆六和陆叁是从哪里找的,弄了个特别大的双人浴桶摆在屋里。 窗门都关着,里面热气腾腾。 付巧言有点不太好意思,以前去乾元宫侍寝都是她自己在石榴殿沐浴的。 就算在行宫里已经习惯泡汤,可这里到底是宫里,一想就害羞。 荣锦棠脱下外袍,站那看她自顾自脸红,也不知道扭捏个什么劲。 「在行宫就行,回宫就不行啦?娘娘可真是难伺候啊。」 付巧言捂住他的嘴,有点凶地念他:「还有起居舍人在隔壁等,陛下可别这样乱说。」 荣锦棠笑,帮她把发髻上的发钗取下:「怕什么,他难道还事无巨细?」 「也就是写今日景玉宫宸婕妤侍寝,旁的话绝对没有。」 付巧言自己没看过起居注,不知道这一茬,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显然还不是太相信。 「真的?您可别戏弄我。」 「真的,回头取来叫你瞧瞧你就懂了。」荣锦棠脱掉里衣,扶着她先进了浴桶,自己这才跟了进来。 温热的水洗去了两日的奔波疲乏,蒸得人昏昏欲睡。 荣锦棠搂着她坐在自己身边,小声道:「他要是敢写那么仔细,那做皇帝得不得疯了。总有几个人天天盯着干什么都要记上一笔,谁都受不了。」 这回讲的倒是很在理,付巧言放下心来,取了水帮他洗头法。 她倒是没怎么学过这手伺候人的活计,胜在谨慎用心,手法轻柔,倒也很舒服。 荣锦棠把头枕在浴桶边上,给她肩膀上围好厚毛巾:「叫宫女来吧,这事不用你做。」 付巧言摇了摇头,笑得温柔缱绻。 「景玉宫很好,我真的非常喜欢,谢谢陛下了。」 荣锦棠闭上眼睛,享受着宸娘娘的谢礼。 「你这个谢礼太简单了,朕觉得不是很满意。」 付巧言笑出声来。 「陛下还有什么愿望?我看看能不能尽力做到。」 荣锦棠想了一会儿,从江山社稷到边关战事,从前朝大臣到后宫妃妾,他想了半天觉得一切事情只要他努力都能做到,没什么愿望好要去让她来完成。 他睁开眼睛瞄她,见小姑娘正给他洗头,表情认真的不行。 唔……确实有件事,得他们两个一起努力了。 荣锦棠惬意地笑,大手摩挲着她腰上的软肉:「有件事得麻烦宸娘娘。」 付巧言最后冲干净他头发上的香胰,用干毛巾给他包好头发。 「什么?」 荣锦棠搂着她坐到自己腿上。 付巧言的脸更红了,她半天都没吭声。 「等你不吃药了,明年努力给朕生个皇儿吧。」 后半句确实很令人不好意思,只前半句让人无端担忧起来。 付巧言没学过医,不过读的书多,多少看到过一些医术上的内容。 「陛下……」付巧言有点犹豫,这事在她心里头沉了很久,一直也没有敢问。 「陛下……我真的能……?」 荣锦棠一开始没听清:「什么?」 付巧言咬了咬下唇,微微低下头去:「我之前读书,讲说受过寒不容易有孕,我……」 荣锦棠心里头一紧,忙搂住小姑娘在她脸上细细亲吻:「没事,黄院正都保证过了。」 付巧言猛地抬起头,期待地看着他。 「真的,朕同你保证,等年底用完了药,明年朕一定努力叫你早早怀上皇儿,好不好?」 付巧言把头埋在他肩膀上,不一会儿荣锦棠就觉得肩膀有潮潮的湿意。 他突然叹了口气。 以前一直都觉得她是很通透的人,乐观开朗积极向上,从来也不怕任何事。无论地位如何,无论何种身份,她都在努力让自己过得好。 只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在意这件事。 大概男人和女人想法总是不同的,他得了太医的保证,知道她会好就不再纠结这件事。可她却不敢问,自己偷偷一直胡思乱想。 他隐约能猜到一些,比如她为何不敢问他这件事。 这个勇敢的小姑娘,也有怕的事情。 如果她不能有孕育皇嗣,那么…… 那么说不定,他有可能会不要她。 归根结底,她最怕的可能是他离开她吧。 荣锦棠顺着她纤细的后背,感受她的颤抖和无声的哭泣。 「怕什么呢?」荣锦棠亲亲她的耳朵。 「看看你的封号,你要相信朕。」 「就算……」荣锦棠把话淹没在了叹息声里。 就算几年内真的没有子嗣,我可能也不会厌烦你。 荣锦棠出神地想。 付巧言呜咽道:「我一定好好吃药。」 荣锦棠笑了。 「你最乖,最懂事了。」 「朕是真龙天子,朕说明年,明年就会有的。」 第二十九章 他顺着小姑娘的头发,把她整个人圈在怀里。 两个人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圆。 这大概是荣锦棠十岁搬出景玉宫后第一次回来夜宿这里。 小时候他就住在后殿,跟着母亲一直生活了十年。 那十年大概是他一生里最无忧无虑的光阴了,那时候父皇还精神,偶尔也能带着他们跑马打拳,皇家天贵也曾经是和睦而温馨的。 他算是小儿子,没见过早年父皇跟皇兄们相处的情景,他想那时候可能还会更好。 在五岁之前,他其实一直不知道自己淑妃包养的,景玉宫里的宫人们没人敢跟他说这个。再有淑妃对他确实是一片慈母心肠,对他跟亲生的也没什不同别。 后来开了蒙,要去勤学馆上学,可能是怕他在外头听了风言风语心里头不舒坦,淑妃才告诉了他这件事。 那时候他是怎么想的呢?荣锦棠回忆了一会儿,还是没能想起年幼时的那些纠结与不甘来。 他纠结自己不是母亲的新生儿子,也不甘于淑妃不是他的亲生母亲。可后来他很快就想开了,说开之后淑妃对他的态度没有变过,一直是细致入微关怀备至,他要是犯了错误,淑妃也会狠下心肠来责罚,她对他没有疏离,也没有隔阂。 荣锦棠想在还是会忍不住想,他能长成现在这样,被父皇看中选为继帝,说不得还是因为母亲教育得好。 有时候命运就是这样奇怪,他生来失怙,却还是有另外一位母亲教养他长大。 景玉宫对荣锦棠来说,有非同一般的意义。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一直都是他的家,他心中最温暖的栖息地。 在离宫以前他就在盘算给付巧言升位,那时候他哪里都没有想,第一个就选定了景玉宫。 这里他最喜欢,也是西六宫里离乾元宫最近的宫舍。 冥冥之中,他知道她也肯定会喜欢这里。 付巧言沐浴的时候哭了一场,回寝殿的时候眼睛就有些红了,她觉得很不好意思,一直低着头不讲话。 明棋在她身后给她干发,见了不由皱起柳叶眉来,担心她被荣锦棠欺负了。 荣锦棠倒是东瞧瞧西瞧瞧,不停打量着景玉宫里的新布置。 「回来之前叫宁城仔细给安排的,你看可还行?」 付巧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低着头没吭声。 荣锦棠弯腰去看她,见她眼睛还是红彤彤的,心里也跟着软得一塌糊涂。 小姑娘想必已经纠结了很久,这会儿得了他的话,肯定高兴坏了。 「行了行了,这事过去就过了,不要再想了,来看着朕。」 荣锦棠捏着她尖细的下巴,叫她抬起头看向自己。 明棋松了口气,悄悄地退了出去。 荣锦棠问她:「景玉宫的布置都是朕特地安排宁城给准备的,怎么样,喜欢吗?」 他这话一说出口,就有一股邀功的劲儿,仿佛是在跟付巧言撒娇,叫付巧言听得心里头怪痒痒的。 她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哽咽道:「喜欢,这里很好,所有家具摆设都喜欢。」 「多谢陛下,陛下真好。」她用红润的眼睛看着他,仿佛是温顺的小白兔。 荣锦棠心里头热乎乎的,那股暖意撑满了他的心房,都快要逸散出来。 「你是大姑娘了,不许再哭鼻子了。」 这话跟在家时母亲念叨她的一模一样,付巧言破涕为笑。 荣锦棠站起来,走到她面前看她:「伸出手给朕。」 付巧言迷茫地看着他,然后向他伸出双手。 荣锦棠弯下腰来,一个用力就把她从贵妃榻上抱了起来。 「呀。」付巧言惊呼出声。 她搂着荣锦棠的脖子,柔软的身体也紧密地贴着他的。 荣锦棠笑:「之前在行宫里见你爱玩这个,今日再哄你一回,算是乔迁礼。」 付巧言还没反应过来呢,他就带着她在屋里转了起来。 光影在她眼前模糊起来,唯一不变的,只有他英俊的容颜。 荣锦棠也是臂膀有力,他带着她转了好几圈才慢慢停下来。 「高兴吗?」荣锦棠喘了两口气,笑道。 付巧言被他抱在怀里,脸上都是笑,她微微闭上眼睛,倾身向前在他唇上点了一下。 荣锦棠环着她的手一紧,转身就把她扔到了床榻上。 「好了,刚才你高兴了,」荣锦棠整个人压了上去,「现在换朕了。」 付巧言仔细的、认真的凝视着他,仿佛要把他印进心里。 她伸手搂着他的脖子,把他往自己这压了压。 一阵微风吹来,带起醉人的桂花香。 正殿的架子床里,一夜被翻红浪,满室飘香。 次日清晨,荣锦棠早早就醒了,今日里有大朝,他必须在两刻之后去乾清宫上朝。 荣锦棠低头见她睡得正香,轻轻拉开床幔。 外面安安静静的,仿佛没有人在。 荣锦棠把胳膊从她怀里抽出来,帮她把被子塞到脖子后面,这才起身下了床。 坐在床榻上穿鞋的时候,付巧言也迷迷糊糊醒来,她半坐起身揉眼睛,打着哈欠问:「陛下要去上朝了?」 荣锦棠穿好鞋,坐回床上搂着她亲了一会儿,感叹:「再不走,怕真要被起居舍人留名了。」 付巧言这才清醒了些,也跟着下了床。 「来人。」荣锦棠帮她拢好里衣,张口喊人。 外面等着的是宁城,前些时候他一直不知道忙什么,这还是付巧言第一回 跟他打正面交锋。 宁城如今三十几许的年纪,面白无须高高瘦瘦的,长相倒是很儒雅。 若不是他穿着太监五品的朝服,付巧言都会以为他是哪家书院的教书先生。 他笑着同荣锦棠和付巧言行礼:「给陛下和娘娘请安,朝服已备好,陛下这就洗漱否?」 跟张德宝那笑眯眯的谄媚样子不同,他的笑是比较自然和煦的,叫人看了很容易生好感。 这一比,就高下立见。 荣锦棠点点头,起身让宫人伺候他净面漱口顺发挽髻,还不忘回头吩咐付巧言:「还早,待会儿你再睡个回笼觉,反正也是在自己宫里。」 付巧言点点头,还是乖乖凑到他身边,想帮他穿朝服。 大越的朝服是墨色的织金九龙衮服,腰上要束半寸的缂丝腰带,下坠如意吉祥风调雨顺四挂件,头戴冕冠,脚踩九龙靴。 付巧言是头一回见他这样打扮,英俊高大的青年郎君往那里一站,帝王的威仪是挡都挡不住的。 墨黑的颜色沉稳而又贵重,扑面而来就是通身的气派。 帝王之相,观之难忘。 这身衣服穿起来有些复杂,付巧言怕耽误时间,就站在一旁给宫女打下手。 荣锦棠把她往贵妃榻上一推:「不用你伺候,你哪里会这个。」 从昨天到今天他已经两次说不用她伺候了,付巧言心里暖洋洋,还是小声说:「那也总要会的。」 荣锦棠回头冲她笑笑,因为隆重的朝服而异常英俊的面容差点闪了付巧言的眼睛。 「那就跟那里坐着瞧,多看几次就会了。」 她抚了抚乱跳的心,道:「多谢陛下。」 第三十章 等衣服换好,荣锦棠就得坐步辇走了,今日里他起的晚些,根本没时间用早膳。 付巧言是知道大朝时间的,追出去嘱咐宁城:「劳烦大伴给陛下弄点点心,先垫补垫补,步辇上也能用。」 就景玉宫和乾元宫这么近的距离,走也用不了一刻,只是他已经穿好了朝服,弄脏弄乱就不美了。以往从乾元宫去乾清宫他是必不会用点心的,宁城也不敢劝。 倒是今日叫宸娘娘这么讲一句,荣锦棠就通情达理了,叫人上了两块不爱掉渣的肉龙来用,叫宁城好一番感叹。 等荣锦棠走了,晴画才端着枸杞茶进来,呈给付巧言:「娘娘再睡会儿?」 付巧言确实还很困,她觉得自己跟荣锦棠明明就差一岁,怎么他见天那么精力充沛,自己就老是困顿呢? 她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叹了口气:「老话讲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我怎么每日里都那么想睡呢?」 晴画笑:「秋乏呀,娘娘再去歇歇,等早膳取来奴婢再来唤您。」 付巧言就又躺回了床上,嗅着荣锦棠身上独特的龙涎香沉沉睡了过去。 另外一边,乾清宫里,荣锦棠端坐在龙椅上,认真听着下面朝臣的禀报。 一般六部自己的事或者安和殿已经讨论出结果的,荣锦棠是一律不让他们在大朝时废话的,讨论不出结果的才可以在大朝时群议。 谁要是连篇累牍耽误时间,直接扣一个月的俸禄。 这个方法十分有效,翻年到了太初元年,大朝的时间比以前缩短了一半,小朝更快一些。 但荣锦棠还是觉得耽误时间,很多时候安和殿不敢定的折子也没有太多大事,无非就是各部打嘴仗。大臣们每日奔波在家中宫中与衙门里,办公的时间就少了,很影响整个政令传达的效率。 只有更快更好的解决问题,才是上朝的根本核心所在。 荣锦棠很不喜欢别人耽误他时间,也不喜欢耽误别人时间,若不是为了彰显皇家威仪,其实他不来上朝都行。 但他毕竟不是那么不负责任的人,因为性格认真谨慎,纵使他还未弱冠,朝臣们也无人敢在他面前放肆。王家再是众星捧月,却还是在他面前恭恭敬敬的,这里面再有太后的懿旨在,他本身就是个不怒自威的人也有很大关系。 荣锦棠早就想把早朝制度改一改了,三日一小朝九日一大朝,剩下的时候可以由三省六部与安和殿一起开会,把折子和政事分个轻重缓急,不能定论的写出几条不同实行办法,按要紧程度呈给他御批便可。 这样大家都不用天天跟眼前吊了胡萝卜的骡子一样,没日没夜的在那拉磨,关键是还干不出什么大事。 正在他沉思的时候,下面考院的院长出列,向他行了礼:「陛下,今年的秋闱已经结束了,各省桂榜业已出了名单,陛下是否要过目?」 这名单实际上可以平日里直接写折子呈给他,不过恩科是大事,必须要在大朝时再过一遍手,已示隆重。 荣锦棠点了头,宁城亲自下去接过折子,上来展开给荣锦棠看。 漂亮的洒金纸笺上,第一份便是顺天府的。 打头第一个名字倒是有些眼熟。 付恒书。 荣锦棠挑了挑眉,还真是完全没想到。 大越有省十三,帝京上京归顺天同管,因此最重要的一个省便是顺天。 付巧言原籍顺天府桐县上窑镇,原住于青石巷,后因家宅抵卖,籍贯归至镇里。 她弟弟付恒书自然跟她是一个籍贯的,这次秋闱他参考的是顺天府乡试。 荣锦棠一边回忆着她弟弟的年纪,一边迅速把那份名册翻完了。 他道:「很好,明日起挂榜。」 秋闱的乙榜宣于桂花盛开时节,又叫桂榜,名字十分好听。能上桂榜就是中了举,是正经的举人,已经可以选官了。不过大多数人还是会参加来年春季会试,最终看是否能荣登甲榜,进士及第了。 今日里政事没什么要紧的,只有兵部的老尚书赵朴之出列行礼,禀报道:「陛下,因边关战事增多,兵部扩增士兵以及库银粮草,臣上月已与户部商议,上折呈报安和殿,只至今未有结果。」 现在整个火凤营都是由皇帝私库来支撑的,大越百年无战火,又没有特别不事生产的皇帝,荣氏的私库至今已经十分可观。 火凤营一共只六千人众,加上火铳、火炮与火药和匠师的开销,私库也能撑得住,十年内都不成大问题。只他一直想要再减农税,因冬日里灾情多而减收的农户又大多免了税,户部就有些吃紧了。 户部说没钱了,兵部又非得要,这就纠结住了。 兵部的兵有二十万之众,遍及四个边关重镇和顺天要地,边关重镇可由耕养兵,顺天要地也一直是防耕结合,但这几年来乌鞑战事频发,士兵伤亡惨重,一直都在打仗,这以耕养兵的法子就失效了。 目前溧水的五万大军全部都是由兵部供养,这一下子就有些艰难了。 好歹赵朴之是老臣了,他很稳得住场面,也很有些方法调节银两调配,挨了一年多才提出这件事。 荣锦棠一听就明白了,他扫了一眼站在朝臣最前头的周文正,右手轻轻在椅背上敲了两下。 周文正立马就出列行礼,道:「回禀陛下,安和殿与三省正在加紧讨论,看如何把国库银两存粮更好调配,月中定能呈给陛下过目。」 荣锦棠沉思了一会儿,还是道:「太慢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平静,语调也很轻柔,仿佛没什么要紧的一般。 周文正将近五十岁的人了,还是先帝爷那会儿的肱股之臣,却没成想在这个十几岁的少年面前出了汗。 这位少年天子不生气的时候看起来春风和煦,可只要他沉下脸来,那样子比先帝爷发怒时还吓人。 到底是武家嫡女养出来的皇子,就是有些不怒而威的气势。 周文正弯着的腰更低了,他道:「五日后,必出对策。」 荣锦棠这才满意,淡淡道:「如今几位大人年纪也不算小了,朕知道你们精力不济,但政事是不能耽搁的。」 他这一句话意思太多了,周文正和其余四位阁老纵使心里头早就有了成算,还是听了发虚。 早朝就这么结束了。 荣锦棠回到乾元宫,第一件事就是换回常服。 初秋的日子不冷不热,这一身捂着也很要命。 荣锦棠在书房了批了一会儿折子,想了想吩咐宁城:「去叫顺天府考院的院长三日后侯问。」 侯问是大越独有的一种召见大臣的方式,荣锦棠每隔三五天就会召见一次大臣在勤政殿策问,问的问题五花八门,不一凡举。 要是有上了折子被压或者是单纯想要有事禀报陛下的,也可以再勤政殿外面的小厅里等,荣锦棠见不见是另一回事。 这一年来朝臣们多少知道了些他性格,这位陛下不喜欢别人浪费他时间,因此主动来侯见的朝臣越来越少,基本上一天内都可以见完。反正他们要是没有大事,轻易不敢来。 第三十一章 像是他指明要见的肯定当日能见上,只不过私底下会紧张得很。 吩咐完这事,荣锦棠就觉得心里头畅快些,他又批了会儿奏折,这才简单用了午膳。 晚膳照例是去景玉宫的。 今日里菜色更丰富些,有一道付巧言最爱吃的南瓜烙,荣锦棠亲自给她加了一块,笑道:「特地叫给你预备的。」 「多谢陛下。」付巧言冲他笑笑,心里琢磨着可能她昨天很丢人地哭了,他在这哄她呢。 要说他每日日理万机,还能想着她的事,确实很让人感动了。 用完膳,两个人照例在后院里溜达。 荣锦棠想了想,还是决定把付恒书的事告诉她,于是就问:「最近有没有特别惦念的事?」 付巧言立即问:「陛下这几日有些咳嗽?今日还咳吗?好些没?」 这个答案荣锦棠真是一点都没想到。 因为比较忙又从行宫搬回了宫里,他就有点上火,昨天就在她面前咳嗽了几声,就叫小姑娘惦记起来。 他心里暖洋洋的,仿佛揣了小铜炉,不停暖着他的心房。 荣锦棠捏了捏她的手,指了院中的那棵桂花树:「朕没事,知道你挂心朕。还是有些别的事的,你瞧瞧这树?」 付巧言又去认真看那棵树。 这树挺好的啊?挪过来也养活了,一树的桂花开得正艳,漂亮极了。 她想了一会儿,还是犹豫问:「是陛下长了个子吗?我觉着陛下长了半指的个头呢。」 宫里的日子仿佛没有寒暑,她困在这一方城池之中,感受不到光阴变幻,也不知道外面都发生了什么。 总她日日都是为着他打转,日思夜想都是他。 每当他来了,仿佛世界都有了颜色,所以他身上那些细小的变化就显得格外明显。 当把心用在他身上以后,她会发现日子更快了些,也更充实了。 所以荣锦棠这样突然一问,她想了半天还是他身上的变化,其他的确实想不出来。 荣锦棠大笑出声,伸手捏了捏她鼻子:「你这丫头,真是太贴心了。」 付巧言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让他这么高兴,只好道:「陛下快告诉我呀。」 荣锦棠微微停顿了片刻,他轻声说:「今年的桂榜下来了。」 「真的?」付巧言的手心顿时出汗了。 荣锦棠正牵着她,一下子就感受到了她那份紧张。 小姑娘很聪明,短短一句话她就了悟了。 他拉着她坐到树下的花坛上,也不嫌没打扫,搂着她说:「你弟弟很聪明,是个好孩子。」 付巧言紧张极了,她既怕弟弟考得好又怕他考得不好,一颗心乱成一团,纠结得很。 「他才十三,还是个半大孩子,」付巧言叹了口气,「我其实不求他别的,只要能健康长大便是了。」 荣锦棠摇了摇头,他道:「那怎么行呢?他是男孩子,将来总要鼎立门楣,现在吃些苦,以后就好过了。」 付巧言很紧张,她小心翼翼问:「那……他考得如何?」 荣锦棠知道她许久没见过弟弟了,心里很想念,这会儿就没再卖关子,直接道:「他考了顺天解元。」 「什么?」付巧言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这个年纪,怎么会……」付巧言呢喃道。 荣锦棠拉着她坐回自己身边,轻轻拍着她后背:「你自己说过的,他很聪明。」 付巧言沉默了。 付恒书确实很聪明,他年纪比自己小好多岁,可自从懂事起学东西就比自己快了。无论是背书还是算学,几乎不怎么用老师点拨就能领悟。 她以前经常以他为荣,因为小孩子不仅聪明,还很乖巧,知道关心父母姐姐,并没有那种谁都瞧不起的天才劲儿。 哪怕到现在,她也一直坚信他能考上解元,甚至还能进士及第,可那份坚信里,时间并不是现在。 在她的想法里,大概三年以后才应该听到他中了解元,从小他对科举的一系列书本并不是很感兴趣。 他更爱看刑狱奇门八卦鬼谷子等杂书,并不精通于论、策、经、义四科,付巧言一直以为他会选刑狱这一科来考。 她这么想着,也这么同荣锦棠讲了。 荣锦棠虽然从来没见过付恒书,但他已经很了解付巧言了,相信他的品貌也不会太差。 这孩子现在这么努力考进士,还不是为了她。 姐姐为了他卖身入宫,后来阴差阳错给他当了妃子,却让他得到了沈家的资助,能顺利长大并进入最好的幼学。 这一切,都使得这个早熟的孩子越发刻苦。 年纪再小,他也是个男人。 恐怕现在还憋着劲想要明年参加会试,想在殿试时看看这个娶了他姐姐的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再一个,他要是能有出息,她在宫里头也好过不是吗?有身份跟没有身份总是有些不同的。他不想让别人瞧不起她,想要她以他为荣。 所以荣锦棠才说他是好孩子。 荣锦棠无声笑了。 「你弟弟心里有成算,你不用太担忧。」 「现在考了进士又如何?以后还不是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如今刑部、大理寺和六扇门里面的进士举人还少吗?不也一样成为优秀的刑狱?」 「你啊,关心则乱。」 付巧言抬头,崇拜地看着他。 荣锦棠捏了捏她的脸颊:「要是旁的人家家里出个解元不得高兴死,就你在这琢磨来琢磨去,难道不应该庆祝庆祝?」 付巧言这才高兴了。 想想也是,荣锦棠看得比她远多了,说出来的话一点都没错。 「还是陛下英明。」 荣锦棠笑了笑,问她:「要是明年他能进士及第,想不想见他?」 付巧言激动地红了脸,她闪着眼睛问:「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荣锦棠轻声道,「大越还有朕办不了的事?」 这一夜付巧言难得高兴得失眠,荣锦棠哄了她好几次才渐渐睡去。 大朝一过就是小朝了。小朝只需在勤政殿会见三品以上朝臣即可,时间也比大朝晚一个时辰,是以次日早上荣锦棠是留在景玉宫用了早膳的。 用膳的时候荣锦棠突然想起件事来,道:「太后娘娘和母亲那都选了些人选,回头你给瞧瞧,看哪个适合静柔,先把这婚事定了再说。」 付巧言捏着筷子的手一顿,略有迟疑道:「给公主选驸马可是大事,妾怎好多嘴。」 荣锦棠发现只要她不想做或者是不敢做什么,总是会自称妾。因为同他越来越亲昵,平时就没那么讲究了,我来我去的也不怎么过脑子。 朝里本就没那么多杂七杂八的称呼,有些宫妃自称妾不过是谦称,反正付巧言这么自称自己的时候,他听着不觉得很舒服就是了。 荣锦棠放下粥碗,认真道:「宸娘娘,太后娘娘和母亲都年纪大了,你忍心叫她们一直忙碌操心?」 这话就很重了,付巧言赶紧道:「自当孝敬娘娘们。」 荣锦棠点了点头,给她夹了一个蟹黄汤包:「你知道就好,要是娘娘叫你,你就过去。」 「静柔同你感情也不错,帮她掌掌眼也是应该的。」 第三十二章 他都这么说了,付巧言也不好再推辞,便应了下来:「诺,我一定办好差事。」 等用完早膳付巧言把他送走上朝去了,这才松了口气。 晴画端了碟水果进来,给她放到书桌上:「娘娘要不再歇歇?这一早上都没歇口气。」 确实是,他在宫里头,早起就要伺候他洗漱更衣,每天都好一通忙活。但要说不想叫他来,那就是假话了。 在这长信宫里,有这样短暂的幸福其实很难。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不再过来,又或者哪天去了别人宫里,她只能在原地等待,守着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消失的美好时光。 花开花谢,日落日升,转瞬便是经年。 从去行宫开始,她就一直陪在他身边,等回了宫,他也把景玉宫当成了理所应当的住所。荣锦棠对她有耐心,仔细体贴,要说不好那是假话。 可正是因为他太好了,她才偶尔会惶恐。 一旦哪天这份好给了别人,她要如何过呢? 付巧言自觉自己是个洒脱人,可每每想到这个问题,她总是不愿意去思考。 有些事一开始想,她心情总会不美。 付巧言苦笑出声,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觉得今日还好些:「昨天兴许是赶路累了,今天就没觉得特别乏,好几日没练字了,我先写会儿字吧。」 把幸福寄托在别人身上,是最难以获得幸福的。 还不如自己好好的吧?她心里暗暗想着,既然现在还好,就这样过下去吧。 晴画冲她福了福,先燃了凝神香,又煮好了茶,这才去叫明棋过来伺候笔墨。 明棋以前是乾元宫的宫人,很会伺候笔墨。 刚写完两张大字,外面就热闹起来,明棋没等付巧言吩咐,立马出了书房去瞧。 不多时换了晴画进来:「娘娘,是织造局的钟姑姑,说要给您制新衣呢。」 付巧言有些疑惑道:「不是已经做好了秋装吗?怎么又来了?」 晴画抿嘴一笑,瞧着就很欢喜:「姑姑道是陛下特地吩咐的,您如今进了位,总要有相称的衣裳来配,叫多给您备些礼服,年底的宫宴要紧穿的。」 付巧言一想,也确实是这个事。 位分到了中三位,就可服中紫、靛蓝、赭红、藏青等色,颜色不可用的过深,却也显得庄重。 也不过还有两个多月就到年关了,今年宫里头必会有宫宴,要是她身上没有相称的礼服,实在是很不好看。 关键还是荣锦棠特地吩咐的,这就表示他就算人走了,还给她操着这份心呢。 付巧言心里头又一甜,荣锦棠仿佛都能听到她心里的想法,每当她沮丧或者不安的时候,他都能做些体贴事,叫她又能高兴起来。 她笑了笑,道:「请人去茶室吧,这儿摆不开。」 晴画摇了摇头:「今日只怕要用大厅了,织造局来了好些人。」 钟倩是织造局的大姑姑,掌管整个内宫织绣,另还有个姓苏的上监管司物,宫里的器物、家具、首饰、摆件等都出自那些御用匠师的手。 她都亲自来了,那带的人确实是不少的。 付巧言有些咋舌,以为就来了几位绣娘的。 晴画过来给她整理衣裳,小声道:「还带了两大箱子锦帛,说要给娘娘亲自选花样,务必叫您穿着合心意。」 「尚宫局的人啊,」付巧言感叹一句,「也是真厉害,你认识这钟姑姑么?」 晴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以前在尚宫局里,她同我们赵姑姑都是大姑姑,只不过奴婢织绣的手艺很不怎么样,就没选去织造局听讲。我认识她,她不认识我哩。」 她说着,吐了吐舌头。 付巧言点她:「怪丫头,手艺不好怎么啦,自己玩着高兴就是了。」 晴画确实手艺很普通,她练了这么久绣品都很死板,但胜在她喜欢做,平时闲下来就要练练手,她绣的里衣帕子付巧言也不嫌弃,平日里也很得用。 用不用心跟好不好是两码事,用心了的东西,用起来总有那几分情谊在的。 晴画也知道她人好,现在哪怕事忙空闲少,也没停了这份活计。 主仆两个说了一会儿话,晴画就出去叫晴书和明琴了。 等两大箱子锦帛都摆进正厅,晴画才进去请付巧言出来。 她今日就简单穿了一身浅黄的袄裙,裙摆上绣着金银绣银杏叶子,显得人灵动又可爱。 钟倩只悄悄瞄了一眼,心里头就更有数了。 这位近来才在宫里闻名的宸娘娘,以前在他们尚宫局就很火。 淑太贵妃点名关照过她,陛下也叮咛过,总跟别的娘娘不太一样。 哪怕那会儿她还只是个选侍,尚宫局都不敢怠慢。她那姐妹赵明兰眼睛毒得很,回来就同她讲:「可了不得,我瞧着那架势,前头那贵妃是比不上的。」 钟倩只道她胡扯呢,原来贵妃是什么样子谁不清楚?比贵妃还了不得,还还不能当皇后了? 结果今日就被宁城宁大伴亲自叫来乾元宫,叮嘱她务必给宸娘娘做好礼服和常服。 这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这事肯定是陛下亲自吩咐的,而且宁城还叮嘱:「品级上可以宽松一些。」 这话很有深意。 钟倩是宫里头的老人了,就连太后娘娘那么挑剔人,身上不还是有他们织造局出的大礼服?她办事定然不会有错。 如今这位宸婕妤位比昭仪,品级上再宽松一些……就是奔着妃嫔去了。 钟倩心里头打好了算盘,带好了没有违制的锦帛就来了景玉宫。 打头瞧这么一眼,她心里头就道:「老姐姐眼睛真毒。」 赵明兰讲的半分都没错。 这位现在宫里头最火热的宸娘娘,不过穿着一身简单的袄裙常服,身上一件钗环都没有,头上只用锦缎发呆系了小髻。她脸上略施粉黛,却依旧明媚照人。 那一张如玉的容颜恍得人心跳不已,她腰板很直,行走的仪态美不胜收,往主位上那么一坐,端庄又优雅。 她脸上还微微带着笑,显得亲切可人。 完全没有传闻里的独占皇上不叫他近别人身的霸道来。 哪怕她这样一个几十年的内宫管事,瞧着都觉得心动,更别提年轻的少年天子了。 有这样一位佳丽在身边,旁人自然失了颜色,换她也不会去选差一些的。 钟倩心里头又嘀咕:「淑太贵妃娘娘,就是厉害。」 她见付巧言已经端正坐好,忙冲她行了礼:「给娘娘问安了,今日宁大伴特地叫了奴婢过去吩咐,说要给您做好今年宫宴的礼服。宁大伴还道您平日里的常服花样太少,也要紧着添做。」 付巧言微微一笑。 她声音很轻灵,带着一股温婉,直击人心。 「多谢姑姑操劳,」她顺了顺衣摆上的褶子,又道,「我知道织造局平日里忙碌不停,还要给太后娘娘和淑太贵妃娘娘及六公主赶制礼服,陛下那边的就更不用说,我这里的要是忙不出来,少做两身也是行的。」 到了年关,织造局能忙疯了,不过太后和淑太贵妃自己宫里头有掌衣宫人,织造局那给出一两身最复杂的朝服便可。 第三十三章 付巧言这边就一位掌衣宫女,要让她做实在也是艰难。 钟倩看了一眼恭敬站在付巧言身后的明琴,道:「娘娘实在体恤,这都是奴婢们应当做的。今日里带了些锦帛过来给娘娘瞧瞧,娘娘看哪块样子喜欢,奴婢们就紧着给娘娘裁好。」 付巧言点了点头。 客气话说过就完了,织造局想要卖这个好,就让她卖好了,总她也不吃亏。 明琴是掌衣宫女出身,见那边的小宫女一卷一卷展开锦帛,赶紧凑到边上给付巧言讲解。 这件是暗花的十三织锦,那一件是花绫染色帛,还有染花娟,提花绸缎等,种类繁多,颜色也各有各的特色。 付巧言简单指了几件颜色和花样都喜欢的,又听钟倩问:「娘娘都喜欢什么样的绣纹和制式?」 这一回付巧言没自己回答,只明琴在旁边讲:「娘娘更喜袄裙,上衣可做小立领、斜襟、对襟的,窄袖和宽袖都可。下面的马面裙可做百褶裙、六幅裙、光面满绣裙都可。襦裙和曲裾穿的少些,一样来一身便可。」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娘娘平时没有特别合身的骑马装,姑姑也给费心再做两身。」 别看明琴只到付巧言身边两天,只简单收拾一回她的旧衣,就能把她的喜好摸出个大概来。要是没有这身本事,钟倩是不敢把她给付巧言的。 钟倩连忙点头,笑道:「还是娘娘眼光好。」 明琴也跟着笑:「绣纹是都可的,只要有新意能跟料子配得上就好,劳烦姑姑操持了。」 钟倩把付巧言的这些个要求都听了进去,又道:「大礼服都是大衫霞帔,那奴婢就按着制式的给娘娘做了,料子一定选最好的。」 只这一回付巧言摇了摇头:「别违制便行。」 钟倩表示知道了,跟着又给付巧言量了尺寸,这才带了十来位掌衣宫女走了。 礼服肯定要做好几身了,索性昭仪跟嫔娘娘的礼服只有霞帔有些区别,料子她就按嫔的选准没做,霞帔的花样一定要精致,就算是旧年的定例,也得别出心裁一些。 这衣裳不是做给付巧言的,是做给皇上看的。要是做的不好,她这个管事大姑姑也做到头了。 跟在她身边的掌衣宫女是她手下得用人,路上小声同她道:「姑姑呀,那位娘娘可真是美呢,怪不得皇上那么喜欢她。」 钟倩轻轻掐了她一把:「你道只有张脸便管用了?楚昭仪和章婕妤你还没瞧过,其实美的各有千秋。」 「能让皇上这么上心,那位宸娘娘必有过人之处。」 就单看她这份不骄不躁的劲儿,就很让人敬佩了。 这位有过人之处的宸娘娘,正在宫里跟明琴琢磨发带的样式。 「做个五色秀的好不好?」她问明琴。 不料外面传来荣锦棠的声音:「刚尚宫局的人来了?」 付巧言忙起身,走到院中冲他笑嘻嘻行礼:「多谢陛下惦念,要不今年宫宴我要出丑了。」 荣锦棠握住她的手,领着她进了正厅:「每次谢朕都很敷衍,今天得有点不一样的。」 付巧言想了半天,最后道:「要不……今日我来伺候陛下用午膳?」 「那倒不用了。」荣锦棠笑着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叫小姑娘的脸跟着红了。 忒坏。 荣锦棠是过来用午膳的,上午小朝结束得早,时间就比较充裕了。 昨天他发了一通火,今日安和殿的阁老一个比一个老实。 有时候人就是欺软怕硬,你强硬一些,他就老老实实的叫做什么就做什么。 办完公事,荣锦棠休息了一会儿,见外面天色正好,就溜达过来用膳了。 叫她自己独住景玉宫果然是对的,如今这样过日子,可比去年他一个人在乾元宫干熬美多了,这才像点样子。 他逗了小姑娘一会儿,午膳就上来了。 付巧言一本正经道:「年底织造局正忙,只怕耽误她们正事。」 如今织造局最重要的正事就是皇上的新年朝服、祭服和礼服,一样两身正装并两身备用,掌衣宫女和绣娘们得日夜忙碌,才能在年节前赶出。 不过荣锦棠倒不想叫她们特别浪费,他早就同宁城吩咐:「以前的礼服上的缂丝绣片若是没污损,可以换到新衣上用。」 他是个很务实的人,但也要估计皇室的脸面。缂丝素来难做,一寸缂丝一寸金,一个绣娘一年到头也不过就能给他织出几身大礼服的绣片,用完一年还没穿到头就换,也太浪费心血浪费东西了。 料子陈旧了换成新的,绣片若是没坏,再用也无妨。 他这么安排下去,织造局就松快多了。 荣锦棠笑道:「你的礼服也是正事,叫她们且去忙,忙了年金还多些。」 宫里头的绣娘虽然都是御匠师,不过她们若是做得好做得多,年底过年时也能多分些年金,主子若是不用她们,她们反而会着急。 他既这么讲,付巧言便没再多说什么。 过了两日,慈宁宫那来人请付巧言,道是淑太贵妃请她去吃茶。 付巧言心里明白,便重新修整仪容出了门。 她如今身份不同,就带了晴书和明棋两个宫女一起走了。 晴书现在已经是大宫女,专管她用膳、库房等事,也是渐渐上了手,比以前稳重许多。 眼下正是秋高气爽,丹桂飘香,枫叶红了脸,银杏落了叶。 付巧言没让叫步辇,自己溜达着往慈宁宫走。 宫巷幽深,高大的宫墙仿佛遮天蔽日,叫人不使劲抬头望不见天。 到了慈宁宫门口,老远就有个高瘦的身影等在那,却不是常见的那位小黄门,而是位二十几许的大宫女。 付巧言走到跟前,那宫女就快走两步,赶紧上来行礼:「给宸娘娘请安,奴婢是太后娘娘跟前伺候,请您先去前殿那边,淑太贵妃娘娘也是在的。」 她口齿伶俐,带着一股子爽快劲,一句话就把整件事讲清了,都不用付巧言再问。 付巧言笑着点了点头:「辛苦姑娘了。」 那大宫人才抬起头,却是有些面熟。 付巧言正皱着眉头想,那大宫女就笑道:「原是同娘娘有些交情的,只奴婢现在胖了些,变了样子,娘娘肯定认不出来。」 这话说得叫人舒服极了,付巧言又笑,一边往里走一边问:「什么时候有的交情?」 那大宫人就说:「娘娘那会儿刚进宫,在绣春所里安置了月余。」 付巧言这才想了起来,这位就是当年她觉得比较和善的赵宫人了。 她笑:「原来是赵宫人,你在娘娘身边伺候了?」 就笑道:「奴婢就说娘娘记性好,还记得奴婢的姓,如今奴婢叫春杏,给娘娘见礼了。」 这一番近乎套下来,付巧言也没那么紧张了。 上回宫宴那么多人一块,她见了太后是不怕的,如今就她一个,就有些慌了。 倒是春杏心思灵巧,同她解了闷逗了趣,她就淡然些许。 太后身边的大宫女很是有些脸面,付巧言瞧了一眼晴书,晴书就上去亲亲热热搂着她叫姐姐了。 第三十四章 一个荷包递过去,情分就算留住了。 等到了正殿门口,就换了另一位管事姑姑在等,付巧言之前没见过这一位,听春杏介绍才知道是太后娘娘身边的司德,姓王名芹,是冯秀莲的左右手。 她是如今四位大姑姑里面最年轻的一位,只有三十几许,瞧着是个和善人。 老远就走到跟前给付巧言见礼,笑道:「给宸娘娘请安了,太后和太贵妃娘娘刚坐定您就来了,忒是巧了。」 这讲话的水平,也难怪能年纪轻轻做了司德。 付巧言也笑,她从来都是春风和煦的:「劳烦姑姑在殿外等了。」 晴书趁着扶她的功夫,也给见了礼。 王芹道:「宸娘娘见外了,等您不是应当的吗?」 等一行人走到茶室门口,王芹轻声禀报:「娘娘,宸婕妤到了。」 里面一把熟悉的嗓音,正是冯秀莲:「快快有请。」 王芹打开门扉,往后小退半步,躬身道:「娘娘快请进。」 付巧言在门口先行了礼,才轻手轻脚走入里间。 太后的这间茶室布置的很温馨,有花有草有贵妃榻和软垫,瞧着跟以前富丽堂皇的风格大不一样。 人经过些事,喜好也会随之而变。 她没敢抬头,只走到跟前站定,又要跪下给行大礼。 太后道:「都是自家人,不用那么拘束,赐坐。」 「多谢娘娘,给太后娘娘、淑太贵妃娘娘请安了。」她声音清澈甜美,叫人听了就觉得悦耳。 付巧言如今位份已经不算低,沈福亲自给她端来一把方凳,请她坐下。 她还是很小心地只沾了一个凳子边,姿态恭敬又优雅。 太后年少时就是书香门第,后来进宫几十年,什么样的姑娘都见过。这短短几个动作,就很能瞧出教养和德行来。 她原以为荣锦棠那么挑剔的孩子,对她青眼有加一个是因为她是淑太贵妃的人,再一个也因为她长得漂亮,到底是年轻人,总是更贪美一些。 那日宫宴见了她的那把团扇,今日又见她这样仪态,太后心里头就觉得安稳了一些。 瞧着确实是很不错的。 太后抬头冲淑太贵妃笑笑,同她道「原我还担心来着,现在见了就不急了。」 淑太贵妃也笑,那样子别提多骄傲了:「太后姐姐还信不过妹妹的眼光?」 太后笑着点她,屋里的气氛顿时就松了。 这会儿茶室里只有三位娘娘同两位伺候的姑姑,其余的人都没进来,讲话就没那么顾忌。 付巧言偷偷看了看太后,见她如今面色好多了,人也有了些笑模样,心里也踏实一些。 之前荣锦棠还同她讲担心太后思虑过重导致凤体违和,如今这么看娘娘是想开了些,没那么忧愁深重。 太后看了看低着头没敢吭声的付巧言,道:「一会儿都该午膳了,要是丫头回去晚了皇儿要生我们两个的气呢,赶紧把单子给她瞧瞧。」 这话打趣的付巧言脸都红了,最近她都是中午过去乾元宫陪荣锦棠用膳,每天这么溜达一个来回也很能强身健体,两个人都觉得这样安排很顺心。 宫里头怎么传,别人翻什么片儿,跟她可没关系。 就是没想到太后娘娘这里都知道了。 「娘娘……」付巧言红着脸叫了她一句。 太后哈哈笑出声来,对淑太贵妃道:「怪不得你爱找小姑娘陪你玩呢,原来这么开心。」 淑太贵妃冲沈福摆摆手,叫她把折子拿给付巧言看。 这用来给六公主选驸马的折子足有六份,每份打开第一页是个小像,第二页才开始有出身名讳身量优点等等。 比如第一份是辅国公家的嫡次孙,折子上写他高六尺有余,面容英俊,爱好是打马球和精算,也就是喜欢打算盘。 付巧言看了会儿觉得很有意思,就又去瞧第二份。 这名单肯定是太后和淑太贵妃最后选出来拿不定主意的,才叫她过来参详,其实也是想把意思透给皇上,叫他看看有没有特别中意的选给六公主。 等六份都看完,付巧言才长舒口气,抬头就见两位娘娘已经跟茶室的另一边吃茶聊天去了,就留她一个人在这用功。 付巧言道:「回禀娘娘,折子已经读完。」 淑太贵妃这才拉着太后起身,坐回桌边:「你且说说,哪个最好?」 一开始付巧言是有些不太敢讲的,只一想荣锦棠的吩咐,加之又跟六公主确实关系不错,便道:「妾觉得这一位最适合公主殿下。」 淑太贵妃接过一看,倒是安国侯家的嫡次子,名叫穆涟征。 她跟太后对视一眼,一齐笑了,她们两个一开始选的也是这一位。 太后问她:「这一位哪里好?」 付巧言笑笑,恭敬答:「妾同公主殿下有些许熟悉,大约知道她喜欢什么。」 「这一位穆公子身量高大,面容英俊,最要紧的是会玩。他兴许能跟公主过到一起去。」 穆涟征是安国侯的小儿子,从小宠爱长大,文是一点没有,武倒是还有一些,却也不愿意进了军营吃苦。反正侯府养得起他,他自己又不用继承家业,就过得很自在。 如今将要弱冠的人了,文不成武不就,每份正经营生,还是见天的四处玩闹。 马球牌九遛鸟养花招猫逗狗样样都行,除了不嫖不赌,其他少爷公子玩的他都玩,也没有他玩不好的。 这其实也并不简单,能玩的好玩的妙,也是个牛人。 整个上京他都很有名,人称穆二爷,简直是纨绔中的纨绔。 这样一个人看起来似乎一无是处,但……宫里头的娘娘们却还是一齐选了他。 公主的驸马将来又不能担任实职,要是选个太有上进心的,反而不美。 中午时付巧言又紧赶慢赶去乾元宫用膳,刚到了膳厅门口,就见荣锦棠从回廊另一边过来,笑问:「从母亲那来?」 她今日是打扮过的,发钗耳铛一件不少,肯定是去了慈宁宫才这么隆重。要是只过来陪他用膳,能上点脂粉就很不错了。 小姑娘确实天生丽质,打扮不打扮各有各的美,荣锦棠也不在意这个,只要她自己舒服就是了。 付巧言冲他福了福,过来搂住他的胳膊,在他耳边小声道:「今日里我还见了太后呢。」 荣锦棠挑眉,同她一起进了膳厅:「哦?太后今日精神如何?」 回宫次日他就去看过太后了,知道她现在精神好了不少,也是松了口气。 付巧言笑道:「太后娘娘很精神,今天也挺高兴的,还叫我给看了公主殿下的驸马人选。」 荣锦棠淡淡一笑,很是高深莫测地说:「你选了穆家的对吧。」 「陛下真是神了,您怎么知道的?」付巧言很是吃惊。 「这不是你说的吗?」荣锦棠无奈看着她,「你同母亲说要选个皮相好又会玩乐的,年纪恰当还出身勋贵,满上京他最有名了。」 付巧言端着茶杯的手一顿,悄悄吐了吐舌头。 这位二爷也忒纨绔了,纨绔到皇帝陛下都记了名。 用完膳,荣锦棠就叫付巧言回去午歇了,他自己只在御书房的榻上歪了一会儿,就慢悠悠踱步到勤政殿。 第三十五章 勤政殿也有个书房,他一般都是一边批折子一边见人,很能一心二用。 不过今日他要召见的朝臣不算太多,便没那么紧张,相对轻松一些。 第三个要问见的就是顺天府考院院长,因为廪生都要在县学或府学读书,所以他也算得上是付恒书的老师。 这院长姓沈,大约算是沈家的旁支,同沈聆都出了五福,算不上什么实在亲戚。 大越的各省考院院长都是正六品,非召不入京,这回秋闱结束他突然被招来宫里觐见,吓得两天都没睡好。 等进了勤政殿更是满脑门的汗,守在小厅里的黄门都看不过去,特地递了条帕子给他,叫他:「大人请务必打理好颜面。」 前面两位朝臣陆续出来,面上瞧着都很正常,沈院长心里就没那么慌了。 不多时就轮到他了。 沈院长颤颤巍巍进了书房,噗通一声跪在当间的垫子上:「臣沈枚叩见陛下,陛下大吉万福。」 上首的青年人淡淡道:「起吧。」 沈枚就爬了起来,恭恭敬敬站在堂下。 他是五品以下官员,三年才归京述职一回,刚好没见过这位新帝。 荣锦棠垂眸打量他,他却是一点都不敢抬头张望。 这位沈枚沈院长,瞧着就是个老实人。 「今年顺天府的乡试,朕看榜首只年十三?」他问。 沈枚听他问的是公事,顿时就冷静下来,在公事上他自问一点疏忽都无,很是尽心尽力的。 他回答:「回禀陛下,乡试都要抄卷封名,院中完全是按水平来判,最后结果出来时才知道解元还是位少年郎。」 荣锦棠笑了笑,态度和煦了一些:「虚岁十三,连少年都算不上吧。」 沈枚躬身行礼,还很坚持:「回禀陛下,名单出了之后院里也多方讨论,最终臣还是决定录他为解元。」 「这孩子年纪不大,可才学真是一等一的好,若是不录他,臣心里实在难安。」 荣锦棠颔首,见他面容沉静,语调比刚才沉稳得多,就知道他没有撒谎。 巧言确实讲过她弟弟聪慧机敏,他原还以为顺天府的考院得了什么信,特地为了巴结他才定的付恒书。 原来这小子是有真才实学啊。 不知道怎么地,荣锦棠倒是很想见一见他。 想想现在到明年春闱也不过就半年光景,那时候他年纪也大了些,可以叫进宫来给巧言见见,省得她天天心里惦记。 荣锦棠这边琢磨一阵,心里头痛快了,态度就更是和煦:「沈爱卿劳苦功高,还望继续为大越选良纳才。」 沈枚这才松了口气,顿觉衣领一片湿意,刚才也不知道出了多少冷汗。 荣锦棠意味深长道:「这小解元倒是好苗子,爱卿务必好好培养啊。」 「自是应当的,这位解元无父无母,一直住在府学,几位先生讲解都很照顾他。」 看来他确实不知道付恒书的背景,而付恒书自己也一字未提。 荣锦棠把这里面的事了解清楚就舒坦些许,又勉励了他几句就让出去了。 晚上他回去景玉宫,一进门就赶紧给付巧言念白。 「朕已经问清楚了,如今恒书住在府学,有老师先生照顾,你放心了吧?」 虽说当时淑太贵妃给她的承诺是沈家来照料付恒书,但付巧言很是知道他的脾气。他必不喜欢一直寄人篱下受人照顾。哪怕这陌生人的来意都讲明,他也不会太过接受。 他现在年纪渐长,从幼学毕业后就住进府学,靠自己的成绩成为有廪米的廪生,年纪轻幼却能养活自己。 因他年幼又无父无母,旁的学生也不会去找他应酬,这笔银子省下来,旁的开销就没什么了。 付巧言叹了口气,笑道:「我原也没太过忧心他生活,他聪明又上进,就算年纪小也能好好经营,只怕他太过拼命读书,熬坏了身体。」 荣锦棠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叫付巧言「哎呦」一声叫出来。 「陛下!」 「你啊,操的心太多了。」荣锦棠道,「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了,就叫他好好努力一回,那才是少年人应当做的事。」 如果现在阻止了他,恐怕付恒书会抱憾终生。他唯一能为姐姐做的就是让自己成为更好的人,为着这个目标,他不懈奋斗,矢志不渝。 荣锦棠心想,这一点跟我还是挺像的。 他莫名美了一会儿,直到付巧言给他夹了块四喜丸子才回过神来。 付巧言有点无奈,就瞧他说完话自己在那乐,也不知道高兴什么劲儿。 「陛下先用膳,一会儿菜凉了仔细胃疼。」 荣锦棠轻咳一声,这才开始认真用膳。 用完膳两个人照例是要在后院散步的,荣锦棠道:「晚上手谈一局?」 付巧言棋艺实在不精,见他兴致勃勃,只好舍命陪君子。 行至中盘,付巧言问道:「上午太后娘娘还叫我参详今年冬衣事宜,这事……」 荣锦棠抬头看她,见她皱眉跟那里沉思下一步怎么走,知道她并不是太抗拒多操心些宫事。 他想了想,道:「既然是娘娘叫你办的,你就好好办,去岁这个时候太后和母亲都忙了许久,很是耗神。今年既叫你过去,你就听娘娘的。」 付巧言其实心里头有数,只这话还是要再讲给他听,叫他知道这差事是娘娘安排的。 她点了点头,手上捏着棋子,还是犹豫不决。 「也就是给核对各宫数目和实发数对不对得上,还要安排织造局调拨人手专门用做冬衣事宜。」付巧言开始絮絮叨叨。 织造局的宫人很多,年年换季都要忙,已经很有自己的一套体系。 她们从来也没叫宫里头的娘娘闹心过,只要布匹针线分发到位,每季的新衣是绝对能出来的。 尤其是这两年宫里头主位少,精细些的礼服和常服都少了四成,荣锦棠那也要求一切从简,这样就不用日夜忙碌了。 不过纵然娘娘们少了,可需要尽心尽力做得好上加好的娘娘今年却多了一位,空闲的优秀绣娘和掌衣宫女就努力在这位宸娘娘身上忙活了,只要能得了她赞赏,今年就没白做。 不过她们却不知道,如今安排冬装的活,也是由她管了。 一说起这个,付巧言就忍不住开始走神。 发放冬衣不是件简单的事,各宫的人数衣物都要对上,棉鞋也要一人两双,剩下还要派发棉布麻布叫她们自己回去做里衣袜子,每一件的数量都要能对上,也要统一品相,并且保证发放到各宫,就需要管事的人一直盯着,才能确保不出错。 为什么王皇后当年身边除了尚宫还有四位大姑姑,大姑姑之下还有四位大宫女?就是因为需要操心的事太多,没有人盯着就很容易出乱子。 她现在刚上手,就什么都得自己上心,反正她也觉得这事很有意思,很有劲头去认真做。 大概日子有了盼头,有了份正经「差事」,就很容易叫人觉得满足。 荣锦棠见她举着棋子发了好一会儿呆,就知道她心思没用在棋盘上,不由出言提醒:「再不落子,就算你输了。」 第三十六章 付巧言回过神来,急急忙忙下了一手,然后就叫起来:「哎呀,落错了。」 她冲荣锦棠甜甜笑笑,小声音别提多谄媚了:「陛下最好了。」 荣锦棠严肃道:「怎么好?」 付巧言就卡了壳,好半天才憋出几句来:「陛下英俊高大,聪明绝顶,料事如神,威仪堂堂。」 「哈哈,」荣锦棠笑出声来,「你啊,就知道糊弄朕。」 他摇了摇头,伸手捏她的鼻尖:「巴结人都不知道好好巴结。」 付巧言皱皱鼻子,摇头躲掉了他作怪的手:「我是真心那么想的。」 她难道能说「陛下最好了,我怎么看怎么好,再多的好讲不出来」? 必然是不能的。 荣锦棠摇了摇头,道:「行,饶你一手,捡回去吧。」 付巧言高高兴兴把棋子捡了回去,特别认真思考一番,又在旁边一路落了下去。 荣锦棠憋着笑,打趣看着她:「不改了?」 他这么一问,付巧言就有点慌了,毕竟她棋艺不高,算力比他差了得有五十步,每次下棋都是输的很惨。 她认真想想,还是觉得自己的落子没有问题,于是便点了点头。 荣锦棠叹了口气,伸手在棋盘上点了几下:「其实刚才你随便落的那处更好一些,如果这样这里的子就会被提掉,你这一路和这一路的棋就能连起来,最后说不定还有些希望。」 付巧言很受教。 这大概就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因为知道自己必输,她就耍赖说不下了,非叫他给自己讲棋。 荣锦棠只好领着她复盘,每一步都讲解了一遍。 等到沐浴过后,两个人回到房里,付巧言就道:「今日里问了问明棋怎么干发,要不我来伺候陛下一回?」 荣锦棠挑眉看她:「怎么?」 付巧言有点不好意思,小声说:「今日里在太后那,听她们讲了早年的事,才发现……」 太后和淑太贵妃早年能有什么事?不都是关于先帝爷的,荣锦棠一瞬就了悟了,好笑地看着她:「发现你对朕巴结的不够?」 付巧言低下头去。 荣锦棠心里头一阵暖,他把她搂进怀里,笑着说:「朕不用你巴结,因为知道你一直把朕放在心上。」 一时间,屋里只能听到两人心跳的的声音。 噗通、噗通,那节奏叠在一起,成了最动听的旋律。 付巧言趴在他耳边问:「那,要不要叫我伺候一回?」 荣锦棠大笑出声:「那必须得劳烦宸娘娘了!」 秋风吹来冬天的凉爽,仿佛一夜之间,天气就冷了下来。 冬日的暖阳徐徐而升,外面一片晴朗,依旧是个好天气。 付巧言早起醒来,发现荣锦棠已经披了夹袄,坐在窗边往外看。 她坐起身来,靠在床边揉眼睛,小声打哈欠。 两个人这样相处日久,也磨合出些默契来。荣锦棠日日都夜宿景玉宫,大多时候都只搂着她安眠,那些颠鸾倒凤的事儿并非天天都有。 身边有个人一起入睡,总好过一个人在乾元宫孤枕难眠,那样子仿佛景玉宫就是他们两个的家一般,总能叫人心里头安稳,不像以前那样浮着。 回宫这一个月来,荣锦棠越来越意识到付巧言对他的重要性,他索性也由着自己的心,这样安然度日。 他身上的担子太重,如果心里再没个栖息地,用不了多久就要垮了。 荣锦棠正看得出神,付巧言就叫他:「陛下怎么起得这样早?」 他回过神来,在阳光里冲她微笑:「瞧瞧今年的天气,也不知道雪何时能落下。」 老话总讲瑞雪兆丰年,可他既盼着早早下雪,又怕今岁雪重,最后成了灾。 老百姓忙忙碌碌一年也不过就为了那一亩三分地,今年的大越实在也不能再承受一次天灾了。 付巧言穿上夹袄也跟到窗边,陪他一起往外看:「陛下肯定早就做好了防务,银两政令也已经议论好,倘若落到最坏的结果,也必不会叫百姓饿肚子。」 「既然该做的事都已经做好,那就不要老去担忧了。」 付巧言摸了摸他的手,入手一片冰凉,她叫了宫人进来上热茶,又叫等在外面的宁城安排给陛下换一身厚衣裳来。 现在在景玉宫的偏殿里也有荣锦棠的一柜子常服,日常换取很方便。 荣锦棠抿了一口热茶,觉得通身舒畅。 「你最会安慰人。」 付巧言笑,仔细给他换好袄袍:「不是我会安慰人,只我会说实话罢了。」 有时候实话也不一定不中听,在荣锦棠面前,付巧言也从来没说过半句假话。 十月底,天气已经很冷了,冷风一吹,叶子就要落一地。 宫里头一下子就寂寥下来,连时光也比往日安静不少,只有偶尔呼啸而过的风吹落了小宫人们发间的绒花。 付巧言的药已经吃了两个多月,现如今并不怕冷,每次来月事也不再难受,正巧今日旬假不上朝,荣锦棠就叫太医过来景玉宫问诊。 他是每隔十日就要请一次平安脉,付巧言沾了他的光,不仅有李文燕这样的院判给主治,甚至黄芪也要再请一回她的脉,每次的药用起来都有些区别,显然是细调过的。 等两个人一人一碗热汤面下肚,才觉得暖和起来。 付巧言回忆了一下去岁的天气,问荣锦棠:「是不是得开始烧火龙了?现在夜里头冷了,怕小宫人们熬不住。」 在荣锦棠以及两位娘娘的潜移默化下,她已经很自觉开始操心宫里头的宫事,并且还很认真。 荣锦棠想了想,道:「一会儿你去娘娘那里问问,看看往年的大概什么时候供的?炭火要先看备没备齐,要不然各宫不能统一发放。」 付巧言点点头,给他又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红豆粥。 荣锦棠假装没看见,自顾自吃烧肉包子。 付巧言又把碗推到荣锦棠跟前,细声细语道:「特地吩咐过的,没有加糖,陛下尝尝不甜的。」 她要是凶一些荣锦棠还会反驳,这样温柔缱绻的,他就不好不给她脸面了。 荣锦棠叹了口气,视死如归地喝了一口。 还行。 付巧言笑了,给他夹了一筷子爽口的咸菜丝,叫他拌着粥来吃。 荣锦棠立即高兴了。 宁城不一会儿就回来了,跟在边上道:「今日刚好是月末,臣把三位御医都请了来,一会儿便能到。」 荣锦棠点了点头,又吩咐了他两句乾元宫的事,这才继续用膳。 一顿早膳用了两刻才完,等桌子都撤了,荣锦棠才起身去书房读书消食。 付巧言回了卧房,叫明棋伺候她梳发髻。 明棋笑道:「娘娘也是,要见外人才打扮打扮,平日里也太简便了些。」 最近荣锦棠又给她了好些头面,什么宝石的都有,付巧言本不是个俗气人,可瞧见红宝绿宝和碧玺的珠光宝气,也难得没怎么抗拒。 她今日换了飞仙髻,两侧各插红蓝宝石蝴蝶花簪一支,耳坠红蓝宝花蝶耳环,穿的小立领粉紫丝绵夹袄,中间一排铜鎏金纽扣,衬得团花锦缎料子更是美不胜收。 第三十七章 下身一条深紫的马面裙,上有织金云鸟海水纹,走起路来波光粼粼,实在很是好看。 她换了这一身衣裳去了书房,顿时就叫荣锦棠看呆了去。 付巧言仿佛天生就适合这样富丽堂皇的打扮,这一身新作的常服穿在她身上,更衬得她容光焕发,美丽天成。 荣锦棠放下书,过来拉着她坐到小塌上,还仔细上下打量一番。 付巧言抿嘴笑。 「陛下觉着好看否?」她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天上的星星落入凡间。 荣锦棠深吸口气,肯定道:「好看,等翻过年去,叫织造局给你把一年四季的衣裳都换了,以前的都不要了。」 「陛下真是的,」付巧言笑得清灵,「您讲说不能浪费,到了我这里也得如此呀。」 荣锦棠摇了摇头:「以前的衣裳,毕竟不合身份。」 这倒是在理,付巧言就只好讲说:「那不合规矩的就赏给丫头们做些小物件,改成帕子袜子也省的,扔了多可惜。」 荣锦棠正待说些什么,外面就传来宁城的嗓音:「陛下,娘娘,太医到了。」 「进吧。」荣锦棠吩咐一声,叫付巧言老实坐在那里。 打头进来的还是黄芪,他身后跟着李文燕和丁岑,也是去行宫伺候过的老面孔了。 三位太医行了礼,黄芪就上来给荣锦棠请平安脉。 荣锦棠吩咐李文燕:「先来给宸娘娘请脉吧,省得耽误时间。」 李文燕经常来景玉宫,同付巧言也算是熟悉了,她凑到付巧言身边,恭敬在绣墩上坐好,笑着请安:「娘娘今日气色很好。」 付巧言冲她笑:「劳烦李院判了。」 李文燕嘴里说着应当的,手上却没有闲着,一直在请脉。 荣锦棠年轻,又知道保养和锻炼,事以他身体状况一直很好。也不过就是换季时会偶尔有上火焦虑的状况,往往用些代茶饮就能好,无需用药。 等两边的脉都请完了,黄芪才先开口:「陛下身体康健,一切安好,只眼看就要入冬,还望宁大伴多注意保暖,衣裳不能少。等火龙烧上,怕陛下上火咳嗽,刚烧几日喝些清热茶便可。」 宁城赶紧应了一声。 等荣锦棠这边的说完,李文燕才道:「娘娘的寒症应当已经好了,不过眼看入冬,大约还要再用月余巩固巩固,就能痊愈。」 付巧言一听,差点笑出声来。 那药三日用一回,又苦又涩,每次用都煎熬得很呢。 荣锦棠也很是高兴,却还是谨慎的:「便是好了,以后也不能着了凉吹了风?」 李文燕点头:「女子体寒,确实如此。夏日里也最好少用冰,轻易不要碰冷水。」 晴画跟在边上,道:「奴婢记下了。」 等他们三个商议好了付巧言的药方,荣锦棠就让另外两位御医先回去,只留了李文燕一个。 付巧言有些不解,看了他一眼。 荣锦棠握住她的手,对李文燕道:「李爱卿,你来给宸婕妤讲讲,她明年是否能有孕?」 李文燕愣住了。 付巧言脸红了。 她捏了捏他的手,凑到他耳边小声嘀咕:「陛下您怎么这样。」 荣锦棠笑,声音也很轻:「是谁之前自己吓哭了?问一问你岂不是安心?」 李文燕不敢去看他们两个之间的官司,好半天才答:「等到十一月底娘娘停了药,应当就可准备了。娘娘务必注意保暖,多吃些温补的膳食,回头臣再去斟酌些药膳方子,务必叫娘娘顺顺当当的。」 她这么一说,就是肯定付巧言身体没事,必定能怀上皇嗣了。 付巧言听了心里头别提多高兴了。 一个他和她的孩子,对她来说不仅仅意味着是皇嗣,还意味着是他们两个生命的延续。 那未知的难以掌控的未来她不想再去纠结与彷徨,只要有了骨血,她就能安下心来。 最坏她还有个盼头,有一个能守护的人在身边。 付巧言的眼睛又红了,她低着头,都觉得自己丢脸。 人也真是奇怪,她私下里胡思乱想的时候从来不哭的,可一到了他面前,那眼泪就止不住,总想流出来。 荣锦棠捏了捏她的手,用衣袖给她抹眼泪:「傻姑娘。」 晴画机灵地请了李文燕出了书房。 她一路把李文燕送到大门口,李文燕才道:「头几回来陛下都不在,只没想到……」 只没想到两个人在一起,竟然是这样的相处方式。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晴画:「姑娘以后必定能前程似锦。」 晴画笑笑,镇定自若:「大人说笑了,应当是我们娘娘前程似锦。」 李文燕叹了口气:「真是……比不得啊。」 哪怕是初冬时节,景玉宫前院里都还有好些耐寒的花草,宫人们打理经心,看起来绿意盎然。 同别的宫室一比,这里繁花似锦,那边冷若冰窟。 她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荣锦棠的表情,那笑里带着心疼,心疼里又有着难以言喻的关心。 能叫皇上惦记到这份上,这位宸娘娘想必也在婕妤的位份上待不了多久了。 确实是,前程似锦。 今日荣锦棠倒是不算太忙,上午很是悠闲地读了会儿书,中午就领着付巧言去了慈宁宫。 此时正是初冬,外面风小,太阳照得身上暖洋洋,倒不觉得冷。 两个人也没叫步辇,只溜达着往慈宁宫去。 付巧言笑道:「陛下难得歇息,下午我陪您去御花园逛逛?」 「那倒不用,」荣锦棠斟酌一番,道,「御医叫你不要冷到,下午还是在书房读会儿书吧。」 御医只叫不让碰生冷之物,他倒好,冬日里都不想叫出门了。 「我也不能成天在屋里坐着,那样子更没好处。之前晴画讲说御花园的枫叶都红了,下午陛下陪我去瞧瞧?」 说是陪他去,他就不想折腾她,换成陪她玩,荣锦棠很畅快就同意了。 付巧言心里头叹了口气,只怕他还想着下午再批会儿折子,一天都不得闲。 到了慈宁宫前,这回是冯秀莲亲自在宫门口等的。 「给陛下、娘娘请安了,午膳刚摆好,正热着。」 荣锦棠点点头,付巧言就道:「姑姑费心了。」 当着荣锦棠的面冯秀莲是不敢废话的,平时付巧言过来时还能说笑几句,这会儿就只能沉默地往厅里走。 太后正跟淑太贵妃聊天,见了两个孩子过来,笑容就更深了些。 「刚你母妃还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结果抬头你们就进来了。」 荣锦棠领着付巧言跟两位娘娘请安,四人才逐一落座。 两位太娘娘坐在荣锦棠左右手边,付巧言坐他对面,一家四口刚好占了一张圆桌。 初冬时节,宫里的膳桌上多了许多新鲜玩意,比如御厨跟南边师傅学的年糕炒蟹,跟北边菜谱研究的白菜粉丝白肉豆腐煲,还有红烧萝卜、清炖羊肉、拔丝山药和上汤小白菜等。 就算现在这会儿蔬菜少见,宫里头的御膳房还是费事地搭棚子自己种了一些,叫主子们每天都能吃个爽口。 现在的太后娘娘可比以前慈祥多了,兴许是想同荣锦棠更亲近一些,用膳的时候也没讲究以前的死板规矩。 第三十八章 她同荣锦棠道:「既然大家都觉得穆家的小儿子合适给小六做驸马,陛下看新年时就来个锦上添花,先把婚事定下吧?」 荣锦棠点了点头,瞥了一眼不停吃蜂蜜荔浦芋头的付巧言,恭敬答:「母后说的是,不过静柔的脾气您也知道,还得劳烦两位母亲帮忙劝劝她。」 太后笑笑,指了指正闷头用膳的付巧言:「要是我们去说只怕小六要发脾气呢,还是叫她小嫂子去说罢,年轻人能玩到一起去。」 小嫂子这称呼付巧言实在担不起,她正想起身谢罪,就被淑太贵妃按住了手。 荣锦棠也没有特殊的表示,只道:「她们小姑娘一起讲话方便,巧言,回头你叫小六过去,给她讲讲。」 付巧言只好起身行礼,应下这事儿。 就六公主那脾气,她还真怕她把自己景玉宫的房顶都掀翻了。但几位主子们都这么讲,她不干也得干了。 之后太后又跟荣锦棠讲了讲两位太妃们出宫的事,想叫他参详一下。 荣锦棠确实是有些烦的。 慈安宫地方宽阔,甚至比乾元宫还大,以往都是用来给太妃太嫔们居住的。先帝爷并不算是很贪图美色的人,只他在位时间长,后宫的嫔妃并不显得少。 两位王爷急着接了母妃出宫回封地,这边宫里头却要好好安排,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政事上已经跟皇兄们安排妥当,只太妃年纪大了,这样挪动会不会有些问题?」 可别原本老太太们好好的,要跟儿子欢度晚年去却生个病闹个灾的,说出去真不好听。 先帝遗诏安排三位皇子封王并分封各地,可政令却未完善,这一年多荣锦棠叫了内阁三省加紧商议,给封地的王府和官府重新设立政体。 王爷们分封各地,主领部分税收和岁供,可监督封地布政使司处理政务,而布政使司也要监督王爷的亲兵及德行,这样相互制约,上京的长信宫才能放心。 这两位即将离京的皇兄,他私心里更放心四皇兄平王荣锦桉,同他谈过后也觉得没有太他问题。倒是六皇兄湘王荣锦松,平时瞧着不言不语的,这个时候荣锦棠却能轻易看出他心里的不满来。 可再不满,他亏在自己在有所缺陷,荣锦棠又不能不叫他归封地,便把他的封地业康的布政使司安排了一位沈聆的堂兄来做。 有沈家人看着,荣锦松不太敢有所动作。 太后笑道:「陛下不用担心这个,太妃们等了两年,就盼着能去封地呢。」 原本是要安排他们秋日里走的,只因为前段时间庄太妃有些风寒,敬太妃也道不着急离宫,就把时间往后压了压。 冬日里寒冷干燥,荣锦棠也不放心叫老太太们这个时候动身,便同两位王爷商议叫他们来年二月先走,留下太妃们四月开春再出宫。 到时候他们留下世子守在上京,一路陪着祖母就是了。 荣锦棠心里略松了松,冲太后道谢:「宫里一年到头事忙,也多亏母后一直操心,等两位太妃出宫事毕,儿子请母妃去行宫泡汤可好?」 太后摇了摇头,没有应下:「母后年纪大了,在宫里头一辈子,哪里都不想去。」 这话说得实在有些悲凉,淑太贵妃就赶紧道:「这大冷天的就知道折腾你母后,等夏日里天气好了,姐姐再陪我去趟行宫吧。」 太后笑笑,没说话。 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闷,付巧言赶紧道:「回头要是妾去劝了公主,公主生气妾的气,还得太后娘娘帮忙说和说和。」 「你这丫头。」太后叹了口气。 一家子又安静用了一会儿午膳,淑太贵妃就又起了个话头:「得亏今年有巧言跟着忙,冬衣和炭火都安排的差不多了,回头分发时陛下那还是要来个人,省得闹个没完。」 年年发月例供应,宫里都是口角最多的时候。 这宫的说那宫的衣裳颜色好,那宫的讲这宫的炭火分量重,理由千奇百怪不一而足。 虽然确实在细微处有些不同,但付巧言看了过往的分发册子,在质量和数量上其实没有太大区别。 往往差了一个位份,分到宫里的东西就天差地别,所以也多是同位之间吵闹。 先帝爷那会儿就很省事,派个上监甚至太监往那一站,谁都不敢当着面就吵起来,背后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荣锦棠现在也效仿先帝,一直是如此安排的。 只今年不是太后和淑太贵妃来主办的一应事物,明面上没宣扬,实际上尚宫局的姑姑上监们心里头门清,她们既知道了,各宫娘娘应当也知道了。 付巧言确实是如今宫里最红火的宸娘娘,但她也只是位份最高的娘娘之一,并没有特别压过别人的地方,就怕那些个昭仪婕妤们找事,这种后宫牵连前朝的事,荣锦棠一向很不耐烦。 所以淑太贵妃才这么讲了一句。 荣锦棠笑笑,端起茶杯敬了太后和淑太贵妃:「过年时,保管叫她们闭嘴。」 付巧言有些不明所以,倒是淑太贵妃瞧着她直笑,付巧言就有些不好意思,也红着脸笑了。 这年纪的美丽姑娘,笑起来的样子反复是三月花开,惹人心醉。 太后瞧着小姑娘笑红的脸,突然回忆起当年在东宫时候的旧事来。 那会儿东宫的宴席她是要陪次席的,只每次都是太子妃一走太子也走了,她就只能远远看两人伉俪情深的背影。 那个时候的太子妃,也是笑得一脸春色,清丽无双。 用完膳,荣锦棠就领着付巧言走了。 太后同淑太贵妃去了茶室,她出神地望着棋盘上的星罗棋布,微微叹了口气:「年轻的时候总是很不甘心,我到底哪里不好呢?」 她这样跟淑太贵妃讲。 淑太贵妃没有说话,因为她也这样自问过,始终没有答案。 太后摸着手上日渐松弛的皮肤,苦笑出声:「有时候觉得皇儿比他父皇冷静得多,又有时候觉得到底是亲父子,都是一样的。」 「我年纪大了,什么都不想争,王家如何都跟我没什么关系。现在午夜梦回,都觉得这几十年恍如隔世。」 淑太贵妃心里头一痛,她握住太后的手,叹息道:「娘娘何苦再去想那些旧事呢?都已经过去了。」 太后抬头望着她,眼睛里是满满的苦涩。 「我现在其实特别害怕,等我百年之后是不是也要进到那里去,眼睁睁看着他们恩爱如往昔?哪怕是死了我也始终是个看客。」 「一想到这个,我心里头就发寒。」 淑太贵妃险些哭出来。 太后娘娘看似风光了一辈子,她荣华富贵,金玉满堂,可心底里却连死都惧怕。 她不怕生命的终结,却怕那个终结又是另一番折磨的开始。 「所以我现在想想,要是皇儿很喜欢巧言,最好就一直对她好,只要巧言健健康康陪他走到头,其实也算是功德无量了。」 宫里头的女人没有一个是欢欢喜喜的,她们看着别人繁花似锦,自己寒灯冷月。 淑太贵妃低头抹抹眼泪:「所以说要娘娘好好活着,等以后皇儿有了骨血,还得要劳烦娘娘操心教导呢。」 第三十九章 「等到那个时候,就叫皇儿再给您另起个长眠的宝地,叫您自己痛痛快快住在里面,谁都不能打扰您。」 太后笑笑,脸上爬满了岁月的纹路:「那敢情好,自己也孤单,到时候你陪着我吧?好不好?」 淑太贵妃使劲点点头:「好,多谢姐姐开恩。」 太后娘娘的这一番心思荣锦棠是从来不知道的,在他心里太后娘娘一如既往优雅端庄,任何事情都打不倒她,她也从来不惧怕任何人。 下午时荣锦棠就「陪着」付巧言去了御花园。 这个时节的御花园已经没多少正开的花了,只有早梅和红了的枫叶点缀了些许靓丽,看着依旧美丽如仙境。 御花园实际上并不算很大,比行宫的斗艳园小得多,不过结构精巧,亭台楼阁一应俱全,荣锦棠牵着付巧言的手爬上落星亭,坐在小亭子里赏景。 荣锦棠问她:「帮娘娘操心宫事烦不烦,累不累?」 付巧言笑,一双大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不累,还挺有意思的,比我自己在宫里闲着有趣多了。」 荣锦棠道:「前几日母亲还夸你道办事利落,既娘娘都这么说了,你就好好办。」 「诺,我知道的。」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天,宫人就把热茶端了上来,他们就这么坐在亭子里发了半天呆,把所有忙碌的事都扔到一边,竟也觉得很美。 最后要走的时候,荣锦棠还感叹一句:「原也没觉得宫里头美,今天赏了景,竟觉出些平日里没有的滋味来。」 付巧言搂着他的胳膊,也是很放松:「确实,以后陛下得了空,我们就常来如何?」 「很是可以。」荣锦棠笑言。 大概是心情很美,晚上回去,荣锦棠很是有些兴致。拉着她一起沐浴,然后就关进屋里胡闹去了。 付巧言脸皮薄,不肯同他在浴室胡闹,荣锦棠也不好太欺负她,小姑娘生气起来他也是莫名有些忐忑的,所以每次都是回屋里闹腾。 在屋里,也有屋里的妙。 最起码付巧言就会大方些,有时候会同意他心血来潮想起的花样。 到底是青年人,他来了一回觉得很不满足,就又缠着她再来。 付巧言已经困得不行了,小声劝他:「陛下明日还要上朝呢,小心早上困顿。」 荣锦棠堵住她讲话的嘴,辗转反侧,总把小姑娘的兴致又勾了起来。 「怕什么,反正他们都低着头,轻易不敢瞧朕呢。」 付巧言很无奈:「您啊,每次都是嘴上说说,平日里比谁都辛苦。」 荣锦棠哄她:「你好好躺着,我来更辛苦便是了。」 「……」付巧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又陪着他来了一回。 等到一切都结束,夜都深了,付巧言被他折腾清醒,反而没那么困。 荣锦棠是自己舒爽了,搂着她沉沉睡去。 付巧言悄悄叹了口气。 这段时间里她知道他对她是越来越好,宫里头什么好东西都要往她这里送,要她一起用膳、读书、玩乐、对弈甚至还要琴瑟和鸣,点点滴滴里的那份融洽,已渐渐深入骨髓。 那些明里暗里的暗示,宫人们恭敬又敬畏的眼神,她其实都知道。 荣锦棠到底是男人心思,在国事上他总是能心细如发,可感情上……就没那么仔细了。 付巧言想,他或许是喜欢我的吧? 这几个月来,她经常有这个错觉,也可能并不是错觉。 两个人真的仿佛寻常夫妻,他忙外面的事,她忙家里的事,夜里坐在一起用膳聊天,一天也就过去了。 等以后有了娃娃,或许还会一起逗弄逗弄孩子,然后陪伴着他们长大。 她经常会偷偷想,这一切要是真的就好了。 每当情意正浓的时候,她总想张口问他那些话,可到了嘴边却一个字都不敢讲。 这些时候,她总告诉自己要守住自己的心,不叫自己越雷池一步。像淑太贵妃那样淡然多好?可她总觉得自己办不到。 他对她的细致体贴,对她的关心爱护,哪怕寻常百姓家的正头夫妻,也是少有的。 因为他太好,她就总是忍不住想要更多。 人心不足蛇吞象。 付巧言又叹了口气,再这样过下去,她就真的守不住自己的心了。 荣锦棠大概是听到了她的叹气声,迷迷糊糊醒来,搂着她拍了拍后背:「乖乖,快睡。」 这人有时候就喜欢叫她乖乖,像是在安抚小孩子,实在是忒令人不好意思了。 付巧言把脸埋进他肩膀里,依偎着他渐渐睡去。 第二日下午,付巧言就下帖子请了六公主来。 荣静柔时间掐的很准,付巧言刚午歇起来没多久,就听她在外面叽叽喳喳讲话。 晴画忙出去请她去了茶室坐,晴书准备好茶点和刚学会的奶茶送进去,赶紧着就退了出来。 付巧言把琉璃盏往她面前推了推,一股子醇香茶味就飘了出来。 「这是晴书最近跟御膳房新来的北地师傅学的,讲叫奶茶,放点蜂蜜,味道很独特。」 两个人就盘腿坐在小塌上,靠着软垫很惬意。 六公主以前在宫里其实没什么玩伴,五公主比她大七岁,等她略懂事些姐姐也就出宫开府迎驸马了。七公主又才九岁,是个很乖巧的小姑娘,跟她这种「皮」的玩不到一起。 到了今年,才隐约同付巧言亲近些。 她其实知道付巧言请她来是为了什么,纵使心里头紧张,还是端起琉璃盏喝了一口。 唔,又甜又香,奶味浓郁里还有红茶的清香,确实很好喝。 她笑:「真不错,婕妤这里的宫人都是心灵手巧。」 当着母亲和皇兄的面,她会为了逗趣叫付巧言小嫂子,如今就只有她们俩,真的也不需要那些虚伪的话了。 付巧言不是那等虚伪人,她也没必要再奉承。 「公主聪明,心里头其实都有数。」付巧言叹道。 「那……你就先告诉我,最后结果如何了吧。」荣静柔有些不情愿,还是问。 付巧言笑笑,把那一小碟做成花朵样子的酥点往她那推了推:「其实驸马的人选太后和娘娘选了很久,最后定了同一位。」 她顿了顿,卖了个关子:「后来也叫我去参详了一二,我看过之后,选的也是他。」 荣静柔更紧张了,她道:「哎呀,你就别抻着了,急死我了。」 付巧言放下琉璃盏,叹了口气:「跟你之前同我讲的,背道而驰。」 荣静柔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有时候其实事情就是这样,孩子总觉得家长们一意孤行,其实大多都是家里老人的一片苦心,到底是过来人,为的也就是她过得好。 愿意做驸马的本身就不能有太大的抱负,他们不能任实职,最多也就是宗人府、内务府和礼部这样的地方任些虚职。若是像之前几位公主的驸马最好,一心自己的小事业,开铺子也好,做教授也罢,总也有份营生。 武将其实是可以做的,只必须要出京,且最多也就是辅国将军了,当不上一二品的主将。 既都尚了公主,谁又愿意去边疆卖命呢? 反正至今是没有的。 第四十章 荣静柔白着脸,她很不甘愿道:「便是在军中选个家世一般的也成。」 大概小女儿都有个英雄梦,荣静柔现在这样反应太正常了。 她问:「难道婕妤以前,没想过这些吗?」 付巧言愣住,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却苦笑着摇了摇头。 在荣静柔现在这个年纪,她还想着怎么在宫里头熬下去。当自己的生活都无法保障,谁又有别的心思想些风花雪月的事? 「公主,」付巧言顿了顿,这一次严肃许多,「边关将士保家卫国,用生命扞卫大越尊严,他们拼的是军功,是将来封狼居胥的荣耀,而不是戎装换了华服,过往功绩一概掩埋,成为一个皇室公主的附属。」 「若是您,您愿意吗?」 荣静柔呆住了。 在她的思维里,她是大越最尊贵的公主,她应当要什么便有什么,她从来想的都只是自己。 她是很聪明,也一直都很明白,可她到底出生便是金枝玉叶,这个方方正正的皇宫,阻碍了她的眼睛。 付巧言没再继续刺激她,她自己吃了半盏茶,这才等到荣静柔的回答:「那你告诉我……选的是什么样的人?」 付巧言松了口气。 先问的是什么样的人,而不是身份,这位公主还是决定妥协了。 她笑笑,声音轻灵又温柔:「是安国侯家的小公子,是叫穆涟征,样貌英俊,身材高大,同公主是很相配的。」 荣静柔「咚」的一声把茶盏放回桌上,吃惊道:「居然是他?」 付巧言有些不明所以:「怎么,公主认识吗?」 荣静柔吭哧半天,她装模作样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见付巧言正目光炯炯看着自己,还是挺不住讲了:「之前,我偷偷跑出宫玩过的。」 「什么?」付巧言很是吃惊,「公主怎么办到的?」 荣静柔瘪了瘪嘴,索性破罐子破摔:「皇子们每月都可以出宫玩,我就拿老七以前的秘密威胁他,把他的出宫腰牌骗了来。」 付巧言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荣静柔继续道:「大概是三年前,我那个时候好奇赌场是什么样子,就打扮成男孩样去了。」 「公主……」付巧言皱起了眉头。 她这个样子,看着跟皇兄发怒真的好像,荣静柔竟然觉得后背发冷,态度就更恭敬了:「我错了我错了,就只去过那一回,我保证。」 付巧言道:「公主继续说吧。」 「我不太会玩嘛,看赌场里有一群人在奉承一个小哥哥,他就比我大几岁,玩的特别好。」 「我就凑过去想叫他教我,结果……」荣静柔一张小圆脸都皱成一团,「结果他训了我一顿,说少年郎不得赌博,这会毁了一辈子,还叫人把我赶出去。」 付巧言觉得这位穆二爷,听起来确实很不错。 「他也是为你好。」 荣静柔道:「我后来就打听他是谁,才知道是安国侯家的小纨绔,心里头一直记着他呢,总想打回去。」 「公主,」付巧言轻声道,「这位穆二爷是不好赌的,他当时为何而去这个不得而知,或许下回见面时您可以问问。」 「不过他既然知道规劝少年人,足见心性不错,哪怕不是才高八斗的状元郎,也算是君子了吧?」 荣静柔撇嘴,倒是没反驳。 付巧言道:「他本人陛下是瞧见过的,您讲他是纨绔,但您肯定不知道,许多玩乐他玩得比您好多了呢。」 对付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这一招百试百灵。 荣静柔一听就凶道:「我不信!」 付巧言淡笑,表情也温婉和煦:「那回头陛下招他觐见,公主亲自考考他吧。」 晚上荣锦棠回来,见付巧言正哼着小曲在那绣腰带,就知道下午跟荣静柔的官司她肯定赢了。 「怎么?那丫头没把你这搅翻天。」 付巧言还是很喜欢荣静柔的,听了瞪他一眼:「怎么这样讲妹妹,仔细她听到生气。」 她倒很维护六公主,荣锦棠心里头不知道为何更不太高兴。 怎么觉得在她心里淑太贵妃、她弟弟甚至六公主都比自己重要呢? 荣锦棠无奈地叹了口气,少顷就咳嗽一声,正经道:「那如何了?」 付巧言笑着迎上来,一双紫葡萄般的眼眸亮晶晶的:「自然是成了,我劝了公主,她答应同穆公子见见。」 荣锦棠这回彻底放心了,伸手捏了捏她鼻子:「我们巧言最厉害,连娘娘都不愿意惹她,叫你一个下午搞定了。」 付巧言难得有点小得意:「我当然厉害了。」 大约是十一月末的时候,在李文燕日常请脉的一日,她终于对付巧言说:「恭喜娘娘,寒症已好,以后就不用再吃药了。」 付巧言高兴死了,她难得笑得这么开怀,又是赏银又是赏物,叫晴画跟着忙了好半天才消停下来。 李文燕头回见她这样,也跟着挺激动的:「之前听陛下意思也是有些想子嗣的。臣已给了晴书姑娘单子,也跟御膳房那边通了气,回头隔三差五用些温补养身的药膳,将来怀了皇嗣也能轻省些。」 说起这个事,付巧言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不过她自己心里毕竟有有些盼着,便坦率道:「那就多谢李大人了。」 李文燕摆了摆手,很认真道:「这女人生子很是辛苦,怀胎十月的艰难不提,一朝分娩就是在阎王殿走一遭。不过宫里头物药丰富,又有我们这些御医,所以相比起来还是更好一些的。」 「只……」她顿了顿,还是道,「大人孩子一起走的,也不是没有。」 她声音很轻,付巧言却听明白了。 李文燕这是在提醒她要提早安排,把所有事都想到心里,才能保证自己平平安安的。 早年显庆皇后的事到底有什么原由谁都不知道,现在隐约听说只罚了伺候的宫人和主治太医,其余的妃嫔一个都没牵连,后来先帝爷也再没去深究这事,宫里的宫人们却全都不敢讲。 李文燕在太医院二十年了,私下里很是听过些话的。 既然都被荣锦棠逼着承诺付巧言身体无碍皇嗣,那她实际上就跟付巧言站到一条船上,所以李文燕对她不仅仅只是客气恭敬,也算是自己人了。 这些话也并不是不能讲出来,反正现在先帝爷都没了,也没人再去翻显庆皇后的旧账。 她凑到付巧言耳边道:「那会儿宣帝爷和懿宁皇后病重再床,先帝爷和显庆皇后一直尽心服侍,胎其实一直没坐稳,加上后来守灵累着了,生的时候难产没力气,这才出了事。」 李文燕最后叹了口气,同她认真道:「娘娘别嫌我多事,将来若真的怀了皇嗣,务必要把自己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千万别这么折腾自己,这鬼门关不是那么轻松就能过的。」 这也算是她推心置腹了,反正付巧言将来若是能有孕,还是她伺候,只要她好她才能好。 付巧言必须得明白,她自己的安危是最重要的,一旦她出了事,整个景玉宫包括她,都要受到责罚。 「多谢李大人提醒,」付巧言笑道,态度很是轻松,「若是真能如愿,还是要劳烦李大人多多辛劳了。」 第四十一章 李文燕也笑,气氛顿时松了下来。 「若是能一直保娘娘平安,臣才能沾光呀。」 李文燕走后,钟倩又来了。 付巧言也是最近发现来景玉宫的人很多,总也比以前热闹些。 只看她花团锦簇,只看她高楼乍起。 她这般跟晴画感叹,晴画笑言:「因为娘娘是宸娘娘呀,她们还不都是冲着咱们这热灶烧。」 那倒也是,付巧言笑笑,招手让钟倩进来了。 因为之前操办冬衣事宜,钟倩也来过几回,跟她也算是混了个脸熟。 她一进来就给付巧言行了礼,笑道:「给娘娘赶制的几件礼服做好了,娘娘仔细瞧瞧哪里不好?趁着年前让宫女们赶紧改改,省得妨碍年节。」 付巧言点了点头,晴画就吩咐宫人往里面搬衣服了。 原钟倩只说给做一身大礼服,结果这搬进来一看,尚宫局足足给做了四身,光霞帔就做了六条,实在太过用心了。 付巧言一愣,同钟倩叹道:「辛苦姑姑了。」 钟倩笑得眼尾都出来细腻纹路,她回:「这可不值当娘娘夸,都是奴婢应当做的。您且瞧这料子和规格件件都不同,就怕您年节时用不上合身的。」 其实付巧言自己是记不太住自己应当的规格的,但她身边有明琴啊,每当这时候她就得非常仔细,一定不能叫付巧言穿错衣裳。 明琴这会儿正站她边上,小声给她讲那四件衣裳的规格。 只有颜色最浅的那身浅藕荷色的大衫是昭仪的规制,剩下还有两身中紫,一身深紫。 付巧言刚一听开头,就明白了后面两身衣服的规格。 中紫是嫔娘娘的礼服,深紫是二品妃的礼服。若是到了贵妃那一级,就要改正真红色的了。 付巧言现在虽然是婕妤,但她有特封,要位高一级穿戴,因此尚宫局就没给她做任何婕妤的服制。 这几身礼服上面的绣纹只在细微处有些区别,最大的不同在料子上。昭仪的还只能用纻丝的,到了嫔的就是蜀罗了。妃的礼服料子最好,远远瞧着就熠熠生辉,织的海波祥瑞金银纹,是四件礼服里最漂亮的一件。 付巧言微微叹了口气,难怪在这宫里人人都想做人上人呢? 衣食用度都比旁人好,哪怕是发上的珍珠,也能有各色样式,东珠金珠南珠都可用,瞧着就比别人富贵。 钟倩见她没怎么问话,主动道:「这也不是咱们尚宫局巴结娘娘呢,实在是张大伴叮嘱了好多次叫先给娘娘把衣裳备了,咱们尚宫局才敢做。」 她以为付巧言是担忧逾制,只没想她只是感叹宫里头等级森严罢了。 不过付巧言确实没想到这是荣锦棠特别吩咐的,她心里头一甜,然后又觉得有些紧张。 她能感受到他在一点点推着她往前走,在他的西六宫里,他只选了她一个人。 这是最甜蜜的负担了,她就算再害怕,也要勇敢地走下去。 只希望他能一直推着她,永远不放下她背后的那双手。 那样,她就有勇气面对任何事,也能做好任何事。 付巧言点点头,见屋里气氛有些沉闷,就笑道:「要是之后我胖了可怎么办。」 钟倩顿觉松了口气,这位娘娘瞧着年纪不大客气有礼,可沉着脸不讲话的样子,莫名让她觉得忐忑不安。 「大礼服尺寸都宽松些,掌衣宫女也给做了能活动的腰身,是什么身材都穿得的。娘娘要不试试?」她小心翼翼问。 付巧言笑笑,起身叫明琴过来服侍。 她只试了昭仪的那一件,其他的都吩咐放进樟木箱子里,省得被虫蛀了。 大礼服板正笔挺的,威仪堂堂,穿在身上很是气派。付巧言这一身衣裳换起来,立马就显得不一样了。 「娘娘穿这个真好看。」明琴在一边夸。 钟倩在一旁给她讲这衣上的绣纹,然后小声指点明琴怎么把衣服存好不留褶子。 这也是她自己的私房绝活了,若不是在付巧言这,轻易不会拿出来教人的。 付巧言也接了她这个好,往重里给了赏赐,便把礼服换了下来。 这么沉的衣裳,穿一会儿都觉得累,可还是人人都想往身上揽。 「娘娘且再等两天,头面和鞋子就能做好了,定能叫娘娘在宫宴上光彩照人。」 付巧言其实也不着急,倒是荣锦棠昨夜里还问了回,仿佛没这礼服就开不了宫宴一般。 等今日他晚膳时再回来,付巧言就笑道:「也不知道尚宫局的姑姑们是不是有千里耳,今日就把大礼服送了来,还做了好几身。」 荣锦棠坐下喝了口热茶,摆手不叫她过来帮自己更衣,一边把于兴使唤的团团转。 「那不是应当的,明日就腊月了,再不送来还留着她们过年?」 这话说得有点重,吓得于兴手都抖了,直看张德宝。 张德宝才懒得去救他,站那盯着晚膳摆桌。 「怎么样,衣裳做的如何?」 付巧言还是过去给他换上常服,叫他舒舒服服靠在榻上,才说:「漂亮得很,就是有些沉,穿一会儿就要出汗。」 下三位的小主是不参加正经宫宴的,日常的小宴倒是能去,只那种场合是不用穿大礼服的。 大礼服也可叫祭服,宫妃到了二品妃才会区分大礼服和祭服,寻常中三位都是穿同一身。 荣锦棠这么着急叫做大礼服,就是要过年时带小姑娘出去风光一下,叫她高兴高兴。 这毕竟是她第一次在这么大的场合亮相,必要十全十美。 「礼服都沉,因为肩上担子重啊。」荣锦棠握住她的手,冲她笑。 「以后还有更沉的呢。」 付巧言笑不出来了。 荣锦棠拉着她坐到自己腿上,挥手叫宫人们都退了出去。 「怎么了?」 付巧言把头靠在他肩上,轻声道:「妾,有些害怕。」 「我不怕陛下对我好,对我有期望,我只是怕自己完不成您期待的,做不到那么完美。」 荣锦棠顺着她纤细的后背,小姑娘翻了年也才十八,要是在寻常人家,还在家里娇养着舍不得嫁出门。 「傻姑娘。」他笑着叹气。 「朕说你能做到,你就能做到,也能做好。」 付巧言没吭声,她其实也不是想要一句荣锦棠的承诺,她只是想跟他说说话,把话都讲出来,心里头就舒坦了。 荣锦棠亲亲她的小脸,在她耳边轻声说:「怎么办呢?宫里头朕就只放心你,哪怕你累了怕了,朕也想叫你一直往前走。」 「将来宫里的事,怎么也要交到你手上的。」 付巧言靠在他胸膛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莫名安心了一些。 荣锦棠声音很温柔,他笑道:「你先拿些小事练练手,咱们慢慢来,不着急。」 他们两个都还年轻,年轻到朝臣都不敢上表子嗣和皇后的事,所以有什么好怕的呢? 翻过这个年,他就不是新帝了,做了两年皇帝,他也渐渐适应了这忙碌的生活。 等一切都稳了,他和她就能好好在这宫里舒舒服服的。 付巧言的心安稳了,她凑到荣锦棠耳边小声道:「李大人说我不用吃药了,已经好了的。」 第四十二章 荣锦棠眼睛一亮:「真的?」 付巧言脸蛋儿红红,笑得婉转多情。 荣锦棠长舒口气:「那以后就是朕的事了。」 「朕一定多多努力,不叫娘娘失望。」荣锦棠笑道。 大越十二月中旬的样子,顾红缨趁着付巧言不忙了,跑来找她玩。 自从行宫回来,两个人也好阵子没见着,付巧言还怪想她的。 等她一踏进茶室,付巧言就笑道:「前些时候特地叫尚宫局给做了一副牌九,一副叶子牌,就等你来玩呢。」 顾红缨摇了摇头,打趣她:「一会儿陛下回来要是瞧见我跟着陪宸娘娘玩叶子牌,还不得把我打冷宫去。」 付巧言笑出声来,点她:「怎么会呢。」 顾红缨没再说这话提,只笑着给她道喜:「还没恭喜你呢,宸娘娘。」 付巧言脸上笑意淡了淡,还是道:「都多久的事了,值当你再说。」 兴许是瞧出来她有些沉闷,顾红缨就只好换了个话题:「你知道王婉佳回宫后发生了什么事不?」 这个她倒是没怎么打听,兴许晴书一直关心着各宫的事,只她若是不问,晴书也不会主动讲。 付巧言摇了摇头,倒是有些兴致了:「怎么了?我回来就搬来景玉宫,不知道长春宫如何了。」 顾红缨笑得仿佛偷了鸡的狐狸,可坏可坏的那种。 「她因为什么被赶回来大家都知道呗,反正太后心里肯定门清,连续三天叫她去慈宁宫训斥,然后才叫她回长春宫闭宫思过,还说叫她什么时候知道「教养」二字怎么写,什么时候再出宫。」 付巧言很是吃了一惊。 王婉佳毕竟是太后娘娘的侄女,就算是旁系,也代表着王家的脸面。 最近荣锦棠也讲过前朝几家斗的很厉害,周文正年纪大了,翻过年首辅肯定要换,至于其他四位阁老和三位省令换不换,荣锦棠没给他们准话。 只偷偷跟付巧言道,等春闱结束以后,就看着换新人上来了。 现在各部都有年轻的侍郎员外郎表现出色,荣锦棠一开始没着急换,一个他自己也是新手,再一个也得观察一下新人。 这份沉着和冷静,就很叫周文正佩服。 是以这两年来他恭恭敬敬的,一点都不敢倚老卖老,自持老迈去欺负「年少」的新帝。 如果真的那样,恐怕他也不能平平稳稳熬到先在,翻年还能致士荣养归乡。 人总得有自知之明,越是位高权重,越得头脑清醒。 也正是因为如此,荣锦棠对老首辅也一直很客气,对他的条子也是很少驳回,哪怕是选任新的阁老,也是同他先商讨一番的。 其实人选已经定了,只大多朝臣都不知道,所以才争得厉害。 荣锦棠也没制止,就看他们每天狗咬狗,也挺有乐趣的。 而太后在这个时候训斥王家的妃子,就很耐人寻味了。 这事其实可大可小,往小里说其实也不过就是妃子们之间的口角,吵起架来自然什么都说得出口,王婉佳那几句话也就是叫荣锦棠听见了,要是没听见更不成事。 付巧言道:「太后娘娘……也真是谨慎。」 顾红缨小声说:「可不是,王家最近也是很有些嚣张,陛下还没等说什么,太后就坐不住了。」 百年传承的世家,自有一番底蕴。 只王家在皇帝岳家的位置上太久了,久到那些底蕴都要被淹没,剩下的只有无法自止的傲慢。 太后娘娘自己身处高位,倒是很清醒,从皇后变成太后,她的权利虽然小了,但辈分却高了。 经历了先帝爷的故去,她也像是变了个人,以前繁花锦绣,如今青衣布履。 能把王婉佳罚的这么狠,其实也是给王家看的。 只王家到底看没看懂,这就谁都不知道了。 「那王昭仪什么时候能出来?宫宴总可以了吧?」付巧言问。 顾红缨摇摇头,也是不太确定:「这个真不清楚,其实她能不能出来,得看太后和陛下的意思吧。」 付巧言若有所思。 荣锦棠今年已经把前朝后宫的这些牵制弄得得心应手起来,他不想叫任何一个世家以为自己赢了阁老的位置,就没有提拔一位高出身的宫妃。 不这样说也很不严谨,他实际上只给她涨了位份的。 一想起这个,付巧言心里头就犹如火烧,热意暖暖。 顾红缨也就是过来跟她八卦八卦的,后半程就一直在说楚云彤的事,付巧言还是第一次知道楚云彤原来是个相师。 也不能这么称呼她,楚家是不会乐意自家里有见天给人相面的千金,她在家里过的不自在,也跟顾红缨一般自愿进了宫。 哪怕现在大越再怎么让女子走出家门,可到底有多少真能走出来,也实在是说不清。 说起这个,顾红缨就有些伤感,付巧言就叫晴画取了织造局新作的华容道出来,叫她玩了好一会儿,直到晚膳前她才赶紧跑了。 还真没听说哪个妃子这么不爱见皇上的,一听说他要回来,连滚带爬走了。 付巧言跟在后面直摇头:「真是个急脾气,陛下又不吓人。」 荣锦棠回来的时候见她正专心致志玩华容道,也没去打扰她,等换好衣裳坐在院子里望了会儿天,付巧言才发现已经这个时辰了:「陛下怎么不叫我。」 她现在天天要忙宫宴的事,荣锦棠就不叫她做绣活或者多读书,仔细累坏了可还是要自己心疼,就吩咐织造局给她做些有趣的小玩意。 这华容道是织造局特地用枣木给做的,一共出了六盘,一盘比一盘难,付巧言现在还在研究第二盘。 确实很有趣,也很能缓解疲劳,付巧言很喜欢玩。 「瞧你玩的开心,就没叫你。」荣锦棠拉着她坐到院子里,吩咐宫人给取了披风,同她一起赏月。 今日里他回来的晚了一些,天色已经暗了,皎洁的月慢慢爬到天边,照亮了寂静的长信宫。 这宫这么小,住了那么多人,可还是静悄悄的,似乎听不到人声。 付巧言乖巧靠坐在他身边,感觉他好像又高了些,她现在歪着头,刚好能靠在他肩膀上。 「陛下个子长得太快,我都快追不上您了。」她笑着说。 一阵风儿拂过,把她话中的笑意打着旋地吹开,飘在梅花树下。 荣锦棠在斗篷地下找到她的手,紧紧握在手里。 他其实今天忙了一件大事,一个人在书房里斟酌了很久,最终还是想按心里的想法办。 只是这会儿气氛正好,他竟有些迟疑,怕现在说出来小姑娘要用不好晚膳了。 「你也高了些,刚去文墨院那会儿更是小小一个。」 付巧言不太乐意了,她道:「我哪里小了?我可跟红缨差不多个子呢。」 说起顾红缨,荣锦棠心中一动,他又生起另一个主意来。 他问:「跟顾家的那个还一起玩?」 付巧言点头,笑道:「红缨人很好的,也会玩。」 荣锦棠心里头安定了些,他道:「你知道她同楚云彤关系好吧?」 「她是说过的,她们两个是总角之交,只我跟楚昭仪没怎么讲过话,不知道她为人如何。」 第四十三章 为人如何……跟顾红缨半斤八两,都奇怪到叫他一句话不想讲。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付巧言能跟顾红缨玩到一起,不过顾红缨心性不坏,能陪着小姑娘高兴也算是功劳了。 荣锦棠见晚膳还没布好,便有些犹豫不决,他看了一眼小姑娘带笑的表情,还是下定了决心。 只要把这一步迈出去,以后的路就好走多了。 他搂过她的细瘦的肩膀,把她整个人圈在怀里,纵使冷风轻拂,也不叫她受半点寒凉。 「有件事,想同你商议商议。」荣锦棠斟酌了一下语句,温柔道。 付巧言还没意识到他的紧张来,笑道:「陛下请说。」 荣锦棠道:「翻了年,是要祭祀的。你也知道除夕要祭祖,初一祭天,初二是祭地。」 付巧言的心一下子狂跳起来。 她想起身从他怀里离开,却被他死死扣住,动弹不得。 「陛下……」 荣锦棠捏捏她的手,沉声道:「你听朕讲完。」 付巧言没有吭声。 「今日礼部和钦天监都过来一起商议祭祀的时间和规格,今年的祭祀是母后主祭的,那时候西六宫还没主位,因此后宫是没有人去的。」 「可明年的祭祀,你们就要去了。」 荣锦棠声音很轻,却异常的沉稳。 付巧言有些慌,她的手心都出了汗,可荣锦棠却是下定了决心,还是道:「当然明年主祭还是母后,母亲也会在次席,但是我想让你跟在母亲后面。」 「祭祖时没有那么多仪式,但是初二祭地,我也希望你去撒种。」 「陛下!」付巧言惊的声音都变了。 她挣脱他的怀抱,慌张找寻他的眼眸。 荣锦棠低头看着她,目光坚定,表情严肃,他是认真的。 「陛下……我,我!」付巧言平生第一次结巴了。 荣锦棠握住她的双手:「我会叫顾红缨和楚云彤跟在你身后,你不用怕,好不好?」 虽然一直以来付巧言都隐隐觉得他对她的期望很大,可她从来都没想到他期望的这样大,这样重。 祭祀素来隆重,也一直是皇室最重要的年节。 之前的几十年一直都是王皇后主祭,也一直都是贵妃娘娘撒种。 贵妃是宫里孕育子嗣最多的宫妃,她来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稻谷丰收,再合适不过。 王皇后大度,也从来都没跟她争过这个。 可如今付巧言人微言轻,甚至还未有子嗣,叫她率领其他平级的妃子跟在太后身边,还叫她一个未曾妊娠的宫妃去撒种,这本身就很难然人不多想。 他对她的期待,她今日里第一次有了直观而清晰的认知。 荣锦棠郑重问:「好不好?」 付巧言迟疑了。 她甚至不敢去看荣锦棠的眼睛,在之前那次谈过后,她确实更积极去处理宫事,也做得得心应手,可在今天之前的她从来没意识到,他对她的信任这样重。 重到她甚至都不敢轻易去答应,怕破坏了这份难能可贵的信任。 荣锦棠重新把她搂在怀里,当她没有立时答应的时候,他心里头莫名就踏实了。 如果不是满心为他着想,换了任何人都要欢欣鼓舞地答应下来,那毕竟代表着旁人无法企及的荣耀。 「傻姑娘,真是傻姑娘。」荣锦棠拍了拍她的后背。 「多好的事儿啊,犹豫什么呢?」 付巧言哑着嗓子说:「还不是怕给陛下丢脸。」 年年祭祀隆重,一旦出了差错,史书上记得就是他的是非。 她想叫他做千古留名的圣君,不想叫他有任何污点。 荣锦棠低声笑笑:「怎么会呢?我的傻姑娘聪明着呢。」 大约是心里头压着事,付巧言难得晚上胃口不太好,只用了几口就用不太下。 荣锦棠见她已经发呆不动筷子了,心里也跟着百转千回。 他其实没多少细腻心思,到底是国事繁忙的少年郎,哪里有时间儿女情长。 付巧言一贯贴心稳重,平时也从来都不叫他操心,是以他就总觉得她坚强果敢,不会胆怯和彷徨。 如今这样一看,她也还是十几岁的少女。 可能祭祀的事对她来讲太过隆重,以至于她左思右想,还是没想出个结果来。 但荣锦棠也并没有特别着急。 他觉得就算再忐忑,她最后也会走出这一步。 每个人的第一步都难。 出生以后的蹒跚学步,张口所讲的第一个字,启蒙时通读的第一本书,到他们长大成人后蹒跚走出家门,踏入广阔天地。 当年他继位皇帝时是如何表现的呢?其实那会儿的他也一直都睡不着觉。 这么想想,小姑娘今天的表现已经很是沉稳了。 毕竟那时候的他已经跟着上了好久的早朝,也参与议政,对朝政上的事是多少熟悉些的。 等他想明白这些事,才发现自己也停了筷子,就跟付巧言面对面发着呆。 周围的宫人们谁都不敢说话,气氛一下子就沉闷起来。 荣锦棠笑了笑,亲自给付巧言夹了一小块蜜汁鱼块:「好好吃饭。」 付巧言「哦」了一声,这才埋头用起饭来。 虽说是知道吃了,却还是不如往常顺畅,吃一口停一会儿的叫荣锦棠看了直皱眉。 他瞧了一眼站在一边不知所措的晴书,吩咐道:「给你娘娘上些好克化的,催她用了。」 付巧言平时用膳一向省心,晴书伺候她惯了,很是知道她爱用什么,但也不会叫她太过偏食。 主仆两个这么合作很久,从来没出过问题。 只是今天,付巧言实在是很不在状态的。 得了陛下的吩咐,晴书才胆子大了些,小声在付巧言身旁劝着。 这一劝,她用膳就快了许多。 荣锦棠松了口气,拖拖拉拉用完晚膳,两个人也没比往日用的多,荣锦棠轰走了宫人们,领着她进了屋去。 付巧言坐在他身边,下意识要去倒茶给他。 荣锦棠按住她的手,亲自斟了两碗热茶,推了一杯到她面前。 「晚上冷,就不出去散步了,吃一杯解解腻。」 付巧言乖乖捧起茶杯,一碗热茶下肚,四肢百骸都热起来,她才渐渐恢复神智。 她一抬头,就见荣锦棠坐她对面笑着看她。 他的眼眸漆黑漆黑的,付巧言甚至能从他眼睛里看到自己。 那个有些彷徨的、不知所措又不想拒绝的女孩。 她突然低下头,捂住脸,小声问:「我是不是叫陛下失望了。」 荣锦棠看她都不敢抬头了,心里头软得一塌糊涂,大概以前她总是很自然很果断的做到了他所有的期望,所以这一次才显得那么特殊。 每年的祭祀关乎太多东西,所以她慎重地左思右想,还是没有拿出任何结果。 荣锦棠都不知道要怎么去哄她,他甚至想说「就这样吧,明年再去也行」,但每次话到嘴边,他又觉得很不甘心。 只有她配站在那个位置,他并不想要任何人顶替她。 荣锦棠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自己去岁的事讲了。 总也要叫她知道,面对这样的大事,人人都会紧张,人人都不能果决。 第四十四章 他斟酌了一下词语,开口道:「我……刚接到遗诏的时候,其实脑子里是一盘空白的。」 大概是讲心里话,他用了很随意的我,没有再自称朕。 付巧言抬起头,专注地看着他。 荣锦棠继续道:「后来是皇叔爷催促,我才上去接了圣旨,很奇怪,在接到圣旨的那一刻,我清醒了过来。」 「那个感觉不知道怎么讲,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我那天表现还是挺好的。」 他笑笑,声音里有着些许的骄傲。 付巧言的心里也没那么紧张了,她慢慢放松下来,认真听他讲话。 「继位前的事其实挺多的,我第一个就不适应起居舍人跟着,总觉得他们那小本子上没写我什么好话,不过后来起居舍人给我瞧了瞧,也无非就是写我什么时候批奏折,什么时候用膳,没再详细的了。」 「后来就习惯了,那时候也确实很辛苦的。要册封那么多人,要批改那么多奏折,还要安排父皇的丧事和我自己登基的仪式。就拿奏折来说,我以前可从来没批过,要不是有阁老的条子在上面,肯定要抓瞎的。」 这段回忆现在再讲出来,颇有些传奇色彩。 「没几天我就能把奏折顺畅地批改下来,那会儿我也没想到自己其实挺适合做这个皇帝的。」屋子里没有外人,他讲的也很随意。 这些话是不能跟任何人讲的,但他就是想说给付巧言听。 每一个人的成长里可能都有这样的小故事能说给别人听,只是他的「小」故事层次高了点,但也是属于他个人的成长经历。 那是独特的,属于太初帝荣锦棠的过去。 付巧言突然笑了,她真心实意道:「陛下确实做的很好了。」 荣锦棠握住她放在桌子上的手,用力捏了捏:「那时候太忙,晚上我就睡不着觉,总觉得有事情没做完,又总怕出错。」 「这情况大约持续了一个多月,后来叫母后知道了,特地把我叫过去说了两句。」 付巧言倒是没想到太后娘娘还有这份细心,她好奇问:「娘娘说什么?」 荣锦棠淡淡一笑,似乎在回忆那天的场面。 「娘娘只说了两句,她讲「你父皇刚登基的时候晚上都要点着灯入睡,就这样还是睡不着,早上上朝打过几次瞌睡,还被御史弹劾过两回」。」 荣锦棠是真没想到,在他记忆里英明神武的父皇竟也有这样的过去。 父皇还是嫡长子,少时就被立为太子,学的一直也是治国之道。 如果他都会慌张出错,那荣锦棠这样就再正常不过了。 「然后娘娘又说「谁也不是天生的皇帝,但你父皇选中了你,你就是最适合的那一个」。」 因为太后这两句话,他就渐渐平和下来,没过多久,大约是登基以后,他就能安然入睡了。 他确实不是天生的皇帝,却是最适合做皇帝的那个人。 太后推心置腹这一番话,不仅付巧言现在听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当时的荣锦棠听了更是感触颇深。 他现在把话拿来给付巧言听,就是为了叫她知道:没有人天生就适合做任何事情。 所有的适合,都是经年累月的努力造成的结果。 付巧言的神态已经平静下来,她又变回了平时的那个她。 她想了想,问:「那……得宗人府和礼部的大人给我一个详细的流程,我要先熟悉。」 小姑娘这么讲,就是答应了。 荣锦棠一下子就高兴起来,他拉着她坐到自己身边,在她脸上使劲亲了好几下。 亲得付巧言脸蛋都疼了,才去推他:「陛下这么高兴?」 荣锦棠长舒口气:「当然高兴了。」 因为这意味着,她愿意为了他,为了她自己,承担起更多更重的责任。 荣锦棠低头找她的眼睛,小姑娘的眼睛明亮璀璨,所有的迷茫和彷徨都消失了,只剩下难以撼动的坚定。 「陛下,我一定会做到最好,不叫他们说你坏话。」 荣锦棠笑出声来。 第二日,除夕和初二两日的祭祀流程就送到了付巧言的手上。 她认真研究了两天,终于全都背下来了。 实际上除夕那一日她们都不是主角,主祭还是皇上,他要率领所有的宗亲、后妃、三品以上朝臣祭祀历代皇帝皇后,祭祀大越最荣耀的过去,并祈求繁荣昌盛的未来。 仪式时间并不长,最前面的是荣锦棠一个人,他身后就是几位在京的王爷、太后,再往后就是郡王、公主和淑太贵妃,最后才是付巧言她们这些宫妃以及大臣们。 先要撒祭酒并三叩九拜,之后燃香供奉,念祈词。 这样就算祭祀结束了,付巧言只要跟着众人跪了,就不需要再做别的。 比较隆重的是初二的祭地。 他们要先去地坛做祭祀活动,然后去宫北五福地里做春耕祈福,太后年纪大了,原先也跟荣锦棠说自己不去了,叫小姑娘们去。 所以这一场才是她最重要的亮相。 她要同荣锦谈一起耕地,然后她亲自洒下第一批种子。 撒种能不能成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仪式,只要仪式顺利完成,皇室就会认为今年必定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听起来不难,可等到当天那么多人站那看着,任谁都要紧张。 毕竟这个撒种的人选,往往代表很多事,关乎许多人。 等付巧言把这一些都背熟了,荣锦棠就挨个给她细讲当日会发生什么,听到最后,付巧言反而不紧张了。 她笑道:「其实比我们当年入宫检查的阵仗放松多了。」 那倒也是,毕竟到时候还有顾红缨、楚云彤陪在她身后,还有那么多宫女黄门跟在身边,更重要的是他也一直在,不会离她太远。 付巧言安心了,就没再去纠结这事。 转眼就是腊月中,付巧言后来还记得,那一日是个晴朗天,只外面寒风呼啸,似要落雪。 尚宫局的钟倩姑姑亲自托了一顶礼帽进来,说要给她瞧瞧头冠。 冬日里天寒,大礼服都是配暖帽,那帽子精美绝伦,上有金观音分心、金顶簪、金掩鬓等头面,左右簪有嵌宝双凤簪,帽檐一圈白兔毛,却又显得圆润可爱。 付巧言很是喜欢,拿在手里瞧了半天,问钟倩:「怎么又赶了顶帽子给我?」 钟倩弯下腰去,态度比上回还恭敬些:「陛下吩咐,怕初二那日天冷冻着娘娘,让改了样式特地给做了一顶暖帽,娘娘可喜欢这花样?」 怎么能不喜欢呢?付巧言笑弯了眼睛,她道:「你用心了。」 钟倩赶紧行礼。 倒是明琴有些迟疑,她还是凑到付巧言耳边小声道:「娘娘,这一顶八掩鬓的配置,是嫔娘娘的规格。」 付巧言愣了。 付巧言确实没怎么仔细看这暖帽的规制,叫明琴这样一提醒,才发现些不同之处来。 钟倩手里捧的这顶帽子,显然是要她祭祀时用的。 付巧言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成拳头,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淡然些,可微微上扬的嘴角还是显露出她的好心情。 「钟姑姑辛苦了,赏。」 她话音落下,明棋就出去准备打赏礼了。 第四十五章 钟倩还没忙着走,指了指她身后站着的四位小宫人道:「陛下叫多给娘娘准备几顶平日里用的,省得娘娘去慈宁宫伺候时冻了耳朵。」 付巧言仔细一看,这四顶做的就很朴素了,没有那么些金光闪闪的装饰。胜在暖和实用,确实是给她私下里用的。 她这回倒是笑了,赞她:「确实很好。」 平日里用的暖帽有锦棉的也有貂毛的,摸起来软软滑滑,一看就很暖和。 付巧言叫明琴把那祭祀用的帽子仔细收好,才继续去读书了。 年底要忙的事都已经安排好了,冬衣炭火早就发完,各宫防火储水事宜也刚结束,宫宴的菜单和曲目也跟两位娘娘核对过,早就发给了尚宫局准备。紧赶慢赶忙了大半个月,她现在才松快下来,能自己在宫里好好玩几天。 以前觉得日子悠闲,总想着自己给自己找点事,现在事多起来,倒是喜欢忙里偷闲的时光。 好日子还没过两天,等第三日去慈宁宫陪娘娘读书时,付巧言才知道淑太贵妃有些风寒,已经躺了两日了。 付巧言顿时沉了脸。 沈福这会儿正守在淑太贵妃的寝宫外面,见她面色不好,忙解释道:「宸娘娘不用太急,娘娘是前日里在花园赏花吹了风,太医也道只要修养几天便能好。」 付巧言皱起眉头,看起来很是严肃。 「娘娘都病了,怎么没叫我知道?若是早两日知道,我也好过来伺候娘娘几日。」 沈福忙给她行了礼,头回见她生气,竟有些惊着了。 这位娘娘笑眯眯的时候和善得一点脾气都没有,但寒着脸讲话的样子,倒有些跟淑太贵妃年轻时候有些仿佛。 还真是在娘娘身边待过的,生气起来也有些像。 都是一样的不怒而威。 「回宸娘娘话,娘娘道您那事忙,就不好叫打搅您,再说安宁殿还有这么多下人呢,总能伺候好娘娘的。」 付巧言叹了口气:「娘娘就是心慈,但我们也得用心。」 她说罢,想了想又问:「陛下知道吗?」 沈福摇了摇头:「娘娘也没叫告诉陛下。」 付巧言更是生气,她压低声音怒斥道:「胡闹!娘娘不叫说,姑姑是宫里头的老人了,怎么还没个衡量。」 沈福有苦难言,只好自己不停认错。 哪怕荣锦棠平日再忙,母亲生病了,也必须要来侍疾,否则一个不孝的帽子扣下来,想摘就难了。 付巧言转身在晴画面上瞧了一眼,招她过来吩咐:「去乾元宫,看张德宝还是宁城哪个在当值,必要跟陛下说清安宁殿的事。」 晴画向她行了礼,转身退了出去。 沈福心里头这才安定,小声同她说:「原我都是叫了人的,只娘娘死按着不让去,说现在这会儿陛下一定很忙,万万不能打搅他。」 淑太贵妃也确实是为他们两个着想,荣锦棠新年要封折十五日,到了正月十五才开始正经开始上朝处理政事,这一段时间的折子都要提前批出来,省得出差错。 他最近忙,付巧言中午都没过去陪他用膳,只吩咐晴书日日过去盯着,怕他不好好吃。 不过荣锦棠自己也很注意这个,虽然每次用膳仓促了点,但时间不会拖得太晚。 他忙成这样,淑太贵妃不叫打扰他再是一片慈母心肠,可如果他真的不来看望,被人知道参一本,就只能吃哑巴亏了。 外人不会去想这是娘娘慈爱,只会觉得是陛下不孝。 所以付巧言叫要请他过来,沈福才松了口气。 反正娘娘对她跟宠亲闺女一样,她请了皇上过来,娘娘必不会生气。 付巧言安排完这事,便重新整了衣冠,示意沈福跟她一起进寝殿。 淑太贵妃再是心宽体胖,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 有道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病这一场,好生难过了两三日了。 付巧言一进去就见她面色发黄,嘴唇泛白,闭着眼睛躺在那一动不动。 她一下子就红了眼睛,轻手轻脚走到床边,没敢去惊动他,只让宫人搬了凳子守在一遍。 大约本来也没睡踏实,淑太贵妃幽幽转醒,扭头就看到她坐在床边瘪着嘴瞧自己呢。 淑太贵妃一下子就笑了。 「小丫头,生我气啦。」她哑着嗓子说。 付巧言把头偏向一边去,还很用力地「哼」了一声。 淑太贵妃更高兴了,顶着咳嗽还笑了两声:「我错了,宸娘娘可不要生我气呀。」 付巧言也被逗笑了,她起身坐到床边,取了勺子给她润唇:「娘娘病了怎么也不跟我们讲,若不是我今日来了,恐怕到过年都不知道呢。」 她幽幽叹了口气:「我知道娘娘是心疼我们,可若您病了我们真没来看望,那才是大事。」 淑妃被她说了一通却一点都没生气,笑着看她气鼓鼓的样子。 这姑娘,是一门心思为皇上着想的。 淑太贵妃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原我想着两日就能好,值不当惊动你们,却没成想年纪大了,吹了个头风三日都没好。」 她一这么讲,付巧言就心软了,仔细给她塞好被子,道:「娘娘下回可不能这样了,刚我在宫门口听讲的时候,好生吓了一跳呢。」 淑太贵妃这会儿倒是乖了:「好好好,下次我一定听话。」 付巧言「噗」的笑出声来。 一老一小聊了一会儿,付巧言见她又困顿了,安置好她就退了出去。 她在正厅里等荣锦棠,便先问沈福:「是哪位御医给娘娘瞧的?方子用的稳妥否?」 沈福恭敬站在一边,回:「回宸娘娘话,是太医院丁岑丁院判给定的方子,娘娘今日已经好很多了,前两日咳得更厉害些。」 付巧言这才松了口气,她叫沈福取了方子给她瞧,她其实也看不懂,但看了还是觉得安心些的。 两人说话的功夫,荣锦棠青着脸进来了,他一进来就凶了沈福一顿:「跪下,不懂规矩。」 沈福吓得脸都白了,淑太贵妃身体一直很好,也从没发生过这样事,这回确实是她应对不当,挨这一顿也是应当应分的。 她跪在那给荣锦棠磕了三个头,话都不敢讲。 付巧言赶紧起身哄了他坐到主位上,在一旁轻柔地拍他胸膛:「陛下仔细气着了,这也是娘娘的慈心,是福姑姑的忠心,陛下可万万别见怪。」 她这样温言软语,荣锦棠的一肚子气就消散不见了,他不敢现在进去打扰淑太贵妃,就让付巧言坐到身边,仔细把情况都问了一遍。 当付巧言讲说娘娘已经好转以后,他才松了口气。 付巧言正给他斟茶,抬头的功夫就发现他嘴唇的都白了,显然是真着急了。 「陛下先喝口茶,仔细别伤了身,」她赶紧把茶杯往前推了推,还是柔声道,「刚娘娘跟我说了会儿话,我瞧着已经很精神,再吃两天药应当就好了。」 荣锦棠一杯茶饮得很慢,他一口一口好半天才咽下肚子里去。 「唔,」荣锦棠想了想,还是吩咐,「我还是不放心,这几日就辛苦你,过来守着母亲。」 第四十六章 付巧言笑笑,冲他福身:「诺,这原也是我的本分。」 因着淑太贵妃又睡了,荣锦棠就轻手轻脚进去瞧了她一会儿,付巧言没跟进去,在外面偷偷让沈福起身,叫她先出去候着了。 这会儿还是上午,荣锦棠那事太多,付巧言就叫他先回去办公,等午膳时娘娘醒了,他们再陪娘娘用膳。 荣锦棠就青着脸走了。 付巧言也没回去,直接去了安宁殿的偏殿候着,还跟晴画问:「乾元宫那没拦着你?」 晴画抿嘴笑笑:「乾元宫的宫人又不傻,拦我做什么,老远见了奴婢就要喊姑娘呢,客气得很。」 付巧言笑笑,取了本书读,没再说什么。 一连五日,付巧言都是早早就过来守着淑太贵妃,中午和晚上荣锦棠都会过来陪着用膳,一直到小年夜的头一天,淑太贵妃才彻底好全了。 荣锦棠发自内心的松了口气。 付巧言跟他一样,也觉得心里头沉甸甸的石头落了地。 要是娘娘还不见好,这个年都要过不好了。 她无论作为母亲对于荣锦棠,还是作为淑太贵妃对于现在的前朝都至关重要。 淑太贵妃好了,就赶他们两个回自己宫里用膳:「老来我这里碍事,想吃什么都不叫吃,烦死了,快回去快回去。」 付巧言这才停了侍疾。 她确实把伺候淑太贵妃当成自己的本分,从来也不觉得自己是做了多伟大的事,伺候娘娘根本不用她亲自上手,最多就是给她读书解闷,一点都没累着。 但这事落到荣锦棠那,就是大功一件了。 小年那一日,荣锦棠早早起来,就嘱咐她今日要打扮打扮。 付巧言一开始还有些不明所以,等他去上朝了,付巧言正想着去玩会儿华容道,刚一坐下就听到外面晴画惊喜的声儿。 她把华容道往抽屉里一收,抬头就看晴画满脸笑容地进了来。 晴画凑到她身边道:「宁大伴捧了圣旨来的,给娘娘道喜了。」 付巧言心里头多少有了些准备,她镇定地叫晴画给她整理仪容,这才迎了出去。 这是宁城第一次给她颁升位的诏书,以前这都是张德宝的活,今日里也是他运气好,张德宝伺候陛下上朝去了。 他笑得儒雅含蓄,非常客气道:「给娘娘请安了,娘娘大吉。」 付巧言笑:「多谢大伴吉言。」 宁城见晴画已经摆好了软垫,便道:「圣旨到。」 付巧言恭敬跪下,道:「恭迎圣言。」 宁城嗓子清亮,咬字清晰,一字一句读道:「景玉宫付氏巧言,至孝至诚,柔嘉表范,淑仪素着,毓秀书门,着册封为五品昭仪,钦此!」 付巧言又三叩九拜,伸手接过圣旨:「多谢陛下垂青。」 宁城亲自过来虚扶了一把付巧言,笑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他领了赏赐就走了,留下晴画陪在付巧言身边,跟她一起瞧着那册封的诏书看。 从今日起,她就是宸昭仪了。 晚上荣锦棠回来的时候,就见付巧言正坐在院子里等他。 倒也知道不能冷着自己,她身上裹了厚厚的披风,只露出巴掌大的小脸。 荣锦棠把手里的暖炉扔给张德宝,过来拉她起身:「怎么坐在院子里?」 付巧言冲他笑笑,搀着他的胳膊往屋里走。 「今晚月色很美。」 荣锦棠也抬头望了一眼天,确实星光璀璨,明月皎洁,他笑:「很有诗意了。」 付巧言摇了摇头,屏退了宫人,亲自过来帮他更衣。 往日里荣锦棠都不叫她忙这事的,今天见她面色沉重,就乖乖站那里没动。 宸娘娘生起气来,还是有些凶的。 「今天升为昭仪,怎么反而不高兴了?」荣锦棠问。 付巧言抿抿嘴唇,心里头的滋味有些说不清。 她给他换下披风和外套,又取了一件屋里穿的常服过来,仔细给他换上。 荣锦棠见她竟不说话了,也觉得事情有些重,不由严肃道:「怎么了?是不是有人不恭敬?你只管叫拖出去打便是了。」 付巧言叹了口气,等衣裳换完便让他坐到椅子上,她又想蹲下要给他换鞋。 荣锦棠皱起眉头。 他拉她起身,叫她坐到自己身边:「再不说,朕也要生气了。」 荣锦棠捏着她的下巴,叫她看向自己。 付巧言见他真的没有意识到任何事,才小声道:「我去伺候娘娘,不是为了位份的。」 荣锦棠握着她的手一紧。 「陛下,其实我知道您想给我升位,要去撒祭种身份上总得过得去,可……这位份落到了给娘娘侍疾之后,我总觉得……」付巧言顿了顿。 「总觉得仿佛是为了那个昭仪位份,我才那么努力去巴结娘娘的。」 升位她高不高兴?自然是很高兴的,这段时间荣锦棠隔三差五的暗示,她其实是听懂了的。 可给娘娘侍疾这件事是她真心实意发自内心的,她不想叫他误会自己。 荣锦棠这才松了眉头,伸手在她胳膊上轻轻捏了一下:「傻丫头,没人会那么想你的。」 「但这些事你都做了,也加倍地孝顺了娘娘,怎么不能叫外人知道呢?诏书上那句「至孝至诚」就是为了让满朝文武知道你是个多么孝顺的好姑娘,这没有什么不好的。」 宫里头人人都忠义诚孝,这里面有几分真心,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付巧言其实有些钻牛角尖。 在她的思维里,她努力去做一件事,无论是孝顺娘娘还是用心伺候他,都是她的本分,已经不需要再去额外地夸奖和表彰了。 因为这样的事被夸赞,仿佛她的用心就不纯洁了,沾了名为「势利」的杂质。 荣锦棠心里头微叹,以前他怎么没发现,自己的小姑娘竟是这样的性格。 她为了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努力去做,从来也不需要别人评判,也完全不是为了做给别人看的。 这样的性格,实在难能可贵。 可在宫里头要想走到最后,却不能只凭自己良心活着。 荣锦棠把她搂进怀里,道:「我和娘娘心里都知道你是怎样的人,这样足够吗?」 付巧言呆愣在那里,那些阻碍在内心的枷锁与迷雾都消散开去,只留下那颗热意满盈的心房。 「您真的会一直相信我?娘娘也是吗?」 一直到现在,她才把心里最忐忑的隐忧说了出来。 哪怕这已经是荣锦棠认为最稳妥的升位方式了,可在付巧言眼中,却仿佛飞在风筝上。一下子她便翱翔于天地间,只有一条细细的绳牵着她。 那条绳子握在他的手上。 她不怕在天上飞,却怕他不知何时松开手。 当绳子断了,她就再也回不来了。 荣锦棠拍了拍她僵硬的后背,苦笑着道:「傻姑娘,你这是不相信我啊。」 这话叫他说的有些苦涩。他们两个人是这样身份,付巧言对他能这样坦诚相言已经非常难得。 他只觉得心里头一阵冷一阵热,那些苦闷、烦躁一下子涌上心头,他讲不出来那是什么滋味,只是很难受。 第四十七章 这一年来,他与她从陌生到熟悉,从熟悉到相知,已经到了如今这样相伴的地步。 可她仍然没有对他全然放心,还是小心翼翼活在她的小世界里,害怕着将来可能会发生的一切。 荣锦棠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五味杂陈。 荣锦棠又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已经表现的足够明白,也对她足够坦诚,在这一瞬间他竟然有些失望。 为什么巧言不懂我的心呢? 我明明这么爱护她了啊? 「你告诉我,你心里最怕的是什么?」荣锦棠看着她问。 他连嗓子都哑了,这句话说出来,连他都觉得声音难听。 付巧言紧紧咬着嘴唇,刚才的那些忐忑和担心都不见了,现在看着他微微皱起的眉头,心里既苦又甜。 她不是不想全心全意相信他。 只是这宫里有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她与他身份天差地别,真的没有办法假装什么都看不见。 「我也不知道的。」付巧言呢喃道。 她依赖他、关心他、敬仰他甚至爱护他,每天心里面都是他,在她这里他已经成为最重要的那个人。 可在他心里呢?又会是谁呢? 付巧言真的不敢问。 她紧紧攥着他的衣袖,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此时此刻,她都觉得自己矫情得面目可憎。 荣锦棠嘴里都泛起苦味来。 他沉思很久,久到外面人影晃动,显然是晚膳早就摆好,张德宝有些急了。 荣锦棠摸了摸她的头,温柔道:「先用膳吧?用完膳我们晚上继续说,好不好?」 付巧言抬起头看他,小声问:「晚上,不走了吧?」 「走去那里?」荣锦棠竟觉得她傻得可爱,问她,「我一直都是回来这里的。」 那个回字仿佛带着千军万马,一下子驱散了付巧言心里的不安,她深吸口气,道:「先用膳吧,都是妾不好,耽误了陛下用膳。」 荣锦棠又皱起眉头,他郑重道:「以后在朕面前不用自称妾了,你就是你,记得了吗?」 付巧言终于扯开一抹笑来,叫荣锦棠心里的石头稍微轻了轻。 晚膳用得很安静,哪怕今日有付巧言特别喜爱的松鼠桂鱼,她也没有多用,全程都很乖地晴书夹什么吃什么,没再专挑甜口的菜用。 反而是荣锦棠看不下去,给她夹了两块桂花糯米藕,见她乖乖吃了才舒坦些。 用完膳,付巧言吩咐晴书备好茶点,就叫宫人们都退了出去。 荣锦棠难得没心思处理折子,陪着她去了茶室。 茶室里专做了一扇圆窗,用的单片琉璃做格挡,远远就能看到庭院中婀娜多姿的晚梅。 月色打进窗棱,在两个人脸上留下独一无二的痕迹。 他们就坐在圆窗旁的矮踏上,面对着品茶。 这回用的是今年新下的柑芳草,岭南一共就进贡了两斤,除荣锦棠、太后和淑太贵妃那各三两,就只付巧言这给分了二两。 这茶有一股柑橘的清香味,回甘悠长,非常好喝。 在这香味里,两个人的表情都舒缓下来,没刚才那么紧绷了。 有些事有些话,总需要摊开来讲的。 他们都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眼前时机正好,确实需要畅谈一番。 荣锦棠轻声问她:「就问你这一回,你告诉我,到底怕什么?」 付巧言低着头沉默一会儿,才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讲:「怕你以后嫌弃我,又找别的娘娘去。」 荣锦棠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惊讶地问:「什么?」 付巧言也觉得脸上火烧似的,但她现在最怕的也确实是这个。 宫里头的女人,就没有不怕的。 他是大越最独一无二的帝王,他想要什么人,想做什么事,没有任何人能阻挡。 原来的她豁达从容,她也从来都没仔细想过这事。她过她自己的,荣锦棠找她就去,不找就过她的小日子。 可经从八月至今,他们朝夕相处越来越融洽,她已经习惯跟他一起读过每一日晨昏。他不停地用行动告诉她他有多好,多体贴,多仔细。 方方面面,经年累月,她真的很难再放下了。 如果有一天他头也不回离她而去,她现在想来都不知如何是好。 到了那个时候,日子还要如何过下去呢?她不知道。 「怕您将来有一天,不来我这景玉宫。」 梅花静好,岁月无痕,今日里的花团锦簇,可能明日就成了满地凋零。 世事无常,人心易变,面对未来她第一回 彷徨无措。 荣锦棠叹了口气。 付巧言小声道:「我今日讲些心里话,陛下别生气。」 「在跟陛下之前我同娘娘求过的,将来若您不喜欢我厌弃我,就请娘娘发发慈悲,还叫我回去伺候她。我那时候想,陪着娘娘,守着她过日子也是有些念想的。」 这是荣锦棠第一次听讲这事,心里头不由得一疼。 心头仿佛沉甸甸坠着个大石头,扯得他五脏六肺都要移位。 付巧言小心翼翼抬头看他,见他似乎并没有太过生气,还是咬牙继续道:「原来我也告诉自己,不要太往心里去,您过您的,我过我的,总能过得很好。」 「有一段时间,也是成功了的。」 荣锦棠大概回忆了一下同她的过往,可能是去行宫之前吧?那会儿小姑娘清清淡淡的,同他最多的话题也只在娘娘身上,别的话题很少说。 她自己的事也大多是他问一句她答一句,从来不会主动讲。 哪像现在呢?什么都要跟他讲,什么都不瞒着他。 心里头那石头似乎小了一些,扯得他没那么疼了。 她对自己上不上心,其实很轻易就能看出来,她也从来学不会伪装。 付巧言有点扭捏:「从行宫回来,您一直就同我在一起,叫我……」 「叫我忍不住会多想。」 荣锦棠问她:「想什么?」 付巧言偏过头去瞧那棵晚梅,精致美丽的脸在月光下散着莹润的光。 她轻声道:「我想啊,要是一辈子都能这样该多好。」 一辈子是个漫长而优美的词,人人生来所求,都是一辈子平安喜乐。 荣锦棠只觉得喉咙里那回甘蜂拥而上,那些甜蜜的他平素最不爱品尝的味道充斥着他的口腔,却教他觉得浑身都舒坦了。 有一种莫名的,他原来从来没有意识到过的感情渐渐浮出水面。 他有些迷茫,又有些彷徨,不知道那是对的还是不对的。 他只是说:「确实也很好。」 这几个月来,他确实体会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幸福感。 朝夕相伴,晨昏交融,当日子有了些奔头,那滋味就美妙起来。 每日在她温柔目光里精神抖擞去上朝,又或者回来景玉宫看见她安静看书的小脸,总让他觉得再忙碌的日子都是甜的。他所忙碌的那些政事,不仅能叫天下百姓平安生活,也能叫她安安稳稳居于景玉宫,不受任何风吹雨打。 国家家国,有国才有家,有家便是国。 当辛苦的一切都有了意义,那就不能再称之为辛苦了。 他是年轻,却也很是经过事的。 第四十八章 年少时在母亲宫里头无忧无虑的生活叫幸福,现在同她如胶似漆也是一种幸福。 那感觉大概是舒心,是安逸,是他每次批完奏折都想早点回来的急切,是见了她就满心欢喜的甜蜜。 她是他人生里唯一一个想要真心守护的人。 那些幸福和美好的过往里,他从来都没发现她有什么不同寻常,或者说付巧言都把不安和忐忑埋藏进心底,叫他一个人满心欢喜,叫他一个人舒心安逸。 她表现的特别好,好到他全然没看出来。但要说她一直是不安害怕的,也并不准确。 大部分的时间里她都是高高兴兴的,那张笑脸仿佛会发光,叫院中梅花都黯然失色。 付巧言的性格摆在这里,她不可能怨天尤人或自怨自艾,她总是很努力,把所有能做好的都做好,该认真的也从来不懈怠。 这几个月来,两个人和和美美,仿佛平常人家的新婚小夫妻,平日里甚至连争吵都无。 可能是因为太忙了,又或者她表现得太好,是以荣锦棠一直都没发现她心里头藏着这么多事。 说到底,她还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 父母俱亡的她孤身一人在宫里头挣扎,经历了那么些事才到他身边,想的多些,谨慎一些也是应当的。 荣锦堂不由自主就偏心她了,现在已经一点气都没有了,反而一门心思觉得小姑娘可怜巴巴的。 当然,这也只是他自己的一门心思罢了。 他听付巧言又说:「其实在接到这份圣旨之前我并没有那么不安,只是走的越高路就越窄,我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就很不对劲。」 荣锦棠微叹:「这两个月你实在是辛苦,原本年前给你升位昭仪是想叫你高兴高兴。」 男人和女人终归是不同的,他的想法是好的,因为她为宫事操劳很辛苦,又尽心尽力照顾母亲,给她升位份是理所应当的。 过年了,也叫她好好高兴一回。 若不是想稳妥些,叫别人少说些闲话,这个昭仪他甚至都嫌太低。 没看百姓书馆里贵妃娘娘当年的话本有多少?除了说她美丽过人,戏词里从来没夸过她别的。 虽然在荣锦棠看来她甚至连脸都没付巧言美,但他也不想叫外人这样说她。 她那么聪明那么好,在话本子里怎么也应该是才貌双全的才女啊。 诏书上的那些言辞,就是给外人看的。必须要叫他们知道这位宸娘娘是多好的人,以后她的路才不至于难走。 只是没想到,她想的太多也太细了。 他真的觉得遇到了人生里最难的一件事,他跟她居然没有想到一起去。 付巧言见他专注而认真地听着自己的话,心里头也安稳下来。 只要他还愿意听她说,她就会把一切都讲给他听。 「一直以来您对我太好了,我觉得您不是那样见异思迁的人。」 荣锦棠默默点了点头:「说得对。」 付巧言就笑开了去。 她道:「可我一看到圣旨上那些句子,莫名就开始仓惶起来。」 「我能有今天全是陛下在推着我往前走,如果哪天您不愿意推着我了或者烦我了,该怎么办呢?」 她说的确实很有道理,荣锦棠不由深思起来。 他其实想批评批评她,说她想得太多,对他的信任太少,可他自己偶尔也会忍不住想很多。 比如现在想她到底为什么不信任他?以前就会觉得她更关心母亲更喜爱母亲?有时候又要猜测在她心里是她弟弟更重要还是他更重要呢? 那些个疑问只是偶尔闪过他的心,繁忙的政事就又叫他没工夫思考了。 可能人都一样,再坚强沉稳的人,也经常会胡思乱想,会彷徨无措。 就像付巧言担心的那些事,她问他会不会烦她呢?他其实也没准确答案。 他们太年轻而人生又太长,他不能不负责任地给她胡乱承诺。 君子一诺,重若千金。 他不仅仅是君子,他还是真龙天子,他只能金口玉言,说出来的话就一定要实现。 越是重视,才越不能潦草对待。 荣锦棠想了很久,一时间茶室里安静极了,谁都没说话。 大概话都说开,付巧言心里头更舒坦一些。她品着茶,竟觉得时光停留在这一刻也是很美。 无论荣锦棠的答案是什么,总归现在的她能体会出难以名状的幸福。 月影婆娑,晚风轻盈。 荣锦棠终于下定决心,他还是说:「我……不知道。」 付巧言竟没有觉得特别难过或者高兴来,她像平时那样望着他,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那是她聆听他说话时最常有的表情。 如果不是今天这一遭,荣锦棠都不会发现自己对她的点点滴滴其实早就记在心里了。 「我没办法给你保证,但最起码我现在知道,我心里很喜欢你。」 是的,那些他从来都摸不着抓不住的缥缈感情,应该就是喜欢了吧。 见之欣喜,离之思念。 在荣锦棠十几年的人生里,所有深刻而复杂的感情,都在付巧言一人身上。 他用最浅白的语言,给了她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他说完这句话,就看对面小姑娘对他露出一个美丽至极的笑容来。 月光映射在她脸上,也映进他心中。 「在我心里你很重要,重要到我不能随便给你承诺,不能白白给你期许。」 「朕必要金口玉言。」荣锦棠道。 他英俊的面容在月光里仿佛刀刻,他表情严肃,目光坚定,说出来的话却又那么动听。 付巧言点了点头,她笑容依旧甜美,那些忐忑不安早就不翼而飞,剩下的还是开朗大方的那个她。 「能得您这样一句话,其实就值得了。」 他是什么样的人,她现在已经很了解了。能得到他这样的郑重与珍视,能得到他这宝贵的喜欢,比什么都叫她开心。 在这冰冷的宫阙里,他温暖了她整个心房。 他对她能的这份心,比单薄而无法实现的承诺更动人。 付巧言突然鼻子一酸,竟有些想哭了。 他说他不知道,但他郑重的话却给了她最好的答案。 无论将来如何,毕竟她确实得到过他的用心和喜欢,这份难能可贵的感情,已经足够她回味半生。 她只觉得心跳很快,那些她压抑了很久也没能压抑下去的情感全部喷发而出,搅得她神志不清。 付巧言红了眼睛,她哑着嗓子道:「我也很喜欢陛下。」 她这样笑着说出来的时候,眼泪顺着脸颊滑落,留下一道斑驳的泪痕。 那个样子,却是荣锦棠心中最美的容颜。 他只觉得心口都跟着热起来,这一刻的感受弥漫在他四肢百骸,比他自己坦诚喜欢她还要好还要美。 那一刹那仿佛千树花开,万物复苏。 「傻姑娘,哭什么呢。」荣锦棠推开小几,把她抱入怀里。 她的身体纤细又柔软,小小一团缩在他怀里,她脸上的泪蹭在他脖子上,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付巧言在他耳边小声说:「我觉得陛下特别特别好,所以才会害怕,我不是不相信您的。」 第四十九章 这样抽泣着讲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反而细细软软,比平时更惹人怜爱。 因为他太好,所以怕失去他吗? 荣锦棠拍着她的后背,声音里有了些许笑意:「要不我们就一起努力吧?」 付巧言抬起头,用红得跟小兔子似的眼睛看着他。 荣锦棠低下头去,给了她一个悠长的深吻。 唇齿交融在一起的时候,仿佛天地间都只有他们两个人。 「我们就一起努力更喜欢对方,好不好?」 「或许将来有一天,我们喜欢对方到谁也离不开谁,我就能给你最终的回答了。」 付巧言笑了,圆眼弯如画。 「好,我听陛下的。」 许是因为说开了,他们再对视的时候,都觉得心里头痒痒的。 荣锦棠抱着她,凑在她耳边低语:「去沐浴吧?」 「好。」 两个人亲亲热热地沐浴完,回了寝殿里就好一番折腾。 这大概是第一次付巧言很放的开,她婉转的声音一直萦绕在他耳边,叫他想停都停不下来。 今天难得荣锦棠没着急,他细致地延长着两个人在一起的这份快乐,带给她比平时更温存的细腻,叫她也觉得格外舒服。 等夜色幽深,他们才终于安静下来。 荣锦棠叫她枕在自己怀里,两个人盖着厚厚的锦被,温暖而舒适。 荣锦棠在付巧言耳边问:「好不好?」 付巧言脸上还带着激动的红,她有点不好意思,但一想起他的那句喜欢,就忍不住说:「好。」 荣锦谈低声笑起来,他顺着她黑长的秀发,才发现她脑袋顶上有个小小的发旋。 发旋的形状仿佛倔强的岩中草,像她的人一样,倔强坚韧,从不妥协。 「以后都会更好的。」 他们这边暖意融融,与此同时,碧云宫后门出一道瘦小的身影一闪而出。那身影穿着普通小黄门的青灰袄袍,脚下生风钻进慈安宫前的长巷里。 夜晚的长信宁静而安详,各宫早就封门,长巷里漆黑一片。 那身影闪到慈安宫偏门前,伸手在门上敲了五下:「咚咚,咚咚咚。」 那门扉「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模糊的身影把他迎了进去:「娘娘等你多时了。」 景玉宫的宫人们都觉得奇了,怎么她们娘娘跟陛下「吵」了一回,两个人感情更好了?早起来都要腻歪好一会儿荣锦棠才去上朝,急得张德宝大冬天直出汗。 等他走了,付巧言才开始操持景玉宫的宫事。、 按制她是昭仪娘娘,应当有一位管事姑姑,两位大宫女和四位小宫女,小黄门在一至三名左右,其中有一人为中监管外事。 因特封她又位比嫔,规格上可以更宽松一些,可按嫔娘娘的旧例来定。 所以这两日付巧言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把人都叫到跟前,给各人都升升品级好过年。 今日他一走,她就叫来跟前的四位宫女并两名黄门,道要谈一谈。 晴画是最早跟在她身边的,时间最长也最贴心。晴书可爱会伺候,也很好。明琴平时总在偏殿待着,手艺好话不多。明棋是直爽性子,伺候笔墨很是省得。 付巧言坐在主位,下面六人都老老实实站在那。 她其实一向都很和善,也不知道为什么手下的宫女黄门们一个比一个恭敬,谁都不敢偷奸耍滑。从她是淑女时候就这样,现在已经是宸娘娘了,这些人也还是没怎么变。 「因着前几日忙,今日里咱们就得把宫事给定下,赶在年前给尚宫局提了单子,你们好领月银。」 娘娘升了位份本就是喜庆事,再加上她们也跟着水高船长,总之这年景玉宫可是欢欢喜喜的。 下面的宫人们脸上也都带笑,旁人不敢接话,晴画就半步上前,笑道:「娘娘仁善。」 付巧言道:「明琴原就是尚宫局的掌衣宫女,到我这里委屈几月,趁着这回就把职位升回吧。」 明琴立即出列,给她行了大礼:「多谢娘娘封赏。」 付巧言点了点头,她道:「我年轻,你们也都不大,可咱们景玉宫走到今天,就不能再退回去了。」 「晴画,」付巧言叫了她出列,问她,「管事姑姑活重事多,你能不能做好?」 晴画脸上都泛起了激动的红,可她还是稳在那里,并没有难看失态。 她也早就不是当年在文墨院后院里叫错付巧言称呼的小姑娘了,她往前走了一步,恭恭敬敬跪在付巧言面前,给她行了大礼:「晴画,叩谢娘娘恩赏。」 付巧言心里头就稳了。 她之后封了明棋为大宫女,封陆六为中监,给陆叁加俸禄至中监,整个景玉宫的老人一个不落,该有的全都有了。 付巧言叫晴画捧了赏银出来,每人都加了赏赐。 「你们都是景玉宫的老人,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们一口饭吃,还望你们不要忘记我最早说过的那句话。之后再来新人,也要你们细心调教。」 她说罢,站起身来,郑重道:「景玉宫就交给你们了。」 六个宫人一起跪下,给她行了大礼。 在这宫里跟对主子是最要紧,她们能跟到付巧言这里,简直是前世烧了高香,走了大运。 晴画做了管事姑姑,就不再贴身伺候她,不过大多数时候她还是跟在身边,仿佛跟以前也没什么变化。 倒是陆六这个中监很是忙了几天,终于把一年三节两寿的节礼都对出单子来,也把今年需要上礼的年礼备了出来,很是省了付巧言不少事。 付巧言原本觉着自己这没那么多事,不过见晴书和明棋每天都要归置后院库房,晚上还要给她守夜,没几日就累得面色苍白,很是叫她惊了一回。 她问也跟着好生忙了几天的晴画:「咱们有这么些东西?」 晴画把明棋列的册子给她一看,她一下子就明白了。 厚厚的四大本,衣食住行都在其上,眼看衣的那本就要写不下了。 付巧言道:「以前都没注意,原来太后娘娘和淑太贵妃娘娘都给了这么多赏赐,看来宫里头还是要再加些人手。」 「我原来想年后采选宫人时叫选几个手脚麻利的小丫头过来,没成想实在赶不及了。」 晴画想了想,道:「明琴那里可先加人,缝补刺绣都得要熟手。晴书和明棋那尚可,要不先叫送两个小宫人过来,先帮她俩把后头库房册子典出来再说?」 他们现在本就缺两个黄门、一个大宫女并四个小宫女,补上三个也不算太多。 付巧言点了点头:「你去安排吧,这我就不操心了。」 晴画笑着退了出去。 晚上荣锦棠回来,付巧言还把这个当笑话讲个他听:「我原真没想到,我竟有这么多东西。」 荣锦棠道:「娘娘这样真叫朕伤心,大多还都是朕给的呢。」 付巧言笑倒在一边,好半天都没缓过气来。 荣锦棠等她笑够了,才道:「巧言,想不想出宫去玩?」 出宫这两个字仿佛黑夜里的星星,叫付巧言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从隆庆四十一年那个乍暖还寒的三月开始,她进宫已经五年了。这五年来她困在这一方天地,哪怕去了一趟行宫,也依旧没有怎么瞧过上京的繁华景致。 第五十章 她先是高兴了一下,然后又有些犹豫:「我这般出宫,怕是会给皇上添麻烦吧?」 荣锦棠叫她一起去堂屋里用膳:「有什么好麻烦的?朕有个很充分的理由。」 「什么理由?」 荣锦棠神秘一笑:「明日你就知道了。」 次日清晨付巧言很早就醒来了,荣锦棠已经挂了停朝,不用起太早。 她躺在床上清醒了一会儿,荣锦棠也跟着醒来:「早。」 付巧言笑:「早。」 昨日张德宝已经指点过晴画备好衣裳头面了,今日直接就能换上。 荣锦棠自己穿了一身灰蓝的长衣配鹿皮长靴,腰带也是简单的如意云纹苏绣,头上只用柳木束了发髻,倒是发带上镶有一颗白玉,让他整个面容都清俊不少。 这已经是付巧言见过的他最简朴的打扮了,也依然显得身长玉立、挺拔伟岸。 付巧言换上水蓝的斜襟袄裙,坐在妆台前目不转睛盯着他瞧。 荣锦棠洗漱完毕,正在贵妃榻上吃茶,见她一动不动的有些好笑:「怎么?」 付巧言从镜子里对他笑:「陛下如何穿着,都是英俊不凡的。」 荣锦棠就大笑起来。 晴书最近很是学了盘发的手艺,手脚麻利地给她挽了流云髻,只点缀了些许拇指大小的东海金珠,整个妆容就显得光彩照人起来。 等她这忙完了,荣锦棠拉她到跟前瞧瞧,很是肯定地点点头:「有点大户人家少奶奶的意思了。」 付巧言也跟着笑开了去。 两人今日的衣裳都尽量选了最朴素的常服,没什么特殊的刺绣纹样,穿在身上就没那么笔挺富贵。 今日里是晴画和晴书跟着她,荣锦棠那里有宁城和于兴并一队禁卫,等走出景玉宫上了门口的马车,付巧言才发现马车上还准备了茶点果饼等物,两人的披风和暖帽也带了好几件,应是路上应急用的。 他们两个坐中间的那辆马车,里面很宽敞,一路往玄武门行去。 付巧言坐在荣锦棠对面,马车起步时正在系披风的领子,大概是很少坐马车,她被颠簸得晃来晃去,差点没栽倒荣锦棠身上。 荣锦棠很是叹了口气:「过来坐朕这里。」 付巧言才挪了挪身,小心翼翼蹭到他身边去。 「外面天冷,回头得戴上帽子,」荣锦棠说完,又补充道,「路程倒是不算远,你坐一会儿就能习惯了。」 当时去行宫坐的是步辇,是比马车宽敞平稳的一种车型,因为队伍庞大速度缓慢,付巧言倒没觉得特别颠簸。 这次换了速度更快的马车,她就不太适应了。 她紧紧靠在荣锦棠身边,问他:「陛下还没讲要去那里?」 荣锦棠见她实在是有点急了,才轻咳一声道:「初二你要去五福地撒祭种,总要熟悉熟悉地方的。」 付巧言一愣,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发自内心道:「陛下……您太厉害了。」 这理由找得又准又好,宫里和礼部都不好回绝他。 荣锦棠还有更得意的:「朕跟礼部说,因是皇家私下行动,便不叫大张旗鼓扰民,只禁卫跟着出去办差即可。」 「这样等我们从五福地回来,还能去朱雀大街上逛逛,那边铺子很多,小玩意有趣极了。」 荣锦棠确实是仔细人,他想要办好一件事就一定能办好,还得亮亮堂堂,一点毛病都不能有。 这一次的安排就很完美。 付巧言靠在他肩膀上,笑着说:「陛下真好,我还没去过朱雀大街呢。」 荣锦棠就给她小声讲起来:「朱雀大街很长,有楼五十八栋,均为二层铺面,沿街挂满彩幡,多为百年老字号。」 朱雀大街是大越建国伊始便开始修建的市集,至今已二百多年历史,整个大街沿途的建筑风格复古,成为上京最亮丽的风景。 因道路宽阔通畅,一般皇室出宫去行宫避暑也多从此经过。 付巧言想了想,道:「上回咱们去行宫,也曾路过那里吧?当日路上倒是很冷清,没瞧见什么人。」 荣锦棠笑道:「今日你再去看,那是真正的热闹。」 一个热闹繁华的上京,象征着大越繁荣昌盛的百年基业。 上京的一砖一瓦都是荣氏的骄傲,此番说来,荣锦棠眼睛都是亮的。 他们乘坐的马车是最普通的青顶马车,从景玉宫门口出发,穿过幽深的长巷,一路七拐八拐最终到了玄武门内宫门前。 马车在内宫门前略停了停,外面安静得仿佛没有人,付巧言没有掀开车帘看,也没讲话。 安静了一会儿,马车又继续往前行去。 出了外城门,才算是换了一片天地。 付巧言觉得身下的车轮在门槛上颠簸了一下,只听「吱嘎」一声,她的耳中就热闹起来。 那是久违的人间烟火气。 从玄武门出去要穿过一片民宅,这边住的多为朝臣官吏,是以也被称为状元坊。 深宅大院不少,青瓦四合院也很多。 催烟袅袅,人声嘈杂,他们的马车选了一条最僻静的巷子经过,还是能偶尔从窗户缝隙里看到外面路过的行人。 付巧言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多人了。 百姓们有的行色匆匆,有的且歌且言,有的锦衣高冠,有的布衣青履。 各色各样的人从前方的巷子里穿过,一转身就不见了。 付巧言看得目不转睛。 荣锦棠以前在外五所时偶尔也会出宫来体察民情,对这里多少是熟悉的,只这两年在宫中忙碌,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 今日一观,屋舍还是那些屋舍,行人也还是那些行人。 「有意思?」荣锦棠问她。 付巧言都没空回头,她回:「有趣极了。」 在宫中生活长了,她总是有种错觉。仿佛天地就那么大,又或许人就那么多。 宫里的一切都是冷的,没有烟火,没有热闹。 只偶尔宫宴的时候,付巧言才会突然发现:呀,原来宫里头还有这么些人。 荣锦棠帮她把窗帘掀开,叫她痛快瞧。 窗户上用了单片琉璃,一点冷风都吹不进来。 付巧言突然道:「以前我在家里的时候,巷子也跟这里有几分仿佛。」 她的籍贯之前荣锦棠查付恒书的时候恰巧看过,是顺天府桐县上窑镇,她家原住于青石巷,是小官吏、捕快和商贾的聚居地。 说是相像,主要是气氛像。 青石巷里的屋舍多为灰瓦民宅,跟状元坊的深宅大院是不能比的。 荣锦棠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你家的旧宅已经叫人买回来,等你弟弟束发后就过到他名下。」 付巧言猛地回过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荣锦棠捏了捏她的脸蛋,笑道:「出来玩呢,可不许哭鼻子。」 「陛下,」付巧言使劲吸了两下鼻子,真的忍住没有哭出来,「陛下花了多少钱?」 荣锦棠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不仅没扑到自己怀里撒一通娇,还问了个这么不浪漫的问题。 他叹了口气:「朕怎么知道,只让下人去办了,你家那小宅子也贵不到那里去。」 第五十一章 那倒是实话,付巧言笑出声来,拉着他的手不停晃:「我家有个小院子,以前爹爹在院子里种了一棵石榴树,每到秋日红了的石榴就自己裂开嘴笑,然后挨个从树上坠落下来。」 荣锦棠只吃过剥好的石榴,还真没怎么见过石榴树:「那样石榴会不会坏?」 付巧言摇摇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怀念:「不会,石榴皮硬的很,到了日子我跟恒书就每天守在那里等着捡,顺着裂口剥下一把红彤彤的籽扔嘴里,甜得醉人。」 想到那场景,付巧言仿佛就回到了自家的那个小院里。下了学她跟弟弟两个就蹲在院子里剥石榴,厨房不停窜出食物熟透的香气来,每当他们剥完两大碗石榴,家里的晚饭也就做好了。 他们家的父母两个手艺是差不多的,谁要是下课早谁就回来准备晚饭,付巧言也学了一两手,只现在已经忘的差不多了。 晚饭过后,她和弟弟就跟在父亲身后,看他泡石榴甜酒。 在大酒瓶里放一半的冰糖和石榴,再倒上微甜的竹叶青,封上口蒙上布,隔三差五摇上那么一摇,樱桃的甜味就会散在酒里。 月余之后倒在莹白的酒盏里,恰如一湾芙蓉花开。 那水红的颜色清亮可爱,远远闻着就有一股甜味。 付巧言小声给他讲着家里的石榴酒,然后又感叹:「原来我在家时还会做鸡蛋青菜汤面,几年没摸灶台,现在怕是连火候都掌握不好了。」 荣锦棠一直没插话,就听她慢慢说着家里事。 马车一路穿行,穿出状元坊又路过玄武大街,最后才能到北边的御马苑与五福地。 玄武大街也是市集,只不过跟朱雀大街的彩幡飘摇古意盎然不同,这里更市井一些,店铺没那么精致,路边还有供百姓租赁的小摊位,只要几个铜板就能用上一整天。 这里更热闹、更喧嚣,也更络绎不绝。 付巧言没有说要来这里逛,能去朱雀大街已经很好,这里人多口杂,实在不是荣锦棠和她能去的地方。 她只是坐在窗边,凝望着外面。 隔着一道琉璃窗,便是两个世界。 付巧言笑笑,能看一看也是很好了。 荣锦棠就在一边给她讲:「朕原来也上这里玩过,以前头拐角处还有个赌坊,只后来朝廷里管得严,那赌坊也不太敢出老千坑人,久而久之老板开不下去便搬走了。」 付巧言顺着他的手往前面看去,只见街边的拐角处已经改了另一个招牌,上面写着晋江书局。 「这家书局开得倒是很大,我们镇上也有。」 荣锦棠道:「里面许多本子确实挺好的,比如之前那本《周山志》因为结局不太好,还被读者上门抗议,说要作者再写一本大团圆的。」 他居然连这事都知道的这么清楚,付巧言不由得满心佩服:「陛下真是无所不知。」 荣锦棠突然凑到她耳边,小声道:「跟你说实话,晋江书局是咱们荣氏的祖产,一直都是宗人府掌管的。」 付巧言很是吃惊。 「可我们听到的晋江书局的传说里,那不是姓刘的夫妻两个白手起家,一起开创的书局吗?」 荣锦棠笑了笑,颇有些意味深长:「只讲给百姓听的。」 「要不然,你以为晋江书局为何能开得到处都是?」 付巧言想了好一会儿,才突然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那草木书局呢?」付巧言问,这可是大越的御书局。 荣锦棠道:「这刚建国时是驸马司掌管,后来驸马司撤了,改为翰林院主管。」 付巧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么看,当年开国的那位高祖皇帝,也实在深谋远虑。 不过这都是前朝的旧闻,付巧言就没多纠结,她倒是好奇《周山志》的事。 「那到底写了新的本子没?」 刚那闲话也是他偶尔听的,没怎么往心里头去,若不是路过书局定然想不起来,付巧言这一问他就有些迟疑,好半天没回忆起再多的细节。 「朕也记不太清,一会儿我们去朱雀大街,问问那边那家草木书局便是了。」 朱雀大街上有草木书局的总店,里面什么书都有,晋江书局的书也会进来展示。 两个人讲了一会儿话,马车就穿出玄武大街往北郊驶去。 大约两刻之后,马车就在御马苑旁边的一片田地前停了下来。 这边早就扎好篱笆,田地也打理得整整齐齐,北边还有一排屋舍,用来给贵人们更衣休息。 付巧言扶着晴画的手下了马车,抬头就闻到一股泥土的芬芳。 她深吸口气,笑道:「这里倒是开阔。」 北郊这一片庄子都是皇庄,周围早就种满各种各样的蔬菜粮食,只空出来中间这一小块地。 荣锦棠过来牵起她的手,领着她往五福地里走。 脚下是松软的泥土,远处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微风吹过,带来了祈祷丰收的风铃声。 「这地是怎么选出来的?」付巧言小心翼翼踩着脚下窄窄的田垄,好奇问。 「这个其实就是选了最中间的这一块,没什么特别的讲究。」荣锦棠小声道,「不过对外就说是钦天监算的,说这块地最有福气。」 付巧言真是哭笑不得。 荣锦棠领着她穿过田地,给她指临近的田亩里种了何种植物。 作为一个皇帝,农耕的事情他也是必须要了解的。 「像玉米、土豆、地瓜等物都是从外藩传来,父皇当年听说这些食物能抗饿,特殊时期也能代替稻谷作为主食,就命农耕院的博士好研究如何大规模种植,这十年才慢慢普及开来。」 付巧言认真听着,道:「难怪我隐约记得小时候很少吃过这些,后来渐渐大了几菜市场里的才多起来。」 荣锦棠道:「这几种都很好种植,老百姓自己在家里随意开一块地,若是侍弄得好说不定能养活一家老小。」 付巧言不由感叹:「先帝真是勤勉。」 一个皇帝最关心老百姓是否有食吃,有衣穿,有家住。当这些都有了,才能叫盛世太平。 在隆庆帝治世的前四十年,他几乎已经做到了。 可一个乌鞑,就毁掉了他一生的努力。 当隆庆帝躺在床上病入膏肓的最后时刻,他心里头一定很痛,也很难过。 这一辈子他前九十九步都努力走得又稳又好,可最后一步却跌了个大跟头,然而时间不等人,已经没有底一百零一步叫他重新爬起来了。 一代明君,就带着无限的遗憾溘然长逝。 话至此处,两个人都不约而同想起了先帝爷来。 付巧言见荣锦棠似有些伤怀,便道:「我还没用过犁,陛下带我去瞧瞧看?」 荣锦棠微微叹了口气,领着她往库房去。 因为马上就是新年了,五福地这也有家仆在打扫和清理,荣锦棠领着付巧言走进去的时候,正有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在那擦木犁。 付巧言见他手脚麻利,不由问:「你家大人呢?你怎么这么小就出来做事了?」 那男孩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瞧着倒是沉稳,他好奇地看了他们两个一眼,返问:「你们是谁?这里是皇家禁地,外人不得进入。」 第五十二章 荣锦棠蓦地笑出声来。 「我们不是外人呀。」付巧言也笑道。 男孩倒是聪明,从门口瞧见外面跟了一大堆的人,这才反应过来:「给贵人请安了。」 荣锦棠叫他起身,问他:「这应当不是你的活吧?」 男孩挺起胸膛:「这是我父亲的差事,只他今日偶感风寒又不想耽误事,便安排我来了。」 他刚才擦洗木犁的动作熟练自然,一看就是老手了。 荣锦棠问他:「你父亲不怕你办错事?」 「怎么会呢?」男孩骄傲地道,「我从小跟在我父亲身边学,他能做到的事,我努力也能做到。」 这句话,一下子说到了荣锦棠心里去。 是的,父皇能做到的事,朕一定也能做到。 荣锦棠和付巧言一共只在五福地待了半个时辰,然后就启程归京。 说要熟悉五福地不过是个借口,大概走个过场就完事了。 回程似乎要更快一些,当马车停在朱雀大街草木书局门口时,付巧言还没发觉已经到了。 荣锦棠自己先下了车,然后亲自扶了付巧言下来。 因藏书众多,朱雀大街的草木书局总店铺面很大,比旁的铺面宽了一倍有余。当间草木书局四个大字是大越第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爷乔琛所书,四个字苍劲有力,老远就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古朴之感。 付巧言站在门边仰着头看,朱雀大街上的店铺栉比鳞次,彩幡飘摇,实在别有一番景致。 宽阔的青石板路可容马车双向穿行,两旁的店铺全部大门敞开,灰帽灰衣的店小二都站在店门口打声招呼来往商客。街上不时就会停下一二马车,锦衣华服的富家小姐或青冠长衫的世家公子下了车来,笑着往商铺里走。 荣锦棠也没催她,就让她站在门口这样看。 这条街,见证了大越百年的荣耀。街上开的多为老字号,衣食住行方方面面应有尽有。有司胭脂水粉的红颜斋,有司金银器皿的琳琅阁,还有两家大越闻名的布庄,一家叫锦衣缘,一家叫程记布庄。 除了这些食铺更多,从糕点到私房,从素斋到全肉席,几乎占去了朱雀大街一半的店铺。 付巧言站在这繁荣的闹市中,久违地感受到了大越的富足。 百年积淀,终有今日之盛世。 她收回目光,看向等在身旁的年轻帝王。 荣锦棠站在那里,看着百姓热闹地生活,脸上也带了些笑容。 付巧言轻声说:「这里真热闹。」 荣锦棠问她:「看美了吗?」 付巧言牵起他的手荡了荡,拉着他往书局里面走:「美了,多谢陛下。」 出乎付巧言的意料,书局里面人也不少。 这家总店的书算是门类比较全的,百姓可在这里订书,也可以直接过来临抄。 不过抄书是要付日租费用的,而且不能弄坏书本,所以一般也多为书生秀才之类的文人才会日日都来。 近年来造纸技术以及活字印刷手艺都日趋稳定,因此大越书本的比前朝要便宜许多,然而就是这样寻常的百姓也无法什么书都能买回家去。 所以大越才开办幼学和县学,为了让百姓能用很低的束修识字读书。 付巧言跟荣锦棠在书架之间穿行,不时停下来抽出一本看,有些书偏门,宫里头可能也是没有的。 荣锦棠道:「民间最便宜的便是启蒙书籍,其他书若想要看,就必要去书局租看或者去茶馆听书。」 启蒙书籍都是国库贴钱印刷发行,大多数百姓家里都能备上一两本。 付巧言翻开一本讲农耕的书,对他道:「以往因着父母都是做先生的,所以我跟弟弟没缺过书看。我爹书院里和我娘教学的人家一般藏书丰富,都可借回家给我跟弟弟瞧。」 「后来我听幼学里的同窗讲书本难借,才意识到自己多幸运。」 付巧言幽幽叹了口气。 荣锦棠见她有些思念父母,便捏了捏她的手,道:「不是说想问问《周山志》还有没有新篇?咱们去问问。」 说罢也不等她反应,就拉着她往柜台走。 书局里人很多,抄书的都在二楼,一楼的大多是看和买的,不过大家都是安安静静,没有一个大声喧哗。 付巧言一路都有些走神,直到一把温和的嗓音叫醒了她:「囡囡,是不是囡囡?」 这个小名更是勾起付巧言过往回忆,她抬头一看,却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付巧言张了张嘴,却觉得喉咙里堵得慌,什么都讲不出来。 她记得她是住她们家隔壁的李家婶娘,她丈夫是书吏,她则在镇上的书局做账房。 这位李婶娘是个热情开朗人,跟她母亲关系极好,很小的时候若是她父母急着出门,就会请她帮忙照顾一会儿她。 付巧言同她也很亲,一直婶娘婶娘叫着,后来她们家来了上京营生才渐渐少了来往。 「婶娘,」付巧言哽咽了一下,「是我,我是囡囡。」 柜台后的妇人不过三十几许的年纪,她穿了一身布袄裙,头上包着额巾,看起来干净又利落。 李娘子一下子就站起了来,她欣喜地看着付巧言,声音都大了起来:「好丫头,都长这么大了。」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当年我们两口子搬到上京来住,过年回家才发现你们家人去楼空,问了左邻右舍才知道出了事,你把旧宅卖了。」 兴许是想起旧时好友,她这话说的太过激动,扰得旁边看书的人看了好几眼,她才低头抹了抹眼泪,压低声音道:「傻孩子,你怎么不来上京找我?」 付巧言眼睛也红了,可她又不想在外面哭出来,只忍着道:「怎么能麻烦婶娘呢。」 荣锦棠见她更是伤怀,不由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笑着对李娘子道:「这位夫人不如请了人来帮您顶顶,我们一会儿边用膳边叙旧?」 今日他本来就没叫准备午膳,想带她来朱雀大街吃个全鱼宴,也是很凑巧。 李娘子这才看到付巧言身边还站了个英姿勃发的年轻人,她只匆匆扫了一眼,就知道他出身不凡,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再瞧付巧言的发髻和两人亲密的姿势,李娘子这才意识到她看着长大的小姑娘也已经嫁人了。 她叹了口气,心里头沉甸甸的:「那婶娘就先安排下差事,一会儿便去找你们。」 付巧言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荣锦棠,便说:「午膳就在对面的鱼儿游,婶娘一会儿个过去有人会领。」 荣锦棠对李娘子客气笑笑,搂着付巧言出了书局,一路上小声安慰:「遇到故人应当高兴,可不许哭鼻子,刚在马车上讲过你了。」 付巧言「嗯」了一声,深吸口气,精神稍微好一些:「我知道的,不好在外面失仪。」 荣锦棠拍了拍她后背,带着她上了鱼儿游的二楼,直接去了早就订好的雅间坐下。 晴画已经等在里面,见两人上来忙忙活净手净面的活计,这番折腾完,付巧言的情绪就平静下来。 她皱着鼻子跟荣锦棠说:「我是真没想到能碰到婶娘。」 第五十三章 「她跟叔父搬来上京,为了就近陪儿女读书考书院,我记得瑞哥和巧姐成绩都很好,这边的工钱也比我们镇上多。」 县学读完要想上各地书院就要靠本事考了,普通人家都是直接就找份差事营生,读书院的毕竟在少数。 就算人数再少,书院就那么些,若是成绩不好肯定读不了。 「婶娘家里的两个孩子都很聪明的,瑞哥读经算,巧姐应当是读的药理,将来想是在书院里留下当博士的。」 荣锦棠就静静听她说,还把热茶推到她手边:「喝点茶。」 付巧言抿了一口,从心到手都暖和起来。 雅间里烧了火盆,倒是很暖和,晴画就过来给付巧言取下暖帽,省得悟出汗来出去要吹风。 「当年你怎么没去找她?」荣锦棠问。 付巧言笑笑,把茶杯里的茶喝干:「本也就是邻居,婶娘家里头还有儿女要读书,我怎么好带着重病的弟弟去求呢。」 倒也是,她不是个求人的性格,哪怕把自己卖了,也不好去求非亲非故的邻居。 荣锦棠握住她的手,紧紧攥在手心里。 「以后有朕呢。」他郑重对她说。 付巧言只觉得他比那茶还暖心。 趁着李娘子还没来,她接过晴画递来的热帕子,仔细帮他净手:「原我还挺想哭的,结果陛下这样讲一句,再哭鼻子可就不好啦。」 「陛下这么好,我还哭什么呢。」她小声撒娇道。 荣锦棠笑:「这会儿知道拍马屁,待会儿不让你吃蜂蜜花生,又要讲朕「爱管你」。」 「陛下!」付巧言笑出声来。 就在这时李娘子来了。 她进来时荣锦棠正体贴给付巧言续茶,他看起来年轻英俊,举手投足间带着优雅与贵气,李娘子在草木书局也很是见过世面,立时就觉得他可能比她想的更富贵些。 囡囡一身衣裳瞧着是不起眼,那料子可是实打实的,发髻间若隐若现的金珠很是莹润,不注意就能闪了眼睛。 她跟以前那个老是安安静静读书的小姑娘也不一样了。 到底长大嫁人,瞧着稳重许多。 晴画见她进来,笑意盈盈过来请她坐,还贴心问:「夫人喜欢吃什么口?这就叫去做。」 就看这丫鬟的素养,囡囡夫家一定也不简单。 李娘子是又欣慰又悲伤,她心里头念叨着:阿妹你瞧见了,现在姑娘好好的,你且也放心了吧。 想到付巧言的母亲,李娘子就又红了眼睛。 付巧言这会儿已经平复下来,她见李娘子还是伤感,就安慰道:「婶娘也不用太介怀,总过去这么多年,还是要往前看的。」 李娘子低头擦了擦眼睛,苦笑道:「我就是觉得对不住你跟恒书,当年我们要是还在家,定不能叫你们卖了家宅。」 付巧言看了一眼荣锦棠,见他点了点头,便对李娘子道:「家宅也已经买回,等恒书大了便过回给他。」 李娘子这才觉得宽慰一些。 她见荣锦棠一直笑着坐在一边,不由问:「那时候你跟恒书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后来恒书来找过我一回,我问他你去哪里,他道你嫁人了。」 这事付巧言还真不知道,但她也好些年没见过付恒书,不好讲那么清楚:「他什么时候去的?也没同我讲。」 李娘子道:「去年年根的时候,小子长大了,个子比我还高呢。」 这么多年付巧言头回听到弟弟的消息,她略有些激动,不由自主拽了一把荣锦棠:「我父亲就个子高,他也矮不了。」 荣锦棠怕她又要哭,忙把茶给她推到手里。 李娘子看他这般体贴,心里头也很欣慰,她道:「你能嫁这样如意的夫君,你父母在天有灵也能高兴了。」 付巧言端着茶杯的手一顿,她迟疑片刻,正待说什么,就听身旁荣锦棠道:「是小婿运气好能娶到巧言这么好的娘子,还要多谢岳父岳母养育之恩。」 付巧言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甚至说不出话来。 荣锦棠捏了捏她的手,低声笑到:「囡囡,吃茶吧。」 李娘子是个很有眼色的人,过去的事感叹一番,吃饭的时候就不再讲了。 倒是一直在讲瑞哥家的小娃娃和巧姐定的人家。 付巧言回忆一二,问:「我记得巧姐比我还大两岁呢,怎么才定亲?」 大越女子虽说成亲晚些,但大多都是及笄后定亲。娘家人舍不得姑娘早出门子,也想叫两个人能有个眼缘熟悉熟悉,拖上几年再成亲也是有的。 不过二十几许才定亲倒是有些奇了。 李娘子探口气:「打小就你们姐俩最倔,哥哥弟弟都要小心陪着你们玩,她非要考上白月书院才能成亲,我也讲不过她,就随她去了。」 这事也真是缘分天定,李娘子好笑道:「我原也以为拖到这么大找不到什么好人家,结果她有个同窗也是书呆子,两个人一起考上了书院,对方家里就过来提了亲。」 付巧言就笑:「多好的事儿,两个人还能讲到一起去呢。」 李娘子笑叹:「可不是,我那女婿虽是个书呆子,对巧姐倒是一门心思好。」 她说罢,顿了顿:「就是没你相公这般体贴,呆傻得很。」 付巧言一听相公这称呼,就忍不住红了脸,她一半是不安,一半又有些难以言说的甜蜜,总之是有些五味杂陈的。 当着李娘子的面,有些话又不能讲。 荣锦棠倒是很自在,他一边帮付巧言夹菜,一边还客气地跟李娘子聊天,问了许多付巧言小时候的趣事听。 他还问:「巧言的小名儿是叫囡囡?」 李娘子就笑,声音里带着怀念:「她爹娘一开始就她一个娃娃,宠的跟宝贝疙瘩一样,就起了个这样的小名。后来她弟弟生了,男娃娃就是不如女娃娃好带,她爹娘就连小名都没起,整天小子小子喊。不过他们家恒书已经很乖了,聪明得很呢。」 荣锦棠也笑:「确实很聪明,他可是顺天府今年的解元呢。」 李娘子的眼睛一下就亮了:「真的?那孩子是真的聪明。」她原本确实为付恒书高兴,可没说两句又担忧道:「他那么小的年纪,得吃多少苦头。」 她一向也很是慈母心肠,当年他们搬走的时候付恒书还年幼,小小的一个团子,每年他们回乡他都会坐在门口笑着喊婶娘。 聪明又懂事,听话又乖巧。 付巧言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还是道:「他在府学读书,我也管不了他。」 李娘子就叹:「现在孩子都大了,一个也管不了,还是你最省心。」 一顿饭吃得温馨,等用完膳李娘子才犹豫地问:「你们如今是在上京安居?」 巧言的夫家一看便非富即贵,她也不知道她如何有这样一门亲事,只担心她以后联络不上,还是问出了口。 付巧言看了一眼荣锦棠,倒是没主动回答。 荣锦棠笑道:「家宅在状元坊附近,以后婶娘要是有事找巧言,便去枣花巷第三户人家找便是了。」 他说罢又看了一眼张德宝,张德宝就立时取了一小块木牌递给李娘子。 第五十四章 「这是我们家的信物,婶娘仔细收好,若有要紧的事务必要拿着来找人。」 那木牌不过巴掌大,上面刻着一个复杂的花纹,似是蛇缠飞鸟,一个字都没有。 木牌一入手,李娘子心里头就有了些猜测,不过她没有问这个,只是郑重对荣锦棠道:「我也算是巧言娘家人,今天就豁出去倚老卖老,想跟你讲几句心里话。」 荣锦棠也坐正身体,严肃道:「婶娘请讲。」 李娘子慈祥地看着付巧言,仿佛还是看当年那个扎个小红辫子在院里满地跑的小姑娘。 她打小长得好,那双灵动的大眼睛仿佛会说话,那条巷子里的婶娘婆婆就没有不喜欢她的。 「这孩子又乖又懂事,从小就贴心善良,后来家里出了这么大事,她自己一个人抗了下来,」李娘子顿了顿,又说,「她前些年不容易,往后就看你了。」 「公子一看出身不凡,只希望你能善待巧言,不叫她再吃那些苦。」 付巧言没想到她这样掏心挖肺说了一番话,也是十分动容:「婶娘……」 荣锦棠捏了捏她的手,对李娘子郑重道:「她是我的夫人,我定当爱护她关心她,不会叫她吃苦的,婶娘且放心。」 他平日里虽然老说些甜言蜜语,却没哪句比今天更令人感动。 付巧言回头望着他,记住了他眼中难以撼动的真诚。 李娘子笑道:「这我就放心了。」 用完膳她就依依不舍走了,留下两个人在雅间里吃茶。 荣锦棠见她还是在想弟弟的事,就让晴画伺候她穿衣:「这条街有好些铺面,赶着落日前我们都去逛逛?」 付巧言已经多少年没出来玩过,说要出去逛逛就高兴起来,一下子就不纠结那些事了。 外面风很冷,两个人都戴好暖帽,荣锦棠就牵着她出了鱼儿游。 鱼儿游和草木书局在朱雀大街的最外侧,越是往里走越热闹。 只有晴画和张德宝跟在他们身边,不过付巧言也能感受到有不少禁卫藏在人群里。 她凑到荣锦棠耳边说:「我们找个铺子进去吧,外面人多。」 荣锦棠知道她是担心外面不安全,抬头见眼前是琳琅阁,就说:「要不看看首饰?这里的金银器也是很好。」 寻常百姓是不能用金器的,便是银器也不是俗物,有钱人家就会用鎏金的首饰当门面,也是很好看的。 琳琅阁这里就没多少纯金件,都是铜鎏金或者银鎏金,大多不如宫里头织造局做的精美。荣锦棠带她来,不过是看个新鲜。 不过琳琅阁的铺面很宽敞,分上下两层,四周的展示柜上摆了不少的器物,远远一看就金光闪闪的,很是漂亮。 荣锦棠陪着她在一楼转了一圈,便有个管事模样的中年女子出来迎了。 她很会说话,一张嘴就说:「少爷夫人定是瞧不上一楼的物件,不如请二位随我去二楼瞧瞧?」 付巧言看了荣锦棠一眼,就见他笑着说:「全凭夫人做主。」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要使坏去逗她,付巧言在他胳膊上轻轻捏了一下,然后就冲那管事笑笑随她上了楼。 二楼被隔成许多小雅间,也方便要买金贵物件的夫人小姐们,倒很是贴心。 管事引他们往最大的一间雅间去,正站那等管事开门,旁边另一扇门就从里打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从里面缓步而出。 她正在跟身后的几位账房吩咐事,见有客人,原本只是稍往边上让让,却不料那老太太抬头不经意看了荣锦棠一眼,顿时愣在那里。 荣锦棠倒是没注意这边,正低着头听付巧言跟他小声讲话。 老太太身后的那几个账房都停在那里,有些不明所以看着她。 她眯起眼睛,又仔细看了一眼付巧言,心里略定了定,挥手就叫账房们都走了。 等人都下了楼,她才凑过来笑着开口:「少爷夫人是头回来吧?正巧我今天来店里一趟,不如我给两位讲讲细节?」 那女管事一见她就往后退了一步,冲两人解释:「这是我们老板。」 付巧言很是吃了一惊,大越这些年是渐渐有了改观的,就拿这次出来玩讲,路上看到的女管事账房并不少,老板可就见到这一位。 还是个年纪这样大,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太太。 老太太笑眯眯站在那里,看起来就慈眉善目,很能叫人心生好感。 她笑道:「两位里边请。」 付巧言和荣锦棠对视一眼,两个人就进了雅间里面。 这里摆设很静雅,一盆吊篮挂在窗口,剩下便是一组茶桌茶椅,靠门边上还有一个妆台,为了让夫人小姐们试戴用的。 雅间里还燃着淡淡的香。 付巧言坐在荣锦棠身边,问她:「老人家多大年纪了?身体瞧着很硬朗。」 老太太依旧是满面笑容,她一边快速给那管事吩咐取什么样的货上来,一边答:「老太婆今年就六十啦,在家里闲不住,就老想来铺子里看看。」 荣锦棠也笑,他眼睛多毒,看出老太太态度不太寻常,也道:「老人家很厉害。」 老太太没张罗着要给茶吃,就坐在那给他们讲玲珑阁的历史。这些事,当年她觉得难熬,现在看不过是过往云烟。 「儿女都管了别的分店,只我对这老店有感情,一直抛不开手。」 「那倒是好,一直有事做,人才精神呢。」付巧言笑道。 她从来都是个和善人,见谁都笑意盈盈,讲话也客客气气,瞧着就舒心。 老太太发自内心想:果真跟旁人是不同的。 不一会儿,女管事就领着几个小二捧了盒子进来。 等所有物件都摆在付巧言面前,她才发现老太太叫拿的这几样有一半都是纯金打造,剩下的虽然是银鎏金的,也精美绝伦。 单看那刻花镂空的手艺,就叫人忍不住瞧了又瞧。 荣锦棠见她喜欢,不由赞赏地看了老太太一眼。 老太太还是很沉稳,她笑眯眯坐在一边,轻声开始讲那些金银器的细节。 「这里都是我们琳琅阁大师傅的手艺,他隐退好些年,这是仅剩的几件藏品,一直不舍得拿出来卖。」 她取了其中一件仙人登楼的掐丝发钗给付巧言看,这件发钗的坠子处做了一整个镂空的阁楼,上面有云水假山,甚至还有九个仙人在围着阁楼做着不同的动作,每晃荡一下,那些仙人就仿佛活了,看起来极富诗意。 荣锦棠意有所指:「那老人家今日怎么舍得拿出来了?」 老太太看了看正在看下一样物件的付巧言,笑道:「夫人面善,好物当然要有好主人。」 这话倒是说到荣锦棠心里去了,夸她可比夸他更令他高兴。 老太太这把年纪,大抵已经活成了人精,一张嘴就是毫不叫人尴尬的恭维话,实在也是能耐。 荣锦棠心情好,看起来也很放松,他笑:「老人家这是把家底都拿出来了吧。」 付巧言正拿起一环金镶玉的白玉手镯瞧,那镶金的部分雕刻有镂空缠枝纹,相当精细。 就这一样,那手艺也跟宫里头的匠师也相差无几。 第五十五章 老太太看着那一桌子的摆件,笑得很是感慨:「头些年生意好,全靠大师傅一人撑着,后来他带出些徒弟才回家养老的。」 「这几样是他做的器物里最好也是最漂亮的,老太婆原来想当做我们玲珑阁的传家宝传下去的,只没想到今日碰到有缘人,拿出来叫您二位瞧瞧也是好的。」 荣锦棠点点头,帮付巧言把那金镶玉的平安镯扣到手上,动作仔细又认真。 那镯子收口很细,刚好跟付巧言的手腕完美贴合,莹润的白玉,精致的镶金,衬得付巧言一双手修长美丽。 荣锦棠握着她的手掂了掂:「好看是好看,就是有些沉了,平日里你读书写字不太方便。」 付巧言就笑拉着他的手晃:「这些金贵东西都是大日子才用呢,平时过日子,谁穿戴得这样华丽。」 「你说的是,」荣锦棠轻声笑笑,「不过平日里吃茶逛园子,也是能戴上一戴的。」 现在付巧言宫里头事多得很,天天有各宫的管事要去找她,自然得妆点得亮堂些,哪怕她不爱这个,头上手上一件却不能少。 两人说话的神态十分随意,仿佛寻常人家的小夫妻那般,一点高高在上的气息都没有。 老太太安静坐在一旁,手里缓慢地盘着佛珠。 他们也不用老太太给再讲,一件一件看过一遍,荣锦棠就说:「喜欢就都买下,回去慢慢把玩。」 付巧言自然不缺这些东西,就选了最合眼缘的发钗、金镶玉平安镯还有一个镂空香囊。 「这三样瞧着最合心,老人家若是舍得出手,割爱给我可好?」 十几样东西里她就挑了三样,倒是一点都不贪心。 老太太叫女管事把东西仔细给包好:「瞧夫人说的,怎么会不舍得。这些东西放在库房才是明珠蒙尘,只有到了有缘人手上才能发出光华。」 她捧起盒子,郑重交到晴画手上:「还要多谢夫人慧眼识珠。」 付巧言就笑:「那是自然,我确实很是喜欢。」 这一趟出来时间本就不很充裕,玲珑阁逛完两个人就马不停蹄去了笔墨斋,看荣锦棠那架势,仿佛不把每家店都买一遍不罢休。 衣食住行都看一遍,东西买了一堆,都叫张德宝安排搬到马车上了。 付巧言小声笑他:「陛下也好久没出来逛过了?」 荣锦棠正拿一盒松墨端详,闻言笑:「出来看看其实挺好,要知道百姓过得怎么样,光看大臣那浮华锦绣的折子根本不行。」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付巧言挑了一盒狼毫,叫晴画取了一会儿结账,「下回陛下要是还出来,我厚脸皮求个陪玩的名儿。」 荣锦棠瞧她一眼,眼中满满都是笑意:「肯定少不了你。」 临到日落时分,天色渐渐暗下来,橘红的晚霞飘在天际,映红了朱雀大街的牌坊。 富丽而堂皇。 一条街粗粗逛完,最后付巧言意犹未尽,两个人便去草木书局挑书。二楼靠窗的位置视野开阔,他们便坐在这里消磨最后的闲暇时光。 荣锦棠喝着茶,目光一直落在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里。 外面很热闹,百姓们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却一点也不叫人觉吵。 那可能是荣锦棠耳中最动听的乐曲。 趁着宵禁时辰还未到,忙碌了一天的百姓们拖家带口,都出来采买年货。 这一年算是风调雨顺,边关未打仗,中原未暴雪,也算是平安富足了。 那些热闹的声音从窗户里钻进来,落到荣锦棠的耳朵里,他看得专注,脸上慢慢爬上笑意。 四季轮转,辛苦耕耘,就为了这一刻的丰年。 在这条朱雀大街上,大越最繁华的一面毫发毕现。 付巧言最后挑了几本农耕水利的书,催着他要走:「天色已暗,得赶着回去了。」 若是只有她自己是不怕的,可他也在身边,付巧言就总是过分担心他的安危。 见过一次那样场面,这些事就在她心里生了根,再也拔不出去。 张德宝麻利去结了账,两个人就下楼回到马车上。马车里已经备好了茶点,付巧言就跟荣锦棠一人取一块,先垫补垫补饿了的肚子。 青顶马车一路飞驰,很快消失在朱雀大街巷口。 玲珑阁的二楼,老太太坐在临街的窗户边,平静看着那马车驶去。 刚才那女管事正在她身边对账,见她脸上带着笑,不由好奇问:「老板怎么今日叫把所有的宝贝取出来?那可是咱们大师傅的关门手艺。」 老太太笑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大概是有缘人吧。」 「刚我也讲过,明珠蒙尘实在可惜。」 女管事见她含糊其辞,不由悄悄撇嘴。上回安国侯夫人来铺子里,老太太也没说叫拿出来给人瞧啊? 这得什么身份,比安国侯夫人还了得? 那两位瞧着可可客气的,可比安国侯夫人架子小多了,或许真是缘分也说不定。 女管事想半天没想透,就自顾自对账去了。 老太太还靠坐在那里,望着大街上车水马龙。 她记性极好,偌大的家产维持到今天这样地步全靠她自己耳聪目明。 哪怕年纪这样大了,打她见过一面的人也没有忘记过的。 七月末那次皇帝出宫避暑,她正巧在这二楼瞧见了年轻皇帝的真容。 就跟今天那位青年公子一样,英俊挺拔,仪表堂堂,天生带着一股贵气。 「今日我们玲珑阁可是走了大运哦。」老太太最后道。 两个人刚回到景玉宫,宫门就落了锁,所幸景玉宫的宫人手脚麻利,热水晚膳早就备好,一直在宫里头等。 晴画不在,这些都是陆六吩咐的。 付巧言先是夸了一回,转头又跟晴画道:「这小子倒是麻利。」 晴画就笑,压根不怕他顶了自己位置,也跟着夸:「他麻利才好,以后外面的事就都交给他去办了。」 因着时候有些晚了,荣锦棠也没叫更衣,两个人简单用了晚膳,沐浴过后就安置了。 屋子里烧了火龙,驱散了年根底下的寒意,付巧言凑在他身边,小声嘀咕白天里的趣事。 大概是太兴奋了些,两个人都没什么睡意。 讲了一会儿,荣锦棠就问:「以前在家里时也爱出去玩?」 付巧言道:「倒也不是,我那会儿下学就喜欢去茶馆听书,每旬说书先生都要换本子,若是身上的闲钱够,我还能给打个赏的。」 「哦?岳父岳母倒是开明,还给你零花钱使。」 岳父岳母这称呼白日里他对李娘子讲过,付巧言倒没想到他晚上还要再讲一回,脸上顿时有些不好意思:「陛下怎么能胡说呢。」 荣锦棠顺顺她的头发,笑着在她脸蛋上亲了一口:「都是心里话,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妃子,叫一声岳父岳母不为过。」 付巧言把头埋进他胸膛里,小声说:「今日能再遇婶娘,我心里头好高兴,谢谢你说了那样一番话。」 他给李娘子的保证无论是发自内心还是维持场面,都十足十给了她面子。 那些话哪怕这辈子只听那么一回,她也觉得值了。 第五十六章 荣锦棠拍拍她后背:「傻姑娘,这不是说给她听的,是说给你听的。」 他盯着她看,目光干净有纯粹。 「以后有朕呢,我知道你不爱求人,但以后有任何事都要同我讲。」 「这不是在求朕,是在告诉朕你的心里话,知道吗?」 付巧言只觉得心口怦怦直跳,她抬起头来,用水汪汪的眼睛注视着他。 「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她轻声开口。 荣锦棠低下头,在她眼皮上轻轻印了一个吻。 他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低声道:「明日只有小朝的。」 付巧言的脸微微泛起红来,她迅速在荣锦棠脸上亲了一下,然后缩进他怀里。 有些话,也只有他好意思说出口。 荣锦棠低声笑笑,伸手扯松了她小衣的衣带。 一时间红烛飘香,满室都是甜蜜气息。 那味道甜甜的,仿佛她以前每回吃完药后的小甜瓜,一颗就能甜到心坎里。 暖意融融,言浅情深。 隔日便是小年,付巧言次日早早醒来,荣锦棠已经上朝去了。 晴书跟在她身边,给她说:「尚宫局送来了三个小宫人,娘娘是否要见?」 付巧言想了想,道:「这事就交给晴画去操办,你帮她掌掌眼,我就不见了,小丫头乖巧懂事便可。」 晴书「诺」了一声,麻利地伺候她洗漱:「昨日收到六公主的帖,道想来宫里一叙,问娘娘什么时候空闲。」 付巧言叫跟在一边的明棋取宫事单子来,仔细瞧了一遍,叹口气道:「年前许是没得空闲了,只能年后初五以后才成。」 从今日起,作为荣锦棠后宫位分最高的妃嫔,她要开始忙碌了。 年节时宫宴膳单、炭火单、酒水单等一一压在付巧言的案头,还有三日祭祀大臣休息场所安排事宜、御膳房采购米面肉菜事宜、织造局所用器物安排与回收等事宜,杂七杂八全递到了景玉宫。 两位太娘娘整日里就直接用印,瞧都是不瞧的。 因着荣锦棠讲祭祀时会有楚云彤和顾红缨跟在她身旁,所以她也请了她们二人来宫里帮忙。 不过跟顾红缨所讲一样,楚云彤真的是个妙人。 她面容秀美娟丽,透着一股大家闺秀的气质,一看就是深宅大院教养出来的姑娘。 只她一张口,就显露些许不同来:「宸娘娘,要看相否。」 付巧言看跟在她身后的顾红缨一直做鬼脸,险些没笑出声来。 「楚昭仪,咱们还是先处理宫事吧?」 然后她就看到楚云彤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 她到底是楚家费尽心思培养长大的嫡女,这些事都是已很熟练,不一会儿就把单子分出个轻重缓急来,付巧言再去复核就轻松多了。 倒是顾红缨无所事事坐在一边,一边吃瓜子一边念叨:「反正我也是不会这些的。」 楚云彤瞥了她一眼,顾红缨立马不敢吃了。 她客气跟付巧言道:「娘娘这里的单子您的姑姑都已经核对过了,没什么太要紧的错处,只米面粮油这里还要再往下减减数,年节虽然宴多,也不至于用这么多量。」 楚云彤声音很好听,清清冷冷的,仿佛蒙着一层纱。 付巧言冲她笑笑,道:「楚昭仪不用老叫我娘娘的,听起来怪别扭,要不你跟红缨一般,叫我巧言可好?」 顾红缨在边上赶紧搭话:「就是就是!客气什么嘛。」 楚云彤又轻飘飘扫了她一眼,这才对付巧言道:「那巧言便也称呼我为云彤吧。」 这年纪的小姑娘,若是脾气相和很容易就能玩到一块去,不一会儿付巧言跟楚云彤就熟悉起来,讲话也没那么生份了。 只是楚云彤不是很爱笑,表情总是淡淡的,但她同人讲话的时候却很认真,从不会叫人觉得她态度冷傲。 顾红缨闲不住,也不耐烦做这些宫事,看了一会儿就自己跑后院去玩了。 等她一走,楚云彤就对付巧言道:「小缨一向活泼,希望她没给你添太多麻烦。」 付巧言听着她们之间的相互称呼总觉得特别亲密,只当她们是总角之交,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她笑道:「怎么会,红缨很有趣,人也很好,很能同我玩到一起去。」 楚云彤就说:「她确实人很好。」 她声音异常的温柔,付巧言抬头去看她,就见她嘴角也挂着浅浅的笑,仿佛回忆起年少时那些珍贵的往事。 景玉宫这几个宫妃们忙着宫里的事,荣锦棠却难得没有心思批折子,他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去慈宁宫看望母妃。 这个时辰,淑太贵妃在慈宁宫见到他很是惊讶。 「陛下怎么来了?」淑太贵妃迎他进了书房,叫他坐在身边仔细瞧,「可是有什么事?」 荣锦棠道:「就不能是朕惦念母亲,过来看望您。」 淑太贵妃喝了口茶:「年根下皇儿最是忙碌,即使是惦记我这老太婆也是叫巧言过来瞧瞧。」 一听付巧言的名,荣锦棠顿时有些扭捏。 他那表情实在叫淑太贵妃看得很是好笑,她左思右想,实在不知道他到底为何而来,只好试探问:「跟丫头吵架了?」 「母亲,」荣锦棠哭笑不得,「巧言那性子,不逼急了怎么可能同人争吵。」 那倒是,淑太贵妃实在也想不出来他能有什么事,又猜:「是王家出了事?」 荣锦棠也摇摇头:「王家现如今老实一些,等年后阁老一换,他们就再热闹不起来了。」 淑太贵妃每问一句他反驳一句,搞到最后淑太贵妃也急了,很轻地拍了他胳膊一下:「臭儿子,快同我说到底什么事,再不说母亲要急死了。」 好久没听她叫自己臭儿子,荣锦棠竟然还觉得挺怀念的。 不过见淑太贵妃真的要生气了,他才支支吾吾开口:「朕想问问母亲,若是……巧言……」 他说得太含糊了,淑太贵妃一句都没听清,她皱眉道:「你说清楚,都当皇帝的人了,扭扭捏捏做什么样子。」 荣锦棠索性豁出去了:「母亲,我发现,我心里头特别喜欢巧言。」 淑太贵妃呆住了。 她脸上浮现出很奇怪的表情,似是想笑,似是惊讶:「你才发现吗?」 最后她这样问出口。 荣锦棠不知道怎么回事,竟有些脸红了。 他看都不敢看淑太贵妃,只自己在那说:「不是……原来心里头也觉得她很好的。」 淑太贵妃只觉得心口发疼,时至今日她才发现自己这个傻儿子处理国事那么雷厉风行,怎么到了感情上就搞不清楚了。 「你喜欢巧言是好事呀,喜欢她就对她好,你是皇帝,想对自己女人好能好出花来,随心便是了。」 荣锦棠摇了摇头,他其实想说的不是这个,只是那些话到嘴边,他就是说不出来。 总觉得有些丢人。 他又不说,又坐在那里不肯走,屋里安静了一盏茶的功夫,淑太贵妃还是忍不住了:「你快讲,你再不说母亲要吃清心丸了。」 荣锦棠抬头看了她一眼,一咬牙道:「我就……只喜欢她!其他人都不太想碰的,总觉得她们不好。」 第五十七章 淑太贵妃再次惊呆了。 这一回是真的有些说不出话来。 「陛下……瞧过太医否?」淑太贵妃难得结巴了。 荣锦棠深吸口气,道:「招来问过,都说身体无碍。若是朕是在不喜如今的宫妃,可以再采选。」 荣锦棠道:「其实朕心里头明白,不是她们不好,是巧言太好了。」 大概人都是这样,因为有了最好的,就不愿意将就。 哪怕在旁人眼中他作为皇帝可以坐拥三宫六院,可在皇帝之前,他首先是个人。 他本就不是个特别重欲的人,加上跟随淑妃长大,他年少时其实对自己未来的王妃是幻想过的。 首先得读书识字,这个是一定要有的,其次最好性格温和中长相甜美,这个差一点点也能接受,最后就是要能跟他聊到一起去。 粗粗一看他的要求真的很简单,实际上却很难。 尤其是能同他聊到一起去,就连六公主都不行,何况是个陌生人呢? 所以在避暑之前,在付巧言隔三差五的侍寝时,荣锦棠很意外地发现他们两个能聊的特别好。 她博学多才聪明伶俐,性格温柔开朗乐观,至于长相,更是他最喜欢的那一种。 没有人比她更适合他了。 后来他们一起去避暑,度过了很完美的两个月,再到回来以后日子更是泡在蜜里。 他很享受这样的生活,哪怕国事再忙碌,心里头有个盼头就能叫他一直努力下去。 可直到昨天,他才发现自己想的太简单了。 以他的性格,原本朝臣们很少敢同他说废话,他觉得宫事是他的私事,可在许多人眼里,他始终是皇帝身份大于他个人。 当宗人府和御史台都上书请他务必为荣氏延续着想,诚鉴陛下雨露均沾,以为皇家开枝散叶时,他才发现以前自己想得太过简单。 荣锦棠当时差点没气的撕烂那奏折。 不过御史台的人是一贯会找茬,他很快就冷静下来,竟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难道他不喜欢那些女人,就非得逼着自己硬去临幸吗? 他同巧言在一起那么好,这些人怎么就这么爱指手画脚呢? 真是……岂有此理。 可生过气,他又有些隐忧,万一孕育皇嗣太辛苦怎么办?万一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有皇儿怎么办?万一……巧言同显庆皇后那般离开他怎么办? 一瞬间,莫大的惊慌又笼罩着他。 他苦思冥想,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于是才有了慈宁宫之行。 话匣子一打开,荣锦棠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了,他把心里的话都讲了,就看到母亲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自己。 荣锦棠顿时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太多了:「母亲?」 淑太贵妃叹了口气。 这孩子兴许还没发现,自己对巧言已经情根深种,这思来想去全是为她一个人操心,就连他自己他都没那么上心过。 作为母亲,她应当为孩子高兴的。他找到了自己的意中人,而整个人恰巧也是他的伴侣,简直没有比这更美满的事了。 可作为淑太贵妃,她心里是有些担忧的。 荣锦棠在这个年纪承受了常人所不能承受的压力,所有人看他都是皇帝这个身份,可能除了付巧言,没人能看到他衮服下那个青年人原本的样子。 所以他对她越来越喜欢,简直要疼到心里去。 「宫里头的女人谁不生孩子?我这种命不好的没怀上,如果当时没有你,现在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了。」淑太贵妃叹了口气道。 她没让荣锦棠反驳,继续道:「你担心巧言的身体,怕她不能承受生育之苦,怕她经历不过分娩之痛,可你问没问过她,自己愿意与否?」 荣锦棠有些愣:「这事我们聊过的,她那时以为自己身体不好,自己偷偷着急了许久。」 他想起那个时候自己安慰她的话,突然觉得现在一个人钻牛角尖的自己特别傻。 「朕明白了,之前是朕想岔了。」 淑太贵妃拍了拍他的手:「显庆皇后那……是个例,你不要以偏概全,若是怕她辛苦,你就把所有事都安排好,叫她开开心心诞下孩子,这不就结了?」 「归根结底还是要提前安排,只要事情都安排妥当,就算出了意外,你也能及时补救。」 「道理你其实都懂,就不用母亲细说了。」 只要把她身边人、宫里事都安排好,以太医院的水平,其实真出不了什么大事。 荣锦棠松了口气:「是儿子着相了。」 淑太贵妃道:「你讲你不喜欢别的妃子,那就不要去管那些事。大臣们也只是说说,背后到底是什么人在使劲还不一定呢,宗室们也不过就是干着急,他们还能进宫来逼你不成?」 「再说,」淑太贵妃笑了笑,目光沉稳又笃定:「高祖皇帝就只有圣武皇后一位后妃,你见史书上敢写他们帝后半句不是?」 「既有先例,为何不能效仿?」淑太贵妃道,「他日你能像高祖皇帝那样文治武功,巧言也一样能名留史册。」 「她好与不好,全看你好与不好。」 历史上多少红颜祸水,不都是因为王朝末路,那些可怜的妃子成了后世人胡乱编写的故事而已。 「就算退一万步说,你们两个真的没有子孙缘分,难道别的妃子就能一定生得出来?」淑太贵妃笑道,「你兄弟那么多,荣氏宗室远近百人余,还能选不出继承大统的好苗子?」 荣锦棠叫淑太贵妃一串的话砸晕了,他沉思良久,一双漆黑的眼眸终于又焕出光华。 「我知道了,多谢母亲教导。」他起身,恭恭敬敬向淑太贵妃行了礼。 淑太贵妃站起身来,抱着他顺了顺他僵硬的后背。 身上的担子太重太沉,他就会忍不住胡思乱想,想尽全力把所有事都做好。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你跟巧言能舒心过下去,就好好过。」 「你们还年轻,未来的路还长。」 荣锦棠长舒口气:「儿子,知道了。」 他们这想得倒是很好,只旁人如何想就不好说了。 慈安宫,绯烟殿。 靖太贵妃苏蔓正在偏殿里品茶,茶香氤氲,春意正浓。 她的大姑姑张玫伺候在一边,很是用心给她煮茶。 靖太贵妃突然问:「前回那丫头来,也没讲什么好信。」 张玫就笑:「娘娘且不用急,最近前头乱得很,只等咱们爷那再养精蓄锐,方就能成事了。」 靖太贵妃狠狠掐了一把茶杯,脸色慢慢沉了下来:「这一等就是两年,绯烟殿狭小寒酸,真是要住不下去。」 张玫赶紧着给她上了茶点,忐忑不安地看了看她面色。 「爷那也很不容易,如今这位手里握着禁卫和火凤营,实在很难行事。」 靖太贵妃沉吟片刻,道:「过两日再叫那丫头来,进宫两年都没能靠到老八身边去,忒是没用。」 张玫默默退了下来。 一晃眼便是除夕,再过一天是大年初一,太初元年的最后一日就在忙忙碌碌中开始了。 除岁起荣锦棠就回到乾元宫安置,他需要提前三天斋戒,以求在祭祀时体清心诚。 第五十八章 付巧言这里宫事基本上也算忙完,就剩最后几日只要能有条不紊进行下去,便算是顺利过了年。 除夕这一日大清早她就起来,梳妆打扮穿好大礼服,就乘坐小轿去太庙。 她今日是按嫔的规格来穿戴的,外袍是中紫如意云纹锦帛大衫,身披深青色织金云霞凤纹霞帔,霞帔末端坠有白玉凤纹坠子,她头上是金观音顶心双凤簪暖帽,脚踩鹿皮凌波靴。 付巧言身量高,盛装大衫站在那里,不言不语也透着难以掩盖的威仪。 当她的小轿到达太庙庙门口时,守在那里的宫人就赶紧上前迎她。 晴画站在轿外,恭恭敬敬把她扶了出来。 太庙平安广场上,三品以上文武朝臣全部都列队等在那里,楚云彤和顾红缨也已经到了,正在另一边的暖棚里等候。 暖帽头冠上金饰太多,重重压在她头上,叫她必须挺直脊背才能稳当行走。 付巧言往她们那行去,身后是朝臣们好奇打量的眼神。 荣锦棠年纪轻轻却不怒自威,他这样说一不二的强硬性格,也不知喜欢的女人会是什么样子。 朝臣们偷偷瞧了,也只看到一个修长婀娜的背影。 她头上的金玉亮晶晶,几乎要闪瞎旁人的眼睛。 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到底是不同的。 站在楚云彤父亲楚尚书身边的吏部尚书黄哲冷笑道:「你们家千金大小姐还要叫这位娘娘呢,楚大人觉得如何啊?」 楚延默默看着地面,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黄哲看不惯他这淡定自若的样子,可身份摆在这里,说太难听实在掉价,他自顾自冷哼两声,才安静下来。 年初时他们争来争去,踩了多少人下去,结果自家姑娘不争气,叫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压了一头。 楚延远远看着穿着隆重大礼服的女儿,人影重重,天高路远,他已经看不清她的面容了。 以后,怕是也没机会再见了。 虽说是冬日难得的晴朗天,但朝臣们都等在外面也确实有些冷,宫人们便摆了两排暖炉放在那,供大人们暖暖手。 付巧言她们这边还临时搭了个小棚子,里面早就烧上了暖炉,倒不觉得冷。 这个小棚子,算是她们沾了太后和太贵妃娘娘的光。 顾红缨见外面朝臣离得远,笑着把付巧言迎进来:「你这一身可真是耀眼。」 付巧言苦笑道:「还不都是尚宫局给安排的,这暖帽沉得很呢。」 她端坐到椅子上,晴书就过来帮她拖着头。 顾红缨靠在楚云彤身边,险些没笑趴下:「你这也忒夸张了些。」 楚云彤扫她一眼:「坐好,待会儿衣服乱了,叫你爹瞧见又要派你娘进宫念叨你。」 中三位的主位们每月都能传召家人来见,付巧言弟弟还在顺天府读书,她怕打扰来年春闱,一直没叫见他。 倒是楚家和顾家都在京里,家中母亲婶娘经常能进宫来看望。 顾红缨看着大大咧咧,其实比楚云彤心思细,她坐正身体,立即换了话题:「娘娘们肯定要晚些时候来,这棚子倒是便宜我们了。」 付巧言笑:「确实是,怎么卓婕妤和王昭仪还没来?」 她最近忙得团团转,根本没时间去八卦宫里头闲事,反正顾红缨每次来都能给她讲个痛快,她不打听也能知道得清清楚楚。 顾红缨和楚云彤对视一眼,顾红缨就冲她挤眉弄眼:「太后娘娘还是不让王婉佳出来,说要叫她再清醒清醒。」 要么说太后娘娘能历两朝不倒,这话说得实在很有技巧。 长春宫就在景玉宫后头,两宫就隔着一条巷子,付巧言倒是没怎么听到后头有闹过的动静。 「长春宫一直很安静,王婉佳又做什么了?」付巧言好奇问。 顾红缨凑到她身边小声嘀咕:「那倒没有,只我娘说年后陛下要有动作,太后娘娘这样兴许是为了王家着想。」 这事付巧言是早就知道的,陛下那也是下了决心的,所以付巧言也没多说什么,只笑着讲了一句:「娘娘仔细了。」 她们这正聊着天,外面又来了一顶小轿,掀开暖棚的帘子一瞧,便是章莹月了。 章莹月跟顾红缨是一个位份,穿着的大礼服也是同样颜色的,只她个子略挨了一些,穿这么隆重一身并不太好看。 她低头从外面进来,先要同付巧言见礼。 外面那么多朝臣看着,她也知道要体面一些,因此很是客气就同付巧言行了礼。 付巧言就冲她点点头,笑笑没说别的。 原本棚子里气氛很宽松,付巧言还跟顾红缨在那聊天呢,结果章莹月一来气氛就变了,坐了好半天也无人讲话。 章莹月眼睛一转,看了一眼坐在一边头也不抬的楚云彤,就笑道:「宸娘娘这暖帽真美,也只有嫔娘娘才能有这个规格的。」 楚云彤根本就没听进去,还跟那发呆呢。 付巧言笑着瞧她一眼,也没往心里头去。 章莹月这点伎俩,也就王婉佳那样性格比较冲动的容易上当,放她们三个这里就很不灵光了。 楚云彤和顾红缨对位份这件事根本不上心,付巧言是完全不需要操心。 暖棚里的气氛就更冷了。 顾红缨还在那给付巧言挤眉弄眼,被楚云彤拍了一下手:「老实些。」 付巧言笑着坐在一边,正想叫她们吃些热茶,外面就传来宫人们问安的声音。 「太后娘娘大吉、淑太贵妃娘娘大吉。」 两位太妃驾到她们是都要出去迎的,付巧言先站起身来,被晴画扶着出了暖棚。 外面天色晴好,金乌爬上云端,露出金灿灿的笑颜。 温暖的风吹到身上,吹散了清晨所有的寒意。 付巧言走在最前面,若不是暖帽太沉,她自己就能走得很板正。 太后娘娘和淑太贵妃陆续下了暖轿,两位娘娘许是许久都没有盛装出门,都有些不太适应沉重的头冠。 她们的暖帽上金钗要比付巧言多了一倍,那沉甸甸的重量一想就要头疼。 淑太贵妃还好些,太后娘娘脖子上甚至还有一串八宝璎珞,蜜枣大小的宝石依次排列,点缀了她赭红色的大礼服。 位份越高礼服越重,那沉甸甸的重量压在身上,时刻提醒着她们肩上压着多少责任。 太后这一身礼服比她当年做皇后时的真红要更深一些,显得沉稳许多。 付巧言过来给两位娘娘行了礼,笑道:「这里风大,宫人们准备了暖棚,娘娘们请里面先歇歇?」 太后往太庙里面望了望,沉吟片刻道:「陛下应当快斋戒完毕,我们就在这等一会儿吧。」 付巧言又福了福,主动站到了淑太贵妃的身后。 宫里头站位是很有讲究的,最前面自然是太后,之后便是淑太贵妃、付巧言、楚云彤,顾红缨和章莹月并排站在最后,这也是现如今荣锦棠后宫里所有能拿得出手的宫妃。 在她们身旁,还有所有公主、亲王正妃、郡王正妃、公侯夫人等命妇依次排列,因着付巧言他们都是生面孔,今日场面也庄严,倒也没人过来套近乎。 第五十九章 太后是宫里头的老人了,年年都要过来祭祖,对时辰把控精准,果然她们也不过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太庙的大门就依次而开。 荣锦棠站在太庙大门正中间,遥遥望着远处的人们。 一时间,连风都停了。 付巧言三日未曾见他,此时才发现思念如无边无际的海洋,弥漫在她心口。 相距那么远,相隔许多人,这一眼便看尽万水千山。 莫名的,付巧言对他抿嘴笑了。 荣锦棠高高站在太庙正门前,从人群中遥遥望去,一眼就看到她。 小姑娘从来没有今天这般美丽过,她身上耀眼的光芒一下子印进他的心扉。 那浅浅一笑的芳华,似是三月里牡丹绽放,端是国色天香。 赞引引遣官站在广场最前端,他手捧长香,高声唱诵:「夫圣王之制祭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菑则祀之,能扞大患则祀之。」 这是《礼记·祭法》原文,大意为对国民有贡献者,才能享受祭祀朝拜。 他这一声唱诵出来,下面所有人都跟着跪了下来。 金乌已经日上中天,照亮了除夕这个好日子。 在千里之外的颍州,原布政使司后院摘星楼,卓文惠正坐在桌边焚香。 幽静的香散着复杂的味道,似沉木,又似金水,并没有特别好闻。 青禾正跟在她身边,见她面容沉静,也一言不发。 这一日是大越的除夕,原本是阖家欢乐的大节。 然而在颍州城中,家家户户依旧闭门不出,甚至连贴红挂福的人家都没有许多。 乌鞑人不过春节,所以百姓们也不敢明目张胆过。 卓文惠慢慢睁开眼,她手里盘着一串蜜蜡佛珠,上面一颗密经佛珠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吩咐厨房,晚上包些饺子,也好叫大家伙过个好节。」 她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卓文惠捏着佛珠的手一紧,卧室的门扉便应声而开。 正是许久没有回来过的胡尔汗。 白雪皑皑,寒冬未尽,他只穿了一身单衣,仿佛一点都不怕冷。 「王妃在焚香?」 这两个有些生僻的字,胡尔汗也念得很准。 他目光里带着笑,看着卓文惠的时候很温和。 卓文惠垂下眼眸,道:「大汗辛苦了,青禾快去煮茶。」 胡尔汗坐到她身边,握了握她纤长的素手。 大越娇养长大的公主,一双手细腻圆润,一点伤痕都无。 反观他的手粗糙又坚硬,每次碰她他都不敢使劲,生怕把她细嫩的皮肤擦伤。 「今天是你们那的除夕,我已经吩咐厨房做了宴席,晚上陪你一起过节。」 他轻声细语道。 这么大个的汉子,却对她说话总是温和又客气。 卓文惠抬头看了他一眼,捏着佛珠的手蓦地使力,仿佛要把它捏碎一般。 「多谢大汗了。」 胡尔汗捏了捏她的手,笑道:「同我客气什么,夫妻本就是一体。」 然而就在这时,距离颍州府城不过百里的青石山,一队又一队的乌鞑骑兵正在操练。 他们的喊声惊飞了山林里的鸟雀,它们扑棱着单薄的翅膀,往遥远的东方逃去。 太庙门前,荣锦棠手捧玉琮,向着祖先牌位跪拜下去。 「敬大越荣氏列祖列宗……吾辈必以毕生之力,还大越百姓平安。」 祭祀之后,宫里头中午要提前召开宫宴。 头两年先帝爷身子不好,只能在晚上开小宴,根本也没请多少外臣来。 今岁是荣锦棠改元后第一个除夕,这一年的宫宴就务必要做的漂亮完美。 封折前最后一日大朝,他还同大臣们讲:「爱卿们辛苦一年,也很是不容易,晚上更应当回去和家人共度,从今往后年宴都改成中午,大家也就不用星夜赶路归家。」 除夕夜阖家团圆,他也不耐烦应酬这些个大臣们。 宫妃命妇的宫宴还是在百嬉楼,而朝臣们就在前头的乾清宫大殿,百嬉楼的宫宴还是由太后主持,淑太贵妃和几位公主陪坐次席,三席就只有付巧言和六公主了。 除了这里,慈安宫也摆了小宴,七公主、靖王妃、平王妃、湘王妃都去慈安宫陪她们母妃去了,并没有参加百戏楼宫宴。 她们上面因为主位人不多,是以便分席而坐,下面宫妃命妇多些,就换成了圆桌。 今年原本荣锦棠不太想弄得太隆重,只太后讲他年节要热闹,来年才能平安顺利,他才让付巧言督促乐坊排了两曲歌舞,又叫做了几目传统应景的折子戏。 等人都坐好了,太后就讲了几句喜庆吉利话,吩咐开席了。 御膳房流水一样呈菜,都是付巧言跟冯秀莲精挑细选过后的单子。 等菜都摆上,便有十二名舞姬上来在大殿中央配合着乐曲跳胡旋舞。这舞是从西边胡国传进来的,舞姬们腰上穿着亮晶晶的璎珞,随着乐曲旋转的时候发着五彩斑斓的光芒。 大殿里丝竹声不绝于耳,气氛一下子就热络起来。 付巧言已经换回燕居服,比大礼服要简单许多,头上的发冠也换成了飞天髻,她顿觉浑身都轻了。 六公主刚还在她对面用膳,等大殿里热闹起来以后,她也凑过来坐到付巧言身边。 「巧言,」荣静柔顿了顿,看起来很有些话要讲,「过几日我再去找你说说话。」 她们两人关系算是亲近,荣静柔挑人,除了母亲也只肯同她讲些心里话。 她看起来真的没以前精神,付巧言有些担心,小声问她:「怎么了?」 荣静柔犹豫片刻,还是道:「之前皇兄安排我见了穆公子的面,我觉得还行。」 她迟疑着,不停挑着盘子里的糖酥花生米,有一搭没一搭往嘴里放:「后来我偷偷跑出去找他玩过一次的。」 付巧言一听就想念她,完全是跟荣锦棠在一起习惯了,总忍不住为她操心。 荣静柔抱着她的胳膊,可怜巴巴道:「你别告诉皇兄,也别生我气,我这次知道错了。」 付巧言只能叹了口气。 这小姑娘从小娇养着长大,父母哥哥都宠她,实在是有些无法无天。 荣锦棠不在,淑太贵妃又在上面同太后娘娘吃酒,付巧言实在也不好说的太过。 「就不说你们私下见面妥当不妥当,你偷偷跑出去是十分危险的。」她道,想了想又说,「你说是想同穆公子熟悉熟悉,怎么也要让你皇兄召他进宫来见,便是在御花园逛逛也比外面强。」 反正宫宴上都是丝竹声,她们座位离得也远,倒是能讲些体己话。 下面的命妇们正相互敬酒,一时间还没到她们这。 荣静柔就小声道:「我知道错了,其实他那个人……」 付巧言低头去瞧,就见她小脸红了。 其实光听传闻,付巧言就知道那穆涟征是个妙人,荣静柔这样活泼性子肯定不会讨厌他。 付巧言笑:「是不是觉得挺好的?能玩到一起?」 荣静柔就红着脸点了点头。 「那不是很好,等忙完年节,让你皇兄再召他进宫来同你说说话,开春后这亲事就可以定下了。」 第六十章 荣静柔难得有小女儿样子,闻言问她:「要是他不喜欢我怎么办啊。」 付巧言差点笑出声来。 「之前是谁不在意来着?」她取笑她。 荣静柔给她夹了一块小酥肉,道:「巧言你跟皇兄相处日久,也同他一般嘴巴毒。」 付巧言笑得停不下来。 「我就是想问问你,平时应当跟他说什么?这两次总觉得找不到什么话讲,不过他倒是很有耐心。」 「你就跟他说说你喜欢什么,问问他喜欢什么,不就结了?」 荣静柔有些茫然,她道:「之前怎么跟你聊的,我也怎么跟他说,总觉得他听了不太高兴。」 付巧言回忆一番,问:「你是不是说你喜欢大英雄了?」 荣静柔「嗯」了一声。 付巧言叹口气:「这事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回头你还是要去问问娘娘,她能告诉你答案。」 她给荣静柔续了一杯茶,轻声道:「我没有经过这些事,怕给你错误的答案。」 荣静柔反而更迷茫了:「可你跟皇兄处得很好呀,我觉得你们两个特别好。」 「那不一样的,」付巧言摇了摇头,「我们不一样的。」 荣静柔正想要再说两句话,旁边突然插入一把尖细的嗓子:「哎呀,现在就知道巴结宸娘娘了,妹妹倒是很机智嘛。」 付巧言一抬头,就见安贤公主端着一杯葡萄果酒,站在旁边挑眉看着她们两个。 这样阖家欢乐日子,她没跟靖王妃一起去看望靖太贵妃,反而在前头这宫宴现了身。 「怎么,你巴结不上,心里难受吧?」荣静柔这会儿就顾不上跟付巧言叙话了,起身就要同她斗嘴。 她比安贤小了十几岁,她略懂事时她都出嫁了,本应当没什么交集的。 不过安贤公主这人实在特别会找茬,以前仗着她母亲是贵妃,见天喜欢欺负人。荣静柔跟她很不对付,见面就要掐一回。 付巧言怕她们真吵起来,只好端杯葡萄酒起身:「给公主见礼了,公主新春大吉。」 她客气敬了一杯酒,浅浅抿了一口。 安贤公主眯着眼睛盯着她瞧,好半天才一口干了杯中酒:「你倒是敞亮,小六,你巴结归巴结,还是要学着点的。」 她说完也不等荣静柔反驳,又去找五公主玩去了。 荣静柔气的心口疼,在一旁抱怨:「这个二姐,就会气人。」 被安贤公主这么一搅和,两个人也没法再说体己话了,吃能坐一块吃菜。 然而很快她们这一桌就被王妃们围住了。 付巧言真没想到宗亲命妇这么热情,她们一人捧了一杯酒,那架势仿佛要把她吃醉。 荣氏传承两百余年,宗亲不出五服的都有不少,这些亲王妃郡王妃年纪都比她大,付巧言一被围住便只能不停吃酒。 荣锦棠的小皇叔身子不好,但他的王妃却是个爽朗人,四十多岁的年纪,瞧着还跟少女一般。 她拉着付巧言看了半天,就笑:「要说皇上优点是很多,最厉害的就是眼光好,瞧这小姑娘长得,实在是太俊了。」 这一张嘴就把人都夸一遍,比安贤公主会做人多了。 付巧言就笑,客气回敬:「王妃客气了。」 宁王妃见她态度和善,没那么大架子,就知道荣锦棠为何会看中她。 他们荣家的男人滥情的多,专情的也不少。 就瞧他自己那俊模样,一定是个挑剔人,若没有付巧言这般花容月貌温柔可亲,他一定是瞧不上的。 王妃们拉着她敬了好半天酒才走,付巧言连着吃了好几杯,再坐下时都有些晕了。 荣静柔忙给她倒了杯温茶:「你怎么那么老实,叫你吃你就吃。」 付巧言脸上红扑扑,倒是笑得春风满面:「这样场合不吃是不行的,我毕竟是晚辈。」 她今天代表的就是荣锦棠的脸面,她坐在这里,人们看的不是她一个人,还有她背后的他。 王妃们走了,折子戏又上,大厅里一下子更是热闹,吵得刚喝了酒的付巧言都有些头疼。 她坐在那缓了缓,还是什么也吃不下,好不容易等一出戏唱完才松了口气。 怪不得以前淑妃不爱去扑宴,确实很折磨人。 不爱吃酒也得吃,不爱听戏也要听,她不耐烦吵闹,却还得坐这里陪笑脸。 她正夹了一瓣橘子爽口,就见章莹月拉着顾楚两个也过来了。 付巧言无奈地放下筷子,这次没再端起酒杯,而是换成了茶杯。 再吃她就要真的醉了,若是在这样场合失仪,实在也太丢人了些。 顾红缨跟楚云彤百无聊赖站在一边,就看章莹月在那兴致勃勃。 她手里端的是更容易上头的桂花酿,一过来就非要付巧言跟她吃一样的酒:「给宸娘娘敬酒了,娘娘新春大吉,赏脸吃一杯吧。」 付巧言摇头,客气道:「我这真是头晕,也实在吃不下,不如我们都以茶代酒?」 章莹月目光一闪:「娘娘是瞧不起我们了。」 顾红缨特别会拆台,她忙在一边摆手:「你别随便代表我们呀,我们本来就是过来同娘娘吃茶的。」 章莹月被晾在那,一张俏脸顿时红了。 她发现最气人的不是独得皇上宠爱的付巧言,而是这个一说话就能气得她肝疼的顾红缨。 王妃夫人们冷眼瞧着她们四个这出最精彩的大戏,谁都不过来解围。 这可是荣锦棠的后宫首次亮相,人人都想看足八卦好回去讲。 章莹月也倔上了,付巧言越是不吃,她越不肯走了。 她们四个就僵在那,下一出戏都没法演了。 付巧言见气氛有些僵硬,心里头有些无奈,面色却沉了下来:「我真的不能再吃酒,以茶代酒,我先喝了这杯。」 她一仰头就把满满一杯茶都吃完,章莹月站在那脸色更是难看。 顾红缨还要添堵,扯着楚云彤过来给付巧言敬茶,喝完就利落走了。 这下只留章莹月一个站在当间,一言不发。 付巧言难得不耐烦,近乎审视地看了她一眼。 大抵是因为吃醉了,她身上所有的温和客气都消失不见,心里头压着气,她看人的目光就冷冷的,身上威仪深重。 「章婕妤,怎么我说话不管用吗?」 这句话说完,大殿里就静了静。 章莹月手上一抖,杯中酒竟洒出一些来,顺着她的手滑落到地上。 付巧言淡淡道:「就当你敬过了,回去坐吧,别耽误下一幕戏。」 章莹月竟一句话都讲不出来,她强撑着喝掉杯中酒,灰溜溜回了座位上。 刚才过来敬过酒的宁王妃嘴角扬了扬,小声跟儿媳妇道:「这位宸娘娘可真了不得。」 【卷三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皇后的品格 卷一》作者:福希 02、《皇后的品格 卷二》作者:福希 03、《皇后的品格 卷三》作者:福希 04、《皇后的品格 卷四》作者:福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