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公子订亲没 上》 第一章 【正文开始】 午后。 谢家别苑的正厅里,一片寂静。 江月心双手压膝,面无表情地坐着。她目不斜视,直勾勾盯着对面墙上一副抹红泼绿的将军像;嘴巴抿为一线,一副半字也不肯多吐的模样。 「江小姐,我与宁儿千辛万苦赶来不破关城。你便是再粗枝大叶,也要稍微把自己收拾得体面点儿吧?」 正厅的上首,坐着一名年近四旬的贵妇。她翘着小指,慢悠悠抚着手中茶盏,挑起的眉头透着几分不痛快。此时此刻,她眯着眼打量江月心的穿着,口中似品评一件货物似的喋喋不休着。 「瞧瞧你穿的这一身,又哪有点大家闺秀的模样?正经人家的姑娘,谁又会穿着男装行军打仗的?」贵妇啧了一声,一副难为模样,扭过头去,「宁儿与你有婚约,特地来不破关城探望你,你竟然穿成这副模样就来了!」 江月心有些头疼。 诚然,她这副打扮,确实一点儿都不大家闺秀——窄袖劲袍,长靴系匕;腰佩玉剑、手缠护甲。长发和男子一样束为一股,以发冠固定,露出一张略带英气的脸来。 「谢夫人,月心今日正逢轮值;得知谢夫人与谢公子到访,便立刻请辞前来。匆忙之间,实在来不及收整……」江月心硬着头皮解释道。 谢夫人身旁立着的那位仪表翩翩的贵公子,便是从小与江月心订了娃娃亲的谢大公子,谢宁。 谢江两家定亲时,谢家还是小门小户。只不过,星移月转,十几年过去了,谢家走了大运,飞黄腾达,如今谢家人个个皆是大官,谢夫人便有些瞧不上江月心了。 ——江家就是个小门户的武官之家,江月心一介女儿身,竟然还喜欢舞刀弄枪,实在是不像话! 但谢宁好歹是读过书的,知道「退婚」这事儿不妥,容易给自己招来非议,因此也勉强忍了。 「江姑娘,你身为女子,又怎能做那些巡逻、护卫之流的活计?」谢宁微皱了眉,声音中有一丝不悦,「从前江大人留你在不破关城生活,我还道只是让你住着罢了。未料到,竟让你与那些下等人混在一处。」 顿了顿,谢宁颔首,冷声道:「若你还要嫁入我谢家,日后便要好好学学规矩,有点儿女子模样。我不求你通达礼训,至少要少踏出房门。」 「啊?」江月心迟疑了一下,道,「谢公子,你这话是当真的?」 「当真。」谢宁冷笑一声,「我可不想娶一个泼妇过门。」 谢夫人搁下茶盏,摇摇头,道:「到底是乡野边疆长大的野丫头,一点规矩都不懂。坐没坐相、站没站姿,嘴巴也不讨喜。要我说,照着江家的门第,你能给宁儿做个妾便已是走了大运了。」 江月心面无表情。 她攥了下拳,不发一言,起身便走。转身抬脚的动作一气呵成,丝毫停留都没有,转眼间便大马金刀地走出了数尺外。 「江月心,你闹什么脾气!」谢宁喝道,「你这般不知礼数,信不信我退了这桩婚事?」 谢宁虽喊得高声,可江月心却头也不回。谢宁无法,又不想落了脸面,便小步追跑到了门口,继续高声喝道:「江月心,没了谢家的这桩婚事,你看整个天恭国谁敢娶你?」 门口是热热闹闹的街市,谢宁高声一喊,立时便有一群路人侧目望来,凑起热闹。 「那个正在牵马的,不是江小郎将吗?」 「这人又是谁?是江小郎将的夫君?」 「能娶到小郎将这样的厉害女子,捧着哄还来不及,竟还闹着退婚!」 路人议论纷纷,讨论之辞令谢宁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江月心翻身上了马,一正衣襟,挑眉居高临下地望向站在门口的谢宁,道:「谢公子,你若是当真懂规矩,便该知道请人上门做客前,须得下封帖子问问时辰年月,免得撞了什么公差行程;而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让本郎将丢下差事,来陪你母子二人吃喝玩乐。」 谢宁被刺了一下,面色涨红。 江月心这样的粗野女子,竟还敢说他不懂规矩,岂有此理! 「你可别太过分!」谢宁几步追了出来,用手指着马上的江月心,仰头大喊道,「你信不信我立刻便退了这桩婚事?」 「你退啊。」江月心勒紧缰绳,慢悠悠道,「亏得我爹还在我面前把你夸得天花乱坠,说你是个惊才绝艳、温柔翩翩的好儿郎。如今看来,不过尔尔。」 说罢,她不再理会谢宁恼怒的面色,骑着马走了。 这是祯明元年的春末,亦是不破关城最为热闹繁华的时候。 所谓「不破」,便是字面意思——百攻而难破。不破关立于天恭国与大燕国的交界处,易守难攻,百年来抵挡了无数次外族进犯,乃是天恭国的要冲。百姓为图方便,便呼之为「北关」。 不破关身后,便是一座关城重镇。自十二年前天恭国战败大燕国后,这小小关城生活安泰、日益繁华,呈现出一派熙熙攘攘之象。 江月心回到校场时,副将顾镜已等她许久了。 远远地瞧见顾镜的脸色,江月心就有些发憷。 她跟着父兄行军打仗,把大燕人赶跑过无数回。这辈子,她还没怕过些什么,除了三样东西—— 其三,兄长江亭风的榆木脑袋。他的脑袋,迟钝堪比猿猴;不,这也许根本是侮辱了猿猴。 其二,姨姨褚蓉的火辣性格。她的性子,辣的堪比成年老辣椒,谁碰了都讨不得好。 其一,便是副将顾镜的毒舌。 顾镜的一张嘴,是不破关城里出了名的能说会道。顾镜上下嘴皮子一磕碰,就能把人气吐血来。偏生他又出落得一副好皮囊,让人不忍心反骂回去,只得任由他奚落。有人说若是周公瑾活过来,那就能被顾镜气得再次吐血而亡。 「小郎将,回来了?」顾镜见江月心磨磨蹭蹭地龟速朝自己靠近,便道,「让我猜猜,那谢家的公子是不是被你吓得连夜打包行李,逃回京城去了?」 江月心心虚道:「什么叫‘吓回去了’?是我俩见了一面,觉得不合适,好聚好散。」 顾镜道:「我就没见过你与谁能好聚好散的。你爹对我千叮咛万嘱咐,叫我管好你,不要弄丢了这个金贵的未婚夫。瞧你方才那死人脸色,你是不是把谢公子的裤衩剪成了窗花纸?」 江月心忍不住道:「阿镜,我有一言,不知……」 「若你想问‘当不当说’,那我告诉你,不当说。」顾镜摆手,道,「小郎将,你爹年纪一大把了,如今只图你嫁一个好人家。那谢家公子,才华横溢名声远扬惊才绝艳风度翩翩温柔卓绝举国皆知,你就不该把他气跑。」 那一串的赞美之辞令江月心大为吃惊:「阿镜,你怎么能把那个谢宁夸得如此出神入化?这话谁教你的?」 顾镜冷笑一声:「还能是谁教的,是前夜里你做梦时说的。」 江月心大窘。 这也不能怪她,在真真正正地见到谢宁本人前,她确实对谢大公子心驰神往、心动无比。对订了婚约的贵公子动些心思,何其正常? 谁知谢宁本尊竟然这么糟心,张口泼妇,闭口退婚。 第二章 「这事儿也不能怪我,是谢公子瞧不上我,直接说了要退婚。」江月心耿直道,「他都这么看不上我了,难道我还站在他面前讨嫌?当然是好聚好散了。」 此言一出,顾镜喉里的话噎了一下。他斟酌了一会儿,道:「那谢宁真不是个东西。」一会儿,顾镜别过了脸去,又道,「你爹只盼望着你嫁人。如今你没了谢宁,倒不如自己找个合眼缘的夫君。」 「说得对。」江月心摩挲着下巴。 「要熟悉的人。」顾镜凤眸微垂,那张阴柔的脸上莫名有一丝别扭,「跟你合的来的,不嫌弃你骑马带兵的男子。」 「对对对。」江月心赞同,「还得长得好看,至少要比那谢宁好看。」 「……」顾镜似乎是被她幼稚的话逗到了,唇边绽开一丝无声笑意。继而,他伸出手去,想要扯一下江月心的衣袖。 就在此时,两人背后传来一道声音。 「二位,借过。」 声音轻淡,如清泉淙淙,令人心温。 江月心侧身让开,一男子自她面前穿过。 她匆匆一瞥,便觉得似是自河阳看花而过,千百轻鸾皆不如。再要细看,便只得一道背影,瘦削修长,隐入了帘幕后,如隐入飞烟流雾。 「他……他……」江月心反扣住了顾镜的手,紧张道,「你说得对,我要自己找个合眼缘的夫君,要长得比谢宁好看的。刚才那个路过的男人……就比谢宁好看五十倍。」 顾镜默了一会儿,皮笑肉不笑,道:「人家瞧得上你吗?」 江月心一僵,松了手,道:「哦。看不上看不上,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顾镜的笑容愈甚了。 江月心想,顾镜说的有道理。 那男子出落得如此出众,定然早八百年就定下了人家。也不知道他上校场来,是为了走公差还是探亲戚?她在不破关城住了这么多年,可不曾听邻里说过有这样一位美人。 「别出神了。」顾镜冷笑,拍了拍江月心的手,「先想好如何对付你爹吧。」 顾镜一句话,就令江月心倍觉头疼。 如今她惹恼了谢宁,这桩婚事十有八|九是保不住了。她自个儿倒是无所谓,横竖不缺个夫君做拖油瓶,倒是爹爹定会哭天抢地,眼泪抹个不停。 江月心自幼丧母,家中也没什么旁的亲戚。江父身在边关任职,便干脆将幼小的女儿接到不破关城,雇了几个女佣、长仆,便开始亲自养育女儿,又当爹又当娘,真是好不辛苦。 这二十年拉扯女儿的生涯,令江父练就一身本事,不仅会炒菜做饭洗衣,还会缝补绣花梳头。外人常道,江父简直是错生了男儿身。 江父的眼泪,也和女人似的,一点儿都不客气! 江月心在校场忧愁地待了一整日,操练完了兵,便回家了。越临近家门,她便越是战战兢兢,生怕谢宁退亲的信函已到了爹爹手里,她一踏入家门便得应付爹爹那如同滔滔江河一般的眼泪。 大老爷们竟然那么爱哭!不像话! 驻守不破关的将军们,大抵住在营房附近。江家有儿有女,因此上头格外开恩,准许江父自己在城南边置办了一套三进的老宅子。这宅子有些破破烂烂,屋顶反复修葺了三四次还是有些漏水,每逢难得雨日,便要在房间里摆个木盆接水。 此时此刻,江家的宅子里灯火惶惶,厨房那头似乎传来了滋滋的热油声。 「爹……我回来了……」江月心做贼心虚似的,一只脚慢慢踏入家门,声音满含试探。 「心心,你回来了啊!」江父一脚跨出房门,满面喜气,「谢公子刚遣人来送了礼,把你夸得叫那个天上有、地下无!没想到你这丫头这么争气啊!」 「啊?」江月心懵住,「什么呀?」 「谢公子可真是个良善人呐,送了这么多东西来。」江父搓搓手,满面红光。他一指院子角落里,江月心便看到七八个箱笼,旁边还捆了三只卖力挣扎的红冠大公鸡,正发出倔强不屈的啼鸣声。 「谢公子说了,今日见了你啊,惊为天人!」江父一竖食指,语气抑扬顿挫,「夸你贞静贤淑、温柔可爱,比京城的大家闺秀还要知礼!他谢宁对你一见倾心,此生非你不娶!」说罢,便是一阵满意的大笑。 江月心的脸黑了下来。 谢宁这是和她杠上了? 她想退婚,谢宁偏偏不让,还要说些「贞静贤淑、温柔可爱」之流的话来膈应人。 「爹,无功不受禄,这些东西我们不能收。」江月心黑着脸道,「赶紧找几个挑夫,趁着谢宁还没离开不破关,把礼物给他送回去吧。」 「什么叫无功不受禄?」江父不以为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家给未过门的媳妇送点东西,也不能辜负了这一片好心啊……」 江月心:…… 她都不好意思实话实说了,生怕让爹爹知道真相后,这个满面红光的老头子会一蹶不振,继而抹起眼泪来。 「行吧,我自己送回去。」江月心二话不说,就蹲下挑起了那些箱笼。她力气大,挑三四个不碍事,但七八个却有些麻烦了。于是,只能分两趟往马车上运。 「哎,丫头你做什么呢?」江父不解,「咱家就这一辆马车,你可得小心些!好端端的,非要把礼物给人家退回去,要是谢公子想错了,觉得你瞧不上他,那可怎么办?」 江月心在心里念叨:她确实有些瞧不上谢宁来着…… 提上了两只大公鸡后,江月心坐上马车,驾车朝谢家别苑赶去。谢家最不缺的就是钱,母子两人为了来不破关城附近游玩,还置办了数套宅邸,个个皆是一等一的舒适奢豪。那所谓「谢家别苑」,竟比不破关守将霍天正的宅邸还要漂亮些。 听闻谢宁来不破关城,为的是写几首词,来献给践祚未久的新帝,以示天恭国疆土无边、日月安泰。也不知道谢宁待在关城里的这几日,有没有想出词的上阙来? 晚上的不破关城,没了白日的热闹,显示出关城的威压来。披盔戴甲的士兵手提长枪短剑,在街上巡逻盘查。若有遇到鬼鬼祟祟者,便一概捉拿至牢中再行拷问。 宁有错抓,也不肯放过一个疑似大燕国的探子。 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天恭国曾在大燕国手中吃了亏,赔上了半支李氏血脉,之后便一直小心翼翼,生怕再被大燕国给咬了。 已快到宵禁时候了,江月心却还驾着马车;不仅如此,车里时不时发出一声高亢的鸡鸣,十分惹人注目。盘查的卫兵赶过来,见到是江月心在驾车,便又老老实实地退开了。有相熟的,还要插科打诨两句:「江小郎将,快宵禁了,还在送货呢?」 江月心正欲答话,便听到街对头传来一阵为难的声音。 「我和我家公子,才到不破关没几日,不懂得规矩,请几位官爷行个好。」 江月心一抬头,便看到对面停着一抬轿子,轿前围了五六个官兵。一名书童模样的少年,正满头大汗、结结巴巴地解释着:「再说了,这也没到宵禁的时候,我和我家公子,还赶着去见霍大将军呢。」 第三章 官兵听了,越发生疑:「霍大将军何等尊贵,你家公子一介书生,哪儿来的门路见他?别以为搬出霍大将军的名号来,我们就会怕了!」 说罢,官兵便想去挑那轿子的轿帘。 就在此刻,那轿中人发话了:「莫非你们不曾听闻过,近日霍将军千里迢迢,自京城请了一名谋士么?」说罢,他笑了一声。 这笑声也好,说话声也罢,都似春风穿堂、烟火无边,令人遐想万分。 江月心总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待那所谓「谋士」从轿中出来,她便顷刻间想起这人是谁了——正是在校场之中,有过「借过」之缘的男子。 「哎,我似乎是在校场里见过这人呢。」江月心摩挲着下巴,道,「那时我还在想,他是来走亲的,还是来办差的,没想到他是霍将军请来的谋士啊。」 江小郎将开口,官兵们愣了愣,面面相觑,立刻改了主意。他们皆做恍然大悟状,道:「冒犯了冒犯了!」 又有人道:「既然江小郎将都说了,那就是我等脑子愚笨,有眼无珠!」 眼看着官兵要做鸟兽散,江月心讪讪一笑,道:「哎,你们也别信我,我只是随口一说,我在校场里见过他而已。」然而这话没什么用,官兵们早已走得干干净净。 江月心有几分尴尬。 那谋士抬了头,似乎是想与江月心道声谢。说时迟,那时快,江月心捆在马车里的大公鸡,在那一刻挣脱了束缚,如风一般自由地扑了出来。 「咕——」 伴随着高亢的啼鸣,大公鸡一展翅膀,扑棱朝外飞去。这鸡似乎很是记仇,记得江月心倒提它爪子的仇恨,因此一飞出马车,就朝江月心的头顶扑去,用脚勾扯了一通,才雍然地拍翅落地,开始闲庭信步。 江月心出门时,只用发带松松捆了头发。被爪子一勾,那发带就落到了地上。 夜风哗然吹来,立时纷乱了她及腰的乌黑长发。 江月心:…… 万万没想到,她与这位翩翩佳公子的正式见面,会是这样一幅尴尬场景。 她撩起耳旁发丝,讪笑道:「见笑了,这位公子,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吧。」 她说话间,那男子便弯下了腰。他半撩起湖石青色的袖口,露出一截细瘦手腕。指尖轻轻一勾,就将地上的白色发带捡起。 「江小郎将,这是你的。」他起了身,将发带递了过来。 风灯微曳,映照出他清隽轮廓来。他的眉眼是温存的,带一点明灭的烟火气;身子颀长,有些瘦削,唇边含着笑,轻轻和和,有着足令人拼却扇底风的温柔。 「谢、谢谢……」 对着这么一个人,江月心都有些说不话来了。 不破关里都是粗糙的大老爷们,顾镜已经算是一等一的美男子了。可这个霍大将军请来的谋士,比顾镜还要好看上几分。 「江小郎将替在下解了围,也不知道,在下该如何感谢?」他交还了发带,问道,「财物方面,兴许是无能为力了。在下一介书生,初来乍到,略有些囊中羞涩。不过,若要出分力,那还是可以的。」 他说着,话语间似乎有腼腆之意。但那双眼,依旧是带着温柔的笑意,让人不忍拒绝他。 「那、那你帮我一个忙!」那一瞬,江月心脑子一热,有了一个大胆想法。 「江小郎将但说无妨。」 「你愿不愿意解救孤苦女子于水深火热之中?你愿不愿意赶跑强娶良家民女的京城恶霸?」伴着大公鸡的叫唤声,江月心无比紧张地问道,「你愿不愿意……陪我演一场戏?」 「何解?」他有些不解。 江月心比比划划,解释道:「就是啊,本郎将呢,有个未婚夫君,叫做谢宁。但是谢公子不喜欢我,觉得我是个泼妇,还偏偏不肯退亲。我寻思着……请人去扮演我的情郎,让谢宁死了这条心,主动退亲。」 「原来如此。」男子点点头。 「公子可否帮个忙?」夜色寂静,江月心扯紧了缰绳,紧张等待着男子的回答。 「此事……」他安静半晌后,他终于开了口:「事关江小郎将名誉,在下不敢胡来。逢场做戏简单,还江小郎将一个清白却难,请恕我不敢帮这个忙。」 江月心有些失望,旋即又在心底感慨起来。 ——看看!什么叫做正人君子!什么叫做风光霁月的好儿郎! 「无妨。」江月心爽快一笑,道,「你不愿意,那也是正常的。快要宵禁了,你还要去见霍大将军吧?请恕我不能相送了。」继而,她有些讪讪地看了一眼地上闲庭信步的公鸡,道,「我还要将这些礼物退还给谢宁呢。」 男子闻言,道:「既然如此,我便送江小郎将到谢宅吧。」 「你不是急着去见霍大将军么?」江月心愣了下。 霍天正是不破关的守将,乃是个战功赫赫、跺一脚都能让天恭国震一震的人物。他为人严苛刻板,平生最恨便是那些偷懒耍滑之人。他麾下所有兵士,皆是守纪遵律的。 这男人竟敢在霍天正面前迟到,这是不要命了吧? 「霍将军?」男子眸光微动,笑容愈发温存,口中自在道,「让他候着便是。」 江月心:…… 这京城来的谋士,派头就是不一样!张口就是让霍大将军等着! 于是,江月心的身旁便多了个伴。 男子并不多言,但男子的书童却是个七嘴八舌、能说会道的。短短一路,这书童叽叽歪歪的,不小心透了许多事儿出来——譬如他们家公子姓王,名延,小书童叫做王六。这回来不破关城,是霍大将军千请百请、三顾茅庐,像是请诸葛亮出山似的请来的。 江月心听着,在心底道一声「难怪」——难怪王延底气这么足,敢让霍大将军等着他。 「江小郎将,你也不要太害怕。这谢宁虽然有官职在身,却是个见不到陛下面的闲职。」王六的嘴如开了闸,一路话痨个没完,「要不然,他哪会千里迢迢跑来不破关舞文弄墨?还不是因为陛下喜欢诗词歌赋,在身旁养了五六个翰林供奉。谢宁想讨好陛下,这才跑来这儿,做做样子,写诗作辞的。」 这么一说,江月心觉得谢家似乎也没有这么可怕了。 王六说的滔滔不绝,可王延却不怎么多话。江月心几回偷偷窥伺跟在马车后头的轿子,都没见着什么动静。待到了谢家别苑,江月心一手倒提一只鸡,下了马车。公鸡的叫唤声在巷子里响起来,谢家别苑门前立时变得极为热闹。 未多久,谢宁闻声而动,跨出门来。他披着松垮外衣,铁青面色,对江月心斥道:「姓江的,你又在闹什么?」 「还你。」江月心一手一只鸡,就往谢家门槛后丢,「难为你了,明明一点儿都不喜欢我,还要在我爹面前将我夸得天花乱坠。你就不能光明磊落些,直接退了亲么?」 谢宁的面色越发不好。 退亲! 江月心说的简单,做起来哪有那么容易?听闻那文绉绉的新帝最厌恶的便是薄凉之人。要是自己没来由地退了姑娘家的亲事,那岂不是在讨嫌? 第四章 眼看着两只大公鸡活蹦乱跳地往自己衣摆里钻,谢宁连忙跳开,仓促道:「你就不能学学其他女子的做派?我不嫌弃你,那是你的福气,你竟还上赶着让本公子退亲!」 谢宁说着,目光一扫,便看到江月心身后站着王延,登时愣住了。「你……你……」谢宁上上下下扫着王延,怒道,「好哇,姓江的,我算是明白了!你是不是找了个相好的?这弱不禁风的穷酸小书生,就是你相好?你为了一个穷书生与我闹?」言语间,很是愤愤不平。 「啊?」江月心嗤笑一声,道,「怎么可能?这位公子只是恰好路过而已。」 这种话,谢宁是决计不信的。 谢宁想,自己这样要什么有什么的夫婿,江家定然是不肯放手的。一定是江月心和这穷书生有了什么猫腻,这才闹着要退婚。 「这臭小白脸,瞧着文文弱弱的,也不知道能挨几拳?」谢宁阴沉沉地瞪着王延,道,「识相点的,就赶紧滚出不破关城。你谢公子在京城有权有势,不是你招惹的起的。」 谢宁这话说的傲气十足,若是普通的平头百姓听了,定会被他的名头吓到。 但,王延却不改声色。他若有所思地点了头,似是应了,又似是没应。旋即,他扬唇一笑,悠然道:「正所谓至仁至雅,皆为词章。谢公子的言行,似乎与‘未及凌云处,不敢怠慎默’有所不一。」 这话文绉绉的,江月心不太听得明白,但谢宁的脸色立刻变得微妙起来。 谢宁出京游历前,托人向陛下案头递了一封书信自表才华,信中言「未及凌云处,不敢怠慎默」,以示谦逊好学。这封信统共未几人知道,除了陛下,便是自己身边人。 这小白脸穷书生又是从哪儿得知的?莫非……莫非他是陛下身旁的供奉翰林? 「敢问这位是……」谢宁精神一震,立刻改了态度,小心翼翼问道。 「鄙姓王,自京城来。」王延道。 谢宁心里立刻七上八下起来。 听闻霍天正向陛下求了个谋士,千里迢迢请来不破关,该不会就是这臭小子吧?要是当真如此,岂不是白白断了自己的前路? 下一瞬,谢宁立刻满面堆笑,道:「方才多有冒犯,还请王公子不要放在心上。我对江姑娘一往情深,碰上自己未过门妻子的事儿,总是要急切一些。」 「江姑娘不想要这些礼物,还请谢公子收好了。」王延笑得温柔。 「是是是,收好收好收好。」谢宁亲自提起了大公鸡,道,「是我没考虑周到。江姑娘这样磊落洒脱的人,又怎么会白白收我的礼物?」说罢,抚弄一下大公鸡的翅膀。只可惜公鸡不领情,挣扎着想要啄他。 江月心:…… 谢宁不愧是个文人,一张嘴真是能说会道,难怪把她爹哄得服服帖帖的。 谢宁与王延做了别,约了下次以文会友,这才合了门。门扇一关,江月心便只能听到几声模糊的鸡叫声了。关城月色蒙蒙,江月心想到方才发生的事情,情不自禁地鼓了几下掌,道:「厉害。」 王延道:「不敢当。」 宵禁时候要到了,不知何处传来几声呜呜鸟啼。江月心抬头望一眼夜中弯月,对王延道:「王公子,你还是快去霍将军那儿吧。霍大将军的脾气,真的不好惹。」 她这是忠告,说的很是诚恳。 王延本想应话,抬眸瞥见她耳后肌肤上有什么东西,隐隐约约的,像是一枚弯月形的胎记。他思忖了一下,问道:「江小郎将名唤‘月心’,可是因为耳后这枚胎记?」 江月心摸了摸耳朵根子,答道:「这倒不是,只是因为我娘喜欢赏风吟月罢了。」 尘中见月心亦闲,况是清秋仙府间。 这便是她名字的由来。 待江月心走后,王六对王延道:「公子,走了吧?霍将军该等急了。」 王延笑了笑,道轻声:「可惜了,胎记的模样有些不对,不是我想的那个人。」 王六纳闷道:「公子说的谁呀?」 王延:「朕说的谢宁。」 王六:…… 骗鬼呢!? 江月心回了家,便见得宅邸中依旧一片灯火通明。饭菜还摆在桌上没动,竟然是一家上下都在等她回来吃饭。江父揣着袖口,坐在桌前长吁短叹,一副黯然销魂模样。 江父为人和气宽厚,待家中长仆如待父老乡亲,平常都是「周大哥」、「周嫂子」地喊。在江家做工的周氏一家,平常也跟着江家父女一块儿吃饭。 见江月心回来了,抱着孩子的周嫂子高声招呼道:「心心,你可回来了!江老爷已念叨你一个晚上了,说你大了不听话!还说要把你褚蓉姨姨叫回来。」 江父抹了把眼角辛酸泪,道:「可不是不听话么?谢公子这么好的人,她非要把礼物退回去,掌人家的巴掌。要是这门婚事没了,上哪儿去找谢家这样大富大贵的人家?」 说话间,门外又进来一道妖妖娆娆的影子。她穿着一身惹眼绯红,耳下悬一对灿灿的金坠子,眉目很是冶艳,与天恭国人大有不同。她走路时带着一股子风流烟媚,远远见到了江月心,便朝她身上扑去,口中喊道:「我这不是回来了?」 她生的高挑,扑来的力道可不小。江月心被撞了一下,踉跄后退一步,道:「褚姨姨……」 「什么姨姨?说了多少次了,要叫我姐姐。」褚蓉笑得花枝乱颤,拿手勾一下江月心的鼻子。继而,她的手指落到了江月心的耳后,描摹着那个红色的弯月,「你这个小月亮也要褪色了,我刚寻思着挑一天给你重新盖一下胎记,你爹便来寻我了,好巧。」 褚蓉一边说,一边在心里补道:喊什么「姐姐」?心心,我希望你以后喊我嫂子。 褚蓉是江亭风捡来的。 江亭风是江家长子,也是不破关城里赫赫有名的小将军。江月心泰半的武艺兵法,都是从江亭风这儿学来的。 江亭风今年二十八,他十四之龄便开始出入敌阵,少时已立了不少军功。这样英武的好儿郎,在百姓的口中自然是千好万好。然而,江亭风独独有一件事不好——他长了块榆木脑袋,常常转不过弯来。 江月心七八岁的时候,江父苦口婆心地叮嘱江亭风:「我不在家时,你要好好照顾心心。心心是女孩儿,你得让她学些大家闺秀的活计。」 说罢,江父还特地留下了一块绣花绷子与图样。 待江父回家时,却见得江亭风把花手帕从绷子上拆了下来,捆在一把银亮的枪上,一个人在院子里把枪舞得霍霍生风。半大的江月心在一旁鼓着掌,一边蹦着、跳着,一边喝道:「哥哥好手艺!」 江父险些气死。 又过了几日,江父对江亭风道:「心心是姑娘家,姑娘家是不能舞枪的!你听明白了?」遂,江父留下了几条街上买的花头绳,又上军营去了。 待归家时,江父却看到江亭风握着妹妹的手,将一把宝剑比出各种招式来。江月心兴奋坏了,口中还发出「嗖嗖嗖」的声音来。 少年江亭风见父亲归家,便上前道:「儿子谨遵父亲教诲,没有教导妹妹枪法,而是改为传授剑术。」 第五章 江父:…… 江亭风十八岁时,在不破关外捡到了褚蓉。 那时褚蓉十九岁,不会说汉话,一身的钱都被人诓骗了去,可怜巴巴地四处乞食。江亭风给了她一个馒头,褚蓉就赖上江亭风,不走了。 江亭风一路走,褚蓉一路跟。也不知道江亭风是哪根筋搭错了,就将她捡回了家。 霍将军得知此事,顿时警觉万分。 ——不破关守将竟然捡了个不知来路的异国女子,岂有此理! 于是,霍将军把江亭风唤来,仔细询问。 霍将军:「这个叫褚蓉的异族女子,虽不是大燕国人,却也有些危险。你与她什么关系?」 江亭风:「我俩并无关系。」 霍将军:「当真没关系?」 江亭风:「没关系,我不认识她。」 霍将军:「行,那我将她驱出不破关了。」 江亭风:「霍将军,她不是大燕国人,也不会说汉话,不是探子,和那些来做小生意的贩夫走卒无异。」 霍将军:…… 霍将军:「你不是说,你与她没关系?」 江亭风:「是没关系。」 霍将军:「那你还为她开脱?」 江亭风:「我与褚蓉并不相熟,毫无关系。」 霍将军:「那我赶她走?」 江亭风:「请将军三思。」 霍将军一番试探,算是明白了,江亭风这是少年情动了。 霍将军不是个薄情人,调查了一番褚蓉的身世,确定她清白无疑、与那些来做生意的异族人没甚么两样,便让她留下了。 天恭国与大燕国确实交恶,但与其他的小国却是关系不错的。 褚蓉留在了江亭风身边,不能白吃白住。她见江月心身边只有周大嫂子,便主动承担起了照料江月心的责任,教她怎么梳头发、怎么挑首饰、怎么辨花草。 周嫂子是个保守人,见不得一个没嫁人的姑娘寄住在男子家里。可这褚蓉又是少爷的心上人,也不能赶走。好一段时间里,周嫂子都左右为难。 周嫂子怕带坏了江月心,便私下对江月心道:「这个褚姑娘呢,是因为将来要嫁给你哥哥才住在这儿的。但是在外人面前,就说是娘家的亲戚,是‘姨姨’。」 于是,褚姨姨就横空出世了。 褚蓉在江家待了这么多年,一路照料着江月心长大。她出身异族,习惯与汉人有些不同,自然把江月心也拉扯得和自己一般模样——譬如褚蓉从小就对江月心说:「女子不输男子」;又譬如,在褚蓉的影响下,江月心也有了喝酒的癖好。 这一回褚蓉回来,还带了一坛好酒。 江父见褚蓉来了,便招呼她上桌。他心底已把褚蓉当半个儿媳看待,言语间自然没什么不妥。 从前江家穷,只雇的起周氏夫妇。褚蓉吃的少、不花钱,会帮忙干活,末了还留下来做媳妇,把江父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须知这不破关城里,士兵扎堆,男多女少,娶妻还得靠陛下恩泽。 江亭风不费吹灰之力便搞到了一个漂亮媳妇,简直是奇迹。 饭桌上,江父絮絮叨叨地讲了谢宁的事儿,要褚蓉与江月心好好谈谈,分析分析谢宁好在哪儿。 褚蓉说了声好,饭后就要去收桌子。周嫂子赶紧上来制止她,道:「还是心心的事儿要紧。她是小姐,小姐的婚事自然是顶天的重要。」 江父待人亲和,家里做工的周氏夫妇都被他视作亲人。周嫂子很少喊江月心「小姐」,都是「心心」长「心心」短。要是真的喊上了「小姐」,那就说明这事儿很重要了。 褚蓉提了酒坛,招呼江月心到院子里坐。 她掸掸灰尘,裙摆一扬就在台阶上坐下,顺手拍开了酒坛子的封泥。 「姨姨,这真没什么好谈的。」江月心给褚蓉递酒碗,「那谢宁我见过了,除了长得好、家里有钱之外,一无是处,还被个小书生吓得屁股尿流,不如我有气魄。」 褚蓉倒满了酒,递给江月心,道:「来,喝。」 江月心一口咕噜饮下,哈了口气,说:「我是绝对不会嫁给谢宁的。」 褚蓉瞥她一眼,似笑非笑道:「怎么,还惦念着小时候的青梅竹马呢?」顿了顿,褚蓉给自己倒了酒,悠悠道,「也对,少时的山盟海誓总是最难忘的。」 江月心捧着酒碗的手,晃了一下。 盏中有月色,泛着清冽的色泽。她的手一抖,那盏月亮便破裂开来,粼粼生光。 「怎么会?」江月心故作无所谓道,「那人都死了那么多年了,我何必再惦念着?我不嫁谢宁,是因为我看上别人了,与我小时候的事儿无关。」 「哦?」褚蓉立刻有了兴致,「是谁?哪家男儿能让你心动?既然瞧上了,就去追!」 「也算不上是欢喜。」江月心盯着碗中月色,道,「就是觉得他生的好看,想要多瞧两眼。」 「是顾镜呐。」褚蓉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样,无趣道,「他确实是生的好看,知道了知道了……」 「不是阿镜。」江月心说,「是京城来的一个小军师。他是京城人,肯定不会在不破关久留。兴许,明天他就走了;又兴许,他已在京城有妻室了也说不定。」 褚蓉顿时来了精神,笑道:「那他若没有妻室呢?」 「那就……」江月心有些支支吾吾了,「那就……」 「你管他在不在不破关城久留?先抢过来再说。」褚蓉很是豪爽地笑道。 江月心喝了一口酒,有了一分底气。酒壮人胆,她拍拍膝盖,道:「说的对,先得试试看。」 屋里头的周嫂子收拾完桌子,一出门看到二人又在喝酒,顿时恼得跺脚。但她一贯是刀子嘴豆腐心,念叨几句「喝不穷你们」便去厨房煮醒酒汤了。 褚蓉笑笑,用手指戳戳江月心耳后的弯月,道:「跟我到屋里去,我将你的胎记重新盖一盖。那算命的说你命里有一劫,不这样遮着胎记就躲不过。也不知道这劫数,过去没有?」 待褚蓉走了,江父把江月心唤来,语重心长道:「心心啊,你姨姨有没有和你说,那谢宁是怎样的良人?」 江月心点头如捣蒜:「说了说了,这谢公子真是太好了,天上地下难觅第二。我觉得我一介边城村女,配不上谢公子,自惭形秽。我决定还谢公子自由,让他与相配的京城贵女比翼双飞。」 江父:…… 次日,鸡鸣唤醒了沉睡的不破关。 江月心将自己收拾干净,牵了马就往霍将军府里去。 她位等郎将,平日负责操练兵士、巡察关城。若有外敌进犯,也要去退敌卫城。早些年她跟随着父兄,在战场上立下过无数功劳,也因着这功劳成为了不破关唯一的女将。 如今天下渐渐泰平,被霍大将军踏平的大燕国也趋于一片死寂,她便不怎么碰那些杀人流血的事儿了。 虽不需要上阵杀敌,但她骨子里的血性还是在的。不破关城的守将皆是如此,被边关磨砺出了刚毅的骨气。 江月心站在霍府的庭院中,等着将军唤她。将军的书房门外站着两个小丫头,似乎是霍夫人派来送早点的,正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第六章 「那王公子呀长得可真是好看!俊俏极了!不愧是京城来的人。」 「再好看,也轮不到你瞧他!」 听到「王公子」三个字,江月心的耳朵便稍微尖了点儿。 跟着她一道来的顾镜斜眼瞥来,道:「怎么?你对那王延有些意思?我都替你打听过了,他二十又三,父母双亡,京中无妻,除了穷了点,什么都好。」 江月心微微吃惊:「阿镜,你为什么把人家调查得如此清楚?」 「你说是为了谁?」顾镜嘁了一声,拿余光瞧她,像是在等着看她的反应。 「你……他……」江月心结结巴巴的,大惊失色,「你瞧上王延了?」 顾镜:…… 霍将军的府邸,是不破关城里数一数二的气派,绿柱红廊,飞瓦垂拱,处处皆透着细致。 据说这栋宅邸,乃是先帝特地派工匠来修筑的,以表彰霍天正踏破大燕国的功劳—— 十二年前,霍天正带兵一路北征,几要逼入大燕王宫。大燕国主领着妃嫔子女焚宫而亡后,霍天正接了圣意,扶了个旧国主的侄子做新国君。 这位大燕国的新君胆小怕事、为人怯懦,几乎是天恭国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天恭国得了无数进贡,奉银数到手软,已是得意逍遥了十二年。 因着国主不争气,大燕国的百姓常有闹腾生事——今天是北方涌出一群乡野村夫闹谋反,明天是南方蹦出几个无名教众要攻下不破关。热热闹闹了十二年,以至于霍天正都不能还朝,只能驻守不破关。 这栋宅邸,便是先帝特地为霍天正在边关修的。 江月心不远处的屋檐下,悬着一个小巧的金鸟笼,里头锁了只金背翠头的大鹦鹉。这鹦鹉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跳着,学着霍将军书房门前那两个小丫头说的话。 小丫头说:「王公子哪愿意在这地方久留?赶明儿定然走了。」 鹦鹉学道:「王公子!王公子!」 小丫头说:「你要是现在将夫人做的早点送进去,兴许还能见到王公子呢。」 鹦鹉又学道:「王公子!王公子!」 顾镜听了,露出懊恼的神色来。他面庞秀气,透着一分阴柔的美感。可眉心一蹙,便显得有些阴鸷了。一忽儿,他眸光如刀锋似地冷冷一扫过去,那两个小丫头就立刻噤声了。 「见过二位将军。」她们行了礼,再也不敢提王延,老老实实退到一旁。 顾镜凑近了江月心,对她低声道:「小郎将,听属下一句话:勿要对那王延动心思。」 「你瞎说什么?」江月心嘟囔,「什么……什么心思的,我不知道。」 顾镜垂了眼,语气里带了份认真,「我这话,和往常不一样,不是为了存心气你才这样说。我见到那王延的第一眼,便觉得他面熟。我觉得面熟的人,只有三种——不破关的守将,大燕国人,还有死人。你觉得他是哪一种人?」 江月心的心底一凛,暗道:哪有这么玄妙?阿镜想的未免也太剑走偏锋了。 「知道了知道了。」江月心打岔,「原来你从前和我犟嘴,都是存心为了气我?气我好玩儿么?」 「好玩。」顾镜嘁笑一声,「有时候,我说句嫌弃你的话,你还当是夸你,在一旁自顾自高兴,真是有趣。」 江月心听了,沾沾自喜,道:「哎,我也觉着我是个有趣人,阿镜真是懂我。」 顾镜:…… 说话间,霍大将军传他二人进去。江月心入了书房,发现王延果然也在。 他坐在侧座,安安静静的,眉眼里却透着清贵,叫人不敢多瞧他。 霍天正坐在书案后,一副威严的样子。飞了道刀疤的脸上,挂着一副肃然的神情。 「小郎将,顾镜,这位是王延王先生。」见江月心来了,霍天正便虚指了指王延,道,「这段时日大燕国异动频频,又恰逢从前的吴先生告老还乡,我怕坐不住阵,便将王先生从京城请来出谋划策。我与几位将军都交代过,如今也要与你们说一说:遇上什么事儿,皆要先请教王先生。」 顾镜与江月心抱拳,应了声「是」。 霍天正说罢,又给王延介绍他们二人:「之前我与先生说,不破关有三位江姓的将军。年纪最长的那位,如今已是半解了甲;余下的两位,便是这大、小二江了。大的那个,是昨儿见过的江亭风。小的那个,就是这位郎将了。她虽是名女子,却也会骑马打仗。」 王延笑了笑,道:「这几日走马灯似的看了七八位将军,倒还真记不住姓名容貌。独独这位江小郎将,我却是来不破关前就知道了。」 「也是。」霍天正哈哈大笑起来,「天恭国谁不知道这丫头?当年她与她父兄一道,凭着三十个人就赶跑了大燕国一支三百精锐的奇袭队,这事儿直到现在还传为美谈。」 霍天正夸完了江月心,又道:「王先生方来没几日,还不曾在关城里好好逛过。顾镜,你带……」 「我去!」江月心立刻自告奋勇,「带王先生逛逛关城是吧?我最擅长这个。」 霍天正眯起了眼,不言不语。好一会儿后,霍天正意味深长地望了江月心一眼,继续道:「顾镜,你带王先生好好转转,讲讲咱们不破关的事儿。小郎将,你留下来,教淑君练剑。」 江月心:…… 顾镜挑眉,笑嘻嘻望了一眼江月心,潇潇洒洒地领着王延出去了。江月心眼睁睁看着他二人走远,耳旁又是那只鹦鹉「王公子」、「王公子」的叫唤声,心底好不失落。 霍将军口中的「淑君」是霍将军的独女,今年十八岁。 边关的女子大多生的爽利率真,这霍淑君也不例外;再兼之霍天正与霍夫人就只得她一个孩子,她自幼受尽宠爱——爹娘宠、堂兄宠、表兄宠、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大家一起宠,因此霍小姐的性子,实在是娇蛮得有些令人头疼。 霍淑君和江月心不一样,不爱武,只爱美。可霍家有家规如是——子孙后辈,不论男女皆要习武,因此霍将军常借职务之便,要将军们轮番抓着霍淑君传授武艺。 霍家的丫鬟将江月心领到内院,便退下了。十八岁的霍小姐正坐在秋千上,慢悠悠地晃着。她穿了身薄水红的花笼裙,髻上别一把梳齿细细的银栉子,一道寸来长的流苏在耳前晃悠悠的。 「哎呀,今天是你呀。」见着江月心来了,霍淑君眉眼一转,兴致勃勃地问道,「顾镜呢?他不是你的副将?怎么又不跟你一起来?」 江月心:…… 她就知道。 每回她一来教霍小姐习武,霍小姐张口镜哥哥、闭口顾将军,恨不得江月心直接人间蒸发,只留下她和顾镜二人世界。可顾镜也忙,不能回回都来,霍小姐已是好久没见到她的镜哥哥了。 「阿镜今天有事儿,带那王延王先生去转了。」江月心答。 「谁准你喊他阿镜了?」霍淑君瞪她一眼,恼道,「顾镜跟着你,不代表他就是你的人了。不准喊他阿镜,听见没有?」 江月心:…… 「顾偏将今日不能前来。」江月心无力地改口道,「卑职奉霍大将军之命,前来教您剑术。」 第七章 霍淑君从秋千上起来,手里盘着一缕乌油油的头发丝,一副不高兴的模样:「顾镜不在,本小姐不高兴学。你回去吧,改日再来。」 江月心:…… 她也想掉头就走,可霍将军的命令,谁敢违背? 好在江月心已经见惯了这副场面,自有一套对付方法。她就权当自己在给风儿授课,拔|出剑,也不管霍大小姐肯不肯听,自言自语地说起剑招来。 但凡有霍家的丫鬟路过,便会感叹一句:「江小郎将可真是尽责呀!」 小半个时辰后,却听得外头的鹦鹉忽然「王公子」、「王公子」地喊了起来,江月心瞄一眼在秋千上昏昏欲睡的霍淑君,探出头去张望一眼,却见得顾镜冷着张脸大步踏入霍府,身旁没有王延。 「霍将军可在?」顾镜冷声问仆从,「王先生惹了麻烦了,被诓骗进了城东边的赌坊。」 江月心闻言,立刻放下了剑。 这确实是个大麻烦。 不破关附近,有些威风了百来年的地方豪族,皆是家大业大、朱门富贵。大燕国与天恭国打了几十年的仗,不但没能令这些家族消弭,反而令他们摸着了军戈兵马的营生之道,借着战事发起了横财。 这群人有钱不说,还狡诈油滑。纵使霍天正有铁血手腕、数十万大军,也难以将其拔除干净。折腾了十来年后,霍天正都没能将这些地方豪绅给扫清了,他便懒得再动手,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自流—— 地方豪绅给霍天正方便,霍天正便退让一步,准许他们开赌坊妓院,在不破关混得风生水起。关城的本地人知道这些赌坊是如何吃人不吐骨头,不会踏足一步;唯有那些走商行贩、异族流客,不懂关城里的事儿,才会被诓骗进去。 王延操着京城口音,看起来羸弱文秀,那便是赌坊最爱诓的人。 这些赌坊,满院子皆是泼皮无赖,霍天正最不爱沾这些事儿,因此霍将军的话在赌坊里也不管用。王延进了那赌坊,可真是大肥羊进了狼圈,谁也救不了。 江月心见顾镜行色匆匆,立刻归剑入鞘,朝外步去:「你说王先生去赌坊了?我去救他!」 顾镜愣了下,道:「傻子,你可别乱来!」刚想拦江月心,顾镜便听得身后一句脆生生的「镜哥哥」,身子便僵住了。继而,霍淑君扯住了衣袖,死活不让他走。 「镜哥哥,你教我习武呀!」 转眼间,江月心已踏出了霍府。 江月心牵了马,一路紧赶慢赶,到了城东的春来赌坊。 日头高悬,赌坊里一片热闹。几个穿着粗褐短衣的大汉立在门口,凶神恶煞地瞧着往来路人,门后边是一阵沸反盈天,犹如热水开了锅。 「开大!大!」 「嚯!这公子又赢了!这已是第四局!」 「我还从未见过做庄的气成这副模样……」 江月心下了马,门口那大汉便迎上来,谄笑道:「小郎将,女人可不能来我们这儿。咱们东家与霍将军井水不犯河水,您也不要坏了咱们规矩。」 江月心冷笑一声,提起佩剑,将剑柄抵在了大汉的下巴处,道:「我的人被你们诓骗了去,怎么说?」 这剑柄冷冰冰的,令大汉的额头淌起了汗。 谁不知道这江小郎将虽是女儿身,手中一把剑却快似闪电,切起那些进犯的外族人来,犹如削泥巴似的。 大汉与身旁人交换了个神色,退了开来,道:「小郎将,你小些声势,不要叫我们东家知道了。」说罢,便让出了条路。 江月心收了剑,笔直地朝门后去了。一进门,就见得打头一张长桌边,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好几圈男人,津津的汗臭味熏的人难受。 长桌的一头坐的是春来赌坊的东家,段千刀;另一头坐着的,却是个清隽贵气的书生。 这段家大少段千刀,乃是不破关出了名的地头蛇,连霍天正都要卖他一分薄面。此人坐拥万千家财,自诩风流得意,说话做事皆只凭自己高兴。老百姓常有说,天上地下无论鬼神,见了段千刀都得哭出声,也唯有霍将军还能镇住他。 此时此刻,段千刀一张玉郎君似的脸却被气得通红,咬牙切齿,一点儿不见平日肆意自在的模样。 他对头的书生却很是沉得住气,没有丁点儿得意之态,也不曾恼,眉眼间自有一段雅致风流。落在周遭人群里,便如一只仙人座下白鹤似的,比旁人要醒目一大截。 竟然是被诓骗进赌坊的王延。 段千刀咬着牙,恶狠狠盯着王延,道:「再赌一局,轮到我摇骰。我就不信,这回你还能赢!」 王延不忙不乱,悠悠道:「只赌银钱,未免无趣。不如换些赌注?」 段千刀嗤笑一声,道:「好。若我赢了,我就要你给我做牛做马,当随从。」 「好。」王延点头应了。他方想说出自己要什么,扭头却看到江月心站在人群外,满面忧色,似乎很想冲过来拔剑砍了这段千刀。她见王延看自己,便悄然做出一阵口型来。 ——我、来、杀、出、去。 王延失笑。 他用修长手指按住嵌铜丝的木盅子,侧眼望去,慢声问道:「江小郎将,你想要些什么?」 「江小郎将,你想要些什么?」 这一声,成功将众人的视线转到了江月心身上。段千刀见状,笑了一声,道:「哟,小郎将竟然也上赌场来了?真是稀客。莫非这个小白脸儿,是小郎将的相好不成?」 段千刀说话太直白,江月心眼皮跳了下,对王延道:「我什么都不要。若你赢了,让段大少爷将你全须全尾地放出去,那就行了。」 王延眼眸半敛,道:「你真的不要其他的?」 「……不、不要了吧。」江月心忐忑说,「活着比较要紧。」 「那好。」王延点头应了。 段千刀狠狠瞥一眼王延,自他手中夺过木盅来,摇了一摇。黑木的骰子在盅里摇摇晃晃,发出稀龄的响声。王延押小,段千刀押大。一开盅,周围便是一片哗然。 「这小书生又赢了!」 「莫非是能听声识大小的行家?」 「没个五六年功夫,这又哪能练得出来!」 段千刀面色青青红红,他陡然猛拍一下桌面,喝道:「不行!爷今儿个就要这小书生留下来做牛做马当奴仆!这赌场是老子开的,规矩也是老子定的,我说谁赢了,那就是谁赢了!」 他铁了心要找回面子,已把答应的话抛到了九霄云外。 段千刀一贯无赖,江月心早已料到了这茬。她挤开人群,对段千刀笑道:「段东家,这王公子可是咱们霍大将军的客人。你要是真对他不客气,那我也只能对您不客气了。」说罢,便铿得将手中剑滑出一截来,露出道亮澄澄的剑锋。 段千刀见了那剑锋,不畏惧,反倒嬉皮笑脸:「既是霍大将军的客人,那就让霍将军亲自来提人。」 江月心和段千刀打了两三回交道,知道什么招数最管用。她借巧劲,用剑鞘狠击了一下段千刀面前的长桌。只见下一瞬,偌大一张桌,竟咔擦裂开了道弯弯缝隙。 第八章 房梁上的灰被震了下,簌簌落下来,洒了段千刀一脸。 「段大少,霍大将军这么忙,哪能次次都来?」江月心挑眉,冷笑道,「你今日不放人,我就要在这赌坊里闹事儿,将你的脑袋削得光光。横竖我只是个女子,不怕丢官。如果做不了将军,那我就嫁人去。」 段千刀喉中话噎住,面色很是不好。 正所谓光脚不怕穿鞋的,这江月心一点儿都不怕被霍天正惩处,丢了官还能高高兴兴嫁人;若要论武艺,这江月心又是个以一敌百、横扫千军的武将,赌坊里百来个汉子都不是她的对手。 这还真让段千刀犯了难。 恰逢此时,外头又进来一个武官打扮的人,正是江月心的同僚,霍天正麾下另一副将,名唤赵祥。 「哎呀!段大扫!」此将军的口音甚是浓重,话一出口,就令段千刀皱了眉。 「我奉将军之命,来请段大扫留个情面!」赵祥顶着张笑脸,挤到王延身旁,道,「则位王军师啊,乃是咱们将军的贵客!要是段大扫愿意放人,咱们将军会厚礼以谢!」赵祥说完,又挤到了段千刀面前。 段千刀被一个大男人搂着蹭来蹭去,心里怪不痛快的。原本他就被江月心闹得烦,这赵祥递了个台阶来,段千刀立刻顺势下了阶,嫌恶摆手道:「那就卖霍将军一个面子,让这穷书生走吧。」 江月心有些扫兴。 她还以为这次能给这段千刀一个教训,让他以后少仗势欺人呢。 赵祥领了两人出赌坊门,站在大太阳底下,苦口婆心地教育道:「小郎将啊,则段大扫,你可惹不得!要不是霍大将军特地差我来,只怕那段大扫又要闹腾起来。」 江月心疑道:「怎么是赵将军来,不是阿镜来?」 赵祥讪讪笑了下,道:「顾镜在教大小姐习武呢。」 江月心:…… 顾镜真是去不得霍府,一去,就要被霍淑君留下。 赵祥教训完了江月心,又转头教训王延:「王军师啊,这春来赌坊,你不能来。以后得多颗心眼,莫要给人诓骗进去了。」 王延倒是不忙不乱,道:「我听闻段家在北关横行霸道,便想来看看这段家到底有多厉害。」 「你一看,这不就被人扣住了?」赵祥道,「以后别来这地儿。」 「若是真出了事,我自有法子。」王延道。 「什么法子?」江月心微惊,「莫非你与那段千刀有些渊源,能让他对你手下留情?」 「一个字,跑。」王延笑得自如,道,「我别的事儿都不精,唯精‘逃跑’之道。」 江月心:…… 当她没问。 三人一道朝霍将军的宅邸走去。 临近霍府,王延忽然喊住江月心,递了一方帕子过去,道:「小郎将,见将军前,不妨先擦擦汗吧。」 江月心愣了一下,朝脚边的塘水里一照,方才惊觉额上沾了些灰,这必然是之前在赌坊打闹时沾上的。她不想辜负王延好意,便去接那帕子。 一不小心,便碰到了男子的手心。 温温凉凉的,便像是碰着了一块玉。 江月心觉得手心被烫了下,耳根子莫名泛起红来。她蹲在池塘边,照着水擦额心,一面偷眼瞧王延的倒影——瘦长高挑,浑似一杆修竹。鱼尾曳起来,便晃乱了他的面容。 好看,真好看。 江月心在心底感慨道。 一边感慨着,她一边不忘照一下自己耳后的那个小红弯月。 从前这弯月不是弯月,只是四颗细细的红痣,排成弯弯一勾的模样。因着恰好是四颗,她幼时还有个外号,叫「四四」。后来不破关来了个算命的,说她命中有劫,须得把这四颗红痣的胎记遮上才能避劫。褚蓉便就着红痣的走向,勾出了一个小弯月来。 这月亮画的极是漂亮,江父第一次带江月心去军营时,霍天正就夸赞了好一通。 江月心擦净了灰,见帕子上脏污一团,分外不好意思,便转头对王延道:「我洗干净了这手帕,再还给你。」 王延点头。 三人入了霍将军府,霍天正见王延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便松了口气:「王先生,虽你与段家有些交情,可那段千刀是不曾见过你的,一时半会儿也认不出。」 江月心听着,一头雾水。 莫非王延真与段家有些渊源不成? 正想多听一会儿,霍天正便将江月心与赵祥请了出去,说是让他二人去耳房坐着喝杯茶。书房的门一关,便只留下了霍天正与王延。 兽首金炉烟气袅袅,霍将军提笔沾了一点青墨,叹气道:「陛下,这段家的事儿急不来。」 北关豪族飞扬跋扈,早已成了顽疾,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 「朕知道。」王延坐下了,淡淡道,「不过是去打个照面罢了。我应了段老先生,不会让那段千刀难堪。」 顿了顿,王延忽然道:「霍将军,朕想要找一个人。」 「陛下但说无妨。」霍天正道。 王延想到江月心在赌坊里那股狠命的劲儿,唇角的笑意复又柔和起来,「朕想找的是个姑娘。她若还活着,今年应当与江小郎将一般年岁,性子也应当是差不多的。」 霍天正有些困扰:「这不破关里二十几许的泼辣姑娘,也实在是太多了……」 「若朕没记错,她名唤‘思思’,颈子上有四颗相思豆子那般的胎记。」王延又道。 「可是陛下的故旧?」霍天正小心问道,「末将这就差人去寻。」 「这……」王延思忖了一会儿,失了笑,玉也似的面容淡漠下来,「倒也不算是什么故交。不破关动乱多年,她兴许已经不在了,又或者是嫁为人妇了。朕不过是偶尔想起,问问罢了,不必惊扰她。」 霍天正应了声是。 待王延离去后,霍天正便唤来了江月心。见江月心恭恭敬敬地立在下首,霍天正思忖道:同样是二十几许的姑娘,江月心找起人来应该更为方便些。 于是,霍天正开口道:「小郎将啊,本将军给你个差事,要你去找……」 话音未落,便听得门外的顾镜死命道:「霍将军!江小郎将可在?大小姐闹着要和江小郎将习武呢!」院子里间或还传来霍淑君的撒娇声:「镜哥哥,你也留下来教我习武呀!」 江月心:…… 顾镜一定是不想一个人被折磨,所以要拖了她一起被霍淑君折磨。 霍天正这才想起,江月心今日还要教女儿习武。「哦,没事儿了。」霍天正大手一挥,对江月心道,「小郎将,你先和顾镜去吧。淑君顽劣,还请多多见谅。」 江月心诚惶诚恐道:「哪里哪里,大小姐勤奋肯学,比我厉害多了。」 没一会儿,顾镜一手拎着霍淑君,一手揪着江月心,就往院子里头去了。 待书房里安静下来,霍天正想起赵祥还在耳房喝茶,便命人把赵祥喊了过来,道:「赵祥啊,本将军给你个差事,要你去找个女子。」 赵祥点头哈腰:「是是,一个女子。」 霍天正又道:「二十左右,叫做思思,脖子上有痣。」 赵祥继续哈腰:「二十左右,叫做施施,脖子上有字。」 第九章 霍天正听习惯了赵祥的口音,没觉得有哪儿不对劲,继续道:「可能活着,也可能不在了,更可能嫁人生子了。若是人家已嫁做人妇,万万不要打搅了。」 赵祥又哈一下腰,道:「明白。」 赵祥从霍天正这儿领了命,立即回去对自己的部下道:「本将军要你们去找个女的,二十岁,叫施施,脖子上有字儿!」 不消一个晚上,王延便得到了霍天正的回复。 王延慢悠悠到了霍天正的书房,却见得霍天正满面惋惜之色。 「如何?」王延放下手中书卷,语气淡然。 「城南那头,从前确实住了个叫思思的女郎,脖子上也有红痣。她家境贫困,无父无母。前两年她染了病,身子熬不住,就去了。」霍天正的语气透着怜惜,「据说是个很有胆识的女子,因不肯做妾,得罪了人,亲事也耽搁了,一直靠着卖线为生。」 王延闻言,沉默不语,只是重执起了书本,悠悠翻过了一页。 书房中一片沉默,唯有簌簌翻书之声。 许久后,王延才抬起头,慢慢道:「……朕知道了。」 语毕后,有一瞬的失神。 他的视线落于书本上,可一颗心却看不进那些墨字了。字里行间看到的,似乎都是十四年前不破关的铁马冰河、山川浩荡。纷纷扰扰的旧事扑面而来,如抖落了满地尘埃。 那时他九岁,叫做李延棠,虽是天恭国的皇子,却受尽颠沛流离之苦。 流落到不破关时,他遇到了还未出人头地的霍天正。 那之后,李延棠在不破关,过了人生中最落寞也是最快活的三年。 江月心一连教霍淑君习了三天的武,霍天正才放过了她。 这三天里,霍淑君倒是没有摆脸色,这大抵是因着顾镜在。只要顾镜冷着脸朝院子里一站,霍淑君纵有万千不满,也都化为了一张灿烂笑颜。满口「镜哥哥」、「镜哥哥」,喊得极欢。 为了给顾镜留下一个好印象,霍淑君习武极认真。临到最后一天,她还不忘对江月心狠狠示威:「本小姐警告你啊,不要肖想镜哥哥!他是我的!」 江月心:…… 没人肖想顾镜啊,这说的是谁呢? 江月心不给反应,霍淑君有些不高兴。她希望看到江月心老老实实地承认顾镜是她霍大小姐的,最好说一句「是是是您俩金童玉女天生一对」。只可惜江月心没理她,反而专心致志地听着一旁的两个小丫鬟说话。 这两个路过的小丫鬟是霍夫人遣去送东西的,一路七嘴八舌地说着「王先生」。 「王先生今日要去明山亭呢。」 「来了不破关,就要去明山亭,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江月心支着耳朵听,霍淑君冷不防凑到她耳旁,大声嚷了句「你听见了没有」,惊得江月心连连揉耳朵,道:「属下明白,属下明白。」 不破关的夏日要来了,江月心与顾镜一道从霍府出来,便看得街旁矮墙上攀了一溜的翠嫩绿萝,一副朝气蓬勃的样子。天气微微热,衣衫也能换得薄一些了。 顾镜走得慢吞吞,一面走,一面欲言又止:「……小郎将,你别想太多。」 江月心问:「想什么?」 顾镜道:「我只当霍大小姐是妹妹,你别想太多。她的脾气,我不太消受得起。」 江月心一头雾水:「这有什么,我也当她是妹子。」 顾镜憋了一口气,瞪她一眼,冷着脸道:「你当我没说。」 江月心愈发莫名其妙了。 ——阿镜怎么好像挺生气的样子? 整个不破关城里,谁不是把霍淑君捧在手心上? 据说新帝践祚未久,便南下巡游去了。如今代替今上在朝中理政的,正是霍天正的弟弟。再兼之霍天正军功赫赫、威震朝野,要是有哪一位敢不疼着霍大小姐,那就是活腻了。 两人到了街边就分道扬镳了,江月心直直朝家走去。待进了家门,便看到江父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周嫂子、周大哥站在一旁,也是一副喜上眉梢的样子。 「这又是怎么了?」江月心纳闷,「哥哥升官了?」 「是你的好事儿。」周嫂子放下怀里的孙子,喜滋滋道,「谢夫人与谢公子这几日就要回京城去了,刚刚谢夫人特地差人来递了口信,说是要带你一道回京城去,在京城备婚。」 江父搓搓手,乐呵呵道:「那可是京城啊!你爹我一辈子去过京城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也就是刚娶了你娘的那阵子,在京城住了段时日。」 江月心懵了一下。 差点忘了这一茬! 那谢宁虽然整日嫌弃她,可依旧没有来退婚。如今看爹爹的意思,是要她跟着谢宁一道去京城了? 「这么重要的事儿,可不能错过了。」江父拍拍江月心的手臂,喜笑颜开,「谢家大门大户,你要是住到谢家去,定能长进不少。将来做了少夫人,也不会慌张。为父这就去见霍大将军,给你请辞……」 「等等。」江月心拽住江父的手,直白道,「我不想嫁。」 「糊涂孩子!」江父训斥道,「你不嫁人,难道还要当一辈子的将军?以后谁来照顾你?」 「至少,我不想嫁给谢宁。」江月心呼一口气,蹙眉道,「谢宁母子两并不喜欢我,我嫁过去了,只有苦头吃。难道爹想看我受苦么?」 「你你你……」江父一副不信的样子,转身指着院里的一堆箱笼,道,「你是不知道那谢夫人与公子对你有多上心!礼物一趟趟地送,一点儿都不心疼钱。这上好的衣服料子,咱家平日哪买得起?怕你不适应京城,还特地提前带你回去……别家的夫婿有这么体贴,早该笑开花了,只有你这么任性!」 江父很是痛心疾首。 那谢宁来拜访了他两三次,回回都是谦逊仁厚的模样,言语间只说要江月心「日后文静谦逊一点」,还要江月心「做个贤内助,助他仕途高升」,其余并无要求。 江月心也知道,爹爹是为了她好。那谢宁被王延提点过,必然不敢得罪自己,因此在爹爹面前也演得卖力。可谢宁越是这样两面三刀,她就越是不想嫁。 江月心性子直,不会说漂亮话。她闷了一会儿,直截了当道:「话就摆在这里,我不会嫁谢宁。」 在江父「任性」、「不像话」的吵吵嚷嚷声里,江月心转身就出了家门。趁着还未入夜,她去酒铺子打了两坛酒,提着小酒坛在街上晃晃悠悠地走。 边城偏地,没什么醇香好酒,只胜在一个烈字。一口下去,如从喉烧到肺腑,滚烫了整个身子,令人无暇去思虑其他烦心事。 暮色渐浓,西月慢升,街上的店家相继闭门,宵禁的梆子声已远远地回响了起来。回过神来,江月心眼前的街道已是空空荡荡、一片落寞,唯有她孤零零地徘徊着。 她拎着酒坛,朝口中仰倒,可酒坛中却无一滴酒液。 「喝完了……」她晃了一下身子,一副扫兴的样子,「谢宁烦人,这酒也够烦人。」 她是不想嫁谢宁的,可她又说服不了爹爹。 都怪谢宁狡诈,人前人后两幅面孔。 第十章 她掷了酒坛,发现袖中有什么东西飘落下来,原是一方手帕。江月心支着迷蒙的头颅,隐约想起这方手帕是王延的。 她有些醉了,脚步飘忽,周遭的景象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但她却能清晰地回忆起王延手心的温度,与她接过手帕时的心跳如狂。 她要把这手帕…… 把这手帕…… 还给王延。 这样想着,她便转道回家,悄悄牵了马,朝城外的明山亭策马而去,也不先问问王延是否已回了家,只是自顾自莽撞地去了。 这明山亭乃是旧朝所造,不少文人骚客皆在此处留下过诗词名篇。凡有文人到不破关,皆要去明山亭一游。江月心也常去,能清楚地记得哪块砖上铭了哪个人的大名。 但她也仅限于记住那些名字了,要她记住那些诗歌词赋,是绝无可能的。什么「狼烟漫漫不破关,黑云欲穿明山亭」,江父时常挂在嘴边,可江月心就是记不住。 从关城到城外的明山亭,打马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她到明山山腰时,天色已完全漆黑一片了,天地里只余两处光。一处是天上明月,将满又缺;又一处是山顶亭中,一点明灭灯笼火,如纷纷扰的三千乾坤所凝。 「王延——你在不在?」她下了马,牵着马沿着蜿蜒山道,向着山顶行去。 亭中有一道人影,闻言似是愣了一下。江月心见了,很是欢喜,几步朝着亭中跑去。 「小郎将?」王延正坐在亭中,借着灯笼光独自对棋,「何事如此匆忙?」 待江月心近了,王延才察觉到她有些不对劲——她身子晃晃悠悠,面泛酒后微醺的薄红,笑得飒爽英气。她生的明艳大气,平日里总刻意露出一副武将的利落样子,少有这样不设防的时候。 江月心倚着亭柱,纳闷问道:「王延,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对棋罢了。」王延答道。 「这棋……」江月心瞅一眼,如坠云雾,「你研究了一整日?」 「倒没有那么夸张,至多半日。」 江月心醉了酒,往前一探身子,险些摔了过去。王延伸手扶她时,袖子扫过棋上黑白子,竟将满盘棋局尽数扫乱。江月心见了,很是可惜,道:「你研究了一下午的棋局,就这样给打乱了?」 「无妨。」王延道,「只不过是以子为人,借棋虑事罢了。乱了就乱了。」 他扶了江月心,又提起灯笼盏,低声道:「小郎将,我送你回家罢。」 「等——等等。」江月心的酒劲又泛上来,头脑微微混沌。她抬眼,瞧着王延灯火映照下的侧颜,竟然笑嘻嘻地说起胡话来。 「王延,我和阿镜一样,第一眼见你,就觉得你面熟。」她眯了眼,竟想伸手去摸他面颊。只是手到了中道,就无力地垂下了,「觉着你像一个人,但你又绝不是那个人。」 ——因为,那家伙已死了很多年了。 「夜里风大,小郎将,回家吧。」王延将灯笼抬得愈高了些。 「王延!」 江月心借着酒劲,胆子陡然大了起来。她想到褚蓉对自己的谆谆教诲,立刻决定把握住这次绝佳的大好机会,先抢过来再说。 「本郎将要你……要你……」江月心竖着手指,意识有些模糊,「要你!做我的随从!跟班!跑腿的!」 这话一说出口,江月心就觉得口中苦涩。 她要说的明明不是这句呀,而是「本郎将想嫁人」,怎么一出口就变成这样了? 让王延这样的厉害人物给自己做跑腿的,她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但酒劲太大,她已有些神智不清了,只能迷迷蒙蒙地盯着王延瞧。光盯着还不够,竟还把佩剑举了起来,一副威逼利诱的样子。 其实她觉得这副画面有些熟悉。幼时的她是个小霸王,就曾这样逼迫过青梅竹马的玩伴做自己的跟班。 但面前这人,是王延,不是其他人。 她的视线晃了晃,朝外瞥去,只见得松间明月如洗,满山风烟俱静;万籁浮华,皆作无声。 许久后,江月心听见他温柔一笑,轻声答:「好,我答应你。条件是小郎将先乖乖回家去,免得着凉。」 江月心次日醒来时,头疼欲裂,知晓这是自己宿醉的恶果。 门外有嘻嘻哈哈的吵闹声,是周大嫂子的孙子在丢石子玩。没一会儿,就听到周嫂子的喝声:「小点儿声,别吵到小姐休息!」 江月心揉着额头草草起身,推门一看高高日头,知晓自己必然是迟到了。想到霍大将军的脾性,她顿时倒吸一口冷气,结结巴巴道:「嫂子,马、马喂了吗?我这就去将军那儿了!」 周嫂子在裙角上擦了擦手,纳闷道:「不吃点?饿着可不成。」 「不吃了不吃了。」江月心摆摆手,胡乱把头发扎成一束,急匆匆往外头走去。江父听见她脚步声,从房里出来,喝道,「以后少喝点儿,还劳动王先生把你送回来!姑娘家,像什么样子……」 江月心敷衍地应了,立马就出了家门。 江父见她背影渐远,一时心情复杂。 今早上,谢宁又来了,恰好听到他与周嫂子在说着月心宿醉之事,当时谢宁的脸色就沉了下去,乌黑得像块石头。待江父来接待他,谢宁只硬邦邦说:「若要她嫁入谢家,日后不可再饮酒。」 江家的人酒瘾可不小,江父也爱喝酒。一听到「日后不可再饮酒」,江父便觉得心里一痛。 也许是因为江月心爱喝酒的事儿惹恼了这位重礼教的公子哥,今日谢宁的脾气也没那么好了,说是要江家早做决策。至多七日,谢家母子就要动身返京,在那之前,江月心得打点好行装。 江父一听,连声应了好。 送走了谢宁,江月心也去霍将军面前了,江父开始犯起了难。 江月心的脾气这么倔,说了不嫁,那就是铁了心不肯嫁。 谢公子这样的人中龙凤,她怎么就瞧不上呢?嫁了谢宁,那可真是鲤鱼跃龙门了,日后也不用守着江家这个小破院子,只用做个阔少奶奶便行了。 月心自幼无母,跟着父兄过久了苦日子。要是能做个少夫人,半生无忧,那该多好啊。 思来想去,江父有了个主意。他叫来在家里做帮工的周大富,要他送封信去长子江亭风那儿。他对周大富叮嘱道:「你要仔细和亭风交代清楚了,说此乃他妹子的婚姻大事,要他务必好好劝劝他妹子。」 「是是是。」周大富笑得憨实,「老爷子放心,我一定带到。」 江父心道:亭风的话,可比自己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管用多了。 江亭风被霍天正派去城外驻守,日日夜夜对着关外的鹤望原。也不知道那片光秃秃的古战场有什么好看的,江亭风逢年过节都不回家,留在鹤望原上,信里只说是忙得很。 可妹妹都要嫁不出去了,他怎么也得抽个空回来吧? 最好,江亭风能把褚蓉带回来,顺道把婚事也给办了。 江月心到了城外营房,直直步入霍天正的军帐之中,满面愧色。 第十一章 她已做好了被训斥、被责罚的准备,可待她踏进了军帐,却发现军帐中的氛围一片古怪。赵祥、顾镜、王延都在,另有两个门督、军司也在,俱是一脸古怪地望着江月心。 江月心眼皮一跳,暗道不妙。 ——定然是自己迟到,惹了霍天正大怒,这群人正等着看自己好戏。 「霍大将军,月心来迟,恳请将军降责……」江月心说得诚恳。 霍大将军威风十足地坐在主位,可表情也有几分古怪。他耷着眉,欲言又止。好半晌后,他才道:「小郎将,从今日起,王先生便是你麾下军司了。他不擅武,你要多多照顾。」 江月心:? 王延怎么就调到她手下来了? 若是她没记错,这位王先生可是霍大将军「三顾茅庐」请来的厉害人,霍将军怎么舍得放手丢给她? 她抬眼瞄一下王延,却见他神色如常地立在霍天正身侧,一身文秀清净。见江月心瞧他,他便微弯了笑眸,也看她一眼。 「王先生说,你昨夜一力要求他做你的副官,本将军只好成人之美。」霍天正的面色愈发古怪,「日后,你要多多照顾王先生。」 霍天正一说完这句话,江月心陡然想起来,昨夜都发生了什么糊涂事。明山亭的一幕幕在脑海里浮现,如同几道惊雷,将她劈得渣都不剩。 难怪众人都用这种诡谲目光瞧她!竟敢和霍天正抢人,这可真是活腻歪了! 瞧瞧周边的同僚,有的人目光里竟还带着一分敬佩……!!! 霍天正说罢,咳了咳,赶紧讲了别的正事:「诸位也知道,近来大燕国人异动频频。鹤望原附近的几个驻营点,俱是被大燕国给偷了去。」他说着,满面肃色,声音也沉了下来,「依照本将军推测,这关城内定已混入了探子。」 军帐内,登时一片沉寂。 提起大燕国,谁也开心不起来。 大燕国与天恭国积怨已久,陆陆续续交战了百来年。闹得最轰轰烈烈的,便是二十年前的那场仗。 彼时,天恭国乃是宣帝李律在位。李律不似前代君王,并无勃勃野心,只醉心音律歌舞。他在位十年,竟放任大燕国养得兵强马壮。二十年前,大燕国自认时机已到,便南下攻打天恭国。 这场仗,一打就是五年。天恭国纸醉金迷近十年,毫无还手之力,竟让大燕破了京城长驱直入。更为耻辱的是,泰半天恭国的皇族皆被大燕人掳走,挟入大燕境内。 其中,便有宣帝李律与他的两位皇子。太子李竞棠于北上后病亡,二皇子李延棠更是行踪不明,直到数年后才被寻回。 此事发生在庆义年间,天恭国人皆称之为「庆义之难」。 可天恭国到底气运未绝,其后不久,不破关便横空出世了一个霍天正。其人精通兵道,勇略双全,堪称是天纵奇才。不仅夺还失地,更在数年后带兵踏破大燕国,雪洗庆义旧耻。 因有庆义旧耻在前,不破关的守将提起大燕国,便觉得不甚愉快。 霍天正扣了扣桌子,道:「小郎将,你与顾镜多多留心城中动静。你是女子,不易打草惊蛇。」 江月心大气也不敢喘,行云流水地领了命。诸位又议了会儿事,她才撩帐出了军营。外头的日光明晃晃的,几列士兵正在操练着,流了满背的汗水。 顾镜站在树荫底下等她,脸上是一副冷冷清清的表情,眼里似含了道锋芒般瞧着她。 「小郎将,你既有了王先生做副手,那定然也不缺我一个。」顾镜闲闲地捡起了地上一枚叶片,放在指尖转悠着,「听闻鹤望原缺人,要不然我去向霍将军毛遂自荐?」 江月心十分认真地思考了一下,道:「鹤望原附近地形复杂,就连我兄长都是花费数年才摸索透了地形。相较鹤望原,你还是更熟悉关城这一带,不如留下来帮我。」 顾镜:…… 他自嘲地笑了声,道:「得了便宜还卖乖,真是不客气。」 江月心不太懂顾镜在说什么,但她觉得顾镜又在夸自己了,于是笑笑道:「别客气别客气,不用夸我的。」 顾镜:…… 霍将军给的任务,是揪出关城里的探子。可关城那么大,找起来也很难。江月心卷了地图,就带着顾镜朝自己营房里走去,一边走一边道:「将关城划成九片,分头巡逻……」 到了营房里头,却见到王延已经在了。 他坐在太师椅上,手握成拳,晃悠悠地摇着什么。仔细一看,原是个木盅子,里头的骰子咕噜噜地滚着,发出闷闷的响声。 见江月心来了,王延便笑道:「小郎将有什么吩咐?」模样似是个很虔诚的跟班。 江月心愣了下,吞口唾沫,道,「正好要写封信去,叫另几个军司多留份心眼。你是文人,比我会写信,就由你来操笔吧。」 这可不是谦虚,江月心虽识字,那也仅仅是会认字的水平。叫她写信,那写出来的东西可是极为惨不忍睹的。因此,平常但凡有书信往来,皆是顾镜替她代笔。 顾镜是武人,水平也不怎么样,但是至少比江月心的水准高;字也算不得好看,但比江月心的狗爬大字还是要清秀上几分。 王延闻言,撩了袖口,慢慢磨起案上一块青墨。半晌后,他悬腕抬肘,问道:「小郎将要写些什么?」 「就是……告诉那姓刘的军司,最近城里有探子,让他多留心一下……城东边那几个勾栏场所,鱼龙混杂的,早点清一清。碰上段家人也不要急,就说是‘势态非常’……再不行,就偷偷摸摸地搜。」 江月心托着下巴,一句一句往外蹦。 王延点点头,笔锋如行云流水一般动了起来,字迹在纸上一一铺开。 ——军司英鉴,时绥近安。辱蒙将军垂询,知城中有…… 顾镜一直立在门口。没一会儿,他便扬起下巴,微傲道:「王先生若是做不顺手,可以交给我。平日小郎将的书信皆是由我代笔。」 王延停了笔,露出微悟神情。旋即,他朝顾镜虚递了笔,道:「既然如此,顾将军,请。」 顾镜挑眉,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自王延手中接了笔,不客气地在江月心的位置上坐下了。 可待他目光一落到书信上,身子便僵住了—— 王延的字,劲瘦如勾,铁画银刀,分分皆是入木。虽成书不过两三列,却已如一副名家大作,叫人叹为观止。若是自己续写下去,便如狗尾续貂,只会招来笑话。且王延的用词颇为雅致周到,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该如何用这种口吻继续书写。 手腕悬了半天后,顾镜咬咬牙,将笔僵硬地交还到了王延手中,冷声道:「还是王先生来吧。」 王延无声地笑了,道:「在下承命。」 关道上远远行来一骑,扬起纷纷烟尘。 待此人近了城门,守城的兵士纷纷退开,行礼道:「是左军将军回城了!」 此人正是得了江父家书后,从鹤望原匆匆赶回不破关城的江亭风。他二十又八,生得人高马大、身材结实,英武的面孔透着古战场的遒劲砥砺。一路行来,皆抿着唇,神色肃杀,不见有分毫的松动。姑娘家见了,都被他的浑身凶悍给吓跑了。 第十二章 听闻妹妹与谢宁的事后,他便打算回关城了。 他不擅交际,但凡有和「打交道」沾边的活儿,皆要先询问褚蓉,让褚蓉出谋划策。 褚蓉不待在军营,平时就在鹤望原附近的村寨里住。得了空,就给江亭风送送自酿的好酒。每一回她来军营送东西,军士都在心底暗暗支吾一声:「未来的左军夫人,又来犒劳自家男人了。」 这回,江亭风便率先问了问褚蓉。 江亭风:「你前一次回关城去,听说谢宁和妹妹的事儿了吗?」 褚蓉修着圆润的指甲盖儿,道:「听说了。心心说她心有所属,不想嫁谢宁。那谢宁又是个惯两面三刀的人,嫌弃你妹妹是个武将。」 江亭风蹙眉:「爹在信中说,谢宁为人知礼,是不可多得的佳婿。」 褚蓉悠悠道:「你不信我看人的眼光?」 江亭风:…… 江亭风:…… 江亭风:…… 褚蓉见他沉默这么久,又笑得冶艳:「你信不信我的眼光?」 江亭风匆匆点头九下,道:「我信。」 褚蓉拍了下桌,说:「心心亲口所说,那谢家母子嫌弃她穿一身男装,要她日后不得从武,做个闷在家里的少夫人。若有不从,便退婚伺候。可折腾了这么久,仍不见那谢宁来退婚,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江亭风道:「我知道了。」 未多久,他就牵了马,独自回关城来了。到了江家门口,江父听闻马蹄声便匆匆出来迎接。看到一身盔甲、戎装光伟的长子回来了,江父激动得眼泪水儿都要流出来。 江父心道:看到如今军功赫赫、在霍大将军面前十分得力的长子,便如看到了少年时从军策马的自己啊! 「亭风,你可算回来了!」江父的眼泪不值钱,下一瞬便老泪纵横。他掏出块自缝的手帕擦眼泪,一边不忘张望着江亭风身后,问道,「褚蓉呢?没跟你一道回来?」 江亭风:「没有一道回来。」 江父:「你这就不像话了!褚蓉去鹤望原,那是去照顾你的。你回关城,不带上她,算什么事?」 江亭风道:「这个时辰,她还没起身。」 江父痛心疾首:「哎哟,你还知道她起没起身了?你啥时候上门求亲?」 江亭风答得一脸认真:「匈奴未灭,何以为家?」 江父的脸抽了抽,道,「那你也别耽搁着人家姑娘,她也要嫁人的。你不肯娶,就让给别人。」 江亭风:…… 江亭风:「不行。」 江父微怒:「既然你不让别人娶她,那你还不赶紧娶了!」 江亭风又重复:「匈奴未灭,何以为家?」 江父大怒,拍了拍门板,喝道:「好你个臭小子,没心没肺薄情冷酷!自己不肯娶,还要拖着别人一个好姑娘!」 江亭风:「……」 江亭风说不过自己的父亲。 他与褚蓉间的事,原本就不是这两三句话可以说清的。他总觉得他日大燕国卷土重来,自己便会战死沙场。若是娶了褚蓉,他便不仅仅是一个将军,更是一个丈夫了。国为第一,他怕生死当前,会顾不得褚蓉。 可要褚蓉嫁给别人,他却是不答应的。他尚且找不到任何一个男子,会待他比褚蓉更好,所以褚蓉还不能嫁给别人。如果有这样的男人出现了,他当然会送褚蓉出嫁。 江父被长子气得心口疼,挥挥手,道:「行了,我也不惦记你的亲事了,先想办法把心心的事儿给解决了吧。」 江亭风答:「儿子定不辱命。」 说罢,他问了谢家别苑所在,便离开了。他先到同僚赵祥处,借了一小队人马,然后便带着这支威风凛凛的队伍,往谢家别苑去了。 江父在心里念叨:希望江亭风能说服他妹妹,别任性了! 此时的谢家别苑里,也是一阵莺声燕语的热闹。三四个窈窕纤细的姑娘,或抱琴、或垂头,娇娇艳艳地站在谢夫人面前。谢宁则青着脸色,瞪着这几个女人。 谢夫人语重心长道:「宁儿啊,那江月心娶就娶了,万万不能宠。她这么粗野,是不配当正室夫人的。隔两年再找个由头休了,让你表妹嫁进来便成。她若生不出儿子,就是陛下也不会多说两句。」说罢,谢夫人又一脸欣慰地转向那几个姑娘,介绍道,「这几个女子都是清清白白的,你先挑好了,待那江女过了门,娘便做主为你抬了姨娘。」 这几个女子出身都好,且又听话。有她们替谢宁开枝散叶,那是再好不过了。现在先养着,日后再抬进门,也好让谢宁熟悉熟悉。 谢宁却是有些恼,喝道:「娘,我连个正经差事都没着落,哪有闲心思折腾这些?要是让陛下知道我来不破关买了几个女子回家,岂不是讨人嫌?」 他来不破关,是为了留下足传千古的名句,好弄一个人人称道的名声,在陛下面前献诗,不是为了纳妾而来的! 正说着话,却听到门外有人高声喝道:「谢宁可在?」 谢宁纳闷了一下,便带着几个小厮出门去看。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却吓了一跳——一出门,一柄枪便横到了他喉前,江亭风木着脸,骑在马上,冷声道:「退婚。」 江亭风身后还带着一队兵,端的是威风八面。那银亮的枪尖就在谢宁喉前徘徊,令谢宁额上冷汗一片。 谢夫人出来看到这幅场景,直接软了腿,尖叫起来。 「你你你你做什么!」谢宁抖着嘴唇,强打勇气,「你可知本公子是谁?京城鼎鼎有名的谢家……」 「我不管你是谁。」江亭风微扬下巴,道,「你若不解除与我妹妹的婚约,日后,就别想从不破关离开。」 他说话的声音毫无起伏,极为可怕,透着肃杀之意。谢夫人几时见过这阵仗?顿时哭闹了起来:「还有没有王法了!这样欺负我谢家……」几个小厮、护卫面面相觑,顾忌着谢宁的喉咙,谁也不敢上去动手。 谢宁听闻「妹妹」一词,知道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左军将军江亭风了。他强撑着,冷笑道:「江亭风,你不过是装装样子,岂敢真的动手?我便是拖着那江月心不退婚,你又能如何?」 他虽万般瞧不上那江月心,可为了争一口气,他现在还非娶不可了!文人傲骨,岂可折煞? 这样想着,谢宁竟将脖子送得更前了一点,吓得谢夫人尖叫起来:「儿……儿啊!」 江亭风微蹙眉心,却是毫不客气,手一扬,将枪尖挽出个漂亮花样,下一瞬便朝着谢宁喉间刺去。他心里有数,不会伤到谢宁,可那在空中电光花火着飞过的枪尖着实是吓人,让前一刻还故作傲然的谢宁下一秒就吓得魂飞魄散。 ——这枪……这枪,是来真的! 「我退!我退!我退!」谢宁忙不迭大喊道,「我和江月心解除婚约还不成吗!」声音几乎要哭了起来。 江亭风点了点头,慢慢收回了枪。 就在此时,异动突生! 谢家别苑附近的一座宅邸里,忽而翻出了六七个形色诡谲的男子,匆匆四散奔逃。江亭风听这几个男子对话间口音,立时知道有猫腻,喝道:「那几个是大燕人!抓起来!」 第十三章 这几个大燕人原本藏身于谢家别苑附近的宅邸中。平常有人供粮送水,白日又藏匿行踪,半月来皆是相安无事。可今日,一切却变了模样——那大名鼎鼎的左军将军江亭风,竟然带了兵亲自前来,那必然是发现他们的行踪了! 于是,这几个大燕人便决定破罐破摔,四散奔逃。 谁也不知道,江亭风带兵前来,其实只是为了逼迫谢宁退婚罢了。 有大燕探子在前,江亭风也顾不得什么谢宁了,立刻飞身上前,欲捉其中一人。那大燕人眼见着就要被捕,眼疾手快,立即扣了谢宁过来,挡在面前,威胁道:「你要敢过来,我就杀了你妹夫!」 这大燕人阴沉狠辣,手指紧紧扣着谢宁的喉咙。谢宁才出龙潭,又入虎穴,两腿抖如筛糠。他听闻制住自己的人乃是大燕探子,早已吓破了胆,只能把希望寄托于江亭风,瑟瑟道:「将军……救我啊!救我!大舅子!」 江亭风闻言,纠正道:「谢公子,你已经解除与小妹的婚约了。」 谢宁:…… 这种危急时刻,谁还管这个?! 「大舅子!将军!大舅哥!行行好!」谢宁欲哭无泪。 「是将军,不是大舅子。」江亭风纠正道。 「好好好!将军!左军将军!」谢宁大吼。 那大燕探子扣着谢宁脖颈,慢慢向后退去。 眼看着谢宁就要被带走,此时,一道轻盈身影如燕般从一旁掠来。一记抬脚,长靴精精准准地踢在大燕人的前膝上,便如一道惊雷似的,转瞬把那大燕人给踢了出去。 竟是闻讯赶来的江月心。 那大燕人不死心,龇着牙嘴,仍伸手狠狠抓了一下,可惜余力不足,只能扯下谢宁身上的玉佩。江月心见探子还在挣扎,便侧身又是一记迅猛飞踢,快如疾电。这一回,那大燕人被她干脆地踹飞了出去。 轰然一声重响,是那大燕人埋入了不远处的墙根之中,震得土墙上都有了几道裂痕。 江月心踹飞了人,借力一跳,端端正正地骑回了马上。谢宁只见得身影如飞,似摘花叶一般轻快,束为一股的乌黑长发在他面前辗转而过。下一刻,那骑在马上的女子便朝谢宁伸出了手,道:「谢公子,没受伤吧?」 女子眼眸如星,灿然生辉,笑颜浑似春朝早花。 谢宁愣了愣,还有些腿软。 他心惊胆战地回头看一眼不省人事的大燕人,这才搭着江月心的手站了起来。 又见江月心伸出剑鞘,在空中虚虚一接,一块玉佩便落在了剑鞘上,分毫不差。她将剑柄一转,把玉佩转到了谢宁面前,笑道:「谢公子,这是你的,收好了。」 谢宁瞧瞧那玉佩,再瞧瞧那鲜衣怒马、英气利落的女将军,心底不由微微动容。 「月心……」他唤道。 旁观的江亭风咳了咳,提醒道:「谢公子,你已经退婚了。」 谢宁:…… 那几个大燕探子,被江月心踹飞了一个,余下的五个则都朝着北边跑去了。江亭风大手一挥,喝道:「追!」立时便有几队军士紧紧跟了上去,闹出好一阵鸡飞狗跳。 谢宁心有余悸,双腿颤颤。 说实话,谢宁有些后怕,但他一瞧见江月心,便觉得不那么怕了。 不仅如此,江小郎将的面容在谢宁眼里还起了微妙的变化——从前是粗俗不堪、不成体统的江月心,如今便是英姿飒爽、武冠天恭,令人心生喜爱。 她模样本就漂亮,身段更比寻常女子高挑;配上那英气笑面、善睐明眸,更是独有一番风情。 谢宁不由在心里想:从前怎么没发觉她的好? 只可惜,谢宁一拿感激的眼神瞧江月心,便立刻会收到两道宛如刀割剑剜一般的目光。一道,来自于木着脸的江亭风;另一道,则来自于冷笑连连的顾镜。 「儿啊!儿啊……」谢夫人抽抽噎噎地扑上来,抱着谢宁的头嚎啕大哭,「这不破关太欺负人了,留不得,留不得!明儿咱们就回京城去,这亲事不要也罢……陛下问起来,也都是江家之过!」 谢宁推搡了一下母亲,小声道:「这亲事还是退不得……」 他说得极其轻声,可江亭风还是听见了。当下,江亭风便一转银枪,喝道:「谢公子,你与舍妹已解了婚约。」 谢宁:…… 这左军将军的耳朵怎么就这么尖? 谢宁到底还要面子,被江家三番五次地折腾了,也没什么好脾气,恼恨道:「算你们江家厉害!此事是你们江家无理取闹,与我谢家并无干系!我明日就走!」 说罢,就进屋里头去了。 江亭风托了下巴,自认已完成了爹爹交代的任务,立即带着部下去捉拿那几个走脱的大燕探子了。江月心也有得忙,带着顾镜挨家挨户地去寻那探子的情报。 忙了一日下来,也算是小有收获,摸了几个大燕探子的落脚点。为免打草惊蛇,一切都在暗地里进行。江家兄妹只当白日无事发生,照样回家吃饭。 江月心已从自家兄长那听说了谢宁退婚一事,如释重负,回家时的脚步都轻快了不少。未料到进了家门,二人却看到江父铁青着面色立在院里,一副磨刀霍霍向儿女的模样。 「爹。」江亭风向着父亲恭恭敬敬抱拳行礼,道,「儿子幸不辱命,完成了爹爹的吩咐。」 「你……你……你……」江父牙关紧咬,气得说不出话来,「你可知道那谢家今日差人来退了亲?」 「岂不正好?」江亭风道,「爹怕谢宁辜负妹妹,特地喊来儿子替妹妹主持公道,退了婚事。谢家退亲,正合我意。」 「你说什么?!」江父大怒,「你老子说的是‘劝劝你妹妹,婚姻大计,不可疏忽’!你怎么叫那谢家退了亲?!」 「是啊。」江亭风微惑道,「‘婚姻大计,不可疏忽’,难道不就是奉劝妹妹仔细一些,莫要被谢宁这表里不一的伪君子诓骗了去?」 江父:…… 江父是真的气了,怒指长子,训斥道:「今晚你也别吃饭了,就在这里站着。你妹妹一辈子的大事,就这样给你耽搁了!」 江亭风也是有脾气的,他见父亲责罚自己,直截驳道:「若是让妹妹草草嫁给谢宁,那才是耽搁了一辈子的大事。」 「还敢顶嘴!」江父气得胸口疼,眼眶一红,眼泪水又滴溜溜不要钱地落下来,「原本心心可以去京城做个阔少奶奶,如今却只得留在关城里。这不破关除了一身臭汗的兵老爷,就是一身臭汗的兵老爷,哪个能入得了姑娘家的眼?」 江月心友情提醒道:「爹,除了一身臭汗的兵老爷外,还有王先生。」 江父用袖口抹了抹眼泪,道:「对了,除了一身臭汗的兵老爷外,还有顾小将军和王先生。」 江月心有些纳闷,爹干嘛特地把阿镜挑出来说?顾镜可不就是一身臭汗的兵老爷么? 江父哭得越发呜咽了,一点儿都没有年轻时驰骋疆场的模样。江亭风见不得江父眼泪成河的模样,见江父哭的歪七扭八,江亭风也生气了。 第十四章 他生的凶悍,平素里看起来就像是一直在生气的模样。要区分江亭风是不是真的生气,只要看一件事——他一旦真真正正地生气了,就会喊江月心「四四」。 没错,他甚少喊这个昵称,唯有难得生气的时候,才会这么喊。 「四四。」江亭风对月心道,「哥哥不留在家里吃饭了,今晚就赶回鹤望原去。你要照顾好自己。」 江月心听到那句「四四」,陡然吓了一跳。想到哥哥生气时的可怖模样,不由有些小怕。她压低了声,答道:「唉,好,你路上小心,帮我问褚姨姨好。」 江亭风说罢,挺着脊背,一声不吭地去牵马了。周大嫂子见他去马厩,还纳闷极了,远远喊道:「少爷不留下来吃饭哇?难得回来一趟,筷子都加好了。」 江亭风不答,只自顾自地走了。 周大嫂子见状,知道是父子俩又在闹别扭,也不好劝。她叹一口气,竖了手掌念叨:「观世音菩萨无量劫来,可让他两人别闹了。」 江父见儿子走了,还是委屈,可到底不能和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过不去,擦擦眼泪去吃饭了。 饭桌上,一想到儿女的婚事,江父就长吁短叹个不停。江月心有些不忍,遂劝道:「爹,船到桥头自然直。我的男人,当然是我自个儿来找。」 江父瞧她一眼,继续长吁短叹。 江月心无法,硬着头皮劝道:「你放心,我将来定然找个比谢宁好数十倍的男人。」 江父探口气,摇摇头。他夹一筷子肉,拿筷尖剔去了肥肉,把瘦肉搁到江月心碗里头,说道:「到底年岁小,不知世事不易。来,吃这个,不腻,还管饿。」 江家的夜晚,就这般过去了。 第二日,江月心到了营房,去见了顾镜。 前一日,几人阴差阳错地发现了大燕探子的行踪,顺藤摸瓜,发现那几个探子都藏入了城中一家名叫「入春楼」的青楼之中。 今日,江月心和顾镜打算悄悄潜入,去入春楼之中探一个究竟。 临行前,顾镜道:「要不要带上王先生?」 江月心微怒:「那是青楼,叫王先生干嘛?」 顾镜挑眉:「所以你就喊上我?」 江月心理直气壮:「我俩都是一身臭汗的兵老爷,去去这等烟花之地也无妨。但王先生和我们可不一样,他君子翩翩,不能去那种地方。」 一身臭汗的兵老爷顾镜:…… 二人打算借着武功,悄悄潜入、悄悄搜寻,绝不打草惊蛇,因此只做了利索打扮。待他二人离开后,角屋的屋檐下便慢慢踏出一个人来,原是王延身旁的书童,王六。 他见顾镜与江月心走远了,便回了王延的营房处。一撩帘,王六便见到自家公子坐在桌案后,修长手里擎一支青毫笔,在纸上仔细描摹着什么。眉眼低垂,一眨不眨,似在细画着什么不可多得的昆仑风色。 王六知悉自家主子的性子,公子与书画为伍时是决不能打扰的。于是,他便安生在旁边候着,一点儿声响都不露。 王延细画了许久,觉着眼睛有些累,这才堪堪放下了笔。纸上已勾勒出了一道仕女身影,衣裾曳玉、广袖流云,手持一柄小绢扇,立于秋月之下。 画韵虽好,只可惜五官之处还未着笔,只堪堪描了一道秀丽眉峰。 王六见他停了笔,这才说道:「公子,小郎将与顾小将军一道去入春楼探查情报了。」 「不早与我说?」王延搁了笔,微阖眸,「那入春楼是段家名下产业。若是遇到了段千刀,她怕是讨不得好。」顿了顿,他嘱咐道,「王六,你叫几个人悄悄一路紧跟着,不要惊动她。若出了什么事,回来告诉我。」 王六应了声是,便想告退。 可未走几步,王六便又被王延喊住了。 「……罢了,罢了。」王延瞧一眼那副未完的画,叹道,「我与她非亲非故,何必对她如此上心?王六,你不必去了,留着。」 「哎,是,那小的就不去了。」王六答得恭恭敬敬。 王延重执了笔,没一会儿,又转头对王六道:「算了,你还是去吧。」 王六纳闷了一下,还是老实道:「是,小的这就去。」 这一回,王六踏出了房门,又听到了自家主子沉稳温和的唤声:「王六,回来,还是别去了。」 王六:…… 被反反复复折腾了一番后,王六心底苦不堪言。可面前这人却是天恭国的九五之尊,平素在京城时也是万人之上,矜贵得很,万万不可违背,王六也只能笑哈哈回来继续赔着脸。 王延将他唤了回来,微微思索了一会儿,忽而温柔笑起来,道:「算了,你还是去吧。是我想偏了。我派人去跟着小郎将,乃是为了探查关北段家的底细,不是为了别的事儿。」 王六小心翼翼问道:「小的可真的去了啊?」 「去吧。」王延微颔首,笑得风月翩翩,「这回,我断断不会再叫你回来了。」 但凡是关城里的青楼、赌坊,十有八|九皆是段千刀的生意,这入春楼也不例外。 江月心早前遣人来搜了搜,知道那几个大燕探子都进了入春楼,就藏在花娘的房间里头。 她心道:这几个大燕人还有些头脑,知道霍天正与段千刀合不来,就想法子躲到了段千刀的地盘里来。 只可惜,江月心一点都不怕那段千刀。她领了顾镜,直截从后院里翻墙进了入春楼。 因是大白日,还未到入春楼上灯的时刻,楼里头一派静悄悄的。忙了一夜的花娘们都在房里头休息;隔着门板,只能听得买欢客几声冗长的鼾声。 江月心蹑手蹑脚地推了未落锁的大门,对顾镜道:「那几个探子就藏在一楼。我搜这头,你搜那头,轻点手脚。」 顾镜嘁了一声,拿冷眼瞧她:「小郎将,你可得忍着些。别一会儿见了漂亮姑娘,魂就被勾去了。这儿的姑娘,可个个都比王先生勾人。」 江月心微窘:「我岂是那等见色起意之人?」 「不是么?」顾镜唇角一勾,笑得愈冷了,「也对,小郎将从来都是瞧不上我的,必然不会是什么‘见色起意之人’。」 江月心:…… 顾镜这是在闹什么别扭呢? 两个一身臭汗的兵老爷,还能不能好好相处了? 江月心与顾镜分了头,挨门挨户查去。她手脚轻轻,推开门缝瞥一眼就走。行到最里头两间屋子,果真找到三个大燕人搂着花娘正睡得歪七扭八。 江月心暗喜,立即探到窗外,仿着白鸫儿吹了一声哨,让候在外头的军士进来捉人。 吹哨时,她顺便瞧了一眼外头——天有些阴了,暗沉沉压满了云,午后定然要落雨。 她在心底道:趁着未下雨前赶紧捉了探子回去,免得让雨水沾了衣裳。 恰此时,顾镜那头忽得传来一片骚动。江月心扭头一看,竟是段千刀带了五六个打手,在走廊上将顾镜团团围住了。 「顾镜,你在这儿,江月心也一定在。她人呢?」段千刀高声嚷道,「事不过三,江月心多次闯我门面,坏我规矩,这事儿怎么办?」 第十五章 段千刀的嚷嚷声惊动了厢房里的人,立即有几个睡得浅的客人探出了脑袋来凑热闹。那几个大燕探子亦是惊醒了,心知不对,收拾收拾又想跑。 江月心岂能容忍他们再跑?立刻道:「顾镜带人去追!看紧了!别再让他们跑了!」 顾镜闻言,立时去了。原本围着顾镜的打手,这下俱和江月心打了起来。刹那间,入春楼里一片混乱。花娘的尖叫混着兵戈钝响,充塞了整个大堂。 段千刀铁青着脸,隔着人群,怒指江月心道:「姓江的!你又来惹事!」 江月心左手拎了个人,一脚踩在板凳上,喝道:「段大少楼中窝藏大燕探子,这又怎么说?」 这几个大燕探子熟门熟路,也不知是来了入春楼几回。他们说话都是大燕口音,段千刀又岂能不发觉?还不是为了挣点铜臭银子,便置之不理。 段千刀被噎了一下,恼道:「今日你须得留下来,让小爷打你三巴掌解解气!」说罢,便要人去扣住江月心。 只可惜江月心不是那么好抓的,面前的人来一个打一个,见一对打一双,一点儿也不落下风,且她身姿灵活如游鱼飞龙,令人眼花缭乱,竟是一点儿都碰不到。 吵吵闹闹好一阵子,外头的天渐渐阴了下来,倏忽传来了沙沙雨声。没一会儿,入春楼的大门忽得「吱呀」敞开,门槛外露出一道灰白色身影。 雨已下得有些大了,似织了一张无色细网,将门口那男子也罗在其中。 那男子收起手中一柄素面油纸伞,伞骨轻拢,便抖落了半阶丝雨;侧过身来,露出细瘦脖颈与清隽轮廓,原是王延。 「段大少,手下留情。」他将伞搁在门边,不紧不慢地撩了衣摆,跨过槛来,「段老先生有一封信,要在下转交给段大少。」 他行来时的步伐也不快,可身姿偏有种说不出的贵气,似群鹤里生来为首的那一只。虽外表文文秀秀的,可却隐约带着刻入骨子的倨傲。原本闹腾不停的打手们,都暗自退了下去,不再说话了。 段千刀闻言,微微一疑。 「段老先生」,说的自是他祖父,撑起段家半壁荣华的段鹰。段鹰年岁已大,如今退居京城荣养,早已不出江湖。 是什么样的事儿,能惊动祖父段鹰? 段千刀半信半疑,接过了王延递来的信。启信一阅后,段千刀表情微变,对王延冷笑一声,道:「真难为你一介穷书生,还劳动我祖父差我关照你,说你若是出了差池,我也不用做这个当家的了。」 王延笑笑,道:「谢过段大少关照。」 段千刀有些恼,又道:「老子可没说过放这姓江的离开。」眼珠子一转,他又有了个主意,对王延道,「这样吧,俗话说‘杯酒释恩仇’,你若卖我一个面子,喝了我的三杯酒,我就放这姓江的走。」 江月心怒道:「我不过是来捉拿探子,不偷不抢,你凭什么扣我?」 段千刀道:「在这入春楼里,我段千刀就是王法!我说了江月心不准来,来了就不准走!」 眼看着两人又要吵起来,王延叹道:「段大少,我喝就是了。」 段千刀见他应得爽快,哈哈大笑起来,立即差花姑娘去厨房打了三杯烈酒来。没一会儿,便有三个小金盏搁在了桌上,酒香扑鼻,极是郁烈。 段千刀坐了下来,指着那酒杯,道:「喝!」 王延瞥一眼酒杯,伸手就要去拿。 说时迟,那时快,江月心的手横了过来,抢在他之前,夺起那小金杯便往喉中倒。 她一口闷了第一杯,以手背抹唇,哈一口气,道:「王先生看模样就是不会喝酒的,我代他喝!」说罢,掷了金盏,又如牛饮茶似地喝了余下两杯,滴酒不剩。 三杯酒饮罢,她拽了王延的手,喝道:「我们走。」 说罢,气势汹汹地扭身而去,直直地出了三道门,一眼都不看那段千刀。 出了门,立时便是泼天盖地的雨水。 江月心看着雨水,顷刻间傻了眼,她这才想起王延的伞还在屋里头。可折过身去段千刀面前拿伞,似乎有输了些气魄。更何况,现在再回去,指不定那段千刀还要怎么折辱人。 「要不这样吧,」江月心与王延商量道,「我家就在附近……」 她说话时,王延一直盯着自己胳膊瞧。她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还握着王延的衣袖子不曾松手。当即,她便涨红了脸,立时放开了手去。 「我家就在附近,」她咳了咳,小声道,「王先生若是不嫌麻烦,借我披风撑一撑,去我家中拿把伞吧?我怕回了入春楼,段千刀会对你不客气。」 王延伸手接了雨丝,颔首道:「倒也可以。」 于是,江月心利索地抽出披风,抖在了王延头顶,要他跟着自己一块儿跑。 好在江家就在附近,前后不过一条巷子,跑几步就到了。两人俱是没怎么淋湿,只让头发和衣袖处沾了些水珠子。 周大嫂子原本正搂着孙子在门口看雨,见到江月心匆忙跑来,立刻嚷道:「心心怎么回来了?今日不是有差要办?」说罢,搓了手要去接江月心手里披风。 披风一掀,看到偌大一个男人,周大嫂子还吓了一跳。 「中道落雨,便想着回来取柄伞。」江月心对周嫂子道,「给我和王先生各自备伞。」 周嫂子「诶」了一声,便匆匆去找伞了。好半晌,她才挂着讪讪笑容跑回来,为难道,「小姐啊,你爹与大富今日去上香,一道撑走了两把伞,家中只余下一把破了口子的。要不然……等雨势小了再走?」 周嫂子话里话外都是不好意思,可江月心却迅速地紧张了起来。 ——她……她可不是故意要把王延留在这儿的啊! ——这一切都是巧合! 她微呼了一口气,转向王延,问道:「要不然,先在这儿避避雨,等雨小了再去寻顾镜?」 她说话时,眼眸微亮,璨若明星,说不出的明艳动人。 王延倚在屋檐下,垂着眼帘瞧雨水,身影瘦瘦长长的。听了江月心的话,他微张了唇,似想答复什么。就在此时,雨水中忽然跑来一道人影。 「公子——公子——我给你送伞来了!」 是手提一柄伞的王六。 王六跑得气喘吁吁,披着浑身的雨珠子,在王延面前停下。他将伞递给王延,露出讨好笑容来,道,「见公子没带伞出来,我就赶紧偷偷摸摸去入春楼拿了,总算是没碍事。」 王延点头,接了伞。 一转眸,却瞥见旁边的江月心露出微微失望之色,模样颇像是失了家的幼犬,怪可怜的。 想到方才江月心那副满怀希冀的样子,王延眸光微动,唇边忽有了一道笑意。 他试着开了开伞,慢悠悠道:「这伞怎么坏了?我还是在这儿避一会儿雨吧。」半晌,又眼眸带笑地望向王六,问,「是不是你把我的伞给折腾坏了?小六子。」 江月心立时大喜,王六却是摸不着头脑。 ——这伞,怎么就坏了呢?明明方才还能用呢。 雨声沙沙,未有绝断。 第十六章 江月心与王延立在屋檐下,一起瞧那不绝雨幕。江月心看了会儿雨水,便扭头去望王延,有些纳闷道:「王先生,那日,你怎么会答应了做我的副手?」 王延默了一阵子,唇角微扬,道:「小郎将的性子,像极了在下一位故人。」 江月心晃了晃神,忽觉得有一分小小失落。 ——原来,是因为旧友之故,并非是因着她有何特殊之处。 她方想问是怎样故人、现在何处,却见得面前那雨幕渐渐散去,竟是阴霾悄散、雨过天晴了。铅云已散开,只留下屋顶与叶片上成串的水珠子朝下淌去。 「雨停了。」王延道,「去霍将军处吧。」 于是,江月心压下心底万般思绪,跟上了他的脚步。 到了霍将军面前,江月心才知顾镜只捉着了四个大燕探子,还漏了一个走。这也难怪顾镜不力,是段千刀打草惊蛇在先,给了探子们一个逃跑时机。 霍将军问完那些探子的事儿,又贴近了江月心,压低声,问:「段千刀那儿,没惹出大事来吧?来年要雇向导,还得让段千刀出人,可惹不得他。」 江月心讪笑起来:「哎,这个,应该是不曾出事的……段大少还让我跟他一道儿喝酒了,喝酒!」 霍天正点头,道:「既然都一块儿喝酒了,那就是还相处得来,没甚么大事,去歇吧。」 这天夜里,关城又下起了雨。这雨势比白日还要瓢泼,惹得人梦里也尽是一片雨水。 王延靠在枕上,半梦半醒间,似乎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不破关。 梦里也下着哗然不绝的大雨,雨幕把周遭都遮了去。他站在树下,借着枝叶的荫蔽来挡雨。他那时不过是少年初长之龄,身姿瘦弱,浑似一只落了水的可怜小狗。 虽身上的衣衫都湿得狼狈,可他的神态却是一点儿都不狼狈的,从容得不似个孩子。他只是站在树下,举起手来,不紧不慢地晃着一个简陋的木盅子,反反复复听着骰子在其中滚动的咕噜声响。 那木盅子晃一会儿、停一会儿,天上的云便慢慢地走了。待雨势微小的时候,便有个八九岁的小姑娘钻过草叶,扑到了他面前。 「阿乔,阿乔。」那小姑娘笑嘻嘻地唤他的小名,掰着手指说,「又是一天过去了,也就是说,离阿乔长大娶我的日子又近了一日。」 她撩一下发丝,便露出脖颈上耳根处的四颗小红痣来,如妙笔所点。 没一会儿,这场莫名的大雨又下了起来。这小姑娘起了身,撑开伞,转身没入雨中,身影渐渐消失,再也没回来过。 而这场梦里的大雨,也再未停下。 这个梦纠葛了王延一整个夜晚,令他睡得不安稳。待天明他睁眼,才发觉原是关城真的下了一夜雨,这才让他在梦里梦外都听得了雨声。 膝盖微微作痛,想来是一整夜骤雨令潮意浸入骨髓。他少时历尽颠沛,留下难愈旧疾;每逢阴雨日,曾被打断的双腿便会隐隐泛痛。 王延揉了下膝盖,忍着疼楚披衣起身,眉宇间不显露任何异样,只做寻常模样。他见房间里已搁了盛着热水的铜盆,便简单洗漱了番,披衣去了外间。 本该空无一人的外间,此刻却有个不速之客——江月心坐在靠门处的太师椅上,正抬着眼,努力远眺着王延桌案上的仕女图。 王六听见他起身的动静,忙来解释道:「小郎将一早就过来了,小的看外头下着大雨,也不方便,就自作主张请小郎将进来坐了。」 王延扯了下肩上披衣,道:「请进来是对的。」又随手扯过一本书,将那副缺了五官的仕女图给盖上了,「小郎将有什么吩咐?」 说「吩咐」,可江月心也是不大敢吩咐他的。这王先生身上带着一股子清贵之气,一看就不是粗人能使唤得动的。于是,她先仔细说了一阵子公事,叮嘱了些巡逻调查之流的活儿。继而,她又小心问道:「王公子,我,我问一桩私事,替……替别家姑娘问的。你若是不愿答,就不答。」 「怎么?」王延持了书,翻过一页。 「王先生可有定了哪家的女儿?」江月心问。 「……」 关城的姑娘,于婚嫁一事上,也是如此耿直率真。 王延合上了手中书,目光扫过那副仕女图一角,脑海里蓦然回忆起那场梦中的大雨来。那唤着他「阿乔」的小姑娘,似乎还在面前,哪怕十数年的时光已悄然模糊了她的面容。 李延棠流落到不破关时,世情早已大变。宣帝李律被挟去大燕国,而国又不可一日无君。于是,宣帝的弟弟李弘接了天恭国祚,登基为帝。 李弘有子有女,甫一登基,便册封好了储君。先帝之子李延棠,便成了李弘眼中的一颗碍眼钉子。李延棠有国不可归,有乡无处回,只能以「阿乔」这个名字,活在霍天正的荫蔽之下。 后来世事辗转,他费劲艰辛,才能光明正大地回到宫中。 「王先生?先生?」江月心的唤声,令王延回过了神。 他望见江月心话语中似有期盼之意,心底不由微微动容。 可这份动容,最终也只是化为了一声叹息。 ——他多贪看江月心两眼,也不过是因为她的性子像极了少时的思思。如此,便能令他存一丝幻念,在梦中猜测思思若能活到现在,可也是小郎将如今这般泼辣率真的模样。 可…… 他多贪看的那两眼,却好像令小郎将多想了些。 王延在心底道:如此怕是不行。怎能因着自己的念想,而耽误了人家姑娘? 于是他道:「虽已定下了人家,但那要娶的姑娘在前两年染了病,人去了。盖因此故,一时半会儿的,再无娶妻成家的念头了。」 王延说这话时,低垂着眼眸,打量着那副桌上仕女图,若有所思。 江月心愣了愣,忽觉得心间苦涩起来。一股莫名情绪自心底涌出,叫她如喝了一碗苦药似地难受。她压着这莫名情绪,故作从容地问道:「可是王先生口中说的那位‘故人’?」 「正是。」 江月心的眸光乱转起来,似在四处逃着;再看到桌上那副仕女图时,她便觉得有些微微刺目了。半晌后,她才想起要答复一句,便道:「原是如此,王先生真是长情。」 要说不难受,那是绝无可能的。王延话里意味说得明显,他偶尔会对她多笑一下、多说一句,也只是因为她像他那未过门便去世的未婚妻子。 可是,他对她从来都是温厚有礼、谦逊彬彬的,更不曾越一步雷池。从头至尾,不过都是她一厢情愿罢了。如此,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江月心强笑了一下,露出个略带傻气的笑容,安慰道:「我也知此事乃人间一痛,王先生惦念故人,也是人之常理。我且去回了那差我来问的姑娘,让她另寻高明吧。」 说罢,便再无闲心多说了,借口公务出了门去。 因着分心,还险些忘记掌伞,任那瓢泼雨水洒了一脸。 「小郎将,伞,伞。」王六急匆匆来送伞。 江月心接了伞,慢悠悠撑开,心里却念起了别的事。 她并非是不能理解王延。 第十七章 她少时的玩伴阿乔死时,她也曾郁郁寡欢了一整年。从前最爱闹爱笑的性子,因着阿乔的死,彻彻底底地变了。若非是哥哥一巴掌将她打醒,后来又带了褚蓉回来照料她,她也不知自己会变成怎样。 她隐约记得十二年前,她送阿乔出关南下的那日,天也是阴阴的。 阿乔的家人从来都管的严,不准阿乔见外人,她只得远远地目送少年离去。虽心底难受着别离之苦,可一想到昨日阿乔许下「将来回不破关娶你」的诺言,她心底又高兴起来。 只可惜,这份喜悦未能留存多久。 那年春日泛洪,江水暴涨。据还关的人说,阿乔所坐的船在江上打翻了,船上无一人活下来。阿乔本是京城那边人,尸身已被送了回去,葬入祖坟。 江月心清楚地记得,那是元垂三年的三月初五。十日后,流落在外数年的先帝次子李延棠还朝,举国大贺。 在一片欢喜庆贺之中,无人知晓那名为阿乔的少年已消逝于莽莽的江水之中,再寻不得。他人在笑祝皇子归朝,独独她在遥遥祭拜那魂归江中的亡魂。 人总要向前看,于是,后来,江月心走出了阿乔的故事。 好不容易她如今又有了心动的人,可偏偏又遇上这种状况。 江月心哀叹一声,转了转伞,朝外头走去。 王延瞧见她撑着伞的背影,不知怎的,竟又想起昨夜的那个梦来了——梦里的思思,似乎也是撑着伞这般从雨幕之中离去了。 这时的他还不知道,他会在一日之后就后悔说了这番话;他还不知道,他会悔得无与伦比、悔得肠子都青了、悔得恨不得时光回溯,他能掐死现在的自己。 他还不知道。 江月心看起来虽有些大大咧咧的,可骨子里到底还有几分真性情。虽嘴上嚷着「没什么」、「不在乎」,可私底下还是有些难受。 她和寻常女子不同,不会对花作诗哀叹、望月黯然销魂,只会搬一张长凳子,坐在江父身旁,陪着江父长吁短叹。白日里,江父一边剥着花生壳,一边酸涩地讲着着儿女的婚事,江月心便在一旁点头,满面苦涩地应着「是啊、是啊」,一副很赞同的模样。 江父说到动情处,江月心也配合地红了眼眶。 江月心这般伤心,那可是极少见的。谁不知小郎将的性子最是活泼耿直?消息传到了鹤望原,江亭风与褚蓉一听,便觉着有些不对劲。 褚蓉道:「我觉着呀,心心必然是被那姓王的漂亮小军师给回绝了。」 江亭风点头:「有理。」 褚蓉又道:「心心上一回这么难过,还是那小竹马死的时候。这可有点儿不妙。」 江亭风点头:「有理。」 褚蓉露出思索神色:「若是心心因为那小白脸军师,又不吃不喝、难过一整年,那可不行,得想个法子。」 江亭风击掌:「有理。」 褚蓉:…… 褚蓉瞥江亭风,问:「傻瓜木头,你除了一个‘有理’,还会说什么?」 江亭风:「非常有道理。」 褚蓉:…… 江亭风连忙补充道:「你说的话,本将一向觉得甚有道理。」 江亭风也担心江月心会因着儿女情长而茶饭不思——从前那叫不知名字的小竹马死在船难之时,江月心终日郁郁寡欢,人瘦了一大圈。若非是自己一个巴掌打醒了她,恐怕她都会直接饿死。 若是此事重演,那可不妙。 以防万一,江亭风已经准备好了给江月心的第二个巴掌。她虽舍不得伤害自己的妹妹,可更舍不得妹妹深陷感情泥淖难以自拔。 于是,这夜,江亭风带了褚蓉连夜自鹤望原赶回了关城——有能耐让几乎如长在鹤望原一般的江亭风连续两次赶回关城的,也只有江月心这个亲妹子了。 褚蓉拎了酒坛子回去见江月心,果见得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褚蓉把江月心喊来小厨房里头,一边在炉上煨酒,一边道:「心心呀,可是那小军师不欢喜你?」 江月心故作没事人,大马金刀地扯了张圆凳坐下,道:「可不是?他有个未过门的妻子,偏生在青春正茂的时候染了恶疾,人去了。王先生心心念念着那女郎,眼里容不得别人了。」 褚蓉听了,心里咯噔一下。 在最为青春之龄憾然逝去的未婚妻,可不就是那冬日洒在庭院里的白月光?可足以叫一个男人难以忘怀一辈子了。心心这般大大咧咧的,怎么和那等人儿比?还是早日放下为好。 「人家不屑得理你,你也少瞧他。」褚蓉提了酒,烫一碗递给江月心,勾唇笑道,「男人么,可不是满大街都是?你堂堂天恭国第一女将,长点儿骨气,以后少去理他,另再找个如意夫君嫁了。」 江月心还是有几分要强的,她故作不在乎,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道:「本郎将哪儿瞧他了?我确实是不在乎。」 褚蓉笑得冶艳,道:「有骨气,算我教的好。你就着这酒碗与我发誓,你以后再不瞧那王延了。便是他是个万人之上的皇上,拿那六宫里的凤印来找你,你也不看他一眼。」 江月心嗤一声,道:「姨姨瞎说什么呢?这话传出去,可是要砍了王延的脑袋的。」 「你先与我发誓。」褚蓉按着她的肩,挑眉道。 「好好好,我发誓。」江月心恶狠狠干了那碗酒,怒道,「我与王延,日后便是普通人。再对他起别样心思,我就是小狗崽子。」 「说得好!」褚蓉抿了唇,为她斟酒,又小声道,「我不过是说说玩,你万万记得,皇上也是嫁不得的。那皇上是要娶三妻四妾的,便是他自个儿不想娶,下头臣子也要按着他娶。你是有骨气的人,这一辈子,只能嫁个一心一意待你好的夫君——如你哥哥那样的——可万万不能找那些满肚花花肠子的权贵」 说到最后,褚蓉流露出微微满足的神情了。 江月心拗不过她,只能「是是是」地应了。她喝了酒,再加上原本就有些失魂落魄,出门时一头撞到了门框上,惊得周大嫂子差点洒了碗。 江亭风立在院子里头,看到江月心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立时有些微怒。他原本就不喜父亲伤心流泪时的优柔寡断模样,现在家里头伤心黯然、优柔寡断的又多了一位,这让江亭风的怒意越发汹涌了。 「有点江家人的模样!」江亭风喝道,「为儿女情长所苦,算什么将军?」 江月心被喝了一声,立刻正经神色,道:「哥哥你放心,我已走出来了,并无什么大碍。」 虽江月心如是说了,可江亭风还是有些不放心,生怕又重演了从前月心痛失竹马之时的故事。于是,江亭风便在关城住了两日。 他觉着江月心总待在王延身旁,难免触景伤情,便决心让妹妹与那姓王的军师分开些时日。遂,江亭风便求到了霍天正的面前。 「鹤望原近来很是缺人,若是小郎将这头不忙,大将军不妨把小郎将借给我差使一番。」江亭风对霍天正道。 他说这话时,王延也在霍天正手边。 第十八章 因着妹妹的事儿,江亭风看王延时,便有几分不是滋味,觉得这王延真是厉害极了。但他也说不清这是何等情感,只能冷漠地瞧了王延一眼——只见白衣乌发的书生半卷着袖口,慢条斯理地点着地图,身姿满是令人侧目的清华。 江亭风心道:他容貌如此出众,难怪妹妹也上了心。 江亭风说罢,王延恰也抬了手,慢慢道:「将军,在下觉得左军将军说的是。」说罢,他淡然一笑,又解释说,「鹤望原乃关外要冲,实为重中之重。小郎将熟识关内外地形,又常与大燕人打交道,最是合适去鹤望原帮忙。」 霍天正听了,心底满是惑意。 陛下这是怎么了? 前一阵子,还让自己特意将他调派去江月心手下。霍天正猜测是这江小郎将肖似那思思姑娘,这才让陛下多留心了几分。可今日,怎么又赶着把小郎将往外送了? 不过,小郎将经验老道、熟识大燕人花招,放在关内关外,都是能用的厉害人。且江亭风乃自己手下得力干将,霍天正极是愿意给江亭风一个面子。 「既然亭风与王先生都这么说,那本将军便允了。」霍天正咳了咳,犹豫道,「那就让小郎将去鹤望原帮……帮忙五日?」 霍天正一边说,一边悄悄打量着自家陛下,唯恐把日期说长了,惹来陛下的不快。 「五日,怕是做不了什么正经事儿。」王延淡淡道。 「十、十日……?」霍天正愈发谨慎了。 「十日也有些勉强。」王延在心底叹气:这也是为了小郎将好。她并非思思,何必抱着对自己的念头?不如早早断了这份心思。 「那就半月为限。」霍将军大手一拍,便定下了期限,「把小郎将借给亭风,整一整鹤望原那群小兔崽子。」 江亭风谢过霍天正后,直直地盯了一会儿王延,这才脚步虎虎地离去了。 江月心得知自个儿要带着顾镜去鹤望原,倒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唉声叹气了几日,终于打起了精神,想着去鹤望原上好好干一阵子。 出发去鹤望原这日,她已将自己的心情收拾得差不多了,又变回了威风利落、冷酷无情的小郎将江月心。晨间临出门时,江亭风特地来看她,见她满面威肃,像模像样的,心底也有了些许安慰。 「你脖子上那红月颜色也淡了。」江亭风察觉到她脖颈上用来遮盖胎记的月亮要淡了,便叮嘱道,「出门前,叫褚蓉给你重新遮一遮。这话且记进心里去,莫要失魂落魄的,把哥哥的话当做耳旁风。」 将月心忙不迭点头应了。 可不知怎的,到头来,她还是把这事儿给抛诸脑后了,裸着脖子上四颗小红痣便骑了马,到了城门处。前一阵子的阴雨天还未过去,早上的天灰蒙蒙的,低垂的云朵似触手可及。 「左军将军。」王延也赶早来了,递了一份卷宗给江亭风,「这是霍大将军让我交给你的。」 江亭风骑在马上,木着脸道:「谢过王先生。」扭头,他又对江月心道,「还不快谢过王先生这段时日的照顾?」 江月心记得自己在褚蓉面前发的誓,当下便露出一副冷淡从容的神色来。她颇有将军风采,在马上行了抱拳礼,声音从容道:「谢过王先生这段时日的照顾提点。」 眉眼间,并无丝毫感情的错漏,只有一片冷凝。 王延刚想说声「不用如此客气」,抬头便瞧见江月心脖颈上那一小串的红痣。他的神思晃了晃,忽有些慌乱起来。恰此时,耳旁又听得江亭风的怒斥声:「四四!你果真是没把哥哥的话听进去!又拿我的话当耳旁风!」 江亭风只有怒极时,才会喊「四四」这个外号。月心愣了下,知道是自己忘找褚蓉重描那月亮了,立即认罪道:「起的早,困糊涂了,以后再不犯了。」 说罢,江月心便要策马离开。 王延听着那声「四四」,脑袋如轰然炸开一般。下意识地,他便伸手去捉江月心的缰绳。江月心停了马,挑眉冷淡道:「王先生,还有何事?」 「我……」王延紧紧盯着她脖颈上的红痣,说不出话来。 「既无事,我便走了。」江月心连余光都不曾留他一眼,行云流水似地调转了马头,往远处去了。 望着江家兄妹远去的身影,王延久久地愣在原处。 「小郎将去鹤望原……几日?」他喃喃问道。 「半月。」王六好心提醒道。 「怎么这么久……」王延脸上似面具般的从容,终究是被打破了。他按按眉心,露出啼笑皆非的神情来,「这是谁人提的好主意?」 王六:…… 陛下,你自己提的啊! 鹤望原离关城不算太远,但却是个荒凉的地方。除了巡逻扎营的士兵,便再没了别的活物;最近的村寨,也需骑马走上许久。 都说是这片古战场死了太多人,总有战死的冤魂徘徊不止,才让这儿变得如此荒寂,除了小腿那么高的莽莽野草与染着锈渍的积水,便再没了其他东西。 鹤望原上甚至还有传闻,说是半夜时分,那些死在鹤望原上的幽魂便会出来晃荡哭泣,一边唱着令人胆寒的歌,一边嚷着要回家去。 这传闻说的有头有脸的,极是注重细节,特意强调了鬼魂有天恭国与大燕国之分,所以有的鬼魂哭着要回大燕的上都,有的要回天恭的京城,据说哭的口音还带区别。 江月心不是头一回来鹤望原了,骑马寻山路时,都是熟门熟路的。她小时候便常被兄长带来,基本是依着鹤望原玩大的,因此一点儿都不怕。反倒是跟在她身后的顾镜,一副忌惮的模样。 两人到了鹤望原上驻营的地方,便见得一溜士兵正在挖壕,满地都是淤泥。不远处,是一片黄黄绿绿的漫漫芦苇,随心所欲地长着,似一张铺天盖地的绒毯,将沾了泥淖的地给包覆了起来,好似与阴沉沉的天连成了一片。 顾镜牵着马,跟着江月心往营帐里头走。马蹄踩在泥淖里,便留下一个浅浅印子并几根芦苇断杆。 他蹙着眉,道:「小郎将,听闻鹤望原上常有鬼哭……」 江月心问:「阿镜怕鬼?」 顾镜微怒,道:「我怎么会怕鬼?自然是怕你这傻犊子被吓坏了。」 江月心道:「我不怕,你且放心。」 顾镜依旧颇有疑虑:「可我听那边的军士,将鬼魂之事说的有头有脸的……」 江月心眨眨眼,很耿直道:「我真的不怕鬼。」 顾镜权当没听见,谨慎地望着莽莽的荒原,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江月心恍然大悟道:「我懂了,果然还是阿镜怕鬼!」 顾镜:…… ——就算是怕鬼那又怎么了! 顾镜性子骄傲,容不得江月心落他的脸面。当下,他便拧过脸去,冷哼一声,道:「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一句,鬼魂之说,我还是信的。若人是冤死的,便会托梦来见,你想躲也躲不掉。」 「哎,阿镜,这鹤望原其实是没有鬼魂的。」江月心劝慰,「之所以会有鬼魂的传说呢,那是我六七岁的时候来哥哥这儿玩,没事儿做,编故事编出来的。」 顾镜:…… 第十九章 「江家有你,可真是不容易。」顾镜冷笑道。 「哎,我娘生我确实是很辛苦来着!生了大半日呢!」江月心对他的话摸不着头脑。 这鹤望原乃是兵家要冲,再往鹤望原的东边去点儿,便是大燕国的城镇了。若是鹤望原被打下了,那不破关便是孤零零的。 大燕国被天恭国操控了如数多年,国民多有不满,常有大燕国人起兵闹腾,骚扰鹤望原。因此,鹤望原一向是巡逻的重中之重。 江月心奉了江亭风的命,带着顾镜去检查长壕和驻营。两人在军营里刚牵了马,便听到娇滴滴一声唤:「镜哥哥——」 顾镜浑身汗毛顿时竖起。 转身一看,果见得霍淑君带了个气喘吁吁的丫鬟,骑着马跟在二人后头。她穿的光鲜,一身倩红绫罗,如水似的娇嫩模样和这军营格格不入。 「霍大小姐,你怎么来了?」江月心大吃一惊。 「谁跟你说话了?」霍淑君瞪月心一眼,下了马,便扭扭捏捏地与顾镜说话,「我听说爹爹把你派来了鹤望原,我便赶紧也来帮忙了。」 江月心:…… ——帮忙? 怕是只能给顾镜帮忙了! 「快,快差个人回去禀报霍大将军。」江月心扶了额头,很是头疼地招呼身旁部下,「让将军把霍大小姐接回去。」 「我不!」霍淑君不乐意了,倔强「我是来瞧镜哥哥的!你凭什么让我回去?我岂能容忍你和镜哥哥单独在鹤望原上卿卿我我?」 江月心:…… 敢情周围这一大群兵士,在霍大小姐的眼里都不是人了。 江月心最不擅对付霍淑君这样的人,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只能像哄猫儿似的顺着毛,当下,她便把这个重任甩给了顾镜。 「阿镜,你好好照料一下霍大小姐。」江月心摆手,冷酷道,「本郎将去瞧瞧那边的长壕修筑得如何了。」 顾镜那张漂亮的脸,瞬间就阴了下来。可比起顾镜,江月心却更怕霍淑君痴缠的性子,急匆匆地抬脚,往长壕那儿去了。 江月心是个坐不住的,到了壕边,她见士兵忙碌地停不下来,便也挽了袖口,下地去挖。大半个时辰后,便沾了一身脏兮兮的泥巴。 她算算时间,觉得霍淑君也该闹得累了,便打算回去瞧一眼。 鹤望原的天色暗沉沉,风一吹,芦苇便歪倒下去。在一片黄绿之中,霍淑君那身水红就格外亮眼些,江月心一眼就看到她正托着下巴,乖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大小姐,累了,歇息呢?」江月心问。 霍淑君看到江月心一身泥汗,很嫌弃的样子:「哎呀!你可脏死了,离我远些儿。」一会儿,她又托了下巴,笑得很甜美,「镜哥哥说去给我摘花了,让我在这儿等他呢。」 江月心:…… 江月心心底有不妙的预感。 「请问……」江月心试探着问,「阿镜……啊不,顾小将军,他去了多久了?」 「镜哥哥已去了快一个时辰了。」霍淑君掰掰手指,苦恼道,「怎么还不回来呢?」 「哎,大小姐你别等了。」江月心看不下去,「阿镜他不会回来的,他从前也这样哄别人。外头风大,你去寻个地方坐坐呗。」 要是霍大小姐害了伤风,回头霍大将军追问起来,那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我不信!」霍淑君却剜了月心一眼,气呼呼道,「你想诓骗我走,我偏不。镜哥哥怎么会骗我呢?他长得那么好看,一看就不是个会骗人的男人。」 江月心倒吸一口冷气。 ——正因为是长得好看的男人,那才容易骗人啊!你看那谢宁,可不就是骗中好手? 她陪着霍大小姐又等了大半个时辰,见顾镜没有回来的影子,便生拉硬拽着要霍淑君去安全的地方坐着——鹤望原上尽是臭男人,霍小姐又不精武艺,这样与一个小丫鬟孤零零地坐在外头,还是不太安全。 霍淑君满口的不情不愿,一会儿说「镜哥哥一定会回来」、一会儿说「我还要在这等」,可却抵不过江月心的浑身力气,被她拽到营房那头去了。 在营房的主帐旁,江月心和霍淑君赫然碰见了顾镜——他提着只烤兔儿,和另外几个男人相谈甚欢。 冷不防看到霍淑君,顾镜的脸色都变了。下一瞬,顾镜咳了咳,道:「大小姐,花没摘着,烤了个兔子权当慰问。」说罢,面无表情地提起了烤兔子。 霍淑君瞬间笑开了花。 一边笑,霍大小姐一边瞪着江月心,道:「我说了吧?镜哥哥会回来找我的。」 江月心扶额:这到底是哪门子的「回来找你」?分明是在路上被抓了个正着,无奈之下只能开始演戏。 江月心蹭到顾镜身旁,语重心长道:「你怎么把人家单独丢在石头上?多不安全啊。」 顾镜嘁了一声,长眉挑起:「我又能如何?她总缠着我,事儿也做不好。回头你哥哥怪罪下来,罚的还是我的月俸。」 江月心又语重心长道:「阿镜啊,你得好好和霍大小姐说道说道。不想娶,就别耽误人家了。」 顾镜冷笑了一下,眉眼很是不屑的样子:「你当我没说过?我直白地说了,我只当她是妹妹,可她不信。」 「怎么会不信呢?」江月心挠头,「霍大小姐也不笨呐。」 顾镜见她困惑的样子,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霍淑君面前,冷漠道:「霍大小姐,你快回不破关城去吧,我只当你是个妹妹,没有其他想法。」 霍淑君听了,面庞微微一红,道:「镜哥哥,好啦好啦,我知道你拿我当妹妹看。说的那么大声,别人都知道我们关系好了……」 顾镜:…… 江月心:…… 「你看到了吧?」顾镜摊手,对江月心说,「我直白地说了,霍大小姐就更记挂着我了。」 江月心懵了。 可能这就是,深陷于恋情的姑娘罢。 不破关。 王延书桌上的画,已渐渐勾出了五官轮廓。远看便知,画上是一位英姿艳丽的女郎。 霍天正来时,王延便又合上了画卷。 「霍将军,」王延搁了笔,无奈叹道,「朕命你去找人,可要找的人明明近在眼前,你却说她不在了,白白让朕兜了个大圈子。」 霍天正很摸不着头脑:「近在眼前?请问……是何人?」 「是江小郎将。」王延叹了口气,又执笔,道,「你早不告诉我,她哥哥便喊她‘思思’。」 霍天正蹙了眉,道:「陛下,你怕是听错了。亭风与月心,乃是卑职看着长大的,亭风从来都喊的是‘心心’,他家中上下也都是这么唤小郎将的。」 王延愣了下,哭笑不得,道:「那胎记总做不得假,她脖子上有四颗红痣,你竟不知道?」 霍天正的眉愈发紧皱了:「陛下,你怕是看错了。月心脖子上的,是个弯月,从小到大皆是如此,不是什么四颗红痣。」 顿了顿,霍天正小心问道:「陛下近来可是……偶有精神不振、神思恍惚,乃至错认旧人?」 第二十章 他这话说的有些不恭敬,换做是别的臣子,兴许早被责罚了。但霍天正不同——他救起了落难的李延棠,又照料了他数年,辛苦送李延棠还朝,扶持他登基,情分自然比旁人深厚。 「不如,喊个大夫来瞧瞧?」霍天正担忧道。 王延:…… 霍大小姐一直缠着顾镜,这也不是个法子。江月心看不过眼,决定伸出援手,仗义帮忙,把霍淑君哄回关城去。 江月心先领着霍淑君到了泥淖边,指着那滩污水,道:「呐,大小姐,我和阿镜呢,一会儿都要卧倒在这等污水之中,侦查敌况。你若是不能一起卧倒的话,恐怕就不能跟来了。」 霍淑君揪着袖口,道:「我虽然不愿意弄脏衣服,可我能蹲在后边,给镜哥哥递帕子擦汗呀!」 霍大小姐就是这样,总能想出一套说法来,自圆其说。别人和她讲道理,她基本是不会理的,还会用自己的道理反把别人说服。 江月心无法,又指了指不远处的浅河,道:「看到那条过腰深的河了吗?一会儿,我和阿镜要蹚水过去。大小姐若是不能一起涉水,恐怕就不能跟来了。」 霍淑君急匆匆道:「你怎知道我不能蹚水?」 顾镜瞥她一眼,便朝那条河边走去。 这河水也不深,只有江月心的腰那么高,水流却甚是湍急,若是身子轻飘飘一些,保不准就被冲走了。浅河两侧长着漫漫芦苇,几只野鹤将脖颈拉得拉长,慢悠悠地踏步着。 顾镜看也不看霍淑君,自顾自地涉水而过。他生的高挑,那水只到他大腿处,他几步便跨过去了。江月心见状,也赶忙踩着石子,摸索了过去。 霍淑君在河这边急的快要跳起来。 「镜哥哥,你拉我一把呀。」她朝顾镜喊道,「你拉我一把,我一定能过去。」 顾镜却无声地笑了笑,道:「霍大小姐,还是快些回去吧。」说罢,他便转了身要走。 霍淑君站在河对岸,眼圈都要憋红了。她撇着嘴瞧那湍急的河水,觉得这条河几乎如王母娘娘洒出的银河似的,将牛郎织女都给分开了。 可再抱怨也没甚么用,顾镜已走远了,她只能闷闷等在原地。 江月心走远了,一边绞着湿哒哒的裙摆,一边回头瞧霍淑君那抹水红色的身影。她觉得霍淑君颇有几分可怜,忍不住同情道:「阿镜,我觉着霍大小姐其实也是个不错的女子。家世好,相貌也好……」 别看霍淑君从小长在不破关,但她的父亲乃是天恭国最厉害的大将军。若是到了京城,指不定有多少人向她提亲。她虽娇纵了些,但容貌确实是极好的。 可这些事儿,在顾镜眼里却什么都不算。 「我不可能娶她。」顾镜直白道。 「真不考虑?」江月心又问。 「不可能。」顾镜的声音里有了一丝不耐烦,「这辈子,不可能。」 江月心在心底嘁了一声:听说男人都是这样的,嘴上说不要,心底其实欢喜得紧;只是记挂着面子,才不好意思说。不知阿镜是不是这样? 江月心与顾镜在河岸对头忙了一下午,带着一身臭汗回了驻营地。江月心一回营帐,便豁然看到霍大小姐坐在自己床上,百无聊赖地踢着腿。 哥哥江亭风也在,他面无表情,道:「大将军捎了口信来,说是明日遣人来接大小姐。军营里只有你是女人,今夜你好好照料她。」 霍淑君还有些不乐意,绕着自己发辫,道:「我自个儿也能过活,何必让别人来照顾我呢?」 江月心也想点头说「是啊是啊」,但兄长命不可违,她还是老老实实地接下了这个任务。 为了照顾霍大小姐,向来是随意用冷水擦擦身子的江月心,还特地烧了一大桶热水来。 饶是如此,霍淑君还是有些嫌弃了。 「你们这怎么这么穷酸呀?」霍淑君一边让小丫鬟给自己擦背,一边抱怨道,「连个熏香都没有,难怪那群男人都是臭烘烘的!」 江月心咳了咳,道:「顾将军也是不熏香的。」 霍淑君立刻改口:「镜哥哥不臭!」 江月心又提醒道:「霍大小姐,若是你还要给顾将军帮忙,就得继续住在这臭烘烘、没熏香的军营里头了。」 霍淑君沉默了。 爱美的心思,与顾镜的面容拉扯着这位千金小姐的心,让她烦恼不已。最后,她把脑袋埋到水里去,咕噜噜地吐起气泡来。 入了夜,驻营里头便安静下来。 霍淑君长得秀气,睡觉时也秀气,大气不喘不说,连翻身的响动都没有,像只安静的小鸟似的。江月心听惯了男人们入睡时的连天鼾声,头一回见到霍大小姐这样文静的睡相,不由有些惊奇。 江月心跟着哥哥练武多年,有一双敏锐的好耳朵,风吹草动皆逃不过她的耳朵,大燕人张了口,也能叫她听出些腔调的差异来。 她卧在地上,始终难以入眠。辗转反侧之时,听见外头似乎有一阵浅浅的脚步声。 这个时辰了,还有人在她的营帐外徘徊,这着实奇怪——守夜的士兵不在这头,其他人也要退避霍大小姐。不知是哪个人怎么不知好歹? 江月心想着,一掀毛毯,抓了剑柄就朝外走去。 撩了帐帘,外头的月色便倏忽洒落下来,整片鹤望原的芦苇都盈了月华,仿佛白得发光。确有一个年轻男子正徘徊于营帐外,正是顾镜。 「阿镜……?」月心微愣,把剑系在腰上,问道,「你鬼鬼祟祟的干嘛呢?莫非你对里头的霍大小姐……」 顾镜听了这话,脸色黑的发青。 他穿了闲散衣衫,脚踩长靴,散着乌发,没了平日的冷傲模样。但他一旦开了口,那股子傲劲便又回来了:「谁想找霍淑君了!」 江月心很困惑:「你不是来找霍淑君的,那你大半夜在这里徘徊,又是为了找谁?」 顾镜吃瘪,把口中的话给憋了回去。好半晌,他才扭了头,低声道:「我在驯鹰。」 说罢,他便吹了一声短促的口哨,一只青尾鹞子展了翅低低掠下来。顾镜伸出手,那青尾鹞子便很是乖顺地停在了他肘上,似只听话的雀儿似的。 「我的鹰与其他的鹰不同,最喜欢在半夜出来转。」顾镜解释道。 「你这鹰确实与旁的长得不太一样。」江月心见惯了不破关这边的鹰,发现顾镜手上这只格外娇小些,色泽也漂亮,脚上还绑了个小木筒,便问道,「你用这鹰给人送信?」 「平日给霍大将军送信。」顾镜道,「它唤作青哥,本是大燕那边的名种。自小便被我养着,如今尚算亲人。你若摸得慢些,它不会啄你。」说罢,便将手肘探过来,让江月心摸它。 江月心碰了一下青哥,问道:「我瞧不破关内外的鹰都不太亲人,凶的狠,只叼小鸟吃。你这只青哥似乎还要名贵些,又是怎么驯的?」 顾镜掂了手臂,沉默了好一阵。月华一片如雪,他眼里却有些暗沉沉的。 「把它当做鸽鸪养便是了。」他慢慢道,「熬着它,不让它好好吃睡,折磨它的脾性,好让它忘了大燕那边的血性,只觉得自己是只乖巧的鸽鸪。日子久了,这青哥便会觉得自己是只鸽鸪了。日后便想着法子学鸽鸪的食性起宿,很乖。」 第二十一章 江月心听了,有些唏嘘。没想到这青哥小时候还过的挺苦,不过,若没有苦了这一阵子,也得不到顾镜的细心爱护。 顾镜见她对青尾鹞子没什么兴趣,便振了下手臂,让这小鹰展翅飞了。江月心瞧着它飞走的样子,问道:「这附近就你一人养了这样的鹰,青哥会不会有些寂寞?」 顾镜听了,嗤笑一声。 江月心的怜悯,总用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 「我不是鸟,我怎知它寂寞不寂寞?」顾镜仰头,望那青尾鹞子拍翅的模样,「但我想青哥八成是寂寞的,再怎么假装自己是只无害的鸽鸪,它也不是只鸽鸪。日子虽过的无忧无虑、有吃有喝,可也与大燕那头血肉为食的日子全不相同。」 顿了顿,他道:「因而,它无聊时,我便会陪着耍耍。可它又偏喜欢半夜闹我,没完没了的。」说罢,一副苦恼的样子。 江月心不由小声嘀咕道:「你对这只青哥,可比对霍大小姐要好多了。」 「小郎将,你说什么?」顾镜耳朵尖,立刻听见了。 「没、没什么。」江月心立即哄道,「夜也深了,该回去休息了。」 确实是很晚了,鹤望原上的风呼呼地刮着,吹得人手脚皆冷。 顾镜舒缓了眉目,对她道:「你也去休息吧。再晚,只怕就到了鬼魂出来晃悠的时候了。」 江月心一副无奈的样子,道:「阿镜,这儿真的没鬼。」 顾镜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江月心说:「这鬼怪的传闻,当真是我编出来的……」 「我那时候和几个小孩在这里玩,比谁编的故事更吓人。」江月心苦恼地挠了挠头,继续道,「我说‘这鹤望原上有很多战死的士兵在哭’,赵祥将军家的小侄子就说,那些死人既有大燕国人,又有天恭国人,你又听不懂大燕话,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在哭还是在笑?」 顿了顿,江月心叹口气,道:「无奈何,我才连忙补充说,‘那些鬼魂哭的腔调也是不一样的,有的要回大燕的上都,有的要回天恭的京城’……」 没错,这流传于鹤望原的鬼故事,全是一群小屁孩编出来的。 顾镜:…… 顾镜冷着脸,嗤笑一声,傲然道:「我早就猜到了,这鹤望原上的鬼神之说是骗人的!真正的鬼魂是不会半夜出来晃荡的。……我早就猜到了!」 次日,霍大将军便派人将女儿接回关城去了。 霍淑君在「镜哥哥」和「天天热水洗澡香喷喷」之间艰难地权衡了好一阵子,还是决定回家去,做个每天熏香的美人儿了。 霍淑君不打一声招呼就跑来了鹤望原,霍夫人自然是气得要命。 霍夫人生淑君时坏了身子,之后便再也没了孩子。霍天正从前忙着战事,敬重自家夫人,没有纳妾的想法,家中只得霍淑君这一个女儿,那自然是千娇万宠着。若是霍淑君有个三长两短,霍夫人就等于去了半条命。 「平日里胡闹就算了!那鹤望原是什么地方?大燕人晚上就在那儿跑,多危险呀!」霍夫人关起门来,教训自家女儿,「一个顾镜,要家世没家世,要官职没官职,家里穷的响叮当,也值得你追在后头跑?竟然还闹到鹤望原去了!」 霍夫人真是恨铁不成钢。 那顾镜虽相貌出落的好,可家底真是一穷二白。据顾镜说,他家里早年遭了匪盗,家人统统被一把火烧死,自己流浪要饭了许多年。十五岁时,恰遇上不破关征丁,他就仗着识过几个字、又有点力气,入了军队。 这等身份,真是穷酸的说不过去了。 可霍家呢? 在不破关自是不必说,就算到了京城,那也是一等一的名流。霍淑君才刚刚到天恭国女儿议嫁的年纪,京城的议婚书便刷刷地送来。那一个个的,可谓是抢破了头。就算是那群公子哥儿从不曾见过淑君,也争先求娶她。 顾镜与霍淑君,那便是天上地下、云泥玉暇! 霍天正见夫人生气,眼光瞟了瞟,劝说道:「顾镜有什么不好的?我当年不也是从最底下混起!若是嫁给顾镜,那就叫做肥水不流外人田……」 「我看你是乱点鸳鸯谱!」霍夫人劈头盖脸一顿教训,「也不瞧瞧顾镜的家世如何穷酸!」 「夫人,你可别说。」霍天正认真道,「依照我的眼光,这顾镜定非池中之物。当日我提拔他,便是觉得他定能大有所为,指不准便能盖了我如今的军功。」 「什么池中之物,不过是个落魄穷小子罢了!上回你夸那江亭风,也是这般说的。‘池中之物’就这么不值钱?」霍夫人很不满,又痛斥了一顿自家夫君。 泄愤完毕后,她眼珠一转,登时就有了主意:让那顾镜早点娶妻,也省得淑君日日记挂着那家伙。 就是不知道,谁愿意嫁给这个穷小子呢? 江月心与顾镜在鹤望原上待了近半月,累瘦了一圈,这才回了不破关城来。不过十几日的功夫,关城的天便已经很热了,催的人直想脱了外衣去井边洗脸。 「阿镜,你说呀,那些大燕的探子是怎么混进关城来的?」江月心牵着马,走在关城的街上,有气无力地问顾镜,「哎,热死我了。」 「还能怎么混进来,走进来。」顾镜答。 「日日都有人在城门口巡逻,怎么走进来?我看是飞进来。」江月心百思不得其解,「当日我们去入春楼捉他们,竟然还能从你手下跑了一个!这可真是长了翅膀。」 一提这话,顾镜的脸色就很黑,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江月心吓了跳,想起顾镜平日里的骄傲劲来,心知是这话戳到了他的自尊,连忙补道:「都怪段千刀,窝藏探子不说,还通风报信!」 两人到了霍将军门前,却蓦然见得王延守在门口。 「小郎将回来了?我等候已久。」他笑得如沐春风,伸手便上来娴熟地接了她手中行囊马鞭等物,还递了个水袋,温柔问道,「累不累?先去歇会儿也不迟,我让霍将军候着你。」 江月心&顾镜:…… 江月心满面古怪。 王延这副温柔翩翩的模样,真是让人不想歪都难。可王延没道理这么做啊!他不是有个心心念念的朱砂痣、白月光么?凭什么对自个儿这么好? 江月心想了想,心底有了个答案。她凑到顾镜耳边,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说啊……」 「什么?」顾镜瞥她。 「王先生他是不是这里……」月心敲了敲脑壳,愈发小声了,「这里坏了?」 顾镜:…… 「我看是你脑袋坏了。」顾镜冷笑。 「你怎么这样!」江月心巨委屈,「你胳膊肘向外拐!」 「替你说话,才叫胳膊肘向外拐。」顾镜又冷笑。 江月心努力思考了下顾镜的胳膊肘到底是朝里还是朝外拐,却发现她根本想不清楚这个问题,于是干脆亲自上手,拐起了自己的胳膊肘。 王延却不看她脸色,依旧笑得淡淡。他生的好模样,又是一副清隽气质。饶是江月心发了誓不再欢喜他,还是被他的容貌给吸去了目光。 第二十二章 「别看了!再看也不会长花。」顾镜拽她手臂,朝霍将军书房里扯,「走了,难不成你还真让大将军等你不成?你不要命,我还要呢。」 两个人吵吵闹闹的,进书房去了。 霍夫人恰好领了丫鬟出来,看到这一幕,露出了微妙的表情。她问身旁的丫鬟:「哎呀,小郎将是不是和顾镜一起长大的?」 「回夫人,虽算不得‘一起长大’,但仔细一数,两人认识五六年还是有的。」丫鬟答。 「这样啊……」霍夫人慢慢地笑了起来,「我记着小郎将是没嫁人吧?」 「没呢。从前有个未婚夫婿,是京城的谢家公子,小郎将嫌弃人家不好看,让左军将军退婚了。」此丫鬟的消息很灵通,嘴巴更是利索。 「哟!谢家的公子还不要?」霍夫人很是咋舌,「江亭风竟还真去退婚了?要是闹到陛下面前,那可就惹人嫌了。那新陛下最是重情义,人又文绉绉的,难对付的很。」顿了顿,霍夫人勾着唇角,慢悠悠笑道,「我瞧着小郎将和顾镜匹配的很,你说,是也不是?」 「夫人慧眼,怎会看错?」丫鬟连忙奉承。 霍夫人心满意足,领着丫鬟施施然地去了。 江月心在霍天正面前领完了事,就到了自己的营房。虽只去了鹤望原半日,公务却也堆积如山,不过多是些城内巡勤的小事儿,处理起来倒也快。 令她不适应的,是王延在旁端茶递水。 「小郎将,我替你磨墨。」 「小郎将,可要歇会儿?」 「小郎将,外头风光正盛,若是出去转转,也算不错。」 「小郎将,喝茶。」 王延将茶盏搁在她桌上,慢悠悠地替她掴着茶叶沫子。他撩着袖口,露出一截手腕,修长手指提着薄瓷杯盖,似件漂亮珍宝。 「这茶……」江月心欲言又止,「很贵吧?」 「是。」王延直白地答了,「五云白毫,你喝一口,便是十两银子。」说罢,便透着茶烟挑眉瞧她。 「一、一、一一口十两银子?!」月心微惊,立刻摆摆手道,「我喜欢喝酒,糙酒!不喝茶!」 「既你喜欢喝酒,那我就遣人出去打酒。」王延答得行云流水。 江月心面色古怪。 「王先生,你是不是有求于我?」她想通了,「说吧,是想让我给你介绍不破关里吃喝玩乐的地儿,还是替你引荐几个将军?」 王延失笑。 顿了顿,他道:「我不是你的副官么?自然该对主子好些。」 江月心:…… 有理有据,让人信服! 「做、做我的副官,很累的!」江月心有些别扭,开始口不择言,「看到顾镜了么?他从前很壮实的,身上俱是大肥肉。因为做了我的副官,便瘦成如今模样了,都是被我折腾的。」 「无妨。」王延面不改色,声音很温和,「被你折腾使唤,似乎也是挺不错的。」 江月心:…… 怎么回事!何方妖孽! 「那,那我真的折腾使唤你了……?」江月心试探着问道。 「请。」王延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 「你过来……给我捏捏肩!」江月心随口胡说,「要是力道不对劲,我就把你赶出去晒太阳!」 王延很顺从地到了她身后,慢慢将双手落在了她肩上。 他虽然看着瘦削,但力道却也是有的。捏起肩来,似乎挺像是那么一回事。 江月心歪着脑袋,暗觉不妙:竟还挺舒服的。 再这样下去,自己恐怕要去褚姨姨面前汪汪叫着,承认自己是只小狗崽了! 「小郎将少时,可有过玩伴?」王延忽然开口问。 原本心思飞在天外的江月心,身子忽然僵住了。 只是一个普通的问题,却足以叫她笑容消逝为无物,整个人的活力瞬时被抽空了。 她淡了神色,道:「有的,只不过后来都散了。」 「散了么……?」 男人说着,修长手指撩起她耳旁的一缕发丝,漏出她那枚红色的小弯月来。他眸光低垂的模样,透着春拂冰融似的温柔。 江月心在发呆,没发现他在做什么。于是,他趁机将这缕发丝托至唇边,轻吻了一下。 嗯,是甜味的。 王延问这么一个奇奇怪怪的问题,江月心其实是不大高兴的。 阿乔的事儿,对她来说就像是一道伤疤。得捂着、养着、盖着,才能不泛起痛来。若是有人提起,那便是和揭开了她的疤似的,难受得很。 迄今,她还能回忆起当年的晦暗——满城皆在庆贺二皇子李延棠还朝,只有她,把自己关在房里茶饭不思。那滋味,别提多落魄孤寂了。 她没怎么认真回答,也希望王延不要多问。可王延问完了这奇怪问题,竟还问了个更奇怪的问题—— 「小郎将,听闻你哥哥替你推了谢家的亲事。那你可想过……将来,嫁给如何男子?」王延扣着她的肩,低声问道,「若当今陛下要要娶你,够不够格?你可愿?」 江月心:? 她嗤笑一声,眉目冷厉:「当今陛下?那我是绝对不会嫁的。」 王延沉默了。 异样的安静后,王延轻笑了声,问:「……小郎将是看不上当今陛下?听闻那陛下可是生的一表人才,又有满腹才华。」 「非也。」江月心敲敲桌子,慢悠悠道,「陛下么,总归是要娶妻纳妾的。这天恭国开国以来,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本郎将有点儿脾气,不喜和其他人分享夫君。纵使他再有一肚子书文,只要他是要纳妾的,我便不稀罕。」 「哦?」王延又问,「若是陛下……愿意只娶你一人呢?」 江月心朝他投来了狐疑的目光。 「王先生,你扯这些有的没的,做甚?」她甚是警觉,模样像极了狐狸,「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小心我俩齐齐掉脑袋!你得知道,那头的霍将军可是和陛下关系好得很。要是这话传到京城去了,怕是我俩都得死。」 王延内心道:是啊,霍天正当然和朕关系好的很了,当年握着朕的手教练字,关系能不好? 「我不过是问问罢了,小郎将莫气。」王延停下了手,道,「喝口茶,忘了这事儿。」 此时,外头有军士来喊江月心,道:「霍大将军传了令来,请诸位将军去议事呢!」 江月心听了,一头雾水:这不才从霍将军那儿出来,怎么又要去了?是不是传令者搞错了? 她虽心底迷惑,但不敢违背霍天正的命令,当即搁了纸笔,辞了王延,牵马朝将军府去了。可到了将军府,那传令的小厮又是一脸莫名。 「哎呀,霍将军只请了赵祥将军来,没要小郎将过来呀!」小厮赔笑道,「定然是那几个蠢钝的奴才搞错了,这才惊动了小郎将。」 江月心不由内心道:我就知道。 她本想就此打道回府,一旁花廊的帘子一掀,露出个丫鬟的俏丽面容来。那丫鬟朝江月心行个礼,笑眯眯道:「小郎将来都来了,不妨进来坐坐?咱们夫人呢,想给你介绍一桩大好事呢。」 江月心得罪不起霍淑君,更得罪不起霍夫人,当即喊了声「姐姐等我」,便抬脚跟着丫鬟去了。 第二十三章 花廊的帘子一落,院子里头一片静默无声。 好一阵子,被点名传唤的赵祥才满面肃色地来了,与小厮打了声招呼,进了霍天正书房。书房里一片寂静,香炉里细烟袅袅。案上搁了一册子书,一副凌乱模样。 霍天正沉着脸,道:「阿祥,你坐。」 赵祥听到霍天正这样亲昵唤自己,顿时一凛,心知霍天正必然要交代正经事情了。 霍天正摊开一卷薄薄地图,那地图上的正是古来必争之地,鹤望原。他以朱砂墨点了笔尖,慢吞吞在图上圈画了一阵,问:「阿祥,那个逃掉的大燕探子,后来抓着没有?」 「捉住啦。」赵祥操着自个儿家乡口音,回答道,「昨日刚回禀给您,吞药至杀啦。」 「哦……对的。」霍天正蹙紧浓眉,叹一口气,「我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大好了。」顿一顿,他搁下笔,以粗糙手指掠过未干的红圈,淡淡道,「……小郎将回关城的当夜,鹤望原又被突袭了。应当是大燕人干的。」 四周静了下来,外头的鸟叫声啾啾的,透着轻快。可这快意,却是渗不到书房里头来的,这书房里只有一片死寂。 赵祥满面凝色。 「探子捉了,人都死了,可消息还是走漏了。」霍天正慢悠悠抬起眼皮,眼珠子里透着一股子鹰鹫似的锐利,「阿祥啊,不破关城里……有细作。」 赵祥思忖一阵,慢慢地点头。 难怪霍天正只喊了自己来。 这等密事,也唯有跟着霍天正最久的自个儿,才最适合商议。 霍天正掀起那副鹤望原地图,露出一封已黏好了口儿的信来,信封上并无封题,一片芦花似的雪白。他以四指压着信,慢慢向前推,探出半截桌案,口中缓缓道,「把这信,密送到鹤望原上,交给亭风。」 赵祥接了信,应声说是。 「我要做个局——做个让大燕人一头栽进来送死的局。」霍天正靠在太师椅上,身躯似山一般,面孔透着一股子沉沉的威厉,「此事,只有三人知道。你,我,江亭风;此外,决不可再多出一人。」 「将军放心,我定会守口如瓶。」赵祥答道。 另一边。 江月心走后,王延就召来了自己的随从,小六子。 「小六子,小郎将说她不肯嫁给朕,如何是好?」王延从桌上托起个小木盅子,慢悠悠地晃着,「小郎将说了,朕将来定然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她不喜欢。」 小六子忙道:「陛下,这算什么?只要您先说出您就是当年的阿乔公子,让小郎将倾心于您。如此,便是她不喜您的身份,也会追着嫁给您。女人呐,都是嘴上说不要,心底欢喜的很!」 王延把木盅子举到耳边,又道:「若她还不肯嫁呢?」 「那也简单!」小六子谄媚着出主意,「下道圣旨,命小郎将入宫侍奉圣驾。洞房花烛夜一掀盖头,您说您就是阿乔公子,那岂不是双喜临门?」 他这话把王延给逗笑了。 「你倒是会说话。」王延搁了盅子,朝外张望了一阵,道,「她去了也有段时辰,不如我去寻她吧。……改日,再挑个欢喜时辰,把这事儿原原本本地告诉她。阿乔回来娶她了,她当高兴才是。」 说罢,王延便去寻江月心了。 江月心不在霍天正这头,王延费了好一番力气,才知道她去霍夫人那儿坐着吃茶了。霍天正可不敢拦着王延,知道他要找小郎将,连忙派人领着去了霍夫人的安宁居。 还未踏进安宁居,王延便听得霍夫人「哎哟哟」的笑着,一副兴致高昂的模样。几个嬷嬷似的人物也在一旁陪笑,说着些「是呀是呀」之流的话。 「顾将军与小郎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最是深厚不过,结为夫妻,岂不是一桩美谈?若是小郎将嫌弃顾镜出身不好,我便托个闺中密友,将顾镜收作义子。到时候小郎将嫁过来,也是风风光光的……」 霍夫人吃吃笑着,一点儿也不盖自己的嗓门。 又听得江月心一阵拒绝,道:「不了不了不了不了,谢过霍夫人美意。阿镜对我没那种意思,只拿我当个兄弟,这我心底还是一清二楚的!要我俩凑做夫妻,那只怕是要闹得整个不破关都不太平!」 王延愣住了。 他久久站在原地,险些把霍夫人养的一株花卉给踩坏了。 好不容易,王六的呼喊声才让他回过神来:「公子!公子,回神啦!您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王延喃喃道,「项王兵尽粮绝,为诸侯所重叠兵围。夜中忽惊梦,听闻一片哀歌……是谓……是谓……」 他忽而冷厉了神色,道,「是谓,四面楚歌。」 王六摸不着头脑。 ——小郎将要嫁人,和项王四面受困又有什么关系呢? 王延说罢,伸手招了招跟在不远处的霍天正:「霍大将军,朕有一事相求。」 「陛下但说无妨,卑职定然拼死完成。」霍天正诚惶诚恐。 「一月为限,朕必拔除关北段家跋扈之患。」王延负手,平日温柔清朗的面色,显露出一分叫人害怕的寒意来,「你则须看着小郎将,不准她嫁人。哪怕是一月之后,朕重返京中,亦须如是。」 「……啊、啊啊?」霍天正吃了一惊。 ——还以为是多难办的事儿,竟然是小郎将的婚事! 「陛下,这事儿倒是简单。但万事皆得寻个由头……」霍天正有些为难,道,「更何况,老江头心心念念的,便是儿女早日成家。我拦着她女儿嫁人,怕是明日便要冲到我府上来哭爹喊娘。那老江头的眼泪,可比我夫人还要厉害……」 「理由?」王延侧了身,又笑得一片风清朗月,「朕给你个理由。」 「陛下请说。」 「——朕,不准。」 霍天正憋了口气,道:「陛下……陛下,英明!」 霍天正将自家陛下交代的两件事记得很清楚。 头一桩的大事,自然是揪出不破关细作——霍天正与赵祥等人设局诓大燕人,皆是由陛下授命。这次等重要的事嘛,自然是小郎将的婚事。 霍天正先把霍夫人喊来,敲打了一通;又携了礼物,亲自到江府上做客。 江父见霍天正到访,立刻兴高采烈地来迎。霍天正与江父扯了会儿两人年轻时驰骋疆场、快意恩仇的事儿,咳了咳,进入主题。 「小郎将也到了要婚嫁的时候。你们江家呢,也是不破关城的名门。」霍天正面不红心不跳,睁眼说瞎话,把江家吹得高高捧起,「京城那头,有意给小郎将介绍一桩好姻缘。」 霍天正可不能老实说「陛下不准小郎将嫁人」,那成何体统?只能说的委婉些。 正在操心女儿婚事的江父听了,顿时双眼放光:「将军可否说一说,是怎样的儿郎呀?」 「这你就不必担忧了。」霍天正故作和蔼,「定然是一等一的名流贵介,甚至比那谢家公子还要厉害几分。陛下体恤关情,有意撮合文武二家,老江你便等着享福吧!」 一番话,说的头头是道,似乎这桩婚事乃是陛下出面保证的。江父听了,自然欣喜无比。 第二十四章 「但是小郎将那性子,你也是知道的。若是晓得有了婚事,指不定又要喊亭风去退亲。」霍天正格外忧虑的样子,「还请老江头保个密,待京城那头万事稳妥了,再告知小郎将也不迟。若是届时小郎将真觉得不合适,再由老霍我出面去做和事老。」 霍天正的话真是无可挑剔。 江父听罢,笑得合不拢嘴,连连道「好好好」、「妙妙妙」,又亲自恭敬地将霍天正给送出去了,满心期盼起那桩陛下做主的婚事来。 江月心总觉得,近来周边的人都怪怪的。 比如爹爹看自己的神色,便如打量着个传家宝似的,满面都是喜滋滋的。上次他露出这般欢喜神情,还是谢宁千里迢迢来不破关探望自己的时候。 江月心思来想去,也找不到江父如此喜悦的理由,只能当哥哥与褚蓉好事将近,爹爹才会终日里喜上眉梢。 再如不破关近来异动频频,霍大将军尽出些莫名其妙的招数。说是京中陛下有旨,调兵南下驱匪,因此遣了一大支军队出不破关南下。 点兵那日,城内百姓尽来围观,眼看健儿军士威武光彩,纷纷发出呐喊声。更有一列列士兵直截穿过关城,让百姓尽赏守军风姿。 不破关乃兵家要地,如此大张旗鼓地将守军调出,岂不是在通知那群大燕人:如今不破关守备空虚,大可长驱直入? 但江月心十分信赖霍天正,觉得有霍大将军在,这不破关便丢不了。 再比如,近来王延瞧她的眼神也愈发奇怪,时不时对她笑一下,那笑里也似蕴含了什么意思。每每江月心见了,便飞速地扭过头去,假作没看见。 他最近常说这句话——「待我回到京城」,似在惦念着什么好日子。 「待我回到京城,应当是荷花正茂的光景。也不知会和谁去赏花?」 「待我回到京城,便把该做的事儿都做了……孑然一身,岂不痛快。」 「待我回到京城……」 次数多了,江月心都有些糊涂了。 日日把京城挂在嘴边,也不知他到底是个什么来头?莫非是京城里天字第一号的华族公子,这才日日夜夜惦念着京城的繁华? 总之,那京城的繁华,和她也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也不知我会和谁去赏花?」 「不是本郎将。」 「待我回京,把该做的事儿都做了……」 「哦。」 「娶妻生子,天理使然。」 「本郎将给你介绍下霍家的大小姐?」 王延:…… 面如冠玉、姿容无双的陛下,竟尝到了一分名为「挫败」的滋味。 因为营中多事,这一日江月心出营房时,天色已暗的七七八八了,几乎是将要宵禁的时辰。城内的两条笔直大街上,俱是没什么行人。 王延跟着她一道走,一副微妙面色。 「小郎将。」他瞧着前头江月心的背影,忍不住道,「我有话想与你说。」 被江月心冷淡敷衍一日,王延——不,当今陛下李延棠的内心,便像是有了一颗细细的嫩芽,正蹭蹭蹭地往外冒着。越是见到她事不关己的神色,他便越怀念她从前亮着双眼偷瞧自己的模样。 「诶?青哥儿?」江月心却没怎么搭理他,只是仰头望天,看着夜幕里掠过的一只小鹰,喃喃道,「这个时辰了,顾镜给谁送信?他没休息?」 「小郎将。」王延也瞥一眼那鹰,慢慢问道,「还记得我上次问你的事儿么?——你可有少时玩伴。」 「记得,怎么?」江月心不动声色。 王延笑笑,道:「若他回来娶你了,你当如何?」 「……」 江月心陡然冷了面色。 她的眸光透着一分凛然,似刀锋般扫过了王延的面孔。 「王先生,这些事是谁告诉你的?」她蹙眉,猜疑着,「是阿镜还是我哥哥?竟将我少时的事多嘴地说了出去。」顿了顿,她眸光一转,慢悠悠道,「他不会回来娶我,你也不必多说此事。」 王延见她这副冷清的样子,心底微微动了一下,似有个柔软的角儿蜷了起来。少时玩伴那模糊的面容,渐渐与面前这英气的女将重叠了。 「月心,若我说,其实我是那……」 「小郎将。」 王延话音未落,一道男子嗓音便传来,打断了王延的话。街头对头行来个策马的年轻男子,原是忙了一天的顾镜。 「我就知晓你还在呢。」江月心横抱双臂,道,「看到你的青哥在天上飞,我就知道了。」 顾镜斜眼瞧着王延,又对江月心道:「你爹在寻你,还不赶紧回去?」 「哎?」江月心愣了,连忙匆匆与王延作别,「我这就回去了。我爹可惹不得,惹不得……」说罢,一路小跑,竟是笔直朝家冲去,显然是被亲爹吓得不清。 江月心走后,萧条的街上便剩下了顾镜与王延二人。傍晚的风吹卷着几片落叶,飘飘悠悠地拂过去,王延的袖口亦被风鼓满。 「王先生,」顾镜挑眉,笑得略有嘲讽,「我初见你时,便觉着你有些眼熟。」 「……嗯。」王延慢慢仰起了头,凝视着马上皮囊俊美阴柔的副将,「怎么?」 「那时我便在想,我定然在哪儿见过你——」顾镜扯了缰绳,语气压沉,眼神便如一把匕首似的,刺向王延,「后来我终于想到了。」 王延微愣,旋即,露出温润如玉的笑容,并不慌乱:「哦?顾小将军在何处见过我?」 「我见过的并非您,陛下。」顾镜眉眼一阖,慢慢道,「我见过的,是陛下的亲兄长——于庆义之难时,北上前往大燕国的先太子李竞棠。」 「哦?」王延的瞳光暗暗一沉。 「陛下与先太子,真是生的几乎同一副相貌。」顾镜的语气飘忽起来,「那年大燕军队过了关城,顾某不过是在人群里遥遥一看,也觉得那蓬头垢面的先太子殿下,生的甚是龙章凤姿。」 王延闻言,轻笑起来。 「既如此,何不拜见?」他笑说着,却并无责难之意。 「顾镜若在此地拜见陛下,恐怕会引来旁人好奇。」顾镜不紧不慢道,「陛下定然是不期望旁人知晓此事的吧?」 虽是问句,却说得信誓旦旦。 王延听了,竟浅浅地击了下掌,道:「顾小将军真是好胆识。瞧出端倪的人不是没有,可你却是头一个敢与朕实话实说之人。」 「陛下,顾某实乃卑鄙无耻之徒——」顾镜却并不谢过天子嘉奖的恩典,只是蹙了眉,冷笑道,「顾镜斗胆,竟想以此事要挟陛下。」 「要挟朕?」王延掸掸衣袍,淡淡道,「你可知这是大罪?」 「若我说,顾某诚心想揽这个罪呢?」顾镜的面上,忽露出了一分胜利者的神色来,「若是小郎将知晓陛下的真实身份,恐怕这一辈子,她都会敬您而远之。若是不想让小郎将知悉此事,烦请陛下……莫要打她的主意。」 王延愣住了。 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这个天下,这个天恭国,还从未有人在知道他身份的情况下,如此放肆地与他说话。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那大燕的国君,才敢有这般的胆气与他提条件了。 第二十五章 见王延愣住,顾镜笑着补道:「我顾某生来便是个卑劣之徒,烦请陛下海涵。」说罢,顾镜便自顾自地告辞离去了。 王延立在晚风里,望着他渐渐远去。 ——卑鄙? 再卑鄙,又能如何卑鄙呢?可能卑鄙得过天恭国的天子? 王延低头,思忖起来。 召江家长女入宫侍奉圣驾的圣旨,该如何写? 霍天正大张旗鼓地将守军调出了不破关后,又嫌这不破关不够热闹,无法显示天恭国的歌舞升平、国泰民安,竟还要大手大脚地折腾什么烟火戏,让不破关的百姓皆来凑凑热闹。 须知不破关这等地方,一年到头都无趣的很,也只有正月十五时方会赶个热闹,放点儿烟花灯笼。如今既不是逢年过节,又不是佛家大会,霍天正便要搞什么烟火戏会,真真是令人迷惑。 坊间甚至有了传言:因为大燕国萎靡不振,霍大将军这是闲了下来,没事儿做,找乐子呢。 以江月心的视角来看,此事未免有些令人担忧:关城内守备空虚,本已给了大燕人可乘之机。若是再举办什么烟火戏会,岂不是更令人无暇防守?届时人多马杂,大燕人混进城来,也不是不可能。 ——莫非是霍大将军太过自满,因而懈怠了防备,只想着取乐? ——不,这绝无可能。 她心有疑虑,与霍天正三番五次进言。但霍天正却一副老神在在模样,口口声声对她道:「小郎将放心,定不会出事。你只管放开了心去玩,莫要错过了大好时机。」 江月心有些执拗,认准了一件事便要努力地去试。她不认输,又多番进言。这一回,霍天正怒了,直接让她回家休息三日。 霍天正都如此说了,江月心还能如何?只得老实卸了盔甲,回家里帮忙晒衣打水去。这一日,恰好周大嫂子买了几袋豆角,便扯着江月心一道坐在门口剥。 烟火戏不过准备了三日,却已是像模像样。城中妆点起了数排灯笼,未到夜晚,却已有了花枝招展模样。因着这晚上没有宵禁,许多贩子便扛了扁担挑了货,打算出来赚点铜板,街上满满当当俱是人。 周大嫂子见外头这么热闹,探头探脑地,道:「心心呀,不如晚上出去看看烟火和灯笼吧?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 周大嫂子的孙子本在旁边玩石子,听到周大嫂子这么说,这嗦着鼻涕的小屁孩立刻蹦起来,嚷道:「阿奶!我要去看灯!」 周大嫂子哄道:「阿奶要照顾小姐,晚上你阿爷回来带你出去玩。」 江月心见了,觉得怪不好意思的。烟火戏会难得,周大嫂子却碍着自己不能带小孙子出去玩。 她脑海里可没有「下人与小姐」的区别,只把周氏一家当亲人。于是她开口道:「没事儿,我晚上……跟霍小姐她们一道出去看灯。周嫂子就带小虎出去玩吧。」 周大嫂子闻言,微微一喜,在裙摆上搓了搓手,道:「好嘞!哎呀,心心去见霍大小姐,要不要备些什么礼物?那等天仙似的人,可不能怠慢了。」 「不用了不用了!」江月心连忙摆手——笑话,她才不会和霍淑君一道出门看灯! 只可惜周大嫂子嘴巴大,到了晚上,江父也知道月心要陪霍淑君出门看灯去。才用了晚饭,江父便催命似地赶她出门:「还不快去霍府?小心去迟了,大小姐闹脾气!」 江月心原本只是随口搪塞周大嫂子,没想到这回她真得上霍府去了。于是,她只能换了衣衫,装模作样地去霍家门前兜两圈。 她才在霍府门口兜了一圈半,便听到霍淑君娇滴滴的声音。 「你,给本小姐站住!」 江月心一抬头,就瞅着霍大小姐打扮得如花似玉模样。她髻上别偌大一把金叶簪子,缀着一大片小指盖似的珍珠,身下系了条五线滚银丝的百褶裙,竟比往常还要光鲜几分,真是娇艳极了。 「你瞧着镜哥哥了吗?是不是你把镜哥哥骗走了?」霍淑君叉着腰,一副恼怒的样子,嘴巴委屈地撅着,「他明明答应了我爹,今晚要来陪我看灯。可到了时辰,他人就不见了,哪儿都找不到!」 霍淑君为了今夜能和顾镜一道出去看灯,可是辛辛苦苦挑了好久的衣裳首饰。若是顾镜不在,这番努力岂不全部泡了汤? 江月心诚恳地摇头。 顾镜跑哪儿去,她哪能知道?总之就是溜了呗。 霍淑君起初是不信的,但看到江月心孤身一人的模样,霍淑君就流露出了怜悯的表情来,道:「算了,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俩同病相怜,我何苦为难你呢?」 说罢,霍淑君便呼喊着「镜哥哥」、「镜哥哥」,带着一串丫鬟走远了。她身后那几个丫鬟,提灯的提灯、持扇的持扇,偌大一串,威风极了。 江月心:? 同是天涯什么人? 什么、什么玩意儿?谁教给霍大小姐这些话的? 江月心摇摇头,自己往戏会的地方逛去。夜幕已落,长街上的花灯相继亮起,一副旖旎绚烂模样。仔细瞧,这些灯还糊的有鼻子有眼,做成各种武将文人的模样。其中有一长溜的灯都糊做了一个将军模样,很是威风。 江月心凑近一看,但见上头写着「镇国大将军霍天正护佑万邦安泰」,笔画有力极了。 ——整整齐齐,满满当当,一整列都是霍天正那张威武堪比红关公的脸。 江月心:…… 破案了,这场烟火会,就是霍天正举办的没错了…… 一会儿,她又忽听得卖灯人在旁边说道:「这位公子,买灯否?霍大将军护佑家宅平安、鬼怪不侵,左军将军江亭风护您姻缘美满、子孙满堂;赵祥将军护佑金榜题名、状元高中……」 江月心:…… 不破关守将还有这等功效?! 可是,让至今还没娶妻的哥哥来保佑姻缘美满,让咬字不清的赵祥将军来保佑金榜题名……这店家怕是和不破关城的人有仇! 她正在心底嫌弃不已,又听到有人问:「那可有江小郎将的灯?」 问话声温雅如泉,煞是动人。 江月心愣了下,扭过头去,却见得王延正站在那店家面前,低笑着询问。灯火晃晃,衬得他侧颜愈发静好。 「这!这怕是没有。」店家犯了难,搓搓手,谄笑着继续推荐道,「不过,您可以买一盏霍大将军灯,功效比十个小郎将都要厉害……」 「这不是有么?」王延侧了身,用手中折扇指一指旁边站着的江月心,道,「我买了。」 「哎哟!」店家乍一看到月心在此,吓了一跳,连忙道,「这我可不敢做主!得让小郎将自个儿说!我不敢做主,我不敢做主……」连说几声,便远远逃开了。 江月心险些噗嗤笑出来。 「胆子倒是挺肥啊。」她一脚踩在一张长凳上,啪得把长剑扣在桌面,气势汹汹地盯着王延,「王先生,你要买我,出得起钱么?」 「怎么出不起?」他问。 「我江家虽然穷,可也是有骨气的。」江月心横抱双臂,优哉道,「若想买我,得花这个数。」说罢,江月心比出「一」来。 「一?」王延笑了,「一两银子便够?」 第二十六章 「非也。」江月心嗤笑一声,「乃是‘一表人才、一肚子文墨、一心一意、一等京城名流’。若没有这些,是买不起我的。」顿了顿,她扫一眼王延,道,「如你这样的书生,我也可退让一番,不需‘一等京城名流’也罢。」 她这话虽是玩笑,却也是有些根据的——根据她的夫婿标准。 江月心虽不急着嫁人,可也想寻个好夫婿。从前她还不知道谢宁的德性时,以为谢宁就是梦中的完美夫婿,做梦都能把谢宁夸个天上有、地下无,还因此平白惹来顾镜嘲笑。 若是她再要找个夫君,那最好也是个谢宁那样自京城来的翩翩贵公子。退一万步,那人可以没钱没权,但要一心一意,长得够帅! 王延摇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买不起,真是买不起。」说罢,他便向着旁边的摊子上晃悠过去了。那摊子上卖的多是些女人家物什,有绢头花、胭脂匣、耳坠子等物,摆在一块儿,齐齐放着光,让江月心不由多看了一眼。 她看一眼,再看一眼。好不容易,她才冷漠地别开了头。 胭脂水粉等物,褚蓉是替江月心买过的。但自从月心跟了父兄入军后,她便再没有用过了。一来是无暇妆点自个儿,二来是怕人笑话难堪。 女子从军,本就不易。若是再涂脂抹粉,恐怕会惹来旁人非议。因此,她已许久没碰这些玩意儿了。街上瞧见了,也只是假作没看到,绝不留步。 「对了。」王延道,「霍将军叮嘱我,叫我回去时,帮她夫人、女儿捎些赠礼。我不懂妇人喜爱何物,不知小郎将有何高见?」 江月心闻言,便道:「老实说,我也是不大懂的。但你捡着那些亮闪闪的玩意儿买,总归没错。」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反正霍将军家里也是不缺这些的,霍夫人、霍小姐平日里都是翡翠白玉傍身的人,你只要表个心意便好。」 「说得对。」王延无声地笑了下,对店家道,「替我包了这两盒胭脂吧。」 「好嘞!」那店家立刻笑着包起了秀气的胭脂匣子。 王延付了钱,接了胭脂盒,一转身,却将那胭脂盒子交到了江月心手里。「这一盒,赠予小郎将。」他慢慢道,「若是哪日有兴致了,小郎将作一番红装打扮,倒也不错。」 灯火流转下,他轻飘飘松了手,衣袂一转,人便晃悠悠地离去了,白衣似帆影似的,很快融入了街上人群之中。独留下江月心站在原地,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平。 她在心道:完了,恐怕自个儿真要在褚姨姨面前学小狗叫了。 烟火戏的重头戏,自然是那燃遍夜空、纷纷扬扬的焰火。 据闻这一回,霍大将军特地请来了南方的厉害匠人,精心准备了今夜的焰火好戏。以是,关城百姓纷纷出了家门,涌至道上观看。 关城常年生活无趣,难得有这等好戏看,当然是举家皆出了! 江月心握着那盒胭脂,独自穿过拥挤人潮。她本想去寻顾镜,将顾镜带去霍小姐面前,只可惜顾镜藏得太好,竟是哪儿都寻不到,活像是自关城里蒸发了似的。月心不由暗自嘀咕道:霍淑君有那么可怕?竟然逼得阿镜藏到了地底下去。 她想了一会儿,自己给了个答案——没错,霍淑君就是有这么可怕! 寻不到顾镜,月心便也去赏焰火了。她到了燃放焰火的河边,一眼便见得河对头位置绝佳的高台上,坐着霍大将军一家子。霍天正与霍夫人交头接耳,一身靓丽的霍淑君嘴却撅得老高,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王延也在,他坐在霍将军身侧。正盛夜灯恰如纷纷桃花,映得他面貌愈发风流清隽。 「小郎将出来赏灯?」霍大将军远远瞧见了江月心,便招呼她上来。 江月心向霍将军与霍夫人问了好。她是个实在人,怕王延送的胭脂不合心意,便附耳到将军身旁,问道:「王先生挑的那几幅胭脂,大小姐可还喜欢?他特意来问过我,女人家喜欢怎样物什,可见是上了心的。」 霍大将军一脸莫名其妙:「什么胭脂?什么物什?」 却听得王延微抬了头,瞥霍将军一眼,猛地咳嗽一声。霍大将军会意,浑身一凛,立刻结巴道:「有的有的,我是……是让王先生帮我带胭脂,送给淑君呢。淑君也喜欢的紧。」 霍淑君耳朵尖,一下子便听见了。 霍大将军知道王延的身份,可霍淑君不知道。她不但不知道王延的身份,还觉得这王延怪讨人嫌,立刻露出不快神情,嚷道:「他才没送我胭脂!穷书生送的东西,我怎么会要?」 霍天正一惊,恨不得捂住自家女儿的嘴。 ——什么穷书生!你这是要你爹的老命! 「没送啊?」江月心大吃一惊,「王先生说是要给大小姐带礼物,还特地差我帮忙挑来着。」说罢,亮出了手里的胭脂匣,道,「瞧,他还顺手送了我一盒。」 霍淑君骄横惯了,当即翻个白眼儿,道:「他这是借着理由给你送东西呢!追个姑娘还要拿本大小姐当幌子,不要脸!」 不要脸! 霍淑君的嗓门不算小,这声音回荡了老半天,才渐渐消匿下去。 寂静。 寂静。 寂静。 无边的寂静,在高台上蔓延开来。王延他不咳嗽了,江月心愣住了,霍大将军则恨不得直接晕厥过去,却被霍夫人死死地托住了。 江月心觉得有些怪怪的,又说不出哪儿怪。于是,她便收了胭脂盒,走下高台,独自看烟火去了。没一会儿,王延竟也下来了,站到了她的身旁。 江月心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王先生,那盒胭脂……」 「是送你的。」他答得干脆。 「……」 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恰好焰火开场了,嗖的一声,第一束焰火蹿上了天,在夜幕里轰轰烈烈地炸开了绚烂的一片。正所谓「天花无数月中开,五采祥云绕绛台。堕地忽惊星彩散,飞空旋作雨声来」,不可谓是不炫目。焰火的光华映得周遭时明时灭,围观百姓俱是鼓掌叫起好来。 「当真是送我的?」江月心又问。 「是送你的。」他答。 薄衫良夜正好,空中花火似晴雪翻涌,又如桃飞满阶,数不尽的热闹风采。她在明光一亮的间隙里偷瞥身旁男子面容,心底似有什么猫儿在挠心似的,痒极了。 她忽然想:人总是要朝前看的。 她从前没了阿乔,就变得浑然不是自己了。若非是哥哥那一巴掌,她是绝对醒不过来的。可当她走出那段阴霾的日子后,她才知晓她这一生仍可是精彩无边的。因而她不再惦念着阿乔,她想嫁人,想见谢宁,想去京城。 ——那王延呢? 若是他一辈子活在那人逝去的阴霾之中,岂不是平白丢了许多人生欢趣? 她不希望王延变成那样。 江月心悄然攥紧了拳头。 她想:兴许王延也需要个人来喊醒他,让他继续朝前走——就像当年的哥哥一巴掌打醒了自己一样。这个喊醒王延的人,不如就让她来当。 ——至于在褚姨姨面前发的誓…… 第二十七章 呃,算了,回家的时候先去隔壁学一学大黄怎么汪汪叫的吧。 于是,江月心问道:「王先生,你到现在还记着你那未过门的妻子呢?」 王延听了,朝她一笑,道:「记着呢,记得很牢,怕是一辈子都没法忘了。现在梦里想着的,便是娶她为妻。」 他说话时,双目凝着月心的眼,似在对着情人说话,温柔中添一分眷念。若非江月心有自知之明,恐怕会误以为他那心心念念的妻子便是自己。 江月心听了这么大一句告白,心底一沉,愈发肯定了自己的信念——她这就让王先生从过去的阴霾之中走出! 江月心问:「真的没法忘?」 王延答:「没法忘。」 江月心欲言又止,道:「那王先生……」 「你可叫我‘阿延’。」 他突然的话,令江月心有些束手束脚、无所适从了。若是要喊他「阿延」,也不是不可,但她总觉得这称呼太过亲昵,一下子就把两人的距离拉得极近。 像密友,像竹马青梅,更像是……多年眷侣。 「小郎将不乐意?」王延无声一笑,端的是风采无边,「我瞧小郎将喊顾将军为‘阿镜’,似乎颇为顺口,为何偏偏与我王延如此生分?」 「那、那不一样!」江月心小声道,「阿镜是熟人,认识了五六年了。」 「倘若我与你认识十数年,你便愿唤我‘阿延’了?」王延问。 ——这简直是胡搅蛮缠! 她心道。 江月心无法,只得老实唤道:「阿延。」 王延舒展了眉眼,唇角扬得愈高。飞绽的烟火似呈了满堂星彩,只待春风一吹,便刮落满肩星辰。他在这般人间烟火里笑着,便更惹人眷念了。 江月心不知,在这片异彩纷呈的烟火里,她也是极美的,眸里似晕开了满天烟火。王延瞧着她,心底有话想说——他极想说自己便是「阿乔」,可话到嘴边,就想起顾镜威胁他时的姿态来。 顾镜是怎么说的来着?「若是打小郎将的主意,就把陛下的身份兜出去」。 真是好一个顾镜,知道他李延棠现在最怕什么。 江月心又在酝酿话语,此时,却有一名霍大将军的副官匆匆跑下高台来,与江月心附耳说了些什么。江月心闻言,陡然大惊,也顾不得这正是波澜最盛时的烟火戏,急急忙忙转身而去。 ——竟是大燕人借着今夜戒备松懈之时,一直打过了鹤望原,大有长驱不破关的架势!方才那会儿功夫里,霍天正收了鹤望原军报,这时正手忙脚乱地号令副将去喊人呢。 难怪高台上只余下霍夫人与霍大小姐,不见了霍将军的身影。 江月心最头疼的事儿,还是发生了。 「阿延,下次再说罢。」她与王延拱手,身姿一旋便逝,「我先去寻阿镜了。」 ——可顾镜这家伙,今夜也不知跑哪儿去了! 王延瞧她背影,无声地叹息。 夜空低垂,一点黑影破开层云,直掠而下,原是一只青尾鹞子展翅低飞,直扑地面。 它的主人在地上坑槽间洒了鸟食,是拿来喂养鸽鸪的米屑玉角。大抵是因为吃腻了,这青尾鹞却不愿啄食地上的鸟食,竟扑入林中,猎杀了只娇小的雀儿,拖着血毛淋淋的鸟尸,到一旁大快朵颐。 「……这是按捺不住,不愿做只乖乖的鸽鸪了?」 青尾鹞的主人慢悠悠地踏了出来,长靴踩在有着坑洼积水的地上,便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令那粼粼水珠碎溅了一地。长风吹得他乌发扬起,额上抹金铜带熠熠生辉。 是顾镜。 有一大燕军士在他身后行礼,说道:「殿下,若是再不出不破关,唯恐便碰不上大军了。」 「我知道。」顾镜笑笑,向来清冷的脸上有一分讽意,「只不过先前累了,便恰好睡了一觉,做了一梦,这才误了时间。」 「还请殿下先行出城。」那大燕军士又道。 「这就去了。」顾镜答。 他合上眼睛,回想起了方才小憩时的梦境—— 这世上,是有鬼魂的。 但鬼魂绝不在半夜时分外出哭泣高歌,而是会在沉睡之时悄然入梦,以旧时容颜与你相见。 他又梦见了大燕上都的明景宫,还有那场熊熊燃烧的大火;火舌跳跃不息,如莲色泽将雄奇宫殿尽数吞没。金砖玉瓦,皆化作残墟废土。 明景宫塌坏前,他的母后抱着琵琶,身着明黄华服、缀玉宝冠,一身威严端庄,浑似个仙人神妃。她坐在尚未被火焰吞没的金莲台上,笑道:「镜儿,我大燕魏氏的每一笔血债,你皆要记在心里,一笔一划,清清楚楚,绝不可忘。」 「霍天正是敌,天恭李氏更是敌。」 「毁你社稷,杀你父兄,焚你宫宇,夺你姊妹,屠你子民。」 「这一笔笔血债,你皆要记着。日后,一一讨要回来。」 「你要记着,你是魏池镜,是大燕王族的血脉。」 熊熊燃烧的火焰,将整座明景宫焚作灰烬。母后的魂灵,亦在火焰间消弭不见。 顾镜微舒一口气,睁开了双眼。面前是良夜好景,风卷叶纷。不远处,烟火阑珊却尚未落幕,依旧不辞冰雪似地纷纷绽于天际,一片无边热闹。 「走罢,出城。」魏池镜对身后部下道。 大燕人的进攻来的突然,不破关的守将却并没有被打个措手不及。 大燕国与天恭国结怨已久,彼此之间打了百来年的仗。前数五十年,不破关是大燕国的;后数五十年,不破关是天恭国的。因着纷争不断,你夺我的城池、我杀你的兵士,谁也不敢放下戒备。 除了宣帝李宏—— 那位沉迷音律,以至于国备松懈,酿成了庆义之耻的天恭君王。 江月心快速地披整了盔甲,翻出宝剑,束起长发,眨眼间就变为了威风凛凛、英姿飒爽的女将。她牵了马,便跟着霍天正一道到了城外。 黑夜沉沉,城外亮着一列火把,如盘蛇似的,星星点点映亮了通往鹤望原的道路。士兵皆着装齐整威武,一点儿都无慌乱迹象。霍天正骑在马上,似是在等着什么,眉目颇为沉稳。 一名部下到了江月心身旁,小声耳语道:「还是没找到顾将军!」 江月心蹙眉,暗恼道:「偏偏这个时候没了影子!这个阿镜,跑哪儿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霍天正在等的人终于到了——竟是奉旨调兵南下驱匪的赵祥与江月心的兄长江亭风。 两人领着那一支本该南下除匪的军队,一块儿出现在了霍天正面前。军队姿容便如只添了双翼的饿虎似的。 瞧见赵祥与江亭风,江月心终于明白:这果然是道局! 顿时间,她就笑了起来,心里也有了底:今夜,不是大燕人趁虚而入,而是天恭国瓮中捉鳖。 江亭风一夹马腹,策马走到了月心面前,低声问道:「顾镜怎么不在你身侧?那跟班似的家伙,也有玩忽职守的一日?」 「不知溜哪儿去了,连个影子也没有。」江月心很有底气,干脆笑起来,志气满满道,「哥哥,见你在这儿,我就知此役必胜。」 第二十八章 她说的傲然,江亭风却也没有反驳,只是浅浅点了头,道:「若是我出了事儿,你记得照顾好你姨……算了算了,当我没说。」 江亭风本想说「我死了,你照顾褚蓉」,但想到前几日在褚蓉跟前发过的誓,江亭风还是老实闭嘴了。 那时,褚蓉得知他要领兵南下驱匪,立即逼着他发誓,不得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说:「你若受了重伤,便老老实实退下阵来,不得逞强。」 江亭风不同意,也不会哄她,耿直道:「马革裹尸,乃江家人毕生之荣。」 褚蓉翻个白眼儿,气不打一处来:「我说的是,若你受伤,力不从心,就老实回去养伤!你受了重伤,动弹不得,在战场上屁用没有,白白给人增添麻烦,还不如回去好好休息。」 江亭风脑袋直,转不过弯,木着脸道:「不成。便是战死,我也不可后退。」 褚蓉怒道:「你懂不懂什么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死了就死了,顶多让你的士兵掉两滴泪,我嫁人时多哭一声。但你若保下一条命来,就能再拦住大燕人二十年。」 江亭风似乎懂了点儿她的意思,犹豫着点了头——人或有一死,在战场上没头没脑地白白送死,不如保下命来,用计拦大燕人二十年再死。 光答应是不行的,褚蓉有个习惯,喜欢叫人对着自己发誓,违背誓言的人要天打五雷轰。于是,她便逼着江亭风照着她的要求发了誓:「若是我在战场上莽撞乱来,轻易送死,阿蓉便一辈子不理会我。」 这誓言太毒了,连江亭风都觉得心里紧张。 褚蓉逼着他发了这样的誓,现在,江亭风可不敢随便说什么死不死的话,只希望自己这条命能安放地更有价值一些。 烟火阑珊,王延回到了营房之中。恰此时,门被咄咄敲响了。 「进来罢。」他道。 王六进了门来,恭敬地鞠了身,温声道:「陛下,京城那头来信了,是霍右相的信。」 王延低垂了眼帘,接过信,道:「除了信,可还有说些什么?」 王六点头哈腰,笑道:「有的有的。说是……」他露出些为难神色,道,「说是叶家人有些等不及了,叶姑娘……也不太等得住,催陛下您回宫呢。」 「等不及?」王延淡笑一声,道,「叶姑娘十八了,确实是当嫁了。朕这就拟封圣旨,将她嫁出去罢。嫁给淮南王李素,如何?」 王六:…… 「陛下呀,那叶家可不好对付。」王六诚恳劝道,「不如待回了京城,将霍右相召来商议一番,再做打算吧。您在这儿草草拟了旨,只怕京城那头的叶家就要闹了!那叶家上下,一个比一个能闹!您哪儿挨得住?」 王延笑出了声道:「叶家好歹也是钟鸣鼎食的一等名流,你竟有胆子这么嫌弃?」说罢,便展开了手中信。 信上字迹狂放,很是粗草,然寥寥数行,却将京城事宜交代得清清楚楚。落款处,赫然写着「臣霍青别」数字。 霍青别乃是霍天正最下头的弟弟,今年不过二十又八,领了当朝右宰一职。他不仅写的一手狂放好字,更擅写诗作赋,正是当今陛下最爱重的臣子。 霍家这一辈,除了一个军功赫赫的霍天正,还出了个官拔青云的右相霍青别。文武二人,分盖京边;如此一来,霍家可谓是如日中天、花团锦簇。 王延草草看罢了信,目光略有些游移。 半晌后,他将信纸凑近跳跃烛焰。看着信纸在细小火舌中燃为一片黑色灰烬,他喃喃道:「不能等了,再过不久,便要回京去了。」说罢,他倏然起身,对王六道,「备马,朕要去寻小郎将。」 一路策马疾行,他终于在城外追上了江月心。 恰是军队外拨之时,夜风飒飒,吹得军旗飘摇、火光缓曳。年轻的女将一袭盔甲,乘于马上,那凛然不可侵之姿,便如巫山神女似的。她身后是一小列军士,个个皆是精锐之姿,浑身锋傲之意。 「小郎将!」 王延勒紧了缰绳,远远喊她一句,「我有话要对你说!」 江月心缰绳未停,依旧策马向前,嚷道:「日后再说!今夜着实忙得很!」 她的声被夜风远远送来,几乎要被吹得飘散而去。 「今夜必须说!」王延一抽马鞭,追得更紧。 漫漫长夜,便如道不见底的长河似的。她在上游,而他则在下流苦苦溯上。 「真的忙!」江月心竟然用上了哄小孩儿的语气,「阿延,你别闹。日后再说!」 王延蹙了眉。 江月心的背影就在前方,始终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乌黑的长发纷乱而舞,马上军旗猎猎而飞,这道轮廓便如一道梦幻泡影似的,随时会没入夜色消匿不见。 他夹紧马腹,深呼一口气,道:「我是阿乔——是十三年前,发誓要娶你的阿乔。」 江月心陡然僵住了。 她的眼睫抖了抖,手勒紧了缰绳,干笑着回过头去,道:「你在说什么玩笑?阿乔已死了,死了十多年了。」 「是我。」王延也停了马。两人骑着马,于夜色中遥遥相望着。风急而长,吹得两人的长发与衣袍俱是一阵乱舞。 「我便是阿乔,阿乔便是我。我没有死,只不过是回了京城。」他直视着江月心,一字一句,似要剖尽心底言语,「我念着的那人,也是你。我从前也以为你不在了,直到你哥哥喊你一声‘思思’,我方才了悟。」 江月心却不大敢信。 她想起那场噩梦,想起众人欢庆皇子归朝时自己的郁郁寡欢,想起每夜的噩梦与流不尽的泪水,只觉得心底酸涩无边。她喃喃道:「阿延,你别闹了。我今儿真的忙,再不走,大燕人便要踩到头顶上来了。」 「那你听我说一句话——」王延凝视着她,颊上浮现温柔笑意,「听完这一句,你仍不信,那我便走。」 「你说。」江月心道。 「当年我离开不破关时,送给思思一件礼物算作留念。只有你我知道,那是什么。」他道。 江月心微诧地扬起了头。 她的眸光已有了分蠢动,似纷乱火光映照其间。 「我少时居于不破关,穷极无聊,便日日研究投骰之术,可隔盅听大小。那些年我把玩揣摩最多的,便是一颗骰子。我离去那日,便将其赠给了你。」 他此言一出,江月心的眼眶却刹那红了起来,隐隐似有泪意滚动。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他笑意愈浓,隔着慢慢长夜,并十二年时光,对她道,「月心,那颗骰子,你放在何处了?」 蓦然间,江月心无声泪下。 「我……」她哽咽了一声,大吼道,「我丢了!我想着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你,就把它……丢到河里去了!」 阿乔送给江月心的那颗骰子,被江月心早早地丢了。 她为阿乔之死茶饭不思了一整年,终于是被哥哥一巴掌打醒。江亭风对她怒吼:「那小子若是活着,也定希望你活得快快乐乐的!你这副鬼模样,是要一块儿去地下陪他吗?」 第二十九章 话虽然难听,可也是实在的道理。 于是,江月心下了决心,忘了阿乔,忘掉曾有个少年发了誓要回来娶她。她要好好过自己的人生,于是她将那颗阿乔给自己的骰子,丢到了关城的河里。 临丢掉前,她还郑重地道了歉。 那骰子本就个头小,又被把玩得陈旧;丢到河川里,一道波打来,便被卷得没了影儿。 所以,如今王延再问起那颗骰子的下落,她只能尴尬说一句「丢了」。 尴尬归尴尬,但她心里还是畅快的。只可惜如今正是大燕国打来的紧要关头,容不得她儿女情长。她只能贪恋地看一眼王延的身影,便一抽马鞭,继续朝前去了。 「你我之事,来日再说!」 丢下这句话,她便领兵继续朝鹤望原去了。 夜色有些阴沉,天上的云渐渐遮了月华;马蹄声如低低徘徊的雷,震得地面轰然欲裂。她领着身后一小队兵士,埋伏到了鹤望原外的山道上。 江月心伏在山腰处,借着繁茂枝叶遮住身体,朝鹤望原上看去——那里纷吼厮杀漫天,金戈鸣响不绝。 江亭风与赵祥一人一队,已然是杀入了鹤望原上,与大燕国的军队厮缠在了一块儿。夜色沉沉,火把光依稀照亮了往来军士的轮廓,但听得激吼如雷、铁器铿锵,伴着马蹄踢踏之声一道儿回响,砍杀声不绝于耳。战场上,满目皆是混乱。 「这才一年多,大燕国人又卷土重来!」月心身旁的一名小将,一边窥望着凌乱的鹤望原,一边低声斥道,「他们的国君本是个废物,这群大燕人又是哪儿来的魄力,一而再、再而三地闹事?」 这一点,江月心也甚是疑惑。 大燕国的国君唤作魏华园,乃是旧国主的侄子。 当年霍天正带兵踏平了大燕上都,大燕的老国主一瞧势头不对,当夜便带着妃嫔子嗣一道焚宫自尽,留下一堆焦黑尸体。霍天正无奈之下,从旁支里随手挑了个魏姓的小鬼,扶上了大燕国君的宝座。 这魏华园登基时不过五岁,刚认了字没多久,哪有当国主的能力?当然是天恭国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如今他也不过是十七岁的年纪,日夜唯天恭国马首是瞻,生怕哪一日惹恼了天恭国,不小心丢了龙椅与脑袋。 国君如此窝囊废,大燕国怎还有能力闹事? 江月心想:若是此事乃霍大将军一手策划,那今夜便是瓮中捉鳖,应会赢的毫不费力。毕竟哥哥与赵祥皆在此处,不破关没有「守备空虚」一说。 然而,她越看,越觉得战局诡谲。那大燕国人比她想象中要强悍不少,竟比从前要精壮了五六分,杀起来颇为勇猛。 终于,江月心见着了杀阵的信号。她一见空中绽开一道白亮如鱼焰火,立即一挥手臂,喝道:「走!」 赤旗半卷,飞镝炫晃,她身后军士策马而下,如泻江洪,转瞬便融入了鹤望原上。她策马持剑,一骑冲在最前,锋如银彗。 江月心有一身好武艺,可保她孤身出入敌群。纵是千刃万矢迎面而来,她亦能以一当百、毫发无伤。但见她转瞬便削下两人残臂,又将一人自马上砍落,掀起一片哀嚎;一忽儿,又是数支长矛压至她面门上,皆被拦腰生生截断! 她虽是女子,可若上了战场,却是个人见人怕的罗刹。殷红热血飞溅至她面颊,竟比抹了胭脂还要艳丽。一双眸子,冷如凝了冰霜,叫每个与她对视之人皆生出惧意来。 人群之中,她忽得瞧见大燕军士里有一身形矫健如豹者,正出入天恭军阵之中,身姿利落修长,显然是个厉害人物。她一抿唇角,当即挽了染血剑花,策马朝那大燕人冲去。 「好身手!接我一剑!」她冷笑一声,横剑直指这大燕人的心窝。 那男子果真武艺不差,竟硬生生挡住了她这一击,反手便是一劈! 鹤望原的天渐渐阴了,似有细细雨丝落下。也许是雨丝模糊了江月心视野的缘由,她竟觉得这男子的招法颇为熟悉,令她有了古怪的感觉。 她甩掉这奇异的念头,又是一剑刺向正前,身姿轻盈如燕。两人武功相差未几,彼此互不相让,兵戈未停。因着剑如疾电,只在空中留了半道残影,周遭之人竟都不敢靠近,生怕被他二人误伤。 铿! 又是一声钝响,江月心迎面劈开了男子的面甲。她暗暗恼着力道终究是差了一分,没能破了他的面门。可下一瞬,江月心便愣住了。 面甲下的男子,既无其他人的狰狞阴鸷,也不是粗犷阳刚的长相。透着阴柔的五官,犹如用点了墨的笔缓缓描摹而出。 雨渐渐下大了,沙沙雨水覆了整片鹤望原,将那些兵戈之声都隐去了。一道惊雷滚过,又是白电当空炸开,映得人面孔煞白。 那人就在电光雨声里,平静地望着江月心,眼中无波亦无澜,无恨亦无爱,像是早就知道她会来。 江月心听见自己的唇间,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阿……镜?」 这声音有些干涩,像是从破了的木门里漏出的风声,难听得很。 那男子微颔了首,算是应了她的称呼。 江月心的瞳孔微微一缩,心底涌起惊涛骇浪。她想要擦一擦眼睛,生怕是这雨水令自己认错了人。可她心底又明白,她这辈子,是绝不可能错认顾镜的。 他就是顾镜。 这个如今和她持剑相搏、率领大燕军队进犯鹤望原的男子,就是曾朝夕相处,被她视作兄弟的顾镜。 恍惚间,江月心竟回忆起了初初见到顾镜的时候。 她十四岁,不爱做女红、不喜读诗文,只爱舞刀弄枪。年纪轻轻,她已能用一柄短剑挑翻军营里泰半男子。江父觉得她不上阵杀敌颇为可惜,便带她入阵两三次,回回都博得一片惊艳。 战事年年有,不破关春秋皆需征丁入军。正是在这时,十五岁的顾镜来了军中。 他说他无父无母,幼时家中来了伙匪盗,一把火将家底烧了个干净,父母兄弟皆葬身火海。他没什么手艺讨饭吃,便胡乱地流浪了数年。 霍天正向来爱招募那些无父无母之人——这些人没牵挂、没眷念,上了阵便是一往直前,一点儿都不眷念身后事。顾镜无父母,霍天正当然是乐意招入的。 他说一口地地道道的天恭国话,带点儿京城那头腔调,没人怀疑过他不是天恭国人。且他遇到大燕国人,杀的比谁都狠。这样的人,怎么会与大燕国有干系? 霍天正将一群差不多年岁的小兵调到了一块儿。顾镜十五岁,江月心十四岁,两人差不多年纪,就这样遇上了。 「听说你武艺高强,不输男子。」顾镜到了军营的第一件事,便是来找江月心,「不知可否赐教?」 然后,他就被江月心撂倒了。周遭的少年们唏嘘嘲笑一片,都笑他没长眼睛:「找谁的麻烦不好?偏偏找江家的霸王头子!」 前尘往事,如今遥遥想来,竟如隔了一层白纱雨雾,叫人记不分明了。脑海内外,只余得一句话在回荡,那是当初在鹤望原上,顾镜与江月心说的话—— 第三十章 「但我想……青哥八成是寂寞的。再怎么假装自己是只无害的鸽鸪,它也不是只鸽鸪。日子虽过的无忧无虑、有吃有喝,可也与大燕那头血肉为食的日子,全不相同。」 战场上瞬息万变,「分心」是最要不得的。江月心不过陷入回忆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便叫人寻着了破绽。当是时,两柄红枪便朝她捅来。 噗呲一声响,竟是其中一柄剑击穿了她的盔甲,直直没入腹中。剧痛令月心身子歪斜一下,险些要摔下马去。她只觉得浑身麻麻泛疼,喉间倒涌上一口腥甜血气来。 「阿镜……」 雨势愈发地大了,与鲜血一道将地面化为一团泥泞。马蹄踢踏,溅起一片污泥,令那些东倒西歪的白芦苇都蒙上了连片脏污。 「五殿下!快杀了这女人!」有人吼顾镜。 江月心知道,若顾镜当真是大燕国的将领,那他杀自己实在是义不容辞。若是他不杀,他便是个为旧义所困的懦夫了。 但顾镜没动手。 他平静地望了江月心一眼,一扯缰绳,策马奔向了别处。 江月心咬咬牙,眼神瞬时变得凶恶锋利起来。她咬牙切齿的,用手背一抹嘴角边不绝血迹,朝着那人离去的背影,恶狠狠吼道:「顾镜——」 她也不知自己在执着什么,竟不顾撕裂的伤势,一扬剑刃,策马追了上去,凶狠勇烈竟比之前更盛,一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架势。有前来迎战者,皆命丧她剑下,令她金鞍白羽皆染血迹。 因刃敌太多之故,她的剑竟被人咔擦砍断。于是,她便跳下马来,拾起血堆里一柄无主长|枪,咬牙孤军深入。 她的部下在身后大喊道:「小郎将!回来!小郎将!」 只可惜,她全数没有听见。 鹤望原的这场仗,打得很是艰辛。 霍天正本以为自己瓮中捉鳖、胜券在握,未料得大燕国的军力竟比想象中还要强大,硬是让他折损不少能兵利将。若此役不破关当真守备空虚,定然会被大燕国人长驱南下。 这一场仗,谁也没讨得好处,还壮了大燕国的声威,勉勉强强算是个平手。待战况初歇,霍天正清点折损人马,这才惊觉江月心尚未归来。 「小郎将何在?!」霍天正环顾周遭众人,又惊又怒,「她竟不听号令,擅自行动了么?」 一名负伤将领捂着伤口,艰难道:「小郎将她……没入敌腹,单骑直入,我等不敢追赶……迄今,她还没有回来。」 此言一出,营帐里便是一阵沉默。 单骑只身、驱入敌营——无论怎么想,下场都不会妙。 霍天正只能庆幸,江亭风亦受了伤,正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不至于听到这个噩耗。他叹了口气,蹙眉道:「先去找吧……去战场上找找。」 此时,却见得王延撩起帘帐来,大步流星似地跨入,怒道:「小郎将!小郎将她怎么了?」 「人还没找着……」在陛下面前,霍将军有些不敢交代。 下一瞬,王延便转身出去了,一点儿犹豫都未曾有。 外头还下着滂沱大雨,地上被浇得一片泥泞。他未撑伞,脚步走的也急,泥点子飞溅起来,立即沾花了他雪白的衣摆。 他少年颠沛,双腿落了疾。这整夜整日的大雨一下,潮气入侵,便令他的膝盖隐隐泛起痛来。他咬牙忍着这痛楚,去马厩牵了马,直奔鹤望原。 大燕人的军队已撤了出去,这片古战场上,只余一片狼藉缭乱。于河川旁信步的白鹤早不见了踪影,连片的芦苇也被尸山血海压了去。有几列军士冒着雨点子,正将一具具的尸体朝草席子里搬。 沙沙的雨声里,有人正在高声歌唱。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唱的是一曲《采薇》,调子喑哑。 王延举目望去,一时之间,竟不知从何处找起。情急之下,只能从脚下的尸堆开始翻起。 大燕将士与天恭将士的身躯彼此交叠,血渍四处皆是。那些将士们死得不甘,面上尚且挂着龇牙咧嘴的怒愤,一双眼似乎无论如何都不肯合上。 他忍着膝盖的痛楚,用力拨开这些尸躯面上纠结的乱发。竭力去辨认这些人或凶恶、或不甘、或畏惧的面孔。 他的手哆哆嗦嗦的,既盼着找到那个人,又生怕在这里找到那个人。 一不小心,他便从尸体的衣襟间抽出一封被血迹浸润的信。字迹虽有模糊,却依旧能瞧得出写了什么。他匆匆一瞥,只见上面写着「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竟是一封妻子写来的家书。 王延的身姿一顿,握着信的手指颤了起来。 结发为夫妻…… 这是哪家的父亲、丈夫,死在了战场上,将要化作白骨? 他再仔细一瞧,发现这封信原是属于大燕将士的,连忙又将其放了回去。继而,他便继续翻找着那些身躯。 也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时而大、时而小,他的双膝因着旧疾的缘故,已疼痛到近乎麻木,不得不一直弯曲蹲行,模样狼狈极了。若是让宫中那些人瞧见了,定然会大惊失色。 终于,他的手摸到了什么熟悉的物件—— 是一盒胭脂。 烟火戏的那晚,他假借「赠礼给霍大小姐与霍夫人」的由头,将这盒胭脂交到了江月心的手中。而如今,这个染着血的胭脂匣子出现在了一片血泊里。 「思思?」他呆怔了一下,颤着手朝前摸去,茫然地喊道,「思思,你在这儿吗?」 寂静无声,唯有河波与雨响。 这片空泛的寂静,叫他心底有了一片沉沉的死寂。 难道是才重逢,便要再相别了…… 他正这样想着,却见得前方那一堆尸躯动了起来,有人挣扎着探出一只手来,无力地挥舞着,似乎是在和他打招呼。继而,微弱的喊声便从那下头传来了:「唉,阿延,我,本郎将在这呢……」 莫大的喜悦,在此时涌入了他的心扉。 「思思!」他连忙丢开那胭脂,努力扒开尸堆,把江月心扯出来。 她受了不轻的伤,肩上还插着一柄羽箭,长发被血渍纠结成一团,糊在了脸上。 「我有些……头疼。」她勉强从尸堆里坐了起来,喃喃道,「怕是自己走不动了。」 「无妨。」王延对她道,「我背你回去。」说罢,他就直起瘦长身子,将女将军背到了身上。因着盔甲有些重了,他还特地剥掉了那些残存的甲片,叫她只余下一袭染血的直裰内衫。 江月心的身子颠了颠。 她挂在王延的身后,视野朦朦胧胧的,只能瞧见王延的耳后。男子的后颈一片白皙,与那些不破关的武将截然不同。发冠下几缕细碎发丝,乌沉沉的。 「阿镜……」她忽然喃喃开了口。 「顾镜怎么了?」王延问。 「……没什么。」她闭了口,不再多言。 天地间的雨丝渐小,他背着她,一步步踏过沾满泥泞与血迹的鹤望原,朝扎营的方向走去。 他心想:已经不能再等了。他险些便错过了她。 于是,他一边背着身后的姑娘,一边喘着气儿,艰难道:「思思,我要老实和你交代一件事。」 第三十一章 「欸。」她胡乱地应了,神思很是昏聩的样子。 「我其实本名不叫王延,也不姓乔。」他抬眸,扫了眼灰蒙蒙的天际,深呼一口气,缓缓道,「我本姓李,乃宣帝李律次子,唤作李延棠。」 这样一句话,已是将身份如数托出了。 没错,他并不叫王延,而叫李延棠。 李延棠心底略有不安。只可惜,他背后的姑娘并无回答的声响,只有粗浅的呼吸,也不知道她听到了这句话没有。 「思思,你听见了么?」他撇过头,问了一句。 「……」女子已阖上了眼睛,沉沉地睡去。但因着他的问题,仍是挣扎着发出了一声「唔」,也不知道到底是否定还是肯定。 李延棠怕惊扰到她,不敢再多问,只是以极轻的声音说道:「我当你听见了……你是听见了的吧?思思。」 两人离去后的鹤望原,一片寂静。 新一日的夜色,复又重新降临。一队大雁士兵,借着夜色的遮掩,复又重新潜回了战场上。他们举着微弱火把,翻着一具具尸躯,似乎是在特意寻找谁的身影。 魏池镜的面容,在火光的映耀下显得格外苍白。 「给我找。」他冷冷地开口,「她就在这下面。」 「五殿下……」所有的士兵皆露出叹息的神色来。 五殿下乃是先国主唯一的血脉,亦是如今大燕国光复的唯一希望。他不顾自身安危,冒险重新潜回鹤望原,竟是为了搜寻一名敌军将领,实在叫人难以理解。 「五殿下,已经过去一日了,恐怕早就凶多吉少。」有人为难地说道,「不如先行撤回……」 「若是还活着呢?」魏池镜冷眼看他,薄唇抿为一线,眸中是数不尽的沉戾与冷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之,给我找。」 然而,他的念头最终还是落了空。 无论如何搜寻翻找,士兵皆不能找到他口中所说的那个女将。 火光微跳,魏池镜的神色比雪夜还要冷上几分。 终于,他背过身去,道:「罢了……定然是,还活着吧。回去吧。」 一只青尾鹞子掠过天际,飞落在他的肩上。他回望一眼身后的鹤望原,还有那隐匿在黑夜之中的不破关城,终于将视线彻底错开。 这一转身,似乎将过往的六年岁月,并不破关城的回忆,尽数丢弃在了雨中。 鹤望原一役,已过去了两日有余。 回想到当日场景,霍天正仍旧心有余悸——未料到大燕国蛰伏一段时日后,竟已壮大至斯。若非是误打误撞设下这个陷阱,恐怕不破关真会在被出其不意地攻下。 而且…… 想到失去行踪的顾镜,霍天正眉心狠狠一皱。 若是顾镜当真是大燕人,那这不破关的情报恐怕早已流入大燕人的手中,后患无穷,他只能从今日起,尽可能将不破关城内外守备全部改换。 想到顾镜,霍天正就想到了江月心。 她在战场上险些丧了命,是李延棠与其余军士一齐翻捡着尸体才将她找回来的。她伤得重,现在还发了高烧,时不时说糊涂话,也不知道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就在此时,外头的士兵来报,一副急匆匆的模样:「大将军!小郎将醒过来了……就、就跪在外头!怎么也劝不走!」 「跪在外头?」霍天正微惊。 不破关夏日多雨水,眼下外面正下着大雨,江月心好不容易醒了,怎么跪到外头去了? 霍天正一撩营帐,急忙向外走去。但见大雨倾盆,江月心却穿着薄衣、吊着手臂,跪在冷硬地上。见霍天正走出来,她便低下头,道:「末将失职,未能察觉顾镜乃是大燕探子,还请大将军降责。」 雨水哗然,她这副狼狈样子,叫所有人看了都有些心疼。 霍天正听闻,愣了一下,继而,久久地叹了口气。 「不怪你。」他命身旁人去扶江月心起来,「……是顾镜太狠了。他连我都能骗过,更何况是年纪尚轻的你?」他悠悠望向雨幕,喃喃道,「他杀起同胞来,比我们都要狠。又能藏、又能忍,连我都看不出一丝破绽来……你又要如何察觉?起来吧。」 顾镜入军六年,从未留下分毫破绽。天恭国军士私下常有言语羞辱大燕王室,顾镜听闻,从来不恼,偶尔还能一起玩笑。 这样的人,要如何瞧出破绽来? 当年他觉得顾镜定非池中之物,如今看来,竟真的以这种方式一语成谶。 听闻大燕那头,这两天蹦出来个老国君的第五子,唤作魏池镜,正在招兵买马、壮大声威,大有取魏华园而代之的趋势,吓得魏华园当即修书一封递来天恭,要天恭国保住他的帝位,免得皇位被正儿八经的先帝之子给抢去了。 毕竟,魏华园只是先帝侄子,魏池镜才是正正经经的先帝子嗣。 想到此处,霍天正又是一叹。 也怪自己当年太过草率——当年在大燕上都那烧为废墟的宫殿里,皇帝与妃嫔、子嗣的尸身整整齐齐、一片焦黑。霍天正命人勉强辨认他们身上的玉佩名牌等信物,笃定魏老皇帝的一家子都死了,还以为已斩了草、除了根。 谁又能知道,那些焦黑尸体里有一个不是魏家人,魏五子魏池镜,竟然逃出了生天。 终究是大意了! 江月心到底是刚刚醒来,身子还弱。她被扶起来后,晃了一瞬儿,人便又仰倒下去,歪歪斜斜地靠着。扶着她的军士一碰她额头,惊道:「小郎将还在烧着呢!」 「赶紧送回去休息,叫大夫来仔细瞧瞧。」霍天正叮嘱道,「亭风已醒了,他要是知道他妹子伤的重,恐怕要难受得紧。」 几个军士得令,连忙将江月心送回营房里头去了。江父和周大嫂子轮流照顾着月心,给她上药和驱热。过了午后,李延棠也来了。 他叫王六退到外头,自己坐到江月心枕边,从热水里绞了帕子搁在她的额上。 女子披发阖目,躺在床上,面色虚弱得很;蹙着眉,似乎是在做噩梦的样子。日光黯淡,她肌肤也染了一层阴影,耳后的红月褪了色,不再是那鲜艳的一弯。 李延棠瞧着那抹红月,心底微微一动。 他弯下身,轻轻地用唇碰了下她的脖颈。继而,便是她柔软的耳垂。 说来也怪,他一坐下来,一直昏迷不醒的江月心竟然真的模模糊糊地醒过来了。她捱在枕上,眯着眼儿瞧人,声音沙沙的,疑惑问道:「哎,阿延,是你啊。你咬我耳朵是个什么毛病?」 李延棠被人捉着了干坏事,却一点儿都不乱。他思忖着药该煮好了,便一掀衣袍去外头,口中淡定道:「不过是京中习俗罢了,咬耳朵包治百病。」 江月心视野一片昏花,但她心底却有欢喜的意味——她觉得李延棠真的为人不错,竟然这样挂念着自己的伤。于是,她立刻沙着嗓子夸道:「哎!多谢!阿延可真是个好随从。」 「不必谢。」李延棠从外头端来了药,吹了吹,要喂她喝。 「你是阿乔。」她忽然想到什么,很笃定地对他说,「对吧?」 「对。」他回答了这个傻乎乎的问题。 第三十二章 江月心傻笑了一阵,道:「那你回京了那么久,为何不回来找我?」 李延棠拿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顿。 「京中……诸事繁忙。」他想到当年回京后面对的那一切,心底有些冷,「叔叔不念亲情……堂兄弟也不大喜欢我。很长一段时日里,我都没怎么见过外头的光,不比待在不破关城好到哪儿去,因此……也没有闲暇来寻你。」 李延棠的叔叔登上了帝位,自然是想把帝位传给自己的儿子。可天恭国讲究血脉正偏之说——先帝之子,比先帝之侄的血脉更正,李延棠才是更有资格继承帝位的那个人。 唯有李延棠死了,方能解决这个困扰。因而,李延棠虽还了朝,却还是过不好日子,依旧活在刀光血影之中。若非有个军功震天的霍天正在背后扶持他,恐怕他在还京的第一日就死了。 后来,李延棠登了基,面对的亦是群虎环狼。为了威震以叶家为首的百官,李延棠决意做出一番功绩——他对不破关更熟悉,便决心一气拔除北关世代跋扈的豪族段家。因此,他便回来了不破关城。 当然,他特意回来,也是有私心的。 寻找那个叫做思思的姑娘。 「算了算了。」江月心也不是个计较的人,便没再追问了。 她还发着烧,身上四处都有伤口在隐隐作痛,肩膀和手臂都酸涩得很。她只觉得身子难受,便胡乱说道,「唉,你给我捏捏肩呗……你不是我的副手?」声音软绵绵的,却偏要做出一副老大的架势来,「你要是给我捏一辈子的肩,该有多好啊!」 「人还虚着,闹什么?」李延棠不随她胡闹,只是把药送到她唇边,道,「喝药了,温度刚好。再不喝,就冷了,冷了更苦。」 江月心一闻到药那苦味,就觉得难受。她强撑着身子往床里头缩,嚷道,「姐姐不喝!你拿回去。我们这种粗人都不喝药,自己捱一阵子,伤口就好了!」 「……喝药。」李延棠用药勺追着她,「别闹。」 此时,外头有人敲门,原是王六探头探脑地张望着,小声催促道,「公子,你快些呀,回京的马车在外头等着了,段大少也到了。再不上路,就来不及啦。」 「叫段千刀等一会儿。」李延棠慢声道,「我先照顾小郎将。」说罢,又把药勺追了过去,哄道,「喝罢,一会儿,我就要走了。」 江月心捏着鼻子,勉为其难地灌下了药。她努力抬着眼帘儿,贪恋地又看一眼李延棠,道,「哎,你可真好看。」 说罢,眼睛一闭,也不知道是睡过去了还是醒着。 李延棠听得外头王六催得急,不得不起了身。 他生怕江月心又找不到自己,趁着这最后的机会,对合着眼睛的江月心道:「思思,我这就要回京去了。我怕你忘了,再告诉你一遍……我名为李延棠,乃先帝次子。待我回京后,我便命人上你家来求亲。若你不想嫁我,就告诉霍天正罢。」 这话已是说的足够直白,将所有能交代的都交代了。李延棠仔细寻思再三,觉着应该没有错漏了,这才问道:「小郎将若是听见了,便好好休息罢。」 江月心模模糊糊地应了声「好」。 李延棠再看一眼她睡颜,撩了门帘,出去了。段千刀和王六已在等着他了。霍天正特意派了支军队护送他回京,此时,那威武的军士正齐齐候在门外。 李延棠将要出门时,在门廊处撞见了霍将军一家子。 霍夫人本是来帮着理事儿的,她眼尖,一眼就瞅着段千刀恭恭敬敬地跟着李延棠去了,顿时疑惑道:「这王延什么来头?竟让段大少老老实实地跟着他去了?」 谁不知道段千刀乃是不破关一霸,难对付的很? 霍夫人狐疑地盯了一阵子李延棠,目光游移在他清隽贵气的背影上。忽的,她眼微微一亮,口中道:「莫非,这王延当真是京城哪个名门的贵公子?!若不然,一介穷酸书生,怎么会让段千刀跟着跑?」 霍将军闻言,生怕霍夫人把女儿婚事的主意打到了李延棠身上,连忙认认真真道:「夫人,你就别打那王延的主意了。他不过就是个普通的穷酸书生,家在京城外头,穷的很,没什么来历,配不上淑君。」 霍将军最懂自己夫人——夫人哪儿都好,就是对女儿的婚事太过狂热。要是知道李延棠是当今陛下,恐怕得削尖脑袋把淑君给塞进陛下的马车。也只能把陛下的身份,说的可怜一点儿了…… 果然,霍夫人听了,顿时兴趣缺缺,刻薄道:「我还以为淑君的婚事有着落了呢!」 霍淑君一直垂着脸儿,哽着不说话。听闻此言,她含着两汪眼泪,哭咽道:「娘!现在刚打了仗,你怎么还净在关心这等事情?」 霍夫人听了,也恼了:「外头打了仗,你娘一个妇道人家,又能做些什么?还不是只能惦记着你,怕你日后在不破关过得苦,想要你在京城嫁个好人家!就是因着打了仗,才更急着把你嫁回去!」 说罢,霍夫人也是呜呜地哭起来,开始仔细掰算着从小到大的每一笔账。 「小时候叫你跟着你九叔,你不肯,非要来这破地方。你爹也是个没心没肺的,非要留在不破关,十年八年地不回家。我一个人待在京城,竟叫那些叶夫人、吴夫人追着取笑。如今操心你的婚事,还要叫你这没良心的埋汰……」 霍夫人哭起来的功底,一点儿都不输给江父。 霍大将军正被战事搅和得头疼,听到母女俩拌嘴,愈发感到头大了。他连忙将母女两分开,对霍淑君道:「淑君,你去照顾小郎将去。她在我营帐外头跪到晕了过去,你亲手照料她,替我表个态。」 霍淑君委委屈屈地应了,一抹眼泪,飞速地跑了。 霍淑君带了丫鬟红香,到了江月心营房里头,撩袖子亲手照顾月心。她虽是个脾气骄横的大小姐,可照顾人这事儿却是极拿手的,仔细起来,一点儿都不输给旁人。 见着江月心昏睡不醒,霍淑君给她换了额上的帕子,心思不由自主地飞远了。 顾镜已经消失了很久了。 听闻赵将军他们说,顾镜便极有可能是藏在不破关内的那个探子。若当真如此,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去追顾镜了。 霍淑君忽然想到,他们三人一块儿到鹤望原上去的那一日,顾镜蹚水过了河,站在对头,对她说:「霍大小姐,你快点回去吧。」 那时,她觉得横在两人间的河流,便像是王母娘娘洒出去的银河似的。如今看来,那可不是银河吗?原来所谓的「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就是这么个意思啊。 霍淑君一颗心空落落的,不知该先恨顾镜是个骗子,还是该先可怜自己看错了人,把豺狼当做了良人。 想到此处,霍淑君的眼眶微红。 恰好,江月心又动弹着醒过来。见到霍淑君照料着自己,她迷蒙说道:「哎,大小姐,我做了个梦。」 霍淑君给她垫了枕头,道:「什么梦呀?」 「我梦见,王延对我说,他是先帝次子,乃是当朝陛下,日后要来娶我……」她喃喃道,「那是不是梦啊?」 第三十三章 她实在是分不清那是不是梦。 她一直神思混沌、迷迷蒙蒙的,根本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你梦见王延说他是先帝次子?」霍淑君微惊,「这可是个祥瑞之梦啊!说明这王延呀,身上有龙气呀,日后恐怕了不得……」 「大小姐!小郎将!」丫鬟红香急得在旁跺脚,提醒道,「这话说不得呀!说不得呀!若是传出去了,您二位并那位王先生,是要一块儿掉脑袋的呀!」 神经一个比一个粗的霍淑君与江月心,这才如梦初醒。 「哦,对的,要掉脑袋的。」霍淑君道,「不能乱说、不能乱说。」 「对对对,不能乱说。」江月心亦重复道。 霍淑君给她吹了药,道:「我说呀,小郎将,这梦你也别太当回事。我爹可是把那个王延调查得一清二楚!」 她想到自家娘亲在门廊下遇到王延时,爹爹那副紧张的样子,立即把亲爹说的话又重讲了一遍,「那王延呢,就是个普通人家出身的小书生,穷的很,只不过在京城当了个官罢了,配不得什么大户人家的女儿!」 「原来如此!」江月心点头,「霍大将军亲口所说,必然是真的了!」 霍淑君照料了江月心小半月,她才渐渐恢复了精神。刚清醒不久,她就问了霍淑君:「王先生呢?怎么不见他来看我?」 阿延也真是的,好不容易重逢了,十天半个月都不露面。 「那穷书生呀?他回京城去了!」霍淑君拧着鼻子给她端药,被苦味熏得不轻,「哎,你喝的这都是什么玩意儿?苦死了!你怎么喝得下去?」 听闻王延回京去了,江月心愣了愣。 想必是…… 京城有什么急事吧。 愿意翻遍尸山,将她挖出来重见天日的人,定然不会轻易地不辞而别。能让他匆匆离开的,一定是京城的要紧事。 「哦,对了。」霍淑君想到什么,叫丫鬟红香去取了卷画轴过来,道,「那王先生临走时,还留了副画儿给你,说是留个念想。」说罢,她有些嫌弃地埋汰了一句,「书生就是穷酸,礼物都是这么拿不出手的便宜货!」 江月心早就习惯了霍淑君的脾气,不恼不怒。 要是哪天霍大小姐不再眼高于顶了,那才是天塌地陷了。 她从红香手里接了画,展开一瞧,却见那是王延亲手所绘的一副侍女图,身姿很是动人,五官轮廓却是一副明艳的样子,有五六分江月心的神貌。 霍淑君探头探脑地张望过来,吃惊地「呀」了一声,嚷道:「画得还挺好!」一时间,语气里竟有些艳羡的意思来,「这书生还挺懂怎么讨好人的!」 江月心听了,耳根微微一红,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她小心翼翼地卷了画,仔细放回画匣里。瞅着那画匣子,她又开始想起了王延。 不知下一次见他,是在什么时候? 她人虽然是清醒了,但身上的伤却不可小觑。关城的大夫来瞧过,说是伤着了内里的骨头,已是不太可能再骑着马儿舞刀弄枪了。 但大夫也知道,对于这些武人来说,不能上阵杀敌便是要了半条命。因此,老大夫也没将话说绝,而是给江月心指了条路——去京城找名医瞧瞧。 不破关虽是个重镇,但到底只是边陲的凄清地方,大夫的医术当然比不得京城里养尊处优的国手帝医。据说皇宫里头在太医院当职的杨医正,就有一手正骨养伤的好本事,治好了许多有腿疾的将士。 「要是小郎将能去京城,请这杨医正瞧一瞧,再养个半载一年的,定然能好。」关城的老大夫如是和江家人说道,「若是不请杨医正,至多也不过是不能再骑马动武,平常过过日子还是无碍的。」 听闻此言,江家人犯起了愁。 江月心的筋骨是一定要治的,可若是要上京城去,这车马吃住的钱都是个问题;到了京城那等寸土寸金的地,又要住在哪儿?更别提请动那杨医正,还得破多少财了。江家不过是个普通的下等将官之家,一时半会儿,掏不出这么多钱来。 江父抹抹眼泪珠子,对江月心道:「再怎么说,你这腿也是在和大燕人打仗时伤了的。让霍大将军开个口帮忙,应当是不难的。」 江父觉得霍大将军为人仗义,部下要去京城治伤,他总不至于冷眼旁观。 可江月心却扯住父亲的袖口,嚷道:「别、别去了。我现在,没脸和霍大将军开这个口。这一切,都是我自个儿粗心大意,自找的。」 江父知道,她这是在说顾镜的事儿呢。 「顾镜日日跟在我身旁,我本该是最应该瞧出端倪的人。那日我们去入春楼的大燕探子,那些探子偏偏能在他手下走脱……都是我太信任他了。」江月心抓着自己头发,低声道,「是我不察失职,险些害的不破关都丢了。我又有什么颜面,让霍大将军送我上京治腿去?」 江父的眼眶红红,整个人唉声叹气:「这、这也不是你的错处。都怪那顾镜狡诈……霍大将军又岂会这么薄情?还是去求一求好……」 江父在家琢磨了一下午让霍大将军送月心去京城的事儿。到了晚上,霍将军竟派人到江家,把江父与月心都请去了将军府。因为顾忌江月心的伤,还特地雇了轿子来送。 到了霍府,月心便见到兄长江亭风也在。 江亭风亦受了点伤,但养养也就没什么大碍了。麻烦的是褚蓉——江亭风他不好好爱重自己的身子,病还未愈就下床要去追击大燕人,因此褚蓉发了大脾气,直说「不想嫁给个要死的人」,闹着脾气要走。这一会儿,还没哄好呢。 「小郎将啊,坐。」霍天正见月心来了,便招呼她坐下。继而,他捏捏手掌,试探问,「王先生走之前,给你说了些什么没有?」——譬如他的身份啊,求娶的意愿啊…… 江月心眼珠子一转,就想到那个王延自称自己是帝二子的梦来。她当即迅猛地摇了摇头,道:「什么也没说!他走的时候,我一直昏着呢。」 江月心在心底道:霍大将军和陛下熟的很,自己可千万不能嘴贱,把那个祥瑞之梦给漏了出去。要不然,若是陛下起疑,一刀把阿延给咔擦了,那她就是千古罪人了! 「什么也没说啊?」霍天正定了定神,在心底暗暗揣摩圣意。 陛下不说,那就是不希望小郎将知道。看来,自个儿也不能说! 于是,霍天正咳了咳,喊了声「崔公公」。只见屏风后头的便转出个蓝衣不靴的大太监来,一身皆是风尘仆仆的,显然是一路策马刚来了不破关。 崔公公虽带着满身风尘,但却有张讨人喜欢的笑脸。他一见着江家兄妹,便立时迎上来,温声道:「哎呀,这位便是小郎将了吧?咱家乃是陛下面前的崔双全,奉陛下的旨意,来颁道圣旨。」 一听此人乃是陛下面前的大太监,江家人皆是郑重了起来。 借着,便见到崔公公抖开了手中圣旨,清了清嗓子,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江氏门着功赫,常勋非庸;世德钟嘉、懿称有闻。……今奉天命,立为皇后。望克礼恭赞、弘柔启秀,表天下之嗣率,恭先御之德行。钦哉。」 第三十四章 崔公公拉长的调子,慢吞吞地念完了这道圣旨。继而,霍将军的书房里头,一片死寂,连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最先打破寂静的,是江父的眼泪。 「哎呀!我这是在做梦呐?竟然要心心去做皇后!可要是做了皇后,就能叫杨医正来给心心治病了,还不用付钱……」 「爹!」 「爹!」 兄妹俩的呼声先后响起。 霍天正的书房里,一片寂静。 霍天正小声提醒道:「小郎将,接旨,圣旨。」 江家人这才如梦初醒,江父急急忙忙按着江月心的脑袋叩谢圣恩。再抬头时,江父激动的两眼直泛泪花。 这立后的消息来得太突然,将江月心整个人都打懵了。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霍天正的书房的。回过头来,她已经站在霍家的庭院里了。霍夫人养的那几只大鹦鹉,就在一旁的笼子里蹦跶着。 「王先生!王先生!」这几只鹦鹉依旧嚷着王延的名字。 江亭风陪着她,面色颇为复杂。他犹豫了一阵子,道:「妹妹,虽然我参不透这道立后圣旨为何会落到我们家来,但圣旨毕竟是圣旨,我们恐怕……无力违抗。」 江月心攥着衣角,咬唇不言。这副沉默模样,让江亭风有些不忍。一时心急,他道:「若是你当真不嫁,哥哥就!……就……」虽是性急地说了大话,可「就」了半天,却是说不出下文了,只余一声叹息。 江亭风在边关再怎么得霍大将军器重,那也只是个二三等的将军。若要和京中陛下相抗,那无异于以卵击石。以是,他也不敢多说了。 顿了顿,他又劝道:「往好处想,至少能一辈子衣食无忧,坐享荣华,总比当初嫁给谢宁要强一些。」 江月心咬着唇角,只顾自己闷头想着。 若要她嫁给陛下,她当然是不愿意的。一来,她怕那陛下长得肥头大耳,看了倒胃口;二来,她心上有人,乃是好不容易寻回的少年竹马,实在不愿嫁给他人为妻。 可她却不是很想抵抗这道圣旨。 仔细一想,当初王延在不破关时,便问过她「嫁给当今陛下如何」、「若陛下只娶你一人」,说的有头有脸。他一走,圣旨便来了。这二者之间,难免有什么关系。 若要说王延为陛下寻找佳丽,那这好不容易找来的「佳丽」也着实是寒酸。家世普通不说,长得也不够俏丽妩媚,大字还不识几个,正正好是京城人最不喜爱的那款女子。 阿延若真的替陛下寻妻如此,那得是多大仇?! 江月心想了又想,只能暗暗猜测阿延定有什么其他安排。兴许,这便是为了找个机会送她上京,好让两人相见。就算是有圣旨在,阿延定然也不会弃她不顾。 「妹妹?」江亭风见她陷入沉思,略有些不忍,「你仔细想想……」 「我想好了。」江月心一拍大腿,大有气吞山河之势,「不就是皇后之位吗?我去。上京城去。」 江亭风微吸一口气,不知该担忧还是该舒心。他道:「妹妹,若是你真想好了,便要跟着崔公公一道儿回去了。恐怕,日后便不太能回不破关城来。」 江月心咬咬牙,道:「我要去。莫非我还能抗旨不成?那只怕是要哥哥和爹爹一起掉脑袋了!」 她这句话,令江亭风有些心酸了。他不由打量江月心一眼,见她长身玉立,酸涩道:「心心到底已经长大了,不再是从前追着我学剑的小姑娘了。」 江月心既下定了主意,那便没什么好再拖沓的。崔公公急着把未来的皇后娘娘上京,立刻催着江家人收整起行装来。 家中帮工的周大嫂子听闻家中出了个皇后,吓得念叨了一整夜的菩萨。再瞧江月心时,那眼神简直是瞧着了如来佛祖,当即便要领着小孙子跪下扣头。 江月心哭笑不得,阻住她,道:「我还未必能做成这个皇后呢。届时灰溜溜地回不破关来,岂不丢人?」 周大嫂子连忙道:「小姐休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说罢,便催自家丈夫周大富,嚷道,「去和老爷子说说,咱们这里飞出了个凤凰,也该捐条路了!就叫做‘凤飞巷子’!」 周大富搓搓手,也是一脸诚惶诚恐的。可是没一会儿,他就露出了满面红光。即便是走出了三条街,还能听见周大富高亢的嗓音。 「什么叫富贵命?!这就叫!我老周家的,从今后也是服侍过贵人的了……」 江月心没什么多的行李,江家甚至都凑不出什么像样的嫁妆来。这等时候,还是霍天正大方阔气,直接道:「心心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本就该当做半个女儿。心心去了京城,便到我九弟府上住吧。届时出嫁,也从我霍家的大门跨出去,就说是我霍天正的义女。」 霍天正的义女,那身份可谓是豁然抬高了一大截。崔公公听了,也是喜笑颜开。 江月心知道,这回离开不破关,一时半会儿恐怕都不能回来了,因此便趁着还没走,留恋地多逛了逛四下邻里街坊。她伤未好透,不能走太久,累了便就地歇着坐会儿。 土墙低篱,青砖厚城,不破关城的一切俱显得极是可爱。更别提那营房之中的笔墨书砚、熟悉的一陈一设,更让她心生感慨。 尤是,当她看到顾镜从前惯用的那支笔时,心底便愈发复杂了。 也不知顾镜,如今又在何方? 江月心回家时,便见得七八个人守在家门口张望着,探头探脑的。一瞧见江月心来了,他们便哗然散开,躲到角落里继续张望着,窃窃私语个不停。 「哎呀!咱们关城竟然出了个皇后!」 「小郎将做皇后了!」 如是场景,每日重复。到了江月心准备跟着崔公公上路的那一日,情况更为不妙了——这一天她跨出家门,便见着外头人头攒动,俱是附近的邻里乡亲,卖了命地跟着崔公公的马车跑。 「咱们送皇后娘娘出城!」 「是不破关城出的皇后娘娘!」 真是好一副万人空巷、争先恐后的场景,堪比霍大将军凯旋的模样。江月心可从未见过这种架势,只得赶紧上马车。崔公公在外头悠悠道:「哎呀,江姑娘,您要早些习惯。」 江亭风扶着江月心上了马车,与江父站到了一块儿。褚蓉不在,也不知去了哪儿,只有父子两眼眶微红,一副男儿落泪的模样。 「心心,记得常写信回来。」江亭风道,「字写得工整些,不得粗心。」 「好。」江月心答道,竟也有些酸涩了。 江父见状,竟然捂着面哭起来。哭一会儿,便抽出条自己绣的帕子揩眼泪水,一抽一抽的样子,真是好不可怜。 江月心别开视线,摸摸自己的膝盖,心道:没什么好不舍的。便是不做皇后,为了治病,自己也定然是要上京城去的。 马车缓缓启动了,从人群之中驶过。外头的百姓争先相送,一路追着马车而行,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到了城门口,马车却停了。江月心狐疑了一阵子,便听得外头传来了颇为熟悉的声音:「崔公公,我家淑君恰好也要去京城。一块儿结伴,让军士护送,想来是无碍的吧?」 第三十五章 竟然是霍夫人! 崔公公答道:「哪儿的话?霍大小姐赏脸,咱家哪有不应的理?烦请大小姐这一路多多担待个。」 霍淑君嗤之以鼻。 外头的霍夫人用手指点了点霍淑君的额心,怒道:「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娇惯!这回送你去京城,也只是为了磋磨磋磨你,瞧瞧那些叶家、吴家贵女的做派。你去了九叔家,要听九叔的话,切不可胡闹!」 霍淑君「哦」了一声,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 没多久,霍淑君便一撩车帘,径直爬上了江月心的马车。江月心缩在马车一角,眼见着身穿水红罗裙的霍大小姐毫不客气地占山为王,便小声道:「大、大小姐……你也上京城去啊?真巧。」 霍淑君可不会因为江月心是皇后娘娘而对她恭敬起来。她翻个大白眼儿,懒懒道:「我娘急着把我嫁人呢!这回送我去京城,就是想让我九叔早点帮着把我的婚事安排了。还以为我不知道?」 顾镜走后,霍淑君就更不想嫁给霍夫人安排的那些人了。 「哦……哦。」江月心点点头,学着崔公公说道,「这,这一路上,还请大小姐多多担待。」 马车的轱辘声多了好几重,想来是霍家的车队也跟了上来,隐隐约约还有丫鬟、侍卫们的声音。霍淑君出行的派头,似乎比江月心这个未来皇后还大上几分。 马车出了关城城门,笔直南下,没过多久,又被拦住了。 崔公公在外头怒道:「是谁拦车?!」 只听外头有女子笑道:「我与你们未来皇后娘娘熟识。你去禀明了她,她一定会让我上车一道去京城。」 江月心听了,连忙一撩车帘,又见得褚蓉站在外头,笑得妖妖娆娆。她连忙对崔公公道:「是熟人,是我姨姨,烦请公公行个方便。」 崔公公一听,立刻绽开笑面,忙不迭答应了。下一刻,褚蓉便也利落地上了马车,道:「我不嫁你哥了这个寻死觅活的臭男人了!我要去京城再找个如意夫君。」 霍淑君听了,睁大了眼,一副大奇模样:「呀!你也是去京城找如意夫君的?我也是,我娘急着把我嫁人呢!」说罢,又牵了江月心的手,道,「小郎将也是去嫁人的!咱们仨都去京城嫁人啊!」 马车里登时一片莺声燕语。 江月心听着叽叽喳喳的女子话语,一脸冷漠地捂住了头。 完了,这次京城之旅,定然不会平静。 上京路颇长,三人对坐难免无聊,不由你一言、我一言地说起话来。说的最多的,还是那京城的事儿。 「大小姐从前去过京城么?」江月心问。 「自然是去过的。」霍淑君一仰头,一副傲然的样子,「不过,那也是小时候的事儿了。我小时候和我娘一道待在京城,因我爹常年待在边关,那些世家贵夫人们便统统跑来看我娘笑话。我娘受不住了,便带我一道去寻爹爹了。」 江月心对这些事儿,稍稍有所耳闻。京城和不破关可不一样,自然是世家林立、满地权贵。霍家虽在军中一手遮天,可京城依旧有那么两三个名门望族足以与霍家比肩。那些个叶夫人、吴夫人,在明面上攀不过霍夫人,自然大有不爽,遂在私底下做文章埋汰霍夫人一两番。 「哎,你们知道我九叔么?」霍淑君忽然提起了右相霍青别来,「京城人都说啊,我九叔是个精彩人物,‘文称第二,无人第一’。常有人说,如果我九叔不曾娶过妻,那便是天恭上下一等一的佳婿。」 江月心挠挠头,道:「可右相到底还是娶妻了呀。」 「哎,是啊。」霍淑君托着下巴,幽幽叹口气,「可怜我九婶婶,那样标致的一个人,早早地去了。那之后,我九叔便没什么再娶的心思了。」 江月心不太了解这些京城事,便权挑着感兴趣的听。褚蓉就不大一样了,对什么都感兴趣,听到哪家男子未婚都能眼睛一亮,一副恨嫁的模样。月心见了,很是替自家哥哥心痛。 但也怪不了别人,谁让江亭风自个儿不惜命?大病未愈便贸然出击,捡回一条命就是不错了。 便这样,三人一路上了京城。停停走走,约莫大半个月后,便渐渐近了京城。一靠近京畿,周遭便热闹起来,平日里便有各式各样的人往来出入。不提那些形貌各异的贩夫走卒,便是普通人家的车马也要奢适上几分,活脱脱一副日子丰裕模样。 又过了一日,京城那偌大的城门便近在眼前了。但见朱门赤红、气势磅礴,写有滚金大字的匾额高悬门上。但这门大气归大气,对于见惯了边关战况的江月心来说,也不过是如此罢了。于她而言,那些经历了风吹雨打、血洗火烧的城墙,才算是真正的震撼之物。 因是霍家与宫中的马车,守卫的士兵不敢严查,草草问了话便恭敬地让开了路。一行马车,便直直地朝京城的霍府去了。 霍家在京城东边,左左右右,足占了别人家几倍的地围。还未到悬着匾额的正门口,就见得一溜齐整的灰砖墙上攀着探出头的娇绿萝,墙上浮着道精雕细琢的市井人家图。道上铺着青砖,被雨洗的清清爽爽,布鞋踩上去似是一点儿灰也不沾。 「小郎将,大小姐,这就到了。」崔公公连夜照看,面色已有些疲惫。见到了霍府,他便打着张笑脸下来迎人。等江月心出了马车,崔公公便小声道,「立后大典之事,陛下还要召礼部仔细商议。此前,还请江小郎将在霍府上留住一段时日。」 话音未落,那红漆金环的大门便吱呀敞开,一个年轻男子领着几名家仆步出,甚是熟稔地与崔公公打招呼:「公公这一路可算是辛苦了!一会儿请去坐着喝杯茶。」说罢,便递了一小袋碎银出去。 「哪儿的话?能将未来的皇后娘娘送来右相府上,那可是件沾了福气的大好事。」崔公公接了银子,笑地谄媚,「奴婢在宫里头还有事要禀报,这就告退了。」 江月心松开了马车帘,朝前一张望,便从缝隙里瞧见了那年轻男子的脸——比霍大将军年轻上许多,星眉剑目、鼻梁高挺;不足而立的模样,端的是翩翩有礼。霍大将军在边关泡久了,身上总有种杀伐之气,可这霍九却是一副平和沉稳的样子,一点儿都不凶悍。身上着一件半旧了的青衫,一点儿都不显浮贵,可偏偏叫人打心底不敢看轻他。 霍青别送走了崔公公,便上来接江月心与霍淑君。 「九叔!」霍淑君嘴巴甜甜地叫了一声,活像只卷着尾巴的猫儿似的。霍青别笑了笑,温和道,「多年不见,淑君也出落成个大姑娘了。」 霍淑君笑得愈甜:「我还是个小姑娘呢!」 说罢,又对江月心道:「这位便是小郎将吧?我大哥说了,小郎将是霍家半个义女,出嫁也要从这道门槛过。以是,小郎将不必多礼,跟着淑君喊我声‘九叔’便行了。」 江月心倒是不见外,很利索地笑道:「谢谢九叔。」 霍青别令管家、下仆出来抬行李,自个儿则领着江月心几人入了门。他一路绕过照壁粉墙,又为江月心介绍自己的家人:「这是犬子,今年五岁,叫声‘阿辛’就可以了。」 第三十六章 影壁后头站着个模样精细的小公子哥,打扮的秀气文静,一双眼似黑弹珠子似的。江月心来时听霍淑君说过,知道霍九爷的夫人过门未久便难产而去了,只留下霍辛这个独苗苗。 霍辛甚是聪慧,见了客人,便挨个儿打招呼。 接着,霍青别饶有兴致道:「给贵客背几首诗。」霍辛就摇头晃脑地背起来。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日照香炉生紫烟……」 很是像模像样的。 霍青别听儿子背诗,面上便绽出淡淡笑来,眼角浅纹微舒。听着霍辛的背书声,几人便穿了垂花绿廊,到了正厅里头。一撩门帘,几个丫鬟袅袅婷婷地退出来,只余酸梨木桌上搁几盏温度恰到好处的茶。 「对了。」霍青别撩门帘时,脚步一停,旋即手从袖中抽出一封信,递至月心手中,道,「这是陛下所书,命我转交给小郎将。」 江月心有些狐疑地盯了一眼信。她翻了信封,便见着上头画了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像是涂鸦,又像是信笔乱描。这到底是陛下亲笔,江月心不敢乱猜,便递到霍淑君手里,悄声问道:「大小姐,这信封背后,画的什么?」 霍淑君白她一眼,大着嗓门道:「画的骰子,寓意是相思。正所谓‘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君知否’,这是陛下念你呢。」 她说的话毫无回避之意,叫厅堂里的人都听个正着。小霍辛一听,来了劲头,摇头晃脑大声地重复她的话,背诵道:「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君知否!」 …… …… 场面一度寂静。 霍青别咳了咳,小声道:「阿辛,你先回去罢。」 江月心就这样在京城的霍府住了下来。 霍青别的发妻早亡,府中无有女主人,只有个总管事家的操持着家宅事宜,唤做温嬷嬷,是个厚道合宜的人家,总是笑面迎人。这霍府虽富贵,却没什么女眷,因此温嬷嬷平日事情倒也不多。难得来了几个姑娘,热闹一些,温嬷嬷显得很是高兴。 「霍家向来清净,未来的皇后娘娘来这头下榻,想必老爷的心中也是高兴的。」温嬷嬷领着江月心去她住的宅院,一路温声细语,「小郎将住的地方,唤作‘天月居’。老爷瞧着这匾额上带个‘月’字,便觉着应当是合适的。」 温嬷嬷口中的「老爷」,自然就是霍九爷霍青别。 江月心闻言,连忙道:「霍大人有心了。」顿了顿,她又好奇道,「那大小姐住在哪儿?」 「大小姐住的地方,叫做‘霸世堂’。跟着小郎将一道来的褚姑娘,则跟着您一道住在天月居里头,应是已搬了进去了。」温嬷嬷答。 「霸、霸世堂?」江月心的嘴角抽了一下,「这名字……」 「哎,不瞒您说。」温嬷嬷露出苦色,「这名字是堂小姐刚刚改的。那地儿原先叫‘明珠堂’,堂小姐嫌弃不够好听,就给改了个名儿。」 江月心:…… 江月心到了天月居一瞧,只见涂了绿漆的雕花扇上回了十二道流云纹,八宝架上陈设的俱是精雕玉琢的玩意儿。那些古玩、字画之物,纵她不太懂品赏,也知道定是价值连城之物;角落里还落了张香几,黄花梨的料子,摆了顶更值钱的翠蓝香炉,正氤氤冒着浅浅细烟。 和自家那破破落落、屋顶尚未修好的屋子比起来,这天月居确实是精奢无比。 温嬷嬷将人送到了,便退了出去,临走前,还道:「听闻小郎将上京来,还想请杨医正瞧瞧病痛。那杨医正身在宫中,平日只给太后娘娘问诊。老爷已差了人去打点,恐怕还要些时日才能请来。」 江月心受宠若惊,连忙道谢。 待温嬷嬷走了,江月心在原地僵立了会儿,这摸摸,那瞧瞧,一时有些嫌弃自己——乡下人没见识,来了京城,可不能这么眼皮子浅! 她唾弃了自己一句,便扑上床想躺一会儿。可这鹰平木的黑漆钿镙床竟比她想象中要硬邦邦得多,叫她膝盖撞得疼。她哎哟了一小声,弓着身子闷在床上想:哎,不论是不破关还是京城,人人都爱睡硬床!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天色渐黯淡了下去,外头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因还在夏日,天气有些闷沉沉的,草丛里伏了群虫,窸窸窣窣地唱个没完。 温嬷嬷来请江月心,道:「咱们家老爷想和小郎将说些话。」 江月心诚惶诚恐地去了。 霍青别在书房里等她。 江月心进了书房,就闻见一股子极淡的檀香。霍青别坐在桌案后,穿了白日那件半旧的青衫,卷了袖口,提着茶壶给自己满茶。他是个文人,桌案上堆了些画轴书卷之物,虽案上满满当当,却一点都不乱,正如他这个人似的。 江月心瞧着他的模样,有一瞬,觉得阿延和他的气质甚是相似,只不过霍青别更沉稳一些,像是块被彻底打磨得无锋无芒的石子儿,怎样的刺都不能叫他撕去那平和的笑面。 「小郎将且坐吧。」当朝右相搁了茶壶,抬手,将茶杯递给她,问道,「小郎将可知道,来京城是做什么的?」 江月心内心是想说「找阿延」,但她也知话不可这么说,口头上,只能老实道:「承蒙宫中厚爱,月心被选入了后|庭……」 霍青别浅浅地笑了下,道:「小郎将定然是很不解的,陛下为何偏偏要了您。」 江月心连连点头,满面惑色。 「陛下年少,又是自叔父手中接过玉玺。」霍青别托着一只薄瓷茶盏,慢悠悠踏至月光下,语气微微一顿,「朝中有二心者,多不可数。」 江月心微微吸了口气。 这等秘辛,与自己说,不要紧么? 像是瞧出了她的不安,霍青别安慰道:「小郎将是来日皇后,定然也是要知道这些的,你不必担忧,坐着听便是。」呷一口茶,他又继续道,「陛下方登位,叶家、吴家便都已选出了四五位千金,想要送入宫中。若是皇后在其中所出,那对陛下而言,可不是一件妙事。」 这些话,江月心竟然听懂了。 ——若是皇后为叶家女或吴家女,那这二家的权势便会越发难以约束,今上的帝位也就越发地坐不稳了。 「因此,我与长兄便想出了个主意:皇后之选,不取华族女。」霍青别搁下空茶盏,终于踱回了座上,「而这其中,屡建军功的小郎将又是最能令人信服的,且也能使我霍家放心。更重要的是……」 霍青别微微一笑,道:「阿延喜欢你。」 听到这个「阿延」,江月心险些一口茶就喷了出来。想了半天,她才想到今上的名讳便是「李延棠」,这个「阿延」定然指的是今上了。 见她一副噎住的样子,霍青别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他连忙道:「见笑了,陛下少时归京,在我这头学过几年书画,我喊习惯了他小称,如今都不大改的过来。」 江月心不敢说话。 ——直到现在,霍青别都敢喊陛下的小名,可见他在陛下面前是如何地受宠了。 第三十七章 「所以,这个皇后,只能由小郎将来当。」霍青别道,「小郎将可明白我说的话?」 「……明、明白了。」江月心感觉自己肩头的担子陡然变重了,「谢过霍大人指点。」 「不必如此见外,随着淑君一道唤我‘九叔’便是。」霍青别道。 外头忽然响起了「通通通」的敲门声,霍辛在外头扣门,有礼地喊:「爹爹,我新画了幅画儿,拿来给爹爹看看!」 霍青别的笑容越发温和了:「进来吧。」 霍辛推了门,举着副画儿兴冲冲地跑进来。霍青别摸了摸霍辛的头,慢声道:「客人在这儿,还不快见过小郎将?」 霍辛白日想要在客人面前念诗讨个欢喜,却平白被爹爹喊了句「先回去吧」,现在心底正委委屈屈的。瞧见江月心,霍辛眼底便有些难受,扭捏着行了礼:「见过小郎将。」 「哎,有礼了。」江月心打招呼。 霍辛画了只昂首抬头的大公鸡,红通通的。霍青别看了,便赞道:「倒是挺像模像样的,比前几日大有进益了。」 江月心也跟着夸:「小少爷真是个天赋十足的人,瞧这画的,可比我好看多了。」 霍辛一高兴,小孩子脾性作怪,就想在江月心在自己面前展示满肚子文墨,当即道:「我不仅会画画,还会念诗!」顿了顿,他又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 「阿辛。」霍青别有些无奈,揉了揉额头,道,「罢了,你先回去吧。这诗,不是你当念的。」 霍辛收了声,委屈巴巴地出去了。 见霍辛眼眶红红,江月心还有些不忍,连忙道:「这也不是小少爷的错处,他年纪轻,不知道这诗是什么意思。」 霍青别笑道:「小郎将不必担忧,我不会为着这点儿小事犯火。」顿了顿,他慢条斯理地又替自己倒了茶,淡笑道,「从前妙觉寺的缘光大师对我说,我最好少发些脾气,做个和气人。所以没点儿天翻地覆的大事,我都是不会计较的。」 江月心也觉着霍青别看着就是个和气人,温嬷嬷也是。 两人的话说完了,江月心便退出了书房。在走出书房的一瞬,她忽然想到:自己虽觉得阿延与霍青别有些像,但这两人到底是有区别的。若是阿延的话,应当还是有些脾气的吧。 想到阿延,便想到当年他所赠的骰子,还有奔赴鹤望原之夜的那句「玲珑骰子安红豆」。再想起陛下的小名、立后之命、信上的骰子……种种巧合串在一块儿,令她有了个不妙的猜想。 ——莫非,阿延就是当今陛下? 她甩甩脑子,把这个念头甩开了。 怎么可能呢? 那定然是绝无可能的。 她在庭院中反复踱步,仔细思量着李延棠与王延的关系。可思来想去,终究因线索过少而无法得到头绪,只余下满脑袋的疑问。 她拍拍头,到了井边,对着井深处喊道:「阿延——你这个——大傻子——生死骗我,行踪骗我,连名字都骗我!若是神明有灵,就让你今晚上睡不好觉,从床上滚下去打两个转儿!」 次日,当朝陛下不早朝。 听闻宫内的大太监说,是陛下昨夜没睡好,不知怎的着了凉,今晨打了两个喷嚏。没什么大毛病,却惊动了太医院。 至于到底是怎么着的凉…… 谁也不知道。 江月心的心底一旦有了某个念头,她就绝不会将其打消掉。 一整晚,她都在暗暗思索着此延与彼延的关系,心里拿不定主意。既希望那位娶她的天子就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又担忧自己太过莽撞,猜错了人。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自己将全心都托在了陛下身上,届时当真是猜错了人…… 那可真是覆水难收。 她睁着眼,翻来覆去了小半个晚上都不怎么睡得着。待她终于要模模糊糊睡去时,眼前冷不防哧溜冒出个人影来,黑魆魆的,吓的江月心险些尖叫起来。 「心心,是我!」那人比了个「嘘」的手势,原来是披头散发的褚蓉溜进来了。 「原来是姨姨。」江月心呼了口气,道,「怎么啦?」 崔公公与霍九爷说了,这位褚蓉乃是皇后娘娘的娘家人,江家人不舍得江月心孤身上京,才把褚蓉一道送来。因此,温嬷嬷等人对褚蓉都颇为礼遇。 初初见面时,温嬷嬷还感叹了句:「小郎将家的教养嬷嬷,可真是年轻呀!」 (褚蓉:……) 「我睡不着。」褚蓉把手肘支在床上,双手托腮,「你哥现在在做什么呢?」 「睡觉呗。」江月心答,「除了睡觉还能做什么?鹤望原上可没什么好玩的。」 「也对。」褚蓉忽然有些气鼓鼓的,「他除了睡觉还会做什么!也定然是不会挂念我的。」 「?」江月心有些摸不着头脑,「姨姨你不是说,瞧不上我哥,要另外找人嫁了?我还以为你讨厌他讨厌得紧。」 褚蓉险些笑起来。「你这脑袋,和你哥也没差多少了。」她伸手敲了敲江月心的脑壳,道,「我只不过是气气他,让他知道自个儿错了。若是他诚心与我认错,我还是要乖乖回去嫁人的。」 江月心:??? 真是摸不着头脑! 女人心,海底针! 「心心,紧张不紧张?」褚蓉问她,「你要做皇后娘娘了。这可是天恭最为尊贵的女人。」 江月心掰着手指头一算,道,「算不得最尊贵,宫里头还有个太后娘娘不是么?」 「只不过是个太后的名分罢了!」褚蓉却不放在心上,「那太后娘娘虽是先帝的结发妻,却不是今上的亲生母,只不过是今上的叔母罢了。因此,大家都喊她‘西宫太后’,陛下见了她也不用行大礼,她在宫里便是花架子似的,摆着好看。」 「不是亲娘,还能当太后呀?」江月心微微吃惊。 「毕竟是先帝的皇后,总不能夺了分位,叫她做个太妃娘娘吧?」褚蓉解释道,「要换我啊,倒不如跟着自己封了王的儿子去过快活日子,省的在宫里讨人嫌。」 江月心被她逗笑了,盘腿爬起来,道:「姨姨说的什么话啊!外头的日子,哪有宫里的舒畅?肯定是做太后更妙了!」 两人嘻嘻哈哈地笑闹起来,睡意反倒是没有了。到终于困了时,外头竟敲起了三更天的更漏。于是,褚蓉便干脆不回去了,和江月心窝在一张床上,盖着一张被子,和月心小时候一样,睡到了一块儿。 也许是因为有熟悉的人陪着聊天,江月心这一觉睡得极好。她甚至梦到了自己大婚的场景——是在宫里,她是皇后,她欢喜的人是陛下。两人喝了交杯酒,陛下拿出副画来,说:「这是我画的小郎将。」 那画儿可真是好看极了。 次日晨起,她还有些意犹未尽,觉得这个梦真是妙哉美哉。 天已经很亮了,外头候着几个丫鬟,沉默无声地站着。听到江月心终于有了起身的响动,便端了铜盆帕巾进来,伺候她起床。看到褚蓉也打着呵欠坐在床里,几个丫鬟惊了一下,却没多说什么,老老实实地垂下眼去。 「不用伺候不用伺候!」江月心连连摆手,道,「我是粗人,在军营里待习惯了,我自己来便好了。」 第三十八章 伺候她的丫鬟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帕巾递到她手里。江月心便利落地自己起身穿衣洗漱,动作行云流水、利落得很。那丫鬟见了,都有几分惊呆了。 「怎么?」江月心朝她笑笑,「我的衣服不好看,让你笑话了?」 「奴婢不敢。」那丫鬟连忙低下头,小声道。 「没必要这么束手束脚的!」江月心又笑道,「在我这儿,大可放松点。你叫什么?」 那丫鬟小小地抬了头,答道:「奴婢叫翠儿。」 「哎,好名字。」江月心夸赞道,「听起来就娇娇柔柔的。」 翠儿被她夸了下,面庞微红,不敢应声。 江月心的衣服都是从不破关带过来的,多是些宽松半旧的衣物,方便行动,大多数是男子款式,无有什么女人味,更别提什么首饰头面了。 翠儿见了,便道:「小郎将来时,老爷特意命人去请了京城有名的裁匠,说是陛下特意叮嘱的,要给小郎将裁新衣服。若是小郎将这两日有空,那裁缝便会上门来量尺寸了。」 「呀?」江月心愣了下,摸摸自己的袖口,讪讪道,「应当是……一直有空的吧。」 说来,自己这一身衣服也实在是不像话了,能换身好看的新衣服,那自然是最好的。 她与褚蓉一道用了早膳,便从箱底抽了把剑,去庭院里练剑法。因腿上落了伤,她不敢大有动作,只能随便比划两下。 翠儿见她练剑模样,起初有些畏惧,后来便渐渐地看得入神。待到江月心停了剑,她便抽出条帕子,想要递给她:「小郎将擦擦汗吧,歇一会儿。」 风一吹,呼啦一下,翠儿手中的手帕便飘飞而起,挂到了树枝上。 翠儿瞧见那条挂在树枝上的手帕,便露出了焦急为难之色。无法之下,她对江月心道:「小郎将,奴婢这就再去取条手帕来!」 「哎,没事!」江月心拍拍她肩膀,道,「我去给你取。」 说罢,她就一挽袖子,将裙摆系高,三下五除二朝树上爬去。没一会儿,她就蹿到了高处,伸手够着了那手帕。 「翠儿,瞧!」她有些得意地用剑挑起了手帕,挥了一下。 翠儿两眼微亮,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偏偏这等时候,霍青别来了。 他刚步入天月居的庭院,就撞见了这样的一幕——未来的皇后娘娘撩着袖口儿,坐在高枝上用宝剑挑着手帕,下头几个丫鬟在喝彩——于是,霍青别微微后退了一步。 「小郎将,这是在做什么?」他有些诧异。 江月心听到霍青别的声音,颇有些不好意思。 自己在不破关野惯了,但京城人想必是不习惯她这副做派的。 「翠儿的手帕挂在树枝上了,我来帮她取一下。」江月心掸掸手臂上灰尘,又利索地爬下树去。一记轻跳,便飞快地落到了地上。 霍青别闻言,目光落到了翠儿身上。 「翠儿?」他淡淡地问。 照理说,他是不会生气的,他也确实表现得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可那副不动声色问话的模样,却偏显得雷霆万钧。只是笑着问了个名字,便叫人有些胆战心惊了。 「奴、奴婢知错……」翠儿一撩裙摆,连忙跪下来。 「哎,别别别!」江月心道,「是我要帮她的!霍大人不必对翠儿动怒。」 「是九叔。」霍青别纠正她。 「……九叔。」江月心老实喊,「要罚的话,也该罚我。」 霍青别瞧了她一会儿,忽然轻笑出了声。他道:「我说过,我平日不大爱发火。这点小事,不至于发作人。翠儿,起来吧。小郎将为人仁厚,你要仔细伺候。」 翠儿连忙起身谢恩,之后便退下了。 待翠儿离开后,霍青别转向江月心。 「小郎将,陛下想见你。约莫是……后日。」 霍青别道。 江月心听了,一颗心忽然噗通噗通地飞速跳了起来。 宫中。 午后时分,蝉鸣扰扰。太液池里清波微漾,几枝绿荷迎阳而立,颗粒珍珠滚在叶心。德懿太后的软舆过了御花园,朝着今上的清凉宫去了。 四十余岁的太后依在舆上,眼角细细的纹路如池塘散开的涟漪。耳下一抹碧色,是难得一寻的珍稀宝石所磨。 宫中皆知,德懿太后并非陛下生母,而是陛下叔母;她的亲生子,乃是淮南王李素,与陛下差不多年岁,却与帝位失之交臂。 这三代帝位,兄至弟及、侄承叔位,颇有些混乱,才使得德懿太后落得了如今这种尴尬的境地。 「太后娘娘到——」 清凉宫前的小太监唱了礼,却并未有人前来通传。好半晌后,才有个内侍出得门来,对太后道:「太后娘娘来的不巧,陛下正在午憩,怕是一时半会儿不会起身。」 太后的面色微怒。她有心发作,可却又不敢大声声张,只得道:「哀家要与陛下说说那江氏女的事儿,公公再去说一声罢。」 清凉宫的宫门终于敞开了,太后携着宫人跨入。 水沈山麝焚于小金炉,殿内一阵幽幽香意。门扇半阖,外头日照落不入殿内,只留下半道灿金的光形。绕殿钩阑轻压玉阶,珊瑚架上置着辟寒金作的小盆,又在内添了银鸭香焦,一派天家独有的奢侈旖旎。 李延棠松散地披了外衣,坐在桌案后,手中的笔沾了点儿墨,在奏折上批画圈点。 「太后娘娘到访,所谓何事?」见太后步入,他停笔,他虚虚地见了礼,一指真珠帘后黄花梨的太师椅,令宫人替太后掌座。 「陛下,以那江氏女为后,着实是不妥。」太后坐下,开门见山,语气甚是不快,「出身寒族便也罢了,还是个舞刀弄枪、出入战场的女将军,成何体统?」 「哦?」李延棠搁了笔,挑眉问道,「太后的意思是,小郎将出生入死,护家卫国,数度驱逐大燕人——这等事儿,不成体统?……有趣。」 太后被他噎了一下,面露微怒。 好不容易,她才平歇怒气,道:「这江氏女若要做女将军,便不应当来做皇后。陛下,这皇后乃是天下国母,应当以贤良淑德为范。依哀家的话,还是应选那些名门佳丽……」 「罢了。」李延棠摆摆手,「朕不喜华族女。小郎将虽出身寒微,却是朕欢喜的。」 「……陛下心仪小郎将?」太后愣了愣,道,「这,这,这舞刀弄枪的粗人,有何好欢喜的?虽不知那江氏女待陛下心意如何,但叶家的婉宜,却是对陛下痴心相许……」 「痴心相许?」李延棠嗤笑了一声,「太后娘娘竟真的说得出这等话来。」 一句话,就叫太后什么也争辩不得。心底想说的美言之辞,也统统被堵在了喉中。 她一时有些焦灼。 偏偏这等时候,李延棠却是瞧也不瞧她,只顾着自己批阅奏章,竟是分毫未将她这个太后看在眼里。受此薄待,太后心底怨气渐起,不由得恨起了先帝。 ——若不是先帝仁慈,留下了这李延棠一条命,又哪能轮到他李延棠继承帝位? 这帝位,本该是由自己的孩子李素来继承的。李素虽性子淡漠了些,但必然不会如此薄待自己,她会得到太后娘娘应有的体面。 第三十九章 可如今,李素却只是领了个淮南王的名头,终日饮酒消愁。 会落得这般境地…… 都怪那霍家坏了事。 「若是无事,太后娘娘便回去休息罢。」李延棠下了逐客令,「朝务繁忙,朕还有些事儿要忙。」 太后不愿地起了身。她仍是有些不甘心,低声道:「陛下,婉宜与柔宜也在宫中,就在御花园那头小坐。陛下不去瞧瞧?」 「不去了。」他答,「叶小姐愿意入宫常伴太后身侧,那是好事。」 太后无法,只能携着宫人离去。 她走后,李延棠轻嗤了一声:「痴心相许?真是……」 叶小姐的痴心相许,也许是掺了些水分的。 但江月心对自己痴心相许,他倒是会信。 他离开不破关前,特地对江月心说,若是不想嫁给他,便告知霍将军,他自会解除这桩婚事。可江月心没有说,还老老实实地上京城来做他的皇后了。 若说是不欢喜,他是不信的。 太后出了清凉宫,遣了个宫女朝御花园去了。 太液湖上横着九曲的石桥,青砖的桥面被晒得发干。中央落着个湖心亭,垂了几道避暑的竹帘,三四个丫鬟打着大扇,地上还搁着几个盛着冰的箱笼。明明是炎炎夏日,进了这湖心亭,热意竟消解了。 两道倩丽身影坐在亭中,正在对棋。 太后派来的丫鬟低头穿过了九曲桥,步入亭中,行了一礼。 「奴婢见过叶大小姐、叶二小姐。」 「起来吧。」年长的那个女子温声道。 她没有移目,纤细手指持着白子,在棋盘上游移。虽只能看到侧颜,却也知她必然有着沉鱼落雁之貌。更难得的是,她那一身冰肌玉骨,似能缓解夏日炎酷似的,叫人看了便舒爽。 她便是叶家的嫡长女,唤作叶婉宜。 叶家世代权势显赫,历经数代帝王而不倒,已是京城一等一的名流。如今的西宫太后,便是叶家的女儿,也是叶婉宜的亲姑姑。 叶婉宜向来有「美冠京师」之称,亦是人人传言的皇后之选。谁都没有料到,皇后的位置,不属于她,而是落到了边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寒门女将身上去。 「陛下不见我,是么?」她搁下了棋子,淡淡道。 「……是。」小宫女讪讪道,「陛下这两日着实是有些忙。」 叶婉宜笑了起来:「忙是自然的,不待见我也是自然的。」 她说这话时,语气有些悠闲,一点儿都不急。慵懒温和的模样,叫人移不开眼去。 反倒是坐在她对头的年轻小姐,不甘地叫嚷了起来:「怎么又不肯见阿姐?我阿姐这么好,陛下竟然瞧都不瞧她一眼!」 比之叶婉宜,这年轻小姐要更明媚活泼一些,正是叶家的二小姐,叶柔仪。 她的相貌、仪态虽均不如自己的姐姐,可却有种别样的灵动感。 「休得胡言。」叶婉宜淡淡说道,「陛下事务缠身,容不得你放肆。」 叶柔仪还有些气鼓鼓的,满目不甘,却不敢再多言了,显然很是听信姐姐的话。 「陛下可还有说了些什么?」叶婉宜扬声问那婢女。 「陛下不曾说了。」宫女答道,「倒是奴婢在来时碰上了淮南王。王爷有些话,要奴婢转给您。」 「……」 叶婉宜的嘴角略略扬了起来,似在无声地嘲笑什么。她慢慢地起了身,走近了小宫女,滚了银丝的罗红裙摆,慢悠悠地曳过如玉阶石。 「不必说了。」她一点儿听的意愿都无,「横竖不过是从前那些旧话。」 宫女应了声「是」。 「对了,再替我稍带与淮南王一句话。」叶婉宜道,「我不喜欢旧东西。王爷身上的玉佩太旧了,还请王爷丢了吧。」 待宫女离开后,小妹叶柔宜依旧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她踹了踹鞋前的一张石头凳子,低声嚷道:「那江月心不过是个小将军家的女儿,哪儿来的本事当皇后?也不怕被人耻笑!」 叶婉宜却是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江小郎将以女子之身上阵杀敌,数度驱逐大燕人,已是比寻常女子厉害多了。」顿一顿,她重拾起一枚棋子,语气微带落寞,「说实话,我竟有几许艳羡了。」 叶柔宜一点儿都不懂姐姐语气之中的落寞,满心皆是愤懑。 叶柔宜出自名门,自幼在家里金娇玉贵地长大,上头的姐姐是名满京城的第一美人,叶柔宜也以这个姐姐为傲。若是有出门诗会、茶会,叶柔宜张口闭口便是自家姐姐。这一回,一个出身粗野的女将军压了姐姐一头,叶柔宜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 叶柔宜出宫回府后,依旧压不下愤懑。第二日,便叫了几个丫鬟、嬷嬷,要自家马车将自个儿送去霍府,决意见见那江月心是个如何人物,最好再给她个下马威。 叶家家教严,为了给姐姐出口气,叶柔宜可是下了好大一番心思,才借口「去探望好姐妹」偷偷溜出了叶家。 叶柔宜虽然胆子大,可却也不敢当着霍青别的脸闹事,只得先缩在角落里,等霍青别出门上朝去了,这才站到正门口来守着。 未多久,霍府的门口便出来个年轻小姐,一众丫鬟环簇着她,显然是个主子。又见她穿的金贵,一条石榴红的银霓宝相纹上衣,下头系着条金错银线的八副裙,叶柔宜便笃定了她是个要紧人物,定然是那来日的皇后娘娘江月心没跑了。 叶柔宜先仔细端详了一阵,只见此女年纪轻轻,却出落得娇艳鲜妍,面上一团傲气,说话时透着股上了天的凌人味儿,显然是颐指气使惯了。她身旁的下人们,俱是大气都不敢喘的模样。 叶柔宜暗暗咬牙,心道:好一个江月心!不过是贫家出身的女子,在边关时看人面色过活,来了京城,做了皇后,麻雀飞上枝头,便开始鼻孔朝天了! 若是不给她一点颜色瞧瞧,她怎能知道自家姐姐才是京城第一的贵女?! 这样想着,叶柔宜便站了出去,指着那女子道:「这是哪儿来的边关乡下人?真真是碍眼的紧。」说罢,便嘲笑了一阵子。 那着红衣的女子一愣,略略错过了头。 「你是谁?」 霍淑君眉心微蹙,眼底有怒意涌动。一旁的丫鬟、嬷嬷们,感受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忙不迭劝道:「大小姐莫与那些旁人计较,万万不可忘记了上京城前老爷的吩咐……」 「给本小姐走开。」霍淑君嗤笑一声,推开身旁的仆人,傲然瞧着叶柔宜,道,「你又是哪家的穷酸破落户,找麻烦找到本姑娘的头上来了?!」 一旁的丫鬟与嬷嬷险些晕厥过去。 霍淑君是谁? 霍天正大将军的独女,纵横不破关的一霸,自幼被金娇玉贵长大;除了在顾镜的事儿上,她从未受过什么委屈。不说呼风唤雨,霍淑君至少也是挑个眉头就让人色变的娇小姐。 她长这么大就没怕过什么。哪怕是捅了天大的篓子,她那军功赫赫、跺一跺脚就能让天恭震动的的亲爹,也能挥挥手就给轻易摆平了。 今日,竟然有人找麻烦找到她霍淑君的头上来了! 真是太岁爷上动土,找死! 第四十章 霍淑君人生的矮,只能抬头瞧叶柔仪,但她的气势却是一点儿都不输给叶柔宜——那股子纵横四海、欺压万民的傲气,真是谁都学不来。相较之下,自小被规矩压得严严实实的叶柔仪竟还低了一头。 「你再说一遍,我是什么?」霍淑君眯眼瞧她。 「本小姐说,你就是个乡下来的寒酸女。」叶柔仪一抱双臂,趾高气扬道,「也不知是吹了什么风,兴冲冲地倒贴上京城来。我劝你呀,还是不要在京城丢人现眼,早些打包行李回不破关去吧!」 霍淑君的心底有怒火在涌动。 「我丢人现眼?」她冷笑一声,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叶柔仪,啧啧道,「瞧你穿的,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月山纱;头上戴的钗子,也就那么可怜一颗珍珠!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寒酸丢人?」 叶柔仪摸摸自己发髻里的钗子,又急又气。她的衣裳首饰显然不算「寒酸」,恰恰相反,还颇为雅致精巧,只是面前这红衣小姐的穿着打扮更上一层,头上发簪别着片片精细的金叶子,闪的人一双眼都要花了。 「你!你可知道我是谁?」叶柔仪怒道,「我乃叶家的二小姐。我姐姐便是大名鼎鼎的叶婉宜,亦是京城一等一的名门贵女。你竟敢在我面前放肆!」 京城的女子向来讲究温柔娴静,叶柔宜和这将军家的小姐像个泼妇似的对骂,已算是落了下流。要是被爹娘知道了,那可是要罚跪祠堂再被教养嬷嬷打手心的。 叶柔宜可不能像姐姐叶婉宜一样,做个静若处子的美人儿,她生性就很是活泼,从来都坐不住,用娘私底下教训她的话来说,那便是「粗野」。京城的贵女,大多数都不是她这个性子。 「嚯!我好怕哟!」霍淑君虽这样说着,却一点儿都不畏惧,还粗鲁地翻了个大白眼儿,道,「叶什么宜?本小姐不知道,没听过!」 「你好大的胆子!」叶柔仪气得嗓音都尖了,颤着手指指她,口不择言道,「你爹不过是个守边的小破将军,你也敢在叶家面前如此放肆!」 「你说什么?!」霍淑君的面色陡然不好起来,「你竟敢说我爹只是个小破将军?!」 见她生气,叶柔仪心知自己戳到了痛处,于是便越发傲然地重复道:「你爹可不就是个守关的?也不知有什么好骄傲的!」 江家那个解了甲的将军,还能傲到哪儿去! 此言一出,霍淑君身旁的丫鬟、嬷嬷们都脸色一白,有些手忙脚乱。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劝小姐息怒、不要计较,还是怒吼这叶二小姐不知礼数。 霍淑君微微呼了一口气,甜甜地笑了起来。旋即,她纤纤玉指一扬,指着叶柔宜的脸,喝道:「来人啊!给我把她带进来!我要叫她好看!」 几名下仆皆是倒吸一口冷气。 他们都是跟着霍淑君一道从关城过来的,知道霍淑君从前是怎样的娇纵做派:要是不破关里有哪家的姑娘惹了她,她可是一点儿脸面都不会顾及,硬是要在人家娇滴滴的小姑娘脸上画上两个大王八。 为了大小姐的性子,将军和夫人可是操碎了心。但夫妻两宠习惯了女儿,也舍不得呵斥她。如今将她送来京城磨砺,夫人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让嬷嬷们看好了霍淑君,千万别出错漏。 要是在眼前这叶二小姐的脸上画了王八,还不知道事儿要怎么收场呢! 就在此时,旁边行来一抬轿子,原是本来要去上朝的霍青别中道折回,似乎是落了什么要紧物什,竟亲自回来取了。瞧见门前这副大动干戈的阵仗,霍青别撩起了轿帘,温声问道:「君儿,这是出了什么事?」 看到霍青别回来,叶柔宜的气焰已瞬间矮了一头。 「九叔!」那头的霍淑君瞧见霍青别,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哭唧唧喊道,「这个什么劳什子的叶二小姐,竟敢羞辱我爹!说我爹只是个守关的小破将军!」 闻言,霍青别的笑容略淡。 他温和地望向叶柔宜,安静的目光却叫叶柔宜忍不住瑟缩了一下。顿了顿,他道:「叶二姑娘,我倒不知道我霍家如此不入流。我长兄有踏平大燕上都之功,在叶家眼里竟只是个‘小破将军’。」 听得霍青别说起「踏平大燕上都」、「兄长」,叶柔宜已有些懵了。再看霍淑君扑在霍青别轿子旁直喊「九叔」,她登时犹如被霹雳打了。 ——虽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但自己似乎是找麻烦找错了人,找到霍家人头上了!! 叶柔宜的心脏狂跳起来。 好一会儿,她才低头老老实实地见过了霍青别。 霍青别却没怎么瞧她,而是对霍淑君道:「君儿,女儿家莫要整日动气。平常小事,不必挂心。你上京前,你爹叮咛我看顾好你,若是有了一二差池,九叔也不好担待。」 霍淑君还是有些委委屈屈的。可一旁的叶柔宜却听出了些门道——这位「君儿」,似乎是霍大将军的女儿…… 难怪自己一眼没认出她是谁! 霍淑君常年待在不破关,谁又知道她长得什么模样?! 这一回,恐怕是惹了大祸了! 叶柔宜当下便瑟缩起来,心底满是忐忑不安。原是想给那毫无家世的江月心一个教训,未料到,却不小心惹到了霍家的女儿!要是被爹娘、姐姐知道了,指不准又是一顿罚…… 当下,叶柔宜便几乎要哭出眼泪来。 那头的霍青别却并无发作她的意思,只道:「我还要上朝去,君儿先回去歇着吧。女儿家口角,不必放在心上。」 说罢,便又重新回了轿中。 霍青别的话虽说的温和,可叶柔宜却不敢真的放宽了心,依旧战战兢兢的,满心都是一句「糟了」。再看霍淑君时,眼神都有些不对劲,只能瞧着那霍大小姐鼻孔朝天地从自个儿面前踏过,来上一句「不知好歹」。 这日晚上,霍青别请的裁缝就来了霍府替江月心量身量;裁缝来时,还带了些衣服料子,时下花样,任江月心挑选。江月心久待边关,从未见过这么眼花缭乱的衣料,只觉得这也好看、那也好看,做不出选择来。 最后,还是霍大小姐精通此道,仔仔细细替她挑了衣裳颜色。 霍青别在一旁捧着茶翻书页,不怎么说话。待裁缝走了,他才姗姗开了口:「小郎将,陛下本想在明日单独见见你,但太后娘娘不允,说这不太合礼数,因此便改了时日,再推至后日,说是宫中将会举行宴会,替你接风洗尘。」 「宴会?!」江月心愣了愣,「那岂不是会有很多人去?」 「是啊。」霍青别身旁的温嬷嬷笑道,「会有无数贵女、夫人前来宫中,一睹将来的皇后娘娘的风采。」 江月心当即倒吸了一口冷气。 「宫中礼数,难免有些严苛。这两日,就请温嬷嬷教导小郎将一番。」霍青别道,「若是小郎将不想学,那也无妨,只待我禀明了陛下……」 「我要学!」话音未落,江月心便干脆利落道。 她手心捏紧,里头汗津津的,一颗心忽上忽下。「我要学。」她认真道,「我可不想让别人瞧了笑话。」 第四十一章 她从前觉得宫中的规矩层层叠叠,一定束缚得紧。可一旦知道坐在那宫里最深处的有可能是她的阿乔,她便觉得这些规矩一点儿也不可怕了。 能为心仪之人努力,又何尝不是一种快活的折磨? 更何况,阿乔也坐在那宫殿的里头,受着规矩的折磨呢。 与霍青别说定此事后,她便深呼了一口气,朝着天月居去了。霍淑君在她身旁嘀嘀咕咕的,说着什么「叶家的二小姐真真是笑死人了」,天知道她是如何这么迅速地在来到京城后立刻结了仇。可江月心没什么心思听,只是随意「唔唔」地应着。 走到了院子的井旁,她忍不住停下脚步,把双手支在井缘。深呼一口气后,她对着井底水面喃喃道:「阿乔……不,阿延,我可是为你拼上了这把老骨头,什么都做了!若宫里头的陛下不是我的阿延,让我白费了这番功夫,那就……你今夜掉下床,打一个滚!」 她觉得有哪儿不对劲,顿了顿,又道:「若陛下就是阿延,那你就得打两个滚!叫你捉弄我!故弄玄虚!」 次日。 温嬷嬷从前在宫中待过几年,乃是旧朝的老宫人,对宫廷礼仪颇为了解。她教导了江月心小半日,便叹道:「小郎将还是莫学这些规矩了。」 江月心微奇,道:「嬷嬷是何意?」 「老身在宫里头待久了,见多了那些一举一动都娴静舒雅的贵人们。虽她们个个如云间花似的,却终究是少了些什么。」温嬷嬷捻着手上一串碧玉的佛珠,叹道,「瞧见小郎将,我才知那是她们少了分灵气。」 「灵气?」江月心愈发摸不着头脑。 「是呀,你走路吃茶都有自己模样,与那些贵女们大有不同,可又不至于让人瞧起来生厌。」温嬷嬷温声细语道,「这么好的灵气,莫要给磨没了。若是信老身这双眼,小郎将便莫要学这些规矩了,陛下定然会爱重您」 江月心真是摸不着头脑。但温嬷嬷是宫中老人,她说什么,那就是什么,于是江月心便听从她言,不再多学,管自己做事儿去了。 她不爱使唤人,又态度亲和,没多久就和天月居的丫鬟打成了一片。今天帮这个捡发簪,明天帮那个挑衣服,天月居里竟变得热闹无匹。 到了要入宫的前一日,霍青别特地请她去,说是要问问衣服的事儿。江月心也知宫宴是大事,二话不说,立刻就去了。 中道上,江月心遇上了霍青别的小儿子霍辛。霍辛又举了一张画,高高兴兴地四处跑着,几个丫鬟、嬷嬷追在他后头,喊着「少爷小心」、「少爷慢点」,场面蔚为壮观。一旁的水塘边还支了张小画案,红红黑黑的墨汁洒了一地。 「是小郎将!」霍辛瞧见了她,便眼睛一亮,兴冲冲地跑过来,举起手中的画给她瞧,「这是阿辛新画的画!」 霍辛安静等夸。 江月心眯眼一瞧,画纸上画了条肥美的大红锦鲤,在水里畅快地摆着尾巴,有鳞有鳍,还有片荷花叶子,甚是像模像样。 「好!」江月心鼓掌,「少爷画得真好,我这个粗人一看就惊为天人。」 霍辛年纪轻,还没被人这么夸过,陡然脸都兴奋得红了。他满怀希冀地看了一眼江月心,江月心无法,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小少爷这个鱼鳍啊,十分栩栩如生!……这个,这个鱼尾呢!也栩栩如生……鱼的眼睛,更是栩栩如生!总之,全都栩栩如生!」 霍辛听了,对江月心的印象陡然就扭转了。他问道:「小郎将要不要看阿辛其他的画呀?」 「我……我还要去见霍大人。」江月心连忙道,「恐怕只能下次去看了。」 霍辛有些失望,立刻道:「那小郎将下次来的话,一定要看阿辛的画呀!」说罢,一脸孩子气的期待。 这么个粉雕玉琢的孩子眼睛亮晶晶地瞧着自己,任是谁都受不了的。于是,她只得答应道:「好好好,我下次一定捧场!一定捧场!」 好不容易,霍辛才放过了江月心。 她紧赶慢赶,到了霍青别的书房。门扇一开,就看到温嬷嬷等人伺立在屋内,霍青别穿了身浅月白青竹纹的窄袖袍子,抽了本书压在案头看。 「霍大人。」江月心见礼。 「是九叔。」他指尖翻过书页,不咸不淡地纠正她。 「……九叔。」江月心想打自己的嘴巴,还是老老实实地改了口。 霍青别吹了下书页,对她道:「前些时日要裁缝去赶的衣服,现在还不曾制好。小郎将既要入宫,还是得好好打扮一番。我叫人去市面上买些成衣,不知小郎将喜欢怎样的花色?」 当朝右相霍青别亲自来问,可见有多么重视这事儿。 「成衣?」江月心一愣,立刻摆手道,「何必特地替我添置衣服!若有谁的旧衣方便的,借我穿个一二日便可。为我一身衣服大破钱财,实在是过意不去。」 霍青别眉心微蹙,似在思量什么。半晌后,他眸光微动,转向一旁伺立的温嬷嬷。温嬷嬷会意,立刻笑道:「现成的衣服倒是有,不过是从前四小姐出嫁前的衣物,还不曾穿过,一直搁在箱笼最下头,应当都不是时下流行的花样了。」 霍天正、霍青别这一辈,姐妹子弟甚多,这「四小姐」大抵是霍青别某一位出了嫁的姐姐。 「花色旧了也不要紧。」江月心连忙道,「能穿就行。」 「那……老爷您看?」温嬷嬷望向霍青别,问道,「若是真要穿,稍微打点下也是能穿无碍的,反正时时都有人养护着。」 霍青别思量一阵,点了点头,翠儿便领着江月心朝一处院子里去了。到了那院里,翠儿带了几个丫鬟,开箱翻找着四小姐的衣物。没过一会儿,翠儿便唤道:「找着了!小郎将您瞧瞧,这一身如何?」 翠儿手里举着的衣衫丝毫看不出是数年前的款式,崭新得很,极淡的若紫色上头团着云纹和梅枝,很是秀气。 「好的很。」江月心连连点头,不敢给别人添麻烦,「就这件吧。」 她去内室试着换了一下,发现这衣服合身得紧,简直像是替她量身定做的一般,翠儿与其他人也连声夸好。 待她走到了院子外头,霍青别瞧见了,便愣了一下。跟在霍青别的温嬷嬷见状,也露出诧异之色,一副古怪表情。 「这衣服……」霍青别喃喃道。 「九叔,如何?穿这一身,应该不算失礼吧。」江月心蹙眉问。 「……」霍青别异样地没回答,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许久后,他才别开了视线,道:「甚好。」 温嬷嬷敛去脸上古怪之色,把翠儿叫唤到自己身旁,少见地低声训斥道:「你这丫头,怎么瞧箱子的?那不是四小姐的衣服,而是夫……」 「罢了。」霍青别淡淡道,「这身衣服无人穿过,搁着也是浪费。既然小郎将喜欢,那便穿着吧,无需和翠儿动怒。」 他虽这么说,可翠儿却依旧是瑟瑟发抖的。 江月心不明觉厉地瞧着他们几人,有些不知所措。 第四十二章 温嬷嬷又挑了些首饰珠宝,给她配齐了一身行头。温嬷嬷怕她在宫里被人比了下去,首饰都挑拣昂贵的,霍青别却道:「小郎将不必多戴这些金玉物什。」 温嬷嬷一愣,也道:「是是是,老身方才才夸过小郎将的灵气。这灵气呀,不该给庸俗的金银给盖住了。」 如此这般,才将一身的行头定了下来。到了宫宴那日,江月心怀着复杂心思梳妆打扮齐整,上了霍家的马车。 霍淑君穿了身杏黄衣裙,整个人浑似只小雀儿似的,髻前花盛闪着几缕碎光,细看才知是几颗绿油油的细小宝石。她哼着小曲儿打量江月心,不满道:「哎呀,还是有些显老气了!」 「能穿不就好了?」江月心可不挑剔这些。 「你怎么活得这么粗糙呢?」霍淑君鄙夷她。 马车一摇一晃的,慢慢驶过京城的街道。江月心微呼一口气,撩起了车帘。过了三道门,便瞧见宫城朱红色的巍巍高墙近在眼前,一溜儿的琉璃瓦在阳光下几要闪闪发亮起来。 ……阿延,可能就在这里头。 她紧张无比地想着。 霍淑君一点儿都不慌,歪着头瞧自己手指甲上的颜色。在这天底下,好像就没有她怕的事儿,她能一直这么无忧无虑、毫无畏惧,这让江月心羡慕极了。 马车入了宫门,很快便停下了。几个太监来领路,要请霍家一行人到陛下的清凉宫去。霍淑君刚下了马车,便听到对面传来一声按捺不住的「是你!」 抬头一看,竟是咬牙切齿的叶柔宜。 只可惜,兄姐皆在身侧,她不敢有大动作,只能一边假装娴静典雅,一边恶狠狠盯着霍淑君,一副磨刀霍霍的架势。 霍淑君可不一样,她当即飞过去一个白眼,冷然道:「这不是叶家的二小姐么?」 叶家的几位公子、千金闻言,侧过身来。换作是旁人如此挑衅叶家人,恐怕是早被羞辱得找不着北。可这群年轻人一瞧见霍青别笑吟吟地从马车上头下来,立刻老老实实地噤了声。 当朝右相霍青别,能不惹,就不惹。 上次叶柔宜不小心戏弄了霍家的大小姐,一回家就被叶夫人逮着跪祠堂,叶家的长子叶龄之还特地准备了厚礼至霍府赔罪,还好霍青别说自己「不爱发火」、「没当回事」,这才让叶家人松了口气。 这种关节眼上,谁敢当着霍青别的面闹事? 霍淑君见那群公子哥和千金们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答话,气焰就涨了起来。她又嗤笑一声,道:「叶二小姐,上次你说我爹只是个小破将军的账还没算清呢。」 人群那头,叶家的大少爷叶龄之捂着额悄悄叹了口气。 叶龄之可不希望与这霍大小姐吵起来。 他不敢说话反驳,只能寄希望与霍青别,望霍青别顾忌着霍家门面,能管一管这刁蛮上天的霍淑君。于是,他对霍青别道:「霍大人,这位小姐这样子……似乎是不太妙吧?」 霍青别温和一笑,撇一下衣袖上浮尘,淡笑道:「我霍九平素不轻易发火。这点小事,不放在心上,也不会随意对君儿动怒。君儿自己做主便是。」 所有人:…… 霍青别都这么说了,还有谁敢反驳? 一众人等皆噤了声,跟着引路的公公朝清凉宫去了。 清凉宫的大殿今日格外金碧辉煌。已是傍晚时分,残阳还挂在天际,一线金澄澄的,可宫里却已是明烛高燃,灯火不绝;彩衣乐女抱琴而奏,箜篌细响绵绵绕梁。诸位命妇、臣子,皆是紫衣华袍,更有翠雀连层、蜻蜓数叠,一片珠光宝气。 江月心跟着霍青别入殿时,原本喧闹的清凉宫瞬时沉寂了下来,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朝她投来,争相一睹将来皇后的风采。 她略有些紧张,不自觉便流露出了一分肃然之意。这肃然落到别人眼里,就是惯于杀伐的刻骨冰冷,足叫人心惊胆战。 她穿了身若紫衣裙,发间压一枝翠绿的雀尾簪,除此之外别无他饰。虽素净,却不显得单薄,归根结底,是她那沾染了古战场风霜的铁血肃杀之意太过明显,叫人不敢仔细看。 一错眼,旁人只会觉得她眼神冷如刀锋。 「听闻,她是不破关的女将军……」 「难怪如此威武。」 「果真是与京城中的诸位小姐全然不一样。」 人群之中,有着低声的窃窃私语。 江月心的眼神望到哪儿,哪儿的人就战战兢兢地别开眼,不敢与她对视,生怕被她的眼神给伤了。江月心纳闷了好一阵子,好不容易,才望见有人不闪不避的—— 那是一名与她年纪相仿的贵女,穿一身湖碧色授藕望仙裙,领子与袖口俱是掐了金丝的花样,打扮甚是华美动人;更难得的是,她有一副沉鱼落雁的好相貌,叫江月心见了都要怔一下。 那女子不避她眼神,只是微微一笑,模样甚是温柔。这浅淡温柔里,还透出一分叫人琢磨不透的慵懒。 霍淑君立刻跳起来,在江月心耳边小声道:「就是、就是这个女的!说什么‘京城第一美人’,叶婉宜!京城人都说,她才是本该做皇后娘娘的人……」她咬牙切齿了一阵,道,「叶柔宜就是这女人的妹子!」 江月心赞叹一句:「长得挺好看的,难怪叫京城第一美人。」 霍淑君问:「你不讨厌她?」 江月心纳闷:「无缘无故的,干嘛讨厌她?」 霍淑君追问:「京城人都说她才是原本的皇后!」 江月心愈发摸不着头脑:「可她现在不是皇后啊。」 霍淑君恨铁不成钢:「你就不气?不难受?不心里揪得慌?」 江月心挠挠头,道:「一点儿都不。」 霍淑君:…… 顿了会儿,霍淑君白眼一翻,小声喊道:「你这头猪!」 江月心老老实实受了这一声「猪」,一门心思地往着陛下的位置瞧去——然而,那龙椅上空空荡荡,还没有人坐着,倒是旁边的西宫太后已到了,架子十足地招手,要几个贵女轮番上去给她瞧瞧。 江月心张望一会儿龙椅,又仔细盯着宫门口。每来一个人,她都要紧张一阵子。 ——这个猪头不会就是陛下吧?!也太胖了! 哦不,不,他穿的不是黄色衣袍…… ——那这个须发皆白、色眯眯瞧人的老头子…… 哦不,不,年龄不大对劲。 ——这个!这个! 一名身着薄黄色衣袍的男子,撩摆而入,玉冠紫带、薄唇紧抿,面庞有些瘦削,眼神亦略浑浊凶鸷。他的衣袍上绣了条龙,隐隐约约的登入云间。 江月心倒吸一口冷气。 莫非——这位就是天恭国的陛下,她将来的夫君? 凉凉。 江月心不知该说些什么,面色千变万化,手心里汗津津的。她已开始开动脑子,疯狂地思考着如何从这里逃跑了。 就在此时,门口的太监唱道:「淮南王到——」 江月心懵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那男子衣上的龙只有四爪,乃是王爷的规制。这位面庞冷峻的年轻男子,应当就是西宫太后的亲生子,淮南王李素了。 江月心松了口气。 第四十三章 李素瞧也没瞧周围的人,径直朝太后身旁步去,目不斜视。走过叶婉宜面前时,他略略停了下步子,手指把玩着腰间一块摩挲得圆滑的玉佩。但那也只是一瞬,没一会儿,他便走了。 「江家小姐。」西宫太后忽然发话了。 清凉宫里瞬时安静了下来,唯有丝弦之声袅袅未停。 江月心立刻出了坐席,向太后行礼。 太后打量着江月心,见她眼神锋锐、面庞冷硬,便略有些不敢看她。但太后到底想替自己的亲侄女谋个机会,因此,她强撑着视线,雍容道:「哀家早就听闻江家小姐自幼长于深闺,多才多艺,颇具大家风范,这才让陛下心仪于你。不知哀家可有这个福气,瞧一瞧江小姐的舞艺,大饱眼福?」 此言一出,诸位贵夫人都忍不住微翘了嘴角。 什么「长于深闺」、「多才多艺」?谁不知道这江小郎将从小就出入战场,一点儿诗词歌赋都不会? 更何况,于群臣面前献舞,那是伎子之流的人才会做的。让堂堂的将军小姐献舞,无疑是在作践她。若是江月心真跳了,那可就是丢人现眼。 太后娘娘果真是要给小郎将一个下马威,好好羞辱一番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边关女子,最好能让这江家小姐给太后的亲侄女儿叶婉宜腾位置。 一旁的江月心想法却全然与这群人不同。她蹙了眉,在心底疑惑不已——太后要瞧一瞧她的……武艺?这是要她与人比剑,还是耍起花枪? 她沉思了一会儿,抱拳一鞠,喝道:「末将从命!」说罢,便从侍卫的腰间抽出一柄剑来,利索地挽出了漂亮剑花‘’坚韧划过时带起的风,锋锐已极,刮得人面庞生疼。 「这这这!」 「什么?!」 诸位夫人、千金皆吓了一跳,不由得将身子朝后缩去。有胆子小的,当即便瑟瑟发抖起来。 江月心却不管那么多,像寻常在家里一样,熟门熟路地舞了一套剑法。只见她眉心紧蹙,手中剑倏忽如潮涌雪飞,银光撕斩,剑姿极是漂亮。一招一式之内,皆是取人性命的杀意。在座有懂剑法的,当即便喝起彩来。 「好剑法!」 「妙!」 「不愧是将军家的女儿!」 懂武艺的男子们一边鼓掌,一边纷纷喝彩。待江月心舞罢了剑,倏然将剑归于刀鞘之中,太后娘娘竟是抖着手儿,一副不敢瞧她的样子。 「末将献丑了!」江月心答道。 「妙……好、好剑法……」太后一颗心都要被吓出嗓子眼,扶着侍女的手,连下拍着胸膛,又要了杯茶水压惊。一想到江月心还在瞅着自己,太后就心里发虚,连连招手道,「小郎将回、回去歇着吧,哀家没事儿了……」 太后这么不顶用,人群里便有个贵夫人极为不满。此人就是吴家的夫人——她与叶夫人一样领着一等外命妇的封号,乃是京城首屈一指的贵妇。见江月心全身而退,吴夫人便出声道:「小郎将且慢。」 这吴夫人面相刻薄尖酸,很让人没好感。霍淑君见了,就小声道:「哎,我记得这女人,她笑过我娘!」 「这位夫人有何指教?」江月心问。 「小郎将既是未来的皇后,那百姓难免会好奇一些。」吴夫人笑着,眼光却很不友善,「听闻小郎将在不破关时有个相好,乃是那儿的军师。那军师与小郎将行从甚密,捏肩捶背,无有不从。这事儿,可是真的?」 吴夫人说罢,一脸的幸灾乐祸。 早在知道皇后之位花落边关时,吴夫人立刻派人将这江月心从里到外都打探清楚了。虽然那传闻中与小郎将有一腿的「军师」似乎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无论如何都打探不到姓甚名谁,但吴夫人不在意。只要能叫这来日的皇后出丑,她就满足了。若是能将这皇后吓回边关去,指不准自家的女儿便有机会登上凤位。 江月心的身子僵了一下。 ——这事儿当然是真的,可现在不能说。若是说了,岂不找死? 恰此时,霍青别淡淡开了口,道:「捕风逐影的事儿,何必放在心上?」 吴夫人不服气,还想要开口,可她身旁的长子连连拽住她,低声劝告道:「娘,别忘了爹的嘱咐,别惹相爷。」长子一连说了几句,吴夫人这才不甘不愿地闭了口。 就在此时,门外头传来道浅浅淡淡的笑声,有人问道:「吴夫人很好奇?」这声音颇为清雅,仿佛清泉。但见一年轻男子跨入殿内,身姿笔挺如玉,清隽面庞似瘦刀削刻。微温笑意挂于他颊上,似隔着薄云浅雾似的。 这人正是当今陛下,李延棠。 「朕说这事是真的,吴夫人信不信?」他慢悠悠地踏过来,笑意温存,目光掠过早已僵硬的江月心,那视线便柔和了几分,「那军师便是朕。因而,是真的,不必多说。」 李延棠一旦踏入,前一刻那些蠢蠢欲动的人便刹时安静了。 毕竟,霍右相虽不好惹,但只要有身份地位在,尚可与他斗上一斗。但李延棠却是天子,是国祚,是群臣百姓不可逾越违背的存在,谁都不能驳斥他。 但见群臣齐齐起身,黑压压弯腰一片,如潮水似地朝着着年轻帝王行礼,声如洪钟齐鸣。然而,在这片齐整弯腰的人群中,江月心却没有行礼。 她已然呆怔住了,只是一直死死地盯着李延棠—— 这身穿黄袍、博冠玉带的天子,可不就是她的阿延?虽衣装改了,他不再是那被人说是「家境穷酸」的书生了,可他那副温雅如玉的笑颜,她总是不会错认的。更何况,那双眼瞧着自己时,便似瞧过了千山万水似的,又温柔又多情。 这可不就是她的阿延! 未料到,这小子竟然当真诓骗她诓骗得这么惨! 从前他是阿乔时,骗她阿乔已死,害她白白伤心流泪了那么久;后来他是王延时,又骗她他只是个普通书生;又突如其来地下了立后诏书,让自己担心了这些时光。 真是……讨打! 比违反了军纪的兵士还讨打! 江月心瞧着李延棠的眼神,不由自主就放出一缕杀意来。 「小郎将!」霍青别低低催促了一声,叫她赶紧行礼「还不快见过陛下?」 江月心依旧咬牙切齿地瞧着李延棠。 在她眼里,李延棠不是万人之上、尊贵无匹的陛下,而是她的阿延,是她失而复得的少时竹马,更是那个冒着大雨,将她从尸堆血海中背回去的人。 「阿延!你这家伙!竟敢骗我!」 人人行礼、一片安静的的清凉宫里,忽然爆发出了她中气十足的喊叫。下一瞬,她就怒气冲冲地挤过人群,强硬地分开李延棠面前的太监,拿手肘捅了一下李延棠的腹部,怒道:「骗我很好玩吗?」 李延棠本是个弱文人,被她捅一下,眉头立刻蹙了起来。 尊贵无匹的陛下竟被人这般粗鲁对待,旁边伺候的太监纷纷倒吸一口凉气。有人尖叫起来,道:「这、大、大胆!竟然对陛下无礼!来……来人呐……」 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无事。」李延棠却捂着腹部,伸出一只手安抚旁人,道,「朕已习惯了。」 旁人:……习惯了?? 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劲? 第四十四章 李延棠令周遭群臣平身,自己则牵了江月心的手,朝帝位那头走去。 江月心愣了下。 有那么一瞬,她的脚是不会动弹的。但是手心的温度却在催促着她迈出步伐,陪着那人向前走去。 周遭一片寂静,宝烛在半卷真珠帘后残着蜡泪,女使重新拨起了丝弦,泠泠之声如琼台仙音。她慢慢挪动着脚步,目光专注地盯着李延棠后颈,脑海中不知不觉掠过他从前的各色模样—— 明山亭的月夜,他手间执着的棋子 不破关的烟火,他送出的胭脂。 鹤望原的大雨,他背着自己步过血与沙。 江月心的心微卷了一角,像是被春风搔痒了的湖波,悄悄地皱了起来;又像是渐次融化的冰雪,慢慢化为一潭荡漾的春绿。 她小声地说:「原来那不是梦。」 李延棠目光不转,问道:「什么?」 她道:「我梦见你说自己是当今陛下,我竟以为自己在做梦。未料到,这是真的。」 李延棠哑然失笑。一会儿,她道:「也是我错,尽挑那种睡糊涂的时候与你说话。」 江月心瞥一眼霍淑君,小声道:「大小姐真是头猪!」 霍淑君还信誓旦旦地说阿延只是个穷酸小书生呢,还不是被耍了? 她才是猪! 明黄衣角曳过明亮地砖,两道身影便这样慢悠悠朝前走去,人群缄默无声,或诧异、或沉默地望着陛下的反常之行。 ——陛下竟然如此亲昵地牵起了小郎将的手?!真是令人难以置信。难怪陛下要特地立这江氏女为后,恐怕是情根深种已久! 李延棠步至帝位,让江月心坐在自己身侧。这等高座,摆明了她便是来日的皇后,群臣贵女们不由皆垂目低头,不敢再多看二人一眼。 江月心一屁股坐在了清凉宫最厉害的席位上,只觉得整个人都是飘着的,她便如王母娘娘座前的仙娥似的。放眼望去,满目皆是金玉繁华,可不应证了哥哥的那句话?——嫁给陛下,可比嫁给谢宁划算多了!陛下比谢宁更有权有势、有才有貌!还喜欢她舞刀弄枪! 江月心觉得席上的人太拘谨了,为了放松点儿,她扭头过去和自己熟悉的人说话。 「阿延,」她蹙眉,有些语无伦次道,「你、你你干什么叫我嫁入宫中?」 虽然她知道这家伙心悦自己,可让她做皇后,她却总觉得有哪儿怪怪的。她总觉的,皇后这样的位置,自己并配不上。 「小郎将不是觉得朕捏肩的手艺像模像样,指望着朕替你捏一辈子的肩、跑一辈子的腿么?」李延棠笑得温存,「这就是了。」 江月心:…… 真不知道该说他记仇,还是该说他长情。 宫宴开席,山珍海味如流水似的呈上来,如鱼宫女穿梭席面,衣摆似漾开的花瓣一般。诸宾客推杯问盏、觥筹交错,席面上一片热闹。 太后在旁,看得江月心与李延棠两人低语,神态很是熟识,心底就有一分小小恼恨。她咳了咳,叫人把自己的侄女叶婉宜唤上来,附耳叮嘱了几句,便淡淡道:「婉宜,快去给陛下请安。」 叶婉宜轻笑了起来,脚步微移,身子轻曼地行至了李延棠面前,奉上了一盏酒。她确实无愧于「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头,江月心近看之下,发现她雪肌花貌,不可方物。依照这样的容貌,做皇后那是绰绰有余的。 「江小郎将常在边关,恐怕不知道陛下的一些脾性。」她捻着金盏,慢悠悠道,「酒只喝这江南御供,味不可过醇,亦不可过薄。茶要喝那北山云针,烹煮需温火扇风。若茶针有分毫不竖的,那便要整一罐儿泼了重来。」 她这话说的,似乎与李延棠颇为熟识。江月心来了,她便要好好传授传授经验似的。 李延棠闻言,却无声一笑,慢条斯理道:「朕怎么不记得朕爱喝酒?朕向来不大喜欢喝酒。至于茶么,也从来是不大爱喝的。」 叶婉宜愣了一下。 陛下怎么可能不爱喝茶? 举朝皆知,陛下偏爱那北山云针,一时半会儿的,怎么可能改了习惯? 「陛下,您明明……」她秀眉微蹙,语气不见慌张,依旧很是温婉。 「朕说不爱喝,那就是不爱喝。」李延棠回答得很淡然。 叶婉宜收了声。 她算是明白了,陛下这是护着小郎将呢。 仔细一想,这小郎将本就与众不同——她不是娇娇气气的大家闺秀,而是出入战场的女将军,与陛下有过同征之谊。陛下爱重她,那也是自然的。 有点才能的人,到哪儿都会受人追捧。 就连自己,都有些艳羡她的自由洒脱。 虽被陛下驳了面子,叶婉宜却没有丝毫的不悦。她搁了茶盏,道:「是婉宜叨扰了,还请陛下降罪。」 李延棠当然不会因为这点儿小事就责罚她,挥挥手,就让她下去了。 叶婉宜微舒了口气,朝江月心轻柔地笑了笑,那双黑石子似的眼儿没有分毫不悦与仇视,反倒漾着春风似的柔意,像是在关切着她。 自陛下面前退下后,叶婉宜借口要散散心、吹吹风,便走到了清凉宫外。 她甫一踏上走廊,迎面便瞧见了一道男子身影。那男子好似特地等在那儿一般,一见叶婉宜出来,便低声道:「婉宜!」 这男子面容英俊冷鸷,一双眼死死地盯着叶婉宜瞧,身上还有着一股浅淡酒味,正是西宫太后的亲生子,淮南王李素。 他本应是继承父亲皇位的东宫储君,但堂兄李延棠的归朝,使得他最终与帝位失之交臂。 叶婉宜止住脚步,面上挂起面具似的笑容,雍容有礼地福了一下:「见过淮南王。」 见她如此生疏,李素不悦地蹙起了眉。他放冷了声音,微微嘲讽道:「母后让你去服侍陛下?」 叶婉宜却不答,目光只落到了他腰上那旧玉佩上,口中淡淡道:「王爷,我说过,我不喜欢旧的东西。旧物比不过新物,迟早要扔掉,您不懂么?怎么还留着这玉佩呢?」 李素似是有些醉了,身子微晃。随即,他扶住栏杆,低声道:「我喜欢旧的东西,我不会丢。」 「丢了吧。」叶婉宜似笑非笑,「王爷必然能寻个崭新的来。」 「婉宜!!」李素忽然低吼了一声,逾越地扣住了她的手腕。他掣肘着挣扎不断的叶婉宜,质问道,「你不要我,是不是因为我没有登上帝位?不能让你做皇后?」 天恭国人皆知,这帝位原本是属于李素的。若是李延棠没有还朝,李素便是东宫储君,也会是来日帝王。而叶婉宜,便是与他一道青梅长大的未来皇后。 东宫太子与第一美人,郎才女貌,一双璧人。曾几何时,叶婉宜与李素虽未有定下婚约,却是京城人人心知肚明、艳羡无匹的人。 可后来,李延棠回来了。 自此后,一切便乱了套。李素不再是储君,领了淮南王的闲职。而叶婉宜,也悄然离开了他。京城中不再传唱二人的佳话,反而夸赞叶婉宜是李延棠的皇后之选。 这话原本也是没有错的——叶婉宜有闭月羞花之貌,家世、才情皆是一等一的好,她本就该配个人上之人。即使她与李素有一段往事在,这亦不能遮去她的明珠之华。 第四十五章 李素已二十又四,是时候娶妻了。但他一直未娶,只说自己还是喜欢从前旧物。此时此刻,他正紧紧掣住叶婉宜的手,醉醺醺地质问她。 叶婉宜面具似的笑颜有了一道裂缝。 「王爷,还请松手。」她的声音略冷了些,「前尘旧事皆已过去了。烦请王爷早些忘了吧。」 李素依旧微醺着,目光半浊,喃喃问道:「婉宜,你厌恶我?」 兴许是为了让李素松手,叶婉宜的目光越冷了些:「……是有些厌恶如今的王爷了。」 「厌恶我什么?」李素嘲讽地笑了下,「厌恶我手无权势?」 「我厌你终日酒气加身,」她紧紧凝视着李素,「厌你总是冷脸对人,厌你那副惹人烦的颓废模样,厌你一点儿上进心思都无,更厌你总是眷恋旧物。」 李素愣了一下,夜风吹拂,他的酒似乎也醒了点儿。 「你厌恶我。」他喃喃道,「你厌恶我……」 渐渐地,他松了手,退后数步。 他的手慢慢落在腰间,解下了那个摩挲得浑圆的玉佩。赤红色的系绳,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他将那玉佩半悬在空中,凌空一会儿,竟然兀自松了手,让它笔直地落在草丛中。 啪嗒一声轻响,玉佩便没入草叶中。 「你……」叶婉宜半惊。 李素的目光微晃,凝视了那玉佩半晌,径直转身离去。 「……王爷?」未加思索,叶婉宜便踏出了半步。可很快,她就收回了自己的步子,只呆怔立在原地。 夜风吹得她乌发乱舞,她久久地立在原地。许久之后,她终于动了——她慢慢地、慢慢地沉下身子,手指仔细在草叶中摸索着,将那块玉佩给找了出来,紧紧捏在手心之中。 锋锐的草叶,已将她的掌心割破了几道。 见那玉佩安然无恙,叶婉宜才舒了口气。 这里近池塘,她一粗心,脚下竟失心一滑,身体朝着池塘倾泻而去。叶婉宜惊叫一声,顿时心头大乱——此时所有人都在清凉宫中,又有谁会来救狼狈的她?! 就在下一瞬,来救她的人就出现了。 不是什么太监,也不是什么去而复返的李素,竟然是飞身探至的江月心! 只见江月心伸手一揽,便将叶婉宜揽在了手臂上;脚步微旋,转瞬便将叶婉宜自池塘边扯到了安全处。衣角纷飞不过瞬间,她已关切地问道:「叶小姐没事吧?」 叶婉宜仰倒在她怀里,余惊未定,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勉强抬起头,恰好对上江月心的眉眼,心底顿时有了奇怪的感觉。 ——自己先前还去挑衅这小郎将,未料到她竟伸手救了自己。 「谢、谢过小郎将……」叶婉宜温声道,「小郎将方才不还在清凉宫中?怎么出来了?」 「我远远就瞧着那淮南王对你拉拉扯扯!」江月心很是愤愤不平,「这等骚扰女子的恶事儿,我怎能放任不管?!下次再碰见,我定不会让他对你动手动脚!」 叶婉宜怔了一下,继而,忍不住笑出了声。 「小郎将可真是个妙人。」她慢慢地起了身,轻轻道,「其实你不救我,那才是最好的,因为……」 「不救你?你想下水啊?」江月心很是摸不到头脑,但她向来「善」解人意,见叶婉宜这么说,她便干脆顺从地松了手,让还未站稳的叶婉宜重新摔向了池塘,「那我松手了啊!」 叶婉宜一句「不救我你便一定是皇后」还未说出口,就又转化成了惊叫。 「救——」她喊道。 这人怎么回事!! 「哎?」江月心轻松地扯住她,十分纳闷,「叶姑娘到底和这池子有什么仇、什么怨啊?」 叶婉宜:…… 叶婉宜终于站稳了。她抚平了裙角,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气。好不容易,她才恢复了平日的典雅温柔,惊魂未定地重对江月心道了谢。 是诚心实意的道谢。 「不用谢!」江月心豪爽地一抱拳,道,「若是以后再有厚颜无耻之徒骚扰你,你不必急着寻短见,找我来帮忙便是!」说罢,她潇洒离去,留下大马金刀的背影。 叶婉宜:…… 急着寻……寻什么?! 这道插曲算不得什么,宫宴照常继续了。江月心回到了清凉宫里,照旧是走到哪儿,哪儿的人便纷纷侧过头去,不敢与她对视。她有些纳闷,便问霍青别:「霍大人,是我长得不忍直视么?为何大家都不看我。」 霍青别纠正道:「是九叔。」 江月心:「……九叔!哎呀,霍大人何必在意这个。」 霍青别淡淡道:「说了这么多次都不放在心上,小郎将是不想要我这个叔叔?」 霍青别虽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语气,江月心却敏感地嗅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于是,她光速摇头,连忙解释道:「怎么会呢!有九叔这个叔,哎,我真是荣幸荣幸!蓬荜生辉!我哪敢不想要呢?只是一时喊不习惯,转不过弯来!」 霍青别咳了咳,道:「蓬荜生辉是在招待来自己家的客人时用的。小郎将这是把皇宫当家了?」 江月心:…… 哎这也是没办法! 她哪儿都好,就是不太认识这些文绉绉的玩意儿!! 霍青别见她撇嘴,终于解释道:「小郎将的身上,有不同寻常的气度,瞧起来就不好惹,与我大哥如出一辙。这些在京城待习惯的人,不敢瞧你身上的锋芒,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江月心微惊:「那怎么办?他们都不瞧我,显得我不近人情!」 霍青别沉思一会儿,无奈道:「小郎将便多笑笑吧。」 于是,江月心便露出个笑来。她笑得有点做作,一股子皮笑肉不笑的意味,反而更瘆人了。群臣百官、内外命妇见了,愈发不敢瞧她。私底下议论里,江月心的形象已然升华到了更可怕的地步。 「连叶大小姐都败下阵来,可见这江氏女不是个好惹的。」 「听闻她武艺高强,以一当百。刚才舞剑的势头,真是让人不敢小觑……」 「嘘,莫要妄议……」 李延棠听着他们议论纷纷,却并无制止的意思,只是面带笑意地瞧着江月心。见她回来了,他便问道:「可救到人了?」 「救到了!」江月心嘟囔道,「那淮南王怎么大白天便与女子拉拉扯扯的?!醉酒闹事也不是这样儿的!」 李延棠摇摇头,微叹一口气,道:「这偌大清凉宫,也就只有你敢这样做。若是换了其他人,都会噤声不语。……也就是你这样的性子,才会让人记在心里。」 江月心知晓他这是在夸自己,心底微微一喜。 酒过多巡,宫宴终是要散场。宾客逐一散去,由太监引着去坐马车。外头明月高悬、星夜旖旎,殿内丝弦阑珊,酒香犹遗。江月心不大舍得走,还想与李延棠多说几句话。 「你当真是当今陛下?」 「……当真。」 「你当真是阿延?」 「……当真。」 「你当真是我的阿乔?」 「……当真。」 李延棠一连答了三句「当真」,流露出一副无奈模样。他携着江月心步向殿门,道:「你多贪了几杯,还是早些休息吧。明日我叫杨医正去瞧瞧你的伤势,莫要起晚了。」 第四十六章 行至殿门时,便见得有个年轻公子一直满面狐疑地守在门口,止不住地打量江月心与李延棠。他的目光有些太过逾越,李延棠身旁的太监便喝道:「不得无礼!」 那男子只得退下了,可仍旧忍不住偷偷望了一眼江月心。 李延棠身旁的小六子,忽然卖命地给李延棠使起眼色来,小声提醒道:「陛下,这是谢公子……」 此人正是江月心从前的未婚夫,谢宁。 谢宁睁大眼睛,仔细打量了一番江月心,顿时惊道:「江月心,是你?!」 江月心点头,纳闷道:「是我,怎么了?」 谢宁大惊:「竟然当真是你!」 江月心:「没错是我!」 李延棠:…… 「当真是她。」他只能这样说道。 谢宁觉着自己简直是做了一场噩梦。 此前,他就听闻将来的皇后出自不破关,姓江。初初听到这个消息时,谢宁就震了下,瞬时联想到了江月心的面庞。但下一刻,他就安慰自己道:只恰好是个姓江的罢了! 江月心整日舞刀弄枪,陛下吃了撑的,才会娶她为妻! 虽谢宁他爹是个大官,可谢宁本人此前却是一直不得面见陛下的,这回宫宴,还是谢宁头一回见到天颜。他到了席面上,便忍不住一直瞧着未来的皇后娘娘。只是这位皇后,却越看越像是江月心…… 越看越像,越看越像! 陛下竟然真的是吃了撑的! 更要命的是,那穿着龙袍的天子,似乎正是自己当年在不破关教训过的「穷酸书生小白脸」! 一想到自己在不破关干过的好事,谢宁瞬间瑟瑟发抖,一张俊脸青红转白。 自从与江月心解除婚约后,谢宁便力争能在京城娶上一个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此刻,他原本正与几位高官相谈,指望着其中某一位能做自己来日的丈人。可陛下一来,他就再也不能侃侃而谈了。 「陛、陛下……」谢宁满面惊恐,身子抖如筛糠,「当日在不破关时,谢宁愚钝,不曾认出陛下天颜,还请陛下降责……」 李延棠瞧见他这副惊惧模样,只道:「谢公子不必如此忧虑。朕平素不大爱发火,这点小事,倒不必放在心上。」顿了顿,他似笑非笑道,「朕反而还要夸赞谢公子,愿将佳人拱手让出。」 一句话,说的谢宁悔恨交加。 江月心听着李延棠说话,竟觉得他这神态和霍青别有些相似。仔细一想,霍青别可不就是李延棠从前的师友?两人有点儿相似,那也是自然的。 江月心虽有时候会记仇,但心大起来,也是很宽和的。见谢宁一个劲儿地抖着,她有些怜悯,道:「谢大公子,你放心,我当真不记仇。你嫌弃我舞刀弄枪、不够贤淑、没个女人模样、一点儿都不贞静的事情,我绝不会记得的。」 谢宁听了,竟抖得愈发厉害了。 江月心有些急了,又安慰道:「哎!我真没放在心上啊!我一点都不记恨你三番五次威胁我要退婚,也不记恨你和我哥差点儿打起来的事!」 谢宁狂抖不止。 江月心:…… 这是怎么了嘛! 李延棠摇摇头,一副哭笑不得模样。他扣了江月心的手,领她出去,道:「朕送你去马车上吧,小郎将。」 江月心到底记得他是当今陛下,连忙拱手道:「不敢劳烦陛下!」 「什么‘陛下’?何必如此生疏?」他却扯住了她的手,道「朕不是小郎将的副官?送小郎将上马车,那是理所当然的。」 江月心:…… 陛下还真是敬业! 于是,那风光霁月、满身天家威严的陛下,便亲手携着江月心,送她到了马车上。别人家的贵女上马车,是丫鬟扶着胳膊肘;江月心上马车,那是当今天子亲自扶她上去的。 江月心入了马车,又「刷」地撩开帘子,努力地盯着外头的李延棠瞧。 「做什么?」李延棠哄道,「天色不晚了,再不回去,会误了休息时辰。」 「多瞧瞧你。」江月心却是很兴奋的样子,「你可生的真好看。」 这么直白的赞美之语,叫他愈发哭笑不得了。于是,他只得道:「明日朕便让杨医正去右相府上,替你瞧一瞧伤。朕也回来,你莫要起迟了。」 「你也来?!」江月心的语气愈发兴奋铿锵了,「好!我定然不会睡过了头!便这样说定了!」 马车帘子落下来,她藏着满心的期待,坐着马车出了宫门。车轮吱呀、吱呀的,她从小窗里瞧出去,只见天上是银流繁星,地上是万家灯火,满目皆是旖旎纷彩。这偌大的京城,便如一张遽待搜寻的地图似的,叫她忍不住多多张望了几下。 到了霍府,没能去宫宴的霍辛、温嬷嬷与褚蓉皆迎出来了。霍府里繁灯已上,绕过影壁便是一片晕黄光点。池塘旁伏着群鸣叫不休的夏虫,窸窸窣窣的响动冗长不歇。 「阿辛晚上都学了些什么?」霍青别人到了正厅,叫侍女去外头煮茶,自己撩了衣摆坐下了。那头的霍辛顶着双亮晶晶的眼,捧出一副诗纸来,道,「新背了诗,按照爹爹的叮嘱,练在纸上了!」 霍青别正疲,随意瞄了一眼,说了声「好」,就把诗纸搁在边上了。霍辛有些委屈巴巴的,不舍地拿起那诗纸,献宝似的又捧到了江月心面前,道,「小郎将!这是阿辛写的字儿!」 江月心知道,这是霍辛又要自己夸呢。 她可不懂什么大字写的好看与否,只能硬着头皮夸道:「辛少爷这字,真是好看、大气、豪爽、磅礴,瞧着就厉害!我可写不出这么好的字!」 霍辛人小,也没觉得她在夸大其词,只是美滋滋地露出了欢快笑颜。没一会儿,他垂着眼角,很期待地问:「小郎将过誉了。小郎将觉得阿辛这字,有哪儿不好么?」 江月心犯了难。 ——她哪儿瞧得出字的好坏啊! 于是,她又硬着头皮:「没有没有!辛少爷这字,真是妙极了!」 霍辛一听,登时乐开了花,没了平日文文静静的少爷样子,咧嘴笑了起来。闹了一阵,霍辛嘟起嘴,嚷道:「温嬷嬷,小郎将要在咱家住多久呢?能不能让小郎将一直住在我家呀?」 温嬷嬷笑了笑,和和气气道:「小郎将只是借住一段时日,待小郎将出嫁了,便要住到宫里头去的。」 「出嫁?」霍辛好奇道,「小郎将要嫁人,所以就不能住在咱们家,要住到别人家里去是么?」 温嬷嬷笑而不语。好一阵子,她才道:「少爷现在还不该提这些事儿呢。」 夜色已经晚了,几人闲聊了一阵子,便各自回去歇息了。江月心回了天月居,洗漱沐浴罢便上床,一掀被子,冷不防便见着褚蓉缩在床里头。 「哎!褚姨姨,你可吓死我了。」江月心拍着胸膛,舒了口气。 褚蓉一手卷着自己的发尾,另一手拍拍枕头,道:「你快上来,同我说说那宫里头都有些什么?是不是金子铺地、银子做瓦?陛下长得什么模样,是胖是瘦?西宫太后穿的衣服又是什么料子,漂不漂亮?」 第四十七章 她一下子问那么多问题,江月心实在是答不过来。她闷进薄被里,想了想,就从陛下开始说起。 「陛下生的非常好看。玉树临风、貌若潘安、惊才绝艳、满腹诗书。」她说。 「?」褚蓉微惊,「就一个晚上,你还能瞧出陛下惊才绝艳、满腹诗书?」 没有人回答褚蓉。 疲惫的江月心脑袋一沾着枕头,就呼呼地睡着了。现在,她正合着眼睛,小声地呼吸着呢。褚蓉小推了一下她,见她不醒,只能笑笑道:「总算是没白来这京城!」 外头渐渐有淅淅沥沥的声音,原来是京城开始下雨了。 次日晨起。 雨水下了一夜,霍府地势低,竟在院子里积起了小小一片水潭。翠儿等几个丫鬟也不玩闹了,就缩在走廊上头,看着滴滴答答的雨水从屋檐上漏下来。 江月心起了身,懒洋洋走出来伸个懒腰。正门那头已然是很热闹了,似乎有许多下仆在蹚着浅水洼奔来跑去。江月心一时好奇,问道:「那边是在闹什么呢?」 翠儿答道:「回小郎将的话,那是在舀水呢!昨夜的雨格外大,竟让那边积起水来了,真是少见。一个晚上便下那么多雨,一年里头都少见。听闻今日陛下还要来,也不知道那头的水扫干净了没有?」 江月心抖抖腿脚,朝积水的那地儿走了几步,果真见得地上有片薄薄积水,几尾小鱼从池塘里游了出来,在地上游来曳去。家仆们卷着裤腿、赤着脚,卖力地将水往低处扫去。 江月心总觉得这幅场景有些眼熟,仔细一想,自己在不破关那破破烂烂的家,一到雨季不也是这个模样? 看来,无论富贵贫穷,遇到了天公不作美的大雨,都是一般的倒霉啊! 就在此时,霍府外头传来一阵喧闹,竟是李延棠出了宫,亲自把杨医正给送到霍府来了。外头护卫陛下的军士站的密密麻麻,明黄的轿子一停,身着便服的李延棠便下了轿,半踏入门槛中。 随即,他便看到了面前的一片汪洋。 李延棠:…… 他在水滩这头,江月心在那头,两人打着伞,面面相觑。 「哎,我来吧!」江月心见状,二话不说,也撩起自己的裤腿袖管,脱了鞋子,三下五除二蹚水过去,在李延棠面前蹲下,大义凛然地对他道,「我背你过去吧!免得你弄脏衣摆!」 江小郎将竟要亲自背陛下蹚水! 此真乃奇闻是也。 眼看着江月心姿势诚恳地分开脚蹲下了,两只手还和打晃的鱼鳍似地乱招着,李延棠略略叹了口气,道:「你的身子也不太好,还是别背了。」 江月心无所谓道:「哪儿的话!只不过是舞剑的姿势不能太利索罢了,背个人还是绰绰有余!」 李延棠:…… 成何体统! ——当然,这话,他可不会明目张胆地说出来。 「小郎将,朕自己走过去便是了。」李延棠笑笑,还是婉拒。说罢,便直接涉水步了过去,惊的温嬷嬷连忙派人去准备干净鞋袜。 杨医正不敢落后,连忙提了药箱,跟着自家陛下一路穿水上阶,到了霍家的正厅。 霍青别迎出来,带着一群人迎接天驾。霍青别今日依旧穿的简单,一件湖蓝的袍子,领口与袖上俱无什么镶饰,月绸的料子也有些陈旧了,浑似个家道中落的普通书生似的。但霍青别总有种特殊的气度,叫人不敢轻易瞧轻了去。 李延棠提着湿哒哒的衣摆,从容道:「免礼。」 虽然他这句「免礼」说的云淡风轻,但被水浸湿的衣摆却着实滑稽。那水里有些污泥,黏在明黄衣摆上,瞧着格外狼狈。但李延棠浑似没发现似的,依旧笑得月朗风清。 许多人都在狠狠憋着笑,生怕自己不小心在陛下面前笑了出来,惹来圣怒。 陛下就算再与自家老爷亲近,那也是陛下啊! 于是,正厅里一片诡异的寂静。李延棠垂了眼眸,清隽俊秀的面庞神情如常,恍若无事发生,就像所有人都没发现他衣摆上的污泥。 大人能忍笑,小孩却未必。霍辛瞧着李延棠湿哒哒的衣摆,还是忍不住噗嗤笑了起来。 「哈呃——」 霍辛笑了半个调子,就被温嬷嬷急忙捂住了嘴。但是,这声笑仍旧足够响亮,足够刺耳,足够令李延棠波澜不惊的面具裂开。 一旦有人开口笑了,江月心也忍不住,哈哈哈哈地指着李延棠开始笑了。 「哎哟,阿延,你绞下水……绞下水!哈哈哈哈……笑得我肚子疼……」江月心瞧着李延棠衣衫狼狈的样子,却笑得东倒西歪。哈哈哈的笑声,回荡在整个厅堂里。温嬷嬷等下仆皆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忙飞了眼色过来,小声提醒道:「小郎将!这可是陛下呐!」 一群人里,也只有霍青别面不改色,淡笑道:「陛下与小郎将感情甚笃。」 一句话,便轻易地解了围。 待李延棠去换好了衣衫,霍青别又让自家儿子出来拜见陛下,照例让小儿子开口背诗。一句「疑似瑶台镜」背得摇头晃脑,让李延棠无声地笑了起来。 「阿辛倒是颇有右相的风采。」李延棠赞道,「也不知阿辛记不记得朕了?当年,朕也是抱过阿辛的。」 待李延棠问完了话,霍辛便扭扭捏捏地蹭到温嬷嬷身旁,仰头问道:「温嬷嬷,小郎将是不是要嫁给陛下呀?」 温嬷嬷一张笑眯眯的脸很是和蔼,她刮了下小少爷的鼻子,悄声道:「是呀,少爷真聪明。以后小郎将从咱们霍家跨出去了,就要嫁进宫里头,做皇后娘娘了。」 霍辛听了,却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咬着嘴角不发一言。温嬷嬷只当霍辛是难得见到陛下,怯了场,并不多话,只哄道:「少爷日后定然是要常见陛下的,还是多多习惯为好。」 说谈了两句,李延棠便让杨医正去江月心房里,瞧一瞧她这腿伤如何。这杨医正年纪一大把,胡子花白,一双眼却是精光熠熠。他只瞧了江月心一眼,就道:「小郎将这筋骨伤的不重,养个两三月,也就能好透了。」 江月心闻言,自是大喜。 杨医正开了几幅调养的方子,又叮嘱她「不要动武太勤」、「不可碰酒」、「多食清淡」。江月心一水儿地点头答应,神情欣喜。 待老医正一只瘦手捉着笔,在纸上写完了字迹细瘦的药方子,江月心又犯了难。她想到自己羞涩可怜的荷包,小心问道:「大夫,这……这诊金,得要多少啊?」 说罢,又偷偷瞄了眼药方子,看到上头名贵的珍惜药材和不要钱似地写着,一颗心又小小地跳了一下。「我家……有些穷,可能抓不起这些药……」江月心很忐忑。 杨医正愣了下,连忙道:「小郎将,您乃是凤凰之身,老朽怎敢收您的银钱?」 「做皇后,难道就可以白要人看病吗?」江月心摇头,耿直道,「那是无论如何都不行的!」 老大夫险些被呛住,连忙道:「老朽领着宫内的月银,就是给小郎将这般的贵人排忧解难的。小郎将心性纯朴,不必太过忧虑!」 江月心微怔。 ——做皇后,还有这等好处吗? 第四十八章 杨医正瞧完了病,便踏出了天月居。李延棠在外头候着,似个等待媳妇生娃、在产房外徘徊不止的爹似的。见杨医正出来了,他便迎上去,仔细问了问。听得江月心的身子并无大碍,养养就好,他便松了口气。 宫内事务繁忙,李延棠不得久留,又问了几句,便与江月心道别,说是要回宫去了。 「勿要喝酒。」他叮嘱道,「朕知晓你爱喝酒,但多少要忍上一时。」 「好好好——」江月心笑答。 年轻的帝王瞧着她活泼生动的笑颜,眉眼亦微微弯起,露出温柔笑意。旋即,他便叫人掌了伞,重回了轿中。他走得慢,身姿如拂云带玉,说不出的好看。江月心有些眷恋不舍地目送他上了轿子,在心底叹道:不知道下一次见阿延,是在什么时候? 李延棠上了轿,甫一坐下,那温和的神情便变了。 他眉心微微蹙起,薄唇紧抿,温润面庞显露出一分冷刻与暗沉,似在咬牙忍着什么痛楚。半晌后,他将手指落在膝上,隔衣揉了一下,随即重重地靠坐下来。 外头的小六子听见了这重重的响声,心知是陛下旧疾又犯了。 陛下少时颠沛流离,曾被人打断过双腿。后来他旧伤未愈,便冒雪旧人。鹤望原的大雪日天寒地冻,本就未好的伤经此折磨,便变成了难以驱除的陈年旧疾。每逢雨雪冷潮之时,陛下便会双膝疼痛,几要难以步行。 今日出宫前,小六子也劝过自家陛下,还是歇着为好。但陛下只说:「答应了的事儿,还是要办到。」便忍着双膝疼痛亲自来了。 这一切,小郎将都是不知道的。 想到此处,小六子就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呢?平白无故的。」轿子里头的李延棠听见他叹气,便问道。 「回、回禀陛下……」小六子可不敢说实话,眼珠子一转,便道,「是在想着那叶家大小姐的事儿呢。今早太后那头的青罗姐姐说,太后娘娘透了口风,说是想让叶大小姐给你做贵妃娘娘呢。小的一想到这事儿,就只想叹气个不停!」 轿子里头传来一声嗤笑。 「痴人说梦。」 陛下走后,小霍辛还时不时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着。霍青别轻轻拍拍霍辛的后脑勺,弯下腰来,温和道:「阿辛日后有的是机会见陛下。」 霍辛却愁眉苦脸的,说道:「小郎将要是嫁给陛下,就不能留在咱们家了,是么?」 「是啊。」霍青别顺势摸摸长子的发顶,微叹气,「小郎将上京来,原本就是为了做皇后。我知阿辛你舍不得她,可小郎将总有一天要嫁人的。」 霍辛却把头扭得跟拨浪鼓似的,气鼓鼓道:「哎呀!爹爹,能不能让小郎将就住在咱们家呀?你在陛下之前娶了她,这样,小郎将就会住在咱们家了!翠儿姐姐、温嬷嬷也喜欢小郎将,没人能比她更合适了!」 霍青别的手僵住了。 他直起身,眉宇间有些无奈之色,还有些哭笑不得:「阿辛啊阿辛,你可真会给你爹找麻烦。这话要是让陛下听见了,可是要杀头的。」 霍辛可不懂什么杀头不杀头的,童言无忌,他只是说出了自己心底的想法。霍青别叮嘱了一番,叫他日后不要再说这等胡言乱语,便催他去念书。 霍青别难得休沐,便沉下心来,专心陪长子习字读书。过了小半个下午后,书房外头便有温嬷嬷扣门,焦急道:「老爷!不好了!」 「何事?」霍青别正握着霍辛的手描红,笔下一个端端正正的「月」,写得规规整整。 「小郎将她偷偷喝酒啦!喝醉啦!」温嬷嬷少有这么急的时候,「杨医正可是叮嘱过,万万不能让小郎将喝酒的。她现在醉了,正管着院子里的大黄狗叫陛下呢!」 霍青别:…… 陛下啊!! 是臣之过!! 江月心喝醉了。 她不仅喝醉了,还追着后院的一只大黄狗,一个劲儿地喊「陛下」,让仆从们皆吓得魂飞魄散,恨不得上去直接捂住她的嘴巴,免得招来杀身之祸。 她有武艺在身,院子里服侍的又都是些弱质女流,谁都近不得她的身,只能任由她与那大黄狗追到地老天荒。最后,还是霍青别来了,才喝止了她。 「小郎将,你醉了。」霍青别站在院口,远远对她道,「还是先去醒醒酒吧。」 江月心醉醺醺地站起来,眯着眼瞧霍青别,嚷道:「你……你是……」 霍青别已想好了,她定然会喊自己「霍大人」,然后自己就得再次纠正她,是「九叔」;但这一回,江月心却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甚是乖巧地喊道:「九叔。」 霍青别一时不语。 温嬷嬷见状,连忙命翠儿几个丫鬟上去扶住她,要她回去换衣服、洗把脸,再让小厨房烧碗醒酒汤来。翠儿等人好不容易才拉扯着她回了房。 霍青别在外头守着,见丫鬟里里外外跑个不停,便亲自进去瞧了一眼,问道:「怎么?还醉着呢?」 翠儿道:「小郎将睡过去了,叫不醒呢,更别提去沐浴了。」 霍青别慢慢踱至床边,见江月心抱着玉枕,睡姿潇洒地横在床上,舒爽地呼呼大睡着,一副好梦正酣的姿态。他小叹了口气,便亲自放下了玉钩里的帘帐,道:「罢了,让她睡吧。晚膳时候,再把小郎将喊起来。」 温嬷嬷跟在霍青别身后,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见自家主子久久未有离去的迹象,温嬷嬷终究是忍不住了,小声提醒道:「老爷,这不合礼制。小郎将虽是将军的义女,却也是来日的皇后娘娘,这……」 霍青别心底微震。 小郎将再不羁潇洒、英气如男儿,她也是个女人。他擅入女子闺房,本就不合礼制,更何况,小郎将还是未来的皇后。 霍青别思量一会儿,唇角微微翘起,道:「无妨,我是她九叔。叔侄之间,何必如此见外?」顿了顿,又转身嘱咐翠儿等丫鬟照顾好床上的江月心。 恰在此时,外头有下人来通报,说是霍淑君也在闹脾气呢。 霍大小姐自从得知了王延就是陛下之后,那脾气就一直没下去过,闷在心里头,散不出来。她觉得自己堂堂大将军家的小姐竟被骗了,很是没有面子;但碍着对方是陛下,她也不能说什么,只能认栽。这一憋,就憋到了今天,终于爆发出来了。 「陛下竟当真是那王延!我还骂过他!这以后可要怎么办呀!」她呜呜呜地嚷着,趴在自己床上委委屈屈地闹着。丫鬟们怎么哄都哄不好,也只能来请霍青别了。 霍青别:「……这回是亲侄女了。」 温嬷嬷:「您去瞧瞧?」 霍青别苦笑:「既然是亲侄女,当然得去瞧瞧。」 他摇摇头,跟着温嬷嬷一道朝霍淑君那头去了。 隔了几日,宫里头就传来了话,说是陛下与礼部已基本商量好了立后大典的事儿,这两日便会正儿八经地做起准备来,先将江家父兄的官位提一提,令老江做个闲散伯爵,再给江亭风多领些兵。但真正的大婚之日,应当要在冬日了。 第四十九章 此外,因皇后乃是母仪天下之人,礼仪教养也是极为重要的。奉西宫太后之命,江月心须得入宫小住一段时日,跟着宫里的嬷嬷仔仔细细地学礼数,免得大婚当日出了差错。 临要进宫前一日,温嬷嬷多方打听,方知道这一回入宫的可不止江月心一人。太后娘娘有意给陛下多纳几个妃嫔,因此也召了叶家的婉宜、吴家的令芳入宫。这事儿陛下十有八|九不知道,但对小郎将来说,却绝非是一件好事。 霍青别听了,便道:「那咱这儿也多挑两个人一道进宫。省得小郎将独自一人太过寂寞无聊。大哥不是希望君儿多学学规矩?让君儿也一道入宫吧。小郎将不还带了个自家的姑娘?那姓褚的姑娘,也一道送进宫里去学规矩。」 这事儿就这样敲定下了。 隔日一早,三顶轿子,就把霍家的三个年轻姑娘送入了宫里,美其名曰,学规矩。 ——其实根本就是大闹天宫去的吧! 江月心如此想到。 临入宫前,温嬷嬷还交代道:「小郎将学学就罢,别把那些规矩刻在心里。陛下兴许就是爱重你如今的性子,若是小郎将真成了千篇一律的泥人儿,反倒不如原来自在了。」 入了宫,三人去的不是陛下的清凉宫,而是太后娘娘所住的西宫。据说这儿地儿够大,够折腾,足够好几个姑娘同时住下。 到了西宫,太后还没来,殿里已站了两个窈窕的姑娘。西宫里禁幄低张,彤阑巧护,水精的细帘子垂下百串叮当珠子,一道沉香云母屏风前,叶婉宜沉沉静静地站在那儿,秀美容姿闭月羞花,一颦一簇,皆细腻婉转如画匠精心落笔。 另一位姑娘则容貌逊色些,神情略有些骄横刻薄,乃是吴家的嫡女吴令芳。 比起世代钟鸣鼎食的叶家,吴家的家世要稍稍差些,但在京城也算是排的上号了。最重要的是,这吴家与叶家沾亲带故,乃是姻亲之交;严格说起来,吴令芳与叶婉宜还是对远房的表姐妹。 吴令芳与其母一样,都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一心想着皇后之位。被才色双绝的叶婉宜压过一头,吴令芳也就认命了;但被这寒门之家的江氏女压了一头,吴令芳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乐意的。以是,今日,她特地打扮得一身精致婀娜,以求力压这来日的皇后一头。 见江月心来了,吴令芳笑笑,当即便抛出了早已备好的话。 「小郎将,这还是你第一次到太后宫里来吧?你入宫才两次,定然是不懂得规矩的,恐怕一定会冲撞了太后。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尽管向我请教。我常来西宫,对这儿一切都熟」吴令芳扬着唇角,格外骄矜的模样。 言外之意,这小郎将没见识又粗鄙,一定会惹怒太后。 江月心听了,却十分感激:「哎呀,京城尽是些好人呢!都一个劲儿地为我着想。」霍淑君也是大条的人,虽觉得有哪儿怪怪的,可也不大听得出来,便「唔唔唔」地带过了。唯独褚蓉,精明眼神光一转,立刻发觉这吴令芳不怀好意。 褚蓉冷笑了一声,对江月心道:「哎,人家嘲你是个没见识的乡下人呢。心心怎么就记挂着道谢?」 江月心很无辜:「我确实是个没见识的乡下人啊!」 褚蓉:…… 心心脾气好,褚蓉一贯知道。但是这吴令芳都骑到未来的皇后头上来了,她可忍不了,绝对要讨回一盘,让别人收敛些。 褚蓉仔细瞧一眼四周,见屏风后已隐隐能看到大宫女的衣角,她便清了清嗓子,问道:「吴小姐,你说你对这西宫甚为熟悉,那我想问问,敢问太后今年年岁几何?」 吴令芳嗤笑一声,道:「这有何难?四十又二。」 「我瞧着太后娘娘颇为年轻,哪儿像是四十余岁的人?」褚蓉一副不信的神色,「若说是刚到而立,那我还会信上两分。」 听到褚蓉这种谄媚之语,吴令芳很是不屑,嗤笑道:「那是太后娘娘会做保养。可你不常来西宫,当然不知道太后娘娘早就四十多了。淮南王都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太后娘娘又能年轻到哪儿去?」 她话音刚落,便听得一身「太后娘娘驾到——」,继而,叶太后便冷着一张脸自屏风后步了出来,拿眼刀剜了一下口无遮拦的吴令芳。 吴令芳愣了一下,这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竟当着太后的面说她「年轻不到哪儿去」,纵使这是实话,可又有几个女人爱听?更何况,这人又是西宫太后! 叶太后一张脸冷若冰霜,板着神情在凤椅上坐下了。她自侍女手里接过茶,掴了下茶叶沫子,道:「令芳,我倒不知道你是这么能说会道的人。日后,多少得记着管好自己的嘴!」 吴令芳微震,唯唯诺诺地低下了头,丝毫没了先前的气焰。 江月心和霍淑君齐齐纳闷:这太后娘娘怎么就生气了呢?吴姑娘可真是可怜呐。 叶太后叫了几个教养嬷嬷来,说是要教导几人行立吃坐。这学规矩是项大活,光是「立」一样,就要折腾上一整个上午。叶婉宜从小就学这些规矩,根本不在话下;江月心平日辛苦惯了,觉得这做规矩就和挠痒痒似的,一点儿也不费力。只是她一旦站直了,就带着股大马金刀的铁血味儿,浑似一棵松似的,一点儿都没有姑娘家的曼妙妩媚,嬷嬷怎么救都救不回来;最叫苦连天的,则是霍淑君和吴令芳,两人大概都是家中娇纵惯了,没怎么做过规矩,练了一会儿就累的眼泪汪汪。 大半个上午过去了,外头忽得传来「陛下驾到」的通传声。见李延棠进来了,叶太后笑道:「什么风把您给出来了?近来国事繁忙,陛下不是一直没空来给哀家请安?」 「朕来瞧瞧未来的皇后。」李延棠道。 叶太后浑似个聋子似的,没听见「未来的皇后」一说,转头对一群姑娘道:「婉宜,令芳,陛下特意来瞧你们,还不快快谢恩?」 李延棠摇了摇头,叹口气,道:「朕只是来瞧小郎将的。其他人,朕可没什么兴趣。」 李延棠这话说的,可是一点都不客气,半点儿面子也不给叶婉宜和吴令芳,同时也丝毫不给叶太后脸面。可怜叶太后一个年近半百的妇人,一张保养得当的脸气得微微发青。 叶太后每回被李延棠气到,就会在心底埋怨起那该死的先帝来。 ——若不是先帝心慈!怎么会留下这李延棠一条命!李素又会怎么只做了个淮南王!如今自己在宫里头处处受气,连个皇后之选都不能插手! 叶太后越想越气,越想越气,恨不得立刻冲到陵寝里去,把自家那夫君摇起来。 她目光一转,冷笑道:「陛下怕是不知道,这小郎将的规矩还有的学了。坐没有坐相,站没有站相,一点儿姑娘家的气韵都没有。这样的女子做了天恭的皇后,说出去岂不是笑掉大牙?」 李延棠一歪头,打量一下江月心,见她站的笔挺挺的,似在不破关前点将一般,他登时就微微笑了起来,慢声道:「朕就喜欢小郎将这样子。」 太后喉里的话噎住了,表情略有古怪:「陛下在说什么笑话?」 第五十章 李延棠慢悠悠踱到一旁,坐下了,口中认真道:「朕瞧习惯了京城女子的做派,反倒觉得小郎将一言一行皆是率真。会规规矩矩站着的女子,京城一抓一大把;但如小郎将这般雷厉风行,进可战、退可守的女将军,却是天下独一份。」 太后的面色又变了。 西宫里头花漏巍巍,李延棠伸出修长手指,轻弹了下袖上浮尘,低垂眉眼如画中墨作。他浑似没瞧见叶太后那稀奇古怪的面色,自顾自淡淡道:「朕喜欢独一无二的东西。」 这话说的,不可谓不惊世骇俗。 一旁的吴令芳已然是表情大变,眼中隐隐浮起了不甘与委屈。她手里绞着帕子,柔声道:「陛下,可小郎将就算再怎么独一无二,那也不够贞静贤……」 「若是吴姑娘能做到小郎将这般,替朕守住天恭山河,朕也可立你为皇后。」李延棠温存地笑着,一句话说的不温不火,却自有一股魄力。 一句话,就叫吴令芳把要说的话都憋回去,眼眶里委屈地转起了眼泪。她一边委屈着,一边在心底暗暗恼着这江月心真是个妖孽。 仗着自己与叶太后稍稍沾亲带故,吴令芳倔强道:「能出征打仗又如何?论美貌、论才情,她皆比不过叶大小姐!」 自己比不过这位「独一无二」的女将军,那惊才绝艳、冠绝京城的叶婉宜,总比得过了吧? 叶婉宜一直静静立在旁边,嗪着温柔笑意望着几人。见吴令芳忽然提到自己,她微怔一下,随即,眼眸里便泛开如水笑意,口中柔软道:「话不是这样说。小郎将驰骋疆场、保家卫国,而陛下是治天下之人,小郎将与陛下,本就是一双良配。说来,婉宜也甚是羡慕小郎将能以女子之身出官任职呢。」 她这番话说的平平淡淡,毫无波澜。吴令芳听了,却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叶婉宜竟然也让步了?! 「可是……」吴令芳咬咬嘴唇,仍旧有些不甘。 「令芳,在太后娘娘与陛下面前多言,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叶婉宜淡淡提醒道。 吴令芳愈发不可思议了。 叶婉宜竟然叫自己闭嘴! 她竟然真的在这江家的寒门女面前让步了?! 吴令芳含着丝丝不甘之意瞧向江月心,却见江月心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正嘀嘀咕咕地和身旁的霍淑君说些什么。吴令芳仔细一听,原来她问的是「他们在说什么呢?我怎么不太听得懂?是要吵起来吗?」 吴令芳气竭。 因有了这道插曲,吴令芳瞧江月心便愈发地不顺眼了。下午的学习中,处处想法子给江月心使绊子。恰好此时,外头响起了内侍的通传声:「淮南王到——」 原是淮南王李素,带着几个单字封号的堂兄弟小王爷来给叶太后请安。眼看着淮南王一撩衣摆,冷着脸跨了进来,吴令芳便想着让江月心在淮南王面前小小地出个丑。 李素爱喝酒,带来的几个堂兄弟也是饮酒作乐、游手好闲之徒,哪日他们几个一道酒醉了,把江家女的丑相说出去,看谁还敢信服她?! 这样想着,吴令芳便抖着裙摆,悄悄靠近江月心,伸出一只鞋履,想要将她绊倒。 吴令芳确认江月心没瞧自己,自己这一脚伸的神不知、鬼不觉,就是管教自己的嬷嬷,也没法子察觉,更别提那双眼一直盯着别处的江月心了。 可偏偏! 江月心和脚上长了眼睛似的,不仅笔直地跨了过去,还倒退了回来,反复地跨了三四次,一只脚在吴令芳的绣鞋上挪来挪去,口中还疑惑道:「吴姑娘,你这脚是怎么了……?抽了?」 吴令芳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褚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在心底冷笑一声,心道:这吴姑娘是想法子给心心使绊子呢! 于是,褚蓉轻提裙摆,慢悠悠靠近了吴令芳,在吴令芳的身前「哎呀」软软娇呼一声,身姿绵软地倒了下去,跌坐在地。 颇具异域风情的妖娆美人摔倒在地,两眼蕴着泪水,雪白的手臂上还有一道红痕,看着好不惹人怜爱,诸位王孙公子皆瞧了过来。 ——除了李素。 李素正侧眼望着叶婉宜,似乎浑然忘了他是来给叶太后请安的。叶婉宜被他盯得面色微沉,裙摆一曳,便背过身去,避开了她的视线。袖中的手轻轻一缩,似是扣住了什么,仔细一看,原是一块翠绿玉佩的一角。 「吴姑娘,为何要绊我?」另一边,褚蓉泪眼汪汪地盯着吴令芳那只伸出的脚,一脸无辜委屈。 「?!」吴令芳大惊,连忙收起脚来,怒道,「明明是你自个儿靠过来,自己摔倒在我面前的!与我又有何干系?你休要血口喷人!」 「可是,你这脚……」褚蓉一副泫然欲泣、不敢说话的模样。 众王孙公子见状,似乎已将发生的故事了解了个十成十,哄然唏嘘起来。 「吴姑娘平时就有些娇纵,可这个姑娘瞧着是霍将军那边的人,何必如此为难?!」 「瞧这位姑娘,眼泪都要出来了,真是个可怜人……」 吴令芳气急,跺跺脚,对褚蓉怒道:「你少装可怜!」 褚蓉却双眼一眨,眉心微蹙,忧愁溢满了眉心;她轻咬嘴唇,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继而哀怨地侧过头,小小地点了头,浑似一朵怒放的盛世大白莲,一副举世皆浊独她清的模样。 「是我错怪吴姑娘了……」她软声说道,妖媚眼波一勾,让那群王孙公子的魂都要飞了。诸位王孙公子见状,愈发地指指点点了。 「吴家平时心高气傲,未料到在太后面前也不肯收敛!」 「瞧瞧人家姑娘,都被她欺负成什么样儿了!」 吴令芳气得几乎要吐出一口血来。她在内心怒吼道:这群废物男人怎么回事!别人装几下楚楚可怜、假装纯洁无辜的小姑娘,就被骗去了吗?!快擦擦你们的眼睛!她是装的!她是装的!她是装的啊啊!! 跌坐在地的褚蓉慢慢揉了揉脚踝,微微倒吸了口气,轻轻的一声「嘶」,几乎叫人的心都抽疼起来了。几名小王爷俱是一脸心疼,道:「淮南王不如与太后娘娘求个情?这姑娘受了伤,便别学规矩了,横竖也不是她做皇后。」 吴令芳:…… ——她算是明白了! ——这群臭男人压根不在乎褚蓉是不是装的,只是吃褚蓉这一套而已! 叶太后原本正在远处吃茶,没什么精力搭理她们,也管不了褚蓉的精湛演技。吴令芳在旁边气得跳脚,可却半点用处都没有,只能任凭一群小王爷对她品头论足,左一句「没有大家风范」、有一句「刁蛮无礼又善妒」,气得她也眼眶泛起了红。 待小王爷们走了,褚蓉拍拍衣角,跟个没事人儿一般站起来,一撩头发,恢复了平日的妖媚风情。吴令芳恼道:「你可真是厉害!」 「怎么?你想跟霍家对着干啊?」褚蓉却是很不屑一顾的模样,「小丫头片子懂什么!这叫女人不坏,男人不爱!」 褚蓉的字典里,可没有服软这两个字。她出身异族,向来是敢爱敢恨、有仇必报的人。不仅如此,她还特别记仇,江亭风气她一回,她就能千里迢迢跑到京城来。这吴令芳欺负人都欺负到心心头上了,她才不会当成个软柿子! 第五十一章 吴令芳正被那句「女人不坏男人不爱」气得东倒西歪,一转头,就看到叶婉宜云淡风轻、娴静温柔的模样。 「婉宜姐……」吴令芳可怜巴巴地和叶婉宜开了口,想要叶婉宜伸出援手,治一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 叶婉宜却淡淡一笑,姿态娴静如处子,口中绵然道:「令芳,一流世家与二流世家,始终差了一线。你明白这二流人的教养,到底差在哪儿么?」 说罢,这位出身一流门阀的京城明珠不笑不闹,姿态端庄地啜了口茶,仿佛没有任何事儿可以惊动她处惊不变的身形。 刚刚胡闹过的吴令芳,面孔青红一片。 热热闹闹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到了入夜时,几位姑娘分别住入了西宫的数间侧房。这太后娘娘所住的西宫,自然比霍府更要奢侈豪华一些,白玉铺地、黄金为饰,一水儿的朱紫繁华;墙上镶了垂棘随珠,纵这宫里掌了华灯,亦散着盈盈的柔和光彩。窗外满栽细长挺秀的绿竹,修长竹叶垂落得满窗棂皆是,间或夹杂几朵泛着瓷白色的细小花朵。 褚蓉有个坏毛病,喜欢爬到江月心被窝里睡,晚上再和江月心说说小话、扯扯八卦,这样方能在京城睡得安稳些。趁着嬷嬷不注意,褚蓉便赤着脚溜了过来,一咕噜钻到了江月心的床上。 正值炎炎盛夏,床上铺着的冰蚕玉簟泛出丝丝沁凉爽滑之意,叫人忍不住多蹭两下。褚蓉趴在枕上,晃着两条腿,小声地问着话,两人嘻嘻哈哈的。 「那吴令芳可真不像是个大家闺秀!阴险得很,和叶婉宜真是天差地别。」褚蓉想到吴令芳那副委屈巴巴的样子,就好笑极了,「肯定是家里宠坏了。」 「她很阴险吗?」江月心摸不着头脑。 「当然阴险了!她觊觎那皇后之位,就想方设法地给你使绊子,你没察觉到?」褚蓉怒其不争。 「没有。」江月心迅猛地摇头,「但是,皇后之位,我是绝不会让给她的。」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到外间传来一道脚步声,两个人影映上了纱门。一个嬷嬷模样的人走得匆忙,她一边追着前头的人,一边小声说话。江月心从来耳朵尖,一下子就听清了她在说什么。 「陛下,这于礼不合,您还是快些回去吧……」嬷嬷恳求道,「要是让太后娘娘知道了,罚得可是奴婢呀。」 「朕就在此处坐坐,不会闯进去。」前头那男子修长的身影停下了,似乎是在外头的圈椅上悠悠坐下,「嬷嬷大可放心,朕还不至于做那等失礼之事。」 外间里的嬷嬷无可奈何,只得让李延棠就坐在外头。李延棠也不睡觉,只是抽了一本书,就着未灭的烛火,一页页翻着。时辰渐渐晚了,灯火也有些微弱,他依旧没有离去的意思。 嬷嬷打了个呵欠,点着头站在一旁。 就在此时,窗户外头似乎有个影影绰绰的黑色影子靠了过来,鬼鬼祟祟的,也不知是想做什么。他大抵以为宫人们都睡去了,竟自如地把手攀上了窗,大概是想翻墙进来。 可他一抬头,猛然便对上了今上笑吟吟的、温存的面庞。 李延棠便自在地坐在那儿,手里持着书,不紧不慢地盯着那黑衣人瞧。黑衣人愣了半晌,立刻醒悟过来,匆忙地夺路而逃。他翻下窗时有些不慎,弄出了「轰」的一声大响,惊得昏昏欲睡的守夜嬷嬷也醒了过来。 嬷嬷一见那黑衣人的背影,立时吓出了一身冷汗,瞌睡虫也被彻底赶跑了。 「陛、陛下,这是……」嬷嬷结结巴巴的。 「有人行刺于朕,还不快追?」李延棠淡然道。 「是……是!」嬷嬷大惊失色,连忙出去喊人,惊呼着要人抓刺客。 待这守夜嬷嬷出去了,里头的纱门却被掀开了,赤着脚、穿着件松垮垮寝衣的江月心大步走了出来,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竟然是完全没有睡着。 她捏了捏拳头,对李延棠道:「阿延,那人是冲我来的,是也不是?」 李延棠但笑不语,道:「你不必操心这些。」 江月心的拳头被捏得咯吱作响,眸子里也有了几分凶光:「褚姨姨说这群人见不得我嫁给你,所以想方设法地给我俩下绊子。方才那人,是不是也来刺杀我的?」 李延棠的笑容略略淡了些:「小郎将,这些事儿便交给朕……」 「你不用坐在这里帮我守着。」江月心冷了脸,一条腿大刺刺地踩在圈椅上,脚指头狠狠碾几下,似踩碎了一只小虫,「我早就发现那人了。要是他真进来,我一拳头就能打得他亲娘不认、亲爹进坟。你根本没必要帮我守着。」 李延棠:…… 江月心说得对。 能单挑半个不破关的女人,又岂是那么容易欺负的?想要动她一根手指都困难。 但是…… 他仍会不由自主地想要护着她。 烛火轻轻一跳,发出噼啪的阵响。微微摇曳的火光,将两人拉长的影子投在墙上,浑似一双影子戏里的璧人。 李延棠微垂眸光,视线落至手中书页上。他心底略有些踌躇,口中的话亦是踌躇的。 「小郎将……你在宫中,是否有些委屈了?」他说着,声音的末尾含着一声浅浅的叹息,「京城虽繁华,却也是个需要步步为营的地方。这宫中麻烦事不断,朕怕你受了委屈。」 「还成吧。」江月心掰掰手指,道,「姨姨说瞧我不顺眼的,是叶太后、叶大小姐和那吴姑娘,但是这几人都是弱质女流,肩不能抗、手不能提,我要是出了手,恐怕一只手指头就能让她们哭爹喊娘。如果连这都要计较,那未免太小家子气了。」 江月心这番话,令李延棠哭笑不得。 「小郎将,你就当朕有私心吧。」他将书籍搁置于一边,起了身,慢慢步近了江月心,低声道,「朕不想放你走。……虽有这些麻烦事在,但朕绝不会弃你于不顾。」 明明是句普通的话,却叫江月心小小地惊了一下。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耳根后头有点烫,像是褚蓉亲手描的那个小月亮开始发热了。 她不知道,她的面颊已泛起了一片惑人的绯红色,像是个刚成熟的荔枝,又像是喝醉了酒在闹事。从来英气的面孔,便因这份难得的羞涩而添了一分妩媚。 「行、行吧……」她结结巴巴地应答,「那你得管我吃穿,至少要让我吃到饱。不破关没什么好吃的,偶尔还会饿到我。对了,房子也不能漏雨,更不能让我帮着喂栏里的鸡……」 李延棠无声地笑起来。 他撩起小郎将耳旁一缕发丝,微微凑近了面庞。他的眼睫很长,眼眸是剔透如墨玉的乌黑,仿佛蕴糅着被雨雪洗净的山河人间;贪恋红尘、不断六根的人若多看了一眼,便会陷进去。 「思思……」 他微暖的呼吸扑过来,挠得她肌肤微痒。 两人的面庞近在咫尺。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嬷嬷和几个内侍紧张的呼声:「启禀陛下!那刺客捉着了!要怎么处置?」 第五十二章 李延棠的身体僵住了。 他松开了江月心的发梢,侧过身去,声音压得沉沉。 「处死。」 次日一早,「昨夜有刺客」这事儿就传遍了整个宫闱。所有人都暗自惧怕不已,私底下议论起了这胆大包天的刺客是哪个人派来的。 说来说去,淮南王李素的名字被提起的最多。但宫人们也只是偷偷摸摸地议论着,但凡有人靠近,便立刻作鸟兽散,谁也不敢多在人前漏出一句口风。 也许是因着刺客一事儿,叶太后接下来几天的脸色都分外差,也没空再磋磨江月心等人了,她们总算是偶尔能得着闲,偷着空歇一会儿。霍淑君早就叫苦连天,直言要回家去,天天盼着霍青别派人把她接回去。然而她盼天盼地,霍青别就是不来。 好不容易,过了小半个月,霍青别终于入宫了。 霍淑君逮着机会,就对霍青别疯狂撒娇,哭诉这宫里头如何如何不好。先说了一番叶太后的脸多么可怕,又说了一番嬷嬷的规矩多么严格,再是那吴令芳变着法子给人下绊子,真是烦人的很。 霍青别听了,面色就变了。 他远望一眼,见江月心坐在树枝上头,忙里偷闲地乘着凉,他便踱到了那棵合抱粗的大树下。 「小郎将。」霍青别仰起头,瞧着她。 江月心嘴里叼着跟草杆,哼唧着不成样的调子,双手枕在脑后,一副吊儿郎当的帅小伙模样。嬷嬷们半个月的教训,对她似乎没有起到丝毫的作用。 「是霍大人啊!」江月心显得很惊喜,「来瞧大小姐?」 「是九叔。」霍青别微蹙眉,纠正她。 「好好好,九叔。」江月心一纵身,从树上跳了下来。 霍青别面色平和地瞧着她,心底却有些犹豫。半晌后,他问道:「小郎将在京中待的可还习惯?」 「习惯,习惯。」江月心答。 「……多多少少有些可惜了。」霍青别摇摇头,望向不远处的一池残荷,「你本该驰骋疆场、守家卫国,却要被束缚于宫中,与那些京中长大的女儿家一般见识。多少……有些可惜了。」 话语间,是止不住的叹息之意。 江月心怔了一下。 许久后,她笑起来,微微露出白色贝齿,笑容很是烂漫:「九叔,话不是这样说。其实呢,我一点都不想回去当驰骋疆场的女将军。」 顿了顿,她认真道:「我希望,天恭与大燕这辈子都不要再打仗了。……我巴不得,我一辈子都没有用武之地,都能躺在树上悠闲地吹笛子。」 「我巴不得,我一辈子都没有用武之地,都能躺在树上悠闲地吹笛子。」 这句话说得甚是洒脱,让霍青别一时无言。好半晌,他才道:「是我多虑了。你活得开心自在便好,九叔本就不该插手多言。」 那头的霍淑君又委委屈屈地蹭了回来,道:「九叔,我想回家呀……这宫里头的嬷嬷真是凶得吓人,不准我做这、不准我做那,那太后的脸色也不好看……」 霍青别微微摇头,道:「君儿,你要回家也行,但你得从九叔给你的男儿画卷里挑出一副心仪的来,九叔方才会答应这件事。」 ——挑选心仪的男儿画卷,那自然就是要谈婚论嫁了。 霍青别可是应了自己大嫂,会帮忙在京城替侄女儿物色个如意夫君。 霍淑君立刻噤声,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 顿一顿,她小声嚷道:「我不嫁人!我这辈子都不嫁人!」 这头的霍淑君闹得正欢,那边清凉宫的小六子就来请江月心,说是陛下请她去清凉宫一趟。陛下要见未来的皇后,谁也不能多说一句,几位嬷嬷便老老实实地放了行。 江月心「哎」了一声,就跟着小六子去了。 日头炎炎,吹来的风也带着热意。江月心用手掌在额顶打了个凉棚,微眯眼睛,脚步不自觉地便往那些假山旁、大树下等阴凉地靠。快步经过某块山石时,听得山石后传来了叶婉宜的声音:「我娘说过,旧的东西不经用了,就得扔掉。你要我改,一时之间,我如何改?」 似乎是在说着女儿家的闲话。 江月心听不明白这话里有什么机锋,便小小地「唔」了一声,直接路过了。 到了清凉宫,便见得李延棠命人备好了夏日瓜果并冰镇梅汤等物,还有两个掌扇的宫女在里头等着。瞧见月心来了,李延棠笑笑,道:「朕知你在太后那头累得很,便把小郎将喊过来,你好趁机休息一番。在这清凉宫里,太后再有怨言,也管不着你。」 江月心颇为感动。 「阿延,你比我家周大嫂子还贴心呐!」她发自真心地赞叹道。 李延棠:…… 周……大嫂子……? 江月心一捋袖子,不客气地将冰镇梅子汤端起来咕嘟解暑。喝了几口,她含含糊糊道:「不如,我就叫你李大嫂子吧?」 某位李大嫂子:…… 她喝罢,很舒爽地在圈椅上头坐下来,舒展舒展筋骨、伸伸懒腰,一副惬意的样子。侍女给她打扇的打扇、捏肩的捏肩,令她好不惬意。 江月心眯着眼,似只睡懒了的猫儿似的,在心里说着些窝囊话:难怪吴令芳和叶婉宜争着要当皇后,做这人上人的滋味实在是妙极。 李延棠见她眯起了眼,一副要打盹的样子,便走近了她背后,顶了侍女的位置。捏肩的侍女微微惊诧,方要出声,李延棠便比了个「嘘」的手势,要她噤声。 旋即,李延棠修长的手指便落到了江月心的肩上,替她揉起肩来。 江月心只觉得肩上这双手,轻重缓急都拿捏得恰好,令人舒畅无比,简直比冬日的棉袄还要贴心。她哈了口气,毫不吝啬地夸赞道:「这位姐姐的手艺,和我在不破关的那位跟班有的一拼。他也捏的一手好肩,令人念念难忘……」 说罢,她微微睁开了眼。外头的日光落进来了些,将背后那「姐姐」的身影投在了地上。这影子肩宽手长,发型也是男子模样,怎么看都是个标标准准的男人。江月心一惊,连忙扭过头去,见是李延棠在给自己捏肩,结结巴巴道:「阿延!你!你怎么突然就……」 「朕说了,要给小郎将捏一辈子的肩。」他却笑得温柔,「你只管休息便是。」 他的话似有什么魔力,真叫江月心安下心来,稳稳当当地享受着天子的服侍。 清凉宫里渐渐安静,唯有绢扇轻曳时的微微风声,尚且带来夏日的躁动。江月心半睁眼,便瞄到宫女葱绿色细罗布的裙摆儿,似一截被裁下的绿荫似的,叫人的心情无端就好了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李延棠忽然说话了。 「小郎将可知道?大燕国近来,出了个用兵如神的魏五子。」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声音不紧不慢,「他是先帝五子,唤作魏池镜。霍将军破城时,叫他保下了一条命,如今他回来了,说是要重振大燕河山。」 江月心午后的困倦一下子就散去了。 第五十三章 她习惯性地将手放到腰间,似要拔|出佩剑来;但嬷嬷不允许她配剑入殿,此刻的她其实是手无寸铁的。她只能将手在腰间尴尬地挥舞一番,口中信誓旦旦道:「阿延,我虽是个贪恋繁华的俗人,但若不破关需要我,我定是会老实回去的。」 李延棠失笑。 「你想到哪儿去了?朕只是告知你,有这样一个人罢了。」他慢悠悠说,「他不惜孤身犯险,在天恭国当了几年的细作,如今他带了无数不破关的情报回去,日后可有的麻烦了。」 李延棠的形容,令江月心想起一个人来。 ——阴柔俊美的年轻副将,一张嘴总是得理不饶人;他驯养着寂寞的青尾鹞子,他到哪儿,霍家的大小姐就追到哪儿,喊着「镜哥哥」、「镜哥哥」。 江月心沉默了下来。 好半晌,她才问道:「……那人,是顾镜么?」 「是。」李延棠回答,「他是个厉害人。大燕国的国君是霍将军扶持的傀儡,叫做魏华园。魏华园召顾小将军上殿,他就提了剑去,直接将魏华园在殿上给斩了。外头的侍臣察觉响动不对,进去一瞧,便看到顾小将军坐在大燕国的龙椅上,手里的宝剑还滴着血。」 李延棠的话虽说的简单,江月心却轻易地想到了那副画面——宽广的、孤寂的宫殿,雕金砌玉的天子宝座,样貌俊美阴鸷的青年,淌着鲜红血滴的宝剑,脚旁披着龙袍的身躯…… 她眨了眨眼,喃喃道:「莫非,又要打仗了么?」 李延棠无声地点了点头。 好一会儿,他垂下眸光,道:「小郎将,朕有些窝囊。若实话实说,朕——并不希望天恭与大燕开战。」顿一顿,他又补道,「这话,朕还不曾对旁人说过。」 江月心微愣了下,问道:「阿延当真这么想么?」 「……是啊。」他的声音渐轻,「战火四起,苦的终究是百姓。若是当真要抽丁去不破关,届时便又是十室九空、百姓流离失所。朕不希望瞧见这样的事儿。」 他记起他在不破关时,曾冒着大雨将江月心从尸山血海里挖出。那时,他不小心捡到了一封士兵的家书,上头写着「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云云。也不知,那是怎样一个急候着夫君归家的可怜妻子所书。 他对江月心说这些话时,其实颇有些忐忑。 他知晓江家一门皆是武将,既为武将,又岂愿求和?自然是要征战四方、一扬天恭国威。兴许,江月心还会觉得他这番话没有志气,扫了天恭国的威风。 谁料到,江月心却很雀跃的样子,大力地拍了拍他的肩。 「阿延!你当真这么想!?那可真是太好了!你是陛下,你说不打仗,就不会打仗了!」她像只喜悦的麻雀似的,站起来乱蹦着,「我手下战死的人可太多了,那些个孤儿寡母都怪可怜的。若是不打仗,他们该活的多好呐……」 瞧见她这么喜悦,李延棠的心也微微一动。 他牵起了江月心的手,似乎是想朝着她凑近些。 恰在此时,外头传来了通报声:「太后娘娘到——」 江月心愣了下,下意识地哧溜一下,钻进了屏风后头,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的,免得严格的叶太后发现自个儿在偷懒。 李延棠哭笑不得。 他可不把西宫太后放在眼里。太后见不见得到自己,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可为了让江月心的努力不白费,李延棠还是让叶太后进来了。 叶太后闷着张脸,曳着裙摆进来了。他一见到李延棠,就开门见山道:「陛下,哀家同意您迎娶那江氏女为后,但哀家有个条件,陛下须同时将叶家的婉宜纳入后宫,封为贵妃。」 叶太后一贯这样,对着李延棠没什么好面色;同样的,李延棠对她也一点儿都不好。 李延棠笑了笑,道:「巧了,朕答应了小郎将,是绝不会再有别的妃嫔的。」 叶太后冷笑一声,道:「陛下,您是天子,身担社稷重任。多纳娶妃嫔充盈后宫,替李氏开枝散叶,那当是您的责任。先帝将帝位传给您,也不是想看陛下您胡来任性的。」 一顶又一顶的大帽子,一个劲儿地往李延棠脑袋上扣。 李延棠正在思索着如何让叶太后出去管自己乘凉,便听得门扇被轰的一声踹开了。这一脚可谓是力气千均,竟震得房梁簌簌动了起来。淮南王李素阴着脸,从外头跨进来,死死盯着自己的生母叶太后,道:「婉宜不会嫁给他。」 叶太后怔了一下,随即竖起眉头,怒道:「素儿,不得胡闹!」 ——自己的亲生儿子,应该帮着自己提拔叶家才对!素儿怎么反倒在李延棠面前拆起自己的台子来了?! 李素的面容却更为阴鸷了。他捏紧了拳头,里头的骨头咯吱作响,口中的声音几乎有些发狂了:「婉宜——绝不会嫁给他!」 李延棠微笑起来。 「太后,淮南王,您二位先商量一下,再来与朕说这件事儿?」他悠闲地坐下了。 叶太后盯着自己的儿子,面孔青青红红,胸脯剧烈起伏着,显然是气的不轻。 「素儿,不得胡闹!」她将李素喊到一旁,背着李延棠,小声偷偷摸摸地叮嘱自己的嫡亲子,「婉宜嫁给陛下为贵妃,乃是天登地对的一桩美事儿,你又何必……」 李素的拳头绞得极紧。他看着自己母后的神情,不似母子,反倒如仇人似的。顿了顿,他冷笑一声,道:「婉宜与儿子两情相悦,母后非要将婉宜嫁给陛下,又是为了什么?」 叶太后闻言,顿时又急又气。 ——陛下面前,怎能说这种话?!若是坏了婉宜的名声,叶家的前程可怎么办? 「你胡说八道什么!婉宜清清白白的!」叶太后怒道。可她到底是心疼儿子,一会儿,便小声劝慰道,「待母后日后再给你寻几个贤良端方的可心人,你也不会记挂着婉宜……」 「母后,儿子就把话放在这里了。」李素阴鸷地盯着自己的母亲,「若是婉宜入宫,儿子可不知道会做出些什么来。」 叶太后气得脑仁疼。 一时之间,她竟然有些恨起了自己的侄女儿来——婉宜竟然将自己的长子迷的神魂颠倒的,如此一来,坏了叶家的前程不说,还叫素儿难以把她放下!素儿这般沉迷儿女情长,日后要如何成大器? 母子俩还在低声争执着,那头的李延棠已经悠悠问道:「太后,淮南王,二位可商议完了?这叶家的婉宜,到底是怎么个折腾法?」 叶太后的目光在李素阴冷的面孔上转了一圈,咬咬牙,道:「此事,还是日后再议吧。」说罢,叶太后就要和李素一道离去。 两人正要踏出宫门时,却听得李延棠道:「淮南王,且慢。」 「陛下有何见教?」李素侧头,面庞一阵阴霾,显然是因着叶婉宜的事极度不悦,看着李延棠的眼神如同一柄刀子似的,足以剜的人生疼。 「这门……」李延棠虚指一指被李素踹得略略歪斜的门,「上好的木料,前朝的雕工,淮南王就这样踹了,是否有些糟蹋作践了?」 他面容似笑非笑,眼神甚是温柔,但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李素心底一僵,知晓这陛下是要治自己擅闯清凉宫、不敬天子的罪名了。 第五十四章 方才他心急叶婉宜之事,一怒之下踹了门;如今,他已稍稍有了些后悔。憋了好半晌,李素吞下自己唇齿间的傲意,艰难地赔罪道:「臣弟擅闯清凉宫,还请陛下降责。」 「罢了。」李延棠摆摆手,一副大度的样子,「不过是扇门,倒也不足惜。」 「……」李素闻言,愈发咬牙切齿。 待太后与淮南王出了清凉宫,江月心才连滚带爬地从屏风后头出来,大大地舒了一口气。她躲得远,没怎么听清母子俩的话,只知道是在商议叶婉宜入宫为贵妃的事儿。 虽知道李延棠不大可能答应,可她却有些闷闷不乐的。 「阿延,」她拍拍衣袖,道,「你可千万别立那叶大小姐为贵妃啊。一个人是不可能喜欢两个人的,你要是喜欢上了那叶婉宜,心底就决计没有我的位置了。」 李延棠听了,甚是无奈。 不娶妻纳妾,是他绝不退让的底线。他既将江月心召来京城,就已打定主意这辈子只宠爱她一个人了。至于后宫妃嫔?一个都不用留。 更何况,他可没兴趣给自己戴顶大绿帽。 从前李素是皇储时,叶婉宜与李素可是满京皆知的一双璧人。哪位贵女见了叶婉宜不避让锋芒?哪位夫人见了叶婉宜不连连夸赞?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是内定了的太子妃与未来的皇后。 纳这样的人为贵妃,恐怕是自找苦吃。 「小郎将何必如此妄自菲薄?」李延棠笑笑,道,「你可是朕心底的独一无二。什么时候,那叶婉宜能如你一般帮着朕平定山河了,再看看她能不能比的上小郎将的一根手指头吧。」 江月心闻言,有些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被叶太后闹了下,时间便有些晚了,江月心打算回西宫那头去。李延棠亲自送她出清凉宫,穿了两道回廊后,忽见得李素与叶婉宜就站在走廊那端,似在争吵着什么。 叶婉宜的面色微微泛白,似乎又恼恨、又哀情,一点儿都没有平日那副雍容华贵的模样。江月心认识叶婉宜的时日虽短,可从未见过她露出这等神情来。 「你为何要阻拦我的姻缘?!前缘既断,你走你的阳关路,我过我的独木桥……」 李素的眼眶愤怒得微红,如同一匹狼似的。 「因为本王给不了你荣华富贵?不能使你坐上后座?你就这般爱那权势虚荣?!」 叶婉宜冷笑起来。 「是啊,我是个贪慕虚荣之人。我瞧不起你这个终日饮酒作乐的富贵闲王,只爱慕才貌双全的陛下。望王爷多多保重己身,莫要再来管叶家婉宜的闲事。」 「爱慕……?才貌双全……?」李素的声音如浸了冰似的,咬牙切齿「你说,李延棠?那个脚不能行的瘸子?!」 李素的话,已然是大不敬。叶婉宜微蹙了眉,连忙喝止他不要乱说,躲在一旁的江月心也是满面惑色——李延棠为何是「瘸子?」 她可没发觉李延棠有何处是行动不便的。 这李素,竟敢在背后这样妄议天子,胆子倒是不小! 唯独被称作「瘸子」的李延棠,面不改色,仍旧笑若春风。没一会儿,他竟然不加掩饰,直直地走了出去。 见李延棠竟然从背后步出,叶婉宜吓了一跳,心底立刻忐忑起来。 ——李素的话,被陛下听见了么? 「二位,甚巧。」 谁知,李延棠只是这样打了声招呼,便从行礼的二人面前路过了。江月心跟在他后头,诚惶诚恐地与二人打招呼,也踮着脚尖一路追了过去。 李延棠将江月心送回了西宫,自己则召来了小六子。 「去,到外头随便散点消息。」他神情淡漠地说道,「就说清凉宫来的消息,朕觉得那叶家婉宜生的不错,打算纳入宫中,做个贵人。」 小六子一脸苦相:「陛下,您真要纳叶家的女儿啊?」 「怎么会?」李延棠无声地笑起来,「民间传闻,怎么能信?这话,不更有可能是叶家人散布的么?与朕又有何干系。朕只不过是想看看,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淮南王,会做出何等事儿来?」 话语间,他的笑容愈发温和。 一旁的小六子,却有些毛骨悚然了。 哎,陛下每回笑得这么温柔翩翩,那心底定然是在想些令人畏惧的事儿了。也不知这一回,那淮南王会落得怎样一个倒霉结局? 又数日,叶太后总算愿意将几人放回家中去了。 叶家差了马车来接,叶婉宜带着丫鬟,在侧宫门处上了自家马车。甫一上车,便瞧见马车里坐了个妇人,穿着素淡霜白,手里捻串檀木佛珠,正慢悠悠转着;阖着眼,满面的平和淡薄。 「……娘。」叶婉宜坐上马车,温柔地笑了笑。 叶夫人顿了顿手里的佛珠,缓缓地睁开了眼。 「婉儿,听闻淮南王到宫里头瞧你去了。」叶夫人心平气和地问道。 「……来是来过。」叶婉宜柔声回答,端庄得体的模样,「不过,淮南王是去参见太后的,不曾与女儿多说半个字,娘便放心吧。」 叶夫人的拇指一动,继续拨着手里头的念珠。她默念了一句佛语,道:「婉儿,婚姻大事,万万不可任性。你生来金娇玉贵,除了今上,无人能配的上你。那些旧物什,要早日丢干净了。」 叶婉宜沉默地点了点头。 叶家的马车启动了,车轮咕噜噜向前滚去。 另一边,霍家的马车载着江月心与另两个姑娘,朝着霍家去了。江月心是李延棠亲自送出来的,因此上马车时心情也格外好,哼着一首不成调子的小曲。霍淑君则是累坏了,瘫在靠背前不肯动弹,嘴里不停地抱怨着那几个教规矩的嬷嬷。 「年纪一大把,还这么凶巴巴!要不是我爹不在这儿,我一准在她们脸上画一个大王八!不……要画两个乌龟大王八!」 到了霍家,霍青别还没回家,只有温嬷嬷守在门口。见霍淑君来了,温嬷嬷笑眯眯道:「淑君小姐可算是到了!老爷早先惦记着你,特意备下了一份惊喜,在前厅那头搁着呢,还说淑君小姐一定会喜欢的。」 原本奄奄一息、浑似只落水鸟的霍淑君立刻蹦跶起来。 「是绫罗绸缎?还是珠宝首饰?」霍淑君眼睛亮的不可思议,拽着江月心与褚蓉就朝前厅冲。 到了厅里头,就见得小几案拼成了一条大长桌,上头摆开了七八张画卷,画的皆是各种各样的男子画像,圆脸的、长脸的、方脸的;眼睛小的,眼睛大的,眼睛和没有一般的…… 温嬷嬷在后头跟进来,笑道:「老爷说是要给淑君小姐相看夫婿,特地把画卷都拿来,让淑君小姐瞧一瞧呢。」 霍淑君倒吸一口冷气。 【上集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敢问公子订亲没 上》作者:楚嘉恩 02、《敢问公子订亲没 下》作者:楚嘉恩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