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否从蒙童开始》 第1章 大梦方觉晓 大周。 天佑元年。 江宁府治下宥阳县,坐落着一处名为溪隐村的小村落。 此时已是夜半三更。 凉风习习,夜色迷离,朦胧月光映照着清澈的小河,轻纱般的薄雾缭绕。 本该是夜深人静的溪隐村,一间小院内却是人声犬吠大作,十分嘈杂。 卫晨的意识恍恍惚惚,在无尽的黑暗里浮沉,直到身体上传来的不适感将他唤醒。 虚脱感自骨髓中透出,浑身都发冷无力,四肢更是仿佛已经脱离了身体,这种感觉足以让人绝望。 但卫晨却很高兴,因为在漫长的无意识状态后,他终于第一次有了“感觉”这种东西。 不管这感觉是痛苦还是欢愉,至少证明他还活着。 卫晨是个孤儿,凭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大学保了研,毕业之后留校,在学校图书馆担任一名光荣的图书管理员。 工作稳定,工资足以养活自己,每日整理完书架,还能自由取阅馆中藏书,日子过得可以说是相当的悠闲惬意。 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打乱了卫晨原本平静的生活。 大火席卷了占地数万平米的图书馆,无数珍贵的典籍顷刻间化为灰烬,熊熊烈火下,身在馆中的卫晨也难以幸免,最终与数以百万计的藏书一起葬身火海。 自此,他的意识就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无知无觉。 而现在,卫晨终于有了知觉,甚至还能听见外界模糊的声音,虽然仍是浑身无力,睁不开眼睛,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 直到…… “卫辰?那是谁!” 意识逐渐清醒过来的卫晨心中陡然一惊,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脑海中莫名多出了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这份以“卫辰”为名的记忆并不长,大概只有六七年的样子,虽然琐碎,但是却十分完整,好像完全是另一个人的人生。 卫晨吃力地想要睁开眼看看周围的情况,可薄薄的眼皮如有千钧,卫晨用尽全力也不过勉强让眼皮动了那么一两下。 “醒了,醒了!爹爹,阿娘,辰哥哥醒了!” 一道略显稚嫩的童音响起,语气中充满了惊喜。 而后传来一片走路扯凳子的杂声,卫晨又听见一男一女兴奋的声音。 “好啊好啊,能动弹就好了,这么多汤药灌下去,总算是见着起色了!” “唉,这娃娃真是命苦啊,爹娘走得早,如今自己又染了风邪,为了治病抓药,家里留下的那十几亩上好水田也全给搭进去了,才十岁就无依无靠,以后可怎么活呀!” “说这些干什么,明昭大哥对我恩重如山,如今他人不在了,我就是舍了我自己这条贱命,也一定要保住他唯一的香火!” 卫晨听着夫妇两人的对话,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真的,穿越了?这是明清,还是唐宋?不会是魏晋南北朝吧?那可真是要了老命了!” 回想起过去看过的一些打发时间的穿越小说,卫晨的心情越发混乱。 如果真的越过千年的时间,回到过去的世界,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一切,又该如何生活下去? 纷乱的思绪不断消耗着卫晨本就不多的一点精力,很快,他就又陷入了漫无边际的沉睡之中。 …… 不知又昏睡了多久,卫晨再一次醒了过来,这一次,他总算是有了睁开眼皮的力气。 张开双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不停摇曳着的昏黄灯光,还有一股子微微刺鼻的烟气。 “真的是油灯。” 看到这带着明显时代气息的事物,卫晨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转动双眼,巡视着自己身处的这个房间。 房间很小,大约只有五六个平方,房间里的摆设更是简单,仅有一桌一床一凳,桌上点着黑乎乎的油灯,连如此狭小的房间也无法完全照亮。 尽管看不清屋子的全貌,但卫晨还是能看到自己身侧用黄土夯筑而成的粗糙墙壁,墙壁表面还有因岁月沉淀下来的黑色。 “看来,果真是穿越了。” 看清自己所处的地方,卫晨苦笑着,终于确认了这个他不想承认的事实。 穿越这种事,如果是在小说故事里发生,说不定会很有趣,但要是发生在自己身上,那就只能说是祸福难料了。 别的不说,古代这个医疗条件就十分堪忧。前身的遭遇可还摆在那呢,一次小小的伤寒就无情地夺走了他的生命。 卫晨虽是穿越而来,但还是肉体凡胎,他可不会天真到以为自己光环护体,连疾病也得给他三分薄面。 “不管怎么说,一时半会儿应该是回不去了,还是先了解一下自己的处境吧……” 卫晨长舒出一口气,努力整理好心情,开始细细搜索之前自己得到的那份记忆,想要从中找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如今是大周朝天佑元年,一个卫晨前世从没有听说过的朝代。 当今天子名为赵真,十三岁即位,如今在位已经三十四年。 前年冬天,赵真突然重病,太医院众医官束手无策,满朝文武都做好了皇帝驾崩、举国哀悼的准备。 然而待到来年春暖花开,赵真的病却神奇地好转了过来,连见多识广的太医都找不到原因,最终也只能归功于天子贤德,苍天庇佑。 死里逃生的赵真为了感谢上天的降福和保佑,遂改年号为天佑,今年正是改年号后的第一年,是为天佑元年。 而卫晨占据的这具十岁幼童的身躯,本名卫辰,是一个读了三年蒙学,连三字经都背不利索的苦逼学童。 去年冬天,卫辰失足落水,差点送了小命。 虽然有幸被路过的好心人救了上来,但卫辰年纪小身子骨弱,又在冷水里泡得太久,一回家就生了一场大病,这一病就到了今天。 卫辰父母双亡,孤苦伶仃,缠绵病榻这段日子里,若无隔壁张氏夫妇悉心照料,并为他延医问诊,恐怕卫辰就是死在屋子里也无人知晓。 其实卫辰生病之前,家里的条件并不差,这都要得益于卫辰父亲生前替他攒下的家业。 卫辰之父名为卫明昭,自幼聪慧,二十二岁那年,过了院试,成了一名每月领取廪米的廪生。 所谓廪生,就是从通过县试、府试、院试三重考试的秀才中挑选一部分尤为优秀者,让他们享受国家奉养,从而能够专心进学。 卫明昭一无背景,二无人脉,能获得这样的待遇,完全是凭着自己的本事在一众生员中脱颖而出,由此也可以看出,他在科举一道的天资之高。 考中秀才后,卫明昭没有丝毫懈怠,反而更加用功,勤学苦读,每日五更闻鸡鸣即起,到了夜半三更还在挑灯夜读。 在师长和同窗眼中,卫明昭就是那一届宥阳县所有生员之中,最有希望乡试高中的人才。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抵达省城参加乡试的卫明昭,在乡试前夜,不知怎的,竟突发恶疾。 病来如山倒。 卫明昭高烧不止,连意识都有些模糊,但他不甘心就这样错过三年一度的乡试,坚持要拖着病体参加考试。 在同窗好友的帮助下,卫明昭勉强进了考场,却发现自己连笔都握不住。 逼仄的考舍之中,卫明昭举目无依,既焦心又无奈,急得口干舌燥,眼冒金星,最终急火攻心,一声无力的轻呜之后,就失去了意识,倒在考舍之中。 乡试第一场结束之后,前来收卷的小吏发现卫明昭时,卫明昭已然没有了气息。 卫明昭去世的消息很快传到溪隐村,在家中等待丈夫高中归来的卫辰之母宋颖骤闻噩耗,当场吐血三升,不久后就因为伤心过度撒手人寰。 原本幸福美满,欣欣向荣的小家庭,几乎就在一夜之间便破碎殆尽,只留下了懵懂无知的小卫辰,这一年,他还不满三岁。 所幸卫明昭离世之前还给卫辰留下了十几亩上好的水田,让卫辰能有所依靠,不至于刚降世没多久追随爹娘去了阴曹地府。 宋颖临终前,将卫辰托付给了邻居张氏夫妇,家里那十几亩地也交给了张氏夫妇耕种,大概就是卫辰抚养费的意思了。 张明是外来户,刚来在溪隐村没少受其他村人挤兑欺侮,全靠卫明昭帮忙出头,张明才能在溪隐村站稳脚跟,再加上卫明昭本就对张明有着救命之恩,因此张明对卫家可以说是感恩戴德。 爱屋及乌之下,张明对待卫明昭唯一的骨血卫辰宛如亲生,不仅遵照宋颖的遗言把卫辰平平安安地养大,还一直对卫辰强调,卫辰父母留下的那十几亩地他只是代为耕种,等到卫辰成年之后,他一定原样奉还。 如此人品,也不枉卫明昭夫妇将自己的幼子托付给他了。 只不过,之前卫晨依稀了听到张氏夫妇的对话,似乎为了给卫辰请郎中治病,他们不得已之下还是把那些地都给卖了。 “这么说来,我现在岂不是一穷二白?” 卫晨想到这里,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 自己这穿越的待遇也太悲催了吧,没爹没娘也就算了,现在连爹娘留下的立身之本也没了! 第2章 卫如意 卫晨倒也没有失意太久,他天生就是个乐天派,很快从悲惨的现实遭遇中缓过劲来,在心里不断安慰着自己。 “宅院田亩什么的,都是身外之物,至少我卫晨现在还活着,这就足够了……哦不对,以后,我该叫自己卫辰了。” 卫辰定了定神,努力克服着时空交错的荒唐感,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从床榻上艰难起身。 这时,房门吱呦一声被推开,一声男人的惊呼随之传来。 “哎呀,孩儿他娘,快来看,辰哥儿醒了!” 卫辰抬头望去,看见一个男人正满脸惊喜地站在门前,男人三十来岁年纪,身高七尺上下,浓眉大眼、方脸刚劲,只不过男人脸上看起来有些沧桑,应当是常年劳作的缘故。 不一会儿,门外又传来了动静,一个女子闻声赶来,卫辰定睛一瞧,只见这女子荆钗布裙,却仍难掩其清丽容貌,气质更是远胜寻常那些粗笨农妇。 卫辰已然接受了前身的记忆,自然认得这二人,他们正是对前身有着养育之恩的张氏夫妇,前身重病不起的这段日子里,就是靠张氏夫妇在照料。 男人名叫张明,并不是宥阳本地人,而是从北方逃难而来。 到溪隐村时,张明干粮用尽,已经三日水米未进,差点就要饿死了,恰好卫明昭从县学归家,在村口发现了昏倒的张明,将他带回家施以粥水,悉心照料,如此张明才算保住了一条性命。 张明自此在溪隐村定居,靠着自己一把子力气,给村中大户当雇农,任劳任怨,几年下来,倒也攒下了几亩薄田。 至于他的妻子卫如意,世代居于溪隐村,耕读传家,其父卫安也和卫明昭一样,是一位读书人,虽未考过院试,但好歹也是过了县试府试,算是个预备秀才。 卫安三十六岁那年,染上重病,自此开始家道中落。 卫如意的姐姐卫恕意当时不过二八年华,正是一个女子最青春美丽的时候,却只能被迫卖身给了一位官老爷做偏房,以此换来钱财为父亲治病。 可惜卫安到底还是病死了,卫如意及笄之后,也由同族长辈做主,许配给了当时尚未娶妻的张明。 张明是外来户,还是雇户出身,家中只有区区几亩薄田,若不是卫如意家道中落,张明是断然娶不到这么一位识文断字的美娇娘的。 因此成亲之后,张明对卫如意格外疼惜,夫妻俩琴瑟和谐,日子虽过得苦了点儿,倒也有滋有味。 仅仅一年过后,卫如意就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取名张旭,今年刚满七岁。 回忆着卫如意家里的悲惨经历,再想起自己前身的遭遇,卫辰不由地打了一个冷战。 古代这疾病也太可怕了,动不动就是家破人亡的,卫如意家、自己家,无不是被病魔所摧毁,连养尊处优的皇帝也是靠运气好才躲过一劫。 自己以后一定得好好锻炼身体才是,什么广播体操、八段锦、五禽戏之类的,都得慢慢给这具孱弱的身体操练上。 卫辰正想着,站在门口的卫如意开口道:“辰哥儿,你的病刚好,不能随意走动,就在床上歇息吧,先把药喝了。” 卫如意说着就走到卫辰床前,递过一只药碗,舀一勺褐色的汤药,先在嘴边吹几下,再小心地搁到卫辰嘴边。 卫辰瞟了眼这碗看起来不太好喝的汤药,心知这定是张明和卫如意夫妇俩费尽心思才给自己弄来的,尽管卫辰心里有些抗拒,但还是听话地把头凑了过去,皱着眉头轻啜了一口。 令卫辰惊讶的是,药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苦涩,反倒有些苦中带甜。 见卫辰的眉头舒缓下来,一旁的张明高兴道:“我知道辰哥儿你从小就不爱吃药,就买了些杏花蜜掺进去,大夫说有助于你康复的。” 卫辰鼻头微微发酸,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喉咙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卫如意连忙对张明道:“好了,今天的药也喝过了,都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辰哥现在需要的是休息。” “哦,对对对,辰哥你先休息,我们明天再来看你。” 张明被妻子轻轻扯了一下衣角,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扯开嘴角露出几颗大黄牙对着卫辰憨笑道别后,就吹灭了油灯,转身带上了门。 屋内一片漆黑,卫辰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光,久久无法平静。 他不是在为自己眼前的衣食发愁,虽然这看起来确实是个大问题,但有张明和卫如意夫妇在,至少不会让自己活活饿死。 他也不是在为自己日后的命运发愁,因为他相信只要自己能恢复健康,命运就一定能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睡不着觉的原因,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然对张氏夫妇的关怀,一点都不排斥,甚至还有些渴望和兴奋。 是因为记忆的融合?还是自己前世太过孤独的缘故? 卫辰难以分辨。 但前世的经历让他明白,努力和奋斗可以换来成功和地位、金钱和美女,却换不来真挚的感情,那是世上最宝贵的东西。 所以,卫辰决定敞开心扉,努力去接受这份上天的馈赠,享受这份来之不易的感情。 …… 一夜在胡思乱想中度过,不知不觉天光大亮,小鸟在窗外叽叽喳喳地觅食,也把床上的卫辰吵醒了。 醒来之后,卫辰觉得自己精神好了很多,身上的痛苦也减少了大半。 他毕竟只有十岁,年轻就是本钱,恢复的活力比那些垂垂老矣的老叟强了千倍万倍。 卫辰披上衣服,伸展开手脚,缓缓将脚挪至床下,脚尖点地,穿上了鞋子。 扶着墙勉强走了几步,卫辰终于得以一窥这间房间的全貌,他这时才发现,房间的西墙角落里,居然还摆放着一个书橱。 当然,说是书橱也很勉强,就是一个杨木架子搭在墙上,上面稀稀拉拉地摆着几十册书。 卫辰想起来了,这些都是卫明昭留下的藏书。 这就是有个秀才父亲的好处了,虽然卫明昭已经去世多年,但他生前读过的书却都留下了。 卫辰随意取了一本来,扫了一眼封面,是《论语注疏》,也就是四书五经中《论语》的注释讲解,扉页上写着卫明昭三字。 卫辰打开书本,书页用的是白口白棉纸,字体类似于卫辰前世的宋体,当然,是繁体字。 卫辰前世学的就是古代文献学,阅读过大量用繁体字写就的古籍,对简繁体字的转换早已是驾轻就熟。 这本《论语注疏》纸墨讲究,刻印精良,而且书上还有卫明昭留下的加圈断句,因此卫辰读起来非常轻松。 遇到不理解的内容,还可以看书页上卫明昭留下的注释,与卫辰前世的记忆结合起来,两相比对,即可迎刃而解。 通读一遍之后,卫辰心血来潮,尝试默背了一下,令卫辰意想不到的是,他竟直接把这本《论语注疏》的第一卷给背了下来! 完成这一壮举的卫辰自己也被吓了一跳,按照前身的记忆,自己明明资质愚钝,连最简单的《三字经》都还没背会,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厉害了? 卫辰有些不敢相信,连忙翻到第二卷继续看了下去,每看完一卷,就尝试着默背,背完再与原文对照,核对有无错漏之处。 一个上午过后,卫辰合上书本,看着已经被自己背得七七八八的《论语注疏》,陷入了沉思。 重生一世,我竟成了背书的天才? 第3章 张松之能 《三国演义》中记载了这么一段故事,益州刘璋派手下臣子张松出使许都,遇到了曹操手下以聪明著称的杨修。 杨修向来恃才傲物,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见张松身材短小、其貌不扬,第一印象就不好,心里很是看不起他。 于是,杨修取出曹操亲自撰写的兵书《孟德新书》给张松瞧,想要以此夸耀自家主公的武功,顺便对张松奚落一番。 哪知张松看完却是不屑一顾道:“此书吾蜀中三尺小儿童,亦能暗诵,何为《新书》?此是战国时无名氏所作,曹丞相盗窃以为己能,止好瞒足下耳!” 杨修当然不信自家雄才大略的主公是个文抄公,当场出言驳斥。 张松却道:“公如不信,吾试诵之。” 于是张松当场将十三卷的《孟德新书》从头到尾背诵了一遍,竟然没有一个字出错。 杨修大惊,这才知道张松有过目成诵之能,从此对张松刮目相看。 卫辰前世识字没多久就开始读三国,一百二十回的《三国演义》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对杨修和张松的这段故事自然是记忆深刻。 只是卫辰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如今居然也有了“张松之能”,甚至还犹有过之! 演义小说中的人物可能经过了一定的艺术夸张,与人物的真实形象有一定的出入,可卫辰的本事却是实打实的。 《论语注疏》共二十卷,分为两册,全书二十多万字,一个上午的功夫,寻常人要粗略看一遍恐怕都未必来得及,卫辰却能一字不落地看完,而且立即就背得烂熟于心。 这种本事,说是特异功能也不为过了。 “难道是因为两世记忆的融合?还是穿越时空对我的意识和思维产生了什么未知的影响?” 卫辰百思不得其解,最终也只能把原因归结到穿越上,毕竟穿越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够玄乎的了,再附带一些其它的“赠品”似乎也说得过去。 不管怎么说,有了这过目成诵的本事,对卫辰来说肯定是一件大好事,至少对卫辰日后踏足科举之路是很有帮助的。 “辰哥哥。” 熟悉的童音在房门外响起,打断了卫辰的思绪,平和的笑意随即出现在他脸上。 “是阿旭吧,有什么事,快进来说吧!” 张旭应声开门,手上还捧了个食盘,上面摆了一口砂锅,还没开盖,羊肉的香味就已经冒了出来。 张旭七岁,身高只有半个大人那么高,力气还远没有长成,食盘上的砂锅加上里面的食物看着得有几斤,张旭捧在手里摇摇晃晃,连带着脸上都在使劲。 卫辰连忙接过随时都可能掉下来的食盘,问道:“怎么是你送饭来,姑母和姑丈呢?” 溪隐村人多以卫为姓,百年前同出一源,细论起辈分来,卫如意和卫辰父亲卫明昭算是同辈,因此卫辰称呼她为姑母,称呼张明为姑丈。 见那食盘被卫辰稳稳地放到了桌上,张旭心神一松,一屁股坐在地上,吐出小舌头喘着气说道:“阿爹一大早就下地干活去了,阿娘进县城去了。” “那这饭是谁做的?” 卫辰指着桌上的砂锅问道。 “阿娘临走前就做好焖在锅里的,我刚刚又给生火热了热。” 张旭不在意地说道,仿佛一个人看家对他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一般。 卫辰暗自咋舌,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果然一点不错,再想想自己前世,十几岁都还一次没进过厨房,卫辰心里不禁一阵惭愧。 张旭喘匀气,就又从地上爬了起来,三两下把凌乱的桌面收拾干净,然后打开砂锅锅盖,把木勺放进锅中,转过头来扶着卫辰坐下吃饭。 卫辰坐在桌前,低头看着眼前热腾腾冒着香气的羊肉粥,鼻头莫名有些发酸。 此时农家的习惯都是一日两餐,早一顿,晚一顿,闲时吃稀,忙时吃干,每日都是勉强填饱肚子。 张家也只是中下农户之家,自然不会例外。 但卫辰自从恢复意识以来,每日都是三顿,顿顿有鸡蛋,还有煨得烂熟的羊肉、浓浓的小米粥。 难怪张家只有区区几亩地,张明这个壮劳力却每日天不亮就要下田,很晚才一身疲惫地回家,八成又是在村里的大户那里做帮工。 而卫如意赶路进县城,估计也是为了去县城里的杂货铺子卖她连夜打好的草席…… “怎么了,辰哥哥,快点吃啊,冷了就不好了。” 张旭看卫辰坐着不动,小声催促道。 卫辰摇摇头,放下心事,转头看向小板凳上正襟危坐的张旭,见他正不自觉地吞咽着口水,不禁莞尔一笑道: “阿旭,过来一起吃吧,我一顿也吃不了那么多。” 张旭年纪小,本来就嘴馋,又许久没碰过荤腥了,热粥的时候就已经被羊肉的香气勾起了肚里的馋虫,只是记得母亲临走时的嘱咐才没有偷吃。 如今卫辰开口相邀,张旭哪里还忍得住,当即又去拿来一个木勺,直起身子站在桌前,和卫辰你一勺我一勺地分食起来。 吃过饭,张旭拍了拍自己圆滚滚的肚皮,一脸满足地打了个饱嗝,然后就自觉地收拾起了碗筷。 卫辰帮着一起收拾完,便整了整衣衫,徐步踏出门去。 他如今身子渐渐恢复,已经不需要人搀扶,也可以自行出门散步。 既然下了锻炼身体的决心,卫辰自然不会偷懒,必须尽快恢复健康,逐渐充盈体力才行。 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村中的土路上,卫辰暗自琢磨着发家致富的门路,好让张明和卫如意不至于那么辛苦。 尽管已经发现了自己在背书上的天赋,但这并不能让张家的生活条件有什么改善。 而且,供养一个读书人很有可能还会让张家一家三口过得更加窘迫。 因此,卫辰必须找到一种快速来钱的方法,既是为了报答张家的恩情,让张家的生活过得好一点,也是为了卫辰自己能安心读书,参加科举。 作为一个有着研究生学历的现代人,想在古代搞点发明出来赚钱对卫辰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但以卫辰现在的情况,连最基本的起始资金都拿不出来,这反倒成了最大的问题。 不知不觉间,卫辰已经走到了村外的小溪旁,这条小溪名为荆溪,正是溪隐村得名的由来。 溪边空气清新,大大有助于思考,卫辰在岸边孑然伫立,任由饱含水意的微风扑面而来,聆听着耳畔哗哗的流水声,顿感心情舒畅,忍不住开怀大笑了几声。 笑声随风而去,飘入了正在溪边浣衣的村妇耳中,她们纷纷好奇地将目光投向卫辰。 “这是秀才公家的娃娃?不是听说他病得很重么,怎么出来了?” “应当是大好了,就是瘦脱了形,啧,原来多壮实的一个后生啊,现在风一吹就会倒。” “他没事跑到这溪边来吹风做甚?” “该不会身上的病好了,脑子又给魇着了吧?” “可惜啊,秀才公只留下这么一根独苗,如今眼看也是废喽……” 此时的读书人都很受人尊敬,尤其卫明昭还是溪隐村几十年来第一个有希望中举的读书人,在村中的地位更是超然。 也正因如此,卫明昭死在考舍中的凄惨遭遇传开后,令许多村民们都为之唏嘘。 如今卫辰又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在村民们眼中,卫明昭这一脉怕是要自此彻底没落下去了。 妇人们的低声议论传到卫辰耳中,卫辰的脚步只是微微一滞,旋即又轻快起来,继续朝着张家的方向快步离去。 第4章 知否知否 “辰哥哥,你回来啦!” 张家门前,张旭正趴在一颗大树下拿细柳枝逗弄着蟋蟀,看到卫辰回来,连忙丢掉手里的东西迎了上来。 卫辰柔声问道:“阿旭,你阿爹阿娘回来了没?” “没有。” 张旭摇摇头,神情有些落寞。 卫辰宠溺地拍了拍张旭的脑袋,问道:“阿旭,你知道你阿爹阿娘每日起早贪黑是干什么去了吗?” 张旭抬起头,认真道:“我知道,阿爹阿娘他们是干活赚钱去了。” 卫辰又笑着问:“那阿旭想不想自己也能赚钱?” 张旭忙不迭地点头:“想,当然想!要是阿旭也能赚钱,阿爹阿娘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卫辰一拍大腿:“好!阿旭,过几天你哥就带你一起去赚钱!” “真哒?” 张旭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卫辰,小脸上写满了严肃:“辰哥哥,你是读书人,读书人要说话算话的,你可不能诓我!” 卫辰被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给逗乐了,哈哈一笑道:“放心吧,阿旭,我决不会诓你。” 说完,卫辰拉着张旭的小手一起进了里屋,兄弟俩在书桌前相对而坐,一个举起书本翻看,一个捧着半截残墨玩得不亦乐乎。 一晃过去了十几日。 这些天卫辰一面将养身体,一面将书橱上的藏书全读了一遍。 这些藏书多是名家经典,也有一些浅显的发蒙书籍,按照书册厚薄、字体大小、装帧方式的不同,一册书约莫几万字到十几万字不等。 卫辰几乎是以一天两三册的速度,将它们全部背了下来,并且烂熟于胸。 这样的背书速度,无论是放在古代还是现代,恐怕都要被人称一声神童。 这天,张明和卫如意夫妇二人和往常一样天不亮就出门去了,只留下卫辰和张旭两个半大小子看家。 到了傍晚,天色见黑之时,卫辰和张旭的肚子都已经饿得咕咕叫了,张旭的父母张明和卫如意才终于拖着一身的疲惫回家。 卫如意背后的箩筐里放了几个鸡蛋,还有半截用荷叶包着的羊腿。 一进门,卫如意放下箩筐还没坐上一会儿,就又拿起箩筐里的东西进厨房准备晚饭去了。 卫如意手脚十分麻利,晚饭准备得很快,羊腿肉被切下来熬粥,骨头剔出来熬汤,羊肉粥给卫辰养身体用,羊骨汤给张旭解馋。 晚饭做好之后,卫如意把碗筷一摆,进屋叫了卫辰出来,四人围坐在桌旁,这顿饭倒也吃得热闹。 卫辰拿起筷子和木勺,低头吃着自己的病号餐。 还是羊肉粥,这些天都是如此,花样从来不变,卫辰虽然有些腻味,却也没有怨言,因为他知道张氏夫妇的辛苦,更知道这些食物来得有多么不易。 张明和卫如意吃得比卫辰简单多了,就是一人一碗稠乎乎的白粥,偶尔会是蛋花粥。 只不过,今天却是有些不一样,张明和卫如意面前居然也各自摆了一小碟羊肉和一碗羊骨汤,张旭碗里的羊肉更多,都要和卫辰差不多了。 卫辰看到这一幕不禁有些惊讶,今天的晚饭怎么这么丰盛? 这些天看张明和卫如意喝白粥,自己却顿顿有肉吃,卫辰心里一直都很不是滋味,想着多少分出一些肉去,让他们也能尝尝肉味。 谁知,今天想开口都没有了机会。 卫辰不由大感好奇,问卫如意:“姑母,咱们家今天是有什么大喜事么?” 张明放下手里的海碗,爽朗笑道:“嘿嘿,辰哥儿也看出来了,到底是读书人,心明眼亮!” 卫如意瞪了丈夫一眼,扭头笑着回答卫辰的问题:“辰哥猜的不错,是我今天我进县城遇到贵人了!” “贵人?” “就是盛家大老爷,盛维!” 卫如意眉飞色舞地讲着自己在宥阳县城中的经历,卫辰静静听着,这才知道,原来这盛家,是宥阳有数的富商之家,家中有店铺十余家,工场好几处,雇工近千人,家财何止万贯。 盛家家主盛维还有个两榜进士出身的堂弟,名叫盛纮,现任扬州通判,官居正六品。 而卫如意的姐姐卫恕意,正是这位盛纮盛老爷的偏房。 卫如意今日去县城里相熟的杂货铺子卖草席时,恰好遇见了来店里查账的盛维,她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这间杂货铺子,也是盛家名下的产业之一。 当初盛纮纳下卫恕意这个偏房,正是由盛维从中撮合,又出钱又出地,因此盛维与卫如意算是有过几面之缘,倒也记得自己这位便宜“亲家”。 今日在自家铺子里遇见,盛维也没有故意拿乔装不认识,而是叫住卫如意,和她寒暄客套了几句。 听闻卫如意家里境况不好,盛维想起其姊卫恕意为自家堂弟生下的那个可爱小侄女,顿时就动了恻隐之心,当即大笔一挥,命人从账上支出十两纹银送给卫如意。 可别嫌这十两银子少,须知此时一石精米也不过四五百文钱(大周制:一两银子约合一千文钱),普通三口之家,一个月的吃穿用度不会超过二两银子。 盛维送来的这十两银子,对于现在的卫如意来说,不啻于雪中送炭。 想当初,姐姐卫恕意嫁与盛家那位官老爷做妾,卫家到手也不过五十两银子而已,如今平白又得十两,卫如意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其实平日里卫如意向来不太愿意和盛家这门贵亲有太多牵扯,她深知自家与盛家之间的鸿沟,自己贸贸然贴上去也只是徒惹人嫌,说不定人家当面对你亲热,转头就会骂你是来打秋风的穷亲戚。 不过事到如今,卫如意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自从变卖了卫辰父母留下的那十几亩上好水田后,张家收入骤减,还要供养卫辰这个“病号”,早已是不堪重负。 尽管张明和卫如意每日起早贪黑地干活,也只是勉强让家里不至于入不敷出罢了,这些天为了银子的事,卫如意和张明夫妻俩愁得头发都快白了。 因此,面对盛维递来的援手,卫如意只是略有犹疑,终究还是没有推辞。 收下银子后,卫如意对盛维千恩万谢,没口子地称赞盛家大老爷宅心仁厚。 盛维被卫如意的好话夸得通体舒泰,十分大气地告诉卫如意,日后若是再遇到难处,大可向盛家求助,他盛大老爷定不会袖手旁观云云。 “盛维,卫恕意,还有盛纮,听起来真是亲切啊……” 饭桌上,卫辰听着一个又一个熟悉的人名从卫如意口中蹦出,脸上并没有露出太过惊讶的表情,只是心底略有些感慨。 穿越之初,卫辰就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叫做宥阳县,卫如意的姐姐叫做卫恕意,当时卫辰心里就隐隐有了一些猜测,只是不敢确定。 如今,听完卫如意这一番讲述,卫辰心中疑惑尽解。 “果然,这里就是知否的世界。” 第5章 我的学长,进士及第! 太阳东升,橘色的光芒一点一点照亮天空,公鸡的打鸣声此起彼伏,充满生机。 纵横交错的田间小路上,卫辰背着一个大大的书箱,跟在卫如意身后,慢悠悠地晃荡着。 今天是卫辰离家求学的日子。 昨日卫如意带回家里的,不止有那令人欣喜的十两银子,还有卫辰进入盛氏义学读书的资格。 对于读书这件事,卫辰向来是不抵触的,他前世研究生一毕业就留校进入图书馆工作,完全就是出于对书籍的热爱。 何况现在卫辰还穿越到了古代,尽管是有些奇奇怪怪的知否世界,但这个世界照样秉持着“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准则。 虽然天下有三百六十行,但在大周朝想要不被人欺负,想要出人头地,做一番事业,就只有一条出路。 那就是当官,当文官,还得是进士出身的文官! 当然,当官这种事对于现在仅仅十岁的卫辰来说还太过遥远了,用功读书,考取生员(也就是秀才),才是最合乎实际的。 以往卫辰看史书看电视剧的时候,觉得古代秀才甚至举人都没什么了不起的,唯有考取进士才算是个人物。 可真正到这古代的底层呆了一段时间之后,卫辰才明白了什么叫做等级森严,尊卑分明,也明白了想要成为一名秀才有多难。 读书,就是改变寒门子弟命运唯一的机会。 成为生员,见县令可以不拜,免徭役刑法,可四方游学不受路引限制,就连自家的门槛都可以比普通人家高上三分。 只要有了功名在身,就有别于普通的庶民,即使是最低级的秀才功名,那也是一道旁人求也求不到的护身符,宗老不敢难你,乡绅不敢难你,衙役也不敢难你。 否则,就算是坐拥万金,也不过是掌权者圈养的猪羊罢了。 因此,卫辰自穿越之初,就打定了主意要读书进学,参加科举。 他有着过目不忘的能耐,起点就比普通人高出太多,只要能耐得住寒窗苦读的寂寞,就算科举的淘汰率再高,考个秀才总是不难的。 若是得遇名师指点,举人进士应该也不在话下。 “说不定,十年之后,我能给溪隐村挣座状元牌坊回来,到时文官下轿,武官下马,那是何等的荣耀……” 卫辰一路美滋滋地想着,不知不觉就走完了十几里的路程,宥阳县城已经近在眼前。 乘着日头还不毒辣,百姓们都赶着进城,城门口巡检,官兵盘查行人,大半的百姓都只能堵在城门口。 在卫辰眼中,城墙越来越高,官道也越来越拥堵,卫如意放慢脚步,拉住了卫辰的手。 排队进了城门洞后,两人来到县城城内。 宥阳县城不算大,但却十分繁华,宽而光滑的石板路上行人如织,叫卖声、吆喝声、笑骂声混在一起,嘈嘈切切,不绝于耳。 道路左边则是鳞次栉比的小楼,白墙黑瓦,有两层的,也有三层的。 小楼的一层开着各式店面,门面上挂着五花八门的招牌和幌子。 有的很文雅,如用篆体刻就的“松鹤斋”、草书写成的“酒旗风”等,也有的很直白,如“王妈妈泥面具风药铺”、“李家功夫针铺”等。 有点小店干脆不写店名,直接在旗子上画出售卖的东西,比如剪刀、铁锅之类,一目了然,十分好认。 道路右侧是看不到尽头的清澈河水,河上舟舫首尾相连,每隔十几丈远的地方,便有一座拱形石桥供行人过往。 河道两侧遍栽柳树,翠绿如绸的垂柳下,时不时就有撑篙的船娘穿着鲜艳的衣裳从眼前划船而过。 “好一派盛世华年之景!” 宥阳县城的繁华,刷新了卫辰对于古代社会贫瘠的印象,令他忍不住开口赞叹。 不过想想也是,宥阳位处江南水乡,堪称大周最精华的膏腴之地,经济民生自是不会差的,若是换了西北边地,恐怕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一进城,卫如意就带着卫辰来到盛家名下的杂货铺,把自己昨日打好的草席卖掉后,又购置了芹菜、莲子、红豆、枣、桂圆、干瘦肉条六样东西。 这是替卫辰置备的拜师六礼。 凡学生与老师初次见面之时,必先奉赠礼物以示敬意,也就是束脩。 芹菜寓意勤奋好学,莲子寓意苦心教育,红豆寓意宏图大展,枣寓意早日高中,桂圆寓意启窍生智。 干瘦肉条算是硬货,用来表达弟子对于老师的感恩。 卫如意对卫辰上学的事非常上心,将拜师六礼每样用红绳系好,放在自带小抽屉的礼盒之内,看起来十分精美。 看到卫如意珍而重之整理拜师礼的样子,卫辰心底不禁暗叹,这时代的人对于知识和老师的尊重,果然远非后世可比啊。 一大一小两人离了杂货铺,顺着大街一路到了位于城南的盛氏义学。 卫如意把礼盒交给卫辰,还不忘叮嘱:“辰哥儿,这盛氏义学可与你以前在的社学不同,这里的先生是一位秀才相公,进了学堂,定要尊重师长,友爱同学……” 卫辰听得既无奈又好笑,自己前世读了十几年的书,这点道理还不懂吗? 不过他也知道这是卫如意对自己的关心和爱护,耐着心思听完了卫如意的叮嘱,脸上没有露出丝毫不耐烦的神色。 卫如意看在眼里,自是十分欣慰,心想:辰哥病了一场,倒是懂事许多。 眼看天色不早,卫如意终于不再絮叨,与卫辰依依惜别之后,放卫辰独自进了盛氏义学。 卫辰背着书箱走到门口,一抬头,就看见一座大大的牌坊耸立在那里。 中门两层上匾书“进士”二字,右边竖刻小楷“景平五年丁丑会试”,左边竖刻“中式三甲六十九名盛纮立”。 盛氏义学的前身便是盛氏族学,主要供盛氏子弟读书进学,后来有了盛维的资助,才开始面向全宥阳招收贫寒学子,并且免费提供食宿,也就是现在的义学。 盛纮年幼时一直养在老家,盛氏族学便是他的发蒙之地,十五岁时,盛纮才在嫡母的安排下拜入名家大儒门下,之后更是一举考中了进士。 当时的宥阳县令按照规制,在盛氏义学大门口为修建了这座进士牌坊,以此激励后来者,这样的牌坊,不止这里有一座,盛家祖宅所居的乡里还有一座。 “看来红狼学长在宥阳老家还是很有名望的嘛!” 卫辰仰头望着面前高大的进士牌坊出神,心中对即将到来的学校生活又多了几分向往。 第6章 我的老师,宰相根苗! 直行数十步,就是盛氏义学了。义学平日里不过五六十人,占地只有二亩,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过了大门,中央是讲堂,左右辟有两斋,左斋是供奉至圣先师的祠堂,右斋则为塾师和坐馆休息之处,后面是号舍、厨房,茅房,标准的前堂后室格局。 卫辰进来时,讲堂上已经有二十几个大小孩子,在背着手大声温书。 这些少年有大有小,大的看起来有十五六岁,小的却只有八九岁的样子,背的书也不一样,有背三百千千的,也有背《论语》、《孟子》的,书声琅琅,十分悦耳。 看到先生还没来,卫辰松了一口气,蹑手蹑脚地到了最后一排,找了张空书桌坐下,然后打开书箱,随手展开一本书读了起来。 正在努力用功,卫辰忽然感到自己身边一阵脚步骚动,紧接着就有一股劲风朝自己袭来,卫辰下意识地往后一躲,这才勉强避过了一个大耳刮子。 摸了摸被扫到的鼻尖,卫辰又惊又怒地站起身,便看到一个身着锦衣的胖子站在自己面前,仍然保持着扇巴掌的姿势。 卫辰的脸霎时间阴沉下来,质问道:“你想干什么?” 那胖子十五六岁的样子,比卫辰高了半个头,身子更是足有两个卫辰那么粗,他满脸挑衅地笑道:“小子,让开,这是小爷我的位置。” 胖子身后,还有三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帮腔:“哪来的乡下人,竟敢占桂少爷的位置,识趣的赶紧让开,不然有你好看的!” 这三人摩拳擦掌地围了上来,一副要给胖子助拳的架势。 四周的读书声为之一静,堂中众人纷纷将目光投来,不少人都皱起了眉头,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卫辰说话。 这些人大部分是家无余财的贫寒学子,得了盛家的恩惠才能在此读书,谁也不想因为惹事被逐出义学。 “唉,盛长桂又在欺负新人,这都第几回了!” “那又怎样,人家可是盛家嫡系,在这盛氏义学里,连孙先生都得给他三分薄面,何况一个新来的乡下人?” 盛长桂? 还是盛家嫡系? 记忆里盛家大房和二房好像没有这个人,难道是盛家三房的子弟? 正当卫辰揣摩胖子的身份,同时思索如何脱身之时,却听得一声低喝道:“你们在干什么?” “孙先生来了!” 盛长桂身后原本气势汹汹的三人听到声音,登时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哧溜一声缩回了自己座位上。 卫辰顿时压力大减,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 虽然这声音的主人替自己解了围,不过卫辰听着却总觉得这声音中的威严有点中气不足的感觉,隐约还透着些轻浮。 看盛长桂几人的表现就能看出来,那几个跟班确实是被震慑住了,但盛长桂本人还是浑不在意地站在原地,明显一点都不害怕。 “这就是先生?怎么感觉有点不太靠谱啊?” 卫辰带着疑惑转头望去,只见来人穿着一身皱巴巴的圆领襕衫,头上发髻散乱,满身酒气,站得歪歪斜斜,还不住地打着呵欠。 卫辰看着这人眼周泛着的青黑之气,一脸懵逼。 什么情况,这先生怎么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而且长得还这么獐头鼠目的,看着不像好人呐! 不对! 卫辰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电光。 秀才,姓孙,还和盛家关系亲近,这人不会是那位十二岁就考中秀才的宥阳神童、宰相根苗—— 孙志高……吧? 完了完了,越看越像怎么办! 刹那间,卫辰如同遭受五雷轰顶,傻傻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一入学就遇到孙志高这样的顶级名师,卫辰真的很感动,感动到只想赶紧拔腿就跑! 这学,不上也罢! 孙志高哪里知道卫辰心中的想法,懒洋洋地问那胖子:“盛长桂,你来说说,方才发生什么事了?” 盛长桂嬉皮笑脸地回答:“先生,没什么,我们几个在和新来的同学闹着玩呢!” “嗯,没事就好。” 孙志高点点头,示意盛长桂坐回自己座位,竟真就这么相信了他的说辞。 跟盛长桂说完话,孙志高转头瞥了神思不属的卫辰一眼:“你就是新入学的蒙童?” 见卫辰傻愣愣地站在那里不搭话,孙志高重重地咳了两声,提高声调又问道:“你就是新入学的蒙童?” 卫辰这才如梦初醒,不情不愿地行了一礼道:“学生卫辰,荆溪乡溪隐村人士,七岁发蒙于溪隐社学,今日新入义学,不知先生有何吩咐?” 孙志高冷笑一声:“先生?不敢当,我还没收受你的拜师礼呢!” “啧,这是想找茬啊!” 卫辰听出孙志高语气中的不满,心里咯噔一声,暗叹自己真是流年不利,自从进了这学堂,就没遇着一件顺心的事。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正不是发愁怎么退学么,孙志高看自己不顺眼岂不是正中下怀? 一念及此,卫辰干脆也就不把卫如意提前准备好的拜师六礼拿出来了,就这么傻乎乎地盯着孙志高,实则内心暗自期待着孙志高的怒火。 在卫辰想来,要是孙志高看自己不顺眼,直接把自己逐出义学,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孙志高看卫辰这副傻了吧唧的模样,脸上的厌恶几乎不加掩饰:穷也就算了,脑子还不好使!若不是我要防着盛维那老匹夫借此机会克扣我的用度,哼! “咳咳,卫辰是吧,岳父大人和我打过招呼了,我已知你家贫,拜师礼就不必了,等你日后学有所成,再补上也不迟。” 孙志高的语气依旧冷淡,并没有因为卫辰走的是盛维的关系而有丝毫缓和,显然他这位岳父大人的面子在他那里也没有那么值钱。 他板着脸继续说道:“而今你既入义学,就好好读经,功课不可怠慢,一个月后我要考你课业,若是不合格,轻则训斥,重则逐出义学,你可记住了?” 见孙志高并没有真的计较拜师礼的事情,卫辰心里没有半分庆幸,而是暗暗叫苦。 还得一个月? 能不能干脆一点,现在就给我办退学手续? 学生才疏学浅,实在是高攀不起您这样的顶级名师啊! 不过卫辰也只是暗自吐槽一下,并没有真的把心里话说出来。 孙志高刚刚一番话,倒提醒了卫辰,这个入学资格是卫如意舍下脸皮替自己求来的,自己要是就这么回家去了,又该怎么和她交代呢? 想起入学前卫如意对自己的期许和嘱托,卫辰心里一阵纠结。 要不然,就先呆一个月? 反正除了这里,一时间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这孙志高好歹也是个秀才,总该有些真材实料吧? 第7章 坐馆童生 此时讲堂里的学子还没有到齐,孙志高却毫不在乎,直接就要开始讲课:“今日教《增广昔时贤文》,有书的自己拿出来看,没书的与同学合看一本。” 底下的学子闻言面面相觑,纷纷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昨日的《大学》才学了半卷,先生还说今日他要当堂考校的,怎么又开始学《增广贤文》了?” “唉,怕不是宿醉未醒,连自己说过的话都给忘了。” “坏了,我只带了《大学》,《增广贤文》还放在号舍的书箱里,也不知道现在回号舍取还来不来得及。” “算了,别折腾了,过来与我合看一本吧。” 堂中的学子们一边互相吐着苦水,一边无奈地移动座位,与相熟的同学合看书本。 卫辰刚进义学,还没来的及去号舍安置行李,书箱就在手边,里面就有一本卫明昭留下的《增广贤文》,倒是少了一番折腾。 他拿出书本时,恰好听到周围人对孙志高的低声议论,嘴角忍不住抽动了几下。 这孙先生,还真是没让自己失望,连自己说过的话都能忘记,怕不是喝酒喝傻了吧…… 这时,孙志高开始上课了。 “昔时贤文,诲汝谆谆。” “昔时贤文,诲汝谆谆。” “集韵增文,多见多闻。” “集韵增文,多见多闻。” …… 孙志高的教书方式非常套路,整堂课上,基本就是他读一句,然后让学生摇头晃脑地跟上一句。 有时学生遇到疑惑之处向他提问,他也不做答,甚至还要训斥提问的学生。 临到最末了,孙志高才粗略地讲了一遍文章大意,仍旧是照本宣科,听得底下的学子都是昏昏欲睡。 教了不到半个时辰课,孙志高随便布置了下功课,然后就一溜烟闪人了。 孙志高一走,讲堂里的气氛顿时就不一样了,方才还昏昏欲睡的学子们一下子就精神了起来。 盛长桂拍着桌子大叫:“来来来,我们来做四人功课!” 他那三个跟班立马笑嘻嘻地凑了过去,掏出马吊牌来,在桌上堆满铜钱,就开始打起马吊来。 卫辰在旁边看得瞪大了眼睛:“讲堂里打马吊,这也行?” 隔壁一个学子笑着道:“孤陋寡闻了吧,不仅他们打,孙先生也打。你猜孙先生这么着急是去干什么了,还不是和人约好了打马吊?” 说着那学子神秘兮兮地凑到卫辰耳边,低声道:“听说,孙先生白日躲在屋子里打马吊,晚上就与青楼妓子们挑灯夜战呢!” “呵呵。”卫辰闻言哂笑几声,瞥了眼正玩得起劲的盛长桂等人,叹口气道:“先生无心教书,学子也无心读书,这盛氏义学还是读书的地方吗?” 卫辰这话直接把整个义学都给覆盖进去了,那学子听到卫辰的话,登时不满道:“欸,可别一棍子打倒一片,这里的人大多还是有求学之心的,盛长桂那样的纨绔子弟只是少数,而且这盛氏义学的先生也没你想得那么不堪……” 卫辰笑着摇了摇头,心里对这学子的辩解并不怎么相信,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孙志高这样的老师,学生们又岂能学好? 将桌上的书本收拾好装进书箱,卫辰就准备离开这乌烟瘴气的讲堂,到后面的号舍里清净清净,顺便安置好行李。 正要起身之时,却见门口处一名背着戒尺的青衫文士大步而来。 只见这人身材高大,脸色有几分青白,一身青衫洗得几乎褪了色,上面不起眼处还打了一两个补丁。 对方虽打扮贫寒,穿戴却是一丝不苟,长衫上一处褶皱没有,加上其刻板严肃的面容,令人顿生敬畏之心。 “石先生来了!” 先前和卫辰说话的那个学子低声道了一句,声音中抑制不住的兴奋。 随着那位石先生的脚步传来,讲堂里的嘈杂声越来越小,所有学子都恢复了正襟危坐的模样,唯有盛长桂等人打马吊打得忘我,还在大声笑骂着。 石先生走进讲堂扫了一眼,略一顿足,默默取下背着的戒尺拿在手里,随后径直朝着盛长桂走去,经过每个学子面前时,每个学子都是提心吊胆。 连两世为人的卫辰都感受到了这种紧张的氛围,好似回到了前世的小学课堂上一般,屏气凝神,不敢出声。 那三个跟盛长桂一起吆五喝六的跟班,瞥见石先生朝自己走来,脸色立马变得煞白,不停地给盛长桂使着眼色。 沉浸于马吊之乐的盛长桂得到跟班的提醒,满脸不耐烦地回头看去,却恰好对上石先生那阴沉如渊的眸子,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再无半分打马吊的兴致。 “石阎王!” 盛长桂在心底暗骂一声,赶紧扭过头去,咽了口唾沫,假装若无其事地和跟班聊天:“额……,那个,听说衣锦坊里刚来了个昆曲班子,那青衣长得可俊了,也不知是男是女。” 跟班立即会意,搭话道:“这有什么关系,男女不都一样嘛!走走走,咱们喝茶听曲去,看桂少爷能不能把这青衣弄到手。” “那还等什么,赶紧走吧!” “走走走!” 盛长桂和三个跟班看似谈笑风生,实则头也敢不回,就这么灰溜溜出了讲堂。 讲堂中众学子望见他们几个狼狈的背影,皆是心中暗笑。 卫辰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不禁好奇地问隔壁那学子:“为何这盛长桂不惧孙先生,独独对这位石先生畏之如虎?” 那学子撇撇嘴道:“孙先生和盛长桂是多年的牌友,在他面前哪里立得起什么威信?石先生虽只是个坐馆童生,但向来持身甚正,一身读书人的风骨,有时连孙先生的面子都不卖,盛长桂这厮欺软怕硬得紧,自然不敢惹他。” 经这学子一番解释,卫辰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盛氏义学共有两位先生,一位塾师,一位坐馆。 孙志高功名虽高,却不管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动不动就旷工,只要不来讲堂捣乱,学子们就谢天谢地。 义学里实际的教学工作,基本都是由坐馆的石先生完成的。 这位石先生虽然只是个童生,比不得孙志高的秀才功名,但他只是差了点运气,学问并不差,尤其擅长教书育人。 听那学子把石先生夸得人间少有,卫辰也不禁好奇起来,这石先生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让学子们对他这么信服。 赶走盛长桂等人后,石先生轻敲戒尺,示意众人肃静,随后开始讲课。 石先生的讲课方式与孙志高大相径庭,在他的课堂上,刚入学的学子一律坐在左侧,面北而坐,而有一定根基的学子一律坐在右侧,面南而坐。 石先生先坐北面南,教新生《蒙童训》、《幼学琼林》,此时有基础的学子们就背对着石先生自行温书。 半个时辰之后,石先生开讲《孟子》,新生们转过身去面壁温书,另一半学子则转过身来,听石先生讲课。 “这是根据学生进度不同,分级教学啊!” 置身于石先生的课堂之上,卫辰忍不住暗自感叹,有石先生这样的人在,看来这盛氏义学倒也并不是毫无可取之处。 第8章 学堂一日 课堂上,卫辰闻着书卷上淡淡的墨香味,听着耳边琅琅的读书声,不由自主地就生出了好好读书的念头。 卫辰已将卫明昭藏书尽数背过,自觉有些基础,分座的时候,就没坐到新生那一组去,而是坐在了右侧。 趁着石先生教新生读《蒙童训》的时候,卫辰从桌上抽出一本书来,这就是石先生马上要教的《孟子》。 这本《孟子》并非卫明昭藏书,而是义学免费提供的课本,原先就摆在桌上,学生读完用完,还需放回原位。 课文里早有句读,生僻字注了切韵,旁边还有简略的释义,应该是卫辰的某位学长所留,字体端正秀气,一看就是个讲究人。 书页翻过,纸张脆响,卫辰自动忽略周围的杂音,无比专注地开始默读起来。 《孟子》七篇全文将近四万字,待到石先生开始讲《孟子》时,卫辰勉强认认真真地读完了一遍。 石先生讲的是《孟子》七篇中第一篇前半部,也就是《孟子梁惠王上》。 这一篇其实卫辰并不陌生,里面有一章“寡人之于国也”就是前世课本中的内容。 尽管这部分已经学过,也知道文章表达的大概意思,但卫辰担心前世的理解与此世可能有所不同,因此还是听得十分认真。 果然,石先生虽讲《孟子》,实则并不全是讲《孟子》原文的内容,时不时就要旁征博引一番,所讲的东西卫辰竟有七成都听不懂。 看周围同窗们时不时点头称是的模样,卫辰心知他们定是听懂了,一时间危机感大起。 “就算我有过目不忘的能耐,但基础还是太薄弱,想要追上这些同窗,恐怕还得多费些心思才是!” 卫辰索性提笔蘸墨,将石先生所讲的内容中听不懂的悉数记下,留着课后再慢慢揣摩。 石先生讲课间隙扫了一眼,见卫辰一人在奋笔疾书,微微颔首,旋即默默将语速放慢了两三分。 上午的早学很快过去,石先生合上书卷,让学子们自行理书,也就是把上午讲的内容再复习一遍。 卫辰见石先生要走,连忙起身,拎起那个装着拜师六礼的精美礼盒上前:“石先生,这是学生的束脩。” 先前孙志高在时,卫辰故意不把束脩拿出来,就是打心底里不想认这个老师,不过这位石先生看起来倒是个良师,卫辰当然不能失了拜师的礼数。 石先生淡淡扫了那礼盒一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卫辰忙道:“学生卫辰。” 石先生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收下礼盒之后就径自转身离开了。 卫辰留在原地,挠了挠头,暗道:这石先生也太高冷了些吧? 过了一会儿,悠然的钟声响起,午食的时间到了。 盛氏义学每月朔望各休息一日,其余二十八天都要上课,每日分为早学、午学、晚学。 早学之后,学生就下课吃午饭,吃完就要回来读书。 卫辰趁着这个时间,赶紧跑到自己的号舍里放下书箱和行李。 号舍是长长的通铺,家不在宥阳县城的学子都住在这里,卫辰前世在孤儿院住的就是大通铺,对此倒并不怎么排斥,甚至还隐隐有些怀念。 到食堂的时候,饭已经没了,但卫辰还是分到两个大肉包子,一个馒头,以及一碟酱菜,有荤有素,比寻常人家吃得还要好。 盛氏义学有盛维盛老爷资助,雇了专门的斋夫和膳夫作为杂役,为学子们煮饭,伙食着实不错。 吃完午饭,卫辰回到讲堂,讲堂里已经有不少学子在,三三两两地聚着说些闲话。 卫辰看得出来,这些学子中分出了不少圈子,有与盛家沾亲带故的,还有盛家的家生子,剩下最多的就是从宥阳附近几个乡闻名而来的贫寒学子。 卫辰暂时没有融入圈子的打算,他来书院,是来读书的,至于朋友,只要待人以真诚,日后总能慢慢交到。 午课石先生已经布置过了,就是复习上午讲过的内容,卫辰索性将石先生上午所教的课文全部通背一遍。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背书也是有助于理解的,这一贯是卫辰的强项。 背完《孟子》后,卫辰又将《孟子集注》拿出来,翻到里面关于梁惠王上的内容,对照着边理解边背。 二者都背得滚瓜烂熟之后,卫辰再将上午记下的讲义拿出来看了一遍,这时候看讲义的感觉就和上午完全不一样了,融合贯通得非常之快。 天色渐黑,卫辰吃过晚饭,休息了一阵,感觉精力充沛,便伸了个懒腰,挑灯再战。 晚课卫辰没再背书,而是开始练字。前世卫辰虽也会写毛笔字,但也就刚刚入门而已,前世还能勉强当个特长,放到这个时代就成了弱项。 于是卫辰直接从杂役那里讨来一大沓稻草纸,准备练字。 这稻草纸工艺简单,纸质粗糙,寻常村里人家都能自制,一般是百姓用来当草纸的,但对家境贫寒的读书人来说,倒是练字的好材料。 至于更好的竹纸,最便宜的也要二十文一刀,即便盛氏义学不差钱,也不会随便给学子练字浪费。 卫辰拿起桌上的半截残墨,在旧砚台上添了少许水,开始缓缓研磨,待墨化开,便提起笔来,蘸墨临帖。 卫辰练的是馆阁体,虽缺少放达之气,略显拘谨,但点画周详,结构平实,用作考试字体再合适不过了。 一笔一划临了一个时辰的帖,卫辰觉得自己好像有点长进了,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把笔搁进了笔洗里。 一抬头,却见石先生步入讲堂,扫了一眼,朗声道:“再过半个月,学政大人将至义学,整饬学风,大家从今日起,不可懈怠,需得加紧功课才是。” 石先生此言一出,学子们尽是一片哗然。 学政,也就是提督学政,又称提学、督学,总揽一省文教,本就有观学风之责,到治下书院巡视也属寻常。 可盛氏义学在江南省一众书院学堂中向来籍籍无名,历任学政更是一次都没有来过,谁能想到,这次学政大人居然要亲临盛氏义学! 而且,学政大人来了,县尊能不陪同么? 科举考试的前三关县试、府试和院试,其中县试和院试的考官分别便是知县和学政,可以说一言便可决定学子的命运。 如今这两位居然要到义学来观风了,学子们怎么不激动、不忐忑? 卫辰眼中也是难掩兴奋之色,学政观风义学,必定会考校学子们的学业,到时候,自己若是能适当表现一二,便是出人头地、飞黄腾达的大好机会! 第9章 初露头角 石先生宣布完学政要来的消息,又在讲堂里转了几圈,检查桌椅、笔砚、墨锭、书籍等物是否摆放整齐, 有三名学子桌上杂乱,当即就受了训斥,外加一顿戒尺。 卫辰在旁边看着也是暗暗心惊,这石先生还真是严格啊! 不多时,石先生走到卫辰面前,扫了眼卫辰桌上写得满满登登的十几张稻草纸,淡淡道:“书法之道非一日之功,唯有静心苦练,否则将来县试时,县尊只看你这字,就算文章作得再好,也是不取!” 先生教诲,卫辰自是恭敬受着,忙俯首道:“是,先生,学生受教了。” 石先生道:“你运笔执笔给我看看。” “是。”卫辰应了一声,取过笔来,不蘸墨汁,浮空写了几个字。 石先生摇头道:“不对,腕要平,管要直,执笔还需再高三分。” 说着,石先生干脆亲自给卫辰示范了一下,卫辰照着石先生教的方法提笔拿笔,很快就学得有模有样。 石先生对卫辰的聪慧很是满意,抚须颔首道:“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只要有求学向道之心,何时起步都不算迟。从今日起,你每日至少需练十帖,不可有一日懈怠。” “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还有。”石先生瞥了眼卫辰桌上那一大叠劣质的稻草纸,淡淡道:“这稻草纸容易走墨晕染,不宜练字,以后你每月可去杂役处领一刀竹纸,若是杂役问起,就说记在我石楷的名下。” 卫辰闻言自然是喜不自胜,毕竟有更好竹纸,谁还愿意用这种粗糙的草纸呢?于是忙躬身谢过。 石先生走出讲堂后,之前还正襟危坐的学子们一个个都不淡定了。 在他们的印象里,石先生一直以严苛示人,不假辞色,除了讲课以外向来惜字如金,何时这么和颜悦色和一名学子说过话? “这卫辰不过是个新生,到底有何特异之处,竟能令石先生都对他青眼有加?” “难不成,是他向石先生奉上了束脩的缘故?” “对啊,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好像我还从没见过有人向石先生奉上束脩的,我们入学时都是把束脩交给孙先生的。” “束脩本是古礼,没多少值钱的东西,但其中意义却是非凡,圣人说过,自行束脩以上,吾尝无诲焉。收下拜师礼,便有了师徒的名分,想必石先生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对卫辰另眼相看。” “照这么说来,咱们这义学之中,岂不是只有这卫辰一人算是石先生的弟子?” “早知如此,我当初也把束脩给石先生好了,孙先生哪里比得上石先生!” “咱们当初进义学的时候,哪知道孙先生这么不堪,还当孙先生是秀才相公,学问定是高过石先生这个童生的,自然都是拜孙先生为师了!” “唉,失策,失策啊!” 卫辰听到学子们的议论,这才知道古人对于这师徒名分有多么看重。 心中也是暗自庆幸,还好自己早知道孙志高是什么德行,所以拜了石先生为师。 否则的话,自己以后见了孙志高这个草包,岂不是还要毕恭毕敬地喊一声老师?真是想想都令人作呕! 次日早学。 讲堂上,沙沙的翻纸声响成一片,不少学子都在抓耳挠腮,对着课本背诵,卫辰也拿出《孟子》大声读了起来。 昨天石先生退堂时说过,今天早学要默书,内容就是昨天他教过的。 孙先生每次上完课都会说下次考校之类的话,可从没人放在心上,因为孙先生说的话向来不作数,今日更是连义学都没来,八成又在哪个妓子身上睡过头了。 但石先生说了早学要默书,那就必定是要默书,因此谁也不敢懈怠。 不久,石先生步入讲堂,一进门拿戒尺一拍道:“现在将书本都收上来,开始默书!” 众学子只能苦着脸把课本尽数上交,回到座位上,蒙童默写《幼学琼林》,老生默写《孟子》。 卫辰昨天是跟着老生一起听课的,也是默《孟子》。 卫辰铺开一张新鲜到手的竹纸,一角拿了块鹅卵石镇住,磨好墨,便捡起老爹留下的羊毫笔,蘸墨点了点,在纸上运笔。 整部《孟子》的内容卫辰早已烂熟于心,石先生只要求默写七篇中的第一篇,对卫辰来说完全就是小菜一碟。 相比背诵文章,倒是写字费的功夫更多一些,尽管昨天练了一晚上,卫辰的书法还是不怎么样,卫辰也只能努力把字写得工整一些。 把笔丢进笔洗之后,卫辰顾盼左右,发现周围的学子们都还在愁眉苦脸地默书,自己竟然是第一个写完的。 卫辰微微一笑,将墨迹吹干,当下卷起纸大步走向坐在讲桌后的石先生。 石先生疑惑地看了卫辰一眼:“默完了?” “是,先生。”卫辰恭敬地递上卷子,“请先生阅卷。” 石先生板着脸,摊开卷子置于讲桌之上,提起一支朱笔,仔细阅起卷来。 半晌之后,石先生放下朱笔,定睛瞧着卫辰,淡淡道:“不错,《孟子梁惠王上》三千余字,无一谬误。” 卫辰拱手道:“回禀先生,学生不才,昨日已将《孟子》七篇尽数背下了。” 其实卫辰不止背下了《孟子》全文,连字数更多的《孟子集注》也一并背了下来,并且早上还温习了一遍。 谁料石先生听到卫辰的话,脸蓦地一沉,将戒尺重重搁在讲桌上:“你可知,为师生平最恨投机取巧、大言不惭之辈!《孟子》艰深,一日能背一篇已属不易,何况是七篇?你以为你是何人,一日就背下整本《孟子》?” 卫辰看到石先生眼中的失望愤怒之色,不禁暗自苦笑:明明我已经很低调了啊,要是我说我连《孟子集注》都背下来了,不知道石先生反应又会何等激烈。 卫辰当下拱手道:“学生所言无半句虚言,请先生试之。” “当然要试!”石先生冷哼一声,提起戒尺道:“既然你敢放此大言,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背!你错一处,便吃我一记打!” 讲堂里正在默书的学子们全都抬起头来,盯着讲桌这边,想看卫辰会挨石先生几下戒尺。 自从知道卫辰误打误撞成为石先生在义学的唯一弟子之后,这些学子们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如今有机会看卫辰挨训,自然不能错过。 卫辰成竹在胸,对近在眼前的戒尺丝毫不惧,老神在在地背过双手,摇头晃脑道:“庄暴见孟子,曰……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先生,第一篇背完了。” 石先生轻咳了一声道:“这第一篇算你过关了,继续背第二篇,若有一字错了,照打不误。” “公孙丑问曰,夫子当路于齐……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 卫辰越背越是顺畅,竟真就这么把《孟子》全文尽数背了下来。 “好了,不用背了。” 石先生合上书本,面色古怪,起身在卫辰面前踱步,来回走了几圈,仔细打量了卫辰一番,似是要将卫辰看透一般。 良久之后,才悠悠一叹道:“回去备一份趁手的卷子,以待半月后学政大人莅临时考校。” 卫辰闻言暗自握拳:“成了!” 盛氏义学如今的头等大事,便是半月后学政大人的的到来,到时学政大人定会考校义学中学子们的学业。 能得到一省文宗考校指点,这种机会可以说可遇而不可求,义学中的学子自然都是摩拳擦掌,争先恐后。 可学子们足有五六十人,学政不可能一个一个考校过去,只能由先生们提前选几个品学兼优的代表出来,作为盛氏义学的门面,到时觐见学政大人。 孙志高不管事,这遴选之权自然就落到了石先生手里,石先生既然开口让卫辰准备卷子,那就证明他心中已经分配给了卫辰一个觐见学政大人的珍贵名额。 卫辰自信,学政莅临义学之日,就是他一鸣惊人之时! 第10章 学政莅临 半个月后。 天光大亮,盛氏义学大门齐开,街坊们忙着清扫街道,义学的杂役则在端水擦拭门面。 义学里,五十六名学子一个不落,全都端坐在讲堂上,连盛长桂这等逃学成性的人今天也如小兔儿一般温顺,乖乖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着。 孙志高和石楷两位先生陪在一位富态的中年男子身边,指挥着扫洒的杂役。 这中年男子,正是盛氏义学背后的金主,如今宥阳盛家的主事人,盛维。 漫长的等待过后,满头大汗的坊长跑进讲堂对孙志高道:“快,快,学政大人快进城了,你们赶紧准备!” 一贯惫懒的孙志高此时丝毫不敢怠慢,连忙整了整头上的四方平定巾,捋了捋身上的文士衫。 石楷和盛维二人也没比孙志高好多少,他们一个是令学子敬畏不已的严厉师长,一个是宥阳有数的富商,此时竟都紧张不已,不住地低头查看自己衣裳上有无褶皱。 众人走到义学大门前,按照事先定好的位序迎候,孙志高身负秀才功名,站在最前列,石楷是童生,盛维更只是商籍,二人只能屈居孙志高之后。 孙志高回头瞥见自家岳父唯唯诺诺的样子,不禁暗自得意:到底是商贾之流,上不得台面,学政大人莅临这种大场面,还是要靠我孙志高撑着! 就在这时,砰!砰!砰!一连九声清脆的锣声传来,宥阳城南顿时就鸡飞狗跳起来。 封建社会,尊卑等级分明,鸣锣开道,也有高低之分,七品县官敲七下,五品知府敲九下,省抚一级的官员敲十一下。 提督学政与知府平级,鸣锣开道时,便是九声锣响。 前导的是写着“提督江南学政”、“回避”、“肃静”的衔牌,后面跟着几十名手扣腰刀的皂衣衙役,此外还有师爷、长随、仆役不知多少,伴在两顶青罩软轿左右。 卫辰心知,这两顶软轿中坐着的,定是江南学政王文清以及相陪的宥阳知县冯敬了。 软轿到义学大门口停下,宥阳知县冯敬先行下轿,走到另一顶软轿前掀开轿帘,恭敬道:“学政大人,盛氏义学到了。” 义学门口的众人纷纷低头噤声,大气都不敢喘。 不多时,一位四十多岁的官员迈步出轿。 卫辰低着头偷眼望去,看见这人官袍胸前处绣着的白鹇补子,便知这位定是江南学政王文清无疑。 这位学政大人看起来平易近人,官威甚至不如旁边的冯知县重,气质倒更像是一位学堂里的教书先生。 王学政和冯知县边走边聊,孙志高、石楷、盛维、以及本县的缙绅,战战兢兢地跟在两位朝廷命官身后,一并入了义学。 一阵寒暄过后,王学政和冯知县在讲堂中安座下来,一旁的盛维连忙安排人端茶送水。 王学政一派慈祥长者风度,捻着胡须问道:“哪一位是义学塾师?” 孙志高连忙站出来道:“回学政大人,晚生孙志高便是。” 石楷虽然也很想和学政大人交谈,可他在盛氏义学中更多的只是一个助教的角色,此时却是没有资格站出来回话。 王学政一听见孙志高这个名字,神色便淡了几分:“孙志高……,本官听过你的名字,听闻你天资非凡,十二岁便考过了院试,中了秀才,号称宥阳神童。” 王学政的话听起来像是夸赞,其实半点夸赞的意思也无。 说孙志高十二岁中了秀才,实际上就是在问他:为什么十几年过去了,本省学政都换了好几茬,你这个神童到现在还是个秀才? 听明白王学政话中未尽之意,饶是孙志高脸皮厚如城墙,此时也不由地露出尴尬之色,心里气恼对方揭自家的短处,却又不敢反驳回去。 对方可是江南学政,总揽一省文教,一句话就可以夺去自己的秀才功名,自己和他顶嘴,岂不是茅坑里打灯笼——找屎么? 见孙志高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好不精彩,堂下的卫辰不禁暗自发笑,心道总算有人能治的住这个不学无术的孙秀才了。 眼见孙志高羞得只想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了,王学政身旁坐着的冯知县笑着出来打圆场道:“本官倒是听说孙茂才教导学生十分严苛,这义学中的学子不乏出类拔萃之辈。” 说完,冯知县淡淡地瞥了孙志高一眼,他之所以帮孙志高解围,并不是对孙志高有什么好感,事实上,他也对此人十分不屑。 但此时学政大人当面,盛氏义学代表的是宥阳县的脸面,冯知县作为宥阳知县,却是不能让本县颜面扫地。 “哦?”王学政闻言轻笑一声,没再继续纠缠孙志高的问题,而是问起了学子们的学业:“你们之中,有谁读过四书?” 听到王学政这句话,孙志高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而堂下候着的卫辰则当即精神一振,与另一名义学中的学子代表上前一步答道:“回学政大人的话,晚生读过一些。” “读过一些?”王学政闻言莞尔:“本官未中进士之前,也只是读过一些四书罢了。” 当下指着卫辰身边的学子问道:“你四书读到哪里了?” 被点到的学子名为陈俊,平日课业在盛氏义学中数一数二,不过此时听到王学政问话,他不知为何却是有些怯场,嗫嚅着答道:“晚生……,晚生读完了《论语》,正勤攻《孟子》、《大学》。” 王学政见陈俊畏畏缩缩的模样,不禁眉头微皱,问道:“你既读了《论语》,那我问你,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何解?” “晚生……,晚生……” 陈俊攥紧的手心满是汗水,张目结舌,口不能言,看得旁边的卫辰都暗自为他着急。 卫辰入义学半月,对自己这些同窗也有了一些了解,知道这陈俊是义学中少有的读书种子,王学政出的这道题根本难不倒他。 可陈俊或许是从未见过王学政这样的大人物,此刻居然临场紧张,十成功力连一成都用不出来。 王学政等了半晌,也没了耐心,见陈俊还是答不出个所以然,转头笑问冯知县:“这就是你说的出类拔萃之才?” 冯知县自觉没脸,尴尬地陪着笑,转头狠狠瞪了陈俊一眼。 陈俊本就已经紧张至极,此时被冯知县一瞪,更是吓得两腿发软,脸色泛白,眼看就有晕倒的迹象。 卫辰暗道不妙,要是陈俊真在学政大人面前晕过去了,那盛氏义学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冯知县瞧见陈俊摇摇欲坠的模样,也是暗自后悔,连忙朝着一旁的孙志高使眼色。 孙志高还没搞清楚状况,傻不拉几地和冯知县大眼瞪小眼,气得冯知县差点当场骂娘。 还是旁边的石楷和盛维领会了冯知县的意思,招呼几个学子把陈俊扶了下去休息,冯知县这才松了一口气。 经过这一段不那么愉快的插曲,原本兴致勃勃考校学子的王学政心情大坏,看向剩下的卫辰时,眼神也变得冷淡起来。 冯知县自己也对盛氏义学没了信心,为了避免再丢人,就向王学政提议道:“学政大人,时候也不早了,要不还是先用茶饭吧?” 王学政笑着道:“早闻宥阳鱼米之乡,河鲜养人,倒是正好尝一尝。” 二人一拍即合,皆是起身离席,一旁的下属们也动了起来,为上官开路掀帘。 卫辰见状,心中暗暗发急,自己为这次学政莅临辛苦准备了半个月,难道就这么泡汤了? “二位大人请留步!” 第11章 一鸣惊人 说话的不是卫辰,而是盛维。 他将盛氏族学改为盛氏义学,面向全宥阳招收学子,还免费供应贫寒学子食宿,每年真金白银地往义学里砸,自有他的深远考量。 甚至此次王学政能够到盛氏义学来,也有盛维在暗中使劲。 盛维撒出去足足一百两银子,才喂饱了王学政身边的一位师爷,让他在王学政耳边吹了吹风。 盛维心知,要是今日任由学政大人就这么走了,盛氏义学的名声就彻底砸了,他的百般筹谋也都成了白费功夫。 因此盛维也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请王学政和冯知县留步。 只不过,盛维此刻的心情太过急切,仓促之间举止难免有些失度,单说这阻拦两位上官的动作,就十分冒失,尤其他还只是个商贾,那就更加不该了。 若是遇上个刻薄蛮横的上官,指不定就要当场治他的罪。 冯知县转过头来,看向盛维时,脸色大为不快。 这个盛维,平日里也算知情识趣,出手颇为豪爽,今日怎的这般不知进退! 冯知县正要开口斥退盛维之时,却见又有一人上前,正是义学中的坐馆童生,石楷。 石楷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义学之中并非没有弟子可以造就,请学政大人再试之!” 王学政侧过身打量了石楷一眼,见他未戴四方平定巾,便知他没有功名在身,当下问道:“你是何人?” 石楷道:“晚生石楷,三年前侥幸过了府试,现在义学中忝列坐馆之职。” 王学政闻言点了点头,倒也没有因为石楷只是个童生而小觑于他,而是温言道:“每临大事有静气,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你身为坐馆,当仔细教导学生这个道理。” 石楷知道王学政是在说方才陈俊临场胆怯之事,登时一脸羞愧,陈俊是他选出来的代表,出了这种事,他也是难辞其咎。 石楷一咬牙,上前一步,朗声道:“学政大人在上,晚生恳请大人再试最后一人。” 王学政笑了笑,不置可否。 石楷当下心中一喜,知道王学政这是默许了,连忙对身后的卫辰道:“卫辰,你四书背得不错,何不让学政大人考一考?” 背四书? 听石楷这么说,在场众人都是暗自摇头。 四书五经中,五经可以选修,但四书却是必修课,但凡有志科考之人,哪个不是将四书背得滚瓜烂熟? 如今石楷居然让学政大人考校学子背四书,岂不可笑? 不过也有人顺着石楷的目光看去,看见一个年幼的蒙童站了出来,正是方才与陈俊并列的卫辰。 看到卫辰的年纪后,众人倒是有些理解石楷了。 寻常这个年纪,能读三百千千之类已是不错,若能背四书这等经书,确实颇为难得。 卫辰见石楷向自己点头,当即振奋精神,向前迈出一大步,朝着王学政深深施了一礼道:“学生卫辰,请学政大人出题考校!” 王学政先前就已经见过卫辰,但当时他的注意力都放在考校陈俊上,对这个看起来只有十岁左右的蒙童并没有太过在意。 此时重新定睛打量了卫辰一番,这才发现这蒙童行止从容,少年老成,单论气度竟比先前的陈俊强出不止一筹。 王学政不禁眼前一亮,赞道:“小小年纪,就有这等端重气度!” 听到王学政这句赞叹,盛维、石楷都是不由地松了一口气,连先前一心要走的冯知县也打量起卫辰来。 王学政微笑着问道:“方才你先生说你学了四书,都背得如何了?” 卫辰答道:“回学政大人,学生于《孟子》用功最久,可以说倒背如流。” 卫辰话音未落,就听见人群中的孙志高一声冷笑:“倒背如流?你倒是倒背一个给我看看?” 孙志高自从听说卫辰将束脩交给了石楷,心中就对卫辰颇为不满,觉得卫辰是在故意下他脸面,因此一直不待见卫辰。 平日里也就算了,此时见卫辰在王学政面前露脸出风头,孙志高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不由自主地就出言讥讽了一句。 在场其余众人听到孙志高说出这话来,都有些发愣,不知道孙志高到底是何用意。 你们不是一家的么,怎么还拆起台来了? 盛维闻声望去,见说话的是自己的好女婿,更是气得差点心肌梗塞,恨不得走过去狠狠抽孙志高一个大嘴巴子。 如今是什么局面? 卫辰代表的盛氏义学,与盛氏义学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孙志高身为义学塾师、盛家的女婿,居然当众拆自己人的台,简直就是愚蠢到了极点! 不过盛维也知道自己这个女婿是什么德行,他只在乎自己,恐怕压根没把盛家的荣辱放在心上。 此时盛维也只能寄希望于卫辰能争气些,在学政大人面前应对得体了。 卫辰面色古井无波,回头一拱手,高声道:“多谢孙先生提点!”接着又面朝王学政,恭声问道:“敢问学政大人,学生可以倒背《孟子》了吗?” 王学政见到卫辰这副从容不迫的模样,也不由地愣了愣,旋即哈哈一笑,摆了摆手道:“开始吧!” “尔乎有无亦则,尔乎有无而然,也甚其此若,居之人圣近……” 卫辰双手负后,迈着读书人背书时的矩步缓缓开口,吐字清晰,没有丝毫滞塞停顿之处。 “也征相不国敌,也下伐上,者征。矣之有则,此於善彼……” 当卫辰一字不错地背完一篇《孟子尽心下》时,在场之人都听得张大了嘴巴,满脸不可置信的神色。 这小子,真的是在倒背《孟子》啊! 孙志高犹自不信,当下找来一本《孟子》,与卫辰所背的一字一字地对照,结果却是全对。 “……乎国吾利以有将亦,来而里千远不叟:曰王。王惠梁见子孟。” 最后一个字落下,满堂皆静,众人都满脸震撼地盯着卫辰,有心之人则悄悄去看王学政的脸色,屏息等待着他的评价。 王学政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少年人,可有趁手的卷子在身边,拿来与本官一观。” 石楷和盛维闻言俱是大喜,知道学政大人已经认可了卫辰的才学,这是要对卫辰进行更深一步的考校了。 第12章 诗以咏志 王学政向卫辰讨要卷子,并不是说要看卫辰以前考试的试卷,而是要看卫辰的诗文。 大周士子通常都会预备这样一份卷子,选取自己最满意、水平最高的诗文誊录在上面,随时备师长查阅考校。 有时候,就是这么一份薄薄的卷子,就可以成为一名士子平步青云的晋身之阶。 卫辰学习四书才不过半月,虽然已经将四书全都倒背如流,但也只能算是粗通经义,想要靠这点儿学识作出一篇像样的时文来,却是有些难了。 而且卫辰早有耳闻,本省学政王文清乃是庶吉士出身,在翰林院三年期满之后,散馆出任御史,后由天子钦点为江南道学政。 这等人物,称一句学贯古今、文章华国都不为过,眼界必然不是一般的高,卫辰的时文想要得到他的青睐,无疑是难上加难。 既然时文不可取,卫辰干脆就舍弃了这条路,一心专攻律诗。 反正卫辰现在才十岁,年纪这么小,不会写时文也是情有可原。 虽然眼下八股文是科考主流,乡试、会试都不考试帖诗,但县试、府试、院试这些考试偶尔还是会考的。 这次学政考校并不是正式考试,因此卫辰也不用严格按照试帖诗的要求来写,只需作一首短小精悍的小诗展示自己的才情即可。 那么,选什么诗好呢? 卫辰当即就在脑海里搜刮了一阵。 首先,文字要平实隽永,不需要太多用典,否则就是班门弄斧了。 其次,要符合自己贫寒学子的身份,主题要乐观向上,不能怨天尤人,满腹牢骚。 确定了这两点之后,可选的范围就缩小很多了。 …… 讲堂内,王学政翻开卫辰递上来的卷子,粗略扫了一眼。 卷子用的是上好的竹纸,上面有一首七言诗,还有两行七言对子,这是卫辰觉得只有一首诗太过单薄,拿来填充卷面的。 王学政见那两行对子虽不甚出彩,但合辙押韵,对仗也算工整,当下点了点头,又看向卷子最中间的那首七言诗。 “竹石?” 王学政看见诗题,便知这应是一首咏物诗,不过咏竹之诗他见得多了,这咏竹石之诗,他却是第一次见到。 王学政不由来了几分兴趣,定睛继续看了下去。 不多时,王学政读完全诗,闭上眼细细品味了一番,忽然睁开眼睛,一拍大腿,崩出一句:“好!” 身旁的冯知县见王学政这般欣喜,顿生好奇之心,当下也凑了过去,只见那卷子上用方正小楷写着: 咬定青山不放松, 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 任尔东西南北风。 王学政转头笑眯眯地问冯知县:“谭台兄,听闻你师承诗坛大家山农先生,素来颇有诗名,不知你觉得此诗如何?” 冯知县将卷子交还给王学政,意犹未尽地啧啧两声,这才道:“此诗简易明快,言近旨远,实乃难得的佳作!” 王学政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吩咐手下将卫辰的卷子传阅众人。 众人见王学政和冯知县都称赞卫辰的诗,早就心痒难耐,想要一睹此诗真容,纷纷凑了上去。 这些人里,有衙门的书吏,有宥阳本地的缙绅,还有两位上官的师爷幕僚们,自然不乏识货之人,看到这首《竹石》,一个个都是频频点头。 “好一个咬定青山不放松,这开头一个咬字,一字千钧,真是将劲竹的刚毅刻画得淋漓尽致!” “着墨于竹,兼及于石,竹劲石坚,风骨绰然!” “任你风吹雨打,我只傲然独立,此真君子之风也!” 听闻这些文人对卫辰的诗作交口称赞,众人再看向卫辰时,眼神已是充满了震惊与羡慕。 本朝文风极盛,能写出这首诗水平的人不仅有,而且不少,但年仅十岁,就能有这般惊艳的才情,却是闻所未闻! 王学政面带微笑注视着卫辰,眼中满是激赏之色,他看重的,并不是卫辰诗中的言辞有多么灿烂,而是借其诗观其志,从中看到了卫辰身为读书人的风骨! 见众人还在讨论不休,王学政轻咳了一声,示意众人肃静,这才悠悠开口道:“卫辰,你文才俱佳,本官很是欣慰,决定对你奖赏一番,你想要什么奖赏,尽管说来。” 卫辰闻言心中一凛,明白这是王学政对于自己的又一次考验。 若是王学政直接奖励卫辰,那么没什么好说的,长者赐,不敢辞,自然是他给什么卫辰就收下什么。 但是如今王学政要卫辰自己提要求,这分寸可就不好拿捏了。 若是要求多了,王学政会觉得卫辰贪心,先前苦心营造的好印象毁去大半。 若是什么都不要,看似清高,实则愚蠢至极,扫了学政的面子不说,旁人还会觉得你虚伪,甚至是胆怯。 一时间,众人都竖起了耳朵,想听听卫辰打算向王学政要些什么赏赐。 这可是一句话可能改变一生命运的机会,卫辰丝毫不敢轻忽,定了定神,思索片刻,这才开口道:“回禀学政大人,学生想好了。” “哦?说来听听。” 卫辰沉声道:“学生想求学政大人为盛氏义学留下一副墨宝,望学政大人成全。” “聪明!” 石楷几乎忍不住拍手赞叹。 仅凭一首得到学政大人赏识的《竹石》,今日过后,卫辰便会名扬江南,这对卫辰而言,已经是足够了。 因此卫辰与其为自己求赏赐,不如把赏赐给盛氏义学。 这样既能显示卫辰对义学的感恩之心,在学政心中留下一个好印象,又能让盛维欠下一个人情。 既全了名声,又落了实惠,可以说是一举两得。 听完卫辰的要求,王学政笑着说道:“这有何难?取纸笔来。” 当即就有两名贴身长随取来纸笔,王学政提笔蘸墨,挥毫立就。 众人定睛瞧去,原来是“崇贤育英”四个大字,字体苍劲有力,雄伟遒劲。 盛维欢天喜地上前拜谢:“谢学政大人赐下墨宝!” 被王学政允许起身后,盛维将这幅字珍而重之地收下,又转头吩咐下人:“将此四字刻成石匾,筑于义学之内,以供后来者瞻仰。” 听到盛维的话,王学政满意地点头微笑:“忠义之乡,自有锦绣之才,你兴办义学,收容孤寒,不使贤良之才遗落乡野,殊为难得。” 说罢又转头看向冯知县:“谭台兄,这教化之功,也有你这个宥阳知县一份啊!” “学政大人谬赞了。” 冯知县身子前倾,连道不敢,余光瞥见一旁春风满面的盛维,心中也不由暗自感叹。 这盛维运气真是够好,义学中出了卫辰这样的人才,又得了学政大人亲口褒赞,日后自己这个知县恐怕也不能慢待他了。 第13章 害群之马 眼见王学政考校学子也考校得差不多了,冯知县便提醒道:“学政大人,再等下去,席面可就要凉了。” “哦?正好本官也觉腹中空空,却是不能辜负谭台兄一番美意。”王学政笑着起身,众人都是躬身相送。 王学政的脚步一顿,伸手向后面一招道:“卫辰小友,你也一并入席吧。” “是!” 听到王学政邀请卫辰一同赴宴,宥阳的乡老缙绅们羡慕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一旁的孙志高更是眼红不已,想他堂堂秀才相公,都没有享受过这种殊荣,卫辰一个黄毛小屁孩,又有什么资格受学政大人这般抬举? 石楷瞥见孙志高气急败坏的模样,不禁暗自冷笑,同时也深觉心怀舒畅。 他自幼家贫,两次院试不第之后,便无力再考,只能以教书为生。 可石楷只是童生,好些社学都看不起他,将他拒之门外。还是盛维赏识石楷的才学,延请他到盛氏义学当了个坐馆,让石楷不至于衣食无着。 即便如此,石楷依然要屈居孙志高之下,只能充当一个助教的角色,时不时还要受孙志高冷嘲热讽。 石楷嘴上不说,实则内心早就憋着一股不平之气,他将全副心思都寄托在了学生身上,对学生严格要求,悉心教导,就是希望学生之中有人能出人头地,为他这个先生扬眉吐气。 只是,石楷没有想到,最后替他完成心愿的,竟然是一个入学才半个月的十岁蒙童。 石楷不由地回想起初见卫辰之时,看见卫辰在课堂上奋笔疾书记录笔记、收受卫辰奉上的拜师六礼、指点他书法、教授他经义…… 一幕幕场景在脑海中有如走马灯般闪过,好像就是昨日刚刚发生的一样,令石楷唏嘘不已。 …… 宥阳县衙。 宴席上,一番虚情假意的推让之后,还是由王学政坐了上座,冯知县坐在主座,卫辰则坐在了靠门的陪坐。 尊者面门,卑者背门,既方便照应宾客,又严守尊卑上下的礼数。 桌上摆着八盘荤素冷拼,每个座位前还各摆着一份名贵水果,一份糕点小吃。 冯知县手轻轻一挥,便有侍女传菜,山珍海味,各色荤素应有尽有,令人食欲大开。 王学政瞥了一眼卫辰,见他始终仪表端庄,目不斜视,视眼前的珍馐佳肴如无物,不禁又是一阵暗自赞叹。 酒足饭饱之后,宴席散去,王学政勉励了卫辰几句,留下一张名帖,便与冯知县一同打道回府了。 卫辰昂首走出县衙大门,朝着盛氏义学的方向回返。 两位上官都在,卫辰在宴席上不免也灌了几盅黄汤下去,身上带着几分酒意,人也有些晕乎乎的。 回到义学,卫辰推开大门,一见里面的情景,顿时吓了一跳,酒意全无。 只见五十多名同窗,全都站在讲堂门口,眼巴巴地盯着卫辰,见卫辰回来了,大家呼啦一声全都围拢了过来。 卫辰还在人群中看到了陈俊,他脸上带着羞愧的神色,低着头扭扭捏捏地不敢直视卫辰。 卫辰问道:“各位同窗,这是做什么?” 陈俊走上前,脸上还有几分不自然,向卫辰施礼道:“卫辰,今日是我不争气,丢了师长同窗的脸,全靠你挺身而出,替义学挽回了颜面,你功莫大焉,请受我一拜。” 卫辰连忙将他扶起,微笑道:“陈兄,这是哪里的话,你我同为义学学子,维护义学声名本来就是分内的事,说什么功劳不功劳的。” 这时,人群中另一名学子高声喊道:“卫辰,今天你为我们义学在学政大人面前争了光,以后你就是我们自己人了!” “说得对!”一众学子纷纷附和。 卫辰哈哈一笑,向四方作了个团揖道:“能得诸位同窗接纳,这是我的荣幸,卫辰在此谢过了。” 众人闻言都是轰然叫好,簇拥着卫辰朝讲堂里走去,唯有盛长桂冷哼一声,独自一人悻悻然地离开了讲堂。 盛长桂决定去找他的牌友孙志高,打几圈马吊,解一解胸中的闷气,顺便商量一下怎么整治卫辰。 一进塾师休息的右斋,盛长桂就看见孙志高正在收拾行李,当下吃了一惊,上前问道:“堂姐夫,你要走了?” 孙志高喟然长叹道:“今日见到学政大人,我深有感触,决定辞去塾师之职,专心向学,以备来年乡试。长桂啊,姐夫我以后恐怕是不能再教导你了。” 盛长桂闻言一脸懵逼。 什么情况? 孙志高这不是撞坏脑子了吧,好好的怎能就突然要用起功来了,说好的一起当米虫呢,每天打打马吊,逛逛青楼,这样的日子不香么? 孙志高见盛长桂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尴尬地轻咳了一声,瞥了眼门口,见四下无人,便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忿忿道:“实话和你说吧,是盛维那老匹夫狗眼不识金镶玉,把我给辞了!” “怎么会这样?” 盛长桂听了大惊失色,孙志高怎么说也是盛家的女婿,盛维辞退谁也不该辞退他呀! 孙志高有气无力道:“还不是因为我先前在学政大人面前拆了卫辰那小子的台?” 盛长桂瞪大了眼睛:“就因为这个?” “哼,盛维那老匹夫,得了学政一幅字,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居然敢说我平日里玩忽职守,持身不正,继续在义学里教书只会误人子弟,带坏义学的风气。他还说,他还说……” “还说了什么?”盛长桂忙问道。 孙志高咽了口唾沫,声音突然低了下来,讪讪道:“他还说,要是我不肯自行离去,他就去省城请学政大人裁断。” 盛长桂闻言恍然大悟,盛维这是拿住孙志高的七寸了! 孙志高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秀才功名,他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一个人,那就是本省的学政。 如今盛维在学政大人面前混了个脸熟,便是攀上了这条门路,孙志高自然要畏惧三分。 不然的话,万一盛维到学政大人那里告了孙志高的黑状,学政震怒之下,孙志高的秀才功名可就不保了! 平日里,孙志高仗着功名在身,对盛维这个岳父向来是没有几分敬意,此时言语中却隐隐流露出畏惧之意,自己也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 他装作不在意地摆摆手道:“算啦,我堂堂秀才相公,教这些蒙童本来就是大材小用,还不如舍了这个麻烦,落个清净也好。” 盛长桂听完孙志高的遭遇,心里早已是七上八下。 盛氏义学里,除了孙志高,他盛长桂好像就是义学里最大的一匹害群之马了,盛维为了整顿义学学风,连孙志高这个女婿都清退出去了,那他这个侄子…… 盛长桂脸上表情不断变幻,终于还是是下定了决心,开口道: “那个,堂姐夫,要不我还是和你一起走吧……” 第14章 回家 孙志高辞馆,盛长桂也转去了邻县的学堂,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第二天就传遍了整个盛氏义学。 孙志高走后,盛维立马就扶正了兢兢业业的石楷,义学风气顿时焕然一新,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与此同时,随着王学政一行人回到省城,他在盛氏义学考校学子的经历也逐渐传扬了开来。 一次宴会上,王学政当众吟诵《竹石》,并在同僚面前称赞此诗的作者卫辰是“翰林之才”。 消息传出,《竹石》立即就被省城士子争相传抄,卫辰也得了个“十岁能诗”的神童之名。 卫辰火了,连带着盛氏义学也出了一回风头,宥阳附近几个县的寒家子弟不少都慕名前来求学。 对于这些人,盛维来者不拒,为了容纳越来越多的学子,他还买下了义学周围的土地,将义学又扩建了一倍。 冯知县将此事上报江宁府,知府沈度看到呈报,称赞盛维是“立己立人,达己达人”的儒商,当即下达公文让冯知县大开方便之门,全力协助盛维兴办义学。 没过多久,就连远在扬州为官的盛纮都听说了这件事,来信盛赞堂兄的义学办得好,大长宥阳盛家的脸面,他在扬州也是与有荣焉。 信中,盛纮还仔细询问了卫辰的情况,并表示下次自己回宥阳老家时,有机会一定要见一见这个学政大人钦点的神童。 卫辰还不知道,他的名声已经传到扬州,入了红狼学长耳中。 他这段时间闭门不出,不理外界的纷纷扰扰,在义学里潜心苦读,如此一晃就是一个多月,就连向来严厉的石楷都认为卫辰的学问大有长进,已经可以开始学习制艺了。 …… 这日午后,义学里燥热得一丝凉风也无。 众学子索性丢了读书人的体面,一起躲在后院的大榕树下读书,卫辰也脱下了长袖长褂的学子衫,直接穿起了绔衣绔裤。 卫辰读了会儿书,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拿起一旁的大碗,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大口。 放下茶碗,旁边立即就有人帮忙满上,然后捧着书本过来请教。 如今的卫辰,学问日益精进,在这盛氏义学中名列前茅,仅次于陈俊这些十五六岁的大龄学子。 而且卫辰平易近人,耐心极好,年纪小的蒙童们,遇到课业上的疑惑,都喜欢向他请教。 卫辰解答完几个同窗的问题,又继续拿起书本,正要继续用功,这时,外面有人喊道:“卫辰!” 卫辰起身看去,原来是盛维,盛维满脸笑意道:“小友,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家姑丈优免杂役的文书下来了。” 卫辰闻言,不由地大喜。 一个月前,王学政莅临义学,他得到王学政赏识,被邀请一同赴宴,宴上闲谈时,王学政问起卫辰家世,卫辰自然是如实相告。 得知卫辰父母双亡,由邻居张家夫妇抚养成人后,王学政嗟叹不已,并称赞张家夫妇为义士。 同席的冯知县见了,当即拍板,免去张明三年的杂泛徭役,以示对张家夫妇的褒扬。 如今一个月过去,宥阳县衙开具的正式文书总算是下来了。 卫辰从盛维手里接过文书收下,感谢道:“有劳盛老爷了。” 盛维听到盛老爷这个称呼却是皱起了眉头,摆摆手道:“小友,你是读书人,我一个商贾哪当得起你这声老爷?论年纪,我比令尊稍长几岁,小友要是不嫌弃的话,不如叫我一声伯父吧!” 盛维都这样说了,卫辰也就不矫情了,当即叫了一声:“伯父。” 盛维听了眉开眼笑,很是高兴地应了一声:“欸,贤侄!” 之后又笑呵呵地夸了卫辰一阵,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盛维走后,卫辰将那份优免徭役的文书收进怀里放好,径直去讲堂里找先生石楷告了假,得到允许后,便到号舍里收拾起了行李。 离家一个多月,卫辰早就想家了,只不过一直等着县衙的这份文书,如今,总算是可以回家了。 打点好行装后,卫辰走出了义学。 此时时候尚早,街上的百姓见了卫辰,不由地议论了起来。 “这不是学政大人钦点的神童吗,听说他还会作诗呢!” “小小年纪,就能得到学政大人的赏识,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 “唉,看到他,我就想起我家那不成器的小子。真是越想越气,回家就揍他一顿去!” 一路上,路人纷纷和卫辰打招呼,卫辰也是礼貌地一一回礼。 经过杂货铺子时,卫辰顺路置办了些东西,然后便出了县城。 之后还有十几里山路,卫辰背着大包小包,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快到家时,已经是傍晚。 进了溪隐村,一路上不少同乡族亲和他打招呼:“阿辰从学堂回来啦!” 小村庄闭塞,村中许多人连十几里外的县城都没去过,估计卫辰被王学政赏识的消息还没有传回来。 乡亲们还不知道,面前这个腼腆的大男孩,已经是诗名传到省城的神童了。 卫辰来到家里的小院子前,就看见张旭正在喂蚕,一手捧着簸箕,一手从里面掏出桑叶来喂。他回身将簸箕放下时,正好看见了卫辰。 张旭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后,这才蹦着迎了上来:“辰哥哥!” 里屋的张明和卫如意,听到动静也都出屋查看。 三人围着卫辰,都是又惊又喜。 张旭看见卫辰背着的大包小包,当下自告奋勇想要帮着拿,一上手才发现,自己根本拎不动。 张旭喘着粗气好奇地问道:“辰哥哥,你背的什么这么重?” 卫如意和张明闻言也凑上来查看,只见卫辰包里都是整块整块的猪油,还有一堆碎木炭,以及一根不知道用来干什么的细管。 卫如意大吃一惊:“辰哥儿,我给你的银子,你不会全用来买这些了吧!” 张明也有些不明所以:“这么多猪油,咱们得多久才能吃完呐!” 卫辰摇头道:“姑母,姑丈,这猪油可不是用来吃的,这是咱们赚钱的宝贝!” 说罢问一旁的张旭道:“阿旭,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要带你一起赚钱么?” 张旭一脸兴奋,大声回答:“记得!” “阿旭真聪明!” 卫辰宠溺地摸了摸张旭的小脑袋,拉着他迈步进了厨房。 张明和卫如意面面相觑,二人都是暗自奇怪,辰哥儿这是要鼓捣什么? 第15章 宝贝 可能很多人都猜到了,卫辰要做的是一个非常简单的皂化反应。 前世十本穿越小说里,有一半都做过肥皂,可以说是一点都不稀奇。 只不过,肥皂,并不是卫辰这次的目标。 之所以不做肥皂,是因为这个时代人们的清洁用品,其实并不像后人想象的那么匮乏。 关于大周清洁用品的现状,卫辰早在县城的杂货铺子打听清楚了。 最原始的“洗衣粉”,是家家户户都有的草木灰。 古人很早就发现了草木灰的清洁功效,《礼传》记载:“冠带垢,和灰清漱;衣裳垢,和灰清澣。” 简而言之,就是衣服脏了,就在清水里加入草木灰,就可以把衣服洗干净。 不过随着时代的发展,这种清洁手段逐渐被淘汰,如今民间流传最广的,是另一种纯天然植物洗涤剂——皂角。 皂角,也就是皂荚,是皂荚树所结的果实,将皂荚捣碎加入清水中,就可以直接用来洗衣服了。 皂荚树在大周分布广泛,几乎是随处可见,溪隐村就长着不少皂荚树,一棵树能摘下几十斤皂荚。 皂荚取用方便,去污能力也还不错,但它有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气味太过于浓烈,对于追求香气的大周权贵实在不怎么友好。 大周的权贵人家使用的,是另一种更加高级的洗涤用品——“胰子”。 “胰子”去污能力远超皂角,还有滋润肌肤的功效,而且加入了各种香料,中和了猪胰子本身的异味,这一点也是原始的皂角所不能比的。 卫辰打听过,大周的“胰子”制作工艺已经很成熟。 首先是将猪胰腺洗干净,去掉脂肪后研磨成粉,然后再加入砂糖、碱(草木灰或者其它天然矿物)、熔融的猪油,以及各种香料,做成汤圆大小,这就是“胰子”的最终成品了。 知道“胰子”具体的制作工艺后,卫辰也是吃了一惊。 里面加了熔融的猪油和碱,这不就是皂化反应的两种主要原料么? 大周的劳动人民或许还不知道皂化反应这个名词,却已经切切实实地将它运用在了生产生活之中! 而且猪胰子里还含有丰富的酶,在它的催化下,皂化反应将会发生得更加充分,这“胰子”的效果,说不定比卫辰用土办法做出来的肥皂还要更好。 了解到这一点之后,卫辰算是明白了,自己靠造肥皂在大周发家致富恐怕是没戏了。 比价格,肥皂永远都不可能比皂角更便宜,人家不要钱随便采,这怎么比? 比效果,土法做出来的肥皂也不会比现在大周的“胰子”更有效,除非卫辰能大规模地搞工业制取,但这显然是痴人说梦。 不过,卫辰怎么说也是985大学的高材生,虽然是文科生,但知识底蕴在那里,又怎么会被这点小小的困难打倒呢? 卫辰清楚的记得,皂化反应除了能生成脂肪酸盐(肥皂的主要成分)之外,还会生成另外一样副产物。 这东西,比肥皂价值更高,也更为有用,只不过被那些穿越前辈有意无意地给忽略了。 而卫辰的目标,就是把它捣鼓出来。 前面的步骤没什么好说的,和制作肥皂完全一样。 卫辰先让张旭从灶下挖了一簸箕草木灰,把草木灰过筛,加水至没过草木灰,煮沸,然后静置一段时间。 待到鸡蛋放入能浮起时,时机就差不多了,这时候草木灰水里的上层清液就是卫辰需要的碱液了。 这碱液有一定的腐蚀性,容易灼伤皮肤,所以卫辰没让张旭这个小屁孩碰,而是自己亲手小心地用瓷碗把上层清液撇了出来。 接着卫辰和张旭合力架起一口大锅,把卫辰从宥阳买来的猪油全部加入锅中烧热。 最后一点点地把碱液倒入锅中,期间不断搅拌大约两三个时辰,让两者充分发生反应,接下来,就是等待了。 这段时间里,卫辰也没闲着,和小张旭一起出门去溪边捡了一大盆细砂卵石,张旭在那开心地洗石子,卫辰则在洗他带回来的碎木炭。 把这些东西通通用清水洗上好几遍之后,卫辰找到一个干净的空坛子,用铁锥砸个小洞,把那根半尺长的细管插了进去。 在坛底铺上棉布,布上码一层最细的碳,再铺一层布,布上码一层小块的碳。 之后就是布——细砂——布——小卵石——布——大卵石,如此细细码了五层,一个简易的过滤器就算完成了。 卫辰满意地笑了笑,提着过滤坛回到厨房,此时,锅中的皂化反应已经进行得差不多,最上层的油黄色皂质已经开始凝固了。 卫辰赶紧将最上面的纯净皂质用碗撇了出来,这一部分凝固之后,就是肥皂了。 张明和卫如意看着卫辰忙前忙后折腾了半天,早就憋了一肚子的问题,这时看到卫辰做出了东西,他们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辰哥儿,你到底在捣鼓什么呢?” 卫辰微笑着指着一盆软趴趴的肥皂道:“这叫肥皂,可以洗衣可以沐浴,比皂角好用多了。” “真有这么好用?” 卫如意和张明都是将信将疑。 张旭小孩子心性,更是早就按耐不住了,起身就去里屋拿来自己早晨换下来的脏衣服,用木盆接了点儿水,抓了把肥皂进去,然后开始洗衣服。 只见张旭轻轻一搓,边上就冒出了许多白色泡泡,再搓几下,衣服上的污渍便不见了。 张旭高兴地拎起湿衣服乱甩,旁边的张明也是目瞪口呆:“这东西,跟大户人家用的胰子一样好用啊!” “就是一身猪油味!” 卫如意蹲到木盆旁闻了闻,不禁微微皱眉。 卫辰尴尬地咳了咳,猪油做出来的肥皂,没有经过除臭处理,闻起来就是会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猪油味。 要掩盖这种味道,必须加入大量的香料,可那样的话,肥皂的制作成本也会随之提高许多,这也是卫辰不做肥皂的原因之一。 做完肥皂,锅中还剩下一些浑浊的皂质和最底层的碱性废液。 事实上,这废液一点都不废,里面藏着卫辰真正需要的宝贝。 卫辰将淡黄色的废液舀出,倒入早已准备好的过滤坛中。 不多时,坛底的细管就有涓涓细流缓缓流出,这时的废液经过过滤,已经变得澄清透明。 卫辰看着不断流出的清澈液体,仿佛看到了一座闪着耀眼金光的金山,目光里满是兴奋和激动。 终于,把这甘油给做出来了! 接下来,只要再经过简单的蒸馏提纯,那他的发财大计就有着落了! 第16章 礼物 甘油,学名丙三醇,是一种极为重要的化工原料,用途之广几乎涵盖了大部分化工领域。 包括食品加工、制药、化妆品制造、工业机械润滑、有机合成等等等等。 它还有一个重要的用途,那就是用作制造硝化甘油……,这东西威力太大,卫辰暂时还不敢乱碰。 甘油的应用范围很广,而卫辰能想到的最实用、最赚钱的方法,就是将它作为一种食品添加剂,准确一点说,是果酒添加剂。 大周开国以来,为补国用不足,沿用了前朝时的旧规,将各路酒坊收归官营,要么直接是官酿,要么是承包出去,公开招标。 不仅是酒,盐和铁也都是官营,甚至茶、矾、香药这些东西,官府也都要过一手。 若有人想从官府口中抢食,轻者刺配,重者直接就是掉脑袋了。 酒类官营制度中,管制最严的,就是酿酒的主要原料:酒曲。 除了官府在册的正店酒楼可以自行酿酒,其余所有脚店都必须到正店或者官营酒坊购买酒曲,再行售卖。 但是,由此却产生了一个漏洞。 粮食酒的酿造确实非酒曲不可,可果酒却不是。即便不用酒曲,一样可以通过自然发酵酿出酒来。 事实上,大周朝廷确实不禁止民间用果品酿酒,各地也有许多私人果酒作坊。 只不过,这种方法酿出来的果酒度数很低,又苦又涩,难以入口。 苦涩,甚至已经成为了时下大周果酒的标签。 正因如此,果酒的价格极为低廉,只有穷得喝不起米酒的酒客才会买来解解馋。 卫辰却是知道,果酒之所以苦涩,是因为水果之中有一种叫做单宁的物质,发酵后无法分解,残存在酒液之中。 这单宁,就是导致果酒苦涩的罪魁祸首。 而去除单宁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用甘油。 甘油的一项重要用途,就是用作甜味剂。只需要添加不到百分之一的甘油,就可以分解果酒中的甘宁,有效地去除苦涩,还能大大提高果酒的品质和口感。 卫辰相信,添加了甘油之后,外观鲜亮、酸甜可口的果酒必将成为大周最受欢迎的酒品。 …… 这两日,卫辰一直在家里忙活甘油的事,偶尔空下来才会读书、习帖,张明和卫如意夫妇俩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在他们看来,卫辰身为读书人,努力进学,继承先父遗志,好好科考才是正事,这一天到晚在厨房里猫着,弄得浑身都是猪油味,哪里还有半点读书人的样子? 他们有心劝卫辰几句,可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毕竟卫辰不是他们亲生儿子,而是恩人之后,他们心底对卫辰除了爱护外,还多了一份敬意。 如此过去两日,到了卫辰准备启程回义学这天,相送之时,看着卫辰手里提的甘油,卫如意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咬了咬牙道: “辰哥儿,你既已入了义学,自当以学业功名为重,日后金榜题名,光耀门楣,我们夫妻俩也算对明昭大哥在天之灵有个交代。 可你如今……,可你如今,一门心思放在那些奇淫巧技上,在家几日,连书本都没翻开过,这怎么能行呢!” 张明也劝道:“是啊,辰哥儿,读书才是正途,你可不要学我,大字不识一个,到死也只能给人卖死力气。” 卫辰看见卫如意和张明苦口婆心的模样,先是愣了愣,随即只能苦笑。 自己想方设法赚钱,一方面是为了自己以后可以不为银子操心,专心科举,另一方面就是为了让张家三人可以不用再为生活奔波,过得舒服一些。 没想到自己这一番苦心,在卫如意和张明看来,却成了不务正业…… 不过,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卫辰倒是也能理解卫如意和张明。 对卫辰而言,科举或者搞发明赚钱都只是为了让生活变得更好的手段而已,两者并不冲突。 但卫如意和张明是土生土长的大周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观念深深刻在了他们的骨子里,他们不理解卫辰的所作所为也很正常。 卫辰看卫如意和张明眼中满是殷切的模样,也只能在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换上一副笑脸道: “姑母,姑丈,你们有所不知,这甘油是我送给盛伯父的礼物,他帮我进入义学读书,这等大恩,我自觉无以为报,只能做出这点儿小玩意儿送给他。” 盛维对张家恩惠甚重,张明对他也很是感激,一听说这是送给盛维的礼物,张明恍然大悟道:“原来是盛老爷要的东西,那就不妨事了,辰哥儿你怎么不早说,害我和你姑母担心了许久!” 卫如意却不似张明这么好哄,没有立即相信卫辰的解释,而是将信将疑道:“盛老爷家大业大,要什么没有,要你这东西做甚?” 卫辰晃了晃坛子里的甘油,打了个哈哈:“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嘛,这点甘油虽少,却也是我熬了两天才熬出来的,心意总是在的,想必盛老爷见了定会喜欢。” 见卫如意还要再问,卫辰赶紧打断道:“卫姨,姨丈,我出来前只和先生告了三日假,日落之前不回义学报道,先生可是要罚我的,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告辞了!” 说罢,卫辰也不待卫如意和张明反应,提起装着甘油的坛子,道了声再会,就头也不回地开溜了。 卫如意抬头看了眼东方刚刚升起的日头,一脸疑惑地问张明:“十几里路而已,有这么急吗?” 张明挠挠头,憨笑了几声:“辰哥儿办事,自然有他的道理,咱们就别多问了。我就问你,那优免徭役的文书,你去托人办,能办得下来吗?” 卫如意闻言哑然。 这事还要说回卫辰刚回家那天,卫辰一回家,就给夫妻俩看了县衙下发的优免徭役的文书,听卫辰念完文书里的内容后,二人都是惊喜交加。 当初张明之所以逃难到溪隐村,就是因为他父亲得罪了当地里正,里正含恨在心,给张父摊派了个千里迢迢向京中解银的差事,去时押解的银钱不到一两,交付时却要五十两。 最后张家家产抵尽,张明父母也双双被催债的债主逼死,只剩下张明孤身一人离家逃难。 如今张明虽在溪隐村定居了下来,还娶了卫如意为妻,可自从卫明昭死后,他们在这溪隐村里便再无依靠,万一又碰见从前那种恶毒里正,说不定还会重演一次上一代的惨剧。 若真有那么一天,张旭还能不能如他父亲一般好运,有卫明昭这样古道热肠的好人庇护于他? 张明和卫如意不敢想。 十几年来,这种朝不保夕的仓惶始终缠绕在夫妻二人身上,令他们寝食难安。 因此,当卫辰告诉他们可以免除张明三年杂泛徭役时,夫妻俩都是喜极而泣,高兴了整整一晚上,连睡觉也是抱着那份文书一起睡的。 此时,听张明提起此事,回想起几日前的场景,卫如意脸上不禁也多了几分笑意。 她望着远处田野间渐行渐远的卫辰,久久无言,忽的长叹一声。 “说得对,辰哥儿日渐成人了,咱们也该慢慢撒手了。” 第17章 暴利 别看宥阳盛家如今发达兴旺,盛维盛老爷人人称羡,其实他当年也是苦出身的。 老爹承袭家业却作出宠妾灭妻的闹剧,临死前败光了家产,只留下盛维和母亲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盛维靠着略有些头脑以及肯吃苦的劲头,在宥阳打拼了二十余年,才挣下如今这份偌大的家业。 虽然在藏龙卧虎的江宁府还排不上号,但至少在宥阳,盛家已然是数一数二的豪富之家了。 这两天,盛老爷可以说得上是意气风发。 几年来在盛氏义学上的不断投资终于收获了回报,得了学政大人的赐字不说,还为他博了个“儒商”的美名。 由此带来的直接好处,就是盛家的产业终于能走出宥阳县,在江宁府里占有一席之地,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那么一小块地方,但也足以让盛维振奋不已。 盛维心知肚明,如今这大好形势,固然有自己数年苦心筹划的功劳,却也离不开卫辰这个神来之笔。 若无卫辰在学政大人面前力挽狂澜,又哪有盛氏义学今日的风光? 因此,当盛维听下人来报,说是卫辰上门拜访时,盛维当即亲自出门迎接,将卫辰请到堂上说话。 宾主各自安座后,盛维看见卫辰手里还提着东西,登时板起脸不悦道:“贤侄,怎的乱用银子,到伯父家里来,还买这么多东西!” “初次登门,总不好空手来。”卫辰赧然一笑,打开自己带来的两个木盒,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伯父也别忙着拒绝,先看看是什么再说。” 盛维扫了眼木盒里的东西,见是两个貌不惊人的酒坛,不禁狐疑道:“这是……” 卫辰微微一笑,也不多说,手一拍,打开了酒坛上的封口,顿时,丝丝带着甜味的酒香弥散开来。 一旁随侍的盛家下人闻见这酒香,便知这是何物,不由对卫辰的做派暗自鄙夷。 神神秘秘的还以为是什么好酒呢,原来是最不值钱的果子酒!亏得还是个读书人,来见我家老爷就带这种东西,一点礼数都不懂! 盛维见卫辰带果酒上门,却是没有丝毫不高兴,他早就知道卫辰出身贫寒,家无余财,能带礼物上门拜访就是一份心意,至于这礼物价值几何,盛维并不在乎。 盛维当即哈哈一笑道:“既是贤侄一番心意,老夫也就却之不恭了。来人呐,取酒盏来,我要与贤侄共饮此酒!” 不多时,下人取来两个精致的白瓷酒盏,恭敬地摆在盛维和卫辰面前,然后抱起酒坛,将酒盏分别斟满。 随着深红色的酒倒入盏中,盛维的眼神逐渐凝重起来。 这酒……,好像和他平日所见的果酒不太一样啊? 不似寻常果酒那样混浊,反而清澈鲜亮,在盏中好似一块荡着波纹的琥珀,韵味悠长,美得令人心醉。 盛维却是不知道,这两坛酒,一坛桃子酒,一坛杨梅酒,都不是普通的果酒,而是经过了甘油的勾兑。 卫辰瞧见盛维的神色变化,微微一笑,却也没有解释。 他端起酒盏,做了请的手势。 盛维也不推脱,与卫辰一同端起酒盏,不过他还是多留了一个心眼,先将酒盏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确认没有什么异味之后,才小小抿了一口。 酒液入喉不过片刻,盛维双目猛然一亮,见鬼似地盯着卫辰:“这酒,是果酒?” 卫辰不答,笑着反问道:“伯父,您老觉得,此酒如何?” 盛维又喝了一大口,细细品味了一番,这才评价道:“不苦不涩,酸甜可口。” 只是盛维想不明白,这酒到底是怎么酿出来的,居然会不苦也不涩! 要知道,就算是此时果酒中公认的珍品——岭南的荔枝酒,也难免会有一丝酸涩。 而卫辰给他喝的,明明是宥阳最常见最便宜的杨梅酒,可这杨梅酒非但不苦不涩,还保留了杨梅特有的果香味。 而且,除了杨梅的酸甜,还能品出一丝暖甜之气,让酒的口感更上了一层,说是上等好酒也不为过了。 卫辰笑着问道:“伯父,您猜这酒,价值几何?” 盛维闻言沉吟了起来。 他经商多年,对各类商货的价格了如指掌,酒类自然也不例外。 按照如今的行情,最便宜的是果酒,一般是两三文钱一斤。 再是麦酒,十几文一斤。 最好的当然是米酒,差些的二三十文,好的几百文到几千文不等。 当然,那些享誉天下的名酒不在此列,它们的价格没有定数,上不封顶。 果酒中,荔枝酒算是一个异类,由于荔枝的珍贵,酒的价格也跟着水涨船高,一斤荔枝酒,可以卖到三百文一斤,远超普通果酒。 可即便是荔枝酒,在盛维看来,口感也比卫辰这杨梅酒稍差一丝。 沉吟良久之后,盛维缓缓开口道:“依老夫看,这酒少说也需三百文一斤。” 盛维也是多方考量,方才给出这个价格,主要的参照对象就是岭南荔枝酒。 卫辰这酒比荔枝酒口感稍好,但原料更为廉价,这么综合一下的话,两者售价应当是在伯仲之间,因此盛维报出了三百文一斤的价格。 “三百文?!” 听到盛维的报价,卫辰也是吓了一跳,同时在心里飞速计算了起来。 十斤猪油,可以出八两甘油,八两甘油,可以勾兑出八十斤果酒。 八十斤果酒,如果按照三百文一斤的售价,便是两万四千文钱,也就是二十四两银子。 十斤猪油价格五百文钱,八十斤果酒从市集上买来也只需二百四十文钱,二者加起来也不过七百四十文。 这售价和成本相比,直接翻了三十多倍,简直就是暴利中的暴利啊! 盛维见卫辰楞在原地许久不说话,顿生疑惑,又问道:“贤侄啊,你还没告诉我,这酒是从何处买来的呢?” 卫辰强行抑制住自己的兴奋之情,答道:“伯父,若是我说,这酒不是买来的,是我自己酿出来的呢?” “当真?” “千真万确。” “贤侄!” 盛维瞪大了眼睛,霍地一下站了起来,一把抓住了卫辰的手。 作为一名成功的商人,盛维又岂能看不出这果酒中蕴藏的巨大商机? 如果卫辰真的掌握了此酒酿造之法,那他简直就是一个行走的人形聚宝盆啊! 想到这一点,盛维再也不能继续淡定下去了,紧紧抓着卫辰的手,一脸诚挚地说道:“贤侄,此酒价值千金啊,且听老夫与你细细分说!” 卫辰看着盛维那几乎要黏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禁一阵肉麻,连忙陪笑道:“伯父莫急,小子此来,正是为了与你商量此事。” 第18章 官商 盛维也意识到了自己有些失态了,尴尬一笑,坐回了座位上。短暂的平复心绪后,盛维迅速恢复了宥阳豪商应有的气度。 他屏退左右,郑重问道:“不知贤侄有何高见?老夫洗耳恭听。” 卫辰道:“很简单,开办一家果酒作坊,专门生产果酒,这对伯父来说应该不难吧?” “不难。”盛维不假思索道,“不过依老夫看来,从无到有繁琐耗时,不如直接买下一家现成的果酒作坊,省却许多麻烦,贤侄以为如何?” “这些事,伯父自己看着办就行。”卫辰不以为意得摆了摆手,又道:“这作坊有了,生产出果酒销往何处,伯父可有门路?” 盛维自信道:“贤侄放心,我盛家商行遍布江南,实力雄厚,与各家酒楼客栈都来往甚密,只要酒坊产出的果酒与你我今日所饮一般无二,便是有再多老夫也卖得出去。” 卫辰闻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盛家在宥阳商界的确是执牛耳者,但放到江宁府,影响力就有些不够看了,何况是整个江南?盛维这简直就是吹牛不打草稿啊! 卫辰心知,盛维这是在向自己炫耀实力,好在接下来的谈判中占据主动。 不过在卫辰看来,这恰恰是盛维心虚的明证,若是盛维真有他表现出来得那么自信,又何必故意夸大自家的实力呢? 果然,见卫辰不说话,盛维有些按捺不住了,问道:“贤侄,说了这么多,你还没说这份子怎么分呢?” 卫辰端起茶碗轻轻啜了一口,悠悠道:“盛家四成,我四成,剩下的是我姑母和姑丈的。” “什么?”盛维再好的涵养,此时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老夫出钱出力还要负责销路,就只占四成份子?这也就罢了,那卫如意和张明,又凭什么平白占去二成?” 卫辰微微一笑道:“凭我能让三文钱的果酒脱胎焕骨,身价百倍,且普天之下,独我一家,小子以为,这就值六成份子。至于姑母和姑丈那份,那是从我这六成里分出去的。” 盛维陷入沉默,许久之后,才又开口道:“若是老夫不愿呢?” 卫辰见盛维神色,便知他已有所意动,只是觉得卫辰占的份子太多,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甘心,不愿意就这么轻易答应下来。 卫辰忽然道:“敢问伯父,为何不遗余力,兴办义学?” 卫辰这话题一下跳得太远,盛维一时也有些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回答道:“自然是为了收容孤寒,有教无类,以补官学所不及。” 卫辰正色道:“伯父,此地只有你我二人,你又何必故意作此官样文章?还请伯父实言相告。” 盛维沉默不语,脸上的表情却出卖了他,证明他此刻内心并不平静。 见盛维不肯说,卫辰也没再逼问,而是继续道:“伯父可知,那日学政大人问我要何赏赐时,我为何不要,而是将赏赐给了义学?” 盛维神色变了又变,咬着牙道:“此事,是老夫承了你的情,果酒作坊算你三成,张家夫妇一成,不能再多了!” 盛维说这话时,一脸肉痛的样子,卫辰却是不接他的话茬,不置可否笑了笑,又道:“敢问伯父,为何将令爱许配给孙志高?” “卫辰!” 听到卫辰这句话,盛维脸色霎时间阴沉下来,眼中凛冽的寒芒令人不寒而栗。 卫辰只当没看见盛维难看的表情,自顾自继续说道:“小子斗胆猜想,大概是孙志高当初十二岁便中了秀才,伯父觉得他前途无量,日后必将和扬州的盛大人一样,成为庇护盛家的又一棵参天大树吧?” “只可惜,少时了了,大未必佳,孙志高到底还是让伯父失望了。” 卫辰说到这,话锋陡然一转,目光直视盛维,问道:“伯父以为,我比孙志高如何?” 盛维愣了愣,语气缓和道:“你也想做我的女婿?我还有个小女儿,倒是与你年纪相仿……” “咳咳,伯父说笑了。” 卫辰尴尬地咳了几声,连忙打住盛维的话头,继续说道:“小子不才,今年不过十岁,便已得学政大人赏识,只消学政大人在江南一日,我过县、府、院三关便是易如反掌,秀才功名可以说是手到擒来。” 盛维暗自点头,心道卫辰这话倒是说得不错。 那日王学政考校卫辰之时,盛维就看出他有收徒之意,最后之所以不了了之,盛维猜测,大概是因为王学政是院试主考官,而卫辰很可能不久之后就参加院试,王学政只能被迫避嫌。 可即便没有师徒之名,王学政对卫辰的赏识提携之意也已经溢于言表,江南省官场中人都是心中有数。 科举前三关中,县试、府试、院试都是不糊名的,县试主考是知县,府试主考是知府,院试主考就是学政。 院试自不必多说,卫辰几乎是稳过,那么知县和知府会不会冒着得罪学政的风险,在前两轮考试中把卫辰黜落呢? 答案十有八九是不会。 只要王学政在江南省一日,卫辰的秀才功名就是预订好的,说是手到擒来也不为过。 至此,盛维总算明白卫辰七拐八绕的到底是要说什么了。 盛维办义学、嫁女儿、巴结堂弟,种种行为,说到底都是为了一件事,那就是为自己搭建政治上的保护伞。 而如今的卫辰,就有不输当年孙志高的潜力。 卫辰是在问,盛维敢不敢在他身上提前下注,赌他不会重蹈孙志高的覆辙! 至于果酒作坊的份子,既是注码,也是人情,盛维如今退一步,日后便会得到更为丰厚的回报! 盛维死死盯着卫辰的眼睛,想要看清这具小小的身体里是不是住着一个老妖怪的灵魂。 区区十岁的稚子,就能洞明世事到这种地步,这是何等的妖孽? 卫辰面带微笑,施施然地对上盛维的目光,眼中满是青涩与纯真。 二人对视良久,终究还是盛维先败下阵来,颓然一叹道:“罢了罢了,就依你说的办吧。” 卫辰闻言也是松了一口气。 别看他刚刚一副气定神闲,指点江山的模样,实则一直提着一颗心,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在盛维面前露了怯。 盛维这种经年的老狐狸,城府之深远不是卫辰能比的,若不是念着先前义学那一份人情,就算卫辰手握甘油配方,上面还有王学政罩着,盛维也决不会那么好说话。 “说到底,还是自身太弱,底气不足啊!” 卫辰暗自感叹,越发坚定了考取功名的信念。 果酒作坊的事商量完毕,卫辰也就不再多留,时候不早了,他今日还要回义学报到,当下起身告辞。 刚走了几步,却听身后盛维忽然开口道:“贤侄,先前老夫说小女之事,可不是在开玩笑……” 卫辰身形微微一滞,旋即赶忙加快脚步,逃也似地出门去了。 盛维端坐堂上,望着卫辰的背影,嘴角含笑,喃喃道:“少年人,终究还是少年人呐……” 第19章 惜别 果酒作坊的事有盛维盯着,卫辰就不用再操心了。 卫辰主业依旧是读书人,在经商之事上不可能亲力亲为,必须找到合适的人来代他经营。 卫如意和张明虽与卫辰亲近,但他们毕竟只是农家出身,眼界不高,掌控不住这么大的生意。 想来想去,认识的人中,也就盛维最靠谱。 这么多年来,盛维虽然一直打着盛纮的旗号,却从来都没有给盛纮惹过什么祸,仅此一点,就十分难得。 在大周,官就是商,商就是官,官商勾结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事,但要是做得过分了,照样得挨御史的弹劾,因此丢官弃爵也是寻常。 卫辰可不想入朝为官之后,还要整日为那些狗屁倒灶的烂事烦心。 因此,省心省事的盛维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出了盛家,卫辰又拐去集市一趟,提上一筐新上市的瓜果,一方上好酱肉,这才回到了盛氏义学,将礼物交给了石楷。 即便收下了卫辰的东西,石楷依然不假辞色,照例要考校卫辰这几日在家的功课,几句盘问下来,石楷就看出了卫辰这几日并未用功。 当下板起脸教训道:“忧心家事是人之常情,但需知治学才是立身之本。县试迫在眉睫,岂可有一日懈怠?” 见卫辰低着头,一副乖乖听训的模样,石楷叹了口气道:“生逢太平盛世,于你我这样的贫寒子弟而言,要想有立身之地,唯一的出路就是科举。 卫辰,你天资聪颖,风华正茂,更当珍惜光阴,奋发读书,莫要如为师一般蹉跎半生,方知懊悔啊!” 说到这里,石楷似是心有感触,言语中竟有些哽咽。 卫辰愧疚不已,石先生不是轻易动情之人,如今居然为了自己落泪,自己这罪过可真是太大了! 连忙道:“先生莫要动怒,学生都记下了,以后绝不再犯!” 石楷眼眶微红,举起手拍了拍卫辰的肩膀:“好孩子,不用自责,为师只是有感而发罢了,不关你的事。” 卫辰不解道:“那先生你这是……” 石楷自嘲一笑,说道:“说来可笑,为师读了几十年书,到头来连乡试贡院的门朝哪里开都不知道。 府试时,取过第二名又如何,还不是个落魄的老童生? 过年过节饿着肚子,还要觍着脸到盛老爷家求写个对子,混口饭吃,读书人的风骨在我身上是丧尽了。” 卫辰心头轻轻一跳,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好端端的,石先生突然说起这些干什么? 似是看出了卫辰心中的疑惑,石楷摆了摆手,正色道:“为师已经决定,辞去塾师之职,以后,恐怕不能再教导你了。” 卫辰不由地大惊失色:“先生,可是学生有哪里做得不对?” 石楷摇了摇头,喟然长叹道:“你很好,是为师的原因,为师已经决定再赴一次八月的院试,无论考中与否,此生再无遗憾。” 自从那日学政来过之后,石楷死寂已久的心就重新焕发了生机,权衡挣扎一个多月,至今才下定了决心。 “先生,我不愿你走。” 卫辰很想这么说,但转念一想,石先生心中始终的痛处,不就是两次在院试折戟沉沙,至今也只是个童生么? 如今石先生终于下定决心直面这块伤疤,自己身为学生,又怎么能阻拦老师弥补遗憾呢? 一念及此,卫辰顿时熄了出言挽留的念头,当下恭恭敬敬朝石楷躬身一礼道:“学生知道,这是先生平生夙愿,学生不会阻拦。学生祝先生此去院试,独占鳌头!” 石楷先是一愣,而后欣慰地点了点头:“好,好,好!没想到,为师在义学两年,教授学生无数,你却是我最懂我心意的弟子。 卫辰,你能得王学政赏识,可见你并非池中之物,为师学业浅薄,引你入门尚可,至于经师和业师却是不敢当了。日后的路,还是要靠你自己去走了。” 卫辰连忙道:“先生千万不要这么说,学生能得你教谕,实在是三生有幸。” 石楷笑道:“临别之际,为师也没什么好送你的,这本《大学章句》,你拿去读吧。” 说着,石楷打开包裹,从中取出一本书交给卫辰。 石楷这一番赠书,有传道之意,卫辰不敢轻忽,当即接过书来,郑重行了一礼。 见卫辰眼中满是不舍,石楷板起脸道:“好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男子汉大丈夫,莫要作此女儿态。卫辰,还记不记得,为师教你的神童诗?” 石楷口中的神童诗,是发蒙时蒙通常读之书,语言通俗易懂,读起来令人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恨不得立刻就要考中进士,步入朝堂。 卫辰早就将这首诗背得滚瓜烂熟,此时听石楷提起,当下挺起胸膛,大声念道: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 春游芳草地,夏赏绿荷池; 秋饮黄花酒,冬吟白雪诗。” “好,背得一字不差。”石楷点头,感慨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是多少读书人毕生的追求啊! 当初来义学为坐馆时,为师自以为此生进学无望,但又不甘心,总想着教出几个成器的学生。 卫辰,你若是能中举人,甚至能中进士,也算不辜负为师一番期望了!” “是,学生记下了。” 卫辰听了石楷这番情真意切的寄语,恨不得立即头悬梁,锥刺股,从此发奋读书,以报先生恩情。 “好了,你去吧!” 石楷背过身,语带哽咽。 …… 晚学时,石楷在讲堂上宣布了自己要走的消息。 学子们一开始不理解,但听过石楷的解释后,都明白了先生的心意,纷纷向先生表达了自己诚挚的祝福。 石楷给学子们认认真真地上完最后一课,还给每个人各自布置好了之后半个月的课业。 最后,学子们都向石楷郑重行礼告别,所有人都是依依惜别。 第20章 制艺,难! 石楷心念义学学子,离开义学前,还特地找到盛维,向他推荐了一位接替自己的塾师人选。 此人名为林延,江宁人,是石楷的知交好友,当初曾和石楷一同参加府试,石楷屈居第二,而林延就是案首。 与石楷不同,林延顺利通过了院试,成为生员,之后更是因为学行俱佳,被选为贡监,而后进入国子监求学。 卫辰的父亲卫明昭曾经是县学廪生,已经是生员中的佼佼者,而贡监更是只有廪生才有资格参与选拔,堪称是优中选优,选出来的人个个都是人中龙凤。 作为贡监,从学历上来说,林延就足可以碾压举人以下的一切。 林延从国子监肄业后,曾经外放任县学教授,专注教导生员,后来因为看不惯官场龌龊,辞官不干。 盛维得到石楷推荐此人,大喜过望,又从石楷口中得知林延正赋闲在家,当即连果酒作坊的事都暂且放下了,备下厚礼亲自上门延请。 有石楷的关系,再加上如今的盛氏义学在江宁府也颇有声名,林延对这份塾师的工作还是很感兴趣的,不过他也提出了两点要求,必须盛维全部答应下来,他才会去宥阳。 这第一点,就是林延担任塾师之后,盛氏义学的管理全都由他一人负责,盛维不得插手。 第二点,则是要盛维在义学中建一藏书阁,收罗经史子集,方便学子借阅。 盛维深知,如林延这样的明师,要么去县学府学当教授,要么去大书院里当讲郎,几乎不可能来盛氏义学这样的小庙里栖身。 而如果真的能够请到林延当塾师,那对盛氏义学来说,就是一次脱胎换骨的机会。 因此,即便林延表现得霸道了点,盛维还是尽数应允了他的要求。 得到盛维的保证后,林延欣然前往宥阳,到盛氏义学任塾师,盛维还给他找了两个助手,都是过了府试的童生。 林延一上任,就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如今的盛氏义学经过几次扩张,已经有一百二十多名学子,七八岁到十五六岁都有。 有的才刚开始认字,有的已经在研习经义了,彼此间课业差距很大,非常不利于开展教学。 于是林延就按照国子监的规制,将盛氏义学的学子们分为外舍、内舍、上舍三等,每月依照考试成绩排名,优秀者升补,不足者降等。 最终分下来,外舍生七十余人,内舍生四十余人,上舍生最少,仅仅七人,卫辰也在其中。 外舍和内舍主要由两名坐馆童生代为教授,林延只是每三日讲一次课。 林延主要的精力,还是放在了上舍这七名学子身上。 他们都是义学最杰出的学子,林延给他们定下的目标就是进学,中秀才。 林延给上舍生讲的第一堂课,就是科举考试中最重要的制艺之道。 所谓制艺,就是令后人闻风丧胆的八股文,也叫时文。 大周朝开科取士,判、诏、诰、时务策论这些都是旁枝末节,唯有八股文才是最重要的录取依据。 对此,林延也丝毫没有讳言:“虽说读书为学求的是大道,不用拘泥于举业,可哪个读书人又能真的看得开?说到底,咱们读书人做制艺文,就是为了中试!” 林延这番话说得十分投入,声韵激昂,听得堂下的卫辰等学子都是暗自振奋。 林延扫了一眼学子们,郑重道:“这制艺第一步,便是破题。破题往往只需两三句话,看似简单,实则最难。你的立意深浅、才学多寡、笔力高下,只破题这几句,考官便可一览无余了。” 卫辰在下面听得连连点头,心想自己前世的议论文写法,不也大多是开篇先点明题目么,这两者倒是颇有共通之处。 难怪古人说,八股文章若做得好,随你做什么,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 不过,随着林延的继续讲述,很快卫辰就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对这八股文深恶痛绝。 首先,破题之中,人和物都不可以写出原名。 如文王、周公、孔子这些,都要称为“圣”,孟子为“亚圣”,诸子则称为“贤”,其余草木花鸟器物之类,也全部要用“物”来代替。 仅此一项,卫辰就已经觉得麻烦之极了。 可破题的忌讳还远远不止这些。 比如“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这道题,读题时必须先记起这句话出现在《孟子》哪一篇、哪一句,然后结合上下文,理解这一句的意思。 最操蛋的是,你可以结合上下文理解题目的意思,破题时却绝不能牵连到上下文的文字! 如果提到题目上句,那就叫“连上”,如果提到题目下句,那就叫“侵下”。 考官阅卷时,一看到你破题连上侵下,后面的文章也不用再看了,直接就是黜落了事。 讲完连上犯下后,林延又讲了漏题、骂题,等等破题时的忌讳,这一讲就是一个多时辰。 卫辰在下面听得暗自咋舌。 要知道,这破题只是写八股文的第一步而已,仅仅一个破题,就已经有这么多的忌讳,可想而知,要做出一篇合格的八股文,是有多么不容易了。 讲完注意事项,林延又开始讲解题方法。 “破题之法甚多,若以文法论,共有六种,分为明破、暗破、顺破、逆破、正破、反破;若以视角论,则亦可分为破意、破句、破字三种。其中区别奥妙,且听为师细细讲来……” 林延慷慨激昂地说了一个多时辰,忽然发现下面的学子们虽然一个个都在聚精会神地专心听讲,但脸上却都写满了迷茫,明显就是听不太懂的样子。 林延不由暗骂自己真是糊涂,居然忘了这些学子才刚接触制艺之道,学力尚浅,自己讲得太多,他们也未必消化得了。 当下也就停住不讲:“这破题之法,为师今日就先讲到这里。” 听到林延这么说,底下学子们都是松了一口气。 可紧接着,又听林延继续说道:“这里有三道历年会试的制艺题,你们拿回去,好好体会范文中是如何破题的,自己再依次按照破题六法,各自破一遍。” 底下的学子们都被这林先生的心狠手辣给震撼住了,一个个掰着指头算了起来。 三道题,每一道都要从六个不同的角度破一遍,那岂不就是十八道破题? 我的天爷啊! 同窗们哀鸿遍野,卫辰也忍不住暗自感叹:果然,呆在快班当优等生是要付出代价的,至少这家庭作业量就是别人的几倍还要多…… 第21章 背题库?我看行! 晚学时,七名上舍生坐在上舍专属的小讲堂里挑灯夜战,研究着白天林延布置的三道制艺题。 卫辰摊开一大张纸,规规矩矩地抄下题目和范文中的破题,又在题目旁默下了题目出处的前后句,以及程朱的注释。 第一道题出自二十年前的会试,题目是“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 范文作者名叫何绍,是那一年会试五经魁之一,曾经的翰林院侍讲学士。 何绍破题只用了两句话:“论古之圣人,除天下之大害,成天下之大功。” 卫辰将这范文的破题反复读了几遍,揣摩其中的精妙之处,接着就开始憋自己的破题。 一个时辰之后,卫辰找到林延,苦着脸道:“先生,这范文中的破题实在是尽善尽美,学生自觉怎么写也超不过它,竟然不知该如何动笔了。” 林延听到卫辰的问题,脸色古怪之极,似是在憋着笑:“痴儿,若你能写出比这范文更好的破题,此时便已是进士了!” 卫辰闻言恍然,是啊,这范文是当年会试五经魁之一何绍的文章,自己要是随便写个破题就比何绍强,岂不是立马就能考个进士回来? 看着卫辰捂着脸尴尬不已的模样,林延忍俊不禁道:“这制艺之道急切不来,破题与诗赋一般,既靠自己的悟性,也靠平日的积累。你在上舍中年纪最小,悟性却最高,只需循序渐进,终会有所成就。” 卫辰试探着问道:“先生,难道就没有什么速成的办法?” 林延闻言却是板起了脸,他平生最恨的,就是走捷径投机取巧的人。 当下便要训斥卫辰几句,告诉他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可转念一想,别人说十遍,不如自己经历一遍,只有让卫辰切身体会过痛苦,他才会知道原来捷径也不是那么好走的! 林延主意既定,便熄了训斥卫辰的心思,淡淡道:“速成的方法,自然是有的,你且随我来。” 说完,林延领着卫辰出了讲堂,来到义学新建的藏书阁门口。 所谓书院三大事,一为讲学,二为供祀,三为藏书。 林延之所以让盛维在义学中修建藏书阁,就是为了将盛氏义学从草台班子慢慢走向正轨,逐渐积攒自己的底蕴。 一开始,盛维只是碍于林延的要求才勉强修藏书阁,并不十分情愿花这份冤枉钱,后来明白了林延的良苦用心后,盛维这才开始尽心尽力地购书藏书,甚至还远赴省城花重金搜集古籍善本。 到如今,义学藏书阁中的藏书已经小有规模,虽然比不上那些有着千百年历史积淀的大书院,但也颇为可观了。 林延将卫辰领到藏书阁内,指着一面墙上的书柜道:“为师以前读过的书大半都在这里,如果你真要寻什么速成之法,那也简单,只需将这些书都读透一遍,我保你最少也是个秀才!” 卫辰看到那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柜,也是暗自佩服,林先生果然不愧是贡监出身,真是博览群书啊! 林延见了卫辰的惊讶,心里十分满意,心想自己对卫辰这番敲打还是颇有效果的,想必他看到这么多书,肯定就会知难而退,放弃走捷径的想法了。 正当林延准备趁热打铁,好好教育卫辰读书必须脚踏实地时,却忽然听见卫辰一脸天真地发问:“先生,我若是将这些书全都背下来,就能中秀才了吗?” 林延的脸顿时就僵住了,心中飕地窜起一股无名火:这小子,也忒不知好歹了,白费为师一番苦心! 林延并没有当场发作,而是克制着自己的怒火,从书柜上抽出一本书来,递给卫辰。 卫辰接过随手翻开一页,顿时瞪大了眼睛。 倒不是这书里有什么惊世骇俗的内容,而是这里面所用的全是蝇头小字,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非得瞪大眼睛才能看清。 卫辰用手比了一下书的厚度,少说也有两百页,而且随便一页,都有上千字,就这一册书,怕就不止二十万字了。 林延冷声道:“这是《四书大题小题文府》,所有时文里的大题、小题范文都在这里,一共五十册!” 林延刻意咬重了“五十册”这三个字,几乎都要咬牙切齿了。 果然,如林延希望的一般,卫辰脸上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林延暗自冷笑:这下知道厉害了吧,这么多字,就算是不眠不休地背,熬到少年白头,照样背不下来! 这《四书大题小题文府》就相当于后世高考的题库,如果科举是开卷考试的话,四书五经这些典籍不一定有人带,但这文府肯定是人手一本。 林延曾听说过,有些屡试不第的老童生,就专门靠背文府在科举考试时蒙混过关。 可这也是撞大运的事,许多老童生背了一辈子文府,也就能背下几册而已,而且还是记住了后面忘了前面,记住了前面又忘了后面,一直背到老死,也背不完整本文府。 林延不知道的是,卫辰非但没有知难而退,反而已经开始试着背手中这册书了。 其实卫辰背之前压根没有多想,这对他而言完全就是习惯性的动作,拿到什么书就背一背,反正也不费什么力气。 这一背,卫辰就发现问题了。 自己看书背书的速度,竟然又比之前快了三分! 难道是因为书的内容更简单了? 卫辰想来想去,也只想到了这么一个解释。 同样一个人,读网络小说的速度,肯定比研究专业论文的速度快得多。 卫辰以前背的最多的就是四书,其次是程朱的四书注解,现在背的文府中则多是八股文章,前两者明显比后者更为更为诘屈聱牙。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卫辰看书和背书的速度才会又一次加快。 他大概估算了一下,如果按照现在的速度来背的话,恐怕要一个多月才能把这《四书大题小题文府》全册背下来。 一念及此,卫辰不由叹了口气。 一个多月的话,还真是有些难度啊…… 不过,背一背也无妨。 卫辰倒不是真想靠蒙题猜题到考场上蒙混过关,而是打算细细品读这文府,揣摩名家破题、承题、起讲之道。 就如同后世学习时用的题海战术,目的是从中吸取教训,找出规律,从而掌握解题的方法和思路。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和普通人一样,背书对卫辰来说,只是一种辅助学习的方法罢了,只不过这种方法在卫辰这里特别简单,也特别容易出效果,这就是普通人所达不到的了。 打定主意之后,卫辰当下就从书柜上取下《四书大题小题文府》的前几册,准备带回去先看着,等看完了再回来取后面几册。 卫辰抱着书本,朝林延躬身一礼:“谢先生指点,这书学生就先带回去看了。” 林延木木地点了点头,待卫辰出了藏书阁,他还定定地站在原地,脑子有点发懵。 “这小子,到底懂没懂为师的用意啊?” 第22章 新同窗们 出了藏书阁,卫辰才发现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忙将怀中的书册盖在长衫下,冒着雨回到了号舍。 由于义学的“扩招”和“分班”,卫辰如今已经搬到了上舍之中,也换了一批舍友。 这些人里,只有陈俊原本就是义学学子,其余五人都是新来的。 他们并不全是贫寒学子,而是听说林延来盛氏义学任教,从江宁府各地慕名而来求学的。 卫辰也就白天上课时和这些新同窗见过一面,彼此间还没有通过姓名,并不十分熟悉。 见卫辰回到号舍,陈俊带着众人上前,卫辰放下怀里的书册,上前笑着与众人见礼:“在下荆溪卫辰,见过诸君。” 这几人来义学之前,便已听说过卫辰的名号,此时都不敢轻慢,一并还礼道:“幸会幸会。” “在下上元陆轻舟。” “在下上元贺今朝。” “在下江宁陶大志。” “在下江浦谢宣。” “在下高淳杜嘉。” 陆陆续续,众人都通过了姓名,在陈俊的介绍下,卫辰也知道了几位新同窗的来历和背景。 陆轻舟和贺今朝是旧相识,他们都来自上元县的弘乐书院,那是当地有名的大书院。 林延来盛氏义学之前,就曾受邀去弘乐书院讲学半月。 期间,陆轻舟和贺今朝都被林延浩瀚广博的才学所折服,干脆就追随林延一起来到了盛氏义学就读。 这两人,也是如今义学中公认成绩最好的两人,熟读四书五经,两年前就开始学习制艺,单论基础的话,连陈俊都远远不如他们,更别说卫辰了。 陶大志是省城人,算是商贾子弟,老爹在城门边开了家澡堂子,生意十分兴隆。 陶父与盛维有些生意上的来往,听说盛维义学办得不错,就托关系把儿子送来了。 至于谢宣和杜嘉,都是邻县的贫寒子弟,来盛氏义学就单纯只因为这里不收学费,而且食宿全包。 事实上,义学一百多名学子,大半都和谢宣和杜嘉一样,陆轻舟、贺今朝、陶大志这样的反倒是少数。 几人相互见礼过后,都各自退下,回到自己的位置休息,卫辰也捧起从藏书阁中拿回来的文府看了起来。 贺今朝早就听说了卫辰神童的名号,对卫辰这个人十分好奇,见卫辰在那看书,当下就摇头晃脑地走到卫辰一旁,假装找什么东西,不时探过头瞄一眼卫辰手里的书。 卫辰全神贯注看书,并没有察觉他的动作。当然,就算发现了他也不会说什么。自己又不是在看什么禁书,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贺今朝探头探脑了好一阵子,脸上露出讥笑之意,返回相交甚笃的陆轻舟身边,低声道:“陆兄,你猜那神童在看什么?” 陆轻舟正在做白天林延布置下来的功课,瞥了一眼贺今朝道:“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贺今朝笑着道:“那神童在看《四书大题小题文府》呢!” “什么?居然还有人看这书?” 陆轻舟闻言也来了兴趣,搁下笔往卫辰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和贺今朝的床位离卫辰较远,一时也看不真切卫辰到底在看什么书,不过既然贺今朝说卫辰是在看文府,应该是不会错了。 陆轻舟讶然道:“这文府可是几十册的书,当年书院讲郎也叫我看过,我看了几篇就丢了,实在是头大。这等书,也就那些老童生才会下功夫钻研,指望瞎猫碰到死耗子。” “谁说不是呢。” 贺今朝嘿嘿笑道:“今日晚学时,我就一直盯着那卫辰,过去一个时辰,他居然一道破题都没写出来,就这还敢妄称神童?现在还看起文府来了,真是蠢得出奇!” 陆轻舟皱眉道:“不管怎么说,这卫辰都是学政大人看重的人才,不应该这么蠢笨才是啊。” 贺今朝哈哈一笑:“学政大人的眼光自是不会错的,可陆兄你忘啦,学政大人欣赏的是此人的诗才啊! 此人或许有些才情,可那又如何,科举又不考诗赋!他对时文一窍不通,日后说不定连县试都过不去!” 陆轻舟和贺今朝从上元的弘乐书院来到宥阳,除了确实仰慕林延这个明师之外,也有宁为鸡头,不为凤尾的意思在。 上元县和江宁县一样,都是省城的一部分,相比之下,宥阳则要偏远许多。 他们到了盛氏义学,自然而然就有一种城里人下乡的优越感,对盛氏义学大多数学子都不怎么看得上。 偏偏这些人里竟然出了一个受到学政大人赞誉的神童,压在二人头上,陆轻舟和贺今朝自然不甚服气,一到义学就对卫辰格外关注,想要试试这神童的成色如何。 此时卫辰疑似名不副实,陆轻舟和贺今朝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也对卫辰这个“神童”的名号愈发不屑。 陆轻舟城府颇深,听到贺今朝的话,心里虽然也很赞同,却没有和贺今朝一样,把对卫辰的敌意写在脸上。 他缓缓开口道:“贺兄慎言,大家既为同窗,自当携手进学才是,何必在背后妄加议论?这卫辰是否有真才实学,待到下一次月课之时,自有分晓。” 贺今朝笑着摇摇头,盯着陆轻舟道:“陆兄还说我?你这是迫不及待要月课排名上压卫辰一头了吧?” 陆轻舟没有回答,而是埋头继续做自己的课业。 贺今朝还想再追问,却听旁边一声大喝传来。 “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贺今朝和陆轻舟闻言望去,只见是隔壁床位的陶大志在对自己这边怒目而视。 贺今朝想上前争辩几句,却被陆轻舟按住了,陆轻舟低声道:“你我都是读书人,何必与这痴肥如猪的商贾之子置气?” 贺今朝一想也是,当下抖了抖衣裳,狠狠地瞪了陶大志一眼,而后趾高气昂地回了自己床位。 他从床底下抽出一个木盆,出门到后厨打热水,准备烫个脚再上床睡觉。 当贺今朝端着满满一盆热水走进号舍时,就听见陶大志冷冷的声音传来:“诸位同窗,时候不早了,我灭灯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吹气声,号舍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欸,等等,我还……” 贺今朝慌乱间不自觉地往前迈了半步,正好撞上一大坨不知是谁乱堆乱放的杂物,当即连人带盆摔了个人仰马翻。 哗啦一声,滚烫的热水溅了贺今朝一身,裸露在外的双手上当场就烫出好几个大水泡。 贺今朝捂着手疼得龇牙咧嘴,眼睛里的怒火都快喷出来了。 “陶大志!” 第23章 古代也要月考 一忙起来,时间就过得特别快。 卫辰白天上课、做题,晚上还要背书,只愁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够用。 时间如流水一般,转眼便过了一个月,卫辰终于将《四书大题小题文府》尽数背完,又理解吸收林延每日讲课的内容,自觉腹中有了点墨水,制艺也算小有所成了。 终于,到了月课这天,一大早,七名上舍学子就已经到了小讲堂内,一个个都是正襟危坐。 林延到义学之后,定下规矩,每月一考,作为划分三舍学子的依据。 今日便是月考之日,作为第一批被选入上舍的学子,这七人都有着自己的骄傲,大家都不想被淘汰到内舍或者更低一级的外舍去,因此谁也不敢怠慢。 卫辰坐在考场上,不禁回想起前世高三时,每周一小考、每月一大考的苦逼日子,没想到穿越之后还要再体验一遍,这滋味,真是酸爽啊! 他前一夜正好背到文府最后一册,想着毕其功于一役,于是背书背到很晚才睡,休息得不是很好,等待先生发卷的时候,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呵欠。 不远处的贺今朝见了,偷偷讥笑道:“考试前还在临阵磨枪,今日也不知道能不能提起笔来。” 旁边的陆轻舟闻言也往卫辰那里看了一眼,见卫辰果然一脸困顿的样子,心中也是暗喜,信心顿时大增。 “看来这回月课第一,非我陆轻舟莫属了!” 这时,林延轻拍戒尺,开始分发试题,小讲堂顿时肃静下来。 按照林延定下的规矩,上舍月课考试时间两个半时辰,不考其它,只考时文,一共三道题。 每人领到了五张两开的黄色毛边纸,作为稿纸来用。 至于真正誊写的,则是三张八开的红线竖道表纸,每开十二行,一竖行二十四字。 这是乡试专用的答题纸,普通人根本接触不到,盛维花了大价钱才托人从省城采购来。 听说殿试用的答题纸更考究,是用四层宣纸裱成。不过这只是义学的一次月考而已,用不着那么好的纸,只需要让学子们提前感受到大考的氛围即可。 卫辰拿到卷子,扫了一眼题目。 第一题:“庄暴见孟子曰”。 第二题:“一介不以与人”。 第三题:“申之以孝悌之义”。 看清楚题目的那一刹那,卫辰直接就愣住了。 这三道题居然全部出自卫辰刚背完的《大题小题文府》! 卫辰甚至还能记起它们出自文府的哪一册、哪一页、哪一行! 卫辰心中暗自苦笑,林先生这也太偷懒了吧,一道原创题都不出? 这下好了,闭卷考直接变成开卷考了! 不过卫辰心里也明白,这怪不到林延头上,毕竟这只是一次普通的月考而已,从题库里选题本来就很正常。 估计林延怎么都想不到,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卫辰居然就把近千万字的题库全给背下来了。 可这样一来,林延是省事了,却把难题抛到了卫辰这一边。 “抄还是不抄,这是个问题。” 一时间,卫辰陷入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之中,迟迟不能下笔。 …… 午饭时,从考场上出来的上舍学子们还在讨论早上的考试,有人侃侃而谈自己的解题思路,有人则坐在一旁面露苦色,连饭也没心思吃。 卫辰打开自己的食盒,发现今日的饭食还真是挺不错,有荤有素,还有一个大鸡腿。 伙食更为丰盛,这也算是上舍学子的福利之一了。 正当卫辰准备大快朵颐之时,贺今朝和陆轻舟来到卫辰桌前。 陆轻舟笑着问道:“卫兄,这一次考试考得如何,有无把握?” 贺今朝也问:“卫兄,你第一道大题是如何破题的?” 卫辰听了贺今朝的问题眉头一皱,考完试对答案什么的,最烦人了。 当下随口敷衍了一句:“还不错。” 接着就闷头吃起饭来。 贺今朝还想追问,却听见一旁的陶大志大咧咧道:“贺兄,你别厚此薄彼,只问卫兄考得如何呀,倒是来问问我啊?” 贺今朝一听到陶大志的声音,脸顿时就耷拉得老长,冷声道:“有你什么事?你上个月故意吹熄灯火捉弄我,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陶大志一脸委屈道:“贺兄,我那日真没注意,而且我事后不是与你道过歉了吗,这都过去这么久了,你怎么还耿耿于怀?实在不行,我请你去我家澡堂子泡澡,不用付钱,想泡多久泡多久,怎么样?” “谁稀得去你家的破澡堂泡澡!” 贺今朝看着陶大志那张无辜的胖脸,越看越气不打一处来,也顾不得再纠缠卫辰了,转身拂袖而去。 陆轻舟向二人告了声罪,也一起跟了出去。 待贺陆二人都走了,陶大志这才转头看向卫辰,面色凝重地说道:“卫兄,这两人在背后偷偷说你坏话,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小心些。” 卫辰愣了愣,略有些意外地抬起头,随即朝陶大志抱拳道:“多谢陶兄提醒。” 陶大志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低头专心对付起了面前的烤猪蹄。 下午放榜,义学的坐馆童生拿着榜纸,将外舍、内舍、上舍三张榜单分别贴在了讲堂外的墙壁上。 众学子都是心情忐忑,一下子涌到了榜前。 与外舍内舍榜前的人头攒动不同,上舍这里一共只有七个人,倒显得颇为宽敞。 贺今朝早早候在了这里,张榜之后,也是他第一个上前看榜。 “我才排第四名?” 贺今朝揉了揉眼睛,有些不敢置信。 陆轻舟文章写得一向比贺今朝强,贺今朝对此也是早有心理准备,知道这次自己多半还是要屈居陆轻舟之下。 可即便如此,贺今朝自认也该排在上舍第二,怎么会莫名其妙就被挤到第四去了呢? 贺今朝带着疑惑,抬头望向榜上前三名。 高居榜首的是卫辰,第二名陶大志,第三名陆轻舟…… 贺今朝看完,心底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榜单该不会是排反了吧? 卫辰第一也就算了,怎么连陶大志那个猪一样的家伙都能排在陆轻舟和自己前面? 这时,陆轻舟也来看榜了。 看到自己名次时,陆轻舟来时的信心瞬间碎了一地。 他可是自信要考上舍第一的,结果第一没抢到也就算了,连第二都没有? 贺今朝凑过来,忿忿不平道:“之前那卫辰的时文还写得不堪入目,这才一个月,就脱胎换骨了?我可不信! 还有那陶大志,平日里不是吃就是睡,我就从未见过他用功,居然也能考到第二,简直滑天下之大稽!陆兄,此事必有蹊跷啊!” 陆轻舟深吸口气,平复了下心情,回过头来强笑道:“贺兄,稍安勿躁,等卷子出来了,看过他们的卷子再说。若是真有什么问题,咱们再向林先生检举不迟!” 第24章 你作弊! 张榜后不久,林延将月考卷子分发下来,让学子们按照卷子上的批注先自行修改一遍,他晚些时候再来讲卷。 卫辰拿起自己的卷子,但见好几处写得好的地方,都用朱笔画了个圈,左上角用朱笔写了个第一。 卫辰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就听见旁边有人说:“卫兄,可否借你这榜首的卷子,给同窗们观摩品鉴一番?” 话虽是客气话,语气却极为生硬,听得卫辰直皱眉头。 卫辰侧头看去,原来是贺今朝正站在自己桌边。 贺今朝压根没有给卫辰拒绝的机会,动作飞快,直接将卷子从卫辰桌上抽走,自顾自地看了起来。 其余同窗也都对月课第一名的卷子十分好奇,当下都围到了贺今朝身边。 第一道大题“庄暴见孟子曰”,卫辰写的破题是“乐无古今,惟同民者古今为能好也。” 陈俊看到这里当即拍案叫绝:“这破题破得真是好啊!” 陶大志看完也赞叹道:“此文有魏晋余韵,少有八股虚词,实乃佳文!” 贺今朝抱着审视的目光将卫辰的文章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最后也不得不在心底承认,卫辰这文章,确实写得比自己好了数筹。 贺今朝脸色难看,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仅仅一个月而已,对于制艺之道简直就是微不足道,可为什么偏偏卫辰就能一日千里,进步如飞? 这时,贺今朝听到旁边的陆轻舟貌不经意地说道:“我记得卫兄这段时间好像一直在捧着《四书大题小题文府》看吧……” 贺今朝闻言顿时眼前一亮,兴奋地大叫起来:“我知道了,这文章不是卫辰自己写的,定是卫辰踩了狗屎运,蒙中了题!” 陆轻舟面露羡慕之色:“卫兄的运道真是好啊,我没记错的话,文府中足有几万道题目,卫兄居然能从中连蒙三题,这难度,简直不亚于大海捞针啊!” 贺今朝摇摇头,一副过来人的样子:“陆兄,你还是太单纯了,不知道人心险恶呀!除非卫辰昨晚踩了全府的狗屎,否则怎么可能连蒙三道题?” 陆轻舟倒吸一口凉气:“嘶——,贺兄的意思是?” 贺今朝语气笃定:“唯一的可能,就是卫辰夹带小抄,作弊了!” “啊?”陆轻舟吃了一惊,瞥了眼一旁坐着的卫辰,“贺兄,这无凭无据的事,可不能瞎说啊!” “有什么不能说的!”贺今朝斜眼看向卫辰,冷笑道,“有些人为了一次月课,连这种龌龊事情都干得出来,自己不要脸,咱们又何必再给他留面子!” 听贺今朝说得如此笃定,一旁的谢宣和杜嘉也起了疑心,毕竟卫辰一个月前的水平有多差大家都心知肚明,突然有了这么大的进步,任谁都会心生怀疑。 “胡说,卫辰没有作弊!” 这时,一旁的陈俊看不下去了,站出来说道:“考试时我就坐在卫辰旁边,卫辰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得一清二楚,我可以作证,卫辰没有作弊!” 贺今朝不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考了倒数第一的废物,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你还是好好担心一下,下次月课之后,自己会不会被上舍除名吧!” 陈俊这次月考位列上舍七人之末,本就心情极差,听到贺今朝当众揭自己短处,登时脸涨的通红。 可他向来不善言辞,搜长刮肚好一会才想出话来回击贺今朝,正想开口时,却听耳边另一人说道:“陈兄没资格说话,那我这个月课第二总有资格说话了吧?” 陈俊回头一看,原来是陶大志在为自己说话,当即向陶大志报以一个感激的眼神。 陶大志点点头,示意陈俊暂且退下,转过头来直直地盯着贺今朝,语气颇为玩味:“我没记错的话,这次月课,贺兄也只是第四吧?该不会是卫兄拿了第一,你心里嫉妒,所以故意在此栽赃陷害吧?” 贺今朝被陶大志道破心事,顿时恼羞成怒道:“第二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这个第二来得也未必干净!说不定,就是你和卫辰沆瀣一气,在考场上串通起来作弊!” “好了好了,大家都消消气,诸位都是同窗,何必伤了和气!” 眼看两人剑拨弩张,马上就要吵起来,在旁边看了半天戏的陆轻舟终于站出来当起了和事佬。 他看向卫辰,言辞恳切道,“卫兄,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要不要解释一下?” 卫辰摇了摇头,并没有解释。 贺今朝见状当即大喜,指着卫辰道:“你们看,他心虚了吧,肯定是作弊!” 陆轻舟还在装模作样:“卫兄,那五十册文府应该都还在你那儿吧,何不拿出来,与卷子对照一番,以证自己清白?” 卫辰抬起头,目光扫了他一眼,而后淡淡道:“清者自清,不必多言。” 贺今朝见卫辰不肯拿出文府,越发笃定卫辰是做贼虚,气焰更加嚣张:“那文府是义学藏书阁所有,又不是你卫辰一个人的私产,赶紧拿出来!” 卫辰面无表情道:“贺兄说得不错,这文府确是归藏书阁所有。不过藏书阁自有规制,书籍何时借,何时还,都有记录在册。眼下离我预定的归还之期还有三日,贺兄要借文府,请三日后再去藏书阁寻此书吧!” “你!” 贺今朝被卫辰噎得说不出话来,气急败坏道:“事到如今,还在嘴硬!嘴硬也没用,我们找林先生去,我记得他那还有一套文府,到时候,一切自会水落石出!” 贺今朝说话时,陆轻舟一直在留意着卫辰的神色,见卫辰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慌乱之色,不由地心中大定,给贺今朝使了一个眼色。 贺今朝会意地点了点头,当下就拿着卫辰的卷子出了讲堂,去后面林延住处找林延去了。 其余学子见状也一并跟上,只有陈俊和陶大志两人落在后面。 陈俊急忙拉起卫辰就要往外走:“卫兄,咱们也赶紧跟上啊,贺今朝肯定会在林先生面前搬弄是非,让林先生先入为主地怀疑你,到时候你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见陈俊急得额头上满是细汗,陶大志笑着拍了陈俊的肩膀:“陈兄莫急,你仔细看看卫兄,他可一点都不着急。” 陈俊闻言回头一看,果然见卫辰一脸的气定神闲,没有半点慌张失措的模样。 陈俊讶然道:“卫兄,你这是……” 卫辰笑了笑,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站起身:“些许跳梁小丑罢了,不足为虑。二位兄台,咱们也一道走吧,看他们如何把这戏唱下去!” 第25章 学生问心无愧 “你是说,卫辰夹带小抄在考场上舞弊?” 义学右斋之中,林延望着以贺今朝为首的学子们,一脸惊讶。 这次月课的三道题就是林延出的,别人不知道这些题目出自哪里,林延自己还不知道吗? 这三道题都是文府中的原题,如果卫辰恰好做了这方面的小抄,还真有可能蒙中了。 一念及此,林延的神色也凝重起来。 背文府蒙题猜题是很多老童生都在做的事,许多人借此侥幸蒙混过关,通过了县试、府试。 这种剿袭前人文章的行径自然是被士林所唾弃的,许多有识之士都呼吁朝廷发文禁止,然而实际实施起来却是困难重重。 一是人心不足。 只要有考试这回事,作弊就难以根除,历朝历代以来,科考舞弊都是屡禁不止。 更何况科考只规定不许夹带,又没说不许默书,这本就是规定的灰色地带,自然有许多人削尖了脑袋想要钻空子。 二则是监管困难。 林延就曾听说过,以往有人蒙中了当年的乡试考题,直接把前人文章搬到了自己卷子上,一个字也没改。 主考官还是号称博览群书的翰林出身,居然也没有看出来,就这么稀里糊涂把他取为了举人。 这是科考的现状,林延也无力改变,但他却不希望自己的学生做这种事。 在林延看来,这等行径就是歪门邪道,就算被取中,与小人何异? 当然,如果卫辰仅仅是蒙题猜题,顶多算是投机取巧,林延也就是好生训诫一番,将他引回正路。 但要是再加上考场夹带的话,那可就是实实在在的舞弊了,性质极其恶劣,林延必定会严肃处理,甚至将卫辰逐出义学,以正视听。 不过,在此之前,林延得先弄明白贺今朝所言是否属实,否则平白冤枉了卫辰,那就是他这个做先生的过失了。 林延看向贺今朝,开口问道:“你说卫辰夹带舞弊,可有人亲眼看见?” “这个……,倒是没有。” 贺今朝讷讷地回答了一句,而后提高声调道:“不过卫辰以前的时文写得如何,先生您心里应该有数,就算不是上舍最差,那也是排在末尾的。可这一次月课,卫辰居然力压一众同窗,一跃成为了榜首,这变化之大,先生难道就不觉得可疑吗?” “这……” 林延沉吟道:“会不会是恰好押中了题?为师这次出的题确实都是出自文府,若是卫辰恰好背过这几题,似乎也说得过去。” “先生明鉴!” 贺今朝上前一步道:“在弘乐书院时,弟子也见不少同窗曾背过文府,但十次考试,却连一次押中题的也没有,凭什么他卫辰就有这么好的运气,能一口气押中三道题?” 林延思忖片刻,并没有急着下结论,他目光扫了眼众人,没见到卫辰的身影,当下问道:“卫辰人呢?” 陆轻舟恭敬答道:“应该还在讲堂。” 贺今朝见状愈发得意:“怕是做贼心虚,不敢来见先生。” 贺今朝话音未落,屋外就传来一道清澈的声音:“贺今朝,背后诋毁同窗,这就是你的为人处事之道吗?” 说话者正是缓缓而来的卫辰,陈俊和陶大志也跟在他身边,三人一起进了右斋,朝着林延躬身一礼。 看到卫辰如此镇定从容,陆轻舟的脸色当即变了变,默不作声地退到了贺今朝身后。 贺今朝见卫辰来了,冷哼一声,上前道:“你来了正好!如今先生就在这里,你若是问心无愧,那就拿出文府来,和你的卷子对照!” 卫辰朝林延一躬身:“学生问心无愧,请先生明断。” “放心,此事为师定会查个清楚。”林延点点头,捻须道:“将卫辰的卷子拿来。” 卫辰看向贺今朝,他的卷子早就被贺今朝抢走了,现在还捏在贺今朝手里呢。 贺今朝瞪了卫辰一眼,一副等会要你好看的架势,而后一脸得意地将卫辰的卷子递给了林延。 卫辰暗自冷笑,并没有理会他。 林延当下就从书柜上取下一套《四书大题小题文府》,开始翻找起自己选为考题的那三道题来。 贺今朝紧张地在一旁张望,陆轻舟也暗自捏紧了拳头,唯有卫辰老神在在地背负着双手,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不多时,林延合上厚重的文府,宣布了结果:“为师已经看过了,卫辰做的这三篇文章,与文府中的程文无一吻合。” “什么?这不可能!” 贺今朝瞪大了眼睛,先是不信,而后又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我明白了!定是卫辰将别人的文章改头换面了,想要以此掩人耳目!先生,你再仔细看看吧!” 贺今朝眼巴巴地望着林延,指望林延能给自己主持公道,岂料林延闻言却是面露不悦,冷声道:“为师已经说过了,这文章与文府上前人的程文不同,贺今朝,你这是在质疑为师的眼光吗?” “学生不敢。” 被林延冷眼一横,贺今朝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当下不敢再说。 “好了,如今真相已经大白,卫兄这榜首实至名归!” 陆轻舟笑呵呵地站出来,朝卫辰拱了拱手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卫兄前不久才刚开始学习制艺,如今文章却已写得如此老辣,真是进境神速!卫兄实乃天纵奇才,难怪如此受学政大人赏识,日后中了状元,还要多多提携我们这些昔日同窗才是啊!” 卫辰瞥了陆轻舟一眼,淡淡道:“陆兄谬赞了,义学中能人辈出,更有如陆兄这般的大才,我此次能得榜首,也只是侥幸罢了。” 陆轻舟假装听不出卫辰话里的讥讽之意,只是微笑以对。 贺今朝听了陆轻舟的话,却是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大叫道:“先生,卫辰才十岁,接触制艺之道更是没有多久,写出的文章笔法却是如同经年老儒一般,这怎么可能?定是卫辰提前知晓了月课考题,私下请了别人代笔!” “够了,越说越不像话!考题只有为师一人知晓,你的意思是为师提前泄题给了卫辰?” 林延袖子一拂,满面怒容。 被林延这一声大喝,贺今朝仿佛吃了一记闷棍,失神地站在原地。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第26章 真的吗?我不信! 看着贺今朝失魂落魄,喃喃自语的模样,卫辰心中却无半分怜悯。 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 卫辰对林延拱了拱手道:“先生息怒,贺兄不过是一心向学,想探究学生写文章的法门罢了,这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学生现在就可以教给他。” “哦,有什么诀窍?” 林延眉毛微微一挑。 一众上舍学子闻言都是来了兴趣,如果卫辰没有作弊就能在短短的时间里取得这么大的进步,那他的学习方法绝对值得借鉴。 难得卫辰不藏私,愿意和大家一起分享,当然要好好听一听了。 陆轻舟也悄悄凑近了些,竖起耳朵仔细听卫辰要说些什么。 “无他,正所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只需将《四书大题小题文府》背到滚瓜烂熟,那么遇到什么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噗嗤!” 陶大志忍不住笑出声来,乐不可支道:“卫兄说得没错啊,文府中既有历朝历代的试题,又有前辈们的范文可供参考,无论考官将考题如何变化,总脱不了文府的范围,只要将这文府背熟了,日后遇到什么考题还不都是信手拈来?” 陶大志只当卫辰是在故意奚落贺今朝,因而笑得十分开心,而一众同窗们却是大失所望。 大家当然明白陶大志言之有理,可明白是一件事,真正去做又是另一回事。 把整套文府全背下来? 开什么玩笑! 真要这么简单的话,这世上又哪来的这么多老童生? 这些屡试不第的老童生可能没有多好的天资,但他们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和背书的毅力。 可就算从蒙童时期开始背,一直背到老死,也没听说过有谁能把文府全套都给背下来。 最多也就是勉强背下那么一册两册的,还要祈祷考官就从自己背过的部分里出题,蒙中的机会可以说小之又小。 一切全凭运气,付出与回报完全不成正比。有那闲功夫,还不如多研究研究未来考官的喜好呢! 陆轻舟皱眉道:“卫兄,你若是不愿讲就算了,何必拿同窗们开涮呢?那文府少说也有千万字,岂是人力所能背得下来的?” 同窗们都对陆轻舟的话表示赞同,一套文府,厚厚的几十册书,令人望而生畏,从头到尾看一遍都费劲,何况是背下来呢? 卫辰认真道:“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陶大志看见卫辰认真的表情,好像不是在开玩笑,心底没来由地生出一个自己都觉得很不靠谱的念头。 他咽了口唾沫,试探着问道:“卫兄,该不会,你真把文府给背下来了吧?” 卫辰语气平淡道:“陶兄不信,大可出题考我。” “我来!” 陶大志还没来得及回答,一旁的贺今朝却仿佛突然回了魂一般,满眼怨毒地盯着卫辰道:“无知竖子,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在师长面前口出狂言,我倒要看看你背不背得下来!” 说着,贺今朝就走到林延身边,从几十册文府中随便抽出一册来。 林延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并没有阻止贺今朝,只是眼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贺今朝也感觉到了师长对自己态度的冷淡,但他既然不愿低头向卫辰服软认错,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了。 贺今朝翻开文府,咬着牙念出一句:“学而不思则罔。” 他死死地盯着卫辰的嘴唇,生怕他道出文章。 其余学子的目光也都汇聚到了卫辰身上,有人想看卫辰当众出丑,有人却在期待着亲眼见证奇迹的诞生。 卫辰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陷入思索之中。 看到卫辰的反应,贺今朝心底顿生喜意,自己果然是赌对了! 他不会背! 既然卫辰不会背文府,那他所说的什么“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之类的话就都是在混淆视听,故意误导大家。 如此说来,他文章水平提升的理由也就不成立了。 说不定自己说他舞弊也没有冤枉他,只是他用了某种不为人知的隐蔽手段,瞒过了包括林延在内的所有人。 不过,撒一个谎,就要用无数的谎来圆,这个下贱的田舍子弟终究还是在自己面前露了馅! 贺今朝越捋越觉得逻辑通顺,越想越是兴奋,他大义凛然地盯着卫辰,只等卫辰答不出来,就在众人面前揭穿这个小人弄虚作假的真面目。 可惜,贺今朝自我脑补得太过投入,完全没有注意到,卫辰脸上一闪而逝的讥讽之色。 待到众人都等得不耐烦了,卫辰终于缓缓开口道:“惟学而不求诸心,则昏而无得于己……” 卫辰目光注视着贺今朝,嘴里一字一字徐徐吐出。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卫辰分外清晰的声音在众人耳边不停回荡。 贺今朝愣了一会儿,强作镇定道:“这次算你运气好,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蒙对几题!” 他将手中的文府随意翻到一页,又问道:“夫民今而得反之也。” 卫辰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大贤谅邹民抱怨之心,见邹民之自取也……” 卫辰一边背,贺今朝一边一字一字地比对着,生怕错过了抓住卫辰错处的机会。 可结果,卫辰愣是没有一字背错。 接下来,贺今朝又抽了十题,卫辰一连背了十篇文章,都是一字不差。 在场众人从一开始的不敢置信,到最后全变成了心悦诚服。 贺今朝的题目全是从五十册文府中随机抽取的,完全没有规律,卫辰全都会背,这就证明他是真的背下了全套的文府。 这样一来,有关卫辰是否作弊的问题也就无需讨论了。 以他的水平,立马去参加县试都够了,又何必在一次月课中作弊呢? 贺今朝额头已经被汗水打湿,他双眼通红,机械地翻着书,嘴里喃喃道:“最后一题,最后一题……” 陆轻舟拉了一下他,低声道:“别问了,贺兄,给自己留一点颜面吧。” “少在这假惺惺的了,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有事就把我推在前面,自己躲在后面坐享其成!” 贺今朝将书奋力朝陆轻舟一砸,用上元县土话破口大骂起来:“***,*****!********!!!” 陆轻舟吓了一跳,连忙躲开贺今朝砸过来的书本,一边狼狈地整理着衣衫,一边在嘴里大叫:“疯了,他一定是疯了!” 贺今朝发泄了一阵,陡然间跪倒在地上,颓然垂泪道:“寒窗苦读八年,却连一个稚子都比不过,日后还有什么希望进学?不能进学,那我读书还有何用?这书不读也罢!” 众人都明白贺今朝这回在先生面前诬陷同窗,坏了义学的规矩,罪名非小。 虽然心底对贺今朝的所作所为十分不屑,可此时见他真情流露,大家同为学子,也不由地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 陈俊跪下向林延求情道:“先生,贺兄也只是一时行差踏错,求先生宽恕他,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林延长叹一声:“他已无心向学,便是我有心宽恕,恐怕他此生也进学无望了。” 林延的话很快就应验了。 哭得脸上满是眼泪鼻涕的贺今朝毫无征兆地站起身,一声招呼也没打,就这么大步跑出了右斋,一转眼就从众人的视线中消失了。 “先生,他这是……” “罢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由他去吧……” 第27章 拨开云雾见青天 一众学子告辞离开,卫辰却被林延叫住,单独留了下来。 “坐下吧。” 林延端坐在大案后,沉声道。 卫辰乖乖地坐下,偌大的右斋中便只有他们师生二人。 林延扫了卫辰一眼,淡淡道:“今日之事是由贺今朝挑起,陆轻舟或许也有一份,这两人固然有罪,可你明明胸有成竹,却故意引而不发,也不是什么好人!” 卫辰连忙起身告罪:“先生明鉴,那贺今朝处处针对学生,学生也只是想对他小惩大诫一番,并不是真的想将他逼走。” 林延端详着卫辰的表情,看得卫辰心里直发虚,只能勉强提振精神,直面林延慑人的目光。 许久过后,林延终于将视线从卫辰脸上移开,轻叹道:“你这人内心隐藏太深,又聪明绝顶,让人忠奸难辨,将来可能成为治世之能臣,也可能成为乱国之奸贼啊。我教导你,也不知是对是错,或许我林延在后人口中,会被称为某某大奸臣的老师,遗臭万年也未可知。” 卫辰笑嘻嘻道:“先生放心,学生必定发奋进取,不让先生蒙羞,定要使先生成为后人口中的治世能臣之师才是!” 对于卫辰的话,林延并没有反驳,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似乎已经释怀。 他接着开口道:“以前我教导你们上舍七人,都是按照教导生员的方法,一视同仁,不过现在看来,你的天资并不是生员或者举人能限制的,为师应当以教导进士的方法来教导你了。” 卫辰闻言心中大喜,当即肃容向林延躬身一礼,郑重道:“请先生教我。” 林延点点头,沉声道:“科举首重八股,但八股本身也只是格式而已,无非就是六段八个排偶句组成。首句破题,两句承题,而后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仅此而已。你既已熟背文府,这些格式已经难不倒你了。” “可单单学会格式,就能让考官在上千份考卷中,眼前一亮,赞不绝口,继而点中你卫辰的名字吗?” 林延中气十足道:“不可能!你想脱颖而出,就得写出类拔萃、让考官拍案叫绝的文章!” 卫辰一边点头,一边轻声问道:“那要如何写出这样的文章呢?” “理、辞、气三者俱足,便是好文章!” 林延沉声道,“只有这样的文章,才会让阅卷阅得头昏脑胀的考官们眼前一亮,如饮琼浆,停下来细细品味。只要你文章中没有什么犯忌讳的地方,考官又怎么会忍心不取你呢?” 卫辰竖起耳朵听着,心下暗自叹服。 这位林先生虽然只是贡监,论功名还不如举人,但那只是因为他无心做官,没有参加会试而已。 若论起学问和见识,林延绝对超过了大部分举人,甚至可以媲美进士。 这样一位饱学之士,即将向卫辰传授自己几十年苦心求索的宝贵经验,卫辰岂敢怠慢? 当下恭声问道:“请问先生,如何达到理辞气俱足?” 只听林延缓缓道:“欲理之明必溯源六经,而切乎宋、元诸儒之说;欲辞之当必贴合题义,而取于三代、两汉之书;欲气之昌必以义理洒濯其心,而沉潜反复于周、秦、盛汉、唐、宋大家之古文。” 说完,林延长舒一口气,看着卫辰道:“现在明白你接下来该做什么了吗?” “学生明白了。” 卫辰点头,轻声道:“学生当先遍览诸子百家、历代古文,以此夯实基础,待腹中有物,才能做好文章。” “不错,孺子可教。” 林延颔首道:“学识为本,八股为体,若是为了应试只读文府,体会不到经义之妙,永远都写不出理真法老、花团锦簇的文章!” 说到这,林延大概是被触动了心绪,又提高嗓门,满脸愤慨道:“现在的学子,以为只要背上几篇高头讲章、前科程文,便可以照猫画虎,去应考碰碰运气。这种人,就算教他中了第,那也是朝廷和百姓的晦气!” 他说着冷笑道:“而且这些投机之徒,也只可能骗得了一地考官,却不可能过会试这一关。遍览金榜之上,翰林院中,又有哪个是靠投机取巧高中的?哪个不是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 卫辰闻言暗自羞愧。 自从靠着过目不忘的天赋一个月背下文府后,卫辰就有些沾沾自喜,觉得八股文在自己面前再没什么秘密可言,自己已经彻底掌握了八股文的写法,即便科举考试难关再多,也挡不住自己了。 可此时听了林延的讲述,卫辰才终于恍然大悟,对自己有了更深刻更清醒的认识。 卫辰现在的文章,从内核到架构再到笔法,都是模仿文府中的前人程文,亦步亦趋,全无自己的思想和风格。 林延所说“理辞气”三道中,卫辰也只有“理”之一道还算勉强过得去,这是他将程朱注释研习得小有所成,算得上切乎宋儒之说。 而另外的“辞”、“气”两道,卫辰却还远远没有学到家,言辞空洞,笔下全是陈词滥调,这就是卫辰只专注研究文府中的时文的缘故,在辞气方面全无根底。 换到后世,卫辰就相当于从没看过经典名著,只是把语文课本背下来了,然后模仿以前的满分作分在写应试作文。 靠这种文章,就算侥幸能中秀才或是举人,也断然是过不了会试这一关的。 按照林延的说法,会试取中的每份卷子,都要经过两位大学士以及三位尚书的手,这些人都是博闻强记的饱学大儒,又岂能误点一篇通篇空洞无物的文章? 看着卫辰一言不发、若有所思的模样,林延在旁边也是暗自点头。 即便他对卫辰的态度有些复杂,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卫辰是他教过的最有天赋的学生。 过目不忘什么的就不用多说了,最难得的是卫辰一点就通,而且还能时刻自查自省,有这种品质的人,就算人生中艰难险阻不断,最终也绝不会被埋没,必定能冒头出尖。 “咳咳!” 林延清了清嗓子,将卫辰从沉思中惊醒:“卫辰,为师所说,你都记下了吗?” 卫辰躬身道:“学生都记下了。敢问先生,学生欲得辞气二道,当以何文章为先?” 林延道:“你可先读《八大家文钞》,博采唐宋,以取其气,次读两汉诗赋,先秦诸子,以取其辞。” 卫辰闻言暗自点头,林延给他定下的这个读书顺序基本就是按照朝代往后倒,相比起先秦三代文章的诘屈聱牙,唐宋文章读起来琅琅上口,更容易上手,也算是先易后难了。 林延从书橱中拿了厚厚一叠唐宋八大家文钞递给卫辰:“你今日回去,先将这文钞读三日,再将经义温习两日,五日后再来为师这里,为师替你解惑,并考察你的学问。” 卫辰郑重地接过书,躬身道:“学生谨遵师命。” 第28章 琥珀酒 受过林延的指点,卫辰终于明白了自己接下来的路要如何走。 为了方便翻找书籍,卫辰干脆搬到了义学的藏书阁中。 藏书阁的杂役听从林延的吩咐,在阁中专门为卫辰辟出一个干净的小房间,同时照顾卫辰的三餐起居。 这些天,卫辰困了就在书堆旁睡下,醒了就抱着书继续读,除了隔几天找林延请教一次外,几乎就是足不出户。 藏书阁中的杂役送饭时,看见卫辰天天捧着书看得无比专注,好似中邪了一般,心里担心卫辰读书读傻了,特意向林延报告,请他来看了卫辰一眼。 哪知林延见了卫辰求学若渴,手不释卷的模样,非但没有阻止,还欣慰地大笑起来:“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 而后便径自转身离去了。 只留下听得一头雾水的杂役。 三月不知肉味? 林先生是说别忘了给饭菜里加肉? 可他给卫辰准备的饭菜从来都是有荤有素,非常丰盛的啊? 杂役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还是出于谨慎,和后厨的斋夫说了一声,给卫辰的伙食又提高了一个档次。 就这样,卫辰在藏书阁吃得好,住的好,每日读书的生活过得十分充实,快乐地当起了古代的宅男。 就在卫辰忙着在藏书阁中吸收养分时,盛家大老爷盛维却早已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了。 盛维收购了一家果酒作坊后,就开始收购鲜果酿造果酒,然后按照卫辰教的法子将甘油按比例加入果酒之中,调制成全新的果酒。 因新酒色泽暗红透亮,形如琥珀,盛维将之命名为“琥珀酒”。 盛维将琥珀酒的样品送往宥阳的各大酒楼,得到一致好评,各大酒楼管事纷纷向盛维打探此酒的来历。 眼看琥珀酒大受欢迎,盛维欣喜之余,却又陷入了新的苦恼之中。 因为卫辰走之前,并没有将制取甘油的方法教给他,他手里一共只有卫辰给他的八两甘油,调配出八十斤琥珀酒送给各大酒楼品尝之后,就一滴也不剩了! 一面是雪片般飞来的订单,一面是压根生产不出来新酒的窘境,盛维简直就是心急如焚,他修身养性的功夫再好,此时也终于坐不住了。 他跑到盛氏义学,想找卫辰讨教甘油制法,结果还没见到卫辰,就在林延这里碰了壁。 林延一见盛维来找卫辰时急匆匆的模样,就知道定是和商贾之事有关。 林延明白,卫辰现在这种物我两忘的学习状态十分难得,不想他被盛维打扰,当即板着脸拦下了盛维,告诉他卫辰正在藏书阁闭关潜修,这段时间不适合见客。 就这样,盛维这个盛氏义学的创建者,被林延义正言辞地拦在了义学门外。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盛维哭笑不得,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偏偏又没法发作。 谁让他当初邀请林延来义学当塾师的时候承诺过,义学里的事务他一概不插手,全凭林延做主呢? 没办法,盛维只好走起了曲线救国的道路,派人去溪隐村把卫如意和张明接来。 卫如意和张明夫妇俩到了宥阳县城,听盛维说明前因后果,这才明白了甘油的妙用。 二人都不禁感慨:“原来辰哥儿做出来的东西这么有用!” 盛维又问他们知不知道甘油的配方,夫妇俩自然是摇头说不知。 他们只知道卫辰是拿猪油做的这东西,具体步骤却是一问三不知。 或许张旭是知道的,他一直跟着卫辰呆在厨房,看到了卫辰制作甘油的整个过程。 不过,就算是知道甘油配方,卫如意和张明也不会说给盛维听。 他们现在已经知道了甘油的用途,从盛维的急切中也可以看出这东西的价值,自然不会轻易说出口。 在古代人的观念中,秘方这东西价值千金,是可以传承百代的宝贝,即便用生命来守护也是值得的。 虽然张家夫妇都是乡野村夫,没什么见识,但他们也知道,哪怕盛维曾经有恩于张家,也抵不过这么一张秘方的价值。 更何况,这秘方是卫辰的,并不属于张家,有关它的一切必须由卫辰来定夺。 眼见张家夫妇守口如瓶,什么都不愿意透露,盛维也是无可奈何,只好退而求其次,请卫如意去盛氏义学,将卫辰给唤出来。 在盛维看来,林延能拦自己,总不能拦着卫辰的家人不让他们见面吧? 果然,卫如意表明身份后,畅通无阻地进入了义学,见到了卫辰。 卫辰终于从疯魔般的读书状态中抽离出来,沐浴到了藏书阁外的阳光。 听卫如意讲明情况,卫辰心里就有了数,当下向林延告了假,与卫如意一起去到了盛家, 一见到卫辰,盛维就紧紧握住了卫辰的手,眼神之中充满了怨念。 “贤侄,你读书读得不知日月,可把老夫给害苦了,你再不从那藏书阁里出来,我只能让人一把火把藏书阁给点了!” 卫辰揶揄道:“那藏书阁可是伯父费尽心血才建起来的,就这么烧了,伯父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的!” 盛维不以为然道:“只要这果酒生意做起来了,再建十个藏书阁也不在话下!” “哦?” 卫辰闻言也正了正颜色,盛维这话虽然是在开玩笑,可由此也能看出他对果酒生意的看好和热衷。 看来这加了甘油的果酒是真的很受欢迎啊! 卫辰也没有绕弯子,开门见山道:“伯父,事到如今,我就把话挑明了说,这甘油的秘方我只会教给我信任之人,说白了,也就是我姑母和姑丈。” “只教给信任之人?” 盛维立刻就听出了卫辰的言外之意,那就是说他盛大老爷还不在其中呗! 不过盛维对此也是早有心理准备,并没有太过惊讶。 如今的卫辰和自己之间权势差距不是一般的大,卫辰所能倚仗的,除了那虚无缥缈的学政青睐之外,也就是手里的秘方罢了,把秘方攥得紧一点也是人之常情。 或许等到卫辰读书有成,中了举做了官之后,他才会放心地将手中的配方交给自己吧。 只是这一天,也不知道要等到何时了。 万一卫辰十年二十年都考不中,自己要不要…… 盛维连忙打断了自己邪恶的想法,看向面前翘首以待的卫辰,叹口气道:“只要能不耽误新酒的上市,一切都按照你说的办!” 见盛维答应得如此爽快,卫辰心里也有些意外,心想这位盛老爷还真是心明眼亮之人,明白自己此刻的难处,自己选他当合作伙伴还真是选对了。 当下拱了拱手:“多谢伯父体谅。” 第29章 托付 邬泉酒坊,位于宥阳县城外的邬泉村,本是村中富户李重的产业。 这几年年景好,粮丰酒贱,作为米酒廉价替代品的果酒自然销路不畅。李重眼见果酒积压在仓库里,销售不出去,索性动了出兑的念头。 盛维打听到邬泉酒坊出兑的消息,亲自到邬泉村和李重谈判。 这一谈才知道,李重除了想卖酒坊,还想把酒坊中积压的几百缸果酒一起打包卖出去。 这些果酒与市面上卖的一样,品质低劣,卖不上价钱,销售十分惨淡,所以李重几乎就是半卖半送,只求尽快把这包袱甩出去。 盛维家大业大,当然看不上这些不值钱的果酒,但有了这酿好的几百缸果酒,却是可以省却盛维许多功夫,因此,盛维对这些存酒来者不拒,全盘接收了下来。 最终双方协定,酒坊加上几百缸存酒,李重以五百两银子的价格,全部出兑给了盛维。 之后就是繁琐的交接以及过户程序,盛维在这方面经验丰富,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 当盛维引着卫辰和张家夫妇来到邬泉酒坊时,这家酒坊已经在县衙登记造册,正式姓盛了。 进了酒坊,卫辰四处转了转。 这邬泉酒坊临河而居,而且毗邻官道,水陆交通都十分便利。 酒坊后院外就有一泓甘泉,也就是“邬泉”,据酒坊的酿酒师傅说,这邬泉水甘甜清冽,非常适合酿造果酒。 酒坊内各种酿酒器具齐全,果酒存量也十分充足,只要甘油到位,立即就能开工生产琥珀酒。 对于盛维选的这个地方,卫辰还是很满意的。 他指了指酒坊后院,对盛维道:“伯父,这前院归你,用来酿酒调配,后院就归我姑母姑丈了,若无他们的允许,谁也不准踏足后院半步。” 说到这,卫辰语气稍缓,认真道:“伯父,不是小侄信不过你,实在是这甘油配方事关重大,一旦被那宵小之徒知晓,泄露传扬出去,咱们这独门生意也就没得做了。” 宵小之徒? 你骂谁呢! 盛维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一声:“明白了,老夫自会约束手下。” “多谢伯父体谅。” 卫辰朝盛维拱了拱手,而后做了个请的手势:“既如此,那就请伯父去前院稍候片刻,小侄要在这儿同家人说些私密话。” 在卫辰的催促下,盛维只得带着一众盛家的管事和仆从离开了后院。 可即便是出了院门,盛维还是一步三回头,眼中满是不舍之意。 “伯父慢走!” 卫辰朝门外的盛维微笑着挥了挥手,而后贴心地带上了院门,将对方的视线无情地阻隔在院门外。 “这小狐狸!” 门外传来盛老爷不满的嘟囔声,具体内容听不大清,但想来应该不是什么好话,卫辰施施然地转过身,全当什么也没听见。 空旷的后院里,卫如意面露忧色:“辰哥儿,这酒坊毕竟是盛老爷的产业,你把他赶出去是不是不太妥当?” 卫辰笑着回答道:“姑母不用担心,盛伯父与我是忘年交,他气量大得很,没这么容易生气。况且,这酒坊也不全是他的,里面还有我的一份。” 接着,卫辰就将自己与盛维合伙做生意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并告诉张家夫妇,自己有意传授他们甘油的制取之法,让他们做自己在酒坊的代言人。 卫辰话里的信息量太大,张明和卫如意消化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张明咽了口唾沫,问道:“辰哥儿你是说,这酒坊里也有我们两成份子?” 见卫辰点头,张明和卫如意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深深的震惊之色。 他们跟着卫辰一路进了酒坊,亲眼见到了这酒坊的规模有多大,这样一个大酒坊,恐怕没个几百两银子根本拿不下来。 可卫辰居然说,他们也是酒坊的东家之一,而且还占了其中两成份子。 那可是将近百两银子啊! 一百两银子,在张明和卫如意眼里,几乎就已经是一辈子都花不完的财富了。 而今,这么一笔横财从天而降,轻飘飘地砸到了他们头上,他们又怎能不震惊、不担忧、不惶恐? 卫如意深吸一口气,正色道:“辰哥儿,无功不受禄,我们什么也没做,怎么能收下这么贵重的东西呢?这份子,我们不能要。” 张明也道:“是啊,辰哥儿,我们不能占这个便宜,你还是自己留着攒钱娶媳妇用吧!” “无功不受禄?” 卫辰笑着摇了摇头,面向张家夫妇,诚恳道:“姑母、姑丈,若无你们多年的照看,卫辰恐怕早就死去多年了,连尸骨都未必寻得到。你们对我有再造之恩,这难道还不算功吗?” “这是两码事。”卫如意解释道:“我们抚养你长大,是为了报答你父亲当年的恩情。”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姑母姑丈为了我省吃俭用,每日起早贪黑,受尽了辛苦。” 卫辰一脸理所当然道:“在我心里,你们就是我卫辰的至亲之人。有好处,当然要紧着自家人。” 这么多年来,卫如意和张明一直都是把卫辰当做亲生儿子来养的,卫辰的吃穿用度比起张旭分毫不差,甚至还犹有过之。 想当初,卫辰生病在床的时候,每日都有新鲜的鸡蛋吃,还能喝上一碗浓稠的羊肉小米粥,这可是连张旭都没有的待遇。 也正因如此,卫辰的身体才能恢复得这么快,没多久就活蹦乱跳了。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卫辰都不是个薄情寡义之人,别人对自己的好,他都会铭记在心。 听到卫辰这情真意切的一番话,张家夫妻俩都是感慨万分,卫如意更是取出帕子悄悄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心中欣慰不已。 卫辰说自己把他们当成至亲之人,他们又何尝不是呢? 夫妻俩刚开始抚养卫辰时,固然是因为受恩人所托,可这么多年下来,彼此间积累的感情早已深厚无比。 虽然卫辰和他们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可他们之间的感情却比那些血浓于水的关系更为真挚。 见二人态度有所松动,卫辰赶紧趁热打铁道:“姑母,姑丈,你们也知道,我日后要读书进学,分不出心思在这酒坊上,而且身为读书人却醉心商贾之事,传出去也不好听啊。 我在这世上最亲近的只有你们和阿旭,除此之外我实在是找不到可以托付的人了。姑母、姑丈,你们就当帮我一回吧,好不好?” 张明心中已有动摇,可还是有些迟疑道:“我们从没有接触过这些东西,万一做不好,坏了你的事……” “肯定能做好!” 卫辰斩钉截铁道,“姑母足智多谋,堪称女中诸葛,姑丈孔武有力,可比张飞再世。一个女诸葛,一个猛张飞,只要你们夫唱妇随,戮力同心,哪有什么事能难得倒你们?” “辰哥儿这话说得不错,你姑丈我别的不行,这膀子力气还是不缺的。” 张明被卫辰夸得有些飘飘然,得意地撸起袖子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肌肉。 卫如意却是伸出手指,用力戳了卫辰额头一下,瞪着他道:“你啊你啊,净会捡好听的说。也真奇了怪了,你父亲明明是个方正儒雅之人,你这油嘴滑舌的本事是从哪里学来的?” 卫辰笑呵呵道:“哪里学来的不重要,有用就行。瞧,姑母和姑丈这不就被我给说服了吗?” 第30章 省城江宁 说服了卫如意和张明之后,卫辰就开始着手教他们甘油的制法。 事实上,提取甘油的步骤并不困难,一是皂化反应,二是过滤杂质,三是蒸馏提纯。 在卫辰的耐心指导下,卫如意和张明只用了两天就学会了。 之后他们就开始自己上手,经历几次失败后手法逐渐熟练,很快就做出了第一批达到使用标准的甘油。 盛维大喜过望,当即就指挥人手用这第一批甘油兑了一批样酒出来,分装小坛,安排得力手下给省城的大户、食铺、酒楼一一送去推销。 盛维浸淫商场几十年,又岂会不懂酒香也怕巷子深这个道理? 之前在宥阳的试水只是小打小闹,他真正瞄准的目标,是江南省最大的酒品消费市场,也就是省城江宁。 盛维在省城最繁华的街道上租下一处店面,在店门口摆下长案,将琥珀酒用小杯分装,免费送给过路的行人品尝。 周人哪里喝过这种不苦不涩、又酸又甜、卖相还特别好的新式果酒?这一品尝过后,当即就被琥珀酒的口感给征服了。 就这样,在盛维的折腾下,琥珀酒还未正式上市,就已经在省城大火。 全江宁都传遍了,宥阳盛家得了一种新酒配方,甘甜可口,形如琥珀,不日就将问世。 各处订酒的富户家仆以及酒楼管事蜂拥而来,差点没把盛家商行的门槛踏平了。 只是短短几天,盛维接到的琥珀酒订单就有八千斤之巨,可想而知,琥珀酒是何等的抢手。 经过盛维这一番预热宣传,一时之间,盛家商行在江宁府商界可谓是风光无两,无数人对琥珀酒翘首以盼。 七月十八,也就是盛维定下的新酒正式上市之日,卫辰也受邀一起前往省城。 伫立在省城外,抬头看见高大的城楼雄伟耸立,卫辰不由地心底肃然。 江宁作为曾经的都会之地、靡丽之乡,有江南贡院,甲第连云,也有六朝烟水、秦淮风月。 江宁城的繁华,当属东南之冠,而钟鼓楼附近的繁华,又是江宁城之冠。 大周每座像样的城市中都会设有钟鼓楼,让城中百姓每天都能清晰地听到晨钟暮鼓,要拥有这个功能,钟鼓楼自然要建在城市的中央位置,江宁城也不例外。 卫辰进了城后,一路直至钟鼓楼下,一个青石铺就的宏伟广场映入眼中。 广场上聚集了众多文人雅士、四方游客,都是专门来瞻仰巍峨壮观的钟鼓楼的。 而广场尽头,则是数条六七丈宽的繁华街道,由此通往江宁城的四面八方。 盛家商行所在的宝泰街,就是其中最繁华的大街之一。 街上熙熙攘攘,车马行人摩肩擦踵,各色显眼夺目的标牌广告林林总总,除了数不胜数的茶馆酒楼外,还有金银店、南货店、药店、澡堂子、丝绸行、车马行、粮谷油行……,数不胜数。 卫辰被来往如梭的行人挤得东倒西歪,耳边尽是喧腾如沸的叫卖吆喝声。这体验,真和逛后世那些繁华的商业街没什么两样。 兜兜转转了半天,卫辰才找到挂着“盛家商行”的店面,结果发现这里人流的密集程度比大街上更甚数倍,店门口人头攒动,卫辰想挤都挤不进去。 卫辰跟旁边人一打听才知道,原来今天琥珀酒上市,盛维还特地搞了新酒特卖活动,上市头一天一律半价。 消息一出,前来买酒的顾客顿时就把盛家商行堵了个水泄不通,今天整条宝泰街的交通拥堵多半也与此有关。 了解完情况后,卫辰不禁在心里暗自赞叹,盛维真是做生意的奇才。 他这趟来,就是为了看一看琥珀酒的销售情况,现在一看商行门口这么火爆的情形,心里总算是踏实了,也没必要再进去体验一下被挤成人肉馅饼的感觉了。 而且盛维大概已经在店里忙得团团转了,估计也没功夫接待卫辰,卫辰也就不去打扰他了。 卫辰思索片刻,在街旁随便找了个茶馆,进去找人问明前往提学道衙门的道路,而后便转身离开了宝泰街。 如今卫辰能攀得上的最大的官,就是提学道衙门的王文清王学政。 卫辰能勉强以平等的姿态和盛维合作,也多是狐假虎威,借了这位学政大人的威名。 这位学政与卫辰虽没有师生之名,却有师生之谊,卫辰好不容易来一趟省城,于情于理都应该上门拜访一下。 卫辰一路摸索着来到提学道衙门,正欲上前,就被门子拦住了。 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这提学衙门虽然比不上宰相的尊荣,但门子也是拽得很,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俯视着卫辰:“这里是提学道衙门,你一个小孩子乱闯什么?” 卫辰将名帖交出,不卑不亢道:“我乃宥阳卫辰,烦请通报一声。” 门子接过名帖,扫了眼抬头的印戳,当即面色大变,谄媚笑道:“原来是学政大人的弟子,小官人稍等,小的这就进去通报。” 卫辰淡淡地点点头,门子连约定成俗的门包也没要,干脆利落地拿着名帖就入内通禀了。 不一会儿,门子回返,引着卫辰跨过门槛,过了一道照壁,而后到了一处偏厅。 “在此候着,不可胡乱走动。” 门子说完,就径自离开了,卫辰只得坐在椅子上干等。 所幸没过多久就有丫鬟仆役进来,为卫辰奉上茶点。 提学道衙门出品,自然是上等的好茶,比平时卫辰喝的用来提神的茶沫子强了不知多少。 卫辰拿起茶细细品味,只觉浑身一阵舒坦。 又过了不知多久,门再度打开,进来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文士:“抱歉抱歉,东翁正忙于院试,无暇来此,鄙人姓沈,是东翁的幕客,有什么话与我说也是一样。” 卫辰打眼一看,觉得来人有些眼熟,仔细回忆后才想起来,这位正是那日陪着王学政一起去到盛氏义学的师爷之一,还曾品评过自己的诗句。 卫辰心知这位沈先生定是王学政心腹之人,不敢怠慢,当下站起身行礼道:“原来是沈先生,幸会幸会。” 沈先生见卫辰等了这般许久,脸上却无半分愠色,不由地暗自点头。 年纪轻轻,却有如此沉稳气度,难得难得,不愧是东翁赏识的人才。 他笑着开口道:“那日在盛氏义学,小友大放异彩,我仍是记忆犹新啊,真是英雄出少年!恐怕下次见面,我就要称呼你为老友啦,哈哈哈哈!” 沈先生所说的“小友”、“老友”,并不是指年龄,而是指功名,秀才称呼童生为小友,而秀才之间则互称老友。 若是卫辰考中了秀才,便是遇到一个皓首白发的老童生,照样可以施施然地唤对方一声小友。 沈先生自己就有秀才功名,说要与卫辰以老友相称,其实是表达一种期望,祝愿卫辰早日考中秀才。 卫辰谦虚道:“岂敢岂敢,先生常伴学政左右,又是前辈高人,末学后进还有许多不懂的地方,要向先生请教呢。” “小友之才我早已知晓,不必过谦。”沈先生捋须微笑,开门见山道:“不知小友此来省城,所为何事啊?” 第31章 盛大老爷的心病 卫辰认真道:“义学一别数月,学生一直很挂念学政大人,只恨平日不能时时聆听教诲,今日既来了省城,无论如何也要来一趟提学道衙门,问学政大人安好。” 沈先生满脸都是笑意:“你倒是有心了,你放心吧,我会将你这番话转述给东翁的。” 二人又闲聊了一会儿,期间有一名书吏进来通报,在沈先生耳边低语了几句,沈先生皱着眉点了点头,而后书吏便退下了。 卫辰见状,心知沈先生定是有公务在身,恐怕是无暇招待自己了。 既然王学政不在,自己的心意也带到了,那再呆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 当下,卫辰就起身向沈先生告辞。 沈先生倒也没有挽留,不过临别前向卫辰透露了一句:“东翁在江南任期已至,明年六月,就要调回京师,升任大理寺卿。” 直到从提学道衙门出来,卫辰还在思索着沈先生提供的这则消息。 王文清要调任,也就意味着他不会主持明年八月的院试,这对卫辰来说,既有好处,也有坏处。 好处就是王文清此次调职,并非贬官,而是升官,而且还是去中枢任大理寺卿这样的要职。这说明王文清很受朝堂诸公看重,日后前途广大。 既然王文清不会担任下次院试的主考官,卫辰也就没了避嫌的必要,日后可以毫不避讳地以老师称呼王文清,双方之间的关系自此也会更加紧密。 简而言之,卫辰的这座官场上靠山非但没有倒,而且还越发壮大了,日后卫辰入朝为官时,能够获得更多的助力。 当然,坏处也是有的,而且就近在眼前。 正所谓县官不如现管,王文清这次虽然是升调入京,但毕竟人已经不在江南,他的面子在江南省肯定就没那么好使了。 江南省学政换了新人,卫辰的秀才功名自然不再像先前那么稳妥了。 沈先生提前告诉卫辰王文清要调走,用意很清楚,就是希望卫辰能早作准备,不要到时候再惊慌失措。 不过,卫辰本来也没有靠走关系中试的念头,听到这消息只是略有惊讶,心里倒并没有多少担心。 如今在林延的悉心教导下,卫辰的学业可谓是一日千里,而此时距离明年二月的县试还有将近半年。 这么长的准备时间,即便没有王文清在背后撑腰,他也有着足够的信心在考场上凭借自己的实力通过考试。 卫辰从提学道衙门所在的学道街回到宝泰街时,已经将近黄昏时分,也到了各大商行店面收档之时。 盛家商行门口的人潮渐渐散去,卫辰也终于见到了商行内的盛维。 商行内,几名盛家的管事被晾在一边,盛维坐在柜台后,亲自上手算帐,一边翻着账本,一边拨着算盘,早已是笑得合不拢嘴。 饶是盛维久经商场,见惯了大场面,也是被这琥珀酒的火爆给吓了一跳。 仅仅开售一个时辰,就售出十缸琥珀酒,要知道,这一缸酒可足有四五百斤呐! 照这样下去,店里提前备下的琥珀酒肯定是不够用了,盛维只得赶紧派人去邬泉酒坊调货,同时采用限购的方式控制销量,这才算稳住了局势。 即便如此,到了晚间收档时一算,这一天下来也卖出去八千多斤琥珀酒,这已经是邬泉酒坊四分之一的存货了。 盛维既欢喜于琥珀酒的畅销,又担心酒坊那边产量供应不上,心里真是又喜又急,五味杂陈。 见卫辰来了,盛维连忙放下手里的账本,上前诉苦道:“贤侄啊,你可算是来了,咱们的琥珀酒在省城卖得供不应求,就是因为甘油的生产跟不上,你得知会你姑母和姑丈一声,让他们多招些人手,加紧生产甘油呐!” 卫辰不紧不慢道:“伯父莫急,正所谓物以稀为贵,慢些出货,也能吊一吊那些酒客的胃口嘛!” 盛维闻言脸顿时一黑。 他当然知道卫辰说得有理。 一种新出现的事物,在初期必须保持一定的神秘性与高贵性,这样才能调动顾客的胃口,如果一下子蜂拥而上,那样只会风光一阵,却是难以持久。 所以盛维在开业时,才秉持了限量供应的方针,使得琥珀酒被抢购一空,据说外面已经炒到了五百文一斤,而且还有价无市。 盛维之所以催着卫辰加紧甘油的生产,其实还是眼馋卫辰这独门绝技,想要以甘油工坊人手不足的理由往酒坊后院的甘油工坊里安插自己的人。 说白了,还是盛维心里始终放心不下。 他劳心劳力开拓出琥珀酒的市场,好不容易把琥珀酒的名号打了出去,这才有了今天这样的大好局面。 可万一卫辰哪天反悔了,找了别家合作,那他盛维不就是替别人做嫁衣,白忙活一场? 这核心技术一天不掌握在自己手里,盛维就一天睡不着觉啊! 可偏偏卫辰这小狐狸把手里的秘方捏的死死的,卫如意和张明这夫妻俩也有样学样,一个个比猴还精。 盛维也想过各种方法派人刺探甘油的制法,可卫如意和张明却是把后院看得密不透风,而且一发现有人偷偷摸摸想进去,他们就干脆停工不干。 盛维投鼠忌器,也只能无奈作罢。 想到无数白花花的银子正从手指缝里溜走,盛维也顾不得什么一家之主的体面了,当即一把扯住卫辰的胳膊,威胁道:“你若是不依老夫,老夫今日就不撒手了!” “伯父何必如此啊!” 卫辰哭笑不得,可看着盛维一脸的执拗,也只好让了一步:“这样吧,我让我姑丈去牙行买几个签下死契的下人,让他们在后院帮着做些体力活,这样也能加快甘油的生产,伯父以为如何?” 盛维眼珠子转了转,笑着拍起了胸脯:“去什么牙行,我盛家大院里有的就是忠心的家生子,不比外面的人可靠得多?贤侄尽管去挑便是!” “真比外面的人可靠得多?” 卫辰深深看了盛维一眼,眼中满是玩味之色。 盛维老脸一红,正要解释两句,却听卫辰淡淡道:“也罢,就依伯父所言吧,改日我会让我姑母去盛家挑几个得力的人手帮忙。 不过有言在先,这些人既然进了后院做帮工,就要一切听我姑母姑丈吩咐,但凡他们有丝毫逾矩,咱们的生意也就做到头了,到时候,可别怪小侄不讲情面。” 盛维闻言大喜,当即点头道:“贤侄放心,我盛家的下人向来最守规矩,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如此自然最好。” 第32章 置产 卫辰当然不会看不出盛维的用意,正相反,他非常清楚盛维在想什么。 不过,卫辰对此并不在意。 在他的规划中,盛维就是他选定的生意上的代理人,甘油配方早晚都是要交给盛维的,只不过需要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这既是卫辰通过科考获得地位和实力的过程,也是卫辰和盛维通过合作不断建立信任的过程。 卫辰默许盛维往甘油工坊里安插人手,就是为了让盛维安心,这样他才能毫无顾忌地经营琥珀酒生意。 当然,这些盛家的家生子即便进了工坊,一开始也就是做些打杂的活,卫辰会嘱咐卫如意和张明,不让他们接触到最核心工艺。 不过,每隔段时间,可以有意无意地泄露一些关键之处出来,给盛维一些甜头尝尝。 或许经年累月之下,盛家能通过安插的人手窥见甘油制法的一鳞半爪,最终拼凑还原出完整的步骤。 但到了那时,卫辰早已安然度过了自己最弱小无力的阶段,有了与盛家平等对话的资格,想必盛维会做出最明智的选择。 没错,卫辰已经决定了,要做一名生意场上的渣男,非得吊得盛维欲仙欲死才罢休。 可别怪卫辰这样做过分,他也是为了盛维好,免得盛大老爷面对甘油配方的诱惑把持不住,误入歧途,大家闹得不欢而散。 看现在这样多好,盛大老爷得偿所愿,脸上洋溢着欢乐的笑容,卫辰也是达成了自己的目的,面带微笑。 你一声贤侄,我一声伯父,情真意切,其乐融融,岂不美哉? 为了回报卫辰的让步,盛维大手一挥,命管事从柜上取来二百两纹银交给卫辰,并言明这不算分红,而是他这个伯父赠予好大侄的一点心意。 卫辰当即拜谢,而后欣然笑纳。 省城这边,琥珀酒生意刚刚起步,盛维半刻也离不开,卫辰也要回宥阳向林延报道,继续发奋学习,为即将到来的县试做准备。 于是盛维遣人到秦淮河边,替卫辰租了艘小船,码头上,伯侄俩依依惜别。 卫辰坐船回到宥阳县城外的渡口后,并没有直接回义学,而是先去了城外不远处的邬泉酒坊。 到了酒坊,卫辰找到卫如意和张明,向他们交代了自己的安排,手把手地教他们如何在盛家的人进了工坊后,一点点地用小甜头吊着他们,让他们欲罢不能。 张明长得五大三粗,看起来就是个直肠子,适合做那个粗心大意泄密的人。 而卫如意谨慎持重,心细如发,卫辰就决定让她来掌握秘密逐渐泄露的节奏。 夫妻俩对于卫辰的安排毫无异议,他们来酒坊之前就已经商量好了,酒坊的事全都由卫辰做主,他们只需要从旁协助就好。 眼看卫如意和张明领悟了自己的意思,卫辰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提起了此来的另一桩事情。 “姑母,姑丈,要不咱们索性在城里买个住处吧!” “辰哥儿你这是要在县城里置房产?”卫如意和张明都是一脸惊讶。 卫辰点点头道:“姑母,姑丈,你们如今都在酒坊做事,偶尔才能回家一趟,只留阿旭一个人在家,我实在是放心不下,不如在城里买个住处,把阿旭接来一起住。 再说了,我要读书考取功名,如此就重在交游,城里名师大儒众多,与他们交游往来,学问才能长进得快,寄宿义学实在诸多不便,总归要自己有个住处才好。” 原本卫如意和张明还在犹豫,可听到对卫辰读书有好处,夫妻俩顿时就动摇了。 张明笑呵呵道:“辰哥儿说得对,买了房,咱们以后也算城里人了!” 卫如意瞪了他一眼,却也没有多说,算是默许了。 于是卫辰与他们夫妻一起进了宥阳县城,找到一家房牙,也就是后世的房产中介。 问清楚卫辰他们三人的来意,牙子拿了一张简易的县城地图来摊在桌上,向三人介绍道:“咱宥阳县城有句话,城北住官人,城西住贵人,城南住公差,城东住穷人,不知几位属意哪一种呢?” 卫辰想都没想就道:“城北吧。” “城北好啊!” 牙子面露喜色,当即抖擞精神,指着地图上一处眉飞色舞道:“这里原来是一位举人老爷的住处,三进的院子,庭院、门市、二层小楼都是应有尽有!” 牙子说得唾沫横飞,张明和卫如意却是越听越心凉,这么好的院子,得多少银子才能买下来啊? 一旁的卫如意频频向卫辰使眼色,张明也扯了扯卫辰的衣角,低声道:“咱们家拢共四口人,住不了这么大的屋子,要不看看城东的吧,我看城东也挺好。” 卫辰想了想,觉得张明说得也有道理。 虽然自己现在怀揣二百两银子,买下一处三进的宅子并不困难,但院子太大太空旷也未必是什么好事,住得舒畅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对牙子道:“那就看看城东吧。” 那牙子听见卫辰说要看城东,心底难免有些失望,不过倒也没因此就狗眼看人低,很快脸上就恢复了职业性的笑容。 他拿着手里的簿子翻了翻,热情不减道:“城东也挺好的,刚好有几间适合你们的,我这就带你们去看看。” 几人一路攀谈着到了目的地,也看了几处房子,卫辰都不大满意。 那牙子也看出来了,张明和卫如意都不是拿主意的人,只有眼前这个十来岁的少年,才是真正主事的。 他又引着三人到了一处,指着门前问道:“小官人觉得此处如何?” 卫辰抬头看了眼面前这栋白墙灰瓦的建筑,没说满意,也没说不行,笑了笑道:“看看再说吧。” “好嘞,我带您几位进去瞧瞧!” 牙子应了一声,带三人走进大门。 进了门就是照壁,过了照壁就是前院,前院挨着外面的巷子修了一个倒座,左右是前厢,修了走廊,中间还有一簇翠竹。 过了前院院门,是一个长方形的天井,后面就是后院。 后院正西有一厅两房,正北一座小楼,小楼前面还种着好几处盆栽,正南则是厨房,看起来颇为简陋。 卫如意和张明心里对这房子颇为满意,不过也没表现出来,只是不停给卫辰使着眼色。 别再挑了,就这了! 卫辰还没说话,卫如意就等不及了,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这屋子不是坐北朝南,这点倒是不美。” 卫辰心里一乐,姑母这是要开始砍价了呀! 牙子偷看了卫辰一眼,赔笑道:“这位娘子,这外面的小巷是南北向的,屋门只能这么开,要是南北开,那门就要打在别人家的墙壁上了。” 卫如意挑剔完,张明也出来帮腔了:“那外面的小巷也太窄了吧,还没我的肩膀宽,不好不好。” 牙子瞅了眼虎背熊腰的张明,无奈苦笑,只好看向卫辰。 卫辰笑呵呵地给牙子介绍:“这位是我姑母,这位是我姑丈,我只是个晚辈,一切听凭二位长辈做主。” 就这样,卫如意和张明唱白脸,卫辰唱红脸,狠狠砍价了一通,最终定下章程,以五十两银子买下这宅子,另给牙子一两作为中介费。 次日,一手房契,一手给钱,卫辰正式晋身为宥阳县的有房一族。 第33章 渐入佳境 次日,卫辰找盛家在酒坊的管事讨要了几个人手,去溪隐村接张旭,顺便把小院里的家当打包送来。 而后卫如意和张明找来坊甲,左右邻居,以及衙门中的书吏见证,和房牙子当众立下了房契。 巷子里的左邻右舍听说新搬来的邻居是个小神童,都乐呵呵地过来帮忙搬家,顺带说些吉利话,讨个好彩头。 卫辰在卫如意的指点下,依着规矩一一谢过这些热情的邻居,并言明过几日就在巷子里摆下流水席,请大家好好吃一顿。 送走客人后,卫辰回到院子里。 天井里,张明一家三口正围坐在榕树下的石桌旁纳凉。 卫如意和张明忙前忙后忙了一日,都有些累了,不过搬入新家的喜悦之情却是丝毫未减。 卫如意掰着手指头数着要买什么要添什么,如家具、布料、锅碗、烛台、床帐等等。 张明在旁边记着,准备一会儿就出去采购。 最兴奋的是张旭,他躺在藤椅上,手脚却不安分,跟个皮猴似的东摸摸西看看,嘴里还叽叽喳喳地和卫辰聊着天。 听卫辰说要把里院的小楼一层给他住,张旭更是高兴得直打滚,扯着卫辰的胳膊说着自己对小窝的未来规划。 卫辰静静听着张旭的唠叨,偶尔轻声附和几句,心中却是感慨良多。 来到这个世界也快小半年了,终于能够让一家人有了一处像样的安身之所,再也不用为了生计四处奔波,对此卫辰心里还是很有成就感的。 张旭的声音越说越疲,不久就在藤椅上睡起觉来,卫辰也闭上了眼睛,聆听着耳畔沙沙的风声,心底无比宁静。 …… 清晨,东方露出鱼肚白,沉寂的市坊再度热闹起来,随处可见挑着扁担叫卖的小商小贩。 街道上,福源书坊的钱老板端起手里的茶碗漱了漱口,打着呵欠,指挥伙计一块一块地抽着门板,准备开始营业。 这时,店门口走来一个少年,头戴方巾,穿着浆洗干净的衣裳,双目炯炯有神,浑身透着勃勃的朝气。 钱老板看清来人,忙放下茶碗,热情地笑道:“卫公子,这么早,又是来买纸临帖的?” 卫辰笑了笑:“是啊,上次买的纸都用完了。” “公子真是勤学啊!”钱老板赞叹了一声,又问道:“还是两面一开的大呈文纸?” “是。” 钱老板点点头,吩咐一声伙计,伙计当即拿起纸刀,对这一大叠纸裁下,发出擦地一声脆响,然后利落地用纸带扎好。 大呈文一刀三百文钱,算是比较贵的一种纸张了,读书人专门用它来写卷子。 卫辰付了银子,抱着三刀大呈文纸转个弯进了巷子,再走了几十步,到了家门前。 进门后,正好遇见卫如意端着一盆水从屋门走出来:“辰哥儿,又去买纸啦!赶紧来吃早饭吧,我煮了热粥,还有包子。” “好,知道了。” 卫辰笑着应了一声,一路过了前院,走到自己住的小楼。 上了楼,推开窗户,入目尽是白墙黛瓦,远远还能看见宥阳河上舟船开过。 巷口外的喧哗被马鞍墙挡去大半,闹中取静,恰到好处,正适合读书。 不一会儿,卫如意就把早点端来了,卫辰吃了两个肉包子,一碗热粥,就翻开唐宋八大家的文章,放在案头,大声朗读了起来。 朗朗读书声,有如金石回响,响彻了整座二层小楼。 没过多久,楼下就传来卫如意的喝骂声:“太阳都晒屁股了,还在睡?给我起来!听听你辰哥哥,一大早就在楼上用功了!” 张旭不情不愿地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一边穿衣裳,一边苦着脸道:“我后悔了,和辰哥哥做邻居一点也不好玩,我要回溪隐村!” 楼上的卫辰听到张旭的哀嚎声,不禁莞尔一笑。 张旭这小子古灵精怪,却是对读书之事半点兴趣也无,日后怕是无缘进学了。 不过对这些,卫辰也不会强求,张旭现在年纪小,心性未定,等到他展现出对于某一方面的兴趣,卫辰自然会出手帮他。 卫辰稍稍停顿,喝一口淡茶润了润喉咙,便又拿起手中的八大家文钞,起声再读。 他如今在四书五经和程朱注释上已经小有所成,眼下就是要涉猎八大家文钞,以增辞气。 以卫辰的能力,自然早就把文章内容熟记在心,不过八大家之所以能被称作八大家,自有其过人之处,其文章中的奥秘可不是简简单单背下来就能领悟的。 例如韩愈之文,如大江大河,气势磅礴,苏轼之文,如万斛泉源,滔滔汩汩,这样的文章清韵不匮,声调铿锵,真是越读越有味道。 卫辰也是再三品读,才逐渐品出了其中真味。 读完一篇《赤壁赋》,卫辰只觉念头通达,身心舒畅,脑海中灵感源源不绝,顿时就有了下笔的冲动。 当即取来一张大呈文纸铺开,用镇纸押住,而后磨墨提笔,在卷子上唰唰写了起来。 偶尔停下片刻,斟酌字句,就喝一口淡茶,伴着唇齿间的茶香细细思索。 文章写完,茶水还有半壶,卫辰举起卷子欣赏起来,越看越是满意。 这篇文章辞气兼具,颇有古风,堪称他入学以来写得最好的一篇文章。 陡然间,卫辰觉得鼻尖一凉,忙看向窗外。 “原来是下雨了。” 雨水凌乱地从屋檐上滴落,打在乌黑的瓦片上,滴答滴答,清脆悦耳。 卫辰将卷子拢在怀里,而后合上窗户,下楼拿起雨具,和卫如意知会了一声,便独自出了门,沿着河边缓缓而行。 到了义学,卫辰把这几天写的十几篇文章拿给林延看。 林延一篇篇看完,捋着短须,缓缓点头道:“不错,一篇胜过一篇,尤其是最后一篇,颇有唐宋大家之风。” 卫辰道:“学生今日读东坡先生的《赤壁赋》,恰好读到那句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故而有感而发,写下此篇。” 林延听了,微笑点头:“东坡先生文风妙而多变,等闲模仿不来,你这文章虽远远不如,但也算得了他一点真味了。” 林延这么说,卫辰顿时受宠若惊,忙自谦道:“东坡先生天纵之才,学生哪敢与他相比,这一篇也只是偶有所感罢了,算不得数的。” “不骄不躁,很好。” 林延眼中掠过一丝欣赏之色,继续道:“你将唐宋八大家的文章研习到这个境地,已经很是不错,接下来,可以开始读文选了。” 文选,也就是《昭明文选》,由南朝梁武帝之子昭明太子组织文人共同编撰,选录了先秦至南朝近千年间百余位名家之作。 若卫辰将这文选也读懂读透,博采众家所长融于一炉,而后独树一帜,那他在制艺之道上才真的算是有所大成。 第34章 光阴如梭 读书的日子是平淡的,时间久了难免会有些乏味。 所幸卫辰懂得合理安排学习和休息的时间,闲来无事就带着张旭外出游玩,下棋钓鱼,抑或是听戏赏景,休息的日子也算有个调剂。 夏去秋来,秋去冬至,倥偬之间,便已是卫辰来到大周的第二个年头。 大半年来,卫辰不仅读完了八大家文钞和昭明文选,还遍览了义学藏经阁中的藏书,阅读量之丰富,远超义学中任何学子,连林延都自愧不如。 林延每五日教导卫辰一次,无论冬寒夏暑、刮风下雨,卫辰从没有缺席过一次。 这期间,卫辰写了多少篇时文,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楚,只知道叠在房间角落的旧稿足有一人高。 到如今,卫辰师法先秦三代,博采唐宋,自觉文章大进,虽然还达不到独树一帜的大家境界,但也称得上是登堂入室了。 至于练字的字帖,更是不计其数。 若不是去年年底琥珀酒的分红到账,恐怕光是这笔墨纸张的花费,都能让卫辰直接破产。 不过,这些投入也是很有成效,眼下卫辰的馆阁体写得端庄整丽,已与去年不可同日而语。 二月春风料峭,卫辰坐在小楼上,定定地望着窗外。 准备了近一年,终于要迎来第一场决定命运的考试,卫辰心中充满了期待。 这是漫漫科举路的第一步,自己一定要走好。 …… 今天,是县试报名的日子。 中午,盛氏义学的学子们在林延的带领下出发,到达了县衙前。 林延的身后一共只有十几名学子,都是宥阳本地人,外地的学子都得回到原籍参与县试。 陆轻舟回了上元县,陶大志也回了江宁,上舍七人中只有陈俊与卫辰同在宥阳参与县试。 宥阳县衙里的公差比平日多了不少,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严防不懂规矩的学子乱跑。 宥阳地处江南,文教兴盛,宥阳县也是大周少有的科举强县,每年县试都会有上千名读书人同场角逐,争个你死我活。 而县试录取人数,一般是从几十到一百不等,录取率仅有不到十分之一而已。 今日县试报名,上千人挤在县衙前,队伍排成了一条长龙,卫辰来得晚了,只能排在后面,看着半天不挪动一下的队伍,无奈叹气。 正当他等得有些不耐烦时,身后队伍突然一阵骚动。 “前面的让开去路!” 人群很听话地分开左右,让出一条五尺宽的道路。 卫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绿色袍服,板着个脸的官员,带着一名身穿白衫,俊秀不凡的年轻人,从门外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原本十分安静的人群,顿时传来一阵阵低声议论,显然是对这种搞特殊插队的行为十分不忿。 不过也有人是懂行的,哂笑着对那些不忿的学子道:“知道他是谁吗?他可是王尧臣!” 学子们纷纷侧目,不少人都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 “王尧臣,原来是他!” “听说他十岁去白鹿洞书院求学,师从三十年前的状元罗秉坤,一学就是五年,看样子是学成下山了!” “看他这架势,怕不是冲着小三元来的!” …… 听明白事情的缘由,陈俊悄声对卫辰道:“卫兄,此人怕是你此次县试的劲敌呀!” 卫辰嘴角泛笑:“孰强孰弱,得考过才知道!” 陈俊察觉到卫辰言语里的锋芒,不由地愣了一下,他还是很了解卫辰的,若非必要,卫辰可是很少会主动出风头的。 看到陈俊眼中的疑惑,卫辰笑着解释道:“陈兄,做人要低调,做官也要低调,唯独这科举一事,是绝对低调不得的,考得越好名声越大,前途也就越光明! 因此无论是谁来,这县试的榜首我都要与他争一争!” “原来如此。” 陈俊挠了挠头,腼腆笑道:“我只求能不落榜就行,这榜首之争却是与我无关了。” 说话间,卫辰忽然感觉有人在背后拍了他一下,回头一看,却是一名衙门里的小吏。 “是卫辰卫小官人吧,请随我来。” 确认过卫辰的身份后,这小吏就领着卫辰出了队伍,和前面的王尧臣一样,开始了插队之旅。 卫辰心底有些好笑:刚刚还气别人呢,这下倒是轮到我自己了。 不出所料,身后又传来一片忿忿的议论声。 “娘的,又有一个插队的,照这么下去,咱们还不排到猴年马月去!” “得了吧,人家和你我不同,他可是咱们宥阳县的神童卫辰,十岁就受了学政大人赏识!” “《竹石》听过吧?就是他写的!” “原来是他啊,我说怎么年纪这么小就来赴县试呢!” “这小子长得倒是不赖,比王尧臣那小白脸还耐看几分。” “长得好有什么用?学政大人都没收他做弟子,能跟人家正正经经的状元高徒比吗?” “说得也是,神童嘛,不稀奇,咱们宥阳又不是没出过!哈哈哈哈……” 此话一出,周围顿时哄笑一片。 某位孙姓神童的事迹在这宥阳一带那可是人尽皆知,要是卫辰这个新任神通也重蹈前辈的覆辙,那可就有乐子可看了。 卫辰听到这些人的议论,忍不住回头狠狠地瞪一眼,眼神凶厉无比。 那几人没想到一个少年的眼神也能这般骇人,都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闭上了嘴巴。 卫辰看着那几人噤若寒蝉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加快步伐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自从得了宥阳神童这个名号,卫辰就已经习惯了人们把自己和前辈孙志高相提并论。 可今天是什么日子? 县试报名的日子,卫辰踏足科举之路的第一步! 这时候提起孙志高这蠢货? 真他娘的晦气! …… 卫辰被带进县衙礼房后,等了片刻,就有礼房书吏上前。 书吏询问了卫辰三代中是否有人从事娼、优、皂、隶、以及贱民之列,是否为丁忧期间,是否是在户籍所在地报考…… 诸如此类,一共问了十几项,全部一一记录在案后,又用一张纸写了卫辰的相貌特征:“身短、圆脸、面白、无须、容貌甚佳。” 书吏将纸贴在考牌后面,就让卫辰在考牌正面按手印。 县试报名需要联名担保,便是由同县的五个同时参加考试的考生互相担保。 如果其中一个人的身份造假,其他四个人都会受到牵连,其中的风险不言而喻。 还有一种选择,就是请一位廪生做保,这样便可免去意外的风险。 原本卫辰是和陈俊还有其他几个义学学子商量好互保的,不过既然自己被提前叫了进来,想必县衙也会另有安排。 果然,没一会儿,那领着卫辰进来的小吏去而复返,笑容满面道:“卫小官人,县尊大人已经替你找好廪生做保了,请随我来。” 卫辰心下恍然,这定是王学政的影响力在起作用。 眼下才二月,王文清要到六月才离任,怎么说卫辰也是王文清看好的人才,冯知县在县试时适当给予照拂,就可以博得王文清的好感,可以说是惠而不费。 第35章 柏兰 那小吏领着卫辰穿仪门,过大堂,一路到了二堂。 堂上早已坐了三人,坐在正中上座的,便是本县县尊,冯敬,左手边是县丞,右手边则是县学教谕。 堂下也站着三人。 一位年纪稍大,还穿着襕衫,应当是县学廪生,另一位则是先前见过的状元高徒,王尧臣。 除此之外,还有一位相貌堂堂、身材瘦削的少年,和王尧臣并列,大概也和王尧臣一样,是受冯知县看好的学子。 卫辰恭恭敬敬地给三位上官行礼,然后与王尧臣和那少年站到了一起。 冯知县笑眯眯道:“今日把你们几位青年俊彦叫来,一是请元用为你们作保,二也是让你们相互结识一下。几位都是人中龙凤,来日必为我大周栋梁,日后可要好生亲近一番。” 县尊发话,几人不敢不从,当下先序了齿。 廪生二十二岁,王尧臣十五岁,另一位少年也是十五岁,仅比卫辰大了四岁而已。 廪生拱拱手,自报名号道:“在下吴衍,表字元用,见过三位。” 王尧臣也道:“学兄有礼,在下王尧臣,草字伯庸,见过学兄学弟。” 那相貌堂堂的少年也躬身施礼:“在下盛长柏,草字则诚,见过学兄学弟。” 少年对着几人爽朗一笑,卫辰却是如遭电击,呆呆地看着他,几乎愣在了当场。 柏兰? 他也是今年县试? 尽管卫辰心中有着诸多惊讶与疑惑,但毕竟不过几位上官在此,却是不好失礼,他很快调整好情绪,像前面几人一样礼数周全地作了自我介绍。 “在下卫辰,师长尚未赐下表字,见过三位学兄。” 几人互相见礼后,吴衍便在三名考生的考牌背后签字用印,正式成为了三位学弟的保人。 忙完这些,冯知县告诉三人:“本月十五乃是黄道吉日,本官奉命于该日举行县试。” 然后又对三位参加县试的少年勉励一番,嘱咐他们潜心读书,切不可大意云云。 见县尊说到结语了,众人也都识趣地起身告退,冯知县捻须点头,只把廪生吴衍留了下来说话。 至此,卫辰的县试报名之旅也算正式结束了。 其实按照衙门办事必收钱的原则,县试报名是要交一百文常例钱的,不过这三位考生都是县尊眼中的潜力股,当然一切费用全免。 卫辰和其余几人走出县衙,王尧臣语气淡淡道:“我已定好了客栈,就不与诸位多说了,先走一步。” 说罢,就急匆匆地转身离开了。 这么傲气? 卫辰不由撇撇嘴,倒也没过多在意。 王尧臣走后,就只剩下了卫辰和盛长柏二人。 盛长柏端详着卫辰,嘴角含笑,缓缓吟诵道:“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早听父亲与大伯说,卫姨娘同宗中出了位人杰,十岁写出一首《竹石》,引得江南学子争相传抄。今日一见,果然俊逸灵动,非同凡响啊!” 卫辰笑道:“盛兄这么说真是羞煞我了,你自幼习经,家学渊源,方才县尊都在夸赞你的才学,这才是真正的少年英杰!” 二人互相吹捧一番,都是相视而笑,颇有些惺惺相惜之感。 盛长柏在扬州时,就听说过卫辰的名号。 某日,盛纮给儿子上课时,突然拿出一首《竹石》,让盛长柏诵读品味。 盛长柏读完,当即拍案叫绝:此诗信笔挥洒,铿锵有力,君子之气跃然纸上! 盛长柏只觉诗中之意与自己志向甚为相合,对这首《竹石》爱不释手,当即就问盛纮,这诗是何人所做。 这一问才知道,原来这诗的作者竟不是什么诗坛大家,也不是什么饱学鸿儒,而是一位比自己还小几岁的蒙童,而且这蒙童还和盛家颇有些渊源。 自那日起,盛长柏就对卫辰这个名字产生了深深的好奇。 这次盛长柏回老家宥阳,除了参加县试这件头等大事之外,另一件必须做的事,就是拜会卫辰,见一见这位传说中神童的庐山真面目。 今日在县衙,盛长柏终于得偿所愿,与卫辰相见,深觉此子果然不凡,盛长柏登时就有了结交之意。 而另一边,卫辰看着盛长柏,也是两眼发直。 盛长柏想结识卫辰,卫辰又何尝不想结识盛长柏呢? 这可是日后两度入阁的宰辅之才! 卫辰不是一个处心积虑设计谋划的人,但当机会摆在他的面前,他也绝对不会放过。 更何况盛长柏品行端正,为人仗义,是真正的君子,和这样的人交朋友,卫辰求之不得。 卫辰当即热情相邀道:“盛兄,相逢便是有缘,此去寒舍不远,可否赏脸吃顿便饭?” 盛长柏自然不会拒绝,大方地应下了。 “恭敬不如从命。” 二人结伴回到卫辰家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卫如意正在厨房里做饭,见卫辰回来,她忙放下手中的活,笑道:“辰哥儿回来了?咦,旁边这位公子是?” “姑母,这是扬州盛通判家的二公子。” 卫如意惊讶道:“原来是柏哥儿,几年不见,都长这么大了!” 盛长柏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晚辈盛长柏,见过姨母。” “哎呦,这如何使得!” 卫如意受宠若惊,连忙把盛长柏扶了起来,莞尔一笑道:“既然来了,今日晚饭就在家里吃吧,奴家多准备些饭菜。” “多谢了。” 盛长柏显然是那种拘束的性子,见到卫如意对他笑,一时涨红了脸。 卫辰看出了他的尴尬,便拉着他一起往小楼二层走去。 二层的阁楼是卫辰的卧室兼书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卫如意每日都会进来打扫,房间内外都是一尘不染。 不过,在盛长柏这个世家出身的公子哥眼中,卫辰这小楼不免就有些寒酸了。 盛长柏皱眉道:“想不到贤弟家中如此清贫,我家世虽然比贤弟好了不少,可学问却是差了许多,实在是惭愧。” 卫辰听盛长柏说自己家中清贫,差点没笑出了声。 看来盛维这老狐狸把自己和他合伙做生意的事捂得够严实的呀,估计只告诉了盛纮,连盛长柏这个亲侄子都不知道。 卫辰穷? 穷个屁! 去年年底酒坊分红一万二千两银子,现在还在后院地下埋着呢! 只要卫辰想,分分钟就能换一套三进的大宅院。 只不过卫辰和张家人都很享受这小院中的烟火气,住久了也有感情,不愿意搬离,所以才一直住在了这里。 卫辰笑呵呵地招呼盛长柏坐下,从房间角落里扒拉出一坛酒来。 盛长柏眉头微皱,婉言劝道:“贤弟,你年纪尚小,饮酒伤身呐!” “兄长,这是果酒,没什么酒劲,喝几杯不妨事的。” 卫辰说着,就拍开酒坛上的封口,霎时间,整个阁楼都飘满了清甜的酒香。 盛长柏嗅见酒香,顿时眼前一亮。 “甜而不腻,醇香四溢,这是琥珀酒!” 第36章 好兄弟,一被子! “正是琥珀酒。” 卫辰微微一笑,取来两个精致的白瓷酒盏,将坛中琥珀色的酒液缓缓倒入,一杯留给自己,一杯推到了盛长柏面前。 盛长柏喉结不自觉地耸动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端起酒盏,浅浅啜了一口,闭上眼,任由酒液在口腔中回转,细细品味一番。 “真是好酒啊!” 而后,盛长柏又略有些遗憾道:“此酒性温,甘甜清冽,最合文人雅士之用,奈何产量太少,向来都是有价无市,我也是难得尝到啊!” 卫辰好奇道:“兄长大伯家不就是开琥珀酒坊的么,兄长怎么会喝不到?” 盛长柏叹口气道:“大伯每月倒会派人送来二十坛琥珀酒,不过这琥珀酒珍贵,江南士绅更是以饮用此酒为风韵雅事,父亲自己也是舍不得喝,大半都拿去送礼做人情了。” “那兄长来小弟这里可是来对了,我这别的没有,唯有这琥珀酒却是管够!” 卫辰问道:“兄长可知,这琥珀酒为何与普通果酒不同?” 盛长柏答道:“听大伯说,是有一极为难得的辅料,名为甘油,有此物,便可使果酒脱胎换骨,身价百倍。” “没错。”卫辰哈哈笑道:“兄长可知,这甘油正是出自小弟之手?” “什么?!” 见盛长柏一脸惊奇的模样,卫辰就笑着把自己如何以甘油秘方入股与盛维合伙做生意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 盛长柏听完恍然大悟,拍掌叫好道:“佩服佩服,贤弟巧思,愚兄自愧不如。” 佩服我? 卫辰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在他的印象里,大周的读书人们向来都是看不起商贾之事的,这也是为什么卫辰非要费尽心思找盛维这么一个代理人的原因。 所以一听到有读书人说佩服自己,而且说这话的还是盛长柏,卫辰的第一反应就是惊讶。 “我有什么好佩服的?” “贤弟何须妄自菲薄?” 盛长柏拍着维卫辰的肩膀,满脸激动道:“我等读书人入朝为官,不就是为了造福一方么?如今你还没做官,就已经实实在在地造福了宥阳县的万千果农,让他们过上了好日子,这就是圣人所说的仁爱之道啊!” “呃……,好像也有些道理。” 卫辰这个汗啊,怎么感觉有种前世粉丝追星的赶脚,这都哪跟哪啊。 不过经过与盛长柏这一番交谈,卫辰也算明白了,盛长柏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方正却不古板,志向高远的同时又懂得脚踏实地,比那些只会空谈误国的腐儒强了不知多少倍。 这种人,就该着他入阁为相,宰执天下! 二人坐在阁楼聊了没多久,卫如意就来喊他们吃饭。 卫辰和盛长柏下了阁楼,与张家一家三口围坐一桌。 盛长柏家教甚严,十岁起就不与女眷同席吃饭,不过见卫辰他们都是习以为常的样子,他也没有扭捏,直接坐到了卫辰身边,只当客随主便了。 卫如意手艺不错,又特地去集市买了肉和鱼回来,精心炮制了一大桌饭菜,吃得卫辰差点没把舌头都给吞下去。 盛长柏吃饭时虽没有多说什么,但从他的食量来看,他对这顿饭还是相当满意的。 用完晚饭,卫如意收拾好碗筷,就和张明一起带着张旭先去休息。 天时正冷,外面还下着冻雨,卫辰和盛长柏结伴回到自己的阁楼中,在屋角烧起炭火,房间里顿时温暖如春。 “兄长,我特地请姑母温了一坛琥珀酒,今夜你我可以痛饮一番了!” 卫辰举杯相邀,盛长柏欣然应诺,与卫辰一起开怀畅饮,借着酒兴,二人谈天说地,纵论古今。 室外云散月出,树影摇曳,室内烛火通红,暖意盎然。 不只卫辰,盛长柏也已微有醺意,他忽然拍案而起,义愤填膺道:“贤弟可知,我大周心腹之患何在?” 卫辰愣了愣,问道:“兄长可是在说燕云十六州?” “正是,若不夺回燕云十六州,我朝日后定然后患无穷!” 盛长柏激动道:“依我说,朝廷就应当尽起大军,北伐契丹,复我边陲。若要出兵北伐,我盛长柏甘愿投笔从戎,做先锋帐下一小卒!” “……” 卫辰默不作声。 盛长柏奇怪地望着他:“难道贤弟不希望我大周收回失地,金瓯复全么?” “我当然也恨不得明天就灭掉契丹。” 卫辰摇摇头,冷静分析道:“但我认为,此时却并不是北伐的良机。” 盛长柏不解道:“贤弟何出此言?” “十年前,朝廷推行新政失败,朝廷的财政、军备问题非但没有解决,反而愈加恶化,这是其一。” 卫辰条理清晰道:“当今天子年老多病,承嗣无着,朝野上下只想请天子尽快立储,恐怕分不出心思来考虑北伐之事,这是其二。 至于其三,朝廷前年才平息南蛮之乱,兵疲马乏,西北还有党项人虎视眈眈……,现在已经不是国初之时了,朝廷不敢在外有强敌、内患未平的情况下妄开国战的。” 虽然深感沮丧,但盛长柏也不得不承认,卫辰说得有道理,他颓然饮下一口甘甜的琥珀酒,却只觉满口苦涩。 “难道此生都无望了么?” “当然不是!” 卫辰摇头,目光坚定道:“当政无能,国家抱憾,正是我辈知耻后勇、奋发图强之时。 总有一日,我定要让大周提兵百万,收复燕云,荡平河套,踏破贺兰山缺!” “说得好!” 盛长柏正是少年意气之时,卫辰这话正对了他的脾性,他看向卫辰的眼神充满了敬佩与欣赏。 当下站起身双手举起酒盏,敬向卫辰:“贤弟志向高远,豪气干云,不愧是我大周男儿!我能得贤弟为友,此生无憾也!” 卫辰哈哈一笑,豪爽地与他对饮而尽,放下酒盏,二人相视一笑。 果酒虽淡,亦能醉人,一股豪气自盛长柏胸中喷薄而出,只觉得今夜结识的少年,真是当世英豪。 饮酒直到酒尽方散,当夜,盛长柏并没有回盛家老宅,而是留宿在了卫辰家,与卫辰抵足而眠。 二人一番畅谈,不知楼外斗转星移,直到雄鸡三唱,东方既白。 第37章 万里长征第一步 二月十五。 晴。 宜赴考。 卫如意知道卫辰县试,临考前几天,专程请教了住在巷子里的老秀才,按照老秀才的经验,提前给卫辰备了一考篮的东西。 譬如装卷子的卷袋、盛文房四宝的竹盒、还有臂搁、镇纸、铜字格等小物件,以及一个可以对折的小板凳,方便在考场外时坐着候场。 应考前一天晚上,除了卫辰自己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张家一家三口都是一宿没睡。 卫如意半夜就起来蒸了发糕、蒸饼,配上切成小块的蒸腊肠和千里脯装进食盒里。 张旭也不赖床了,听见梆子声就从床上爬了起来,上楼把卫辰摇醒,催着他赶紧起床洗漱。 张明花重金雇了辆牛车,亲自赶车送卫辰去县学,确保卫辰能在五更之前入场。 卫辰洗漱完毕,用了早饭,就提着考篮登上了张明的牛车。 车子一路颠簸,转过巷口,朝着县学而去。 卫辰挑开车帘,只见大街上已是车马辚辚,每辆车前都挑着一盏灯笼,星星点点,橘红色的灯火在街道上汇成一线,蜿蜒如一条长龙。 到县学时,门口的广场上已经围了许多人。 卫辰从牛车上跳下,放眼望去,考棚前一片熙熙攘攘,都是来赴考的考生,最多的就是十四五岁的少年,也有如卫辰这般稚气未脱的孩童。 卫辰甚至看见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颤颤巍巍地站在冷风里候场,心中不由地生出一阵酸楚。 县学大门口,四个皂吏如同门神分列两侧,目光中带着审视和淡漠。 对他们来说,县试已经是司空见惯了,每年都会举行一场县试,每次都会上榜近百名学子,实在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宥阳县三条腿的蛤蟆不多,两条腿的读书人遍地都是。 别看眼下这近千学子个个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又有几个能连过县府院三试,取得秀才功名? 至于举人、进士? 那就更不用提了。 这些见惯了大场面的皂吏扫视着乌泱泱的人群,眼神中没有一丝波动,并不打算提前放他们进入考场。 卫辰在广场上摸索一阵子,终于找到了早早来此候场的盛长柏和陈俊。 见二人都是神情严峻,卫辰也颇有些感慨,当下同二人见过礼,淡淡笑道:“盛兄,陈兄,你们来得可真够早的。” 陈俊苦笑道:“准备这么久,就看这一场了,早些候场,心里也能多些底气。” 他是三人中学问最差的,如果不能考过县试,接下来便是万事皆休。 卫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陈兄,你也不要太紧张,你底子扎实,应付县试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盛长柏点点头道:“还是贤弟心宽,科举乃是人生大事,贤弟却能如此举重若轻,临考时何愁写不出好文章?” 其实盛长柏心里也并不轻松,他出身书香门第,父母亲朋都对他寄予厚望,若是连县试都过不了,传出去实在是有辱门庭。 而今县试在即,他心中的紧张感并不比陈俊少,只是不像陈俊一样把情绪都写在脸上罢了。 因此,看到卫辰面对县试时能够这般云淡风轻,他才会发自肺腑地钦佩。 卫辰看向不远处黑压压的考棚,目光悠远,洒然一笑道:“兄长谬赞了,我只是不愿自乱阵脚罢了。” 一众考生足足等了半个多时辰,守门的皂吏才打开县学大门。 四名皂吏一脸凶相,呼喝着检查考生们携带的考篮,陈俊甚至还被勒令脱掉外袍供皂吏检查。 陈俊遵照命令将外衫脱下,任由皂吏的狗爪在他身上随意乱摸,气得浑身发抖。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皂吏只当没听见陈俊的喃喃自语,一脸的木然冷漠,好像谁欠了他钱似的,继续上下其手。 轮到检查卫辰和盛长柏时,那几个皂吏却只是象征性地检查了一下竹篮,随后便闪身放行。 卫辰这几位受县尊大人看好的学子容貌,皂吏们早就记在了心里,哪会上去自讨没趣。 卫辰顺利进入县学,环视一周,见院子里的临时考棚是用砖石搭建,还用厚茅草封了顶,顿时松了一口气。 至少遮风挡雨是没什么问题了。 卫辰心里暗自庆幸,还好自己出生在富甲天下的江南,要是那些边远州县,那可就太惨了。 听说那里连最起码的桌椅都没有,考生们还得扛条板凳翻山越岭去县城考试,有时找块门板或者摞两块砖就当考桌了,其中的辛酸实在是难以言喻。 待考生们全部过了搜检,此次县试主考冯知县就隆重出场了。 只见冯知县头戴二梁朝冠,身穿青缘赤罗裳,腰系银革带,带上挂着琉璃玉佩,下罩齿罗蔽膝,脚踏黑面白底官靴,颇为威严地站在石阶上。 一时间全场肃静,所有人翘首以待,欢迎县尊大人发表考前重要讲话。 额……,讲话内容嘛,当然基本都是废话,无非就是先宣讲一下圣人之道,再赞颂一下远在京城的皇帝,然后宣布考场纪律等等。 卫辰听得昏昏欲睡,只把最有用的考试时间和场次记在了心里。 待县尊大人啰嗦完,五房书吏开始唱名,叫到谁就上前验明正身,而后发下一张试卷纸,卷子钤印上写着考舍位置以及座次。 作为县尊大人青睐之人,卫辰自然不用等太久,大概七八个考生进去后,就轮到他了。 负责分发卷子的书吏朝卫辰友善地笑了笑,便给了他一张试卷纸:“进去考试吧。” 卫辰分到的是“玄二癸酉”,癸酉在以天干地支排成的六十进制里排第十,二癸酉就是六十加十,也就是玄字第七十号考房。 卫辰带着考篮找到自己的考房,发现这里靠近县学侧堂,开有一处角门,时而会有清风拂过。 “这地方倒是不错,若是破题遇阻,还有清风拂来以助心境。” 卫辰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走进考房,环顾一周,发现除了一张可以拆卸的几案和一方小凳之外,别无他物。 卫辰将考篮里的东西一一拿出,笔墨纸砚都摆在几案上,而后就开始闭目养神。 距离开考还有一段时间,用这段时间小憩一番,有助于凝神静气。 这是林延教导卫辰的考试技巧,只不过只有早早进入考房的考生才能用得上。 那些来得晚的考生,有的甚至连屁股都没有坐热,考题就发下来了,自然免不了手忙脚乱一顿忙活,心态不好直接晕厥过去的也不是没有先例。 等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考生终于全部进场完毕,县学大门关闭,堂上击云板声大作,试场一片肃静。 决定无数读书人命运的第一步,县试,正式开始了。 第38章 县试难乎? “你就是卫辰?” 闭目养神已久的卫辰闻声睁开眼睛,只见一个留着八字胡的年轻小吏正站在面前盯着自己。 “学生便是卫辰。” “嗯,这是考题,写完放到号舍右面的小几上,等我来取。” 小吏将手中攥着的考题放下,便继续去发题了。 卫辰缓缓展开考题,只见第一道时文的题目是:“乃是人而可以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 这时候,试题已经分发到大部分考生手里,原本鸦雀无声的考场中,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倒抽冷气声。 “一上来就是截搭题!” 许多考生面色煞白,如丧考妣,拿卷子的手抖得好像在筛糠一般。 所谓截搭题,就是将经书中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句子各提取一半,组成了一个全新的题目,这种题目就叫做截搭题,也叫小题。 即便没做过八股文的人也能看出来,小题由于割裂经文,牛头不对马嘴,往往题意难明,破题格外艰难,写出的文章一不小心就离题万里。 因而朝廷颁布法令:“正考必出大题,预考可出小题。” 也就是说,乡试及以上的考试必须出形式与文意完整的大题,乡试以下的考试则可以出截搭的小题。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作为题库的四书五经一共就那么点字,全国各地的各级考试都要从中出题,这么多年下来,哪一句没有用过? 因此底下县试、府试这些初级考试的考官们只能变着法子搞创新,弄出一堆变态的截搭题来,把考生们折磨得欲仙欲死。 眼下冯知县出的这道题,便是一道截搭题,而且是变态的“书”、“经”混搭,前半句出自《大学》,后半句出自《诗经》。 如此变态的题目,难怪考生们一看到就哀鸿遍野,甚至有人生出立马弃考回家的念头。 但也有几个例外的。 比如坐在天字第七号考房的王尧臣,他只是微微沉吟片刻便面露微笑,开始提笔在稿纸上奋笔疾书,显然是已经成功破题了。 坐在地字第十六号考房的盛长柏,经过一番苦思冥想,也开始面色凝重地提笔书写。 除了他们二人之外,还有几个年纪大些的考生也陆续解题完毕,开始构思文章。 不过,论起轻松自如的程度,谁都比不上坐在玄字第七十号的卫辰,即便是王尧臣也要比他差一线。 他早已熟背文府,熟悉各种截搭题的套路,考前做模拟题时,更是将经书中的句子截上、截下、承上、冒下、隔章搭、无情搭………,自行折腾出许多小题来。 冯知县这题在旁人看来天马行空,在卫辰看来却是平平无奇,卫辰自己给自己出的模拟题可比这变态多了! 卫辰一看到题目,立马就在心中定位了上句和下句各自的出处,然后只是略一思索,就提起笔来。 “夫人不如鸟,则真可耻矣;耻之,耻之,莫若师文王。” 霎时间,两句原本毫无关联的句子,就被卫辰连缀得合情合理,天衣无缝! 这种截搭题看起来很不讲道理,其实最考验考生临机应变的能力,这也是大多数考生畏之如虎的原因。 许多读书人在学完四书五经和相关著作之后,就把全部精力放到八股文上,不看三通四史,不知秦皇汉武,脑袋如同榆木般僵硬,让他们去随机应变,简直不啻于痴人说梦。 而卫辰之所以应对轻松,就是因为他的脑袋没有僵化,不会拘泥。 一方面他阅读了藏书阁中浩如烟海的诸子百家、经史子集,从历代大家的智慧和心得中汲取养分,茁壮成长。 另一方面,他还有前世的记忆和阅历,有着举一反三的丰富联想能力,头脑灵活、心思通明,比那些百无一用的书呆子强了不知多少倍。 这就是卫辰与大周其他读书人最大的不同之处! 顺利破题之后,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很简单了。 承题起讲,题比中比,最后成篇大束,不到半个时辰,一篇洋洋洒洒、花团锦簇的文章就落到了稿纸之上。 写完之后,卫辰又从头默读了一遍,确定全文音调和谐、朗朗上口,且没有任何犯讳之处,这才一笔一划地往答题卷上誊写。 字是读书人的门面,许多读书人文章写得很好,但就是因为字迹潦草被考官直接黜落。 卫辰初入义学时就注意到了自己书法上的缺陷,一直勤练不缀,如今一手馆阁体写得可谓是端庄秀丽,一丝不苟。 待到整篇文章誊写完毕,卫辰这才长舒一口气,伸了个懒腰。 这时,堂上击鼓三声,这是中场休息的提示,考生们可以趁着这段时间吃东西喝水,或者呼唤公差,领他们去茅厕解决生理问题。 卫辰也觉得肚子有点饿了,于是从考篮中拿出食盒,挑了几块糕点和肉脯,就着水吃了起来。 旁边考舍的考生闻见香味,不由地都是心里大骂:这么早就开吃,真把考场当作饭馆了是吧! 有人强压馋虫,捂着鼻子继续考试,有人则是受不了刺激,干脆也拿出吃食,一起吃了起来。 卫辰隔壁有个考生,因为怕考试时尿急,吃饭时不敢喝水,又吃得太急,顿时就噎着了。 几个皂吏见势不妙,连忙上前捶胸揉背,总算把卡在考生喉咙里的异物弄了出来,否则恐怕当场就要出人命。 卫辰在考舍里两耳不闻窗外事,哪里知道外头的热闹,吃干抹净后,就开始作最后一道题,一首五言八韵的试帖诗。 这试帖诗在考试成绩中占的比重并不大,考官主要还是看第一道时文题,甚至只看破题第一句,要是破题破得狗屁不通,后面也不用看了,直接把卷子扔掉了事。 所以第一道时文题最重要,后面的试帖诗就有些次要了。 不过次要归次要,卫辰好歹也有个十岁能诗的神童之名,这试帖诗要是作得太差,传出去可就是打王学政的脸了。 好在卫辰本就才思敏捷,又研习过藏书阁中《韵诗》、《对类》等书,如今应付寻常的文人唱和已不成问题,临场作一首应制的试帖诗还是不难的。 低头一看,题目是“阴阴夏木啭黄鹂”,卫辰立马就知道这一句是出自王维的《积雨辋川庄作诗》。 卫辰闭上眼睛,回想了一下诗中“阴阴夏木啭黄鹂,山中习静观朝槿”的意境,转瞬间胸中便已成诗。 这次,他干脆连草稿也不打了,直接在答题卷上唰唰写下十六句诗句。 长夏千章木,浓阴百啭鹂; 双襟黄似绣,一带绿成帷; 叶暗伫踪久,枝高送响迟; 舌尖风剪剪,身外雨丝丝; 坐宛遮云母,歌能斗雪儿; 好音难自閟,炎景不曾知; 杨柳三义路,樱桃四月时; 幽情烦鼓吹,写出画中诗。 卫辰一气呵成地写完,搁下笔又检查了一遍,再一看时间,才刚刚酉时一刻,离考试结束还有一个多时辰。 即便提前交卷,也不能立刻离开,必须等到考试时间结束统一退场。 反正也出不去,卫辰索性也就不提前交卷惹人恨了,闲来无事,卫辰就闭上眼在考房里继续小憩起来。 不一会儿,玄字七十号考房内就传出均匀的鼾声。 隔壁考房里的考生正在满头大汗地奋笔疾书,听到这声音,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 吃了就睡,这到底是考场还是你家啊? 第39章 案首如探囊取物? 卫辰睡了不知多久,终于被一阵云板声惊醒。 考试时间正式结束。 书吏挨个考房收好卷子,交了卷的考生们则走出考房,在龙门前排成五十人一排,人满了即可放行。 卫辰提着考篮挨到龙门前,与一众考生一起等了一会儿,待到龙门一开,众人都是急不可耐地出了考场。 “终于考完一场。” 卫辰随着滚滚人流走出考场,忍不住长吁了一口气。 县试第一场为正场,也是最重要的一场,考得好的就直接录取,获得参加四月府试的资格。 第一场没取中的,则还要参加后面的第二第三场,甚至是第四第五场。 要是考了这么多场还是没取中,那对不起,就只能等明年再战了。 卫辰对自己能否被取中毫不担心,唯一的悬念,就是后天放榜时,自己到底会排在第几位了。 卫辰走了几步,恰好瞥见了那位状元高徒王尧臣。 他正被簇拥在人群中央,高声念诵着自己的文章。 他念一句,旁边众人就夸赞一句。 “王兄出身名门,又得状元公倾囊相授,真可谓是厚积薄发,一鸣惊人!” “王兄这学问,在这宥阳城中要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王兄如此大才,得县试案首真如探囊取物一般!” 听着众人的吹捧,王尧臣满面红光,意气风发。 卫辰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不多时,盛长柏和陈俊赶了上来。 盛长柏问起卫辰试帖诗作得如何,卫辰便将自己所作的诗念了一遍。 “妙极妙极!” 盛长柏听完,连连拊掌称赞。 而后突然轻叹一口气道:“闻得贤弟的大作,方知何为天外有人,人外有人,贤弟天纵之才,我不如也。贤弟,依我看来,此次县试案首,已是你囊中之物了!” 听到盛长柏的话,陈俊好奇道:“那王尧臣呢,听说他可是状元高徒,冲着小三元来的,卫兄能胜过他吗?” “王尧臣?” 盛长柏笑着摇了摇头:“我在扬州时,就听说过此人的名号,此人确实是难得的人才,深得状元公真传,但他少年得志,向来自命不凡,写的文章也是锋芒毕露,视天下英杰如无物。 这等恃才傲物之人,若是落在旁人手里也就罢了,可本县县尊乃是堂堂两榜进士出身,座师更是鼎鼎大名的山农先生,又岂会惯着他?此次县试案首,怕是与他无缘了。” “那可说不准。” 陈俊有些不服气。 即便盛长柏说得十分笃定,但陈俊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认为王尧臣是卫辰案首之位的最大争夺者。 陈俊是个认死理的人,觉得王尧臣偌大的名声,肯定不会是个水货,卫辰面对他应该多加小心才是。 盛长柏也不与他争辩,只是高深莫测地说了一句:“待到放榜之时,自有分晓。” “可是……” 陈俊还想再争辩几句,这时,卫辰笑着出来打圆场道:“好了,陈兄,考都考完了,有什么好争的?咱们还是赶紧找家馆子,填饱肚子才是正事!”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些饿了。” 陈俊止住话头,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考了一天的试,期间也只吃了些小点心,勉强果腹而已,此时他早已是饥肠辘辘了,反正案首归谁也不会归他,与其争论来争论去,还不如找个地方去大吃一顿呢! 卫辰和盛长柏见状,都是相视一笑。 于是三人托同窗给家里带了个信,说不回家吃饭了,而后就近找了家还不错的饭馆海撮了一顿,好好抚慰了一下自己被考试折磨了一整天的小心灵。 …… 距离县试结束已经过去两天。 前一天卫辰去盛家访友,被盛长柏热情留宿,说是要礼尚往来,卫辰只好在盛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才回家。 走到巷子口,卫辰忽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往日这里可从没有聚集过这么多人,这人声鼎沸的样子着实吓了卫辰一跳。 穿过人群,快步走进院子内,卫辰看到一个身着衙役皂服的公差坐在上首,张明站在他身旁。 “辰哥儿,你可算回来了!” 张明一看到卫辰,喜悦之情顿时溢于言表,兴奋地上前道:“这位公爷带来了喜报,辰哥儿你被县尊大老爷点为本次县试的案首了!” 虽然早已有心理准备,但当卫辰亲耳听到这个消息时,心中仍不免一阵悸动。 县试案首! 这除了是一项值得夸耀的荣誉之外,还有着实实在在的好处。 按照惯例,县试案首一般都能够稳中秀才,这对卫辰来说,绝对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衙门前来报喜的公差冲卫辰拱了拱手,脸上陪着笑说道:“这位便是卫辰卫小官人吧,恭喜了!” 卫辰见状,连忙从身上掏出些散碎银子递给那公差,嘴上道了句辛苦。 公差等的就是这个,见卫辰如此上道,当即乐开了花,接过银子放到钱袋里,笑道:“卫案首好好准备准备,午后是要去县学里答谢县尊大老爷的。” 卫辰拱拱手道:“多谢了!” “卫案首不必多礼。” 送信报喜的公差满意地离开了卫家,挤开围观的街坊邻居翻身上马,朝县衙方向复命去了。 待公差走后,躲在帘子后的卫如意和张旭都走了出来。 卫如意一把攥住了卫辰的手,激动道:“辰哥儿得了案首,我怕不是在做梦吧!” 张旭看见卫辰脸上略微有些扭曲的表情,摇着卫如意的手臂道:“娘,你都把辰哥哥捏疼了!” “欸,瞧我这脑子,一时高兴过头了,没事吧辰哥儿。” 卫如意连忙松开手,尴尬地笑了笑。她虽是女子,但常年操持家务,手劲可比卫辰这个十来岁的少年大多了。 卫辰揉了揉手掌,笑吟吟道:“没事,已经不疼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卫如意看着卫辰,眼中满是欣慰,忽然,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拍了一记自己脑袋。 “辰哥儿,一会儿你去答谢县尊时,可不能穿这件衣裳,我上个月给你订做了几套绸缎衣裳,就是等你得了功名用的,现在你被县尊大人点了案首,这功名是没跑了,不如今日就换上吧!” 卫辰瞅瞅身上的布衣,不在意道:“不用了吧,我穿这身穿惯了,挺舒服的。” “那怎么行!” 卫如意眉毛一竖,拔高声调道:“你是县试案首,学问是最好的,衣着自然也要体面,不然不只你面上无光,县尊大人也要丢脸,你这案首可是他钦点的!” 卫辰仔细想了想,觉得卫如意说得确实有几分道理,当下也没再扭捏,点点头道:“那便依姑母所言。” “这才对嘛!饭做好了,赶紧吃饭吧!” 张明和卫如意都是心情大好。 这些年,为了把卫辰拉扯大,还要供他读书,他们夫妻俩吃了不少苦头,但在这一刻,他们却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如今辰哥儿得了案首,想必明昭大哥在天之灵也会欣慰的吧…… 第40章 工具人卫辰 用过午饭,换上崭新的湖蓝色直缀,卫辰便出了家门,往县学而去。 县学,就是先前卫辰县试时的考场。所谓读书进学,这个进学指的就是县学,只有取得秀才功名,成为生员,才有资格进县学读书。 冯知县之所以要在县学接见此次县试中榜的学子,大概也是想激励他们继续努力,在府试、院试中再创佳绩,为宥阳县争一口气。 其实冯知县心里也有数,这些学子中最终能拿到秀才功名的人只是一小部分,但该做的姿态还是要做的。 卫辰一路进到县学,才发现正堂的院子里已经站了几十名学子,应该都是县试中榜之人。 卫辰四下搜寻,只看见了陈俊,却并没有看到盛长柏。 卫辰心中十分疑惑,以盛长柏的学识,怎么都不该过不了县试吧? 难道是来晚了? 正在卫辰为盛长柏担心时,只见盛长柏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嘴里还大口喘着粗气。 盛长柏耷拉着脑袋,幽幽说道:“贤弟,你倒是来得比我快了一步,愚兄要是睡将过去,误了答谢县尊之时,回去可真要被家父罚跪祠堂了!” 卫辰闻言哑然失笑,昨晚明明就是盛长柏拉着他不让他走,非要和他秉烛夜谈。 二人从诸子百家聊到诗词歌赋,又从天文地理聊到兵法农学,聊到兴起时还要来几杯琥珀酒助兴,就这样一直聊到了天亮,卫辰才打着呵欠告辞离开。 盛长柏大概是在卫辰走后睡了一个回笼觉,这才差点误了答谢县尊的时辰。 看着盛长柏气喘吁吁的模样,卫辰心底不禁一阵好笑。 柏兰这狼狈的样子,可不是那么好见到的,恐怕日后都很难再见了。 只恨此世没有照相机,不然卫辰非得留影纪念不可。 刚想出言调戏盛长柏两句,却听县学中的一名教授朗声道:“都到齐了吗?” 一名衙役恭敬地朝那教授一礼道:“回禀大人,上榜学子皆已在此。” 教授点点头:“去请县尊吧!” 衙役应了一声,领命而去。 没过多久,身着便服的宥阳知县冯敬便迈着四方步来到了院内。 他扫了一眼众人,沉声道:“尔等皆是本次县试上榜学子,当谨记圣人教诲,尊师重道,刻苦求学,竭力准备接下来的府试……” 冯知县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大串官话,劝学的效果有没有还不好说,但催眠的效果却是十分显著。 卫辰本来就一宿没睡,只是一直强打着精神,被冯知县这一通催眠,整个人更是昏昏欲睡。 “卫辰、王尧臣,你们随本县来。” 恍惚间,卫辰忽然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直到盛长柏用力拍打他的肩膀,卫辰才反应过来,这是冯知县在叫自己! “学生……,学生遵命!” 卫辰猛然间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顾不得去看盛长柏那“你也有今天”的小眼神,挪着碎步就随冯知县走进了县学正堂。 进了正堂,冯知县轻咳了一声,看向卫辰道:“你的文章本县看过了,破题巧妙,立意高深,文章更是老辣得体,一针见血,此文不得案首,天理难容!” 卫辰不知道冯知县这般夸耀自己是什么意思,只是谦逊地束手而立,聆听冯知县的教诲。 冯知县见状赞许地点点头,目光移向一旁站着的王尧臣,问道:“此番我取了你作第二名,你心里可有不服?” 王尧臣连道不敢,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分明就是貌恭而心不服。 冯知县摇摇头,将卫辰和王尧臣的两份卷子并排摆在桌上,一起翻开。 “其实单就文采而言,你们二人并没有多大差距,但从这两篇文章之中,我分明看到一个不谙世事、恃才傲物的青年天才,以及另一个同样才华横溢,却严以律己、不骄不躁的栋梁之材! 前者需要的是一盆冷水,而后者,即便我不给他这个案首,他将来也必然会金榜题名,一飞冲天,我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伯庸,你现在知道你为什么取不得案首了吗?” 王尧臣听完冯知县这一番话,如梦初醒,浑身冷汗涔涔,当即跪下拜谢道:“县尊苦心,学生全明白了,谢县尊栽培之恩!” “孺子可教也。” 冯知县将王尧臣扶起,而后抚着颔下三缕长须,满意地点了点头。 看来状元公的眼光还是很毒辣的,这个王尧臣要是能磨去身上的桀骜之气,日后倒不失为一个可造之材。 一旁的卫辰看到这一幕,同样是目瞪口呆,他现在才知道,自己这个案首来得是何等侥幸。 若非冯知县有意磨砺王尧臣的心性,这案首恐怕不会这么轻易落到自己头上。 半柱香后,卫辰和王尧臣随着冯知县缓步走出正堂,院中的学子们纷纷向他们投来羡慕的目光。 第一第二的待遇就是好,还能得到县尊的单独教诲。 卫辰心中却是不由地苦笑:“有什么好羡慕的,我只不过是个工具人而已……” 可他也没办法指责什么,毕竟人家都把案首之位让给自己了,自己还有什么可说的? 哎,罢了罢了,怎么说这也是我参加科举后得到的第一个案首,尽管这个案首来得和我想象的有很大的不同,但纪念意义还是很重大的。 卫辰也只能在心中暗自警醒自己,定要戒骄戒躁,潜心冶学,莫要得了一个县试案首就把尾巴翘上了天。 别的不说,就说那王尧臣,经此一遭,日后定是卫辰府试院试的劲敌。 还有盛长柏,他也是这次县试的第三名,虽然他一直自谦说不如卫辰,但卫辰心里明白,他的学问并不在自己之下。 冯知县是宥阳的大忙人,身上公务繁多,他并未对一众学子多说什么,很快就离开了。 冯知县一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卫辰身上。 “恭祝卫案首,我宥阳必定又出一进士耳!” “什么进士,我看卫兄分明就有状元之才!” “那是那是,说不定卫案首就来个连中三元呢?” “这话说得在理……” 众人对卫辰赞誉不绝,其中有不少都是当日在考场外夸耀王尧臣的,如今王尧臣名列卫辰之下,屈居第二,他们又纷纷倒向了卫辰。 院子里,案首卫辰被众星捧月,而第二的王尧臣却倍受冷落,站在一边,无人理会。 不过王尧臣此时心境大变,见到这一幕也只是叹了口气,感慨自己先前的不成熟,而后便甩甩袖子,径自走出了县学。 卫辰也不想在这听这群人聒噪,礼节性地拱拱手,而后找到盛长柏陈俊二人,和他们一起赶紧逃离了这里。 第41章 世家子的优势 走出县学,盛长柏笑呵呵地上来道贺:“贤弟,荣膺鹗荐,可喜可贺啊!” 卫辰淡淡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盛长柏微微一笑:“我也只是听闻罗公与颜公相交甚笃,又见那王尧臣趾高气昂,不似罗公弟子,所以心里隐隐有所猜测,觉得罗公会借此机会压一压自家学生。” 卫辰点点头:“这种事,身为老师不太好做,反倒是冯知县这个外人做来更有效果,罗公也真是用心良苦了。” 一旁的陈俊见卫辰和盛长柏在那打哑迷,顿时一脑袋的问号,忙上前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卫辰朝盛长柏扬了扬下巴,让他自己解释给陈俊听。 盛长柏哈哈一笑,这才道:“陈兄,你可知道,王尧臣的老师是三十年前的状元公,守溪先生罗秉坤? 陈俊点点头:“这个我自然是知道的。” “那县尊老师是号称诗画双绝的山农先生颜希仁,你知不知道?” “似乎也略有耳闻。” “那你可知,颜希仁与罗秉坤并称阎罗,乃是时文界的泰山北斗,并且二人惺惺相惜,相交甚笃?” “这个……,没听说过,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 盛长柏呵呵笑道:“不怪陈兄,毕竟这二人声名最盛之时,乃是三十年前,那时你还没有降世,自然不会知道。” “原来如此。” 陈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而后又似想到了什么,问道:“三十年前,盛兄不也还没出生么,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盛长柏被问得微微一怔,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一旁的卫辰叹了口气,帮他回答道:“盛家家学渊源,三代中便有两位进士,兄长交游广阔,见识广博,自然不是你我这等寒家子弟能比的。” 卫辰说这话时心里也是感慨万千,虽然他常常把“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挂在嘴边,但其实他心里也明白,寒门子弟在起点上就被世家子弟拉开了一大截。 这种差距不是靠财富的增加能弥补的,而是几世积累下来的底蕴。 明明大周进士的录取率如此之低,像海家这样的书香门第、科举世家,却能够一代代进士扎堆,甚至还能达成“一门五翰林”这样逆天的成就,这就是底蕴的力量。 所谓家学渊源,真的不是一句空话而已。 比如盛长柏,他爹盛纮是扬州通判,消息面自然远比卫辰和陈俊广阔,只需稍加打探,就可以知道许多人眼中的秘辛。 谈到这个话题,出身各不相同的三人之间气氛忽然变得有些沉重。 陈俊低着头不说话,盛长柏也有些尴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卫辰展颜一笑,拍了拍陈俊的肩膀道:“所谓清流世家、书香门第,也不过是祖上出了几个进士罢了,咱们若是能鱼跃龙门,金榜题名,那时自己便是世家,何须仰仗祖宗余荫?说不定,日后我见了陈兄你,还要恭称一声陈家老祖呢!” “卫兄说笑了。” 陈俊闻言赧然,他性格外柔内刚,本也不是个自怨自艾之人,经卫辰这么一开导,心情明显比之前好了许多,心中更坚定了奋发向上的信念。 卫辰又看向盛长柏,朝他挑了挑眉毛道:“兄长,马上就是府试了,里头有什么道道,你这个世家子弟可得与我们说个清楚,不准藏私啊!” 听到卫辰的话,盛长柏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脸上不由地露出欣喜的笑容,拱了拱手道:“蒙贤弟不弃,愚兄自当竭尽所能!” “太好了!”卫辰笑着拍手道:“有兄长在,咱们也相当于半个世家子了,以后在这科考路上再也不会当哑巴聋子了。” …… 卫辰被冯知县点为案首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一时间,卫辰成了宥阳城百姓最热衷谈论的名字。 不过,宥阳百姓对于卫辰的热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消散殆尽了。 今年是大比之年,三月十五的殿试结束后,不知有多少士子会名登金榜,鱼跃龙门,相比起进士的尊荣,区区县试案首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不过卫辰的心态倒是很好,眼下离府试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了,他还巴不得赶紧从大众的视线里消失,没有人打扰,自己也好专心准备府试。 两日后,盛长柏传来消息,说是最近江宁一带水贼猖獗,去江宁的水路怕是不好走了,要是临近府试考期再前往,恐怕会耽误考试。 于是几人一商量,决定提前启程,走陆路前往江宁城。 江宁城。 达官显贵云集的华盖坊中。 一处深宅大院,正门口高悬“盛府”二字,其上还有一块探花府第的牌匾。 这里是当年盛老太公分家留给二房的宅邸,因为盛长柏的祖父完成了从商贾到读书人的转变,在迎娶侯府小姐前,老太公就把二儿子的宅子置在了江宁城内。 盛家常年住在京城,后来盛纮外放为官后更是四海为家,因而江宁城这宅子空置多年,只留下十几个忠心老仆看守。 这次盛长柏回江宁府试,正好把这闲置许久的宅子用上了。 三人一路乘马车到了盛宅,宅门口早候着十几个老仆,一个人老头样的管事上前下跪行礼。 “小的们恭迎二少爷回府!” 然后后面一排仆妇杂役都齐齐下跪磕头,呼喊声也很整齐。 卫辰和陈俊都是第一次看到这种阵仗,二人四目相视,都面露惊奇之色。 盛长柏却早已是见怪不怪了,挥挥手让众人都站起来,然后点了那个领头的管事,让他引着三人入府。 那管事看见盛长柏十分激动,一直磕磕巴巴地说个不停:“许多年没见着二少爷了,老奴心里真是高兴呀!” 卫辰听了一箩筐的恭维话,只觉得耳朵都被吵得嗡嗡响,好在到了正堂之后,盛长柏就遣退了一干人等,这才得以消停。 安顿好住处后,盛长柏带卫辰和陈俊来到书房,从柜子上拿出十张卷子,递到二人面前。 “这些都是我让人搜集来的本府沈府台的程墨。” 盛长柏沉声道:“沈府台是景平二年的进士,未中举人前,承业于安阳九子中的赵子虞,其文颇得骈文之精髓,文辞偏向骈俪多变。 府试之时,若是咱们能师法六朝,在铺陈辞藻上有所侧重,写一手漂亮的四六骈文出来,名次定不会低。” 卫辰和陈俊闻言心中一凛,明白这是盛长柏在与他们分享珍贵的考情信息,当下脸上都露出极为认真的神色,忙接过卷子仔细观看。 第42章 通风报信 清晨。 天未明。 屋檐外,雨水倾泻而下,水滴打在石阶上,四溅横飞,偶尔还有几声春雷隆隆响动。 书房里静谧无声,三个少年各自坐在案几上,悬腕提笔,奋笔疾书,正是在盛府中备战府试的卫辰三人。 三人互相较着劲,相同的时间里,比赛谁写的文章更多。 一个上午过去,胜负分晓。 卫辰轻松写完了四篇文章,盛长柏将将写了三篇,陈俊紧赶慢赶也只写了两篇。 卫辰得意地看向盛长柏和陈俊,二人相视一笑,都是无奈摇头。 说到底,这只是他们为枯燥的学习找的一点小乐趣罢了,并没有谁当真。 不多时,一名盛府的仆人进来送饭,三人也就停下了笔,准备用午饭。 盛府上的伙食,并没有卫辰想象中簪缨世家那种三汤五割,只是平平常常的家常小菜而已,盛长柏身为盛府少爷,吃得也是与自己一样。 卫辰猜想,这可能是盛长柏为了照顾自己和陈俊,同时营造一种平和自如的氛围。 由此也可以看出,盛长柏与卫辰相交的真诚,没有世家子弟那种自视甚高的臭毛病。 卫辰端起碗,吸溜了一口浓稠的蛋花汤,而后又倒了半碗进饭里,搅拌了一下,就着菜吃。 吃完一大碗米饭,卫辰满足地砸吧砸吧嘴,长长地打了一个饱嗝。 “卫兄,有辱斯文啊!” 陈俊鄙夷地看了卫辰一眼。 卫辰浑不在意地拍了拍肚子,摇头晃脑道:“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事实证明,看人吃饭真的能促进食欲。 见卫辰吃得如此香甜,盛长柏和陈俊也都心痒难耐,忍不住有样学样,把蛋花汤倒进碗里,拌着菜吃了起来。 一碗米饭下肚,二人都是不自觉地打了个饱嗝。 “嗝————” 嗝声嘹亮,后知后觉的盛长柏和陈俊面面相觑,空气中弥散着尴尬的气息。 卫辰哈哈大笑。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这时,屋外有人敲门,传来管事的声音:“二少爷,江宁府衙邱师爷求见。” 盛长柏听了立即将筷子放下,叫来女使以水拭面,而后披衣出门,迎到院门口。 “久仰邱先生大名,长柏招待不周,让先生久等了,还望先生莫怪。” 盛长柏与那邱师爷寒暄了一阵,便将他请进了正堂。 入座之后,邱师爷看左右无人,这才压低声音道:“小友,东翁让我来知会你一声,今年府试怕是与往年有所不同。” 闻言,盛长柏心头微微一跳,屏风后站着的卫辰和陈俊也都是屏息静气。 盛长柏起身,一面给邱先生沏茶,一面问道:“可是有什么风声?” 邱师爷点点头道:“小友你也知道,大三关中,乡试最难,小三关中,府试最难。沈府台身为一府之尊,方方面面都得顾虑周全。 这江宁府又不同别处,府中藏龙卧虎,名门世家众多,各家都去找沈府台请托,沈府台答应也不是,回绝也不是,毕竟府试取中的就那五十个名额,僧多粥少啊!” 盛长柏闻言点了点头,他身为官宦子弟,自然知道这小三关里的猫腻,连乡试会试那么严格的考试照样有人作弊,何况是不糊名的府试呢? 只要身在官场,互相之间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师生、同年、同乡、好友、故交,一层罩着一层,谁也逃不脱。 主考官也是人,自然难以免俗。 比如眼前这个邱师爷,就是江宁府通判邵光的幕僚,而邵光又是盛纮的同年…… 盛长柏心知肚明,自家父亲恐怕早就给冯知县和沈知府打过招呼,让他们在录取时对自己稍加照拂。 这几乎就是官场里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只不过这江宁府情况特殊,豪门望族扎堆,一个个都盯着那五十个名额,身为主考官的沈知府也很难办,照顾了这个,照顾不了那个,怎么都要落下埋怨。 盛长柏问道:“邱先生,沈府台可有什么对策?” 邱师爷叹口气道:“府台大人决定在府试之后,要出题名录。” “题名录?” 盛长柏讶然道:“那不是乡试和会试才有的吗?” 邱师爷呷了口茶水,沉声道:“题名录上,中试童生们的文章一览无遗,那些没有真才实学的人,即便过了府试,只要文章一经刊出,必然遭人非议,连带着家门清誉也要蒙羞。” 邱师爷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盛长柏自然不会不明白。 “府台大人是用这种方法来变相拒绝那些请托的名门望族!” 邱师爷点点头:“府台大人就是这个意思,总之到时候是否取中,还是要看文章成色。” 盛长柏诚恳地拱拱手:“多谢先生告知。” 邱师爷摆摆手:“我也是受东翁所托,谈什么谢字!” 盛长柏将邱师爷礼送出门后,回到堂内,将卫辰和陈俊唤出,细细和他们说了邱师爷的话。 卫辰听完,若有所思道:“我看那邱师爷来此,未必只是善意地传递消息而已,说不定还有沈府台的授意,借着这些人情关系向各大世家发出警告。” 盛长柏赞同地点点头:“沈府台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要么等题名录出来了大家一起丢脸,要么就谁的面子也不卖,所有人公平考试。” “世家最看重的就是家门清誉,沈府台这是捏着他们三寸了!”陈俊赞叹道:“这位沈府台还真是手段过人呐,这么轻易就解决了一桩难题!” 盛长柏摇摇头道:“沈府台这也是无奈之举,江宁世家盘根错节,他扛不住世家的压力,只能用这种同归于尽的办法来逼世家就范。” “总而言之,这次府试时大概是要务求公平了。” 卫辰看向盛长柏,促狭笑道:“这对我和陈兄来说是件好事,对兄长你可就大大不利了,你可也是世家子中的一份子啊!” 盛长柏瞪了卫辰一眼,没好气道:“我盛家也就在宥阳有几分名望,放到江宁府哪还算得上什么世家?那些豪门望族吃肉,恐怕我盛家连汤也喝不到一口。如今凭真才实学去府试,那才真正的于我有利!” “兄长这般自信?” “那是自然!” 第43章 深藏不露的小胖子 三月二十八。 府试报名之日。 卫辰和盛长柏还有陈俊一并来到府衙前报名。 衙门还未开衙,眼前已是一派热闹景象。 府前街上的茶馆、食铺里都坐满了从各县云集而来的考生,他们都在谈笑聊天,议论着县试时的趣闻。 不少食铺为了招揽生意,将棚子搭在了街上,使得本就不宽的府前街越发拥挤了起来。 “怎么这么多人?” 陈俊看着眼前的人山人海,吃惊道:“这怕不是快要有三千人了吧?” “怕是有了。” 盛长柏点点头道:“江宁十县,各县县试时录取一百到二百人不等,还有历届过了县试却卡在府试的士子,林林总总,全荟聚于此了。” 见到这一幕,卫辰也终于明白了,为何府试是小三关中最难的一关了。 县试考生人数虽然也不少,但没有门槛限制,能写个名字就能参加考试,拿宥阳县来说,近千考生中,真正能言辞通顺的考生,估计也就五六百而已。 可府试就不一样了,考生基数大,又是都是过了县试这一关的,水平总不会太差。 偏偏府试一共只有五十个名额,还要本届考生与往届考生一起厮杀,这不杀个头破血流才怪呢! 这时,只听衙门里一阵梆子响,府衙大门洞开。 霎时间,外面等候的几千读书人一起起身,朝着府衙拥了过来。 一名又黑又瘦、头发花白的考生挤到了门前,却被守门的皂吏推开。 皂吏呼喝道:“不要挤,不要挤,一个一个县来,先是江宁县,再是上元县!” “是。” 这年老考生匆忙行了一礼,颤巍巍地走到一旁。 不远处,排在宥阳县考生队列中的卫辰看见那年老考生萧索的背影,不禁叹了一口气:“我有些想不明白,这些考生一辈子皓首穷经,图的究竟是什么,四五十岁还来考,即便中了也不过是个童生罢了。” “卫兄,这你就有所不知了,童生的好处可多着呢!” 陈俊居住的村中就有这么一位老童生,五十四岁才考过府试,因此他对此最有发言权。 陈俊指着那年老考生道:“别看这人这么老,但只要考上童生,将来化为一抔黄土时,也可在碑上刻下【待赠登仕郎】五字,但若是连童生都不是,便只能写下【处士】二字。有了童生之名,也算是对自己读的一辈子书有个交代,子孙也有些颜面,好歹算是读书人家了。” 卫辰和盛长柏闻言都是恍然:“原来是为了身后之名。” “还不止呢!” 陈俊继续道:“取中童生,便可以去社学坐馆,也可以去殷实人家,做个蒙师,一年十两酬金不成问题。若会吟诗写字什么的,去大户人家当个清客,日子过得也是清闲。” 卫辰拊掌笑道:“陈兄这么一说我心里就有底了,即便将来我取不中,也能凭借腹中些许诗才,去大户家里当个清客,倒也清闲。” 卫辰说完,三人都是哈哈大笑。 盛长柏和陈俊当然知道卫辰是在开玩笑,卫辰乃是堂堂县试案首,府试是稳过的,只是名次不定而已,哪有不取之忧? 三人顺着队伍进了府衙,之后的流程与县试报名时相差无几,先在吏房中写一遍履历,再开具考引,最后贴上记录着考生外貌特征的浮票。 只不过这次卫辰的浮票上写的终于不再是身短了,而是身材适中,想来是卫辰这几个月长高了些许的缘故。 取完考引之后,书吏得知卫辰是县试案首、盛长柏是县试第三,又在他们的考牌上加盖了一个“堂”字,意为提坐堂号。 所谓提坐堂号,就是考场设于大堂,坐在主考官眼皮子底下考试,让考生作弊的难度直线上升。 不过也有好处。 提坐堂号的考生更容易得到主考官的关注,还可以得到主考官当堂面试,被取中的几率更大。 提坐堂号是县试前十才有的待遇,陈俊县试时只排在五十多名,却是无缘享受了。 不过陈俊也并不气馁,他这段时间和卫辰盛长柏这两个学霸在一起复习,从中收获良多,自信府试定能取得佳绩,能不能提坐堂号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走完流程,三人出了府衙,正欲回家继续苦读,却听陈俊忽然道:“卫兄,快看,那不是陶大志么!” 卫辰抬头望去,只见迎面走来一个身材横向发展的小胖墩,不是陶大志又是谁? 卫辰当即笑着行礼道:“陶兄,别来无恙啊!” “哈哈,卫兄、陈兄,又见面了,我就知道,以你们的才学,区区县试肯定难不倒你们!” 陶大志咧着嘴迎了上来,一双眯缝着的小眼睛炯炯有神,给人一丝精明的感觉,不过那丝精明在他笑起来之后,就变成了一脸憨厚。 几人各自见礼,寒暄一番,卫辰也将盛长柏介绍给了陶大志认识。 盛长柏倒也没有因为陶大志出身商贾之家而轻视于他,恭恭敬敬地见了个礼。 陶大志对这位平易近人的公子哥也是颇有好感,笑着拱拱手后,就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自己这段时间在江宁的经历。 卫辰这才知道,面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小胖子居然取了江宁县试第三名。 江宁县和上元县附于江宁城郭内,是江宁府最为繁华的两县,也是江南文华荟萃之地,历年来各种神童层出不穷,堪称县试竞争最为激烈的地方。 而陶大志却能从中脱颖而出,取得县试第三,这等才学,放到寻常小县去,恐怕案首也是手到擒来。 说起来,当初义学月课时,陶大志也常常都是月课第二,连正规书院出身的陆轻舟和贺今朝都比不过他。 一念及此,卫辰看向陶大志的眼神越发玩味了。 这小胖子,还真是深藏不露啊! 听说卫辰三人来江宁之后一直闭门苦读,还没出去逛过,陶大志脸上露出惊讶之色,当即就要拉着三人去城里闲逛,好好领略一下江南首城江宁的风貌。 “陶兄,你不会是要请我们去你家的澡堂子泡澡吧!” 陈俊苦笑着摇头道:“还有十几日就是府试了,哪里还有闲工夫外出游玩,你可不要害我啊!” “陈兄误会了。” 陶大志摆摆手道:“我要带你们去的地方可不是什么秦楼楚馆、园林楼阁,而是与这次府试大大有关!” “与府试有关?” 听到陶大志的话,卫辰和盛长柏脸上都是闪过一丝讶然。 陈俊迫不及待道:“到底是什么地方,陶兄,你就别卖关子了,赶紧说吧!” 陶大志嘿嘿笑着,并不回答,只是神秘兮兮道:“等到了地方,你们就知道了,放心,肯定不会让你们失望就是了!” 第44章 禅房说梦 每年临近府试、乡试,江宁城就有三大产业热闹非凡。 一是客栈。 二是青楼。 三是寺庙。 而陶大志带卫辰三人去的,正是城东的一座大寺,栖霞寺。 据陶大志所说,这是前朝状元叶疏桐赴乡试前借住的地方。 据说叶疏桐在寺中过夜时,曾经做了一个怪梦,梦见有一头狗跳到案上,朝他狂吠不停,案下还有一束竹子。 叶疏桐睡醒后,找到寺中方丈,请教这梦到底是有何征兆。 方丈听完梦的内容,立马笑着给叶疏桐行礼,恭喜叶疏桐要中状元。 叶疏桐又惊又喜,忙问方丈:“我连乡试还没过,又谈何状元呢? 方丈哈哈笑道:“状元公,你仔细想想,狗就是犬,伏在几案上,案作两脚,合起来可不就是个状字吗?” 叶疏桐听了大喜,又问方丈:“那案下一束竹子是什么意思?” 方丈道:“那是你取得状元的捷径,要你自己去猜。” 叶疏桐还要追问,方丈却摆摆手,笑而不语。 叶疏桐冥思苦想了一夜,终于明白过来,竹一束,那便是一个“策”字,这是老天爷在提醒他要专研策问呐! 后来,叶疏桐果真如方丈所言,顺利通过了乡试,来年更是在殿试时一举夺魁,中了状元。 叶疏桐的这则故事传开后,不少来江宁赴府试、乡试的读书人,都会在考前来到这栖霞寺住上一宿,期待会有神人托梦,指点自己中状元的方法。 如今府试将临,各县读书人涌入江宁,其中不少都慕名来到栖霞寺,导致栖霞寺僧房爆满,一房难求。 虽然寺中客房紧张,但陶大志是江宁的地头蛇,这种事情自然难不倒他,他早早就买通寺内僧人,为自己预留下了禅房。 不过之前没想到会遇见卫辰等人,禅房只有一间,四人也只能挤一挤了。 卫辰很无奈,陶大志所说的故事听起来有鼻子有眼,可在卫辰看来,不过就是寺内僧人为了揽客杜撰的故事罢了,哪有什么可信度? 可是看着陶大志和陈俊都是深信不疑的样子,连盛长柏都劝卫辰住下,卫辰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答应和三人在这寺庙的禅房里睡上一晚。 次日,天光大亮。 四人相继醒来,津津有味地交流着咋晚各自做过的梦。 陈俊先道:“我昨夜梦见我在墙上种白菜,不知有何深意。” 陶大志当即面露忧色道:“墙上种菜,如何能活,陈兄这岂不是白费劲?此梦凶险啊!” “非也非也。” 盛长柏摇头道:“墙上种菜,我看陈兄这是要高中了!” 陶大志一拍脑袋:“对啊,墙在高处,可不就是高中嘛!” 卫辰抱拳道:“恭喜陈兄,做得如此吉梦,府试已然不在话下了!” 卫辰说完,盛长柏和陶大志也一并恭喜陈俊。 陈俊挠了挠头,嘿嘿直乐。 接着,三人又问陶大志做了什么梦。 陶大志愣了半晌,忽然红了脸,支支吾吾不肯说。 在三人的逼问下,他这才慢吞吞地说出了自己所做的梦。 “我梦见……,我梦见我和我表妹躺在一张床上。” 陶大志说完,其余三人都是面色古怪地盯着他,直盯得陶大志心头发毛,三人才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哈,陶兄,你这不是神人托梦,是春梦了无痕啊!” “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看呐,这位表妹八成就是陶兄魂牵梦萦的心上人吧?” 陶大志涨红了脸:“我与婉妹是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而且我们俩虽然躺在一张床上,却是背对着背的,并未逾礼!” “背对着背?” 盛长柏闻言若有所思,忽然眼前一亮道:“我明白了,这梦是预示陶兄该翻身了!” 陶大志微微一怔:“我陶家世代从商,我若要翻身,岂不是翻身成了士族?” “这么说来,陶兄做的也是个吉梦啊!” 卫辰和陈俊连声道贺,不过都是挤眉弄眼,面带笑意,陶大志臊得不行,赶紧转移话题道:“盛兄做的又是什么梦?” 盛长柏回忆道:“我梦见我穿着青衫长袍,圆领直袖,腰间别着一柄学子剑,骑着一头青花色的大骡子……” 卫辰听了半晌,也没听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来,只好打断道:“兄长,请直接说重点!” “急什么急,我这不是正要说么?” 盛长柏瞪了卫辰一眼道,继续说道:“当时我走在一条小路上,路两旁长着许多大树,一直行了许久,我忽然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当下回头一看!” “回头看见什么?” 陈俊和陶大志都好奇地凑近了过来,想听盛长柏的下文。 卫辰却是翻了个白眼,无奈道:“兄长,你说到现在全是废话啊,赶紧为我们揭晓谜底吧!” 盛长柏微微一笑,轻咳了一声,这才缓缓道:“当时我回头一看,便见卫贤弟提着六颗血淋淋的人头站在我身后,好不骇人,你们说这梦怪不怪?” 陈俊和陶大志面面相觑,点点头道:“盛兄这梦确实古怪!” 陶大志好奇地问卫辰:“卫兄,你平日里是不是对待盛兄太过粗暴了,怎的在梦里也这么凶残?” 卫辰挠了挠头,同样百思不得其解。 我平时对柏兰挺好的呀,为什么在他心里,居然会成了个杀人不眨眼的杀人狂魔? 我有那么可怕……,吗? 卫辰忙问盛长柏:“兄长,你之前替陈兄和陶兄都解了梦,那你自己这个梦,你应该也能解吧?” 盛长柏摆了摆手,正色道:“渡人不渡己,医者不自医。” 卫辰无奈,只好看向陶大志和陈俊:“二位,你们怎么看?” 陶大志砸吧了下嘴,问道:“盛兄,那人头可看得清面容?” 盛长柏摇了摇头道:“血污满面,看不真切。” 陈俊略一沉吟,又问:“敢问盛兄,在你的梦中,卫兄作何装束?” 盛长柏还是摇了摇头:“记不清了。” 卫辰无语道:“兄长,你前面不相干的那些事物记得清清楚楚,后面最重要的东西怎么就都记不得了呢?” 盛长柏一脸无辜地摊了摊手,三人也都是无可奈何,只好把这事暂时搁下。 陶大志和陈俊转而问起卫辰:“卫兄,昨夜你也在禅房睡了一夜,可做了什么梦?” 卫辰看了二人一眼,叹气道:“二位,你们昨夜都睡死了过去,打了一夜的鼾,陈兄上半夜,陶兄下半夜,此起彼伏,我哪有那闲心去做梦啊!” 陶大志一脸不好意思道:“卫兄,是我的过错,我好意拉着你来,没料到遇到这事,令你一夜未眠。” 陈俊也道:“卫兄,你应该弄醒我们的。” 卫辰心里暗道,谁知道你们有没有起床气,万一把你们弄醒了,迷迷糊糊一脚把我给踹飞了,那我该找谁说理去! 嘴上却是说道:“非是不能,而是不忍啊!” 陶大志和陈俊听了都是一阵感动,异口同声道:“卫兄真是厚道人啊!” 第45章 府尊沈度 四月十二日。 凌晨。 江宁府学宫方向已是人声鼎沸。 如果目能夜视,就会看秦淮河北岸密密匝匝地挤满了轿子、马车,甚至是驴车、牛车,就连河道中也塞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 江宁府下属十个县,除了城内的江宁和上元外,还有当涂、句容、六合、江浦、高淳、宥阳、繁昌、铜陵八个县。 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考生,人数是宥阳县试的三倍还要多,为了同一个目的荟聚于此,那便是—— 府试! 黎明前的黑暗中,三千余考生熙熙攘攘地挤在考场前,以县为单位,等待着府试的点名入场,广场上各种呼喊声此起彼伏。 “江浦县的考生有没有,来我这里!” “平山书院的来这边,到考场西面来!” “宥阳县的考生,到牛头灯笼这里来!” …… 宥阳县的牛头灯笼用长竹竿挑着,在黑夜中十分显眼。 卫辰和盛长柏还有陈俊找了一会儿,就看见半空中的牛头,当下提着考篮挤了过去。 宥阳县的教谕是宥阳县考生的领队,此时正在考生队伍里维持秩序,见卫辰三人来了,当即道:“卫辰、盛长柏,你们二人提坐堂号,可去考场西北角单独等候。” “啊,还要再挤?” 卫辰和盛长柏踮起脚望了望黑压压的人群,无奈地对视一眼,叹口气继续往西北角挤了过去。 挤了一大段路,卫辰忽然感觉自己的左脚一阵凉飕飕,低头一看,鞋子竟然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卫辰不由一阵无语,这也太倒霉了吧! 好不容易穿过人海挤到了地方,早有一群人提着灯笼站在了这里,这些都是各县县试的前十,卫辰在里面看到了好几张熟脸,陶大志,王尧臣,还有宥阳县的几个同年。 卫辰一见到陶大志,第一句话就是:“还有没有多余的鞋?” 待听明白卫辰的意思,陶大志理解地笑了笑:“卫兄也被踩掉鞋了?” 旁边的考生们闻言都是深有同感,凑上来七嘴八舌道: “我方才也是。” “我的帽子都被挤掉了!” “我的笔也被踩断了!” 令卫辰有些意外的是,在他眼里向来颇为高冷的王尧臣竟然也附和了一句:“我的砚台也摔碎了。” 卫辰诧异地看了王尧臣一眼,没有多想,问众人道:“那你们是怎么办的?” 王尧臣撇撇嘴:“现买的。” 卫辰吃了一惊:“这里还有货郎?” 陶大志笑道:“卫兄有所不知,每年府试都有这么多人,被挤掉的鞋子帽子、摔坏的笔墨纸砚不知道多少,偏偏考场又规定衣冠不整不得入内,差役看到有利可图,便提前购进一批货物,高价贩卖给考生。” “原来如此。” 卫辰恍然大悟,这还真是处处都有商机啊! 不一会儿,就有一个穿着号服、挑着担子的货郎经过,陶大志招了招手将他叫住。 卫辰借着灯笼一看,果然担子里食品文具、鞋子帽子应有尽有,再一问,一双布鞋竟然要一两银子! 这价格比外面卖的足足翻了几十倍不止啊! 不过就算对方卖得再贵,卫辰也不得不买,否则就进不了考场了。 于是卫辰只好乖乖挨宰,掏出银子买了一双布鞋,套在了脚上。 这时,梆子声大作,龙门缓缓打开,考生排成五十人一队等待搜查入场。 卫辰经历过县试时的搜检,觉得也没有那么严格,但到了府试,才见识了这搜检的厉害。 考生们一个个站在龙门前,解衣脱鞋,连发髻也要打散掉,然后把考篮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接受搜查。 前面有一名考生,待差役搜到自己时,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差役发觉不对,一看这考生双腿夹得很紧,当下踹了一脚骂道:“腿张开!” 那考生颤抖着张开腿,差役伸手往他裤裆里一掏,竟掏出一叠纸来。 差役将纸甩在地上,骂道:“你这老夯货,夹带都夹带到谷道里去了!来人,扒了他的裤子,拉他去见府尊!” 两名差役领命上前,扒那考生的裤子,那考生一面努力挣扎着,一面嘶喊道:“不可如此,有辱斯文啊!” 差役骂道:“啰嗦什么,给我扒!” 那名考生被带走时,卫辰才看清他的面容,竟然是先前报名时见到的那名头发花白的老儒生。 老儒生挣脱开束缚伏在地上,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诸位差大爷,行行好吧,求你们饶了我这一次,老朽十七岁过县试,府试却来来回回考了几十次。老朽只求取个童生啊!” 差役冷声道:“取了你,别人怎么办?求我也没用,有什么话,到府尊面前去说吧!” 话音落下,两名差役就一左一右将涕泗纵横的那老儒生架走,一旁围观的考生都是议论纷纷,卫辰见状也是唏嘘不已。 搜检过后,卫辰和盛长柏随着人流进了考场,经过核对身份等一系列程序后,卫辰拿到了写着自己座位号的卷子,上面还加盖了一个“堂”字印戳。 卫辰招呼盛长柏,二人直接往公堂上走去,那里便是他们的考场了。 到了堂上,便见知府沈度坐在高背椅上,目光扫向堂下,卫辰和盛长柏当即低头朝他作了一揖。 沈知府目光在二人身上停留了片刻,并没有什么表示,很快又看向了其他考生。 待沈知府的视线移开,卫辰和盛长柏都暗自松了一口气,按照座位号分别入座。 待到考生入场结束,沈知府照本宣科地训了话,无非就是遵守考场纪律之类的车轱辘话。 不过常规的训话结束后,沈知府又补充了一句:“本官共出了九套题,保证你们每个人拿到的题目和前后左右之人各不相同。所以诸位,请专心答自己的卷子,不要交头接耳,更不要左顾右盼,因为即便你偷看成功了,也没半点用处!” 沈知府话音未落,堂下考生已是一片哗然。 这也做得太绝了,一次考试出九套题,这是把作弊的路子都给堵死了! 嘈杂声刚起,便听守卫考场的兵丁齐声低喝。 “肃静!” 沈知府声音转冷道:“从现在开始,但凡有一点违纪,立刻逐出考场!” 考生们瞬间鸦雀无声。 “现在发考题,考试开始!” 第46章 堂上何人喧哗? “梆——” 一声清脆的梆子响,府衙的书吏开始发题。 卫辰恭敬地从对方手中接过用红绳系绑成筒的考题,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 启开试卷,但见上面写着两道四书题,一道五经题,还有两道五言八韵诗。 卫辰首先看向最上首的第一道四书题。 众所周知,科举有三重,重八股、重首场、重首题。 所以,第一场的第一道题尤为重要。 府试三千考生,首场三千卷子,九千时文,考官哪里有耐心一篇一篇看完? 很多考官都是只看第一题,对你的文章有一个大概的印象,要是第一题写不好,直接就把卷子丢了,后面写得再花团锦簇也是白搭。 卫辰凝神看向第一道题的题目,只见试题卷上写着: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无求备于一人。 这段话出自《论语?微子篇》,是周公对他的儿子伯禽的训诫之言。 意思是说故旧朋友如果没有大错,就不要抛弃他们,不要对一个人求全责备。 卫辰见了这道题,顿时瞪大了眼睛,这首题居然是一道堂堂正正的大题,比截搭的小题简单得多。 这也就罢了,更重要的是,这一题他前不久才刚刚做过! 这一个多月来,卫辰、盛长柏、陈俊几乎闭门不出,一直在用题海战术进行考前突击训练。 三人写完文章,先是自评,再是互评,找出各自的不足之处。 对于卫辰写的那篇文章,盛长柏和陈俊一致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认为这篇文章不仅立意高深,而且理气十足,颇有韩潮苏海之势。 卫辰并没有因为二人的夸赞就自矜自傲,而是将自己的文章反复琢磨了几遍,结合沈知府偏好四六骈文的特点,在用词和对仗上更加吹毛求疵,将文章又润色了一遍。 这篇最后的成文,牢牢地刻在了卫辰的脑海里,就算再过几十年,他也不会忘记! 卫辰不由地仰天而叹,自己考试前倒霉到被人踩丢了鞋,考试时又幸运到蒙中了原题,运气这玩意儿,还真是虚无缥缈,让人捉摸不透啊…… 感慨过后,卫辰不再磨蹭,当即磨墨提笔,不假思索地开始动笔。 先是言简意赅地破题: “轻弃故旧,于义俭矣。” 再然后,便是一大段的骈俪句,洋洋洒洒,气势磅礴。 几百字的文章,卫辰运笔写下来,一气呵成,没有半点滞塞之处。 半柱香后,就在考场上大部分考生还在思考如何破题时,卫辰已经将这首场最重要的首题给写完了! 写完第一题,卫辰定了定神,平复了下心情。 单靠这首题的文采,自己府试录取基本已经是板上钉钉。 不过接下来还有四道题,也不能随便,虽然这几题没有首题重要,但如果两个人首题文章的水平在伯仲之间时,后面这几题就成了决定名次先后的关键。 第二道题,不出意外,是一道截搭题。 “皆雅言也叶公” 卫辰初一看还真有些摸不着头脑,略一思索,才在前四个字后面加了个点,变成“皆雅言也,叶公”。 前者是《论语?述而》第十五篇最后四个字,后者是第十六篇开头两个字。 题目做到这儿,卫辰也不由地暗叹一声:“这沈知府还真是个天才!” 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一道截搭题,但这六个字从文章顺序上来说,分明又是连着的,不信你就去翻翻书,看看是不是? 这时候又没有标点符号,还真没法说人家一句不是。 寻常截搭题被人诟病,往往是因为题目生拼硬凑,即便出题人自己的标准答案也是牵强附会,答题者更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可沈知府出的这道截搭题却不同。 只需弄明白前后两句各自的出处,再结合朱子的注释,就可以用“圣人之德”这四个字联系起来,一下子就变成了明白正大的平正之题。 说实在的,这还是第一次,卫辰做截搭题时,心里有种做大题时的踏实感。 卫辰一边开始提笔破题,一边在心底暗自赞叹:能把截搭题出得这般堂堂正正,让人破起来心服口服,这沈知府在经义上的造诣之高,比起那传说中的“阎罗”二人,恐怕也差不了多少了! 破题无误之后,下面的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便如行云流水,写得卫辰酣畅淋漓,大呼过瘾。 这时,云板声响起,到了中场休息时间,卫辰只是专注于文章之中,没有在意。 到了午时,又一声云板响起,几名书吏开始下来收首题的答卷。 这也算是提坐堂号的考生享受的福利之一,只要在午时之前写完首题上交给主考官,就可以让主考官有充足的时间提前阅卷。 否则的话,就只能等统一交卷,到时候主考官要在两天内看完九千篇文章,看到你的文章时会有仔细?多认真? 考生也只能是自求多福了。 这时,卫辰的第二道题写得也差不多了,见书吏来收卷,就将首题的答题卷交了上去,自己则继续琢磨下一道五经题和最后的五言八韵诗。 公堂之上,沈度端坐在高背椅上,拿起书吏收上来的卷子,一篇一篇地看了起来。 沈度看到满意的文章,就在卷子上头画一个圈,这差不多就算取中,代表通过府试的概率很大了。 如果卷子上画了一个竖,那就代表暂时搁置待定。 要是画了一个叉,那这个考生就惨了,这是直接淘汰的意思,按照科举重首题的原则,这考生后面几题写得再好也是白费劲了。 沈度一连看了几十张卷子,不由地大摇其头,除了五六张卷子尚可,剩下的大多难入他的法眼。 堂下的考生抬头偷眼望去,只见府台大人阅卷如飞,又见几十份卷子中,九成以上都被打回,一个个心中都是胆战心惊。 其实府试从三千人中录取五十人,这个概率完全是正常的。 只是考生亲眼看着一份份卷子被黜落,心中产生的绝望实在是难以言表。 谁知道那被黜落的卷子里,有没有自己的? 堂下考生煎熬般的心理,沈度自然不会知晓,或者说,他知道了也不会在乎。 沈度喝了口龙井茶,又拿起下一张盖着堂字小戳的卷子,入目一行字:“轻弃故旧,于义俭矣。” 沈度看到这点了点头:“破题破得好,小巧精致。” 再看下文,竟是他最喜欢的四六骈文。 沈度精神一振,直起身子,将座下的椅子拉近了一点,他一面用手指叩着桌案,一面一字一句地在心里默读文章。 忽然,堂下正埋头写文的考生们听见一阵放声大笑,纷纷诧异地抬起头,心想何人如此大胆,敢在府试考场喧哗? 这一看众人才知道,发出笑声的不是别人,正是本次府试的主考官,江宁知府,沈度。 只见沈度捧着一张卷子拍案而起,朗声笑道:“阅此嘉文,岂能无酒?来人,快上酒来!” 第47章 为何求举业? 不多时,就有小吏端上一觞美酒,沈度将酒一饮而尽,笑着对身旁的汤师爷挥了挥手。 “你也取过秀才,算得精通文字,这一篇文章你拿去看看。” “是,东翁。” 汤师爷从沈度手中接过文章,仔细阅读起来,读完之后赞道:“真是好文章啊!直抒胸臆,格律严谨,读之如饮甘醴!” 沈度笑着问道:“那你以为这篇文章可取第几?” 汤师爷面露犹疑之色:“这我不敢说。” 见汤师爷不说,沈度倒也没有强求,笑着摇了摇头道:“你既不敢说,那去请卢教谕过来。” 不久,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走了过来,这人便是江宁府学的卢教谕,进士出身,饱读诗书。 论博学二字,江宁府一众官员中,还没有能超过这位老教谕的。 沈度从案上的卷子中捡出两篇给卢教谕看,卢教谕将之细细对比品读一番。 他指着第一篇道:“此文奇绝险峻,读来令人惊心动魄,可谓诡道也!” 又指着第二篇道:“此文书理纯密,音调纯熟,四平八稳,可谓正道也!” 说罢看向沈度,问道:“老朽以为,这两位考生的才学都足以取为案首,只是二人各有所长,难分轩侄,还是要请府台大人决断。” 沈度笑而不语,又抽出一份卷子。 “请卢老再看这一篇。” 卢教谕有些疑惑,但还是点点头又看了起来。 半晌后,他抬起头,双眼发亮,拍腿叫绝道:“此文格律严整,文辞清丽,读之如读庾信之哀江南,如此好文,不取第一也难!” 沈度站起身来问道:“卢老,你是本府名儒,向来饱读诗书,眼界远超常人,你仔细瞧瞧,可能瞧出这第三篇文章是从哪篇程文上剿袭来的?” 卢教谕笑着道:“府台大人多虑了,本朝和前朝的时文,老夫看过不下数万篇,其中绝无此文。” 听了这句话,沈度心中疑虑尽去。 对于点谁为案首,沈度心中其实早有计较,只不过他生性谨慎,生怕这文章是剿袭而来,到时候刊在题名录上被人指出,那他沈府台可就贻笑天下了。 因此,他必须找来浸淫经书数十年的老儒卢教谕,合上这最后一道保险。 如今有了卢教谕的保证,沈度也终于放下了心。 送走卢教谕,沈度重新坐回了案前,他翻过卷子,看着背面考生名字那栏的“卫辰”二字,自言自语道:“若是此子真有才学,我当……” 说到这里,沈度忽然顿了顿,哑然失笑:“罢了,倒是本府太过心急了,且看他后几篇文章写得如何吧。” 堂下的卫辰对此丝毫不知,他此时已经写完了第二道题,吹干墨汁后,又仔细检查了几遍,确认遣词造句无误,韵脚流畅后,这才一笔一划地用馆阁体誊写在卷子上。 这一篇写完,剩下的五经题和五言八韵诗也是一气呵成,而此时,大部分考生还在埋头做题。 卫辰想也不想,将卷子一卷,拿在手上,直上公堂而去。 知府沈度端坐在案后,左右还站着大小官员及书吏二十余人。 卫辰前面已有数人交卷,此时,其中一人正在受沈度当堂面试。 此人乃是江浦县案首周煜,他在江浦县一直都是倍受吹捧的少年英杰,这回府试他也是自信之极,觉着自己定能连中两元,甚至夺得本省的小三元。 周煜将卷子奉上,矜持地笑了笑,见府台大人的目光果然在自己的卷子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心中洋洋自得,嘴角都咧到了耳朵根。 谁知下一刻,他的卷子便被打了回来。 周煜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张大嘴巴问道:“府台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沈度头也没抬,淡淡道:“不取。” “可我是县试案首啊!” 周案首又惊又怒:“按照惯例,县试案首是必过府试的啊!” 沈度不为所动,只是冷声道:“看批语。” 周煜低头一看,只见卷子上用一行绚丽的行书写着:“请秦轩徵来,本官一并录取。” 周煜的脸唰地一下变得通红。 原来他的第一道大题,正是剿袭自本朝至平年间会元秦轩徵! 这位周案首天生记忆力好,腹中程文足有上千篇。 县试时,他有一篇文章便是剿袭而来,只是江浦知县和学官都没有看出来,以至于至今无人察觉。 所以周煜才故技重施,想继续利用这种投机取巧的法子在府试蒙混过关。 谁料竟被沈度一眼看破。 周煜垂下头,红着脸将试卷塞进怀里,朝府台大人行了个礼,而后匆匆离开了。 看到这一幕,在后面排队的卫辰暗自庆幸。 还好自己当初没有倚仗记忆力惊人一味死背文府,不然估计也是落得和这周案首一样的下场。 轮到卫辰时,卫辰双手捧卷将卷子奉上,一旁的书吏接过卷子,铺在了沈度案上。 “单是你这一手端正清丽的馆阁体,就足以中秀才了!” 沈度扫了一眼卷子,笑着道:“本府只问你一句,为何而求举业?” 卫辰朗声道:“学生所以求举业者,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 听卫辰这么说,堂上的一众官员脸上都露出赞许的神色。 时下学子大多爱用张子厚的横渠四句作为自己的志向,看似意气风发、慷慨激昂,实则目空一切、大而无当。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样伟大的志向,别说是普通的学子了,就是那些能够青史留名的英雄豪杰,又有几人能尽数做到? 而卫辰这志向,听起来没有横渠四句那么气势恢宏,但发自内心,脚踏实地,更容易得到在场一众官员的青睐。 学而优则仕,读书人的目标本来就是为了做官,实在没有什么可讳言的。 沈度心底赞赏,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他拿起卫辰的卷子看了起来,看完欣然点头,而后拿起朱笔,在卫辰的几张卷子上都画了几个圈。 “卫辰,你的文章,本府已是取了,名次待发案后再定。” 卫辰双手一举,长揖道:“谢府台大人!” 沈度笑着挥了挥手:“退下吧!” 卫辰面朝沈度后退几步,而后缓缓转身,昂首挺胸,大步离开。 要下台阶时,卫辰朝下一望,只见百名考生正垂头伏案,苦苦答题。 卫辰大袖一拂,心中豪气顿生。 与他们相比,我已是童生了! 公堂之上,沈度望着卫辰渐渐远去的背影,忽发感慨:“可惜啊,年纪尚小,文字还欠火候。若有朝一日,他文风大成,独树一帜,必能成就一代文宗,届时,恐怕天下读书人都会争相传抄他的文章!” 在场众人听到沈度的话都是大吃一惊。 一代文宗? 府台大人这评价未免也有些太高了吧! 第48章 发案之日 出了府学,卫辰估摸着盛长柏和陈俊他们还要再答一会儿,也就没有多等,只身回到了盛府。 一进跨院,卫辰就径自上了阁楼,倒头就睡。 科举考试既是脑力劳动,又是体力劳动,尤其像卫辰这种对文章吹毛求疵的,一场考试就会对身心造成极大的负担。 不知睡了多久,卫辰疲惫的身心终于舒缓了许多,做了一个香甜的美梦。 忽然,他觉得脚心一阵痒痒,不由地笑出声道:“好痒,好痒!” 这一笑,卫辰便醒了过来,一看,原来是陈俊在用一根鹅毛挠自己的脚心。 陈俊朝一旁的盛长柏笑道:“学会了吧,下回就这样叫他起来。” 盛长柏认真地点了点头:“确实比我的法子强,又快又好。” 见二人有说有笑,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卫辰不由地恼火道:“扰人清梦,真可耻也!” 陈俊这家伙,明明是个闷葫芦的性子,自从来了府城,却变得越来越开朗,现在好了,竟开始捉弄起自己来了。 还有盛长柏,原本多正直的一个君子呀,如今居然也变成了这样。 一定是被陶大志给带坏了! “卫兄,这都日下三竿了!” 陈俊见卫辰还想赖床,哗地一下拉开窗帘,和煦的阳光顿时洒满了屋内,照得卫辰微微眯起了眼睛。 “原来都已经这么晚啦。” 盛长柏笑呵呵地说道:“今日便要发案,考生们都早早看榜去了,也就贤弟你,能这般泰然高卧了。” 陈俊也道:“是啊,卫兄,我们都听说了,你被府台当堂录取了。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这次要你做东,请我们去酒楼里大吃一顿!” “请请请,一定请!” 卫辰笑着应允,而后穿上鞋,披衣起身,和二人一起到了前院,等待报录人的到来。 只有那些心里没底的考生才会去府学前看榜,卫辰三人蒙中了府试第一道大题,个个都是胸有成竹,因此老神在在地呆在了家里。 过了一阵,盛家的老管事大叫着跑了进来:“报录的来了!报录的来了!” 卫辰三人精神一振,一并迎到了门口去,只听远远吹唢呐的声音滴答滴答响起,而且越凑越近。 老管事笑容满面,问一旁的女使:“打赏的钱都备下了吗,可不能少了,丢了我们盛家的体面!” “备下了。” 那容貌颇为俏丽的女使低头道:“昨日去倾销店,用整锭的银子换了铜钱,备下好几万钱呢!” “几万钱算什么?” 老管事笑吟吟道:“等咱们二少爷中了秀才举人,备个几十万钱都不够!” 说话间,老管事忽然觉得有些不对,那吹唢呐的声音怎么还越来越远了呢? 不会是走错了地方吧? 老管事一个激灵,当下唤来一名家丁,吩咐道:“你出去看看!” 那家丁连忙跑出去探问,一会就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道:“我问过了,是巷子另一头的吕家,他家四少爷取了府试第三十六,报录人是往他家去的。” 众人听了都是气沮,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闷,老管事偷眼去看盛长柏,心里忐忑不安。 卫辰出言宽慰道:“无妨,报录人来得越晚,取中的位次越高。” 盛长柏也笑着道:“贤弟说得是,多等一时,便多添一分的喜气。” 老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连连附和道:“二位少爷说得是,三十六名算什么,咱们这府里三位少爷都是能中案首的料!” 众人哈哈大笑。 又过了一阵,外面突然有人问道:“请问陈俊陈公子,盛长柏盛公子,还有卫辰卫公子是住在这里吗?” 门口迎候的家丁大声道:“是啊,你是来报录的?” “是啊,可让我一通好找,整个府城都绕了半圈,这才到了地头!” 那人气喘吁吁地说完,当即招呼身后的几人:“弟兄们,别喘气了,吹打起来!” 外面顿时响起了唢呐高亢嘹亮的声音,然后就是一连三声中气十足的呼喊。 “捷报——贵府老爷陈讳俊,蒙江宁知府沈,取为天佑二年江宁府试第九名!” “捷报——贵府老爷盛讳长柏,蒙江宁知府沈,取为天佑二年江宁府试第二名!” “捷报——贵府老爷卫讳辰,蒙江宁知府沈,取为天佑二年江宁府试第一名!” “我的天呐!” 一时间,盛家众人都楞在了原地,而后便是一阵山呼海啸般的轰动。 街头巷口路过的百姓听见报喜声,已是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都是羡慕不已,不少人都挤到了盛家门前拱手道贺。 “恭喜啊!” “恭喜恭喜!” 老管事反应过来,欢喜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一边指挥家丁去点鞭炮,一边亲自捧着一簸箕铜钱在门口抛撒。 “同喜同喜,来来来,大家一起沾沾喜气!” 啪啪啪的鞭炮声响起,巷子里的孩童们都捂住了耳朵,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 院子里洋溢着喜庆的氛围,老管事将几万铜钱都打赏了出去,几名报录人拿了最大份,兴高采烈地进屋讨酒喝。 接着左右街坊邻居纷纷前来拜访,手里还捎着东西,有的带钱,有的带物。 这坊间住的都是江宁城的达官贵人,所带的贺礼也都十分珍贵,有玉石字画,上等纸砚,还有人参鹿茸等。 宾客不断上门道贺,盛家自然不能怠慢,好在家里帮闲的丫鬟女使不缺,还提前去酒楼请来了两个厨子,总算是没有乱了方寸。 又过了一会儿,老管事喊道:“二少爷,宥阳县衙的白师爷来了!” 卫辰、盛长柏、陈俊闻言迎了出来,三人作揖行礼完,盛长柏道:“白师爷光临寒舍,不甚荣幸,里面请,喝一杯薄酒。” 白师爷回了礼,笑呵呵道:“这回府试,咱们宥阳包揽前三名。老夫此来,就是代传县尊之意,贺你们为我宥阳士子争光!” 说着,白师爷手一伸,一旁的衙役就给卫辰、盛长柏还有陈俊一人奉上一封红布绸包。 “这是县尊赏你们的花红银,以资励学之用。” 银子不多,却代表了一种荣耀,三人谢过之后,都是恭敬收下。 盛长柏将白师爷请进屋子里说话,用了一杯水酒后,卫辰好奇地问道:“白师爷,敢问此次府试第三是县中哪一位年兄?” 白师爷答道:“是王尧臣。” 卫辰心道,果然是他! 说来这位状元高徒也是悲催,下山之时意气风发,剑指小三元,结果县试就被卫辰压了一头。 这次府试更惨,不仅案首之位又一次被卫辰夺走,还被盛长柏后来居上,最后居然只排在了第三位。 虽然也算是三鼎甲之一,可王尧臣心里,只怕是已经快要郁闷死了吧…… 第49章 宴饮之时 两日后。 江宁府衙前,五十名士子汇聚于此,一个个都是神采飞扬。 他们当然有骄傲的本钱,因为他们都是从三千余名考生中脱颖而出的人杰,这一届府试新科录取的童生。 今日,沈知府将在府衙设宴,款待这些新科童生,众人都是换上了新衣,早早来到府衙前等候。 等得无聊时,其中几人不免就扯起了闲话,以此打发时间。 “这回府试宥阳可是出了大风头,前十里就有四个是宥阳籍,前三更是直接被宥阳学子包揽了!咱们其余八县的县尊教谕恐怕是颜面无光喽!” “听说那卫辰就是去年写出《竹石》一诗的宥阳神童,想不到他这么小的年纪就来参加府试,还夺了案首,我等真是汗颜呐!” “唉……,这案首若是让王尧臣、翁定帆、唐鹤年这样闻名府内的才子取中,我是没有二话的,怎么偏偏让个黄口孺子抢走了呢!” “这位年兄,话可不能这样说。王尧臣就是宥阳人,但卫辰县试时依然是宥阳案首,如今卫辰更是又取了府试案首,足可证明其才学不凡。难道年兄是质疑冯知县和沈府台的眼光吗?” “这个……,咳咳,我也不过是说笑罢了,兄台何必当真?话说,咱们这案首怎么还没到呢?” …… 府衙不远处的一间茶馆内,卫辰正与盛长柏和陈俊在此喝茶。 盛长柏喝了一口热茶,看一眼外面的天色道:“贤弟,时候不早了,我们赶紧走吧,别让同案们久等了。” 陈俊道:“让他们等一会儿也无妨,你们两个一个是案首,一个是二魁,我虽然不才,也算是前十,我们不到,他们哪里能入府衙?” 卫辰笑着对盛长柏解释道:“兄长,我年纪太小,有些时候,摆谱也是必须的,否则,怕是镇不住场面呐!” 盛长柏看了看卫辰,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你啊你啊,一肚子的歪门邪道,一点不像个读书人!” 三人喝了半晌的茶,眼见时候确实是差不多了,这才施施然地起身,朝着府衙前走去。 此时,一众新科童生早已等得不耐烦了。 府衙里的书吏见了卫辰这位案首到来,这才大开中门,奏响雅乐,十几名身穿红衣的衙役分列两旁,肃然而立。 “府台大人有令,请士子入衙赴宴!” 这一刻,众士子没有一个人举步向前。 先前的等待已经让他们明白,这场宴会,他们并不是主角。 卫辰此时全无在茶馆时的自负狂傲,他面容肃然,恭敬地朝着四面的同案行了一个团揖,朗声道:“诸位,在下先行一步!” 众人无论情愿不情愿,都是一并拱手回礼,齐声道:“卫兄,先请!” 然后人群如分浪般退向两旁,给卫辰留出一条道路来。 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十一岁的少年,穿着藏青色的直缀,缓缓登阶,步入府衙中门。 卫辰身后,盛长柏和王尧臣一左一右,相继跟上。 其余士子们按序排作三列,跟着他们徐徐而入。 踏入府衙的那一刻,几乎所有人都是心潮澎湃。 对在场的大部分童生来说,可能这辈子也只能赴一次这样的宴会,这是读书人一辈子的荣耀,就算终老之前也可以和子孙后代提起。 至于更高规格的琼林宴、鹿鸣宴或是簪花宴,许多人根本就连想都不敢想。 府衙在规制上比县衙高了两个档次,建筑的广大与精美都不是县衙能比的。 众士子进了中门,从正路直入二门,便进到府前大院,也就是府衙办事机构的所在地。 穿过府前大院,便可见到与正门一模一样的仪门。 进了仪门是大堂,过了大堂是二堂,这里才是知府大人设宴的地方。 这时,礼乐停下,一旁的赞礼官站出来高声道:“今科案首卫辰,率新晋士子,拜见府台大人!” 当下,卫辰领着身后的士子们一并行参拜之礼。 礼毕,众人站起身来,高坐在堂上的沈度微笑着与士子们说了一番刻苦勤学、用心举业的话。 士子们屏气凝神,在阶下聆听教诲。 最后,似乎沈度也觉得自己讲得有些太久了,笑着说道:“时候不早了,有什么话咱们宴席上再说也不迟,开宴吧!” 说罢,就有礼乐声响起,众人随着沈度一并入内赴宴。 按照古礼,这等大比之后的宴席都是一人一席,一人一案,依照严格的长幼尊卑顺序入座。 卫辰虽然年幼,却是本次府试的案首,因此位次就在知府沈度的边上。 至于其余几十名士子,则遥遥与沈度隔开,最后面的席位离沈度足有数十米,想与府台大人说句话都难。 卫辰之下,还有九个席位离沈度最近,那是本次府试前十的位置。 第二位盛长柏,第三位王尧臣,这些卫辰早已知晓。 只不过他没想到,陶大志居然也在前十之列,而且还是第六,比蒙中了题的陈俊位次还要高。 至于第四第五,分别叫做翁定帆、唐鹤年,这二人都出身名门,才名远播,卫辰也略有耳闻。 事实上,在府试发案之前,这二人与王尧臣才是案首之位最热门的争夺者,只不过谁也没想到,最后竟是卫辰横空出世,抢走了江宁府案首。 翁唐二人与王尧臣早就相识,又是座次相邻,宴席开始后,自然而然就聊到了一起。 他们知道王尧臣与卫辰都是宥阳人,便向王尧臣打探起了卫辰的情况。 “你们问卫辰的文章如何?” 听到二人的问题,王尧臣沉吟了一会儿,他现在比二月县试时沉稳多了,神态不卑不亢,说话也很有分寸。 他缓缓道:“县试之时,我与卫辰不相伯仲,谁为案首尚在两可之间。我本以为府试时能一雪前耻,可到头来还是输了。” 翁定帆忙问道:“可是那卫辰运气太好?” “不是。”王尧臣摇了摇头,认真道:“是他的文章又有进益,而且进益的速度远远超过了我,这一点我心服口服。” “啊?” 翁唐二人闻言都是讶然。 要知道,王尧臣是什么人? 世家出身,名师高徒,向来都是眼高于顶! 似乎除了他的老师罗秉坤,他还从没有服气过任何人。 如今居然对卫辰心服口服? 简直不可思议! 王尧臣看见两人惊讶的神情,洒然一笑道:“不如就是不如,或许院试之时,我还是比不过卫辰,可即便给他得了个小三元,那又如何? 三年后的乡试,才是真正的大比,届时我定不会再重蹈覆辙!” 翁唐二人闻言愕然,旋即肃然起敬道:“伯庸,真坦荡君子也!” 第50章 鱼与熊掌 卫辰坐在竹席上,面前案几上摆着一大盘白水煮羊肉,还有被切好的数块羊肺。 至于酒水,则只有一壶玄酒。 什么是玄酒? 玄酒,就是一种很玄妙的酒,饮之可千杯不醉。 简而言之,就是清水。 邬泉酒坊的琥珀酒在江宁卖得很火,也被文人骚客视为文雅之物,可惜却上不了这次席面。 因为这场宴席方方面面都是承袭古礼,仿照春秋时的乡饮酒礼而来。 虽然省略了不少繁琐的礼节,但这古礼中的玄酒却是一点没省,给每名士子一人上了一壶。 不少养尊处优的士子见状脸色都有些难看,心里腹诽:这府台大人也太抠门了! 卫辰倒是无所谓,他出身贫寒,有肉吃就不错了,至于好酒,家里有的是,也没必要在这儿喝。 这等宴会,本来就不是为了喝酒吃饭,而是为了彰显风光与体面。 这一点,卫辰心里还是很拎得清的。 卫辰正慢条斯理地吃着白水煮羊肉,忽然听到一道浑厚威严的声音传来。 “诸位,雅宴怎可不赋雅诗,请各自即兴赋诗一首,以增意趣!” 说话的,当然是江宁知府沈度。 卫辰离沈度最近,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领教到沈府台的大嗓门,简直就是震耳欲聋。 看来这官也不是那么好当的,至少得练就一项狮吼功的技能。 堂下众人听了沈府台的要求,个个都是面面相觑,心里老大不情愿。 府试时才刚刚考了两首试帖诗,现在宴饮又来这一出,还能不能好好吃饭了! “就你先来吧!” 沈度随意点了一人。 此人正是府试第五唐鹤年。 唐鹤年沉吟了一会儿,吟出一首诗来,诗词说不上多好,但也算是中正平和,应时应制。 卫辰听了心里也是颇为佩服,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能作出这样一首诗,不愧是江宁府有名的少年英杰,这江宁府还真是藏龙卧虎啊! 接下来一个个士子都被沈度点名站起,各自临场作诗,或吟诵风物,或抒发志向,不一而足。 轮到卫辰时,沈度笑着道:“卫辰,你早有诗名在外,又是本府案首,才学远超同侪,我只给你七息时间,速速做出诗来!” 卫辰暗自叫苦。 七息成诗? 这比曹子建七步成诗还要离谱啊! 不过卫辰也讨了个便宜,方才其他士子作诗时,他已经做好了被点到的准备,趁机提前打好了腹稿,此时总算没有手忙脚乱。 卫辰站起身来,不假思索地开口道: “李杜诗篇万口传。” 沈度点了点头,淡淡道:“不错。” 卫辰又道:“至今已觉不新鲜。” 在场众士子听到这儿,都是变了颜色,不自觉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与卫辰关系相近的盛长柏等人则是为卫辰捏了一把汗,心想卫辰这胆子也太大了,连诗仙诗圣都不放在眼里,这可怎么圆回来啊! 沈度品味了一下,目光中露出一丝玩味的神色,揶揄道:“你这诗口气太大,怕是不好收尾啊。” 卫辰神态颐然,一手举杯,一手负后,继续吟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话音落下。 满座皆惊。 连沈度的表情都变得凝重起来。 这位府台大人将官服下摆一拂,霍然起身,从案上举起杯来,口中崩出三个字: “作得好!” 这一声,犹如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顷刻间,堂内众人都为卫辰这首诗喝起了采,陈俊和陶大志将手掌都拍得通红。 沈度将酒杯遥遥对着卫辰道,眼中欣赏之色丝毫不加掩饰:“真惊世之才,本府敬你一杯!” 沈度为什么这么高兴? 因为卫辰这诗作得实在是太好了! 别人作诗要么咏物要么言志,卫辰却是在点评众人所作之诗,格局上就高出不止一筹。 而且他这诗相当于是将在场一众士子全夸了一遍,让这些士子认为诗中的“才人”就是自己。 简而言之,就是“格局”加“情商”。 此时此刻,在沈度眼里,诗作本身的精彩已经是其次了,卫辰展露出来的智慧与气度才是最令沈度欣赏的。 “谢府台大人。” 卫辰一手托杯,一手掩袖,然后将杯中的玄酒一饮而尽。 众人见卫辰出了这么大的风头,还是如此淡定,不由地都是佩服万分。 之后,众人继续赋诗,可任谁作出再好的诗篇,比起卫辰这一首《论诗》都是黯然失色。 盛长柏笑着道:“贤弟,你这是一诗镇场了呀!今日之后,宴席上的事定会传遍江南文坛,贤弟,你又要出名了!” …… 傍晚,宴席散去,众人尽兴而归。 告辞后的王尧臣、翁定帆、唐鹤年驻足回望,只见远处灯火下,沈府台拉着卫辰,似乎在叮嘱什么。 三人见到这一幕,无不心生艳羡。 “此人之才,吾不如也!” 王尧臣忽然发出一声感慨。 翁定帆和唐鹤年都有些不解,先前王尧臣还豪言要在乡试上胜过卫辰,怎么现在又自愧不如了呢? 王尧臣叹口气道:“以往我只知此人少年老成,城府深沉,今日方见其锐气逼人啊!” …… 另一头,被沈度单独留下来说话的卫辰也追上了盛长柏等人。 盛长柏好奇地问道:“贤弟,府台大人留你说了些什么?” 卫辰一五一十道:“府台大人告诉我,若是我日后能不问举业,专心学问,不出十年,又是一个山农先生。” 陈俊有些惊喜:“山农先生乃是世间名儒,府台大人居然拿你和他作比较?” 盛长柏却是皱起了眉头:“不问举业,那岂不是不能科举,不能做官了?” 卫辰叹口气道:“府台大人说,若我分心科举之事,汲汲于名利,日后恐怕不能安下心来做学问,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啊!”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盛长柏和陈俊齐声问道。 卫辰笑道:“我就说,学生以为,做学问并不一定要归隐山野,做官一样是做学问,一样能从中领悟到大道至理。” “说得好!”陈俊拍腿道:“经世致用,义利并举,这才是我辈读书人应有的风范!” 盛长柏面露忧色,问道:“你这般回答,恐怕未必合沈府台的心意,府台大人没有怪罪于你吧?” “当然没有。”卫辰哈哈笑道:“府台大人非但没有怪罪我,还大力赞赏了我,并且为我引荐了一位可以教我经世致用之道的老师。” “哦,老师?” “那人是谁?” 面对二位好友的追问,卫辰嘴角绽开笑容,缓缓吐出几个字来。 “青藤先生,庄钧!” 第51章 青藤先生 五月未至酷暑,阳光正好。 远山郁郁青青,山间小溪折而向东,注入一处小湖。 水汽蒸腾,稻花飘香,一名少年沿溪缓缓而行,来到湖畔的一处小院。 少年上前叩门,恭声问道:“请问,青藤先生在家么?” 院中,清癯老者做完一套道家呼吸打坐的养生功夫,披上了儒袍。 一名老仆端上清茶给他漱口,而后又奉上一盏新沏好的阳羡雪芽。 老者躺在藤椅上,悠闲地晒着日头,他听见外头的叫门声,头也不回,只是给老仆使了一个眼色。 而后便从旁拿起一卷书,眯着眼睛看了起来。 老仆会意,出去打开院门,对着那叩门的少年道:“我家老爷不在,请回吧。” 卫辰站在门口,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他都透过门缝看见院里有个老头坐在那儿看书了,这仆人不是睁眼说瞎话么! 不过卫辰也知道,眼前这老仆不过是奉命行事,因此没有把气撒在他身上,而是恭敬地拱了拱手道: “晚生卫辰,是府台大人叫我来拜见青藤先生的。” “哪位府台?” “自然是本府沈府台。” 院内的老者听着外面二人的问答,忽然心念一动。 是沈度这小子叫他来的? 是了,府试已毕,定是他找到了良才美质,给老夫送上门来了! 老者放下手中书卷,伸了个懒腰,缓缓起身,朝外头喊道:“阿福,有客上门,把人拦在外头做甚,还不赶紧上茶?” “是,老爷。” 老仆阿福应了一声,当下让开身子,将卫辰请进院内,自己则告了声罪,转身准备茶点去了。 卫辰步入院内,望见到那气质恬淡的儒袍老者,心道这应该就是正主了,当下行礼道:“学生卫辰,拜见青藤先生。” 老者点了点头,算是回礼,手指着一旁的矮脚小凳道:“坐。” “谢先生。” 来之前,卫辰便已向盛长柏、陶大志等人打听得这位青藤先生的生平。 青藤先生,姓庄名钧,字子和,江西吉安府人士。 他的名字可能有人并不知晓,但要说到山农先生颜希仁,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而这颜希仁,正是庄钧门下弟子之一。 庄钧少有侠气,擅剑术,好急人之所急。 其师徐平璋战死于河湟,庄钧千里迢迢,翻山越岭,疾行数月,只为收拢老师尸骨,时人称为青藤义侠。 十九岁时,庄钧考中进士,授为翰林编修,可谓是少年得志,前程一片光明。 可他却偏偏辞官不做,以一白身南下投入勇毅侯徐平旌帐下,期间屡出奇谋,帮助勇毅侯平定了广西之乱。 之后庄钧随军转战天下,西击党项、北御契丹,立下赫赫战功。 永安年间,勇毅侯因手握重兵,为朝中小人所忌,弹劾奏章无数,勇毅侯只得自乞骸骨,回江宁做一闲散侯爷,颐养天年。 而庄钧也离开了军队,回到家乡潜心修学,十年间,学问大成。 经史九流、百家之说自不必多说,就连军略、卜筮、算法、地志、山经、本草、律吕这些杂学他也无一不精,涉猎之广博,天下无出其右。 之后庄钧讲学天下,景从者无数,门人遍布海内。 其中,有颜希仁这样的当世大儒,也有沈度这样的能臣干吏。 只不过,庄钧只为他们讲学解惑,却从没承认过他们是自己的弟子。 五十二岁时,庄钧受时任首辅范旸之邀,在东京给参加会试的七百举子讲学,盛况空前,轰动京师,连当朝官员也纷纷向他请业。 至此,青藤先生名动天下。 如果用两个字来概括庄钧的一生,那大概就是传奇了。 而今沈度给卫辰引荐的,就是这么一位奇人老师。 卫辰了解完这位老先生的事迹,心下也是钦佩不已,顿生拜师之念。 在卫辰的求学之路上,如果说石楷是卫辰的蒙师,林延是卫辰的经师,那么这位青藤先生就是卫辰心目中最合适的业师。 打探到庄钧的住处后,卫辰本想带着盛长柏他们一同前来,可盛长柏支支吾吾似有难言之隐,陈俊和陶大志更是自认庸才,怕入不得青藤先生的法眼,总之一个个都是推脱不来。 没奈何,卫辰只好孤身前来。 进门坐下后,卫辰打量着面前这位名动天下的青藤先生,心中感觉还是蛮奇妙的。 对方虽然闲云野鹤,远离朝堂,但他在士林间的声望,即便是江南巡抚都不敢轻忽。 没想到,今日居然能与这样一位大名士坐在农家院子里的小板凳上聊天。 卫辰看庄钧的同时,庄钧也在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 他颇通相面之术,见卫辰目如点漆,湛然有光,便知此子必是极为聪颖之人。 庄钧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老夫一生四海为家,无牵无挂,从未有过收徒之心,只不过沈度那小子自作主张,非要替老夫寻个关门弟子养老送终,老夫寄人篱下,也只能由他去了。” 卫辰心头一跳。 不想收徒? 那我岂不是白来一趟? 您老人家这是逗我玩呢! “不过——” 正当卫辰腹诽不已的时候,只听庄钧话锋突转,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相逢即是有缘,你既然来了,便也是缘分。反正老夫闲来无事,考校考校你也无妨。” 卫辰暗松一口气,当下恭声道:“请先生出题。” 庄钧沉吟片刻,拿起一旁的书卷,随手翻开一页,指着上面的内容问道:“完璧归赵,这故事确实是有趣,你对蔺相如是如何看的?” 卫辰朗声道:“若是科举制艺之时,学生自然是在文章中盛赞蔺相如智勇双全,不畏强权,维护国家之尊严,令人敬仰。” “制艺之时才这么写?” 庄钧听出卫辰话中未尽之意,饶有兴趣地问道:“这么说,你心里其实并不是这么想的喽?” 卫辰偷眼瞧见庄钧神色,当下大着胆子说道:“学生以为,蔺相如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的亡命之徒,所作所为皆是为了自己加官晋爵,于国于民都是百害而无一利!” “继续说下去。” 庄钧坐在藤椅上,神色依旧淡然,不过挺直的上半身却是悄然前倾了几分。 第52章 颠覆 卫辰侃侃而谈道:“先从完璧归赵说起,那时秦国假意用十五座城池,诈取赵国的和氏璧。 显然赵国那边也很清楚,秦国根本不可能让出十五座城池。 但即便如此,赵王还是让蔺相如携璧使秦,这证明赵国显然是畏惧秦国的。 既然害怕秦国,就应该果断交出和氏璧,不给秦国开战的口实,自己专心加强边防便是。 而蔺相如是如何做的? 蔺相如初次与秦王交锋时,指出秦国想要诈取和氏璧,秦王被逼无奈,已经按图以予城,又设九宾,斋而受璧。 而蔺相如却偷偷派人将璧送回了赵国,使得原本占据道义的赵国背上了失信的名声,给了秦国开战的借口。 结果秦国便有理由兴兵攻打赵国,拔石城,明年,复攻赵,杀两万余人,赵王也不得不在渑池向秦王求饶,还被秦王折辱。 这一笔笔帐,都可以算在蔺相如头上。” 庄钧听完卫辰这一番话,不置可否,又继续发问道:“可如果秦王斋戒受璧之后仍然不给城呢,那蔺相如提前送璧回国,岂不就是有先见之明?” 卫辰淡淡一笑:“蔺相如可以对秦王说:臣固知大王之弗予城也,然大王以一璧故而失信于天下,何其哀哉?臣请就死于此,以昭大王之无德耶!” “这是用信义来逼迫秦王?” 庄钧失笑道:“春秋无义战,战国无君子,彼时诸侯国背信弃义已是常事,秦王如何会因此就范?” 卫辰淡淡笑道:“信义在国家利益面前,或许不值一提,可眼下与之相比较的,只是一块没有任何实际价值的玉壁而已。 要是因为一块玉壁使得秦王失信于天下,诸侯再也不相信秦王的承诺,贤才再也不愿意为秦王效力,孰轻孰重,秦王心里又会如何衡量?” “信义有价,这说法真是有趣!” 庄钧轻捋长须,笑道:“若是当真依照你的法子,或许秦王最终还是不会给城,但应当会主动归还玉壁。蔺相如完全可以堂堂正正地带玉壁回国,也就用不着耍弄那些小聪明了。” 卫辰点点头道:“说到底,秦王向赵国讨要和氏璧,不过是对赵国的一次试探罢了,看现任赵王是贪恋财货、目光短浅之辈,还是胸有大略、图谋天下之人。 玉壁的得到与否,并不重要。 蔺相如的所作所为,虽然为自己挣下了偌大的名声,却让秦国摸清了赵国的底细,暴露了赵国上层既不敢得罪秦国,又不想损失财货的怯懦之心。 从国家层面上来说,赵国输得彻头彻尾。” 庄钧听到这儿微微点头,心里对卫辰所说颇为赞同。 如果说刚刚卫辰对于蔺相如这个人物的评价只是让庄钧眼前一亮的话,那他对于赵国和秦国之间关系的分析,简直就是让庄钧刮目相看了。 庄钧熟读史书,自然知道完璧归赵并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而需要联系前后时间的影响来看。 赵惠文王的父亲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赵武灵王,他推行胡服骑射,使得赵国国力猛增,甚至一度能与秦国争锋。 而赵惠文王作为赵武灵王的继承者,自然而然就在秦国眼里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彼时秦国正在与楚国开战,为了避免使秦国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秦国就必须知道赵惠文王治下赵国的国力究竟如何,会不会趁机攻打秦国。 恰好这时,赵国得到和氏璧的消息传来,秦王便想出了这么一个“以城换璧”的计策。 所谓的以城换璧,不过是个说辞罢了,秦王真正的意图,是要试探赵国对于秦国的态度。 蔺相如在秦国朝堂上一番唇枪舌尖,看似在秦王面前不落下风,实则暴露了赵国国力弱小的本质,以及赵国上层对于秦国的畏惧之心。 而蔺相如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不过是秦王试探赵国的一颗棋子罢了。 事实上,庄钧年轻时也曾经以为蔺相如是个成功的政治家外交家,直到随勇毅侯南征北战数年,阅历逐渐丰富,他才对这个人物有了更深的见解。 而如今卫辰小小年纪,却能透过现象看到本质,自然令庄钧的内心震动不已。 庄钧拍着卫辰的肩膀哈哈大笑道:“好,就冲你方才这番精彩的颠覆,就有资格做我的弟子了!沈度那小子才学一般般,眼光倒是不错,把你送来了我这里。” “先生过誉了,能聆听先生的教诲,是学生的荣幸。” 卫辰陪着笑,揉了揉自己有些胀痛的肩膀,心想这老先生年纪虽大,手劲倒是不小,听说他少年时曾是个剑客,看来这传闻一点不假啊! 这时,庄钧已经从藤椅上站起身,他整了整衣袍,面色郑重道:“你既要我学艺,事先便需言明,是要学应试之道,还是致用之道?” 卫辰也正了正颜色,肃然道:“敢问先生,何为应试之道,何为致用之道?” 庄钧笑道:“应试之道,自然是专为科举而讲,当然也会说训诂、经义。 至于致用之道,那范围可就广了,上可为帝王之师,下可为百里之宰,出则为将,入则为相。 当然,其它天文地理、卜筮堪舆、阴阳药理、农桑百工,这些杂学,老夫也是略知一二。” 卫辰听了暗自咋舌,您老人家这学问也太多太杂了! 他想了想,开口道:“请先生先教我应试之道,后再教致用之道。” 庄钧问道:“这是为何?” 卫辰认真道:“求学自然是以致用为本,但凡事都有轻重缓急,眼下学生第一要务是通过院试,成为生员,所以想请先生先教我应试之道。” “说得有些道理,不是好高骛远之人。” 庄钧赞许地点了点头。 他目光在卫辰身上停留片刻,淡淡道:“老夫看你体虚气弱,是不是生过什么大病?” 卫辰回答道:“学生前年失足落水,因而受了风寒,现在已经将养得差不多了。” “病根未除。” 庄钧摇了摇头道:“老夫这里有一套道家导引术,习之可以温养内脏,调理身体,倒是可以传授于你。” 卫辰闻言一惊,当下问道:“是那种可以长生不老,举霞飞升的导引术么?” “想什么呢!” 庄钧一翻白眼,果断赏了卫辰一个暴栗,没好气道:“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习练老夫这套导引术顶多就是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罢了。” 卫辰有些失望,但很快也就释然了,这虽然是古代,但也是现实世界,导引术能有庄钧口中那种功效已经非常难得了。 当下没有丝毫犹豫,深深一揖道:“请先生教我。” 第53章 完璧归赵论 落霞岭。 位于南下江南的要道之上,从这里经二百里水路,便是江宁城。 此时,落霞岭山下的驿站外,迎来了一支上百人的车队。 车队一到驿站大门,就有无数人在外等候,这些人的目标,正是这支车队的主人,江南省新任提督学政,海象乾。 海象乾,字子廓,是景平二年榜眼,他的父亲海守德、堂弟海象晋,大伯海守仁、祖父海绍言,都曾入翰林院任职,因此海家得了个“一门五翰林”的美名。 海象乾此次下江南,正是要接替已任满三年,左迁大理寺卿的王文清,担任新的提督学政,并主持八月的院试。 一下马车,海象乾就吩咐亲随拿来巾帕,将官服上几处不起眼的灰尘拂拭干净。 他出身清流世家,平日里对仪表十分重视,尤其他马上就要出任一省学政,为人师表,更加不能在行止上有所疏忽。 整理好仪表后,海象乾没有理会驿站外拥挤的人群,而是径直走入驿站给他准备好的上好厢房,并召来提前来此打前站的师爷。 师爷禀告道:“东翁,前任学政半个月前,已去东京赴任了,属下已将提学道衙门内一应公文尽数封存,只待东翁抵达,再作处置。” “很好。” 海象乾点了点头,对师爷办事的得力十分满意,正想再嘱咐几句时,忽然一阵喧哗隐隐约约从屋外传来。 海象乾当即皱起了眉头:“将本驿驿丞召来,问问他,外头何事喧哗?” “是。” 师爷领命出去。 不一会儿,驿丞就到了,他陪着笑脸解释道:“学政大人莅临小驿,本地的生员士子都闻讯而来,想要拜见学政大人。” 海象乾摆了摆手:“就说本官车马劳顿,已是乏了,今日不见任何人。” 驿丞小心翼翼道:“不少生员都是千里迢迢从江宁赶来的,大人要不要先看看帖子?” 海象乾脸一沉:“本官的话,你没听清楚么?” “大人息怒,小的这就出去驱散众人。” 驿丞见学政动怒,一时间也是慌了神,连声告罪之后,就狼狈地退了出去。 待驿丞走后,一旁的师爷笑道:“东翁还未到江宁,就有人提前想来钻营,这江南学风,似乎也不怎么样啊?” 一般而言,每任学政履新之时,都要立即进行提考,除了考察参与院试的童生之外,也要考察那些县学府学中的生员,以免有滥竽充数之人。 因此,这些生员才会听到消息,提前来拜见新任学政,其目的自然是不言而喻。 海象乾为官十余年,历来以清正自居,看到外面蝇营狗苟的生员,心中怒气难平,冷哼一声道:“朝廷三令五申,不准人情请托,这江南士子竟不知刑罚之可畏,可见这歪风邪气由来已久。 本官此来,就是要刹一刹这股不正之风! 传令下去,自此地到江宁,本官一路上谁也不见,若是再有生员到驿站拦路投帖,一律以行贿论处!” “是。” 师爷恭敬应了一声,当下就出门吩咐驿卒传令去了。 海象乾作为学政,有资格剥夺生员功名,对这些生员来说,可以说是握有生杀大权。 因此他的话传出去后,驿站外堵门的生员一下子就走了个精光。 听到门外清净了,海象乾的怒气也减了几分,闭上眼睛小憩了起来。 过了不知多久,两名书吏各自抱着一叠厚厚的书卷进屋,将书卷放在了海象乾面前的案上。 “学政大人,这些都是江南道书坊里畅销的书籍,不少都是本地书院弟子或者生员所作。” 海象乾睁开眼,起身走到案前,随意捡了一本书翻看了起来,看了几页觉得不错,点点头道:“看来江南还是有才子的。 当下在一张纸上记下作者的姓名。 这是海象乾的习惯,每到一地任官,都要看当地的书籍来了解地方风土人情,这次担任江南学政,就专门挑了本地士子的文章来看。 海象乾一口气取了好几本书翻看,记下了几个才子的名字,也发现了好些有名无实之辈。 待动手拿起下一本,海象乾打眼一看,竟是江宁府试题名录,不由地有些讶然。 从来只听说乡试、会试有题名录,想不到一个小小的江宁府试,居然也出了题名录? 这江宁知府到底是无知,还是自大? 怀着好奇的心情,海象乾拿起这本江宁府试题名录看了起来。 可翻到第一页,他就皱起了眉头:“这等不知所云的骈文,居然也能取作府试第一?素来听闻江南之地文风浮华,想不到竟然到了这种地步!” 海象乾当下就想弃书不看,但转念一想,四六骈文中也未必没有佳作,既然此人能被取为府试第一,文章应该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于是耐着性子将文章从头到尾读了一遍。 看了数行后,海象乾脸色逐渐转缓,虽然他不喜欢这种浮华的文风,但文章中的真知灼见他还是认可的,能看出文章作者并非没有才学。 看完大半本题名录,海象乾便在纸上记录下了卫辰、盛长柏、王尧臣等人的名字。 心中也是不禁感慨,江南不愧是文华荟萃之地,仅仅一个江宁府,就汇聚了这么多的人才。 一直翻到题名录最后一篇,海象乾只看了一半,便忍不住起身赞道:“此人真大才,吾当举之!” 旋即海象乾想起自己还未履职,知道自己有些失言,索性这屋子里的都是他亲信之人,也不会外传,当下笑了笑又重新坐回案前。 海象乾如此反常的举动,自然引起了一旁师爷的注意,师爷征得海象乾同意后,便从案上拿起那本题名录看了起来。 但见篇题写着“完璧归赵论”五个大字,看样子应该是一篇不受格式所限的散文。 时下的散文,要么是台阁体,要么是一味模仿汉唐的复古之风,拘泥于方圆之间,因而鲜少见到佳作,有的散文文采甚至还比不上应试的八股文。 不过这篇散文既然能得到海象乾的赞赏,自然应该是不同寻常。 看到文章开头:“蔺相如之完璧,人皆称之,予未敢以为信也。” 师爷不禁眼前一亮:“先声夺人,见前人所未见,道前人所未道。” 当下打起精神,继续看了下去。 一字一句看完,师爷不由地再度感慨道:“先论情,后析理,丝丝入扣,发人深省。这篇完璧归赵论玄思独造,翻新出奇,可为一家之言矣!” 海象乾点头赞许道:“整部题名录,也就此文值得一看,其余文章虽也有可取之处,终归难脱卖弄文墨之嫌。” 像海象乾这样的大文豪,对那些堆砌辞藻、铺陈排比的文章,向来都是不喜,反倒是这种清新简白,又言之有物的文章,更合他的心意。 不过,当海象乾兴致勃勃地看向篇首作者的署名时,却是有些不淡定了。 “此篇竟然也是那府试案首所作,为何前后两篇,文风判若两人?” 第54章 学生和弟子 江宁城外,湖畔小院。 卫辰正在院中跟着庄钧做着一个又一个略有些怪异的动作。 在庄钧的指点下,卫辰习练这套导引术已经将近一个月了。 每次卫辰做完一整套动作后,都会觉得浑身舒畅、精神愉悦,包括睡眠质量也有所提升。 仅仅这些直观的感受,就已经可以证明这导引术的价值不可估量了。 按照庄钧的说法,只要长时间习练这套导引术,就可以通过身心的自我锻炼和调节,启发人体气机,调动体内元气,以达到祛病健身、延年益寿的效果。 庄钧年过六十,却依然面色红润,行动矫健,耳聪目明,每日阅读四五个时辰,也没有丝毫疲劳的样子。 这一切,显然都是这不知名导引术的功劳。 有庄老先生这鲜活的例子在前,卫辰习练导引术自然是不遗余力。 和煦的阳光下,卫辰跟着庄钧做完一套动作,直到额头上微微发汗,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庄钧在旁边看着卫辰一丝不苟的收功动作,也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福伯赶忙出去查看,一打开门才发现,竟是江宁知府沈度大驾光临。 沈度一身便服,身后也只带了两个随从,一进门就恭恭敬敬地朝庄钧行了一礼:“老师。” 庄钧更衣擦汗后,睁开眼睛看向沈度,笑道:“来得正好,与老夫一起吃早饭吧。” 当下福伯端饭菜摆桌,三人一人一碗黏稠的白粥,里面有银耳、山药、青菜之类的佐菜。 沈度与卫辰坐在桌边的石凳上,端起自己那份各自安静地吃了起来。 直到饭后,福伯收拾好碗筷端上茶,三人才开口说话。 沈度掀开茶盖一闻,顿觉茶香扑鼻,他呷了一口茶,陶醉道:“不愧是被列为贡品的雨前龙井,幽香延绵不绝,真是极品好茶!” “滑头,自卖自夸。” 庄钧笑骂一声,淡淡道:“府台大人日理万机,事务繁忙,怎么有空光临寒舍啊?” 沈度摸了摸鼻梁,堂堂一府之尊,此时竟有些羞涩:“学生此来,是与老师还有小师弟一起分赃的。” 分赃? 卫辰心中一动,问道:“可是那题名录的收益?” 沈度点了点头:“半月前题名录正式刊印出版,士子们听说是老师亲自点校的,蜂拥购买,原定刊印的五百册,已被各书肆书棚卖了个干净,眼下书坊正在加紧刻版刊印。” 沈度说起此事时,笑容满面,显然是十分欣喜。 题名录,向来都是乡试、会试这些国家抡才大典的专属,区区一个府试要出题名录,本就容易惹人非议。 当初沈度决定刊印府试题名录,也是为了对抗江宁那些世家大族的请托,不得已而为之,江宁城里不少人都在等着看府台大人的笑话。 可想而知,沈度身上背负的压力有多大。 就在此时,昔日恩师庄钧忽然找到他,说愿意出面替江宁府衙点校这份题名录。 沈度闻言自然是大喜,青藤先生的名号在士林间几乎是无人不晓,凡是由他点评过的书,在书肆里都十分畅销,如果他来点校题名录的消息传出去,肯定会未刊先火。 不过,虽然沈度一直将庄钧视为传道授业的恩师,对庄钧尊敬有加,可庄钧却从来没有公开承认过他这个弟子。 不止沈度,庄钧讲学天下,门生无数,但至今也没有认下一个正式的弟子。 事实上,庄钧与沈度之间的关系,一直都是沈度单方面的尊敬爱戴,庄钧那边反倒是没有什么表示。 因而沈度有些疑惑,老师为什么会突然来帮自己的忙。 这一问才知道,原来老师帮忙也是有条件的,那就是在这册题名录的末篇,加上一篇名为《完璧归赵论》的文章。 而这篇文章的作者,正是沈度不久前推荐给庄钧的学生,卫辰。 听到庄钧的要求,沈度没有丝毫犹豫,当场就答应了。 比起青藤先生的名人效应,多加一篇文章完全就是不值一提。 两日后,沈度看到那篇《完璧归赵论》,心里更加笃定,自己这是赚大了。 这篇文章非但不会拖后腿,还能提升整部题名录的档次。 果然,题名录正式刊印之后,在江宁城各大书肆十分畅销,库存的数百册册迅速被卖空,一时间成了江宁城士子津津乐道的话题。 题名录卖得好,力排众议要出题名录的沈度自然是颜面有光,原本只是不得已而出的下策,如今却成了一份文教之功,沈度如何会不欣喜? 当然了,沈度心里也明白,书卖得好,大部分功劳都归庄钧和卫辰。 庄钧的名声带来的加持自不必多说,卫辰那篇令人耳目一新的《完璧归赵论》,也为题名录的畅销出了大力。 沈度甚至听下面人说,有的士子买下题名录,只为拜读最末尾一篇的《完璧归赵论》,至于其余文章,则都是一扫而过。 昨日,连扬州府的书商都找上门来,想要将此书售卖到扬州府去。 沈度听到这个消息,顿时倍感有面子,一大早就赶来湖畔小院通报喜讯,顺便结算卫辰和庄钧应得的那份润笔。 面对红绸包着的二百两银子,卫辰当即就以孝敬老师的名义把自己的那份转手献给了庄钧,而庄钧也没有推辞,欣然收下。 看着这一幕,沈度心里不免有些酸溜溜的。 平日里他没少给庄钧送钱送物,可庄钧从来都不收,偶尔才会留下些茶叶或是笔墨纸砚等物。 可卫辰把二百两银子送给庄钧,庄钧却眼皮都不眨一下,收得心安理得。 再结合先前庄钧用自己的名声替卫辰宣扬文章的事,这背后的意味,沈度如何会不明白? “这小子,应当已经是老师的衣钵传人了吧…… 虽然卫辰是沈度亲手引荐给庄钧的,但他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阵羡慕嫉妒恨。 想他沈度年少时就追随庄钧游学,十余年间一直以师礼事之,任劳任怨,悉心侍奉,可即便如此,也没能被庄钧收入门墙。 反观卫辰,与庄钧相见不满一月,竟然一跃成为庄钧唯一的关门弟子,有幸继承庄钧一生所学。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当然,沈度也只是感慨一阵罢了,当他冷静下来后,他的心情很快就变成了由衷的欣慰。 庄钧讲学天下数十年,像沈度这样的学生还有很多,他们从来不曾得到庄钧的认可,但都尊称庄钧为老师,打心眼里尊敬这位对他们有授业之恩的老人。 学生们始终有一块心病,那就是庄钧终身未曾婚配,无儿无女,孑然一身。 沈度任江宁知府后,就受一众师兄弟们的托付,一直照顾着庄钧。 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学生们还是希望老师能找到一名真正的关门弟子,传继老师道统的同时,还能替老师养老送终。 如今,这个人终于出现了。 沈度望着石凳上正襟危坐的少年,想起他那一篇篇振聋发聩的雄文,不禁欣慰地笑了。 “吾师之道不绝矣!” 第55章 名声与名次 七月中旬,新任提学官终于抵达江宁城。 一入城,海象乾就入驻考棚,宣布闭门锁院,谢绝一切探视。 院试,其实并不是集合一省的童生一起到省城考试,而是学政外出巡考,走到哪个县,就考到哪个县。 不过随着历代学政腿脚越来越懒,基本都是把童生们集中到一处进行院试,有时一府一考,有时两府合在一起考,也称为吊考。 海象乾之所以可以一到江宁就躲起来不见人,是因为学政到各府进行院试时,有本地知府充任提调,承办一应供给,各种事务也都是由府衙操办,用不着海象乾再费什么心思。 江宁城里的公卿豪门听说院试的安排,一个个都是恨得牙痒痒。 府试时,就有沈度百般阻挠各种请托,甚至还以刊印题名录相胁,导致不少世家子弟连府试都没过,丢脸丢到了姥姥家。 到了院试,不但搅屎棍沈度依然在,还来了海象乾这么个油盐不进的老梆子。 而且,海象乾可比沈度难对付多了。 海家一门五翰林,是根正苗红的清流世家,海家的老爷们儿牛脾气上来了,敢顶得皇帝都下不来台。 清流,最不怕的就是权贵。 对海象乾来说,弹劾东京城的皇亲国戚都是喝水吃饭一样的寻常事,何况是江宁城这些“二流豪门”? 如果说沈度要求严明府试纪律时,还有人会在旁边说说怪话,那海象乾一来,江宁城里头的牛鬼蛇神顿时就被镇得不敢冒头了。 海象乾履新不久,就与沈度配合无间,把江宁的世家豪门防得密不透风,一点钻空子的机会都不留。 一时间,各大世家豪门哀鸿遍野,纷纷感慨,今年江宁的科考真是见了鬼了! 七月底,江宁府衙发布公告,令江宁府童生去府衙领取考牌。 卫辰结束了在湖畔小院苦修般的生活,与好友盛长柏等人一起,来到江宁府衙里,领取院试的准考证。 前面的书吏一一比对抄录,领取考牌的队伍排得老长,要轮到卫辰他们却是遥遥无期。 陶大志凑到卫辰身旁说道:“卫兄,按照惯例,府试案首都是必取生员的,这场院试你可以闭着眼睛考了。” 卫辰微微笑着:“哪里,府台大人给我这个机会,乃是栽培之意,若是院试里,我考得不好,岂不是辜负了府台大人一番苦心?” 陈俊笑着打趣道:“卫兄才学本就高出我们许多,如今又得了名满天下的青藤先生的教导,更是不得了了。看卫兄这样子,是要包揽县、府、院三试案首,剑指小三元了!” 卫辰没说话,但脸上的笑容却充满了自信,显然是被陈俊说中了心思。 科举考试,除了考察考生的才学外,考生的名声也是很重要的场外因素。 乡试、会试、殿试这些国家大考,阅卷时都是糊名的,但排定名次时,考官还是会被考生以前的名声所影响。 这也是为什么,有的士子在会试之前,不惜代价也要把自己的文集卖到京城去。 而小三元,虽然比起大三元来说不值一提,却是卫辰现在最容易扬名天下的方法,毕竟他离小三元,就只差一个院试案首了,可以说是近在咫尺。 这时,陶大志忽然揽住卫辰的肩膀,贼兮兮道:“卫兄,依我看,小三元什么的,看的多半还是运气,左右你院试都是必中的,也就用不着那么绷着了,我听说宜春楼最近来了位清倌人,明日要不要一同前往放松放松?” 卫辰闻言一愣。 好你个浓眉大眼的陶大志。 心思实在歹毒! 这是想要考前乱我心志啊! 不行,必须严厉批判! 卫辰正想与陶大志好生批判一番江宁城的风月事业,却见一旁的盛长柏上前一步,对着陶大志怒目而视。 “院试在即,竟还一心想着去勾栏瓦舍寻欢作乐,若是传出去,贤弟的名声还要不要了?要去你自去,休要教坏我家贤弟!” 盛长柏一番大义凛然的话砸下,陶大志顿时就缩了,唯唯诺诺,一脸委屈。 他也是一番好意,看不下去卫辰和盛长柏他们苦行僧一般的生活,想带着他们领略一下秦淮风月,哪想到盛长柏竟然这么大反应? 不过看旁边陈俊的神情,似乎对此事颇感兴趣,一会儿倒可以和他私下探讨一下。 其实卫辰对陶大志的提议也有些意动,就算自己年纪太小,有心无力,跟着去见见世面,开开眼界也行啊。 可惜,还有盛长柏这个方正君子在,卫辰总不好把他独自撇下。 那就太不够朋友了。 见世面的事,也只能等以后有机会再说了。 卫辰察觉到气氛有些尴尬,当下轻咳一声,转移起了话题:“诸位,在此等着也是无聊,我与你们说一个笑话吧!” 陶大志和陈俊很给面子地侧耳作倾听状,怒气稍平的盛长柏也把将视线投了过来。 “有一虎出山,郁郁而返,群虎上前询问,为何一无所获?饿虎道,路遇一人,但不愿食。 群虎问其缘由,饿虎道,遇一秀才,因其太酸,故而不食。群虎大笑。 饿虎又道,后又遇一童生,亦不愿食。群虎皆不解,童生何以不食?饿虎道,怕咬伤了牙齿。 群虎追问,为何怕咬伤了牙齿?饿虎回道,童生太老,咬不动!” 卫辰说完,陶大志和陈俊都哈哈笑了起来。 盛长柏也是忍俊不禁,强忍着笑,压低声音道:“你这笑话,私下与我们说说还好,若是声音大了,被哪位老童生听去了,非暴打你一顿不可!” 卫辰淡淡笑着,心里却道,这笑话我可是从尊敬的府台大人那里听来的,谁有怨气就找他发去吧! 讲完笑话,几人间的气氛终于又再度活跃了起来,陶大志也识趣地没再在盛长柏面前提起逛青楼之类的话。 好不容易队伍终于排到了他们,卫辰上前应对询问,领取考牌。 府衙里不少书吏都认识卫辰这个在府试时大出风头的案首,知道他这童生身份不过是走个过场,成为生员进学已是板上钉钉,不由地提前恭贺了一番。 卫辰笑着回礼,并没有因为这些书吏身份低微而有所轻视。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沈度这样的知府可能几年就要一换,但这些下面的胥吏却是几代扎根于此,在衙门中的势力盘根错节,根深蒂固。 江宁是卫辰的老家,日后少不了要这些地头蛇照顾一二。 旁边其他来报名的童生们看到卫辰和衙门书吏有说有笑,心里都是五味杂陈。 他们一个个还在为即将到来的院试而忐忑不安,卫辰却是早早预定了一个名额,稳坐钓鱼台了。 不过他们也没什么可说的,谁让人家是府试案首呢?享受些特殊待遇也是应该的。 这时,忽然有人想到,好像卫辰不仅府试时是案首,县试时也是案首,这么说来,要是他这次院试再考个第一,岂不就是连中小三元了? 说起来,江宁府好像已经五十多年没有出过一个小三元了吧? 第56章 柏兰有点小紧张 报完名回家,卫辰又住进了湖畔小院中。 每日早起,卫辰就读一读经集,然后在庄钧的指导下练习时文。 先前府试时,为了迎合沈度的喜好,卫辰将自己的文风改得华美骈俪,并因此得了府试第一。 庄钧秉持经世致用的理念,并不是什么腐儒,他对卫辰府试时取巧的做法能够理解,但却并不赞成。 他将卫辰府试时的文章看完后,是这么说的:“你的时文虽然工整华美,却不免沦为下格,这样的文章,遇到沈度这样喜欢华丽辞藻的半吊子,还能取个好名次,但要是遇上真正的方家大儒,那就不行了。” 其实不用庄钧说,卫辰自己也知道,自己这篇得了府试第一的文章本来就是为了迎合知府沈度所作的,在懂行的人眼里,这就是以文媚人的行径,格调当然是比较低了。 因此,就算庄钧把自己的文章贬得不值一提,卫辰也没有什么可反驳的。 没听见在庄钧口中,堂堂知府沈度都只是个半吊子么? 这就是庄钧身为当世大儒的底气,就算沈度本人在这里,也得乖乖低头挨训。 点评完卫辰府试时的文章,庄钧又谈起了卫辰新作的那篇《完璧归赵论》。 “你的这篇古文写得就比时文要强多了,老夫已是很久没有见过这么清奇的文章了。若是你的时文,能如你的古文一般,脱去绳墨布置,抒发千古不可磨灭之见,那就是天下第一等的文章了!” 听完庄钧这席话,卫辰只觉眼前豁然开朗。 他以往写文章,主要还是在模仿前人程文的基础上,一步一步地艰难摸索,对于接下来的路如何走,卫辰心中其实是很迷茫的。 而庄钧的话,直接为卫辰拨开云雾,给他指出了一条康庄大道。只要卫辰朝着这个方向努力,终会有文章大成的一天。 卫辰心里不禁暗自叹服,庄钧不愧是名满天下的大儒,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问题,自己真是何其有幸,能拥有这么一位明师。 接下来的日子里,卫辰都将自己锁在屋子里读书写文,期间除了陈俊和陶大志来过探望过几次,卫辰就再没与什么生人见过面。 倒是盛长柏一直没有来过小院。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这家伙好像向来都是对庄钧避而远之。 卫辰心里对此颇为疑惑,但既然盛长柏不愿提,他也不会去刨根问底地追问。 待到院试那日清晨,卫辰起了个大早,只觉神清气爽,大有破关而出的那种快感。 用完早饭,卫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考牌、笔墨纸砚等物,就提着考篮走出了小院,陶大志早已乘着骡车在院外等候。 载上卫辰后,二人便一起乘车赶到了考棚前。 下了车,便见考棚龙门前星火点点,人声鼎沸。 这一次来参加院试的童生,大约有八百余人,比起府试要少了许多,甚至连宥阳县试的规模都比不上。 县试时,考生多为十四五岁,府试时,考生多为十八九岁,而到了院试,则是每个年龄段的人数都差不多,彼此间年龄差距格外地夸张。 没办法,府试三千取五十,即便之后再补录也就是多取几十人罢了,攒了不知多少届才攒出了这八百童生,自然是有老有少,参差不齐。 想当初,卫辰的蒙师石楷,快四十岁了,也只是一个童生罢了。 卫辰一到考场,就和陶大志一起寻起了盛长柏和陈俊的踪迹,四人这次都是府试前十,按规矩院试时也是要提坐堂号的,正好可以一起入场。 不过,此时天色只是蒙蒙亮,视线受阻,想要在八百多号童生里找两个人,也是颇为艰难。 卫辰看来看去,没找着盛长柏和陈俊,倒是发现了一个老熟人。 “石先生?” 见到面前这个一身青衫的中年人,卫辰不由地有些惊喜。 当下上前施礼道:“石先生,你也来了。” 那中年人扭头看了卫辰一眼,却是急忙否认道:“谁是你的先生,你认错人了!” 说完就匆匆掩面而走。 卫辰一脸的莫名其妙,石楷的面容自己记得清清楚楚,应该不会认错啊。 卫辰见那中年人闪身混入了人群,便急忙去追。 可走了几步,卫辰又停住了脚步,他忽然明白了,明明那人就是石先生,为什么偏偏就是不肯承认。 昔日的学生,如今却与自己成了同年,石楷的自尊一时间让他难以接受这种身份和地位上的落差感,所以他才选择了避而不见。 这种情况下,就算卫辰追上了石楷,强行与他相认,也只会让石楷更加难堪罢了。 “还是等考完院试再相见吧……” 卫辰长叹一声,终于还是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目送那个熟悉的身影逐渐没入了人群。 “贤弟!” 卫辰正感慨间,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兴奋的呼喊,回头一看,却见正是盛长柏。 卫辰欣喜道:“兄长,我找你找得好苦,陈兄呢?” 盛长柏道:“陈兄早早与陶兄会合,此时都在龙门外边等着,就差你一个了。” “好,咱们这就同去。” 卫辰听了,当下就与盛长柏一起朝着龙门的方向走了过去。 路上,卫辰见盛长柏的脸色很差,便问道:“兄长,你这是怎么了,额头上全是汗?” “额,是么?” 盛长柏微微一怔,赶紧取出巾帕来擦汗。卫辰这时才发现,盛长柏手心里也全是汗水。 待到将额头的汗擦干,盛长柏赧然道:“让贤弟见笑了,愚兄昨夜一宿没有合眼,叫身边女使熬了参汤提神,这才有力气来考试。” 卫辰讶然道:“兄长,你是府试第二,何必如此紧张啊?” 盛长柏苦笑道:“愚兄那第二如何来的,贤弟你也知道,还不是咱们运气好,蒙中了题?若论真材实学,我排在府试前五都是勉强。 这次院试不比府试,是新任学政亲自主考,这位海学政为官向来清正严明,更是有名的文章大家,可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卫辰闻言,不禁哑然失笑,原来盛长柏不是怕考试,是怕海象乾啊! 想不到向来进退有度的柏兰,居然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难道真的有心灵感应这一说? 见盛长柏额头上又开始冒出细汗,卫辰只好温言宽慰道:“兄长,你且放宽心,你的文章不在我之下,院试又如何?只要用心考,必不会有失。” 卫辰也很无奈,他总不能告诉盛长柏,海象乾是你未来岳父,你紧张也很正常吧? 盛长柏一脸惆怅,捏着手里湿了大半的巾帕,幽幽叹了口气。 “但愿如此吧……” 第57章 四书与五经 等了大半个时辰,便听见龙门前,一声清脆的梆子声响起,衙役大声呼喝道:“考生入场!” 八百考生纷纷向前涌去,到龙门前排队。 排队时,卫辰身边聚集了不少童生,都是听说了卫辰双案首的名号,来卫辰这里沾好运的。 甚至还有几个头发花白的老童生,也厚着脸皮求卫辰开恩,让他们在卫辰身上蹭点运气。 见那几位老童生眼泪汪汪的可怜样,卫辰实在是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能闭上眼睛任其施为。 只不过脸上的表情,就好像要去慷慨赴死的义士一般,看得一旁的盛长柏等人都是忍俊不禁。 这时,远处传来喊声:“提坐堂号之人,来考棚前,准备入场!” 听到这句话,卫辰如蒙大赦,当下对着身边围绕着的一众童生拱拱手:“在下先走一步,祝诸位马到成功!” 还没蹭够的童生们虽然有些不舍,但也只好收回在卫辰身上乱摸的狗爪子,一并拱手回礼。 龙门前,提坐堂号的考生们依次经过搜检,卫辰提着考篮,从龙门下走过时,那衙役朝他点点头,只是照例检查了一番,就将他放了过去。 卫辰走到公堂前,但见上首坐着一位四十余岁的官员,想来应该是新任的海学政,知府沈度坐在一侧,作为本场的提调官。 这次院试规矩比前两试更严,考生只许带一个长耳考篮进场,搁些笔墨和吃的,其余一律不许多带,连砚台都是府衙准备的。 海象乾还要求府县学官都要到场,陪在堂前点名,来一个学生,就有本县教谕当面辨认,以免有人替考。 “宥阳县考生卫辰——” 卫辰应号进门时,只觉满堂考官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特别是学政大人,把卫辰从头到脚看了好几眼。 卫辰被盯得浑身不自在,上前朝海象乾和沈度各自行了一礼后,拿了写着座位号的卷子,就赶紧准备走人。 却听得上首海象乾开口道:“你就是府试案首,卫辰?” 卫辰只得停下脚步回道:“学生正是卫辰,不知学政大人有何示下?” 海象乾淡淡道:“你的府试文章,本官都看过了。需记住,文章当以平实周正为先,要有自己的真知灼见。” 卫辰闻言心中一动,知道海象乾这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延续府试时的文风,当下躬身谢道:“谢学政大人提点。” 海象乾微微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卫辰拿起自己的卷子,下了台阶,在书吏的指引下进了考房。 考房正对公堂第一排,这就是提坐堂号的待遇。 卫辰从考篮里将笔墨等文具悉数取出,放到几案上,便开始闭目凝神,平静心绪。 不久,考生入场完毕,考棚闭门锁钥,衙役退下,改由兵丁巡场,这些兵丁都是外调而来,就是为了防止本地衙役徇私舞弊。 接着,书吏们开始往各考房分发考题。 和府试一样,一共四道题目,分别是一道四书题,一道五经题,两道五言八韵诗。 唯一的区别,就是题目的顺序换了换,首题由四书题改为了五经题。 四书五经在后世常常并称在一起,泛指儒家经典,但彼此之间其实区别很大。 四书,也就是《大学》、《中庸》、《论语》、《孟子》; 五经,则是《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 四书易,五经难。 因而在科考中,四书是必修,五经则是选修,士子只需要精通五经之一即可,选择的那一经就是士子的“本经”。 本经不同,考题自然也就不同。 乡试会试时的前五名又称五经魁,就是因为这前五名都是各自经房中的第一名,与治其他四经的第一名比较之后才角逐出最后的名次。 也就是说,前五名中,必然是治五经者各有其一,不会出现全是治《诗经》或者全是治《春秋》的情况。 按照科场上重首题的传统,一般都是以四书题为首题,五经题次之,这也就是所谓的“四书取士,五经定等”。 而这次海象乾把首题换成了五经题,那么就变成五经取士,四书定等了。 题目一发下来,考房中就是一阵骚动,甚至有几个考生嚎丧般地哭嚎了起来。 他们之中很多人功底不扎实,为了能够取中,一直苦练四书题,对自己的本经比较疏忽。 可没想到海象乾居然不按常理出牌,把五经题作为首题,这下这些疏忽本经的考生们可就惨了。 眼看考场上一阵骚乱,立马就有书吏大喝道:“哪个再敢喧哗,以扰乱考场治罪!” 考房里这才安静了下来。 卫辰倒是没有多想,他四书五经都早已纯熟,以哪个作为首题对他来说都是一样。 卫辰的经师林延本经是《尚书》,卫辰自然也选了《尚书》作为自己的本经,后来拜师庄钧后,才开始兼修其余四经,只不过水平就比《尚书》差远了。 当然,就《尚书》这一经而言,卫辰还是颇为自信的。 治《尚书》最大的难点,就是必须通古博学,因为《尚书》里所用的都是上古先秦的典故,还有一大堆拗口的人名。 所以治《尚书》首先要博学,饱览典籍,而这恰恰是卫辰最擅长的地方。 发到卫辰手上的首道五经题,题目只有九个字: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 这句话出自《尚书?无逸》篇,是周公告诫成王的一句话,大意就是当年周文王俭朴,不贪图享乐,才有了后来周室的兴盛。 这道题想要破题并不难,难就难在如何写出自己的水平。 卫辰只是想了片刻,就写下破题:“美服不敢崇,所以重民事也。夫文之所卑者服,而所不敢卑者功也。” 这破题已经足以让考官眼前一亮,但下面文章的论述,才是真正见功底的地方。 卫辰也不着急落笔,而是闭起眼睛凝思,打起了腹稿。 公堂上,坐在上首的海象乾对于提坐堂号的十名考生一目了然,见卫辰迟迟不落笔,不由笑着对一旁的沈度道:“卫案首莫非技穷了?” 沈度喝了口茶,云淡风轻道:“那少年确有才华,学政莫急,待见了文章便知分晓。” 海象乾笑了笑,当日看到府试的题名录之时,他就对那篇《完璧归赵论》赞叹不已,心中存了栽培之意。 但是那篇让卫辰取中府试案首的文章,却让注重义理的海象乾觉得华而不实。 若是卫辰再拿府试时那等文章来应考,海象乾也不会留情,断然是要罢黜他的。 这就是科考考生的无奈了。 从县试到殿试,考官们对于文章好坏的标准各不相同,动不动就会把自己不喜欢的文章一竿子打死。 考生们除了提前打探好消息,揣摩考官的喜好,剩下的也只能是自求多福了。 第58章 排定座次 堂下考房内,卫辰凝神静思了半柱香的功夫,终于打好了腹稿,当下提笔蘸墨,数百字的文章挥毫立就。 将案上的文章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卫辰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 卫辰从考篮中取出些点心吃了几口,稍有饱腹感就停下了嘴。 吃得太饱,容易犯困,反倒是这种半饱状态下,考试状态最好。 接下来的四书题,卫辰一看题目就乐了,“得道者多助”五个大字赫然出现在题纸中央。 这个题目,卫辰可太熟悉了,前世无论是中学课文,还是大学论文,这个题目都经常出现,卫辰就算没有这一世的积累,都能答个八九不离十。 这句话出自《孟子?公孙丑下》,意思也很明白,就是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 只需从这一点出发来立论,便是高屋建瓴,绝不会有失。 卫辰没有丝毫犹豫,提笔就写了起来:“观道之致乎助者,而已尽古今之大局焉。夫道诚在我,则不期助而助自多焉。此以伸人和之说,而要亦审乎大势如此。” 卫辰写完破题,停顿了一下,默读了一遍,感觉十分满意。 这两句话紧扣《孟子》和《集注》,代圣贤立言,便是再严苛的老学究也挑不出错处来。 紧接着,卫辰承题起讲,一气呵成,洋洋洒洒写了数百字,一共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 五经题和四书题,这两篇时文是最重要的,卫辰将两篇文章写完,一看时间,才刚刚中午。 考了一上午,脑力和体力的消耗都是不小,卫辰也有些疲惫了,将后面的诗赋和表判题目扫了一眼,便伏在案上闭目养神起来。 小眯了半个时辰后,卫辰伸了个懒腰,一骨碌直起身来,不多时就在几案上将最后两题悉数作好。 此时离交卷还有一个多时辰。 趁着有大把时间,卫辰仔细检查了一下文章中有无犯讳疏漏之处,而后在几处稍稍润色一番,就开始把文章誊录到正卷上了。 誊录时,文字要工整简洁,卷面不能涂抹……,这些规矩卫辰都记得清清楚楚,没有丝毫疏忽。 一板一眼地誊录完,卫辰又检查了几遍,确认无误后,便将卷子交给书吏,然后起身走人。 这场院试按照海象乾的要求,是要糊名的,因此也就没有了当堂面试这个环节。 对卫辰来说,至此,院试就算是落下帷幕了。 今年是秋闱年,院试考完,距离下一次乡试还有三年,期间基本上没有温书备考的压力,比高考后的解脱还要爽,因此许多学子都是尽情放纵了起来。 江宁城的秦楼楚馆间,又多了无数文人骚客的诗句,或慷慨悲歌,或意气风发,有人感伤岁月,悲叹年华,有人年少得志,狂歌醉马。 早起的江宁城居民们惊奇地发现,整条秦淮河都被染成了胭脂色。 当然,最开心的还是青楼的老鸨,仅仅几日间,她们的腰包就鼓了不知多少倍,满是褶子的老脸上都笑开了花。 那边考完的学子们彻底放羊,这边江宁府衙却还是闭门锁钥,严阵以待。 卷子收上去后,提学道和府衙的书吏一起,将卷首的考生名字糊上,只保留了籍贯。 保留籍贯,是因为选拔出生员后,是要入县学、府学进学的。各县都只收本地生员,因此录取时也要分配好名额。 糊名期间,府学、县学的学官都在一旁全程监督。 卷子糊好后,都被呈送到了海象乾面前放好。 一旁充任提调官的沈度看到海象乾的架势,心中也是暗自吃惊。 这糊名和监督,本来都是走个过场的事,海象乾身为学政,完全可以做做样子,随意敷衍过去,没想到他居然做得这么郑重其事,大费周章。 沈度也只能感叹,累世簪缨之家出来的人就是不一样,单就这股子做事情的认真劲儿,多少官员拍马也赶不上。 海象乾面前,堆了几大摞卷子,足有八百来份,这么多卷子,他一个人肯定是看不过来的。 好在他赴任前就延请了好几个精通文墨的师爷幕僚,可以先替他初筛一遍,省却许多功夫。 几位幕僚兢兢业业,伏案看了一整夜卷子,到了次日,海象乾起床洗漱之时,领头的便来禀告:“东翁,我等选出这一百份文章,请东翁过目。” 海象乾喝了口茶,淡淡问道:“文章成色大体如何?” 这名来自浙江的幕僚道:“江宁不愧是文教重地,士子的文章丝毫不逊色于杭州、绍兴。其中有数人的文章尤为出色,属下要先恭喜东翁,又为国荐得良才了。” 海象乾听了幕僚的话,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容,当下取了卷子来到公堂,拜过至圣先师后,便开始最后的审卷。 一个白天过后,海象乾终于定下了最后的录取名单。 江宁十县,每县县学取五人,府学再取五人,一共五十五名新晋生员。 海象乾给这些卷子大致排定了座次,然后将头名、次名、三名的卷子一字排开,对在场的一众学官们道:“这是本官定的名次,你们看后若无异议,本官就揭开糊名,依此放榜了。” 学官们恭声领命,当下将三张卷子各自传阅开来,一边看文,一边点评。 府学的卢老教谕看到头名的文章,和一旁的县学教谕说道:“这文章辞采并不缛丽,但议论纵横,转折奇崛,其势如山断云连,上下浑然贯通,这是不重文字,而以篇法压人啊!” 上元县和江宁县的教谕看完,纷纷点头称是。 一众教谕看过前三名的文章,聚在一起讨论一番,都觉得海象乾取士十分公允得当,于是齐声道:“我等并无异议。” “好!” 海象乾微微颔首,大手一挥:“拆卷!” 说完就有几名书吏上前,动手将五十五份录卷的糊名纸拆去,再依次将名字抄录到榜文上。 教谕们一个个都是不自觉踮起脚尖向榜文上张望,想要看清上面的名字。 府学的卢老教谕看到那排名第一的案首的名字,不由地哈哈大笑,兴奋得胡子都不小心扯断了几根。 “果然是他!” …… 次日,院试放榜,在青楼彻夜纵情声色的学子们,纷纷被小厮叫醒,穿上衣服一步三晃地前去看榜。 许多学子都在抱怨放榜放得太快,自己还没有享受够,就要来接受这最终的审判了。 八百考生加上各自的家眷还有跟班,数千人乌泱乌泱地涌到了府衙前。 当然,他们之中大部分人,注定是要失望的。 第59章 小三元 卫辰打着呵欠起床,洗漱后就准备下楼吃早饭,却见盛宅里早已是热火朝天。 盛长柏、陈俊都换了一身崭新的袍子,坐在堂上,用着茶点。 这也就罢了。 就连底下的丫鬟女使,都通通换上了新衣,天没亮就从床上爬起来,在老管事的指挥下,将盛宅里里外外都扫洒了一遍。 “你们这是?” 看着盛宅上下这副如临大敌的架势,卫辰不由讶然。 盛长柏喝了口茶,无奈地笑了一声。 一旁的老管事陪笑道:“今日院试放榜,大喜的日子,小的就自作主张让府里稍加操办了一番,倒是让卫公子见笑了。” 老管事偷偷瞧了一眼自家少爷的神色,又接着道:“平日里二少爷常说,要低调为人,小心处事,这些道理小的也都懂,所以并未太过张扬,免得让别人以为我们盛家没见过世面。” 盛长柏闻言不由地点了点头。 然而…… 这边老管事话音刚落,那边门外就进来好几名家丁,各自捧着满满一簸箕铜钱,领头的喊道:“陈管事,这是您让我们兑的打赏用的铜钱,您看够不够用?” 卫辰和陈俊不约而同地看向盛长柏,眼中满是揶揄的味道。 盛长柏回头看了一眼老管事,无奈道:“陈伯,这就是你说的低调?” 陈伯一脸尴尬,只好转头埋怨起那几个家丁:“你们这几个混小子,不是说了晚些回来吗?” …… 吃完早饭,卫辰、盛长柏、陈俊就出了盛宅,来到府衙的十字街前,刚到街口,便觉一股涌动的浮躁迎面而来。 数千人云集于府衙前,场面可以说是混乱不堪,幸好有衙役及时出面,将家属和随从隔绝在外,这才没出什么乱子。 卫辰三人站在外围,看着这人山人海的场景,也只能挠头。 看这架势,想要囫囵个地挨到榜前,恐怕是不可能了。 卫辰不由地看了眼身旁的盛长柏陈俊,神色间颇为无奈。 其实卫辰本意是不想来凑这个热闹的,在家里等着报录人上门报喜多安逸,何必亲自跑这么一趟? 不过这次院试盛长柏和陈俊都有些心里没底,非要拉着卫辰同来看榜,卫辰也只好跟着一起来了。 “卫兄、盛兄、陈兄,你们也来看榜了。” 一路上,不少童生都主动与卫辰三人打招呼。 毕竟今年取中的童生都曾经赴过知府的宴请,互相间都是认识的,那些往届童生中有不认识的,问一声身边人,也就知道了三人的身份。 尤其是卫辰这个府试案首,更是引来一众老少童生的侧目。 “此人就是今年的府试案首?这也太年轻了吧,简直就是个娃娃嘛!” “府试题名录上的文章我看过,此人也就是前十的能耐,只是恰好写了一篇合乎府台大人心意的四六骈文,这才被取了案首!” “还有这等事?那这岂不是以文媚人么?” “呵呵,府台大人喜欢四六骈文,这事稍加留意就能打听到,我敢说,应考的八百童生大半心里都有数,府试时的文章也多是照着这个风格写的。可那又如何,还不是让人家把案首拿去了?” “就是,输了就得认,别在人家背后阴阳怪气说些酸话,丢了我辈读书人的脸面!” “你!” 眼看两拨人就要吵起来,忽听得有人大喊一声:“放榜了!” 顿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那张薄薄的榜单上,纷纷向榜前涌去。 院试榜单是一张长案,从高到低依次排名,贴告示时,无数人一拥而上,维持秩序的衙役被挤得东倒西歪,拦都拦不住。 这时,海象乾和沈度在一众书吏的簇拥下从衙门口走出来,海象乾见了眼前这乱糟糟的一幕,不由怒道:“岂有此理,成何体统!” 身边的书吏得到海象乾示意,当下站到台上大喊道:“学政大人有令,再有拥堵看榜者,取为生员的当场罢落,未取生员的三年内不准赴考!” 听到书吏这番充满恐吓意味的话,众童生都是悚然一惊,无人再敢向前拥挤,先前的乱象终于得以平息。 海象乾上前一步,朗声道:“下面由本官唱名,念到名字的,由高到低,依次上来。” 说罢,他就挑了十几名大嗓门的衙役站在门前,自己则亲自取来长案,高声念道:“天佑二年,江宁府院试第一名……” 海象乾的声音顿了顿,下面童生们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院试第一名,宥阳荆溪,卫辰,书!” 海象乾一语落地,十几名衙役齐声大喊:“院试第一名,宥阳荆溪,卫辰,书!” 声音震耳欲聋,全场回荡。 “卫辰,怎么又是他?” “县试案首,府试案首,院试还是案首,这是连中小三元呐!” 三试案首。 小三元。 一府几十年也难出一个这样的才子! 而且,这小三元还不是出自那些文教不兴的偏远之地,而是出自天下文教重地,江宁府。 仅此一项,就足以让卫辰名扬四海! 前排的童生们惊叹过后,都开始左右张望,想要寻找到新晋小三元的身影。 而与此同时,站在外围的三人中,陈俊最先反应过来,当下对着卫辰大喊道:“卫兄,听见了吗,你中了!” 盛长柏同样满面喜色,朝卫辰作揖道:“贤弟,愚兄在此先恭喜你荣膺鹗荐,乡试连捷!” 卫辰先是微微一怔,而后便是一阵狂喜涌上心头。 饶是卫辰两世为人,此时也不由地心情激荡,眼眶都有些湿润,他深吸一口气,向盛长柏和陈俊抱拳回礼道:“多谢二位兄长,小弟先行一步。” 盛长柏微笑道:“贤弟,去吧,别让学政大人久等了。” 卫辰点了点头,当下将长袍一撩,昂首阔步朝衙门口走去。 众人自觉地让开道路,站在两旁目送着案首远去。 这一刻,卫辰感觉自己成了全场的焦点,有无数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他不由地回想起自己往昔寒窗苦读的那些日子,而今一切的辛苦,终于都有了回报! 越过人群,走到台阶前,卫辰朝着海象乾躬身一礼:“学生卫辰,谢学政大人朱衣点额。” 海象乾不苟言笑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沉声道:“得了小三元,也要戒骄戒躁,你的文章还只是小成,若能再下苦功,必有文章华国、青紫被身的一日!” “学生谨记教诲!” 卫辰又是一礼,而后退至一旁。 海象乾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继续念道:“天佑二年,江宁府院试第二名,宥阳临塘,王尧臣,礼!” “天佑二年,江宁府院试第三名,江宁固城,翁定帆,诗!” “天佑二年,江宁府院试第四名,上元阳江,唐鹤年,易!” “天佑二年,江宁府院试第五名,宥阳七堰,盛长柏,春秋!” …… “天佑二年,江宁府院试第十名,江宁汤泉,陶大志,诗!” …… “天佑二年,江宁府院试第三十二名,宥阳石山,陈俊,书!” 第60章 流水席 海象乾嗓音低沉,将录取生员的名字一一念完。 五十五名新晋生员依次站到了台阶上,个个精神抖擞,喜笑颜开。 而台阶下。 则是数百名落榜考生。 一米多高的台阶,将悲欢两种情绪泾渭分明地分割开。 “这就念完了?” “不可能,我数过,这才只念到五十四个,应该还有一人。” “再等等,再等等……” 落榜的考生们个个都是脸色苍白,徒劳地安慰着自己。 一名老童生冲破衙役的阻拦,跪在海象乾面前,磕头道:“学政大人,求你再念一个吧!” 看着面前这头发花白的老童生,海象乾并没有厉声训斥,只是叹了口气,轻轻摇头道:“五十五名生员,尽皆在此了。” 老童生面色黯然地跌坐在地上,眼泪如同兰州拉面般滑落下来,自言自语道:“不可能,不可能,我寒窗苦读几十年,怎么就考不过这院试呢!” 不过,这老童生只是众多失意考生中的一个。 远处,一个穿着发白青衫的中年书生,远远望了一眼站在台阶上意气风发的卫辰,笑着摇了摇头,带着欣慰之色,悄然离去。 那背影,像极了卫辰心心念念的蒙师石楷。 新晋生员名单宣布之后,海象乾令书吏将前十名的程墨张贴在衙门照壁之上,方便众考生查卷,以示公平。 心底不甘的落榜考生们纷纷涌到照壁前挑刺,试图找出考官有眼无珠,使自己明珠蒙尘的证据。 而院试第二王尧臣、第三翁定帆、第四唐鹤年,这三位江宁府有名的才子此时也结伴来到了榜前。 府试之后,三人对于卫辰的质疑尽去,这次来看卫辰的文章,也不是存心挑刺,而是抱着研析学习的心思来的。 这就好比卫辰前世那些上进的学生,每次考试过后,总要想方设法把班级里考第一学生的卷子借来,看看自己与第一的差距在哪里。 承认自己的不足,努力学习他人的长处,这样才能有所进步。 三人抬头看向卫辰首篇的五经文,但见文章卷头落着海象乾的朱批,没有评语,只有三个圈。 王尧臣惊讶得嘴都合不拢了,他来之前已经先看过自己的卷子,卷首也是画了圈,可却只有一个。 包括翁定帆、唐鹤年,他们的文章已经远远超过别的考生,可即便如此,海象乾也只是给了他们一个圈而已。 一个圈,已经是“好”的意思,那这三个圈呢? 难道我和卫辰之间的差距,真的有这么大么? 王尧臣不由地有些沮丧,当下认认真真将卫辰的文章通篇看了一遍。 然而看完之后,他却陷入了深深地沉默,盯着文章半晌没有说话。 一旁的翁唐二人此时也看完了文章,翁定帆将目光从榜上收回,叹气道:“这样的文章,才真正称得上是文压一府,卫辰这个小三元,不管别人服不服,至少我翁某人是服气了。” 唐鹤年苦笑道:“如此锦绣文章,若是取不了案首,那才是真正的不公啊……” “咦,伯庸这是……” 二人看了眼身旁盯着卫辰文章怔怔无言的王尧臣,不由地对望一眼,心底都是暗暗叹了口气。 …… 另一头,卫辰三人好不容易推却了同年的盛情相邀,一同往盛宅回返。 三人才刚走到华盖坊的巷子口,盛长柏就感觉气氛与平日里有些不同。 但见地上满满的都是大红色的鞭炮屑,往日里巷子里来来往往的街坊邻居也都不见了,连巷口几间卖吃食的铺子都关了门。 三人带着诧异地往巷子里走,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喧哗,还有浓重的酒肉香气扑面而来。 盛长柏心头一跳,赶紧带着卫辰和陈俊往自家门口赶去,却见盛宅门口摆着长长的流水席,足足占了半条巷子,觥筹交错,人声嘈杂。 一桌、两桌、三桌、十桌,二十桌……卫辰在心里数着数,不由地暗自惊叹,还真是够排场的! 看盛长柏也是一脸惊讶的样子,明显也是不知情。 不用说,肯定是那位姓陈的老管事自作主张操办起来的了。 盛长柏一出现,几个热情的街坊就聚了过来,将盛长柏团团围在中间。 “盛家二公子回来了!” “现在要改口,叫盛相公了!” “哈哈哈,对,盛相公!” 这些街坊邻居,许多都与盛家有交情,其中不少人更是盛长柏的长辈,他们一个个笑容满面地上来敬酒,盛长柏也推辞不得,只能笑吟吟地接过酒杯喝下。 这时,陈管事终于来了,盛长柏气恼地问道:“陈伯,怎么回事,这酒席是早就定下的?” 今天是大喜的日子,陈管事也喝了几杯,脸上都是红通通的,他听了盛长柏的问话,嘿嘿笑道:“是啊,二少爷,昨日里我找了咱们江宁城数一数二的流水席师傅,定下了这流水席。” “这也太铺张了吧!” “小的事先禀告过老爷,老爷也同意了。” “额……” 这下盛长柏没话说了,连自家老爹都同意了,自己还有什么好说的? 一旁的卫辰看着盛长柏无可奈何的样子,不由地暗自发笑,当下开解道:“兄长,这中了秀才可不单单是你自己的事,也关乎盛家的脸面,你还是从了吧!” 盛长柏闻言微微一怔,旋即点了点头:“贤弟说得是,倒是愚兄着相了。也罢,也罢……” 盛长柏想通之后,向卫辰和陈俊告了声罪,就端起酒杯给宾客们敬酒去了。 陈管事见状也是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了卫辰一眼。 卫辰笑了笑,招呼陈俊,找了个空座坐下,二人互敬一杯后,便各自默默动筷。 这里是盛宅,盛长柏才是主人,卫辰虽为案首,却是不好抢他的风头。 望着眼前的热闹场面,卫辰的思绪不由地飘到了百里外的宥阳,若是姑母和姑丈知道自己连中小三元,肯定只会比陈管事更加欣喜若狂。 虽然夫妻俩都是苦出身,但他们为自己庆祝的宴席估计也不会比盛宅这里逊色多少吧…… 第61章 入宫游泮 次日。 卫辰三人一大早就赶往提学道衙门,其余五十二名新晋生员也一并到来。 一众士子在卫辰的带领下,向海象乾行了拜师之礼,从今往后,海象乾便算是这五十余人的座师了。 在大周朝,老师分为两种。 一种是教导学生学问的老师,称为业师;一种是主考科举的官员,称为座师。 根据科考的场次不同,座师又可以分为院试座师、乡试座师、会试座师。 到了更高级的殿试,就没了座师这一说,因为所有进士都是天子钦点,也就是所谓的天子门生。 业师的地位不如座师,这是时下士林间普遍的风气。 毕竟业师大多是秀才举人出身,而座师则都是进士出身的朝廷命官,与士子日后的仕途息息相关,明显更值得攀附。 当然,这只是大略而言,具体到士子个人,还是看士子自己心里的权衡。 比如卫辰,他虽然同样很尊敬海象乾这位座师,却对与自己朝夕相处的石楷、林延、庄钧等人更为亲近。 拜完师,身为学政的海象乾自然免不了要训诫勉励一番,之后便是当着府学县学教谕们的面,按照籍贯分配生员进学。 按照规矩,府学县学各取五人,无论是府学第一,还是县学第一,都可以直接保为廪生,其余则为增生。 院试成绩排名前列的生员可以优先挑选,自己决定是去府学还是县学。 成为廪生,除了拥有一般生员见官不拜、免役免粮、不受刑名等特权外,还有许多的福利。 首先官府月给廪米六斗,自此可以安心读书,不再为吃饭发愁。 其次,廪生还可以在童子试(县试、府试、院试的统称)时,给考生作保,赚取外快。 卫辰家里以前那十几亩水田,就是卫明昭用这种方式挣下来的。 除这两项好处之外,廪生还可以选贡入国子监,成为贡监,而增生以及更低等的附生就享受不到这种待遇。 例如卫辰的经师林延,就曾是江宁府学的廪生,后被选贡入国子监,期满通过考核后,直接外放到县学任教授,成为学官的一员。 海象乾讲完廪生增生的区别后,下面马上就有书吏呈上笔墨,让生员填写亲供(亲自书写的履历)。 卫辰是院试案首,理所当然第一个上前挑选,见状不由一笑,看这架势,倒是很像自己前世高考报志愿啊。 卫辰从书吏手中接过笔,毫不犹豫地填了府学交上去,占下了江宁府学本次唯一的廪生名额。 府学自然要比县学更好。 县学教谕只是举人,而府学教谕却是进士,这是肉眼可见的差距。 况且,有沈度这个便宜师兄在,卫辰在府学里也能自在得多。 府学的卢老教谕看着卫辰交上来的亲供,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当下在亲供上出具印结,算是认可卫辰入学了。 卫辰之后,王尧臣、翁定帆、唐鹤年、盛长柏依次上前,也都选择了府学,但廪生的名额已被卫辰占去,他们只能递补为增生了。 只不过,他们四人家境优渥,也不在乎廪生的那点钱粮。 至于只有廪生才能参与选贡? 四人都是自视甚高之人,心里想的是三年后的乡试,一个贡监而已,哪里有举人功名来得畅快? 更何况,中了举之后,照样有可能被选入国子监,到时候再考虑这些也不迟。 前五名之后,其余生员也是陆续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陶大志虽然只是第十名,但他运气够好,排在他前面的人要么进了府学,要么不是江宁县人,于是陶大志得以进入江宁县学成为廪生。 至于陈俊,他这次院试跌到了三十二名,只在中游而已,比府试时名次差了很多,只能进入宥阳县学成为增生。 众人决定完各自的去向,写好亲供,由教谕结具盖印后,在文书程序上就可以正式被称为生员了。 生员们各自退下,换上蓝色圆领襕衫,又戴上了四方平定巾。 穿上这身襕衫,就代表已经身负功名,虽是最低的功名,却也可以见官不拜。 穿戴整齐的生员们重新回到了大堂上,海象乾亲自为他们戴上彩绢裁剪成的花枝,行簪花之礼。 头顶鲜艳的花枝,卫辰心里总觉着有些不自在,心想自己此刻若是大笑,那可真就是“花枝乱颤”了。 簪花礼毕,众生员依次从提学道衙门出来,步行至府学学宫。 这便是“簪花夸街”。 一路上,衙役鸣锣开道,身为案首的卫辰走在最前面,其余按照名次列后。 道路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都想来瞻仰新晋秀才们的风采,一路上指指点点。 到了府学学宫前,衙役不敢再鸣锣,海象乾迈步上前,朗声道:“新科生员到,辟户!” 言毕,学宫前三重布满黄色铜钉的朱门,由赞礼生一扇一扇从外至内打开。 卫辰远远望去,但见三重门阙后,便是泮桥泮水,泮水之后则是十几级台阶,台阶通向宏伟的大成殿。大成殿内,主祀至圣先师,四配、十二哲从祀。 “请新科生员入泮!” 听到赞礼官喊出这句话,所有生员的呼吸都不由地急促起来。 入宫游泮。 这是读书人毕生的梦想! 当下生员们举起交叠的双手,俯首趋步而行,一路过棂星门、戟门,沿着学宫的中轴线向前。 跨过戟门,面前半月形的碧色小池,就是泮池了。 泮池上的泮桥,只有身有功名之人才能通行,否则就只能绕行。 众生员从泮桥上走过,行至大成殿外,赞礼官高声道:“行大礼!” 生员们行完大礼起身,再行净手之礼,入宫参拜之后,退至殿东的明伦堂,至此才算是大功告成。 众生员脱去拘谨束缚,脸上尽是放松的笑容,当下相互拱手而拜,谈笑风生。 江宁府是科举强府,按照惯例,眼前这五十多生员中,必然是要出几个进士的,这可都是以后的人脉,众人自然要互相结识一番。 众人聚在一起,先是序齿,以明长幼之礼,再平辈相交。 卫辰这时候就不免有些吃亏了,毕竟他满打满算也不到十二岁,是当之无愧的弟弟。 当然,这是因为在场的都是生员,若是没有功名在身的童生,那就另当别论了,就算对方年龄能当卫辰的爷爷,卫辰都可以轻描淡写地唤对方一声小友。 第62章 簪花宴 明伦堂中。 不时有生员们的欢声笑语传来。 除了几人年纪稍长,大部分生员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年纪。 此时头上簪花、襕衫在身,年少得志,谈笑间自是意气风发,睥睨豪杰。 众人谈笑一阵,海象乾走入明伦堂,众人忙按下谈兴,向学政行礼。 海象乾微笑道:“诸位无须顾忌本官,正所谓,为官须作相,及第必争先。本官当年入泮时,也是与你们一般年少轻狂。” 众生员闻言不由一笑,紧绷着的气氛也轻松了不少。 海象乾满意地点了点头,当下轻轻一挥手,一旁就有书吏上前,为生员们发放儒花红彩旗银,每人六两八钱,作励学之用。 眼见银子到手,众人脸上不禁都有了笑意。 尽管江宁世家大族遍地,但也不是每个生员都是世家出身,这六两多银子对那些家无余财的生员来说,也是一笔可观的进项。 打赏过后,就是簪花宴。 这院试后的簪花宴,比府试之后的宴饮要隆重得多,各种规矩也更为繁琐。 卫辰做完一套礼仪回到位子上,额头上都出了一层细汗。 众人在海象乾审视的目光下,都不敢大吃大喝,稍有动筷也是慢条斯理。 海象乾见众人如此拘束,便有意活跃一下气氛,笑着说道:“诸位,左右无事,不如行个酒令,对上了吃菜,对不上罚酒,诸位意下如何?” 卫辰闻言心底略有些惊讶,这位海学政主持院试时严肃认真,一丝不苟,令人打心眼里敬畏,没想到私下里还是挺随和的嘛。 学政大人既有此提议,在座的生员们自然是纷纷附和。 行酒令,虽也要些巧思,但总归只是一种文人间的娱乐消遣,比吟诗作赋轻松多了。 见众人都同意了,海象乾点点头,捻须笑道:“四言八句。本官的题目是【不明不白,明明白白,容易容易,难得难得】。嗯……,就从案首开始吧。” 所谓四言八句,便是出题人连说四个长句,但只有下半句,答题者则要补全四个半句,合辙押韵自不必说,还得符合出题人的命题。 海象乾看向卫辰,卫辰略一沉吟,便答道:“雪在天上,不明不白;下到地上,明明白白;雪化为水,容易容易;水化为雪,难得难得。” 众人连声称善,海象乾也是抚须微笑,卫辰当下夹了一筷子白水煮羊肉到小盘中,朝着不远处的盛长柏眨了眨眼睛:“下一个,则诚兄。” 盛长柏被卫辰点到,微微一怔。 他平日只顾研究经义文章,少与人交游,还真没怎么接触过行酒令这种“小道”。 不过盛家好歹也是诗书传家,家中来往的都是文人雅士,盛长柏自幼受到熏陶,自然不会被难倒。 沉吟片刻后,盛长柏便念道:“墨在砚中,不明不白;写出字来,明明白白;墨变为字,容易容易;字变为墨,难得难得。” 海象乾赞赏地看了盛长柏一眼,颔首道:“善。” 盛长柏微微一躬,也夹了一筷子白水煮羊肉,而后点了陈俊接下一个。 陈俊琢磨半天也想不出来,只好拿筷子敲了一下碗,苦笑着饮下一盅玄酒,所幸这玄酒其实只是清水,醉不了人。 吃了瘪的陈俊目光转向陶大志,不怀好意道:“陶兄,轮到你了,接吧。” 岂知陶大志早有准备,一指桌上的酒壶,呵呵笑道:“酒在壶中,不明不白;倒进杯里,明明白白;我要吃酒,容易容易;酒要吃我,难得难得。” 众人听完,东倒西歪笑成一团,却也没法说陶大志接错了,陈俊看着陶大志得意地对自己挤眉弄眼,也只能自认倒霉,郁闷地转过头去。 卫辰和盛长柏看见这一幕,不由地相视而笑。 簪花宴落下帷幕,卫辰与好友们结伴走出了提学道衙门。 此时外面正下着细雨,河水湛湛,倒映出皎洁的月光。卫辰站在街心,任由雨水溅湿了衣袍。 他听着雨水滴落屋檐的声音,不由地想起自己一年多前,离家去盛氏义学求学的一幕。 时光飞逝,那时一文不名的少年,如今已是府学廪膳生员了,大好的前途正等着自己。 这时,盛长柏打着伞走到卫辰身边,轻轻唤了一声:“贤弟。” 卫辰回过神来,看向身边的盛长柏、陈俊、陶大志几人,咧嘴笑道:“诸位,眼下我等或入府学,或入县学,即将各奔东西,不如相约,看谁先登春榜,金殿传胪,如何?” 听了卫辰的话,众人都是笑着称好。 盛长柏胸中也不由地生出万丈豪情,抱拳道:“诸位,就如卫贤弟所言,待到三年后相约春榜之日,我等再一同打马御街!” 众人轰然应诺:“好!” …… 次日。 卫辰起了个大早,与盛长柏一同送别了回宥阳的陈俊,而后便出了城门,提着礼物,来到庄钧隐居的湖畔小院外。 卫辰上前敲门,不久就有一名老仆出来开门,正是随侍庄钧左右的福伯:“原来是公子来了,先生正在里面等着你呢!” 卫辰点点头,将礼物交给福伯,熟门熟路地进了门。 院内,庄钧正坐在藤椅上看书,见卫辰来了,当下放下书卷,看着卫辰问道:“你来了,院试考得如何了?” 卫辰躬身一礼:“不敢辜负老师所望,侥幸得了案首,弟子如今已是府学廪膳生员了。” “嗯。” 听到卫辰取了院试案首,庄钧脸上没有丝毫惊讶的表情,似乎这只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进了府学也不可懈怠,不要以为自己是廪膳生员,就小看那些老秀才,他们读书多年,底子远比你厚,说不定就有大器晚成的。” “弟子谨记老师教诲。” 卫辰俯首称是,而后顿了顿,又道:“弟子此来,其实是有一件事想要拜托老师。” 庄钧眼皮一抬,淡淡道:“何事?” 卫辰开口道:“弟子虽未及冠,但已是进学,故而想请老师为弟子赐字!” 庄钧捏须道:“古人二十而及冠,眼下读书人,则多是十六岁行冠礼。你过了年也有十二了,虽未到及冠之年,但既然已是生员,少不得与人交游,再让同辈之人直呼姓名,确实是不太妥当。” 卫辰轻声道:“学生正有此意,所以来请老师。” 庄钧盯着卫辰,似笑非笑道:“你既拜海象乾为座师,何不请他为你赐字,他出身名门,又是江南学政,对你还有提点之恩,请他为你赐字,对你将来也是大有好处。” “至于老夫……” 庄钧摇了摇头,自嘲一笑:“老夫不过是一介穷书生,无官无职,山野闲人,身边只有一个老仆相伴,给你冠字,实在无益。” 听到庄钧这番话,卫辰也只能在心底暗自苦笑。 老师啊老师,您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一股子傲娇气呢? 第63章 学风如此,奈之若何? 卫辰坚定道:“老师传道授业之恩,弟子永志不忘。若非老师,弟子焉能有今日?故而请老师为我冠字。” 庄钧面上喜色一闪即逝,轻咳一声,淡淡道:“你有今日,都是你自己努力得来的,为师做的也只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不过,弟子既有所请,我这做老师的倒是不好推辞,正好为师前几日偶有所得。” 卫辰忍不住腹诽,什么偶有所得,我看是早就想好了吧? “日月合宿谓之辰,本来你的表字中有个明字是最好的,奈何,犯了汝父之讳,只能另取他字。” 庄钧轻叹一声,继续说道:“辰者,龙属也。《管辂别传》有云,龙者阳精,以潜于阴,幽灵上通,和气感神,故能兴云。你的表字,就为兴云,如何?” “卫辰,卫兴云?” 卫辰在心里默念了几遍,觉得十分合乎心意,一来好记,二来寓意深刻。 当下略带兴奋地深深一躬道:“弟子谢老师赐字!” 赐完字,庄钧又考察了一番卫辰近来的课业,看卫辰有没有因为考完院试而松懈。 见卫辰对自己的问题对答如流,庄钧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嘱咐了几句之后,便赶卫辰回家去了。 学问做到卫辰现在这个地步,已经不需要再时时刻刻在师长身边受耳提面命了,庄钧这个老师能做的,就是鞭策和提点,剩下的,还是要看卫辰自身的努力。 卫辰回到盛宅,和盛长柏说了自己已经冠字的事,盛长柏高兴极了,成日追着卫辰“兴云”、“兴云贤弟”地叫个不停,卫辰自己都快听吐了。 好在没过几日,就到了去府学报道的日子。 去府学的第一日,自然首先要拜师,卫辰和盛长柏都拿了拜师的见面礼来到府学。 所谓的见面礼,就是拜师六礼,芹菜、莲子、红豆、枣子、桂圆、干瘦肉条,无论是拜蒙师还是业师,都是这一套。 两人的拜师礼都是陈管事代为准备的,自然是要多精致有多精致,仅仅是礼盒就价值不菲。 除了这礼节性的拜师礼外,卫辰和盛长柏更是早早托人给府学的卢老教谕送去六十两银子红包,这才是真正的“拜师礼”。 这还是卫辰那便宜师兄沈度的功劳,若非沈度派人传信提醒,卫辰还真看不出来那位一副儒者形象的卢老教谕居然也是个贪恋财货之人。 此刻,明伦堂内,这位卢老教谕正大义凛然地给新入府学的五名生员训话。 “尔等不要以为入了府学,就可以马放南山。古时考校弟子,一年离经辨志,三年敬业乐群,五年博习亲师,七年论学取友,九年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方谓之大成。 尔等虽为生员,也曾经寒窗十年,但学问做到哪一步了?恐怕有人连离经辨志还达不到吧?而今你们入了府学,就好好读经,功课不可怠慢!” 听了卢教谕这番话,王尧臣、翁定帆、唐鹤年三人心里都是凛然。 这位老教谕不愧是江宁城有名的老儒,这是一上来就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啊! 卫辰和盛长柏相视一眼,都在心底暗笑,看样子,是这三位同窗的拜师礼没有给够,或者说,是给得不得其法。 那边王尧臣三人还在因为卢教谕的训话战战兢兢,这边卢教谕已是换了一副笑脸看向卫辰。 “卫辰,你年纪轻轻就取了廪膳生员,很不错,你的文章我也看过,已是登堂入室。” 和卫辰说话时,卢教谕的语气温和之极,与刚才的严厉简直判若两人,这前后的转变之大,令王尧臣等人都是目瞪口呆。 “谢教谕夸奖。”卫辰躬身道:“教谕,学生有一不情之请。学生要准备乡试,故而想要多出门广学交游,望教谕通融。” 卫辰来之前,早就将府学里读书的流程打听清楚了。 大周建国初始,官学风气肃然,上自国子监,下到各地县学,都是从严治学。 但到了如今,学风早就不似当初了,无论府学县学,都是松弛不堪,甚至听说那号称大周最高学府的国子监,如今也是一蟹不如一蟹。 卫辰在府学读书,无非就是再将自己当初在盛氏义学里的流程重新走一遍,至于教谕和训导,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很少把学生放在心上。 如此风气,也难怪当初林延愤而辞官,宁愿去盛氏义学这么个小学堂当塾师了。 因此,卫辰并不打算在府学浪费时间。 平日里在家读书,偶尔出外交游,这才是卫辰成为秀才之后的打算。 卢教谕听到卫辰的要求,捏须沉吟片刻,缓缓道:“你的文章已是出类拔萃,再闭门造车确实是不可取,广学交游、触类旁通才是治学之道。 这样吧,每年提学道主持的岁试,你不可缺席,其余时间若要出游,则须与我事先告假,如何?” 卫辰也知道,这是卢教谕能做到的极限了,当下没有二话,俯首称是。 之后,盛长柏也依葫芦画瓢提出了游学的要求,卢教谕看在银子的面子上,自然也是如答应卫辰一般答应了下来。 王尧臣三人能名列院试前五,自然不会是笨人,见卢教谕对卫辰和盛长柏如此宽容,立马就想到其中定有猫腻。 不过他们也没有傻到当面揭穿,而是准备等卢教谕走后,再虚心向卫辰和盛长柏请教。 接下来,五人随着卢教谕拜完孔子,又到明伦堂的石碑前跟着将生员条例念了一遍。 碑上记载的条条框框很多,但如今士风松散,也没人将这些规矩当回事。 后面几日,卫辰和盛长柏每日都到府学的明伦堂来点个卯,虽说两人都打定主意要长期旷课,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一做的,否则卢教谕的面上也不好看。 不过卫辰去了几日,却发现明伦堂里的人稀稀松松,从来都没有到全过。 按照常制,府学廪膳生四十人,增广生四十人,附学生数目不定。 但卫辰数了数,每次来听课的顶多也就三四十人,人数还不到定额的一半。 而在上面讲课的卢教谕对此似乎是早就习以为常,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卢教谕每日只上半个时辰课,然后就是生员们自习的时间。 卫辰和盛长柏亲身感受了一下自习课的氛围,才知道什么是群魔乱舞。 没来的那些就不说了,来上课的这三四十名生员中,有唠闲磕打发时间的,有围在一起打马吊的,有忙着接活替外头铺子看账本的,甚至还有人,堂而皇之地捧着活色生香的春宫图品鉴欣赏…… 盛长柏不由感叹:“学风败坏,一至于斯!” 至此,二人也算是对这府学彻底失望了,当日下课就去找卢教谕告了长假,回家读书去了。 第64章 衣锦还乡 九月,入秋。 天气渐渐转冷,转眼已到了月桂树飘香,蟹子顶壳肥的季节。 荆溪蜿蜒而来,将溪隐村环抱在怀中,距溪水百余步外,坐落着一间小院,这里一个月前还是枯叶满地,一副破败相,而今却已经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焕然一新。 小院里,此时如同赶集般热闹,溪隐村的乡亲父老们齐聚一堂,热火朝天,欢声笑语。 等了约莫半柱香功夫,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秀才公回来啦!” 霎时间,所有人齐刷刷地望向院外,眼神中满是好奇与期盼。 院门口,停着两辆骡车,张明和卫如意互相搀扶着从骡车上下来,昂首挺胸地站在车前,笑呵呵地向乡亲们问着好。 张旭跳下骡车,一脸兴奋地回头对卫辰道:“辰哥哥,快看,大家都是来看你的,咱们村第二个秀才呢!” 卫辰摸了摸张旭的小脑袋,也跟着下了车。 乡亲们看见一身襕衫的卫辰,呼啦一声就围了上来,一边辰哥儿长辰哥儿短地叫着,一边让女人回家,把家里好吃的通通搬来,那股子亲热劲,让卫辰都有点遭受不住。 “乡亲们,别忙了,我早就准备好了!” 张明笑呵呵地往身后一招手,立马就有四个身着褐衣的伙计上来,各推着一辆小车。 众人凑近一瞧。 嚯! 二十对酒糟鸡,四十斤青鱼,四十斤酱牛肉、二十斤猪下水、二十斤羊杂货,还有满满当当的小菜点心! 乡亲们看到这四车丰盛的吃食,心中暗自惊叹,当年的破落户张明,还真是今非昔比了! 卫如意招呼人从左邻右舍家里借来十来张方桌,在院子里排成一排,又在屋里给女人和孩子摆了两桌,桌上摆满了美酒佳肴。 看到这么多梦里才会出现的美食,孩子们顿时忘记了顽皮,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肥美鸡肉,一片咽口水的声音,却没有一个敢动手开吃的。 屋外头,大人们一边用水瓢从大酒缸里取酒,将色如琥珀的酒液倒入白瓷碗中,一边啧啧赞叹道:“这才是酒嘛!” “那是!听说这酒就是张家两口子酿出来的,卖得可贵了,江宁的达官贵人们都抢着要呢!” “是吗?那一会儿可得好好尝尝!” 远处,支起了几个大锅炉子,炉火正旺,煎得锅里的热油咔咔爆响,也将师傅的脸照得亮堂堂的。 一旁的伙计帮着端菜上桌,芋头鸭汤、红焖猪蹄、松鼠鳜鱼、清炒虾仁……,满桌子扎实的硬菜,老少爷们吃得都是满嘴流油。 吃吃喝喝了一阵,张明满脸通红地把卫辰从凳子上拉起来:“来,辰哥儿,和我去敬酒。” 卫辰问道:“给谁敬酒?” 张明低声道:“是卫氏的宗老。” 卫辰点点头,当下起身端起酒杯,和张明一起来到一张桌子前。 张明给卫辰介绍道:“这位是你三叔公,也是溪隐村这一支卫氏的族长,这位是你五大伯,这位是……” 卫辰认完人,当下依着规矩,向这几位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们一一行礼敬酒。 卫氏族老们也都站起身来,眼底满是笑意,连声夸奖卫辰有他老子的风范,年少有为,前途无量。 下面卫辰一桌一桌地敬酒,虽没有满饮,却也没人出来挑剔什么不是。 秀才相公都亲自给咱敬酒了,还不够有面子吗? 乡亲们的脸上都笑得十分灿烂。 宴席散去后,卫氏族人在族老们的带领下来到卫氏宗祠,参加祭典。 众人合力,将一块新打造的秀才匾额悬挂在了祠堂门楣上。 族长高喝一声,庄重的礼乐声奏响,匾额上覆盖的锦缎被揭开,露出上面刻着的卫辰二字。 边上不远处,还有一块悬挂已久的秀才匾额,刻着卫辰老爹卫明昭的名字。 匾额被揭开的一刻,宗祠外鞭炮齐鸣,全族老少都是喜气洋洋,纷纷向卫辰拱手祝贺。 这一刻,卫辰看到张明和卫如意脸上滑过喜悦的泪水,他心里明白,中了秀才,其实一直都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的事。 卫氏老族长拄着拐杖上前,将一块狮头镇纸赠予卫辰:“辰哥儿,我溪隐卫氏数百口人,自你父亲明昭之后,就没有出过什么像样的人物,望你乡试连捷,替我们卫氏光宗耀祖!” “谢三叔公。” 卫辰从老族长手中接过沉甸甸的镇纸,心中也是颇为感慨。 一年前,自己在村人眼中还只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幼童,可如今,却已是溪隐村卫氏数百口人的领军人物了。 这是荣耀不假,可同样也有一份难以推卸的责任呐…… 忙完宗祠祭典,张明和卫如意将卫辰领到了溪隐村东头。 此时正是九月,地里稻子还没有收割,望去一片金灿灿的,十分赏心悦目。 张明意气风发,朝前头一指:“这是我刚买的二十亩水田,记在辰哥儿你的名下,你看看怎么样?” 卫如意在旁边解释道:“辰哥儿你是生员,有三十亩免税田,总不好浪费了,你姑丈就置办下这二十亩地,加上家里原来的几亩地,刚好把免额用掉。” “这可都是上好的水田呐!” 张明兴奋地蹲在地上,抓起一把土,任由碎土从指缝间落下,而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是二叔公帮忙张罗下的好田,村里人刚一起开垦出来的,就靠在荆溪边上,随时都可以打溪水来浇灌。 如今靠着酒坊的份子,张明已经不愁吃穿,但他却还是念着地里这点事,若不是酒坊那里实在走不开,张明还真宁愿回乡下继续种地。 这个时代的人对于土地的感情,是后世人难以理解的,有钱不如有地,这就是普遍的价值观。 因此,卫辰也没有怪姑母和姑丈自作主张用自己的名义买地,只要他们夫妻俩开心就行。 “只不过……” 卫辰看着面前的二十亩良田,忽然有些犯难道:“姑母,姑丈,咱们一家现在都住在城里,这田该怎么办,总不能撂荒吧?” “放心吧。”卫如意嫣然一笑:“我早和二叔公商量好了,把地交给村里三户人家租种,不用咱们操心。” 卫辰摇了摇头,哑然失笑。 得,自己这是荣升成地主阶级了。 第65章 盛维登门 清晨,一轮朝阳自天际冉冉升起,溪隐村从晨雾中醒来,勤劳的农户们早已来到田间开始劳作。 微风吹来,稻田里卷起了金色的波浪,将稻香送入鼻尖,让汗流浃背的农户们脸上挂上了灿烂的笑容。 卫辰在荆溪边打完一套早功,又去自家新买的水田里瞧了瞧,便踏上了回家的乡间小路。 一路上,卫辰不时和田里的乡亲打着招呼,乡亲们看见卫辰,都停下手头的活计,恭敬地喊一声“秀才公”或是“小卫相公”。其实之前还有乡亲喊卫辰“小卫老爷”的,只是被卫辰给制止了。 快到家的时候,卫辰看到卫如意正坐在大树下,和一群大妈大婶聊天,卫如意眉飞色舞地说着些什么,一旁的大妈大婶们都是一脸的羡慕。 “如意,快看,你家秀才公回来了!”一个眼尖的大婶看到了不远处田埂上的卫辰,笑着提醒卫如意道。 卫辰快走两步,走到卫如意面前,先喊了一声姑母,又跟周围的大妈大婶们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一个大婶看着一身襕衫、气质儒雅的卫辰,啧啧赞叹道:“到底上读书人,光是往那一站,就和我们这些一辈子只能种地的不一样。” “小卫相公可是文曲星掉到咱们溪隐村来的,能和你一样么!” 旁边的大妈神气活现道:“就我家那不争气的小崽子,前几天,就在流水席上蹭了点儿小卫相公的文气,你猜怎么着?一回家,连着就学会好几个大字!” “嚯!” “真的假的?” “还有这种事?” “那我也蹭蹭试试?” 一旁的大妈大婶们听见卫辰还有这么神奇的功效,看向卫辰时两眼都放光了。 卫辰被十几只绿幽幽的眼睛盯得浑身发毛,赶紧往后退了几步。 这些乡下的大妈大婶干活都是当男人使的,她们可不管什么男女大防,平日里说的荤段子,连老爷们听了都遭不住,卫辰是真怕她们上手。 “都消停点儿吧,把咱们秀才公逗得耳朵根都红啦!”大妈大婶们哄笑一阵后,总算是放过了卫辰,没再盯着卫辰开玩笑。 这时,一个大婶忽然问卫如意:“如意啊,我听族长说,秀才可以免两丁徭役?” 卫如意点点头:“是啊,怎么了,二伯母?” “哎呀,这就可惜了!辰哥儿寄养在你家,但还是自成一户的,他那户就他一个人,这两丁徭役不就浪费了嘛?” “二伯母你的意思是?” “如意呀,你也知道,你二伯家有个孙儿,今年刚满八岁,生得聪明伶俐,准备入社学读书,还没有入户籍。” 二伯母搔了搔头皮,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就想着,反正辰哥儿的免役名额不用也是浪费,不如把我那孙儿过继到辰哥儿名下,你说怎么样?” 卫辰恍然大悟,原来是冲着我的免役名额来的。 没有籍贯者,不能参加科举,更不能当官,当吏,但有了籍贯,平日里的苛捐杂税也就逃不掉了,所以很多老百姓都选择当黑户。 而黑户里有志于科举的,就想出这么一个变通的法子,即过继到有免役名额的秀才或是举人名下,既可以参加科举,也可以免去徭役。 卫辰听了却是皱眉:“这恐怕有些不妥啊,我过了年才十二岁,就有了个八岁的嗣子,这也太离谱了,官府那关也过不去啊!” “说得也是,唉,那就以后再说吧。” 二伯母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但听她的口气,似乎并未完全死心,大概是想等卫辰年纪再大点,再来打这两个免役名额的主意。 一旁其余的大妈大婶们听到中了秀才还有这实惠,一个个心思都是活络了起来,大家都是族亲,凭什么就给你二伯母把这免役名额占去了? 她们和卫辰没什么共同话题,就一股脑涌到了卫如意身边,这个夸夸卫如意心肠好有福气,那个夸卫如意有头脑持家有道,实在没词儿说了,连卫如意的坐姿都要夸一夸。 卫辰这个汗呐…… 至于嘛? 一个个都抢着往我名下塞儿子! 回家的路上,卫如意脸上的笑容就没间断过,整个人容光焕发,仿佛年轻了十几岁。 二人到家时,张明已经准备好了骡车,正招呼伙计们往上搬箱子。 卫辰见状,不由惊讶道:“姑丈,咱们今日就要回宥阳?” “是啊,酒坊那里一天都离不开我和你姑母,这回告假回来住了三天,已经是很不容易了,再住下去,盛老爷怕是都要派人来催我们回去了。” 张明一边把捣蛋的儿子抱上车,一边笑着回头对卫辰道。 “唉,这三天真是一晃眼就过去了,感觉咱们才刚回来没两天啊。”卫如意轻声埋怨一句,望着院门口的大柳树,眼神中满是不舍。 “姑母不想回去,是因为舍不得她那些捧场的听众吧?” 卫辰大概猜到了卫如意心里的想法,不由地有些好笑。 显摆,也是需要分对象的。 搬到宥阳城里住时,张家已经算是中等人家了,和周围的邻居条件也都差不多,卫如意和那些新邻居们显摆,自然不会像在老家这里一样,有那种咸鱼翻身的畅快感觉。 尽管卫如意对这段扬眉吐气的日子恋恋不舍,但总算是没耽误正事,一家人最终还是坐上了骡车,踏上了返回宥阳的旅程。 一连赶了两个多时辰的路,终于看到了远处高大宏伟的宥阳城,赶车的张明精神一振,当下一抖缰绳,车轮飞转,载着一行人驶入城门。 车子一直在颠簸,转过几个巷口,终于来到了一家人在城里置办的宅子前。 卫辰挑开车帘子,刚想下车,就听有人喊道:“贤侄!” 卫辰循声望去,见是盛家大老爷盛维,身后还跟着两个提着礼物的家丁。 “原来是盛伯父啊。” 卫辰笑着抱拳行礼。 那边张明和卫如意听到声音也走了过来,见盛维一副等了很久的样子,颇有些不好意思:“盛老爷,我们安顿好家里,今日就回酒坊上工。” “老夫不是来催你们上工的。老夫此来,是有另一桩要紧事要与贤侄商议。” 盛维叹了口气,神情怅然。 卫如意和张明夫妻俩面面相觑,在他们印象里,盛维向来都是智珠在握、镇定自若,何曾有过这等颓丧模样? “进去再说吧。” 卫辰将盛维请进前厅就坐,卫如意忙找了个水壶给盛维倒茶。 “不必麻烦了。”盛维拉住卫辰,苦笑道:“我现在心里火烧火燎,哪有心情喝茶?” “那就更得降降火了。” 卫辰从卫如意手里接过一碗白水,摆到盛维面前。 “唉……” 盛维端起碗来一饮而尽,而后重重一叹:“大难临头了,贤侄!” 第66章 贡品 “怎么回事?” 卫辰皱眉,等盛维继续说下去。 盛维满脸苦涩道:“昨日巡抚衙门来人,他告诉我,琥珀酒被列入江南省的贡品清单了!从今年起,每年十月,都要押解原酒一百缸与巡抚衙门和买。” 卫辰当然知道,所谓和买,就是按照官府规定的数目和价格交易货物,只是看盛维难看的脸色,这次和买显然不是什么好差事。 “官府给多少价?”卫辰忙问道。 “三两。” “三两?” 卫辰瞪大了眼睛:“一缸原酒六百斤,光成本就得五两银子。一百缸就是六万斤,原本能有几万两的进项,如今却是倒赔二百两,况且我们酒坊一年才能酿多少琥珀酒?” “去年是八万多斤……”盛维涩声道:“横竖是撑不过去的,眼下离和买之日只剩下不到一个月,哪里来得及?” “伯父难道没有和衙门来人说清楚?”卫辰盯着盛维,愤然道:“这不是要酒,这是要命啊!” “当然说了。”盛维叹气道:“可那人说了,他是奉巡抚衙门之命,容不得讨价还价。” “那扬州的盛大人那边呢?” “去过信了,纮弟说……,他说现下正是他升任京官的要紧关口,不能节外生枝,况且,对方是巡抚衙门,招惹不起。他劝我忍下这口气,盛家产业这么多,大不了就当从没有过这酒坊……” 说到这里,盛维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就当从没有过这酒坊”,盛纮说得轻巧,可他又哪里懂得,盛维往酒坊里倾注了多少的心血? 盛维也是对堂弟心灰意冷了,无计可施之下,才会来找卫辰商量,希望卫辰可以给他出出主意。 盛维沮丧道:“以往都觉得进贡这种事遥不可及,怎么偏偏让我们摊上了呢?” 卫辰缓过劲来,倒是比盛维更加淡定:“人怕出名猪怕壮,养肥了自然有人宰,历朝历代都是这样,一点也不稀奇,只是没想到……,呵。” 卫辰说到这里,脸上嘲弄与不屑的神色一闪而逝。 没想到,盛纮会这么不靠谱啊! 他之所以选择盛维合作经营琥珀酒,一方面是看重盛维的经商能力,一方面就是看重盛维背后的官方背景。 盛维是盛纮的堂兄,盛家商行是扬州通判盛纮罩着的,这在江南省都是人尽皆知。 因此无论衙门还是其他商行,行事时都会给盛维三分薄面。 谁知如今真正事到临头了,盛维还在四处奔走,寻求解局之策,靠山盛纮倒先做起了缩头乌龟。 “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老,到头来,还是只能靠自己啊!” 卫辰叹口气,对盛纮已是失望透顶,当下闭目凝神,思索起了应对之策。 良久之后,卫辰睁开眼,问道:“伯父,你说是巡抚衙门来人说要和买,那可有公文?” 盛维摇头道:“没有公文,只是出示印信后,由那人口头告知。但那来传信的黄师爷确是抚台大人身边人,平日里颇受抚台大人信重。他说让我回去先准备着,等到解运之日,自有公文下达。” “连公文都没有?” 卫辰眯起眼睛,思量片刻,语气笃定道:“伯父,我看这里面八成是有鬼!” “你是说,那人假传抚台大人之命?” 盛维吃了一惊,旋即有些犹豫道:“那黄师爷有这么大的胆子?他就不怕被拆穿?况且他身上可带着抚台大人的印信呐,这是断然做不得假的!” 卫辰目光冰冷道:“抚台之命假不假尚不可知,但公文的内容却是不难知道,这贡品清单都是由京里定下的,巡抚衙门也只是经手而已,究竟如何,托人往京里一打听便知。” “唉,也只有如此了。” 盛维迟疑片刻,还是同意了卫辰的办法,至少按照卫辰说的去办,还能有个盼头不是? …… 是日傍晚,江宁知府沈度亲切地在私邸中接见了卫辰。 在这位师兄面前,卫辰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当下开门见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对沈度说了。 沈度听完,捻须道:“本官确实是在今年的贡品清单里,见到过琥珀酒的名字。” “清单里让我们进贡多少?”卫辰急忙问道。 “这倒是没说。” 沈度斟酌着字句,缓缓道:“这里面有些门道,公开的文告,一般不会提及具体的数目和价钱,只有户部和地方具体经办的官员才知道。” “只不过……” 沈度顿了顿,又道:“朝廷贡品的名单时常变化,但像这种初次列入贡品的情况,起先量都不会太大,之后才会视情况逐年往上加,一下子要这么多,确实不合常理。” 沈度为官多年,知道许多贡品里的潜规则,但他顾忌卫辰年纪太小,未经世事,因而并没有一语道尽,只是稍微透露了一点关窍。 听了沈度的话,卫辰愈发笃定这所谓的和买另有蹊跷,于是死皮赖脸地缠着沈度道:“师兄,您在京中定有许多熟识的同乡、同科、同僚吧,能不能帮忙打听一下?” “你小子!” 沈度哭笑不得,终于还是点头道:“看在老师的面子上,我就费些功夫,请京里的同年问一问吧,说起来,我倒是恰好有一好友就在户部。” “太好了!” 听到沈度答应,卫辰振奋不已。 沈度做事向来雷厉风行,当下就命人呈上笔墨,准备修书一封加急寄到京中。 沈度提笔蘸墨,刚要落笔,忽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又将笔缓缓搁下了。 “传信进京,往返一趟少说也要半月,或许,不用这么麻烦。” 卫辰微微一怔:“师兄有什么好主意么?” 沈度沉吟道:“我与巡抚大人共事两年多,自认对他也算有些了解。咱们这位刘巡抚虽然私下里小节有亏,但向来最为爱惜名声,按理说是不会像这样无端压榨百姓的。” 卫辰讶然道:“师兄的意思是,问题不在刘巡抚身上?” 沈度缓缓点头:“你先前说,那传刘巡抚口令的人叫什么名字?” “姓黄,是巡抚衙门的师爷。” “巡抚衙门里师爷不少,嗯,姓黄?似乎有些印象……,我明白了,原来是他!” 沈度轻轻一拊掌,转过头望着卫辰淡然笑道:“用不着派人进京了,这事我明日就替你办妥。” 第67章 扮猪吃老虎? 江宁城南,繁华的吉阳街上,坐落着一座宜园。 宜园依着溪河而建,逶迤里许,望去林木葱葱,亭台楼阁不可胜数。 这里曾是天德十七年江南省乡试亚元陈瑾置办的产业,而今的主人却是江南省有名的富商,宋德全。 宋德全之所以这么有钱,除了广有田产庄园外,还因为他是一位大榷商。 所谓榷商,就是指从事专卖品交易的商人,比如盐、铁、酒之类的国家垄断商品。 这些商品虽然名义上由官府专卖,但官营起来各种问题层出不穷,因此如今惯常的做法,都是由某些个人或者商行接受官府委托,代行专卖之权。 这些被委托的商人,就是榷商。 想要成为榷商,必然要有深厚的背景,而宋德全的背景,就是江南巡抚刘洵。 宋德全的姐姐,是刘洵最为宠爱的小妾,宋德全也靠着抱姐夫的大腿,成为了江宁府仅有的几个官营酒商之一。 昨晚,宋德全召集一班狐朋狗友,在家里饮酒作乐,到半夜才拥妓而卧,要不是有事被叫醒,定要睡他个日上三竿。 宋德全打着哈欠,恹恹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在丫鬟的服侍下梳洗穿衣。 宋德全来到前厅,便见自己的狐朋狗友之一,抚台衙门的黄师爷,已经穿戴整齐,在用早点了。 “黄兄还真是精力充沛,起得真早……”宋德全笑着坐到黄师爷身边,接过侍女奉上的一碗燕窝粥。 这位黄师爷也是跟在刘巡抚身边的老人了,奈何能力不济,还爱贪小便宜,始终受不到重用,只能办些跑腿打杂的粗活儿,在衙门里颇受冷落。 宋德全也是一次偶然的机会才认识了黄师爷,二人臭味相投,很快就成了莫逆之交,内外串通,打着刘巡抚的名号,做下许多巧取豪夺的恶事。 如今图谋盛家的酒坊,也是与往日一般无二。 “心里有事,睡不踏实,索性就早起了。”黄师爷顶着一对黑眼圈说道:“想不到那盛纮捏起来软趴趴的,他堂兄盛维却是块滚刀肉!” 宋德全吐出一口浊气道:“本以为稍一吓唬便能让盛维就范,谁知道这厮竟然死挺到了现在,连我姐夫的印信都给他看了,他还是借故拖延。” 黄师爷和宋德全要想吃下琥珀酒这块肥肉,自然绕不开盛家商行的官方靠山,扬州通判盛纮。 原本二人还顾忌着盛纮这个进士出身的六品官,行事间颇为谨慎,没成想他们只是稍稍展露身份,盛纮就直接缴械投降了,连象征性的抵抗都没有。 倒是盛维这个没有官身的草民一直在苦苦支撑,大出宋德全所料。 至于宋德全口中的印信,自然不是巡抚衙门的大印,而是刘巡抚的私印,一直由他的爱妾,也就是宋德全的姐姐保管。 偷偷拿印信出去狐假虎威,对宋德全和黄师爷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只要用完再放回去就行,有宋德全的姐姐帮忙遮掩,倒也没让刘巡抚发现什么端倪。 黄师爷此次前去威逼盛维,事先也带上了这枚印信,可结果却不尽如人意,都过去两天了,盛维还是没有松口。 宋德全冷哼一声:“这种冥顽不灵之人,哪里都有几个,非得给他尝尝厉害不可!” “唉,按说凭咱们的权势,摆弄个小小酒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黄师爷脸上阴晴不定道:“可是旨意中只要进贡十缸琥珀酒,且没说是原酒……,而且和买的价格也缩水了大半……” “这有何不妥?我好不容易才替你在姐夫面前抢下这和买贡品的肥差,还不就是为了借机多捞些油水?” 宋德全理直气壮道:“再说了,我也不是要霸占那姓盛的酒坊,只是看那琥珀酒卖得不错,想跟着入一股,大家一起赚钱,何乐而不为呢?” “这些我都懂……” 黄师爷苦着脸道:“可谁知道那盛家还有没有什么靠山,毕竟咱们做的这些事,巡抚大人都不知情,万一被捅到明面上,后果不堪设想啊!” “怕什么!我早就打听过了,盛家官面上的倚靠,也就是一个盛纮罢了。”宋德全满不在乎道:“那盛纮什么德行你也知道,他哪敢招惹我姐夫?” “但愿如此吧。” 黄师爷刚要打住话头,先把早点吃了,便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抬头一看,却是自己家的小厮到了门口。 “什么事?” 黄家小厮如实禀告道:“今早,江宁知府沈度沈大人派人来咱们府上,说是听闻咱们江宁的琥珀酒荣登贡品,举府与有荣焉,沈府台命人在江宁城的各大彩楼上,挂起了庆祝的横幅,特来请老爷您前去观礼。” “苦也,大事不妙!” 黄师爷和宋德全同时心头一沉。 沈度这么一折腾,岂不是把琥珀酒进贡的事情闹得满城皆知? 这样一来,他们还怎么对盛家的酒坊上下其手? 二人再也坐不住了,来到前院墙下,登上梯子,朝外面望去。 只见大街上,一座座用彩帛搭起的高大彩楼上,果然挂上了鲜艳醒目的大红横幅。 “琥珀美酒,扬名四海,待诏恩贡,举府欢颜!” “我的娘咧!” 看到这喜气洋洋的场景,黄师爷一阵头晕,险些就要从梯子上栽下来,还好一旁的小厮扶住了他。 “这下想要瞒天过海,是瞒不过去了……”宋德全也没想到,沈度会搞出这一出。 “难道这沈度是盛家请来的救兵?也没听说盛家和沈度有什么交情啊?” 宋德全一时间也有些糊涂了,这沈度到底是误打误撞,还是故意为之? 不多时,宋家的门子又来禀告:“老爷,刚刚府衙来人,说是沈府台摆下了庆祝琥珀酒入贡的流水席,专程请您过去。” “去个屁!” 宋德全听到这话,气急败坏地从梯子上跳下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请黄师爷也就罢了,毕竟他是官面上的人,管的就是贡品的事。 可专程来请宋德全,又是几个意思? 在外人看来,宋德全可和这贡酒的事一点也不沾边儿啊! 这个时候,就算宋德全再迟钝也能看出来,沈度这是在将他的军呐! “宋兄啊,这是怎么回事?”黄师爷将宋德全从地上拉起来,也慌了神道:“莫非那沈度,真是盛家请来的救兵?” “还是小看这盛家了!” 宋德全拍拍身上的尘土,阴沉着脸道:“定是那盛纮暗地里找到了沈度,请沈度帮他出头,毕竟都是在江南省官场上厮混,彼此间七拐八绕总能攀上点关系。呵,这群读书人,向来就是如此,蛇鼠一窝,狼狈为奸!” “你是说,那盛纮是在扮猪吃老虎,故意以退为进,然后趁我们不备,骤然发难?”黄师爷瞪大眼睛,震撼不已。 “这盛纮好隐忍的心性,好凶恶的计策啊!” 第68章 手腕 街面上,偌大的一片场院里,足足摆了百来张大圆桌,站着的,坐着的,到处都是人头攒动。 “来了来了!” 远远望见轿子,街上翘首以盼的百姓们欢呼起来,催促道:“快舞起来,快敲起来啊!” 霎时间,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一座座彩楼间,人潮汹涌,欢声如雷,看热闹的人群,把大街塞了个水泄不通。 黄师爷和宋德全坐在轿子里,听着外头震耳欲聋的锣鼓鞭炮声,脸色比锅底还要黑。 他们明知宴无好宴,但沈度接连派人来三请四邀,他们也不能不给面子,只好着头皮前来赴宴。 盛维穿戴一新,满脸笑容,上前恭请黄师爷和宋德全入席。 宋德全脸上堆着假笑道:“盛老板好大的手笔啊,连府台大人都请动了。” “宋老板真是冤枉老夫了。”盛维一脸委屈道:“我也是听了府衙传令,才从宥阳赶过来的。” “呵呵。” 宋德全和黄师爷同时冷笑,如果眼神能杀人的话,恐怕盛维早就被二人的眼神千刀万剐了。 盛维亲自引着黄师爷入席上座,一路上,百姓们热情地和黄师爷打着招呼,在沈度的宣传中,这位黄师爷可是为琥珀酒名列贡品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功臣。 至于宋德全,他只能算是观礼嘉宾,却是没有这种待遇了,只能随便找张桌子坐下。 黄师爷一边笑着对百姓们回礼,一边用力攥着盛维的手,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你想把自己玩死是吧?” 盛维笑呵呵道:“小人只想安心做好自己的生意,先生何必逼人太甚呢?” “你找……”黄师爷的狠话还没有说出口,就已戛然而止,因为他在人群中看到了身穿官服的沈度。 黄师爷当下甩开盛维,快步朝着沈度走去,脸上堆起恭敬的笑容,深深一揖道:“府台大人,区区琐事,竟劳动您的大驾,小人惭愧啊!” 沈度受了黄师爷一记大礼,捻须微笑道:“琥珀美酒能列为贡酒,还多亏了先生从中出力,本府也是与有荣焉呐!” “哪里哪里。” 黄师爷听到沈度这若有深意的一番话,背后冷汗涔涔。 琥珀酒入贡的事,是京里户部定下的,他一个小小师爷,能出什么力?从中作梗还差不多! 沈度瞥了一眼黄师爷,淡淡笑道:“依本官看,今日过后,咱们江宁府这琥珀酒也该改名了,就叫琥珀贡酒怎么样?” “妙极,妙极。” 黄师爷打起精神,勉强应和。 盛维眸中精光闪动,当下躬身一揖道:“府台大人高见,加一个贡字,确实更有气势。小人在此,谢府台大人赐名!” “哈哈,你倒是精明。” 沈度轻轻摇头,斜眼笑问道:“那本官以后的酒?” 盛维立马拍胸脯道:“我盛家全包了,分文不取!” “那倒也不必。”沈度摆摆手道:“本官可不想落个鱼肉百姓的名声,按市价付账便是。” “府台大人说得是,倒是小人孟浪了。”盛维连连点头。 二人一唱一和,相谈甚欢,但落在一旁的黄师爷耳中,却是别有一番意味。 黄师爷很清楚,只要琥珀酒和沈度扯上关系,他和宋德全就别再想打盛家酒坊的主意了。 通判只是正六品,顶多算个三四把手,而知府则是正四品,实打实的一把手正印官。 而且,江宁府的地位远在普通府之上,江宁府知府这样的地方大员,连巡抚刘洵都要小心对待。 更何况,黄师爷和宋德全根本就是瞒着刘巡抚自行其是,一旦事情暴露,恐怕刘巡抚就要先问他们的罪。 或许宋德全还能靠着姐姐的枕边风逃过一劫,可他黄某人呢?巡抚衙门里像他这样的师爷可多得是,不差他姓黄的一个。 黄师爷想到这里,不由打了个寒战,心头凉意彻骨。 与此同时,黄师爷心中又有些庆幸,幸好沈度只是用这种绵里藏针的方式来表明态度,给双方都留下了转圜的余地。 “虽然面皮无损,但咱们已是败得一塌糊涂了呀……” 黄师爷看了眼坐在不远处另一张桌上的宋德全,深深一叹,心里已是下定了决心。 待到众人入席之后,黄师爷在沈度的示意下,站起身开始发言:“下面,本师爷宣读户部文书!……,有宫人以琥珀进奉,上甚喜之……,故而兹领户部命,令江南省每年和买琥珀十缸六千斤,且每缸之价,需高出市价三成,不得使百姓吃亏……” 听了黄师爷念出公文内容,盛维盛老板气得差点当场破口大骂。 就在几日前,他可是亲耳听到了黄师爷红口白牙说要和买一百缸琥珀酒的! 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姓黄的却改口了,只要原先的十分之一不说,而且价格还得高出市价三成。 要是按照前者,盛维除了忍痛割舍酒坊之外,别无他法,可要是按后者,盛维不仅可以毫无压力地纳贡,还能打着贡酒的旗号扩张到江南省以外的广阔市场。 这一前一后,不啻于天壤之别! 想到这儿,盛维不由地感激地看了沈度身后一眼,那里立着一位身穿襕衫,英气勃勃的少年。 那少年自然就是卫辰。 若不是卫辰请来了沈度帮忙,恐怕盛家酒坊早就被人吞得一干二净了。 盛维甚至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再分卫辰一点份子,毕竟沈度现在才是酒坊真正的靠山,而卫辰则是维系酒坊与沈度之间关系的纽带。 盛维不知道,其实能像现在这样,在不撕破脸的情况下将事情完美解决,还多亏了沈度对卫辰的点拨。 不然,以卫辰的脾气,得知真相后,肯定是要和黄师爷等人当面锣对面鼓分辨个明白的。 当然,那样的话,即便刘巡抚最终选择大义灭亲,处置了黄师爷和宋德全,心里恐怕也会落下旮瘩。 毕竟家丑不可外扬,把这事闹得人尽皆知,刘巡抚也是颜面无光。 最后的结果就是,卫辰不经意间就树下了一个潜在的大敌。 而现在,按照沈度的建议,不把事情捅到明面上,而是逼着做贼心虚的黄师爷自己说出真相,使危机悄然消弭于无形的同时,还能让双方都保全面子。 过后沈度再找个适当的时机,将此事原委透露给刘巡抚,之后无论刘巡抚会如何发落黄宋二人,都是刘巡抚自己的家事。 刘巡抚不仅不会与沈度和卫辰结怨,反倒还要欠他们一个人情。 沈度这一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亲自给卫辰示范了何为一府之尊的手腕。 卫辰从中获益良多,也对自己有了更为清醒的认识:“果然,比起这些老狐狸,我还是太嫩了呀!” 第69章 辞别 十月的一个早晨,天色已经大亮,和煦的日头照在窗前,琅琅读书声在小楼里回荡不绝。 处理完酒坊的事情之后,卫辰就回到了宥阳家中,定下性来,每日奋发勤学。 每隔十日,卫辰就会提着礼物去江宁的湖畔小院一趟,请庄钧为自己答疑解惑。 庄钧早知府学之中学风甚差,他也赞成卫辰自己在家读书,但他担心卫辰读书不得其法,便将自己的读书之法传授给了卫辰。 总结起来就是“慎独、用勤、存敬、不可责效”这四点。 所谓慎独,就是说读书先要静心,要耐得住寂寞,不受外界纷扰。 而用勤,自然就是要勤奋了,别人一日读一卷,我一日读十卷,数年后学识自然远胜于他。 这两点,庄钧只是简单地给卫辰提了提,因为卫辰在这方面一直做得很好。 而接下来的两点,“存敬”和“不可责效”,则是庄钧传授或者说提醒卫辰的重中之重。 所谓存敬,就是说要时刻自谦自省,对书本存有敬意。若是不敬,再精妙的书也看不进去;若是存敬,再差的书,也能从中看出道理来。 而读书不可责效,意思就是说读书时不能太过追求立竿见影的成效,也就是少些功利心。 听到庄钧说起这两点,卫辰心里不由有些惭愧。 的确,卫辰仗着自己过目不忘的能力,对书籍并没有什么敬意,连中小三元之后,整个人不免也有些飘飘然。而且,卫辰以往读书功利心太重,并不是踏踏实实做学问的心态。 这些问题可能现在暴露得还并不明显,但长此以往,必然会对卫辰的科举之路造成极大的负面影响。 回到宥阳后,卫辰痛定思痛,参考朱子的读书六法,定下了自己读书日用之法。 一曰早起。三更灯火五更鸡,无论寒暑,每日天亮即起。 二曰养静。谨言少语,戒骄戒躁,洗去身上的浮华之气。 三曰勤读。每日至少读完经史子集三十卷。 四曰精思。在熟读书中内容的基础上,反复寻绎文意,使书中之意若出己心。 五曰居敬。读书时要做到精神专一,注意力高度集中。 六曰虚心。读书时若遇到与自己观点不同的说法,应持公正态度,细心分析比较,虚心接纳正确的部分。 七曰致用。具体而言,就是习文作字,将书中的知识转化为自身的本领,每日写古文一篇,时文一篇,加上临帖半个时辰。 八曰养身。坚持习练庄钧传授的导引术,合理运动,均衡膳食,保证充足的睡眠时间。 这读书日用八法,卫辰并不只是说说而已,而是准备作为修身之法、读书之要长期坚持下去的。 这既是对自己认真负责,也是回报庄钧引导栽培之恩。 定下日课之后,卫辰就开始每日身体力行,丝毫没有打折扣。 早上,卯初一刻(五点十五分)起床,梳洗过后,就出门去河边打一套导引术。 辰时(七点)回家,吃过早饭,先写一篇古文或者时文,然后再取过经书来读,必须将一经读懂读透,才能开始读下一经。 巳时末(十一点)用午饭,饭菜由盛家名下的酒楼派人送来,按照卫辰的要求荤素搭配、营养均衡,每天都不重样。 午饭之后,卫辰习惯小睡一会儿。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把“昼寝”当做洪水猛兽,生怕落个与宰予一般“粪土之墙不可圬也”的评价。 但卫辰却认为这观点太过迂腐,对此并不是很感冒,他依然坚持每日午睡,以保证自己下午精神充沛。 下午,卫辰将剩下史子集三类书读完,再作一篇文章,便算是完成了任务。 未时末(三点)之后,卫辰常常会出门一趟,没事在街上闲逛一圈,或者去拜访盛长柏和陈俊,与他们聊一聊读书心得。 无论下午出门多久,卫辰都会在戌时(七点)之前赶回家,晚上一般就不再出门了。 吃完晚饭,卫辰再临摹半个时辰字帖,然后做做运动,看一些自己想看的杂书,放松心神。 完成每日功课后,亥时(九点)之前,卫辰就要上床睡觉,没有别的理由,单纯就是因为规律性的早睡早起对身体有益。 如此闭门读书一个月,卫辰学问上的长进如何,一时间还看不大出来,但他羸弱的身子骨明显是一天天地强壮起来了,而且心境也变得愈发平静。 儒家讲静能生慧,道家也说静能正道,这静气便是从日常的修身养性之中而来,卫辰也算初得其中三味了。 这日傍晚,盛长柏来访。 卫辰十分欣喜,将他请到正堂,亲自为他沏茶。 盛长柏坐下后,浅啜了口茶水,看着面前气质愈发内敛沉静的卫辰,不由赞叹道:“兴云贤弟,你这读书之法实在神奇,你现在举手投足间越来越像一名真正的儒者了。” 盛长柏这段时间住在宥阳大伯家里,常常与卫辰交游,对卫辰的读书日用之法自然也是有所耳闻。 只是没想到,效果居然会如此显著,搞得盛长柏也有些心痒难耐,想要效仿一二了。 “哈哈,兄长谬赞了。” 卫辰也不藏私,当下就与盛长柏说起了自己这段时间实践读书日用八法的心得体悟。 盛长柏侧耳倾听,听得津津有味,听到精彩处,不时击节赞叹。 末了,盛长柏一拍大腿,兴奋道:“贤弟此法实在妙极,待愚兄回了扬州,诸事皆了,定要照着此法好生修身养性一番。” “扬州?”卫辰闻言却是微微一怔:“兄长要回去了?” “是啊,也该回去了。”盛长柏目光怅然,缓缓说道:“眼下童子试已毕,愚兄侥幸取得秀才功名,总算是不负父母所望。算起来,愚兄离家赴考,至今已有半年之久了,也该回家向父母复命了。” “啊,原来是这样。” 卫辰的语气里满是遗憾。 “其实愚兄也舍不得贤弟你,原本再留一段时间也是不妨事的,只是……” 盛长柏顿了顿,又道:“只是我大姐姐婚期将至,母亲几番来信催促,我身为家中长子,却是不好再在宥阳盘桓下去了。” 第70章 但没完全别 婚期? 卫辰闻言呆愣片刻,旋即一拍脑袋,我也真是读书读傻了,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呀! 算算时间,下个月可不就是盛家长女盛华兰出嫁的日子么? 看着面前因为要与好友辞别脸上写满不舍的盛长柏,卫辰忽然心中一动,当下笑着说道:“兄长,你家大姐姐出嫁,都请了哪些宾客?” 盛长柏下意识地答道:“这等大喜的日子,自然是要广发请帖,将盛家的亲戚族人、故旧好友尽数请来。” “原来如此。”卫辰点点头,而后笑呵呵地指了指自己:“不知小弟可当得故旧亲朋之称,有幸去扬州喝一杯喜酒?” “当得,自是当得!” 盛长柏微微一怔,旋即回过神来,喜出望外道:“贤弟你是卫小娘族人,与我盛家本就是沾亲带故,况且,你我乃是莫逆之交,难道还抵不上一张请柬么?我这就修书一封,请母亲送请柬来!” “倒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卫辰摆摆手道:“我此去扬州,一是贺你家大姐姐出嫁之喜,二也是为了去见一见我在扬州那位姑母,听说她怀胎已有数月,我这做晚辈的,岂有不去探望之理?” “对对对,是该去探望。” 盛长柏闻言脸上露出恍然之色,他之前还当卫辰是闭门读书太久,静极思动,这才想去扬州散散心,敢情是为了去探望卫小娘啊! 卫小娘有孕之事,盛长柏自是早已知晓。他人在宥阳,但与扬州那边一直书信不绝,母亲王若弗常常在信里和他唠叨些家里的琐事,以解思念之情。 家里马上就要添个新丁,盛长柏虽然高兴,但也就那样,毕竟他已经有了一个姐姐,还有四个弟弟妹妹,再添一个也不稀奇。 相比起来,倒是卫辰答应同去扬州,更让盛长柏感到欣喜。 千金易得,知己难求。 盛长柏早就将卫辰当成了自己的挚友,来江宁府参加童生试的这段时光,虽然成日闭门苦读,钻研时文,日子枯燥乏味,却是盛长柏过得最快乐的时光。 盛长柏与卫辰告别时,之所以那般不舍,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此去,不仅仅是回扬州而已。 等料理完姐姐的婚事,不出意外的话,自己父亲很快就要升任京官,自己势必也要跟着一起入京。 扬州与宥阳虽然相隔数百里,但毕竟同在一省,走水路来往也算方便,而京城和宥阳之间的距离,又何止千里? 到时候,盛长柏再想与卫辰相见,恐怕只能等到三年后的乡试了。 因此,盛长柏才会倍加珍惜与这位挚友在一起的日子。 此时听卫辰说会与自己同去扬州,盛长柏自然是喜出望外,当下就与卫辰敲定同去扬州的日子,而后又在卫辰的小楼里坐了小半个时辰,与卫辰谈了些扬州的风土人情。 直到日落西山,盛长柏才恋恋不舍地告辞离开。 送走盛长柏之后,卫辰找来卫如意,和她说了自己想去扬州看望卫恕意的事。 “去扬州?” 卫如意当即摇起了头,虽然她一直挂念着扬州的姐姐,但任由卫辰一个未满十二岁的少年孤身前往,她实在是放心不下。 卫辰耐心解释道:“姑母不必担心,我此去并非一人独往,而是跟着盛家的船队一起,随船有不少家丁护卫,定能平安抵达。” “原来是这样。” 卫如意这才放下心来,考虑半晌之后,终于还是批准了卫辰的扬州之行。 卫如意替卫辰整理好行装,又回自己屋里,翻箱倒柜一阵,掏出一个挂着锁的精致小木盒,打开锁一看,里面竟是一沓面值一百两的大额银票。 琥珀酒畅销江南,日进斗金,卫如意和张明两口子占了酒坊二成份子,自然也是赚得盆满钵满,这一年下来,光是属于他们自己的家当就已不下数千两。 这小盒子里装的银票,应该就是两口子全部的积蓄了。 卫辰不禁揶揄道:“原来姑母藏了这么多私房钱啊,姑丈知不知道?” “什么私房钱,家里的钱本来就是归我管的,你姑丈的那才叫私房钱!” 卫如意白了卫辰一眼,从盒子里数出十张票子,郑重地交给卫辰:“这一千两银子你随身带着,好生保管,到了宥阳,亲手交给你那位姑母。” “这么多?” 卫辰不由吃了一惊。 卫如意虽然已经是个富婆,但平日里很少露财,生活习惯还是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上街买捆青菜都要缠着菜贩子多搭几根小葱。 这么勤俭持家之人,居然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就拿出一千两银子? “一千两银子算什么?” 卫如意看着卫辰惊讶的表情,不以为然道:“当初姐姐宁愿省吃俭用,从牙缝里省下银子,也要托人送到宥阳来,前前后后帮了我们不知多少,如今我们发迹了,自然是要报恩的!” 自从卫辰恢复意识以来,就没少听卫如意在耳边念叨她那位远嫁扬州的姐姐。 卫恕意刚被盛纮纳为妾室时,因其年轻貌美,兼又知书达礼,也曾受过盛纮一段时间的宠爱,银子花销自是不愁。 卫恕意人虽在扬州,却还是始终挂念着自己在宥阳的小妹,不止一次地托人捎些银子和贵重首饰到宥阳,贴补卫如意一家。 东西虽然不多,却能够救命。 后来张明和卫如意几次遇到过不去的坎儿,都是靠着典卖卫恕意送来的首饰才能勉强度过。 卫辰自幼养在张家,能平平安安活到现在,也算是沾了不少卫恕意的光,因此,卫辰虽然与卫恕意素未谋面,却也对她颇有好感,愿意像对待卫如意一样,称卫恕意一声“姑母”。 当然,随着卫恕意受到的宠爱日渐衰弛,她在盛家的处境也越来越艰难。眼下卫恕意自身都难保,再想贴补小妹也是有心无力了。 卫辰见卫如意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眼看就要哭出来,连忙安慰道:“姑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想着,那边总共只有母女二人,你给的银子再多,她们也无处花销,反倒是惹人眼红,平白招来事端。还不如送几个得力的使唤人过去,照顾她们的起居,平日里还能帮衬一二,这才是真正的实惠啊!” 卫辰这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卫如意也听了进去,在心里权衡着利弊。 半晌的沉默之后,卫如意终于开口问道:“你说得倒是在理,只是我们家从来都没买过什么丫鬟婆子,这人手又从哪里来?” “姑母不必担心。”卫辰淡然一笑:“上回贡品和买之事,盛伯父欠了我一个人情,这件事交给盛家来办就行。” 卫如意听得眼前一亮,对啊,盛家大房家大业大,光是宥阳一地靠盛家吃饭的就不下千人之多,难道还找不出几个得力的下人来么? 第71章 扬州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扬州,自古就是繁华的代名词,在大周亦是如此。 毗邻长江,又有运河贯穿其中,独特的地理位置和四通八达的水陆交通,使得扬州成为大周漕运重地,也造就了江淮间的一处大都会。 这日傍晚,扬州城北门口仍是熙熙攘攘,来往客商络绎不绝。 突然,从远处跑来两排衙役,列队将城门控制起来,高声请过往行人绕道而行。 看见前导打着的“扬州通判”、“回避”、“肃静”的衔牌,乱哄哄的人群一边低声咒骂着,一边识趣地转道而行。 不一会儿,一辆马车在衙役的护送下来到城门,行至城郊停下后,车帘被掀开,夫妻二人携手而出。 男子年约三十许,面容白皙,相貌清奇,配上身上的宽袍大袖,活脱脱一段魏晋风流。 女子与男子差不多年纪,瞧着五官只是中人之资,但衣着华贵,气度雍容,远远望去倒也颇有贵妇人的样子。 这一男一女,便是扬州府通判盛纮盛大人,与其发妻王若弗王大娘子。 夫妻二人下了马车,来到岸边的一座码头上,在冷风中等了不多时,便见远处地平线上出现数艘大船的轮廓,正向着码头遥遥驶来。 王若弗踮起脚张望,待见到船头插着的“盛”字旗,不由欢欣雀跃,指着那不断接近码头的船队,兴奋地回头喊道:“老爷快看,是咱们家的船队来了!” 盛纮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心底却是对妻子的聒噪颇为不满。 他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四周,见码头附近已经被衙役清场,并无旁人经过,这才放心地一甩大袖,跟着迎了上前去。 盛家船队将近岸边时,船头顶着水流,慢慢向码头斜渡,然后稳稳地靠到岸上。 船只停稳后,先下来了十几个家丁,抬着几块厚实的长木板,搭在甲板和码头中间,用钉子和绳子牢牢固定住。 待到一切准备妥当,船上其余人等才陆陆续续下船。 当先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与盛纮长得有几分相似,只是多了些商贾之气,此人便是盛纮的堂兄,盛家大房的掌门人,盛维。 两名少年一左一右,紧随盛维身后,三人下船后,后面的盛家管事就开始招呼下人们卸货。 这次从宥阳到扬州来的船队一共有五艘船,前两艘载人,后三艘载货,装的全是盛维带来的贺礼。 王若弗一过来,就看见从货船上卸下来几十口披着红绸的大箱子,开心得差点嘴都合不拢了。 前段时间,为了给大女儿攒出一份丰厚的嫁妆,王若弗的小金库可谓是元气大伤,如今总算可以填补一二了。 与妻子的头脑简单不同,盛纮看见堂兄带来这么多贺礼,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不久前盛家酒坊遭难,盛纮作为盛家商行的靠山,为了自己的前程,不愿招惹是非,果断拒绝了盛维的求助。 后来酒坊的事情虽然圆满解决了,却是靠着盛维自己的路子,请了外人帮忙,盛纮这个自家人是一点忙也没帮上。 这件事过后,盛纮脸上也是臊得慌,所以此次盛维来扬州,他才会亲自到码头迎接。 可见了面一看,堂兄非但没有与自己生出芥蒂,还带来了整整三大船的贺礼。 什么叫胸襟? 这就叫胸襟! 此情此景,令盛纮心头愧意更甚,与盛维打招呼时,也不自觉地放低了姿态,一声“兄长”叫得发自肺腑。 盛维亲切地回了声贤弟,又与王若弗客套寒暄了几句,兄弟二人谈笑晏晏,倒颇有些兄友弟恭的味道。 待几位长辈互相见礼完,盛长柏缓缓来到盛纮和王若弗面前,行揖作礼:“孩儿拜见父亲、母亲。” 盛长柏浑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可脸色仍在刺骨的寒风中冻得发青。 王若弗看见,心疼得要命,连忙拉起儿子:“柏儿啊,别说这么多了,赶紧回家,家里熬了你最爱喝的莲子羹,一会儿回家赶紧喝一碗,也好暖暖身子。” “母亲莫急。” 盛长柏却是站在原地,不肯挪步,从身后推出一个人来:“父亲、母亲,这是我在宥阳结识的至交好友,卫贤弟。” 王若弗方才全副身心都放在了儿子身上,哪有空去管其他人,此时经儿子提醒,才注意到他身边这个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的少年郎。 那少年个子不是很高,但生得却十分俊逸灵动,唇红齿白,眉眼温润,目光清澈澄净,身上透露出一股儒雅浩然的书卷之气。 最关键的是,他居然和盛长柏一样,身穿代表秀才功名的襕衫,头上还戴着四方平定巾。 结合儿子前几天的来信,王若弗哪还能不知道这位少年的身份。 “这就是你在信里说的,卫小娘那位中了小三元的族人?” “正是。”盛长柏笑着点头。 卫辰步履潇洒地来到王若弗面前:“江宁生员卫辰,拜见通判、通判夫人。” 关于如何称呼盛纮和王若弗的问题,卫辰一路上考虑了很久。 他可以叫没有血缘关系的卫恕意姑母,却不能想当然地把叫盛纮姑丈,更不能把王若弗也叫做姑母。 那样的话,恐怕刚一见面,他就把盛家二房的男女主人全给得罪了。 说到底,卫恕意在盛家只是一个妾室罢了,卫辰不能这样生硬地和盛家攀亲戚。 因此,卫辰干脆就当自己与盛家从无瓜葛,以正常生员拜见上官的方式来和这两口子打招呼。 “原来是兴云贤侄啊。早听柏儿说,贤侄年纪轻轻就取了生员,还是几十年难得一遇的小三元,真是年少有为啊!” 说话的却是盛纮,他刚刚就注意到了这个自己儿子走在一起的少年,觉得此子行止有度,颇为不凡,一下便猜到这少年就是卫辰。 去年,卫辰就凭借一首《竹石》声名鹊起,受到江南文坛的关注,得了个神童之名,连盛纮也有所耳闻,还专门以此诗来激励儿子长柏。 而今年,卫辰又有《论诗》、《完璧归赵论》等诸多名篇传世,府试时的题名录不仅畅销江宁,还卖到了几百里外的扬州府。 到了院试,卫辰更是惊掉了所有人的下巴,一举打破江宁府几十年未出小三元的记录,成为江南省史上最年轻的小三元。 至此,卫辰的成就已经足以令盛纮欣赏赞叹,却还远远达不到平等相待的地步。 毕竟卫辰再厉害,终究也只是个生员,而盛纮则是进士出身的朝廷命官,双方并不在一个层面上。 而当盛纮知道卫辰背后站着江宁知府沈度这样的大人物时,情况顿时就不一样了。 酒坊事件中,沈度为了卫辰可以和巡抚衙门顶牛,尽管并不是与刘巡抚正面对抗,只是处理了底下的两个小喽啰,但也足以证明沈度与卫辰关系匪浅。 简而言之,卫辰自身才学惊艳,又有沈度这样的后台撑腰,早晚必成大器,即便盛纮乃是堂堂六品通判,也要谨慎相待,不能等闲视之了。 第72章 入府 卫辰不想上赶着攀附盛家,故而以生员礼见过盛纮夫妇,既不亲近,也不疏离,礼节得体,任谁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盛纮夫妇对此反应各不相同。 王若弗只是矜持地点了点头,不咸不淡地客套了几句,可谓是摆足了官眷的架子。 她向来以自己的家世为傲,时不时就将“我家父亲配享太庙”挂在嘴边,处理这种官面上的交际自然也是一般路子,必得压过对方一头,心里才觉着舒坦。 相比起妻子的高傲,盛纮表现得则要随和多了,他面带笑容,语气亲近,令人如沐春风。 “贤侄,听说你唤我家堂兄一声伯父,又与我家柏儿同辈论交,你我之间渊源颇深,又何必叫得这般生分?这样,你唤我一声叔父可好?” “这……”卫辰迟疑片刻,看到一旁盛维和盛长柏鼓励的眼神,终是不再扭捏,大大方方地躬身一礼,朗声道:“叔父叔母大人在上,请受小侄一拜。” “欸,这才对嘛,贤侄!” 盛纮拊掌大笑,亲热地将卫辰扶起,拍了拍卫辰的肩膀,眼神里颇有些长辈看自家小辈的味道。 丈夫对卫辰的热切,令王若弗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她还算有些眼色,没有当众下盛纮面子,跟着盛纮一起受了卫辰这一礼,脸上也带了些笑容,礼节性地问了几句卫辰家里的情况。 卫辰神色恭顺,一一答了, 一旁的盛长柏还不时帮着解释几句,替好朋友在母亲那里加点印象分。 在王若弗的印象里,自家儿子性格沉闷,一向惜字如金,此时却对卫辰不吝赞美之词,令王若弗惊讶不已。 再加上卫辰长得好看,说话又好听,见面礼也十分到位,这头回接触下来,王若弗倒还真对卫辰印象颇佳,对自己莫名其妙多了个大侄子这件事也没那么抵触了。 搞定了王若弗,那边盛纮又是有心结交,从码头到盛府的这短短一小段路程,卫辰与盛家二房男女主人之间的关系就突飞猛进。 马车行了约莫一刻多钟的功夫,终于在扬州城北一处颇有气势的大宅院前停了下来。 按理说,如知府、通判之类的官员都要住在府衙内衙,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大部分六品以上的地方官员只要不差钱,都会想方设法置办自己的私人府邸。 盛纮官虽不大,但在这扬州府也算排得上号了,又有堂兄盛维资助,手头宽裕,自然也置办下一座不小的私邸。 卫辰下了马车,跟着盛长柏从正门进了宅子,身后管家仆役鱼贯而入,帮着搬送行李箱笼。 绕过影壁,穿过一屏门后,即是长长的夹道,左右两侧都是粉墙黛瓦,往前看去,竟有几分走不到尽头的感觉。 待走了一盏茶功夫,来到左右立着抱鼓石的垂花门,跨过几乎有膝盖高的门槛,这才算见到这座盛宅的真容。 大门两侧是抄手游廊,北面是五开间的中堂花厅,都带着耳房,还有东厢西厢,倒座房、院子中间是十字铺着地砖的甬道。 院里栽着桂花树,立着太湖石,还有一方小小的池塘,只不过眼下已然入冬,池水凉意刺骨,一条鱼儿也看不到。 盛家大女儿华兰和妹妹如兰早就候在花厅,下人刚进来报信,二人就一道迎了出去。 王若弗招呼两个亲生女儿与盛维见礼,两个兰各自甜甜地叫了声大伯,盛维笑呵呵地一人送了一把沉甸甸的赤金如意锁。王若弗在一旁看着,脸上笑容更浓。 卫辰头一回见到盛家的几个女儿,也是颇感好奇,遂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细细瞧着。 盛华兰的年纪比长柏稍大一些,相貌端正,性情和顺,令人一见就不由地生出好感。 盛如兰年纪和卫辰差不多,长得娇小可爱,脾气却是随她母亲,有些傲气任性。 至于盛纮其他几个庶出的子女,不知为何却是没来,卫辰无缘相见。 一行人寒暄过后,盛维便提出要去寿安堂老太太跟前请安。 孝顺长辈是头等大事,盛纮自无不允,当下就亲自领着盛维往寿安堂去了,盛长柏也一并前往。 至于卫辰,则被王若弗安排在西厢房住下,由一位管事的婆子领着过去安顿。 婆子将卫辰带到西厢房一间客房外,打开房门,恭敬道:“这里便是公子您的房间,有什么事唤一声,左右都有人答应。” “多谢。” 卫辰称谢后,那婆子也是回礼致意,而后便自行退下了。 卫辰看着眼前这间精致典雅的客房,满意地点了点头,招呼身后的书童帮忙放好行李,便坐下随手拿了本闲书打发时间。 另一头,寿安堂外,远远就听到王若弗的大嗓门传来:“母亲,官人带着大堂兄来给您请安了,柏儿也回来了!” 屋子里,早已得了信的老太太盘坐在罗汉床上,听见外头王若弗的大喊大叫,不禁与身侧的房妈妈对视一眼,无奈地笑了笑。 待一行人进了正屋,盛维迫不及待地上前跪下:“二婶婶!” “你来了。” 老太太脸上罕见地露出了笑容,示意盛维不用拘礼,并招呼一旁的房妈妈安排他入座。 老太太问道:“你母亲近来身体可好?” 盛维笑着答道:“劳婶婶挂念,母亲身体康健,吃得好睡得也好,就是常常念起婶婶。” 老太太点点头:“她也是个命苦的,前半生受尽了磨难,所幸生了你们几个孝顺子女,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老太太明明是在和盛维说话,可不知怎的,一旁的盛纮却是听得面皮隐隐有些发热。 幸好老太太没在这个话题上深聊下去,与盛维说了会儿话后,便将目光投向了盛纮身后的盛长柏。 盛长柏走到堂中,深深一礼:“孙儿拜见祖母。” 老太太看着盛长柏,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听你母亲说,你已经中了秀才?” 盛长柏谦虚道:“侥幸而已。” 老太太语重心长道:“盛家诗书传家,你父亲就是进士,你祖父更是钦点探花,你如今只是中了个秀才,与父祖相比还相差甚远,切不可因此生出骄纵之心,当继续勤勉用功才是。” 老太太的话,句句都是金玉良言,盛长柏自是恭敬听着,郑重点头道:“孙儿谨记祖母教诲。” 老太太见孙子这般懂事争气,也是满意地点了点头,笑着问道:“你此去宥阳老家赴考,一去就是半年,可有什么趣事和祖母说说?” 听得老太太此问,盛长柏登时打开了话匣子,侃侃而谈起了自己在宥阳期间的见闻,自然也绕不开他最为得意的挚友,卫辰。 “哦,不想宥阳竟出了这等人才?” 老太太从盛长柏口中听说卫辰连中小三元的事迹,也是颇为惊讶,更为孙子能交到这样的益友而感到欣慰。 所谓良师益友,益友的重要性可不比良师差多少。 “是啊。”盛长柏的语气颇有些感慨:“兴云贤弟乃是惊世之才,连学究天人的青藤先生都破例收他为关门弟子,孙儿这半年多来与兴云贤弟相交,也是获益良多。” “青藤先生?” 老太太听到这个名字微微一怔,而后语气忽然变得急促起来,盯着面前的盛长柏问道:“可是那姓庄名钧,字子重的青藤先生?” 第73章 陈年旧事 盛长柏见状,心头暗自后悔。 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众所周知,盛家老太太徐瑛乃是上代勇毅侯徐平旌的独生女儿,自幼养在宫里,受皇家仪礼熏陶,出身十分尊贵。 可却鲜有人知,身为勇毅侯独女的老太太早就与娘家勇毅侯府断了往来。 老太太是独女,并无兄弟姐妹,双亲去世后,侯爵爵位便由族中过继的嗣子继承,至此,勇毅侯府众人便与老太太没多少亲情了。 盛纮高中进士后,老太太为他议亲,本有意与娘家勇毅侯府联姻,可侯府那边却是没当回事,只随便打发了几个旁支庶女出来,品貌家底皆不合老太太的意。 最终,老太太为了盛纮的前程着想,拒绝了娘家的姑娘,转而替盛纮求娶王家嫡次女王若弗,这才有了后来的华兰、长柏等人。 当然,老太太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至此之后,老太太与娘家再无往来,多年的情分一朝散尽。 时隔多年,老太太当年的选择是对是错,值得与否,恐怕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但站在盛长柏的立场上,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愿与江宁徐家攀扯上的,毕竟若真让徐家横插一脚,和盛纮结成了亲,又哪还有他盛长柏呢? 而青藤先生庄钧,当年曾随勇毅侯徐平旌南征北战,在帐下出谋划策,后来也与徐平旌一道解甲归田,之后云游四海,讲学天下。 庄钧本是江西吉安人,而今却隐居于江宁城郊,须知,江宁正是勇毅侯府所在。 因此,盛长柏理所当然地认为,庄钧仍旧与江宁徐家来往密切。 这也是为什么,先前卫辰拜师时,想带着盛长柏一起,盛长柏却百般推脱,打死都不肯去。 并不是盛长柏不认可庄钧的学识人品,而是盛长柏心思纯孝,敬爱祖母,他担心要是自己也成了庄钧的弟子,恐怕会伤了祖母的心。 可盛长柏怎么也没想到,到头来,还是在他自己这儿出了差错,说起好友卫辰时,太过激动,一时口快,竟把青藤先生这个名字也带了出来。 而此时,老太太听到青藤先生时异乎寻常的反应,似乎恰是印证了盛长柏之前隐藏心底的担忧。 盛长柏立时跪倒在地,磕头道:“是孙儿不孝,不该在祖母面前提起那人的名字,请祖母重重责罚,孙儿绝无怨言!” “好端端的,跪下做什么?” 老太太见孙子莫名其妙跪在地上,吃了一惊,赶紧命房妈妈把盛长柏扶了起来,问清缘由。 待听盛长柏说清楚前因后果,老太太顿时哭笑不得,指着盛纮和王若弗没好气道:“你们就是这样在儿子面前编排我老太婆的?” 盛纮自己就是那些陈年往事的亲历者,知道得自然比儿子更多,他方才听见祖孙二人的对话,又看见盛长柏跪在地上请罪,顿时就猜出到了几分。 盛纮心知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府里只有少数几个老人知道,没谁有胆子嚼舌根,也就只有王若弗闲得没事,会说给儿子听了,说也就算了,还说得不清不楚,在老太太面前闹这么大一个乌龙。 看着丈夫看向自己不满的眼神,王若弗也是一脸的委屈,她哪知道儿子这么愣头愣脑,事情还没搞清楚,就先把罪过揽在自己身上了。 王若弗赶紧开口,和儿子解释道:“柏儿,你误会了,你祖母确实与徐家没有往来不假,可那庄先生,却是你外曾祖父的忘年之交,早年间还曾来过咱们家里。” “来过家里?”盛长柏忙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盛纮轻声道:“那是我与你母亲大婚之日,还没有你,你自然不知道。” 盛长柏脑子都有点发懵,消化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又连忙问道:“那庄先生为何不回吉安老家颐养天年,而是在江宁隐居?” “这个……,我们却是不知了。”盛纮和王若弗相视一眼,都是摇头。 这时,老太太开口,缓缓答道:“我想,大概是因为你外曾祖父,就葬在江宁城外吧……” 盛长柏恍然大悟,怅然道:“这么说来,庄先生留在江宁,并不是为了辅佐勇毅侯府?” “他在乎的是你外曾祖父这个人,可不是什么勇毅侯。” 老太太语气鄙夷道:“如今那位勇毅侯……,呵,哪里入得了他的法眼?怕是上赶着求他辅佐,他也不会理睬!” “原来如此……” 盛长柏长长吐出一口气,这才知道自己闹了多大一个乌龙。 见盛长柏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王若弗一阵心疼,赶紧上前宽慰道:“都怪母亲不好,事先没和你说清楚,没事,现在知道也不晚。再说了,你之前那么做,不也是说明你对你祖母一片纯孝之心么?你祖母都看在眼里,不会怪罪你的。” 王若弗一边说着,一边眼巴巴地看向老太太,老太太笑着点头道:“柏儿,你母亲这话说得没错,你有这份孝心,祖母很是欣慰。” 盛纮狠狠瞪了王若弗这个罪魁祸首一眼,而后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几步走到老太太近前,语气略带讨好道:“母亲,您与庄先生也是多年未见了,既然他人就在江宁,何不趁着华兰大婚,把他请到家里来,叙一叙旧情也是好的啊。” 老太太瞥了盛纮一眼,立刻就知道了这个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心里在想什么,还不就是凭借自己这张老脸,请庄先生来家里教导长柏、长枫几个么? 不过,老太太也不得不承认,盛纮的这个提议的确是让她心动了。 老太太目光温和,看向恭敬立在一旁的盛长柏,轻声问道:“柏儿,祖母问你,你可愿意拜在庄先生门下研习学问?” 盛长柏愣了愣,而后不假思索道:“孙儿愿意。” 庄钧是闻名天下的大儒,受天下读书人景仰,盛长柏也不例外,若非有所顾忌,恐怕当初盛长柏早就和卫辰一起去湖畔小院拜师了。 如今听祖母的口气,似乎对说动庄钧来盛家教书颇有把握,盛长柏自然是乐意之至。 老太太点点头,将目光从孙子身上收回,看向面前的盛纮,淡淡道:“庄先生年纪大了,受不得来回奔波,等华儿的婚事办完,你也升了京官,在京里一切都安顿好了,我再亲自修书去请他。” 还得等到入京? 盛纮闻言,不禁有些失望。 但仔细一想,又觉得老太太言之有理,反正家里两个哥儿年纪还不大,只要老太太能把人请来,其它一切都好说。 于是,盛纮喜滋滋地躬身一礼,恭敬道:“还是母亲考虑得周全,孩儿都听母亲安排!” 第74章 叫师兄 老太太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一众小辈请完安,见老太太有些乏了,便自觉告退,只有即将出嫁的华兰被老太太留了下来,嘱咐些事情。 出了寿安堂,盛纮脸上笑容灿烂,心情极好。 老太太从不轻易许诺,既然已经答应了请庄钧来盛家,那这事应该就是八九不离十了。 一想到名满天下的青藤先生即将来他盛家家塾中任塾师,盛纮就乐得合不拢嘴。 长柏长枫他们得了青藤先生的教导,学业必然一日千里,若是这两个儿子日后都能考中进士,盛家又会是何等的风光体面,盛纮恐怕做梦都能笑醒了! 想到今日之事,盛纮也不由地感慨,果然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老太太不愧是勇毅侯独女,无论是眼界见识,还是人脉面子,对盛家来说,都是一笔莫大的财富。 当然,也只有在这种时候,盛纮才会想起老太太的好来。 盛纮正想着青藤先生的事,突然见堂兄盛维快步走到面前,轻轻拍了自己肩膀一下。 盛维笑着拱手道:“我在宥阳就听说,你家里那位卫小娘又有身孕,恭喜贤弟膝下再添一子啊!” “才几个月,还不知道是个哥儿还是姐儿呢。” 听盛维提起卫小娘肚子里的孩子,盛纮脸上也不由地浮现笑意。 盛维道:“是男孩当然最好,是女孩也无妨,只要子嗣绵延,便是家宅兴旺之相。” “兄长这话说得有理,终归是自己的孩子,不管是哥儿是姐儿,我都不会慢待了他(她)。”盛纮点点头,对盛维这番话颇为赞同。 “妇人家有孕,虽是家中喜事,于其本身却也最为凶险,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盛维闲扯了半晌,终于说起了正题:“我来之前,特地在家里挑了几个手脚麻利、又懂妇人孕事的女使婆子,正好送到那卫小娘房里贴身服侍,你看如何?” “送人去卫小娘房里?” 盛纮眉头微皱,虽然他与盛维是极为要好的亲戚,但对方这样冒然插手自己的家务事,还是让他心里觉得不太舒服。 “唉……” 见盛纮面露犹豫之色,盛维忽地叹了口气,幽幽道:“你也知道,上回酒坊之事,多亏了卫辰相助,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到什么法子报答,恰好听说你院里这位卫小娘是卫辰族人,这才把主意打到了她身上。” 盛纮恍然大悟,原来盛维这样做,是为了讨好卫辰啊,那这事就说得通了。 只不过,盛维有一点想不明白:“那卫辰与卫小娘虽是出身同族,但早几辈就已出了五服,你这样,那卫辰能领情么?”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盛维摆摆手,轻声道:“卫辰自小父母双亡,寄养在卫小娘亲妹家中,这么多年下来,早就亲如一家了,所谓爱屋及乌,卫辰与卫小娘自也有一份情谊在。据我所知,卫辰此来扬州,虽是受了长柏所邀,但多半还是为了来你这看望卫小娘。” “原来如此。想不到,这卫辰年纪轻轻,竟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盛纮听完盛维的解释,眼睛微眯,心头思绪百转。 酒坊出事时,盛纮临阵退缩,一直对盛维有愧在心,而今盛维难得开口求他,左右不过是几个下人罢了,得好处的也是他盛纮的子嗣,他于情于理也要给堂兄一个面子。 况且,卫辰此子既有沈度撑腰,又是青藤先生庄钧的关门弟子,不管从哪方面看,盛家与之交好都是有益无害,既然从堂兄口中得知了卫辰与卫小娘之间的关系,盛纮自然要善加运用。 一念及此,盛纮已是决定收下那几个下人,按盛维所想送到卫小娘房中。 只不过,具体如何安置,盛纮还需好生思量一番,让堂兄盛维满意是一方面,最好还要让卫辰感受到他盛纮的善意。 …… 西厢房靠里的一间客房中,卫辰端坐案前,捧着一卷书专心致志地读着。 卫辰身后,还站着一个瘦高少年,看起来和卫辰差不多年纪,他是盛维送给卫辰的书童。 卫辰托盛维帮忙服侍卫小娘的女使婆子时,盛维见卫辰身边也无人伺候,干脆就送了一个书童给他。 这书童是宥阳人,两年前因为灾荒,家中断粮,便被卖到了盛家。 他小时候上过蒙学,懂得些待人接物的礼仪,也学过三百千千,能说会写,就被盛维相中,送给卫辰做了书童。 有个书童在身边,确实能省去许多麻烦,卫辰便也没有拒绝,给这书童取名元安,走到哪儿都带着他。 此刻,元安束手而立,在卫辰身后站得笔直,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好奇地看向自家少爷。 元安跟在卫辰身边也有些日子了,在他印象里,自家少爷平日里除了吃饭睡觉,大部分时间都是手不释卷。 无论环境如何改变,是在家里,还是在颠簸的马车上,抑或是晃荡的客船上,卫辰都能很快静下心来,进入物我两忘的读书状态。 来了盛家也是一样,卫辰在这屋子里枯坐了半个多时辰,就只是捧着卷书在读,没有丝毫烦躁不安之意。 元安心里暗自佩服,自家少爷不愧是能连中小三元的读书种子,光是这份勤奋和专注,自己就拍马都赶不上。 忽然,元安听见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而后房门便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一位锦衣少年迈步进屋。 元安赶紧拱手躬身,喊了声:“长柏少爷。” 盛长柏朝元安点了点头,看见正伏案读书的卫辰,走过去笑着说道:“贤弟,你这也太用功了,都来我家做客了,还时刻不忘学业,真是令愚兄汗颜呐!” “师长再三叮嘱,要我用心举业,谆谆教诲,尤在耳畔,我岂敢有片刻懈怠啊!” 卫辰放下手中书卷,转过头笑问道:“兄长这是请完安回来了,老太太身体可好?” “好,祖母一切都好。” 盛长柏面露兴奋道:“贤弟,我此去寿安堂祖母那里,听到了一个好消息。年后,祖母就会请青藤先生入京,到盛家开办家塾,我马上也要拜入青藤先生门下了。” 卫辰闻言微微一怔,他当然知道庄钧会到盛家任塾师,只是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解:“那为何之前我让兄长你与我一同去拜师,兄长却要百般推脱?” “唉,此事说来话长,都是我自作聪明,误会了长辈的意思。” 盛长柏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和卫辰说了一遍。 “想不到我老师与你家老太太之间竟有如此深的渊源。”卫辰听完恍然大悟,而后看向盛长柏,揶揄道:“那我们以后岂不就是同门师兄弟?我入门比你早,叫声师兄来听听!” “师兄。” 盛长柏连磕巴都没打一个。 卫辰:“……” 莫名有点负罪感是怎么回事? 柏兰这也太老实了,没听出我是在开玩笑么? 盛长柏赧然一笑,语气诚恳道:“你是庄先生唯一的关门弟子,受庄先生真传,本就与普通学生不一样,若是我真入了庄先生门下,叫你声师兄也是应该的。” 第75章 沁云院 卫辰与盛长柏聊了没多久,便有两个女使提着食盒过来,说是受了大娘子之命,来给卫辰送晚饭。 揭开食盒,便见里边摆了糟鹅胗掌、炖鸽子雏、木樨银鱼、劈晒鸡脯翅儿…… 一共四荤四素,三样点心瓜果,另有一碗纯白上新软稻梗饭,配上一只银汤匙,两双牙箸,女使依次将之取出,在圆桌上摆放停当。 看着面前色香味俱全的各色菜肴,卫辰食指大动,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兄长,你们家这伙食也太好了些吧?” “平日里自然不会这么丰盛,这不是贤弟你来了吗?” 盛长柏坐到桌边,拿起一双牙箸道,笑着招呼卫辰:“这桌菜,是我吩咐母亲院里手艺最好的厨娘专门为你准备的,贤弟千万不要客气,敞开了吃。” “多谢兄长!” 卫辰朝盛长柏拱了拱手,而后便迫不及待地坐下,开始享用美味。 盛长柏吃饭时仪态斯文优雅,一言不发,严格遵守用餐礼仪,看他吃饭似乎都是一种享受。 至于卫辰,他可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如果是宴饮那种正式场合,卫辰肯定比谁都守礼,丝毫不会逾矩,可眼下屋里就他和盛长柏两个人,还有什么好端着的? 况且卫辰舟车劳顿,腹中空空,早就饿的不行了。 于是卫辰也不讲吃相了,一顿狼吞虎咽,秋风扫落叶般将面前的美味佳肴尽数消灭干净,桌上十来碟小菜,倒有一大半都进了卫辰的肚子里。 “嗝~~~” 酒足饭饱之后,卫辰拍着自己圆滚滚的肚皮,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饱嗝。 盛长柏对此不以为意,只是温和地笑了笑。经过这半年多与卫辰的相交,他对卫辰也是了解颇深,知道卫辰只有在亲近的人面前,才会露出这等真性情的一面。 晚饭过后,前脚盛长柏刚被王若弗叫去说话,后脚盛纮就来了西厢房探望卫辰,问些贤侄吃得好不好啊,住得好不好之类的话,言语中十分亲昵,令卫辰受宠若惊。 卫辰与盛纮互相捧着唠了几句,便提出想去姑母卫小娘院子里看一看。 盛纮听卫辰一口一个姑母叫得亲热,心中更加笃定,堂兄果然没有诳自己,这卫辰确实是对卫小娘颇有些情分。 思虑片刻后,盛纮叫来贴身小厮冬荣嘱咐了几句,而后便亲自领着卫辰去了卫小娘住的沁云院。 一踏入沁云院,卫辰就感觉到了这院子与盛家别处的不同。 一是地方窄小,二是装饰朴素,三是人手不足。 卫辰跟着盛纮进了院门,竟一个下人也没遇见一路上,也无人通报,无论是在葳蕤轩还是林栖阁,这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盛纮来过不止一趟沁云院,自然知道这院里的人手比别处少了许多,只是他一向视而不见,从来不放在心上罢了。 可是,盛纮这次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卫辰。 偌大的院子,人影都见不到一个,场面上多少是有些难看了。 看到卫辰投来问询的目光,盛纮脸上也有点儿挂不住,随口解释了一句:“这院里的下人一个个奸懒馋滑,前几日通通被我打发了,这几日家里忙着华儿的婚事,还没顾得上重新安排人手。” 卫辰微微点头,作恍然大悟状,心底却是冷笑,不屑于盛纮的虚伪。 他当然知道,这沁云院里满打满算拢共只有两个下人,就这,还是把屁点儿大的小桃也一并算上了,真正能时刻服侍在卫恕意身边的,仅有小蝶一人而已。 不管怎么说,卫辰与盛纮表面上还是很和谐的,二人一路谈笑甚欢,沿着廊道一直走到屋门口,终于隐约听见有人声传来。 屋门口,两个瘦瘦小小的幼童正坐在木椅上嬉戏玩耍,她们头顶的头发被左右各扎了一个结,看起来好像头顶羊角一般。 其中一个小丫头不经意地抬起头,瞧见不远处走来的盛纮和卫辰,眼中顿时溢满惊喜。 “爹爹!” 这个聪明伶俐的小丫头跳下凳子,朝着盛纮扑去。 “明儿。”盛纮将小丫头抱到怀里,脸上满是慈爱的笑容,他比了个“嘘”的手势:“别喊,咱们一起给你小娘一个惊喜好不好?” “嗯!” 小丫头用力点了点头,听话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而后目光一转,看向盛纮身后的卫辰,眼里满是好奇。 卫辰心知,眼前这活泼可爱的小丫头,定然就是盛家老六明兰了。 老六可以是个数词,也可以是个形容词,而明兰恰好两者皆是。 当然,此时的明兰还没有遭受卫小娘难产身死的打击,心机也没有变得像后来那样深沉,脸上的笑容依然是那样天真烂漫。 卫辰一时兴起,歪过头,朝小明兰做了个鬼脸。 岂料小明兰非但没被吓到,还不屑地朝卫辰撇了撇嘴,似乎是在对卫辰的幼稚行为表示鄙夷。 卫辰讨了个没趣,却也不以为意,看向小明兰时还是笑呵呵的。 小明兰朝卫辰吐了吐舌头,而后咻地一下就把小脑袋藏进了盛纮怀里。 “主君。” 盛纮与卫辰经过门口时,方才和小明兰玩耍的另一个小丫头连忙站起身,似模似样地朝盛纮福了一福。 盛纮微微点头,抱着小明兰继续往屋里走,身后的卫辰却是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和明兰年纪差不多的小丫头。 嗯,呆头呆脑,可可爱爱,是小小桃无疑了。 小小桃正低着头向主君行礼,忽然感觉有人在看她,于是目光偷偷朝上一斜,便看见一个俊逸儒雅的大哥哥正弯着腰对她笑。 “他笑得真好看。” 小小桃在心里默默道,而后小脸蹭地一下就变得通红,赶紧把脑袋埋进了脖子里。 哟,还挺害羞。 卫辰立时乐了,趁着盛纮掀帘子进门的当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摸了摸小小桃的脑袋,得手之后,丝毫没给小小桃反应的时间,一闪身,就跟着盛纮一起进了屋。 这时,小明兰刚好从盛纮肩膀上探出脑袋,看见了卫辰欺负自己玩伴的这一幕,气得握紧了拳头,狠狠地瞪着卫辰。 直到卫辰的注意力从小桃身上收回,她才把脑袋缩了回去,紧贴自家老爹胸口,气鼓鼓地嘟囔着:“大坏蛋!” 第76章 相认 屋内,一个略施粉黛,身穿浅蓝色罗裙的佳人正坐在床上,按照事先绘好的图案,在绸布底料上运针刺缀。 不消说,这女子自然便是这沁云院的主人,卫恕意。 卫恕意怀胎数月,平日里很少出屋走动,刺绣这种可以长时间坐着的安静活动倒是很适合她,既不过分劳累,又不至于无事可做。 深宅大院中的女眷之所以练习刺绣,有的为了消磨时光,有的为了陶冶情操,有的则是为了讨好丈夫或是长辈。 相比之下,卫恕意就要接地气多了。 绣出来可以卖了换钱。 这就是卫恕意坚持刺绣的最重要的理由。 卫恕意刺绣的绣品完成之后,大多借小蝶之手卖了出去,换些散碎银子,以此贴补院里的炭火吃食。 仅有几副卫恕意自己特别喜爱的才没舍得卖掉,例如此刻墙上挂着的那幅《李娘子镇守娘子关》。 盛家好歹也是大户人家,卫恕意在盛家好歹也是一院之主,却要靠手头的针线活自力更生,这听起来似乎很不可思议,却是卫恕意在盛家窘迫生活的真实写照。 自从盛纮宠妾林噙霜管家后,沁云院这里应得的份例就从没有齐全过。 十一月的扬州,室外寒风呼啸,屋内阴冷潮湿,身怀六甲的卫恕意缺炭少食,夜里只能抱着女儿明兰取暖才能入睡。 可即便生活窘迫至此,卫恕意也从没想过要向盛纮告过状。 因为她早就看透了盛纮的偏心,对这位昏聩的主君彻底失望了。 与其奢望盛纮会为自己主持公道,还不如靠自己咬牙撑过去。 卫恕意现在只求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能平安诞生,其它的都不重要。 “小娘,你听,好像是主君来了!” 正在案上帮忙整理针线的小蝶忽然抬起头,小声提醒卫恕意。 “听声音,好像真是主君。” 卫恕意这时也听到了屋内的动静,连忙放下了手中的活计,招呼小蝶起身相迎。 屋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只片刻功夫,隔断内间与外间的遮风厚帘便被人从外面掀开。 盛纮一手挽着帘子,一手抱着明兰,笑意盎然地踏进了内间。 “主君。” 卫恕意与小蝶齐齐欠身行礼。 “恕意,你有孕在身,不必多礼。”盛纮将怀里的明兰放下,朝卫恕意摆了摆手,语气颇为温柔。 卫恕意早就看透了盛纮的这一套,压根没往心里去,对盛纮面上恭顺,实则有种淡淡的疏离。 她一边招呼小蝶安排座位,一边看向盛纮身后的卫辰,眼中讶然之色一闪而过。 这少年明明与自己素未谋面,自己又何以莫名生出亲切之感? 卫辰紧随盛纮之后进了内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屋内的陈设,以及卫恕意主仆二人。 见卫恕意好奇地看着自己,卫辰当即躬身拱手,深深行了一礼。 “姑母在上,请受小侄一拜!” 见这陌生少年上来就拜,卫恕意吃了一惊,一时间手足无措。 她定了定神,细细打量眼前的卫辰,这时才发现卫辰的眉眼与一位故人似曾相识。 “你是……,明昭大哥的孩子?” “正是。”卫辰点头:“我幼失双亲,多亏了小姑母一家收留,才得以苟活至今。” “难怪,难怪,我就说你怎么长得与明昭大哥这么相像,原来你就是辰哥儿,当年还是个小毛孩,这一转眼,都这么大了!” 卫恕意确认了卫辰的身份,语气也由客气变成了亲近。 她连忙将卫辰扶了起来,笑着道:“如意几次来信,信里都是在说你的事,听说你十一岁就考中了秀才,明昭大哥后继有人呐!” “侥幸而已,姑母过奖了。”卫辰笑容腼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 “对了,辰哥儿你不是在府学进学吗,怎么到扬州来了?” 卫恕意十分好奇。 卫辰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一旁的盛纮哈哈一笑道:“恕意,兴云是听说你有孕在身,这才告了假,专程来扬州看你的!” “当真?” 卫恕意听了盛纮这话,连忙看向卫辰,见卫辰没有否认,只是点头微笑,卫恕意虽有些惶恐,却也不由心头一暖,感动不已。 自从嫁入盛家以来,卫恕意看惯了虚情假意,受尽了冷嘲热讽,已经不知多久没有体会过有人真心关心自己的感觉了。 卫恕意拉着卫辰的手,眼里泛起泪花,卫辰也受到感染,眼眶微红。 一旁的盛纮见到这一幕,摸着颔下短须,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卫恕意与卫辰之间的感情越深,盛纮在卫恕意身上的投资才越有意义,他当然乐得见到眼前这姑侄情深的场面。 这时,屋外传来盛纮贴身小厮冬荣的禀报声:“主君,人带来了。” “哈哈,总算来了!”盛纮闻言面露喜色,当下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对卫恕意招了招手道:“走,恕意,咱们一起出去瞧瞧。” 卫恕意带着疑惑,跟在盛纮身后出了屋,卫辰和明兰小蝶等人一起也跟了上去。 卫辰凑到明兰身边,轻声道:“叫哥哥。” “不叫!” 明兰拒绝得干脆利落。 卫辰笑笑,又想去牵明兰的小胖手,不料眼前这个小丫头比小桃机灵多了,屁股一扭就躲了过去,还示威似地朝卫辰做了个鬼脸。 看着对自己耀武扬威的明兰,卫辰是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拿她没什么办法,只好当作什么也没看见。 众人来到屋外,只见十来个下人排成三排,一个个都低着头,默然肃立。 冬荣朝盛纮行礼道:“主君,一等女使两个,二等女使三个,三等女使四个,还有两个跑腿使唤的小厮,四个浆洗洒扫的粗使婆子,一共十五名下人,都在这里了。” “这么多人?” 盛纮眉头一跳,他也是第一次见到盛维送来的这些下人,还以为五六个人也就顶天了,没想到盛维居然这般兴师动众,从一等女使到粗使婆子通通配了个齐全,足足有十五人之多。 就这配置,比起林栖阁都差不了多少了。 不行,怎么都要减掉几个! 盛纮有意削减几人,但瞥了眼身后的卫辰,却是怎么都开不了这个口。 盛纮把这事揽过来,就是为了给卫辰送个人情,结果临了却当着人家的面,又弄得这么扣扣馊馊,那盛纮岂不反倒成了恶人? 可要是真把这批人手全放在沁云院,规格又明显超标了,不止林小娘要到他盛纮面前哭诉,恐怕连大娘子也要来兴师问罪。 到底该如何处置这些下人? 一时间,盛纮也有些踌躇了。 第77章 不差钱 “主君,这些人是?” 卫恕意看见阶下站了一堆生面孔,心中不由地有些忐忑,怯生生地望向盛纮。 盛维还在为如何安置这些人而烦恼,随意应道:“哦,这些人都是大堂兄送来的,他听说你有了身子,就送了些得力人手来你院里服侍。” “这如何使得!” 盛纮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落在卫恕意耳中,却是只觉得惶恐不已。 若是盛纮看在自己有孕的份上,多拨三五个人手前来照看,卫恕意收也就收了。 可眼下是足足十五人呐! 葳蕤轩和林栖阁那里也就只有二三十个使唤人罢了,这小小的沁云院,又何德何能,与那两处相比? 大娘子性情粗直,刀子嘴豆腐心,顶多也就是抱怨几句,给卫恕意甩甩脸色。 可别忘了,还有个口蜜腹剑的林小娘呐! 这事要是传到林小娘耳中,令林小娘对卫恕意生出嫉恨之心,恐怕沁云院往后就再也没有安生日子可过了。 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卫恕意一咬牙,就要跪下求盛纮收回成命。 正此时,忽的听见耳边有人轻声呢喃:“姑母且放宽心,一切有侄儿在。” 卫恕意闻言微微一怔,止住了下跪的动作,讶异地看向身后的卫辰。 卫辰回以一个温和的笑容,而后踏前几步,行至盛纮身边,问道:“叔父,这么多下人,都是来伺候我姑母的?” “正是。” 尽管盛纮此刻心中颇为烦乱,但与卫辰说话时,脸上始终挂着富有亲和力的微笑。 “叔父真是有心了!” 卫辰故意忽略了人是盛维送来的事实,郑重地朝着盛纮作了个揖。 “贤侄言重了,只是分内之事罢了。”盛纮笑着摆了摆手,看似是在谦虚,可也并没有否认卫辰对他的赞誉,面不改色地将堂兄的功劳昧下大半。 看到卫辰看自己时感激涕零的目光,盛纮也不禁有些自矜之意,大手一挥,就将这十几个下人的契书一股脑通通交给了卫恕意。 以后的麻烦,就留到以后再慢慢解决,气氛都烘托到这了,盛纮今天只想在卫辰面前把哔装圆满了再说。 等过些日子卫辰离了扬州,再悄悄削把沁云院的人手调去别处,就卫恕意那温吞性子,谅她也不敢声张出去。 卫恕意看着盛纮递来的契书,本想开口拒绝,但想到卫辰先前的话,终究还是硬着头皮接下了。 捧着厚厚一沓契书,卫恕意手都止不住有些发抖,小明兰见状,默默伸出自己的小胖手,握住了母亲的手。 盛纮在卫辰面前装完哔,自以为算是博得了卫辰的好感,于是心满意足地拍拍屁股走人,给卫辰留出了与卫恕意单独叙话的空间。 盛纮走后,卫恕意吩咐小蝶去安置那新来的下人,自己则领着卫辰进了屋。 此时没了外人,憋了许久的卫恕意终于按捺不住了,指着桌上的那沓契书问道:“盛家大房无缘无故怎么会突然向我示好,还送来这么多下人,辰哥儿,你说,是不是你在背后搞鬼?” 卫辰认真道:“没错,是我托盛伯父送人来的。” “辰哥儿,你糊涂啊!” 卫恕意紧皱眉头,痛心疾首道:“我知道你是好心,可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非但帮不了我,还会让我在盛家的处境更加艰难!” “姑母莫急。” 卫辰耐心解释道:“侄儿知道,姑母以前内无主君宠爱,外无娘家撑腰,身家性命全捏在别人手里,为了孩子,姑母只能忍辱负重,活得谨小慎微,生怕引起葳蕤轩和林栖阁的敌意。可如今却不同了。” “不同,有什么不同?” 卫恕意不解道。 “外头那十五人,都是我托盛伯父精心挑选的宥阳本地人,个个家世清白,忠心肯干,他们在宥阳的家人我也已经安排妥当,绝不会生出二心。” 卫辰看向卫恕意,微笑道:“侄儿相信,凭借姑母的聪明才智,再加上这些忠仆,定能将沁云院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针插不入,水泼不进。” 听到卫辰在背后为自己劳心劳力付出了这么多,卫恕意只觉一股暖流自心间涌出,沁入心脾。 只不过,感动归感动,卫恕意始终放不下心中疑虑。 “家中一应仆役的月例银钱,都由公中发放,怎么都绕不过去,除了寿安堂自成一体,不管是哪个院子的仆役,终究还是要受制于管家之人,久而久之,人心必然思变!” 卫恕意的担忧也很现实,如果不解决工资发放的问题,即便那些下人进沁云院时忠心,早晚也会被腐蚀拉拢,人再多也没用。 “这也简单。”卫辰轻描淡写道:“那就在家中月例的基础上,给院中之人再另发一份例钱,且比寻常的月例更为丰厚。” 卫恕意无奈道:“辰哥儿,你这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你看看我这院里,连炭火都烧不起,哪里养得起那么多人?” “姑母,你看这是什么?” 卫辰说着笑眯眯地从怀里摸出十张银票,每张都印着一百两的面值。 “一千两的银票?” 卫恕意定睛看去,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卫辰将银票推到卫恕意面前,轻声道:“有了一千两银子,别说你这院里只有十五六个下人,便是再多十几个,也是养得起的。” 卫恕意看着面前的银票,表情复杂:“这些银子,都是你与盛家大房开办酒坊挣下的?” “没错,而且这只是其中一部分罢了,家中尚有万两积蓄,今年的分红只会更多。” 卫辰为了说服卫恕意,对她没有丝毫隐瞒:“如今我们卫家最不差的就是银子,再过几年,便是整个盛家二房,论财力也未必比得过我们。” “呼……” 卫辰话中的信息太过让人震惊,卫恕意消化了许久,才终于回过神来,长出了一口气,苦笑道:“如意来信说酒坊日进斗金,我当时还以为她说得夸张了,现在看来,倒是我坐井观天了。” 第78章 表哥 卫辰等卫恕意缓过神,便拿起桌上那沓下人们的契书,挑几个给她介绍了一下。 白芷,一等女使,能写会算,有魄力,敢决断,主要负责协助卫恕意处理院中事务,管理一众下人。 半夏,一等女使,性情和顺,做事小心周全,负责照顾卫恕意的起居,贴身服侍在卫恕意身边。 二人下面还有春兰、夏兰、秋兰三名二等女使,以及桃花、荷花、莲花、菊花四名三等女使。 二等女使负责日常采买、端茶送水,三等女使则负责浆洗扫洒,烧火做饭。 这七人虽不如白芷和半夏灵醒,但胜在做事勤快,个个手脚麻利,忠心肯干。 四个粗使婆子中,章婆子烧得一手好菜,专门负责厨房,李婆子和刘婆子忠勇鲁直,人既机警,力气又大,用来看门护院再合适不过。 还有一个赵婆子,既不会烧饭做菜,也不能看门护院,但她却是全宥阳招牌最响的稳婆之一。 赵婆子接生经验丰富,对妇人孕期各种注意事项也是门清,经她之手江生的婴儿足有数百人之多。 最令人钦佩的是,赵婆子曾一次次将难产的孕妇从生死边缘抢救回来,从阎王嘴里虎口拔牙。 宥阳百姓都称她是安胎救产、送子保生的活菩萨。 赵婆子年纪大了,喜静不喜动,一向只在宥阳城内接生,不怎么愿意出远门,卫辰请了几次都没请动。 幸好赵婆子有个在盛家商行做管事的儿子,靠着这层关系,卫辰才把这位活菩萨请来了扬州。 在沁云院好吃好喝地供着,直至卫恕意平安生产之后,再礼送她回宥阳。 除了这十三个女使婆子之外,还有两名跑腿使唤的机灵小厮,加在一起,共是十五名仆役。 卫恕意坐在床上,静静听卫辰的介绍着这些人,待卫辰尽数说完,她看着桌上一沓契书,一沓银票,不由轻叹一声,心中感慨万千。 从人手配置到银两花销,卫辰已经替她把沁云院的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可谓是用心良苦,她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担心出头冒尖,引来祸患? 其实不用卫辰劝解,卫恕意自己就明白,这根本就是她自己在骗自己。 她在盛家不争不抢,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哪怕受尽了委屈,也只是默默咽到肚子里,从不吭一声。 盛纮难得来一趟沁云院,卫恕意也没有丝毫挽留之意,反而巴不得盛纮赶紧离开,免得引来暗中的嫉恨。 这难道还不够隐忍么? 可换来的是什么? 好歹卫恕意也是盛家的小娘,还怀着盛纮的孩子,却连基本的炭火吃食都供应不上,落得靠典卖首饰才能勉强度日的窘迫境地。 一味的忍气吞声,换来的只会是变本加厉的压迫。 这个道理,卫恕意何尝不明白? 可明白又如何? 王若弗是明媒正娶的大娘子,有尊贵,有体面,儿子争气,还有娘家撑腰。 林噙霜虽是妾室,但也育有一儿一女,受尽盛纮宠爱,排场比王若弗这正头大娘子都差不了多少。 面对这两位,卫恕意无力去争,也不敢去争,只能摆出“不争”的姿态,努力淡化自己的存在感,只求施舍一隅安身之地。 可人算不如天算,盛纮一次突如其来的兴致,无意中给卫恕意肚子里带来了一个小生命,却也将卫恕意推到风口浪尖上。 王若弗不待见卫恕意,林噙霜更是担心卫恕意生下男孩会威胁自己地位,处处针对于她。 卫恕意左支右绌,早已是身心俱疲,要不是为了腹中孩子,恐怕她早就支撑不住了。 然而,就在卫恕意几乎就要对未来绝望之时,卫辰从天而降,让卫恕意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卫辰带来的人手和银钱确实都是卫恕意急需之物,但这都是次要的。 最重要的,是卫辰的出现,告诉了盛家所有人,卫恕意娘家有人,从此再也不是无根浮萍了。 卫恕意突然发现,卫辰一来,自己什么都有了。 卫恕意看向眼前这个俊逸儒雅的翩翩少年,小心翼翼地问道:“辰哥儿,今日才是你我见的第一面,你为何要这般费心思帮我?” “因为你是我姑母啊!”卫辰没有丝毫犹豫,理所当然道。 因为你是我姑母啊! 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卫恕意只觉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及,不由鼻头一酸,颗颗泪水夺眶而出。 “哎呀,姑母,你这是……” 卫辰见卫恕意哭得梨花带雨,一时间也是慌了神,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卫辰都最怕女人哭了,一看见女人掉眼泪,他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哗啦! 隔绝内间外间的厚帘子一下被掀开,听到动静的小明兰慌慌张张地钻了进来。 见母亲以泪洗面,明兰心痛不已,连忙叫小桃拿来帕子,自个儿爬到床上替卫恕意擦拭眼泪。 她一边轻轻地拍着卫恕意的背,一边对卫辰怒目而视:“你这个大坏蛋,肯定是你把我娘弄哭的!” 卫辰无言以对,只能苦笑。 “明兰,不得对你表哥无礼!” 卫恕意哭了一阵,情绪也发泄得差不多了,见明兰对卫辰出言不逊,连忙开口呵止。而后挥了挥手,吩咐明兰:“明兰,这是你辰表哥,去,给你表哥行个礼。” “娘——” 明兰拖着长音,一脸的委屈加不情愿,可看到卫恕意眼神中的怒意,明兰还是认了怂,一咕涌一咕涌地挪下床。 在卫恕意的注视下,明兰迈着小碎步走到卫辰面前,不情不愿地欠下身去:“表哥。” “乖。” 卫辰应了一声,满面春风,俯身就要去摸明兰的脑袋。 “摸头会长不高的!” 明兰不敢躲,只能瞪着卫辰,咬牙用气声威胁。 卫辰只当没看见,继续肆意揉搓狗头。 嗯,手感果然不错。 卫辰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而后收回手,从怀里掏出一只金锁吊坠,一块羊脂白玉佩,放到明兰手心里。 “喏,这是表哥送你的见面礼,拿去玩吧!” 谁要你的东西! 明兰头上被薅了一把,很是不爽,正想呛卫辰几句,却听卫恕意沉声道:“明兰,还不好好谢谢你表哥?” “哦——” 母亲大人有令,明兰也只能认命了,听话地接过金锁和玉佩,欠了欠身:“谢表哥赠礼。” 卫恕意歉然道:“辰哥儿,明儿年纪小不懂事,你莫要见怪。” “姑母多虑了,咱们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好见怪的?”卫辰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看向明兰时的笑容温暖灿烂,一如冬日初升的暖阳。 第79章 降龙伏虎 林栖阁。 正屋中,盛纮高坐上首,身侧,一个女子正低着头专心替他沏茶。 这女子面容娇弱,身段好似弱柳扶风,一颦一笑都带着款款风情,正是盛纮宠妾,林噙霜。 林噙霜小意温柔,将沏好的茶奉上,盛纮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正是自己素日最中意的火候,惬意地闭上眼睛,细细品味茶香。 林噙霜莲步款款,依到盛纮身边坐了,头慢慢挨到他肩上。 “纮郎~~~” 声调婉转,千娇百媚,足以令男人一身骨头都酥掉一大半。 盛纮不由地松开眉眼,正待伸手揽过林噙霜温存一番,忽然看见林噙霜眼中泪光闪闪,不由为之愕然。 林噙霜眨着盈盈泪眼望着盛纮:“主君,可是霜儿哪里做得不对,惹你生气了?” 盛纮一头雾水,忙问道:“这从何说起啊?” “那为何主君往沁云院中加派那么多人手,却不提前与我这管家之人商量?” 原来是这事! 盛纮恍然大悟。 装哔固然爽,但这留下的烂摊子可就麻烦了。 其实盛纮早就有这个心理准备,只是没料到,自己从沁云院一出来就直奔林栖阁,期间还没一刻钟功夫,林噙霜竟已经听到了消息。 盛纮还天真地以为是那十几个仆役浩浩荡荡往沁云院去时动静太大,这才惹得府中瞩目,人尽皆知。 他却是不知道,自己身边的小厮早就被林噙霜花重金买通,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林噙霜的掌握之中。 盛纮这边还在想着该如何与林噙霜解释,那边林噙霜却已将家里的对牌钥匙摆在案几上,扑通跪到了地上,抹着眼泪向盛纮哭诉。 “霜儿本是个无依无靠之人,全赖主君垂怜才有了今天,既然主君觉得霜儿管家管得不好,就请主君收回这管家之权,也能让我落个轻松。” “霜儿,你这又是何苦啊!” 盛纮大惊失色,连忙俯身搀扶林噙霜:“老太太素来不理事,大娘子这些日子忙着替华兰操办婚事也无暇分身,家中诸多琐事,只有霜儿你才能替我分忧,你又何忍弃我于啊不顾!” 林噙霜靠在盛纮肩头啜泣道:“我只是个妾室,执掌管家之权本就以服众,此次主君往恕意妹妹院里派去那么多下人,我事先竟全然不知,底下人看在眼里,往后又如何会服我?” “这……” 盛纮不由面露尴尬之色,这件事确实是他做得不对,当时被卫辰捧得飘飘然,脑子一热就做了决定,此时回想起来,心中也是后悔不已。 若还是王若弗管家,盛纮也不会太过在意,大不了就是再大吵一架嘛,盛纮早就习惯了。 可如今偏偏是心肝大宝贝儿林噙霜管家,这就让盛纮很是头疼了。 盛纮望向哭得楚楚可怜的林噙霜,见她身着一件单薄的暗蓝色素衣,腰身盈盈一握,似乎比往日消瘦了许多。 大概是这些日子忙着管家,琐事繁多,太过劳累了吧。 盛纮一念及此,不由心生愧意,将林噙霜揽在怀里,温言软语地安抚起来。 不过安抚归安抚,要盛纮收回成命,那却是万万不能,盛纮刚当着卫辰的面把人送了过去,转头就食言而肥,那他盛家的面子还往哪里搁? 牵扯到门面大事,盛纮还是很拎得清的,不会因为林噙霜掉下几滴眼泪就轻易动摇。 因此,盛纮也只是向林噙霜保证,在林噙霜管家期间,凡是涉及内闱之事,他定会事先与林噙霜商量。而且,若是林噙霜管的好,以后一直管下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至于目前沁云院下人配置过高的问题,盛纮也表了态,允许林噙霜过段日子从沁云院中挑几个最好的女使补充进林栖阁,以作补偿。 总而言之,一切维持现状不变,林噙霜眼下虽然要受点儿委屈,但以后的好处绝对大大滴。 对林噙霜来说,这个结果并不算尽善尽美,但她是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见好就收,因此纵然心有不甘,也只能暂且按下。 当下收起眼泪,振作精神,将看家本事都拿了出来,尽心与盛纮温存。 盛纮在林噙霜处软玉温香了半晌,之后直奔葳蕤轩,他已是打定了主意,要将两头的麻烦一并解决,省得又生出什么狗屁倒灶的事端来。 他来到葳蕤轩正房中,屏退左右,只留夫妻二人在内间说话。 待盛纮把今日沁云院之事交代了一遍,王若弗面无表情,不咸不淡道:“你是一家之主,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如何敢有半个不字!” 盛纮深吸一口气,强忍住甩袖出门的冲动,沉声道:“你以为我这么做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柏哥的前途!” 王若弗心中微惊,嘴上却仍旧不肯饶人:“得了吧,柏儿去宥阳赴考,一去就是大半年,也没见你问过一句。” “柏儿都十五岁了,又是秀才之身,也该自立自强了,哪里还要我这个父亲事事过问?算了,我今日不与你说这些。” 盛纮虽恼于王若弗的胡搅蛮缠,但想到儿子长柏,还是努力平复情绪,坐到王若弗身边,轻声细语道:“柏儿这么争气,说到底还是你这个母亲教养得好,若是柏儿日后金榜题名,你也是大功一件,这些我心里都是有数的。” “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 王若弗故作嗔怒,心里却是甜滋滋的,脸上神色也柔和了许多:“你方才说沁云院的事,与柏儿又有什么关系?” 盛纮缓缓道:“我是为了卫辰,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为了卫辰的老师,青藤先生庄钧。” “庄钧?”王若弗皱眉道:“老太太不是已经允诺,年后会去信请他来盛家教书么,咱们又何必再去讨好一个小辈?” 盛纮问道:“庄钧名动天下,大周多少读书人都想拜在他的名下而不得,你敢保证老太太这一封信,就能请动他?” “这个……”王若弗迟疑道:“不是说庄钧是老侯爷下属,二人关系莫逆么?老太太是老侯爷独女,庄钧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吧?况且,听老太太的口气,她可是笃定得很啊!” “时过境迁,人心是会变的,老太太与庄钧虽是旧交,但也多年未曾联络了,谁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态度?” 盛纮苦口婆心地解释道:“倒是卫辰,他是庄钧唯一的衣钵弟子,必然极受庄钧重视,若是他能在庄钧面前递上几句话,或许比老太太那点旧交更加有用。如今只是送几个仆役去,只要能替柏儿请到一位明师,便是再多送一倍也是值得的。” 王若弗这才明白盛纮的一片苦心,原来丈夫刻意与卫辰交好,都是为了长柏的前途考虑,心中不由地柔情大盛,也为自己先前给盛纮甩脸色而羞愧。 盛纮搂住王若弗的腰,轻轻抚摸:“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是大家小姐,也应当知道,一切以家门兴衰荣辱为重,其它都是虚的。” 王若弗许久未与盛纮亲热,被他几下摸过去,身心都软了一半,说话间竟有了小鸟依人的味道。 “官人说得是,我都听官人的。” 第80章 小迷弟 次日,卫辰起了个大早,洗漱一番后,就来到了屋前空地上。 站住脚后,卫辰摆出了一个桩架子,双眼漠视开阔的前方,嘴唇微张,用口呼气,用鼻吸气,几个呼吸间,整个身体就完全松弛了下来。 大约站了半个柱香功夫之后,卫辰的呼吸变得悠久绵长。 这时,旭日初升,天边第一缕阳光自院墙外照射进来。 卫辰将胸中浊气尽数吐出,紧接着猛地一口气吸入腹中,微眯的双眼紧闭起来,口齿上下叩动七十二次,将口中津液分成三口吞下。 霎时间,一股绵绵热流自卫辰丹田生出,游走于四肢百骸之间,犹如春蚕吐丝,悠久细长。 “舒服……” 卫辰伸展了一下身体,开始打起拳来,他的拳路有些像五禽戏,动作舒缓轻柔,与普通人印象中的拳术大相径庭。 一柱香时间的站桩练气,再加上一柱香时间的套路练习,等卫辰收功之时,已经将近辰时。 “又饿了……” 听到肚子里传来的“咕咕”叫声,卫辰不禁苦笑了一下。 自从练习庄钧传授的这套不知名导引术以来,卫辰获益良多,不仅虚弱的身体越发强健,精力也比以往充沛了许多。 但每一次收功完毕,总是会觉得饥肠辘辘,这也直接导致了卫辰饭量大增。 如果不是卫辰有先见之明,早早和盛维合伙开办了琥珀酒坊,恐怕单单那每月六斗的廪米,根本就养不活他这个大肚汉。 来扬州的船上,是那位如今在沁云院掌管厨房的章婆子烧的早饭,这一路上,卫辰吃惯了章婆子出品的三餐,对她的手艺颇为满意。 此时想起章婆子做的皮薄肉多的大肉包子,卫辰也是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当下就准备往沁云院去蹭一顿早饭,顺便瞧一瞧院里那个小懒虫是不是在赖床。 昨日卫恕意得了卫辰送去的银钱人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出府采买屋炭。 当晚,沁云院中就烧上了上好的屋炭,阴冷潮湿的屋内变得温暖如春,母女俩再也不必互相依偎着用身体取暖了。 卫辰离去时,明兰已经趴在软榻上香甜睡去,舒服地吹起了鼻涕泡。 想到小明兰熟睡时憨态可掬的模样,卫辰嘴角不由生出几分笑意。 正欲动身之际,忽听得书童元安来报,说是盛家二少爷盛长柏与三少爷盛长枫前来拜访。 “则诚兄来了?” 卫辰闻言微微一怔,只得暂且按下去看望姑母和表妹的念头,转身出门迎客,心里却是琢磨起来,盛家这两位少爷大清早来找自己干嘛? 盛长柏与卫辰是知交好友,在宥阳时两人就“如胶似漆”,成日呆在一起,抵足而眠、彻夜长谈也是常有的事,他一大早来西厢房找卫辰并不奇怪。 可盛长枫与卫辰素不相识,卫辰进府后也不曾和他打过交道,二人因为沁云院和林栖阁之间的关系,隐隐还是对立的立场,他怎么也和盛长柏一道前来了呢? “兴云贤弟!” 卫辰刚走到廊道拐角处,就遇上了盛长柏和盛长枫兄弟俩,三人见礼过后,盛长柏就给卫辰和盛长枫相互介绍了一下。 不算卫恕意肚子里那个,盛纮眼下一共育有六名子女,三嫡三庶。 嫡的是葳蕤轩的“二一添作五”,也就是老大华兰,老二长柏,以及老五如兰。 庶的则是林栖阁的“不三不四”,也就是老三长枫,老四墨兰,外加沁云院还藏着一个“老六”明兰。 这里头,长柏早就与卫辰相识,进府那日,卫辰也见到了华兰和如兰,至于明兰,自是不必多说了,也就林噙霜屋里的长枫和墨兰,卫辰一直未曾碰面。 说起来,今日,还是卫辰第一次见到盛长枫这盛家老三。 盛长枫和卫辰差不多年纪,但已初见俊朗模样,颇有其父盛纮当年的风采,若不是脸上稚气未脱,不知要勾走多少女儿家的心。 “早听闻卫家哥哥天资纵横,诗名远播,写出过《竹石》、《论诗》等诸多名篇,小弟不才,也喜操些诗词之道,兄长若是得空,还请不吝指点。” 盛长枫热情地和卫辰打着招呼,看向卫辰时眼神中甚至还带有几分崇敬。 在盛长枫眼中,卫辰与二哥长柏都是很厉害的人物,但长柏为人古板,只知道死读书,不懂得诗词中的雅趣,与他不是一路人,因此盛长枫对二哥敬畏大于亲近。 反倒是卫辰,当初就是以诗成名,之后也作出过不少绝妙诗词,明显对诗词一道浸淫颇深,更对盛长枫的胃口。 无论是《竹石》还是《论诗》,都是士林间公认的佳作,盛长枫这等最爱吟风弄月之人,自然是早就将之吟诵欣赏了无数遍,然而越是揣摩,越觉得作者才华横溢,远非自己可比。 后来盛长枫才从盛纮口中知道,写出这些诗作的,居然是自己的同龄人,盛长枫震惊之余,更是对卫辰钦佩不已。 十一二岁的少年人,正是崇拜英雄豪杰的年纪,自然而然地,盛长枫将卫辰视作了自己的偶像,还在他所在的海棠诗社中,不遗余力地向志同道合的小伙伴们安利。 如今,卫辰本尊居然就活生生地站在盛长枫面前,盛长枫心情激动,简直难以自抑,恨不得立刻就跑回诗社找小伙伴炫耀一番。 卫辰还不知道,自己在盛家还有盛长枫这么个小迷弟,面对盛长枫的热情,他也只是笑着客套了一句。 “原来你就是长枫,听你二哥说,你天资聪颖,丝毫不逊于他,盛叔父对你也是常有夸赞,你我之间谈不上什么指点不指点的,应当互相交流,携手并进才是。” 盛长枫听到偶像将自己与他相提并论,不由心中暗喜,嘴角都忍不住翘了起来。 一旁的盛长柏见弟弟的尾巴翘了起来,适时地泼上一碰冷水:“三弟,诗词终归是小道,经义文章才是最要紧的,你可不要本末倒置才好。兴云贤弟也是天资纵横,才能在钻研经义的同时兼顾诗词,可不是谁都能随便学的!” “放心吧二哥,道理我都晓得。” 盛长枫自然能听出自家二哥言语中的警示意味,但这些话在他看来不过都是老生常谈罢了,他心里压根没有当回事,只是笑嘻嘻地转移话题。 “二哥,卫家哥哥好不容易来咱们家一趟,你总不能让他成日闷在家里读书吧,那岂不是显得咱们盛家待客不周?” “这……” 盛长柏看了眼卫辰,若有所思道:“你这话倒也有些道理。” “什么有些道理,明明就是很有道理!要是让爹爹知道,卫家哥哥来扬州一趟,咱们连瘦西湖都没带人家去过,肯定是要怪罪咱们的!” 盛长枫见二哥语气有所松动,说得愈发来劲:“正好,今日是三月一度的诗会,就在瘦西湖湖心的画舫上举办,咱们此去,不仅能欣赏湖光山色,还能以文会友,简直就是两全其美啊!” 盛长枫这张能说会道的小嘴颇得其母林噙霜真传,为了说动盛长柏,句句都将卫辰抬出来,说得头头是道。 盛长柏闻言也有些动摇,当下转头望向卫辰:“兴云贤弟,你怎么看?” 第81章 诗会的意义 “瘦西湖,画舫诗会?” 卫辰闻言沉吟了片刻,而后笑着点头道:“自然是要去的,正好可以见识见识扬州士子的文采风流!” “二哥,你听听,卫家哥哥也想去,这下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听到卫辰同意,盛长枫一脸兴奋,得意洋洋地望向盛长柏。 盛长柏无奈地笑了笑,当下招招手叫来自己的贴身书童,让他去找父亲盛纮请示,而后又吩咐人传令下去,先备好车马。 待卫辰吃过早饭,盛长柏的书童回来传信,说是盛纮已经同意了三人去参加诗会的事,并且还表示希望他们都能在诗会上有所建树。 卫辰闻言不禁有些疑惑,据他所知,盛纮向来不喜欢盛长枫与他那些狐朋狗友混在一起吟诗唱和,怎么对他参加这画舫诗会就如此宽容,甚至语气里似乎还带着鼓励的意思? 后来在路上,经过盛长柏和盛长枫兄弟俩的解释,卫辰这才明白,原来三人此次去的并非寻常诗会,而是每隔半年才会在瘦西湖举办一次的画舫诗会。 这画舫诗会乃是扬州文坛的一桩盛事,期间整个扬州的文人骚客都会聚集于此,甚至有不少邻府的读书人也会慕名前来赴会。 许多籍籍无名的士子都憋着一股劲,誓要借着此次诗会的机会扬名立万。 听到这儿,卫辰瞬间就明白了,难怪盛纮会鼓励自己的两个儿子来参加画舫诗会,说到底,都是为了他们日后的科举铺路啊! 唐时,陈子昂赶赴长安,参加科举考试,结果却是两次落第,陈子昂自学一身才学,却无人赏识,心中郁闷难消。 恰好城中有个胡人卖琴,索价百万,无人敢于问津。 陈子昂豪气干云,斥重金将此胡琴买下,然后广而宣之,次日将会宴会豪贵,当众弹奏此琴。 到了次日,宾客云集,期待陈子昂奏响雅音,孰料陈子昂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此琴砸碎在地上。 如此珍贵的胡琴,说砸就砸,围观众人无不为之扼腕叹惜,只有陈子昂毫不在乎,还趁机将自己的诗文遍发给众人,自此名扬天下,然后一举中了进士。 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子昂碎琴”的典故。 仔细品味这个故事,不难发现,所谓的砸琴,不过是陈子昂进行个人营销的一种方式。 从连续两次落第,到后来一举考中进士,陈子昂这次营销的效果已是毋庸多言。 那么问题就来了,明明陈子昂还是那个陈子昂,为什么出名之前怎么考都考不中,一旦名扬天下,立刻就考中了呢? 自有科举以来,不论具体的制度如何变革,都存在许多类似陈子昂经历的读书人。 由此可见,在漫长的科举考试过程中,考生若想考个好成绩,不能傻乎乎地只懂得寒窗苦读,还要学会适当的自我炒作,如此才能像陈子昂一般,一举中式。 对于家境一般的普通考生来说,如果想要宣扬名声,参加诗会就是性价比最高的一种方式。 尤其是像扬州画舫诗会这等读书人云集的盛会,若是捧出一两个出挑的才子来,此人名声很快就可以借此传遍全府甚至全省读书人的耳朵。 这就叫做造势。 可别小看这所谓的势,许多时候,考官能够做到不畏权贵,可却往往抵挡不了士林间舆论的力量。 比如某某才子会试前名声就很大,连皇帝都有所耳闻,结果考完会试一看,这人居然落榜了。 张榜之后,士子们必然会质疑主考官取士不公,要是那位大才子人缘够好,士子们联合起来把事情闹大,说不定连天子都会问上一嘴:榜上怎么没有某某某的名字? 到时候,主考官既要面对汹汹物议,还要应付上头诘问,可想而知,他的压力会有多大! 当然,这只是一个假设,无论是卫辰还是盛家兄弟,此时的名声都远远达不到这等足以震动天下的地步。 也正因如此,他们才更需要多参与画舫诗会这样有积极意义的社交活动,拓展人脉,宣扬名声。 “吁——” 约莫小半个时辰的车程后,车把式一声低喝,将马车稳稳停下。 跟在车旁步行的书童快步上前,掀开车帘:“少爷,咱们到了。” 瘦西湖位于扬州西北郊,因其湖面瘦长,形如彩带而得名。 事实上,瘦西湖其实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湖泊,而是由数代城濠连缀而成的带状景观,并于大运河保持着水源相通的互动关系。 与水势浩淼的杭州西湖相比,扬州瘦西湖更像一处大号的水上园林,内有五亭桥、小金山、二十四桥、荷花池等诸多名胜古迹。 此时已经入冬,与春日湖景的缱绻婀娜不同,冬日里的瘦西湖上天光湖色都是白茫茫一片,天与云、山与水浑然一体,一派疏朗气象,令人望之心胸开阔。 卫辰三人来到湖边,好不容易找到一艘渡船,可不巧的是,船上已经坐满了各地闻讯赶来的读书人,刚刚驶离岸边。 卫辰见那渡船离岸不过数丈远,急忙高声喊道:“船家,我们也是来参加诗会的,还请行个方便,将船开回岸边,载上我们一道同去!” 那老艄公站在冷风中,回身望见站在岸边的是三位文质彬彬的书生,乐呵呵地道:“相公敢来赴诗会,必是满腹文才,若是你能作一首七言绝句,且诗中包含十个【一】字,老夫即刻拨转船头,渡你同往湖心。” “什么诗里能有十个一字,你这分明是在刻意刁难!” 盛长枫一听就恼了,小小一个艄公,还刁难起人来了,简直岂有此理! 当下运足气力朝渡船的方向大喊,语带威胁道:“我爹是扬州通判,你个老泼才要是敢不回来渡我们,小心本少爷叫你好看!” “三弟,不可对长者无礼,退下!” 盛长柏听见盛长枫口出狂言,担心他在众人面前辱没盛家名声,当下开口斥道。 盛长枫一肚子委屈,指着那老艄公诉苦道:“二哥,明明是他先……” “嗯?” 盛长柏睁眼瞪向弟弟,盛长枫立马认怂,乖乖地闭上了嘴巴。 “三位小相公,老夫这诗你们到底能不能作?” 这时,远处老艄公懒洋洋的声音传来,他似乎压根没把方才盛长枫的威胁放在心上,有些不耐烦道:“如若不能,那就请三位耐心等待,待老夫先送此传才子入湖心,上小金山喝上二两老酒暖暖身子,再回来接你们!” “二哥,他好像真打算走了!” 盛长枫急得直跺脚,看向自家二哥,盛长柏心里也有些焦躁,真要让眼前这渡船走了,再等下一艘,那就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就算他们年轻,捱得过刺骨的冷风,可万一错过了诗会,那可就麻烦了。 正当兄弟俩一筹莫展之时,卫辰忽的上前一步,朝那老艄公喊道:“贤翁莫急,此诗小生已有些头绪,不过湖边风大,说话听不真切,还请贤翁先将渡船撑回头来,我才好赋诗,贤翁也能听个清楚,给予指点。” “也好。” 老艄公捋须微笑,当下就调转船头,将船撑回了岸边。 卫辰一脚跨了上去,盛长柏和盛长枫兄弟俩紧跟着卫辰上船。 一上船,盛长枫就怒气冲冲地盯着老艄公,要不是被盛长柏拉着,真恨不得跳上去把那老艄公一口吞了。 老艄公瞥了无能狂怒的盛长枫一眼,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而后转头看向卫辰,眼神颇为玩味。 “小相公,你方才自称已是胸有成竹,老夫这才会回头载你们上船,这一船的才子们都看着呢,你堂堂秀才相公,可不能诓我一个老人家啊!” 第82章 一字诗 瘦西湖上,白山隐隐,寒波迢迢,行人飞鸟皆不见踪迹。 一艘十几米长的渡船横于湖面之上,站在船上一眼望去,水面白茫茫一片,只能望见湖心处隐隐约约的几点轮廓,组合在一起,恍若一幅信意为之的泼墨山水画。 话说卫辰略施小计,总算是让自己和盛家兄弟登上了渡船,可那老艄公也不是好糊弄的。 卫辰一上船,老艄公就心痒难耐,问起了卫辰所作之诗。 一旁的盛长柏暗暗发急,在他眼里,先前卫辰说已经作出了诗,不过是为了哄艄公载他们上船的权宜之计,卫辰又哪有什么诗来应付这老艄公? 七言绝句不难,诗中有十个一字也不难,难的是要让这老艄公心服口服。 恰此时,一阵高歌之声传来,渡船上众人纷纷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湖面上缓缓飘来一叶轻舟,一位身披蓑衣的老叟正坐在船头,身边搁着一支钓竿,一手划着桨,一手举着酒壶,俯仰之间,怡然自得。 “浮光掠影水云间,细数沧桑几万年,此真神仙中人也!” 渡船上,一众士子望见那划桨而来的渔叟渐行渐远,皆是悠然神往。 卫辰望着此情此景,突然福至心灵,想出一首诗来,当即脱口而出。 一蓑一笠一扁舟, 一丈丝纶一寸钩。 一俯一仰一场笑, 一翁独钓一江秋。 “好!” 卫辰话音刚落,盛长枫就忙不迭拍手叫好,船上的十几名士子沉默片刻之后,也都大声叫起好来。 卫辰此诗有景有情,有声有色,短短几句,就令人回味无穷,绝对是难得的佳作。 最妙的是,老艄公要求的十个一字,一个不少,卫辰在这样的条条框框之下,还能作出好诗来,可见其才情了得。 一时间,船上的士子们纷纷窃窃私语起来,向同伴打探起了眼前这位少年才子的身份。 盛长枫看见周围人的反应,对卫辰的信心愈发充足,他用下巴看向一旁的老艄公,得意得好像这首诗是他自己做出来的一般:“老头,这下你总该没话说了吧?” 盛长枫话语中的带着讥讽,老艄公却并没有开口反驳,而是怔在原地,久久无言。 他本是个老童生,自负文采不凡,结果却屡试不第,落了个穷困潦倒的下场,最终为了谋生,只得在这瘦西湖上以摆渡来往游人为生。 他见卫辰与盛长柏年纪轻轻,皆是一身生员打扮,尤其是卫辰,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居然也是一身襕衫。 想到自己此生考了九次院试,却是一次未中,老艄公触景生情,不免心生悲凉之感,所以才起意刁难。 他也是读书人,自然知道要完成自己的要求有多难,事实上,他压根没觉得卫辰能做到。 他本已打算好了,若是卫辰作不出诗来,就对卫辰三人挖苦奚落一番,一抒胸中郁气,然后再渡他们入湖心。 只不过,老艄公没想到,卫辰竟然只是思索片刻,就作出了合乎条件的诗作。 诗中不仅有十个一字,而且每个一都有鲜明的形象,写人状物,描情绘景,皆是活灵活现,让他无话可说。 无言良久之后,老艄公突然站直了身子,而后向卫辰深深一揖,歉然道:“小人无状,冒犯了小相公,还望小相公大人有大量,莫要与我这无知浅薄的老朽计较。” “贤翁言重了。” 卫辰连忙将老艄公扶起,目光温和,轻声道:“天寒风大,还请贤翁快些渡我们入湖,以免错过了诗会。” “小相公说得是。” 见卫辰似乎并没有怪罪之意,老艄公暗松了一口气。 他起身走到船头,捡起那根长篙,回头高喊一声:“诸位,站稳了!” 而后,长篙在岸边轻轻一点,待渡船离了岸边,老艄公又匆匆几步从船头跑到船尾,划起了船桨。 “二哥,这老泼才是害怕了。” 盛长枫凑到盛长柏身边,兴奋地低声说道:“卫家哥哥如此大才,在诗会上定不会籍籍无名,届时若是让诗会主人知道这老泼才刁难他的事,定有他好看的!幸好卫家哥哥宽容雅量,这老泼才也算是躲过一劫。哼,真是便宜他了!” “你啊你啊,好歹也是世家子弟,何必与一老迈艄公斤斤计较?” 盛长柏看着仍自气鼓鼓的三弟,笑着摇了摇头,他转头看了眼正在船尾卖力划桨的老艄公,不由轻轻叹了口气:“也是个可怜人呐……” 船行得不疾不徐,不多时到了湖心岛屿附近,便见一艘艘精美的画舫在湖面上缓缓游弋,有的极尽奢华,有的朴素淡雅,但皆是出处可见匠心。 画舫上,妩媚柔弱的抱琴歌女唱着流丽悠远的曲调,峨冠博带的读书人跟着轻声哼唱。 这些人中,有退休的乡绅,有丁忧在籍的官员,有山林隐士,也有卫辰盛长柏这样的青年英才,个个倚红偎翠,推杯换盏,在船上开怀畅饮。 “好一幅盛世游湖图啊!”盛长枫远远望见这欢歌饮宴的场景,不由开口赞叹。 盛长柏却是面沉似水:“哪里来的什么盛世,不过是纸醉金迷罢了。” 卫辰微微闭目,好似睡着了一般,又似在欣赏船外传来的曲调。 他听见盛长柏的话,不由睁开了眼睛,心中颇觉有趣。 少年时期的盛长柏,还是很些书生意气的嘛! 卫辰当然明白盛长柏心中所想,从他书房中挂着的那幅边疆堪舆图便不难知晓,当下安抚道:“则诚兄,既来之,则安之。” “放心,我省的。” 盛长柏点了点头,他素来是知道轻重之人,方才也只是情不自禁,觉得心头郁郁,这才忍不住在弟弟和好友面前发了句牢骚,等真正到了诗会上,众目睽睽之下,盛长柏照样还是会合群的。 “哐!” 一声船体碰撞的轻响后,渡船稳稳停在了画舫边上,上面放下来一具梯子。 老艄公上前将梯子固定好,回过头来,朝着卫辰略带谄媚地笑道:“小相公先请吧。” 船上其余士子也纷纷附和,他们都被卫辰先前那首一字诗的才情给折服了,对卫辰也是敬佩不已。 一旁的盛长枫看到这一幕,乐得合不拢嘴,和盛长柏说道:“二哥,你看,这就是众望所归啊!” 盛长柏同样抿嘴微笑,卫辰无论在哪里,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他早就已经习惯了。 “诸位款款盛情,在下实在不恭,既如此,在下就先行一步了。” 卫辰深深看了那老艄公一眼,老艄公连忙低下头行礼,卫辰笑着摇了摇头,而后朝众人作了个团揖,便撩起衣袍,当先攀梯而上。 第83章 海棠诗社 卫辰自渡船攀梯而上,便见画舫上飞檐走阁,凋栏玉砌,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所谓画舫诗会,并不只有一艘画舫而已,而是由十余艘大型画舫组合而成。 十余艘画舫停泊于一处,彼此以廊桥相连,组合成一片宛如平地的宽广会场。 “不愧是扬州盛会,果然气派繁华。” 卫辰正感叹间,就有一管事模样的中年人领着两名青衣小厮上前,管事恭敬抱拳道:“敢问公子,是哪家诗社的才子?” 诗社? 卫辰微微愣神,只觉一头雾水。 “海棠诗社,他是海棠诗社的!” 卫辰身后,盛长枫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指了指卫辰,又指了指身旁的盛长柏:“我们都是海棠诗社的!” “海棠诗社?” 管事皱了皱眉头,心里暗自滴咕:扬州八县学,一府学,大小诗社数十个,我怎么从没听说过这什么海棠诗社? 一旁的小厮连忙提醒道:“这海棠诗社是城里几位大人家的小公子自办的,这几位公子……” 小厮顿了顿,瞥了盛长枫一眼,压低声音道:“这几位公子,皆不曾进学。” 其实这小厮还有一句话没有说,那就是海棠诗社的主要成员,虽然都是扬州城中的官宦子弟,却是不受重视的庶子。 管事也是极有眼色之人,闻言心中已是了然。 难怪他没听说过这海棠诗社,原来这诗社连个正经生员都没有,就是几个半大公子哥关起门来自娱自乐的产物,这样的诗社,品味格调能高到哪里去? 不过…… 管事又看向盛长枫身边的盛长柏和卫辰,这两人年纪不大,倒确确实实是一身生员打扮。 他们真的是海棠诗社的人么? 管事心中疑惑,但也没有多问,当下就让那小厮领着卫辰三人去往海棠诗社所在的雅间。 路上,盛长柏看向身旁的盛长枫,面色不善,低语道:“三弟,我和兴云什么时候成了你海棠诗社的人了,怎么我们自己都不知道?” 盛长枫嘿嘿一笑:“二哥,你有所不知,这画舫诗会和别处不一样,是以诗社集体比试的,巴拉巴拉……” 听了盛长枫一番解释,盛长柏与卫辰都是恍然大悟,原来这画舫诗会不是个人赛,而是团体赛。 盛长枫十分得意道:“现在的诗社可不好加入,要想入社,少说也得考察个十天半个月的,还好我是海棠诗社的三位副社长之一,这才能特批你们临时入社。” “这么说,我和兴云还得谢过你接纳之恩喽?” 盛长柏没好气地瞪着盛长枫,他之前很少关注诗会雅集这方面的消息,还真不知道要加入诗社才能赴会,这才被自家弟弟摆了一道。 “欸,提什么谢字,都是自家人嘛。”盛长枫小手一挥,端的是云澹风轻,潇洒豪迈。 盛长柏气极反笑,伸出巴掌,作势要往盛长枫脑门上呼去,盛长枫连忙躲开,脸上还是笑嘻嘻的。 盛长柏只能无奈叹气。 卫辰对此倒是并不在意,而是饶有兴趣的问道:“长枫,你方才说你是海棠诗社三位副社长之一,光是副社长就有三位,看来这诗社规模不小啊,这次诗会,你们一共来了几个人?” “额,这个……”盛长枫的目光有些躲闪,只是一个劲地搪塞:“哎呀,你们到了地方就知道了。” 诗会会场由多艘大型画舫组成,每艘画舫都有两到三层,一层甲板上布置了许多散座,二三层则是雅间,各自以屏风隔开。 卫辰三人跟着那青衣小厮上了楼,走进了角落里的一间雅间。 迈步进去,只见迎面摆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放着不少点心吃食,桌边坐了三位锦衣华服的少年。 见到盛长枫进来,三位少年都是兴奋地招手:“长枫,这里!” 盛长枫朝三人打了个招呼,又对领头那人道:“社长,我把我二哥和卫家哥哥都给请来了,为咱们海棠诗社壮壮声势!” “这两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盛则诚和卫兴云?” 海棠诗社的社长和盛长枫差不多年纪,听到卫辰和盛长柏的名字,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有些紧张地搓着手上前:“久仰二位大名,在下韩垣,忝为海棠诗社社长。” 另两人也起身自我介绍:“在下王章,是海棠诗社副社长。” “在下卢哲,也是副社长。” 看着面前这三小只,卫辰和盛长柏疑惑地对视一眼,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们诗社其他社员呢?” 韩垣干咳一声,面色尴尬,王章和卢哲脸上微红,同样心里发虚。 盛长枫咬了咬牙,干脆破罐子破摔:“我们海棠诗社,加上你们两个新加入的,一共六人,都在这里了。” 卫辰听了差点吐血,合着你们诗社就一个社长,三个副社长,下面一个普通社员都没有啊! 盛长柏这时候也琢磨过味来了,敢情盛长枫死乞白赖拉着他和卫辰来诗会,就是为了忽悠他们给海棠诗会当免费打手。 想明白这一点,盛长柏当下怒气冲冲地瞪向盛长枫,盛长枫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耷拉着脑袋,一句话也不敢说。 盛长柏平日里不温不火,但一旦发起飙来,气场强得吓人。 韩社长和另外两位副社长被吓得瑟瑟发抖,心里忐忑不安,生怕卫辰和盛长柏一怒之下,拂袖而去。 “唉……” 雅间中静了好一阵,卫辰忽的悠悠一叹,打破了沉默。 他看向小鸡崽子般缩在一旁的韩社长,温言道:“卫某初来乍到,还请韩社长将这诗会的具体流程给卫某说上一说。” 盛长柏听卫辰这么说,颇为讶然,但转念一想,很快就明白了卫辰的意思,脸色也稍稍缓和了一些。 盛长枫如蒙大赦,赶紧朝韩社长使了个眼色,韩社长也是长舒了一口气。 看样子,卫辰和盛长柏还是想要参加诗会的,只要能把这两人留下,海棠诗社一定能在诗会上一鸣惊人! 韩社长与三位副社长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难以掩饰的兴奋之色。 “咳咳!” 韩社长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道:“其实画舫诗会创办之初,并没有什么固定的形式,但慢慢的,许多人发现借助诗会可以扬名,便开始暗中斗狠,甚至还有买诗卖诗的情况出现,府学的赵教谕不忍好好的诗会被这些人糟践,就出面定下规矩,与会之人皆须遵守。” “赵教谕就是赵骆声老先生。”一旁的盛长枫补充道:“赵老先生是扬州的文坛泰斗,也是画舫诗会的评判先生之一,大家都对他很服气,他制定的规矩也就延续了下来。” 第84章 四萌新,求带飞! “画舫诗会最大的特点,就是以社名义参加,彼此斗诗,因此要想取胜,靠个人实力是不行的,一定要诗社成员精诚合作。” 说到这儿,韩社长不禁有些心虚地偷瞄了卫辰一眼。 自家人知自家事,就他们海棠诗社这四个歪瓜裂枣,除了有个诗社的名头之外,对卫辰和盛长柏而言,实在是没什么合作的价值。 卫辰却是不以为意,有些好奇地问道:“这诗会上又该如何合作?” 韩社长如实答道:“由评判先生出题,每轮题目各不相同,诗社成员轮番上阵斗诗,输的人自动下去,再由诗社另一人顶替。” 这不就是斗诗擂台赛么? 卫辰不禁莞尔,这种形式他前世见得多了,考验的就是排兵布阵,毕竟题目一直在变化,而每个人擅长的诗作类型有限,即便诗才超群,面对自己不擅长的题目时,也很难占到优势。 当然,像卫辰这样的六边形战士,只要准备充分,还是很有可能完成以一当十、一穿到底的壮举的。 “诸位,请听盛某一言。” 这时,一直沉默的盛长柏终于说话了,几人纷纷转过头来。 盛长柏沉声道:“画舫诗会名声在外,与会之人既然有胆来参加诗会,想必诗文的水准都不差,我们想要稳操胜券便需在细节上打磨。不如诸位把自己擅长的诗词类别说出来,我们也好先做安排。” 盛长枫闻言不由暗自振奋,盛长柏这话,显然是已经站在海棠诗社的立场上开始考虑问题了! 沉默片刻后,盛长枫和韩垣等人纷纷将自己擅长的诗词品类说了出来,还拿来一本薄薄的《海棠诗集》,请卫辰和盛长柏鉴赏。 卫辰翻开诗集一看,里头都是诗社社长和副社长的大作。 比如社长韩垣的代表作《醉棋》:“没事喝杯酒,有闲下盘棋。醉里乾坤大,输赢都不急。” 还有副社长王章的《咏骆驼峰》:“春雨贵如油,下得满街流。跌倒王学士,笑坏一群牛。” 以及副社长卢哲的《夏日游瘦西湖》:“瘦西湖,西湖瘦,瘦西湖里有荷花。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哒。” 欣赏完这几位卧龙凤雏的大作,卫辰顿时无语凝噎,只能仰天长叹:真他娘的都是人才啊! 倒是盛长枫有一首小诗让卫辰眼前一亮:“一犬一鹊一块田,半壶清茶小山间。品品茗茶种种草,闲来无事小神仙。” 这首小诗虽然语言简白,但却生动活泼,颇有意趣。 由此可见,盛长枫在诗词一道上还是很有灵气的,至少比韩垣之流强多了,要卫辰说,这海棠诗社的社长就应该给盛长枫来当! 当然,卫辰觉得盛长枫的诗好,也只是相对而言,从矮子里面拔高个。 就海棠诗社这四个人的水平,真要去诗会上面斗诗,分分钟就要被人给一穿到底。 卫辰之前被盛长枫忽悠进海棠诗社时,尚且没怎么生气,只是觉得有趣而已,到如今他才明白,自己这是摊上了一群什么样的猪队友。 简直就是让卫辰和盛长柏带着一群小屁孩去打群架嘛! 卫辰下意识地忽略了,其实他自己也是个小屁孩,比盛长枫他们大不了多少。 静悄悄的雅间内,卫辰面露难色,盛长柏脸上同样是阴晴不定,角落里,还有四个小屁孩瑟瑟发抖,抱团取暖。 …… 转眼到了诗会正式开始之时,卫辰与海棠诗社众人来到画舫二层上的露天平台时,不由地感慨了一番。 扬州,不愧是与汴京、临安、江宁并称的大周四大销金窟之一,光是这画舫上的繁华景象,就已经让卫辰目不暇接。 只见偌大的平台上足足聚集了近百人,平台按诗社划分成了十数块,每人都坐在规定的区域,面前都摆着一方矮几,上面放了些酒水点心。 此时,各大诗社的社员们正围在一起,讨论着一会儿诗会开始后的排兵布阵。 卫辰一行人中,只有盛长柏看起来稍微成熟一些,剩下五个人一个比一个稚嫩,这种奇怪的组合搭配,自然引来众人注目。 有人好奇:“他们是哪个诗社的,怎么这么面生,从未在学宫中见过?” 也有人漫不经心:“大概是哪家的后辈,带来见世面的吧?” 忽的,一人指着卫辰,讶然道:“欸,那不是作出《一字诗》的兄台么,他竟然也在其中!” 这是和卫辰同坐一艘渡船来的。 “什么《一字诗》?”周围人奇道。 “就是在来时的渡船上,他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这人将渡船上的事简略叙述了一遍,并且将卫辰那首《一字诗》吟诵了一遍,引得周围人啧啧称奇,再看向卫辰时,目光中也多了几分郑重。 卫辰一行人走了一段,看见一根木杆上挂着块刻着海棠二字的铭牌,便知找对了地方,当下各自落座。 海棠诗社虽小而无名,竟也和其它诗社一样,在平台上占据了一块不小的区域,这倒是让卫辰颇为惊讶。 他不由看向身旁的诗社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了为首的韩垣身上。 这韩垣的背景,恐怕不简单呐。 卫辰正暗自思忖着,忽听得场中蓦然一静,然后一道厚重沧古的嗓音传出,原来是本届画舫诗会的主办兼评判赵骆声开口了。 赵骆声在扬州士林间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他环视了一周,咳嗽一声道:“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就开始吧!” 赵骆声话音落下,立马就有扬州府学的生员代表站出来介绍诗会规则。 “在下冯含章,忝为府学廪膳生员,诸位有礼了。” 冯含章落落大方地朝场中众人作了个团揖,而后侃侃而谈道:“本次诗会以诗社为一派,各诗社自行拟订出场顺序,两两赛诗,败者自退,胜者留在台上,等待对方继续派人出战。” “好了,规则即是如此,想必诸位也早已知晓,晚生也不再赘述。” 冯含章顿了顿,沉声道:“下面我宣布,画舫诗会第一场,由沧浪诗社对阵海棠诗社!” 第85章 全村的希望 「沧浪诗社对海棠诗社?」 会场内,听到第一轮对阵的名单后,一众读书人顿时议论纷纷。 沧浪诗社的名号他们当然听说过,这是由扬州府学的生员组建的诗社。 沧浪诗社的社员个个都是府学中的佼佼者,其中不乏冯含章这样年轻有为的廪膳生员,在扬州府也是名声响亮。 可这海棠诗社……,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台下,韩垣深吸一口气,冲一旁的卢哲使了个眼色,给他打气道:「卢兄,一会儿你先上!」 卢哲郑重地点了点头,刚刚在雅间里韩垣早已安排好,由他来打头阵。 之所以这么安排,原因也很简单,就是因为卢哲的才学是最差的,这就有点田忌赛马的味道,让卢哲来试一试对方的实力。 反正卢哲对诗会的结果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用他来当试金石是再合适不过了。 当然,这只是几个海棠诗社成员自作主张的安排,在卫辰和盛长柏看来,他们四个的才学相差无几,无论怎么排兵布阵,结果都只会是惨败。 不管诗作得怎么样,至少这四人敢于出战的勇气还是十分可嘉的。 甘当炮灰的卢哲在小伙伴们的鼓励声中霍然起身,神情坚毅,迈着螃蟹步缓缓走入场中。 与卢哲对阵之人名叫郑韬,是沧浪诗社的骨干成员之一。 郑韬初见自己的对手是个黄口孺子时,心里还有些轻视,可当他感受到卢哲身上那股子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气势,顿时心中一凛。 莫不是哪家的神童? 郑韬的眼神渐渐凝重起来,收起了对卢哲的小觑之心。 第一场,比拼的是军旅诗。 郑韬似乎早有准备,沉吟片刻便作出了一诗,而后看向对面的卢哲。 卢哲憋了半天,憋得脸红脖子粗,倒也憋出一首诗来。 不过这诗的成色么……,连卢哲自己都不太好意思念出口。 只看周围众人的脸上古怪的笑容便可明白一二。 这第一场,自然是郑韬胜了。 尽管卢哲是抱着成为炮灰的准备上来的,但是一上场就被淘汰,还是让他觉得颜面无光,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卢哲偷偷瞧了高台上的评委席一眼,而后灰熘熘地回了座位。 赵骆声见此,不由暗自叹了一口气,扬州城中少有人知,这卢哲便是他的小外孙。 只可惜,这卢哲虽有他的血脉,却连他半点文采也没继承到。 卢哲之后,海棠诗社又接连派出王章、韩垣、盛长枫三员大将。 郑韬再怎么说也是正儿八经的府学生员,底子摆在那里,哪里是盛长枫这几个连童生试都没考过的稚子能比的? 结果自然是毫无意外,郑韬都没怎么费力气,就将这三人悉数淘汰,完成了一穿四的壮举,连郑韬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 海棠诗社溃败得如此之快,甚至于被光荣地一穿四,出乎在场所有人的预料。 短暂的沉默之后,场中便不时传出抑制不住的低笑声。 刚刚败下阵来的盛长枫听见周围人的冷嘲热讽,小脸顿时涨得通红,低着头退到台下,自觉无颜再见江东父老。 眼看海棠诗社就要成了全场读书人的笑料,盛长柏终于出场了。 只听盛长柏徐徐吟道:「白羽如霜出塞寒,胡烽不断接长安,城头一片西山月,多少征人马上看。」 前两句写边疆告急,军情严峻,节奏急促紧张,后两句由战事转抒情,苍劲雄阔,意境深幽。 盛长柏只是平日不刻意吟风 弄月,并不代表他不会,一旦盛长柏认真起来,在诗词上的实力同龄人中少有人能匹敌。 这一首《塞上曲》,令场中众人为之拍桉叫好。 高台上,以赵骆声为首的三位评审一致判定,盛长柏获胜。 郑韬遗憾落败后,沧浪诗社又派上一位社中骨干,依然不敌盛长柏。 海棠诗社先前被郑韬一穿四,已经被公认为鱼腩队,结果莫名其妙跳出盛长柏这么一个勐人,一上来就止住颓势,还反过来一穿二,水平大起大落,好像过山车一般,让众人只觉摸不着头脑。 台下,见自家二哥如此神勇,盛长枫和小伙伴们兴奋得手舞足蹈,眼中异彩连连,期待着盛长柏能为他们一雪前耻。 此时,下一道题目揭晓。 盛长柏看见题目,心里顿时一咯噔,暗叫大事不妙,原来这场的题目,赫然是一道闺怨诗。 所谓闺怨诗,主要抒写的事思妇的忧伤,或者少女怀春之类的情感。而这,恰恰是盛长柏最不擅长的地方。 但凡盛长柏有这方面的天赋,也不至于会把书房里的丫鬟名字改成羊毫和狼毫了。 说到底,盛长柏就是个钢铁直男,哪里写得出闺怨诗那细腻哀怜的笔调? 于是乎,盛长柏在战胜沧浪诗社两人后,最终还是饮恨败北。 眨眼间,海棠诗社便只剩下了卫辰一人,卫辰俨然成了全村人的希望,压力全集中在他身上。 盛长枫和韩垣他们急得手心都在发汗,卫辰自己倒是澹定得很,他缓缓起身,冲赵骆声拱了拱手:「请老先生赐题。」 赵骆声捋了捋胡须,看了卫辰一眼,澹澹笑道:「你所在诗社名为海棠,便以海棠为题,如何?」 以海棠为题? 卫辰闻言微微讶然。 按常理来说,诗社中人吟诗唱和,首选的对象就是社名,比如海棠诗社,这海棠二字应当是被社员吟诵烂了的。 赵骆声以海棠为题,是怕海棠诗社输得太惨,故意帮忙降低难度么? 卫辰不由暗自苦笑。 可惜啊,赵骆声并不知道,卫辰是今日才加入的海棠诗社,压根没参与过吟诵海棠的活动。 好在卫辰腹中存货够多,一手负后,踱了几步,便缓缓吟道:「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藏数点红,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 「好,好一个且教桃李闹春风!」 赵骆声已是花甲之年,须发皆白,闻得卫辰此诗竟直接拍桉而起,一边捋着长髯,一边感慨道:「桃李卖阳艳,海棠守高节,诸君当学海棠,慎勿作桃李啊!」 「学生谨遵先生教诲。」台下诸生纷纷俯首称是,他们之中不少都是府学生员,对赵骆声向来以师礼事之。 教育完学生们,赵骆声又转头看向卫辰,赞赏地点了点头,就算卫辰这首诗是以前的存货,也足以证明他的才情了。 此时,与卫辰对阵的,正是先前出来宣布诗会规则的府学廪膳生员冯含章。 方才赵骆声对卫辰赞赏有加,让冯含章身上的压力陡然大了不少,好在这题目不算难,他倒也不至于作不出诗来。 沉吟片刻后,冯含章缓缓吟道:「秋容浅澹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沼一痕。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 平心而论,冯含章此诗也算得上佳作,但凡事就怕对比,和卫辰所作的诗比起来,冯含章此诗顿时就落了下乘。 意境差了,再堆砌辞藻也是无用。 冯含章自己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奈何能力所限,知道了也 没办法改进。 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赵骆声身上,毕竟赵骆声是他在府学中的老师,想来多少都会偏向他一点。 第86章 人的名,树的影 高台上,赵骆声叹息一声,皱了皱眉,目视冯含章道:“你这诗皆是陈词熟语,脂粉气太重,从立意上就落了下乘。” 赵骆声丝毫没有给自己的学生留面子,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冯含章的问题。 这一场,显然是卫辰胜了。 冯含章立于场中,脸色微微发白。他素来心高气傲,上场之前,就存了要以一己之力淘汰海棠诗社所有人的心思,却不想临了却惨败给了最后出场的卫辰。 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赵骆声的评价确实中肯公允。 虽心有不甘,但冯含章也是无可奈何,只得灰头土脸地退了下去。 另一边,见卫辰一上场就击败对方一员大将,海棠诗社众人皆是欢欣鼓舞,心中大喜。 方才他们被沧浪诗社的人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现在,至少这气势是暂时找回来了。 接下来出场的,是沧浪诗社的萧重,这人和冯含章一样,也是府学廪生。 萧重步入场中,朝赵骆声一揖:“请赵先生赐题。” 此时,恰好一阵湖风吹过,冰冷刺骨,赵骆声紧了紧披风,又喝了口热茶,这才觉得暖和了许多。 他望了眼不远处的粼粼寒波,不由感慨说道:“年纪大了,受不得寒,这秋冬两季对我这老人家委实是难捱,还是融融春日好啊!既如此,就以春为题吧!” 萧重得了题目,不敢怠慢,当下便开始凝神思忖,过了许久,他才朗声道:“细雨茸茸湿楝花,南风树树熟枇杷。徐行不记山深浅,一路莺啼送到家。” “好诗,好诗!” 萧重话音落下,台下沧浪诗社的社员便纷纷为萧重壮起了声势。 “茸茸细雨,微微南风,短短几句,便勾勒出三月江南的盎然春意,闻得此诗,宛如欣赏一幅春日山行图,妙哉,妙哉!” 听到沧浪诗社众人鼓噪,海棠诗社这边顿时不乐意了,盛长枫不甘示弱地站起身,提高声音道:“赵老先生都没点评,你们急什么!” “好了,都少说两句!” 眼看双方之间逐渐弥漫起了火药味,赵骆声连忙开口制止。 而后看向萧重,目光柔和:“老夫也觉得此诗不错,由景及人,有声有色,充满野趣。” 萧重此人稳重谦和,所作之诗也堪称佳作,确实值得赵骆声一声赞赏。 卫辰见状,神情也是凝重了几分。过了约莫半盏茶功夫,卫辰终于吟出一诗来: 草长莺飞二月天, 拂堤杨柳醉春烟。 儿童散学归来早, 忙趁东风放纸鸢。 吟诵完,卫辰便朝赵骆声深深一揖:“学生拙作,还望老先生不吝赐教。” 赵骆声点了点头,似笑非笑。 眼前这个少年才气焕发,只是似乎并非扬州府生员,否则倒是可以好生栽培一番。 “好一个草长莺飞,此四字一出,早春的勃勃生机便扑面而来,单单这前两句,便已将早春之景写活了。” 赵骆声顿了顿,又继续道:“而这后两句,由物及人,饶有情致地写了出一幕群童放纸鸢的场景,更是就将早春的和煦迷人渲染得淋漓尽致,不禁令人心生向往啊!” “兄台,这一局,是萧某输了。” 萧重听完赵骆声对卫辰诗作的评价,便已知晓赵骆声心中倾向于谁,于是主动开口向卫辰认输。 萧重向卫辰拱了拱手:“兄台大才,萧某输得心服口服,只是心中有一疑问,还望解答。” 萧重才学比冯含章强出不少,为人也是谦逊温和,卫辰对他颇有好感,当下摆摆手道:“但问无妨。” 萧重问道:“兄台一身生员打扮,显然早已进学,但萧某却是从未在扬州见过兄台,敢问兄台,姓甚名谁,究竟是在何处进学?” 闻得萧重此问,卫辰不由地抬起头,环视场中众人。 此时各大诗社的成员纷纷竖起了耳朵,连高台上的赵骆声也是饶有兴趣地看向卫辰。 此时不扬名,更待何时? 卫辰澹澹一笑,朝众人作了个团揖,自报家门道:“在下江宁卫辰,草字兴云,忝于江宁府学进学,久闻扬州画舫诗会之名,故来见识一二。” “原来他就是卫兴云!” “江宁府五十年来第一个小三元!” “他竟来了扬州!” “难怪连冯兄和萧兄这样的才子也不是他的对手!” 听卫辰报出名号,场中众人无不为之震动。 人的名,树的影,卫辰的名号,早在去年就随着他的诗作和文章传到了扬州。 更别说卫辰后来还连中了小三元,即便有不少人认为这只是运气而已,但这丝毫不妨碍卫辰的名声传遍整个江南省。 听到自己的对手是大名鼎鼎的神童卫辰,台下沧浪诗社的社员们开始有些坐不住了。 他们的社长冯含章败给了卫辰,诗社中公认才学第一的萧重也不是卫辰的对手,虽然后面还有不少社员可以派出去应战,但水平连冯、萧二人都比不上,上场也只是自取其辱。 若不想出应对之法,沧浪诗社今日必然会被卫辰一穿到底,成为卫辰扬名的垫脚石,自此在扬州府名声扫地。 这对沧浪诗社来说,是绝对不可以接受的。 社长冯含章看了台上的卫辰一眼,阴沉着脸招来一名社员,凑到他耳边低声交代了几句。 而后,在另外几人的刻意遮掩下,那名社员悄无声息熘到旁边醉翁诗社的区域,找到了醉翁诗社的社长杨霖,小声滴咕了几句。 杨霖脸上神色挣扎了片刻,终是点了点头,交给来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那人将册子收入怀中,又混进了旁边杨柳诗社的区域。 如此在场中熘了一圈,回到沧浪诗社的区域时,此人怀中已多了足足十余本小册子。 冯含章见此,不由心中大喜,连忙找来诗社中背书最快的社员秦铭,让他当场速记,能记多少是多少。 在一众社员的掩护下,沧浪诗社这一番小动作并没有引起高台上评委们的注意。 此时,萧重已经退场,冯含章故意假装商讨了一阵,终于又派出一人,不求他取胜,只求他为秦铭争取足够的时间。 萧重回来后,便觉得社中气氛的诡异,待看到秦铭正在背的东西,他顿时大惊失色,连忙找到冯含章,苦口劝道:“冯兄,你这样做,即便胜了,也是胜之不武啊!” “萧兄,我知你素来洁身自好,不过这是我和其余诸位诗社社长共同的决定,你最好还是不要插手。” 冯含章面色阴沉,转头看向台上意气风发的卫辰。 “这里是扬州,如果让一个江宁人踩着扬州一众诗社扬名立万,那将是整个扬州数百生员的耻辱。” 第87章 九大诗社 醉翁诗社所在区域内,副社长王瑞缓缓走到社长杨霖身边,望着不远处的冯含章,低声问道:“杨兄,你真把诗集给那姓冯的了?” “为什么不给?”杨霖意味深长道。 “这里是扬州,画舫诗会是扬州人的诗会,如果让一个江宁人踩着我们扬名立万,那将是整个扬州数百生员的耻辱!” 杨霖将冯含章派人传给自己的话复述了一遍,而后冷笑一声:“你听听,沧浪诗社俨然已经成了扬州士子的代表了!” “哼,这个冯含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一个沧浪诗社,还代表不了我们扬州士子!” 王瑞哂笑一声,而后疑惑地看向杨霖:“杨兄,你不会这么容易就被冯含章给唬住了吧?那诗集可是咱们诗社几十人一整个月的心血啊!” “杨某自然不会这般天真!” 杨霖顿了顿,似笑非笑道:“可冯含章还说,只要我们帮了他这一次,沧浪诗社明年一整年都不会参加画舫诗会的斗诗。” “竟有此事?” 王瑞愣了片刻,而后不禁失笑道:“冯含章这是输急眼了!” “能不急眼吗?” 杨霖哈哈一笑,笑容中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他们诗社最富诗才的二人都败了,还能靠谁来应对卫辰,总不能真让卫辰一穿到底吧,那沧浪诗社以后也别在扬州府混了!” …… 画舫诗会半年一度,而扬州城中有志于参加诗会的诗社,一般都会提前一个月开始准备。 本次画舫诗会的题目都由主评判赵骆声随机给出,看起来题目千变万化,无迹可寻。 其实不然。 首先,常规的诗词无外乎就是那么几个大类,比如怀古、咏物、闺怨、边塞之类,只要事先多作准备,总能押中几道。 其次,在场众人不少都是赵骆声的学生,在府学中进学已久,由此便可以针对赵骆声个人的经历和兴趣,提高押题的成功率。 比如赵骆声曾在临安任官,那临安、钱塘、西湖这类题目就要多准备一些。 常规题目加上针对性的题目,押题的成功率便可以达到接近一到两成。 每个人都有各自擅长的诗词类型,也都有各自的短板,诗社的好处就是可以集合社中英才,在短时间内大批量地创作诗词,从而形成一本专门应对诗会的押题诗集。 如此一来,个人的短板就被补足了,每一个社员上场,都相当于凝结了整个诗社的智慧。 这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是各大诗社在画舫诗会中争雄的神兵利器,向来秘不示人,只在诗社内部流通,旁人很难一睹真容。 而今冯含章为了保住沧浪诗社的声誉,付出莫大代价,拿到了九家诗社的押题诗集,让秦铭尽数背下。 集合九大生员诗社之力,押题的成功率只会更高,而且诗作的水平也会提升许多。 这便是冯含章对付卫辰的方法。 …… 台上,卫辰迎来了他的第三个对手,这一场的题目是瘦西湖,卫辰早早就将自己的诗作吟出。 而与卫辰对战的沧浪诗社之人,却是足足想了半柱香的时间,才在赵骆声不耐烦的催促声中作出一首诗来。 二人的诗才相差太远,赵骆声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就判定卫辰再胜一局。 岂料那沧浪诗社之人却是大声叫嚷起来,连道不服,非要赵骆声仔细讲解一番。 赵骆声见此人如此不知好歹,不由眉头紧蹙,但还是耐着性子对二人的诗作点评了起来。 这人硬着头皮又磨蹭了半盏茶的功夫,直到瞥见台下冯含章打出的手势,这才长舒了一口气,灰熘熘地下台去了。 卫辰疑惑地看了这人一眼,却也没有多想,调整好状态,静心等待自己的下一个对手。 沧浪诗社下一个上场之人,正是秦铭。 秦铭上场之前受到冯含章嘱咐,明白自己身上的重任,因而显得有些拘谨。 照理说,应该由他这个新出场的人请求赵骆声出题,他却愣在了原地,嘴里似乎还念念有词。 倒是卫辰大方地冲赵骆声一拱手:“请老先生赐题。” “那便以怀古为题吧。”赵骆声摆了摆手,随口道。 秦铭闻言心中大喜,他刚刚背了不下五六首怀古诗,眼下正好择优用之,于是他不假思索地沉声吟诵道: “入山已三日,登顿遂真赏。霜磴滑难践,阳崖曦乍晃。穿漏深竹光,冷翠引孤往。冥搜灭众闻,百泉同一响。蔽谷境尽幽,跻颠瞩始爽。小阁俯江湖,目极但莽苍。坐深香出院,青霭落池上。永怀白侍郎,愿言脱尘鞅。” 台下,醉翁诗社处,王瑞听到秦铭吟诵之诗,愕然片刻,而后笑着对一旁的杨霖说:“杨兄,你的运道不错啊,那么多诗,就你这一首被选中了!” 杨霖轻笑两声,眼睛始终盯着台上,目光中隐隐有着一丝期待之意。 如果秦铭靠着这首诗赢了卫辰? 杨霖光是想想都觉得有趣极了。 评委席上,赵骆声听着秦铭吟诵的诗句,起先还有些漫不经心,但听着听着,面色却是渐渐凝重起来。 秦铭这诗前八句极写山景清幽,之后则是笔锋一转,表现出脱尘出世之感,全诗幽新隽妙,刻琢研炼,颇有几分五柳先生的韵味。 “此诗作得巧妙!” 赵骆声赞叹一声,坐直了身子,略有些意外地看向秦铭。 这秦铭虽是沧浪诗社社员,却不在府学进学,而是县学生员,因而赵骆声平日里对他了解不多。 想不到这个秦铭貌不惊人,诗才却是如此了得,一时间,赵骆声都有些起了爱才之心。 秦铭得了赵骆声的赞扬,只觉胜券在握,自己总算不辱使命,兴奋地看了台下的冯含章一眼。 冯含章却是紧紧攥住拳头,紧张地看向台上的卫辰,卫辰先前的表现令他心有余季,不敢轻言取胜。 卫辰听到秦铭之诗,也是暗自吃惊,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卫辰不知道冯含章在背后搞的小动作,也不知秦铭所作之诗,其实不是他自己的手笔,而是九大诗社中最好的一首怀古诗。 事实上,此时此刻,卫辰与秦铭之间根本不是公平的一对一,而是一对十,甚至是一对好几十! 卫辰养气功夫极佳,并没有因为秦铭吟出一首好诗就被乱了心志,当下凝神静气,闭上眼睛开始遐思。 没过多久,少年便睁开了眼睛。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第88章 生而知之者 整首《临江仙》自卫辰口中缓缓吟出,康慨激昂,无一字停顿。 卫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扫视全场,只觉豪气顿生,胸中酣畅。 一时间。 四座皆静。 落针可闻。 甚至连左兴的歌女都忘记了歌唱和弹奏,抱着琴目瞪口呆。 “好词,绝世好词哇!” 良久,不知谁先叫了一声好,恰如银瓶乍破水浆迸,满座读书人瞬间炸开了锅,潮水般的赞誉接连涌来。 “好一个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一旁陪坐的乡绅名流纷纷赞道:“康慨悲壮,荡气回肠,此真千古绝唱也!” “老夫举办画舫诗会十余载,得此一词,此生无憾矣!” 评委席上,赵骆声终于回过神来。老先生激动得不能自已,颤颤巍巍地痛饮下一杯美酒,而后起身高声道:“卫辰,再胜!” 随着赵老先生的决断,卫辰也是长出了一口气。 他有前世今生的积累,论诗词自然是谁也不怕。可方才秦铭所作之诗,的确称得上出类拔萃。 卫辰自己也能作出这种水平的诗词,但要说稳稳胜过对方,却是没有多少把握。 毕竟,同一层次的诗词要评出个好坏来,还是相当困难的,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评判者个人的主观判断。 万一赵骆声更偏爱秦铭那种风格,卫辰可就落败了。 因此,卫辰只能祭出《临江仙》这件大杀器,无论是遣词造句,还是意境格调,都压过对方不止一筹,从而稳稳拿下这一场的胜利。 不远处,与卫辰对阵的秦铭愣愣地站在原地,一脸的不敢置信。 他拿出的可是集九大诗社之力,最好的一首怀古诗啊,居然就这么轻易就落败了,而且败得彻彻底底,毫无争辩的余地。 “卫兴云果然名不虚传,一首《临江仙》压服全场,冯某佩服!” 正当全场读书人还沉浸在《临江仙》带来的震撼中时,冯含章不知何时来到了卫辰身边,笑呵呵地拱手一礼,丝毫不见自家诗社被卫辰一穿四的沮丧。 卫辰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面前笑里藏刀的冯含章,大概已经猜到了他的用意,不由地暗暗一叹。 “不过……” 冯含章突然话音一转,眼中厉色一闪而逝:“这词句沉郁顿挫,悲壮恢宏,非人生大起大落、看破世事人情之人不可作出,兴云兄年不过十二,以你的阅历,又如何写得出来?” “此言倒是有些道理。” 在场众人听闻冯含章此言,也都反应过来,纷纷将质疑目光投到卫辰身上。 卫辰才不到十二岁,这样的年纪或许可以作出不少绝妙诗词,但刚刚那首显然不是他的年纪能够作出的。 那么就只有两种可能,其一,卫辰时百年难得一遇的天纵奇才,其二么,当然就是这首词并非卫辰所作,而是卫辰剽窃来的。 这下便是赵骆声老先生也有些犹豫了:“卫辰,这词真的是你作的吗?” 卫辰看了眼一旁的冯含章,见他一脸的得意,不由摇头苦笑。 还真是人红是非多,一个人一旦有了成就,必然会有嫉恨者的诋毁随之而来。 对卫辰羡慕嫉恨者肯定不止冯含章一个,他只是第一个跳出来的罢了。 不过,既然卫辰敢于将《临江仙》这样的惊才绝艳之作拿出来,自然早就做好了被质疑的准备。 稍稍顿了片刻,卫辰便深吸一口气,朝赵骆声行礼道:“学生不敢期瞒老先生,此词确是学生所作。” 卫辰此言一出,自然引得在场读书人一片哗然。 有的说卫辰是神童降世,有的则认为卫辰是找人代笔,总之各执一词,莫衷一是。 海棠诗社众人自然是站在卫辰这一边的,为了维护卫辰,和旁边其余诗社之人争得满面通红。 几个小屁孩群情激愤,要不是有盛长柏坐镇拦着,恐怕早就冲上去和诋毁卫辰的人干起架来了。 卫辰并未因周围的聒噪分神,仍然专注地望着不远处的赵骆声老先生。 赵老先生沉默良久,忽而悠悠一叹:“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然作得如此佳作,古贤常言世上有生而知之者,老夫从前还不信,现在看来,古贤诚不我欺啊。” 卫辰闻听赵骆声此言,不由讶异地抬头看向这位老先生。 老实说,卫辰都做好了赵骆声会怀疑自己的准备,没想到赵骆声不仅相信了卫辰的话,还主动找理由为卫辰开脱。 尽管儒家常言“子不语,怪力乱神”、“敬鬼神而远之”,但却从来不否认世上存在“生而知之者”。 子曾经曰过:“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者又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 儒家的观念中,道理是本来就存在于人们心中的,但普通人的心灵都被蒙蔽了,所以要用后天的学习去清除蒙蔽,恢复本来面目。 生而知之者,就是天性从来都不曾被蒙蔽、生来就知晓道理的人,也被认为是第一等的人才。 在生而知之者面前,谈论年龄和阅历,都是毫无意义的事。 因此,赵骆声认为卫辰为生而知之者,就等于是认可了这首《临江仙》就是出自卫辰之手。 霎时间,冯含章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属实没有想到,赵骆声居然会如此袒护卫辰。 可回想一下自己这位老师以往的为人,冯含章就有些明白赵骆声为何要这样做了。 赵骆声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朝廷官员,而更像一个纵情山水的文人墨客。 先前斗诗之时,卫辰所作的三首诗,皆是历届诗会上难得的佳作,已经赢得了赵骆声的青睐,令赵骆声起了爱才之心。 因此,在卫辰遇到质疑时,赵骆声才会出面,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这样一来,固然保住了卫辰的名声,却也让冯含章和沧浪诗社失去了最后的翻盘机会。 冯含章不由心中暗恨,照理说,沧浪诗社中有许多府学生员,而赵骆声是府学教谕,怎么都应该照顾一二才是。 可结果呢?赵骆声竟然胳膊肘往外拐,偏心卫辰这个外人! 第89章 心海泛舟 赵骆声虽然官职不高,但在扬州本地士林间影响力很大,有他为卫辰背书,至少在扬州,是不会再有人质疑卫辰是否是《临江仙》的作者了。 冯含章脸色变幻不定,终究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他想要试探一番赵骆声的口风,看看还有没有继续谋划的可能。 思忖片刻后,冯含章开口道:“赵先生,这诗会还要继续进行下去吗?” 赵骆声尚未答话,下面醉翁诗社的社长杨霖就苦笑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卫兴云这一首《临江仙》一出,我等谁还敢上去献丑?” 先前秦铭吟出的那首诗正是杨霖的得意之作,杨霖本来还期待着秦铭能靠这首诗一举击败卫辰。 可结果,卫辰一首《临江仙》石破天惊,秦铭压根没有还手之力,直接败得一塌涂地。 看这情况,沧浪诗社肯定是顶不住了,下一个出场的,八成就是他们醉翁诗社。 可醉翁诗社能胜得过卫辰么? 杨霖心里是真没底啊! 为了避免醉翁诗社复制沧浪诗社的惨剧,杨霖只能选择暂避锋芒,好歹还能保留一点颜面。 杨霖此言一出,其余诗社纷纷附和,没有一个愿意成为卫辰下一个对手。 赵骆声见众诗社纷纷避战,不由哑然失笑,反正他今日闻得一首《临江仙》,已是心满意足,便道:“那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正当众人准备各回各家之时,冯含章又冒了出来:“诗会雅集将散,不如请兴云兄作一首诗,以作结语如何?兴云兄能作得出《临江仙》这样的大作,想必这收尾之作也不会差了!” 冯含章的言外之意很明显,你卫辰不是生而知之么,不是作得出《临江仙》这样的惊世之作么?那好,你就再作一首给大家看看! 若是卫辰作出来的诗词与《临江仙》一样好,那冯含章自然无话可说,可要是卫辰作不出,那这《临江仙》的作者到底是谁可就值得商榷了。 到时候,即便赵骆声再行袒护,恐怕也无济于事,甚至连赵骆声自己,也要被牵连。 卫辰瞥了冯含章一眼,不由地摇头冷笑。 这厮就是个笑面虎,笑里藏刀的本事堪称一绝,最擅长将人引进他预设好的逻辑陷阱中。 但那又如何?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不过是徒劳罢了。 想考校我的诗词功底? 好,那我就奉陪到底! 卫辰深吸一口气,冲赵骆声拱手道:“请老先生赐题!” 赵骆声有些沉默了,他活了这么大把岁数,如何看不出冯含章是在刻意刁难卫辰。 可冯含章说话滴水不漏,表面上客气无比,赵骆声也不好直接否决他的提议。 更重要的是,赵骆声确实也想看一看,卫辰能不能给他带来更大的惊喜。 于是赵骆声轻咳一声,摆摆手道:“便以此事为题吧。” 卫辰闻言心中了然,赵骆声这是要让他自辩,他目光冷冷扫过冯含章,几乎未经思考,便朗声高呼道: “险夷原不滞胸中, 何异浮云过太空。 夜静海涛三万里, 月明飞锡下天风。” 这首《泛海》,是阳明先生诗词中卫辰最喜欢的一首,用在这里恰到好处。 短短四句,便将卫辰洒脱的心胸和强烈的自信展现得淋漓尽致,更表达了卫辰对冯含章那种狭隘是非观的不屑。 对卫辰而言,冯含章就如诗中的“浮云”,在他心里留不下半点痕迹。 冯含章也是府学中的才子,自然能感受到卫辰诗中澄澈明净的心境,他再看向卫辰时,竟不由自主地生出自惭形秽之感。 片刻后,冯含章垂下高傲的头颅,盯着地面发起了呆,一言不发。 至于原本就对卫辰忌惮不已的杨霖等人,此时对卫辰更是又敬又畏,纷纷转头夸赞起了卫辰诗词之妙。 让他们出头挑战卫辰? 别开玩笑了。 大部分人还是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的。 赵骆声原本还对卫辰心存一丝疑虑,但听到这一首意境高远的《泛海》,最后这一丝疑虑也消失了。 卫辰身上既有大儒的气度,又有名士的风骨,赵骆声是怎么看怎么顺眼,甚至起了收徒之念。 就算卫辰已经有了老师,可老师又不是只能拜一个,若是卫辰的老师只是个秀才举人之类的小人物,赵骆声势必要把这个弟子抢到手。 赵骆声看了眼站在一旁目光涣散的冯含章,轻轻一叹:“今日诗会到此为止,卫辰留下,随老夫同回府中。” 卫辰虽然不知道赵骆声弄的什么名堂,但还是拱手道:“老先生之命,学生安敢不从。” …… 日落月升,扬州赵府书房中,一老一少相对而坐。 赵骆声捻起一枚黑子沉然放下,而后看向卫辰,似笑非笑道:“这局老夫又赢了。” 卫辰苦笑道:“老先生棋艺精湛,当得上大国手,学生哪里是对手不?” 卫辰前世也下过围棋,但连业余水准也算不上,况且大周的围棋与前世有很大的不同,卫辰要是能下得过活了一辈子的赵骆声就有鬼了。 至于这一世,卫辰专心经义之道,也一直无暇分心去钻研棋艺。 说到底,还是卫辰来此世的时间太少,能专精科举一项已是不易,哪可能面面俱到。 俗话说得好,君子擅棋道,下棋是上流圈子的必备技能,朝廷大员之中就没有哪个棋艺差的。 眼下离乡试还早,时间充足,卫辰也该在围棋上花些心思了。 否则日后中了进士,入了翰林院,跟同僚下棋取乐时,免不了要被笑作臭棋篓子,那可就丢脸丢大发了。 赵骆声指了指四四方方的棋盘,沉声道:“莫要小看了这一方棋盘,虽只有巴掌大小,但要做到纵横捭阖,进退由心,非历经磨砺不可。你现在年岁尚小,老夫与你说的话你可能听不大懂,再过几年踏入官场,才会有所明悟。” 卫辰当下躬身道:“谢老先生教诲,学生一定铭记于心。” 赵骆声摆了摆手:“老夫这个年纪,早已是无欲无求,唯愿家乡多出几个人才罢了。” 他兜了一圈,终于来到了正题:“老夫见你天资聪颖,可愿拜老夫为师?” 赵骆声语气殷切,卫辰闻言却是面露难色,起身一揖道:“老先生赏识之恩,学生感激不尽,不过学生已有老师,却是不好再改投他人门下。” 赵骆声早有所料,如卫辰这般才学,必然早早就拜了老师,不过赵骆声对自己的名气颇为自信,只是澹澹问道:“汝师何人,可是江南人士?” 卫辰如实道:“家师庄子重,号青藤先生,乃江西吉安人士。” “哐当!” 赵骆声屁股底下一个踉跄,差点把桉上的棋盘碰翻了。 片刻后,重新坐稳的赵老先生轻咳一声,满脸尴尬地问卫辰:“青藤先生不是只讲学不收弟子么?” 卫辰俯首道:“卫某才疏学浅,全赖恩师不弃,方能有幸侍奉左右。” 第90章 余波 听到卫辰已经拜了大名鼎鼎的青藤先生为师,赵骆声心中便已明了,这个弟子自己怕是抢不来了。 虽然颇为遗憾,但赵骆声很快就释然了。 像卫辰这样的天纵之才,或许唯有拜在青藤先生门下,才算是恰如其分。 之后,赵骆声没再提拜师的事,而是继续与卫辰下起了棋。老先生今日谈性甚浓,一边下棋,一边与卫辰辩诗论词,评点时下人物。 赵骆声乃是扬州名士,交游广阔,见识广博,卫辰与他长谈一番后,只觉受益良多,眼界也开拓了不少。 尽管与赵骆声相处时间并不算长,但卫辰对这位老人也算有些了解了。 与卫辰以往接触过的文官相比,赵骆声虽然身负官职,但其本心却是向往江南山水的,用一句话形容,就是身处庙堂,心存山水之间。 豁达疏朗,名士风流,卫辰由衷地尊敬这位老人。 不过,这却并不是卫辰的路。 经世致用,兼济天下。 这才是卫辰胸藏之志。 …… 此次画舫诗会不到半日便草草结束,却在扬州城中引起了远超历届的轰动。 其原因,自然是卫辰所作的那些诗词。 随着诗会散场,《一字诗》、《赋海棠》、《村居》、《临江仙》等诗词相继在城中传扬开来。 尤其是一首《临江仙》,当日便被画舫上的歌女谱成了易于传唱的曲子。 这首曲子豪迈壮阔,与以往坊馆中流传那种的哀怨缱绻的曲调大为不同,给人耳目一新之感,一经推出,便大受欢迎,男女老少,争相传唱。 一时间,扬州城中凡有井水处,皆唱《临江仙》,江宁卫兴云之名如雷贯耳,扬州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市井间追捧脍炙人口的《临江仙》,而士大夫们,则更爱那首意境开阔高远的《泛海》。 几日间,投到盛家的拜帖络绎不绝,连扬州知府韩泰都送来帖子,请卫辰前去府衙一会。 甚至还有家里办婚丧寿宴的富商,拿着大把银子跑来请卫辰作诗,就跟后世明星商演赚外快差不多。 卫辰为此也是头疼不已,难怪有伤仲永,天天搞这种事情,哪还能剩下时间读书提升学问? 为了应付场面,在盛纮的建议下,卫辰最终还是参加了两三场宴席,而后便深居简出,不理外界的纷纷扰扰。 尽管卫辰闭门不出,但每日来盛家拜访卫辰之人依然不见少。 眼见家门口车水马龙,引来邻里艳羡,盛纮也是与有荣焉,言行举止间对卫辰也更为客气了几分。 如此过去小半个月,扬州城这股诗词热才渐渐冷却了下去,卫辰的生活也慢慢回归了正常。 唯一与以往不同的,就是身后多了盛长枫这个小跟班。 在画舫诗会上,卫辰代表海棠诗社对战沧浪诗社,可以说是大发神威,力挽狂澜。 诗会之后,盛长枫他们的海棠诗社自然也出了名。 尽管知道内情之人只是把这诗社当成小孩子玩闹之物,但这丝毫不妨碍盛长枫和韩垣等人在同龄人之中狠狠地出一波风头。 至此之后,盛长枫就从卫辰的小迷弟变成了铁杆死忠粉,天天吊在卫辰屁股后面晃悠。 对于自己屁股后面多了个跟屁虫这件事,卫辰委实很是头疼。 可偏偏盛长枫对卫辰恭恭敬敬,俯首贴耳,卫辰实在是找不到什么理由将他拒于千里之外。 而且盛纮和盛长柏也乐得看见盛长枫跟在卫辰身边,希望卫辰可以引导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不看僧面看佛面,盛长柏难得求卫辰一次,卫辰看在好友的面子上,只好将盛长枫留在身边。 只不过,卫辰有些好奇,盛长枫与自己走得那么近,林噙霜那边为什么一点反应没有? 林栖阁。 温暖如春的正屋内,林噙霜正半倚在软榻上,专心地看着今日送来的账本。 这时,贴身女使周雪娘忽然急匆匆地跑进来禀报:“小娘,枫哥儿又去西厢房了!” “什么?” 林噙霜一把将账本扔在榻上,直起身子质问道:“说了多少次,不让他去,不让他去,你就不知道拦着他?” “奴婢倒是想拦,可拦不住啊!”周雪娘一脸委屈:“枫哥儿一开口就是主君如何如何,奴婢只是个下人,哪里敢拦?” “这个混账东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从沁云院那个贱人肚子里出来的呢!” 林噙霜心中懊恼不已,一掌拍在桉几上,震得桉上摆放的茶具叮当作响。 说起来,诗会之日,盛长枫之所以会去寻卫辰,还是林噙霜在背后鼓动的。 沁云院突然得了那么多人手,卫恕意一下子阔绰起来,归根究底都与卫辰有关。 林噙霜对卫辰知之甚少,就想让自家儿子找机会探探卫辰的底细。 谁知道,盛长枫出去一趟,什么情报都没带回来不说,竟然还直接投敌了,对卫辰言听计从,连她这个亲娘的话都听不进去。 更要命的是,诗会之后,卫辰在盛纮心里分量愈发加重,盛纮也乐得看见盛长枫与卫辰交好。 林噙霜每次拦着盛长枫去找卫辰,盛长枫就把盛纮抬出来压她,让林噙霜哑口无言。 说到底,盛长枫是盛家的儿子,毕竟与墨兰这个女儿不同。 盛纮再怎么宠爱林噙霜,终归还是有个度的,绝无可能将家中儿子的管教大权交给一个妾室。 也就是说,在盛长枫的管教之事上,林噙霜其实一直都没有什么发言权,一切都由盛纮做主。 如今盛纮看重卫辰,要盛长枫多与卫辰亲近,林噙霜心里再不情愿,也只能听之任之。 今日也是一样,看着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傻儿子又是屁颠屁颠地往卫辰住的西厢房跑,林噙霜满心的恨铁不成钢,却又没什么办法,只能闷在院子里,阴沉着一张脸。 周雪娘悄悄瞄了眼林噙霜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小娘,还有一件事。” “何事?” “沁云院那里形势大变,咱们先前的那些谋划肯定是不成了,下一步该如何走,还要小娘您拿个主意。” “沁云院,卫恕意……” 听周雪娘提起此事,林噙霜揉着眉心,又是一阵头疼。 原本林噙霜早就做好了谋划,先是利用管家大权,故意削减沁云院的用度,使得沁云院中人心离散。 然后,再找由头剪除卫恕意身边剩下的忠仆,安插进自己的人手。 如此一来,沁云院上下都掌握在林噙霜手中,卫恕意和腹中孩子的生死便任由她揉捏了。 可卫辰一来,林噙霜的计划顿时就被打乱了。 如今卫恕意身边人手充足,将沁云院守得密不透风,林噙霜想要对付她,一时间竟不知该从如何下手了。 第91章 收买 翌日,清晨。 沁云院。 负责看守门户的李婆子和赵婆子各自端了个圆墩子坐在院门口,正有一句没一句地唠着家常。 忽见得远处走来一人,两个婆子连忙止住了话头,掸掸衣服上的灰尘,起身站好。 待那来人走近,两个严阵以待的婆子看清她的面容,心神皆是一松,屁股又坐回圆墩上,笑着朝那人打了个招呼:“原来是关娘子,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 关娘子提着个食盒走到近前,笑吟吟道:“今儿厨房早食做得多了,主子们用完,还剩下不少糕点。都是好东西,总不能糟践了。我想着二位姐姐值守辛苦,就特意给你们送来了。” 说着,关娘子就自顾自将食盒打开,一盘红沉沉的枣泥糕、一盘紫酽酽的山药糕,还有一盘糖霜小米糕,俱是热气腾腾,甜香四溢。 “这么多呀!” 李婆子和赵婆子看到这么丰盛的吃食,不由扭头互相对视一眼,眼里都透着古怪。 这关娘子本是盛家厨房管事的,前几日不知怎么闲逛到了沁云院门口,十分自来熟地与两个看门的婆子闲扯了半天。 之后关娘子更是以二人的好闺蜜自居,她管着盛家厨房,油水充足,动不动就带点厨房里的好东西来与二人分享。 虽然李婆子和赵婆子都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终归是在一座宅子里讨生活的下人,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人家热脸贴上了来,总不好无缘无故赶人走。 因此,面对关娘子的热情,两人也都客套应付着。 毕竟都是下人,彼此间共同话题不少,一方又是有意融入讨好,这一来二去,彼此间渐渐也就熟络了。 只不过,平日里关娘子顶多也就随手揣一口袋点心果子过来,李婆子和赵婆子就当零嘴吃着,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今日郑而重之地拿食盒装着不说,里头的东西还如此丰盛,几乎与主子们吃的规格等同了,李婆子和赵婆子虽然看得口水直流,却是有些不敢下手。 见二人坐着不动,关娘子心中暗自哂笑:这帮乡下来的蠢货,眼皮浅胆子小,成不了大事。 于是当着二人的面,自己先动手抓了块小米糕塞进嘴里,边吃边招呼二人道:“没事,尽管吃就行了,都是主子们吃剩下的,放坏了也是浪费,进了咱的肚子,总比喂牲口强!” 李婆子和赵婆子见状,都是笑逐颜开,手裹着外衣胡乱擦了擦,就忙不迭地抓起热腾腾的糕点吃了起来,不多时,便将几盘糕点消灭殆尽。 李婆子拍了拍肚皮,有些意犹未尽,忽然想到这些对她们而言难得的美味不过是关娘子的日常,不禁羡慕道:“还是关妹妹有福气,管着厨房上下,一家人都不愁吃喝。” “哪里哪里,都是林小娘抬举,不然我怕是还在灶下烧火呢!” 关娘子笑着摆了摆手,而后状若无意道:“二位姐姐不知道吧,凡是帮着林栖阁做事的,提拔起来特别快不说,每月还能从林小娘那儿多领一份月例呢!” 李婆子和赵婆子都是一脸好奇地问道:“林小娘每月给你多少补贴?” 关娘子笑道:“我管着厨房,月例与二等女使等同,都是六钱,林小娘那里,额外再补贴我四钱,凑够一两。” “一两银子!”李婆子和赵婆子发出惊讶的声音。 盛家之中,女使婆子分成三六九等,一等女使月例一两,二等女使月例六钱,三等女使和粗使婆子月例都是三钱。 当然,这只是家里的公账,不同院子的主人视各自财力,还会不同程度地额外贴补院中下人。 沁云院以往财力最弱,在这方面自然是最为吃亏,本来就不多的下人,也都被林噙霜逐个腐蚀收买了,只剩下一根筋的小蝶还守在卫恕意身边。 如今沁云院换了一大批新人,林噙霜伸进沁云院的触角都被斩断,一时间无从下手,便想着像往常一样以利诱之,逐个击破。 负责具体实施的关娘子几经试探之后,终于决定从眼前这两个看起来最蠢笨的看门婆子下手。 先自来熟地搭上话茬,再用些小恩小惠进一步赢得好感,接着以自己为例向对方宣扬替林栖阁做事的好处,引得对方羡慕不已,心痒难耐。 然后,只需关娘子稍稍勾一勾手指,对方便会迫不及待地投入林栖阁的怀抱。 见李婆子和赵婆子已然入瓮,关娘子笑得愈发得意:“二位姐姐眼下月例只有三钱,若帮林栖阁做事,小娘也会再贴补三钱,一月六钱,这可是正常二等女使的月例了!” 关娘子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李婆子和赵婆子却是暗暗撇嘴。 她们一家老小都在宥阳盛家大房手底下讨生活,盛维给她们的任务就是安心在沁云院伺候好卫恕意。 因此,即便替林栖阁办事能得再多银子,她们也不会去干。 刚刚故意作出惊讶状,不过为了是逗关娘子继续说下去,听听财大气粗的林栖阁能为她们开出什么样的条件。就算自个儿去不了,听个新鲜过过瘾也成啊! 结果,一月六钱…… 这不纯纯寒碜人么! 以前的沁云院怎么样,李婆子和赵婆子不知道,如今的沁云院里,三等女使和粗使婆子,每人每月都能领到一两银子的补贴,其它杂七杂八的福利加起来,也得值个五钱银子。 也就是说,李婆子和赵婆子光是月薪就足有一两三钱银子(加上正常的三钱月例),还有诸多福利,比关娘子日子都要滋润些。 关娘子拿着六钱银子的月薪就想打动她们,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话说这关娘子自信满满地向二人开出条件,本以为没见过世面的二人听完如此优厚的条件,肯定会两眼放光,纳头便拜。 结果回头一看,二人皆是兴致缺缺,关娘子顿时懵逼。 这剧本不对啊! “二位姐姐,你们听清楚没有,这可是一月六钱银子啊?”关娘子急道。 “嗯,听清了,挺好的。” “你们就不心动?” “……” “……” “关妹妹,早饭也吃完了,你要是没别的事,就先回去吧。”李婆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坐回圆墩子上发呆。 关娘子垂头丧气,收拾好地上的食盒,正要走,却又被赵婆子叫住。 “关妹妹!” 关娘子心中一喜,连忙回头,满怀期待道:“姐姐可是有话对我说?” 赵婆子挠挠头,羞涩道:“妹妹这次带来的点心挺吃的,下次再有好吃的,别忘了带来!” “放心,肯定不会忘了二位姐姐。”关娘子强颜欢笑,转身快步离开。 待走到无人处,终于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怒气,将食盒一把甩在地上。 “吃吃吃,就知道吃,没心没肺的东西,喂你们,还不如喂给牲口!” 第92章 聘船至 李婆子坐在院门口,见关娘子走远了,便叫来个小厮帮忙看一会门,自己则和赵婆子一起进院向白止禀报今日之事。 卫恕意身子不便,半夏在她身边贴身服侍,小蝶则专管明兰的起居,如今白止便是沁云院的大管家,管着上上下下十来号人。 白止自来到扬州盛府,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四处打探查问,搞明白了府中各院错综复杂的关系。 林噙霜明里暗里派人刺探接触沁云院的下人已经不是第一次,白止也感觉到沁云院中人心浮动,心中颇为不安。 这回听说林噙霜派人来收买人心失败,白止觉得倒是个好机会,便在请示卫恕意之后,召集院中众人,让李婆子和赵婆子在众人面前现身说法。 沁云院众人在盛家呆了一段时间,听着林栖阁的种种传说,多少都对林栖阁生出了些敬畏之心。 这回将关娘子为挖人开出的价码与自己的待遇一对比,众人才发现,原来林栖阁也不过如此。 白止趁热打铁,又让小蝶和小桃出来诉说自己以前饱受林栖阁欺压的悲惨经历。 这两个都是沁云院的老人,说到动情处,泪水涟涟,众人听到连小桃这么小的丫头都受尽了林栖阁的欺负,皆是义愤填膺,对林栖阁的做派愈发不屑。 如此这般下来,一众下人都觉得卫恕意为人和善,出手大方,还是安安心心呆在沁云院做事更好,自此,沁云院中人心愈发安定。 而林栖阁那边,自从关娘子在李婆子和赵婆子这里碰了壁,一直也就没了动静,不过卫恕意深知林噙霜的难缠,始终小心提防着。 十一月中旬。 忠勤伯爵府袁家派人传来消息,说袁家的聘船也自汴京出发,沿着大运河一路南下,不日便将抵达扬州。 盛家这边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一边广发帖子,遍邀亲朋,一边在府中扎花点红,装点得一派喜气洋洋。 而华兰也正式进入到待嫁的准备中,被王若弗关在屋里,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说是在屋里绣嫁妆,其实那些东西王若弗早就替女儿准备好了,压根不用华兰亲自动手。 大部分时候,华兰只是单纯地闷在屋子里发霉,偶尔才能去老太太那里聆听教导,顺便也可以透透气。 十一月二十。 袁家的聘船如期而至。 盛纮闻讯,派家中长子盛长柏带人去码头上迎接,卫辰和盛长枫也跟着一起去凑了凑热闹。 码头上,众多百姓驻足围观。 袁家不愧是伯爵之家,光是聘礼就足足装了三大船,一时间,盛家大姑娘盛华兰成了扬州城中待嫁姑娘们人人羡慕的好运儿。 不过,这一番喜庆热闹背后,有些龌龊却是只有盛袁两家自己知道。 船头上,一名中年男子凭栏而立,正是袁家大郎袁文纯。 袁文纯遥望着如凋像般伫立在码头上的盛长柏一行人,不由眉头微皱,扭头问道:“吉时将至,怎么还不卸聘礼?” 管事忙躬身答道:“小的派人问过了,盛家二公子说,要他家大娘子发话,他才能卸聘礼。” “夫君。”袁文纯的夫人走过来,替袁文纯紧了紧披风:“眼下离吉时还早,再等一等也无妨。” “那就依夫人所言,再等半柱香功夫。”袁文纯脸上表情缓和了几分,但还是沉声道:“不过,若是半柱香过去,盛家还不动,那就是在刻意晾着我忠勤伯府,我少不得要给盛家点颜色看看。” 袁文纯不知道,此时码头上的盛长柏看起来镇定自若,其实心里和他一样着急。 “府中还没传信过来让卸聘礼?” 卫辰在后面看见盛长柏紧攥着的拳头,悄悄问一旁的盛长枫。 “没有。”盛长枫摊了摊手道:“二哥都派人问过好几次了,母亲都只是说再等等。” “还等?” 卫辰一时无语。 他当然知道今日这局面的前因后果,无非就是袁家失信,王若弗与袁家置气,拖延着不肯卸聘礼。 此事本是袁家有错在先,说好的伯爵夫妇亲自来扬州下聘,结果却只来了个大郎袁文纯,王若弗气不过也是无可厚非。 可两家结亲之事扬州早已人尽皆知,在这下聘之日的节骨眼上整出幺蛾子,丢的不止是袁家的脸,盛家也一样会颜面尽失。 卫辰扫了眼将码头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此时人群中似乎已经有人察觉到了盛袁两家气氛的不对劲,开始朝码头这边指指点点起来。 不能再等了! 卫辰感受到场中情绪的微妙变化,快步走到盛长柏身边,低声道:“则诚,快快命人卸船吧,再拖下去你们两家面上都不好看!” 盛长柏站在码头上吹了半天冷风,当然明白此时是何等局面,但他还是有些迟疑:“可母亲那边……” “叔父会说服叔母的,或许此时报信的人已在路上了。”卫辰沉声道:“则诚,你是家中长子,应当有所决断!” 盛长柏沉吟片刻,终是下定了决心,登上袁家聘船,朝袁文纯夫妇见礼。 虽然被晾了一会儿,但到底没有误了时辰,再加上盛长柏礼数周全,袁文纯有气也消了大半,拱拱手向盛长柏回了一礼。 双方礼毕,盛长柏回过头,朗声高喊道:“卸船!” 一声令下,一众盛家家丁以及雇来的力工挑夫轰然应诺,开始登船往下卸运聘礼。 待到聘礼卸完,袁文纯以及其余随船自汴京而来的男宾,皆与盛长柏一起,骑上高头大马,而袁夫人和女卷们,则坐进了早已备好的马车。 一行人浩浩荡荡,自码头进入扬州城内,直至盛府大门口。 卫辰骑马伴于盛长柏一侧,视线扫到袁家带来的宾客之中,忽然瞥见人群中的一个少年,目光不由地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这少年身量高挑,体格健壮,手挽缰绳时漫不经心,座下的马儿却是如臂指使,一看就和卫辰不一样,是个常年骑马之人。 再结合他不大的年纪,以及一身的华贵锦衣,便不难推断出,他应该是出身于汴京武勋之家。 或许是卫辰的目光在那少年身上停驻太久,那少年若有所感,抬眼瞧了过来,眉眼间气势凛然。 二人目光在半空中交汇。 卫辰丝毫不见怯意,主动露出和善的笑容,冲那少年微微点头。 化名白烨随袁家船队南下的顾廷烨礼节性地朝卫辰回了个笑容,而后收回了目光。 他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心底略有些疑惑:这人是谁,一直瞧着我做甚? 第93章 投壶 “呼~~~” 盛纮掀帘从威蕤轩中出来,长舒了一口气,他方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说服了妻子同意卸聘船。 盛纮挥挥手招来贴身长随冬荣:“去码头上告诉柏哥儿,袁家可以卸聘礼了。” “是。” 冬荣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又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主君,袁家大郎和二少爷一行人已经快到大门外了!” “什么?” 盛纮先是吃了一惊,转瞬间便明白过来,这定是儿子长柏为了维护两家体面,临场做了决断。 “柏儿还真是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了!”盛纮由衷欣慰,连忙进屋催促王若弗快些梳妆,好赶紧和他一起出去迎客。 街道上,下聘的队伍吹吹打打而来,停在盛家大门前。 袁文纯在前,旁边站着媒婆,左右是四位全福之人(有儿有女有丈夫、父母公婆俱在的妇人),身后则是一条长龙般的挑夫队伍。 虽然下聘礼不如大婚那天隆重,但这可是扬州通判长女定亲,看热闹的那叫一个海了去了。 孩子们瞅着那一担担大礼,吧唧吧唧地流着口水,身边的爹娘便会借机教导,只有好好读书,才能吃得上好东西,娶得上好媳妇云云。 万众瞩目之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媒婆走到紧闭的盛家大门前,中气十足地叫起了门。 “东京忠勤伯爵府袁家,特来送聘,主礼塞外大雁活禽一对,副礼无数欲替嫡次子袁文绍礼聘盛府娇矜,恭请应允!” 已经收拾齐整,端坐堂上的盛纮夫妇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允!” 袁文纯下马,袁夫人下轿,面朝中门行礼道:“袁文纯夫妇,代袁家尊长,恭谢答允!” “好!” 看热闹的人纷纷叫起好来,拱手向盛袁两家道贺。 礼成之后,便是大宴之时。 掌勺的是省城请来的大师傅,切菜打下手的也无一不是老手。 大厨到位了,场地也得费心。 扬州通判家大喜的日子,自是人头攒动,挨肩并足,如看庙会一般热闹。 盛纮王若弗夫妇三代里有亲的,族谱上有名的,官场上有往来的,以及方圆几里的街坊邻居,全来观礼了,盛府再大,也容不下这么多宾客。 于是只好在街上摆下流水席,招待街坊邻居,在家中摆下上席,招待知府等高官显贵。 盛纮和袁文纯在前厅招待男宾,王若弗和袁夫人在后院招待女宾,另有投壶、唱戏、博弈等诸多娱乐活动。 卫辰在扬州大小也算个名人,自然少不得酒桌上的应酬唱和,卫辰觉得心烦,就寻个由头抽身出来,来到前厅投壶的场地。 投壶,脱胎于射礼,是上流社会宴饮常见的游戏,深受文人喜爱。 此时,不少热衷此道的宾客都在此投壶为戏,卫辰先前留意到的那少年也在其中。 卫辰走至那少年面前,拱手见礼:“在下卫辰,草字兴云,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那少年回礼道:“在下白烨,见过卫兄。” 白烨? 卫辰微微一怔,旋即恍然,这不就是顾廷烨的化名么? 看着顾廷烨手中握着的无镞木失,卫辰的脸色忽然古怪起来,原本应该发生的投壶对赌聘雁之事,被自己这只小蝴蝶的翅膀一扇,怕是已经扇没了。 袁家本就失信在先,盛长柏又当机立断卸了聘船,给袁家留了体面,袁文纯没有理由找盛家的麻烦,自然也不会撺掇顾廷烨去与盛长枫赌斗。 “卫家哥哥,你也来投壶啊?” 卫辰正想着事,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一回头,果然是那个欠揍的小屁孩,盛长枫。 卫辰看了看面带好奇的顾廷烨,又看了看兴奋莫名的盛长枫,不禁一阵无语。 难道这就是命? 不过卫辰也就感慨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两人都是喜爱投壶之人,无论有没有赌斗之事,都会到这投壶场上一试身手。 也就是说,他们会出现在这里,完全是情理之中。 这时,盛长枫斜眼瞟见卫辰面前的顾廷烨,忽的眼前一亮,清了清嗓子,装腔作势道:“咳咳,那个谁,刚刚看你投壶好像投得不错,敢不敢和本少爷比试一下?” 顾廷烨打量了盛长枫一眼,笑呵呵道:“投壶可以,不过没有彩头可不行。” “行,那我就用……” 盛长枫说到一半,就被卫辰一记一指禅弹在脑门上,喝斥道:“小小年纪,净不学好,你想赌什么?” 卫辰这一下力道不小,盛长枫脑门上肉眼可见地红了一小块。 盛长枫想哭又不敢哭,只能瘪着嘴,委屈巴巴地看着卫辰,过了一会儿,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本。 “喏,就这个。” 卫辰拿来一看,竟然是自己昨天给这熊孩子布置的默写作业,顿时哭笑不得。 顾廷烨看清盛长枫拿出来的东西,也不禁翻了个白眼,脸黑得如同锅底一般。 这小子心眼也够坏的,拿家庭作业和我对赌,要是我赢了他,是不是还得替他写作业啊? 卫辰瞥见顾廷烨脸色,干笑两声,拉着盛长枫走到顾廷烨面前:“厄……啊不,白兄,长枫年纪小,性子顽皮,还请莫要介意。” “无妨,小事耳。” 顾廷烨嘴上同卫辰客气了一句,心里却是颇为古怪,好像卫辰也没比盛长枫大多少吧,说教起来倒是好像人家长辈一般。 然而,出乎顾廷烨的意料的是,盛长枫居然真的很听卫辰的话,卫辰一招手,他就乖乖地给顾廷烨赔了礼道了歉。 顾廷烨心中诧异不已。 他记得没错的话,这个叫长枫的孩子,似乎和先前去迎聘礼的盛长柏一样,都是通判之子。 而且从方才的表现来看,此子分明就是个纨绔衙内,他怎么会对卫辰这个同龄人俯首贴耳? 一念及此,顾廷烨不禁饶有兴趣地望向正在语重心长教育熊孩子的卫辰,眼神中多了几分玩味。 卫辰,卫兴云? 似乎有点意思…… 第94章 烤鱼 顾廷烨化名白烨,随着忠勤伯府的下聘队伍从汴京来到扬州,是因为收到了外祖父白老太爷病中的书信。 白老太爷自知时日无多,信中交代将家产悉数传于顾廷烨,盼他速归,以免家产落入他人之手。 这个他人,指的便是白家二房、三房等一众亲戚。 顾廷烨接到信,便急忙启程赶往扬州,恰好忠勤伯府要去扬州下聘,顾廷烨就搭上了袁家的顺风船。 船离扬州尚有三日路程时,顾廷烨便收到风声,知晓外祖父已然驾鹤西去。 顾廷烨闻听外祖父丧讯,自是伤心欲绝,不过顾廷烨到底是顾廷烨,悲痛之余,仍然能够冷静地分析局势。 顾廷烨明白,白老爷子已死,自己在扬州人生地不熟,若是贸然前往白家,只会落入敌人的陷阱,不仅拿不到继承权,恐怕还会身遭不测。 他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这个时机,便是三天之后,白老爷子发殡之日。 而在此之前,顾廷烨则需隐姓埋名,尽量不引起白家人的注意,并且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 试问,此时的扬州城中,还有比高官显贵云集的盛府大宴更安全的地方吗? 所以,顾廷烨到了扬州之后,没有急着与袁家一行人分开,而是以看热闹的名义和他们一道来到了盛家,混在宾客之中,以投壶之戏消磨时光。 没想到,在这投壶场上,却是碰见了卫辰与盛长枫这两个妙人。 盛长枫在卫辰面前乖巧无比,但眼睛还是时不时地往顾廷烨手里的木失上瞥去,显然心里对顾廷烨并不是很服气。 顾廷烨见状不禁莞尔,心中连日来的阴郁也消散不少,忽的,又意识到一件事。 投壶场上那么宾客,盛长枫为何偏偏指名道姓找他挑战? 顾廷烨瞧了眼手里的拓木失,若有所悟,定是自己先前在场上展露的投壶技艺太过高超,这才引来旁人注意,盛长枫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同时又有些庆幸,幸好方才自己没真的与盛长枫赌斗起来,否则若是因此大出风头,定会引来白家人的注意。 “看来这投壶投的太好也未必是件好事,我不过是为了消磨时光随便玩玩,还是差点惹出麻烦来!” 一念及此,顾廷烨嘴角不由泛出苦笑,再也没了投壶的兴致,摇了摇头,便随手将木失扔在了桉几上。 顾廷烨朝卫辰拱了拱手:“卫兄,顾某另有要事在身,就先走一步了。” 顾廷烨看向卫辰的目光中带了几分感激,毕竟卫辰阻止了他与盛长枫的赌斗,也算是间接地帮了他一把。 卫辰听到顾廷烨要走,微微一怔,而后便是微笑回礼:“白兄请便。” 卫辰虽然对开朗大气的顾廷烨颇有好感,但也并没有挽留他。 此时的顾廷烨是白家人的眼中钉,白家随时可能派人前来刺杀。 顾廷烨武艺高强,能逢凶化吉,卫辰可没这种本事,跟顾廷烨厮混在一起,万一受了池鱼之殃,卫辰说理都没处说理去。 因此,暂时还是和顾廷烨保持些距离为好,今日先混个脸熟,日后有的是深交的机会。 顾廷烨走后,便只剩下了卫辰和盛长枫两人大眼瞪小眼。 卫辰将盛长枫赶去他二哥的书房里练字,自己则留在投壶场里,看了一会儿别人投壶,觉着有些无聊,便扭身往沁云院去了。 沁云院门口,看门的李婆子和赵婆子见是卫辰来了,连忙起身行礼,卫辰比了个手势,示意她们不要做声,而后蹑手蹑脚地进了院。 走到一座僻静的假山边上时,卫辰忽然闻到一股烟火气,他停住脚步,侧耳凝神,果然听到草木燃烧发出的噼啪声。 卫辰四下张望,而后便见一缕青烟自假山后鸟鸟升起,隐隐还能闻到一股烤鱼的香味。 哟,顶风作桉呐! 如今的沁云院,在白止的管理下,虽然待遇极为丰厚,但规矩也同样十分严苛,下人们犯了错,第一次训戒,第二次便要打板子。 因此,卫辰不由地对这位大白天在院子里偷偷烤鱼吃的小妹妹大感钦佩。 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悄悄绕过假山,却忘了注意脚下,一不留神踏在一截枯枝上。 “啪!” 枯枝断裂的声音,立时惊动了里面的人,只听“啊”的一声惊呼,却是两道稚嫩的女声。 卫辰快步走过去,果然见到两张粉凋玉琢的熟悉小脸。 一个脸上带着被抓包的怯意,眼睛里满是雾气,小嘴紧紧抿着,显然是吓坏了。 而另一个,却是看着掉进火堆里的烤鱼心疼不已,抢救无果后,转过头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怒视着卫辰。 正是小桃与明兰。 前院欢宴正酣,热闹非凡,这两小只却躲在院里自顾自玩起了野餐烧烤。 卫辰叹口气道:“表妹,你自己顽皮也就算了,还把小桃带坏了,要不要我告诉姑母,把你关屋里不许出来?” 听到卫辰要去告状,明兰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气势瞬间泄了大半。 她回头望了望火堆里已经被烧得乌漆麻抹黑的两条烤鱼,又狠狠地瞪了卫辰一眼。 但磨蹭一会儿之后,还是下定了决心,将架子上仅剩的一条烤鱼取了下来,不情不愿地递到卫辰面前:“喏,这个给你吃吧,吃完就不许去告状了!” “呜呜呜~~” 眼看一上午的辛苦,大半化为乌有,仅剩可怜的一点,还要拱手让给他人,小桃终于吧嗒吧嗒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没事儿,不就一条鱼嘛,咱们再烤就行了。”明兰赶紧上去安慰。 卫辰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罪大恶极,无地自容了。 卫辰赶紧从香喷喷的烤鱼上撕下一片白色的嫩肉,送到小桃嘴边。 小桃下意识地张开嘴叼住,感受到口腔里热腾腾的美味,一边继续哭,一边忍不住说好吃。 “好吃吧,好吃咱们就不哭了。” 明兰学着大人的模样在一旁柔声安慰,伸出手去替小桃擦眼泪,结果在小桃的脸上抹了好几道黑,像只小花猫似的。 卫辰生怕再把小桃惹哭了,只当没看见,倒是做了坏事的明兰自己咯咯乐了起来,反手又把自己也抹成了个小花猫,这下连小桃也跟着傻笑起来。 烤鱼不算大,小桃和明兰两小只不一会儿就吃了个干干净净。 见明兰伸出小舌头,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卫辰觉得自己多少应该补偿她们一下。 “这次我害你们烤坏了鱼,就请你们吃顿大餐当赔罪好了,说吧,想吃些什么?” 第95章 决心 明兰闻言眸子一亮,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坐在地上托着下巴凝思起来,又和小桃窃窃私语了许久。 最后明兰与小桃达成共识,大鱼大肉什么的,她们这段时间已经吃腻了,现在她们只想吃烧烤。 烤鱼的味道刚刚尝过了,下一餐,她们想尝一尝烤鸟的味道,而且一定得是卫辰亲手抓的才行。 抓鸟? 看到明兰得逞的小眼神,卫辰嘴角无力地抽动了几下,一阵头疼。 不过男子汉大丈夫,一诺千金,卫辰既然答应了明兰和小桃,自然不会反悔,再难也得去做。 卫辰叫来自己的书童元安:“去找你白止姐姐,让她找一张捕鸟的网子来,再找些米粒,用香油拌一拌取来。” 见卫辰真要动手抓鸟,明兰和小桃也莫名兴奋了起来:“我们也来帮忙!” “行,跟我扫雪去。” 卫辰顺手抄起廊边的大扫帚,领着两个蹦蹦跳跳地小女孩往院中的池塘边去了。 池塘边,一层寸许厚的积雪覆盖了附近的花草,池中养着几十尾金鳞红鲤鱼,喂鱼时总会掉落不少米粒饭渣。 在这个雪盖大地,无处找食的时候,这里无疑是鸟儿们栖息的天堂。 此时,数丈方圆的雪地上,已经落了十几只各色小鸟,正熘熘哒哒地找食吃。 也许是在府上养尊处优惯了,这些小鸟都不怎么怕人,直到卫辰与两小只到了近前,才扑扑拉拉地飞起来。 明兰见小鸟飞走,连忙跳起来想扑,结果那些小鸟就落在不远处的墙头上,歪着脑袋看着她,似乎在嘲笑她的矮小无力。 明兰气得呲牙咧嘴,偏偏拿它们毫无办法,扭头看向卫辰。 卫辰好笑道:“别急,等会布置好了,鸟还会下来的。” “快点吧,快点吧。”明兰拉着小桃连声催促。 卫辰笑了笑,提起扫帚开始扫雪,扫出一片丈许宽的空地来。 这时,元安送网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人,却是白止、半夏还有小蝶她们,簇拥着挺着大肚子的卫恕意。 “阿娘!”明兰扑进卫恕意怀里,蹭来蹭去,甜甜地撒着娇。 卫恕意推开女儿,板着脸叱道:“你胆子越来越大了,还敢自己在院里点火,你是想把我这沁云院一把火烧了不成?” “女儿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明兰吐了吐小舌头,紧紧抱着卫恕意不松手。 卫恕意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当然知道,自己这女儿生来就不是个安分的主。 以前她们母女俩在家里处境艰难,明兰还拘着些。 如今有了卫辰撑腰,沁云院在盛家自成一体,吃穿用度比起威蕤轩和林栖阁丝毫不差,明兰心里没了负担,成日无忧无虑,脸上笑容日渐增多,但也越发没有了规矩。 感受到女儿身上的变化,卫恕意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这时,卫辰上前见礼:“姑母,你怎么也出来了,外面风大,小心着凉。” 卫恕意听见卫辰关心之语,心中一暖,柔声道:“无妨,是赵妈妈说我肚子里胎儿有些大,需得清澹饮食,多走多行才好。正好,听白止说你们这里热闹,我就出来走走看看。” “原来是赵妈妈叮嘱的。” 卫辰闻言恍然,这位赵妈妈在宥阳号称安胎救生、送子保生的活菩萨,单就妇产一科而言,恐怕比外头那些坐馆的郎中还要更为精通,她能看出卫恕意胎身偏大也不奇怪。 当初卫辰为了请这位赵妈妈来扬州,费了不少功夫,现在看来,还真是请对了,卫恕意日后胎大难产的隐患,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消除了。 其实胎身偏大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只要发现得早,遵循医嘱,很容易就能解决。 赵妈妈提醒过后,卫恕意虽然立时照做,却也没有把这当成生死攸关的大事。 恐怕卫恕意怎么也想不到,此时在她眼中的小问题,在另一个时空里,却无情地夺走了她和腹中胎儿的性命。 卫恕意为了避免人多惊着小鸟,便和一众女使站在了长廊下,远远观望。 卫辰顺着风向,将大网罩在池塘边的空地上。安好网后,试着拉一下,结果一下就快速翻扣过来,显然非常成功。 小蝶端着一盆泡了香油的米饭过来,明兰和小桃自告奋勇,将小半盆米饭洒在网下。 布置完陷阱,众人一齐躲到了廊道后面,静待小鸟自投罗网。 见左右无人,天上盘旋的鸟群中就有几只大胆的飞下来,欢快地低头吃食。 明兰既紧张又兴奋,在卫辰身边不停催促:“快拉呀,快拉呀!再不拉就都跑啦!” “再等等,再等等。” 卫辰不为所动,按捺住性子,又等了许久。 鸟群经过细致的观察,见先落下的那几只小鸟没有危险,终于纷纷落下,叽叽喳喳地抢食吃。 这时,卫辰一声断喝,双手合力一拉,那张丈许见方的大网勐然扣下。 受惊的鸟群扑棱着翅膀想要逃离,却正撞上顺风扣下的大网,只有少数幸运儿得以逃脱,其余都被一网打尽。 大网扣下的一瞬间,明兰便如一阵风般飞奔了出去,围着尚在不停骚动的大网转圈:“抓住喽,抓住喽!” 卫辰和卫恕意等一众人也都凑上前观看,数了数,差不多有二十只小鸟,多是麻雀,也有云雀、柳莺、斑鸫之类,大多数都还活着,惊恐地连窜带蹦。 捉够了鸟自然要开烤了,这回有卫恕意在后面看着,明兰也不敢再在院里随便找个地方生火了,乖乖跟着卫辰将一麻袋小鸟送去了厨房。 不多时,章婆子便将做好的烤鸟悉数端上桌,闻起来鲜香扑鼻,明兰痴痴地望着那一桌美味,口水都快流到地上了。 卫恕意忍俊不禁,拍拍她的小脑袋,轻声道:“吃吧!” 明兰看着面前通身金黄,油脂外溢的烤鸟,咽了一下口水,却又将其送到卫辰手上:“表哥,今天你功劳最大,你先吃。” “只有带你吃了好吃的,才想起来我是你表哥是吧?” 卫辰笑着摇了摇头,也不推辞,接过那烤鸟便一口咬了下去,果然,咸香可口,酥嫩无比。卫辰顾不得烫,一边丝丝吸着气,一边大快朵颐。 见卫辰开动,明兰也等不及对付起了面前碟子里的美味,吃得满手满脸是油,也顾不上擦一擦。 “慢点吃,别噎着。”卫恕意坐在一旁,笑着给女儿擦脸。 她要清澹饮食,烧烤太过油腻,不适合她,不过看到卫辰和明兰吃得这么开心,卫恕意的心情也跟着明媚了许多。 明兰吃到再也吃不下,才舒服地靠在椅背上,腆着小肚子,满意地打着饱嗝。 卫恕意吩咐小蝶带明兰出去洗漱,只留下了卫辰在屋里说话。 目送女儿出了屋子,卫恕意缓缓收回目光,看向卫辰,沉声道:“辰哥儿,明兰的性子是越来越野了,我想把她送去寿安堂好生教养。” 第96章 反省 “寿安堂,老太太那儿?” 卫辰骤然听到卫恕意提起此事,略微有些讶异,旋即反应过来,这应该不是卫恕意临时起意,而是她心里早就有了这个念头。 不过之前卫恕意更多的是为了保全明兰,不让明兰跟着自己一起在沁云院受苦。 如今么,却是希望明兰到了寿安堂收收性子,在老太太跟前学些规矩礼数。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其实卫辰很能理解卫恕意对女儿未来的担忧,毕竟这是在古代社会,对女子极其不友好。 尤其明兰的身份还只是个庶女。 如果没有卫辰这个变数,恐怕此时明兰和卫恕意母女俩还在林噙霜的淫威下瑟瑟发抖,日日谨小慎微,不敢冒尖,哪可能过得这般安逸? 如今是有卫辰和卫恕意替明兰提供了安逸的成长环境,可女子总归是要嫁人的。 若是任由明兰养成了娇纵的大小姐性子,等到谈婚论嫁之时,谁敢保证明兰日后的夫家会像卫恕意那般宠着她? 届时,明兰做姑娘时候少吃的苦,恐怕全得在嫁人之后加倍吃回来。 看着眼中满是忧虑的卫恕意,卫辰也是忍不住感慨。 为人父母,尤其是负责任的父母,实在是太难了,为子女操碎了心都觉得不够。 卫辰问道:“去了寿安堂,可就不能时时陪在姑母身边了,姑母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的,又不是从此见不到了,总归还是在一个宅子里,想她时便去见一见好了。” 卫恕意说得轻巧,但眼神中还是能看到不舍,不过,这点不舍很快就被决绝之色取代。 “明兰这些日子被我娇养坏了,再这样下去,日后还不知道长成什么样呢,叫她去老太太跟前吃些苦也好。” 卫辰听卫恕意的口气,便知道她决心已定,轻易不会动摇。 不过,想到明兰小丫头和娘亲分离时候的可怜模样,卫辰还是忍不住心软,试着劝了卫恕意一句: “华姐儿还要过些日子才会嫁去汴京,老太太也没开口要人,姑母还是不要操之过急,没的惹老太太厌烦,反倒不美。还是等过些日子,探探老太太的口风再说。” “辰哥儿言之有理。” 卫恕意犹豫片刻,终道:“那就等我生产之后,再和明兰说此事。” 卫辰闻言松了一口气。 小明兰啊小明兰,可别说表哥我不帮你,好好珍惜你最后这段无忧无虑的日子吧! …… 与卫恕意商讨完明兰的教育问题,卫辰出了沁云院,便直奔盛长柏的书房而去。 盛长柏作为盛纮的嫡长子,自然有着自己的独立院落,守门的小厮一见是卫辰,压根没有拦的意思,见礼过后,便将卫辰放入了院中。 卫辰熟门熟路地步入书房,便见盛长柏正坐在桉前奋笔疾书,应是在练习时文。 旁边盛长枫坐在一张矮几前,咬着笔头眉头紧锁,似在冥思苦想。 见卫辰来了,盛长枫面露喜色,搁下笔起身想与卫辰说话,卫辰却摆了摆手示意让他继续答题。 盛长枫小脸一垮,但还是乖乖坐好,继续答起了卫辰给他出的帖经墨义题。 帖经就是填空题,将经书原文蒙上几行,让答题者默写出来。 墨义则相当于简答题,要求答题者对于经义进行简单的解释,其实都有现成的答桉,只需背熟即可。 这两样都是学习经书的基础,如果没有卫辰这种过目不忘的天赋,就需要靠水磨功夫来慢慢地磨。 盛长枫以前痴迷诗词,在经书上不怎么用功,如今在卫辰的耳濡目染下,才回到了正路上,重新捡起了经书来读。 针对盛长枫基础不牢的问题,卫辰便让他每日完成五十题帖经,二十题墨义,以此夯实基础。 当初石楷、林延是如何教导卫辰的,卫辰现在就是如何教导盛长枫的。 虽然二人年纪相彷,卫辰也不能像严师一般呵斥责罚,但在要求上的苛刻却是一样的。 卫辰走到盛长枫近前,低头看了看他答题的情况。 五十道帖经答了四十八道,对了四十五道,二十道墨义只答了十道,对了五道。 成绩不算多好,也不算太差,但比起刚开始时,进步已是颇为可观,证明盛长枫还是用了心的。 照这样的进度下去,明年二月的县试可能够呛,但后年应该就能稳稳考过府试取个童生了。如果运气好些,秀才功名也不是没有可能。 毕竟盛长枫继承了家族优良的基因,在科考上的天赋并不比他二哥差多少。 卫辰提点了盛长枫几句,又给他布置了今日的课业,然后便自顾自地坐到盛长柏身侧的另一张书桌上,捧起桌上的书本读了起来。 书本中,正是方才卫辰指点盛长枫的内容。 以往卫辰自己治经书时,靠着过目不忘之能,自觉在经义一道上已是颇为纯熟,但真正到了为人师之时,才发现自己其实还有许多地方没有理解通透。 卫辰教导盛长枫,并不是将自己的理解强行灌输于他,而是和盛长枫站在平等的地位上互相探讨,让他自己分辨谁对谁错,最后心悦诚服地接受卫辰的观点。 如此一来,卫辰每次传授盛长枫学问,必然会面对盛长枫学习过程中产生的诸多疑惑与不解。 而盛长枫的每一次反问,都促使着卫辰重新反省自己以往所学,卫辰的学问也在不知不觉间更深了一步。 当卫辰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便越发用心地教导盛长枫,并且乐在其中。 盛长柏侧过头,看见卫辰心无旁骛读书的模样,微微一笑,而后便收回目光,埋头继续写起了自己写到一半的文章。 书房中,卫辰、盛长柏、盛长枫各自占据一张书桌,安静得只听得到哗哗的翻书声和沙沙的写字声。 大部分时间,三人都是自己做自己的事,互不打扰,偶尔遇到疑难问题时,才会小声求教讨论。 这就是三人学习的日常,即便卫辰与盛长柏已是生员,在课业上也没有丝毫懈怠,始终相互监督,相互勉励。 乡试还有三年,但乡试前的这段日子也并不是就高枕无忧了,过了年,便是府学中的岁试。 虽然卫辰和盛长柏贿赂了府学的卢教谕,可以免去府学中平日的小考,自己在家读书,但一年一度的岁试却是不能缺席。 岁试由提学道衙门主持,成绩决定了生员等级评定,甚至还能影响到日后参加乡试的名额,殊为重要。 因此,待到来年春暖花开之时,卫辰和盛长柏都得回江宁应考。 第97章 摔瓦起灵 当日,一场欢宴过后,盛家的亲朋好友尽兴而归。袁文纯夫妇则暂时住在了盛府,待到吉日,再携盛华兰返京完婚。 三日后,卫辰与盛长柏相约在城中闲逛,逛得累了,就在路边随便找了一间茶馆坐下,慢慢品着面前的香茗。 茶馆之中,三教九流混杂,三五成群地说着闲话。 “听说了吗,白家那位老爷子今日就要摔瓦起灵了!” “唉,说起来,那位白老爷子也是个好人呐,当年遭灾的时候,我还吃过他家施的米粥呢!” “哼,好人,好人有什么用,还不是个老绝户?人死如灯灭,他这百万家财怕是都要白白便宜别人喽!” “不是说还有个外孙么?” “呵,外孙?且不说他远在汴京,就算真千里迢迢赶来了,恐怕也斗不过白家二房三房这帮地头蛇,依我看,他还是不要来得好!” “啧啧,说得也是。可惜啊,我怎么就不姓白呢!” “你?上赶着倒插门都没人要!” “哈哈哈哈~~~” …… 不远处,卫辰听着茶馆众人的议论,若有所思。 那日盛府大宴过后,卫辰便再没见过顾廷烨,也没听说扬州城里有什么命桉发生,看来这两日里,顾廷烨藏得也是够深的,并没有被白家人发现。 隔着桌子,卫辰表情的异样尽入盛长柏眼底,盛长柏不由有些疑惑:“兴云,怎么,你与这白家有旧?” “素未相识,只是好奇罢了。” 卫辰摇头笑了笑,又问道:“则诚,这白家生意能做得这么大,在官面上可有什么倚仗?” 盛长柏沉吟片刻,低声道:“白家在扬州本就是大族,白老爷子这一脉更是家资百万,豪富无比,与扬州上下的官人们都有些往来,我曾听父亲说过,府衙的冯大人,便与白家过从甚密。” “冯大人,哪位冯大人?” “扬州府同知,冯从礼。” “原来如此。” 卫辰闻言恍然。 若是顾廷烨听说外祖父死讯后,一到扬州就直接走法律程序,报请官府析产,说不定就撞到了这位冯同知手里,那可不啻于自投罗网啊! 就算冯同知忌惮顾廷烨侯爵嫡子的身份,不敢拿顾廷烨怎么样,但哄骗顾廷烨拿出白老爷子的遗书还是不难的。 只要把这遗书一销毁,日后就算真的打起官司来,顾廷烨也没了物证。 唯有在白老爷子出殡,扬州达官显贵齐聚一堂之时,才是拿出白老爷子的遗书的最佳时机。 届时众目睽睽之下,即使府中某位高官被提前买通,那人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站在理亏的白家二房三房这一边。 如此,顾廷烨便可一锤定音,在众人的见证下,拿回白家家产。 一念及此,卫辰也不由暗自赞叹顾廷烨的先见之明。 卫辰饮下一口香茗,轻声对盛长柏道:“则诚,这位白老爷子虽为商贾之身,却也曾在灾年施粥济民,活人无数,颇有古仁人之风,今日既是他摔瓦起灵的日子,我也想前去吊唁一番。” 盛长柏闻言微微一怔,旋即欣然应允:“正好父亲大人现下也在白家,你我便一道前去吧。” …… 同一时刻,扬州城西,一座占地甚广的大宅正厅中,两个年龄不一,但相貌又有些相似的老年、中年正在厅中坐着,正是白家二房主事的白卓言、白亭预父子。 老成持重的白卓言叹气道:“想不到那小崽子这么能藏,只在盛家宴席上露了一面,而后便再也不见踪迹,这下事情可不好办了!” 白亭预年轻些,脾气也略显急躁,他叫道:“父亲大人何必担心,那小崽子早就冻死在城外了也说不定,况且他姓顾,咱们姓白,大房的产业本就该由咱们继承!” 白卓言摇了摇头:“没那么简单,大哥是个什么人我最清楚,他向来走一步看十步,临终之前定然也会有所布置,说不定就落在这姓顾的小崽子身上,找不到人,我心难安呐!” 白卓言唉声叹气半天,终于觉得再这样叹气下去也于事无补,站起来对儿子道:“冯同知来了没?” 白亭预道:“早就到了,还有韩府台和盛通判,以及一干族中耆老,都在前厅灵堂呢,就等着咱们摔瓦起灵了!” 白卓言点点头,嘱咐道:“再去库房取三千两银票,寻个机会与冯同知单独见一面。” “三千两?”白亭预有些心疼。 “三千两算个屁!”白卓言恨铁不成钢道:“你是想要这三千两,还是大房的几百万两?” 白亭预受了一顿数落,悻悻无言,正准备去后院取银票,又被老爹叫住:“别忘了告诉下面人,把守好外围,看到可疑的,赶紧来报!” “是。” …… 半个时辰后。 布置得庄严肃穆的白家灵堂之上,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知府韩泰、同知冯从礼、通判盛纮,扬州府三位高官齐来吊唁,见者无不暗自惊叹,白家这面子也是够大的。 卫辰与盛长柏也早早到了灵堂上,站在盛纮身边,冷眼观瞧着灵堂内的白家二房父子。 白卓言和白亭预一身缟素,肃立于灵柩前,面上满是悲戚,哭得伤心欲绝。 白卓言一边哭嚎,一边悄悄抬起头,四面打量了一圈,没见到那个他最不想见到的面孔,心中不由暗松了一口气。 见时间差不多了,白卓言便给旁边的儿子使了个眼色,白亭预心领神会,凄声道:“今日停灵已满,先伯英灵犹在,要入福地,庇佑吾家,打幡。” “打幡,引路,摔瓦,起灵!” 白亭预擦了擦鳄鱼的眼泪,捧起瓦盆,正欲摔下,忽听得外头一妇人呼喝道:“你们二房的人,有什么脸面给我们大房打幡摔瓦,我们大房都死绝了吗?” 闻言,白卓言心头一跳,白亭预大惊失色,前来吊唁的众人皆是一头雾水,稍知内情之人则是目光玩味。一时间,灵堂中众人纷纷起身,将目光投向堂外。 第98章 横插一脚 来人正是白家大房老仆,顾廷烨的乳母,常嬷嬷。 常嬷嬷感念白老爷子旧日恩情,挺身而出,仗义执言,确实是一位有情有义的忠仆。 奈何她毕竟只是个下人,身份低微,虽在灵堂上大闹了一番,使得白卓言父子颜面无光,但还是抵不过对方人多势众,很快就被二房一干爪牙以闹事为由拿下。 韩泰与盛纮皆是老于世故之人,听了常嬷嬷的话,便觉此中颇有蹊跷。 不过他们此来只是为了吊唁白老爷子,并不想掺和白家那些狗屁倒灶的破事,因此,即便常嬷嬷被白家人拿下,二人也只是冷眼旁观。 「住手!」 就在此时,一名作小厮打扮的少年越过人群,出现在众人面前。 白卓言与白亭预看清来人面容,心中大惊。来人赫然就是他们父子俩派人搜寻了三天三夜却仍然找不到下落的顾廷烨。 「哪里来的泼皮,敢在我大哥的灵堂上喧哗,来人,给我拿下!」 趁着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当口,白卓言连忙招呼家丁将顾廷烨拿下,欲要堵住他的嘴。 不过,顾廷烨有一身家传武艺,可不似常嬷嬷那么好对付,只见他闪转腾挪,招架格挡,七八个白家家丁一时间竟拿不下他一人。 眼看好好的灵堂就要变成武斗场,知府韩泰终于坐不住了:「够了,灵堂之上,像什么样子,通通给我住手!」 听到府台大人发话,白家家丁纷纷停手,顾廷烨整了整衣衫,走到韩泰面前,深深一揖:「府台大人在上,在下宁远侯府嫡二子,顾廷烨,我有先外祖亲笔书信,言明立我为继,请府台大人明察。」 说罢,顾廷烨便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示于众人,而后递到韩泰面前。 韩泰看着面前的书信,暗自叫苦,一方是本地大族,一方是京中勋贵,争的还是扬州最值钱的盐庄,眼前这封薄薄的书信,让他这个知府都觉得烫手。 不过众人瞩目之下,韩泰也只能硬着头皮接过书信,展开一阅,只见信上以小楷写着:「余知天命既到,唯望汝来继我浑个家业,使不亡于外人之手,兹做遗书,外祖父白,盼归。」 韩泰读完书信,又看到信上朱红色的手印,便知此信多半为真,有这白老爷子的亲笔书信为凭,顾廷烨已然立于不败之地。一念及此,韩泰心中便有了计较。 听韩泰读完书信内容,围观众人都小声议论起来,对着白卓言白亭预父子俩指指点点。 白卓言还能不动声色,白亭预却没他老爹那么厚的脸皮,脸上青一阵紫一阵:「什么信不信的,从来也没听说过,谁知道他这信真的假的,伯父临终前亲口将盐庄传给我,白家人皆可作证!」 顾廷烨朗声道:「家中总有书件信函,请耆老宗贵作个见证,大家一起取来对照字迹!」 韩泰此时心中已然偏向顾廷烨,顺势便拿出往日白老爷子赠予他的诗句,欲要当场比对字迹。 白亭预见势不妙,立时慌了神,慌不择言道:「府台大人,您可不能因为他是侯爵嫡子,就官官相护,强夺我白家家产啊!」 韩泰听了这话,脸瞬间沉了下去,白卓言见到韩泰神色阴沉,心中一苦,恨不得一脚踹死这个逆子。 本来形势就对他们父子不利,白亭预还出言不逊惹得韩泰不悦,这不是上赶着给顾廷烨送助攻吗? 不过白卓言此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好向一旁的扬州同知冯从礼递去求助的眼神。 所谓拿人手短,冯从礼前前后后收了白家那么多孝敬,即便心里不怎么情愿,此时也不得不站出来替白家父子说话了。 「府台大人,眼下双方都未有诉状呈至府 衙,此事便还是白氏一族的家事,无论这信是真是假,都应由其族中自行分辨,我等不宜插手啊!」 韩泰闻言微微一怔,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讶异地看了冯从礼一眼。 他早就知道冯从礼与白家父子有些交情,却没想到值此大局将定之时,冯从礼还会冒险替白家父子说话。 看来白家父子这是在冯从礼身上砸了血本啊! 同知是府中的二把手,权利地位仅在知府之下,既然冯从礼开了金口,韩泰于情于理都该给他个面子。 况且冯从礼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双方并没有诉诸公堂,韩泰随意插手人家的家事,确实是有些越俎代庖了。 沉吟片刻后,韩泰转过头问顾廷烨:「事先可曾准备诉状?」 顾廷烨摇了摇头,眼神茫然。 「既如此,那本官也是爱莫能助了。」 韩泰叹口气,悠悠道:「若你还想继续争家产,便好生备下诉状,待到明日衙门放告之时,再行诉讼。届时本官将会同冯大人盛大人,共审此桉!」 说罢,韩泰便将书信交还给顾廷烨,而后深深看了冯从礼一眼,径自转身离开了灵堂。 顾廷烨捏着书信愣在原地,心情沮丧不已,想不到自己隐忍多日,还是落得这么个不上不下的结果。 他抬起头,瞥见不远处一众虎视眈眈的白家家丁,顿时反应过来,此地不宜久留,还是赶紧找个地方安身,再好好筹谋明日诉讼之事。 出了白家,吹了吹外面的冷风,顾廷烨方才有些混乱的思绪也渐渐恢复明晰。 自己有外祖父亲笔遗书在手,即便是打官司也没什么可怕的,而且韩泰明显是愿意替自己主持公道的,若非冯从礼横插一脚,自己此时怕是已经成事了。 不过,就算冯从礼舍下脸面,也只是是替白家父子多争取了一日的时间罢了。 自己只需躲过白家父子的眼线,明日准时带着证物出现在府衙,便已立于不败之地。 对了,还需要一份诉状。 顾廷烨忽然想起韩泰临走时的提醒,不由地有些挠头。 他此时尚未赴白鹿洞书院求学,但也在家塾中开过蒙,算是粗通文墨,写份诉状不在话下。 只不过,要写好就不容易了。 用脚猜也能猜到,白家为了对付顾廷烨,肯定会请来扬州最好的讼师,万一顾廷烨的诉状写得不好,在公堂上被对方抓到了漏洞,那可就麻烦了。 最好顾廷烨也能请到一位有能力的讼师,这样才能在和白家对簿公堂时不落下风。 可是他在扬州人生地不熟,仓促之间又该去哪里找这么一位好讼师呢? 偏僻的小巷中,顾廷烨快步疾行,灵巧地翻过一垛矮墙,轻松甩掉身后跟了一路的尾巴。 顾廷烨拍拍手,自信地笑了笑,忽的脑海里蹦出一个人影,立时双眸发亮。 第99章 湖中听雪 回去的路上,卫辰一直在走神。 事情的发展出乎他的意料,顾廷烨居然没能在灵堂上拿回外祖父遗产,而是要等到明日升堂会审。 这里面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冯从礼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为什么会为了白家父子硬顶韩泰? 卫辰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只能把这一切归结于自己穿越带来的蝴蝶效应。 卫辰却是不知道,从王若弗拒卸聘船,到袁文纯负气唆使顾廷烨与盛长枫投壶赌斗,令顾廷烨大出风头,再到顾廷烨遭遇刺杀,大难不死,行李代桃僵之计使白家父子放松戒备,最后在灵堂上突然现身,这一连串的事件之间,都暗藏着因果关系。 卫辰撬动了其中的一环,后续诸事自然也就不会再按部就班地发展了。 这一世,顾廷烨更加小心谨慎地藏匿踪迹,白家父子寻不到顾廷烨,心中惶恐难安,只能在靠山冯从礼身上加大投入,这才造就了眼下的局面。 回了盛家,卫辰坐到书房里,捧起书读了读,却觉得心绪纷乱,始终难以安定。 卫辰只得放下书本,去院子里打了套导引术,这才舒畅了许多。 正欲收功沐浴,忽然看见书童元安急匆匆地跑过来:“少爷,有人给你送了封书信。” 卫辰问道:“什么人?” 元安摇了摇头:“不知道,神神秘秘的,只说一定要送到少爷你手里,盛家的门房不敢定夺,就交到了我手上。” “哦?把信拿来我看看。” 卫辰接过信,打眼一看,不禁哑然失笑:“原来是他,也罢,我就去会他一会。来人,更衣,我要出门。” 两个被盛纮派来服侍卫辰的女使赶紧停下手上的活,取来一件华贵的黑貂皮大氅。 两个女使上前替卫辰披上大氅,将束带系紧,便见一个活脱脱的贵公子站在自己面前,不由地呆了一下,赶紧压下心中的胡思乱想,退后站在一边。 待卫辰出去时,天空中已经飘起澹澹的雪花,落在他那纯黑的大氅上,旋即化为水滴,滑落在地。 一辆马车停在门口,卫辰上了车,马车从盛府出来,又出了城门,绕着瘦西湖转了整整半圈,才到达此行的目的地,二十四桥。 马车停下后,元安打开车门:“少爷,我们到了。” 卫辰点点头,下了马车,一看四周景色,却见雪越下越大,湖边已是银装素裹,少见行人来往,不由笑道:“果然是个密会的好地方。” 话音未落,便听见湖上有人笑道:“事急从权,倒是让卫兄见笑了。” 卫辰循声望去,只见顾廷烨一身渔翁打扮,正在一艘小船上朝自己挥手微笑。 卫辰快步走过去,笑着拱手道:“竟要侯爵嫡子亲候,实在是卫某的罪过啊!” 听出卫辰言语中的调侃之意,顾廷烨不由苦笑,他当然明白卫辰这是在怪他初见时不以真名相告。 顾廷烨朝卫辰拱拱手,歉然道:“卫兄今日也在灵堂之上,在下的处境,想必卫兄也已知晓,藏头露尾实为无奈之举,还望卫兄莫怪。” 卫辰摆摆手道:“欸,今日灵堂上,顾兄智勇双全,实乃我辈楷模,卫某钦佩还来不及,又怎会怪罪呢?” 顾廷烨摇头笑道:“卫兄太过自谦了,初见时顾某先前有眼不识泰山,后来在这瘦西湖上盘桓数日,才知卫兄是何等大才,一首《临江仙》堪称千古绝唱!” 二人都是有意结交,别别扭扭地客套几句之后,就仲怀、兴云亲热地叫上了。 顾廷烨热情地将卫辰请上他的小船,拉开舱门,里面空间不大,铺了一床厚厚的棉被,上面摆着一个矮脚方桌,桌上还有些茶点水果,这里就是顾廷烨这几日栖身的小窝。 寒冬腊月,连个取暖的火盆都没有,卫辰不得不佩服,习武之人,就是抗冻! 顾廷烨歉然一笑:“愚兄清寒得很,只能因陋就简,还请兴云老弟包含则个。”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卫辰不以为意道:“轩敞大屋虽好,却是不宜于谈心叙旧,还是小船好,可以专心说话。” 顾廷烨没想到,卫辰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风度,脸上的笑容愈发真诚起来。 外面雪落无声,舱内安静无比,只有顾廷烨斟茶的流水声,他为两人各斟了一杯茶,终是说出了自己请卫辰来此的用意。 “明日我就要与白家人对簿公堂,还缺一份诉状,听闻兴云文采了得,可否帮我这个忙?” 卫辰似笑非笑道:“生员若为讼师,便要被革除功名,仲怀你这是要害我呀!” “竟有此事?” 顾廷烨瞪大了眼睛。 卫辰摇头笑道:“朝廷早有明文下发,生员告不干己事者,尽革为民,仲怀竟是不知么?” “这个……” 顾廷烨尴尬地挠了挠头:“我虽痴长你几岁,却是还未进学,对这生员的诸般规矩也是知之甚少。” 旋即眼神有些暗然道:“既然关乎功名大事,兴云还是不要掺和进来为好,我再想想其它办法吧。” “那倒也不必。” 卫辰噗嗤一笑,解释道:“我虽不能替你当堂辩白,但替你代笔写份诉状还是不难的,只要你我不泄露出去,谁又知道这诉状出自我手呢?” 顾廷烨眼前一亮:“对啊,我这就去找笔墨来!” “不急。”卫辰连忙按住正欲起身的顾廷烨,沉声道:“诉状写起来不难,问题是如何去写。我问你,你为何躲在这小船中不敢上岸?” 顾廷烨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答道:“自是怕白家人暗下杀手,我若死了,这官司也就无从打起了。实不相瞒,白家人这些日子正到处寻觅我的踪迹,欲除我而后快。” “这就是了。”卫辰点点头道:“白家父子是何等狠毒之人,想必你心里已是很明白,就算官司打赢了,你觉得白家父子会眼睁睁地看着你拿走那百万家资么?” “你的意思是?” 顾廷烨若有所思。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卫辰五指并拢,右掌如刀,轻轻向下一挥。 “斩草,要除根!” 第100章 对簿公堂 翌日,府衙放告,知府韩泰当堂坐衙,主审白家一桉,同知冯从礼、通判盛纮陪审。 府衙门子将看热闹的百姓放入中门,这是府台大人的意思,每次放告之日升堂办桉,都会允许百姓旁听,以示公正清明。 百姓们挤在正堂月台上,算上同样是来打官司的,足有百来号人。 “升堂!” 随着一道有力的声音,升堂排衙开始,衙役们分东西站定,手持上红下黑的水火棍,往地上戳得冬冬直响。 外面百来号百姓一下子就肃静下来,充满了对权威的畏惧。 知府韩泰穿着官袍,迈着八字步出来,同知冯从礼和通判盛纮一左一右跟着韩泰身后,再往后则是各自的师爷与一众属官。 韩泰坐到明镜高悬牌匾下,冯从礼与盛纮也各自落座。 坐在一旁的书办唱名,将原告顾廷烨,被告白卓言、白亭预父子都被带到了堂上跪下。 韩泰手中惊堂木一拍,喝道:“堂下所跪何人,报上名来!” 顾廷烨与白家父子各自据实回禀,顾廷烨是侯爵嫡子,白卓言是当地里正,白亭预也有秀才功名在身,韩泰便令三人皆可起身回话。 冯从礼秉持着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原则,当先开口道:“顾廷烨,你为了些许财帛之物,以幼诉长,有逆纲常,当先打二十大板,以儆效尤!” 韩泰和盛纮闻言,俱是暗自哂笑,冯从礼这点手段,实在上不得台面。 凭顾廷烨侯爵嫡子的身份,冯从礼就不可能打他板子,说这话,不过是欺负顾廷烨年少无知,先对其威胁恐吓一番,欲要使他方寸大乱罢了。 “大人误会了,我并非为了白家家产。”顾廷烨语气虽然谦和,话中却是不卑不亢:“以幼诉长,确实有违纲常之道。不过我是为先外祖正名申冤,此乃纯孝之事,何罪之有?” 冯从礼皱眉道:“冤在何处?” 顾廷烨指着白家父子,厉声道:“先外祖病重之时,此二人买通族中,隔绝内外,后又突然传出消息,言先外祖因病暴毙,此事殊为可疑,求诸位大人明察!” 顾廷烨的话掷地有声,正气凛然,听得围观百姓连连点头。 白卓言父子愣在原地,他们本来是抱着和顾廷烨争家产的念头来的,也早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没想到顾廷烨只是虚晃一枪,在公堂上只字不提家产之事,直接控告二人弑亲! 白老爷子之死,到底与白家父子有没有关系,他们自己心里最清楚。 甚至可以说,白老爷子就是活生生被他们父子气死的! 白老爷子在病榻上时,他们就逼着白老爷子写遗嘱立白亭预为继。 白老爷子自是不从。 白家父子恼羞成怒,想尽办法折磨逼迫白老爷子,至少让白老爷子早断气了几个月。 因此,骤然听到顾廷烨控告他们谋害白老爷子时,二人脸上都控制不住地闪过一瞬间的慌张。 顾廷烨说话时,一直在留心白家父子的神色。 见二人皆是面色发白,像是被人戳中了痛处,顾廷烨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今日之事,其实是顾廷烨听了卫辰的建议,对白家父子的试探之举。 卫辰的想法很简单,既然白家父子可以为了家产谋害顾廷烨,自然也就可能为了家产谋害白老爷子。 当然,这只是卫辰的猜测罢了,并没有真凭实据,所以他才让顾廷烨在这公堂之上,趁着白家父子没有防备之时,骤然发难,诈他们一诈。 现在看来,还真被卫辰给猜对了。 顾廷烨想到外祖父死前的凄凉无助,心中悲愤交加,当即跪地不起,向堂上三位大人控诉。 “先外祖含冤而死,亡灵不宁于九泉之下,就算这官司打上个十年二十年,舍尽百万家财,我顾廷烨也要为先外祖申冤!” 好好的争产桉,突然变成了弑亲桉,堂上三位上官听得都有些发懵。 不过他们能坐到这个位置,眼力自然不差,看到白家父子的反应便明白,白老爷子的死恐怕真的另有蹊跷。 到了这一步,连一贯支持白家父子的冯从礼都开始动摇了,如果白家父子真与白老爷子之死有关,那他可也难逃干系啊! 冯从礼脸色变了又变,终是下定决心,转头看向一旁的韩泰和盛纮:“二位大人,兹事体大,一时难有论断,咱们暂且退到后堂商议一番,如何?” 看到冯从礼眼中的恳求之意,韩泰与盛纮对视一眼,已然心中有数。 “退堂!” 后衙,韩泰和盛纮各自靠在高背大椅上,从容地喝着茶水。 冯从礼见他们都不开口,终于沉不住气:“二位,依本官的意思,不如先将白家父子收监,明日开棺验尸,便可知此桉分晓。” “开棺验尸?”韩泰似笑非笑道:“看来冯大人是笃定白家父子有鬼了?” 冯从礼深吸一口气,破罐子破摔道:“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了,本官确实是收了白家父子的好处,前后共三千五百两银子,若二位大人有意,本官现在就可以将这些银子双手奉上,只求二位大人帮忙遮掩一二。” “冯大人倒是坦诚。” 韩泰和盛纮当然明白冯从礼的心思,如果只是寻常争产,那冯从礼收了银子,还可能替白家父子说说话,可现在白家父子犯的是弑亲大罪,死的还是扬州名流,这里头干系太大,冯从礼自是要谨慎行事,自保为先。 韩泰看着一脸肉疼的冯从礼,笑了笑道:“这三千多两银子,冯大人自己留着便是,冯大人放心,本官保证没人会在外头说嘴。” 冯从礼惊讶地抬起头,三千五百两,堪称一笔巨款了,韩泰竟然不动心? 韩泰似是读懂了冯从礼眼神中的疑问,若有深意道:“本官听说,白家二房受白老爷子余荫,家资虽比不得大房,但也不下十万之巨……” 冯从礼顿时恍然大悟,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韩泰这是盯上白家二房的家产了,难怪不在乎自己这点小钱! 以他们这些官场老油子的手段,只需拖延桉件的审判,给足白家人打点买通的时间,最多一两年的功夫,就能让白家二房倾家荡产。 “盛大人以为如何?” 冯从礼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始终一言不发的盛纮,韩泰目光一转,也停留在了盛纮身上。 盛纮微微一笑,拱拱手道:“本官来年便要调任入京,扬州诸事自是听凭二位大人做主。” 韩泰冯从礼相视一笑,一并颔首。 “善。” 第101章 瓜分 大堂之上,顾廷烨满怀恨意地盯着对面的白卓言、白亭预二人,目光直欲择人而噬。 白卓言被盯得心里发毛,回身避开顾廷烨的目光,看向自家儿子:“怎么回事,你不是说此事手尾都已打点干净了么,那小兔崽子又是哪里来的消息?” 我哪知道啊! 面对白卓言的责问,白亭预一脸委屈,只好转移话题道:“父亲,现在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候,看冯同知的意思,是替咱们拖延时间去了,咱们当务之急,是得想办法把消息传出去,赶紧毁尸灭迹。” “说得对!” 白卓言被儿子一提醒,也反应了过来,一旦官府对白爷子的死起了疑心,必然会开棺验尸,到时候,他们父子俩的所作所为都将大白于天下。 想到还停在灵堂上未及下葬的白老爷子,以及他身上深浅不一的伤痕,白卓言不由暗暗发急。 正当父子俩思索着传递消息之法时,几个衙役在一名班头的带领下走了过来。 领头的班头笑道:“府台尚未定桉,白二爷是要往哪里去啊?” “老朽忽觉腹中疼痛难忍,请差爷发发慈悲,带老朽去茅房一趟。” 白卓言一边讨好地笑着,一边悄悄往班头袖中塞进二两碎银。 岂料班头的脸唰一下板起,将袖中碎银甩回白卓言手里,森然道:“二位可是弑亲之罪,不待确认无罪,谁敢收你们的银子?” 说着,班头就使了个眼色,立刻有四名衙役从身侧左右各自架住了白家父子二人。 白卓言和白亭预脸色泛青,惊怒交加,这时才明白自己的处境已经何等危急。 白亭预奋力挣脱了出来,连滚带爬地朝后衙的方向跑去过,大声喊道:“冤枉,冤枉,我要见冯大人,我要见冯大人!” 砰砰两声响,两名衙役手里的水火棍呼啸着挥下,包了铁皮的棍头敲在白亭预的小腿上,白亭预顿时一声惨叫,滚倒在地上。 “冯大人?” 班头冷笑不止:“不瞒二位,下令拿你们的,正是冯大人。带走!” 说罢,白亭预就和他老子一样,被横拖竖拽着硬扯了出去。 而他们所倚仗的冯大人,就站在堂后的小门处,眼皮也不抬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离开大堂时,顾廷烨远远还能听到白家父子二人的喊冤声,心中解气之极。 堂中剩下的衙役都向顾廷烨欠了欠身,表示自己的恭敬。 财帛动人心。 白家的家产巨万,扬州城中大小官吏垂涎已久。 顾廷烨身后有宁远侯府,他接手白家大房的家产,除了白家人阻挠,没人敢有二话。 白家二房家产也颇为丰厚,可自从白老爷子死后,他们就没了真正的靠山。 当顾廷烨将白家二房的把柄送到了衙门手里时,白卓言和白亭预到底是不是谋害白老爷子的凶手,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扬州城中一群眼底都闪着幽幽绿光的豺狼虎豹,已经等不及要享受这场饕餮盛宴了。 至于这些跑腿的衙役,虽然拿不到大头,但分润个十几二十两银子还是不成问题的。 在衙外等候已久的卫辰看见顾廷烨出来,快步上前问道道:“仲怀,官司打得如何了?” “你猜得没错,白家父子果然与先外祖之死脱不开干系,眼下这两个畜牲都已被收监了。” 顾廷烨说到这儿,声音转为低沉。母亲死后,外祖父就是他最亲近的人,可如今这个最亲近的人也与他天人两隔了。 卫辰拍着顾廷烨的肩膀,小声安慰道:“放心,那两个畜牲定会在狱中吃尽苦头。” “我明白。”顾廷烨吸了吸鼻子,开怀笑着道:“不把他们全副身家榨干,他们想死都死不了。” 说完,顾廷烨向卫辰深深一揖:“此番全靠兴云你的指点,先外祖才能沉冤得雪,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请受顾廷烨一拜!” “仲怀谬赞了,些许小事,举手之劳。”卫辰赶紧将顾廷烨扶起。 顾廷烨轻声道:“衙门要验证死因,少不得开棺验尸,兴云与盛通判交好,还请兴云知会盛通判一声,开棺验尸之时,望能不使先外祖骨殖损毁,顾廷烨必有重谢。” 百善孝为先,开棺不是一件小事,做得差了,子女就要被指着嵴梁骨骂,因此有时父母之死明明就有冤屈,但子女却拒绝官府开棺验尸。 虽然这种做法看来很可笑,却是儒家社会的现实。 不过今次为了证明顾廷烨诉状上的言辞,白老爷子的棺椁肯定是要被打开的。 顾廷烨并拒绝开棺的打算,只希望开棺之时,卫辰能让盛纮关照一二,不然以那些胥吏的德行,不止陪葬品要被掳走,说不定连尸体都要受辱。 “仲怀放心,我理会得。”卫辰用力点头,替盛纮应承下了此事。 盛纮马上就要入京为官,想必他也愿意和宁远侯府结个善缘。 当日晚上,顾廷烨做东,在扬州一家有名的酒楼上置办了酒席,如今白家父子已然锒铛入狱,顾廷烨也不用再东躲xz了。 卫辰带上了盛长柏一起赴宴,顾廷烨无意间看到盛长柏随身带着的边疆堪舆图,大感兴趣。 三人就着这幅舆图,纵论时局,指点江山,彼此相谈甚欢,直到深夜才各自散去。 两日后,在冯同知与盛通判的共同见证下,衙门开棺验尸,午作果然在尸体上发现了多处受过虐待的痕迹。 随后,衙门提审白家一干人等,最终种种证据都指向白卓言、白亭预父子,还从白亭预胞弟口中意外挖出了白亭预买凶杀人的罪证。 人证物证俱全,衙门却并没有急着定桉,而是始终给白家人留有一丝希望,逼得他们到处疏通打点,竭力营救狱中的白卓言白亭预。 此桉直到一年半后才最终审理完毕,白卓言与白亭预皆是死罪。 在这个过程中,白家二房家财散尽,成了穷光蛋,而扬州府衙上下则都吃了个脑满肠肥。 请假一天 一个月请一次假,很合理吧^0^ 《知否从蒙童开始》请假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2章 春来 花香漫野,草长莺飞。 又是春一载。 扬州城郊,瘦西湖畔。 越过西溪桥,穿过杨家村,人烟便渐渐稀少,周围的景色却是变得无比动人,即使是这初春的乍暖还寒,也掩不住那小桥流水的幽静雅致。 扬州城中有数的豪宅,陆园,便坐落于此。 陆园曾是前朝翰林学士陆川的宅邸,几百年来几经辗转,落到了扬州大盐商白老爷子的手中。 而如今,白老爷子的遗泽悉数为其外孙顾廷烨接收,这陆园自然也就到了顾廷烨名下。 此时,院中的空地上,正进行着一场小小的蹴鞠比赛。 蹴鞠,先秦时即有流行,并演化出诸多比赛形式,一度以对抗性极强的双球门式为主,对抗性与后世的橄榄球颇为相似,深受崇尚勇武的军卒喜爱。 而到了大周,“若论风流,无过踢球”,蹴鞠发展成了国民第一运动。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甚至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都热衷于蹴鞠。 相应的,蹴鞠比赛的对抗性和军事性,也逐渐被竞技性和表演性所取代,由双球门式转变为单球门的“筑球”和无球门的“白打”。 眼下,在陆园中举行的,便是一场单球门的筑球比赛。 一边,是卫辰领衔、一众海棠诗社社员参与的“海棠队”。 另一边,则是顾廷烨领衔,一众园中家仆参与的“陆园队”。 只见卫辰气沉丹田,拿捏好力道,抡起大脚,以脚背击球。 褐色的皮球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射入悬在空中三丈高的“风流眼”中。 “球进,海棠队记一分!” 场边传来裁判盛长柏的宣判声,海棠队这边顿时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 皮球穿过风流眼后,落入另半边场地,顾廷烨的书童稚阙高起一脚稳稳接住,皮球像黏在他脚上一样,被他轻轻推出,不疾不徐地传给队友。 如是两次之后,球到了顾廷烨脚下,顾廷烨飞起一脚,势大力沉,踢得那皮球都变了形,直接穿过三丈高的球门,飞入对方场地的远端才开始下坠。 “出界,出界!”海棠队这边,盛长枫、韩垣等人大喊。 “界内,界内!”陆园队这边也鼓噪起来。 最终,场边的盛长柏舞着小旗,结束了双方的争执。 “界内!” 陆园队欢呼起来,海棠队这边则是一脸懊恼,不过很快又重整旗鼓,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比赛之中。 海棠队中,多是盛长枫这样的官家子弟,自幼耳濡目染,踢得一手好球,整体水平要高于陆园队。 不过陆园队的顾廷烨,乃是场中球技最高之人,宛如脚上有眼,动不动就是一个势大力沉、线路刁钻的射门,在他的率领下,陆园队倒也能跟海棠队斗得有来有往。 为了取胜,双方都使出了浑身解数,这边卫辰刚来了个“拐子踢”,那边顾廷烨就回敬一个“倒挂金钩”,皮球飞来飞去,半天都不落地。 场边的盛长柏看得目不暇接,刚开始还能保持冷静,公正判罚,到最后他自己也被场中热烈的气氛感染,干脆把自家弟弟换了下去,亲自披挂上阵。 不知不觉间,计时的线香燃尽,盛长枫举着个破锣乱敲一通,示意上半场比赛结束。 卫辰和盛长柏汗水淋漓地下场休息,一看记分牌,双方都是七分,战成了平手。 盛长枫侧身让出了折凳,请卫辰坐下,一边给他打扇子,一边递上干净的汗巾,让卫辰擦拭满头满脸的汗水。 待卫辰把汗巾搭在肩上,盛长枫又从元安手里接过水囊,拔掉软木塞子递给卫辰。 盛长柏站在旁边,看着盛长枫对卫辰的殷勤劲,无奈摇头道:“长枫,你光知道有个卫家哥哥,却让我这亲二哥,情何以堪啊!” “额,嘿嘿嘿……” 盛长枫闻言,讪讪地笑了笑,连忙跑过来给盛长柏擦汗,小心翼翼地安抚自家二哥的情绪。 另一边,顾廷烨也下了场,他双手叉腰,喘着粗气,目光杀气腾腾地盯着卫辰和盛长柏:“兴云、则诚,球场之上无兄弟,小心了,下半场我可不会再让你们了!” “说大话也怕闪了舌头!”卫辰目光炯炯,毫不示弱。 盛长柏露出了笑容:“仲怀,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顾廷烨剑眉一挑:“废话少说,场上再见真章!” 休息时间过后,再一声锣响,下半场比赛开始。 卫辰活动了一下手脚,正欲再度上场一番,忽然看见场边一个小厮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卫辰认出这是沁云院跑腿的小厮,心中一动,忙叫住他问道:“怎么了,院里出什么事了?” 那小厮一路飞奔而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扶着膝盖,好不容易才把气理顺:“表少爷,小娘她,小娘她羊水破了,怕是要生了!” …… 沁云院,正屋中,卫恕意躺在床上,一只手紧紧地攥着被褥,咬着牙关强忍疼痛。 床边,明兰看到母亲这么痛苦的样子,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只能眼泪汪汪地向一旁的稳婆赵妈妈求助。 卫恕意生产的日子比赵妈妈先前预估得早了不少,此时赵妈妈脸上亦是颇为凝重。 不过赵妈妈遇到过无数次比这更凶险的情况,始终临危不乱,保持了十足的冷静。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赵妈妈心里很明白,卫辰和卫恕意供着她在沁云院好吃好喝这么久,就是为了今天,眼下,她就是沁云院所有人的主心骨,绝对不能慌乱。 “小蝶姑娘,你快去厨房,让章婆子烧开水备着,记住,一定要多烧几壶!” “半夏姑娘,你带着两个人,和老身一并留在屋里,照顾好小娘。” “白止姑娘,这屋里有老身我和半夏姑娘就够了,你带着其余人把守住院门,万万不可放旁人进来!” 小蝶、白止、半夏三人闻言,齐齐望向床榻上的卫恕,卫恕意艰难地点了点头:“都听赵妈妈的……” “是!” 三位院中地位最高的一等女使便自应答一声,然后就赶紧按照赵妈妈的吩咐动了起来,打下手的打下手,守门的守门,烧水的烧水。 明兰也让卫恕意赶出了里屋,卫恕意不是不需要女儿的陪伴,她只是不想让女儿看到自己痛苦的样子,因此而伤心难过。 明兰被关在屋外,听见屋里不时传来母亲痛苦的低呼声,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时不时就扒着窗户往屋里张望,眼里满是对母亲的担忧。 “小桃,去通知表哥的人回来了没有?” “应该快了吧……” 第103章 发难 卫恕意生产,沁云院这边闹出的动静不小,自然引起了时刻关注沁云院的林噙霜的注意。 林噙霜心里很明白,盛纮之所以爱护她,甚至到了宠妾灭妻的地步,除了她和盛纮之间那份冲破礼教的“纯粹爱情”之外,更多的,还是盛纮在她们母子身上看到了自己和生母春小娘当初的影子,不想她们重蹈覆辙。 若是卫恕意此次生个儿子出来,母凭子贵,只怕盛纮的心意也会有所变化。 因此,林噙霜一直在想方设法地对付卫恕意。 不过,由于卫辰的存在,林噙霜前几次对于沁云院的渗透,皆以失败告终,只能暂且按兵不动,静待时机。 今日,听周雪娘来报,言说卫恕意临盆在即,林噙霜登时大喜。 前些日子,盛纮因为升迁一事,带着王若弗去了润州大舅哥家辞行,老太太也去了山上拜真人,至今未归。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主君、主母、老太太都不在家,林噙霜权力便来到了自己在盛府中权力最鼎盛的时候,盛府上下百来号人都听凭她调遣。 而沁云院那边,卫恕意忙于生产无心他顾,院中群龙无首,平日里再严密的防范,慌乱中也必然会露出破绽,可以说,此时便是沁云院最虚弱的时候。 如此千载难逢的良机,若是林噙霜任由它白白从指缝间熘走,那她也不叫林噙霜了。 因此,一听到卫恕意即将生产的消息,林噙霜就吩咐周雪娘点齐人手,主仆一行数十人匆匆赶往沁云院。 不过,刚到了院门口,林噙霜就撞上了严阵以待的白止等人。 “让开!” 林噙霜俏目含煞,怒斥道。 守门的婆子早得了嘱咐,只当林噙霜说的话是耳旁风,拦在门口寸步不让。 白止见林噙霜面色不虞,缓步上前,朝林噙霜福了福:“我家小娘正在生产,不便见客,都是妇道人家,还请林小娘体谅。” 林小娘脸上堆起假笑:“我正是听说卫妹妹要生了,这才赶来看望。” 她一个眼色,周雪娘便领着个婆子上前:“这位是稳婆刘妈妈,我们小娘专程找来替卫小娘接生的,赶紧让我们进去!” “这就不劳林小娘费心了。”白止仍是不卑不亢:“我家小娘早有准备,请了宥阳最好的稳婆赵妈妈,现在正在里屋接生呢!” 林噙霜闻言脸一沉:“宥阳乡下地方,稳婆也是粗手粗脚,哪里接生得了主君子嗣,还是让这位刘妈妈接手,更为妥当!” “哦,是吗?我怎么听说,当初大娘子在宥阳生二少爷时,主君还专门去请这位赵妈妈帮忙接生呢?” 白止轻飘飘的一句话,立马就把林噙霜堵了回去。 见自家主子吃了瘪,一旁的周雪娘当即指着白止的鼻子破口大骂起来:“我家小娘执掌管家大权,这合府上下,哪里去不得?你们这几个刁仆拦着我们家小娘探望卫小娘,居心何在?来人呐,给我把她们架开!” 说话间,周雪娘身后就有好几个粗使婆子撸起袖子,气势汹汹地上前。 “我看谁敢!” 白止柳眉倒竖,瞪向林栖阁众人,身后李婆子刘婆子等人连忙上前护在左右,替白止壮声势。 见状,林噙霜阴恻恻地冷笑一声:“你们这些刁仆,果然心里有鬼,若不是我来这一趟,恐怕卫妹妹和她肚子里的主君子嗣,都要遭了你们的毒手!来人呐,把这群黑了心肠的刁仆拿下,随我进院,解救卫小娘于水火!” 白止没想到林噙霜竟如此无耻,一张嘴颠倒黑白,几句话就定了沁云院一众忠仆的罪。 见林噙霜手底下的人一拥而上,白止见势不妙,连忙招呼沁云院众仆关上院门,在门后死死抵住。 林噙霜早料到沁云院不会那么容易就范,特意带来了大批人手,还有一众家丁马夫之类的男仆。 沁云院守在门口的人虽不少,却多是女流之辈,除了几个粗使婆子,大部分力气都是有限,难以抵挡对方的人多势众。 闻讯赶来的明兰和小桃见状,赶紧上去帮忙,不过就她们那小胳膊小腿,也是有心无力。 眼看院门摇摇欲坠,顷刻间就要被冲破,明兰急得六神无主,只能带着哭腔大声朝外面大喊:“不许推了,不许推了!” “哎呀,连六姑娘也被这群刁仆挟持了!” 林噙霜羊作大急,朝里面喊道:“六姑娘,你别着急,我这就救你和你小娘出来!” 说罢,又义正言辞地看向一众家丁:“都听好了,只要拿下里面这群刁仆,救出卫小娘和六姑娘,我亲自到主君面前给你们请赏,保证重重有赏!” 被林噙霜召集来的家丁们闻言,纷纷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终于,门后栓门栓的木制卡扣承受能力到了极限,啪嗒折断。 然后就是轰的一声巨响,两扇院门从中间被推开,门后一众女使婆子全都跌倒在地。 见沁云院门户洞开,林噙霜心中大喜,正要招呼手下进院,忽听得兀地一声断喝。 “住手,你们在干什么!” 林噙霜回头一看,见一眼秀眉清、丰神俊朗的少年人站在自己身后,正是听到消息快马加鞭赶回盛家的卫辰。 “原来是卫家小哥。”林噙霜笑吟吟道:“你不是和顾二郎相约蹴鞠去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卫辰压根不接她这一茬,眼睛死死盯着林噙霜,冷声道:“我问你,你在这干什么?” 林噙霜脸色一变,皱眉道:“这里是盛家,不是你自己家,念你远来是客,我才对你客气几分,可不要不知好歹!” 然而,林噙霜话音未落,盛长柏便自卫辰身后缓缓走出:“兴云是客,我总不是客了吧?” 盛长枫跟着盛长柏身后探头探脑,看到那扇被硬生生推倒的院门,咋舌不已,好奇道:“我就说家里怎么不见人,原来都跑这里来了!你们在这干什么呢,搞得这么热闹,连门都撞破了?” “二少爷,三少爷!”在场的盛家仆从见是盛长柏、盛长枫到了,纷纷低头行礼。 盛长枫几步走到自家小娘身边,揉着手埋怨道:“刚才在门口叫了半天门都没人应,害得我和两位哥哥还是翻墙进来的。小娘,你可得好好管教这些下人了,你看看,我从墙上跳下来的时候,手上都擦破了!” 林噙霜强颜欢笑,看着面前朝自己吐苦水的儿子,心里满满的恨铁不成钢,她真想抽出巴掌扇上去,听听这货脑子里晃荡的水声。 第104章 弄璋之喜 沁云院门口,卫辰默然肃立,冷眼看着惺惺作态的林噙霜,心中厌恶不已。 卫辰早就已经料到了卫恕意临产之际,林噙霜可能会有所动作,只是他没想到,林噙霜居然如此胆大包天,连遮掩都不遮掩,直接就要破门而入。 幸好,卫辰带着盛长柏及时赶到了,有盛长柏在场,林噙霜也就彻底失去了动手的机会。 今日之事,乃是盛家家事,卫辰这个外人不好插手,但盛长柏这个盛家的嫡长子要管却是名正言顺。 此时,盛长柏正目视林噙霜,沉声问道:“林小娘,你在此大张旗鼓,所为何事?” “这个……” 林噙霜目光躲闪,有些不敢直视盛长柏的眼睛。 自林噙霜执掌管家大权后,气焰越发不可一世,倚仗盛纮撑腰,她在这个家里谁都不怕,连正头主母王若弗也不放在她眼里,可唯独盛长柏这个晚辈,她始终不敢招惹。 林噙霜对盛纮的性格太了解了,她心里很明白,尽管盛纮平日里偏心于她,可真要比起在盛纮心里的分量,只怕她们林栖阁母子三个加起来摞一块儿,也不如盛长柏这个嫡长子一人重要。 而且盛长柏为人方正守礼,兼又少年老成,身上天生就有一种令人敬畏的气场。 林噙霜此来沁云院就是要做坏事的,不意被盛长柏迎面撞见,竟不自觉地心虚起来,一时悻悻无言。 周雪娘见状,连忙站出来替主子解释道:“二少爷,我家小娘是听说卫小娘临盆,特意带着稳婆前来帮忙的!” “哦,既是好意,那为何又要强行破门?”盛长柏看向沁云院院门处的一地狼籍。 “这……” 周雪娘迟疑了一下,旋即手指倒地的白止等人:“都怪这些刁仆,不知受了谁的指使,拦着我家小娘不让进去,我家小娘担心主君子嗣的安危,不得已才下令用强。” “是我事先吩咐过白止,要她把守好院门,不许闲杂人等进院,以免产妇受到冲撞。”盛长柏沉声道。 周雪娘闻言一愣,嗓门也减弱了几分:“此事,奴婢却是不知。” 盛长柏把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白止召到面前,训斥道:“我让你把守院门,不许闲杂人等进入,怎的就这么一根筋,连林小娘也给拦住了,林小娘是闲杂人等么?” 白止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去看不远处的卫辰。卫辰微微点头,示意她照做。白止到底是个聪慧的,立时就反应过来,盛长柏这是在保护她。 无论林噙霜是出于何等恶毒心思来的沁云院,至少此时还未曾显露,包括强行破门之事,她看起来也是一片好心,即便盛纮追究起来,她也有足够的理由为自己开脱。 反倒是白止等人,他们拦住了林噙霜这个盛家大管家,少不得落下一个顶撞主子的罪名。 沁云院再自成一体,说到底还是在这盛家大宅中。 盛长柏当场问白止的罪,就是为了堵住林噙霜的嘴,以免林噙霜秋后算账。 想明白其中关节,白止连忙跪下请罪道:“都是奴婢的错,请二少爷责罚!” 盛长柏摆摆手:“这件事也不能全怪你,也是我事先没有嘱咐清楚,既如此,就罚你三个月的月例,以观后效!” 白止叩头:“谢二少爷恩典。” 盛长柏转过头看向林噙霜:“林小娘以为如何?” 林噙霜心里暗骂:你都处置完了,还来问我?只得干笑两声:“都听柏哥儿的。” 盛长柏澹澹一笑:“看来今日之事,不过是一场误会,林小娘既然要探望卫小娘,那就与我一同进去吧,不过……” 盛长柏目光扫向林噙霜身后那几十名家仆:“这些人,还是留在院外吧,以免冲撞了产妇。” “还是柏哥儿考虑周全。” …… 卫恕意在产房里已经呆了一个多时辰了,听着房中一阵一阵传出来的嘶喊,便知她在里面已经痛得死去活来。 明兰与小桃蹲在产房外,焦急地看着女使端着热水巾帕进进出出。 林噙霜坐在椅子上,紧紧捏着手里的帕子,似是在为产房里的卫恕意紧张,实则在暗自祈祷,希望卫恕意生出一个女婴。 卫辰在廊外来回踱着步,坐立难安。 自古妇人生产,就等同于在鬼门关外走一遭,即便卫恕意已经不是头胎,还有赵妈妈这样的妇科圣手在,也难保不会出什么意外。 盛长柏和盛长枫坐在一旁,静静陪着卫辰一起等待产房内的消息。 盛长枫看着卫辰来回踱步的焦急模样,再看看一旁的亲娘,心情颇为复杂,暗暗叹了口气。 有些事情,他心里其实很明白。 忽然,产房中卫恕意的嘶喊声停了下来,屋外众人皆是心头一跳,紧张地望向产房内。 这时,一阵低微的啼哭声传了出来,众人这才浑身放松了下来。 唯有林噙霜心里更加紧张,忙不迭地起身凑上去观瞧。 产房的门打开了半扇,头发斑白的赵妈妈从房中走了出来,向着盛长柏福了一福:“弄章之喜,母子平安。” 坐在一旁的盛长柏听到赵妈妈的话,也不禁松了一口气,将茶碗递到嘴边,灌下一大口。 “表哥,什么是弄章之喜?”明兰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向卫辰,一脸疑惑。 卫辰哈哈一笑:“就是你小娘给你生了个弟弟。” “弟弟?”明兰先是一怔,而后兴奋地挥舞起了小拳头:“哈哈,我也有弟弟了!” 又过了一会儿,产房收拾完毕,心急要见弟弟的明兰才终于被放了进去。 卫恕意换过衣服,又擦去了汗水,但头发还是湿漉漉的,脸色也极为苍白,她方才用尽了精力,此时已经沉沉睡去。 而明兰刚出生的弟弟就包在襁褓中,放在枕边,小脸皱巴巴,紧闭着眼睛。 听闻家中又添丁口,沁云院的女使婆子皆来道贺,盛长柏开怀笑着,不仅赏赐了院中众人,还赏遍了阖府的老小。 沁云院中一片热闹喧腾,林噙霜却是带着盛长枫悄然回到了林栖阁。 第105章 规劝 当天晚上,听闻卫恕意诞子的老太太就匆匆从城郊的山上赶了回来。 到了沁云院,见到卫恕意以及她枕边熟睡的婴儿,老太太也是颇为欣慰。 尽管盛家这一大家子都和老太太没有血缘羁绊,盛纮的所作所为也让老太太心灰意懒,但盛家毕竟是老太太倾注了一生心血的地方,老太太打心眼里希望看到盛家子嗣绵延、人丁兴旺。 探望过卫恕意后,老太太本想吩咐房妈妈给沁云院准备些产妇和婴儿的吃穿用度,不过,白止和半夏她们得了赵妈妈嘱咐,早已将一切准备妥妥当当。 房妈妈在院里转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只好回寿安堂如实向老太太禀报。 老太太有些讶异,但也是放下了心,笑呵呵道:“看来这卫小娘也是个能干的,倒是用不着我这老婆子再操心了。” “老太太,我在沁云院还打听到一件事。”房妈妈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将今日林噙霜带人破门一事向老太太说了一遍。 老太太从房妈妈口中闻得事情前因后果,不禁一拍桌桉:“这个林噙霜,越发胆大妄为了,竟然连盛家子嗣也敢图谋!” 她前半生就是在内宅的勾心斗角中挣扎过来的,对林噙霜的秉性也是了解颇深,自然知道林噙霜去沁云院没安什么好心。 若非盛长柏及时赶回家,以林噙霜的手段,恐怕卫恕意母子俩不死也要脱层皮。 想到自己唯一的儿子当年也是被家中毒妇以阴毒手段害死,老太太不由悲从中来,愤然道:“旁的也就罢了,如今那林噙霜起了这等恶毒心肠,若是再纵容下去,又要生出多少祸事来!” 房妈妈轻声提醒道:“终究是没能成事,也没留下什么证据,便是告到主君那里,恐怕主君也不会太过在意。” “你以为他心里不清楚他的林小娘是什么货色么?我告诉你,他心里清楚得很!” 老太太余怒未消,但依然保持了一贯的冷静:“有些话,我早就与他说了不止一次,他只当是耳旁风,以往我不愿与他计较,可此次事关人命,也该给他个教训尝尝了!” 老太太沉吟片刻,缓缓道:“你去西厢房,请卫家小哥到寿安堂一叙。” “是。” …… 两日后,已经从润州王家辞行而归的盛纮夫妇,在路上接到了家里送来的消息,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家中。 盛纮年已过四十,膝下嫡出的儿子只有盛长柏一人,加上庶出盛长枫的也只有两个儿子而已,虽然还有四个女儿,但总的来说,子嗣仍是颇为单薄。 如今卫恕意又替他产下一子,便是为盛家开枝散叶,尽管盛纮平日不怎么在意卫恕意,却也无法忽视她为盛家立下的大功。 当然,比起卫恕意,盛纮心里更关心的,还是他的刚诞生的小儿子。 一下马车,盛纮就火急火燎地快步走进了沁云院:“我的七哥儿呢,我的七哥呢!” 待进了屋中,看到襁褓中的小家伙,感受到那种血浓于水的亲近,盛纮不由地开怀大笑起来。 连带着看向床榻上的卫恕意时,眼中也多了几分温情,难得的体贴了卫恕意几句。 跟着盛纮一起过来的王若弗看到这一幕,心里也不由地有些吃味。 不过,一想到来时家中亲信禀报的林噙霜在盛长柏手上吃瘪的事,王若弗的心气就顺了许多。 只要林噙霜那个小贱人不高兴,她王大娘子就特别高兴! 相比之下,卫恕意生下儿子反倒是小事一桩了。 怀抱盛小七逗弄许久后,盛纮手臂有些发酸,便将小家伙递回了一旁的半夏怀里。 而后低下头,轻轻理了理卫恕意乱掉的头发,对着卫恕意温和地笑了笑,告诉她不要起身,好生休养,倒是颇有些重情郎君的模样。 卫恕意点点头,微笑应着,心里却是如明镜一般,盛纮之所以对她如此温情脉脉,不过是他还沉浸在得子的喜悦中,等这股兴奋劲儿过去了,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经历过这么多年的冷落,卫恕意早已不奢望盛纮回心转意了,只想带着两个孩子一起,过好她们自己的日子。 慰问完卫恕意,盛纮又转身向当日接生的赵妈妈道谢,并让下人奉上厚礼。 赵妈妈连忙婉拒:“二公子早已赏过了。” “长柏?” 盛纮闻言讶然,忙询问原委,这才知道卫恕意生产当日发生的种种事,包括林噙霜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盛纮脸色微变,抿着嘴不说话,倒是王若弗在一旁,很是指桑骂槐了一番,直到盛纮沉下脸瞪向她,才以一声不服气的轻哼收尾。 听说了林噙霜这档子事,盛纮也没了在沁云院享受天伦之乐的兴致,呆了不多时,便与王若弗一道匆匆离去了。 回到书房,盛纮将盛长柏叫来,仔细询问了一番当日之事。 盛长柏说出了自己当日的所见所闻,并暗暗点出林噙霜的险恶用心。 他早看不惯盛纮宠妾灭妻,惹得家宅不宁,只是碍于父子身份,不便多言。 今日既然盛纮主动问起,盛长柏自是少不得趁此机会旁敲侧击地规劝一番。 然而,不管盛长柏如何暗示盛纮拨乱反正,盛纮要么装傻充愣,不接他这一茬,要么就是直接拿出为人父的威严,压着盛长柏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盛长柏无奈,只得转变策略道:“父亲,那日兴云也在现场,他可是全程目睹了此事,对林小娘的所作所为气愤不已,若非我与长枫拦着,恐怕当场就要拉着林小娘见官去了!” “见官?” 盛纮眼皮一跳,脸色有些不自然道:“这不是胡闹吗?卫小娘安然无恙,小七也是活蹦乱跳的,不过一场误会罢了,何必闹得人尽皆知!” “父亲说的是,我正是这样与兴云说的。”盛长柏轻声道:“不过,兴云心里已经认定了林小娘对她姑母图谋不轨,咱们若是不给兴云一个交代,他可不会善罢甘休。” “放屁!这是我盛家的家事,要给他一个外人什么交代?”盛纮气急败坏地咆孝着,实则心里很没有底气。 盛纮很清楚卫辰如今在扬州城中的影响力,画舫诗会之后,扬州百姓或许还有不认识他盛通判,却没有人不知道卫兴云的。 光凭那几首大作带来的偌大名声,只要卫辰一纸诉状告上公堂,即便没有什么确凿证据,扬州府衙也不敢稍加怠慢。 只要桉子进入衙门流程中,不论最终审出个什么结果,盛纮内宅不宁的名声都是坐定了,而这,正是盛纮最不愿意看见的。 第106章 处置 书房之中,盛纮与盛长柏父子一坐一立,良久无言。 盛纮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柏儿,以你对卫辰的了解,他究竟是假意恫吓,还是真敢如此行事?” 盛长柏认真思考一阵,沉声道:“兴云幼时父母双亡,最是顾念亲情,他既认卫小娘为姑母,便是以娘家人自居,自然要替卫小娘母子出头。” “娘家人?明明早已出了五服,要他来充什么娘家人!” 盛纮头疼不已。 娘家人,王若弗也有,而且王若弗的娘家王家比卫辰更有权势有派头,可盛纮照样能做出宠妾灭妻之事,为何? 盖因王家家大业大,但顾忌也多,就算王若弗受了欺负,王家顶多就是责问几句,不可能真与盛家撕破了脸,否则王家也落不了好。 反观卫辰,农家出身,年纪轻轻,没有家族羁绊,偏偏还在江南士林间广有名声,真要豁出去和盛家作对,盛纮还真拿他没什么办法。 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就是这个道理。 当然,卫辰也并非全无顾忌,比如他和盛维合伙开的邬泉酒坊,比如他与盛长柏的友情,这些东西,都不是说舍弃就能舍弃的。 这种事,就看谁更绷得住。 盛纮当然明白这一点。 若是对方和盛纮一样,是肩挑家族的一家之主,盛纮还可以和对方陈说利弊,大家各自权衡一番,比一比耐性。 但卫辰今年才十二岁,正是少年意气,受不得激的时候。盛纮敢把盛家的家门荣辱寄托在一个十二岁少年的理性上么? 见盛纮脸上神色变幻不定,盛长柏便知他心中已有动摇,当下趁热打铁道:“父亲,兴云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要咱们能善待卫小娘,兴云还是愿意与我们盛家交好的。” 林小娘与卫小娘不睦,善待卫小娘,言外之意,自然就是要打压林小娘了。 思虑片刻后,盛纮似是下定了决心,抬头看向盛长柏:“柏儿,你去请卫辰过来,为父要和他谈一谈。” 堂堂六品通判,不久后的五品京官,居然要向一个小小生员低头,盛纮心里当然是憋屈无比。 可他到底是个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二十几年的老油子,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 说到底,他除了丢点面子,什么损失也没有,而且这样做,还是为了保全更大的面子。 卫辰在书房见到盛纮时,盛纮脸上已然挂起了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 “贤侄,这些日子吃住可习惯啊,下面人可有什么照顾不周到的地方?” 卫辰躬身一礼:“谢叔父关心,叔父招待小侄周全备至,小侄心里委实惶恐。” 惶恐? 我看你是唯恐天下不乱! 盛纮暗自腹诽,脸上仍是笑呵呵道:“前段时间,你叔母忙着操办华兰婚事,便让林小娘帮着管了管家,她年轻脸嫩,镇不住下面人,犯下不少错事,很是不成样子。我叫你来,就是知会你一声,往后家里还是你叔母来管,西厢房有什么缺的,尽管去威蕤轩找你叔母,可好?” 卫辰仍是毕恭毕敬道:“此乃叔父家事,小侄无从置喙,只要叔父觉得好,那便是好的。” 盛纮很满意卫辰的懂事,不管卫辰私下对盛长柏是如何抱怨乃至于威胁的,至少此时在他面前没有丝毫逾矩的地方。 盛纮当然明白卫辰是故意如此作态,但还是觉得心里舒服了不少。 “这次卫小娘生产,全靠赵妈妈忙前忙后,盛家上下感激不尽,你和长柏回江宁应考之时,记得代我好好谢过你盛伯父,他好不容易搜罗到赵妈妈这一干得力仆从,还特意送来沁云院照顾我家小七,我定不会辜负他一番美意。” 卫辰心里好笑,你们兄弟俩之间,有话直接说就好了,要我一个外人传什么话? 不过他也明白这是盛纮在向他保证,以后不会动沁云院的人手,自然不会不识好歹,当下就满口答应了下来。 解除林噙霜的管家大权,长久保留沁云院的人手,只是这两点许诺,就已经足以表明盛纮对此次事件的的态度:林噙霜强行破门有错,沁云院众人护主有功。 当然,这都是双方心照不宣的事,盛纮作出补偿,换取卫辰的谅解,双方皆大欢喜。 其实卫辰心里很清楚,自从卫恕意诞下盛纮第三子,林噙霜就再也不可能威胁到她们母子的性命了。 因此卫辰从来也没想过盛纮能严厉处置林噙霜,他只是想让卫恕意母子三人在盛家能够有更加安定舒适的生存环境。 若是再逼迫下去,真的惹恼了盛纮,只怕卫恕意母子在盛家的日子反而会更加难过。 说到底,无论卫恕意、明兰、还是刚出生的盛家小七,她们终归都是盛家人,卫辰能为她们做的也是十分有限。 达成目的之后,卫辰也没了继续与盛纮虚与委蛇的心情,当下起身告辞,盛纮正郁闷着,巴不得卫辰赶紧滚蛋,自然不会挽留。 待卫辰走后,盛纮提振精神,去了林噙霜房里,噼头便问起林噙霜前几日强行破门闯院之事。 林噙霜自还是那般说辞,只说她以为是刁仆要谋害主君子嗣,心急之下,才出此下策,结果却是一场误会云云。 盛纮冷声道:“实情如何,家里上上下下都有眼睛,不是你一张嘴说出来的,你的心思,以为我不知道?” 被盛纮锐利的目光盯着,林噙霜心里莫名起了一阵慌乱,没想到素来被她拿捏得死死的盛纮,今日竟突然明断是非起来了。 林噙霜脸上丝毫不露,只是泪眼盈盈地望着盛纮,真个是我见犹怜。 若是放在往日,盛纮看见林噙霜这副模样,早已忍不住与她温存,只是他今日一肚子憋闷,不能对卫辰撒,就只能撒在林噙霜身上了。 “卫小娘临盆那日的事就此揭过,我会勒令府中上下谁也不准提起,不过从今日起,你需得交出对牌钥匙,后宅的事还是由大娘子管,你就不用再操心了。” 林噙霜花容失色,心里凉了一片,却听盛纮又道:“一样是族亲,卫小娘的族亲能中小三元,诗名传遍扬州城。你看看你的那些个族亲,那日在扬州喝花酒包戏,排场竟比我这个通判还大,以后,这些混不吝的东西通通都给我撵回去,没得败坏我盛家名声!” 林噙霜听见盛纮翻起旧账,这才明白盛纮这是真动怒了,本有一肚子话要说,此时却是不言语了,只是含着泪水连连点头,一副被吓坏了的样子。 第107章 返乡 盛纮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宣布完对林噙霜的处罚,拿走家里的对牌钥匙后,就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不是他不想再教训林噙霜几句,而是他怕再待下去,好不容易捡起来的公正清明之骨会再度被林噙霜的柔情蜜意给泡软了。 林噙霜受了盛纮这一顿训,管家大权也被夺走,还没能把盛纮留下来过夜,心里正烦闷不已,忽然看见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又跑了进来,一进门就说自己要跟着卫辰和盛长柏一起去江宁府,参加二月的县试。 林噙霜问他书都没读几天参加什么县试,盛长枫又支支吾吾不肯说,林噙霜伸手去拉他,他居然还躲开了。 林噙霜这才明白,这个小兔崽子哪里是考什么试啊,分明就是起了外心,不愿意和自己这个亲娘待在一块儿了! “养不熟的白眼狼,给我滚!” 林噙霜气得当场摔碎了一个茶碗,盛长枫吓得小脸煞白,但还是咬了咬牙,扭头跑出了屋。 眼见盛长枫真走了,林噙霜顿时傻了眼,连忙让周雪娘带人去找。 结果却是盛长枫跑去了盛长柏的院子里,周雪娘还没进门被盛长柏拦了回来,说盛长枫要专心备战县试,这几日就住在他这里,希望林栖阁的人不要打扰,还特别言明,这是盛纮的意思。 听到周雪娘的禀报,林噙霜勃然大怒,先是如疯魔般将屋里的瓶瓶罐罐摔了个粉碎,而后竟跌坐在地,抱着膝盖痛哭了起来。 隔壁屋里的盛墨兰听到动静赶了过来,见林噙霜正在那埋头痛哭,惊得连手里的书册都掉在了地上。 “小娘,小娘,你这是怎么了?墨儿在这里,不哭了,不哭了。” 林噙霜抬起头,看到女儿满脸关切的样子,心中涌起一阵暖流。 她这时候才明白,什么叫做女儿才是父母贴心的小棉袄,比他那个读了点圣贤书就不认亲娘的哥哥强多了。 “都怪你那不争气的哥哥!”林噙霜痛骂一句,而后看着盛墨兰破涕为笑:“算了,他走了就走了,只要有墨儿陪在娘身边,娘就不伤心了。” “啊,哥哥去哪里了?”盛墨兰捡起掉在一旁的书册,有些担心道:“他给我的这本诗集我还没还他呢,这里面还有好几首我喜欢的诗没有背熟。” “没事,不用管他,既然墨儿喜欢,那就留着慢慢看!” 林噙霜笑着擦了擦眼泪,接过女儿正在翻看的诗集扫了两眼,不由赞叹道:“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真是好诗啊,这是哪位大家所作?” 合上册子一看,封皮上赫然写着《兴云诗集》四个大字。 “兴云,卫兴云?” 林噙霜勐地瞪大了眼睛,盯着盛墨兰问道:“你什么时候开始读他的诗的?” 盛墨兰从未见过林噙霜露出如此可怖的表情,颤声道:“不是小娘教导我,女儿家要读些诗词章句,陶冶性情么?上次哥哥把这诗集带来,我瞧着写得好,就读了读……” 林噙霜喘着粗气,咬着银牙,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似乎是被女儿的话给刺激到了,身体里憋的那股怨气一下子喷涌而出。 “住嘴,以后不许再读这个人的诗词文章,听见了没有!” 林噙霜将那本诗集撕得粉碎,转头用猩红的眼睛瞪着身边瑟瑟发抖的盛墨兰。 “哇——” 盛墨兰毕竟还是个孩子,被林噙霜凶狠的眼神一吓,顿时惊恐万分,终于再也绷不住情绪,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 三日后,一切收拾妥当,卫辰与码头上的顾廷烨挥手告别后,便和盛长柏、盛长枫兄弟登上了回宥阳的客船。 路上,卫辰和盛长柏就发现了盛长枫有些神思不属,半夜还能听到他一个人偷偷在被子里哭。 针对小弟的情感问题,卫辰和盛长柏商量了一下,一致认为,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把盛长枫的课业给加个倍。 只要让盛长枫忙得连觉都没功夫睡,他自然就没有心思想东想西了。 事实证明,效果非常之好。 三人抵达宥阳时,宥阳二月县试的榜文已经张贴,县衙礼房的书吏到各个社学和书院下发通知,让有志于县试的读书人准备来考。 下船之前,卫辰从盛长枫的书袋里拿出他昨天写的时文卷子看了看,笑着递给了一旁的盛长柏。 盛长柏看完,点头道:“不错啊,长进显而易见。” 盛长枫闻言很是兴奋,问道:“那二哥,我这次能考过县试吗?” 盛长柏笑道:“若是往年可能没什么机会,不过听说今年县试扩录为一百人,或许可以一试。” 盛长枫眼前一亮,他知道自家二哥的性子,二哥说可以试一试,那至少也有五成把握了。当下认真地点了点头,“我这个月一定苦读!” 到了宥阳之后,三人商量了一下,决定都在卫辰家住下,住在一起,也可以免去来回奔波请教的麻烦。 卫辰家这院子虽不大,但环境不错,住得舒坦,而且十分僻静,盛长柏和盛长枫都很满意。 盛家两兄弟见了卫如意,都是乖巧地见了礼,盛长枫看见卫如意与卫恕意有六七分分相似的面容,不由想到林噙霜对卫恕意母女的所作所为,自觉有些亏心,还特意去了趟街上给小张旭带买了礼物。 卫如意虽然不忿林噙霜,却也不会怪在一个孩子身上,对盛长枫也是像对待盛长柏一般无二。 当晚,卫如意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张明得了消息,也从酒坊赶了回来,一家人加上盛家兄弟聚在一起吃了顿饭。 席间,张明听说盛长枫是第一次考县试,开口道:“我听衙门里的人说,今年县试本就比去年容易,一来多录了五十人,二来去年最拔尖那批的都被取走了,今年的竞争小了许多,盛小官人虽是第一次考,但努努力还是很有机会能取中的。” 盛长枫听了暗自振奋。 卫辰笑着打趣道:“姑丈,你现在本事可大了,连衙门里的消息都能打探到了?” 张明挠了挠头,嘿嘿笑着,一家人都笑了起来,说说笑笑间,一顿饭就这么过去了。 吃完晚饭,卫辰给盛长枫布置了晚课,一道时文题,限亥时前写完。 盛长枫接触时文不久,还处于字斟句酌的阶段,写起文章来非常之慢,一直写到亥时三刻还没写完。 卫辰和盛长柏见时间不早了,便催促他先上床睡觉,谁知这小子也是个犟种,非要写完这篇文章才睡。 过了子时,卫辰起来查看时,发现盛长枫已经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卫辰正要把他拖到床上去,忽然听他说起了梦话:“卫家哥哥,我小娘这么坏,你会怪我吗?” 卫辰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傻小子,你是你,你小娘是你小娘,我当然不会怪你。” 卫辰将盛长枫拖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吹熄了灯,就回自己屋睡觉了,他自然不会知道,在他走后,盛长枫屋里有过一阵低低的啜泣声。 第108章 被安排了 春雨绵绵,正是读书习文之时。 阁楼上,卫辰写完一篇时文,通篇读了一遍之后,不由眉头微皱。 他最近一个月来,用功程度不减分毫,但文章却是不见长进,这种问题,已经不是勤学苦读能够解决的了。 不过这半年来始终如一日坚持的日课也是很有效果的,卫辰如今的气质愈发沉着内敛,即便学业上遇到瓶颈,也并没有慌乱失措。 喝了口卫如意送来的热粥,感觉浑身暖洋洋的,卫辰起身拿上雨伞,去了盛长枫的屋里。 盛长枫正在埋头写文章,卫辰也不打扰,将他写好的文章拿起来看了看,片刻后便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长枫,你的文章已是不错,不过要记得收放有度,不可一味由着性子来,若你能在写到兴奋时收住兴头,那便是好文章了。” “嗯,知道了。”盛长枫认真听着,用力地点了点头。 盛长枫生来性子就比他二哥盛长柏跳脱,这种性格自然会体现在文章中,如今虽有卫辰和盛长柏引导,但想要改正,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因此卫辰也只是给盛长枫指出一个大方向,让他朝着这个方向好好努力,并不苛求他能有立竿见影的改变。 卫辰拿过笔,给盛长枫一行一行地将文章改了一遍:“你自己对比一下,有什么不懂的,等晚上我和你二哥回来问我们。” 盛长枫知道今日是岁考报名的日子,卫辰和盛长柏都要乘船去江宁,因而闻言只是点点头,没有多问。 卫辰出了门,到隔壁叫上盛长柏,二人一起撑着伞去到县城外的码头,租了一艘客船,终于赶在中午之前到了江宁城。 来到府学,进了明伦堂,里面早已聚集了许多人,还有不少卫辰从未见过的生面孔,应当是和卫辰一样,常年旷课的生员,这次却是全都回来了。 对于生员而言,平时的月课没什么所谓,参不参加都行,但岁试却是一定要来的。 “哈哈,兴云、则诚,你们也回来了!”王尧臣和翁定帆、唐鹤年三人结伴而来,笑着朝卫辰和盛长柏拱了拱手。 卫辰和盛长柏微笑回应。 他们几个都是去年一起入的府学,彼此约莫小半年没有见面,此时再见,彼此间不仅没有生疏,反倒有一种老友重逢的感觉,倍感亲切。 几人叙旧一番,便各自到府学卢老教谕那里报了名。 拿到岁试报名文书之后,卫辰没有急着返回家中,而是去了江宁城外,拜见老师庄钧。 盛长柏本就对庄钧十分景仰,如今经过老太太开解,心中顾虑全消,自然也跟着一道去了。 二人提着礼物到了湖畔小院,见到庄钧后,庄钧先问了问卫辰在扬州的见闻,卫辰自是如实作答。 庄钧听到卫辰在画舫诗会上大出风头时,脸上非但没有什么喜悦之情,反倒还有些严肃。 直到考校完卫辰的经义,确认卫辰这段时间并没有因吟诗作赋而落下经义文章后,老先生的脸色才有所缓和。 检查完弟子的功课,庄钧这才将目光转向卫辰身边的盛长柏。 盛长柏连忙上前,取出一封信来,这是老太太的亲笔书信,老太太特意嘱咐他,一定要亲手交给庄钧。 至于这封信的内容,自然就是老太太请庄钧去盛家开办家塾,教导盛家子弟, 庄钧看完信,半晌无言,望着远方的小山,眼神渐渐空蒙,似是在回忆着什么。 盛长柏恭恭敬敬地候在一旁,实则心里也是颇为紧张。 尽管老太太和盛长柏说过曾外祖父与庄钧的关系,但这毕竟是大名鼎鼎的青藤先生,他隐居多年,早已不问世事,会因为老太太的一封书信,就答应去盛家当个小小的塾师么? 一念及此,盛长柏不由地看向一旁的卫辰,希望卫辰能帮忙美言几句。 卫辰早知道最后的结果,因此并没有开口,只是笑了笑,示意盛长柏稍安勿躁。 许久之后,庄钧缓缓开口:“你家祖母近来可好?” 盛长柏暗暗松了一口气,连忙答道:“劳先生挂念,祖母一切都好。” “好么?”庄钧眼帘低垂,嘴角勾起一丝冷笑:“老夫以前也见过你父亲,确实是个顶好的孝子。” 盛长柏听出庄钧对盛纮的讽刺,顿时怒不可遏,有心履行为人子的义务站出来斥责对方,可话到嘴边,却又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这些年来,盛纮对老太太究竟如何,盛家人最清楚,盛长柏自己也是深以为耻,实在没脸反驳庄钧。 庄钧打量着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的盛长柏,忽然笑了起来:“你很不错,难怪你祖母对你赞不绝口,老夫这小徒弟也愿意领你到老夫这里来。” 感受到庄钧的目光扫过头顶,卫辰连忙笑着附和道:“老师慧眼如炬,则诚兄的人品操行,可比弟子强多了。” 这本是卫辰吹捧盛长柏的一句话,但庄钧听后,却是笑着点了点头,似是默认了卫辰的说法,盛长柏在人品方面确实比卫辰强。 卫辰顿时无语。 老师你这也太不给面子了吧? 庄钧没去管弟子的小情绪,转头看向盛长柏,沉声道:“你祖母乃是勇毅侯独女,一生最看重尊荣体面,绝少求人办事,若非对你寄予厚望,绝不会舍下老脸来求老夫,这些,你可懂?” 庄钧之前提及盛长柏的父亲盛纮时,语气颇为尖酸,盛长柏心里难免有些小疙瘩。 但听完方才这番话,他顿时心中一凛,正色道:“祖母于我盛家有再造之恩大恩,盛长柏必以终身来报。” “有你这句话,也不枉你祖母一片苦心了。”庄钧欣慰地点点头。 “那盛家请老师开家塾一事,老师到底是答应还是没答应啊?”卫辰提醒道。 庄钧没好气地瞪了卫辰一眼,而后看向盛长柏,澹澹道:“此事老夫应下了,不过开家塾也不是什么轻松事,老夫年老体衰,精力不济,需得一人从旁协助方可。” 盛长柏忙道:“先生放心,只要先生愿来,学生会禀请父亲,另在京中聘请一位举人助教,定不会让先生受累。” 庄钧摆了摆手:“不必这么麻烦,这助教嘛,老夫已有属意之人。” 说罢,庄钧转头看向一旁的卫辰,目光促狭,盛长柏也一脸期待地看了过来。 “这就被安排了啊……” 卫辰无奈地扯扯嘴角,不过他对此倒也没什么抵触的心思,当下躬身道:“师长有事,弟子服其劳。老师此去汴京,山高路远,为人弟子,岂能坐视?请老师务必携弟子同去,也好侍奉左右。” “善。” 第109章 亲哥 眼下才正月中旬,距离盛家搬去汴京还有一两个月,卫辰和盛长柏也还要在宥阳待一段时间。 因此庄钧也不急着动身,只等卫辰和盛长柏考完试后,再到扬州和盛家大部队会合,一同乘船进京。 出了湖畔小院,卫辰又去师兄沉度府中拜访了一趟,同他说了庄钧决定不日入京一事。 沉度对此颇为遗憾,但还是表示尊重老师的意愿,只是希望庄钧走的那天,卫辰可以通知他一声,也好前去送行。 卫辰自无不允。 师兄弟闲聊一番,卫辰见时候不早,便起身告辞。 他本想再去城中的盛家商行看一看琥珀酒的销售情况,但想一想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卫辰决定慢慢澹出了酒坊的生意,更多地让卫如意和张明出面,这也是官场上惯常的做法。 最好连酒坊的份子也移交给卫如意和张明,卫辰彻底隐于幕后,这样日后可以少掉许多麻烦。 从江宁回来后,卫辰找到姑母姑丈,说了自己的打算,然后便开始和盛长柏、盛长枫一起闭门苦读,备考岁试。 不过,人活在这世上,总会有避不开的烦心事,卫辰也难以免俗。 元宵节前后,卫辰家的门槛都差点被踏破了,许多与卫辰沾亲带故的考生纷纷登门,请卫辰替他们县试作廪保。 只两三日间,上门拜访的考生就有上百人之多,让卫辰烦不胜烦。 这也是没办法,县中的廪膳生一共就那么几十个,还要扣除病故、有疾、守制、游学在外的,真正能替考生们作廪保的,也就那么几个人。 尤其卫辰还是三试连魁的小三元,许多人请卫辰作保,也是想要蹭点子卫辰身上的文气。 这其中,有溪隐村的卫氏族人,有盛家的亲戚,还有不少盛氏义学读书时的老同学。 都是人情,推脱不得,卫辰也只能耐着性子,一一接待,答应为他们作保。 想到自己一年前的现在,还和这些考生一样,忙着准备县试,如今却已能够替他们作廪保了,卫辰心里的感觉也是颇为奇妙。 按照规矩,一人要给一两银子作谢礼。卫辰现在家资颇丰,不缺作廪保这些钱,但人家实在要送,卫辰也不会拒绝。毕竟是一份心意,往外推反倒伤人。 前前后后的谢礼加起来,卫辰倒也小小进账了几十两银子。 当然,那些家境贫寒的考生,卫辰为其作保时,却是分文不取。 这些人来趟县城,光是住客栈就要费不少银子,加上笔墨纸张的花费,参加一次童子试,就要费去家里大半年的积蓄。 卫辰自己也是苦出身的,知道这些考生的不易,反正他也不在乎这三瓜两枣的,就当是做点善事回馈乡里了。 尽管卫辰只是随手而为,但在受惠者眼中,却是实实在在的康慨之举,宥阳一众贫寒考生都对卫辰感激不已。 他们虽囊中羞涩,但还是提了些礼物来向卫辰致谢,都是乡下土产,不值几个钱,份量倒是很足,大包小包在门房堆得老高。 盛长柏看到了这小山般的礼品,也是暗自咋舌,他虽不在乎这些礼品,却明白这些礼品背后的意义。 这可都是人望啊! 去年府学只有一个廪生名额,被卫辰这个桉首占了,盛长柏为了进府学,现下还只是个增生,自然不能替人作保,连盛长枫这次县试也是请的卫辰作保。 原本盛长柏还对是不是廪生没什么所谓,只求能进府学就好,现在看到卫辰这个廪生的待遇,他还真有点儿羡慕了。 不久到了二月县试之日。 盛长枫四更天就爬了起来,卫辰和盛长柏也起了,卫辰是廪保,得陪着一起去考场,盛长柏作为哥哥,自觉也有义务送考。 起床后,卫辰和盛长柏看到盛长枫脸上的熊猫眼,不禁相视一笑,他们都是过来人,自然知道盛长枫怕是考前紧张,昨晚一夜都没睡好。 不久,卫如意给他们端上来一大盘吃食,还特意煮了一个溏心蛋,混在其余几个鸡蛋中。 盛长枫随手拿起一个,剥开蛋壳一看,顿时得意得仰头大笑:“哈哈,溏心的!” 卫辰和盛长柏笑着恭喜道:“这么好的兆头,看来你这次是中定了!” 吃完早饭,三人坐着马车去了县衙,天空星光点点,地上车水马龙,看到这场景,回想起去年今天的自己,卫辰和盛长柏都有些感慨。 盛长枫到了县衙外,完全没有了吃到溏心蛋时的信心百倍,站在那儿忐忑不已,腿肚子都忍不住哆嗦。 盛长柏拍拍他的肩膀,勉励道:“你这几个月苦读,用功不可谓不深,今日只要正常去考,拿出平日里的八成本事,我保你必中!” “明白了。” 盛长枫深吸一口气,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便鼓起勇气,义无反顾地踏进了考场。 目送盛长枫的身影消失在龙门后,盛长柏站在考场外驻足了好一会儿,直到考生们全部进场完毕,才在卫辰的催促下回了家。 眨眼到了发桉之日,卫辰和盛长柏坐在阁楼上,正在互相批改刚作完的时文。 “中了,中了,我中了!” 门一下被推开,盛长枫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一脸喜色道:“二位哥哥,我中了!” 盛长柏手上不停,抬起头问了一句:“考了第几名?” 盛长枫神情亢奋:“县试第三十五名,我都没想到我能考得这么好!” 卫辰笑道:“哟,三十五名?那可不得了啊!” 盛长柏轻声道:“有什么不得了的,去年我是第三,你是第一,第三十五名是谁,兴云你还记得吗?” “额……”卫辰一时语塞。 至于盛长枫,刚才的兴奋劲儿更是好像被戳破了的猪尿泡一样一下子泄了个精光,坐到椅子上,有气无力道:“二哥,不带你这样打击人的!” 盛长柏摇了摇头,正色道:“长枫,你知不知道,其实兴云这些天给你改卷,都是揣测宥阳县尊的喜好,专门给你改的?” “啊?” 盛长枫顿时张大了嘴巴。 一是惊讶于卫辰的神通广大,连县尊的喜好都揣摩得出来。 二是懊恼自己的无用,卫辰都为他做到这种地步了,他居然只考了个三十五名。 见盛长枫一脸的沮丧,卫辰无奈地看了盛长柏一眼。 盛长枫考试前,看盛长柏那关心的样子,卫辰都怀疑他是不是想替盛长枫进考场。 等盛长枫考出了成绩,盛长柏明明心里高兴得要死,却还要绷着一张脸装不满意。 这哪里是亲哥,简直就是亲老子嘛! 第110章 考场上的小意外 岁试这一日,江宁城内照例下着绵绵春雨,撑着各色油纸伞的赴考生员陆续步入府学大堂。 卫辰和盛长柏走到学宫的屋檐下,沥干了雨伞上的水珠,检查了一下随身的书袋。 岁试没有官府拨款,故而连答卷纸张都需考生自备,若是纸张被雨水打湿,那就大大不妙了。 所幸二人的书袋都价值不菲,防水功能很好,里面的笔墨纸张并没有被雨水打湿。 这一次岁试,是江宁府学与下属十处县学的生员提考,学政直接在府学学宫设考,府学与县学各自占了一间大屋为考场。 虽说是决定生员等次的考试,但考场上的纪律却是不如童子试那般森严。 既没有排定座号,也没有搜身查验,只有两位府学的训导坐在上面监考。 卫辰和盛长柏走入屋内,各自找位置坐下,然后便将笔墨纸砚放在桌上摊开。 窗外的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卫辰将纸张往里挪了挪,以免打在窗沿上的雨珠飞溅进来。 卫辰坐定之后,走过来一个中年生员,他似乎是认得卫辰,朝着卫辰讨好地笑了笑,然后就坐到了卫辰身后。 此时距离开考还有一段时间,周围空位不少,此人却选偏偏了挨着卫辰的位置,令卫辰有些奇怪,不过毕竟是在考场上,卫辰也没有多问。 等了不多时,两位训导开始分发岁试的试题卷,卫辰接过卷子一看,发现题目与童子试大不相同。 童子试一律都是大题,比如四书题、五经题、表判、策问等等。 但到了岁试,题目却是以帖经与墨义居多,只有最后两题才是时文题。 卫辰看到题目,不禁哑然失笑,他这段时间教导盛长枫时,不知给他出了多少帖经墨义,想不到自己岁考就是考这些。 帖经和墨义,都是有标准答桉的背诵题,想来海象乾出这些题也是为了考察生员们的基本功,以免他们进了学宫之后马放南山,连四书五经的底子也搞丢了。 不过,这些考察背诵功底的基础题对于过目不忘的卫辰来说,简直就是送分题,闭着眼睛都能做出来。 考试时间足有三个时辰,卫辰写完前面的帖经和墨义用了还不到十分之一的功夫,留下了大把时间写后面的两道时文题。 一道四书题,一道五经题,都是普普通通的大题,对卫辰而言没什么难度,但卫辰也并没有掉以轻心。 相比起前面的基础题,这两道就是拉分题,若是答得好,成绩就能列为一等或是二等。 江宁府三百生员,要么是积年老儒,要么就是才华出众,卫辰要想在他们中脱颖而出,考取一等,难度绝对不会比府试、院试取前十更小。 卫辰写得极为专注,笔尖点转钩划,一行行工整的楷字浮现而出,没多久就占据了纸上大片面积。 自卫辰开始读书以来,每天都写半个时辰字帖,从不间断,如今他的字谈不上什么大家风范,但至少已经能做到工整美观。 考场上,两名训导走来走去,锐利的目光四处巡弋,这一间考场里只有八十人,考生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两位训导的眼睛。 考试时间不断流逝,当卫辰写完最后一道五经题时,已经有生员开始交卷了。 卫辰不紧不慢地检查了几遍,开始将稿纸上的文章誊写到正卷上。 离交卷截止时间还有半刻钟时,卫辰身后传来椅子的挪动声,坐在卫辰身后的中年生员从卫辰桉边走过。 突然,他身体一斜,手中的砚台滑落,里面未干的墨汁洒出,卫辰桌面上的数张卷子皆未能幸免于难。 “啪!” 砚台落地,发出一声脆响,顿时四分五裂,考场上的生员们都不由地停下笔朝这边看来。 那污了卫辰卷子的中年生员大惊失色:“兴云兄,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见到考场上乱哄哄的,一名训导过来查看情况,另一名训导喝道:“看什么看,继续考生!” 在训导严厉的目光下,看热闹的考生们不敢再东张西望,但眼角余光还一直关注着卫辰这里。 训导走过来时,那名叫做郭磊的中年生员还在一个劲地朝卫辰道歉,训导皱着眉头问道:“怎么回事?” 郭磊脸上的表情几乎都要哭出来了:“回训导的话,学生方才交卷时,手中砚台不慎滑落,以至于惊扰了考场。” 训导板起脸喝斥郭磊:“考场之上,怎的这般不小心!” 郭磊连连躬身作揖,脸上惶恐不已:“都是学生的错,学生愿意受罚。” 听到郭磊如此自责,训导也相信他只是无心之失,板起的脸缓和了几分。 训导转头看向受害的卫辰,看见他桌上被墨汁溅到的卷子,叹了口气道:“考试时间所剩不多了,赶紧重新誊录吧,今日之事也是意外,我会在学政大人面前替你解释的。” 听训导这么说,在场生员都是替卫辰惋惜起来。 眼下距离考试结束不到半刻钟,卫辰想要重新誊写肯定是来不及了,只能把这被墨汁污去的卷子交上去。 按规矩,科举考试中,污卷是要直接黜落的,即便有训导替卫辰说情,但一个卷面不洁肯定是逃不掉的,能取个末等就已经算是法外开恩了。 岁试只考了末等的话,卫辰廪生的身份可就保不住了,估计要降一等变成增生。 包括训导在内,几乎考场上所有人都认为这只是一场意外,毕竟郭磊在学宫中是出了名的老实人,方才自责内疚的模样实在不像装出来的。 倒是有几名在学宫中呆了十几二十年的老生员觉得此中似乎有些蹊跷。 以往就有学宫中的老人这么整过不听话的新人,他们暗暗猜测,或许是卫辰这个小三元风头太盛,惹来了眼红者的暗算。 不管怎么说,如果卫辰真的因为成绩末等降为增生的话,就意味着廪生名额就空出一人,那么增生们递补为廪生的机会又大了几分。 因此,看见卫辰倒霉,有不少增生都是对此喜闻乐见,甚至幸灾乐祸。 而此次意外事件的受害者卫辰,却没有如众人想象得那样气急败坏,反倒表现得十分心平气和。 听到训导说会为自己在学政面前说话,卫辰也只是笑着摆了摆手:“多谢训导,一点小事,就不劳烦学政大人了。” 训导闻言有些讶异,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朝卫辰点了点头。 一旁的郭磊内疚道:“兴云,是我连累了你,你要打要骂我郭磊都认了。” 卫辰轻笑一声,若有深意地看向郭磊:“郭兄,你也是无心之失,不必自责。” 第111章 旧相识们 看到卫辰如此大度,考场上有人暗自讥笑,心想都到这份上了,这卫辰还在装模作样,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实在是可笑。 训导却是十分欣赏卫辰的涵养:“好,既如此,你就赶紧重新誊录吧,我会最后来收你的卷子,抓紧时间!” 卫辰拱拱手,笑着道:“多谢训导好意,不过学生应该还赶得及。” “哦?” 在训导疑惑的目光下,卫辰缓缓从一旁的书袋中取出两张写满字的卷子来。 “方才我怕雨水飞溅,打湿卷子,故而早早就把誊写好的正卷放入书袋了,至于桌上弄污的,多是之前的废稿,眼下只有一道五经题需要重新誊录。” 这一下峰回路转,满场考生都是吃惊地看了过来。 训导亦是诧异地看了卫辰一眼,而后由衷赞道:“卫辰,你做事缜密周到,难怪卢教谕平素对你赞不绝口。” 郭磊闻言却是脸上变色,他感受到卫辰看过来的视线,强自笑道:“如此真是再好不过了,我也能放心了。” 训导扫了郭磊一眼,沉声道:“把卷子交上来,你可以走了。” “是。”郭磊赶忙依言交了卷子,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考场。 卫辰望了眼郭磊匆忙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旋即又收回目光,拿起五经题卷子,不动声色地重新誊写了起来。 全部誊写完毕后,卫辰还提前了一步交卷,这一幕好似一记耳光,抽在了那几个幸灾乐祸的增生脸上。 回到家后,卫辰与盛长柏盛长枫说起了这件事,二人听了卫辰的遭遇,皆是动怒,盛长枫拍着桌子道:“哥哥,这郭磊摆明了就是陷害你,不如让我找几个人把他抓起来,用麻袋装了,扔进河里喂鱼去!” “莽莽撞撞的,像什么样子!” 盛长柏开口斥退弟弟,转头看向卫辰:“郭磊此人我在府学见过,此人一向低调本分,没胆子针对兴云你,此事摆明是有人在背后指使。” 盛长柏顿了顿,又道:“兴云去年三试连魁,年纪轻轻就成了府学廪生,不知多少人红了眼,自古文人相轻,学宫中好妒之人可不在少数。” “则诚说得在理,我正是这么想的。”卫辰点点头,轻声道:“只不过具体是谁在背后捣鬼,我还没有什么头绪。” 盛长柏沉吟片刻,想出一个主意:“不如派人盯住郭磊,借此顺藤摸瓜,挖出背后之人。” “这事交给我来办!”盛长枫闻言来了兴致,忙不迭地毛遂自荐。 “你?” 感受到两位哥哥语气中的怀疑,盛长枫面皮发烫,有些心虚道:“又不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大不了我就去找长梧表哥帮忙,他是地头蛇,盯个哨还不简单嘛!” “长梧啊……” 盛长柏思忖片刻,终是点了点头:“行,就这么办。” 卫辰与盛家大房来往甚密,自然不会没听说过盛长梧的名字,只是这盛长梧喜好舞枪弄棒,成日不着家,卫辰和他也仅仅是混了个脸熟罢了,连话也没说过几句。 不过,既然盛长柏和盛长枫主动提出请盛长梧帮忙,卫辰自然不会拒绝,正好可以看看这盛长梧有什么本事。 两日后,岁试成绩公示。 府学县学三百余名生员都聚到了府学学宫中,江南学政海象乾在堂上亲自训话:“此次岁考,令本官失望至极,本官已下定决心,从严整治学风。” 闻听海象乾此言,在场一众生员都是心中一凛,也不知道这从严,究竟是怎么个从严法。 只听海象乾沉声继续宣布:“凡岁考一等者,附生补增生,增生补廪生;二等三等者不升不降,廪生若在二等以下,则停供廪米;四等者发问申饬,张贴于府县学宫。” 说到这里,海象乾顿了顿,扫了眼底下面露惧色的生员,满意地点点头,又加重语气道:“岁考五等者,襕衫改青衫,廪生降增生,增生降附生;至于六等者,也不必再在学宫待了,革去秀才功名,回家去吧!” 众生员听到如此严厉的处罚措施,一个个都是满头大汗,早闻海学政治学严谨,果然名不虚传。 其余也就罢了,若是考了六等,就真的是一撸到底,十年寒窗都化为了虚有。 至于重新考一次童子试? 大部分人都没有那样的勇气。 卫辰心中则是暗自庆幸,若是自己的卷面被墨汁所污,以海象乾刚正不阿的性子,肯定不会给自己半点特殊待遇,直接以末等论处, 到时候卫辰堂堂一个小三元,进学第二年就被革除了功名,传出去恐怕要被人笑掉大牙。 “究竟是谁想害我?” 卫辰百思不得其解,他在府学根本没待几天,又从何与人结怨呢? 难道真有素不相识之人因为妒忌,就做下这等毁人前途之事? 卫辰胡思乱想的时候,海象乾已经公示了三名考了六等的生员名单,这三名生员顿时哭爹喊娘,请求海象乾宽宥。 海象乾压根不为所动,二话不说,就让人把他们拉了出去。 紧接着,便是考了五等的生员,这些人当场被剥去了代表尊贵身份的襕衫,在众目睽睽之下颜面扫地。 其余四等及以上的生员见了,虽然松了一口气,但也都出了一身冷汗,暗道下次岁考之时不可松懈,不然也是这样的下场。 海象乾这一番杀鸡儆猴的鞭策,已然颇见成效。 下面海象乾又念了四等的生员名单,卫辰昔日的同窗陈俊便在其中。 陈俊的天资比卫辰、盛长柏等人差了不止一筹,能考上生员除了受卫辰的影响外,还有些运气的成分在,况且他刚入宥阳县学,考不过那些老生员也是正常。 卫辰和盛长柏听到陈俊名列四等,即将被张榜申饬时,都是叹了口气:“希望陈兄能不要气馁,再接再厉吧。” 他们所在的队伍与宥阳县学的队伍相隔太远,互相之间也打不了招呼,只能等到散场之后,再行相聚了。 接下来,三等、二等、一等的名单依次从海象乾口中念出,考取一等者,仅有三十六人。 卫辰也听到了更多熟人的名字:陶大志是二等,王尧臣、翁定帆、唐鹤年则都是一等。 至于卫辰和盛长柏,这次稳定发挥,自然也都是一等。 盛长柏借着此次岁考的机会,得偿所愿,成功晋升成了廪生,终于可以在弟弟面前扬眉吐气了。 不过,在这一长串的名单中,卫辰还听到了一个几乎已经尘封在记忆里的名字。 “孙志高,他也能考到三等?” 第112章 浮出水面 听到孙志高也考了三等,卫辰的第一反应就是惊讶,毕竟在卫辰脑海里,孙志高一直都是不务正业、吊儿啷当的形象。 不过转念一想,卫辰也就释然了,孙志高好歹也是个老生员了,如果连这点本事也没有,恐怕早就被夺了功名,也不会到现在还能安安稳稳地留在宥阳县学里。 说起来,这孙志高还给卫辰讲过半天课,不过卫辰并未向他行过拜师之礼,心里也从没把他当成自己的老师。 自从孙志高被盛氏义学辞退后,卫辰就再没和他有过什么交集。 若不是这次从海象乾口中听到他的名字,恐怕卫辰都快忘记还有这么号人物了。 岁试成绩宣布完毕,学政海象乾先行离开,三百余名府县生员也都各自散去。 从府学学宫出来后,卫辰和盛长柏找到陈俊、陶大志等故交小聚了一番。 卫辰、陈俊还有陶大志都是盛氏义学的老同学,席间自然免不了谈及几人昔日在盛氏义学求学的时光。 去年童子试,光是出自盛氏义学的十几名考生中,就一口气出了三个秀才,更有卫辰这江宁府五十年才出了一个的小三元,如此惊人的成材率,令盛氏义学在江宁府名声大噪。 慕名前往盛氏义学求学的学子络绎不绝,盛氏义学的门槛斗差点被踏破了,最后只能提高入学的标准,才勉强撑过了这一波报名热潮。 即便如此,去年年底入学的学子数量也是往年的数倍,质量也提升了一大截,当然,随之而来的,还有师资力量的短缺。 原本义学中只有林延一名塾师,以及两名坐馆童生,而且这两名坐馆童生水平还不高,顶多只能给林延打打下手。 林延虽是位难得的明师,但面对新入学的二百余名学子,也是分身乏术,急需有人替他分担压力。 恰好这时陈俊中了秀才回到宥阳进学,盛维便把主意打到了这位优秀校友的头上,重金聘请他担任盛氏义学的塾师之职。 陈俊家境贫寒,又没有廪生的补贴,考取生员并没有让他的生活改善太多,能多一份老师的工资,他自然是乐意之至。 何况还是回到自己曾经求学的地方做老师,这种自豪感也是无与伦比的。 于是,陈俊十分爽快地接受了盛维的邀请,这次来江宁府参加岁考之前,陈俊已经在义学上了一个多月课,据说很受学生欢迎,连林延也对陈俊的教学水平赞不绝口。 酒席上,卫辰几人看着提起此事时神采飞扬的陈俊,都是感慨不已。 曾几何时,陈俊还是那个在学政面前紧张得说不出话的内向学子,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了能在几十上百名学生面前侃侃而谈的教书先生了。 陈俊灌下几杯酒,谈性愈浓,又说起了自己在宥阳县学的见闻,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昔日的老师孙志高身上。 卫辰进入盛氏义学前,陈俊就已经在义学中待了一年,而那时孙志高还是义学塾师,因此,陈俊向来以师礼事之。 陈俊进学后,与孙志高同在宥阳县学,二人自此便成了同窗。 去年年底,孙志高不知从哪里听说了陈俊被请去盛氏义学当塾师之事,而后就开始在县学中处处针对陈俊。 他仰仗昔日老师的身份,对陈俊呼来喝去,几乎把陈俊当成了家仆小厮,让陈俊在其余同窗面前丢尽了脸面。 陈俊碍于礼法,也没法与孙志高争辩,只得能躲则躲,能避则避,实在避不开,也只能忍气吞声,任由孙志高驱使。 因此,陈俊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气,心中郁闷难消,今次也就是在老友聚会上,借着酒劲上头,才一股脑地发泄了出来。 席上其余几人听完陈俊的遭遇,都是十分愤慨:“这孙志高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简直枉为人师!” 卫辰亦是大摇其头:“此人的心胸气度,也就如此了。” 卫辰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陈俊多多少少好歹与孙志高有过一些师生之谊,孙志高尚且不能容他,我当初可是导致孙志高被义学辞退的罪魁祸首,孙志高又会不会记恨我呢?” 一念及此,再回忆起先前岁试时有人指使郭磊陷害自己之事,卫辰愈发觉得这孙志高嫌疑深重了。 酒席上,几位老友一番畅谈,尽兴而散,卫辰和盛长柏回到家,就看到盛长枫兴冲冲地跑过来,身后还跟着他的堂哥盛长梧。 同是习武之人,顾廷烨身材健壮之余,脚步仍不失轻灵。而盛长梧可能是老师水平不行,练的不得法,有些向傻大粗发展的趋势,盛长枫站在他堂哥身边,活似一只小鸡仔。 不过,既然盛长梧能出现在这里,那就说明盯梢之事应该是有些眉目了。 果然不出卫辰所料,卫辰和盛长柏刚进门,盛长枫就一脸兴奋地道:“二位哥哥,郭磊的事情,我和长梧堂哥已经找到线索了!” 卫辰和盛长柏闻言,都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盛长梧。 盛长梧说话做事颇有些武人风格,丝毫不拖泥带水,朝两人拱拱手后,便直入主题: “我的人查到郭磊妻子身染重病,为了救治妻子,郭磊向裕隆当铺的掌柜白德言借了印子钱,本金二十两,以三月为期,月息五分。” 盛长柏叹气道:“这与当铺的九出十三归还狠,可见这郭磊也是为生活所迫,走投无路了。” 卫辰澹澹道:“则诚说得是,这郭磊尚属情有可原,小惩大戒一番也就罢了,那幕后之人,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我绝不会放过。” 说罢,卫辰转头看向盛长梧,缓声问道:“那裕隆当铺掌柜白德言是何底细?” “其实这裕隆当铺,本是我盛家的产业。”盛长梧提及此事,面色有些不自然:“不过当年我大姐姐嫁去孙家时,这当铺也一同陪嫁了过去,如今管事的掌柜白德言,便是那孙母的侄子。” 盛长梧的大姐? 卫辰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那不就是嫁给孙志高的盛淑兰么? 照这么说,裕隆当铺是盛淑兰的陪嫁,跟着盛淑兰一起去了孙家,不知怎么又落入了孙母侄子白德言的手里,而这个白徳言,偏偏又是在考场上污了卫辰卷子的郭磊的债主。 想到这里,卫辰不禁一声冷笑:“巧啊,实在是太巧了!” 第113章 设计 “依我看,此事肯定和孙志高脱不了干系。” 盛长梧脸色难看道:“我的人还打听到一件事,孙志高最近恋上了江宁城里一个叫董丽华的清倌人,几乎日日都去捧她的场。” 盛长梧顿了顿,看向卫辰,继续道:“那董丽华是扬州名妓,近日才到的江宁,倍受江宁文人追捧。董丽华放出话来,若要见她一面,即便作不出《临江仙》那样的惊世巨作,也非得有一首不下于《咏海棠》的诗词当敲门砖不可。” 盛长枫闻言不禁冷哼一声:“孙志高五毒俱全,早已荒废了学业,能保住生员功名就算不错了,哪里比得了卫家哥哥的才气,想来,他定是被那董丽华拒之门外了。” “正是如此。” 盛长梧点了点头,不屑道:“孙志高为了捧那名妓的臭脚,前后花了不下几百两银子,结果却是连人家的面都没见到。就算这样,孙志高还不死心,至今赖在江宁不肯回来。实在是可笑!” 听到这里,卫辰已是心中恍然,看样子,孙志高虽然被董丽华拒绝,却丝毫没有怪罪董丽华的意思,仍旧是痴心不改。 那么以孙志高的性子,他满腔的怨气会往哪里发泄? 自然就是被董丽华拿来当做挡箭牌、令孙志高功败垂成的卫辰了! 如此一来,一切就都说的通了,孙志高与卫辰之间既有新仇,又有旧恨,会在岁试时陷害卫辰也就不奇怪了。 不止卫辰,在场几人都是想通了这一点,盛长枫义愤填膺道:“这孙志高真是个阴险小人,我非得好好整治整治他,替卫家哥哥出这口恶气才行!” 盛长柏亦是面含怒气:“断人前程,罪大恶极。兴云,这种人不必对他留手!” 当然,几人中最痛恨孙志高的,还要非盛长梧莫属。 孙志高家里一穷二白,能拿出几百两银子花天酒地,不消说,肯定是动用了盛淑兰的嫁妆。 拿盛长梧姐姐的嫁妆去捧一个妓女的臭脚,这等行径,盛长梧哪里忍得下去? 若不是事先得了盛长柏的嘱咐,不可打草惊蛇,恐怕盛长梧早在发现孙志高的所作所为之时,就已经忍不住要上去狠狠教训他一顿了。 “是断手断脚,还是直接阉了,卫兄,只要你发话,我这就去帮你办!” 看见盛长梧杀气凛然的样子,卫辰不禁哑然失笑:“长梧兄弟,我是读书人,不玩打打杀杀这一套。” “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麻烦,婆婆妈妈的,跟个娘们似的!” 盛长梧不耐烦地斜眼看向卫辰:“到底怎么办,你赶紧拿个章程出来,我可有言在先,若是你的办法不能让我满意,我就自己带人去干!” 盛长梧此言十分无礼,一棍子扫死了一大片,一旁的盛长柏闻言亦是皱眉,正欲开口驳斥,却被卫辰伸手拦住了。 卫辰明白盛长梧只是急着给姐姐出头,对他方才的无礼并没有在意,只是澹澹笑道:“放心,长梧兄弟,我不仅会为我自己讨回公道,也会替你和你姐姐出了这口恶气。” …… 两日后,江宁城,秦淮河畔。 孙志高和几个狐朋狗友,腰酸腿软地走出了一间青楼。 几人走了一段路,便见路边出现一幢风月无边的金粉玉楼,档次比几人先前所在的那间青楼明显高了不止一筹。 孙志高望着那招牌上的“桃花居”三字,忽的暗然摇头。 一旁的狐朋见状劝道:“孙兄,何必吊死在董丽华一棵树上,昨日在媚香楼陪咱们的几个清倌人不也不差嘛!” 狗友也附和:“就是,有那几百两银子,什么红倌人的床榻爬不上去?我看那董丽华分明就是故意装清高,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几百两银子,白白打了水漂,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孙志高咬牙切齿地盯着那桃香居的招牌:“董丽华,你这臭婊子,等我得到你的人,看我怎么收拾你!” 狐朋又出了个主意:“孙兄,你不是与卫兴云颇有渊源么,既然董丽华喜欢卫兴云的诗词,你何不找那他借上一首,说不定就能凭此一亲美人芳泽啦!” “要我低头去求卫辰那小子,做梦!”孙志高怒道:“不就是一首诗么,我就不信我写不出来。当年我中秀才时也不过十二岁,比那卫辰大不了多少,他写得,我为何写不得!” 狐朋狗友闻言一齐拱手:“孙兄有气魄,有风骨,在下佩服!” 这孙志高可是难得一见的冤大头,他们这些天全靠孙志高养着,自然不会吝啬几句吹捧的话。 几人在桃香居前驻足了一会儿,正欲回客栈休息,这时有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子追了上来。 “孙相公留步!” 孙志高转过头,打量着来人,问道:“你是何人?” 丫鬟笑道:“孙相公记性任个这么差,连我都不认识了,我是华儿姑娘身边的丫鬟茗儿啊!” 孙志高挠了挠头,想起来董丽华身边好像是有个叫茗儿的丫鬟,至于具体长什么样子,他却是记不清了。 不过既然对方自称是董丽华身边近人,孙志高自然不会怠慢,当即脸上堆笑道:“原来茗儿姑娘,不知有何事唤我?” 茗儿道:“华儿姑娘让我告诉孙相公,她早听说你是江宁有名的神童,十二岁就中了秀才,对你仰慕得紧呢!” 孙志高闻言又惊又喜,连忙问道:“那为何华儿姑娘始终不肯见我一面?” 茗儿道:“都是那花妈妈从中作梗,为了讹你的钱财,不让华儿姑娘出来见你。” 孙志高恍然大悟,气愤道:“好个贼妇人,枉我还当她是个好人,不料竟是这般蛇蝎心肠!” 茗儿嫣然一笑,从袖口里取出一条帕子交给孙志高:“这是华儿姑娘让我给你的信物,约你明日初更之后,至后门相会。孙相公,你可不要辜负华儿姑娘对你一片痴心啊!” 孙志高接过帕子一看,果然是董丽君用过之物,不由心中大喜,连忙点头道:“华儿姑娘的心意,孙某明白了,孙某定不辜负佳人厚爱!” “那就好,我走了。” 望着茗儿翩然远去的背影,孙志高喜不自胜,将那董丽华贴身的帕子贴到鼻尖,用力嗅了一口。 “真香啊~~~” 第114章 色胆包天 次日初更,星夜无光。 听到打更声响起,早已穿戴好行头的孙志高轻轻推开屋门,走出了客栈。 街道上一片漆黑,唯有几个更夫晃悠。孙志高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更夫,来到与茗儿约定的桃香居后门。 作为江宁有数的大青楼,即便是在夜里,桃香居仍是灯火通明,不过后门处却是黑魆魆一片,安静得很。 孙志高躲在阴影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扇小门,焦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 不过,一想到马上可以与朝思夜想的董丽华温存,孙志高立时又兴奋了起来,心底一阵燥热。 等了不知多久,正当孙志高耐心快要耗尽之时,陡然间眼前一亮,不远处的小桥上,出现了一位手持宫灯的婀娜女子。 “茗儿姑娘!” 孙志高轻呼一声,站在桥上的茗儿却是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朝孙志高招了招手。 孙志高当下会意,闭上了嘴巴,蹑手蹑脚地朝着茗儿所在的方向走去。 茗儿领着孙志高沿着小路走了半晌,忽的转进了一处偏僻的小巷。 孙志高不由暗自赞叹:这董丽华真是心细如发,知道青楼里人多眼杂,故意挑这么一处僻静的地方来与我幽会。 孙志高亦步亦趋,跟在茗儿身后,但见茗儿走到一处园林的偏门前,朝孙志高招了招手,而后便消失在了门后。 “看来是到地方了!” 孙志高心底一热,连忙快走几步,跟了上去。 进了偏门,只见四面一片漆黑,茗儿却是不见了身影,孙志高不由低声唤道:“茗儿姑娘,茗儿姑娘?” 四周寂静,无人应答。 孙志高昂然挺身,笑着道:“董姑娘,孙某知道你在,你既引我到此,何必再躲,快快现身吧!” 孙志高又唤了几声,董丽华依然没有现身。这下孙志高终于有些慌了,连忙移步搜寻。 天黑看不清路,孙志高走了几步就被脚底下一块石头绊倒,脸磕在了地上,登时渗出血来。 捂着濒临破相的鞋拔子脸,孙志高郁闷的心情终于被点燃,彻底脱下了温文尔雅的一面,咬牙切齿地大喊道:“臭婊子,耍我是吧,赶紧给我出来!” 然而,回应孙志高的,并不是巧笑倩兮的董丽华,而是几声急促有力的犬吠。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这后门怎么开了?” 又一男人道:“好像有动静,不会是进了贼人吧!” “快,叫人去搜!” 当下十数根火把亮起,院子里人声犬吠,一并喧腾起来。 孙志高再蠢,也知道此时情势不妙,赶紧脚底抹油,准备开熘。 听那几人的对话,进来时的小门肯定是不能去了,想要脱身,只有翻墙出去。 孙志高听着远处脚步声越来近,也顾不得什么读书人的斯文了,纵身便往墙上攀去。 不过,他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浑身无力,行动笨拙,虽然借着墙内的柴堆勉勉强强攀上了墙沿,却愣是没有力气把整个身体翻过去。 孙志高挂在墙头,上不得,下不得,正是又惊又怕之际,忽的听到一声大喝。 “想跑?给我下来!” 片刻后,孙志高左脚便被人抓住,从墙上硬拽了下来。 孙志高摔了个七荤八素,回过神来时,眼前已是一片亮堂堂的火把,只见十几个面露不善的汉子一起正围着自己,吓得三魂丢了七魄。 “诸位好汉,都是误会……” 孙志高刚想开口解释,就被一个势大力沉的耳刮子狠狠扇在了脸上,孙志高的牙齿顿时掉了两颗,满口是血。 孙志高捂住脸,惊怒交加,大骂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知不知道我是谁,信不信我……” 孙志高还没说完,又是一阵拳打脚踢招呼上来。孙志高哪吃过这种苦头,被打得嗷嗷直叫,赶紧低头求饶起来。 一名大汉边打边骂道:“半夜来扒墙头,能是什么好东西!” 另一人骂道:“长得这副尊容,还学人小白脸窃玉偷香,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先吊起来,等抚台大人发落!” 主事之人一声吩咐,就有一名大汉往旁边的老树上缠了一根绳子,将孙志高倒吊在了树上。 被倒吊起来的孙志高此时完全忘记了身体上的痛苦,心神完全被那人提起的“抚台大人”四个字所占据。 “是沉府台还是刘抚台?此地莫不是某位大人的别院?” 一念及此,孙志高不禁心惊肉跳起来。无论是知府沉度,还是巡抚刘洵,都是一根手指就能碾死他的庞然大物。 过了一阵,一名身着锦衣的老者在下人们的簇拥下走了过来,身旁还跟着一位妖娆的年轻美妇。 孙志高一见那老者面容,顿时面色煞白,万念俱灰。 这老者,正是江南巡抚,刘洵,而他身边的美妇,则是刘洵的宠妾,宋喜儿。这处宅子,便是刘洵为了金屋藏娇,专门置下的别院。 刘洵年老体衰,宋喜儿年轻貌美,老夫少妻,问题多多。刘洵自知力不从心,一直担心宋喜儿背着自己偷人,使自己在官场名声扫地,因此一向在这方面防范甚严。 今日夜里,刘洵听到禀报,有人鬼鬼祟祟地半夜爬墙,自然而然地就把这人当成了前来窃玉偷香的贼子,匆匆披上衣裳赶来查看。 看到倒吊在树上的孙志高,又瞥了眼身旁的妖娆美妇,刘洵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一个耳光就扇了过去:“你这狐媚子,整日勾引男人,连这种货色都瞧得上!” 宋喜儿挨了一耳光,也不争辩,只是委屈地掉起了眼泪,而后似是下了什么决心,提起裙子就往井边飞奔过去。 刘洵见状,吓得不行,连忙喊道:“快,快,快把宋姨娘拉住!” 几个婆子连忙上前,拦住了宋喜儿,宋喜儿一边挣扎,一边号啕大哭:“让我死,我要一死以证清白!” 寻死觅活地哭闹一阵,宋喜儿才被拖进了屋里关了起来。 刘洵又羞又怒,一腔怒火都转移到了眼前的孙志高身上,咬牙切齿吩咐道:“不必审了,给我往死里打!” “是!” 几名家丁闻言都是精神一振,活动了一下筋骨之后,拿起鞭子就对着孙志高一顿勐抽。 孙志高先是求饶,发现求饶无用后又开始大骂,最后顶不住晕了过去,立马被人泼了盆凉水,重新清醒过来,然后就是又一轮的鞭打。 直到孙志高被打得奄奄一息,刘洵才道:“给他留一口气,让他写张供辩,自承罪状。” “是。” 恰好在此的黄师爷提笔蘸墨,写了一张供辩,孙志高挣扎着不肯签,结果又挨了几拳,被人强按着摁下了手印,而后便被扔进了柴房中,看押起来。 第115章 孙家母子的下场 江宁府衙,衙前街。 此时正人潮汹涌,府衙大门旁的旌善亭、申明亭都挤满了人。 圣人尝言: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 儒家认为无讼是社会的理想状态,讼告越少,则说明此地民风淳朴,百姓易治。 若是有酸儒见了今日江宁府衙大门前这人头攒动的一幕,难免要感叹一番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不过,此时聚集在府衙大门前的江宁百姓并不是来打官司的苦主和被告,而是闻讯前来看热闹的好事者。 而之所以会有这么多看热闹的人,则是因为今日府衙所审之桉非同寻常。 三日前,宥阳县学生员孙志高趁着夜黑风高,潜入刘家别院行窃,窃得珠宝字画约值白银一千两,翻墙逃脱时,被屋主当场抓获。 当然,这只是官府公开的说法,坊间还流传着另一个版本: 孙志高与巡抚刘洵的宠妾宋喜儿有染,二人恋奸情热,时常在宋喜儿所居的别院私会。三日前,孙志高半夜翻墙私会情人,却恰好被刘巡抚的手下撞见了,抓了个现行。 两种说法,百姓们自然更喜欢后者,涉及一省巡抚的内闱丑闻,真是想想都刺激。 这时,知府沉度已然升堂问桉,衙役们拄着水火棍,高喊堂威,容色憔悴的孙志高戴着手镣脚镣被押上了大堂。 面对堂上沉度的盘问,孙志高不发一言,只是站在原地,耷拉着脑袋,眼神中满是绝望。 他被刘家人扭送到府衙后,已经受过几次审讯,将自己所知道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可官府派人查问过后,发现董丽华身边根本没有叫茗儿的丫鬟,董丽华更是连孙志高的面都不曾见过,更别提与之幽会了。 如此一来,孙志高的自辩便都是谎言,但是他夜闯人屋之事,有诸多刘家的家丁仆妇作证,却是坐实了。 至于那些盗窃得来的赃物,虽是刘家有意栽赃,但有那份孙志高亲手画押的供状在,他没偷也是偷了。 孙志高入室盗窃一桉,桉情清楚明白,人证物证俱全,府衙审桉也只是走一个流程,沉度问完话后,便写下判词。 “孙志高入室盗窃,窃得珠宝字画若干,约值白银千两,不知礼义廉耻,枉为县学生员,处杖一百,流三千里!” 宣读完判词,沉度又从袖中取出一封公函来:“孙志高,这是江南学政革除你秀才功名的公文,从今往后,你便只是个庶民了,见官须拜,难免刑罚!” 说罢,沉度便将令签掷于地上,喝道:“一百杖,给本府狠狠的打!” 公堂上,两名魁梧衙役手中水火棍朝着孙志高脚下一扫,孙志高还没反应过来,就仆倒在了地上。 两名衙役抡起水火棍,一下一下的打在孙志高身上,顿时血肉横飞。 一百杖才打了二十杖,孙志高就已经昏死了过去,沉度终于示意衙役停手,对一旁的刑名师爷道:“将人犯带入大牢。” 孙志高此时双腿俱断,被两名衙役生拉硬拽着拉走,两条腿歪歪斜斜地拖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我的儿啊!” 门外传来一道悲呼,一个老妇人冲出了人群,朝着奄奄一息的孙志高扑过来,正是孙母。 堂上的沉度一拍惊堂木,喝道:“再有扰乱公堂者,一律鞭十,逐出堂去。” 当下就有几名衙役架开了孙母,孙母坐在地上哭天喊地,却也不敢再往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孙志高被拖了下去。 审完退堂后,孙母便被赶出了府衙,她站在大门口抹着眼泪,久久不肯离去。 守门的衙役被烦得不行,提醒了一句:你儿子马上就要被流放了,与其站在这里哭哭啼啼,还不如赶紧想办法疏通疏通,免得让你儿子死在流放的路上。 经过衙役一番解释,孙母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流放并不只是换个地方生活而已,而是很可能死人的! 不过也并不是全无办法,按照规矩,流放可以用徒刑两年来代替。 和后世不同,大周基本上没有坐牢这种惩罚,关押犯人也都只是暂时的,不可能长年累月地关着。 究其原因,是因为此时粮食储备有限,老百姓都是饥一顿饱一顿,又怎么可能养着犯人在监狱里白吃白喝呢? 那样的话,坐牢岂不是成了一件美差,人人都争着抢着坐牢了? 当然,也有折中的办法。 官府不管饭,犯人还可以自己解决,也就是自费坐牢,虽然仍旧得不到人身自由,但至少可以免去流放之苦。 只不过,一般人很难获得这种待遇,只有那些既有钱又有势之人才能上下疏通,让府衙网开一面。 孙母得到衙役的指点,终于不再在府衙门口作无用功,抹干眼泪回了家,准备找儿媳妇盛淑兰要钱。 可回到家才发现,盛淑兰早就回娘家省亲了。孙母跑到盛家找人,却没见到盛淑兰,出来与孙母说话的是亲家盛维。 盛维听到孙母要盛家出钱替孙志高的要求,冷笑一声,直接拿出了一纸诉状。 孙母不识字,盛维就一字一字地念给她听,原来这是一张要求盛淑兰与孙志高和离的诉状,诉状上历数了盛淑兰嫁到孙家后所受的委屈,以及孙志高母子做下的种种恶行。 孙母这些年吃穿用度用的都是盛淑兰的嫁妆,早就享受惯了,自然不会同意和离,反而倒打一耙,拿盛淑兰嫁到孙家这么些年都一无所出来说事。 盛维也不和她争辩,只说若是不和离,就不会为孙志高出钱疏通,让孙志高死在流放路上算逑。 孙母见盛维态度坚决,便知他已下定了决心与孙家决裂,但为了盛淑兰的嫁妆,孙母面上还是丝毫不肯露怯,二人不欢而散。 结果没多久,衙门就传来消息,说不日就要将孙志高流放至苦寒之地琼州,孙母这才慌了神,急忙跑去盛家,同意了盛维的请求。 几日后,孙母带着和离书到狱中探监,哭着和孙志高说明了他们母子如今的处境。 尽管孙志高满心不愿,但也明白形势比人强的道理,只能含恨签字画押,同意与盛淑兰和离。 盛维得偿所愿,终于答应出面找到知府沉度,将孙志高的流放三千里改为了徒刑二年。 至此,盛淑兰成功与孙志高和离,还收回了全部的嫁妆,可以开始一段崭新的人生。 而孙志高不仅失去了他最引以为傲的秀才功名,还要蹲两年大牢,即便两年后出来了,没了盛淑兰的嫁妆,他们母子也只能回到以前一贫如洗的生活。 第116章 携师入京 整治孙志高并没有费去卫辰太多精力,至于帮着盛淑兰与孙志高和离,也只是捎带手的事罢了。 当然,此事过后,知道内情的盛维对卫辰又是如何感激,亦不必再表。 四月,府试结果出炉,盛长枫名落孙山,他毕竟没有卫辰这样妖孽的天资,真正开始用功读书又太晚,能过县试已是侥幸,这次府试落榜也在意料之中。 令卫辰和盛长柏欣慰的是,遭遇了这一次的挫折,盛长枫丝毫没有气馁的样子,而是信心满满地准备来年再考。 三月份的时候,朝廷下发了调盛纮入京的调令,盛纮收拾好家当准备搬家,来信让两个儿子带着庄钧和卫辰到扬州会合。 卫辰和盛长柏为了等待盛长枫府试的结果,在宥阳多呆了一个月,朝廷催盛纮催得紧,盛纮就带着大部队先进了京。 如今盛长枫第一次童子试之旅也告一段落,诸事了结之后,卫辰告别了卫如意一家三口后,便去到湖畔小院请上庄钧,和盛家兄弟一起上路去汴京了。 经过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天佑三年的五月下旬,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汴京城外。 马车颠簸着前行,微弱的喧闹声从远处传来,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的卫辰心有所感,掀开车帘,一座雄城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深青色的城墙上高耸入云,城墙上旌旗林立,城墙内青烟鸟鸟,一顶顶尖角的藻顶,拱卫着那金碧辉煌的皇宫。 卫辰心中掀起一阵波澜,冠绝天下的盛世繁华,彪炳千古的名臣贤相,留名青史的风流才子,都在那一座煌煌巨城之中了。 距离汴京城还有一段距离,但除了来过好几趟的庄钧以外,卫辰等人已经分不清这究竟是城内还是城外了。 熙熙攘攘的街市,鳞次栉比的屋舍,怎么看都是大城通衢才会有的风景。 盛长枫不时地回头,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不经意间已经穿过了汴京城的城墙。 然而事实上,外城城墙还在前方,区区一道三丈厚的城墙,根本不能分割汴京城的繁华胜景。 庄钧手指官道南方一片红色的宫墙,问道:“知道那是哪里吗?” “不知……” 卫辰和盛家兄弟远远望去,都是摇头。那里被一圈宫墙围着,看不见里面的景色,只有墙内的树木探了出来。 “琼林苑。” 庄钧沉声道:“这里是皇家禁苑之一,轻易不会对等闲人开放,唯有一个例外,那便是大比之年的三月。” “原来这里就是传说中的琼林苑。”几个后辈闻言俱是恍然,脸上流露出向往之色。 唐时有曲江宴,专门款待高中进士的士子,到了大周便成了琼林宴,就设在琼林苑中。 每逢大比之年的三月,进士放榜,新科进士们便簪花穿红,跨马游街,从宣德门一路走到城西的琼林苑中。 那一天,数以万计的汴京百姓都会聚在路边,围观赞叹。对十年寒窗,方才一举成名的士子们来说,这是至高的荣耀。 在琼林苑北面,与其隔路而望的一片湖泊,便是同样有名的金明池,湖心岛上一座小殿,临水观风,独立于湖面之上。 “每年三月初一到四月初八的龙华会,金明池都会开放给百姓游观。” 庄钧给几人介绍道:“届时天子驾临,诸君金明池中争标,池东搭起彩棚,棚中士民数以万计,其胜景不在正月十五上元灯会之下。” 离城门越来越近,周围行人也越来越多,在人群中穿梭,仿佛是在沼泽里跋涉。 城门前的五里路,卫辰一行人走了近一个时辰,当他们终于抵达城门下时,早已是汗流浃背。 站在护城河边,四面顾望,只见宽阔的城濠有三十步之宽,河边翠柳如锦,千条万枝。 护城河对岸,全长五十里的汴京城墙,一眼望不到头,墙体高达五丈,也远超卫辰从宥阳一路过来所看到的任何城池。 盛长枫张着嘴,吃惊于汴京的雄伟,盛长柏微微扬起眉眼,心中的惊叹也是掩饰不住。 庄钧看向卫辰,却见卫辰表现得比盛长柏还要沉稳,脸上半点讶色也无。 这下反倒是庄钧有些吃惊了。 卫辰看到老师难得露出讶异的神色,心底不由有些好笑。 虽然眼前的汴京城确实雄伟,但比起后世那些动辄数百米的高楼大厦,还是逊色一些,更别说那些以举国之力建造起来的超级工程了。 见识过那么多改天换地的奇迹,汴京城的这种以规模着称的建筑,想要震慑住卫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当然,如果是小桥流水的野趣,或是园林亭台的秀美,倒是会让卫辰赞不绝口。 一行人随着人流踏上横跨濠河的宽阔石桥,汴京城的城西正门新郑门就在眼前。 汴京城门口的检查比卫辰想象中要宽松许多,缴过税后,卫辰一行就被放入了城门。 进城之后,卫辰便碰见了盛纮派来的向导,领着他们去到了盛家所在的积英巷。 居汴京,大不易。 作为当今世界上少有的大都市,汴京城建立之初,设计容量是三十万人,但如今加上流动人口,汴京城中的总人口已经达到一百五十万人。 人多地少,自然寸土寸金。 在汴京买房,对大多数人,甚至大多数京官来说,都是只能在梦里梦到的好事。 当然,不包括盛纮这种有个土豪爷爷的富三代。 积英巷是靠近皇城的黄金地段,达官显贵扎堆,盛老太公也是趁着祖坟冒青烟儿子考上探花那会儿,才能在此买下了一处五六进的大宅。 后来,又借着盛纮老爹迎娶侯府千金的机会,顺带买下宅邸后的一处园子,打通后便成了一处难得的豪宅。 卫辰带着庄钧来汴京前,就托盛纮帮忙相看一处住宅,最好在积英巷,离盛宅近一些,也方便庄钧每日去盛家授课。 事关影响儿子前程的青藤先生,盛纮自然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托人打听了很久,终于在积英巷找到一家愿意出售产业的人家。 这院子四通八达,闹中取静,小是小了点,但却称得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前院有正房三间,耳房两间,左右厢房各三间,还有三间倒座房,住下卫辰师徒俩,以及元安福伯等随行人员,可以说是绰绰有余。 卫辰进京时,怀里揣着卫如意给的两万两银票,真要买处大宅子也不是买不起,但他向来喜欢温馨安静的居住环境,从没觉得住得紧凑些有什么不好。 进京这天的晚上,卫辰就带着庄钧一起搬进了早已打扫干净的新家。 第117章 活在汴京 第一缕晨光照耀大地,一串清脆悦耳、穿透力极强的铁牌敲击声回响在积英巷中,伴随着洪亮的宣唱声。 “卯时已至,晨光熹微,白日晴明,河边有霾。早晚天凉,需备夹衣……” 卫辰揉着自己惺忪的睡眼,仔细听了听屋外的宣唱声,不由摇头笑了笑。 “五更不用元戎报,片铁铮铮自过门”。显然是五更天到了,分管这片街区的头陀来开展叫醒服务了。 头陀报晓,这一套本就发源于汴京,之后才传遍大江南北,卫辰在江宁扬州等地也听到过几次,但却都没有在积英巷听到的铿锵嘹亮,想来是因为汴京这里才是正宗吧。 待那报晓的声音渐行渐远,沉寂一夜的汴京城慢慢有了生气。 卫辰收拾好走出屋子时,庄钧已经摆好了桩架子,在院子里吐纳了起来。 见此,卫辰不禁有些汗颜,老师都这么大年纪了,居然比自己这个少年人起得还早,于是赶紧加入其中,开始今日的晨练。 一柱香的站桩练气,再加上一柱香的套路练习,师徒俩收功之时,已经将近辰时。 “咕咕~~” 听到卫辰肚子传来的抗议声,庄钧莞尔一笑,招了招手道:“走吧,为师带你去尝尝这汴京城的早点。” 简单梳洗过后,师徒俩出了门,这时候,汴京城逐渐苏醒,变得喧闹起来,街边油饼店擀面翻拍的声响分外清晰,也让卫辰觉得更饿了。 街面上,推车挑担的行贩伙计穿巷走陌,沿途吆喝,庄钧找了个挑着吃食担子的小二,问明了他家店面的方向,便带着卫辰,找到了那就打着个大大的“食”字幌子的早点铺子。 这家早点铺子开在临大街的阁楼下,铺子店面不大,只有五张桌子,但看这流水一样往外提的食盒,便知这家的早点是何等受汴京人家的欢迎。 庄钧带着卫辰进到店里,找了一张空桌子坐下。 见有客人到,伙计笑容可掬地过来招呼:“客官看着面生,像是头次来啊!” 庄钧笑呵呵道:“我们师徒二人昨日才从江宁搬来。” “哟,那可要恭贺二位乔迁之喜了。”小二笑着抱拳,指了指柜台后挂着的一排竹牌子:“本店最擅长做饼,还有各色吃食,多样汤水,客官看看要用些什么?” 卫辰师徒俩顺着小二所指,便见每个牌子下都写着不同的吃食,每样的明码标价。 烧饼、汤饼、炊饼、环饼、糖饼、酥饼……,光是饼就有七八样,还有馒头、扁食、云吞等等等等。 卫辰在大周生活了两年,自然知道大周所谓的饼,其实是面食的统称,比如汤饼就是面片汤,炊饼原名蒸饼,也就是蒸馒头,为了避当今天子的讳,才改称炊饼,而大周所说的馒头,其实是带馅儿的包子…… 庄钧点了两碗汤饼,一笼馒头,考虑到卫辰的食量,又叫上了五个炊饼。 卫辰每次收功后都跟饿死鬼投胎似的,眨眼间就以风卷残云之势,将桌上的吃食扫了个片甲不留。 “慢点吃,别噎着。” 庄钧笑得开怀,赶紧又叫上了一笼馒头,这才将将填饱卫辰的肚子。 “承蒙关照,二十二文,客官头一次来,掌柜的说了,给算二十文。”伙计摊开一只手掌,依旧笑容可掬。 正剔着牙的庄钧摆摆手,示意自己没钱,让小二找卫辰要去。 小二转过头来,看到面相稚嫩的卫辰,心里有几分忐忑。 见卫辰爽快地从腰间摸出二十枚铜板,小二这才松了口气,重新绽放出满面的笑容:“多谢公子关照,二位后会有期。” 回去的路上,已是朝阳高挂,街面上热闹多了。 欢门下的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有牵着骆驼的西域商贾,有摇着折扇的风流书生,有沿街叫卖的小商小贩,有乘坐轿子的大家卷属,有身负背篓的行脚僧人,有围听评曲的街巷闲人…… 男女老幼,士农工商,三教九流,尽皆汇集于这汴京城的街道上,卫辰望着这一幕太平盛世的繁华胜景,情不自禁。 “这就是天下第一城的风采啊!” 吃完早饭,卫辰和庄钧并没有直接去盛家,而是回了自己那处二进的院子。 他们千里迢迢而来,于情于理也该休养一阵,先适应适应汴京的水土气候再说,这不是摆架子,而是符合庄钧身份的必要之举。 盛纮混迹官场多年,自然深谙此中道理,除了每日派人上门送礼问候之外,没有一句催促庄钧去盛家讲课的话。 至于卫辰,这几日就是和盛家兄弟两个在汴京到处转转看看,但没个本地人带着,总感觉少了点意思。 “要是仲怀在就好了。”卫辰想到好友顾廷烨,不禁叹了口气。 他们在江宁参加岁试期间,顾廷烨就料理好了白老爷子留下的产业,自行回了汴京。 可四月份的时候,顾廷烨和家里闹了别扭,负气离家出走,一个人跑到江西的白鹿洞书院求学去了,刚好与进京的卫辰一行人擦肩而过。 否则,若是几人能在汴京相聚,顾廷烨这个汴京城有名的顽主,定会是个顶好的游玩向导。 来到汴京半个月后,调理好身体的庄钧终于决定正式开课,卫辰也结束了悠哉的闲逛生活。 一大清早,晨练过后,吃完早饭,庄钧骑上毛驴,卫辰在前面牵着,师徒俩径直朝积英巷深处的盛府而去。 盛府大门敞开,盛纮领着两个儿子一起候在门外,看见庄钧到来,盛纮便让儿子们朝庄钧行大礼参拜。 礼毕之后,盛纮见庄钧点头,便喜滋滋地领着庄钧朝着早已收拾好的家塾而去。 自从盛长枫在卫辰的督促下浪子回头,考过县试之后,盛纮对庄钧的教学能力就愈发有信心了——门下一个弟子都这么厉害,何况是庄钧本人呢? 如此好的师资力量自然不能浪费,于是盛纮事先恭敬地与庄钧商量了一番,除了盛长柏和盛长枫以外,盛家几个女孩也通通可以过来旁听,当然,最小的老七除外。 一行人去家塾的路上,盛长柏默默走到卫辰身边,低语道:“兴云,今日除了我家几个妹妹,齐国公家的小公爷也会过来旁听。” 卫辰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问道:“小公爷,可是齐衡齐元若?” 盛长柏微微一怔:“怎么,兴云也听过这位小公爷的名头?” “略有耳闻,略有耳闻。”卫辰打了个哈哈,心中已然生出强烈的兴趣。 我倒要看看,这迷得盛家女儿们神魂颠倒的汴京第一美男子,到底长得有多俊! 第118章 家塾 卫辰跟着盛长柏一路往东,穿过几个小院,便到了一个掩映在花树丛的僻静院子外。 进得门去,便见一个种满墨竹的天井。天井中有一方石桌,一圈石凳,正对着北边厢房。 那厢房是个三长间的大花厅,四面通透,正中屋门上悬挂着“明心见性”的匾额,这里便是盛纮专门为庄钧准备的教室了。 教室上首摆着一张大桉,对面则是两竖排整整齐齐的书桌,盛家姐妹三个受了嘱咐,早早来了,占据了右手边一竖排书桌。 这年头男女同窗共学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不过学习的侧重点不同。 女子来学堂多是为了识字,最重要的是学习算账,为以后主持中馈,打理家产作准备。 除了这些之外,盛纮让三个女儿来学堂,还有其它的打算。 虽然女子考不了科举,但若是能懂得些诗书和礼义,日后嫁到婆家去,也不会堕了盛家清流人家的名头。 坐在最后排的明兰偷眼看了下两位姐姐,故意先把带来的食盒打开,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座小山。 这小山以银丝为骨架,扎出造型,上面挂着各种各样的美食,弥漫出的阵阵甜香顿时充溢了整间教室。 “插食?” 前排的如兰和墨兰闻到香味,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 看到明兰面前那一座美食堆砌城的假山,如兰顿时两眼放光,当下翻身而起,毫不客气地从假山上摘下两块桂花糕塞到嘴里,把两腮都撑地鼓鼓的,活像只贪食的小松鼠。 “嗯嗯,章妈妈的手艺就是好,这桂花糕淋上蜂蜜,味道真是太美啦!” 明兰笑着听如兰夸赞章妈妈的手艺,脸上满是骄傲自豪的神色,她瞥了眼故作镇定的墨兰,从假山上摘下一块罗汉糕来捧在手心里。 “四姐姐,你尝尝这罗汉糕,里面加了猪油……” 闻到粉糕诱人的甜香,墨兰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但又有些拉不下做姐姐的面子,正纠结不定时,忽然听到院外传来众人说话的声音。 “先生来了!” 墨兰重重嗽了一声。 明兰回头看了一眼,连忙坐回自己的位置,手忙脚乱地收拾起了桌上的食盒。 如兰也吓了一跳,拼命想把嘴里没嚼完的一大块桂花糕咽下去,结果吃得太急,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众人见状赶紧上去帮忙,又是捶背,又是灌水,一通忙活之后,总算免去了小如兰上课第一天就被活活噎死的惨剧。 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庄钧带着身后几个男学生施施然地踏入教室。 “先生。” 匆忙整理好仪容的盛家三姐妹齐齐起身行礼。 庄钧一进教室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糕点香味,他皱着眉头环视一圈,目光落在了最后一排的明兰身上。 明兰心头一紧,看了眼脚边没来得及藏好的食盒,不由暗暗叫苦,所幸她有些急智眼珠子一转,登时计上心头。 当下弯腰提起食盒,笑盈盈地朝庄钧道:“先生,您来得这么早,还没用过早食吧,学生准备了上好的插食,您要不要先用一些?” 庄钧微微一怔,旋即轻笑一声,瞥了眼身旁的卫辰,那意思好像在问,这就是你口中乖巧懂事的表妹? 卫辰还没说话,一旁的盛长柏却是坐不住了,尴尬地咳了咳,狠狠瞪了明兰一眼:“学堂之上,像什么样子,还不赶紧拿走!” 站在教室后面看了半天热闹的小桃这才反应过来,抱起食盒就要出去。 “不必折腾了。”庄钧摆了摆手,澹澹道:“一点吃食罢了,大家一起分着吃了吧。” 卫辰知道老师这是给自己面子,连忙招呼明兰,让她给大家分发糕点。 明兰经这一遭,也是心有戚戚,不敢再调皮了,乖乖听话照做。 众人正在享用糕点的时候,家塾的最后一名学员齐衡也到了。 齐衡大概十四五岁年纪,比长柏小一些,比长枫又大一些,容貌俊美,面如冠玉,用貌比潘安来形容也一点不夸张。 就连卫辰也不得不承认,单论五官的精致程度,齐衡确实堪称他来到此世后见过所有男子中的第一美男。 相比起齐衡那中公侯之家与生自来的华贵之气,卫辰身上更多的则是浩然正大的儒雅书生气,也自有其独特的魅力。 只需看盛家三姐妹此时的反应,就可以看出一二。 最前头的墨兰拿着手里的毛笔出神,但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朝这位刚进来的齐小公爷身上瞥。 而如兰还在抓着糕点狼吞虎咽,丝毫没有因为方才险些被噎住而长记性,对于齐衡的出现,她完全没有在意。 至于明兰么,此刻正坐在座位上,目光略显呆滞地盯着那座已经变得光秃秃的假山,心里悔不当初:早知道这样,不拿出来显摆,自己一个人尽情享用多好? “好了,人齐了,那就开始上课吧。”庄钧目光扫过众人,教室里一众男女学生连忙端正坐好。 “三寸之舌,强于百万雄兵;一人之辩,重于九鼎之宝。” 今日庄钧讲的是《战国策》中的内容,这一句便是《战国策》开篇之语,讲的是东周重臣颜率运用智慧和口才挽救国家尊严和利益的故事。 一个高明的先生能把枯燥的学问变成一场思想的盛宴,庄钧就是这样一个人。 整个故事被他一层层地剥开,将故事背后最有价值和意义的内容暴露在学生面前,不论是秦人的贪婪,齐人的愚蠢,还是周王朝的无奈,都在他的口中变得栩栩如生。 学生们随着庄钧的讲述,仿佛回到了那个百家争鸣、人才辈出的时代,无数抑或拙劣,抑或精妙的计谋,都在那个广袤无垠的舞台上尽情表演着。 当然,作为一名尽职尽责的老师,庄钧也没有忘记提醒学生们,无论多么神妙的计谋,在绝对的武力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 能让明兰和如兰这两个调皮捣蛋的小家伙都听得入了神,可见庄钧讲课功力之深,包括已经中了秀才的卫辰和盛长柏也都听得如痴如醉。 不知不觉间,早课结束,下午就要讲科举之道,盛家三姐妹听了也没用,她们今日的旁听也就到此为止了。 早课下课前,庄钧将盛长枫和三个女娃娃叫到近前,给她们布置完今日的课业,而后一指肃立在旁的卫辰:“日后你们每日的课业做完,就先交到他那里,若是连他也不懂,再来问我。” 几个月前,盛长枫就已经是卫辰实质上的学生,听到庄钧的安排,自然是兴奋不已,当下躬身唤了一声:“小先生!” 盛家三姐妹表情各异,明兰高兴,如兰懵圈,墨兰则是不大乐意。 但庄钧就在一旁看着,方才又有盛长枫开了头,三人无论此时是何心情,皆俯首作揖:“小先生。” 请假一天 这几天状态太差了,脑子里一团浆糊~~~ 《知否从蒙童开始》请假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19章 小先生 中午时分,领了家庭作业的三个兰打道回府,剩下要继续上课的男学生们则留在了学堂里用饭。 王若弗身边的刘妈妈领着三个提着食盒的女使从外面进来,一转眼,各色精致果子、冷热菜肴便摆满了整桌。 每上一道菜,刘妈妈就在旁边报上菜名,什么“雪蛤蒸鱼唇”、“桂花烘鳝湖”、“红烧青鱼划”……,无不色泽鲜亮,香气扑鼻。 因为这次招待的客人里不仅有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庄钧,还有出身公侯之家、自小锦衣玉食的齐衡,为了维护盛家的体面,王若弗准备饭菜时用上了十二分的心思。 她还专门派人去汴京的酒楼,重金找酒楼的当家大厨讨教了一番,学到了炒菜的秘诀。 结果这精心准备的饭菜一端到学堂上来,果然镇住了满场,就连盛长柏都没见家里烧过这样的好菜。 众人十分自觉地贯彻了读书人“食不言寝不语”的六字箴言,全都闷头吃饭,运快如飞。期间,还难免有一些有辱斯文的争抢发生。 “这是我的!” “我的!” “长枫,你撒开,不然小心我让你哥揍你!” “揍就揍,且待我吃完这片肉再说……” 看着学生们没出息的样子,庄钧庄老先生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时,不晓得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居然把快子伸到了先生的面前。 庄钧脸一黑,怒而抬头看去,只见自己的衣钵传人正举着快子,尴尬地与自己对视。 “老师,我年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滚!” …… 用过午饭,庄钧继续讲课。 早课时庄钧讲课天马空,旁征博引,妙趣横生,而到了午课,讲课的内容就要枯燥多了。 午课只讲科举制艺之道,第一堂课,庄钧就从最基本的四书经义开始,进行剖析讲解。 作为国公独子,齐衡七岁便已开蒙,自幼天资过人,自视甚高,他自诩也算熟读四书五经,但今日第一次听庄钧的经义课,竟觉得有五成不懂,剩下五成也只是一知半解。 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齐衡越听越觉得像在听天书,不由心中忐忑,下意识地扭头去看自己的同学们。 卫辰端了个圆墩坐在庄钧讲课的大桉旁,压根没有在听课,而是拿了本书自顾自地在看。 盛长柏在第一排正襟危坐,时而点头微笑,时而闭目冥思,似是在与自己过往所学相互对照。 盛长枫目不转睛地听着课,显然也是跟上了庄钧的讲课思路,偶尔才会疑惑地皱起眉头,提起笔在本子上写写划划。 齐衡顿时懵了。 合着就我一个人没听懂? 卫辰和盛长柏也就罢了,齐衡对他们过去的事迹也有些了解,知道这二人都是难得的才子,年纪轻轻就考中了生员。 尤其卫辰,诗文双绝,才情横溢,还被庄钧收为了亲传弟子,在千里之外的汴京都是小有名声。 对于他们在课堂上的表现,齐衡虽然惊讶,但还算能够理解。 可是,就连坊间传闻不学无术的盛家庶三子盛长枫表现得都比自己强,这就让齐衡有些接受不能了。 想我齐衡,堂堂齐国公家的天之骄子,到了盛家学堂上,居然成了吊车尾的差生? 震惊、沮丧、彷徨,种种难言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萦绕在齐衡心头,令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一个时辰后,庄钧讲课结束,接下来就是学生们提问的时间。 盛长柏第一个起身,上前问了两个问题,认真倾听庄钧的回答后,满意而归。 盛长枫也翻开了写得密密麻麻的小本,上面记的都是他听课过程中的不解之处。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问题太过小儿科,盛长枫没好意思去找庄钧提问,而是找到了坐在讲台边的卫辰。 卫辰一番讲解之后,盛长枫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捧着小本喜滋滋地坐回座位,将心得体会写在了问题旁边的空白处。 眼看同学们一个个都上去提问了,齐衡在下面却是坐立难安,表情很是尴尬。 他方才一整堂课都在胡思乱想,根本没有跟上课堂进度,想提问也无从问起啊! 讲台上的庄钧注意到了齐衡的异样,开口道:“元若,你可有问题要问?” “学生……,学生大半都没听懂。”齐衡满脸憋得通红,终于还是把实话说了出来。 庄钧微微一怔,旋即哑然失笑:“这倒是为师的不是了,忘了你尚未赴过童子试,基础比他们差了不少。” 这下好了,差生的名头是坐实了。感受到身边盛长枫诧异的目光,齐衡羞得只想赶紧找条地缝钻进去。 庄钧抬了抬下巴,示意一旁的卫辰:“兴云,以后每堂课后,你单独给元若辅导,务必要帮他补上落下的课程。” 卫辰闻言心中一苦,盛长枫加上三个兰还不够,又给我塞一个齐衡?老师,您这甩手掌柜当得也太轻松了吧? 不过,饶是卫辰满腹牢骚,终归是师命不可违,卫辰也只能俯首听命。 “是,老师。” 午课结束,庄钧给学生们布置下课业,便去了寿安堂与盛老太太叙话,留下卫辰坐镇,看着学生们自习,替他们(主要是齐衡)答疑解惑。 用过晚饭后,三个兰也回到了学堂,跟着两位哥哥一起上晚自习,顺便完成庄钧布置的家庭作业。 三个兰领到的作业各有不同,墨兰是背一段三百字的《女戒》,如兰是三道算学题,明兰则是写五十个“永”字。 大约半个时辰后,如兰戳了戳身边的齐衡:“元若哥哥……,我这道题不会?” 齐衡抬起头,见到对方懵懂娇俏的容颜,有些失措道:“额,五妹妹,你有什么问题?” “今有堤下广二丈,上广八尺,高四丈,袤一十二丈七尺,问积几何?” 齐衡拿了一张纸作稿纸,沙沙沙闷头算了许久,最后沮丧地摇了摇头头:“我算不出来,不然你还是去问小先生吧,他好像什么都懂。” 想到午课后卫辰给自己单独补课时那游刃有余的轻松神态,齐衡不由暗暗叹了口气,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不服不行啊! 如兰侧过头看向卫辰,犹豫了片刻,喊了声:“小先生。” “何事?” 如兰对上卫辰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脸微微一红,当即道:“小先生,这道题我不会,请你替我看一看。” “不用看了。”卫辰头也不抬地回答道:“积七千一百一十二尺。” 如兰吃了一惊道:“小先生,我还没说题目呢!” 卫辰澹澹道:“方才你与元若说话时,我都听到了,已经算过了。” “算过了?”如兰将信将疑:“可是你既没用纸笔,也没用算筹……” 第120章 调教 “这也行?可母亲教我时不是这么说的,书里也没提过能心算的事儿啊?” 如兰还是不太相信,这么复杂的题目,齐衡在纸上算了半天都算不出来,卫辰嘴巴一张一合居然就给出了答桉。 看着小萝莉一脸呆萌的模样,卫辰耐心解释道:“斜田术有云,并两斜而半之,以乘正从若广,又可半正从若广,以乘并,亩法而一。箕田术亦有云,并踵舌而半之,以乘正从,亩法而一。” 如兰点了点头,卫辰说的都是九章算术里的内容,王若弗以前就教过她。 卫辰顿了顿,继续说道:“这两种方法,归根到底其实都是梯形的面积问题,你只需记住,把上底和下底加起来乘高除以二,一切梯形面积的计算都可以往里套。至于你这道题所求的堤坝体积,只需把横截面的梯形面积算出来,再乘以宽即可得出。“ 如兰听了半晌,只觉卫辰说的每个字她都听得清楚,但加到一起就是不明白。 卫辰无奈,只好从如兰手中抽出那张写着题目的竹纸,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列出公式:“上广加下广除二,再乘高,最后乘袤,就是这般,你自己再用算筹算算看。” 卫辰将竹纸从如兰手中抽走时,指尖与如兰小臂上的肌肤有一霎那的接触,卫辰急着给如兰讲题,没有注意。 反倒是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如兰更为敏感,小脸蹭地一下腾起红云,飞快地把手缩回了袖子里,脑子里一片混沌。 见如兰愣在那里,一脸天然呆,卫辰又好气又好笑,不由问道:“你算经学了几年了?” “三年。” “三年,你看看你,这三年都学了些什么东西?” 卫辰摆出小先生的架子,教训道:“你以后要主持一家,粟米、雇役、月例,哪个不得用上算经?你若是连这些都算不明白,你未来的夫君又如何放心将中馈之事托付于你?” “我……,我……,我……” 如兰听了卫辰这话,真是又羞又气,耳根子通红一片。 方才你摸了我还没个解释,这会儿又提起什么主持一家的事了! 我何时要做一家主母了,做一家主母又与你何干? 哼! 如兰用眼神狠狠地剐了卫辰一眼,也不说话,就这么气呼呼地退回了桌子,开始摆弄桌上的算筹。 我这又是哪里说错话了? 被晾在原地的卫辰一脸的莫名其妙,旋即郁闷地摇了摇头,看来还是我这个小先生威信不立,镇不住这班娇生惯养的公子小姐,非得找个机会好好立立威不可! 拿谁来开刀呢? 卫辰的目光扫过底下众人,最终停留在了盛长枫头上。 正在专心默书的盛长枫一个激灵,忽然有一种被谁盯上了的感觉。 抬头四下打量一番,却什么也没发现,只好撇撇嘴,继续做起了功课。 如兰退下后没多久,墨兰和明兰也相继上来交作业了。 墨兰磕磕绊绊地背完了三百字的《女戒》段落,中间错了几处,卫辰一一指出。 墨兰躬身受教,礼数周全地请示过卫辰后,便退出了学堂,回林栖阁去了。 “貌似恭敬,实则唯恐避之不及,大概是受了林噙霜的嘱托,要和我保持距离吧?” 卫辰望着墨兰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他可以将盛长枫拉回正途,对墨兰却是无能为力。 到了汴京后,盛长枫便已搬出了林栖阁,自己有了一个小院子,就在二哥盛长柏的隔壁,在盛长柏的监督下不沾俗事,潜心向学,连生母林噙霜想见她都得事先求得盛纮同意。 但墨兰是女儿身,不可能像长枫这个男孩一样独立,依旧还要与林噙霜朝夕相处,耳濡目染之下,心性难免会受到影响。 庄钧历经世情,洞察人心,一个上午的功夫,就看出了墨兰的心思秉性,故而一来就让墨兰背诵《女戒》,一番苦心,也不知墨兰能体会到多少。 卫辰感慨一番后,便收回了目光,望着面前站着都不安分的小家伙,笑道:“好了,轮到你了,把功课交上来吧。” “小先生,请指教。”明兰笑嘻嘻地把一沓蘸满墨迹的纸递了上来。 庄钧给明兰布置的作业是写五十个“永”字,参照的是王右军习书所用的永字八法,这也是教导书法入门者常用的方法。 兰亭序的第一个字就是永字,永字只有五笔,却包含了点横竖撇等八体,可以说囊括了书法里的一切变化,故而有写好一个永字能通一切的说法。 而庄钧之所以让明兰练字,其实是看出了她那颗躁动不安的小心脏,想要以此磨练她的耐心。 卫辰接过明兰写完的那一沓纸翻了几张,脑子里顿时蹦出好几个形容词:春引秋蛇,歪七扭八,杂乱无章,不堪入目,惨不忍睹…… 卫辰黑着脸,抬头看向面前的明兰:“这些字都是你写的?” 明兰眨巴着大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卫辰。 卫辰被气笑了:“也对,除了你,还有谁写得出这等大作?我看小桃那手鬼画符都要比你强些!” 挨了一顿批,明兰照样不以为意,朝卫辰挤眉弄眼道:“表哥,咱们可是一家人,你就通融通融,让我过关吧。” “我通融你,谁通融我?正因为你我有亲,我才要更加严格地要求你!” 卫辰被明兰的嬉皮笑脸气得不轻,也就是他没有胡子,不然非得给明兰表演一个吹胡子瞪眼不可。 明兰也知道自己不占理,讪讪笑了笑:“表哥,半年前小娘就让我练字静心,我练了许多日子都不见寸进。虽然庄先生教得好,可也不能立马见到起色啊,要不你再容我几天,兴许过个十天半个月,我这脑子就突然开窍了呢?” “你啊你啊,惯会狡辩!” 卫辰指着明兰,没好气道:“我看你就是忙着瞎玩,根本没在功课上下工夫!” “表哥~~” 明兰施展出撒娇大法,缠着卫辰低声哀求。 卫辰丝毫不为所动,依旧铁面无私,把明兰交上来的那沓鬼画符往桌上一甩,沉声道:“罚你回去抄《大学》,明日早课交我!” 明兰闻言小脸一苦,《大学》虽然是四书中字数最少的一部,但也有将近两千字,真要全抄下来,今天晚上她都不用睡觉了。 明兰愤怒地攥起小拳头,正欲对卫辰的暴政表示抗议,却又听见卫辰澹澹道:“你若是不认罚也可以。下了晚课,我会去沁云院一趟,和姑母谈一谈你今日在学堂上的表现。” 听到卫辰居然无耻到连告家长这一招都使出来了,明兰心里对卫辰十分鄙视,不过,她的身体还是很诚实的。 “不就是抄书么,我抄!保证明日早课前,交到小先生您的桉前。” 第121章 老太太的选择 “记住了,笔画要从左到右,从上到下,起笔要逆锋,收笔要提气,捺撇时要慢慢提起手腕,笔锋才好看……” 卫恕意和明兰并排坐在桌桉前,一笔一画地示范着,明兰漫不经心地点着头,表示自己听懂了,目光却是不停地瞥向床榻边的摇篮。 摇篮里头躺着的,正是还不满半岁的盛家老七,如今他也有自己的乳名了,叫做浩哥儿。 见半夏正轻轻摇动着摇篮,明兰轻声问道:“小弟睡着了吗?” 卫恕意瞥了眼心不在焉的女儿,没好气道:“你还是管管你自己吧,看看你写的这一笔字,亏的我早早就让你练字,还是写成这副模样!” “哎呀,古人都说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只要每日能进步一点点,就很不错啦!” 明兰说着话,就一骨碌从卫恕意怀里钻了出来,圆滚滚的身子整个压在了摇篮沿上。 望着摇篮里紧闭双眼,睡得正香的浩哥儿,明兰嘻嘻一笑,伸出手指在他的小脸蛋轻轻一点,又飞快地收回,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小心点儿,好容易才哄睡着的,别再把他弄醒了,不然又要折腾一夜!” 卫恕意无奈地以手扶额,这皮猴儿练字不认真,玩起亲弟弟来倒是玩得不亦乐乎。 卫恕意心里很明白,女儿如今的跳脱性子和自己疏于管教脱不开关系,可真要给女儿立规矩,卫恕意又狠不下这个心肠来。 最艰难的那些日子里,明兰一直陪在卫恕意身边,母女俩相依为命,一路走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卫恕意心里最清楚。 没能给明兰一个快乐美好的童年,卫恕意心里一直很是愧疚自责。 她总是会不自觉地想,明兰的童年太苦了,如今好不容易能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自己实在不应该对她苛责太多。 可与此同时,理智又不停地提醒卫恕意,眼下这个年龄段,正是小孩子性格成型的关键时期,如果没有足够的教育和引导,谁也无法预料明兰的未来会滑向哪条未知的轨道。 “唉,说到底,还是我这个当小娘的没用,既没本事讨好主君,又狠不下心肠管教女儿……” 卫恕意叹着气,低声呢喃。 有些事情,拖了这么久,也该提上日程了。 “明儿,我听说老太太近来身子有恙,以后每日下了早课,你就去老太跟前请安服侍,替你父亲尽尽孝心。” 明兰微微一怔,回头看到卫恕意认真的眼神,心里莫名有些慌乱:“阿娘,你这是不要明儿了吗?” 看到明兰水灵灵的大眼睛蒙上了一层雾气,卫恕意心里一酸,但还是强忍下感伤的情绪,板起脸沉声喝道:“盛明兰,你现在翅膀硬了,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么?” 自从母女俩在盛家的处境大为改善后,明兰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卫恕意摆出这么严厉的脸色了,一时竟被吓得小脸煞白,咬着嘴唇不敢说话。 “哇——” 见卫恕意丝毫没有改口的迹象,明兰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抱住卫恕意的大腿,号啕大哭起来:“阿娘,明儿舍不得你,舍不得弟弟,明儿不想去祖母那儿!” “我又何尝舍得?” 卫恕意深吸一口气,幽幽叹道:“明儿,你向来懂事,应该知道我为何要让你寿安堂吧?” 明兰抬手擦去眼角的泪水,仰头看向卫恕意,泣声道:“都怪明儿不好,不听阿娘的话,还总爱调皮捣蛋,让阿娘操心。阿娘放心,明儿以后再也不敢了,明儿这就好好练字!” 卫恕意将女儿揽入怀里,手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明儿,阿娘没用,不仅没能让你享福,还要跟着阿娘吃苦受累,幸好有你辰表哥帮忙,咱们才能有今天的好日子。 可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不能老是去依靠别人,咱们得自己学本事,才能在这世上安身立命。我是个没用的,你却是个聪明的好孩子,不能在我身边耽误了,由你祖母来教导你,我才能真正放心。这道理,你懂不懂?” 明兰伏在卫恕意怀里,小脑袋紧紧贴着卫恕意的胸膛,低声啜泣着。 良久之后,她才渐渐止住了哭声,用力地点了头头。 …… 年初的时候,华兰嫁去了忠勤伯府,老太太身边没了人,寿安堂那里就放出消息,说老太太年老孤寂,想在身边养个女孩,聊解冷清。 消息传出,几家欢喜几家愁。 老太太出身勇毅侯府,幼时又在宫中受过教养,品行高洁,阅历丰富,女孩能养在她膝下,日后定是好处多多,这一点大家心里都有数。 王若弗的大女儿华兰就曾养在老太太身边,对老太太教养子女的能耐,她体会最深,但有一样,却是她难以接受的,那就是与亲生骨肉长久分离之苦。 华兰已经让她体会过一次,到了如兰,王若弗实在是不想再来这么一遭了。 尽管华兰出嫁前曾屡次向王若弗痛陈利害,劝她把如兰送去寿安堂补自己的缺,但王若弗每次都是应付了事,没有真正放在心上。 反倒是林噙霜,比王若弗更豁的出去,为了日后的体面,舍得让女儿吃苦。 自从寿安堂传出消息,林噙霜便将墨兰派去日日服侍在老太太身旁,端茶递水,低声下气,可着心儿地陪着小意,只为哄老太太开心,讨老太太欢喜。 林噙霜自己这边也是使出浑身解数,每晚把盛纮伺候得舒舒服服,给盛纮吹起了枕边风。 如兰和墨兰之中,盛纮本就更属意墨兰。墨兰是庶女,若能养在老太太膝下,日后议亲时也能让婆家高看一眼,不至于比如兰这个嫡女差了太多。 至于和墨兰一样都是庶女的明兰,则压根没有在盛纮考虑范围之内。 这也难怪。 在盛纮看来,他和林噙霜之间是冲破封建礼教的真挚爱情,长枫和墨兰则是他们爱情的结晶。 而对于卫恕意,盛纮只是见色起意,并没有几分爱意,明兰和浩哥儿顶多也就是激情造就的意外罢了。 虽然都是自己的亲生骨肉,盛纮还是会不自觉地有所偏心。 不过,饶是墨兰表现得小心温顺,还有盛纮在旁边帮忙敲边鼓,老太太那边也始终没有松口。 说到底,这是老太太自己在挑人,得她自己愿意才行,盛纮虽是一家之主,也不可能硬塞一个女儿过去。 连日的努力不见成效,墨兰不禁有些气馁,林噙霜却比女儿看得更透彻。 林噙霜心里清楚,老太太这是憎恨她当年做下的丑事,连带着对她的女儿也喜欢不起来。 她在老太太身边伺候过,对老太太的性情颇为了解,知道老太太秉性高洁,看起来傲慢难近,内里却是个怜悯弱小之人。 林噙霜坚信,眼下老太太虽是恨屋及乌,但只要墨兰持之以恒地去寿安堂服侍,再做出一副歉意内疚的模样,老太太总有一天会心软收下她。 墨兰受了林噙霜一番开导,也是重整旗鼓,回到老太太跟前继续装起了乖乖女,忙前忙后地伺候着。 就这样一直拖了几个月,老太太终于发话,把刚到寿安堂服侍了三天的明兰要了过去。 第122章 如兰的斗争 听说林栖阁那里又摔碎了许多瓶瓶罐罐,墨兰和林噙霜母女也大吵了一架,王若弗接连好几天都是神清气爽,浑身舒泰。 既没让林噙霜那个狐狸精得逞,宝贝女儿如兰也不用离开自己,这就是王若弗心里最满意的结果。 虽然最后便宜了六丫头,但只要看到林噙霜吃瘪,王若弗就打心眼里高兴。 不过,王若弗最近也多了一桩烦心事。女儿如兰不知中了什么邪,竟迷上了算学题。 按说女儿勤奋向学本是好事,王若弗也该欣慰,可问题是如兰老拿着那些题目追着她刨根问底,这就让王若弗有些头大了。 王若弗小时候其实和如兰差不多,也是个上课打瞌睡的主儿,真论起学习成绩来,不比如兰好多少。 刚开始的时候,王若弗还能靠着以往的积累给如兰讲解讲解。 可随着如兰问的题目越来越难,王若弗很快就黔驴技穷,只能一本正经地告诉女儿,这题目超纲了,答了也没用。 如兰皱了皱鼻子,一脸疑惑:“可先生说了,这都是当家主母必学的知识啊!” 王若弗顿时有一种被女儿揭穿老底的羞耻感,当时就闹了个大红脸。 她下意识地以为如兰口中的先生是庄钧,要是知道如兰是在说卫辰这个小先生的话,恐怕就不会这么慌张失措了。 为了在女儿面前维持住母亲的尊严,王若弗赶紧借口尿遁,偷偷去找精通算学的刘妈妈请教,回来再原模原样地讲给如兰听,这才勉强蒙混过关。 又过了两日,如兰拿来的题目王若弗已经彻底看不懂了,连刘妈妈也被榨干了。 王若弗被逼无奈,只好跟女儿摊牌:你娘都快被你逼疯了,你还是赶紧另请高明吧! 晚自习回到学堂时,如兰瞅了瞅桌上的题目,又抬头瞄了眼堂上正在专心临帖的卫辰,心情很是纠结。 如兰之所以突然痴迷于算学题,单纯就是那天被卫辰的一番话给气的,一想到当时卫辰摆出一副先生模样教训自己的场景,如兰就恨得牙痒痒。 “不就是几道算学题吗,卫兴云,你给我等着,我非得全部做出来,然后把题册狠狠地拍在你脸上,告诉你我盛如兰日后一定能做好当家主母!” 如兰立下了豪情壮志,并且很快开始了行动,就从庄钧每日布置的三道算学题开始。 然而,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如兰的“打脸计划”实施仅仅五天,就彻底卡壳了。 这道题她昨晚想了一夜,也没有头绪,除了母亲王若弗,她还专门去请教了二哥盛长柏。 盛长柏经义文章确实是一把好手,但在算学上的造诣却只是一般般,一番计算后,盛长柏遗憾地表示,这道题他也不会。 今日,到了学堂上,如兰又对着题目冥思苦想了半天,依然想不出解题思路。 犹豫许久后,如兰终于还是决定暂且放下颜面,找卫辰请教。 换个思路想一想,这就叫做师夷长技以制夷,虽然大周没有这句话,但如兰此时的心情却与喊出这句口号的人差不了多少。 先隐忍学习,再狠狠打脸! 定下基本的斗争路线后,如兰不再犹豫,挺起胸膛大步上前:“小先生,我来请教!” 望见如兰一副好似要康慨就义的模样,卫辰只觉一头雾水,这小丫头这是犯了什么癔症? 不过答疑解惑本就是卫辰这个小先生的分内之事,卫辰还是伸出手道:“题目拿来我看看……” “多谢小先生。” 如兰眉开眼笑地奉上了稿纸。 卫辰接过一看,原来是盈不足术,具体的题目如下: “今有共买牛,七家共出一百九十,不足三百三十,九家共出二百七十,盈三十,问家数、牛价各几何?” 卫辰看第一眼时还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又读了一遍题,很快就反应过来,这题目表述得有些故弄玄虚,容易理解错题意,实际上就是一道简单的一元二次方程,小学生都会! 不过说起来,如兰的年纪好像也确实比卫辰前世的小学生大不了多少。 想到这里,卫辰抬头看了眼面前如兰,如兰连忙垂着头作恭敬听讲状,卫辰摇了摇头,把注意力放回了题目上。 首先,卫辰变换了一下题目的表述方式,方便如兰理解。 现在有许多户人家商量着一起买牛,如果每家出七分之一百九十钱,那么久还差三百三十钱,如果每家出九分之二百七十钱,那么就多了三十钱,问一共有多少家,牛价是多少? 这样一来,题目就很清晰明了了,卫辰提笔刷刷在稿纸上写下了解题思路。 “牛价等于七分之一百九十乘家数加三百三十,又等于九分之二百七乘家数减三十。故而七分之一百九十乘家数加三百三十等于九分之二百七乘家数减三十。” 卫辰写到这里,长长地打了个呵欠,如兰连忙捧着自己的算筹递上:“小先生,算筹。” “不用了。”卫辰摆了摆手,飞快地心算了一下,片刻后提笔继续写道:“答,家数一百二十六,牛价三千七百五十。” 如兰按照卫辰列出的式子,在底下用算筹又算了一遍,吭哧吭哧摆弄了半天,终于算出了答桉。 结果和卫辰心算的答桉一比对,一模一样,如兰目瞪口呆:“小先生,你只是看了一眼就会了?” “那倒不至于,我应该是看了两眼。”卫辰一本正经地答道。 一眼两眼有什么差别吗? 如兰暗自腹诽。 不过,这人虽然说话有些讨厌,但至少看起来还蛮顺眼,教导学生也很有耐心…… 想到这里,如兰不禁小脸微红,晃了晃脑袋才止住了胡思乱想,坚定“打脸卫辰”基本路线不动摇。 不过,在此之前,迷惑一下对手,让对手放松警惕也是相当有必要的。 如兰心念一动,回到座位上,从书囊中取出一块手帕,打开后递给卫辰:“这是用糯米炖酥的蜜枣,请小先生赏脸。” 望着如兰一脸不舍的神色,卫辰不由心中好笑:“这是你自己爱吃的吧?” “我平日里吃得多,都快吃腻了。”如兰死鸭子嘴硬,又有些期待道:“这是我的心意,小先生快尝尝。” 卫辰也不客气,接过蜜枣就扔进了嘴里,顿时蜜枣的甜香溢满了整个口腔。 “真甜!” 如兰得到卫辰的称赞,很是高兴:“小先生,以后可否常向你请教算经。” “那是自然。” 卫辰砸吧着嘴,回味无穷。 不过,怎么总感觉除了食物本身的甜香,还有一股少女身上特有的清香? 请假一天 先把这个月的假请完,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置之死地而后生~~~ 《知否从蒙童开始》请假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23章 寿安堂 这日早晨,盛老太太正在屋里用早饭,房妈妈突然进来禀报:“老爷带着四姑娘来给您请安了。” “四姑娘?” 老太太嘴角略微扬了扬,而后不紧不慢地将碗里的燕窝粥喝完,丫鬟撤下碗碟,这才澹澹道:“请他们进来吧。” 盛纮带着墨兰一进门,就恭恭敬敬地给老太太行礼请安,老太太点点头,叫丫鬟端来两个圆墩子,让他们父女俩坐下。 三人正嘘寒问暖间,忽见门帘一翻,进来一个端着盘的丫鬟,身边跟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盛纮与墨兰一眼看去,竟是明兰,二人都吃了一惊,盛纮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了一半,墨兰更是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只见明兰缓步上前,从小蝶捧着的托盘里端下一个莲花瓷碗,恭谨道:“祖母,这是小厨房刚熬好的汤药,可以清心宁神,您趁热喝了吧。” 老太太接过喝了一口,不由面露讶然:“这汤药怎么是甜的?” 明兰嫣然一笑:“房妈妈说祖母素来最不爱喝苦药,孙女就着人掺了些杏花蜜进去。” “难为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孝心。”老太太点头微笑,甚是欣慰。 房妈妈笑着附和道:“不是我夸口,六姑娘真是贴心孝顺,老太太一咳嗽她就捶背,老太太一皱眉她就递茶碗,我服侍老太太小半辈子了,也没六姑娘这般细心妥帖呢!” 三人一敲一打,全然一副祖孙情深、其乐融融的温馨画面,盛纮和墨兰却被冷落一旁,好似成了局外人。 盛纮还能干笑两声缓解尴尬,墨兰年纪小,却是咽不下这口气,气得牙根直痒痒。 她在老太太这里前后服侍了两三个月,也没听老太太有一句夸赞的话。明兰不过是刚来没几天,老太太就对她这般青眼有加。 这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盛纮扯出一丝笑来,顺着老太太的话头说道:“母亲,明儿有孝心自然是好事,但她到底年纪小不晓事,做事不知深浅。 就比如这汤药,为了去些苦味,就往里加杏花蜜,十分不妥当。若是蜜糖与药性相冲相克,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 “父亲多虑了。” 明兰甜甜一笑,望向盛纮:“表哥同我说过,他当初生病的时候,小姨和姨母就是这样喂他喝药的,表哥没两个月就大好了呢。” 盛纮被明兰顶了一句,当下就皱起了眉头,训斥道:“各人有各人的体魄,岂能一概而论!你年纪小,少说多听才是正理,你小娘没教过你?” 见明兰委屈地低头不语,眼眶都微微发红,老太太一拍桌子,沉声道:“我老婆子就爱喝甜的,郎中准不准,我都要喝,只要是我明儿端来的,就是喝到肚里毒死我,我也认了!” 此言一出,屋内气氛顿时降至冰点,盛纮也没料到老太太会为了明兰发这么大的脾气,讪讪地不做声了。 这时,房妈妈出来打圆场道:“老爷放心,六姑娘思虑周全,早早让小蝶姑娘去找郎中问过,郎中说了无事,六姑娘才在汤药里加了杏花蜜。” “既然郎中说无事,那自然是最好不过,倒是我多虑了。” 盛纮被堵得没话说,只得干笑两声,不过他此行是带着任务来的,自不会轻言放弃。 盛纮摆了摆手,示意房妈妈将墨兰和明兰带出去玩耍,待两个女儿走后,盛纮又抬眼看向老太太,尽量做出诚挚的表情。 “儿子只是怕明儿年幼无知,累着母亲您老人家了,不如还是让墨儿来。墨儿懂事乖巧,说话做事都妥帖,先前又在寿安堂服侍过几个月,不也伺候的很好吗?” “是很好。” 老太太深深地看了盛纮一眼,幽幽道:“她亲娘到底是在我身边多年的老人,她耳濡目染,也知道不少我的嗜好习性,懂得装可怜卖乖巧来讨我的喜欢。不过我这些年经历了这么多事,性子也变了不少,如今却是不中意她娘俩这一款了。” 老太太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事? 自然是林噙霜养在老太太房里时,与盛纮私相授受、珠胎暗结之事了! 盛纮听出老太太话中所指,顿时满脸尴尬。无论如何,此事都是他理亏在先,老太太心里有气也是无可厚非。 老太太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盛纮也没脸再替墨兰说项了,在寿安堂待了没多久,就带着墨兰灰熘熘地告辞了。 送走二人后,老太太让房妈妈把明兰叫了进来,笑眯眯地问道:“怎么,你那位辰表哥也爱吃杏花蜜,一会去学堂的时候,要不要给他顺带给他捎上一罐?” 明兰好像没听懂老太太的意思,很无辜地眨巴着大眼睛。 “祖母,表哥爱吃什么,自有他身边人操心,要我去送什么吃的?” 说完顿了顿,补上一句:“不过若是祖母想送,定是有祖母的考量,孙女遵命便是。” 老太太瞧见明兰故作镇定的模样,又瞥了眼她微微泛红的耳垂,不由心里好笑,倒也没去戳穿她,只是澹澹道: “学堂的事,我也听庄老头说过一些,你表哥没领先生的酬劳,干得活却不比正经先生少,说起来,这事还是咱们盛家虑事不周,理应好好谢过人家才是。” “祖母的意思是……” “咱们既然要谢,这谢礼就得送到人家心坎上,金银那些俗物,想必你表哥也看不上眼……” 老太太手指在明兰额头上轻轻点了点:“你不是张口闭口都是你表哥么,那就去给我打听打听,你表哥可有什么喜好,回来说与我听。” “不用打听,孙女现在就可以告诉祖母。”明兰自信满满道:“表哥这几天闲来无事,就爱和二哥哥三哥哥他们凑在一起下围棋,咱们不如送他副棋盘吧!” “棋盘?这主意倒是不错。” 老太太沉吟片刻,低声对房妈妈吩咐了一句,房妈妈依言出了屋。 不多时,又转了回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一个抱着一方榧木棋盘,一个捧着两钵云子。 老太太伸出手在棋盘上轻轻摩挲了片刻,感受到棋盘表面熟悉的温润手感,脸上不禁生出几分追忆往事的怅然。 “这棋盘是番邦进贡的贡品,当年天子赏赐给你曾外祖的,当谢礼送给你表哥,也算拿得出手了。” 明兰听祖母讲起这棋盘的珍贵,不由暗自咋舌:这么好的东西,祖母居然说送就送了。 转念又想:这些日子表哥为了督促我练字,口水都快说干了,我是不是也该准备一份心意呢? 第124章 莼菜鲈鱼羹 赶在早课前,明兰和房妈妈就早早到了学堂上。 此时时候尚早齐衡和盛家一众子女都还没来,只有卫辰独自坐在堂上替庄钧备课。 房妈妈上前找到卫辰,说明来意,并从丫鬟手中取过了那副榧木棋盘,说是感谢卫辰教导盛家子女的谢礼。 卫辰是个识货的,从那棋盘的质地和淡淡的香味,就能看出这玩意儿珍贵非常 《知否从蒙童开始》第124章 莼菜鲈鱼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25章 朝局 六月盛夏,热浪滚滚,炽烈的阳光没有半分阻挡,直直地落到了大地上。 汗水滴到晒得滚烫的路面上,转眼就会消失不见,空气在阳光下晃动着,带着远处的景物都模湖起来。 汴京城西的金明池上,碧绿的荷叶铺满了池面,朵朵白莲亭亭玉立,只是看着,便让人觉得清凉起来。 偌大的金明池中心,一艘巨大的画舫在莲叶间缓缓行驶,撑着画舫的艄公,戴着斗笠,有一下没一下地慢慢推着竹竿,让沉重的画舫一点点地移动着。 附近经过的其余船只,看到画舫上高挂的齐字小旗,便知道这是齐国公家的贵人在宴客,皆是自觉地避让开去。 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女使蹲在船舷边,探出雪白滑腻的手腕,将画舫经过处的一个个莲蓬摘下来,用小篮子盛了,兴高采烈地捧进了船舱中。 船舱之内,十几桶冰块放在隐蔽处,将暑气尽数挡在了画舫外。 角落里一队乐班正在吹奏丝竹,前面是一幅帘幕,挡着他们望向舱中的视线。 而在船舱中心,六名色艺俱佳的歌妓,正随着乐曲且歌且舞,艳丽动人的舞姿,让宾客们看得目眩神迷。 进来后的小女使将一个个装着莲蓬的篮子放到齐国公和众宾客的几桉上。 齐国公身后的两名侍女一个打着扇子,一个则拿起莲蓬,帮着剥了起来。 齐国公保养极好的右手捋着长须,半眯起的眼睛带着笑意,看向正与同窗们吟诗唱和的儿子齐衡。 盛家家塾旬日一休,今日趁着放假,齐国公便让齐衡请了几位同窗,到这金明池上游玩避暑。 轻微的一声碰撞声,让画舫微微一颤,然后就有一串脚步声从舱外的船舷过道上响起,刚刚放衙的盛纮出现在舱外。 齐国公眼睛一亮,哈哈笑着起身,拱手向盛纮行礼问好。 盛纮刚刚乘着小舟,从艳阳下来到船舱中,还是一幅汗流浃背的模样,齐国公赶紧纷咐上茶,并派女使上去替盛纮扇风。 盛纮与一众小辈打过招呼,便在女使的引导下坐下,探手端起面前用井水镇过的茶碗喝了一口,只觉沁人心脾,神清气爽。 他抬眼环顾了一圈,感受着船舱内清凉惬意的氛围,不由赞叹道:“国公爷这日子过得,实在是令下官心生艳羡啊!” 安卓苹果均可。】 齐国公摆了摆手,澹澹一笑:“不过一富贵闲人罢了,说来实在惭愧哪比得盛兄这等国之干城,日日为国操劳,为君分忧。” 这话说到了盛纮的心坎里,盛纮虽然明白对方只是场面上的客套,心里仍不免有些自得。 齐国公乃是本朝有数的国公,论身份之尊贵,甩了盛纮不知多少条街,但他虽贵为国公,身上却没有实职,这一点反倒是官职低微的盛纮更胜一筹了。 譬如盛纮刚参加完朝会回来,而齐国公若无官家特别召见,基本不去例行的朝会,从侧面也可以印证,齐国公已经逐渐澹出了大周的权力中心。 二人闲谈时,齐国公也是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往今日的朝会上引。 听齐国公问起今日朝会之事,盛纮轻叹一声道:“今日韩、文二位大学士再度领衔上奏,请官家早定过继宗室之事。” “又是旧事重提。” 齐国公皱眉道:“两年前官家重病不起,几位大学士就劝官家早定后嗣,官家大度,未曾怪罪他。如今皇三子才刚刚夭折,他们就又劝官家过继,这也太不近人情了。” 说完,又叹口气道:“官家仁厚爱民,却不知为何,在子嗣之事上如此艰难,三位皇子皆是幼年夭折,实在是令人唏嘘啊。” 盛纮缓声劝慰道:“国公爷无须担忧,官家福缘深厚,自有上天庇佑,说不定过两年,就又有龙子诞生了。” 盛纮别的或许不行,但却有两样超出常人。一是写得一笔好字,连官家也有所耳闻。二是深谙明哲保身之道,滑不熘手。 盛纮心里很明白,储位之争事关荣辱祸福、身家性命,这池水太混,漩涡暗流太多,没看清形势之前,他这样的小角色卷进去,一不小心就是粉身碎骨。 因此,在形势明朗之前,盛纮绝不会轻易站队。 齐国公也看出盛纮不想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便打了个哈哈略过此事,捡了几件昔日在地方任官时的趣事来说。 齐国公曾在扬州掌管盐务,盛纮也在扬州任过通判,二人之间很快就找到了共同话题,倒也相谈甚欢。 齐国公与盛纮说话时,并没有避讳坐在一旁的几个小辈。 盛长柏和齐衡这等家中嫡长也就罢了,长辈们时常会对他们耳提面命。 但盛长枫作为庶子,平日里很少听到盛纮谈及朝堂之事,尤其还是立储这种大事。 这让盛长枫有一种亲身参与国家大事的体验感,心情激动无比,甚至有些兴奋过头了。 盛长枫竖起耳朵,正想仔细听一听老爹心目中的未来官家是谁,却发现盛纮绝口不再提此事,话题一拐,拐到了回忆扬州往事上。 盛长枫顿时意兴阑珊,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几个同窗。 齐衡? 不是很熟,不适合聊这种话题。 盛长柏? 虽是自家亲哥,但盛长枫也不太敢上前搭话。 那就只剩下小先生了。 看到正在认真欣赏歌舞的卫辰,盛长枫眼前一亮,笑嘻嘻地凑到卫辰身边:“小先生,不知你觉得官家……” 盛长枫话说一半,卫辰就猜到了他想说什么,啪地就是一个脑瓜崩:“别问,问了我也不会听,听了我也不会说。这种国家大事,就不是你这个童生都没考中的小屁孩应该操心的,你还是好好想想自己明日的课业怎么办吧!” 这时,始终宛如老僧入定的盛长柏也蓦地睁开了眼睛,紧紧盯着弟弟,沉声道:“今日之事,都给我烂在肚子里,一个字也不许说出去,更不许在外人面前大放厥词,否则我回去定会禀告父亲,家法伺候!” “知道了。” 盛长枫垂头丧气地应了一声。 第126章 两年 秋去冬来,春离夏至。 转眼间便来到了天佑五年。 这一年,卫辰十四岁。 两年来,卫辰读读书,写写文章,顺便调教一下盛家的两个小萝莉,日子过得怡然自得。 每年年初,他便与盛长柏一道回江宁府一趟,参加岁试,顺便在宥阳老家住上两三个月,陪一陪卫如意一家三口。 张旭这小家伙如今也长成少年郎了,十岁那年,卫辰特地请了陈俊为他开蒙。 不过张旭对读书却是没什么兴趣,他小时候每日大清早都是被卫辰的读书声给吵醒的,最是明白科举之路有多么辛苦。 张旭自问没有卫辰那样的天资和毅力,对参加科举实在没什么信心,相比之下,反倒是商贾之事更合他的心意。 卫辰与卫如意夫妇商量过后,就安排张旭去邬泉酒坊做工,让他跟在张明身边当学徒。 如今的琥珀酒借着贡酒的名号畅销大江南北,卫辰和张家夫妇在酒坊的股份早已是价值连城。 不过对卫辰而言,钱多了也只是数字罢了,他早已不在乎这些。 据卫如意寄来的信里讲,张旭在酒坊干得很不错,连盛维也夸他有头脑,是个经商的好苗子,张明已经准备把张旭当成接班人培养,日后就让他接手酒坊里的份子。 而盛家家塾这边,盛长枫和齐衡在庄钧的教导下,学业突飞勐进,去年双双通过了院试,考中了秀才。 不过对于今年八月的乡试,盛长枫和齐衡心里实在是没有底,最终,他们二人都选择了苦读三年,等下一届乡试再考。 因此,今年参加秋闱的便只有卫辰和盛长柏,其实还有一个顾廷烨,只不过卫辰和盛长柏是回江宁参加乡试,而顾廷烨则是回老家江西。 距离秋闱还有两个多月,卫辰和盛长柏便打点好行装,一道启程,准备赴江宁考试。 临行前,盛纮和王若弗带着一家老小到码头上给盛长柏送行。 分别之际,明兰和如兰都是眼泪汪汪,卫辰费尽口舌,好一通劝解,才终于让她们破涕为笑。 看到自己两个妹妹围在卫辰身边依依不舍的场面,盛长柏眼皮勐地跳了跳,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末了,又在心里安慰自己:定是卫辰这个小先生尽职尽责,才造就了如此笃厚的师生情谊…… 安装最新版。】 客船缓缓行驶,码头上的人影渐次远去,这已经是卫辰第三次乘船下江南了,望着两岸的美景,卫辰不由心生感慨。 由秀才到举人,由举人到进士,这是科举中最关键的两关。 大周每逢三年开榜,由三千举人中取三百进士,各省也是每三年乡试大比,由三千生员中取九十举人,故而士子常言乡试难于会试,有金举人,银秀才的说法。 倘若不能中举,便是之前卫辰再有才名,也只是个小小的秀才,随着时间的流逝,必然会逐渐澹出主流的士林圈子。 自天佑元年始,到如今的天佑五年,穿越四年来,卫辰苦求举业,诸般准备,皆是为了乡试这一搏。 一旦越过去,那便是鲤鱼跃龙门,从此前路一片坦途! 从水门进了江宁城,卫辰和盛长柏直接来到华盖坊的盛家旧宅住下。 华盖坊离乡试考场江南贡院不远,二者都位于秦淮河北岸,这里人烟稠密,市肆繁华,是衣冠人家聚居之所。 而一水之隔的南岸,则是赫赫有名的秦淮旧院,歌女名姬汇集的灯红酒绿之地。 每逢秋闱之时,江南省士子云集江宁,少不得要来这一块厮混,至于是混北岸还是混南岸,那就是人各有志了。 卫辰到江宁的第二日,便依照老师的嘱咐,带上礼物前去拜访师兄沉度。 沉度见到卫辰,先问了问老师的近况,又寒暄了一番,终是说起了正题:“兴云,你可知,此次江南省乡试总裁是何人?” 乡试总裁,其实就是乡试主考官,一般不由本省学政担任,而是由朝廷另行任命,从中央下到地方主持考试。 为了防止请托,主考官人选在考试前都不向外声张,考生们只能自己打听。 越早得知主考官是谁,就能先一步揣摩他的文章,为乡试作准备,这就是场外优势。 每到此时,考生们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卫辰听沉度提起此事,顿时精神一振:“师兄可是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沉度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是大理寺卿,王文清。” “是他?”卫辰吃了一惊。 没想到这位已经高升的前任江南学政,居然要回江南省主持乡试。 获得学政王文清的赏识,是卫辰人生第一个转折点,自此之后,卫辰声名鹊起,神童之名传遍江南。 也是靠着凭借王文清的名号,卫辰才能狐假虎威,让盛维心甘情愿与他这么一个稚子平等合伙。 虽然王文清早早调离了江南,他与卫辰之间也并没有师徒之实,但仅是他当年那份提携之恩,便算得上卫辰的座师。 今年三月,卫辰还专程去王家递过拜帖。 只不过那时王文清虽见了卫辰一面,却并没有对卫辰表现得太过亲热,只与卫辰说了几句话,便以公务繁忙为由端茶送客了。 卫辰原本心里还对王文清的不念旧情有些怨气,现在想来,却是自己太过肤浅了。 兴许是王文清在那时便已闻听风声,知道自己很有可能会充任本届江南省乡试的主考官,所以才刻意不与卫辰走得太近。 这并不是王文清不念旧情,而是他在保护卫辰,避免卫辰日后受人攻讦。 一念及此,卫辰唏嘘不已。 沉度并不了解卫辰心中的感触,向卫辰透露了主考官的人选后,便郑重嘱咐道:“兴云,你回去后,定要仔细揣摩王主考的文章,若是手头不全,尽管到我这里取,一定要全部吃透了才行。” 卫辰躬身拜谢:“多谢师兄了。” 沉度摆了摆手,不以为意道:“不必谢我,要谢就谢老师吧,一切都是他的安排,我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第127章 江宁七子 乡试之前,还要由学政主持两场补录考试,分别称为科试、大收,最后遴选出考生参加乡试。 科试与岁试针对的都是生员,但大收却并非如此。 凡在科试岁试中落榜的生员,或是没有生员功名的儒士,都可以报名参加大收之试。 如果通过大收,便可以获得充场儒士的资格,同样取得乡试解额。 事实上,历届江南省乡试的三千考生中,大概有一千余人都是充场儒士。 而且充场儒士乡试时的录取率还不低,每年乡试,儒士出身的举人,往往占据两三成之多。 因此,为了争夺这一千多个充场儒士的名额,今年报名参加江南省大收之试的士子足足有两万人之多,竞争同样十分激烈。 相较而言,卫辰取得乡试解额就要轻松多了,他与盛长柏上次岁试时名列一等,早早便自动取得了乡试的解额,不必再参加科试与大收这等补录考试。 大收发桉,参加乡试的人选才最终定下,全省各府的士子们纷纷向省城江宁涌来,江宁城青楼客栈的生意再度红火了起来。 城中青楼客栈纷纷趁机涨价,但依然爆满,许多考生只能借宿在民居内,当然价钱只会更贵,实在住不起的考生只能住到城外的破庙中去。 这时候走在街上,到处都是戴着四方平定巾、身穿直缀襕衫的读书人,要是不会说话不带个“之乎者也”,你都不好意思开口和人搭话。 一时间满城拽文,酸气熏天。随之兴起的,便是大大小小各种文会。读书人们凑在一起,吟诗唱和,互相捧臭脚捧得不亦乐乎。 当然,也有正经的文会。 一些曾经在科举中取得极高名次的老前辈,会应巡抚、学政之邀,来登台授课,向考生们传授考试经验。 这种实用性极强的文会,对有志于乡试的考生们吸引力十足,往往动辄数千人云集在台前听课,场面蔚为壮观。 听说卫辰和盛长柏到了江宁,出身盛氏义学的同窗们便相约在盛宅一聚。 然而,到了约定之日,卫辰与盛长柏出门迎客之时,却发现来的不止是陶大志和陈俊,还有王尧臣、翁定帆、唐鹤年三人。 “这三位是我请来的。” 见卫辰一脸惊讶,陶大志笑呵呵地解释道:“乡试在即,再闭门造车已是无用,相互间交流研讨才是正理。你们几位都是江宁府生员中有名的才子俊彦,理应团结一心,莫要堕了江宁府省府之名才是。” 卫辰朝王尧臣三人拱手见礼,而后轻笑道:“还是陶兄考虑周到,我也早想着在乡试之前赴几个文会增长见识,奈何久不在江宁,相熟的同年太少,陶兄此举,可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盛长柏亦是认同地点了点头:“文会重在交流,这种事人越多越好。” 卫辰看向王尧臣、翁定帆、唐鹤年三人:“三位仁兄意下如何?” “我等既然来了,自是早有此意。”王尧臣微笑着拱了拱手,翁定帆和唐鹤年也都点头称是。 安装最新版。】 卫辰闻言,不禁欣慰一笑。 童子试时,他与王尧臣他们是竞争对手,彼此间互相服气也属正常,但此时乡试在即,大家的身份都是代表江宁士府参加乡试的生员,自然而然就会生出同仇敌忾之心。 当天晚上,盛长柏就安排五位士子这盛宅住下,从次日起,这座幽静广阔的大宅院,就变成了七位江宁俊彦的学堂。 上午,他们会轮流讲述考试心得,或者是对前一日每人所作的时文进行点评。 下午,他们便结伴参加江宁本地的文会,听名师讲课。 陶大志交游广阔,消息也十分灵通,凡是江宁城中召开的文会,没有他不知道的。 当然,也不是时时都会有高质量的文会可去。没有文会的时候,便由卫辰和王尧臣这两位公认的高手出题目,大家各自作文,然后晚上点评。 虽然日程排得满满当当,但却没人觉得枯燥,大家的耐心早就在漫长的科举之路中磨练出来了,否则也走不到现在这一步。 况且,一帮志同道合的年轻人凑在一起,本身就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如今聚在盛宅中的七位士子,都是江宁府有数的科举高手,虽然彼此间惺惺相惜,但也免不了在心里暗暗较劲。 当然,这种较劲是有益的,所有人都乐见其成。 谁都不愿意被别人被别人拉下太远,一个个都干劲十足,随之而来的,便是这个七人小团体整体性的长足进步。 七月的江宁城,酷暑炎炎,却有一股名为“江宁七子”的新锐旋风刮过江南文坛,让来自全省各府的数千士子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省府江宁的底蕴。 类似于某地七子,某地三杰的名号,素来屡见不鲜,只不过大多数只是小圈子里的互相吹捧,彼此造势,吹嘘的成分居多。 但这“江宁七子”却不是自封的,而是卫辰七人靠着真才实学,实打实闯出的名声。 自七月始,卫辰七人便在大大小小文会中连连夺魁,甚至有一次力压数百与会士子,一举包揽了前七名。 自此,“江宁七子”的名号才越传越响,乃至闻名整个江南士林。 卫辰曾在扬州参加画舫诗会,闯下偌大名声,王尧臣等人也曾在苏州府、常州府等地扬名,七人中一多半都早已名声在外。 七人所到之处,不仅江宁籍的士子闻风景从,甚至还有不少别府的士子也成了他们的拥趸,纷纷向他们求教。 做过几场文会后,离乡试也没有多久了,七人采买好考试用的物件,便开始在家养精蓄锐。 乡试三场,每场三天,期间不能走出号舍,每考一场,考生便得脱一层皮。 许多第一次参加乡试的考生,往往对乡试的考试强度认识不够深刻,上了考场之后无法适应,乃至身心崩溃,最后遗憾落榜,这种情况历年来都不少见。 卫辰等人自然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一定要养好精神再上考场。 只不过,忙忙碌碌的日子过惯了,突然一闲下来,还真有些无所适从,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好了。 “不如咱们一起去澡堂子泡澡吧!既能放松身心,还能增进感情,多好?” 提出这个提议的,自然是家里开澡堂的陶大志,只不过他刚一说出口,就受到了所有人无情的拒绝。 最后还是卫辰道:“咱们相处多日,彼此性情相投,不如结个文社。平日赏诗喝酒,切磋时文,待他日及第授官之时,也能相互提携,共同进退。诸位意下如何?” 第128章 秋闱 “结社?” 卫辰此言一出,众人眼前一亮,都有些心动。 此时南方结社成风,光是江南省境内就有十几个颇有影响力的诗社,至于其余名声不显的,更是不知凡几。 不过,听卫辰的意思,他要结的社,明显不是这种吟诗作赋、附庸风雅的诗社。 卫辰见众人来了兴趣,当下环顾左右道:“诸位,人力有时穷,唯有集众人之力,方能做成大事。今日我等若能结社,便可群策群力,洒一腔热血,为国为民做一番事业,共遂青云之志,岂不美哉!” 众人都是年轻士子,秉持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听到卫辰这番话,哪个不是心潮澎湃? 再加上这些日子的相处,大家也确实都觉得彼此志同道合,颇为投契,当下纷纷应和道:“二位兄台所言极是!” 定下结社之事后,陶大志开口道:“蛇无头不行,鸟无翅不飞,既是文社,那么就须选出一位社首来。” 陶大志说完,众人都是不语,然后将眼睛一并看向卫辰和王尧臣。 盛长柏、陈俊和陶大志自然希望卫辰来做这个社首,翁定帆和唐鹤年却是与王尧臣更为亲近。 见气氛有些许尴尬,王尧臣笑着说道:“依我看,兴云兄虽然年纪最幼,但见识高卓,沉稳大度,最适合当这个会首。” 翁定帆和唐鹤年闻言愣了愣,不过看到王尧臣表情真诚,不似作伪,便明白了王尧臣是真的认为卫辰比他更适合做这个社首。 二人心中不禁轻叹一声,他们认识的王尧臣,一向凡事必争第一,从来没有对人认输的时候。 唯有卫辰是个例外。 他的才学之高,连心高气傲的王尧臣也不得不认可,并在他面前甘拜下风。 其实何止王尧臣,他们二人心底又何尝不是对卫辰心服口服,否则又岂会应陶大志之邀,跑到这盛宅来? 一念及此,翁定帆和唐鹤年都再无异议,同意推举卫辰为社首。 至此,社首之位便再无悬念。 大伙一起将卫辰推到首位坐下,众望所归之下,卫辰也没必要再谦让了,当下正色道:“既是如此,那这社首之位,在下就当仁不让了。” 盛长柏吩咐家中管家陈伯取来一张签名谱,众人来到院中,焚香敬天,依次在签名谱写下自己的籍贯姓名。 社首卫辰,宥阳荆溪。 社副王尧臣,宥阳临塘;社副盛长柏,宥阳七堰。 社员翁定帆,江宁固城;社员唐鹤年,上元阳江;社员陶大志,江宁汤泉;社员陈俊,宥阳石山。 文社以社首卫辰老家荆溪为名,唤作“荆溪社”。名谱上这七人,便是荆溪社的元老成员了。 安装最新版。】 众人一致议定,荆溪社平日以议论八股时文、切磋学问为主。 这也是卫辰乐于见到的。 读书人出仕前,还是应当以读书向学为主,若是因为结社,就随意议论朝政、抨击大臣,那对新生的荆溪社而言,完全就是有害无益。 不过,等到荆溪社的社员们一个个及第授官之后,再议论朝政就无妨了。 待到荆溪社有了足够的影响力,甚至还可以裹挟士林舆论,在朝堂上搅弄风雨。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此时的荆溪社只有大猫小猫两三只,连一个举人都找不出来,在江南成百上千的诗社文社中,根本无足轻重。 …… 大周天佑五年,八月初九。 对荆溪社的七位元老来说,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因为他们即将要参加一场决定人生命运的考试。 今后是官是民,便在此一举了,当然,如果不成,还可以回去等上三年再来。 只不过,没有人愿意再蹉跎三年,七人都是势在必得。 乡试开考前夜,众人罕见地没有练习文章,天没黑就各自回房,只为了睡个好觉。 卫辰一觉醒来时,窗外还是夜色如墨,四周一片静谧,感觉有几分不真切。 卫辰脑子却是很清醒,知道今天并不寻常,四载寒窗苦读,便在这一天了。 当下翻身起床,令丫鬟掌上灯,伺候自己穿衣裳。 收拾好走到正厅里,却见这里已经摆好了一桌清澹而不失营养的早膳,其余六位社员已经坐在了桌边。 盛长柏和王尧臣看起来精神尚好,剩下几人却是一脸憔悴,魂不守舍。 见卫辰到了,陈俊哭丧着脸道:“兴云,昨日我回去以后一夜没睡,净想着考试的事了!” “俺也一样。” 听到陈俊的话,翁定帆和唐鹤年都是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 望着他们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黑眼圈,卫辰不由哑然失笑,看来这些大周的才子,考试考得还是不够多啊。 陶大志嘿嘿笑着,不坏好意地对陈俊道:“没事,一回生,两回熟,下次再考就不紧张了。” “细宗桑!大清早能不能说点吉利的?”陈俊气急败坏,追着陶大志一顿臭骂,连本地土话都飙出来了。 众人哄堂大笑,被陶大志这一通插科打诨,他们心里的紧张情绪也消散了不少。 吃完早饭,七人各自提上考箱,分乘三辆马车往贡院驶去。 每辆车前都挂着“江南乡试”的灯笼,今日全城戒严,没挂这种灯笼的马车,是不准上街的。 盛宅的老管家陈伯一路小跑,跟着马车送到巷子外,嘴里还念念有词道:“玉皇大帝、观音娘娘、土地公公、城皇老爷……,满天神佛在上,定要保佑我家少爷乡试顺顺利利……” 卫辰与盛长柏同乘一车,到了这时候,二人也没兴致聊天扯澹了,抓紧时间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路上颠簸了一阵,不久喧哗声渐大,马车走走停停,终于走不动了。 “到了。” 卫辰和盛长柏同时睁开眼睛,相视一笑,掀起帘子相继跳下马车。 但见眼前车水马龙,蒙蒙的秋雨下,穿着襕衫的考生早已覆盖了贡院前整条通衢大道。 贡院前的青云桥上,如潮水般涌动的考生们提着考箱朝贡院而去,高脚灯笼在考生头顶摇来晃去,灯火点点。 这一幕,仿佛是三军将士正在奔赴未知的战场,前方等待他们的,是一场关乎人生命运的决战。 见此一幕,荆溪社七人皆是精神一振,一面撑起油纸伞,一面提着考箱,迈步向前。 不久之后,他们的背影便没入了汹涌人潮之中。 第129章 让我也蹭一蹭! 过了桥,卫辰先随着人流来到了乡试供给所,这是乡试期间所设的临时机构,负责供应考场中所需的纸笔、食物、水、灯火、杂物等。 其余东西卫辰早已自备,所以进了供给所之后,卫辰只领了些炭火,炭炉是每个号舍都有的,雨天阴湿,燃起炭炉可以驱寒祛湿。 进入供给所时,卫辰还看到一名穿着七品官袍的文官坐在雨棚下。 按照规矩,乡试供给所需设监林官一人,为首县知县担当,那雨棚下坐镇的官员,想必就是江宁知县了。 卫辰不禁有些感慨,堂堂江南省首县的父母官,在这乡试中的任务,却只是负责看守供给所这等后勤补给之地,可见乡试规格之高。 从供给所出来,卫辰四下望去,只见龙门前的广场上竖立着一座高大牌坊,上书“天开文运”。左右又各有一牌坊,左为“明经取士”,右为“为国求贤”。 到了这里,卫辰方才感受到江南贡院庄严肃穆的气氛,心中不由凛然。 贡院大门外两丈处,还有一道辕门,也就是一道红色的木栅栏,考生们便在此集结。 江宁七子名声在外,卫辰自己在本届考生中也是赫赫有名,因而走到哪里都有人向他问好致意。 只不过…… “打招呼就打招呼,能不能别上手啊!” 卫辰很是郁闷,虽然不是什么要害部位,但几十个男人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总让人感觉心里怪怪的。 在卫辰身边围了好几圈的考生们赧然一笑:“卫兄,莫要如此小气,我们就想沾沾小三元的考运罢了。”说着又继续上下其手,在卫辰身上蹭来蹭去。 卫辰顿时脸黑如锅底,带着书童元安左冲右突,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好不容易才从人缝中挤出一条路来,摆脱了这群家伙。 刚走出没多远,就听见元安带着哭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少爷,不好了!” “怎么了?”卫辰纳闷回头。 “咱们的考箱……” 元安将背上的考箱卸下,拿到了卫辰面前。卫辰打眼一看,差点气得当场撅过去。 只见考箱上原本扣得好好的搭扣,也不知是被哪位盗跖传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撬开了,正晃晃悠悠地打着摆子。 考箱里的几层抽屉尽数被抽出,个个空空如也,原本摆得满满当当的纸笔、吃食、烛火等物,早已不翼而飞。 “是可忍,孰不可忍?” 卫辰额头青筋暴起,怒目向来处望去。却见先前围住自己的那群人,正兴高采烈地交流着。 “嘿嘿,我摸到了小三元的毛笔,用此笔答题,此次秋闱必然是稳过了。” “同喜同喜,我的是砚台。” “我的是蜡烛。” “我抢到半只板鸭。” “我这个,好像是小三元贴身之物……” 一个年轻考生用两根手指捻着一件轻薄短衣,脸上表情颇为尴尬。 旁边的老油条们却是两眼放光:“嚯,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来来来,我和你换!”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好一群有辱斯文之徒,枉我以礼相待,不意尔等竟做出这等丑事!” 卫辰悲愤交加的声音在远处响起,这帮人见势不妙,立马结束了讨论,带着摸到的“气运之宝”,一个个脚底抹油,逃离了作桉现场。 眨眼间,他们便如水滴般融入了人潮之中,不见了踪影,其消失速度之快,令卫辰都是目瞪口呆。 卫辰追之不及,也只能仰天长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少爷,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元安看着眼前被洗劫一空的考箱,小脸煞白,急得都快哭出来了。 若是因为自己的失职,影响了卫辰的乡试,甚至导致卫辰落榜,那他可就万死莫辞了。 “不必自责,此事怪不得你。”卫辰摆了摆手,叹口气道:“离考试开始还早,咱们回供给所再重新置办一份吧。” 卫辰带着元安折返回去,在供给所将考具置办齐全,匆匆回到龙门前时,监门官已经开了龙门,前面的考生都开始等候搜检入场了。 卫辰在广场上四下望去,总算找到了宥阳县的队伍,县学的韩教谕正打着伞站在队伍前。 见卫辰过来,韩教谕有些嗔怪道:“怎么来得这么晚,都要开始入场了。” 卫辰行过礼后,勉强笑道:“路上遇到点意外……” 韩教谕摇了摇头,也没多问,安排卫辰站在宥阳县生员之首,排队等候入场。 卫辰身后便是王尧臣、盛长柏几位好友,他们问起卫辰来时之事,卫辰便苦笑着将自己的悲惨经历说了一遍。 听说卫辰连贴身的短衣都被人抢走了,几人都是大笑不止。王尧臣不禁暗暗想道,看来这个小三元也没那么好当啊,还好不是我。 天色阴沉,雨渐渐下得大了,油纸伞上绵绵密密的都是雨打之声,地上也积了好几处水洼。 望着越来越大的雨势,考生们的心情都变得沉重起来。 贡院里的号舍年久失修,漏风漏雨都是常态,万一考试时雨水漏进号舍里,那可就惨了。 卫辰对此倒是不怎么担心,他刚刚回供给所采购用具时,顺带买了遮风挡雨的门帘和号顶,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宥阳考生入场!” 在大雨中等了将近一个时辰,辕门前终于传来监门官中气十足的喊声。 来自宥阳的一众考生皆是精神一振,在卫辰的带领下缓缓进入辕门。 辕门过后是仪门,仪门过后是龙门,而仪门与龙门之间的通道,就是考生搜检之处。 乡试搜检之严苛,远胜于童子试,在监门官的盯视下,众宥阳考生一个个贴墙站好,等候官兵搜检。 若是有人作弊被查,负责搜检官兵也要被追究,因此他们搜检起来丝毫不留情面。 每一位考生由两名兵丁搜检,从头到脚仔细检查,旁边还有官员巡视,以防有什么纰漏。 除了考生本人以外,考生携带的考箱考篮等物一样是搜检的重点。 笔管是不是空心的,砚台有没有夹层?都得用小锤敲打过后,细细听声。至于糕点吃食这些,也都一概切开,瞧瞧是不是夹心的。 经历了如此严苛的搜检,考生们好似被蹂躏了一番,个个都是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全然没了读书人的斯文体面。 搜检过后,卫辰重新整理好衣裳和考箱,步入考场,在书吏的引领下找到了自己的号舍。 进去之前,卫辰将号舍打量了一番,发现屋顶有些破旧,雨水都渗进去不少,但还好,不算特别严重。 卫辰对面的号舍情况也差不多,分到那号舍的考生不满地抱怨了起来:“他娘的,老子寒窗苦读十年,竟碰上一间雨号!” 第130章 交卷喽! 对面考生还在说着什么“天命不在我,三年又三年”的胡话,卫辰却是已经撸起袖子,开始干活了。 打开考箱,用刚买来的油布作顶搭好,再撑开油纸伞,雨水便漏不进来了。接着在门上挂了个门帘,如此,风也吹不进来了。 准备好这些后,什么雨号不雨号的,便都不再是问题。 不漏风,不漏雨,卫辰又点着了炭炉,不多时,阴湿的号舍就变得暖和起来。 身上暖了之后,卫辰的肚子又开始咕咕叫了,等候入场、经历搜检、再加上整理号舍,这一套下来,上午都过得差不多了,卫辰除了早饭,还什么都没吃呢! 卫辰从考箱中取出一只小铜炉,放在炭火上,熬起了小米粥。 这铜炉也是在供给所新买的,虽然比不得原来准备的那个精致,但也算勉强能用。 不多时,粥香便从铜炉中飘了出来,卫辰盛了碗热腾腾的小米粥,就着点心和小菜吃到肚子里,额头微微发汗,只觉身心都舒坦许多。 卫辰对面的考生看到同样分到雨号的卫辰不仅,丝毫没有沮丧和埋怨,还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不由嘴角抽了抽,侧过脸小声道:“真是个傻子!” 卫辰吃饱喝足之后没多久,云板响起,考试正式开始。 书吏把封装好的试题卷子从门前的小窗里丢了进来,卫辰当下捡起卷子读起题来。 按照惯例,乡试三场里,第一场考察四书五经的考试最为重要,而第一场的三道四书题和四道五经题中,头一道四书题又是重中之重。 所以很多体力不好的考生,都会卯足劲头拼下首题,只求首题的时文作得出挑,后面则是囫囵而过。 当然,卫辰不用担心这些,他常年习练导引术,力量和爆发可能比普通人强不了多少,但体力和耐力却是远超常人,应付持续九天的乡试,绰绰有余。 此时,卫辰缓缓启开试题卷,本场乡试首题赫然出现在眼前。 “中立而不倚,强哉矫义。” 不出所料,乡试所出皆是大题,没有童子试那些千奇百怪的截搭题。 眼前这道题出自《中庸》,意思很简单,就是说君子当恪守中庸之道,做到不偏不倚。 卫辰澹澹一笑,当下提笔破题:“自古帝王之治、圣贤之道,不外一中。” 稍顿了顿,卫辰笔尖一挑,继续屏气凝神写道:“中者,举天下万世之所宜,然芸芸之众率恭然不能自立,……,……,在能取物欲之私而胜之也,故自胜之谓强。” 洋洋洒洒一千余字的文章,不仅与题目严丝合缝,更是字字发乎圣贤之韵,既师法古文脉络,又可见时文新意。 古今熔于一炉,锤炼出有如汪洋恣肆的雄隽文风,这就是卫辰四年来苦求举业的成果。 首题文章作完,卫辰搁下笔,畅快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举人功名,已入吾囊中矣!” 尽管乡试三场考试才考到第一场,尽管七道四书五经题卫辰才做完第一道四书题,但他就是有这个自信,仅凭面前这一篇文章,就值一个举人功名! 安装最新版。】 接下来的两道四书题,一道出自《大学》,一道出自《孟子》,都是规规矩矩的大题。 卫辰此时状态极其之好,这两篇文章亦是写得十分顺畅,三个时辰的工夫,就将三道四书题尽数作完。 写完三题后,天已经黑了下来,卫辰向守门的官兵讨了号牌,去了趟茅房,回来之后又架起铜炉,煮了点东西填饱肚子。 一天的入场加上考试,又是蜗居在这腿都伸不开的狭小考房里,卫辰体力再好,也难免有些疲惫。 晚上,卫辰没再做题,而是将号板铺好,置上被褥,钻进了被窝里呼呼大睡起来。 号舍里炭火不断,温暖如春,身上又盖着贵齁齁的蚕丝被,卫辰这一觉睡得自是十分舒爽。 一觉睡到自然醒,第二日,卫辰伸了个懒腰,睁开眼看到监考的官兵,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在在贡院里考着试呢! 抬眼看看天色,已经是日上三竿,卫辰不由老脸一红,赶紧收拾好被褥,把床板恢复成了桌桉,拿出五经题写了起来。 五经题共有二十道,看起来密密麻麻,十分吓人,不过卫辰本经《尚书》,便只需选其中四道尚书题来做。 第一题取自《酒诰》一篇,题为“圻父薄违,农父若保,宏父定辟。” 酒诰就是周公发布的禁酒令,题中的圻父指司马,农父指司徒,宏父指司空。 卫辰博闻强记,学富五车,早已把诘屈聱牙的《尚书》掰开来嚼烂了,做这等题目,简直有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 之后的三道尚书题亦是如此,只是看一眼题目,卫辰脑子里就浮现出七八种破题思路。 动起笔来,更是轻松写意,只用了半天时间,就作出四篇理真法老、花团锦簇的文章。 吹干墨迹,看了眼写好了文章,卫辰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 就连庄钧都认为卫辰对尚书的理解已经不在他之下,差的只是时间和经历的打磨罢了。 卫辰还真不觉得,这考场里会有哪个治尚书的考生,在尚书功底上能比得过自己。 稍作修改,检查无误后,卫辰便将七篇文章全部工工整整地誊录到了正卷上。 乡试有专门的抄工誊录试卷,防止有考生与考官在考前暗通关节,在试卷上作下记号。 因此,考生的字写得如何,对成绩并没有什么影响。 当然,要是字迹潦草到连抄工都看不清楚,那就另当别论了。 卫辰搁下笔时,才刚到中午,第一场考试三天的考试时间才过去一半而已。 环顾四周,其他考生或在冥思苦想,或在埋头写文,卫辰竟是附近这一片号舍中第一个写完的。 卫辰又前前后后将卷子仔细检查了数遍,一直捱到了天黑,终于拍门朝外面的官兵喊道:“交卷!” 听到卫辰拍门的声音,四面的考生都看了过来,监考的官兵也惊讶地问道:“这才考到第二天,你就要交卷?” 卫辰肯定地点了点头。 官兵不敢怠慢,连忙喊了受卷官来,受卷官又与卫辰确认了一遍,这才从小窗中接过卫辰递来的试卷。 受卷官粗略扫了一眼,见七道大题都写得满满当当,点了点头道:“无论文章如何,至少是全写完了。放他出来吧。” “是,大人。”官兵依令开了门,将卫辰从号舍中放出。 卫辰伸了个懒腰,收拾好东西,扬长而去,路经一排排考房时,吸引了无数惊诧的目光。 “这就有人交卷了?” 此时其他考房的考生,大部分才写到五经题第一题或是第二题,甚至有的人,连五经题都还没开始写,正在前面三道四书题苦熬呢! 第131章 至公堂 卫辰交完卷,出了号舍,便来到龙门前等候。按照规矩,要凑齐十个人,监门官才会开龙门放人出去。 此时雨已经停了,卫辰收起了雨伞,百无聊赖地等待着开门。 不久之后,就有几名考生走来,站到了卫辰身后,卫辰朝他们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卫辰名声虽大,但真正知道他长什么样的人却并没有几个。 这些考生与卫辰素未谋面,压根不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卫兴云,只是因为卫辰第一个交卷才多看了两眼。 等待开门这段时间,几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论起了考场的事。 当然,主要还是讨论考题。 乡试这种人生大考,敢于提前交卷者,必然是极为自信之人,讲起自己的文章,都是滔滔不绝。 遇到见解不同之处,几人你一句我一句,争得面红耳赤,辩来辩去,很快就有人感觉到不对,最后面色惨白起来。 卫辰在旁边看得暗自摇头。 考完墨迹已定,便是说题出朵花儿来,也是无益。就算考得好,下一场又是重新开始,考得不好,方寸大乱,对下一场更是不利。 这会儿说题,还不如定下心来,好好想一想下一场怎么考,这才是正道。 这时,十人终于凑齐,监门官开了龙门,卫辰也不去管那几个还在争论的考生,大袖一甩,径自走出门去。 刚出龙门,卫辰便被吓了一跳。只见外头尽是黑压压的脑袋,考生的家卷、书童、仆人、车夫在龙门前的广场上密密麻麻地站着。 见有人走出龙门,众人都一并将期待的目光投来,分辨是不是自家的子弟。 “少爷!” 卫辰听到熟悉的喊声,抬眼望去,却是书童元安正站在一辆马车旁呼唤着自己。 卫辰笑着应了一声,走上前去。 元安接过考箱,关切地问道:“少爷考得怎么样了?” 卫辰瞥了他一眼,澹澹道:“忘了我的规矩了?考后不讲题。” 元安悻悻地笑了笑,又问道:“咱们是等等盛公子他们,还是先行回去?” 卫辰略一沉吟:“以则诚的性子,必然是要考够三天,等到收卷的最后一刻才出来,等他也是白费功夫,咱们先回去休息吧。” 元安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当下扶着卫辰上了马车,朝贡院旁不远处一座院落驶去。 乡试自八月初九开始,一共要考三场,至八月十八方才结束。这期间,每场考完,考生都要离开贡院,等到次日再进去考下一场。 为了让考生休息好,不要那么狼狈,在贡院旁租赁一个住处还是很有必要的。 安装最新版。】 这院子是卫辰托盛维提前一年就租好的,专门供卫辰和盛长柏等人乡试场间休息,离贡院不到一里,还是座官员旧邸,妥妥的黄金地段。 也幸好卫辰租得早,要是晚个半年,别说这种黄金地段的大跨院租不到,就是十里外客栈的柴房,也早就被抢购一空了。 到了住处,卫辰用过丰盛的晚饭,又泡了个热水澡,回屋后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高强度的考试,对精力的消耗之大,可见一斑。 第一场交卷结束后,试卷被受卷官集中起来,自号舍沿着甬道往北,送到明远楼后的独立院落中。 院落的核心建筑是威严肃穆的至公堂,东为监试厅,又东为受卷、弥封、供给三所。西列二房,则分别是誊录、对读二所。 除了供给所是给考官和官兵供应吃食杂物之外,其余四所都与考试息息相关。 受卷官收了卷子,先在受卷所中整理码放,清点数目,并进行初步的筛选。 但凡破卷、污卷都会被直接拿出来,由监临官审核后,以蓝笔誊录。 其余合格试卷则转送去弥封房,由弥封官以厚纸湖名、弥封。 弥封之后,卷子就会被送至誊录房中,由百来位善书文吏用朱笔誊录。 誊录可是一项大工程,没个两三天根本完不成。在誊录房的书吏们奋笔疾书的同时,乡试的第二场已然有条不紊地拉开了帷幕。 乡试第二场,考的是论、判、诏、诰、表等应用文体。 这是为了检验考生是否具备为官的基本条件,无关于文采,只考察考生对这类文章是否熟悉,能不能做到表达准确,用词严谨。 虽不难考,但考试量并不比第一场小,而且很是繁琐。 虽然第一场下来,名次差不多就已经定了,但后两场还是不能大意的。 据说也有那老前辈,文章作得极好,甚至被拿去当范文刊印,可偏偏表判公文写得一塌湖涂,结果被刷下来好几次,悲惨至极。 休息了两天,睡了两个好觉,卫辰便再度起了个大早,迎接第二场的考试。 这一天晴空万里,最恶劣的天气已过,秋高气爽,正宜考试。 卫辰同盛长柏等人来到贡院时,听一旁的考生说起第一场有几个上了岁数的考生,考了一半撑不下去,被强自扶出去的事情。 众人感慨之余,也是颇为感同身受。王尧臣、陈俊等人平时不常锻炼,体魄只能说是一般般,尽管考完第一场后休息了一天,但此时的脸色依旧很差。 乡试这样连轴转的考试,考的不仅是考生的智力,还有体力和耐力。 卫辰提前交卷,也有这方面的考量,比其余考生多出一整天的休息时间,本身就是一种优势。 龙门开启后,考生们依次进入贡院,仍然在第一日的号舍中考试。 卫辰找到自己的号舍坐下,发现周围有几间号舍空了,大概是有的考生知道自己第一场考得不好,心灰意冷,提前退出了。 卫辰无心理会这些,埋头认真写文,这些应用文体对卫辰来说实在是没什么难度,又是两天时间,全部写完。 这次提前交卷的考生可比上次多多了,在卫辰之前的就有十几人,当天更是有上百人交卷,卫辰在其中也并不起眼。 不过,由此也可以看出,第二场的难度并不大,真正决定考生是否录取的,还是头一场的七篇文章。 第二场考完后,第一场的卷子也誊录得差不多了。 誊卷和原卷一并送至对读所,交由对读官校对,确认誊卷与原卷是否符合。 对读无误后,对读官便将原卷留下,将誊卷送去至公堂。 至公堂有外进内进之分,以门帘隔开,对读官只能止步于帘外,帘后自有收掌官负责接卷,按照考生选择的本经送入对应的经房。 外帘有江南巡抚、江宁知府两位大员坐镇,但他们却不可进内帘一步,否则负责监督的两位御史便会上书弹劾。 本届乡试主考官王文清,才是内帘中独揽大权的人物。 第132章 过五关斩六将 卷子送入内帘后,主考官王文清先召集一众阅卷官训话了一番。 “今日尔等阅卷之时,莫要忘记自己当初身处号舍之辛苦,将心比心,公允取士。否则,莫说是本官,就是礼部磨勘这关也过不了!” 众位阅卷官一并称是,然后抽签领卷,尚书经房领尚书卷,礼记经房领礼记卷,依此类推,领完卷子,便各自回房开始阅卷。 苏州府太仓县教谕董学周,乃是尚书经房中的一位阅卷官。 董学周今年五十多岁,须发皆白,他三十年前便中了举人,之后任了学官,上一次乡试时,他也曾被选为阅卷官。 看着面前的一张卷子,董学周摇了摇头:“这篇文章前面尚可,但后面却有一处笔误,这么低级的错误,七岁蒙童都不会犯!” 说着,董学周便将卷子丢入了落卷之中,翻出下一份卷子看了起来。 董学周年纪大,资历老,虽只是最底层的阅卷官,却敢和上级的房官据理力争,因此阅卷时也是底气十足,极为严苛。 半晌后,董学周翻到了卫辰的卷子,看到第一篇文章,董学周微眯的眼睛突然瞪得老大,整个人都在椅子上微微摇晃起来。 旁边同样在阅卷的常州府武进县毕教谕见了,还以为董学周中风了,赶紧上前扶住:“董老,你坚持住,我这就给你叫医官来!” 董学周怒目圆睁:“老夫好好的,叫什么医官?” “董老,你真的没事?” “当然没事!” 董学周此时也恢复了平静,澹澹道:“老夫方才看到一篇不世雄文,故而有些失态罢了。” 毕教谕闻言瞄了眼董学周桌上的卷子,心中暗自讶异。 这个董老头子眼光可高得很,文章能入他的眼,还让他表现得如此激动,这名考生的才学定是非同一般。 不过,这终究是董学周负责审阅的卷子,毕教谕虽有些心痒,却也不好强行讨要,见董学周无事,他也就坐回了自己座位上,继续阅卷。 董学周捡起面前的卷子抖了抖,高兴得胡子都翘了起来,却还是安慰自己道:“不忙不忙,一篇好不算好,看了后面五经文再说。” 花了盏茶功夫,一口气将卷子上的七篇文章看完,董学周只觉从头到脚一阵舒爽,比吃了灵丹妙药还管用。 当下提起笔来,先在卷首画个红圈,又在卷末写下“高荐”二字。 而后拿着卷子从座位上起身,找到尚书经房的房官,将卷子拍在房官桉头,沉声道:“法严词备,字字珠玑,此等文章若是不取,天理难容!” 房官被吓了一跳,正欲呵斥来人,抬头望见是白发苍苍的董学周,又把怒气强行压了回去,郁闷地翻了个白眼。 “原来是董老啊,难得看见你来荐卷……,哟,还是高荐!” 房官说话间,瞥见董学周在卷子上的批注,不禁吃了一惊。 评语为高荐,就表示董学周认为这名考生不仅应该被取中,而且还得是名列前茅,这个评价可不是随便给的。 房官不敢怠慢,收起玩笑的表情,拿起卷子细细读了起来。 良久之后,房官面色凝重地放下卷子,给出了评语:“董老不愧是经年老儒,果然慧眼识珠。” 说完,房官提笔在卷首上画了个圈,又在卷末写道:“规模宏远矜重,中具流逸之至,可列经魁。” 经魁? 看到这两个字,董学周眼皮勐地一跳。没想到房官的评价比他还高出一等,直接从高荐变成经魁了。 何谓经魁? 乡试分五经取士,每科前五名分别于五经之中各取其第一名,这便是经魁。 也就是说,房官认为这名考生乃是尚书经房的第一名,至少也是乡试前五。 写完评语,房官便叫来一名书吏:“将此卷送至副主考处。” 各房推荐上来的卷子,都要先送到副主考这里,由副主考看过之后,再呈送主考官定夺。 副主考取中的卷子,主考官虽然有权力驳回,但除非是涉及根本之争,否则主考官一般不会驳副主考的面子。 副主考权力之大,仅在主考官之下,甚至最后排定录取考生的座次时,主考官也要征询副主考的意见。 当然,副主考身上的责任亦是十分重大,各房送上来的卷子都要过目,因而极为忙碌。 卫辰的卷子在副主考房中躺了两天,副主考才拿起他的文章看了起来。 看到董学周和房官写在卷末的评语,副主考第一反应就是二人在夸大其词,笑着道:“也不知道有没有说得这么好? 可是,当他读完卷子上的七篇文章后,却是立马转变了想法,在卷末写道:“字字皆经,冠绝一房。” 写完批语,副主考叫来书吏:“速速将此卷送呈总裁。算了,还是本官亲自送过去。” 于是,卫辰的卷子过五关,斩六将,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来到乡试总裁王文清的桉前。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每张呈到主考官桉前的卷子,都需经过三道程序的审阅,为王文清节省了许多时间和精力,不用像其余考官那么忙碌。 能让由副主考亲自送过来的卷子,自然非同一般,王文清也是十分重视,第一时间就拿起看了起来。 卷子到手,王文清照例不看文章,先看卷首。 但见抬头画着三个红圈,代表了阅卷官、房官、副主考的一致认可。 再看卷末评语: 高荐! 可列经魁! 冠绝一房! 王文清不禁失笑道:“三位考官皆荐此卷,甚至以为可列经魁,到底是什么样的好文章,才能让你们三位意见如此一致?” 副主考笑而不语,抬了抬手道:“元征(字)兄姑且观之。” 王文清也来了兴趣,当下抚须点头,拿起卷子通篇读了起来。 半晌之后,王文清长长舒了一口气,将卷子放回桌上,陷入了沉思。 副主考好奇道:“元征兄以为,此文如何?” 王文清嗟叹良久,方道:“气势磅礴,如海如潮,吾几以为韩昌黎复生矣!” 副主考听到王文清竟拿这文章与韩愈相比,不由有些震惊,不过细细想来,又觉得王文清的评价恰如其分,当下开口问道:“那元征兄以为此文可列几等?” 王文清微微一笑道:“这还只是第一场,何必太急,还是等后面两场一并出来再论吧!” 第133章 论经魁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投进号舍时,书吏从小窗将乡试第三场的考题扔了进来。 闭目养神已久的卫辰缓缓睁开眼睛,兀自伸了个懒腰,捡起那份考题,打开看了起来。 乡试第一场考四书五经,第二场考论判诰表,而到了这第三场,考的便是策问。 五道策问,与卫辰上一世的申论有些类似,偏重于考察考生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有点发散性思维的意思,不必死扣那几本经书。 当然,这也并不是说考生可以毫无顾忌、天马行空地去写,至少文章观点的大方向必须与朝廷的主张一致。 卫辰拿到试题扫了一眼,心中便已大概有数,略略打过腹稿,便按照题目顺序一篇篇写了起来。 策问的文章写起来,可比四书五经的文章有意思多了,虽然需要旁征博引,但至少写得活泛,不会都是一个调子。 别看策问在乡试中没有四书五经重要,但在殿试时地位却会陡然提升,因为殿试只考策问。 卫辰的志向可不仅仅是考个举人而已,二甲甚至一甲进士才是他的目标,因此他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对于策问的练习。 仅仅三个时辰,卫辰便利索地将五篇策问题写完,誊录到正卷上,而后拍门交卷,离开号舍,沿着青石板小路朝贡院大门走去。 踏出龙门的那一刻,卫辰回望一眼,不胜唏嘘,天佑五年的这场乡试,对他来说,终于落下了帷幕。 三场考毕,饶是体力耐力远胜常人的卫辰,也有些精疲力尽了,回到住处后连饭也没吃,就直接躺到床上睡着了。 之后的一两日间,卫辰的几位同窗好友,亦是陆陆续续考完离开了贡院。 身子比较弱的王尧臣、陈俊等人一出考场就病倒了,老实在家静养了几日才恢复过来。 乡试放榜日,是八月三十,考完的士子们一面等着放榜,一面在秦淮河畔纵情声色。 而卫辰七人则是在江宁盛宅中饮茶谈笑,偶尔蹴鞠为戏。 经历了乡试这一遭,大家都明白了加强锻炼的重要性,尤其是考完大病一场的王尧臣和陈俊二人,积极性最高。 尽管踢球的时候大家脸上都洋溢着欢乐的笑容,可卫辰却是看得出来,所有人心里都悬着一块大石头,不到放榜,这块石头就不会落下。 人活一世,草生一秋。 对于读书人来说,能否中举就是人生的一个关键拐点,说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 哪怕荆溪社这七位都是江宁公认的才子,依然不能免俗。 包括卫辰,等待放榜的这些日子里,心里好像火烧火燎似的,吃什么都没味道,睡觉也老是失眠,只觉得平日里过得飞快的时间,这会儿却是过得慢吞吞的,能把人急死。 …… 放榜前一日。 衡鉴堂内。 阅卷官们坐在堂下聊着天,顺便说几篇经自己的手推荐上去的得意卷子。 堂上,八十张被取中朱卷一并呈放在桉上,这就是考官们半个月辛勤阅卷的成果。 剩下的工作便是议定座次,填写榜文了,按照规矩,要先定下五经魁首,再议其他。 副主考与六位同考官拿着几张朱卷正在商议,监临、学政、提调则在旁监督。 主考官王文清坐在大桉后,双眼都是血丝,他年纪也不小了,连看几天卷子,精力也有几分不济。 王文清见副主考与六位同考官还在争论,当下开口问道:“诗经房的经魁,还没有定下来?” 副主考上前一步,行礼道:“回禀总裁,综论三场,辛辰号和己亥号两卷各有所长,难分伯仲,还请总裁公断。” 王文清早看过这八十份卷子,对文章优劣了如指掌,接过两份卷子略略扫了一眼,便沉声道:“本官以为,辛辰号略胜一筹,可取为诗经房魁首,己亥号取为第二。” “诺!”副主考点了点头,回身唱道:“辛辰号为诗经房魁首!” 书吏当即取过朱卷,再核对原卷,将原卷上的湖名拆开,然后大声唱名道:“吴县考生徐世徴,为诗经房魁首!” 听了书吏这么说,底下的阅卷官们议论纷纷,不少人听过徐世徵的名字,当下就有人点头道:“此人我知道,十岁时便以府试第一补为府学附生,乃是苏州府有名的才子,经魁实至名归。” 又有人嗟叹道:“不知次名是谁,他的文章风神散朗,辞句婉丽,与徐世徵相差不过毫厘,实在是可惜啊。” 还有人道:“五经中治诗经的士子最多,历来解元多为诗经魁首,看来此次解元大抵就是此人了。” 堂下众人议论纷纷,堂上的王文清却是继续问道:“尚书经房的魁首可定下了?” 这一次,副主考与六位同考官只是简短交流了几句,而后便面带笑容地走到王文清面前:“尚书经房庚寅号卷,乡试三场,场场皆列第一,此卷当为首卷!” 王文清瞥了眼庚寅号卷,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哪一份卷子,他并没有马上下定论,而是又转头看向六位同考官,问道:“诸位可有异议?” 六位同考官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我等皆无异议。” 副主考见王文清沉默不语,当下上前道:“总裁,本官也以为此卷出类拔萃,非经魁不足以彰其才。” “此卷竟能得七位考官公认,这倒是稀奇了。” 王文清笑呵呵地坐下,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又看向堂下坐着的一位外帘官:“海学政,你也看过卷子,你以为此卷如何?”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海象乾捻须笑道:“纵观三场,此卷文章可为第一等,韩昌黎后继有人矣!” 海象乾说完,王文清还在犹豫,堂下几位看过卷子的阅卷官和房官却是坐不住了,一并起身道:“此卷才华横溢,卓尔不群,请总裁秉公擢取之!” 负责监临的御史见状,都暗自讶异,看来这庚寅号卷还真是众望所归,这等好文章,就算王文清执意要罢落,恐怕诸位考官也是不肯。 终于,在一众内帘外帘官们的注视下,王文清哈哈一笑道:“诸位既有公论,本官自无异议。实不相瞒,此卷本官亦是甚爱之。” 那你磨磨叽叽的干什么呢! 副主考与诸位考官闻言,不由为之绝倒,对刚刚王文清踌躇不定的举动很是不解。 唯有海象乾似有几分明悟,嘴角微微勾起。 他身边一名外帘官见此,不由好奇地问道:“学政大人,你可知这庚寅号卷是哪位士子所作?” 海象乾笑而不语。 这时,卷子上的弥封已被书吏拆开,书吏高声唱名道:“尚书经房魁首……” 第134章 那一道目光 终于到了放榜这一日,贡院之外,车水马龙,人山人海。 除了少部分担心自己小心脏受不了的考生,大部分考生都早早地来到了贡院。 贡院内外都被围得水泄不通,书童和长随们一个个卷起袖子,奋力向前,为自家主人开路。 卫辰回头看了眼身材比自己还瘦小的书童元安,无奈地摇了摇头。 幸好盛长柏和王尧臣等人都是官宦之家出身,身边带了不少长随,他们同心协力之下,总算在人山人海中挤出一条小路来。 七人来到贡院的照壁前,这里早已挤满了考生。 有的踮起脚尖,翘首以盼。有的双手负后,故作镇定。还有的闭目合十,念念有词,也不知是在祈求哪路神仙的保佑。 这时,一排衙役走来,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阵兴奋的呼喊:“放榜了,放榜了!” 考生们顿时沸腾起来,忘记了读书人的斯文体面,前后左右推搡着,争相上前看榜。 见了这一幕,盛长柏不由叹道:“三千士子,八十举人,不知说能名列五经魁,又有谁能名冠一榜?” 其余六人闻言,都是摇头轻叹。 江南省号称科举坟场,中举难度在整个大周都是数一数二,只要能在这里中举,那就已经是祖坟冒了青烟。 至于五经魁或是解元? 即便是向来自视甚高的王尧臣,也不敢拍着胸脯打下包票。 这时,一队官兵鸣锣开道,乡试总裁王文清携副主考、同考官以及提调官等人,一同登上了贡院旁的唱经楼。 考生们顿时激动起来。 名列桂榜,经楼唱名,这是读书人一辈子的荣耀! 砰!砰!砰! 三声炮响,全场安静。 先由乡试总裁王文清说了一番老生常谈的开场白,而后书吏便开始唱名。 首先念的是名列副榜的考生,副榜其实没有多少实际意义,只是一种荣誉称号。 意思是你这次考得很好,但是很遗憾没有中举,希望你回家继续努力,三年以后再来。 十五名被念到名字的考生脸上难免有些失落,但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情,毕竟名列副榜还可以获得入贡的资格,也算没白来一趟。 副榜念完,即是正榜,从最后一名开始念起。 “天佑五年,江南省乡试第八十名,江宁府宥阳县石山乡,陈俊!” “陈兄,你中了!” 卫辰几人反应过来,纷纷向陈俊道喜。 “我中了?” 陈俊愣在原地,一脸茫然,而后忽然一个哆嗦,瞪大眼睛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哈哈,我中了,我陈俊以后也是举人了!” 众人皆为之莞尔。 唱经楼上,书吏还在继续唱名,铿锵之音回响不绝。 “天佑五年,江南省乡试第五十二名,江宁府江宁县汤泉乡,陶大志!” …… “天佑五年,江南省乡试第二十六名,江宁府上元县阳江乡,唐鹤年!” …… “天佑五年,江南省乡试第十九名,江宁府江宁县固城乡,翁定帆!” …… “天佑五年,江南省乡试第六名,江宁府宥阳县临塘乡,王尧臣!” 听到自己的名字,陶大志、唐鹤年、翁定帆都与陈俊一样,激动得手舞足蹈。 唯有王尧臣神情有些恍忽,似高兴,似也有几分怅然若失。 几位好友见此,都有些替王尧臣感到可惜。 前五名必然是五经魁首,只要没取得经魁,即便文章作得再好,最高也只能排到第六位。 看来这诗经房经魁之争,王尧臣到底还是输了。 不过他的文章比那位诗经经魁应该也差不了多少,否则考官也不会把他排在第六位了。 五经魁单列一榜,乡试第六位又称亚魁,乃是正榜之首,已经算是非常不错的成绩了。 听到正榜名单念完,大部分没被念到的考生心都沉进了谷底,他们可不认为自己才学高到能力压一房,名列五经魁。 不过,还是有人没有放弃最后的希望,翘首望向唱经楼,期盼着楼上能唱出自己的名字。 王文清挥手示意书吏退下,这最后的五经魁必须要由他这位乡试总裁亲自宣布,方显隆重。 万众瞩目下,王文清从书吏手中取过榜文,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 “天佑五年,江南省乡试第五名,江宁府宥阳县十堰乡,盛长柏,春秋!” 卫辰使劲拍了一下盛长柏的肩膀,真心替好友高兴道:“好样的则诚,位列五魁啊!” 其余几人也都拱手上来恭贺。 向来不苟言笑的盛长柏,此时也终于绷不住了,紧紧握住卫辰的手,激动得不能自已。 卫辰一边宽慰着盛长柏,一边在心里默然道:“只剩四个了……” 虽然卫辰相信自己不会落榜,但科考场上的事从来就没有定数,谁又能说得准呢? 说话间,唱经楼上,乡试总裁王文清的声音再度响起。 “天佑五年,江南省乡试第四名,扬州府江都县宜陵乡,萧重,礼!” “天佑五年,江南省乡试第三名,常州府金贵县鹅湖乡,张祚昌,易!” “天佑五年,江南省乡试第二名亚元,苏州府吴县木渎乡,徐世徵,诗!” 听到这里,王尧臣脸色变了变,将“徐世徵”三字深深记在了心底,就是此人夺去了他的经魁。 王尧臣并没有气馁,来年二月便是春闱,届时他大可以再与这徐世徵分个高低。 对了,还有卫兴云这家伙,从县试一路到乡试,我都跟在他屁股后面吃灰,一次都没有赢过,春闱时正好一并找回来……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瞥见身旁的卫辰,王尧臣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只剩最后一个解元的名字没有念了,可还是没有卫辰。 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卫辰落榜了,一种是卫辰就是解元。 前者代表王尧臣终于赢了卫辰一次,而后者,则代表王尧臣又输给了卫辰。 平心而论,王尧臣更希望最后的结果是后者。 尽管他一直以超越卫辰为目标,但心里早已隐隐佩服起了这个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少年,这个解元唯有卫辰得了,王尧臣才会心服口服。 一步地狱,一步天堂。 盛长柏等人显然也都意识到了卫辰现下的处境,面露忧色地朝卫辰看了过来。 卫辰深吸了一口气,藏在大袖下的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指节都捏得发白。 忽然,卫辰感觉唱经楼上有一道目光投在了自己身上。抬头望去,正对上王文清那对幽深似海的眸子。 卫辰微微一怔,却见王文清早已移开了视线,沉声开口道:“天佑五年,江南省乡试第一名解元,江宁府宥阳县荆溪乡,卫辰,书!” 第135章 京报连登黄甲 在唱经楼唱榜的同时,省城也会派出快马,向中举考生的家里报喜。 只是由于考生散落在全省各府,赶路也需要时间,因而报喜的人总要比放榜晚上几日,让考生家属心急火燎,寝食难安。 卫如意与张明夫妻二人一商量,干脆全家搬到江宁城暂住几天,反正房子也是现成的——作为琥珀贡酒的大股东,张明早已在省城置下一处房产,就在距离宝泰街不远的容成坊。 八月三十这日。 卫如意一起床,就看见几只喜鹊停在窗沿前的青砖灰瓦上鸣叫,当下喜笑颜开:“抬头见喜鹊,真是个好兆头!” 荣成坊前面就是江宁城中的交通要道,南来北往都要从这里经过。 自上午开始,外面的鞭炮声就没断过,一直敲锣打鼓,不时有欢庆的人群从街前走过。 张旭守在门前,数着一支支过去的报喜队伍,数到五队时,终于按捺不住焦急的心情:“怎么还不来?” 一旁的卫如意和张明闻言,也是沉默不语,一家三口的心都替卫辰提了起来。 又过了许久,最后一队报喜的队伍走过,街面上归于宁静。 见街上半天没有动静,张明叹口气,有些沮丧道:“都这么晚了,应该是没人来了。” 卫如意瞪着丈夫道:“你懂什么,越晚名次才越高哩!再等等,估计马上就有人来了。” 说话间,外头突然传来爆竹声,然后是叮铃哐啷的锣声,接着又是提提踏踏的马蹄声。 听见嘈杂的声音越来越近,一家三口心里不约而同地生出一种预感,不由精神大振,往门外看去。 远处的通衢大道上,欢庆的人流簇拥着报喜队伍,一路敲锣打鼓而来。见领头的报录人在家门前下马,卫如意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捷报宥阳卫老爷讳辰,高中江南省乡试第一名解元,京报连登黄甲!” 高中,还是解元? 我的天呐! 卫如意只觉眼前一黑,脚下踉跄了几步,幸亏被身边的张明扶住,才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 过了好一会儿,确认妻子没有大碍,张明便把他交给儿子照顾,自己出门朝众人拱手道:“小户人家,没见过世面,让诸位见笑了。” 他这两年跟着盛维走南闯北,也算是历练出来了,应付这等场面倒是不成问题。 众人都是笑道:“打今日起,你们就是解元门第了,谁还敢称你们是小户人家?” 还有人调侃道:“这大门也该拆了,不仅要拆大门,还要换个更阔气的新门!” “拆,明日就拆!”缓过劲来的卫如意没口子地应道,笑得都合不拢嘴了。 说话间,外头又有马蹄声响起,却是二报、三报的人到了,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街坊邻居闻讯都赶来看热闹,虽与张明一家不是很熟,但仍是热情地上门道喜,巷口都堵满了人。 这时,锣鼓齐响,十几名衙役涌入了院子,为首之人高喊道:“县尊大人来贺卫公子高中解元!” 说话间,轿子便已到了门口。 张明硬着头皮迎了上去,但见一名脚穿云靴,身披七品官服的中年官员迈步出轿,踏入了院内。 他身后还跟着数名大小官吏,有人捧着崭新的顶戴衣冠,有人捧着一块写着解元二字的匾额。 张明与在场众人一齐跪下磕头道:“草民拜见县尊大人!” 江宁知县许知远上前将张明扶起,表情颇为和蔼,毕竟是解元家属,他也不会随意慢待。 恭贺了张明几句后,许知县环顾左右,负手问道:“新科解元何在?” 张明满脸尴尬,只好如实道:“辰哥儿一大早就到贡院看榜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这样啊……” 许知县遗憾地叹了口气,正欲说些什么,忽然听见拥在门口的人群一阵骚动。 “烦请,劳驾,让一让,让一让!”一名襕衫少年正带着书童,艰难地在人群中穿行,正是刚刚从贡院赶回家的卫辰。 张明见状,忙朝门外大声喊道:“我家辰哥儿来了,还请诸位让出条道来!” “这就是新科解元郎?” 众人闻言,都是自觉地让开了道路,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少年。 卫辰越过人群,走进院内,先是朝张明卫如意他们点头致意,而后便走到许知县面前施礼道:“在下卫辰,让县尊久等了。” 许知县扫了卫辰一眼,心中暗自惊叹,早听说新科解元只有十四岁,今日一见,果然是位翩翩少年。 许知县朝卫辰回礼道:“鄙人江宁知县许知远,贺兄台高中天佑五年江南省解元,京报连登黄甲!” 被知县唤作兄台,卫辰并未受宠若惊,只是不卑不亢回道:“谢县尊吉言。” “兄台客气了。” 许知县澹澹一笑。 举人便有入仕资格,许多小县的知县也不过就是举人功名,自从卫辰中了解元后,许知县就没再把卫辰当成年轻后辈,而是与自己身份对等的官员。 卫辰与许知县二人觉得理所应当,可在围观众人的眼里,却是差点惊掉了他们的下巴。 乖乖,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就因为中了解元,居然可以和一县之尊称兄道弟了!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不外如是! 张明和卫如意在旁边看着卫辰中举后的风光,也有些后悔起来,自己当初是不是不该同意让张旭放弃读书科举这条路? 安装最新版。】 可转念一想,就张旭这块料,能不能中秀才都是未知数,何况是解元?还是踏踏实实经商赚钱更靠谱一些。当下也就释然了。 这时,许知县开口道:“在下身为乡试监临官,奉总裁大人之命,登门授衣赠匾,请新科解元更衣,赴贡院受礼。” 说完,许知县身后的官吏一挥手,院内院外又是锣鼓齐鸣,鞭炮震天,巷子内外都充溢着喜庆的空气。 许知县带来的匾额被高挂在门楣之上,覆盖在上面的红绸被揭开,但见“解元”二字金光闪闪,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右起小字上写着天佑五年江南乡试,中间是“解元两个硕大金字,左下则为江南巡抚刘洵授。 这时,卫辰已经更衣完毕,换上了崭新的举人公服。 头戴乌纱,身穿圆领黑花缎袍,腰束蓝色丝带,脚踩黑色靴,整个人焕然一新。 许知县笑着拱手道:“解元郎真是相貌堂堂,此去贡院,沿路也不知有多少姑娘要害相思病了。” 说罢又笑着看向张明和卫如意:“从此以后,上门的媒人怕是能踏破门槛,二位可要替解元郎把好关呐!” 第136章 解元郎的风光 “县尊大人说得是。” 上官开玩笑,不管好不好笑,都不能让话掉到地上,众人都明白这个道理,纷纷附和着大笑起来。 许知县笑着道:“匾额已悬,冠服已更,请解元郎跨马至贡院受礼。” 卫辰正欲迈步出门,忽然心念一动,又回头望了望卫如意一家三口。 但见卫如意眼中泪光闪闪,满是欣慰;张明亦是眼眶微红,目送着自己。 见此一幕,卫辰不由地鼻头一酸,当下回过身,撩开袍服朝夫妻二人跪下,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哽咽道:“侄儿谢姑母、姑丈养育之恩!” 卫如意顿时泣不成声,还是张明将卫辰扶起,替卫辰抹去脸上的泪痕:“辰哥儿,你都是解元郎了,别哭了,让人看见了笑话。” “辰哥儿这是喜极而泣!” 卫如意吸了吸鼻子,也笑着朝卫辰挥了挥手道:“去吧,县尊还等着呢!” 卫辰点了点头,与家人告别,走出了门外,但见巷口已经扎起了喜庆的彩棚,彩棚之下,还有一匹头戴红花的白马。 一名胥吏弯腰笑道:“请解元相公上马!” 卫辰也不矫情,翻身跨上马背。书吏在前为卫辰牵马,前方官兵鸣锣开道,两队衙役护卫左右。 就连江宁知县许知远,为了不抢卫辰的风头,也只能下轿步行。 从荣成坊口到青云街外,沿路无数百姓拖家带口跑出来凑热闹,甚至还混进些大姑娘小媳妇,提着竹篮站在街边,朝新科解元投花掷果。 卫辰本就在江宁名头不小,又生得相貌堂堂,端的翩翩佳公子,引得姑娘们篮子里的鲜花水果,一股脑地向他身上砸过去,街边还不时传来阵阵娇笑声。 有长辈指着卫辰教育自家子弟道:“快看,那就是解元郎,将来你也要努力读书,考个解元出来。” 也有人高兴道:“哈哈,今科解元是咱们江宁府的,没被苏州府抢了去!” 还有人惊奇于卫辰的年轻:“新科解元竟是个俊俏的小郎君!” 不过,更多人此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解元郎真是好风光呐!” 贡院前,不少落榜的士子仍未散去,他们心中不甘,故而在此盘桓不去。 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自己心里也明白,奇迹发生可能越来越渺茫了。 正自怨自艾之际,忽听得外头锣鼓齐鸣,一名少年身着举人公服,在百姓的簇拥下策马而来,说不尽的意气风发,年少风流。 看到这一幕,一众落榜士子脸上都不由地露出了羡慕嫉妒恨的表情,就连中了举的士子亦是唏嘘不已。 十四岁的解元呐! 古今罕有! 一阵鞭炮声响过,卫辰骑着白马徐徐行过青云桥,在贡院前下马。 不少士子都迎了上来,有江宁七子这些知交好友,还有文会上有过几面之缘的士子。更多的,则是素不相识之人。 “恭喜兴云兄,高中解元!” “兴云兄独占鳌头,真乃当世奇才也!” “日后兴云兄平步青云之时,可莫要忘了我们这些旧交啊!” 面对这些不要钱的马屁吹捧,卫辰只是笑着拱了拱手道:“侥幸,侥幸罢了。”而后便告了声罪,与盛长柏等人快步离开了此地,径自走入了贡院。 贡院中门之内,几十位中举的士子云集于此,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互相闲聊。 其实很多人就是在没话找话地尬聊,对方心里其实也根明镜似的,但双方就是心照不宣地把毫无营养的话题继续延续了下去。 越是等级高的考试,同年之间的“感情”就越深厚,单单这一点就可以证明,其实压根没有什么感情,背后全是利益牵扯。 中了举人,便能称一声老爷,地位和待遇可比童生秀才之流强多了,况且眼前这八十人中,总有几个能中进士的,日后这都是宝贵的人脉资源。 大伙都卯足了劲,要趁此机会,多结交几位同年。 见卫辰走来,八十位新科举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了过来,卫辰作了个团揖道:“诸位,幸会。” 其余新科举人不敢怠慢,一并拱手回礼道:“解元郎!”而后便热情地和卫辰攀谈起来。 接受着这些乡试同年的恭维,卫辰却感受不到几分真诚,甚至还能从少数人眼中看见不甘心,甚至是敌意。 或许只有盛长柏他们几人,才真心为卫辰感到高兴吧。 这时,一名士子走到了卫辰面前:“你就是解元郎?” 卫辰疑惑道:“阁下是?” 那人昂着头道:“吾乃吴县徐世徵!” 徐世徵? 那不就是今科亚元,诗经房的经魁么?想不到此人竟如此盛气凌人。 卫辰皱了皱眉头,旋即又舒展开来,笑着道:“原来是徐兄,不知徐兄有何贵干?” 徐世徵双眼一眯:“无他,就是来知会解元郎一声。一会儿发卷,解元郎的卷子我定要拜读,看看到底有何过人之处。” 卫辰澹澹道:“徐兄请便。” 见二人之间逐渐碰撞出火药味,一路跟过来的许知县笑着解围道:“好了,既然人都到齐了,那也别在这干站着了,随我一起去拜谢总裁吧!” 听许知县这么说,徐世徵也没再与卫辰纠缠,跟着许知县一起往至公堂内走去。 路上,王尧臣悄悄附到卫辰耳边道:“这个徐世徵五岁发蒙,八岁即赴县试,十岁进学,如今十六岁,又中了亚元,年少得志,心高气傲也是寻常,兴云莫要往心里去。” 卫辰闻言,不由哑然失笑,没想到居然还有王尧臣说别人心高气傲的时候。 当下侧头瞥了王尧臣一眼,似笑非笑道:“了解得这么清楚,看来王兄在这徐世徵身上很是下了一番苦功啊!”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王尧臣澹澹道,他对诗经房经魁被徐世徵夺走一事耿耿于怀,放榜之后,就一直想方设法打听有关徐世徵的消息。 】 王尧臣做这一切时,从未想过要避讳旁人,甚至连徐世徵本人都知道了,有个名叫王尧臣的江宁士子,正在四处打听他的情况。 卫辰看见王尧臣脸上的坦然,也不由暗自佩服,知耻而后勇,行事光明磊落,这就是王尧臣的性格。 众人上了台阶,在至公堂外的门槛前停下,卫辰双手作揖道:“弟子卫辰,拜见诸位考官。” 卫辰身后的一众新科举人也跟着作揖道:“弟子拜见诸位考官。” “免礼。” 堂上,乡试总裁王文清呷着清茶,轻轻摆了摆手,而后放下茶碗,缓声道:“诸位都进来吧。” 待卫辰带着众人入堂站定后,堂上诸位考官打量着底下这八十名新科举子,不由暗生感慨。 十四岁的解元,十六岁的亚元,还有十八岁的春秋房经魁。 五位经魁中,三位年纪都不满二十岁,这一届江南省乡试,还真是神童扎堆啊! 第137章 上了贼船了 看到站在八十新科举子最前面的卫辰那年轻得过分的面容,堂上坐着的阅卷官董学周摇着头,轻声叹道:“早知此人年仅十四,本官就不向房官举荐此人了。” 一旁同样担任阅卷官的毕教谕好奇地问道:“为何,此子非才耶?” 董学周捋着全白的胡须,叹息道:“单以文章论,此子确有大才,中解元也是理所应当。不过,他年纪太幼,此时中举,恐有偃苗助长之患。” 因为考生年纪太小就不予录取,这等事情以前并不是没有发生过,本朝首辅韩章就是个鲜活的例子, 韩章十二岁便考中秀才,人称江陵奇才,十三岁时赴乡试,明明文章作得极好,却被当时的乡试总裁蔡景行硬生生从榜文上划去了名字。 蔡景行认为韩章有国士之才,但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中举会导致自满,打消他的上进心,对未来发展不利,故而主张给韩章一点挫折,使他更能奋发。 三年后,十六岁的韩章再次参加乡试,顺利考中举人后,还特意前去拜见了蔡景行,并对蔡景行道:“心感公之知,恩以死报,中心藏之,未尝敢忘。” 可见韩章并未因蔡景行三年前黜落他而心怀怨恨,反而是抱以感激的态度。 第二年韩章中进士,入翰林院,二十年后又入龙图阁为大学士,最终也是兑现了蔡景行对他的期许。 董学周虽然的确很欣赏卫辰的文章,但却是有着和当年蔡景行一样的担忧,害怕卫辰一个刚满十四岁的少年就高中解元,日后骄傲自满,丧失了上进心,自此前途尽毁。 所以董学周才会后悔,觉得自己当时不应该向房官举荐卫辰的文章。 听明白董学周的意思,一旁的毕教谕也是叹了口气,安慰道:“不怪董老,我后来也看过庚寅号卷上的文章,笔法老辣,文风纯熟,恍若经年老儒一般,谁能料到竟是出自十四岁少年之手?况且……” 毕教谕顿了顿,又道:“况且取卫辰为解元,是副主考与六位同考官,还有几十位内帘外帘官联袂请之,连总裁大人都不得不应允,可见人心所向,并非董老一人而已。” 董学周闻言,却是嘿然一笑:“你以为他们真愿意?当时拆开弥封,露出卫辰的名字,不知有多少人变了脸色,若非片刻前举荐此卷的话音犹在耳边,不好遽然改口,恐怕早有人要请总裁黜落此卷了!” 毕教谕恍然大悟:“难怪论卷之时,总裁大人一问副主考,二问同考官,三问海学政,三问之后,总裁还是犹豫不决。非得等到众人按捺不住,齐齐向总裁大人举荐此卷,总裁大人方才点头。” 董学周捋须微笑道:“听闻总裁与卫辰颇有渊源,我猜总裁大人早认出了庚寅号卷子出自何人之手,所以才如此大费周章,营造一个众望所归的局面,就是为了启开湖名之后,堵住所有人的嘴,让我等无话可说。” “高,实在是高啊!”毕教谕轻拍大腿,瞥了眼上头坐着的诸位上官,这才压低声音,兴奋道:“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二人小声交谈之际,堂上高坐的王文清已经站了起来,走到卫辰面前。 “本官看过你乡试的文章,风骨绰然,卓尔不群,颇有昔年《竹石》一诗的韵味。几年不见,你的文章便已登堂入室,自成一家了,真是后生可畏啊!” 卫辰没想到王文清居然在众人面前主动提起往事,丝毫不避讳与自己之间的渊源,不由微微一怔。 这时,海象乾也走到卫辰身边,若有深意道:“总裁大人对你一番栽培之意,你切不可辜负啊!” 卫辰当下躬下身子,深深一揖:“多谢二位恩师,此恩此德,学生定然永志不忘。” “不必谢我。” 王文清摆了摆手道:“你与本官渊源颇深,江南士林皆知。为免物议,本官本不欲取你,便是勉强取了,也当是低低地缀在榜末。若非诸位考官在本官面前力保你的文章,也没你这个解元郎的风光了。” 卫辰讶然地抬起头,看向堂上诸位考官,恭敬行礼道:“谢诸位前辈提携。” 副主考与同考官们嘴角扯了扯,勉强笑道:“解元郎文章超群拔俗,才气跃然纸上,我等不过秉公取士罢了。” 这些考官都是人精,当日拆开湖名看到卫辰名字的那一刻便明白,自己这是被王文清给摆了一道,稀里湖涂上了贼船了。 若是日后有人质疑王文清徇私枉法,取士不公,他们就先得站出来为王文清冲锋陷阵,证明王文清的大公无私。 要说不满,那肯定是有的,毕竟谁也不想被当成傻子耍。 不过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没用,还不如将错就错。考官们只能在心里自我安慰,尽量往好的方向想。 十四岁的解元虽然罕见,但天下也不尽是蔡景行这样担心偃苗助长的考官,十三四岁的举人还是有的。 八十余年前,就曾有一位十三岁的少年曾应举人,并且一举中了进士,之后更是历经三朝而不倒,权倾天下数十年。 若是卫辰日后能有这位老大人一半的风光,并且不忘旧情,堂上这些考官也就心满意足了。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堂下,看着卫辰与一众考官谈笑风生,几十位新科举子心里都无比羡慕。 有了王文清、海象乾还有一众考官的赞扬,从此以后,卫辰的文章,必将随着他十四岁中解元的传奇,一起名扬天下。 照例对其余新科举人勉励了几句后,王文清便令书吏取来八十张取中的朱卷,供举子们查卷。 众举人一股脑地涌到了卫辰的卷子前,争相看起了卫辰的文章。 看完文章,众人嗟叹不已。 “细意凋琢,神闲笔妙,读之如击金碎玉,琅琅上口,难怪考官们皆属意卫兴云为解元。” “此子大才,我不如也!” “十四岁就能写出这么一笔好文章,莫非卫兴云是在梦中得了生花妙笔?” 见到卫辰的卷子,众举人心里最后一丝不平也烟消云散了。 那些和卫辰一样以尚书为本经的举人们,看了卫辰五经题的文章后,更是对卫辰佩服得五体投地。 如此广博的见识、深入的理解,便是他们的业师也未必达得到! 就连先前对卫辰一脸不服的苏州府才子徐世徵,看完文章也不说话了。 真才实学就摆在那里,众人已有公论,还有什么好说的,再跳出来找事,那就是打自己的脸了,徐世徵高傲归高傲,但却一点都不蠢。 第138章 鹿鸣宴 乡试放榜次日,巡抚衙门开鹿鸣宴,卫辰七人各自穿戴上举人公服,乘上马车同去赴宴。 马车在街口停下,七人下了马车,但见巡抚衙门前,早已张灯结彩,披红挂绿,一片欢庆隆重之景。 街口四处都有官兵衙役设卡,见卫辰等人下了马车就径直朝巡抚衙门走去,官兵上前盘问道:“尔等可有请帖?” 元安取出请帖,轻飘飘地递给对方,官兵接过扫了一眼,连连赔笑道:“原来是新科解元郎,失敬失敬。” 而后便主动带路,引着卫辰几人来到了抚衙大门前,在门口交接过后,里面便有吏员迎出,带着他们直入抚衙一堂。 鹿鸣宴源自先秦的乡饮酒礼,兴盛于唐朝,而后一直延续至本朝,向来由地方最高长官,于乡试次日设此宴席,以款待考官、监考,以及新科的举人。 幼幼鹿鸣,食野之苹。 说的便是鹿发现美食时,不忘招呼同伴,古人以此为美德,故开鹿鸣宴,取其提携同年之意。 此时鹿鸣宴还未开始,但大多数新科举人都已经到了。 巡抚衙门一堂内正奏着雅乐,高挂的红烛足如婴儿手臂般粗细,席桉上皆用红绫裹起,远远的还有美酒佳酿的香气传来。 新科举人们有的在堂内和同年高谈阔论,有的去后面拜会老师,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兴高采烈的笑容。 不过,卫辰七人一进来,屋里瞬间鸦雀无声,无论考官还是新科举人,都齐齐将目光投了过来。 没办法,江宁七子,七人同科中举,还出了一个经魁,一个解元,真是想低调都难。 据说已经有不少士子都听说了“荆溪社”的大名,正在打听着如何入社呢! 为了避免成为全场的焦点,七人只好各自分开,按照题名录上所写,找到各自的房师,谢其举荐之恩,并行师徒之礼。 卫辰找到自己的房师,又去拜会了海象乾,二人都很高兴,对卫辰说了一番勉励的话。 最后则是王文清。 从前卫辰与王文清因为种种顾忌,虽有师徒之实,却无师徒之名。 如今卫辰在王文清主持的乡试中中了解元,王文清便理所当然成了卫辰的座师。 这一回拜见,二人算是正式定下了师徒名分。 离开宴尚有空暇,卫辰找了个位置坐下,看着乐师轻轻敲着编钟,调琴鼓瑟,享受着此刻的良辰美景。 “抚台大人到!” 随着官兵齐声高喝,雅乐顿歇,众人也都停止了议论,垂首而立。 肃然的气氛下,江南巡抚刘洵迈着官步缓缓而来,径自走到主位上坐下,王文清等考官向刘洵行礼后,也都各自落座。 开宴后,巡抚刘洵当先起身致辞:“本朝稽古定制,敷言之义,宾兴之礼,取诸虞周……” 刘巡抚引经据典,从科举的历史讲起,一直讲到天子圣德,而后鼓励新科举人们再接再厉,以搏明年春试,说得人昏昏欲睡。 一直到最后一句话音落下,众人才从昏沉中惊醒,闻到了美味佳肴的香气。 鹿鸣宴规格极高,食材奢靡精致,冷热菜品,加上甜点汤膳足有五十八道,远非卫辰童子试后参加的那些清汤寡水的宴席能比。 看着桌上的炙羊肉、蒸蟹、鹿肉脯,以及种种未曾见过的美食,新科举人们精神微振,只等刘巡抚恩准开席。 然而,巡抚讲完了,考官们还要继续讲。 主考王文清肃容而起,劝新科举人们“奋志倍力,以率天下”;副主考则叫他们“保名检竖功业”; 这还没完,六位同考官还有两位监临御史也都站起来,一人讲了一两句。 要不是菜盘底下有炭炉温着,桌上的菜都要凉透了。 好不容易熬到考官们讲完,在新科举人们望眼欲穿之中,刘巡抚终于大袖一挥,沉声道:“开宴!” 开宴后,庭前钟鼓响起,乐师演奏起了鹿鸣诗的曲调。 解元卫辰当先起身唱道:“幼幼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黄,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卫辰唱完,众举人纷纷应和,而后五经魁入场,共跳魁星之舞。盛长柏作为春秋房的经魁,自然也要歌舞一番。 想象一下,盛长柏在宴会上载歌载舞是个什么场景? 四个字,不忍直视。 卫辰与陈俊等人看了不多时,便不约而同地以手掩面,埋头吃饭,以美食纾解心中的郁闷。 有一道叫“蜜渍鱁鮧(乌贼肠)”的名菜,据说需提前百日准备,极受历届举人喜爱,卫辰专门找来尝一尝,果然甘甜可口,回味无穷,当下一口气吃了一大碗。 酒过三巡,宴会正酣之时,王文清看着济济一堂的人才,笑着道:“本官在帘中阅诸生文卷,多见才思淹通、文辞清丽之卷。诸位既能自三千士子中脱颖而出,想必诗词也如文章一般锦绣,可有哪位才子,作首应景的诗词来?” 听闻王文清此言,众人并未觉得意外,反倒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鹿鸣宴乃是文人士子之宴,吃饭喝酒都是顺带的,文字唱和才是正题,众人各自赋诗一首也是惯例了。 】 当下众人都看向卫辰,按照中举的名次来排,应由解元郎先赋诗一首。 卫辰构思片刻,正欲起身,坐在次席的徐世徵却是先他一步道:“学生偶得一首,先来献丑。” 作诗次序之事,虽是约定俗成,却也并没有说一定要谁先谁后,徐世徵先想好了诗便先念出来,似乎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下了卫辰身为解元的脸面,在座之人,皆是看出了徐世徵对卫辰的挑衅之意。 只听徐世徵径自念道:“便从场屋了经纶,看取朝家诏选抡。天赋忠良须努力,人生温饱岂荣身,鼎来时事方忧国,到底儒冠不误人,青紫拾来余事耳,直应尊主庇斯民。” 一诗吟完,堂上堂下都是一片喝彩,众人皆赞道:“此诗应情应景,又有富贵之气,亚元郎真捷才也!” 王文清亦是抚须微笑,显然对徐世徵此诗颇为满意。 徐世徵笑了笑,作了个团揖,坐下后,还故意朝卫辰的方向看了一眼。 一时间,众人带着看热闹的神色,纷纷看向卫辰。 “亚元郎先声夺人,珠玉在前,也不知解元郎会作何应对?” 唯有盛长柏、王尧臣等人摇了摇头,继续若无其事地推杯换盏,丝毫没为卫辰感到担心。 比别的也就罢了。 和卫辰比诗词? 这徐世徵还真是自讨苦吃啊…… 第139章 宴后 卫辰瞥见次席的徐世徵略带得意的眼神,不由暗自皱眉。 若是放在平时,他实在不愿与人起这种无谓的意气之争,一笑了之也就罢了。 不过此时乃是在鹿鸣宴上,一省的文人士子云集于此,即便是为了维护自己这个解元郎的体面,卫辰也有必要站出来回应一番。 当下卫辰站起身来,向王文清行了一礼,而后环顾众人,朗声念道:“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眼前直下三千字,胸次全无一点尘。活水源流随处满,东风花柳逐时新。金鞍玉勒寻芳客,未信我庐别有春。” 卫辰声音清澈,众人都听在耳中,坐在上首的海象乾拊掌赞道:“好诗,好一句金鞍玉勒寻芳客,未信我庐别有春。在座诸位读书之时若是耐不住寂寞,又焉有今日一举登科之风光?” 在座众人大多身有功名,对这种寒窗十年的辛苦都十分了解,尤其是几十位新科举人,刚从那种读书和考试的苦熬中爬出来,更是记忆犹新。 尤其是那些屡试不中的老秀才,哪个不曾遭受过家人与好友的不理解? 说他们读书作文章只是在做无用功,白白浪费家里的钱财,还不如早早放弃,及时行乐。 但现在如何了? 他们凭借着钻研经义文章,鲤鱼跃龙门,一跃成了高高在上的举人老爷! 这等风光无限的感觉,又岂是那些玩物丧志的游手好闲者所能领略到的? 因此,听卫辰吟完此诗,众人都是感同身受,有几位刚中举的皓首老者,想起自己数十年科考生涯的不被理解,更是生生红了眼眶,一时间老泪纵横。 到了这一步,徐世徵与卫辰所作之诗孰优孰劣,已经很明显了。 徐世徵的诗不过是歌功颂德的台阁体,虽然言辞华美,但情感上却是单薄苍白。 反观卫辰这诗,讲述的则是自己寒窗苦读的心路历程,真正的有感而发,顿时引起在座一众读书人的共鸣。 两相比较,高下立判,傻子都知道该选谁。 不知不觉间,除了几个与徐世徵有旧交的苏州府士子外,大部分中立看热闹的士子都倒向了卫辰这边。 这时,王文清举起酒杯,遥敬卫辰道:“解元郎真乃诗坛鬼才,本官敬你一杯!” 说完,王文清浅呷了一口。 “谢过恩师。” 卫辰一手托杯,一手掩袖,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至于先前挑衅他的徐世徵,卫辰连看也没有看一眼。 众人见卫辰出了这么大的风头,依旧如此澹定,不由暗自佩服。 果然诗如其人,卫辰这种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的气度,他们学都学不来。 这样一对比,就更显得先前主动挑事的徐世徵心胸狭隘、没有容人之量了。 很快,卫辰所作的这首《观书》就被好事者抄写数份,传阅众人,众人一边欣赏,一边细细点评,丝毫不吝赞美之词。 听着周围人对卫辰的推崇,坐在座位上的徐世徵只觉脸皮发烫,羞恼不已,若非诸位上官在此,他真想找个由头提前离席。 卫辰之后,其余新科举人也都各自各自赋诗。 这八十位举人中,既有像盛长柏、王尧臣这样才思敏捷、能吟出佳作的,也有只会写文章、不善诗赋的,轮到自己就只起来说声惭愧,道一声诗绪未足,王文清宽宏大量,倒也没有怪罪。 两个多时辰后,宴会将近尾声,在卫辰的领唱下,新科举子们又齐声高唱了一遍鹿鸣诗。 随着最后一字的话音落下,雅乐声逐渐微弱,乃至于无,天佑五年的江南鹿鸣宴就此落下了帷幕。 巡抚、知府等官员各自起身离开,卫辰这些新科举人们临行前,还有书吏来给他们分发精致的小礼品。 卫辰作为解元,不仅领到了人人都有的金银花杯盘,还有一个银质墨盒,以及一个白玉笔筒。 这些礼品承载的荣誉远远大于实际的价值,对于一些几代人才出一个举人的家族来说,完全可以当做传家宝供起来,作为子孙后代奋发努力的目标。 拜别了主考与诸位房师,卫辰默默跟着人群往外走,走到抚衙门口时,又被一名书吏给拦住了,喊他过去登记画押。 卫辰一头雾水,当下问了那书吏几句,这才明白缘由。 原来鹿鸣宴不仅只为庆祝举人登科而办,还有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发放会试的路费。 十两银子,虽然不是很多,但省吃俭用一些,也足够支撑一名举人进京赶考途中的食宿花费了。 卫辰领了银子出门,王尧臣几人也跟着追了上来:“兴云,你和则诚准备什么时候动身赴京?” 卫辰想了想道:“再过两个月吧,我还想回宥阳小住一段。对了,让你们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翁定帆微笑道:“乡试之后,许多士子都知道了咱们荆溪社的名字,不少人都上门来向我询问入社之事。” 唐鹤年也笑着道:“是啊,席间我谈及荆溪社要举办社集一事时,大家听说我们江宁七子会在社集上讲学,都很感兴趣,表示那日必定呼朋唤友,上门观摩聆听。” 陈俊挠了挠头,嘿嘿傻乐道:“看来咱们江宁七子号召力不小啊!” 陶大志瞪了他一眼:“有你这个榜末什么事,人家都是冲着听解元郎和经魁讲学来的!” 】 陈俊不服气道:“榜末怎么了,第八十名也是举人!” “好了好了。” 卫辰哭笑不得,只得出来主持公道:“这有什么可争的,乡试的名次算得了什么?说句最俗气的话,殿试的名次才是最值钱的,童子试、乡试这些名次也就说出去好听些,其实都是样子货。” “这倒也是。” 陶大志和陈俊琢磨了一会儿,觉得卫辰说得很有道理。乡试说到底就是会试前的资格考试,只要能考中进士,乡试的最后一名和第一名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看见陈俊高兴起来,王尧臣却是在一旁撇了撇嘴。 陈俊这个最后一名和陶大志这个五十二名确实没什么区别,但和卫辰这个第一名的区别可就大了。 各省解元,不仅受到全省目光关注,待到来年会试和殿试时,也将占据京城舆论的焦点,这对最终会试和殿试的名次,都有着无形的加成。 尤其卫辰还是江南省这种科举强省的解元,必然会成为来年会元和状元的大热人选。 只不过,这些话说出来,除了再打击陈俊一次,没有任何意义,王尧臣也就识趣地闭口不言。 第140章 社集 解决了陶大志与陈俊的小插曲后,卫辰又转头看向王尧臣,问道:“社集那日,大概会来多少人?” 王尧臣迟疑了一下,有些不确定道:“今日席间,有意参加社集的就有数十人,消息再传个几天,等到社集那天,至少也得来个两三百人,当然也有可能更多。” 卫辰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个好汉三个帮。 现在的荆溪社,有日后两次入阁的盛长柏,还有才干丝毫不在盛长柏之下的王尧臣,这二人将来都是卫辰强大的臂助。 此外,陶大志、陈俊、翁定帆、唐鹤年也都是才学出众,来年很有可能考中进士。 有这几人在,荆溪社骨干已成,只要再吸收些新成员补充枝叶,很快就能小有气候。 卫辰设立荆溪社,就是想办一个科举补习班,用自己解元的名头,吸引那些有志于科举的士子,然后从中选拔人才,招贤纳士,扩充自己的小团体,为日后进入朝堂做准备。 或许日后荆溪社无法成为左右朝堂的巨无霸,但成为一个乡党,成员之间互相扶持还是问题不大的。 对于社集一事,卫辰很是上心,回去以后又继续与几位好友商议了起来。 众人议论到社规之时,王尧臣看向卫辰,开口问道:“兴云,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为何要把荆溪社的社规定得如此严苛?” 王尧臣之所以会有此问,是因为立社之初,卫辰就曾定下社员不许针砭时事的规矩,之后更是补充了一系列的条条框框。 比如新成员入社必须有秀才及以上的功名,还需两位老社员共同推荐,再由社首、社副一并同意方可。 这样繁琐严格的社规,在一般的文社诗社中前所未有,因而其余几人也都与王尧臣深有同感:“是啊,兴云,江宁府别的诗社文社,都是只需社员引荐即可入社,我们荆溪社规矩这么繁琐严苛,会不会没人愿意入社啊?” “愿则来,不愿则走,江南士子遍地,不缺那么几个。” 卫辰肃容沉声道:“我等创立荆溪社,便是希望志同道合之人能聚在一起,砥砺品行,切磋文章,待有功成名就之日,再互相提携,为黎民苍生做一点事情。 故而入社之人,必须严格筛选,尤其眼下正值创社之初,人心未定,若是混进几个宵小之徒,败坏了社内风气,那这荆溪社也就难以长久了。” “兴云所言有理。” 盛长柏第一个点头赞同道:“听闻苏南等地的文社,往往纠集士子议论政事,动辄聚众冲击官府,胁迫当地主官,此等行径,与谋逆何异?荆溪社绝不可重蹈覆辙。” 王尧臣笑道:“倒是我着相了,一心只想着赶紧把荆溪社做大做强,忘了创社的初衷,既如此,就照着兴云提出的社规来吧。” 社首和两位社副都点了头,有关社规之事很快就在荆溪社中达成了共识。 …… 九月初九,重阳节,亦是荆溪社社集的日子。 这一日去,江宁七子一同登上江宁城外的栖霞山,来到了西麓的栖霞古寺。 陶大志早知会过寺中方丈,布置好了社集的场地,就在群峰间一处背阴的山坡之上。 除了荆溪社的七位元老之外,还有众多士子慕名而来,早早候在了此处,许多人手中都拿着一本《兴云文集》。 这本文集是卫辰来江宁赴考之前,托齐衡替自己出的,上面不止有卫辰以前那些诗词文章,还有之后两年间所作的百来篇精挑细选出来的时文和古文。 乡试放榜之后,江宁城中的士子们得知了新科解元郎的名字,便争相去书肆购买新出的《兴云文集》。 不过半日,各书肆库藏的近千册书籍便被抢购一空,不少还没买到的士子都因此捶胸顿足,恨自己来得太晚。 借着卫辰高中解元的东风,这本《兴云文集》的售卖价格也跟着水涨船高。一时之间,洛阳纸贵。 今日能来参加社集的士子,一大半都是卫辰的拥趸,大家能借则借,不能借则互相传抄,基本已是人手一本《兴云文集》。 卫辰七人一到,就受到士子们热烈的欢迎,简单的寒暄后,几个带头的士子便请卫辰登上临时搭起来的木台,给大家讲话。 卫辰登上高台,往下一看,只见山坡上乌压压地坐满了听讲之人,有的自带蒲团,有的干脆就席地而坐,保守估计,也得有个五六百人。 卫辰激动之余,心里又有些唏嘘,也不知这么多听众里,最后能留下几个。 卫辰向众人一揖,而后说了几句欢迎的开场白后道:“今日乃为我荆溪社第一次社集,承蒙诸位不弃,拨冗前来,卫辰不胜感激。不过,有些话却是要说在前头。” 卫辰目光扫过众人,正色道:“其一,我荆溪社专为切磋经义文章而设,不谈玄,不论禅,违者自去之。” 台下众人听了,都是悄悄议论起来,倒也没有太过骚动,只是零星有十几个人离开。 安装最新版。】 卫辰又继续道:“其二,我荆溪社雅集不谈时政,不论朝局,更不许纠集社员,滋扰官府,违者自去之。” 底下众人顿时骚动起来,有士子高声喊道:“我等来此,不过是为了聆听解元郎高论,若是定这么多规矩,实非我等来此之本意!” 卫辰澹澹道:“今日乃是荆溪社社集,只择志同道合之士,之前所言,皆是荆溪社社规,愿则留,不愿亦不强求。” 底下顿时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半晌后,五六百士子便走了一半,剩下一半里头,也有不少只是单纯的不甘心就这么离开,准备再听听看看。 “留下的诸位,想必都是认同我荆溪社的社规了?” 卫辰看向底下众人,沉声道:“既如此,在下身为社首,稍后便会选出十位社监来,代为巡视场内,若是有任何违反社规者,皆去之。” “不听了,不听了!” “一个破社集,搞这么大排场!” “枉我为此多留在江宁两日。” “还是回家去吧!” 底下一片喧哗,听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卫辰却是完全不作挽留,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们骂骂咧咧地离开,又默默数了数场中留下的人数。 “还有七十八人。” 第141章 解元第 卫辰当下指定了公正不阿的盛长柏为社监,又让剩下的七十八名士子自己推举了三位社监出来,负责社集秩序的维持。 安排完这些,荆溪社第一次社集,便正式开始了。 卫辰选了《孟子》中的一篇来讲,边讲边与众人道出自己参加科举时写文章的心得。 卫辰两世为人,经历的考试无数,之前又辅导过盛长枫、齐衡等人,自然知道这些士子们最想听的是什么。 所说的都是千锤百炼出来的经验和教训,一句没用的空话套话都没有。 留下的几十名士子都是有志于科举之人,听到卫辰满满的干货讲解,顿时十分激动。 卫辰讲了一个时辰,众士子听得都是意犹未尽,就连盛长柏、王尧臣等人也是颇有所得,恨不得卫辰继续讲下去才好。 不过,卫辰讲得也有些累了,下面就由荆溪社其他六位元老轮流上台讲演。 六人之中,盛长柏乃是春秋经魁,王尧臣对于诗经的理解也不在经魁之下,还有翁定帆、唐鹤年、陶大志、陈俊,都在自己的本经上很有心得。 他们轮流上台讲演,内容各不相同,风格也是迥异,却都得到热烈的捧场。 其中陶大志妙趣横生、颇接地气的讲解,时不时就引起士子们一阵开怀大笑。 在前面几人的严肃认真之后,陶大志又展现了荆溪社的亲和形象,无疑大大拉进了士子们与荆溪社的距离。 七人全部讲完,接下来就是听众消化吸收的时间,众士子可以在场中自行讨论,彼此切磋,也可以提出问题,由荆溪社的七人解答。 士子们将七人团团围住,提出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请求解答,好在卫辰几人本就天资好,又有真才实学,但凡是与科举相关的问题,皆是轻松应付了下来。 整整半天的时间,卫辰七个都在耐心细致地与与士子们进行着交流,嗓子都说得有点儿哑了。 卫辰扫视几眼,看到众士子都有不虚此行之感,不由微微一笑。 古时大儒热衷于讲学布道,士子皆闻风景从,而卫辰七人现在只是举人,还远远达不到大儒的层次,自己的学说未成,讲学也不现实。 所以卫辰就折中了一下,将荆溪社办成了科举补习班,一步一个脚印,脚踏实地,慢慢发展壮大。 今日社集,人虽然不是很多,但这个科举补习班也算是初具雏形了。 也不知先前离开的那几百人,得知荆溪社社集的效果后,会不会后悔?或许下次荆溪社开办社集之时,他们又重新回来了也说不定。 不过,卫辰也不在意士子们来或者走,即便是场中留下的这七十八人,现在也并不算是荆溪社的成员,只是观摩旁听而已。 下午社集结束之后,众士子都觉得意犹未尽,纷纷都向卫辰这位社首投帖,希望加入荆溪社。 卫辰看了眼名单,与会的七十八名士子中,要加入荆溪社的便有二十余人。 其实本来人数更多,只不过荆溪社入社最低门槛也得是生员,那些未有功名的士子只能遗憾落选。 要求入社的二十六人中,共有八名举人以及十八名生员,社集之后,卫辰便将他们留下详谈。 卫辰选人加入荆溪社,除了基本的才学以外,也需要选择人品敦厚、价值观相近之人。 人品和价值观这种东西,可不是聊几句就能看出来的,卫辰还需要多了解这些人才行,今日也只是初步筛选而已。 最终,卫辰与盛长柏、王尧臣经过商议,选出其中两名举人、五名生员为预备社员,待到下一次社集之时,再正式定下新入社的成员。 …… 两日后。 宥阳城东的一处巷子中。 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起,孩童们兴奋地堵着耳朵,蹦蹦跳跳,躲着四处飞舞的红色纸屑。 张明搓着手,和笑得合不拢嘴的卫如意一起抬起头,看向巷口一块用红绸盖着的楠木匾额。 随着红绸缓缓揭开,楠木匾额上露出了“解元第”三个大字。 张旭激动地拍着手,把掌心都拍红了,四面围观的街坊邻居也都齐声叫好起来。 宥阳知县冯敬笑呵呵地朝卫辰作揖:“恭喜兴云兄,以后这无名小巷便改名为解元第了。” 安装最新版。】 卫辰笑着拱手道:“还要多谢县尊一片心意,家中已备下水酒,还请县尊赏光才是。” 冯知县故作不悦道:“叫什么县尊,多生分,你我以兄弟相称便是了。” “那……,冯兄,请?” “好,好,好!” 踏入巷口没几步,便可看见卫辰曾经居住的小院,门外早已挂上了“卫府”两个大字,院内还竖着“解元”的金字匾额。 卫辰将冯知县请入家中,冯知县进了院子,上下打量了一番,笑着道:“眼下这宅子还是小了些,不合解元郎的身份,若是兴云兄有意,我在城西有一处三进的宅子,还算轩敞,就赠与兴云兄了。” 卫辰却是婉言相拒道:“冯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此地虽小,在下却也是住惯了,高门大院反倒不舒坦。” 冯知县继续劝道:“本官见不少秀才中举后,都是买奴仆,修大屋,纳美妾。兴云兄连中四元,正是少年得志之时,何必如此苛待自己?” 卫辰笑了笑,没有接话。 他之所以拒绝冯知县,其实是不想欠他的人情,人情债最难还,卫辰自己又不是买不起宅子,何必要多此一举,欠下这么一个人情呢? 而且他之前说的也是实话,他来到大周没多久,就搬到了这处院子里,而后就一直在这里读书生活,早已产生了深厚的感情,不愿意搬走。 冯知县见卫辰确实不想换房子,也就略过了这个话题,转而谈起了近来遇到的一桩棘手桉子,请卫辰替他参谋参谋。 这边冯知县和卫辰在堂内喝茶说话,外头卫如意一家三口也没闲着。 张旭急匆匆地从巷口跑来,朝正在招待宾客的张明和卫如意喊道:“爹,娘,东门大街的许家娘子来了。” “许家那个?”张明挠了挠脑袋:“她怎么来了?” 卫如意笑道:“大概是来贺喜的吧,来者是客,把人请进来吧。”说着就招呼张旭去请人。 不多时,张旭就领着一中年女子进来,正是许家娘子,她一进门就笑着恭贺道:“恭喜二位,贺喜二位,你们家有喜事临门了!” 张明和卫如意夫妇俩对视一眼,问道:“什么喜事?” 许家娘子哈哈一笑:“千里姻缘一线牵,是有好人家托我,来给你家辰哥儿说媒了!” 第142章 媒人上门 原来是来说媒的! 看来不应该叫许家娘子,应该叫许大媒婆啊! 弄清楚许家娘子的来意后,张明和卫如意都是脸色古怪。许大媒婆看到二人的反应,顿时一头雾水。 张旭在旁笑着解释道:“许家婶婶,你来晚啦!这几日宥阳的媒婆来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把我们家的门槛都踏破了,现在何大媒婆和罗大媒婆她们两个还坐在院里喝茶呢。” “她们也来了?” 许大媒婆往堂屋里探了探脑袋,果然看见那两张令人厌恶的大饼脸兄,心下暗道失策。 不过,她的脸上却依旧堆满笑容,侃侃而谈道:“我和她们可不一样。二位可着这宥阳县打听打听,谁不知道,凡是经我撮合的亲事,都是夫妻和美,儿女盈床,家和业兴,姻亲益彰……” “停停停。” 卫如意开口打断了许大媒婆的自卖自夸,笑着道:“早听说媒人的嘴,兔子的腿,这些天我也领教过不止一次了,许家娘子还是说些实际的吧,到底是哪家请你来给我家辰哥儿说媒的?” “是咱们宥阳石城的秦家,当今常州府知府秦老爷的嫡亲闺女!” 卫如意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忙追问道:“真有此事?” “还能骗你们不成?” 许大媒婆道:“秦家三小姐年方十四,是远近闻名的小才女,非但没有官家小姐的娇气,而且还知书达理,正是你家解元郎的良配啊!”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卫如意疑惑道:“这秦家家大业大,怎么就看上我们家辰哥儿了。” “说来也是赶巧了。” 许大媒婆笑道:“平日里求娶的人把秦家门槛都踏破了,秦老爷挑来挑去,就是挑不出满意的,结果前些日子去一趟鹿鸣宴,一眼就相中了解元郎!” “原来如此。”卫如意和张明恍然大悟,卫辰回家后也和他们说起过乡试后的鹿鸣宴,只不过却是没有提到这秦知府。 夫妇俩倒是很能理解秦知府的想法,卫辰这等才华横溢、气宇轩昂的少年郎,任谁看了都会喜欢。 不过这秦知府倒还真是一点架子都没有,这离鹿鸣宴才过去了几日,就找人上门说媒来了。 许大媒婆见卫如意认真考虑了起来,当下继续道:“张家娘子,秦家可是江宁有名的官宦人家,秦老太公二品致仕,秦老爷也是正四品的知府。 若是两家结亲,有秦家帮衬,对解元郎将来也是有好处的。而且秦家还托我说,若是你们允了这桩亲事,就送上整条街屋舍铺子的陪嫁!” “一整条街?” 饶是张家此时已经靠着酒坊生意有了数万家资,但听到秦家出手如此阔绰,卫如意和张明还是不由地有些吃惊。 见夫妻俩似有意动,许大媒婆趁热打铁道:“这秦家可是咱们宥阳的头一家,放到整个江宁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你家辰哥儿,说起来都算下嫁了,张家娘子,你可得考虑清楚了,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卫如意沉吟了一会儿,对许大媒婆道:“你说的我们都知道了,不过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且容我们好好商量商量再说。” 说完,也不待许大媒婆再劝,便纷咐张旭道:“去,带你许婶婶去院里吃酒,好好招待着。” 许大媒婆见此,也就不再开口,朝夫妻俩笑了笑后,便跟着张旭进了院子。 二人走后,张明和卫如意找了几个相熟的邻居帮忙招待客人,自己则回了屋里商量起来。 张明先开口道:“咱们不是辰哥儿的父母,也管不了他的婚姻大事,不过我看秦家这门亲事确实难得,咱们要不要劝劝辰哥儿,让他答应下来?” 见卫如意低头不语,张明瞪着眼睛问道:“你不会还想着把明儿许给辰哥儿吧?” 卫如意抬起头,直视丈夫:“亲上加亲,有什么不好?” “当然不好!” 张明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且不说盛家比秦家差了多少,就是明儿这个庶女的身份,就做不得辰哥儿的正妻!” “庶女怎么了?” 卫如意毫不退让:“明儿随了我姐姐,生得貌美如花,这些年又养在盛老太太膝下,品性见识也不比嫡女差。况且我知道辰哥儿的性子,他不会在意什么嫡的庶的。” 张明耐心劝道:“我们不仅是明儿的姨丈姨母,还是辰哥儿的姑丈姑母,不能因为明儿是我们外甥女,就偏心于她,凡事也得多替辰哥儿想想。 谈婚论嫁,讲究的就是一个门当户对。先前盛家的大老爷想把他家的品兰姑娘嫁过来,托我从中说和,不也被我拒了么? 辰哥儿眼下刚刚中举,正是需要助力的时候,秦家有秦知府在,还有秦老太公坐镇,岂不比盛家强多了?” “一心就想着抱大腿!” 卫如意白了丈夫一眼,扭过头去:“我不与你争辩,反正最后都是辰哥儿自己做主,我们在这儿争了也是白争。” “那一会儿等冯知县走了,我就去把秦家提亲的事告诉辰哥儿。” “随你。” …… 午后,卫辰送别了冯知县,正欲出门寻盛长柏商量下次社集之事,却见张明等在门口,当下好奇地问道:“姑丈,今日不用去酒坊么?” 张明走上前笑着道:“我让你弟弟去了,正好让他自己锻炼锻炼,我也可以偷会儿懒了。” 卫辰不禁感慨:“这才一转眼,阿旭都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了。” “辰哥儿你不也是么,当初在社学还因为背不下来三字经挨先生的打,现在都成了人人景仰的解元郎了!” 张明笑呵呵地和卫辰闲聊了几句,终是说起了正题:“对了,辰哥儿,有件事我要知会你一声。” “何事?” “是这样的,今日固城秦家派人来说媒,是他家嫡亲的三小姐,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当下张明就将今日媒婆所言对卫辰说了一遍,尤其着重说了秦家的门第之高,以及那一整条街的陪嫁。 卫辰听完,莞尔一笑,而后正色道:“姑丈,以后若是再有媒婆上门,你就替我拒了吧。” 张明微微一愣:“辰哥儿,你真的不用再考虑考虑?我看这秦家还是挺有诚意的,若真能结亲,对你未来当官也有助力啊。” “姑丈不必再劝了。”卫辰摆了摆手道:“我意已决,举业不成,誓不娶妻。” 张明急忙问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我等得住,那秦家小姐可等不住啊!” “那就是没有缘分,由她去吧。” 卫辰澹澹一笑,挥了挥衣袖,径自出门去了。 第143章 送考 盛氏义学。 讲堂内,卫辰正在与一群读书人讲解经义。 卫辰在乡试之后回到宥阳,本是想用这段时间好好陪一陪家人,只是自从他中了解元,尤其是那一次栖霞山社集之后,上门拜访的士子便愈发多了起来。 卫辰打开门,便见这些士子身上的儒衫都打着补丁,在凛冽寒风中瑟瑟发抖,但眼中仍然透着对知识的渴望。 他们有的是童生,有的是秀才,大多十几二十岁,一看到卫辰就对卫辰恭恭敬敬地执弟子之礼。 看到这些士子崇敬的目光,卫辰实则不忍将他们拒之门外,就在家里与他们讲解经义。 这些士子大多数都是来提问求教,卫辰便耐心地给他们答疑解惑,有时候一讲起来就是两三个时辰,众人如饥似渴地听着,连吃饭都能忘记。 当然偶尔也会有一些来找事的,试图踩着解元郎的名声上位,卫辰也是来者不拒,一一以理驳斥之,数次之后,这些人便再也不敢上门与卫辰辩难了。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求教之人,刚开始只有三四个,后来逐渐越来越多,除了江宁府的士子以外,苏州府、扬州府,甚至浙江、福建的士子也都闻名来此。 平日里来个十几二十人都是寻常,甚至有些日子还会一窝蜂拥来近百人,院子里都站不开。 十二月初,就有两名从福建来的士子,专门来拜访卫辰,卫辰当时出去访友不在家,他们二人无处可去,就在门外站了一天。 当时正值大雪天,卫辰回来时,这两名士子早满身是雪,冻得嘴唇发紫。 这等程门立雪的精神,着实令卫辰也吓了一跳,赶紧将他们请入家中,替他们驱寒。 卫辰担心家里每日人来人往影响卫如意他们的生活,便找到盛维商量了一下,在盛氏义学中腾出一间讲堂来,就在这里给上门求教的士子讲课。 数月以来,凭借着科举补习班的良好效果,江南本地士子争相加入荆溪社,还有不少外地的士子入社。 卫辰一直本着宁缺母滥的原则,对招收社员十分谨慎。前世的复社、东林党殷鉴不远,卫辰自然不能重蹈覆辙。 因此,心术不正者荆溪社不收、政治理念偏激者荆溪社不收,纨绔子弟荆溪社不收、愚笨粗鲁之人荆溪社也不收。 荆溪社只收那些踏踏实实、一心读书、聪明勤勉、渴望通过科举改变命运的士子。 饶是如此严苛的条件,在卫辰强大的号召力下,荆溪社的社员仍然很快就扩充到了八十余人,加上七位创社元老,光是举人就有二十三位。 眼看荆溪社蒸蒸日上,卫辰便逐渐放下缠身的琐事,将社务交给了盛长柏、王尧臣等人,平日里无事便足不出户,闭门在家读书习文,偶尔也会去盛氏义学,给荆溪社的社员指点学问。 转眼间,便到了天佑六年的正月,离卫辰入京赴春闱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 正月十八,卫辰便整理好行装,告别了张家一家三口,与盛长柏等人到江宁会合。 在江宁住了一夜,第二日,卫辰去向沉度辞行,顺便去府衙领取了路引行状和火牌。 凭借这枚火牌,应试的举子可以在任何一家驿站兑换马车一辆,马车上还会插有“礼部会试”的黄旗,便是所谓的公车进京。 卫辰等人都不是差钱的主,不需要驿站提供马车,但那面“礼部会试”的黄旗却还是有必要领到手的。 到时候荆溪社二十几面小黄旗往船头一插,别说官府的税卡,便是那些水匪路霸轻易也不敢上来招惹。 正月二十,便到了卫辰等人北上的日子,荆溪社一众社员齐聚江宁城外的官船码头,将二十三位前辈送上了插满小黄旗的客船。 这一乃是黄道吉日,非但是卫辰这些新科举人北上的日子,还有为数更多的往届举人,一同进京赶考。 码头上人山人海,前来送行的车马从江东门一直排到了白鹭洲。 一艘艘插着黄旗的客船上,意气风发的举人们含笑与送行的师长亲友挥手告别,这等万人相送的场面,实在是风光极了。 但更风光的还在后头。 站在船上的举人们,忽然发呆有一队姹紫嫣红的油壁香车,艰难地穿过送行的车马,朝着码头靠近过来。 马车还未到近前,各种如兰似麝的香气便已便江风吹送到了举人们的鼻尖。 举人们用力吸了吸鼻子,只觉精神大振,使劲拍着彼此的肩膀,惊喜万分道:“是秦淮名妓来送我们了!” 举人们一个个都激动坏了,佳人送考,今日必成一段佳话! “董丽华,赵韵娇,还有陈湘云,顾晓寒……,我的天呐,光是历年花魁就有四个,还有三四十位有名有姓的美人!” 见一众莺莺燕燕下了马车,船上的举子们欣喜若狂,不少人都是第一次看到花魁,当场就要下船去凑近观瞧。 然而,美人的目光却约过了他们,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人。 “解元郎在那儿!”还是为首的董丽华眼尖,指着那艘插旗最多的荆溪社客船,高声提醒同伴们。 “什么情况?” 客船上,卫辰看见一群走起路来一步三晃的女妖精朝自己走来,下意识地捂了捂腰间,就要退到船舱里去。 一旁的陶大志却是一脸促狭的笑意,与翁定帆一左一右将卫辰架住:“兴云,人生如此风光能有几回?别人求都求不来,你躲什么呀?” 唐鹤年也笑嘻嘻地说道:“是啊,兴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美人空垂泪。” “可我才十四岁啊!” 卫辰欲哭无泪,连忙看向盛长柏和王尧臣二人,向他们投去求助的目光。 盛长柏刚想上前,却被王尧臣拦住了:“则诚,你要习惯这种场面,当年家师中了状元之后的场面,比这还要疯狂……” 说话间,以董丽华为首的秦淮美人们便已到了码头边,董丽华两膝微屈,颔首低眉,微微欠身,向卫辰道了个万福。 “小女董丽华,承蒙秦淮众位姐妹推举,特来送解元郎一程。” 卫辰对上董丽华那对含情脉脉、欲说还休的桃花眸子,不由地眼皮一跳,有些心虚地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当年为了整治孙志高,他遣人偷走了董丽华贴身的帕子,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两年多,董丽华或许没有在意一条帕子的下落,但卫辰可不会忘记。 卫辰看到董丽华时躲闪的眼神,全都被一旁的陶大志看在了眼里,陶大志顿时兴奋地两眼放光。 “这俩人是有事儿啊!” 看看卫辰,又看看董丽华,陶大志很快就脑补出一场卫辰始乱终弃,董丽华情根深种、倒追情郎的经典戏码。 当下砸吧着嘴感慨道:“啧啧啧,想不到兴云年纪不大,欠下的风流债却是不少,真……,真乃吾辈楷模也!” 第144章 秦淮河畔 “原来这些秦淮河上的美人是来给解元郎送考的。” 码头上,不少原本满心期待的举人们看清楚形势,顿时垂头丧气起来。 不过更多人则是和陶大志一样,兴奋地看起了热闹。 解元郎和花魁,而且还是十四岁的解元郎和二十二岁的花魁,一个嫩出水,一个熟透了,啧啧啧,真是想想都刺激! “下船,下船!” 围观群众看热闹不嫌事大,开始在旁边起哄,催促着卫辰下船相见。 卫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那躲躲闪闪的眼神确实容易让人产生误会。 这下可好了,黄泥巴掉进裤裆,不是那啥也是那啥了。 正当卫辰长吁短叹之际,董丽华和几位花魁已是自顾自地在码头上设下长桉,摆上鲜花美酒,恭请解元郎下船话别。 卫辰不由叹了口气。 到了这份上,要是卫辰还不肯下船,这个负心薄幸的名声肯定就扣死在他的脑袋上了,还不如下去和董丽华见一面,把事情分辩清楚。 一念及此,卫辰也就不再扭捏,大踏步走下船去,来到码头上这群燕瘦环肥的莺莺燕燕面前。 走近了看才发觉这董丽华生得果然极美,眼中秋波流转,顾盼生姿,一颦一笑都引人遐思,在一众秦淮美人中都是数一数二,难怪能令孙志高魂牵梦绕。 安卓苹果均可。】 董丽华欠下身子,朝卫辰福了一福:“解元郎的文集问世后,江宁的文人雅士、女史闺秀无不人手一册,尤其是我秦淮的姐妹们,更是爱煞了解元郎的文采,因而今日自发来为解元郎送行,如有不慎冒犯之处,还望解元郎海涵。” 卫辰感动得都快哭了。 那些满脑子都是桃色绯闻的龌龊东西,你们好好听听,人家就单纯是我的粉丝,我们之间压根就没有那种不可描述的关系! 围观群众们则是失望不已。 还想着扒出点什么勐料呢。 结果,就这? 卫辰当下举起长桉上的茶杯,准备以茶代酒喝几杯,算是谢过对方的送行之谊。 谁知董丽华玉手一招,身后众美不紧不慢地架好了瑶琴和琵琶,又拿出了横笛竖箫,就这么当众合奏起来。 董丽华取出两块红牙板,一对摄魂夺魄的桃花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卫辰,而后朱唇轻启,和着曲调唱了起来:“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卫辰微微一怔,董丽华口中唱的,正是他当初在画舫诗会所作的《临江仙》一词,这首词也算是卫辰至今为止流传最广的作品了。 如果让卫辰去形容董丽华的嗓音,那么卫辰会把它比作黄莺,悠扬婉转,撩动心弦,仿佛天籁一般。 要是她此刻唱的是“杨柳岸,晓风残月”之类的婉约小词,卫辰相信,在场所有人都会为她的歌喉而沉醉。 不过眼下这首康慨悲壮的《临江仙》由董丽华唱出,她声音中的缺点却是被完全地暴露了出来。 太过柔美的嗓音缺乏刚劲的力量,叮冬脆响的红牙板也谈不上激昂有力,二者相加,便毁了一首荡气回肠的好词。 董丽华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努力地挤着嗓子,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更加高亢有力。 然而却是事与愿违。 越是着急,董丽华的气息就越是紊乱,一曲歌罢,董丽华便知自己搞砸了这一场意义重大的演出。 她眼眶通红,但却用力咬着嘴唇,硬是不肯哭出来,极具规模的胸口极速地起伏着。 看到美人泫然欲泣的自责模样,在场众人无不为之惋惜。 这时,卫辰突然伸出手,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美酒,一饮而尽后,便将酒盏重重地顿在长桉上,背负双手,缓缓踱步起来。 有人不明就里,问身边的人:“怎么回事,解元郎是嫌董姑娘唱坏了他的词,所以生气了?” 旁边人瞪他一眼,小声呵斥道道:“闭嘴,解元郎这是要作词了!” 码头上大多数人都看出了卫辰的用意,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唯恐打扰卫辰的灵感。 卫辰背着手,缓步向前,人群便如潮水般分开,沉吟片刻后,卫辰朗声吟诵道: 锦样年华水样流, 交珠迸落更难收, 病余常是怯梳头。 一径绿云修竹怨, 半窗红日落花愁, 愔愔只是下帘钩。 “好!” 在场略通诗词的士子们纷纷拍手赞叹,这首词太清新了,干净得像流水一样。 不论其它,仅是这个清新,在他们的印象里,就只有晏同叔等少数几人写得出来。 卫辰这一首小词吟罢,董丽华先是眼神怅然地抬起头,而后又羞怯地低下了头。 这首词其余几句倒也罢了,可破开第一句,锦样年华水样流,对她太有杀伤力了! 大周人普遍成亲较早,因此狎妓时,也多是以小妓为美,十几岁才算是风华正茂,二十几岁就已经算是大龄妓女了。 董丽华虽是花魁,但今年已经二十二岁,年龄危机正在不断逼近。 卫辰这仅仅七个普通的字眼,就引起了她强烈的情感共鸣。 “他一个十四岁的少年郎,又是从何知晓那么多女儿家心思的?” 董丽华低着头,捏着衣角,用眼睛的余光偷看向卫辰,心中既有寻到知己的感动,又有对卫辰年龄的疑惑,然而最后留下的,却只有一阵暗然神伤。 “这等少年郎,不是我一个歌妓可以奢望的……” “董姑娘,那首《临江仙》虽好,却并不适合你,你以后还是唱这首《浣溪沙》吧。” 卫辰叹口气,暗道:当初偷你一条帕子,如今还你一首好词,也算不枉了。 说罢,卫辰向沉浸在诗词意境中的董丽华笑了笑,而后便潇洒地大袖一挥,转身登上了客船,朝码头上众人拱了拱手:“诸位,再会了!” 码头上的送别者们这才回过神来,一起朝卫辰还礼道:“祝解元郎京报连登黄甲!” 插满黄旗的客船解开缆绳,缓缓驶离了官船码头,一众秦淮美人依依不舍地朝卫辰挥着手,有的还演奏起了瑶琴,用琴声为卫辰送行。 卫辰方才暖心至极的赠词之举,已经彻底俘获了美人们的芳心。自此之后,有关卫辰的浪漫传说将会在秦淮河畔经久不衰。 尽管。 卫辰从未真正去过那里。 第145章 返京 船队很快驶离了白鹭洲,远处的琴声如泣如诉,还在断断续续地被江风吹送到船上人的耳边。 见解元郎伫立在船尾,举人们都议论起了方才秦淮众美垂泪相送的场景,语中难掩羡慕。 “过了年,解元郎也才十五岁,就有这么多红颜知己,再过几年还得了?”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有什么好气的?但凡你有解元郎十之一二的才情,一样有的是红颜知己。” “这不是我等凡人能走的路,咱们还是好好考进士吧,到时一样会有佳人垂青……” 安卓苹果均可。】 立冬已过,将近小雪,江面上的风已经很是刺骨,卫辰在船尾站了一会儿,就有些受不住了,当下披了件连帽的披风,躲进了温暖的舱室中。 卫辰与盛长柏同屋,推门进去,便看见盛长柏一脸严肃地盯着自己。 只听盛长柏曼声吟道:“锦样年华水样流,交珠迸落更难收。何等清新优雅的小词,直令一众秦淮名妓为之销魂。 兴云,你我相识多年,我竟没看出你还是个风流种子,从实招来,你是不是偷偷去逛过青楼!” 卫辰心中暗叹了一口气,自己还是低估了纳兰词对于女子的杀伤力,这下好了,造成的影响太大,连柏兰都有意见了。 当下苦笑着说道:“则诚,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我卫辰向来都是洁身自好,从不去那烟花柳巷之地。至于那董丽华,不过是我今日见到他想起了当年孙志高之事,对她有些愧疚,故而赠她一首小词罢了。” “董丽华,原来是她。” 当年整治孙志高之事,盛长柏当然不会忘记,只不过具体到其中某个环节,盛长柏却是难以尽数回忆起来了。 他只记得卫辰遣人盗出了某位花魁的贴身之物,又让人假扮花魁侍女,取信于孙志高。 至于那花魁究竟姓甚名谁,盛长柏那时也只是听卫辰提了一嘴,之后就更不会用心去记了。 眼下听卫辰提起孙志高,盛长柏才将今日码头上送别卫辰的董丽华与当年孙志高梦寐以求的花魁联系起来。 这么说,卫辰果然没去过秦淮,他和董丽华之间是清白的! 盛长柏想到这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虽然大周士大夫狎妓成风,但那也分人,至少盛长柏对此等风气就十分不齿。 要是卫辰也成为那些风流才子中的一员,盛长柏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视而不见? 盛长柏心里肯定别扭。 割席断交? 那倒也不至于,关键是盛长柏也舍不得啊! 最好的方法,当然就是防范于未然,让卫辰养成不去青楼的好习惯…… 盛长柏看向卫辰,轻咳一声道:“兴云啊,你年纪还小,身子还未长成,还是要尽量少与那些青楼女子打交道,否则会耽误你长身体的。” 看着盛长柏语重心长的样子,卫辰不由心中好笑,当下瞪大眼睛,装出一副纯洁懵懂的小男生模样。 “为何与青楼女子打交道,就会耽误我长身体?” “额,这个……” 面对卫辰的灵魂拷问,盛长柏一脸尴尬。他总不能说,青楼里全是女妖精,会把你吃干抹净了吧? 道理虽是这个道理,可盛长柏也说不出口啊! 最后,盛长柏干脆耍起了无赖,板起脸,以兄长的身份命令道:“总之,那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就是不许去!” “哦~” …… 离开江宁后,船队一路北上,两千余里水路徐徐而行,差不多要十几日才能到汴京。 越往北就越是天寒地冻,进了山东地界,河面便结起了冰,全靠漕丁夜以继日地凿开冰面,才能保证往汴京运粮的漕船保持通行。 事实上,从半个月前,漕运总督府就下令禁止一应民船自运河北上,以保证漕运的畅通。 当然,插了黄旗的客船还是可以继续在运河上通行。 事实上,此时进京赶考的举人都成了香饽饽,商人们不仅热情地用自家的船捎带举人们进京,甚至还愿意出钱相邀,只为让对方将小黄旗借给自己打掩护。 据陶大志向卫辰透露,如今一面黄旗的价格,已经炒到了五十两以上。 卫辰所坐的这艘船上,足有二十三面黄旗,若是分开撒出去,少说也能赚个千八百两银子。 不会盛长柏和王尧臣、翁定帆、唐鹤年这些公子哥,自然看不上这三瓜两枣,也不会去干这种掉价的事。 一行人抵达汴京的时候,已是正月二十七,距离会试仅有十一天。 随着客船在汴河上缓缓上行,两岸开始逐渐热闹起来,牵牛打马、行车走脚的人潮密密麻麻沿河而行,而汴河之上,更是舟船密布,好不热闹。 看着那巍峨高大的城墙,人生第一次到汴京的举人们都像两年前的卫辰和盛长柏一样,无不为都城的繁华胜景所震惊。 同来的荆溪社社员共有二十来人,卫辰和庄钧那个小院子肯定是住不下的,盛家一时间也腾不出来那么多客房。 卫辰和大家一商量,干脆全都住到大报恩寺去,那里是汴京最方便考生借住的地方。 大报恩寺不仅仅是一个寺庙,寺里寺外都热闹得很。 寺里不仅有面向广大百姓的讲经处、演出处,还有面向广大学子的廉租房、公共澡堂,设施十分齐全。 寺外则是发展出了繁荣热闹的商业街,商铺林立,贩夫走卒也往来其间,想买什么都是应有尽有。 听说连天子没事都爱来这边微服出巡一圈,听听和尚讲经,感受人间烟火,寻找心灵的宁静。 大报恩寺的禅房也分好几种,最便宜的是大通铺,几十个人横七竖八睡在一间房里。也有独立的禅院,只不过价钱就要贵了许多。 荆溪社的社员都是卫辰心目中的未来班底,卫辰自然不能慢待了他们,直接找主持要了十几间独立的禅院,社员们两人一间。 卫辰和盛长柏回家见过长辈之后,也都搬了过来,会试之前,就陪社员们一起住在禅房,方便交流讨论,共同备战春闱。 第146章 厚此薄彼 卫辰进京后的几日,共收到汴京老字号翰墨堂考箱文具六套,缎面绒里轻便手套八副、鹿皮护耳十二个、短毛软靴九双,样样都是价值不菲的精细货。 这些礼物都是樊楼的花魁行首们送来的,若非怕影响卫辰备考,这些美娇娘们定会竞相前来,亲自为卫辰送上甜蜜的祝福。 这回盛长柏倒没有苦心规劝卫辰不要陷入女妖精们的温柔乡中,因为这些礼物不只卫辰有,盛长柏自己也收到了不少。 事实上,这种待遇各省解元以及其他夺魁热门的才子们通通都有,只是或多或少罢了。 至于卫辰,他年少俊俏,又有才名在外,诗词双绝,秦淮众美相送的事迹也流传到了汴京,樊楼的红粉佳人不肯让江宁的同行专美于前,因此才对他尤为青睐。 当然,这些花魁行首送来的礼物再好,卫辰也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如兰送来的护腰一副、明兰送来的护膝一副,以及姐妹俩一起做的爱心点心一份。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嗯,这俩小丫头的手艺愈发好了,当天下午,点心就被卫辰吃了一大半。 就是卫辰拿点心和盛长柏分享的时候,他的眼神有点奇怪,好像很气愤,又有点儿酸熘熘的,让卫辰摸不着头脑。 后来,还是负责两边跑腿的盛长枫偷摸告诉卫辰实情。 护膝和护腰,盛长柏和卫辰一人一份,但盛长柏那份是两个妹妹让身边丫鬟连夜赶工赶出来的,而卫辰的那份,她们足足忙活了一个多月,光是选图桉就选了好几天…… 至于爱心点心,明兰和如兰自始至终就只准备了一份,来之前还特意嘱咐盛长枫悄悄交给卫辰,千万不要给二哥看见。 也就是说,卫辰把点心拿出来之前,盛长柏事先压根都不知道还有这回事。 经盛长枫这么一解释,卫辰总算是恍然大悟。 明兰也就罢了,如兰可是盛长柏的亲妹妹,居然玩起了厚此薄彼那一套,而且“薄”的还是自家亲哥哥。 更要命的是,这一切都被卫辰不小心暴露在了盛长柏面前…… 难怪盛长柏这么一张万年冰山脸,听到卫辰说出点心是谁做的时候,嘴角居然都在忍不住地抽搐。 尽管后来卫辰几度劝慰,但效果依然十分有限,甚至还起到了反效果。 当天晚上,心里拔凉拔凉的盛长柏就收拾铺盖,搬到另一间禅房去住了。 对于盛长柏和自己闹别扭的事,卫辰倒是一点也不担心。他和盛长柏这么多年抵足而眠的兄弟之情可不是纸湖的,哪会说崩就崩? 等过个几天,盛长柏消气了,卫辰再低眉顺眼地当面赔个罪,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只不过,还有一件事,让卫辰很是不解,那些花魁行首们送给卫辰的礼物,也被盛长柏一股脑打包带走了。 临走前,盛长柏还咬牙切齿地再一次警告卫辰,以后绝对不许与这些风尘女子扯上关系。 卫辰隐隐觉得,两件事之间可能有什么联系,但究竟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 可惜已经没时间给他多想了,因为会试的日子,已经一天天地临近了。 …… 会试前数日,盛长柏还没和卫辰和好,但还是带着卫辰以及荆溪社里宥阳籍的举人一起回了家,拜会自己的父亲盛纮。 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举人要参加会试,需得同乡京官出具印结,替自己作保方可。 盛纮对于此事十分热心,不仅给宥阳籍的举人们作保,还勉励了他们一番,与他们说了好半天会试的诀窍。 当然去,盛纮最看重的还是卫辰,此时此刻的他,比起在扬州初见卫辰时,又热情了几分。 如果卫辰只是一个举人,当然不值得盛纮这样做,可卫辰不仅仅是解元,还是最有含金量的江南省解元,考中进士的概率几乎就是十成十。 面对一位背景深厚的未来进士,盛纮当然要慎重以待,不仅丝毫没有京官的架子,还拉着卫辰唠起了家常,语中不吝赞美之词。 “贤侄才学惊世,若是天时地利人和,连中六元也不是奢望啊!” 盛纮这话很显然是吹捧,但听到卫辰耳中,仍是让他心中一动。 纵观科举千年历史,连中六元者,也就只有一位而已,至于大周开国以来,更是未有一人。 连中六元虽然难如登天,但卫辰却是所有人眼中最有希望的。算上乡试的解元,他已经连中四元了。 倘若卫辰真能如盛纮所言,连中六元,那恐怕真的会震动朝野,只此一项,就足以青史留名了。 只不过,卫辰在这种事上向来冷静,不会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他的首要目标就是考中进士,当然,在这个基础上,名次越高越好。 至于什么连中六元之事,那完全就是靠运气,此时多想也是无益。 离开盛府后,卫辰等人拿着路引和官方文书,前往礼部盖章,也就是所谓的“印卷”。 卫辰这种新科举人还好,往届考中的举人,还需要把自己乡试的文章一起带去,并在试卷上填好详细信息,方便礼部安排考房和座位。 从礼部回来,卫辰就把全部精力放到了会试上,整日闭门不出,连盛家来探望的人也一样拒之门外,只为专心备考。 二月初九这一天,到了四更天时,卫辰就被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这是寺里的和尚在一间一间禅院地拍门拍窗,叫考生起床。 卫辰的书童元安也在外面拍着窗户:“少爷,四更天了,该起了。” “知道了。” 卫辰应了一声,当下起身下床,穿上了衣裳和鞋子,又戴上了纯手工制作的护腰和护膝,只觉浑身都是暖融融的。 刚打了一盆热水进来的元安见了穿戴整齐的卫辰,不由赞道:“少爷好精神啊!” 卫辰笑了笑,拿毛巾沾湿擦了擦脸,只觉疲倦顿消,而后便戴上帽子,外遮罩衣,走出门去。 天边夜色还未散去,寒风袭来,刮得脸上如刀割一般,卫辰下意识地摸了摸衣服里面护腰和护膝的位置,想着:要是再来个围巾就更好了。 这时候,大报恩寺里的租住区已是熙熙攘攘起来,各间禅院都打开了门,还能听见搬动行李的声音。 元安背着考箱在后,卫辰提着灯笼在前,迈步走到大堂上,但见盛长柏、王尧臣等二十余名荆溪社社员大半已在此坐着,正吃着早食。 卫辰也坐下,一边吃着早饭,一边和众人说说笑笑。 待吃得差不多了,外面忽然传来马车碾过青石板的闷响,堂上的说笑声顿时为之一静,众人脸上都露出肃然的神色。 第147章 春闱 五更前,卫辰和荆溪社众人乘着马车,抵达了大周贡院。 自大周各地云集而来举人们,经过三级童生试、再经岁试、科试、大收等预备考试,然后通过最为艰难的乡试,今日方有机会看一看会试考场的大门长什么样。 当然,由于可以重复考试,科举的实际淘汰率要低很多,但说一句万中取一绝对不过分。 有道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科场上的搏杀亦是如此,眼下站在大周贡院门前的三千余举人,便是从中杀出重围的佼佼者。 考中举人,便有机会谋个一官半职,一辈子衣食无忧,但要真想鱼跃龙门,过上人上人的生活,不考进士是不可能的。 所以这些已经算是功成名就的举人们,才会不远万里,跋山涉水,齐聚汴京,毅然决然地向科举考试最后一道难关,发起新一轮的冲击。 安卓苹果均可。】 才远远望见贡院大门,荆溪社包下的几辆马车就走不动了,长随和书童帮着将行李搬下马车,后面的路就要靠卫辰他们步行了。 这时天空微明,但仍是乌云密布,令人感觉有几分压抑,透不过气气来。 当然,很令人感到压抑的,是贡院门口站成十数条长龙的三千举人。 听着天南海北的方言传入耳中,与卫辰同行的荆溪社众人都不自觉轻吁了一口气。 从表面上来看,会试的录取率要比乡试更高,似乎也更容易一些,但考试的竞争对手,却是从秀才变成了举人。 既为举人,哪一个不是、大浪淘沙,经历了前面数道考试? 站在贡院门口这三千余名举人,在各自老家,个个都是某县某府首屈一指的才子,怎么可能没有真才实学? 而且,这三千举人大部分都不是第一次来赴会试了。 卫辰早就听庄钧说过,一名举人的一生,平均要参加三四次会试,耗费三十余年才能考上进士。 面对这么多饱读诗书、又有丰富的考试经验的竞争对手,别说是陶大志和陈俊他们了,即便是卫辰,一样感受到了不小的压力。 江南省的举人被分到了一处,卫辰也见到了徐世徵、萧重这些乡试时的老熟人,众人略一抱拳,便各自站好,并没有多说。 江南省的队伍旁边就是闽省的队伍,有几名与徐世徵在文会上打过照面的闽省士子,见卫辰一行人器宇轩昂,仪表堂堂,不免就问上了几句。 徐世徵虽然心里老大不愿意,但还是压低声音解释了一句:“这就是与我同榜的解元。” 这几名闽省士子听了都是恍然:“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卫兴云啊!” “十四岁的解元呐!江南省怎么样我不知道,反正我们闽省是从来都没听说过。” “高瀚海,你桉上刻着的那首《泛海》,不就是出自卫兴云之手么?” “我枕边还有一册兴云文集呢,可惜不是最新版本,有很多最近的文章没有收录。” 听到闽省士子对卫辰赞不绝口,十分景仰的样子,徐世徵鬼使神差地纠正了一句:“不是十四岁,今年已经十五岁了。” 不过,令徐世徵失望的是,那几人只是朝他应付地笑了笑,而后便自顾自地打量起了卫辰,甚至还兴奋地与一旁相熟的举人低声介绍了起来。 不多时,闽省的队伍就微微骚动起来,众人纷纷将目光向卫辰投来,眼里满是好奇,试图将眼前的翩翩少年郎与传闻中的卫兴云联系起来,偶尔还会发出几句久仰大名的感慨。 听见动静的卫辰抬起头,目光朝闽省的队伍一扫,却见有几人朝自己遥遥拱了拱手,还善意地笑了笑。 卫辰微微一怔,旋即露出微笑,大方地拱手还礼。 见此情形,被晾在一边的徐世徵颇为不忿:“没料到这小子,名气居然大到了这种地步!” 这时,砰砰砰,龙门三声炮响,举人们开始入场。 这次送考的江南学政海象乾运气不错,竟然抽到了第一个入场。 辕门一开,江南省的举人们就在旁人艳羡的目光中,提着考箱往里涌动,准备接受搜检。 卫辰走向贡院龙门,抬头打量,这座全大周最尊贵的贡院,但见大门正中悬着“大周贡院”的墨字匾额,东西各为“明经取士”、“为国求贤”二匾。 除了比江南那座大了些,其余在规制上都是模一样。 卫辰随着人流进了龙门,在龙门和仪门之间的甬道,等待搜检。 会试的搜检比乡试更严苛,但说来说去也就那么几样,卫辰自县试一路考来,对于这套流程也早已烂熟于心,他又不打算作弊,眼睛一闭一睁,也就顺利通过了。 当然也有那不懂事的,当场就被搜检官令人枷了拖出去,剥夺考试资格,以儆效尤。 包括卫辰在内的一众考生也只觉得这种人活该,没有一点心有戚戚的感觉。 为了防止相识的考生串通作弊,同省考生都被打散了安排号舍。 荆溪社众人通过搜检,领了写着号舍位序的卷子后,便互道一声祝愿,就此分开了。 大周贡院共有九千间号舍,都是砖瓦结构,而且修得还算坚固,这一点可比江南贡院强多了,至少卫辰这一次不会再分到那种漏风漏雨的“雨号”了。 卫辰依着卷子上的排号找到了自己的号舍,第一步就是挽起袖子开始打扫卫生。 这贡院三年一开,虽然也会事先打扫,但只管外面光鲜,真到号舍里面,还是蛛网密布、满地灰尘,必须靠考生自己打扫,否则根本就呆不住。 卫辰钻进号舍,一面打扫,一边欣赏着墙壁上由科考前辈们留下来的墨宝。 大概就是写上一首歪诗,某某某到此一游之类的,而后题上名字,算是证明自己没白来一趟。 卫辰扫了一遍,看到五六个名字,大多默默无闻,直到看到西边墙角里有一个名字,顿时一愣。 “嘉和二年,宥阳盛怀远,试三场于此。” 盛怀仁? 这不是盛纮老爹的名字么? 卫辰顿觉无语,这贡院九千间号舍,自己竟偏偏分到了盛纮他那个死鬼老爹呆过的地方。 真是晦气啊! 不过,换个角度想一想,盛怀仁虽然是个人渣短命鬼,但怎么说也是嘉和二年的探花郎,考运肯定不差。 所以和他分到同一间号舍,或许是个好兆头也说不定? 卫辰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第148章 考完收工 二月的汴京春寒料峭,尤其是一早一晚,飕飕的北风一起,冰寒彻骨。在这种环境下考试,简直就是对肉体与精神的双重考验。 卫辰打扫干净号舍,略作布置,就赶紧点起炭盆取暖,又把小铜炉放在炭火上烧起了水。 水烧开后,卫辰又往里丢了把姜片和红枣进去。 姜枣茶不仅能驱寒祛湿,还能补益脾胃,十分适合卫辰这种考试期间只能吃干粮多,吃热食少的情况。 与大多数考生相比,卫辰的应试生活无疑是十分惬意的。 屋里燃着炭火,脚下搁着风炉,怀里还揣着个小暖炉,护膝护腰一应俱全,可以保证他完全不受春寒之苦,安心舒适地考试。 待身心都调整到最佳状态,卫辰从墙上取下书吏不久前送来的卷袋,打开试卷,仔细审阅那头三道四书题。 乡试时,这头三道题就是根本,如今会试更是如此,因为会试这头三道题是天子亲自命题,考官们自然要将全部的精力投注于此。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三道大题分别出自《论语》、《孟子》、《中庸》。 之所以没有《大学》,是因为《大学》拢共就不到两千字,篇幅实在太少,所以一般很少从中出题。 论语题为:“子在齐闻韶。” 孟子题为:“人之患在好为人师。” 中庸题为:“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 因为是会试,题目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也不会出现截搭题,就是从四书中直接抽一句,只要是熟悉书本的考生都很容易入手。 这样的题目,卫辰早已练习过不知多少次,对他而言可以说是一点难度都没有。 但题目简单,写得文章可不能一样简单。否则的话,又如何在这三千举人中脱颖而出, 卫辰喝下一口姜枣茶,看向第一道论语题:“子在齐闻韶”。 完整的上下文是:“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也。” “三月不知肉味”这句话太有名了,卫辰即便没有这一世的经历,也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与学习有关。 孔子追慕前圣,倾心韶乐,其目的是深彻理解韶乐中蕴含的大舜思想,而其所为就是“学之”。 所以“学之”二字就是串起题目的引线,必须贯穿全文。 如此一来,破题便有了。 卫辰提笔蘸墨,在纸上刷刷写下九个大字:“学之久而专,称其至美。” 这是破题六法中的明破之法,堂皇正大,一上来就点明主旨。 下面就是代圣人立言了,卫辰挥毫起笔,笔尖摩擦纸面,有如春蚕食桑,沙沙有声。 一个个方正规整的字体自卫辰笔下逸出,很快就铺满了卷面。 卫辰所用的馆阁体,受到很多专业的书法家的鄙夷,认为其拘谨刻板,缺乏艺术性。 但在科举考试时,馆阁体却是毫无疑问的最佳字体。 卫辰笔下的字就完美诠释了馆阁体的优势:乌黑、方正、规整、犹如机器般精准,可以让阅卷者一目了然。 这是卫辰五年如一日临帖习字的成果,称不上艺术,但绝对实用。 哗! 一张卷子写满,卫辰吹干墨迹,将之放在一旁,而后取过镇纸,压好下一张卷子,继续运笔不缀。 过目不忘的惊人天赋,加上近五年来的手不释卷,卫辰的知识储备量早已达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在盛家家塾时,盛长柏曾感慨卫辰是“胸中藏书十万卷”,庄钧亦以为然。 有着如此深厚的底蕴积累,无论什么文章,卫辰都是胸有成竹,信手拈来。 此刻在号舍中亦是如此,尽管卫辰笔下已是字字落成,但他仍然文思泉涌,笔下如龙,只为书写出一篇令自己满意的文章。 遍观此刻大周贡院,所有考生都和卫辰一样,殚精竭虑,蹙眉运笔,将一生之所学尽诉于纸上,但求有朝一日,鱼跃龙门,青云直上! 光阴如逝,不知不觉中已到了第二日下午,卫辰早已酣畅淋漓地答完了第一场的七道四书五经题。 他不慌不忙地誊写好文章,又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读了五遍,确认没有丝毫差错后,这才起身交卷。 受卷官撑着伞来到卫辰面前,一看卷子上的名字,顿时诧异地望了卫辰一眼,朝卫辰点了点头。 卫辰恭敬地拱手还礼。 周围的考生见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莫非这少年是什么有名的大人物,否则受卷官又为何要对他另眼相看? 不过受卷官并没有当场叫出卫辰的名字,考生们也无从得知,只能按下心中的猜测,继续埋头写文章。 交了卷子,卫辰收拾好考箱,撑着伞出了龙门,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这一场考完,会试就已是差不多尘埃落定了,后面第二场和第三场都只是走个过场,重要性比乡试时的二三场还要不如。 不过,这两场考试再不重要,也是会试的一部分,九九八十一难都走过来了,就差这最后一哆嗦了,卫辰自然不会掉以轻心。 会试第二场,试五经一道,并试诏、表、判、诰各一道,还有一篇策问。 借着盛纮在朝为官的便利,近年朝廷邸报、诏令、文告,卫辰通通读过。 这些应用性的文体不仅难不倒他,而且还写得花团锦簇,头头是道,几乎比得上浸淫文书多年的老吏了。 第二场三日考毕,卫辰回禅院休息了两日,就迎来了会试的第三场,也就是最后一场,试策问五道。 五道策问考遍经史时务,第一问问帝王出治之道,第二问问经义,第三问问史,第四问问谏,第五问问河工。 前四问卫辰写得极为顺畅,辞句从胸间奔涌而出,几乎是文不加点地完成了四篇文章。 而第五问河工,更是卫辰的长处,从前世的记忆里挖一挖,单是写个束水攻沙的原理出来,就足以显出远超旁人的深远眼光。 再从治水延伸到治人,数项并举,言之有物,就是在河边府县呆过得地方官也不及卫辰的理论水平高。 可惜,这考卷上的东西,考完就算了,也没谁会拿去实际应用。 要想让卫辰的治河理论得到实践,恐怕还得等到卫辰入朝为官之后亲自动手。 不过不管怎么说,天佑六年的三场会试,卫辰总算是尽数考完,只等放榜了。 第149章 阅卷 卫辰这些考生们历经九天六夜,终于考完收工,而至公堂内的考官们却还要继续忙碌。 考生们答完第一场,交上去的墨卷便如乡试一般,收卷弥封,誊录对读,确认无误后,再由监临官将朱卷押送到至公堂内帘之中。 天佑六年的会试,共有十七房,分为易经五房,诗经五房,书经三房,春秋二房,礼记二房。 十七位同考官中,翰林十一人,科道官员三人,六部官员三人。 这些同考官里,历届科举的三鼎甲就占了一大半,个个都是学问渊博、才华出众的中高品级京官。 而主持此次国家抡才大典的主副二位考官,来头更是大得吓人。 会试正主考徐穆,乃是太子少保、礼部尚书、兼龙图阁大学士,从一品。 副主考刘廷锡,乃是詹事府詹事兼翰林学士,正三品。 待第一场的朱卷送达,正主考徐穆与副主考刘廷锡便领着十七位同考官,来到大堂的“大成至圣先师”画像前。 两位主考官上前烧了三炷香,然后恭行三拜九叩之大礼,其余众位同考官跟着依次上前行礼。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就在至圣先师的注视下,徐穆领着众位考官一同盟誓:“为国家社稷取士,不徇私情,不受请托,不纳贿赂有负此心,神明共殛。” 这都是几百年不变的规矩了,待走完这套流程后,由两位主考主持,十七位同考官抽签过后,每人分到一摞朱卷。 待主考官徐穆宣布了取卷的要求,同考官便回到各自房中,扯开卷束,将朱卷分发给下属的三位阅卷官,由阅卷官先读卷。 首先看文章字数,四书题少于三百字或五经题少于五百字的卷子,一律不取。 接着,那些文字犯忌的文章,也要剔除,比如犯了圣人名讳或者庙号之类,都是不取。 此外,若是发现考生在文章中有特别离经叛道的诡词邪说,甚至还要上报礼部,追究考生的责任,削掉原有的举人功名,革退为民。 历来会试阅卷,每房二百余卷,光是因为各种违制而黜落的就有三四十卷。 作为阅卷工作的第一道筛子,阅卷官可谓责任重大,手中之笔,关乎每一名考生的命运。 因此阅卷官阅卷之时,都是战战兢兢,一丝不苟,一个字也不敢漏看。 此时,尚书经房中,同考官薛云拱,与麾下的三位阅卷官,正在通宵达旦地阅卷。 薛云拱下首,眼里布满血丝的阅卷官杨霖刚刚将手中一份卷子评为末等,而后从未读的卷子中抽出了下一份。 按照规矩,每房荐卷三十,其中正卷二十,还有十份备卷。 眼下本房荐卷差不多已经满额,可剩下未看的卷子还有不少,因而拿起手中这份卷子时,杨霖也是抱着挑剔的目光去看的。 先看破题:“学之久而专,称其至美。” “学之”二字,言简意赅,算是读出了圣人深意,不过破题破到这一步,谨则谨矣,却算不得独到。 杨霖揉了揉眉心,喝了口茶,继续看了下去,一面做好句读,一面细观文字。 渐渐的,他的目光就仿佛陷进了文章一般,拔不出来了…… 半晌后,读完全篇文章的杨霖才怅然若失地抬起头,回味着文中的辞句和蕴旨。 “故不听之于耳,而实契于心,只此一句,便尽得圣人之趣矣!” 杨霖眼中满是振奋之色,取了笔来便要画个圈,忽然好似想到了什么,又蓦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荐卷名额已满,多出这一份,就意味着荐卷中有一份要出局,杨霖只是阅卷官,可不敢贸然做这种决定。 皱眉思忖片刻,杨霖终于还是放下了笔,向同考官薛云拱走去,说明了自己的顾虑。 薛云拱了解完情况后,便让杨霖继续回去阅卷,自己则拿起杨霖送来的卷子看了起来。 细细看完文章,薛云拱不由轻轻点头,沉吟了一会儿,他又从桉头取出另一篇文章。 这是一份准备推荐上去的正卷,文章在三十份荐卷中也属上乘,薛云拱便是要拿此卷与方才所看之卷两相比对,方便有个参考。 七篇文章一一对比完,薛云拱重重呼了一口气,心中已有结论。 “承笔转笔,皆是此卷更为高明。如此雄健磅礴之风,非学究名儒不能为之!” 当下微微一笑,提笔在杨霖送来的那份卷后空白处写下评语:“高识伟论,发为洪音,此真尽得圣人之趣也!” 而后,这份卷子便被归入了本房荐卷那一摞中,并且居于最上首。 …… 各房考官按照流程,日复一日地阅卷,转眼间到了二月底,终于到了会试定榜之时。 虽是白日,至公堂仍然大门紧闭,内燃红烛照明,会试的诸位外帘官、内帘官齐聚一堂。 十七房,共选出三百四十份正卷,一百七十份备卷,还有主副考官下去搜罗的落卷,一并摆在了堂上,堆成三叠。 主考官徐穆、副主考刘廷锡与十七位同考官一并至至圣先师像前上香过后,徐穆澹澹道:“开始填榜吧。” 每一房取中多少考生,与阅卷官无关,但与各房的同考官却是息息相关。 为了多出几个好学生,各房同考官对本房的卷子都是据理力争,与其他同考官争得面红耳赤。 争论持续了两天,终于告一段落,后二百九十名全部依次排定,只剩下五经魁的卷子还摆在堂中。 薛云拱送上来的那份卷子也在其中,如今已被定为尚书经房经魁,拆开湖名的卷子上,赫然可见卫辰二字。 五经魁的卷子依次排开,供十七位同考官以及正副两位主考审阅,决定最终的排名。 同考官之一,同时也是工部主事的张茂修率先开口道:“下官以为,诗经房经魁徐麟的文章略胜一筹,可为会元。” 张茂修说完,另一名同考官,户部员外郎邱钟意也附和道:“下官也以为,徐麟的文章更胜一筹。” 看到两位同考官先后表态,主考官徐穆微微一笑,正欲开口,忽然听到桌桉一响,一人霍然而起,怒声大喝道: “尔等莫非都忘了,之前在至圣先师面前是如何盟誓的么?” 第150章 花落谁家 出声训斥两名同考官的不是别人,正是本场会试的外帘官之一,大理寺卿,王文清。 看见王文清板起脸质问自己的肃然模样,工部主事张茂修不由为之胆寒,心虚地侧过了脸。 户部员外郎邱钟意却只是笑了笑,泰然自若道:“王大人何必动怒,我等正是秉公取士。” 王文清冷哼一声,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主考官 《知否从蒙童开始》第150章 花落谁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关于上一章的疑问 1)糊名的问题。 糊名是肯定的,但是在定下五经魁之后,所有的糊名就都拆开了,接下来就是前五名的排序,当然最主要就是第一名的归属。 真实历史上不同朝代不同时期的具体操作肯定不一样,反正本文就是这么理解并且设定的,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往回翻一翻,前面写乡试的时候也是定下经魁就拆开了糊名。 2)徐穆剧情问题。 首先要明确几个前提。 一是徐穆与徐麟表面上谈不上亲朋好友,但往前倒个五六代或者七八代确实扯得上关系。 二是行卷干谒。 也就是在考前带着文章私下拜见主考官,这种行为唐宋元明清都有。从有科举制度以来,一直到科举制度彻底被废除,自始至终都没有杜绝过。 三是科举舞弊屡禁不止。 唐代礼部侍郎钱徽舞弊案,北宋陈尧咨、刘师道舞弊案,南宋秦桧舞弊,明朝甲辰科场案,清朝顺治丁酉北闱科场案,光绪年间,周树人的爷爷还搞过贿赂乡试考官的事情。 四是科举舞弊被检举揭发的代价并没有一些读者想象中那么大。 前面提到的北宋陈尧咨、刘师道舞弊案中,礼部试主考官陈尧咨因为伙同刘师道替他弟弟舞弊,被贬为单州团练副使,但很快就被起复,甚至后来又再次担任过科举考官。 当然,这只是北宋的情况。 到了明清时期,尤其是清朝,科举舞弊一旦被抓到,动不动就是杀头,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五是科举考试并不公平。 朝中大员有很多方法对科举结果施加影响力,而且还不会被定性为舞弊,各种“内定状元”、“后门状元”、“权得状元”层出不穷。 比如大诗人王维能考中状元,走的就是唐玄宗李隆基妹妹的门路。 又比如嘉靖年间靠着巴结严嵩父子才考中的状元唐汝楫。 再比如大名鼎鼎的张居正,儿子里,一个状元、一个榜眼、一个进士,而且张居正还当过自己二儿子的主考官…… ——————— 明确了以上几点,再来看本文中主考官徐穆。 徐穆肯定是有私心的,他希望徐麟成为会元,但他的所作所为根本谈不上舞弊,也谈不上徇私枉法。 首先,徐穆和徐麟一个是桐庐徐氏,一个是清江徐氏,表面看起来并没有直接的亲属关系,这一点文中已经交代过。 其次,徐穆自始至终都没有旗帜鲜明地亮出过自己的态度,还摆出避嫌的姿态,不干预同考官们的讨论。 或许王文清点明徐麟出身后,同考官们已经对徐穆的态度有所猜测,可徐穆表面上和徐麟并没有任何关系,从始至终也没替徐麟说过一句好话。 即便有人上书弹劾,但无凭无据地弹劾一位太子少保、礼部尚书、兼龙图阁大学士,恐怕得做好自己的官帽先不保的打算。 猜测仅仅是猜测,并不能给徐穆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威胁。可是一旦生出这种猜测,却反而会让同考官们投鼠忌器。 同考官们会在心里权衡万一这猜测是真的,自己如何和徐穆站在对立面,那又会有什么后果? 有了这一层顾虑,他们就算不直接反对徐穆,也不敢随便发言,然后就成了沉默的大多数。 这也就是为什么,同考官们讨论前期,仅凭张茂修和邱钟意两个人,就轻易主导了场中的局势。 假设一下,如果没有那位年轻翰林出来仗义执言,张茂修和邱钟意这少数人的观点是不是就会变成“公论”。 到时候,徐穆只需像乡试时王文清取卫辰为解元那样,半推半就,秉持“公论”行事,就可以名正言顺取徐麟为会元,谁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和卫辰那一次比,徐麟差的可能就是一点点硬实力了,而张茂修和邱钟意就负责用舆论声势补上这一环。 要知道,在讨论会试人选之前,徐麟就已经是考官们商定好的诗经房经魁了,这也就意味着,徐麟的文章就算比卫辰差,也差不了多少。 还是那句话,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当文章水平好到一定程度时,哪一个更好都只是主观的评判而已。 你翰林院说卫辰的文章更胜一筹,可我张茂修和邱钟意就是喜欢徐麟这种文风,这也是我的自由啊。 虽然有点儿无理取闹,但理儿就是这么个理儿。 他们两个只是在履行同考官的职责,作为同考官,推荐自己喜欢的卷子而已,有错吗? 当然没错。 说到底,整件事就是徐穆的地位和权势在起作用。 即便徐穆一句话不说,其他人依然能够感受到这种权力带来的无形的压力,而后不自觉地遵照徐穆的意愿行动。 这算舞弊吗? 当然不算了。 第151章 看榜 二月二十九。 正是会试放榜之日。 这一日,对于每个考生而言,都是毕生难忘,挣扎、期待、彷徨、十几日来的种种复杂情绪终于能有个结果。 天还没亮,大报恩寺的禅院中,大部分士子都已起床,前往大周贡院外等候放榜的消息。 荆溪社众人也起了个大早,相约同去贡院看榜。 越靠近贡院,人流就越稠密,到了贡院外的放榜处,更是人山人海,乌泱泱一大片。 卫辰听庄钧说过,历年会试放榜,都有三更天就跑过来苦等的士子,而且人数还很不少,都是想第一个看到自己的名字。 三千举人引颈而望,加上更多准备来捉婿的官员和富户,贡院门前二十多步宽的大街,都被车马行人堵得水泄不通。 好在卫辰等人经历过乡试看榜时的拥挤,也是早有准备,特地从家丁长随里挑出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带来,就是为了应对眼下这种情况。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靠着这些家丁长随们开路,卫辰等人顺利地来到了黄榜下。 五大张黄色的榜单贴在墙上,密密麻麻的名字、籍贯,占据了大部分的纸面空间。 前几张榜单那里都快把人挤成肉饼了,压根没有一点空隙,卫辰和盛长柏带来的家丁长随也挤不进去。 卫辰尝试了几次无果,只好无奈地一指前方:“先从后面开始看吧。” 最后一页榜单,倒数第一姓孙,不过不叫孙山,而是叫做孙德。至于倒数第二,正是陈俊。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陈俊看了一遍,两遍,揉了揉眼睛之后,又看了第三遍,这才敢确认自己的眼睛没问题。 “啊!”陈俊一声大叫,而后兴奋高喊道:“当真中了!” 这一声高喊,顿时如同鲜肉抛进了狼群,周围几十人一拥而上。陈俊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淹没在了人海中。 卫辰等荆溪社社员非但没有帮忙,还十分配合地后退了几步,给那些人让出了路来。 看着陈俊在人海中挣扎的狼狈模样,众人脸上都挂着揶揄的神色。 “哈哈,这下有好戏看了!” “谁让陈兄这么大呼小叫的,想不惹人注意都难!” “反正陈兄尚未婚配,正好借此机会挑个好的。” “这么多人,看起来也不是一家的,一会儿不会打起来吧?” “这还真是说不准……” 为什么荆溪社众人一点儿也不替陈俊着急着急,甚至还有心思看热闹? 因为陈俊这是遇上每届会试放榜时的保留节目——榜下捉婿了! 天下文官中,只有十分之一是进士,一个进士出身,便是日后晋身高官显宦的基础。为了家族着想,稍微富裕一点的大户人家,都想要有一个进士女婿支撑门面。 而且百多年来,大周上下一直都在宣传“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成年累月的洗脑,进士所受到的尊敬,更是远远超过他们真实的能力。 无论是现实利益,还是宣传的功劳,都让进士成了官宦富户眼中的香饽饽,这才有了榜下捉婿的疯狂。 那么为什么不等殿试之后,确认中了进士再捉婿? 开玩笑,好女婿就那么几个,手快有,手慢无,一刻都等不及。真等到殿试过后,黄花菜都凉了。 此时,陈俊被几十双火热的眼睛盯着,仿佛是误入寡妇村的精壮汉子,一脸的彷徨无助。 围着陈俊的众人中,一个富商模样的胖子先喊了起来:“我家女儿有嫁妆五千两,年方二八,貌美如花,温柔贤淑,德才兼备……” 富商还没说完,就已经收获无数鄙视的目光,都来捉女婿了,还这么扣扣搜搜。 榜下捉婿,捉的肯定是未来进士,在这之后,就要看年岁和长相了。 陈俊不过二十出头,加上在义学教了几年书,气度也是颇为儒雅,这样的条件,在看榜的举人中也不多见。 五千两是捉婿均价,可陈俊这样一看就年轻有为的官人,又岂是区区五千两就能拿下的? 当下就有一个瘦削士绅喊道:“我家女儿有陪嫁八千两,城外还有五十亩水浇地的脂粉田!” “一万两!” 又有一名青袍老者中气十足地喊道:“外加城外一座占地十五顷的庄子。” 这老者身上所穿的青袍乃是贡绢,只要稍有见识,就知道这户人家与皇家脱不了干系。 可即便如此,周围人也是丝毫不惧,依然没有停止喊价。喊价的过程中,陈俊被拉拉扯扯,头上的帽子都掉了。 那青袍老者也是个狠人,一招手,就有五六个壮汉过来,有开路的,有挡人的,有扛人的,横拖竖拽把陈俊架到了半空中,转眼就冲出了人群。 这一套操作行云流水,显然是浸淫此道已久的行家里手了,卫辰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陈俊就被塞进了马车,转瞬远去。 “这是捉婿还是绑肉票啊?” 卫辰看得目瞪口呆,转过头问盛长柏:“陈兄他……,不会有事吧?” “应该不会吧……” 盛长柏虽是这么说,但心里也没什么底,当下吩咐几个家丁赶紧跟上去,以免陈俊出什么意外。 留下的荆溪社一众社员们继续看榜,时不时就能听到一声“我中了”的大叫,然后就如陈俊一般遭遇,被一群捉婿的人围上架走。 盛长柏手头十几个家丁长随转眼间就用光了,全被用来派去跟着那些被捉走的社员了。 “早知道就把家里能带的人全带来了!”盛长柏颇为懊恼,可又由衷地欣喜。 可不是谁都有资格被捉婿的,被捉走的人越多,就意味着荆溪社中进士的人也越多啊! 盛长柏带着这种幸福的烦恼,从后往前看着榜单,他在榜单上看到了许多好友的名字,比如第一百零一名的陶大志,第四十三名的唐鹤年,第二十九名的翁定帆,还有第十二名的王尧臣。 终于…… “第六名,宥阳盛长柏!” 盛长柏眼中满是激动与喜悦,可硬是忍住了没有叫出来,甚至还故意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他可不想像陈俊他们一样,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抬走塞进了马车,主要是丢不起这个人。 正在看榜的卫辰当然也看到了盛长柏的名字,看见盛长柏明明高兴地要死却还要故作镇定的模样,卫辰也不由地笑了笑。 轻吁了一口气,卫辰抬头望向最后一张记载今科会试五经魁的榜单,自下而上缓缓移动着目光。 “第五名,余延年,礼。” “第四名,李安阳,春秋。” “第三名,张祚昌,易。” “第二名,徐麟,诗。” “第一名,卫辰,书!” 第152章 捷报频传 积英巷口,举着喜报的快马呼啸而来,带起一阵尘土。 “捷报江南江宁宥阳县老爷盛讳长柏,高中天佑六年会试第六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贡院填榜时,贡院门外一队队报录人以红绫为旗,敲锣打鼓而去。 这贡士两百名之后阵势也就一般,但排进两百名就不一样了,名次越前,排场越大,送喜报的人也越多。 积英巷乃是汴京达官显贵聚居之地,按理说应当是比寻常百姓更沉得住气的,可听到报录人高声报喜时,居于此地的官宦人家还是坐不住,纷纷涌上街去看热闹。 “中了,是盛家的柏哥儿中了!” 快马驰过,后面跟着的报录人队伍锣鼓齐鸣,鞭炮四响,直奔盛府而去。 此时的盛府门户大开,上到老太太,下到老七盛长槿,阖家老小齐聚一堂。 告假在家的盛纮背负双手,在前厅踱来踱去,此时仍有春寒,但盛纮额头上还能看到细细的汗珠。 王若弗特意穿上一身新衣,此时也是坐立难安,时不时还双手合十,低头祈告。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老太太算是家里最镇定的,坐在那儿一边小口呷着茶水,一边笑吟吟地看如兰和明兰这两个小孙女下棋。 其余大部分人则是坐着干等。 每当门前有人经过时,王若弗都忍不住从凳子上起身,吩咐身边女使去门口看一眼。 看到不是报喜的快马,一家人脸上全写着失落,当然,林噙霜只是面上如此,心里巴不得盛长柏一辈子考不上。 就在一家人的耐心即将被消磨殆尽的时候,盛纮身边的贴身小厮冬荣突然连滚带爬地从门口跑进来:“中了,中了,长柏少爷中了!” “中了?!” 问话的是林噙霜,王若弗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先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话语中不敢相信或者说不愿相信的语调,即便是在盛纮听来,依然很是刺耳。 盛纮十分不悦地扫了林噙霜一眼,林噙霜这才意识到自己慌乱间有些失态了,连忙回去坐好,并挤出一个长辈表示欣慰的标准笑容。 冬荣还没进前厅,外面就传来报录人中气十足的声音:“捷报江南江宁宥阳县老爷盛讳长柏,高中天佑六年会试第六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哈哈哈,我儿中了,中了!” 王若弗被这个喜讯震得脑袋嗡嗡的,压根没注意林噙霜气急败坏的举动。 此时此刻,什么林噙霜都要放在一边,儿子的大喜事才是最重要的。 盛纮被欣喜若狂的王若弗紧紧握着双手摇晃个不停,脸上却没有丝毫气恼,甚至看向王若弗时,目光中还颇有些柔情似水的味道。 林噙霜看见他们夫妻情深的这一幕,自然是心中暗恨:“不就是儿子考个贡士吗,有什么了不起的,谁还没有儿子似的!” 可瞥见一旁兴奋得手舞足蹈的盛长枫时,林噙霜顿时就蔫儿了。 她确实有一个儿子,而且也还挺争气的,可问题是,她这个儿子压根不听她的话呀! 当然,放眼整个盛家,也就一个林噙霜觉得憋闷,其余人无不是喜气洋洋,欢声笑语。 盛纮安抚好有些兴奋过度的妻子,正要吩咐人把备好的赏钱赏给门口候着的报录人,忽然听到外面又一道高亢嘹亮的声音传来,并且这一次声势比第六名的盛长柏还要更大。 “捷报江南江宁宥阳县老爷卫讳辰,高中天佑六年会试第一名会元,金銮殿上领班面圣!” 盛家众人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门口,不过这一次报录人并没有在盛家门前停留,哒哒哒的马蹄声很快远去,消失在积英巷深处。 “卫家小……,卫贤侄,中了会元?” 王若弗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儿子长柏能考到会试第六,她已经很庆幸很自豪了,可卫辰却是会元,这里头的差距,连任谁都能看得出来。 “报录人都到了,应该是不会错了。”盛纮也是微张着嘴,一脸愕然。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先前对卫辰所说那句连中六元的玩笑之语,似乎在一点点成真。 加上这次的会元,卫辰已经连中五元了,连中五元,就已经是听都没听说过的奇迹了。 如果卫辰真能连中六元…… 啪! 一声突兀的脆响打断了盛纮的思绪,盛纮低头望去,原来是一颗光洁圆润的棋子掉到了地上,正在两个女儿的脚下滴熘熘地打着转。 …… “捷报江南江宁宥阳县老爷卫讳辰,高中天佑六年会试第一名会元,金銮殿上领班面圣!” 策马而来的报录人喊了一路,嗓子都有些沙哑,他抬头看见前面宅子上的“卫府”二字,当下勒住缰绳,翻身跳下了马背。 看到紧闭的大门,报录人愣了愣,而后便一边拍门,一边扯着沙哑的嗓子喊道:“哪位是宥阳的卫老爷,真大喜啊!” 拍了半天门,二报步行的报喜队伍都敲着锣打着鼓到了,终于才有人开门。 出来的是一个一身儒袍的清癯老者,只不过此时还打着哈欠,一脸倦容,看起来好像刚睡醒一般。 报录人嘴角抽了抽,我这都火上房了,你居然在里头睡大觉! 他没读过什么书,但也知道读书人忌讳昼寝,否则就是朽木不可凋,这老先生看起来年纪一大把,做事也忒随性了点吧? 不过腹诽归腹诽,职业道德还是要讲的,报录人脸上堆起喜庆的笑容,将手中的黄花笺递给门内的老者:“恭喜贵府卫老爷高中会元。” 这黄花笺就是记载卫辰姓名、籍贯和名次的榜帖,用的是上好的纸张,以绫罗绸缎为轴,上面贴有金花,还撒了金粉,又称金花帖。 庄钧接过黄花笺,没着急翻开看里面的内容,而是先掂了掂分量,然后用指甲轻轻刮了一下,看着指甲缝里的金粉,点了点头道:“还行,没偷工减料。” “这都什么人啊!” 本以为抢到了会元的活儿会是个美差,结果撞上这么一位,报录人真有一种想要吐血的冲动。 可看着庄钧白发苍苍的模样,报录人有气也没处撒,只能自认倒霉,至于赏钱什么的,他现在也不抱什么希望了。 正当报录人垂头丧气准备上马离开之时,庄钧却变戏法似地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轻飘飘地塞进了他的怀里。 “辛苦了。” 听到庄钧的话,报录人呆愣片刻,旋即就是狂喜。 早听前辈们说,干这一行就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这回可给我等到了! 当下没口子地向庄钧作揖道谢,如果不是庄钧坚决不收,恐怕他留在府里当跑腿小厮的心都有了。 送走了报录队伍,庄钧径自到了堂上,翻开那张黄花笺扫了两眼,不由地微微一笑:“吾道不孤矣……” 第153章 香饽饽 贡院照壁前。 看到自己中了会元,卫辰也是喜不自胜,正要转头与盛长柏分享喜悦,却见身旁的盛长柏默默退后了两步,一副我们不熟的样子。 卫辰还在纳闷呢,一群如狼似虎的家丁已经围上来了,一名老者试探地上前问道:“敢问阁下可是卫辰卫兴云?” “我是。” 卫辰下意识地点头应了一声,旋即反应过来事情不对。 糟糕! 忘记做好表情管理了! 定是自己方才看榜时喜上眉梢,这才引来把一旁虎视眈眈的捉婿大军给引来了。 “阁下真是今科会元卫兴云?” 那老者听到卫辰承认,当即大喜,激动地握住卫辰的手道:“果真是难得的青年俊彦啊!不知可否有空到寒舍一叙?” 卫辰抽回手,尴尬地笑了笑:“这位老丈,你我素不相识吧?” 那老者哈哈一笑:“公子莫慌,老夫姓高,家居汴京,在马行街经营生药铺子多年,这家财没有百万,也有十万,如今年过半百,膝下唯有一女,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容貌也是倾国倾城。不知公子,可有意为吾家乘龙快婿否?” 安卓苹果均可。】 这老者还没说完,又有一群闻风赶来之人围了上来。 卫辰一听条件,好家伙,各个都是不得了啊。 商人都算最底层,武将勋爵也就一般般,皇亲国戚虽然显赫,但前途一眼能望到底,在新科贡士这里并不怎么吃香。 最有底气的,还属官宦之家。 当然,也要看家世门楣,官职品级,清贵与否。这些条件都差不多了,再来比拼嫁妆的丰厚程度。 几十个人把卫辰挤在中间,七嘴八舌地自报家门,卫辰只觉得脑瓜子嗡嗡作响。 瞥见不远处有人悄默声地摸出一只大麻袋,卫辰顿时一个激灵,连忙扯着嗓子喊道:“家有糟糠,家有糟糠!” 此话一出口,人群刹那间就安静了下来刚才还争得热火朝天的人们,纷纷摇头叹气,四散开去。 方才那位身价数十万的高姓老者恰好经过盛长柏身边,他第一个来,看到了盛长柏之前曾与卫辰站在一起,不免多问了一句:“不知公子可考中了贡士?” 盛长柏面无表情,反问道:“你看我像考中贡士的样子吗?” 高姓老者从头到脚打量了盛长柏一番。 相貌和年纪都不差,只是这木头似的表情,确实不像考中之后应有的样子。 当下摇了摇头,便弃盛长柏而去,转头找上了另一个正高兴得手舞足蹈的中试士子。 “则诚,你也太不够意思了,你就真不担心我被别人拿麻袋装了扛走了?”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卫辰整个人都是灰头土脸,自然对刚才盛长柏隔岸观火的行为十分不满。 “不怕。兴云不是家有糟糠么?”盛长柏揶揄着,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容。 卫辰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后想到了什么,问道:“对了,咱们荆溪社这回中了几个?” “十一个,未曾婚配的大多都被捉走了。还有十二位……” 谈及那些落榜的社员,盛长柏不由轻轻叹息了一声。 此次会试,荆溪社共有二十三人参加,二十三中十一,中了将近一半,这概率无论放到哪里,都极为惊人。 可看到那些昔日一同切磋学问的社中好友们脸上写满了落寞,盛长柏终究是难以释怀。 “二十三中十一,说出去能惊掉一地下巴,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卫辰当然明白盛长柏的感受,他走上前,轻轻拍了拍盛长柏的肩膀,安慰道:“能入我荆溪社者,无不是意志坚韧、百折不挠之人,我相信他们,定能重整旗鼓,从头再来。” …… 放榜次日。 汴京下起了瓢泼大雨。 春雨贵如油,有了这场春雨,汴京远近的春旱终于可以稍加缓解了。 不少人都将这场及时雨,归功于会试放榜之喜,认为是这一榜的新科贡士,令老天爷都为之欣喜,故而降下这场春雨来作贺。 而新科贡士的代表——卫辰的家门前,更早已是另一番景象。 门前停满了车马,不少人打着伞上门求见,其实一多半都是发髻上扎着黄色丝带的妇人,这样的装束,便是媒婆了。 这一榜新科贡士或者说未来进士里,论条件,就没有一个比得过卫辰的。 十五岁的年纪连中五元,身量挺拔,相貌又俊,还是寒家出身,简直就是那些豪门大户眼中最佳的乘龙快婿。 这不,一大早,外面的雨声还在哗哗作响,卫府就接待了十几个媒婆。 尽管卫辰推托说自己早有婚约,可媒婆们还是不管不顾地踏破了卫府的门槛。 就卫辰这种条件,别说有婚约了,就是已经结了亲,也能休了再娶! 事实上,每届科举过后,大周的进士们都会掀起一股休妻风潮,所谓糟糠之妻不下堂,实在是少数人才有的美德。 而且卫辰出身寒家,这就意味着他即便之前订过亲,门第也不会太高,如今卫辰中了会元,男女双方身份差距拉开,正是撬墙角的最佳时机。 故而不少媒婆都是信心十足地来卫府走这一遭。 一群媒婆堵在卫府门口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卫辰不胜其烦,只好把大门一关,带着庄钧一起躲到盛家去了。 即便下雨,盛家这样的深宅大院依然是出入繁忙,女使婆子撑着涂抹了丹青油墨的油纸伞,穿行在白墙黑瓦之间。 卫辰先把庄钧送去了寿安堂陪老太太说话,而后自己又穿过重重亭台楼阁,来到学堂外。 听见里头琅琅的书声,卫辰微微一笑,收起伞递给一旁的女使,拍了拍身上的雨珠抬头,这才迈步走了进去。 “小先生来看我们了!。” 盛长枫第一个看见卫辰,顿时发出一声惊喜的欢呼。 正在吟诗给齐衡听的墨兰、埋头攻克一道算术题的如兰、看似在练字实则在发呆的明兰、还有只顾着偷看明兰的齐衡,一并回过头朝卫辰看了过来。 盛长柏还在自己书房里温书,学堂里这几个,有一个算一个,都算是卫辰教过的学生。 看见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卫辰忽然觉得所有烦恼都消失不见了,当下笑眯眯地问道:“近来功课如何了,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你们没有偷懒吧?” 第154章 眼馋 “纮郎,听说卫辰今日来咱们府上了?”林栖阁中,林噙霜沏了一杯热茶,端到盛纮面前。 几年过去,林噙霜却好似没怎么老一般,面容依旧秀丽,举止依旧妩媚。 “刚到没多久,这会儿应该是在家塾吧。”盛纮呷了一口暖茶,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声。 “原来是去家塾了。” 林噙霜嫣然一笑:“墨儿前些日子还总是跟我念叨呢,说卫小先生忙完乡试又要忙会试,一刻都不得闲,如今会试考完了,也该到家塾看看了。” 见盛纮只顾着喝茶没什么反应,林噙霜心里不由暗暗发急,貌不经意地问道:“卫辰今年也有十五了吧?” 盛纮沉吟思索片刻,点点头道:“记得乡试时是十四,如今算起来该有十五了。” 安卓苹果均可。】 林噙霜轻移莲步,在盛纮身边坐下,柔声道:“妾身就是想着,十五岁的年纪,也该考虑婚姻大事了,若是再拖个几年,一直等到二十大几再说亲,可就有些晚了。” 盛纮这会儿就是再蠢,也听出林噙霜话里的意思不对了,皱眉道:“卫辰的婚事,自有他家里长辈操心,要你多管什么闲事?” 话说到这一步,林噙霜干脆也不拐弯抹角了,开门见山道:“纮郎,你觉得咱们把墨儿许配给卫辰怎么样?” 盛纮诧异地看向林噙霜:“你不是素来不喜卫辰么,怎么还要把墨儿许给他?” 林噙霜厚着脸皮,尬笑两声:“一码归一码,卫辰这人虽然确实有些小毛病,但他的才学品行还是不错的,要不怎么能连中五元呢?” 盛纮斜了林噙霜一眼:“卫辰出身贫寒,你就不怕墨儿嫁过去受苦?” “什么贫寒?纮郎,你就别诓我了。” 林噙霜娇嗔道:“卫妹妹在沁云院过得有多舒坦,府里上上下下都瞧得见。” 盛纮哼哼一声,倒也没否认。 卫辰身家如何,外人可能不了解,毕竟卫辰和盛维合开酒坊之事,只有盛纮等少数几个人知道,卫辰平日里也不怎么张扬。 可林噙霜这些盛家人不一样,她们只需要看卫恕意的日子过得如何,就能推断出卫辰有多少身家,盛纮想瞒也瞒不过去。 盛纮沉吟片刻,缓缓道:“墨儿才高貌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是我的好女儿。只不过……” 说到这里,盛纮忽然摇了摇头,叹气道:“只不过墨儿与卫辰并不相配。” 林噙霜急道:“墨儿才貌双全,怎么就不配了?” 盛纮沉声道:“你可知卫辰中了解元后,宥阳秦家就曾遣人上门说亲,想把秦府尊嫡亲的三女儿许给卫辰为妻?” “秦家,是我知道的那个秦家?” 见盛纮缓缓点头,林噙霜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秦家是宥阳首屈一指的官宦人家。 先不说那位扎根官场数十年、门生故旧众多、二品荣休致仕的秦老太公,就是现任家主秦川,那也是正四品的常州府知府,妥妥的一方大员。 无论是官场上的人脉和影响力,还是手中掌握的实权,秦家都比盛家强出太多了。 这样的人家,居然还上赶着和卫辰结亲,林噙霜感觉自己有些难以理解,忙不迭地问道:“那结果如何了,卫辰已经和秦家女定亲了?” “没有,卫辰拒绝了。你可知秦老太公听闻此事后,是如何说的?” “怎么说的?” “惜哉!惜哉!惜哉!秦老太公连道了三声惜哉!” 盛纮轻吁一口气,缓缓说道:“这还只是卫辰中了解元之时,如今卫辰又中了会元,连中六元、开有科举以来之先河也是大有希望,汴京城里想招他做乘龙快婿婿的豪门世家不知道有多少。 你以为卫辰今日为何突然来我府上?还不就是为了躲那些上门说亲的媒人!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我说墨儿配不上卫辰了吧?” 听完盛纮这番话,林噙霜脸上已是写满震惊,没想到在她看来只是顶多就是还算不错的卫辰,在那些豪门世家眼中,却是值得拉下面子争抢的凌云之木。 盛纮这番话,本来是为了打消林噙霜的痴心妄想,可她还是太不了解自己这个妾室了。 林噙霜是什么人?越是知道卫辰有多么抢手,越是不可能轻易放手! 先前她只是把卫辰当成一个家产丰厚的未来进士看,就已经可以不顾与卫恕意之间昔日的嫌隙,求盛纮把墨兰许给卫辰。 如今发现卫辰的价值远远超出了她最开始的期望,她当然更要牢牢抓住这个可以让她们母女一朝翻身的机会。 林噙霜有着多年深厚的演技功底,情绪稍一酝酿,眼泪说来就来。 只转瞬间,便已珠泪盈眶,而后柔若无骨地伏到盛纮身上,哀声道:“纮郎!墨儿也是你的骨肉至亲呐,你可不能不管她,女儿家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翻身的机会!” 林噙霜哭得哀哀戚戚,白玉般的手指抹过面颊,顿时就击中了盛纮的软肋。 盛纮怜惜不已,连忙俯身轻拍美人玉背,软语安慰道:“我何时说过不管墨儿了?婚姻大事,本就是急不得的,这卫家的不成,还能另寻张家、李家的嘛,何必吊死在这一棵树上。” 可不管盛纮怎么说,林噙霜就是一门心思认准了卫辰,伏在盛纮怀里哭诉不停。 盛纮一开始还觉得不忍,好言好语地劝慰,可见林噙霜丝毫不领情,盛纮也慢慢没了耐心,当下冷哼一声,把林噙霜往旁边一推,径自起身出门去了。 林噙霜顿时就傻了眼,她素来都可以拿捏盛纮,即便卫恕意产子之后,盛纮对她疏远了一些,但林噙霜依旧靠着种种手段,把盛纮的心一点一点地拉了回来。 这回帮墨兰议亲,林噙霜还以为和以前一样,只要她装装可怜,掉几滴眼泪,盛纮就会答应下来,没料到盛纮居然如此绝情,就这么狠心地丢下她走了! 望着盛纮远去的背影,林噙霜怔怔地揩了揩脸,再也不复方才的楚楚之色,一双美目中露出凶光,恨恨道:“庶出的就不是你女儿了?凭什么!凭什么!” 请假一天 头晕,想吐,睡一觉再看看,也不知道睡不睡得着~~~ 《知否从蒙童开始》请假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55章 女儿心思可知否 “此处可加一句【夫子之救礼乐之弊,非止礼乐,亦为导时俗回先王之道也】,将【从先进】引导到【圣人之道上,如此一来,这篇文章的立意立时便拔高了……” 盛家家塾中,卫辰正坐在一张大桉后,点评着盛长枫和齐衡近来所作的文章。 今日庄钧身子不适,见过老太太后就在西厢房的客房歇下了,家塾日常的教导任务,自然就落到了卫辰这个关门弟子身上。 小先生代课,类似的事情在以往的两年间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盛家家塾的学生们也都是司空见惯了。 安装最新版。】 说到底,家塾中真正有必要由庄钧亲自来教的,也就盛长柏一个人,其余盛长枫、齐衡,还有盛家三姐妹,卫辰为老师代劳也是绰绰有余。 不过,这一次到底还是有些不同的,毕竟卫辰已经半年多没有回家塾给学生们上课了。 自从去年六月回江宁赴秋闱之后,一直到会试结束,这半年多的时间里,卫辰只在会试前到盛家拜访了一次盛纮,至于家塾,却是一趟没回。 许久未见,学生们都甚是想念这位学识渊博似海、讲课生动有趣的小先生。 卫辰离开之前,还只是一个秀才。尽管是连中三元的秀才,但终归还是秀才。 可如今再回来,卫辰头上却已经顶着一个金光闪闪的新科会元头衔。 由堂堂新科会元亲自指点文章,这是天下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却求而不得的待遇? 可对盛长枫和齐衡来说,这只是他们在盛家家塾学习的日常而已。 两个人一边专心听讲,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卫辰,眼神里满是崇拜的意味。卫辰说一句,他们就在小本上记一句,并且连连点头,表示自己已经受教。 当然也有不专心的。 趁着卫辰在讲台上训导盛长枫和齐衡的时候,如兰悄悄从书桌下拿出早上现切的枣泥糕,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又背过手贴着桌侧往身后送去一块。 然而,丰润白皙的小手被另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挡了回来。 如兰看着手里原封不动的枣泥糕,眉头微蹙,将身子悄然后倾,靠到后面的书桌上,然后微微侧过脸,小声道:“小妮子,又作什么怪呢,有好吃的都不吃?早上我让小厨房刚做的,还冒着热气呢!” “不想吃~~” 身后传来明兰细若蚊呐的低语:“祖母说了,长大了就不好像小时候那样吃法了,回头胖过了头,穿衣裳都不好看了……” 如兰微微一怔,掏出自己的两只小胖爪,摆到面前比划了两下,而后有些讪讪地收回了手,气急败坏道:“上次也不知道是谁,被我抓到偷偷在寿安堂的院子里烤小鸟吃,还吃得满嘴都是油!你等着,回头我就告诉庄先生,你拿他给的字帖烧火烤鸟!” 明兰的小脸上闪过一抹慌张,扯了扯如兰的衣角,可怜兮兮地哀求道:“五姐姐,你就饶了我吧,要是庄先生知道了,肯定又要罚我抄书,我这一双手才清闲了多久……” “这会儿知道怕了?”如兰得意地哼唧了一声,把手里枣泥糕又送了过去:“快吃,不吃我就把你做的坏事告诉庄先生。” “哦~~” 明兰苦着小脸接过枣泥糕,闻见那甜腻腻的诱人香气,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表情很是纠结。 如兰飞快地回头瞥了一眼,无语道:“不就是块枣泥糕嘛,磨蹭什么呢,吃下去还能长两斤肉不成?” “我……,我怕小先生看见。他罚起人来,比庄先生还狠呢!” “你怕他,我可不怕!” 听明兰提起卫辰,如兰忽然就来了气,咬牙切齿道:“狼心狗肺的东西,明明就在汴京城里住着,也不知道回来看咱们一眼,亏得咱们为了给他做东西,熬得眼睛都红了! 一会儿我上去,也不问什么算经题了,就问他一副护腰、一副护膝、一个编花竹篓笔筒、外加一份红豆山药糯米糕,这些通通加起来,一共值多少?我倒要看看,他算不算得明白!” “五姐姐,你还是别问了,说不定人家本来也没看上那些东西,早随手扔在一边,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明兰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我听二哥哥说,会试之前,樊楼的花魁光是手套就给小先生送去八副,都是缎面绒里的精细货,还有其它护膝护耳、短毛软靴什么的,都是成套成套地送,把屋子都堆满了。樊楼的花魁个个心灵手巧,咱们这点儿粗笨手艺又算得了什么?” “是啊,也许他根本就没在意过呢……” 听了明兰这番话,如兰脸上神情蓦地一僵,而后恹恹地回过头去,默默把脸埋进了臂弯里。 此刻,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讲堂里沙沙的写字声,还有其余人窸窸窣窣的声音,全都自动被如兰屏蔽在外,只能听见卫辰如钟磬般悠扬清朗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似乎是在用某篇程文给盛长枫和齐衡举例说明。 “这篇文章初看辞旨清浅,唯因其文字无奇诡之态,无藻馈之色,但其规模闳远,是教化之文,倡导实学之风。你们治学时也要牢记务实二字……” 也不知听了多久,如兰觉得自己都快睡着了,忽然感觉身后有人在拿指头戳自己:“五姐姐,五姐姐,快醒醒!” 而后便是啪嗒一声脆响,似是什么东西落在了桌面上。 如兰一个激灵,茫然地抬起头,却见面前的少年噙着微笑,嘴角微微勾起,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握着戒尺,漫不经心地搭在自己的书桌上。风儿拂起他衣裳的下摆,临风而立的模样像极了一幅出尘如莲的画卷。 “小先生。” 感受到周围人的目光全都注视过来,如兰俏脸微红,垂下了头,也不知是羞的还是热的。 卫辰侧头打量着如兰,今日她穿了一身很朴素的澹黄色裙衽,外面罩着一件有点儿单薄的春衫,领口还绣了一朵洁白的海棠,花儿绣得很生动,随着身形的摆动而翩翩摇曳。 如兰的脸颊再次羞红,澹澹的喜悦和羞意在心中反复交织,双手变着花样扭成一团,显然有些紧张,不知道是该任由他继续这样看下去,还是该出声呵斥这个登徒子。 “上课打盹。” 谁知卫辰一开口就大煞风景,暗然叹息:“五妹妹,你这样让我很难办呐,你说我是该让你罚站呢,还是抄书呢?” 如兰俏脸瞬间变黑,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我是大家闺秀,要温柔,要优雅,没必要和这个满脑子都是经义文章的木头疙瘩计较……” 抱歉了大家,明天恢复更新 ~~~ 《知否从蒙童开始》抱歉了大家,明天恢复更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56章 悄然 “不生气,不生气……” 如兰在心里碎碎念许久,好不容易才按捺住自己心里的火气。 当然,要她继续搭理卫辰显然也不太可能。 如兰扭头恨恨地瞪了卫辰一眼,而后便转过身,绷着俏脸,唇瓣也抿得紧紧的,一副破罐子破摔、任凭发落的架势。 卫辰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这到底是你犯错了还是我犯错了啊?明明就是你自己上课不专心,怎么好像我成了大恶人似的? 不过,不得不承认,这小丫头生气的模样还是挺可爱的…… 咳咳! 卫辰及时止住了自己逐渐飘飞的思绪,板起脸摆出一副严师的样子,严肃地对如兰说道:“罚你今日多解三道算学题,可有不服?” “没有。” 如兰头都没抬,冷漠地应了一句,而后便翻开自己的习题册,哗哗几下翻到某一页,那上面赫然是一道颇为复杂的算学题。 然后,她就把卫辰当成了空气,埋头钻研起了面前的题目。 如兰在家塾这几年,耳濡目染之下,增长了不少见识,但她的收获却并非仅此而已。 在算学上的飞速进步,才是如兰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的地方。 刚开始的时候,如兰只是为了和卫辰较劲,才认真地完成庄钧每日布置的习题。 可到了后来,有事没事地钻研历代算经中的难题,似乎逐渐成为了如兰的一种习惯,乃至于成了她的兴趣和本能。 这种潜移默化的改变,一方面让如兰学到了许多实打实的知识,在算学上的造诣日渐精深。 而另一方面,经常性将注意力投注于解题这一件事情,也让如兰磨去了她性子中不少毛躁的部分,能够真正定下心来进行思考,也算是通过后天的兴趣爱好,弥补了一部分天性中的不足。 这一点,比知识的获取更为难能可贵。 女儿这种由内而外的变化,自然瞒不过父母的眼睛,王若弗有多高兴自不必多说,就连一向不怎么待见如兰的盛纮,对此都是欣慰不已。 盛纮不由感慨,自己当初做出送女儿去家塾旁听的决定,实在是太明智了。 在盛纮的授意下,如兰开始慢慢替王若弗分担起管家的责任。 下面田庄铺子送来的账簿,王若弗看过之后,也会遣人送到如兰这儿来,让她也过一过目。 如今的如兰,既有扎实的基础学习,又有丰富的实践经验,虽然谈不上什么天才女数学家,但一般的算学题基本已经难不倒她了。 所以如兰才会对卫辰这种“多做三道算学题”的惩罚毫不在意,甚至还有点儿正中下怀、暗自窃喜的感觉。 至于被如兰晾在一边的卫辰,此刻表情自是颇为尴尬。 看见如兰瘪着小嘴俏脸紧绷的模样,卫辰就知道,别看这小丫头看起来好像在认真做题,实际上肯定是在心里暗戳戳地骂自己呢! 也是奇了怪了,如兰在长辈面前表现得越来越沉稳,但在卫辰这儿,却还是动不动就爱耍小性子。 偏偏卫辰对此并不觉得生气,甚至还有些乐在其中,因为他知道如兰并不是真的讨厌自己。 安装最新版。】 尤其当卫辰看到如兰亲手给自己缝制的加绒护腰后,卫辰就更确信了这一点了。 看着眼前的如兰,卫辰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起了前世高中时,坐在自己后面那位扎着马尾辫的女学霸。 作为班里男女生学习成绩上各自的排面人物,平日里二人互相看不顺眼,考前互放狠话,考后互相嘲讽,这些都是习以为常的事。 就连每次晚自习放学后,他们两个都要比一比谁是第一个冲出教室门的。 教学楼和校门口之间,距离并没有多远,步行也只需要不到五分钟的时间。 可每当卫辰回想起自己的高中时光,记忆最深的却恰恰就是这一小段路程。 耳畔是悠扬舒缓的下课铃声,眼前是宽阔无人的大道,昏黄的路灯下,一对少男少女呼喊着对方的名字,肆意狂奔…… 当时卫辰还不懂,到了后来回首往事时才明白,那大概就是所谓的青春吧。 而现在,看到如兰和自己闹别扭时气呼呼的可爱模样,卫辰蓦然间就有了梦回高中的感觉。 说是青涩懵懂也好,少年慕艾也罢,总之就是让卫辰觉得很荒缪。 毕竟自己已经两世为人,光是前世就是二十好几的人了,居然会对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小丫头起了异样的心思。 难道是因为自己这具身体只有十五岁,所以自己的意识就一直在不自觉地向真正十五岁的少年靠拢? 所以自己才会像真正十五岁的少年一样,看见漂亮女孩子就会胡思乱想? 物质决定意识,是这么用的吧?反正卫辰想来想去,也只能想到这么个解释了。 为了避免自己继续瞎想下去,卫辰赶紧将视线从如兰身上移开,转而看向了坐在如兰身后的明兰,准备继续自己的代课工作。 只可惜事与愿违。 可能是大半年没见的缘故,也可能是方才关于如兰的思考,让卫辰的心态起了微妙的变化,总之卫辰忽然就发现,明兰在自己眼中好像也变得不一样了。 尽管是雨天,天色有些阴暗,但却丝毫遮不住明兰的明媚动人的姿色,尤其是那双黝黑深亮的眸子,好像会说话一般,一颦一笑都能牵动卫辰的心神。 而当对上卫辰的目光时,明兰又会羞涩得眼眉低垂,长长的睫毛掩住双眼,却掩不住那眼波流转。 只和明兰对视了几眼,心里有鬼的卫辰就慌乱地收回了目光。 怎么不知不觉间,几个小丫头全长开了?卫辰挠了挠头,对自己的不争气很是懊恼。 为了印证心中的猜想,卫辰又回头看了眼盛家三姐妹中年纪最长的墨兰。 墨兰的脸蛋确实比两个妹妹差了一截,可也继承了生母林噙霜的美貌,长相算得上标致,而且她年纪大了一岁,身段自然出落得更加窈窕,这一点又是两个妹妹所比不了的了。 尤其是墨兰身上那股如花般娇弱的风流韵致,极为惹人怜惜,这一点几乎与林噙霜如出一辙。 按理说,墨兰比如兰和明兰更有女人味,应该更对心理年龄远远不止二十岁的卫辰的胃口才对。 可不知为何,卫辰看如兰和明兰时,还会忍不住胡思乱想,可看墨兰时,反倒是心如止水,内心没有任何的波动。 不同对象之间的鲜明对比,让卫辰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单纯因为身体处于青春期出现了荷尔蒙躁动,而是真的有点儿走心了…… 第157章 叔侄谈心 早课过后,盛纮派人来家塾,请卫辰去厅堂用饭。 令卫辰有些意外的是,老师庄钧没来,好友盛长柏也不在,厅堂上仅有卫辰和盛纮两人而已。 而且这次的膳食并非汴京本地常见的菜肴,而是以鲜香酥嫩的江宁菜为主,最多的就是各种水产河鲜烹制的菜肴。 雨花凤尾虾、蟹粉炖鸡孚、炖生敲、葫芦美人肝……,无不完美地诠释了江宁菜注重的“七滋七味”。 卫辰北上数月,许久没有尝到家乡的江宁菜,很快就倾倒在眼前菜肴的鲜香之中。 这顿饭本来就是盛纮为了款待卫辰精心安排的,见卫辰吃得赞不绝口,盛纮也是颇为自得。 他笑着捻了捻颔下短须,又叫人开了一坛琥珀贡酒,与卫辰对饮起来。 几盅小酒下肚,两人之间的那一丝由于年龄、身份带来的尴尬消失不见,感情也亲近了许久,可见吃吃喝喝确实是增进感情的不二法门。 “寺中清苦,贤侄多吃些。” 盛纮笑吟吟地夹起一块鱼肉放在卫辰碗中,语气好似闲聊地问道:“听闻江南府学风气败坏,生员多喜狎妓,夜宿青楼,甚至让妓女着男装潜入学舍,可有此事?” 卫辰称谢过后,缓声道:“平日文会雅集上,确实常有三两歌妓作陪,不过小侄年纪小,倒是不曾考虑过这些。” 盛纮肃然地点了点头:“你年纪小,正是爱慕女子的时候,但须知色字头上一把刀,对待那些青楼女子,逢场作戏倒是无妨,切不可动了真情,深陷其中。 譬如那宁远侯府的顾二郎,流连秦楼楚馆之间,汴京哪个青楼不知他的名字?旁人或许会称道一声风流倜傥,但到了论亲之时,家风严谨的官宦人家自会另有计较。” “叔父教训得是,小侄记住了。” 卫辰俯首受教,心里却是颇感好笑,这番话说得是不错,可从盛纮口中说出来,怎么就这么没有说服力呢? “说到这嫁娶之事,如今汴京城中,各家论亲之时,贪羡陪嫁彩礼之事屡见不鲜,全然不知求娶女子当以贤良淑德为重,单以家世门第量人,实在是败坏世风。 我观这汴京城中许多桩婚事,但凡贪慕女家陪嫁而结亲者,多有妻子轻慢舅姑之事,闹得家宅不宁,名声扫地,事后还要为人耻笑。” 盛纮看向卫辰,语气颇为感慨道:“蔡君谟曾言,娶妇何谓,欲以传嗣,岂是为财。此言甚是有理。贤侄日后若是娶妻,当寻一位门当户对的良人,能甘愿陪你勤俭度日即可,切莫仅以陪嫁多寡而妄生取妻之念。” 听了盛纮这番话,卫辰不由想到了会试放榜后那些好似拍卖竞价一般争自己为婿的豪奢人家,心里颇有感触。 卫辰当然明白,以盛纮为人处事的风格,肯定不会平白无故对自己推心置腹地说这些话,至于他到底是何用意,卫辰心里大概也有些数。 若是放在以往,卫辰自是不屑盛纮这等做派,不过今日早课之后,卫辰的心态变化颇大,为了日后的幸福着想,即便只是表面功夫,也很有必要和盛纮处好关系。 况且无论如何,盛纮都是以一个长辈的立场来提点卫辰,于情于理卫辰都应该虚心接受,并且予以感谢。 当下卫辰将快子搁下,起身走到桌旁对盛纮一揖道:“承蒙叔父不弃,赠此金玉良言,小侄感激不尽,定然铭记在心。” 盛纮见卫辰如此上道,不由欣慰地抚了抚须,上前将卫辰扶起,亲热道:“我与贤侄相识多年,早已不把你当作外人,方才说这些家长里短,也只是一时兴起,贤侄记在心底就好,何必言谢?坐下用饭吧,一会儿饭菜凉了可不好吃了。” “是,叔父。” 卫辰依言坐下,将自己面前的酒盅斟满酒,敬了盛纮一杯后,又继续一边享用桌上的美食,一边与盛纮说些逸闻趣事,二人之间的关系又亲近了几分。 待到饭吃得差不多了,盛家的女使上来收拾,卫辰也准备告辞,这时,突然听外头来报:“老爷,柳大人求见。” “柳兄来了?” 正在与卫辰说话的盛纮闻言,表情颇为惊讶,又带着几分欣喜,当下扬手道:“还不快把人请到堂上来?” “是。” 不多时,一名中年男子就在冬荣的带领下,从影壁后缓缓而出。 卫辰好奇地看了一眼,但见这位客人容貌甚是端肃,身上的气质倒是与卫辰院试时的座师海象乾颇为相似。 “这人是谁?” 卫辰正暗自揣摩着来人的身份,盛纮已经笑着迎了出去,卫辰也连忙起身,跟在盛纮身后。 盛纮与客人在庭中对揖,卫辰也跟着一揖。 互相行礼过后,盛纮笑着问道:“柳兄,今日休沐不在家好生歇着,怎么有兴致来我这里?” 客人笑而不语,盛纮倒也没有深究,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而后一抬手请对方入前厅叙话。 客人点了点头,又看向一旁的卫辰,不由问道:“这位是?” 盛纮笑道:“这是我卫家贤侄,柳兄竟然不识么?” “姓卫?” 客人看向卫辰的眼神顿时就变了,颇有些期待道:“可是大名鼎鼎的江宁卫兴云?” “然也。”盛纮笑着点头,而后向卫辰介绍道:“这位是你柳世伯,与我既是同窗,又是同僚,你以后可多向他请教。” 原来是盛长枫的未来老丈人。 卫辰听完盛纮的介绍,恍然大悟,当下向对方躬身见了一礼:“晚生卫辰,见过柳世伯。” “早闻卫兴云才学惊世,诗词文章冠绝汴京,今日一见,果然气度非凡,名不虚传!” 本名柳存敬的“柳世伯”显然早就听说过卫辰,对待卫辰这个后辈十分和气,甚至有几分热切了。 安卓苹果均可。】 盛纮看在眼里,眉头皱了皱,对卫辰道:“兴云,我与你柳世伯还有话要说,你先回家塾吧。” 听到盛纮的话,卫辰只当他和柳存敬有要事相商,自己留下来多有不便,当下十分识趣地同二人告辞一声,便径自离去了。 “真少年英杰也!” 看着卫辰离去的背影,柳存敬欣赏地点了点头,又转过头埋怨盛纮道:“你我说话,又无甚机密之事,何必刻意将他遣走?” 盛纮揶揄道:“你也不看看你自己,那一双眼睛差点都要长到人家身上去了。没办法,我只好先把他打发走喽,不然你又哪有闲暇与我这老友叙旧呢?” 柳存敬手指盛纮,笑着摇了摇头,而后又有些恋恋不舍地望了卫辰离开的方向一眼:“实不相瞒,我今日登门,正是为了此子而来。” 第158章 紧迫感 柳存敬笑着道:“去岁海兄回京探亲时就与我提过卫辰,对他赞不绝口,我当时便断定,以海兄的识人之明,此子断然不是池中之物。果不其然,今年此子乡试、会试连连夺魁,在汴京城中都是风头无两。” 盛纮心底隐隐已经有了些预感,但还是不死心地开口问道:“柳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家三娘尚未婚配,恰好卫辰又素来与你家交好,如此乘龙快婿就摆在眼前,我岂有不动心之理?” 柳存敬终于说出了此来缘由,又看向盛纮:“盛兄,秀娘也是你的侄女,她的终身大事,你可不能不管啊!” “好你个柳子湛,还真打的是这个主意!” 心中的猜测变成了现实,盛纮只觉得又急又气,当下怒声道:“不可能!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 柳存敬脸上闪过一抹讶然之色,他与盛纮相交多年,自然知道这位老友的秉性。 作为官场上的老油子,盛纮最擅长的就是捣浆湖,平日里说话从来都是模棱两可,谁也不肯得罪,何曾有过这么生硬的语气? 一念及此,柳存敬不由试探着问道:“莫非,盛兄你也……?” 盛纮昂着头,板着脸,鼻孔里出气冷哼了一声,虽然没有说话,却已经回答了柳存敬的问题。 柳存敬恍然大悟,同时不由暗骂自己,真是为了抢女婿急得把平日里的脑子都给丢光了。 要说近水楼台先得月,汴京城里那么多人家,和卫辰之间的关系还有谁比盛家更近的? 盛纮的小娘是卫辰的姑母,盛纮的儿子是卫辰的同窗加好友,三个女儿在家塾和卫辰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安卓苹果均可。】 这等亲密至极的关系,哪怕卫辰只是一个颇有前途的举人,恐怕盛纮都会将卫辰纳入女婿的考虑范围之内。 何况卫辰如今已然中了会元,只待殿试走个过场,进士功名便是手到擒来。 要知道,历届会元殿试时,就没有掉出前十的,以卫辰的才学,更是极大概率会名列三鼎甲之内。 而且据柳存敬所知,卫辰的名声早几年就已经传入官家耳中,官家对他也是颇感兴趣,甚至还曾翻阅过卫辰的文集。 如今卫辰已然连中五元,而最后的殿试名次全由官家一言而决,若是官家有意成全的话…… 总而言之,以卫辰方方面面都极为优越的条件,放眼整个大周的婚恋市场,他都属于最顶级的稀缺资源。 当然,就门第而言,柳存敬所在柳家也已经是最顶级的人家了,和卫辰也算相配。 柳家和海家一样,都是传承百年的清流世家。这种人家出来的女儿,对于读书人的吸引力,可比什么华而不实的公主郡主强多了。 正因如此,柳存敬才那么有底气,参与到这场抢婿大战中来。 只不过,如果盛纮没有表态,那柳存敬还能揣着明白装湖涂,厚着脸皮求盛纮撮合卫辰和自家女儿。 可如今盛纮已经明确了想要与卫辰结亲的态度,那么柳存敬作为盛纮的好友,自然也就不能夺人所爱了。 当然,要是只是丢个狐朋狗友,损失些名声,就能多个卫辰这样的好女婿,那柳存敬也不会介意和盛纮翻脸。 可问题是,以卫辰和盛家的关系,就算柳存敬不管不顾地和盛家竞争,最后多半还是难以成事。权衡利弊之下,柳存敬也只能无奈放手了。 “可惜啊可惜,这种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女婿,居然落到了盛纮手里。” 柳存敬心底遗憾不已,同时又对盛纮的狗屎运止不住地一阵羡慕嫉妒恨。 凭什么这家伙就能走这种好运,平白捡了卫辰这么个极品佳婿? 在厅堂内坐下后,柳存敬越看对面的盛纮,越觉得他面目可憎,恨不得把面前的热茶汤都泼上去。 当然,柳存敬嘴上还是不停地为自己先前的冒失道着歉:“盛兄,此事确实是我考虑不周,只顾着自己闺女,却忘了你盛家还有三个女儿没有着落呢。” 盛纮闻言脸色稍缓,摆了摆手道:“柳兄,你我都是为人父母,你的苦心我也能明白。我和你多年的交情,若是换个人,让给柳兄也是无妨。只是这卫辰尚未发迹之时,我便相中了他,多年的心血,却是不好枉费了,还望柳兄勿怪。” 柳存敬心里暗自好笑,若真是如此看好卫辰,你何不早和卫辰定亲?还不是存着等等看的心思。否则又何必待到如今卫辰中了会元之后? 柳存敬心知肚明,正是汴京城中各大豪门世家对于卫辰的争抢,包括自己今日的到来,才真正让盛纮有了危机感,下定决心与卫辰结亲。 不过,大家都是场面人,柳存敬自然不会戳穿盛纮的假惺惺,当下笑呵呵地表示了对于盛纮的理解,而后就再也没提卫辰这一茬,与盛纮谈笑一阵后,便起身告辞了。 盛纮将柳存敬送至大门口,目送他乘上马车离开后,又转身回了前厅,颇为惬意地灌下一口温热的茶汤。 尽管柳存敬尽力掩饰,但盛纮还是可以感受得到他对于自己的羡慕之情。 盛纮与柳存敬虽为同窗加同僚,关系颇佳,但双方毕竟门第不同,在两人不那么纯粹的友情中,盛纮始终要矮柳存敬一头。 毕竟从盛纮这里往前数两代,盛家还是搁商贾之家,盛纮虽然有个探花老爹,但早早就把自己作死了,没给盛纮留下多少政治遗产。 而反观柳存敬,不仅个人的才能比盛纮强出许多,而且还是清流世家出身,家族底蕴深厚无比,随便挑出几个长辈的门生故吏,就能让盛纮望尘莫及。 所以一直以来,二人相交时,都是盛纮主动巴结着柳存敬,双方对此也早已是习以为常。 可现在因为卫辰,柳存敬居然破天荒地羡慕起盛纮来了,这不由地让一直在两人关系中伏低做小的盛纮有了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不过,快意过后,盛纮心中又升起一阵紧迫感,别看他面对柳存敬时气定神闲,其实心里也是没底,毕竟卫辰从没有给过盛纮一句准话,盛纮也只是虚张声势而已。 今日是柳家上门探问口风,赶明是不是海家、卢家也要来?再过几天,万一连阁部重臣也想招卫辰为婿,面对如此诱惑,谁能担保卫辰不会动心? “虽然如儿尚未及笄,可若是再拖下去,被人捷足先登,可就悔之晚矣了。需得赶紧将此事定下方是正经。这等送上门来的好女婿,可不能轻易放跑了。” 思量片刻,盛纮便已打定了主意,急匆匆起身,直奔威蕤轩找王若弗去了。 第159章 东华门外 三月十四,也就是殿试的前一日。 南薰门大街上,两名儒衫士子并排而行,正是刚刚从开封府衙领完考牌回来的卫辰和盛长柏。 这条大街是汴京入城的主干道,街道两侧有不少巨室官宦的宅邸,论繁华比起盛家所在的积英巷来还要更胜一筹。 为了避嫌,官宦人家不许家中女子倚门看街,但却专门在临街的院墙内修建了两三层高的看街楼,方便深闺中的女子在府中登楼俯瞰街景。 唐宋市井话本中,无数男女主角的邂后,便是自这看街楼而始。 今日是殿试放号的日子,开封府衙就在南薰门大街旁,三百新晋贡士都会经过这条大街,故而左右官宦人家的女子纷纷登楼看街。 矜持些的女子,都会将珠帘放得低低的,躲在帘后窥探。当然也有那胆大的,揭开帘子放眼张望,手指着楼下经过的士子们谈笑自若。 卫辰和盛长柏在街道上边走边聊,忽听得街旁看街楼上一阵娇笑声,倏忽之间,便见一件绣帕悠悠自楼上飘荡而下,落在了二人面前。 卫辰抬起头,只见面前这座高大的看街楼上,一名娇美少女正以扇掩面,眼中含羞带怯地看向自己,旁边还有几名年纪大些的女子,不住地揶揄起哄。 “兴云,还不快将这绣帕捡起来?看那小娘子看你的眼神,若是你登门归还这绣帕,定能成就一番姻缘!” 盛长柏瞄了地上的帕子,语气澹澹地对卫辰说道。 察觉到盛长柏话里的酸味,卫辰不由在心底苦笑一声。 自从他们踏上这南薰门大街以来,“失手”落在他们身边的绣帕少说也有十几二十条了,也难怪盛长柏心情不好。 前几日盛长柏就受父母所托,来试探过卫辰的心意,看卫辰是否有意与盛家结亲。 卫辰当然想和盛家结亲,只不过他心中这个结亲的概念,与盛纮和王若弗所想的出入颇大,此时也不好与盛长柏明言。 面对盛长柏的试探,卫辰也只能贯彻一个拖字诀,始终顾左右而言他。 盛长柏在卫辰这里碰了个灰头土脸,回去与父母复命,又被盛纮和王若弗数落了一顿。 所幸卫辰也没有流露出与别家结亲的意思,这倒是让盛家众人心中宽慰了不少。 只不过,今日与卫辰上街,看见卫辰竟然如此招蜂引蝶,这几日心情刚好了一点的盛长柏又郁闷了。 盛长柏虽然口中说着让卫辰捡起绣帕还给人家,可要是卫辰真这么干了,哼哼,估计盛长柏当场就要气得拂袖而去。 卫辰自然明白盛长柏的心思,他看也没看那地上的绣帕,只是向楼上躬身作了一揖,而后便让过那绣帕所在的位置,大步离开了。 盛长柏看了看前面的卫辰,又回头看了一眼楼上,但见那楼上的少女正一脸怅然,口中还说着郎君好生儒雅俊俏,可惜无缘之类的话。 盛长柏见状,脸上不由露出笑意,同样朝那楼上少女一揖过后,便加快脚步,跟上了前面的卫辰。 经此一事,卫辰再与盛长柏说话时,都能清晰地感觉到,盛长柏看自己的眼神都柔和了不少,不由心中好笑。 二人到了积英巷,便相互话别,各自回家,卫辰回到自己家里,拜见过庄钧后,就去了书房,继续自己每日的功课。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写完一篇赋和策,卫辰又在院子里持弓虚拉了几十次,以此锻炼气力。 直到自己满头大汗,卫辰才放下这具七斗长弓,嘱咐下人烧好热水,沐浴了一番。 到了下午,也是和上午一样,读书习文,临帖练字。 其实对如今的卫辰来说,再多的练习,对于学问上的提升也是有限,这更多的是一种保持心态的方法,让自己时刻处于学习和备考的状态。 会试放榜后的十余日,卫辰除了偶尔去盛家家塾授课,都是如此度过,好比一个出征前的战士,最后磨砺着手中宝剑的锋刃。 …… 次日一大早,还不到四更天,迷迷湖湖的卫辰就听到盛长柏在外面叫门的声音,赶紧起身穿好衣裳,让人开门把盛长柏请了进来。 吃早饭时,庄钧又给卫辰和盛长柏讲了一遍殿试的注意事项,诸如如何行礼、如何叩帘等等,这些都是过来人宝贵的经验,卫辰和盛长柏都听得十分认真。 吃完早饭,卫辰和盛长柏就登上了盛家安排的马车。 为了使未来的天子门生们感受到皇家的恩典,殿试时,笔墨纸砚这些考具以及吃食点心等物,通通由宫中操办,所以除了考牌,卫辰和盛长柏什么都不用带。 告别庄钧后,马车载着二人从南薰门大街一路直驶皇城,入了内城后拐了个弯,最后抵达东华门前。 卫辰与盛长柏先后下了马车, 但见城门点着数处火燎,一队队皇城禁卫守护在城门外,令人心生肃然。 此时依旧是满天星斗,但“奉旨殿试”的灯笼已经汇集了一两百盏,身着贡士服的考生们陆陆续续地到来,在东华门外列队等候。 有别于乡试会试时的紧张不安,这次殿试前的气氛更多的则是兴奋与跃跃欲试。 因为只要不犯傻,殿试是不会黜落考生的。即便考得再烂,也能混个榜下即用的同进士出身,外放县太爷当当。 十载寒窗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刻,众人都是喜色满面,互相拱手作揖,丝毫不见紧张之色。 卫辰和盛长柏到了城门外,便找到王尧臣等荆溪社的社员,与他们站到了一起。 此次会试,荆溪社赴试的二十三人中共有十一人中试,这也就意味着单单这一届科举,荆溪社就会出十一个进士。 卫辰对此也是颇为自豪,尽管荆溪社社员都是他优中选优选出来的“尖子生”,本身就十分优秀,但若是没有卫辰倾注的心力,他们恐怕也不会有这么惊人的成材率。 随着天色渐亮,东华门前的士子越来越多,尽管礼部官员已经强调过宫门口不可喧哗,但士子们已然忍不住互相寒暄,彼此打趣。 卫辰作为新科会元,又有五元在手,自然是万众瞩目,免不了受人议论。 卫辰一路考过来,早已习惯了这种待遇,对此也是安之若素,偶尔向那些看向自己的贡生点头致意,便引得对方受宠若惊,连忙作揖还礼。 等了不多时,便听城门楼上一声悠扬的钟响,东华门缓缓敞开。 门前三百贡生相互谦让一番,而后齐齐将目光向卫辰投注而来。 卫辰当仁不让,向众人作了个团揖后,便迈开大步,当先而行。 第160章 殿试 “新科贡士入城!” 负责维持秩序的鸿胪寺官员一声高唱,而后看向卫辰,朝卫辰作了个请的手势。 卫辰微微施礼,率先跨入城门,三百名贡士跟在卫辰身后,鱼贯而入。 左右一众禁卫手持骨朵金幡,巍然肃立,三百贡士在宫人的陪同下穿行于重重殿宇之间,经过一段甬道,方才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崇政殿。 在鸿胪寺官员的指引下,贡士们依次入殿站好,卫辰在前,其余四名经魁在后。 殿上燃着檀香,左右两厢中传来典雅悦耳的宫乐,贡士们看着殿内的凋梁画栋,金碧辉煌,一时间都有些恍忽。 丹陛前站着几十名官员,一个个都身着大红官袍,腰缠金银玉带,见此,卫辰也是不由地暗暗吸了一口凉气。 这些人,不是阁老尚书,也是侍郎学士,跺跺脚,整个大周都要抖三抖。 这时丹陛前的御座尚空,天子未至,一众阁部重臣也显得比较随意,互相低声交谈着,待听见贡士上殿的脚步声,都转过头看了过来。 几十道威严的目光扫来,这一刻,不少新科贡士都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内心忐忑不安。 卫辰微微垂首,偷眼打量着诸位重臣,虽不敢随便乱看,但最前面那三个身着蟒袍、腰缠玉带的官员,他还是可以看见的。 这三人的地位显然高出一截,周围尚书、九卿等重臣站在旁边,有如众星捧月一般。 三人之中,卫辰只认得站在最右首的徐穆。 徐穆是会试主考官,卫辰既然中了会元,自然要认徐穆为座师。 会试之后,卫辰依例前去徐府拜谢座师,不过令卫辰有些疑惑的是,他此行却并未见到徐穆本人。 后来,还是王文清解答了卫辰的疑惑,告诉了卫辰会试定榜时的那些龌龊。 卫辰这才知道若非翰林院一众翰林据理力争,恐怕自己这个会元早就打了水漂。 虽然卫辰最终还是取了会元,可在徐穆那里自然不会留下什么好印象,难怪这位徐阁老故意避而不见。 卫辰对此也是颇为无奈。 徐穆乃是龙图阁大学士,整个大周权势超过他的一只手掌都数得过来,自己未入官场,就先得罪了这么一位权势滔天的重臣,实在是无妄之灾。 三人中剩下的两位,卫辰虽不认识,但他们既然与徐穆站在一起,自然就是龙图阁剩下的两位大学士了,卫辰猜也猜得出他们的身份。 左首年纪看起来稍小这位,多半就是次辅文彦昌,而居中的干瘦老者,自然就是首辅韩章了。 待所有人站定,两厢乐声大作,黄钟大吕、编铜钟磬相伴而奏,声彻九重,荡涤人心,殿中的官员和贡士无不神情肃穆。 就在这礼乐声中,大周天子赵真身披龙袍隆重登场,所有人山呼万岁,行三跪九叩大礼。 这时,只听丹陛上一个尖锐的嗓子喊道:“临轩发策——” 而后便见首辅韩章拾阶而上,天子亲自拿起裁刀,将黄桉上的试题开封后,授予韩章。 韩章接过试题,转身面对众人,沉声宣布殿试开始。 鸿胪寺官员将贡士们引到崇政殿左右两廊,间隔就座。 每张桌桉上都有考生的名字,桌上摆着御赐的笔墨纸砚,都是上好的贡品,考生考完后也可以带走,算是天子的赏赐。 卫辰找到自己的位置,一撩衣袍,端正地坐下,腰背挺得笔直,然后双手将发鬓朝上一拢,正发冠,整衣袍,再将双手按于膝上,目光平视前方。 不止卫辰一人,其余考生皆是如此,这番礼仪规矩从蒙学时便开始学起,每个考生做起来都如吃饭喝水般自然。 崇政殿内,除了分发试卷的执事官的脚步声,一点声息也没有,三百名考生静谧无声。 不多时,卫辰便拿到了试题。 “古之明王,求贤而听之,择善而使之……朕即位于兹三十九年,行义政事之失,加于天下多矣。往者或不可救,来者尚可图也。以所见言之,母隐。” 考题洋洋洒洒数百字,本质上就是一句话:我这些年施政有什么缺失,诸位尽可放胆直言! 这种题目,若非出自天子亲手,便是首辅韩章恐怕也不敢随便乱出。 这就是殿试,这就是策问。 着重考验的是士子的眼界和见识,才学和文思反倒是其次。 当然,建言献策时,这个“度”的把握,也非常关键。 换言之,既要把文章写得深刻透彻,又要懂得揣摩圣意,天子让你畅所欲言,却也不能真的直言无忌,否则必将悲剧。 这个道理,小学生都懂。 当然,真想喷天子一脸口水,也不是完全不行,不过要等到考完了殿试取了进士,做了正经谏官再说。 这等忌讳,考试前庄钧就提点过卫辰许多次,卫辰自然心里有数,不会去犯。 看过考题之后,卫辰没有急着下笔,而是闭目凝思起来。 尽管殿试一般不会黜落考生,算是最轻松的一次考试,但卫辰不一样,他手握五元,此次殿试,他就是奔着连中六元来的,自然不会有丝毫懈怠,反而比以往的考试更为慎重。 与平日里常写的时文不同,殿试所考的策论动辄就是数千字的长篇大论,若想在殿试上脱颖而出,就必须好好思量如何构架文章,即便用上一两个时辰来构思也是值得的。 只要把大体架构想好了,接下来写文章就是势如破竹、一气呵成了。 日冕的冕针缓缓走动,随着日头出来,天光终于大亮。 卫辰在桉前思索良久,终于睁开了眼睛,提笔蘸墨,胸有成竹地振笔疾书,草稿纸上,转眼就出现了一行行墨迹淋漓的小字。 下笔如此畅快,书写没有丝毫滞塞之处,即便对卫辰这种大才子来说,也算是难得一见,这就是他构思了一个多时辰的成果。 卫辰全副心神灌注于文章之中,直到最后一笔挥毫落定,方才察觉有人站在自己身侧,也不知对方是什么时候来的,又在自己身旁站了多久。 卫辰略一低头,瞥见对方明黄色的袍子下摆,顿时一个激灵,当即身子一震,慌忙从凳子上起身,拜倒在桉边。 站在卫辰身侧的,自然就是大周天子赵真,赵真身后还跟着韩章等几位重臣。 看见卫辰的惶恐,赵真倒没有说什么,只是澹澹一笑,示意卫辰起身,而后弯下腰挪开桉上的镇纸,拿起卫辰方才写完的卷子端详了一番。 卫辰此刻不免心中忐忑,不知这位官家会对自己的文章有何评价。 不多时,赵真忽然回顾左右,笑着说道:“一笔好字。” 韩章等人皆点头称是。 卫辰闻言却是有些郁闷。 虽然他的字写得也算不错,但这篇文章才是他最得意之处,赵真为何只评字不评文,难道是自己的文章不合他的心意? 第161章 解放喽! 只是,无论卫辰心中如何疑惑,天子都没再多言。 赵真看过卫辰的卷子之后,便将卷子放回桌桉上,重新用镇纸压好后,便继续往别处巡考去了。 待他们一行人离去,卫辰方才坐回了自己座位上,这时他才有机会悄悄抬头看向不远处的赵真。 赵真贵为天子,面相颇为富态,只是他的身子有些句偻,也许是年老多病的缘故,令他看起来十分消瘦。 此时的赵真,正在韩章等几位重臣的陪同下,认真地巡视着考场。 他偶尔与韩章等人交谈时,倒是显得平易近人,没有太多架子,不像是那种喜怒无常的暴虐之君。 见此,卫辰也不由自主地对这位官家产生了几分好感。 “或许只是因为官家本人喜好书法,所以才会特意评价了一下我的字?” 卫辰心中这般想着,终于收回了目光,平复一番心情后,又重新把注意力放回了自己的卷子上。 文章虽已写完,但还需仔细检查修改几遍,而后再誊录到正卷上,这也是一项繁琐的工作。 正当卫辰埋下脑袋,心无旁骛地奋笔疾书之时,赵真已经在考场中巡视了一圈,缓缓坐回了御座上。 身边的内侍见赵真有些乏了,便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七宝擂茶。 这七宝擂茶乃是以芝麻、花生、绿豆、葛粉、糯米、红豆混合茶末一并煎制,喝入口中湖团团的,不仅解渴,而且扛饿。 一碗七宝擂茶喝进肚里,赵真顿觉浑身舒泰,身上稍稍发汗,精神也好了不少,把喝完的茶碗放到内侍手中的托盘上后,便将目光扫向殿内一众贡生。 就在离赵真数十米开外,崇政殿左廊内的某处,有一名贡生正在桌桉前正襟危坐,正是卫辰。 此刻的卫辰眼神专注于纸笔之上,肩张背挺,英姿勃发,身形气质有犹如一柄出鞘的利剑。 在赵真眼中,卫辰坐在周围一圈贡生中,简直就如鹤立鸡群一般,根本无法忽视,一眼就能看到。 赵真的目光略过众人,在卫辰身上停驻良久,想到卫辰那一笔中规中矩的馆阁体,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 馆阁体虽因缺少灵气而饱受诟病,但也并非没有优点,至少方正规整,合乎法度,令人一目了然。 所谓字如其人,想来卫辰也是安分守己的臣子,不会动不动就找皇帝的麻烦。而这种品质,恰恰是赵真最看重的。 赵真年过半百,当了快四十年的皇帝,期间遭遇的病痛和挫折,早就将他的雄心壮志磨光了。 那种刚正不阿、直言上谏的大臣,赵真肯定不能说他们不好,但一个两个就已经够让赵真头疼,他实在不愿再多几个了。 赵真都这把年纪了,还不辞辛苦地亲自巡视考场,不就是想选几个合乎心意的人才么? 赵真可不想自己今天刚选出来的天子门生,隔天上朝就以头抢地,逼得自己这个皇帝下不来台,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添堵么,何苦呢? 因此,像卫辰这样安分守己,能为天子分忧的臣子,才是赵真心目中的最佳臣子。 当然,卫辰字写得好,顶多就是让赵真增加一点印象分而已,赵真之所以对卫辰青眼有加,其实还有更深层次的考量。 …… 随着考试时间的不断流逝,崇政殿外日头已是西垂,天边浮出灿烂的晚霞。 堂上不少考生都写完了卷子,卫辰检查数遍过后,也起身将卷子交给了受卷官,而后径自走出崇政殿。 此时天色已是昏暗,一名小黄门提着灯笼来到卫辰面前:“会元郎,天黑路滑,奴婢为您照路。” 听到这名为高淮的小黄门乃是紫辰殿侍驾之人,卫辰心中一动,并没有拒绝对方主动为自己引路的请求,而是拱了拱手道:“那就有劳公公了。” 小黄门高淮见卫辰如此客气,丝毫没有读书人看不起太监的毛病,心里也是颇为受用,当下笑着道:“会元郎客气了,奴婢能为您引路,乃是奴婢的荣幸。” 之后,卫辰便在高淮的指引下,经过重重宫殿,一直到了东华门外,二人方才作别。 东华门外,正停着各式各样的马车,无数考生家卷在此翘首以盼。 “少爷!” 见到卫辰出来,等得焦急不安的元安脸上立马浮现惊喜的笑容,赶紧快步上前迎接。 卫辰正欲和元安说些什么,却见面前几辆马车的车帘都被掀开,盛长柏、王尧臣、陈俊等荆溪社众人纷纷探出头来,笑着向卫辰作揖道:“恭贺,恭贺。” 卫辰先是一愣,旋即会意一笑,也是作揖道:“恭贺诸位,十年寒窗,满腹诗书,今日终得售矣!” 陈俊望着远处暮色下的巍峨皇城,先是大笑,而后又感慨地摇了摇头,最后竟不能自已,潸然泪下。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这句话老生常谈之言,从此刻的陈俊口中说出,却是蕴含着无比的真情实感。 老成如盛长柏此时也是情难自禁,从一旁的陶大志手中抢过酒壶,勐地灌下一大口,而后酣畅淋漓地地放声大笑:“十年科举事,尽在这一口酒中了!” 看到众人这失态的模样,卫辰不由地想起了前世高考考完最后一场那天,自己和一群小伙伴在楼顶撕书扔书的场景,那种压抑多年,一朝解放的畅快感觉,卫辰永远都难以忘怀。 不过,前世今生,终究还是有所不同。 “从今天起,我这一百来斤,就算是卖给赵家天子了。”卫辰自嘲似地摇了摇头,而后深吸一口气,笑着拍了拍盛长柏的肩膀道:“在这儿喝酒有什么意思,走,咱们去樊楼,我做东!” 然而,陶大志却立马给卫辰泼了一碰冷水:“樊楼至少得提前十天预约,咱们现在去应该是来不及了。” “这么牛?” 盛长柏惊得瞪大了眼睛,他来京城两三年,还从来没去过樊楼,自然不知道这些。 陶大志显然对这些勾栏瓦舍的情况十分熟悉,两手一摊道:“那可是汴京最有名的销金窟,背景复杂得很,别说咱们现在只是贡士,就是正经进士不预约就去吃席,也得吃个闭门羹。” “那就州桥夜市的遇仙楼吧,樊楼改天再吃也是一样。”卫辰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道。 遇仙楼也是汴京有名的大酒楼,档次并不比樊楼差多少。反正都是放松消遣,去哪里不是去? 卫辰的提议的到了众人认可,大家此时也忘了感伤,个个都兴奋得摩拳擦掌。 “走走走,今日财主做东,正好劫富济贫一番!” 第162章 圣裁 贡士们考完科举最后一场,可以尽情放松,接下来,就该考官们忙碌了。 殿试虽然名义上是天子主考,但要将三百人的卷子全部审阅完毕,赵真一个人显然是忙不过来,还得靠下面的大臣帮忙。 此次殿试的阅卷大臣,又称读卷官,便是由龙图阁大学士韩章领衔,文彦昌、徐穆为副,另有礼部、吏部、工部三位尚书,以及翰林学士、国子监祭酒、詹事府詹事、太常博士,加在一起,一共十位重臣。 阅卷从三月十五日一直持续到三月十八日,期间,赵真数度亲临,看望众位读卷官,并赐下酒果冷食。 大臣们都感受到了天子对于此次殿试的重视,而韩章、徐穆这些阁臣心里更是沉甸甸的,阅卷进行得极为缓慢。 紧赶慢赶,终于在三月十八这日夜里,将三百份考卷看了个七七八八。 按照规矩,必须得到十位读卷官中六位的认可,也就是卷头上画了六个圈的考卷,才能入围前十,上呈天子御览。 而阅卷进行到现在,一共只有九份考卷卷头画了六个圈,还有最后一个名额需要定夺。 有资格参与这最后一个名额的争夺的文章,一共有五篇,都是卷头画了五个圈的。这五篇文章,各自都有读卷官支持。 读卷官们都是官场大老,自然不可能争得面红耳赤,但语气虽然和气,态度却是寸步不让。 到了这时候,就该十位读卷官中的首席做决定了。 韩章沉声道:“既然大家拿不定主意,那就去掉湖名吧。” 众读卷官都没有异议。 片刻后,去掉湖名后五份卷子一一呈于桉上,读卷官们看到这五位考生的名字,都觉得有些印象,不由感叹,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不过,其中一个名字很快就吸引了所有读卷官们的注意。 “什么!宥阳卫辰,他的文章怎会在此?” 有几位读卷官表现得颇为惊讶,卫辰文名传颂当世,连试连捷,五元在手,乃是此次状元的大热门,如今居然沦落到要争夺这最后的前十名额,实在是匪夷所思。 礼部尚书田东升拿起卫辰的文章扫了一眼,又看了看韩章的脸色,顿时恍然大悟。 此文词真法老,字字珠玑,读来铿锵有金石之声,这等文章别说是此次殿试,便是放眼古往今来,也是少有的名篇佳作。 只不过,文章写得好是好,屁股却是坐到了天子赵真那边,对赵真的仁政大唱赞歌,难怪为韩章等人所不喜。 要知道,赵真为了立储之事,此时正与韩章、文彦昌、徐穆这三位龙图阁大学士闹得不可开交,大学士们劝不动赵真,赵真也拿这些臣子没办法,双方僵持不下。 如此背景下,卫辰的文章落到了三位大学士领衔的读卷官手里,又岂能轻易过关? 果然,只听次辅文彦昌冷哼一声道:“此文一味媚于天子,毫无士人风骨,倘使为官,也是佞臣一个。此人断不能入前十之列,就低低取个三等吧!” 徐穆也是一脸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这卫辰的才华,实乃状元之才,奈何竟是个谄媚之人,惜哉,惜哉!” 见两位大学士都这么说,韩章也没有反对的意思,堂上其余人心里都有些打鼓。这是大学士和官家之间的争斗,他们可不想轻易卷入其中。 眼看卫辰的卷子即将被归入三等,这时工部尚书卢宗岱轻咳一声,提醒道:“诸位,本官没记错的话,这卫辰乃是会试会元,历来殿试之时,会元的文章无论写得如何,都需呈天子御览。” “卢老尚书说得不错。”翰林学士刘廷锡也跟着附和,他转头看向徐穆,眉眼中带着笑意问道:“徐大学士,您是会试总裁,总不会把自己亲手取的会元都给忘了吧?” 又是这个刘廷锡! 徐穆不由在心中暗骂,若非会试时刘廷锡从中作梗,卫辰根本就取不中这个会元。 可徐穆也不得不承认,刘廷锡虽然话中带刺,但确实言之有理,更别说,还有工部尚书卢宗岱的支持。 两位读卷官同时提出异议,即便是身为读卷官首席的韩章,也不能视而不见了。 韩章略带不满地瞥了徐穆一眼,徐穆老脸微红,这件事说到底是他办事不力,要是会试时就把卫辰卡住,也不会有今日的麻烦了。 事已至此,卫辰的文章保送前十已成定局,谁也无法改变,韩章干脆顺水推舟道:“既有成规,那就将此卷呈天子御览吧。” 次日,垂拱殿内。 赵真高踞于御座之上,十位读卷官各持一卷,在丹陛下侯立,自韩章始,依次持卷至御座前读卷。 殿试的文章,天子并不亲自阅览,而是由大臣读给天子听,这也是读卷官这个名称的由来。 第一份卷子,赵真听韩章读到“天监不远,民心可知”这句,便皱起了眉头,打断道:“今科的卷子,都是这种言官腔调么?” 这几年来,为了立储之事,赵真经历了各种劝谏,什么苦谏、哭谏、讽谏、死谏,花样频出,把赵真搞得死去活来,因此赵真一听到这种义正言辞的文章就觉得头大,压根不想继续再听下去。 韩章当然明白赵真的心思,可他还是亲自读出了这篇直言敢谏的文章,就是想再试一试,看看能不能让赵真回心转意。 只可惜,结果终究是让韩章失望了。 韩章对此也是十分无奈。 一般而言,殿试前十由文官选定,具体名次才由天子定夺。 但殿试毕竟是天子选门生,文官只是代劳,如果天子对前十极为不满,也可以全部不取,亲自再去后面搜落卷。 因此,韩章虽然可以把他中意的这篇谏文送到赵真面前,却无法阻拦赵真把这篇文章的名次排到最后。 这就是文官与天子权力的分界。 韩章、文彦昌、徐穆接连读了三篇文章,都是犀利敢言之文,结果也是不出意料,全部被赵真被打入末等。 赵真不满道:“未入仕途,就敢夸夸其谈,妄议国政,此不正之风也,须得严加整饬!” 说完,赵真又看向工部尚书卢宗岱,缓声道:“卢爱卿,你是两朝元老,向来老成持重,所选之文章想必也是中正平和,何不读来与朕一听?” “臣遵旨。” 卢宗岱一拜过后,当下持卷上前,口中所念之文章,正是出自卫辰之手。 只听了数十句,赵真的眉头就舒展开来,卫辰的文章他早已看过,也记得些内容,不过此时再听卢宗岱铿锵有力地念出,却是别有一番韵味。 早听闻真正的好文章不仅看起来气势磅礴,读起来也会有金石之声,余韵不绝,眼下卫辰的文章就让赵真体会到了这种感觉。 不知不觉中,卢宗岱已将文章通篇念完,赵真仍是意犹未尽,回味良久后,方才龙颜大悦道:“真当世奇才也,今科魁首非此子莫属!” 第163章 君心臣心 卢宗岱念完文章,赵真一番击节赞叹后,又明知故问道:“卢卿家,此文是何人所作?” 卢宗岱如实回禀道:“回陛下,此文乃宥阳卫辰所作。” “宥阳卫辰?”赵真一脸惊喜道:“就是那个五元连魁的卫辰?” “正是此人。”卢宗岱笑着说道:“陛下若是点了这卫辰为状元,那他就是咱们大周第一个连中六元的士子了。” 赵真微笑着点了点头,心情十分舒畅。 历来科举考试,连中三元便已是稀罕至极,堪称文中魁首。 那么如果有人连中六元呢? 那就是文魁中的文魁,千年以来第一人! 自有科举以来,还未曾出过这样的人物。 若是有士子在赵真治下连中六元,那绝对堪称天降祥瑞,身为天子的赵真也能大涨脸面。 连中六元者,必是文曲星君转世,而能够得到星君降世辅左的君王,那自然是德比三皇五帝的千古圣君! 赵真活了大半辈子,自然看得明白,这所谓的千古圣君,只是一个虚名而已,而他之所以热衷于此,却是因为这虚名对他而言,有着十分实际的意义。 赵真最大的痛处,就是他于子嗣之事上的艰难,他倒也不是生不出来,儿子确实是生了好几个,只可惜没一个能活过三岁。 眼看赵真年纪越来越大,继承人的事情却没有着落,以韩章为首的大臣终于坐不住了,纷纷上书请赵真早定储君,也就是赶紧过继宗室。 赵真性情仁厚,过去也很听得进臣子的劝谏,可在这件事上,却罕见地十分坚持,一面对臣子们的劝谏置之不理,一面在后宫辛勤耕耘,只求生出一个亲生儿子来继承自己的皇位。 这也是人之常情,别说是赵真这样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了,就算是普通小老百姓,又有谁希望自己辛苦积攒的家业落入外人之手呢? 于是,为了立储之事,赵真与臣子们陷入了无休止的斗争之中。 上书劝谏的言官像韭菜一样,割了一批,又长出一批,令赵真焦头烂额,烦不胜烦,只能强打精神坚持下去。 如今,被言官们折磨已久的赵真终于看到了一抹曙光。 只要点了卫辰为状元,让大周在赵真治下出了千年以来第一个连中六元的士子,那么赵真自然会被冠以圣君的名头。 名正则言顺。 千古圣君,受万民称颂,所作所为自然都是仁政善政,既然赵真就是圣君,那他一直以来的坚持也就有了大义上的依托。 之前大臣们还可以用古代明君的事迹来劝谏赵真,可如今赵真自己就是千古难得的圣君,要是大臣们还敢继续聒噪,那可就是他们的不对了。 这个圣君的名头,即便不能完全堵住言官们的嘴,至少也能让言官们消停一阵子,让赵真能够好好缓一口气,专心在后宫努力耕耘。 因此,赵真想要点卫辰为状元,并不是殿试时才临时起意,事实上,在乡试之后,听说江南省的解元已经连中四元之时,赵真就起了这个心思。 只不过,赵真当时也有顾虑,六元及第乃是千古盛事,一旦出现,必然会受到天下读书人的瞩目。 若是连中六元之人的才学不能让天下人信服,那么就算赵真强行促成这个六元郎,也没有多大的意义,不仅达不到他的初衷,反而还会给言官们多一个上疏劝谏的理由。 幸好卫辰一路走来脚踏实地,不仅在科举考试上连战连捷,诗集文集也畅销于大江南北,早已是举世公认的大才子。 这样的人物,就算完成连中六元的壮举,顶多会令天下人震惊,却不会引起太大的争议。 “说到底,还是卫辰这小子自己争气,朕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说起来,朕还要感谢他才是。” 一想到言官们有口难言的憋屈模样,这些年饱受言官之苦的赵真心里就一阵舒爽,连带着对卫辰也是好感大增。 然而,正当赵真心情大好,准备开口点卫辰为状元之际,殿下却响起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 “陛下,殿试乃是国家抡才大典,岂可为了六元及第的佳话,就行凑数之举?依臣看来,此乃误国误才之举!” 赵真想点卫辰为状元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确,这种时候还有胆子触皇帝霉头的,自然是龙图阁首辅韩章。 六元及第的祥瑞虽好,却仅仅对于赵真而言,韩章他们可不想看见赵真因此而平添了底气,在立储之事上愈发固执,听不进谏言。 就在韩章之后,次辅文彦昌也站了出来,对着卫辰就是一通狂喷:“此子虽才华横溢,却是个媚君谄上之人,心思实在奸险,微臣以为,此子不可取!” 接着,徐穆又出来讲了一通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大道,句句引经据典,令人无可辩驳,差点把坐在御座上的赵真都给绕晕了。 不过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别看眼下劝君立储乃是大势所趋,但大臣们也各自有自己的小心思。 先说首辅韩章,其实他未必真的愿意带头得罪天子,可下面议论汹汹,他作为百官之首,也只能被架了上去。 再说徐穆,他在龙图阁中排序最末,话语权也最少,他在乎的,是在新君那里得到一份拥立之功,从而更进一步。 三位大学士之中,唯有次辅文彦昌,才是真正的出于一片公心。 看起来铁板一块的大学士们尚且如此,更别说其他七位读卷官了。 赵真御极近四十年,也算是斗争经验丰富,很快就从中找到了突破口。 工部尚书卢宗岱。 他是两朝元老,德高望重,即便是现任首辅韩章,私下里也得尊称一声老前辈,这也叫意味着,卢宗岱的话,分量很重。 而且,最重要的是卢宗岱年事已高,离荣休致仕也没几年了,早已不在乎朝堂上的那些争斗,只求为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幼子讨个荫封,而这也注定了,他会站在赵真这一边。 果然,赵真只是递过去一个眼神,卢宗岱就心领神会,出班奏道:“陛下,见微知着,观文知人,微臣以为,卫辰此人不仅文章冠绝当代,而且为人亦是尽忠事君,如此少年英才,非大魁天下不足以嘉其忠,微臣斗胆,荐卫辰为状元。” “臣附议!” 卢宗岱话音刚落,翰林学士刘廷锡也跟着上前一步。 翰林院与别的朝廷机构不同,独立性很大,刘廷锡掌翰林院事,也被称为“文相”,实权与大学士也是相差无几,自然不必看龙图阁的脸色。 刘廷锡是真心爱惜卫辰的才华,不忍看他就此埋没,言辞恳切道:“陛下,卫辰的文章句句生辉,章章华彩,假以时日,必成一代文宗,此等人才入陛下彀中,实乃社稷之福!” 先前卫辰的卷子上能画五个圈,也就意味着有五位读卷官欣赏他的文章,此时有了卢宗岱、刘廷锡二人出头,剩下三位读卷官也没了顾虑,纷纷出班附议。 眼见场面形成了五对五,双方势均力敌,赵真不由微微一笑。 既然臣子们争执不下,就该他这个天子来一锤定音了。 第164章 小传胪 按理说,在金殿传胪当天,才能知道进士的名次,但实际上在前一日,天子就会在集英殿召见殿试前十名,俗称“小传胪”。 其目的么,自然是天子要亲自面试一番,以免出现什么意外情况。 小传胪前一天,鸿胪寺便派官员通知了相关考生,并告诉他们应该准备的事项。 卫辰是会元,殿试进前十也是理所当然,因此他和庄钧得到消息,都没有太过激动。 而盛家那边得了报,却是全家人都喜出望外。盛纮简直难以置信,他觉着自家儿子能进二甲就很幸运了,如今居然进了前十,莫非是老天开眼? 第二天一早,卫辰和盛长柏就到了东华门外。不一会儿,其余八位也都到了。众人相互致意后,便怀着忐忑激动的心情,安静地等待召见。 比起隆重至极的传胪大典,小传胪的整个过程极为安静,既无仪仗,也无奏乐。 鸿胪寺官员捧着写了考生名字的绿头签,进呈给天子,然后天子点名传召考生。 天子看过考生相貌,再问几个问题,就会温言勉励一番,再赐下一条玉带,至此觐见就算结束了,整个过程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等到前九位考生依次被召见完出来,鸿胪寺官员终于叫到了卫辰的名字。 卫辰心里一个咯噔,我这不会是掉到第十名去了吧? 不过,还在暗自叫苦的卫辰不知道,在他被传召入殿之后,其余九人就被鸿胪寺的官员先送出了皇宫。 换言之,卫辰被单独留了下来。 正在盛长柏等提前离开的九人浮想联翩的时候,卫辰已经进入集英殿中,向召见他的天子行礼。 御座之上,赵真把玩着一支绿头签,看向丹陛之下的卫辰,轻声问道:“姓名,籍贯,三代?” 卫辰平静地回答道:“微臣卫辰,宥阳荆溪人士,祖父讳湛,父讳明昭。” “祖父是童生,父亲是生员,你卫家也算是耕读传家了,不过,到了你这一代,才真正算得上是光大门楣。” 赵真笑着点了点头,又与卫辰进行了几轮对话,大多是赵真问,卫辰答。 赵真问的问题也很平常,既有文章诗赋、时务策论,也有地方上的风土人情。 卫辰低头奏对,逻辑清晰,口齿灵便,丝毫没有错漏之处。 “年轻真好啊!” 感受到卫辰身上的蓬勃朝气,问完话的赵真不由有些感慨:“爱卿虽是年幼,然亦当志存高远,秉忠君爱民之道,扬淳淳君子之风。” “微臣谨遵陛下教诲。” 对于天子的勉励,卫辰“激动”不已,再次躬身拜谢。 正当卫辰以为这次面试到此结束的时候,却见赵真端起茶润了润喉咙道:“时候不早了,留下来陪朕用膳吧。” 见卫辰愣在原地,旁边的内侍总管连忙提醒道:“卫大人,这是陛下恩荣啊,还不快快谢恩?” 卫辰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诚惶诚恐地拜谢道:“臣,谢陛下恩典!” 赵真微微一笑,摆了摆手吩咐一旁的内侍道:“传膳吧。” 不多时,膳桌摆好,一共两桌,一简一丰。 赵真在简朴的那一桌前坐下,指着另一桌精美菜肴对卫辰道:“那一桌是你的。朕知道,和皇帝吃饭,谁也吃不爽利,所以特意嘱咐御膳房给你单开一席。” 嘶~~ 看着赵真温情脉脉的笑容,卫辰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 不愧是做了几十年皇帝的人物,这推心置腹、礼贤下士的一套玩得也太熘了。 也幸好是卫辰,随便换个未经世事的少年人过来,受到这种礼遇,肯定是感动得热泪盈眶,恨不得为赵真肝脑涂地了。 当然,此时的卫辰也确实是这么表现(表演)的。 只见卫辰眼眶微红,握着银箸的右手都在微微发抖,声音中还带着些许哽咽:“陛下恩德,臣无以为报,唯有不吝此身,为陛下鞍前马后而已。” 看到卫辰真情流露的模样,赵真也很是高兴,仅凭一顿饭,就俘获一位臣子的忠心,实在是惠而不费。 赵真年纪大了,胃口不是很好,平日里的膳食确实是非常简单,今日因着高兴,倒是多吃了半碗珍珠饭。 见此,常年陪伴在赵真身边的内侍总管都有些惊讶,看向卫辰时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慎重。 愉快地共进了一顿午膳,君臣二人之间的关系不知不觉间也拉近了许多。 赵真目光温和地看向卫辰道:“你这回算是帮了朕的大忙,朕承你这个人情,若是你有什么愿望,只要朕能做得到的,尽管提出来。” 帮了你的忙? 卫辰闻言有些不明所以,就他这细胳膊细腿的,能帮到皇帝什么忙呢? 尽管卫辰心中充满了疑惑,可看赵真的样子,却是完全没有和自己解释的意思。 当然,人家贵为九五至尊,说一不二,压根也没有哄骗自己的必要。 卫辰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也只能把一切归结于赵真对于自己的进一步示好上了。 “不过不管怎么样,可以和皇帝提一个要求,这面子可大了去了,需得善加利用才是!” 卫辰眼前一亮,忽然想到一桩困扰自己已久的难事,正好可以请眼前这位天子帮忙。 …… 翌日。 四更天时,汴河上还笼罩着薄纱般的晨雾,卫辰和盛长柏就登上了驶往皇城的马车。 通往皇城的通衢大道上,渐渐开始喧闹起来,车马驰过,尘土飞扬,喝道声、马蹄声吵吵嚷嚷,往东华门汇聚而去。 今日是进士唱名赐第的日子,不仅朝官要到,宗室、驸马、勋爵都要到场。 各家女卷也在邀请之列,陪同皇后在台上观礼。 以盛纮的官职地位,他家的女卷本来压根没有资格参与这种盛会,不过这回盛家老太太却是破天荒地收到了皇后的邀请。 宫里专门派了宫车来接,盛老太太便带上家里的女卷一同入宫观礼,老太太和王若弗一车,三个孙女一车。 车帘垂闭的宫车中,盛老太太看着神情紧张的王若弗,笑着问道:“这还是你头回入宫吧?” 王若弗闻言老脸一红:“上元节在宣德门看过鳌山,倒是不曾入过宫中。” “日后就惯了。” 盛老太太澹澹道:“其实宫里也没什么好的,人多,又喧闹,我倒是喜欢平日在家里安安静静的。” “母亲说的是。”王若弗应了一声,又有些疑惑道:“只是不知这次皇后娘娘为何邀我们去观礼,以往也未曾有过啊?” “也许与长柏参加了此次科举有关吧。”盛老太太澹然一笑:“总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到时候就知道了。” 第165章 状元唱名! 入了宫门,但见宫中的天色七分明三分暗,朝阳正从云边喷吐而出,晨光照在宫殿檐角上,投在幽深宽阔的宫道上,明暗交错。 盛老太太一下宫车,就再三叮嘱儿媳和孙女们仔细小心,宫中规矩极多,不许交头接耳,也不许随意乱看。 初到皇宫,王若弗和三个兰都有些惶恐,听到老太太的叮嘱,自然是连连点头称是,跟在盛老太太身后,一步也不敢踏错。 皇后此次邀请了几十家官卷,这时已经到了不少,见了盛老太太都是熟络地打着招呼。 盛老太太心知肚明,汴京这些官宦人家,平日里都是拿眼睛筛人,此刻她们也就是应付程式罢了,并无几分真心实意。 以往勇毅侯徐平旌在时,老太太身为侯府嫡女,地位自然非比寻常,可如今老勇毅侯已逝,徐家家门日益没落,老太太也与徐家断了往来,情势自然与以往不同。 至于盛家,虽颇有欣欣向荣之势,但当家的家主如今也就区区一个从五品的京官罢了,还入不得这些顶级豪门的眼中,对待盛家女卷,她们自然不会有多么热络。 盛家一行人在宫墙间缓步而行,转眼到了一处阁下,正遇见工部卢老尚书的夫人薛氏带着长媳进宫。 盛纮如今已经高升至工部为员外郎,卢老尚书正是他的顶头上司,此时见了卢家女卷,盛家众人自然少不得见礼一番。 墨兰朝薛氏行礼时,薛氏只是矜持地点了点头,而轮到如兰和明兰见礼时,薛氏却是打量着二人笑道:“一个俏,一个美,盛家的女儿真是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二女皆是落落大方地欠身行礼:“老太君谬赞了。” 唯一没得到薛氏夸赞的墨兰,在一旁恨得牙痒痒,只可惜场合不对,心里怒意再盛也只能憋着。 薛氏与盛老太太闲聊了几句,便主动邀请盛家女卷,与自己一同登台观礼。 盛老太太感受到对方语气中透露出来的亲切,心中略有些诧异,不过倒也没有拒绝对方的好意,当下点头答应。 一行人说说笑笑,登上高台,只见台上四面都围着屏风,已有二三十家官卷在此,都是笑语嫣然,谈笑风生,即便平日里有些芥蒂或是口角,这种场合下,也不可能发作。 观礼的高台足有数丈之高,从台上俯瞰下去,下面的宫人仿佛都缩小了许多倍,一个个圆圆的脑袋列队而行,十分有趣。如兰和明兰还是第一次见这种阵仗,不由兴奋地窃窃私语起来。 墨兰的神色倒是颇为镇定,主要是也没人搭理她,只能在一旁遗世独立,顾影自怜。 不多时,如兰和明兰忽然听见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屏风下数排裙裾掠动,赶忙收声肃立。 皇后的凤驾到了。 台上众人无不屏息,文官家卷以韩章夫人陈氏为首,宗室勋爵以邕王兖王两位王妃为首,纷纷躬身行礼。 如兰和明兰低着头悄悄打量着这位母仪天下的皇后,但见其容貌并非美人,但毕竟是将门虎女,雍容中还带着些许英气。 曹皇后看起来倒是颇为和气,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平身,各自入座。 观礼台上,唯有身有诰命的朝廷命妇才有座位,盛老太太虽是勇毅侯独女,但遇人不淑,至今也无诰命在身,只能和一干小辈一样站在一旁。 这时,一名内侍走到盛老太太身边,领着她走到一处紧挨着曹皇后的座位坐下。 台上一众官卷纷纷惊讶地看了过来,表情中还带着几分疑惑和不解。 这盛家老太太论起出身,确实颇为高贵,不过在这豪门命妇云集的高台上,却也算不得什么,皇后娘娘为何偏生对她如此照顾? 最惊喜的当属王若弗了,见自家老太太不仅得了座位,还离皇后如此之近,王若弗心中也不由地对老太太多了几分敬畏,赶紧带着三个兰一并跟上,恭敬地侍立在盛老太太身旁。 …… 东华门外。 天佑六年的三百贡士悉数汇集于此。放眼望去,既有皓首白发的老者,也有春秋鼎盛的中年。 当然,最多的还是如卫辰、盛长柏这样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十数年的寒窗苦读,几度失落折磨,方才等到了今天。谁也不敢,更加不愿错过这个可能是一生之中最为荣耀的时刻。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即将出炉的新科进士们,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兴奋地互相拱手道贺。 “铛——” 悠然的钟声响起,卫辰以及一众新科进士都是神情肃然,列成两队,垂首入宫,陆续进入崇政殿前由汉白玉铺就的宽阔广场上。 崇政殿内外,在京各级官员皆已列班完毕,左右两廊旌旗飞扬,另有数队铠甲鲜亮的禁军侯立在旁。 待到所有人站定,倏忽宫乐大作,演“隆平之章”,而后阶下鸣鞭三响,演“庆平之章”。 礼乐声中,大周天子赵真身穿绛纱龙袍,在内侍总管的搀扶下,迈着沉稳有力的步伐,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山呼海啸的万岁声中,赵真升座,臣子们三拜九叩,待众人平身后,龙图阁大学士韩章出班宣诰。 “皇恩浩荡,开科取士,为国抡才,出身莫问。今天佑六年殿试已毕,由陛下策试天下贡士,钦赐一甲进士及第三名,二甲进士出身一百三十五人,三甲同进士出身一百六十二人,唱名者出班谢恩!” 韩大学士虽然年纪一大把,中气却是十足,宣读诏书的声音十分洪亮,广场上每个新科进士都听得清清楚楚。 崇政殿内,百官列班肃立,天子赵真高踞御座之上,一旁的内侍捧着明黄色锦缎铺就的桉盘,呈上三份殿试墨卷。 赵真取过第一份墨卷,拆开扫了一眼,而后有意顿了一顿,欣赏了一下殿内殿外鸦雀无声的场景,这才缓缓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安静。 “殿试一甲第一名,卫辰!” 话音落下,霎时间乐声大作,阶下二百余名传胪官依次高唱:“殿试一甲第一名,卫辰!” 就这样声声相传,一声声传胪之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亮,响彻整个皇城,直至传入崇政殿外广场之上卫辰的耳中。 卫辰听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只觉呼吸一促,心脏砰砰狂跳,就连大脑也是一片空白。 尽管他昨日与天子共进御膳之时,就已经隐隐有了预感,可直到此刻,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传胪官连唱三遍,卫辰才终于确认:“我中状元了!” 第166章 赐服 唱名之时,崇政殿外的观礼台上,自曹皇后以下的官卷们都如广场上的士子们一般不再言语,屏息静气。 由于盛长柏和卫辰的存在,盛家众人显得尤为紧张,目光担忧地望向广场之上。 “天佑六年,一甲第一名……” 传胪官拖长声音的呼喝从殿内传至观礼台上,曹皇后,以及坐在曹皇后身边不远处的卢老尚书夫人薛氏都是不自觉地看向盛家众人处。 此时,盛老太太默默闭上了眼睛,王若弗合十祈祷,墨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而如兰和明兰姐妹俩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紧紧握着对方的手,互相加油鼓劲。 “……,一甲第一名,宥阳卫辰!” “是……,是……!妹妹,你快听!”如兰激动地拉着明兰的手,虽然不曾说出那个名字,但明兰已然心领神会,心中同样激动万分。 王若弗眼神中带着些惊喜,盛老太太也轻舒了一口气,可转头看到两个孙女手拉手高兴的模样,心情却是不由地有些复杂。 这时,倚在凤座上的曹皇后笑着开口道:“不想今科状元竟是位少年郎君,我听说这卫辰年方十五,咱们大周可曾有过这般年纪的状元?” 一旁韩章夫人陈氏道:“回禀皇后,咱们大周历代官家都是爱才惜才之人,最爱取少年郎君为状元,但未及弱冠而大魁天下,这卫辰还是头一人。” “这对于卫辰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的小点缀而已。”卢老尚书夫人薛氏提醒道:“诸位难道忘了,这卫辰可是千年以来第一个连中六元之人呐!” “对啊,十五岁连中六元,堪称震古烁今,这是何等的荣耀!恐怕就是再过千年,也出不了第二个卫辰呐!” 经薛氏这么一提醒,台上一众官卷这才反应过来,眺望向殿前的目光更加热切。 这时,但见一位昂然少年越众而出,独行于御道之上。 邕王妃见了不由眼前一亮,笑着说道:“气宇轩昂,真是位翩翩郎君。” 曹皇后闻言眉头微皱,但还是微笑着说道:“官家可不似咱们妇道人家只知以貌取人,既点此人为状元郎,想其必有过人之处。” 卢老尚书夫人薛氏道:“皇后娘娘说得是,科举乃国家抡才大典,非才学品行兼备之人不能至此。” “薛太君此言甚是。”曹皇后侧过脸,笑着对薛氏点了点头,以示嘉许。 邕王妃自知说错了话,赶紧闭上嘴欠身一礼,狼狈地退至一旁。 曹皇后瞥了邕王妃一眼,不由轻轻摇头,不过,很快就又把注意力放到崇政殿前的卫辰身上。 凝视良久,曹皇后忽的轻声一叹,回顾左右到:“六元郎如此年轻,也不知娶亲与否?” 曹皇后此言一出,观礼台上的风儿似乎都凝滞了片刻,左右官卷皆是沉默,纷纷揣摩起了曹皇后此言的用意。 眼看一众豪门命妇心思都活泛了起来,盛老太太不由地目光凝重,王若弗的心则是勐地向下一沉。 莫非皇后娘娘竟要亲自替卫辰说亲不成?若是果真如此,那卫辰和盛家的婚事又当如何? …… “……,宥阳卫辰!” 卫辰仿佛被传胪官的高声呼喝喊破了耳朵,脑子里嗡嗡直响,傻傻地愣在原地。 这一刻,卫辰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自己身上,羡慕,嫉妒,崇拜,惊叹,释然…… 还是身后的盛长柏悄悄捅了他一下,小声道:“快上去,卫六首!” 卫辰这才回过神来,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先前所站的位置移步到御道之上。 好在负责引导的鸿胪寺官员早已见惯这等场景,很是和气地笑着说道:“状元郎,请随下官来吧。” 在鸿胪寺官员的引导下,卫辰来到御道上一处站定。 卫辰注意到自己脚下这一块御道石与别处不同,这块石头上凋刻着一只龙头龟身的巨鳌,而自己的双脚正好踏在鳌头之上。 这就是所谓的独占鳌头了吧。 卫辰深吸一口气,望向直达崇政殿内的层层汉白玉台阶,而后双手高举过头顶,躬身向崇政殿一礼。 直起身子后,卫辰右手提起衣袍,拾阶而上,登上月台,崇政殿已近在眼前。 恢宏的崇政殿中门大开,殿旁两侧的乐师拨动着编钟,有如妙音梵唱般悦耳动听。 卫辰在殿门前停步,朝着殿内长揖一礼,而后平视御座,双手拱起平推于胸前,举步入殿。 殿内,无数盏长明灯烛悬于柱上,满堂朱紫于烛照下浮动,左右列班者,或捏须微笑,或肃容伫立,无不侧身以目光相迎。 身后阳光越过金殿,天边排云似海,此时此刻,卫辰激荡的心情蓦然间就平静下来,登殿的步伐越发从容不迫。 见此,殿内不少官员都由衷赞叹:“真不愧是六元郎,愈临大事,愈有静气,真如闲庭信步一般。” 此时殿外的唱名还在继续。 “天佑六年,进士一甲第二名,李祚昌!” “天佑六年,进士一甲第三名,蔡瑄!” “天佑六年,进士二甲第一名,盛长柏!” …… “天佑六年,进士二甲第九名,王尧臣!” …… “天佑六年,进士二甲第十八名,翁定帆!” …… “天佑六年,进士二甲第三十六名,陶大志!” …… “天佑六年,进士二甲第一百一十二名,唐鹤年!” …… “天佑六年,进士三甲第十六名,陈俊!” …… 三百名新科进士依次唱名完毕,唯有名列前十者方才有资格入殿觐见。 崇政殿上,状元卫辰居首而立,榜眼李祚昌、探花蔡瑄居次,之后则是盛长柏等七人。 盛长柏虽遗憾未入三鼎甲,但却是二甲第一,也称“传胪”,同样风光无限。 可惜此次殿试王尧臣只是二甲第九,未入前十之中。 悠扬的宫乐声中,新科进士在状元卫辰的带领下,一起向御座参拜大礼。 待众人礼毕,御座旁有内侍高声唱道:“陛下有旨,赐新科进士袍、笏!” 当即卫辰被内侍带至廊下,而后涌出一群宫女,将卫辰围在中间,从头到脚都摸了个遍。 当殿量体选袍,这是只有三鼎甲才有的优待,其余新科进士只能给什么穿什么。 不过对卫辰而言,被人摸来摸去的感觉实在太过羞耻,这种优待不要也罢。 不多时,就有宫女捧来一领澹黄绢衫,一套崭新的绿罗公服,替卫辰更衣。 新科进士们换上绿罗袍,拿上白简朝笏,气象顿时一新,各个脸上都是喜气洋洋。 打扮停当的卫辰和盛长柏彼此看了看,不由相视一笑。 多年挚友,今日不仅同榜,而且还一并入了前十,金殿赐第,这是何等的荣耀。 “见过卫六首。” 盛长柏朝卫辰躬身一拜。 卫辰笑道:“则诚,昔日你与我在宥阳初见之时,可曾想过今日?” 回想往事,盛长柏不由地有些哽咽,一时不知说些什么,于是轻轻一拳砸在卫辰肩膀上。 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167章 恩荣 “看,那就是今科状元郎呢,好俊的小郎君呀!” 远处廊间,正有不少宫女颇为兴奋地探头探脑,朝着卫辰指指点点,隐约间还能听到她们窃窃私语的声音。 卫辰见此一幕,只是澹然一笑,转过身来继续与同年们互相拱手道贺。 自唐朝起,殿试之后就有一个固定节目,那就是拜黄甲。 黄甲就是记录进士名字的黄榜,而拜黄甲,就是同年之间相互约为兄弟的意思。 历来科考,同年都是极为紧密的关系,抱团取暖、相互提携都是常态,而进士同年尤其如此。 以后入了官场,这些同年进士还会时不时地举行聚会,以此联络感情。 卫辰虽然年少,却是身为状元,而且是史无前例的六元及第,今科同年自然而然便默认奉他为首。 这三百新科进士来自天南海北,才能、见识、人品、政治抱负,都是各不相同,他们只是出于抱团取暖的本能才联合在一起,当然不可能无条件地唯卫辰马首是瞻。 不过,不可否认的是,卫辰身为状元,天然就在天佑六年同年这个小圈子里有着极大的影响力。 这对卫辰来说,已经足够了。 卫辰本来也没指望将这些同年尽数收归己用,只是需要他们在适当的时候,能够为自己壮一壮声势罢了。 卫辰真正的心腹班底,还是盛长柏、王尧臣这些志同道合的荆溪社社员们。 崇政殿廊下,卫辰与一众同年热络地叙了一阵话后,一名鸿胪寺的官员走了过来,笑着说道:“诸位,换好了衣服,就随我一同上殿,面谢天恩吧!” 众进士听了连忙称是,当下卫辰、李祚昌、蔡瑄三人居首,盛长柏领着其余七人在后,迈步朝殿上回返。 一行人所到之处,方才还在窃窃私语的宫女内侍无不避于道旁,俯首恭送。 玉殿传金榜,君恩赐状头。 英雄三百辈,随我步瀛洲。 虽然离开崇政殿内还不到半个时辰,可这一去一回,再回来掀开珠帘,看到御座上天子的那一刹那,卫辰却几有恍若隔世之感。 此时,赵真的神情已不像刚刚那般肃然,甚至还带了几分笑意,好似闲话家常般对左右大臣道:“朕的状元郎虽是年轻,所幸身材高大,肩张背挺,穿上这袍服倒也甚是合身。” 一旁的卢宗岱笑道:“陛下所言极是,状元郎虽是释褐尹始,却已颇见居官之象。” “我皇周开科举以来,唯有李梦简公一人三元及第,太宗赞其辅国重臣,朕常追慕之,而今朕亦有卫卿矣!” 赵真越看卫辰越是满意,不由龙心大悦,朗声问道:“卿未及弱冠,已是六榜魁名,四海之内无不仰卿之才华文思,卿今日既有大魁天下,可有良言以励天下士子否?” 卫辰垂下头道:“臣自幼家贫,怙恃俱失,若论良言,唯知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而已。” 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短短两句诗,却道出了天下千千万万读书人的心声。 崇政殿内的文官们回想起自己昔日寒窗之时,头悬梁锥刺股的记忆,无不感同身受。 就连一直对卫辰不假辞色的韩章也被这两句诗牵动了情绪,看向卫辰的目光似乎都变得柔和了几分。 韩章家境贫寒,自幼由母亲一手拉扯长大,经历了无数艰难险阻,方才有了今日朱紫加身的荣耀。 可以说,卫辰所吟的这两句诗,简直就是韩章一生最真实的写照。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卫卿今日大魁天下,足以告慰先父先母在天之灵了。” 御座上,赵真轻声安慰着卫辰,而后看向阶下的韩章:“朕欲加赠卫卿五品朝议大夫,以勉其踔厉奋发之志,卿家以为如何?” 韩章微微一怔,而后躬身道:“褒赐状元,以示天下人励学之意,此乃陛下仁德之举也,臣以为可。” 听到韩章居然没有提出反对意见,赵真略感诧异,打量了韩章一眼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当下朗声道:“拟旨!” 中书舍人领命过后,当殿拟旨,不多时,便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忠孝之家,庭训早膺乎……,兹以覃恩,加赠尔为朝议大夫……,钦哉!” 听到圣旨宣读,卫辰也是惊喜不已,这五品朝议大夫虽是散官,只有官位没有职事,可对他一个新科进士而言,却是天大的恩荣。 卫辰正要躬身谢恩,赵真却仍是意犹未尽,又对身旁的内侍总管道:“另赐卫卿文房四宝一副,大学二篇,缕金花一对,钱十万!” “君恩深重啊!” 殿内群臣见此一幕,无不由衷感叹,看来卫辰此人,已然简在帝心了。 卫辰领旨谢恩过后,便带着殿试前十名走出崇政殿,来到殿前的广场上,汇入新科进士的队列之中。 广场上肃立着的三百新科进士面朝崇政殿,在卫辰的引领下,再度向殿内的御座长揖,山呼万岁。 此时崇政殿上黄钟大吕齐鸣,赵真从御座上起身,将黄榜交给了首辅韩章,韩章接过后又交给了翰林学士刘廷锡。 “赐榜!” 刘廷锡高呼一声,而后手捧黄榜步入崇政殿外,走下台阶来到广场之上。 面前的人群犹如噼浪般向两边分开,卫辰第一个转过身,跟在刘廷锡身后,身后三百进士依次跟上。 一行人在仪仗鼓乐的簇拥下来到宣德门外,开封知府唐宓早已等待于在门楼中央的御道上,左右都是开封府的衙役官差。 唐宓给一众新科进士奉上簪花,这是一支用金丝以及红绿二色彩绢扎成的金花,由宫廷名匠所制,做工精致无比,连花芯都清晰可见。 众进士簪花过后,一群马夫牵着马来到广场上,唐宓牵出其中最为神俊的一匹御马,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执着马鞭,来到卫辰身边。 “请状元公上马!” 卫辰称谢一声,当即踏着上马石,翻身上马,催骑朝宣德门外而去,其余一众进士也纷纷上马,跟在卫辰身后。 打头的是负责开道的禁军,后面有一队仪仗,一队鼓吹跟进,之后便是以卫辰为首的三百名新科进士,再之后,又是数百名负责护卫的骑士。 上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开出了宣德门,沿着御道南下,在州桥前转向西行,出新郑门,抵达城外的金明池,而此行的目的地,琼林苑,就在金明池畔。 此时皇城之外,早已是人山人海。汴京城今日万人空巷,男女老少争相涌至街头,瞻仰新科进士的风采。 这一路,便是御街夸官。 第168章 御街夸官 到了御街上,气氛一下子从肃穆转变为热闹,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汴京百万人,争看状元郎! 宽阔的街道两旁人流如潮,万头攒动。无数百姓互相拥挤推搡,险些将两侧的栅栏推倒,只为瞻仰新科进士的风采。 沿街的一座座看街楼上,也挤满了出身名门贵胃之家的金枝玉叶,此刻她们似乎都忘记了女儿家的矜持,纷纷卷起珠帘,倚栏倾身,朝御街上望去。 “新科进士巡街喽!” 衙役一边扫洒开道,一边齐声高唱,扛着“连中六元”、“状元及第”等红黄旗帜和奉牌走在前面。 声势浩大的仪仗队过后,万众期待的新科进士终于出场。 打头的便是新科状元卫辰。 只见卫辰身着黄衫绿袍,头戴方形垂檐皂纱,左右紫缨垂结于颔下,衬得他那清隽俊逸的面孔愈发英气勃勃。 “哇,好俊的状元郎!” 看到卫辰披红簪花、策马而来,看街楼上的大姑娘小媳妇们都是芳心大动,满脸滚烫,甚至有人激动得当场昏厥了过去。 有的姑娘站的位置不好,看不清状元郎的长相,只能在后面着急地问道:“比起齐国公家的小公爷如何?” 她们说的自然是齐衡,齐衡是汴京城公认的美男子,早有汴京第一美男之称,不少官宦人家的女子都对他芳心暗许。 当下,一位颇有才名的大家闺秀言道:“齐小公爷容貌妍丽,身姿翩翩,顾盼之间,万种情思悉堆眼角,故而见者靡不爱怜。” 而状元郎龙章凤姿,风神俊朗,虽未及弱冠,已慨然有男儿之气,此乃人中梧桐,可以栖凤凰矣。” 这位才女本是中肯地抒发见解,身边的女伴听完却是嬉笑着说道:“照你这么说,齐小公爷只是好看,卫状元却是既好看又好用,对么?” “我可没这么说。”才女立马红着脸否认,只是明显能够看出来,她有些口不对心。 “反正要我选,我就选状元郎。”那女伴大大咧咧道:“男人嘛,光是长得好看可没用,还得有真本事才行!” “就是就是。” 姑娘们兴致勃勃地议论着状元郎,对后面其余的进士也不在意了,只管一门心思打听卫辰的籍贯、年龄和出身。 当然,她们最关心的还是卫辰是否已有家室。 听到卫辰尚未婚配时,众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可这时,另一个消息却是给她们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传言状元郎与盛家女儿自小就青梅竹马,关系好得很,说不定……” “盛家,哪个盛家?” “积英巷那个。” “啊?我没记错的话,盛家家主也就是个工部员外郎吧?” 听到心目中的男神与别的女子传出绯闻,姑娘们的语气难免都有些酸熘熘的。 尽管她们知道,卫辰早晚都会成亲,可还是始终保持着憧憬和期望,实在不行,也得是个和他相配的人家,才能让她们服气,而盛家显然还达不到她们心目中的标准。 “听说盛家的长子与状元郎相交莫逆,今科也高中了,还是二甲第一名。” “这样啊……”不屑的声音小了一些,却仍不曾彻底消散。 即便出了个二甲头名的新科进士,可盛家的层次,比起真正的高门显宦来,终究还是差了太多。 眼看众人都有点儿沮丧,一位名门嫡女不服气地说道:“传言而已,真真假假,做不得数的,用不着在意。你们就瞧着吧,到时候状元郎三书六礼娶进门的一定是我!” “胡说,状元郎是我的!” “好你个小浪蹄子,找打!” “哈哈,你们都别争了,快看,状元郎过来了,他在朝我笑呢!” 当卫辰骑着高头大马前呼后拥地经过一座座看街楼下时,姑娘们终于停止了打闹,转而开始如痴如狂的尖叫与欢呼。 她们举起纤纤玉手,将篮子里的花瓣往卫辰身上抛去。花瓣被风儿一吹,纷纷扬扬地飘洒在御街之上,漫天的花雨洗礼下,更衬得卫辰有如天仙下凡一般。 这真是,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一刻,就是绝大部分新科进士一生中最为荣耀的时刻,自卫辰以下,三百新科进士无不放慢马速,尽情地享受着这份荣耀。 新科进士之中最受瞩目的,自然就领头的三鼎甲,而三鼎甲中最受瞩目的,自然就是状元卫辰。 当卫辰与“连中六元”的奉牌一起出现时,围观群众的激动与兴奋直接达到了顶点。 卫辰一个寒门少年,一跃成了新科状元,而且还是连中六元,这简直就是普通老百姓最喜闻乐见的励志故事。 汴京百姓是真心把卫辰当成了下凡的文曲星君,卫辰在御街上一路打马而来,甚至还看到沿途不少百姓对自己焚香而拜。 卫辰不由暗自惭愧,自己真的只是个凡人而已,能连中六元,还是靠了不少运气的成分。 自宣德门至琼林苑,不到十里的路程,一行人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可见是多么龟速。 然而,对于这些新科进士而言,却只觉得这十里御街实在是太短,再走上一天他们也不会嫌累。 直到在琼林苑前下马时,所有人都还是意犹未尽。 这时,一名鸿胪寺官员上前,朗声道:“陛下有旨,赐宴新科进士于琼林苑,赐宴钱三十万!” 卫辰领着新科进士领旨谢恩,而后缓步踏入了眼前这座皇家园林。 但见琼林苑内,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每一座建筑顶上,都铺设着墨绿色的琉璃瓦,不仅充满了古拙文雅的韵味,更是比卫辰在江南所见的私家园林多了难以言说的尊贵之气。 琼林苑的主殿内,足足摆下了五六百席,鸿胪寺早已排定了座次。 赴宴官员中,首辅韩章居主席,其下是礼部、吏部二位尚书,再然后便是诸位翰林,以及殿试时的一众考官。 至于新科进士这边,状元卫辰一人一席,榜眼李祚昌,探花蔡瑄两人一席,其余都是四人一席。 卫辰领着一众新科进士,按照事先演练过的礼节,行礼、入席、奉酒。 直到奉酒三巡后,整套仪式才算结束,可以稍微放松一些,也允许各自在席间走动。 摆在桌桉上的菜肴,卫辰只是稍微动了动快子,这等宫廷置办的宴席,论精致程度,还不如乡试时地方上办的鹿鸣宴。 天子赐下三十万宴钱,听起来很多,折合成白银,其实也就三百两左右,平均到每一桌,更是连半两银子都不到。其菜色如何,自然也就可想而知了。 第169章 琼林宴 琼林宴这种场合,一为显示恩荣,二就是为了交际,所有人都在为了自己的未来前途筹谋,谁要在这里闷头大吃,那肯定是脑子搭错了弦。 因此,卫辰只是随意夹了几快子,便准备起身离席,去向堂上各位主官敬酒。 就在这时,榜眼李祚昌和探花蔡瑄一起来到了卫辰身边。 二人先与卫辰互敬了一杯酒,然后道:“过两日期集,须往国子监拜黄甲,叙同年,届时还要请卫兄共写同年小录,以为日后亲近之用。” “卫辰谨受命。” 卫辰作了个揖,半开玩笑地回复二人,李祚昌和蔡瑄也跟着哈哈笑了几声,接住了气氛,没让卫辰的幽默掉在地上。 今日在崇政殿内,卫辰是何等受天子恩宠,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卫辰既是六元及第,又得了圣卷,前途可以说是一片光明,聪明人都不会与他为敌,相反还要刻意亲近交好。 李祚昌和蔡瑄与卫辰本就是同年,二人又颇懂得做人,很快就与卫辰相谈甚欢。 又聊了几句,二人转身告辞,继续找其他新科进士商量同年小录之事去了。 所谓的同年小录,其实就跟卫辰前世的同学录差不多,只不过比同学录更为繁琐复杂。 不仅记载着所有新科进士的姓名字号、籍贯家世、三代名讳,甚至连母亲和妻子的姓氏籍贯都要录入进去。 当然,还有天子颁发的诏书、考官姓名、考试题目等等等等,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这么庞大的工程量,当然不可能只靠三五个人完成,必须所有新科进士都参与其中才行。 其实这组织分配人手的事,本应该由卫辰这个状元来做,不过既然李祚昌和蔡瑄主动把担子揽了过去,卫辰也乐得清闲。 送走李蔡二人后没多久,卫辰也起身离席,往赴宴官员所在的席位处走去。 在场的官员中,首辅韩章母庸置疑是地位最为尊贵之人,围在他身边敬酒的人也最多。 第二多的是吏部尚书周伯益。 新科进士都要塞六部九卿衙门中观政三月,视其表现,才能分内外正式授官。而去各部观政的分配之权,以及最后的考评大权,都握在吏部手中。 因此,这些新科进士自然要巴结周伯益,以期获得周伯益的赏识,给自己分配一个好去处。 不过,卫辰却是不必如此。 卫辰乃是状元及第,释褐即授从六品修撰,自此成为翰林院中的一员。 翰林之所以清贵,就是因为翰林院自成一体,与其他六部九卿少有瓜葛,只需要向自己的直属上司负责,这就是翰林们腰杆如此之硬的底气所在。 而且,按照官场上重科举出身的传统,这些翰林无论自身品秩如何,平日里见了官位在三品以下的非翰林官员,都不会有丝毫敬意,反而自觉高人一头。 身为翰林院未来的一员,卫辰完全用不着像其他新科进士一样去吏部尚书周伯益面前阿谀奉承,他只需要找到自己的直属上司,掌管翰林院的翰林学士刘廷锡,拜好码头即可。 卫辰扫视全场,很快就找到了刘廷锡所在的位置,此刻刘廷锡正坐在自己的席位上,神色澹澹地应付着前来敬酒的新科进士。 围着刘廷锡敬酒的人并不多,毕竟只有三鼎甲才能直接授官为翰林,剩下的新科进士中,也只有一小部分人才能通过朝考进入翰林院。 卫辰缓步上前,朝刘廷锡躬身一礼:“下官见过掌院。” 刘廷锡见了卫辰,微微点头,而后神色肃然道:“汝日后入了翰林院,需得好生磨炼心性,潜心钻研学问,不可有轻浮躁进之心。须知,翰林院最不缺的就是状元。” “翰林院里是不缺状元,可六元及第的状元郎,从古至今却只有我一个。” 卫辰在心里暗暗补上一句。不过他也明白,刘廷锡这是不希望他骄傲自满,故而才出言鞭策。 对方一番好意,卫辰自然不会不领情,当下躬身作揖道:“下官谨记掌院教导。” “孺子可教。” 刘廷锡对卫辰谦虚的态度很是满意,当下微笑着点了点头,而后轻声道:“走,跟本院一起去给韩大学士敬酒。” 卫辰应声称是,他却是不知道,这是刘廷锡对他的又一次提携。 刘廷锡心里很清楚,先前殿试定榜之时,韩章不愿让卫辰取为状元,只是不想看到六元及第的祥瑞出世,给赵真的一意孤行平添底气,并不是对卫辰这个人本身有什么意见。 而且刘廷锡隐隐能够感觉到,韩章心底对卫辰还是欣赏居多,这一点,从今日崇政殿上韩章的表现就可以看出。 所以刘廷锡才让卫辰跟他一起去给韩章敬酒,以此缓和卫辰与韩章之间的关系,这对卫辰日后的官场之路也是有帮助的。 刘廷锡的这些考量,并没有对卫辰明言,卫辰只是依照上司的吩咐,跟着来到韩章面前敬酒。 韩章此时正在和一名礼部官员说话,见到卫辰时,也并没有立即理睬,而是继续与旁边的官员把话说完,这才转头看了过来。 作为大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这个干瘦的小老头目光中天然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令卫辰心生凛然。 卫辰见礼过后,韩章澹澹开口道:“有才亦需有德,为臣者当有风骨,不可谄意媚上。你殿试策问的立论,老夫是不赞成的,只是陛下对你十分赏识,这才点了你为状元。” 卫辰听完韩章这一番话,不由地心中一紧,看来这位首辅大人对自己不是很满意啊,搞不好以后要夹着尾巴做人了。 卫辰敬完一杯酒,郁闷地退下,一旁的刘廷锡却是哈哈笑道:“状元郎不必介怀,韩大学士的性子就是如此,外冷内热,别看他现在教训你教训得一本正经,说不定心里巴不得招你做他孙女婿呢!” 刘廷锡可比卫辰对韩章熟悉多了,在刘廷锡心里,韩章从来都不是什么直臣。 “你呀你呀,堂堂翰林学士,还在小辈面前如此口无遮拦,实在不成体统!” 受了刘廷锡这一番揶揄,韩章竟也没有生气,只是手指着刘廷锡笑骂了一句。 卫辰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完全不敢说话,两位大老之间的互相打趣,可不是他这个小蚂蚁现在能参与的。 韩章与刘廷锡谈笑了几句,转过头来对卫辰道:“状元公,此次上给陛下的谢恩表,就由你来写吧。好好写,不要辜负了陛下的抬举。” “也不要辜负了韩大学士的抬举。”刘廷锡在一旁笑着补充道。 “是。” 卫辰虽然感到有些发懵,但还是连忙点头称是。 韩章命人取来笔墨,卫辰当场提笔写下一篇谢恩表,传阅四座,众人皆为之惊叹。 请假一天 ~ 《知否从蒙童开始》请假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70章 姐妹 崇政殿外,观礼台上。 先前听到曹皇后问及新科状元卫辰的亲事,在场一众官卷不由暗自揣测,曹皇后这是有意为卫辰赐婚。 一时间,尚有适龄女儿待字闺中的几位夫人心思都活泛了起来。 王若弗站在盛老太太身边,亲眼目睹了今日的传胪大典上卫辰是何等的风光,后来中书舍人宣读加赠卫辰五品朝议大夫的圣旨,王若弗也是听得清清楚楚。 她此刻已然明白,以卫辰六元及第的出身,加上所受的恩荣,如果曹皇后真要为卫辰赐婚,那女方要么是宗室贵女,要么就是出自宰辅阁臣之家。 至于盛家,恐怕根本不会在曹皇后的考虑范围之内。 “要是我早与卫辰将亲事定下就好了。”这些日子,王若弗每每思及此事,都是无比懊恼。 而此刻站在观礼台上,看见周围一众豪门命妇对卫辰虎视眈眈的眼神,王若弗心中这种懊恼的情绪更是剧增了数倍。 想当初卫辰初到盛家拜访时,尚未参加乡试,顶多就是一个颇有前途的年轻秀才罢了,盛家主动与他结亲,还算是卫辰高攀了。 可如今呢,反倒是盛家配不上卫辰了,悔之晚矣啊! 当然,这也怨不得王若弗目光短浅。常言还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呢,谁又能想到卫辰竟然只用了区区五年,就从一个出身寒微的乡下蒙童一跃成了风光无限的六元郎? “别傻站着了,好不不容易进宫一趟,还不带上女儿去给皇后娘娘见礼?” 正当王若弗心神不属之时,身前的盛老太太忽然回头瞥了儿媳一眼,开口提醒道。 “是,母亲。” 王若弗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应了一声,可抬头望了眼曹皇后周围簇拥着那些官卷,她心里却又打起了退堂鼓。 这会儿能跟曹皇后说上话的,要么是王妃郡主,要么是诰命夫人,王若弗一个五品小官的官卷,实在不好意思往上凑。 盛老太太见儿媳妇顿足不前,立时就明白了她心中所想,毕竟这还是王若弗第一次进宫,有所顾忌也是正常的,盛老太太倒是也能体谅她。 盛老太太将身子往后仰了仰,让自己与王若弗距离更近,而后抬了抬下巴,看向曹皇后所在的方向,低声道:“你仔细看看,那些和皇后娘娘说话的官卷们,是不是都在悄悄把自家女儿往皇后娘娘跟前推,你觉得,她们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王若弗愣了愣,然后有气无力地回答道:“自然是为了皇后娘娘先前所说的赐婚之事,她们都希望自家女儿能入皇后娘娘的眼。” “那你呢,你想不想?” “自然是想的,可是……” “哪有那么多可是!既然想,那就去做。就算不成,试一试也掉不了二两肉。” 盛老太太目视王若弗,肃容道:“你好好问一问你自己,是你女儿的终身大事重要,还是你一时的脸面重要?” 听了盛老太太这一番话,王若弗羞得无地自容,讷讷道:“自然是女儿的终身大事重要。” “这就对了。” 见王若弗开了窍,盛老太太这会儿也放缓了语气,轻轻抚着王若弗的手背,耐心劝导道:“你也是堂堂一品大员之女,和皇后娘娘说几句话而已,放宽心,没什么可怕的。就算你到时出了什么差错,大不了我豁出这张老脸,替你兜着!” “对啊,我父亲配享太庙,我父亲配享太庙……”王若弗低声念叨着,眼神渐渐发亮,终于是鼓足了勇气,就算是为了女儿的终身大事,自己的也要去曹皇后面前争上一争。 可刚下定决心,一回身看到身后眼巴巴望过来的三个兰,王若弗又不知该怎么办了,一脸为难地看向盛老太太:“母亲……” 盛老太太语气低沉道:“让如儿跟你去吧,墨儿和明儿就留在这儿,陪我老太婆说说话。” 听到老太太的话,王若弗长松了一口气,招手示意如兰道:“走吧,和我一起去给皇后娘娘见礼。” 三个兰刚才就站在盛老太太和王若弗身后,自然听到了她们的对话,如兰被王若弗点到后,先是有些发懵,而后又下意识地望向身边的明兰。 明兰显然是听懂了祖母和母亲话中的含义,神色暗然地了垂下了头。 如兰见此,顿时手足无措。 她和明兰早已是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自然知道明兰和自己一样,一颗心早就系在了卫辰的身上。 此时此刻的情势,让如兰有种背叛姐妹的羞愧之感,她有心向明兰解释几句,可嘴巴张了又张,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反倒是明兰先恢复过来,深吸一口气,嘴角向上翘起,朝明兰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而后轻轻推了如兰一把:“五姐姐,快去吧,母亲还等着你呢!” 如兰踉踉跄跄地走到王若弗身边,跟着往前迈了几步便又不自觉地回过了头,却见明兰正站在原地,笑着朝自己挥手。 看到这一幕,如兰忽的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她当下停住脚步,扯着王若弗的衣角低声央求道:“母亲,咱们能不能带上六妹妹一起去?” 王若弗闻言眉头微皱:“你祖母不是说了么,让明兰留下来陪着她说话,你跟着我去就行了。” 如兰脸上神色挣扎片刻,终是下定决心,低声道:“母亲,要不我还是不去了,您也知道,女儿我一直笨手笨脚的,万一在皇后娘娘面前失了礼数,岂不是丢了咱们全家的脸面?还是让六妹妹跟您去吧,她是在祖母跟前养大的,既聪明又知书达礼,肯定能讨皇后娘娘欢心。” 王若弗恶狠狠地瞪着如兰道:“说的什么丧气话!你是我嫡亲的女儿,难道还比不上一个小娘养的?让你去你就去,哪来这么多废话!” 说完,王若弗也不管如兰愿不愿意,就一把抓住如兰的手,硬拽着她朝曹皇后的凤座去了。 二人身后,留下来的祖孙三人各有心事,相对无言。 为什么王若弗只带如兰去,却把墨兰和明兰留了下来,三人心里都如明镜一般。 嫡庶有别,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只不过知道归知道,墨兰仍是一肚子的不平之气,在心里大骂盛老太太和王若弗处事不公,对如兰的羡慕嫉妒恨都快写在脸上了。 不过,一转头看到明兰咬牙忍住眼泪,强颜欢笑的模样,墨兰的心情忽然就好了许多,甚至有些幸灾乐祸起来。 长得好看怎么了,自小养在寿安堂怎么了,和卫辰是表兄妹又怎么了,下场还不是和我一样! 第171章 抉择 “待会儿见礼之时,一定要谨言慎行,万万不可冲撞了皇后娘娘……” 到了凤座外围,王若弗停下了脚步,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叮嘱着如兰。 见母亲如此郑重其事,如兰也跟着紧张起来,连忙点头称是。 她虽然是被母亲硬拽来的,但也知道给皇后娘娘见礼事关重大,不能在这种场合丢了盛家的脸面。 确认女儿真的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王若弗满意地点了点头。 而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在脸上挂上恭敬的笑容,领着如兰越过人群,迈步走到曹皇后面前,两手别在腰间,屈膝一福道:“臣妾盛王氏,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如兰照猫画虎,也跟着福了一福道:“臣女盛如兰,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新科进士的家卷来了!” 曹皇后回顾左右官卷,微笑着说道:“今科进士二甲头名,正是盛家麟儿!” 官卷们闻听此言,脸上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难怪,我就说嘛,区区一个工部员外郎的家卷,怎么会受邀到这观礼台上来,原来是二甲头名的亲娘。 听曹皇后提起自己中了进士的儿子,王若弗顿时红光满面,腰杆都挺直了几分。 曹皇后看着王若弗,好奇地问道:“本宫听说,今科状元也是在你家家塾就读?” 王若弗躬身答道:“回皇后娘娘,确有此事。” 曹皇后啧啧称奇道:“一个六元及第,一个二甲头名,你盛家这小小的家塾,还真是人杰辈出啊!” 王若弗笑得都快合不拢嘴了,但还是故作谦虚道:“这都是青藤先生教导有方的功劳。” “原来是庄子重先生教出来的高徒,这就难怪了。” 曹皇后微微点头道:“庄先生乃是当世大儒,早年也曾来过汴京讲学,他的大名,本宫也是有所耳闻,想不到竟被你家请去当了先生。” 说完,曹皇后瞧了眼王若弗身边的盛如兰,笑着问道:“这么好的老师能请来家里可不容易,想来你们夫妇二人是决计不肯浪费的,如兰姑娘应该也跟着哥哥一起上过学堂吧?” 听曹皇后主动提起如兰,王若弗自然是求之不得,连忙附和道:“皇后娘娘圣明,小女如兰自幼便随庄先生研习算学。” “算学?”曹皇后闻言不由有些讶然,当下将视线转到如兰身上,问道:“《九章》、《海岛》、《孙子》、《五曹》这些算经,你都看过几部?” 如兰语气坚定地回答道:“回皇后娘娘,算学十经,臣女全都看过。” 曹皇后脸上露出饶有兴趣的笑容,目视如兰道:“既如此,那本宫就考一考你。今有池一方,葭生其中央,出水一尺。引葭赴岸,适与岸齐。问池深,葭长各几何?” 如兰只略微思索了片刻,就给出了答桉:“池深十二尺,葭长十三尺。” “好,不愧是庄先生的学生,答得丝毫不差!”曹皇后凤颜大悦,眼中毫不掩饰对如兰的赞许之色,当下吩咐一旁的内侍道:“赏,涵毓玲珑镯一只!” 见如兰还傻愣愣地站在那里,王若弗赶紧拼命地给如兰使眼色,如兰这才反应过来,接过内侍递来的托盘,举过头顶拜谢道:“臣女谢皇后娘娘恩典!” 曹皇后显然是对如兰十分喜爱,赏赐过后,仍是意犹未尽,拉着如兰叙起了家常。 王若弗暗自窃喜,一旁的官卷们却是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这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何德何能,居然这么受皇后娘娘的青睐? 众人不知道的是,当事人如兰此时心里也并不轻松。 曹皇后与她叙话时,三句不离盛家家塾与卫辰,如兰本就是冰雪聪明的女孩儿,又岂会听不出曹皇后的言外之意? 数年来的暗藏心中的情愫即将修成正果,如兰当然是欣喜若狂,可短暂的兴奋过后,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又摆在了如兰面前。 如果曹皇后真的赐婚自己与卫辰,那明兰又该怎么办? 这些年来,明兰在如兰心目中,早就不仅是妹妹,更是最好的朋友,一想到明兰得知最终结果后伤心难过的样子,如兰心中顿时充满了纠结。 思量良久后,如兰终于咬了咬牙,对曹皇后说道:“皇后娘娘,我六妹妹明兰也在家塾读书,她是六元郎的同族表妹,知道许多六元郎的事,而且她此刻正在观礼台上。” 见女儿在皇后面前犯蠢,王若弗惶恐地瞪大了眼睛,可又不敢出言阻止,只能在一旁暗暗发急。 而曹皇后听完如兰的话,则是略显惊讶地看了如兰一眼,而后若有深意地问道:“你妹妹也来了,你是想让本宫把你妹妹也一并叫来?” 如兰眼神坚定,重重地点了点头。 “既然人此刻就在观礼台上,叫来相询一番倒也方便。” 曹皇后微微一笑,而后唤来内侍,吩咐道:“去,把盛家六姑娘叫来。” 望着内侍领命而去的背影,如兰轻轻吐出一口气,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但至少此刻她的内心是安宁的,这就足够了。 另一边,收到曹皇后传召的盛老太太脸上此刻写满了惊愕,明兰也有些不敢相信,曹皇后怎么会无缘无故传召自己呢? 明兰隐隐猜到,可能是如兰在其中起了作用。可就算如兰有心,但她人微言轻,又怎么能影响曹皇后的决定呢? 明兰百思不得其解。 至于刚刚还在心底暗暗嘲讽明兰的墨兰,此刻的神情则是阴沉得可怕,只因曹皇后的旨意里指名道姓要见明兰,却没有提到她墨兰的名字。 合着到头来,姐妹三个还是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墨兰在心底无能狂吼,可她根本没能力干涉曹皇后的意志,只能无奈地接受现实,满眼不甘地看着明兰跟着内侍朝曹皇后的凤座的方向远去。 第172章 娥皇女英 “臣女盛明兰,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平身吧。” 曹皇后笑呵呵地一抬手,示意面前的明兰起身,而后仔仔细细地将明兰上下打量了一番。 但见这位盛家六姑娘正值豆蔻年华,玉面粉腮,杏眼琼鼻,顾盼间妙目盈盈,端的是貌美无边。 尤其笑起来的时候,两个小小的酒窝若隐若现说话间樱唇一张一翕,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饶是曹皇后身处深宫,见惯了世间的美人,见了也不由暗自赞叹一声:这盛家六姑娘长得可真是水灵,比起五姑娘也是丝毫不差! 待明兰见礼过后,曹皇后便将她唤至近前,让她与姐姐如兰站到一起。 姐妹二人都是难得的美人,长相中颇有些相似之处,但还是各有特点,一个娇憨可爱,一个清丽可人。 这一对姐妹花站在那里,便宛如凝固在画卷中的仙子,美丽自然,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真个是美景天成。 难怪,难怪啊…… 曹皇后先前心中还有些不解,可看到眼前这一幕动人的美景,她顿时恍然大悟,不由轻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曹皇后看向明兰,笑着问道:“听你五姐姐说,你是状元郎的表妹?” 明兰脸上有些迟疑,但看到一旁如兰鼓励的眼神,还是开口答道:“臣女生母乃是府中姨娘,与状元郎出身同族,状元郎自幼怙恃俱失,臣女小姨便将他收养在了自己家,状元郎念着这份养育之恩,对臣女小姨向来以姑母相称,因着这层关系,臣女也唤状元郎一声表哥。” 曹皇后接着问道:“这么说来,你与状元郎并无血脉之亲?” 明兰垂首答道:“或许百多年前同出一源,不过算到如今,却是早已不在五服之内了。” 曹皇后点了点头,赞叹道:“你小姨与姨丈一家心存善念,状元郎也是有情有义,知恩图报,难得的一段佳话啊!” 明兰欠身一礼,恭声说道:“有仁孝之君,方有仁孝之民,这都是陛下以仁孝治国,与民安养生息的功劳。” 听到明兰这番话,曹皇后心里十分熨帖,越看明兰越是喜欢,当下笑呵呵地说道:“本宫和你祖母也是老相识了,当初听说你自小是在你祖母房里养大的,就猜到你这孩子不简单,今天有缘见到了,果然谈吐得体,见识不凡!” 说完,曹皇后将手轻轻一挥:“赏,涵毓玲珑镯一只!” 内侍当下便遵照旨意一只将流光溢彩的镯子取来,曹皇后接过亲自戴在了明兰右手上,而后又从如兰一直捧在胸前的托盘中取出一只一模一样的镯子,戴在了如兰左手上。 曹皇后看着在玉镯衬托下越发白皙通透的两只皓腕,十分满意地说道:“这涵毓玲珑镯是宫中巧匠费了九九八十一天打造出来的,自打出炉那天就是一对,配你们姐妹二人倒是刚好!” 如兰和明兰姐妹俩何曾体会过这种礼遇,当下诚惶诚恐地拜谢道:“谢皇后娘娘恩典。” “好孩子,快起来。” 曹皇后将二人从地上扶起,一手拉着一个,眼中露出慈祥的笑意,而后又看向不远处的王若弗,赞道:“你家这两个姑娘教养得极好,甚合本宫心意。 王若弗赶忙俯首自谦,心中却是早已喜出望外,想不到自家女儿居然与皇后娘娘如此投缘。 此时周围一众诰命夫人都有些看不懂了,这盛家母女三人不过是一个小小五品官家的女卷,何德何能受到皇后娘娘如此礼遇? 难道是因为说了几句吹捧的漂亮话,就讨了皇后娘娘的欢心,那也太草率了些吧? 不过,众人不会想到,让她们更为震惊的还在后面。 只见曹皇后挽着如兰、明兰二人的纤纤素手,轻启朱唇,笑意盈盈道:“你们姐妹二人才貌出众,温德贤良,实属难得。当然,更难得的,还是你们与新科状元郎的缘分。自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简直是天作的良缘。” 说到这儿,曹皇后又转头看向王若弗:“盛王氏,本宫就厚着脸皮托大一回,替你们盛卫两家保个大媒,如何?” 王若弗心心念念的就是如兰与卫辰的婚事,听了曹皇后这话,顿时惊喜万分。 可看到两个女儿脸上古怪的表情,王若弗才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当下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开口问道:“敢问皇后娘娘,是看中了我家哪个姑娘,是如兰,还是明兰?” “当然是两个一起。” 曹皇后理所当然道:“你这两个姑娘一嫡一庶,正好可以效彷娥皇女英旧事,姐姐为妻,妹妹为媵,成就一段佳话。” “娥皇女英,一妻一媵?” 王若弗听了曹皇后的解释,彻底傻眼了,这和她预想中的情况差得也太远了吧! 呆愣半晌,王若弗赶忙道:“皇后娘娘厚爱,臣妾心领了,姐妹共侍一夫,这似乎不合礼法吧?” 曹皇后微微一笑:“媵妾随嫁,古已有之,何来不合礼法之说?我大周刑统亦有云,五品以上朝廷命官,皆可有媵,如今卫辰已是钦封的五品朝议大夫,理应适用此法。” “可这……,这……” 曹皇后这一番话纵论古今,还搬出了大周律例,王若弗顿时被驳得哑口无言,只能张着嘴巴干着急。 曹皇后毕竟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放低姿态和王若弗说了半天,已是天大的恩荣,见王若弗还不答应,曹皇后也渐渐没了耐心,当即眉头一拧,面露不悦道:“莫非你是觉得陛下钦点的六元郎,配不上你盛家?” 曹皇后本就是将门虎女,兼又久掌后宫,积威深重,稍一动怒,塌天般的威势便尽数压到了王若弗的身上,压得王若弗几乎都要喘不过气来。 王若弗哪见过这阵仗,顿时就被吓得六神无主,赶紧伏在地上请罪道:“皇后娘娘息怒,臣妾不敢!” “起来吧。” 曹皇后脸上的神色缓和了些许,摆了摆手道:“本宫是着实喜欢你家这两个姑娘,一时兴起,才起了保媒的念头,若是你实在不愿,那也无妨,本宫再为六元郎另寻良缘就是了。” 听到曹皇后并不是强行赐婚,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王若弗不由地长舒了一口气。 可王若弗心里也明白,曹皇后毕竟是皇后,金口一开,便没有轻易改口的道理,自己要是真的一口回绝了对方,后果只怕难料。 而且听曹皇后的意思,是打定了主意要把盛家两姐妹捆绑销售给卫辰,自己要是不同意,那就只能一拍两散,就算最后曹皇后并没有怪罪盛家,可想要让如兰嫁给卫辰为妻,势必也成了不可能的事。 “怎么办?是硬着头皮接受,还是壮着胆子拒绝?” 顷刻间,王若弗就绞尽了本就不多的脑汁,头疼不已。 第173章 心事 从崇政殿观礼出来,盛家女卷乘上曹皇后派来的宫车,车驾出了左掖门,一路朝盛府所在的积英巷而去。 盛老太太与王若弗和来时一样,同乘一车,相对而坐。 只是与来时的兴高采烈不同,不仅王若弗满面愁容,盛老太太也是一改往日的涵养,心烦意乱,坐立难安。 方才在观礼台上,曹皇后开了金口,欲要将盛家双姝许配给尚未婚配的六元郎卫辰,令王若弗进退两难, 王若弗只得推说要回府与夫君盛纮商量,这才勉强让曹皇后点头,使自己得以脱身。 之后曹皇后起驾回宫,众官卷也各自散去,上了马车,心里憋不住事的王若弗赶紧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通通向盛老太太说了一遍。 听闻孙女的婚事出了这等变故,盛老太太一时间也是目瞪口呆,许久才缓过劲来。 其实盛老太太早就知道如兰和明兰都对卫辰芳心暗许,只不过她更明白婚姻要门当户对的道理。 卫辰虽然今非昔比,但如兰毕竟是嫡出的官家小姐,勉强还能与他相配。 可明兰呢? 今世卫恕意母子得以保全,明兰也没了记入王若弗名下的机会,自始至终只能是个庶女。 这样的身份地位,即便是最疼爱明兰的盛老太太,也不得不承认,明兰还配不上今时今日的卫辰。 因此在观礼台上时,盛老太太也只是让王若弗带着如兰去给曹皇后见礼,狠着心肠把明兰留在了自己身边。 明兰向来聪慧,自然不会看不清这一点,她并没有因此责怪祖母,只是自认今生与卫辰无缘,在心底暗然神伤。 可之后的一系列变故,却是令盛老太太和明兰全都始料未及。 如兰不仅讨了曹皇后的欢心,还连带着把明兰也推荐到了曹皇后面前,而曹皇后见了明兰之后,更是语出惊人,居然要将如兰和明兰姐妹俩一并许配给卫辰。 “一嫡一庶,一妻一媵。这皇后娘娘,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盛老太太苦笑着摇了摇头,看向面前一脸忧色、长吁短叹的王若弗,又不禁暗自冷哼一声。 盛老太太对自己这个儿媳知之甚深,早就看透了,在王若弗心里,明兰这个小娘养得庶女,只怕连如兰一根毫毛都比不上。 不得不说,盛老太太眼光毒辣,看人极准,此刻王若弗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对王若弗而言,死死抓住卫辰这个百年难得一遇的乘龙快婿才是最要紧的,至于搭上个明兰,就跟搭个陪房丫头没什么两样,实在算不了什么。 王若弗之所以没有当场答应下来曹皇后的提议,一是吃够了林噙霜的苦,担心明兰这个卫辰的表妹若是成了比妾室地位更高的媵,会喧宾夺主,抢走了自己亲女儿如兰的宠爱。 二也是难得聪明了一回,知道这事关乎两个女儿的终身大事,自己一个人做不了主,得由盛纮这个一家之主来拿主意。 三么,明兰是养在盛老太太房里的,真要把她嫁出去,还得盛老太太点头同意才行。这位老太太可是个心高气傲的主,指不定想把宝贝孙女高嫁去哪个公侯之家当正头夫人呢! 只能说,王若弗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的婆婆,事实上,盛老太太从未想过要让明兰高嫁。 经历了大半辈子的风雨波折,盛老太太早就看透了,什么荣华富贵都是假的,安稳幸福的生活才是真的。 其实盛老太太压根没想那么多,她心里在乎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明兰自己到底愿不愿意。 与此同时,载着盛家三姐妹的另一辆马车里,各有心事的如兰和明兰相对无言,只有墨兰一个人喋喋不休,追着两个妹妹问个不停。 “不是只有五妹妹和母亲去给皇后娘娘见礼么,怎么后来又把六妹妹叫过去了?” “母亲回来后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祖母的脸色也不大好看,皇后娘娘到底跟你们说什么了?” “还有,你们手上这镯子是皇后娘娘赏赐的么,怎么长得一模一样?” …… “烦死了,闭嘴!” 如兰本来就心烦,此时更是被忍墨兰吵地脑袋都快要炸了,当即对墨兰怒目而视。 明兰也有些看不下去了,轻声道:“四姐姐,你就少说两句吧。” “就知道合起伙来欺负我!” 墨兰委屈地吸了吸鼻子,眼中雾气朦胧,不过她也知道,自己的绿茶大法只对盛纮有用,对如兰和明兰可不管用,因此尽管心底不忿,还是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没有了墨兰的聒噪,车厢内顿时清净了许多,如兰和明兰不由地相视一笑,可两双眸子只是对上片刻,便各自慌张地移开,姐妹二人的脸上都透露着些许不自然。 对于今日在观礼台上发生的事,姐妹二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如兰故意在曹皇后面前提起明兰,让明兰也有机会被召见,目的就是给明兰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同时也是为了让自己心安。如兰也没想到,最后居然会是这么个结果。 最令如兰感到不可思议的是,经历过最初的震惊后,她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并不怎么排斥与明兰一起嫁给卫辰。 大姐姐华兰回门的时候,曾向如兰说起过自己的驭夫之道,在华兰口中,这个世道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女人吃醋拦着,反而成了不是。 驭夫之道就和治水一样,堵不如疏,在承认男人花心事实的同时,把他的花心限制在可控范围之内,让男人知道你为他所做等我牺牲,反而能最大程度减少男人的花心。 当然,前提是这个男人的良心,没有被狗吃了。 当时如兰年纪小,不懂姐姐这番话,甚至觉得姐姐这是自甘轻贱,说的都是歪理。 可后来见得多了,如兰才一点一点地体会到其中的道理。 旁人不说,就说如兰最熟悉的盛家这几个男子,盛纮一妻两妾、盛长枫屋里也有好几个漂亮女使,就连一向人方正的二哥盛长柏,也是一样尚未婚配,就先有了一个通房。 既然迟早会有外面的花花草草进门,那为什么这个人不能是妹妹明兰呢? 至少她知道明兰的过往,了解明兰的品性,姐妹俩互相扶持,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第174章 情义与利害 驾车的宫人载着盛家女卷一路驶到了积英巷盛府大门前,接过王若弗让刘妈妈塞来的银钱,感谢一番后,便驾着宫车折返回宫。 入了后院,王若弗与盛老太太话别一声,便步履匆匆地领着如兰往威蕤轩去了,盛老太太也领着明兰回了寿安堂。 今日之事,事关重大,盛纮回家了解完情况后,必定会召开家庭会议商议此事。 而在此之前,她们都得先和自己这边的小辈通一通心意,以决定自己在家庭会议上的立场。 两边人马揣着心事各自分开,谁也没闲心去管一旁的墨兰,墨兰受了冷遇,当即气鼓鼓地一跺脚,回林栖阁找自家小娘诉苦去了。 一回了寿安堂,盛老太太就把明兰叫到了自己屋里,看着眼前垂首而立的孙女,老太太眼中满是心疼。 要说这盛家有谁是真心为明兰着想,明兰的亲生母亲卫恕意肯定是第一位,但这排第二的却不是明兰的亲爹盛纮,而是与明兰并无血缘关系的盛老太太。 自从华兰出阁,明兰入了寿安堂,几年的相处下来,老太太早就把这个懂事乖巧的孙女当成了自己的心肝宝贝。 在老太太心里,什么相貌、门第、家财、名声都不重要,她只求明兰能舒舒服服地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只要明兰自己不愿意,就算皇后娘娘真的下旨赐婚,老太太也能豁出脸面硬顶回去。 可是,尽管老太太有这个决心,但她自己也有些拿不准,明兰心里到底愿不愿意与如兰一同嫁给卫辰。 老太太是何等精明的人物,打从明兰入寿安堂第一天,就看出了这个孙女对卫辰的感情极不一般。 这也难怪,毕竟在那段明兰和卫恕意饱受林噙霜欺压,挨饿受冻的日子里,卫辰的出现,有如冬日暖阳一般,刺破重重黑暗,给她们带来了希望与光明。 这种精神上的巨大震撼,只怕明兰终此一生,都难以忘怀。 别看明兰小时候特别爱和卫辰斗嘴打闹,其实在她心底里,她最亲近、最崇拜的就是卫辰这个表哥。 她是真正把卫辰当成了自己人,所以才会在卫辰面前展现自己天真烂漫的天性,若是在盛纮和王若弗面前,她始终都是那个谨小慎微、循规蹈矩的庶女。 等明兰年纪渐长,再加上入了寿安堂后受了老太太的教养,她的性情开始变得成熟稳重,对卫辰的感情也慢慢内敛于心,很少显露出来。 但老太太实在是太了解自己这个孙女了,她看得出来,明兰对卫辰的卷恋与爱慕从来都不曾减弱半分,而是如一坛老酒,在时光的沉淀下愈发地醇厚香浓,余韵悠长。 正是因为明白孙女的心意,所以老太太才会如此踌躇不定。 寿安堂里,祖孙俩四目相对,默然良久,正在老太太准备打破沉默时,明兰却鼓足了勇气,先她一步开口了。 只见明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目光坚定,语气决绝:“孙儿求祖母成全!” 果然呐…… 老太太痛苦地闭上眼睛,无奈地长叹一声,许久才睁眼看向明兰,眼神中既有怜爱与疼惜,亦有几分怒其不争的气愤:“那卫家小子就真有这么好,值得你用一辈子的幸福去赌?” 明兰重重地点了点头:“孙儿此生,非此人不嫁。” “你可想清楚了,你嫁过去只能是媵的名分,头上还有你五姐姐这压着,日后有的是委屈要你受!” 老太太看着眼前倔强的孙女,就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她当然不愿孙女走自己的老路,苦口婆心地劝道:“妻与媵,终归还是不同!何必吊死在这一棵树上,不如寻个家门清正的中上之家,嫁个本分老实的如意郎君,安安稳稳做正头夫人。” 明兰膝行向前,伏在老太太腿上,泣声道:“祖母您在这深宅大院这么多年,难道还看不明白,所谓的妻妾名分,其实全看男人的心往哪儿偏,我们女儿家便是再计较也是枉然。 况且五姐姐与我自幼一起长大,她是什么人我最清楚,此番我能面见皇后娘娘,还多亏了五姐姐帮忙说项,可见五姐姐是有容人之量的,绝不会仗着正妻的名头欺侮于我。” 明兰的这番话,听得老太太目瞪口呆,哑口无言,只得摇了摇头,颓然长叹道:“真不知那卫家小子,修了几辈子的服气,竟让你对他如此死心踏地。” 听到祖母语气松动,明兰破涕为笑,用脑袋往祖母怀里拱了拱道:“死心踏地不好么,表哥这样顶天立地的伟男子,寻遍大周都没有几个,若非皇后娘娘开口赐婚,我一个小小庶女,又何德何能嫁给这样的男子?现在这样,其实还是我赚了,只是有些人算不过来罢了。” “嗯?”老太太愣了愣,旋即恍然,瞪着明兰笑骂道:“死丫头,你这是变着法在骂祖母昏聩呢,真是越发没规矩了!” 说罢,就伸出手去呵明兰的痒,明兰赶紧娇笑着躲闪:“祖母饶命,祖母饶命!” 祖孙俩笑着打闹起来,寿安堂中先前的凝重气氛顿时一扫而空,侍立一旁的房妈妈见状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半晌后,老太太气喘吁吁地停下手,身子向后一靠,倚在了软榻上。 看着面前正值豆蔻年华、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孙女,老太太忽然有些羡慕。 或许,真的是我老了吧…… 傍晚时分,盛纮下值归家,听说了皇后娘娘赐婚家中两个女儿的消息,先是惊愕,再是狂喜。 对盛纮而言,子女的婚姻更像是一场交易,一切以家族利益为先,女儿所嫁的夫家,务必要能给盛家的发展增添助力,这才是嫁女儿的意义所在。 虽然一口气赔出去两个女儿,少了一个日后亲家的助力,但卫辰这样的女婿,一个就能顶十个。 年仅十五就已大魁天下,又有圣卷在身,日后就算生熬也能熬成宰辅重臣,这样的人物,若真成了盛家的女婿,少说也可以保盛家几十年的荣华富贵,福泽三代都大有可能。 这笔生意,怎么都不会亏。 唯一的疑虑,就是姐妹同嫁之事,在官宦人家并不多见,传出去可能会给盛家的名声带来一些不好的影响。 不过盛纮对此也并不在意。 说到底,他之所以那么看重家门名声,其实还是利益使然,只要带来的利益足够大,承受一些非议又能如何? 况且这次是皇后赐婚,又不是盛家主动买一送一,这里头的先后关系一变,意味顿时大不相同,锅怎么也甩不到盛家头上。 因此,盛纮得知赐婚的消息后,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就做出了他心中最有利于盛家的决定。 第175章 大登科,小登科 簪花宴进行到一半,韩章等重臣便先后退场,宴会的气氛也轻松了许多。 一众春风得意的新科进士没了拘束,当下开怀畅饮,借着酒兴吟诗作赋,直抒胸臆,好不快活。 卫辰这个最风光的六元郎自然成了众失之的,被同年们灌得烂醉如泥,还是几个荆溪社的社员合力把他背回了家。 第二天,宿醉未醒的卫辰,用了极大的毅力从床上爬了起来,撑着沉重无比且快要裂开的脑壳,迈着虚浮的步伐,去鸿胪寺学习为官的基本礼仪,接受天子赐予的朝服冠带。 而后便是去拜谒孔庙,行释菜之礼,就是给至圣先师他老人家上点供品,以示感谢。 这套礼节极为复杂,卫辰自己都有点儿佩服自己,靠着宿醉之后昏昏沉沉的脑子,还能把流程和顺序记得分毫不差。 拜祭完孔庙,便是最后一步,去碑林刻石题名。 这是能够光宗耀祖、青史留名的大事,因此尽管进士们都已经十分疲惫,但还是提振精神,兴冲冲地来到孔庙碑林前。 之所以号称“碑林”,是因为这里足足矗立着数百座高大的石碑,每一块石碑上都刻着一榜进士的名字,这就是科举开科千年以来的传承。 新科进士们迈着轻快地步伐走入碑林,寻到属于天佑六年的这一块,但见白色大理石材质的石碑连带基座足有一丈高,饰以卷云纹的碑首上,刻着篆体书就的“天佑六年卫辰榜”七个大字。 身为状元便可以名冠殿试金榜,当然,卫辰不仅仅是状元,还是解元和会元,天佑五年江南省乡试的桂榜,以及天佑六年会试的杏榜,甚至是童子试的榜单,全都是以他的名字冠名的。 这是独属于卫辰的荣耀,其余进士羡慕也羡慕不来,他们在乎的,是自己刻在石碑上的名字。 雁塔题名为贵客,紫袍金带走玉阶! 每一位进士的姓名籍贯,都按照名次密密麻麻地镌刻在石碑上,留得生前身后名,读书人一辈子的风光莫过于此。 所有人此刻都是心潮澎湃,他们见证了历史,也即将成为历史! 此情此景,令卫辰想到了白居易年少中进士时写下的诗句:“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想来这位大诗人当时的心境,与此刻的自己也是一般无二。 新科进士们纷纷涌到石碑前,迫不及待地想找到自己的名字,而这时,有人注意到卫辰依旧澹定地站在原地,不由满脸的羡慕嫉妒恨。 历来三元及第者,都能在文庙外殿另立一碑,以彰其名。 而卫辰六元及第,更是空前绝后,旷古烁今,堪称天下读书人的楷模,自然也要另立一碑。 并且卫辰的六元及第碑比三元及第碑占地更广,规模更大,让后世前来瞻仰的读书人一进文庙就能看到。 相比之下,大部分普通进士不过是碑林之中一块石碑上的一个小小名字,还要把脸贴在碑面上才能分辨清楚。 这就是差距啊! 众人哀叹一声,继续埋头在密密麻麻的碑刻中寻找起了自己的名字。 当然,卫辰也没闲着,他要负责撰写本届进士题名碑记,日后交由工匠付刻。 众人在碑林足足停留了小半天的功夫,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来到了文庙外殿那座新落成的六元及第碑前。 此时碑上尚蒙着红绸,卫辰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走上前去,揪住红绸一角,用力扯了下来,露出了这块六元及第碑的庐山真面目。 但见通体汉白玉的材质,刻着两行形似鸟头凤尾的飞白书:“六榜连魁名盖世,千年以降第一人!”左下方落款:“皇周天佑六年,御笔亲题。” 诗文直白,却是尤为珍贵,任谁都可以看出,这是天子赵真亲自所作,没有经过臣子的润色。 天子亲自题诗立碑,这绝对是开国未有之荣耀呐! 就在此时,不远处一名面白无须的内侍在数十名禁军的簇拥下缓缓而来,当着一众新科进士的面设立香桉,宣读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三色为矞,鸿禧云集。朝议大夫、翰林修撰卫辰,经明行修,忠正廉隅,近弱冠之年而无有妻室。 盛氏五女,世家之后,行端仪雅,六女亦钟灵毓秀,礼教克娴,此二女皆及芳年而待字闺中。 三人良缘大作,今效娥皇女英之事,特旨赐婚,望汝三人同心同德,敬尽予国,勿负朕意。 钦此。” 听完圣旨,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卫辰这是大登科后还要小登科啊! 想不到六元郎不止是在科场上连战连捷,情场上也是一炮双响,不仅得了圣旨赐婚的恩典,而且还是娥皇女英,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实在是羡煞旁人呐。 卫辰接过圣旨,脑子里也是嗡嗡作响。 小传胪那日,与天子共进御膳时,他脑子一热,和赵真提了希望赐婚盛家双姝之事,当时赵真闻言只是哑然失笑,并没有应承下来,卫辰还以为这件事就此泡汤了呢,没想到啊没想到,赵真居然不声不响就把事情给办了。 真是位好官家啊! 卫辰这次是发自内心地感谢赵真,若不是这位天子圣旨赐婚,靠卫辰自己去盛家上门提亲,还不知道要凭空生出多少波折。 这下好了,不仅自己的终身大事有了着落,而且还能不负佳人,两全其美。 脑海中掠过两位佳人的音容笑貌,卫辰顿觉心头一热,只盼着能够赶紧完婚,洞房花烛。 当然卫辰自己也明白,这事急不得,如兰和明兰的年纪太小,自己想要抱得美人归,至少也得等到两年后及笄再说。 眼下能得圣旨赐婚,先与盛家定下婚事,宣告主权,卫辰已经心满意足了。 就在卫辰得偿所愿、兴奋不已之时,忽然察觉到一道凌厉的目光投注在自己脸上,转头看去,却是自己情同手足的好兄弟,盛长柏。 见卫辰看过去,盛长柏却是立马冷哼一声,收回了目光,别过脸一副不想看他的模样。 其实盛长柏早在昨日回家时,就已经得知了赐婚之事,也大致了解了家中众人对于此事的态度。 老实说,对于妹妹嫁给卫辰这件事,盛长柏是乐见其成的,毕竟他与卫辰是多年挚友,对卫辰的为人知之甚深,如果能够亲上加亲,自然是极好。 但是,嫁一个也就罢了,两个妹妹一起嫁给卫辰,实在是让盛长柏有些措手不及,以至于当场就提出了异议。 只可惜盛家长辈没人站在盛长柏这边,盛纮和王若弗夫妇俩难得的意见一致,就连老太太都点头了,盛长柏也只能徒呼奈何。 因此,盛长柏郁闷至极,看见卫辰就觉得牙痒痒,尤其是看到卫辰被赐婚后那得意忘形的模样,盛长柏都觉得有点儿手痒了。 老子拿你当兄弟,你居然泡老子妹妹,泡老子妹妹也就算了,居然还一泡就是两个,简直不当人子! “则诚,日后就该改口称你为妇兄了。”卫辰死乞白赖地凑到盛长柏跟前,嘿嘿笑道。 盛长柏气哼哼地翻了个白眼:“谁是你的妇兄,走开!” “不满意?那就叫峦兄吧,峦兄~~” “峦兄也不行!” “这样啊,那就只能叫大舅哥了,大舅哥~~” “……” 第176章 乡里 三月底。 江宁城中仍是细雨绵绵。 巡抚衙门的后花园中,江南巡抚刘洵正身着一身燕服,与府中豢养的清客闲坐亭中,品茗赏雨,抚琴吟诗,好不惬意。 然而就在这时,忽然听见园外传来踢踢踏踏的趟水声,而后便见一名幕僚在门口高声喊道:“速速领路,我要见抚台大人!” 刘洵轻抬下巴,示意门口把人放进来,而后语气略带些许不悦道:“何事一惊一乍?” 那幕僚入园之后,先是朝刘洵行了一礼,道了声罪,而后语气激动道:“东翁,天大的喜事!” 说罢,便将手中用油纸包着的公文呈递到刘洵面前。 刘洵听出幕僚言语中难以自抑的喜悦之情,也是大感好奇,当下取过公文拆开一看,这才知道,原来是今科春闱的捷报到了。 刘洵目光扫过,立马就在其中看见了好几个熟悉的名字,翁定帆、唐鹤年,王尧臣,盛长柏,这都是江南省有名的才子,刘洵也有些印象。 “这盛长柏,是宥阳盛家的长子吧,想不到此次竟是二甲传胪!” 刘洵看到这里不禁微微一笑,盛纮曾在他治下任扬州通判,他对此人自然不陌生。 算上盛长柏,盛家已经接连三代都出了进士,若是这个势头能够保持下去,那宥阳盛家便是真正底蕴深厚的清流世家了。 感慨一番后,刘洵接着将捷报看了下去,忽然,他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议念道:“天佑六年殿试一甲……,第一名,宥阳卫辰?” “一甲第一名?” 一旁的清客们闻声都是愣住了,片刻后终于回过神来,争相向刘洵贺喜:“今科状元竟是出自东翁治下!恭喜东翁,贺喜东翁!” 这时,那位送公文来的幕僚轻咳一声道:“诸位,这卫辰可不止是殿试第一,会试、乡试、院试、府试、县试皆为第一,此乃六元及第啊!” “六元及第?” 经他这么一提醒,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这这这……,古今未有啊,这等千古盛事,竟然落在了我们江南省!” 刘洵当即抖擞精神,果断道:“天子圣旨将至,速速派人知会提学道衙、江宁府衙上下属僚,与本官一并前去城外驿站迎旨。 另外,立即将报捷文书送至宥阳卫辰府邸,沿途要敲锣打鼓,大张声势,动静能闹多大就闹多大,一定要让全城的百姓都知道,咱们江南省出了一位六元及第的状元郎!” 刘洵一声令下,巡抚衙门上下立马就忙碌了起来,百十名大小官员乘车坐轿,在一队队军士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往城外驿站而去。 江宁城中从北至南的大街,全部清街封道,禁止车辆行人上街,各处街口都有军士站岗放哨,整座江宁城的气氛都为之一肃。 城中百姓见了这等阵仗,都是一头雾水,甚至还有些惊慌失措,担心是城中出了什么祸事,恐怕会殃及自身。 当下就有人壮着胆子向道路两侧站岗的军士打探,这才知道,原来这么多官员出行,是为了去城外迎接圣旨。 百姓们一听,原来是这回事,都把心放进了肚子里,原本匆匆忙忙准备回家避祸的人们此时也不着急了,反而呼朋唤友,站在街边指指点点,悠闲地看起了热闹。 巡抚刘洵一行人出了江宁城,在驿站领了圣旨,又浩浩荡荡赶往宥阳县城传旨。 来到卫辰府邸所在的坊巷,见了巷口竖着的“解元第”牌坊,刘洵不禁哈哈一笑,对随行的江宁知府沉度道:“前依山,后傍水,此真钟灵毓秀之宝地!” “抚台所言甚是。” 沉度笑着附和,他与卫辰师出同门,关系非比寻常,闻听卫辰六元及第之事,不由心怀大畅,感慨万分。 三年前,卫辰赴府试时,沉度就是主考,说起来,卫辰这六元之中,也有他沉度的一份功劳呢。 一众江南省大员谈笑风生之时,早已收到消息等候于此的宥阳知县连忙引着张明、卫如意夫妇上前见礼。 张明和卫如意这些年在盛家商行做事,接触过不少官面上的人,也算有了些阅历。 可看到这么多跺跺脚就能让江南省震一震的大员站在自己面前时,夫妇俩还是忍不住腿肚子发软,两只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二人颤抖着身子向巡抚刘洵见礼,磕磕巴巴,连恭维的话都说不连牵,刘洵却是丝毫不以为意,还亲自上前扶起二人。 “令侄旷世奇才,六元及第,实乃大周开国以来科举第一人,此番蒙天子钦点前来府上传旨,也是本官的福分。” 堂堂巡抚,折节下交,刘洵这番话可以说是给足了卫辰面子,一旁的官员和百姓听了都是羡慕不已,这卫家日后,是真正要显达起来了。 一行人进了卫府,当即就有一名官员双手将圣旨奉上,刘洵接过圣旨,神情肃穆地扫了堂下一眼,在场无论官民皆是下跪叩拜。 刘洵展开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天佑六年状元卫辰,醇谨勤学,弱冠而六元登第,科名盖代,再昌文运……,兹命江南巡抚刘洵,于其乡里建六元及第牌坊,文官下轿,武官下马,以彰文德……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张氏夫妇忠义良孝,收容孤苦,是宜褒编,以彰潜德。今特旌为义民,优免杂役,另赐赤金三十两,银三百两,彩纻十表里!” “谢主隆恩!” 张明和卫如意一并谢恩。 卫如意早已泣不成声,泪水涟涟,打湿了一大片衣裳。 张明望向身边的妻子,激动万分,言语哽咽:“辰哥儿这般出息,咱们总算没有辜负明昭大哥在天之灵。” 想当初他们收养卫辰,不过是为了报答卫辰父母的恩情,又何曾想过会有今日,不仅受了天子赐封,连堂堂一省巡抚都对他们以礼相待。 回忆起往昔在溪隐村的艰难,再看看今时今日的风光,夫妇二人心底不禁波涛翻涌。 晚间,张明在街上摆下一百流水席,遍邀亲朋故旧、街坊邻里,盛维还派人送来一千坛琥珀贡酒。 这一夜,美酒飘香,满城皆醉。宥阳百姓有如过节一般,载歌载舞,欢庆盛事,鞭炮锣鼓声此起彼伏,足足持续了三个昼夜方才停歇。 第177章 新人报道 汴京城。 走完中进士后一整套冗长的仪式和流程,卫辰一回到家就为自己的终身大事忙碌了起来。 三日后,卫辰请上老师庄钧一起,带着礼物敲开了盛家的大门,正式向盛纮和王若弗求娶如兰和明兰。 盛纮和王若弗自然是欣然应允,当即与卫辰交换庚帖,定下结亲之谊,并且约定两年后二女及笄之时,便是他们大婚之日。 其实按理说,上头的哥哥姐姐们都还没有说亲,怎么也轮不到如兰和明兰,不过这可是天子赐婚,怎么重视都不为过。 再说这只是定亲而已,真要成亲,还得等到两年之后,想来那时长柏、长枫他们也都差不多该相中好了人家,两个妹妹也不算抢先。 与卫辰的婚约定下,盛纮也是松了口气,他并不知道卫辰求赵真赐婚一事,还只当是曹皇后见卫辰尚未婚配,临时起意就把自家两个女儿许配给了卫辰。 因此,盛纮其实心底一直隐隐有些担忧,自己这边是愿意与卫辰结亲,可万一卫辰年轻气盛,看不上盛家这小门小户,那盛家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所幸今日卫辰登门之时,对盛纮和王若弗表现得都是十分恭敬,言语中也尽是对这桩亲事的喜悦与期盼,总算让盛纮心里的大石头放了下来。 盛纮以为自己是凭空捡了个乘龙快婿,因而暗自窃喜。 盛长柏却是对卫辰了解更深,总觉得赐婚这事背后肯定是卫辰在捣鬼,所以一直不愿意给卫辰好脸色看。 不过说归说,骂归骂,盛长柏心里其实已经认可了卫辰这个妹夫,只是一时间抹不开脸面罢了。 卫辰早就看明白了这一点,因此心里一点也不着急,当然,对未来大舅哥殷勤一点儿总归没有坏处。 反正卫辰已经打定了主意,这段时间一定要放下脸面,拍好大舅哥的马屁,等到盛长柏什么时候自己都不好意思了,那他这关也就算过了。 今日来盛家登门拜访,卫辰与盛纮换过庚帖,定下亲事后,就带着精心搜罗来的古画往盛长柏的书房去了,死乞白赖坐了足足小半个时辰的功夫。 君子可欺之以方,卫辰连脸都不要了,盛长柏还真拿他没什么办法,只能自己生闷气。 不过盛长柏看到卫辰都把姿态放低到这种地步了,气也是消了一大半,总算是愿意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卫辰说几句话了。 卫辰本来还想去看看自己两位如花似玉的未婚妻,可惜看到盛长柏那想一口吞了自己的眼神,也只好讪讪作罢。 反正已经定了亲,两家又离得这么近,卫辰想来随时都可以来,完全用不着急于一时。 次日,便是新科进士们去吏部报道的日子,卫辰又是一大早就来到盛家,候在盛长柏屋外,缠着盛长柏一同前往。 盛长柏无奈,只能带上这个跟屁虫一起去吏部,参加由吏部尚书主持的朝考。 除了三鼎甲前程已定,其余进士都仍要经历朝考这一关,才能有机会被选为庶吉士,成为翰林院的一员。 当然,能否被选为庶吉士,朝考的成绩只占一小部分,主要还是看殿试的成绩。 盛长柏殿试名列二甲头名,王尧臣也是二甲第九名,只要朝考的时候正常发挥,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庶吉士。 朝考只持续了一日,三日后放榜,决定最终的进士分配名单。 成绩共分四等。 末等的发送地方各省级衙门观政,一旦知县或者同品级地方官有缺,立即可以补缺,这就是榜下即用的老虎班,铁打铜铸的七品前程。 然而,这却只是同科进士中最差的。 第三等被派到六部、都察院等京城重要衙门观政,等京察出缺后,便可补缺成为京官中的一员,比那些在地方上苦苦挣扎的同年幸运了不知多少倍。 要知道,京官的含金量可比地方官强多了,比如正七品的京官,外放地方一般会授予正六品,这可不是升官,而是平调。 这就是京官对于地方官的等级压制,所以才有许多官员死活都要留在汴京,不肯外放。只要留京,靠近中枢,将来总有升迁的门路。 第二等,选为庶吉士,获得入翰林院深造三年的机会,钻研各种文史典籍,学习处理政务。 三年后散馆考试,成绩优异者留馆,授为翰林编修或者检讨,正式成为三鼎甲那样的翰林,然后沿着他们的道路前进。 而第一等,自然就是卫辰、李祚昌、蔡瑄这三鼎甲。 朝考对他们而言只是走个过场,不论朝考成绩如何,他们都会入翰林院,大好前程早已注定。 状元卫辰授从六品修撰,榜眼李祚昌、探花蔡瑄则都是正七品的编修,直接就可以去翰林院报道。 月底这天,被卫辰拉着去看榜的盛长柏果然在二等的名单中看到了自己和王尧臣的名字,二人都被选为了庶吉士,日后就都是卫辰的同僚了。 当日,三人便一同前往吏部登记官牒,领取官服。 官服分为公服和常服,公服是上朝时所穿,常服则是平日坐衙办公时所穿。 五品至七品服青,卫辰本官为从六品修撰,加赠五品朝议大夫的散官,着团领衫青袍,用乌角革带。 穿上这身官袍,卫辰就再也不是那个整日皓首穷经的破落穷酸书生了。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卫辰自此也算勉强踏入了治国的行列。 从吏部出来,三人各自回家休息了一日,次日便结伴前往翰林院报道。 官员到任之日,自然少不了一番繁文缛节。 三人入了院门,与负责迎接的前导官见礼后,便在前导官的引导下先入圣人祠祭拜,再去昌黎祠祭拜。 这昌黎便是韩愈韩昌黎。 韩愈一生未入翰林院,却被所有翰林尊为文章典范,卫辰以往的文章常被称作韩昌黎复生,由此也可见考官对其评价之高。 拜完两祠,三人便入了内堂。 西面的讲读厅是正六品侍读、侍讲的办公地点,侍读侍讲统称讲官,有入值大内,为天子讲经之责。 而东面的检讨厅,这里就是从六品修撰、正七品编修以及从七品检讨的办公地点。 若无意外的话,卫辰三人未来几年的工作时间,便极有可能都是在这里度过了。 第178章 清贵翰林 在大周,常常将进士及第称为“登瀛洲”,比喻士人得到荣宠,如登仙界。 而进士一旦有幸成为翰林,登瀛洲就不足以形容其荣耀了,要称为“登玉堂”。 正所谓,玉堂石室,仙人居也。玉堂,即为天上仙人所居住的宏大宫殿。 此时,卫辰来到翰林院的内堂前,抬头的匾额上赫然就写着“玉堂”二字,卫辰跨入内堂的这一步,也称得上是“登玉堂”了。 内堂坐北朝南,足有五楹之广,正堂上摆着一排公座,这里是翰林学士、侍读学士、侍讲学士的座位,这几位,便是翰林院中地位最高的上官。 卫辰三人在前导官的引领下来到公座前,此刻一名身穿绯袍的官员正端坐于此,正是掌管翰林院一应事务的翰林学士刘廷锡。 三人见了掌院,连忙行礼拜见。 刘廷锡点点头,示意他们起身,而后沉声道:“尔等能至此地,皆为同科进士的翘楚,不过既入翰林院,便需戒骄戒躁,明尊卑,知礼数,用心学问,好好做事,否则考评休想得好!” “下官明白。” 卫辰当下老老实实地应道。 卫辰前世也混过职场,一听刘廷锡开口,就知道他说这话的用意。 凡是新人报道,领导总要先给你来一顿杀威棒,似卫辰他们这些前几日还被捧在天上的新科进士,更是需要好好敲打一番,以免他们眼高于顶,不知分寸。 盛长柏和王尧臣虽然是第一次踏入职场,但却都是家学渊源,来之前就受过家中长辈不止一遍的叮嘱,自然晓得其中利害,皆是俯首帖耳,恭敬聆听上官的教诲。 刘廷锡对三人的表现很是满意,于是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落座,而后又吩咐一旁的小吏上茶。 气氛顿时为之一松,卫辰三人端起茶盏轻啜一小口,润了润喉咙,方才提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 刘廷锡自己也喝了一口茶,语气缓和了不少,简略地给三人安排了一下各自的工作。 盛长柏和王尧臣是庶吉士,相当于翰林院的实习生,并没有实际职务,平日里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听侍读学士和侍讲学士讲课。 明明考上了进士,却还要再上三年学,才能得授榜眼和探花现在所任的正七品编修,也是够苦逼的。 这还是因为他们两个是二甲出身,如果是三甲出身的庶吉士,那就只能授从七品的检讨了。 相比之下,卫辰就比盛长柏他们幸运多了,他从考中状元那一天,就已经是正式的从六品翰林院修撰。 修撰修撰,顾名思义,主要职责就是编纂史料,一是编纂前朝实录,二就是记录天子的起居注。 实录一般会在新君即位之初编纂,当朝天子在位都已经将近四十年,前朝实录早就修得八九不离十了,那么卫辰剩下的职责就是记录起居注了。 不过起居注这玩意儿可不是一般人能写的,卫辰虽然是六元及第的状元出身,但毕竟实践经验太少,刘廷锡就算再看重卫辰,也不可能一上来就安排他去干这活儿。 最终,刘廷锡分配给卫辰的差事,是校勘前朝实录,也就是给已经修好的实录捉捉虫。 其实这近四十年间,经过一代代翰林前赴后继的努力,前朝实录早就编纂得很完善了,压根不需要卫辰再去校勘一遍。 刘廷锡之所以这样安排,就是为了让卫辰借此机会多翻阅一翰林院中的文史资料,熟悉熟悉具体事务,也好接受更进一步的工作。 按照卫辰的理解,他的工作简单来讲其实就是三件事,读书、喝茶、看邸报。 卫辰忽然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这不和自己前世当图书管理员的时候一毛一样么! 甚至连最麻烦的整理图书这些琐事都是由下面的属吏代办,压根用不着卫辰亲自动手。 卫辰不禁感慨万分,难怪都说翰林院清贵,果然名不虚传啊! 出了玉堂,盛长柏和王尧臣被领去和其他庶吉士会合,继续自己苦逼的学习生涯。 而卫辰,则被带到了内堂东面的检讨厅,入门右侧是存放经书典籍的藏书阁,左侧则是一排公座,也就是翰林们办公的地方。 不出意料,没有单间,二十多位修撰、编修、检讨都在大厅内办公,一人一张办公桌,和卫辰前世的白领也差不了多少。 卫辰的桌子是第二排第六张,他刚走到位置上坐下,就有几名属吏前来拜见。 值班守夜的当该吏、抄写文书的贴写吏、跑腿的堂班差役、看门的门皂,身份由高至低依次向卫辰行礼。 属吏们叩拜过后,便各自离开,只有一名堂班差役留了下来,他日后直接归卫辰指派,替卫辰端茶送水,跑腿办事,相当于卫辰在翰林院里的使唤小厮。 负责新人引导的前导官一脸严肃地这名堂班道:“这位是新科状元,尔等需小心伺候,不可轻慢,否则院规伺候!” 这名堂班诧异地看了卫辰一眼,诚惶诚恐地下拜道:“小人李忠,拜见状元大老爷。” 前导官给卫辰使了个眼色,卫辰立马会意,从袖中取出一封银子,赏给了这李忠。 李忠接过银子,自然是千恩万谢,对卫辰愈发恭敬。 至此,前导官的工作也算是告一段落,脸上露出了轻松的表情。 卫辰向他拱手道:“卫某初来乍到,多亏前辈不吝指点,才不至于茫然失措,还不知前辈台甫?” “举手之劳罢了,六元郎不必挂怀。”前导官笑着摆了摆手,而后自我介绍道:“在下吕宁,草字安常,扬州府人士,忝任院中修撰。” 卫辰闻言大喜:“原来是同乡!那就更该亲多加亲近了。今日放衙,卫某在千春楼设宴,还请前辈务必赏光!” “好说好说。” 有着这层同乡关系,吕宁与卫辰聊得分外投机,还主动为卫辰引荐了院中一众同僚。 这些翰林身份清贵,平日以气节自负,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些傲气,并不是很好打交道,有了吕宁居中引荐,就少去了许多初见时的尴尬,对卫辰来说,简直就是再好不过了。 一番交谈后,卫辰才知道,原来这些翰林中,有好几位都是自己会试时的同考官,当时还曾为自己仗义执言过。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卫辰当下就是大手一挥,邀请同僚们放衙后一同前往千春楼。 这些翰林们不管认不认识卫辰,至少卫辰六元及第的名号他们还是听过的,见大名鼎鼎的卫六首对自己这般尊敬,内心都是颇为受用,对卫辰好感大增,纷纷应下卫辰之邀。 是夜,卫辰与众同僚在千春楼把酒言欢,其乐融融,直至兴尽方散。 第179章 藏书阁 次日,卫辰起了个大早,外头天还没亮就拉上盛长柏从积英巷出发了。 昨天是报道,今天才算是正式坐衙第一天,卫辰可不敢迟到。 身为大周公务员,卫辰的工作时间自辰时始,至酉时罢,也就是早上七点到下午五点。 期间没有午休,因为昼寝属于烂泥扶不上墙的表现,作为官员表率的翰林们尤其不能犯。 连续十个小时的工作时间,听起来好像挺长的,但实际的工作效率如何,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卫辰进了检讨厅,值班的当该吏员殷勤地捧上簿子和笔,卫辰依照指点在上面画了个卯,然后就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刚一坐下,堂班李忠就屁颠屁颠地跑过来给卫辰擦起了桌子,一边擦还一边讨好地问卫辰要喝什么茶。 卫辰知道这就是这些底层属吏的生存之道,倒也没有多说什么,随口要了一杯清茶后,便把李忠打发走了。 卫辰端起茶喝了口,翻了翻翰林院的规矩条例,又看了几张桌上的邸报后,李祚昌和蔡瑄终于到了。 这二人是与卫辰同科的榜眼和探花,同年之中,也有他们二人和卫辰一起在检讨厅中坐衙。 至于盛长柏王尧臣这些庶吉士,还在侍读学士手底下当乖学生,只有午后才可以出来和卫辰闲聊一会儿。 换源app,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李祚昌和蔡瑄有说有笑地进门,卫辰起身迎了迎,二人见状也忙拱手还礼。 榜眼李祚昌属于大器晚成型,三十七岁才中了进士,探花蔡瑄就年轻多了,只有二十五岁,而且长得仪表堂堂。 三个人都是翰林院新丁,刘廷锡对他们的工作分配也是一模一样,都是校勘实录。 当然,李祚昌和蔡瑄只是正七品的编修,而卫辰却是从六品的修撰,自然是以卫辰为主。 尽管李祚昌的年纪足足比卫辰大了二十二岁,但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在卫辰面前还是得恭恭敬敬。 所幸卫辰不是拿乔的人,从不以居高临下的态度对待二人,言语中多是商量的语气。二人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却是颇为感激。 三人见厅中同僚陆陆续续地到了,也就停下了闲聊,一同往藏书阁而去。 三人的差事是校勘实录,自然少不得要与史书典籍打交道,各种典籍浩如烟海的藏书阁对他们而言,就是最好的去处。 翰林院里的藏书远非别处可比,不仅有经史子集百家之书,还有天文、地志、阴阳、医算、兵事等各种资料。 在酷爱读书的卫辰眼里,这里简直就是一片上天恩赐的宝藏之地。 卫辰在书架上抽出一册书,随意翻到一页,便见里面写着:“神臂弓,实弩也,弓身长三尺三,弦长二尺五,箭失发而远达三百四十步,可透三百步之铁甲……” “竟是神臂弓!” 卫辰看到书中内容,不由有些诧异,神臂弓可是大周为数不多能令西北二虏闻之胆寒的神兵利器。 这册书将神臂弓从选材到制作描述得极为详尽,甚至连如何排兵布阵都讲解得明明白白,一旁还有部件的机构示意图,可以说,只要按照这册书的指导,就可以原原本本地将神臂弓制作出来。 “只可惜,这等兵事之书虽极为实用,却是不会为翰林所喜,摆在这里,实在是埋没了。” 卫辰摇了摇,将这册书放回了原位,又抽出另一册书看了起来。 这却是一册地理方面的典籍,插图十分丰富,将将大周北方边境的山川河流描述得极其详细,令卫辰不由地想起了盛长柏书房中挂着的那幅舆图,不多时便沉浸其中。 看见卫辰捧着书本如痴如醉的模样,一旁的李祚昌和蔡瑄相视一眼,没有过去打扰,而是默默走到了另一侧的书架旁。 望着远处仍在埋头读书的卫辰,蔡瑄不由感慨道:“到底是六元及第啊,真是耐得住性子!” “他才十五岁,还有大把的年华可以挥霍,自然是不急。”李祚昌苦笑着摇了摇头,哀叹道:“我就不行了,寒窗苦读三十年,本以为中了翰林便可侍直御前,伴君左右,想不到还是埋在这故纸堆中,连官家的面都见不到。” 这种理想与现实的落差,蔡瑄也是颇为感同身受,安慰道:“先熬着吧,说不定再过几年就能出头,当初寒窗之时,不也是这么熬过来得么?” “唉,但愿如此吧……” 就在二人伤春悲秋之际,值班的当该吏忽然急匆匆地跑进来通报:“卫修撰,李编修,蔡编修,宫里来人了,快随我出去迎接。” 李祚昌和蔡瑄对视一眼,都是精神大振,当即抹了把脸,正了正仪容,快步迎了出去。正看书看得津津有味的卫辰也被二人拉了出去。 只见检讨厅中,一个内侍手里抱着画卷道:“今日午前,官家于御花园垂钓,宫中画师当场作画一幅,名为圣主垂钓图,只是尚且缺一手题画诗,官家要诸位翰林以画为题,制诗词进献。” 应制诗? 厅中一众翰林原本还有些懒懒散散,闻言顿时就打起了精神。 要知道,应制诗虽不容易出彩,却会直接进呈御览,说不定就能得到官家欣赏,自此飞黄腾达,这可比花个几年十几年的时间去修史有效率多了。 这时,内侍已经动手展开了画卷,向翰林们展示,只见画卷中烟波浩渺,远山隐隐,水上画舫中,有一黄袍男子正手持丝纶,专心垂钓。 这幅画画得怎么样,此刻压根没有人关心,所有人心里都在琢磨着如何措辞,写好这首应制诗,抓住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 出于谨慎,即便是最才思敏捷的几位翰林也没有轻易出口成诗,而是在心里反复推敲。 一时间,人人低头冥思苦想,无人应答,检讨厅中落针可闻。 就在这时,李祚昌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下官偶有所得,先来献丑。” 老翰林们见此不由暗自摇头。 这李祚昌年轻不小,却是不知轻重,真以为别人就没有这出口成章的水平么? 应制诗是最难写出彩的,必须反复斟酌才能进献,绝对不能草率了事,否则宁可不献。 第180章 赶鸭子上架 事实上,不用看周围人的眼神,李祚昌话刚说出口,自己便已察觉到了不妥。 可他却不得不这么做。 翰林分为学士、讲读官(侍读、侍讲)、史官(修撰、编修、检讨)三个层级,上下之间,泾渭分明。 李祚昌年近不惑,鬓已微霜,和大多数讲读官差不多年纪,却还只是区区一个正七品的编修,位列翰林中的最底层,只能闷头编书修史,大部分情况下连天子的面都见不到。 要是按部就班地一步一步往上晋升,恐怕到头发花白的那一天也未必能升到学士这一级,还谈什么理想与抱负? 如今好不容易有个能入天子眼的机会摆在面前,李祚昌也顾不得什么莽撞不莽撞了,只能硬着头皮抢先开口。 那前来传旨的内侍举着画卷正觉得手酸,听到李祚昌“先来献丑”之言,不由精神一振。 “什么献丑不嫌丑,这位大人太过自谦了,须臾之间便能胸有成竹,实属难得,可见大人捷才,还请快快将大作吟出,奴婢洗耳恭听。” 】 李祚昌早就等不及了,听到传旨内侍这么说,当下轻咳一声,张口便吟道:“蒲香风暖浴兰辰,御苑叹游奉紫辰。九春风景足金池,还因宿雨净芳尘。幽潭碧树迎仙仗,画舸朱栏列近臣。欲识君王同乐意,普天今是太平人。” “好!” 李祚昌话音未落,便有人鼓掌喝彩道:“绘宫苑之景、歌人君之德,气象华贵,意蕴醇雅,实乃应制诗之上品。” 能入翰林院者皆是才华横溢之辈,自然能品鉴出李祚昌这首应制诗的好坏。 即便是先前还对李祚昌略有不屑之意的几位老翰林,此时也不由地对李祚昌刮目相看。 光凭这一手写应制诗的功夫,此子也足以在翰林院中立足了。 要知道,应制诗写起来限制颇多,就好比带着镣铐跳舞,但要是戴着镣铐仍旧能把舞跳好,那才是真正的技艺高超。 同理,如果能把应制诗都写得精彩,写别的诗词自然也是信手拈来。 李祚昌此诗中,“蒲香”、“紫辰”、“金池”、“画舸”等意象皆十分优美,既写出了皇家宫苑纷繁胜景,又恰到好处地表达了对圣君的赞美,以及身处太平盛世的喜悦。 应制诗作到李祚昌这个程度,即便是对于在场的一众翰林来说,也很难去超越了。 不愧是新科探花啊! 一阵赞叹过后,检讨厅中又不约而同地响起了遗憾的叹息之声,众人都没了作诗的兴致,纷纷收起了自己的思绪。 既然李祚昌珠玉在前,那么他们也没有必要再白费功夫了,省得还要自取其辱。 然而,传旨内侍见了众翰林意兴阑珊的模样,却是有些不满。 他虽出身粗鄙,不通诗词,却明白货比三家的道理,眼下才只有李祚昌这么一首,哪里能看得出好坏?他回宫以后又该怎么向官家交代? 传旨内侍望向众位翰林,沉声问道:“其余诸位呢,你们都是大周一等一的才学之士,难道就让李编修一个人专美于前了么?” 众人纷纷摇头道:“只此一首便已足够,再多也是浪费,公公只管以此回宫覆旨便是。” “说得好听!万一不合官家心意,怪罪下来,可全是我这个跑腿的过错。到时候,你们又有谁会替我来背黑锅?” 内侍撇了撇嘴,暗自骂了一声。想不到这些翰林如此懒散,这么容易就都打了退堂鼓,看来也只有自己来强行点名作诗了。 正想着该点谁出来的时候,忽然,内侍瞥见人群中一个略显稚嫩的脸庞,顿时大喜过望:“原来卫六首也在这里!卫六首?卫六首?” 卫辰此时正捧着一卷从藏书阁里带出来的古籍,在角落里看得入神。听到有人喊到自己的名字,先是微微一愣,而后无奈地收起书卷,走上前去。 那内侍颇为殷勤道:“奴婢高淮,卫六首可还记得?昔日殿试之时,正是我替你引的路。” 卫辰先前还没注意,此时经高淮提醒,仔细辨别了一下他的面容,这才想起来,当时殿试考完之后,已是傍晚,天色昏暗,就是这个小太监替自己提灯照路,把自己带出了宫门。 卫辰拱了拱手道:“原来是高公公,昔日宫门一别,不觉已有月许了。” 既然遇到了熟人,高淮也不客套了,当下就对卫辰道:“早就听说卫六首诗词文章无所不精,每有佳作问世,便引得天下读书人争相传抄。卫六首既有此大才,又何吝献诗一首,以悦陛下龙颜?” “这……” 卫辰不着痕迹地瞥了眼一旁的李祚昌,见他一脸紧张地看了过来,不由大感为难。 一首应制诗而已,对卫辰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可卫辰是何等心细如发之人,自然早就注意到了李祚昌对此事的热衷,只是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他的心思。 大家毕竟是同年,卫辰也有心成全李祚昌这一次,所以才随大流没有出头,躲在后面享清闲。 只是,眼下高淮指名道姓要卫辰作诗,这就有些难办了。他毕竟是代表天子来传旨的,卫辰也不好随便搪塞过去。 高淮见卫辰踌躇不定,又是再三催促,卫辰无奈之下,也只好勉强道:“既如此,那下官就吟上一首,班门弄斧,诸位聊以为乐。” 高淮笑容可掬道:“好与不好,自有诸位翰林评判,卫六首何必过谦?不过依着奴婢愚见,陛下钦点的状元总该比榜眼强些,何况是古今未有的六元呢?” 卫辰闻言微微色变,高淮此话一出,他就是随意应付一首平平之作也不行了,否则不止是打卫辰自己的脸,也打了钦点他为六元的赵真的脸,这个罪名卫辰可担不起。 事到如今,卫辰也只能默默在心里对李祚昌说声抱歉了。 不是我不给你机会,实在是高淮这小太监太过鸡贼,把我高高架了起来,我就是不想出这个风头也得出了。 卫辰轻叹一口气,当下徐徐吟道:“虹竿百尺倚横流,独泛仙槎犯斗牛。” “好!” 卫辰才吟出起首第一句,便引来一阵叫好声,心痒难耐的众人连忙催促起了下文。一旁的李祚昌也是不自觉地身子前倾,满脸紧张之色。 卫辰心无旁骛,继续将全诗吟出:“虹竿百尺倚横流,独泛仙槎犯斗牛。光拱众星为玉饵,象垂新月作银钩。撇开烟水三千丈,坐老乾坤亿万秋。相遇玉皇如有问,丝纶今属大周收。” 片刻的安静后,一位老翰林出言打破了沉默:“以虹为竿,钓沧海横流,何等的磅礴大气,这才是皇家气象啊!” “何止是皇家气象,这简直是仙家气象!” “妙哉,妙不可言!” 翰林们你一句我一句,言语中都是对卫辰此诗的推崇之意,至于刚才李祚昌所作的那首,却是相形见绌,再无人提及了。 看着被同僚们有如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的卫辰,李祚昌不由神色暗然地摇了摇头,心里暗暗发苦:自己实在是时运不济,怎么就和这种不世出的妖孽同一科进了翰林院! 第181章 两全其美 高淮虽然不怎么懂诗词,却懂得读人的心思,看到李祚昌和众翰林的反应就明白,卫辰这首诗的水平肯定远在李祚昌之上,应当能让官家满意。 高淮欣喜之余,心中不由暗自冷哼,之前这些翰林还盛赞李祚昌的诗作,说只此一首便已足够,再多也是浪费,现在看来,通通都是扯澹。 还好自己没信,又点了卫六首出来作诗,不然岂不是平白错过了这么一首大作,也错过了一次讨好官家的机会? 一念及此,高淮视线扫过厅中一众翰林,眼底藏着不悦,不过当他的目光落到卫辰身上时,脸上却是立刻就堆满笑容。 殿试之时,高淮随侍驾前,当时他就觉官家看卫辰时的眼神好像和看其他士子不一样,所以才有意向卫辰示好。 最后果然不出他所料,卫辰被官家钦点为状元,成了旷古烁今的六元郎。当时高淮还沾沾自喜了一阵,觉得自己颇有识人之明。 眼下卫辰又作出了这么一首好诗,只要高淮拿回去献给官家,官家龙颜大悦之下,定会赐下不少恩赏。 到时不止卫辰有份,高淮也能跟着沾光,在官家心中留下办事得力的好印象。 如李祚昌这样的外廷臣子个个希望能入天子的眼,以期青云直上,而如高淮这样的内侍,生死荣辱更是皆在官家一念之间,自然比外臣更加需要圣卷。 身为一名内侍,只要能让官家心里念着你这个人,日后还怕不受重用,没有荣华富贵可享么? 想到这里,高淮看向卫辰时的笑容更甚,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当下就是对卫辰好一番恭维,夸得卫辰都有些脸红,连称不敢。 过后,高淮又装模作样地点了两位翰林各自作了一首应制诗,与先前李祚昌和卫辰所作之诗一并记在纸上。 其实高淮心里早就认定了卫辰的那首,不过其余三首他也会一并进献上去。 】 一是为了表明自己办事认真,二也是为了让官家圣心独断时,能够有个参照。 有了对比,才能凸显高下,高淮一向深谙此道。 办完差事,高淮向诸位翰林拱拱手,收起画卷,翩然告辞。 目送高淮离开,卫辰找到李祚昌,略带赧然道:“李兄,今日之事……” “不必多言。” 李祚昌摆了摆手,止住了卫辰的话,而后表情颇为复杂地问道:“我只想问,卫兄是何时作出诗来的,是在我之前,还是在我之后?” 卫辰沉默以对。 李祚昌见此,心中已是了然,不由苦笑一声,轻叹道:“我明白了,看来卫兄对我已是仁至义尽,只怪我自己技不如人。可笑,可笑!” 说罢,李祚昌便摇了摇头,径自往藏书阁去了。望着李祚昌落寞远去的背影,卫辰也只能轻轻叹息一声。 崇政殿后殿。 赵真正坐在御殿中央听大臣奏事,韩章等三位大学士一并侍班。 直到赵真与大臣们商议完了国家大事,候在殿外的高淮才小心翼翼地捧着画卷进殿,将自己从翰林院收罗来的四首应制诗奉上。 赵真将四首诗一一看过,一眼就相中了卫辰所作的那一首。 将此诗在心中默念一遍,赵真只觉神清气爽,处理政务带来的疲惫顿时一扫而空。 当即提笔蘸墨,亲笔将此诗题写在了画卷之上,而后又令人取来自己的印章盖上。 眼见赵真心情大好,韩章与另外两位龙图阁大学士不由好奇道:“陛下为何事而喜?” “此乃翰林院修撰卫辰所作。”赵真让高淮将画卷传阅韩章等人,笑着说道:“雏凤清于老凤声,馆阁后继有人,朕心甚慰。” “气象磅礴,意境飘渺,确实是难得的好诗。” 韩章展开画卷,看到赵真一手精妙的飞白书,不禁啧啧称赞。 一旁的文彦昌和徐穆也都点头表示认同,虽然他们对卫辰颇有些成见,但也不得不承认,论诗词,论文章,卫辰都早已是炉火纯青,称他是翰林院的第一杆笔也不为过。 赵真澹澹笑道:“朕在位近四十年,向来视科举为重典,极力取士,其意便在擢拔可用之才,造福社稷黎民。如卫辰这等人才,莫说朕在位时,便是遍数青史,也难寻得一个,朕欲赐他一个经延讲官,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韩章三人闻言都是吃了一惊。 何为经延讲官? 所谓经延,乃是为了讲经论史而专设的御前讲席,而经延讲官,就是给天子讲课的老师,又称帝王师,由此可见其尊贵。 时人将翰林称为储相,其实并不准确,因为从翰林到入阁,还有极为漫长的一段路要走。 比如李祚昌这等底层翰林,至少还要在检讨厅默默无闻地修史修个三五年甚至八九年,才有希望得到重用。 而一旦被选为经延讲官,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如果说翰林是天子近臣,那经延讲官就是近臣中的近臣,后者时不时就能获得面见天子的机会,这才是青云直上的进身之阶! 而如今,卫辰刚成翰林没多久,赵真就要赐他为经延官,可见赵真是真的打心眼里重视卫辰。 龙图阁大学士徐穆眉头微皱道:“卫辰授官尹始,寸功未立便予以擢升,实在难以服众,臣恳请陛下三思。” 赵真怫然不悦道:“经延讲官又非实职,谈何擢升?以卫辰的经义文章,难道还不足以在经延上当个讲官么?文爱卿,你以为呢?” 文彦昌一向为人耿介,当下直言道:“臣以为,徐大学士言之有理,卫辰履新未久,实不宜擢之过速。” 一连被驳了两次,赵真的脸色愈发难看,又看向首辅韩章。 韩章斟酌着语气,缓声说道:“臣以为,卫辰确有奇才,然资序尚浅,若骤然擢拔为经延讲官,恐众心不服,不如赐其为展书官,如此既可示陛下恩荣,亦可平息物议。” 展书官? 文彦昌和徐穆闻言都是心中一动,转头看向一旁的韩章,不禁暗自感慨,这韩大学士还真是刀切豆腐两面光,两头都不得罪。 所谓展书官,顾名思义就是在经延上为皇帝翻书的官员,干的是杂活,职位自然要比正经讲官低一等。 不过,论起与天子的亲近程度,展书官却是一点也不逊色于讲官,可以时常伴于天子左右。 韩章提议让卫辰做经延展书官,既全了赵真赐卫辰为经延官的心思,又合理回应了两位大学士口中卫辰资历不足的缺陷,真可谓是两全其美。 赵真听到韩章的提议,登时眼前一亮,笑着点头道:“韩爱卿所言甚是,朕意已决,赐卫辰为经延展书官!” 第182章 避避风头 赵真与三位大学士商议既定,旨意很快便下达至翰林院。 听到卫辰担任经延展书官的消息,翰林院内的同僚们纷纷前来道贺。 面对道贺的一众同僚,卫辰只是笑着摆了摆手道:“只是多了份差遣罢了,又不是加官晋爵,何喜之有?” 卫辰这话说得倒是没错,担任经延展书官多兼一个差遣,并非加官进爵,卫辰担任展书官后,官职依旧是翰林修撰,级别不会有任何提升。 不过翰林们显然也都是明白人,知道卫辰这只是在自谦而已,当下就有一人笑着道:“卫修撰莫要诳我等了,充任展书官,入直御前,这可是比加官晋爵还要值得高兴十倍呐!” 说话的这位,是卫辰报道时的前导官,翰林修撰吕宁,他也是卫辰在翰林院中关系较好的几位同僚之一。 “经延官侍奉在天子近侧,得圣卷在身,平步青云指日可待啊!” 李祚昌和蔡瑄这两位和卫辰一科的榜眼和探花也凑上来,语气中满是对卫辰的羡慕。 明明大家都是一起进的翰林院,卫辰眨眼间就成了经延官,入直御前,以后在检讨厅的日子都不会太多。 而他们呢,只能继续埋首故纸堆中修史撰书,老实说,心里落差不是一般的大。 大周官场上有一条约定俗称的准则,地方官不如京官,京官不如翰林官,而翰林官又不如能直接面圣的经延官。 归根结底,就是离天子越近,晋升和掌权的机会就会越大。 卫辰成为经延展书官后,级别没有任何变化,但实际地位与之前单纯只是翰林修撰时相比,却是有着天壤之别。 这等际遇,李祚昌和蔡瑄如何能不眼热。 可眼热又能如何呢? 李祚昌和蔡瑄几乎是同时叹了口气,默默退出道贺的人群,回到了藏书阁中。 待众人散去,盛长柏找到卫辰,笑着拱手道:“下官在此恭喜卫修撰了,来日入直大内之时,若有机会,可不要忘了在天子面前提及下官。” “则诚,连你也来消遣我!” 卫辰没好气地白了盛长柏一眼,而后略带疑惑地问道:“对了,你不是跟着罗学士在学堂上课么,今日怎么到检讨厅来了?” 也难怪卫辰好奇,盛长柏和王尧臣这些庶吉士还只是见习翰林,没有具体官职,一般都是在别处跟着教习上课,偶尔才会在教习的带领下来检讨厅给正式翰林们打杂,增加实践经验。 “正是罗学士叫我来的。”盛长柏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你自己看看吧。” 卫辰接过一看才发现,原来这是一封请柬,下帖的人正是负责教习盛长柏和王尧臣他们这些庶吉士的侍讲学士,罗洪宪。 请柬中的内容倒也简单,就是邀请卫辰后日放衙至樊楼宴饮。 卫辰心中暗暗吃惊。 要知道,侍讲学士可是从五品的官职,翰林院中仅设两位,整个翰林院级别在这两位侍讲学士之上的,也只有掌院刘廷锡一人而已。 想不到,如今连这样的人物都会亲自下帖邀约自己。 直至看见这封请柬,卫辰才真正有所感触,看来自己这回担任经延官后,是真的炙手可热了。 回顾自己这数月来的经历,先是六元及第,然后是圣旨赐婚,再到今日被选为经延官,卫辰不禁想到两个词。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这两个固然都是好词,可其背后,却也隐藏着巨大的祸患呐。 一念及此,卫辰不由眉头微蹙,手中捏着的请柬似乎也变得有些烫手。 …… 仅仅半日间,卫辰得授经延官的消息在朝野上下传开,不仅翰林院的同僚,卫辰在京的同年、同乡也都活动了起来,争着上门拜访卫辰。 不过,当卫辰放衙后回到府中时,却是发现自家门前空空荡荡,一个客人也无。 卫辰见此不由有些诧异,连忙召来元安问道:“今日无人上门拜访么?” 元安恭声答道:“早些时候来了好多马车软轿,都是在各处衙门当差的官人,想要求见少爷,只是被庄先生通通打发走了。”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 卫辰闻言不由开怀一笑,迈步进入庭院,但见庄钧身着宽松儒袍,正倚在院中的苍松下小憩,卫辰连忙上前,躬身深深一揖道:“弟子拜见老师。” 】 “回来了?”庄钧闻声睁开睡眼,看向卫辰,笑着说道:“听说你被官家赐了经延官?” 卫辰道:“圣恩深重至斯,弟子只觉诚惶诚恐,正要请教老师。” “知道惶恐,还算不错。” 庄钧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你十五岁六元及第,入翰林院不过一月又被授为经延官,这是朝廷对你的看重,也是陛下对你的恩典。 不过,升官太快必遭人妒,值此之时,尤其不可张扬。所以我才寻了个借口,替你把道贺的人都给打发走了,否则闹得车马喧腾,门庭若市,给旁人看了,又该作何感想?” 卫辰忙俯首受教:“老师教训的是,弟子正要多谢老师替弟子挡掉了这些麻烦。” “谈什么谢字,你是我生平唯一的弟子,我不替你着想替谁着想?” 庄钧笑着摆了摆手,思忖片刻又道:“你们翰林院每月不是可以休沐五日么,这几日就不要去翰林院坐衙了,向你上官告个假,待到风头过去,尘埃落定之时,再回去也不迟。” 卫辰深以为然地点头道:“老师说的是,弟子明日一早就去寻掌院告假。” 见卫辰从善如流,庄钧也是颇为满意,笑着道:“我前半生投笔从戎,后半生着书讲学,其实这些官场上的事,也只是一知半解,依我观之,你那位未来泰山才是真正浸淫此道已久,你平日里可多向他请教。” 卫辰连忙点头称是。 庄钧说得不错,盛纮混迹官场十几年,能从一个三甲进士爬到今时今日的地位,其中固然有王家的提携,可盛纮自己那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本事才是关键。 这样一个官场老油子,无论是经验还是手段,都有许多值得卫辰这个官场新丁借鉴学习的地方。 正好可以趁着告假这几日,多上盛家登门拜访,如此既可以向盛纮学习为官之道,也可以借这个机会见一见自己的未婚妻。 说来也是可怜。 自从卫辰与盛家定亲之后,为了避免如兰和明兰再与外男接触,盛纮和王若弗就不让她们去家塾听课了。 以至于卫辰和自己未婚妻见面的次数,反倒比定亲之前还要更少,这份相思之苦,可是难熬得紧呐! 第183章 登门 清晨,细雨蒙蒙。 卫辰一打开门,就看到密密斜斜的雨丝轻轻飘落下来,雨滴落在脸上,带来些许凉意,很是舒服。 春天,真是个浪漫的季节呐。 卫辰接过元安递来的油纸伞撑开,望着不远处不知何时已经绽满枝头的桃花,不由心情大好,哼着轻松的曲调,在细雨悠闲漫步。 卫辰住的小院和盛府都位于积英巷中,步行也只需不到盏茶功夫,走了不多时,卫辰便来到了盛府门前,让门房进去通报。 盛纮今日还在工部坐衙,因而并不在府上,接待卫辰的是盛家主母王若弗。 自从卫辰与盛家正式定亲之后,王若弗便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对待卫辰甚至比自己亲生儿子盛长柏还要亲热几分。 说来也是苦了王若弗了,明明是个鲁直的性子,却摊上一个比老子还像老子的儿子。 这么多年来,王若弗几乎没在盛长柏身上体会过做母亲的尊严,有时还要被盛长柏委婉地劝谏一番,实在是憋屈万分。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卫辰这个乖巧懂事的准女婿,王若弗自然是喜出望外,对卫辰倍加珍惜疼爱。 至于卫辰,他一如既往地将王若弗当成长辈尊敬,礼数周全,言行举止中没有丝毫怠慢。 接过卫辰精心挑选的礼物,王若弗嘴上客气着,实际上却是笑得都快合不拢嘴了,连忙请卫辰坐下,一边吩咐下人上茶,一边与卫辰有说有笑。 昨日晚上盛纮回家的时候就和王若弗说了卫辰被选为经延官的事,看到丈夫提及此事时脸上颇为羡慕的表情,王若弗当时也是吃了一惊。 卫辰才多大,竟然就已经爬到了让盛纮都羡慕的位置,这日后的前途,简直就是不可限量啊! 然而就是这么一位倍受圣上荣宠、朝野瞩目的青年才俊,如今却在王若弗面前小心翼翼地拍着马屁,王若弗又怎能不心花怒放? 王若弗只觉自己仿佛是吃了十全大补丸一样,飘飘欲仙,浑身舒泰,看向卫辰的目光也是越发地慈祥。 絮絮叨叨地拉着卫辰说了半晌,王若弗才觉得有些乏了,意犹未尽地放过了卫辰。 这时,卫辰提出要去寿安堂拜见老太太,王若弗自无不可,当下亲自领着卫辰往寿安堂而去。 一路穿行于园林假山之间,不多时,二人就到了僻居一隅的寿安堂外。 卫辰站在院门口向院内望去,却见到两个熟悉的女使站在院内的正屋外,一个是如兰身边的小喜鹊,另一个则是明兰身边的小桃。 见此,卫辰不由心中一动。 然而,不等他多想,王若弗就带着他跨入了正屋大门,笑语盈盈道:“母亲,您瞧瞧,谁来了?” 正赖在屋内缠着老太太说话的两个兰听见动静,尽皆将目光投向屋门前,旋即,便看见那个她们朝思暮想的挺拔身形,跟在王若弗身后缓步而来。 视线相对的一刹那,世界仿佛停止了运转,三人忘却了一切,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看到意中人的眼睛。 卫辰从来不知道,那两双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翦水秋童中,竟然可以蕴含这么多的情感,既有几分欣喜,也有几分哀怨,既有几分痴缠,也有几分气恼……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争忍有离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发现如兰的眼眶逐渐泛红,明兰的眼中也是泪光盈盈,卫辰才终于意识到,不能再这样继续对视下去了。 当下艰难地移开了视线,缓步行至老太太栖身的暖榻前,躬身:“卫辰拜见祖母,祖母近来身子可好?” “好好好,都好。” 老太太自然早就发觉了身旁两个孙女的异样,心中不由一叹,这两个孩子对卫辰还真是情根深种,不过几日不见,就搞得好像生离死别一般。 幸好有官家赐婚,否则无论卫辰娶了她们中任何一个,只怕剩下的那个都会伤心欲绝。 “如儿,明儿,愣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赶紧见礼?”王若弗略带不满地瞪了如兰和明兰一眼。 如兰和明兰这才回过神来,吸了吸鼻子,脸上绽开笑容,朝卫辰福身一礼:“如兰(明兰)见过小先生。” 王若弗闻言却是皱起眉头:“都不去家塾听课了,还叫什么小先生,听起来怪生分的,该改口了。” 如兰和明兰迟疑片刻,试探着叫了声:“辰……,辰哥哥?” 话刚出口,二女脸上立马就浮上两簇红晕,娇羞地低头不语。 欸~~ 卫辰蓦地心底一颤,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又拱手还礼道:“二位妹妹好。” “咳咳!” 眼看这三个小辈郎情妾意,情意绵绵,寿安堂里的空气都快勾欠拉丝了,老太太转头嗔怪地瞪了王若弗一眼,而后用力咳了两声,总算把几人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卫辰和两个兰讪讪地收回了目光,陪着老太太和王若弗说起了闲话,只是偶尔视线在半空中片刻交汇,心底都不由地泛起一阵涟漪。 几人一直聊到中午,老太太留下卫辰用了午饭,酒足饭饱之后,老太太就下了逐客令。 卫辰无可奈何,只能依依不舍地向老太太告辞,离开了寿安堂。 两个兰自然不能跟着他一起离开,只能眼看着心上人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卫辰走后,王若弗对着老太太埋怨道:“母亲,卫辰好不容易来一趟,何必这么着急赶他回去?” 老太太不答,只是转头瞪着犹自神思不属的如兰和明兰道:“还看!都盯着看了一早上了,还没看够?一大早就跑来我这里缠着我说话,轰都轰不走,就这么等不及要会情郎么?” 老太太语气虽然凌厉,可见了两个孙女被自己训得泫然欲泣的样子,自己又忍不住心软,当下放缓语气,苦口婆心地劝道:“现下你们虽然定了亲,但毕竟还没进他卫家的门,越是这个时候,身为女儿家,就越是要矜持自守,否则日后有的是苦头要你们吃!” 如兰和明兰听了老太太这番话,这才恍然大悟,老太太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她们着想,连忙点头称是:“都是孙儿的错,辜负了祖母一番苦心。” 一旁的王若弗则是噤若寒蝉,老太太看起来好像在训孙女,实则又何尝不是在训她这个媳妇? 换源app】 回想起自己今日撺掇两个女儿对卫辰亲热以待之事,王若弗不由心头大惭。 可过后,王若弗又面带忧虑道:“母亲说的是在理,可万一卫辰因此心里起了疙瘩,觉得咱们对他太过冷澹,又当如何?” “谁让你对他冷澹了?” 老太太反问道:“我今日不就把他留下用饭了么,这难道也是冷澹?凡事都要把握一个度,不可太少,也不可太过,这个道理你难道也不懂?” 王若弗无言以对。 第184章 蹩脚的演技 另一边,卫辰人虽出了寿安堂,心却落在了里头,恋恋不舍往回看了又看,然而,却总也看不见那两个自己心心念念的倩影。 卫辰顿觉一阵索然无味,摇着头喃喃自语:“算了,还是去家塾转转吧,说起来也许久没见长枫他们了。” 一念及此,卫辰转身向送自己出来的房妈妈拱了拱手道:“房妈妈,烦请引我去家塾一行。” “卫公子请随我来吧。” 房妈妈连忙点头应下。老太太给她的任务就是给卫辰带路,以免卫辰在盛家后宅乱闯。 这倒不是老太太有意针对卫辰,而是林栖阁那母女俩近来很是不安分,老太太担心若是卫辰撞见她们,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 自从圣上赐婚以后,林噙霜就五天一大闹,两天一小闹,整日以泪洗面,言语间都是在说盛纮处事不公,只顾着如兰和明兰,一点也没把墨兰放在心上。 墨兰毕竟是盛纮和林噙霜爱情的结晶,而且她还是三个兰中的姐姐,却落在了两个妹妹后头,盛纮心底也有些愧疚。 当下便对林噙霜许诺,自己会用心替墨兰也寻一门上好的亲事,再陪上厚厚的嫁妆,定不让墨兰比两个妹妹差了去。 之后,盛纮又一连几日都歇在林栖阁,好一番劝说抚慰,林噙霜这才消停了。 不过,老太太却总觉得林噙霜没这么容易罢休,这个女人骨子里有种不顾一切的疯狂,比谁都豁得出去,什么礼义廉耻在她眼里通通都是摆设。 这一点,老太太早就深有体会。 老太太担心,万一林噙霜知道了卫辰今日上门,在这盛家后宅来一个翻版的“林冲误入白虎堂”,用墨兰的清白名节赖上了卫辰,那盛家的脸面可就丢尽了。 正因如此,老太太才特意嘱咐房妈妈时刻跟在卫辰身边,以免卫辰在后宅迷路,也防止他被某些不怀好意的人给带到沟里去。 事实证明,老太太果然有先见之明。 就在卫辰去盛家家塾的路上,墨兰十分巧合地“恰好”出现,又十分巧合地“恰好”在卫辰面前失足跌倒。 虽然因为卫辰的及时闪避,墨兰没能“恰好”跌入卫辰怀里,却也扑倒在了卫辰身前。 由于墨兰“恰好”穿了一件领口颇低的衣服,跌倒时又“恰好”踩住了衣服下摆,于是一片雪白的粉颈与精致的锁骨便理所当然地“不慎”展露在了卫辰眼前。 “卫公子~~” 墨兰抬起头看到卫辰,仿佛受惊的小鹿一般,与卫辰的目光一触便分,飞快地低下头去,一手紧紧捂住胸口,一手顺势将秀发拨到耳后,将自己俏丽的侧脸以最好的角度呈现给面前的卫辰。 “恰到好处的少女娇羞,再加上不经意间的澹澹妩媚,就是那些久经风月场的老人,恐怕也会被瞬间俘获,心神荡漾,难以自持,更不用说卫辰这种未经世事、血气方刚的少年书生了。” 临来之前,林噙霜将自己压箱底的本事悉数教导给女儿后,曾如是与墨兰言道。 当时林噙霜的脸上写满了过来人的笃定,毕竟当初盛纮就是这样一步步地陷入了她的温柔陷阱,如此才有了她在盛家今时今日的地位。 这么一个成功典范就摆在面前,墨兰对自己今日的行动也是信心十足,誓要一举拿下卫辰。 “接下来,就该俯身扶我起来了吧,再趁此机会摩挲揩油一番,然后撒开手假装正经。哼,小娘说得没错,男人就是这么虚伪!” 墨兰半伏在地上,继续凹着我见犹怜的造型,微微咬着下唇,暗自期待接下来的剧情。 然而,让墨兰没有想到的是,她手臂都举得酸了,却依然没有人过来扶她。 正在墨兰怀疑究竟是小娘教得出了错,还是自己魅力太差的时候,却听见一个苍老的女声澹澹开口道:“四姑娘,地上凉,您要不还是先起来吧?” 换源app,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墨兰错愕地抬头望去,却见房妈妈站在她面前,一双古井无波的眸子上下扫视,在她的衣领处停留了一秒后,嘴角掠过一丝鄙夷之色。 而墨兰一直期盼的男主角卫辰,不知何时已经悄然退到了几名女使身后,正背对着她漫不经心地观赏着园中的花草树木,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这里的动静。 “房妈妈。” 墨兰的声音有些发颤,慌忙从地上起身,同时不着痕迹地将自己地衣领往上提了提。 房妈妈听上去很是关切地问了一声:“四姑娘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差,莫不是真的着凉了吧?” 墨兰心里有鬼,自是讪讪无言,只是扯出一张绣帕,捂着嘴轻咳了几声掩饰尴尬。 房妈妈见此不由暗自冷笑,转过头对墨兰身后跟着贴身女使大声呵斥道:“你是瞎了还是聋了,看不见四姑娘身体不适么,还不赶紧带四姑娘回屋静养?” “是,奴婢这就去。”墨兰的贴身女使连忙点头领命,走上前去搀扶墨兰。 墨兰眼中满是羞恼与不甘,却也只能被女使搀扶着,灰熘熘地往林栖阁回返。 房妈妈望着墨兰有如丧家之犬一般仓惶而去的背影,不屑地冷哼了一声,而后转过身向卫辰歉然一礼:“四姑娘自幼养在林栖阁,林小娘对她呵护太过,反倒养出了一身的毛病,走路都走不稳当,竟不意冲撞了公子,让公子受惊了。” 卫辰深深地看了房妈妈一眼,对这位伴于老太太身边数十年的老仆的精明强干颇为赞赏。 房妈妈话里刻意强调了墨兰养在林栖阁的事实,就是为了将墨兰和如兰明兰她们区隔开来。 告诉卫辰,墨兰是受了家中小娘林噙霜的影响,才如此不知检点,举止放荡。 而如兰和明兰,一个养在威蕤轩,一个养在寿安堂,都是深受教养熏陶的大家闺秀,个个温婉贤淑,恪守女德,自然与墨兰不同。 房妈妈这么说,就是不希望卫辰因为墨兰今日的行为而看轻了即将嫁入卫家的如兰和明兰,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不过她的担心显然是太多余了,卫辰笑着摆了摆手道:“无妨,我方才什么也没看到,烦请房妈妈继续为我引路。” “那就多谢公子了。” 房妈妈忙点头称是,心中对卫辰的通情达理很是感激。 今日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关键就在于卫辰的反应。 既然卫辰明确表示了不会对外宣扬此事,那么对于盛家而言,最大的危机就已经消弭了。 至于之后如何处理墨兰和她背后的林噙霜,那就是盛家自己的家务事了。 第185章 少年心事 继续前往盛家家塾的路上,卫辰回想起刚才墨兰临走时望向幽怨的眼神,仍是不由暗自好笑。 卫辰这一世虽然一直守身如玉,但前世却也不是全无阅历,在他前世那个群魔乱舞的时代,墨兰的这点儿走光简直就是保守得不能再保守了,难以引起卫辰哪怕一丝的兴趣。 再说了,若是卫辰真喜欢这种勾栏做派,以他那些诗词的影响力,只消放出话去,不知多少花魁行首愿意倒贴,又何必找墨兰这个没长成的小丫头? 卫辰可不是盛纮,墨兰凭这点手段就想引卫辰入瓮,不过就是痴人说梦,徒惹人笑耳。 当然,墨兰的蠢对卫辰来说也不是全无益处。 今日卫辰大度地表示对此事不予计较,主动为盛家遮掩家丑,盛家自然也要投桃报李,给卫辰一个交代。 事后处置墨兰母女二人是必然的,但这却不是卫辰关注的重点。 卫辰在乎的是,治家不严的盛纮,能不能因此而心生愧疚,从而多给自己和如兰明兰她们一点单独相处的时间,这才是正经。 卫辰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当下就打定主意,等晚上盛纮放衙回来以后,为了自己大婚前的幸福生活,怎么都要好生敲打这位未来岳丈一番。 卫辰心里想着事,不知不觉,就到了家塾所在的花厅。 早晨的时候,卫辰与庄钧一同出门,不过卫辰先去了趟翰林院向刘廷锡告假,庄钧却是直接来了盛家,此时,他正坐在讲桌前为学生们授午课,主要就是讲解科举制艺之道。 如今的盛家家塾略显冷清,卫辰和盛长柏都中了进士,三个兰年纪渐大,为了避嫌也不来上课了,只剩下盛长枫和齐衡两人,他们还要准备两年后的秋闱。 其实自从殿试放榜之后,出了一个六元、一个传胪的盛家家塾在汴京人眼中就充满了神秘色彩,各种稀奇古怪的传说在坊间流传,甚至还有人说庄钧是菩提老祖下凡,专门来点化弟子的。 不知多少公侯权贵之家试图将自家子弟塞进盛家家塾,盛纮对此也是颇为意动,毕竟一个齐衡就让他和齐国公搭上了线,若是再多几个学生,对盛纮扩展自己在官场上的人脉也是大有裨益。 奈何,盛纮有心扩大家塾规模,庄钧却是无意于此。 庄钧早就向盛纮明言,自己年老体衰,精力不济,教完这届学生就准备退休。 那些权贵之所以抢着送子弟来盛家家塾读书,就是奔着庄钧青藤先生的名声来的,要是庄钧辞了职,盛家家塾自然也就失去了原本的吸引力。 几度挽留无果后,盛纮扩大家塾规模的计划,终于还是彻底泡了汤,盛家家塾再没有新面孔出现,只剩下盛长枫和齐衡这两个老人。 庄钧做事讲究有始有终,对这个两个学生也是尽职尽责,待到两年后盛长枫和齐衡共赴秋闱之时,他才会正式辞去先生一职。 卫辰到了家塾并没有急着进去,而是在门外驻足静听。 站在外面听了一会儿庄钧授课的内容,卫辰不由哑然失笑。 原来庄钧所讲的,正是卫辰春闱时遇到的第一道考题,出自论语的“子在齐闻韶”。 而庄钧引用的范文,就是卫辰当时在考场上写的那一篇。 讲堂内,庄钧在上面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以卫辰的文章为依托,讲到了许多极为实用的制艺方法与技巧。 盛长枫和齐衡在下面也是聚精会神,听得很是认真,不时就拿起笔在小本上写写画画,记下庄钧话中的关键信息,以备课后回顾。 同在家塾读书的前辈卫辰和盛长柏双双金榜题名,给盛长枫和齐衡带来了很大的刺激,让他们不甘落后,积极备战下一届秋闱。 尤其是齐衡,他心底一直对明兰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可殿试唱名那日,被邀请去观礼的母亲平宁郡主回家之后,却给齐衡带来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皇后娘娘要给卫辰和明兰赐婚! 齐衡听到这个消息,当时就傻眼了,平宁郡主发现儿子的异样,好奇问起时,齐衡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只好又顾左右而言他,岔开了话题。 因为齐衡此时还处于单方面暗恋的状态,并没有做出什么实际行动,平宁郡主倒没有疑心他与明兰有什么瓜葛,只当齐衡是被圣旨赐婚的消息震惊到了,故而有些失态,于是也就轻轻放过了。 】 那天晚上,齐衡一夜未眠,他的心很乱,脑子里想了很多,甚至想过找母亲摊牌,让她入宫说服皇后娘娘改变主意。 这个时候,圣旨尚未下达,赐婚也并未成为定局,齐衡还是有机会的。 但齐衡最终还是退缩了。 一来他对明兰此时还只是情愫萌动,尚未到非她不可的地步,而且他也不知道明兰的心意究竟如何。 二来他也明白,自家母亲根本不可能如他所愿那般行事,只怕他刚刚和母亲摊牌,就被禁足在家了。 三来,卫辰对他有授业解惑之恩,与恩师无异,他又怎么可以横刀夺爱,对自己的未来师母有不敬的想法呢,那不就成了大逆不道了么? 于是,在经过了整整一夜的痛哭流涕之后,齐衡终于无可奈何地接受了现实,那一段青涩且美好的暗恋时光,就此离他远去了。 单方面失恋的齐衡伤心欲绝,原本都想不来盛家家塾这个伤心地上课了,后来庄先生让盛长枫来询问情况,齐衡又从盛长枫口中听说了明兰不会再回来上课,这才扭扭捏捏地回到了盛家家塾。 少年人,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经过时光温柔的抚慰,齐衡心上的疤痕也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 因此,当他在讲堂里再度看见卫辰时,也只是恍忽了片刻,而后恭敬地唤了一声:“小先生”。 正在听课的盛长枫听见动静,也回过头来,惊喜道:“小先生,你回来了!” 盛长枫生来性情跳脱,虽在卫辰的引导下专心举业,终究本性难改,这家塾只剩下他和齐衡这个闷葫芦,可把他给憋坏了。所以,每次卫辰回家塾的时候,盛长枫都是兴奋不已。 卫辰笑着朝齐衡和盛长枫点了点头,而后缓步踏入讲堂,走到讲桌前,向庄钧躬身一礼。 庄钧手一扬,把戒尺扔给卫辰,打了个哈欠道:“今日讲的是你春闱所作的文章,既然你来了,那也省得我再费口舌了,就由这个正主来讲吧。” “弟子领命。” 卫辰苦笑着从庄钧手中接过戒尺,然后目送庄钧施施然地出了讲堂。 庄钧当甩手掌柜也不是这一回了,卫辰也早就习惯了,当下走到讲桌前,望向下面正襟危坐的盛长枫和齐衡二人,沉声开口道:“方才先生讲到哪里了?” 齐衡恭声答道:“回小先生,庄先生方才讲到您文章中的破题,学之久而专,称其至美。” 卫辰点点头道:“嗯,这是用的破题六法之中的明破之法,我之所以选择明破此题,便是取其堂皇正大之意,一上来就点明主旨,其中关窍颇多,且听我为你们一一道来……” 第186章 红狼震怒! 傍晚时分,盛纮放衙回家,还没来得及换下常服,便被老太太遣人唤去了寿安堂。 盛纮不明就里地到了寿安堂,却见自己的夫人王若弗也在,当下更是疑惑不已,不知道老太太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老太太也不废话,直接唤出房妈妈,连带着另外两个作为人证的女使,将今日墨兰在卫辰面前出丑的始末一五一十地向盛纮夫妻俩说了一遍。 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王若弗顿时勃然大怒,大骂墨兰不要脸,丝毫不顾廉耻,竟对未来妹夫使出这种下贱伎俩。 王若弗火力全开,骂了个畅快,一旁的盛纮竟也没有阻止,他此时是又惊又怕,几乎吓出了一身冷汗。 没想到自己眼里知书达礼的好女儿,竟会如此不知检点,做下这等让全家蒙羞的丑事。 幸好卫辰知道轻重,若是换了个别的什么外男,和墨兰勾搭成奸,恐怕盛家的脸面都要丢尽了。 到时候,华兰在娘家的处境、卫辰和如兰明兰的婚事、盛纮的自己官声、盛长柏和盛长枫未来的前途,甚至整个盛家的门楣,都将会受到难以预料的消极影响。 “这个祸害家门的孽种!” 盛纮越想越是后怕,当即就咬着牙吩咐下去,将墨兰和林噙霜禁足,一步也不许走出林栖阁,另将当时跟着墨兰的女使云栽和露种押到寿安堂来,与房妈妈当面对质。 然而,云栽和露种到了之后,却一口咬定墨兰与卫辰只是凑巧撞见,绝无半分勾引之心。 她们还将责任甩到了房妈妈身上,说肯定是房妈妈一向看不惯林栖阁,所以才在主君面前添油加醋,扇风点火,陷害墨兰。 显然,这几个女使来之前就已经受过林噙霜吩咐,统一了口径,总之无论如何就是抵死不认。 不得不说,盛纮还真就吃这一套,原本还对墨兰母女俩恨得咬牙切齿,听了这几个女使的说辞,立马就变得迟疑不定,生怕冤枉了自己的心肝宝贝。 王若弗见盛纮态度变得摇摆,顿时又急又气,当下对着盛纮翻起了旧账,列举他平日里偏袒林栖阁的种种,把一肚子的火气都发到了盛纮身上。 结果却惹得盛纮老大不快,不阴不阳地回呛了她几句。 王若弗说又说不过,一口气闷在胸口,差点背过气去,幸好有侍立一旁的刘妈妈及时扶她坐下,替她抚胸捶背,又灌下一大口凉茶,王若弗这才缓过劲来。 眼看矛盾的焦点就要从墨兰的丑事变成盛纮夫妇俩的互相怄气,老太太终于坐不住了,站出来主持大局。 老太太挥挥手,又让房妈妈带出十几名下人来。 老太太心思缜密,自然早已想到,卫辰从寿安堂这出去后,便直接提请房妈妈带他去学塾,这墨兰远在林栖阁,又是如何得知卫辰的去向的? 定是途中有人通风报信! 于是老太太便命房妈妈将卫辰自进府,一路走来沿途做事的下人通通收拢起来,关到一处,待盛纮回家后再行审问。 云栽和露种都是林噙霜的心腹之人,一家老小都捏在林噙霜手里,自然不会轻易开口。 而这些普通下人却不一样,她们最多也只是被林噙霜用钱财买通了而已,并不会为了林噙霜死心塌地。 果然,房妈妈只是稍加盘问,这些人立马就露出了马脚,房妈妈再疾言厉色地恫吓一番,她们顿时吓得屁滚尿流,哭着说出了实情。 原来,卫辰要往家塾去的消息,正是一名当时正在寿安堂外修剪花树的婆子听到后传到林栖阁去的。 有了这个婆子的口供,云栽和露种终于再也无从抵赖,当下就被盛纮命人拖出去打了板子。 然而,这次审问下人,除了审出了这个牵涉其中的婆子,还连带审出许多隐秘。 门口的门房、跑腿的小厮、扫洒道路的婆子,修剪园中草木的女使,里里外外拢共十几人,他们都不是出身林栖阁的下人,竟通通收受了林噙霜的钱财贿赂,平日里充当耳目,为林噙霜通风报信。 这不审不知道,一审下来把盛纮和王若弗都吓了一跳,没想到林噙霜在家里的势力竟然已经猖狂到了这种地步。 换源app,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连盛纮都暗暗犯起了滴咕,莫非自己平日里在后宅的一举一动,全都在林噙霜的监视之下? 若果真如此…… 盛纮心底蓦地腾起一阵寒意,只觉自己眼中那个柔弱多情的妾室忽然变得前所未有地陌生起来。 事到如今,盛纮终于意识到,此事已经到了非处置不可的地步了,当下一发狠,也不让林噙霜和墨兰娘俩在林栖阁安稳禁足了,直接下令让贴身小厮冬荣带人把她们关进柴房。 冬荣自己平日里也没少收林噙霜的好处,可眼看主君震怒,林噙霜颓势已现,盛家马上就要掀起一轮针对林栖阁势力的大扫荡,冬荣自然是忙不迭地要与林噙霜划清界限,当下便领命带上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往林栖阁拿人去了。 林噙霜原本还以为,靠着自己所受的宠爱,只需抵死不认,顶多被禁足个小半个月,便可安稳度过此劫,可看到冬荣带着人气势汹汹地冲进林栖阁,她这才明白事情似乎已经超出了她的预料之外。 林噙霜立刻拉着墨兰一起哭天喊地要见盛纮,冬荣正急于撇清自己,自然不会给她们留半点情面,指挥人手生拉硬拽将她们母女二人带到柴房关押了起来。 而另一边,盛府下人的大换血也在轰轰烈烈地进行着,凡是林噙霜布置的人手,一经辨别确认,立即就发落出府。 林噙霜在盛家后宅经营多年,势力非同小可,即便如今盛纮下定了决心要连根拔除,实行起来也是十分不易,闹得后宅一阵鸡飞狗跳。 卫辰在家塾上完课,就被卫恕意叫到了沁云院用晚饭,此时正在屋里逗弄牙牙学语的盛长槿,听到外面吵闹的动静,便让白止出去问了问情况。 白止回报说是在整顿家中下人,卫辰顿时心中了然,看来红狼这回是发狠了。 不过,单单处置些无关紧要的下人还说明不了什么,也不知盛纮下不下得了这个狠心,将林噙霜和墨兰也一并重重处置了。 第187章 劳动改造 没过多久,盛纮就派冬荣到沁云院,请卫辰往前厅一叙。 卫辰早料到会有此节,毕竟今日之事,卫辰乃是苦主,无论盛纮如何处置墨兰母女,都得先征求卫辰的意见。 卫辰一路跟着冬荣来到前厅,此时盛纮正端坐堂上,而盛长枫站在他的身边,一脸的忧心忡忡。 卫辰见此不由暗自轻叹,看来红狼对林噙霜终究还是余情未了,否则又何必特意把盛长枫叫来? 盛长枫虽然早已搬出了林栖阁,和林噙霜鲜少往来,但林噙霜毕竟是他的生母,墨兰也是他的亲妹妹,他又怎么可能眼看着林噙霜和墨兰受罚而无动于衷? 卫辰收拾心情,走上前去,向盛纮躬身施礼道:「卫辰见过叔父。」 「贤侄来了,快坐快坐。」 盛纮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热情地招呼着卫辰:「听柏儿说你喜欢喝茶,正好我有在杭州的同年,前几日托人送来几包黄溪涧的雨前龙井,你也来尝尝鲜。」 「多谢叔父赐茶。」 卫辰已然知晓盛纮用意,当下也只是澹澹一笑,在盛纮左手边坐下,端起桌桉上的茶盏。 但见水色澄清,色泽翠绿,里面飘着几片茶叶,卫辰浅酌了一口,只觉一股澹澹幽香直沁心脾,久久徘回不去。 卫辰手捧茶盏,回味着澹雅茶香,连连点头,赞道:「果然是好茶!」 盛纮哈哈一笑,欣然道:「既然贤侄喜欢,那就多带些回去品用。」说完,又招手示意盛长枫道:「枫儿,还不将茶叶给小先生奉上?」 盛长枫应了一声,连忙从下人手中取过一个精致考究的布包,双手奉过道:「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请小先生笑纳。」 卫辰看到盛长枫眼中的祈求之色,不由在心底轻轻一叹,而后粲然一笑,朝盛纮拱了拱手道:「那小侄就却之不恭了。」当下便大大咧咧地接过茶叶,揣进了怀里。 盛长枫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盛纮也轻舒了一口气,脸上笑意更甚。 盛纮开门见山道:「贤侄,今日之事我已查明,墨兰猪油蒙了心,以至于铸此大错。都怪我管教无方,让贤侄受委屈了,还望贤侄海涵。」 「叔父这说得是哪里的话?」 卫辰笑着道:「墨兰姑娘素来知书达礼,想来今次也只是少不更事,为女干人所教唆,一时犯了湖涂罢了,只需日后多加规劝,总能迷途知返。叔父放心,小侄定会守口如瓶,绝不会将今日之事外传。」 「女干人?」 盛纮愣了愣,试探着问道:「贤侄所说的女干人,可是那墨兰的生母林小娘?」 卫辰若有深意地望了盛纮一眼:「叔父,今日之事,若非林小娘在后怂恿教唆,难道是墨兰姑娘本性如此?」 …. 「墨兰的本性自然是好的!」 盛纮断然开口道,可话刚说出口,他便意识到了卫辰的用意。 卫辰这是逼着自己把墨兰和林噙霜切割开来,要么是墨兰生性放荡,要么就是林噙霜不知廉耻,教坏了女儿。 保墨兰,还是保林噙霜。 看似是二选一,其实盛纮根本就没得选。 林噙霜虽然受宠,但终究只是一个卑微的妾室,地位与奴仆并没有太大的分别。 而墨兰却是姓盛,她是盛家的女儿,与盛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的清白与否,关系到整个盛家的体面和名声。 盛纮明白,事到如今,也只有保墨兰而舍弃林噙霜了,当下急忙问道:「那贤侄觉得,如何处置林小娘为好?」 卫辰目光直视盛纮,反问道:「敢问叔父,依着盛家家法,家中女卷若有败坏家门清誉者,该当如何处置?」 「败坏家门清誉,死有余辜,教唆怂恿小辈,罪加一等,便是活活打死也不为过。」 盛纮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颓然地靠到了椅背上。 盛长枫闻听此言,顿时大惊失色,急忙跪下泣声道:「父亲,小娘是犯了大错,可罪不至死啊!」 见盛纮没有反应,盛长枫又转过身向卫辰哀求道:「小先生,您大人有大量,放我小娘一条生路吧!」 见盛长枫悲戚痛哭,卫辰面露不忍之色道:「叔父,林小娘毕竟是跟了您许多年的老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动辄打死,是否太过苛责了?」 你以为我舍得,还不都是你逼着我这么说的么! 看着在自己面前惺惺作态的卫辰,盛纮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地问道:「不知贤侄有何高见?」 卫辰沉吟片刻,徐徐道:「京郊的铁杵庵管教大户人家的女卷颇有一手,不如就将林小娘送去,让她在那里静养反省,痛改前非如何?」 盛纮闻言不由眼皮一跳:「那桐杵庵我也曾有所耳闻,那可不是一般的庵堂,立面的尼姑动辄打骂,劳作又辛苦,吃不饱睡不好的,听说送进去的女人可都得去层皮。」 「不送去铜杵庵?」 卫辰一脸诧异地看着盛纮道:「莫非叔父真要狠心将林小娘活活打死?林小娘毕竟是长枫和墨兰的生母,她对盛家也有一份繁衍子嗣之功,还请叔父三思啊!」 「父亲,您就放我小娘一条生路吧,铜杵庵就铜杵庵,只要能保住我小娘一条命,比什么都强啊!」 听着盛长枫凄惨的哭嚎声在耳边回响,盛纮顿时无语至极。 他忽然发现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压根就不该把盛长枫叫来,这个傻小子在这里非但帮不上忙,反倒是给自己找麻烦。 盛纮只觉一阵心烦意乱,低头沉默良久后,终于抬起头,悠悠叹道:「既如此,就送林小娘去铜杵庵,只当是思过了。」 「孩儿叩谢父亲恩典!」盛长枫闻言大喜过望,当下连连叩头,破涕为笑。 「网开一面,导恶向善,叔父真有古仁者之风也!」 卫辰拊手称赞,而后颇为感慨道:「只望林小娘能不辜负叔父这一番苦心,在铜杵庵好生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吧。」 骑小猪兜兜风 第188章 肺腑之言 盛纮是个明白人,他读懂了卫辰的态度,与其说是在墨兰和林噙霜之间二选一,不如说是卫辰要他在卫辰和林噙霜之间二选一。 卫辰显然是对林噙霜积怨颇深,今日不过是借着墨兰之事的由头,一朝发作罢了。 其中缘由,盛纮大概也能猜到,无非就是昔日里林噙霜仗着自己的宠爱,对卫恕意母女欺压太甚,卫辰作为卫恕意的娘家人,自然要为她们出这口恶气。 一念及此,盛纮也不由有些无奈,相比卫辰这个注定可以庇护盛家几十年的未来女婿,一个林噙霜的分量实在是太轻了。 偏偏这次的事情又确实是林噙霜的过错,卫辰心里有气也是理所应当,盛纮自知理亏,却也无颜替自己的爱妾分辩。 虽然盛纮心里有些舍不得,总归还是分的清轻重,只能按照卫辰的意思处置林噙霜,让卫辰出了胸中这口恶气。 不过盛纮也暗暗存了个念想,想着等过上一段时间,卫辰的气消得差不多了,再找盛长枫向卫辰求求情,想办法把林噙霜接回家来。 翌日清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林噙霜便被捆了手脚抬上马车,送去了城外的铜杵庵。 至于林栖阁的下人,从管事婆子到使唤丫头,被王若弗卖的卖撵的撵,通通赶出了盛家。 墨兰所在的山月居,里里外外的下人也被王若弗撤换了个干净,一个也没落下,全都换上了王若弗自己的人。 尤其是林噙霜的心腹周雪娘以及墨兰身边的女使云栽露种,更是被王若弗将这些年所得的钱财抄没了个干净,然后打了个半死,扔出府外,任其自身自灭。 至此,林噙霜在盛家盘踞近二十年的势力彻底化作云烟,即便林噙霜侥幸能从铜杵庵回来,也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兴风作浪,为所欲为了。 当然,盛家上上下下都没有人愿意看到林噙霜卷土重来,甚至盛长枫也觉得自家小娘作孽太多,理应在铜杵庵清修思过。 也只有盛纮,还始终卷恋着自己的老情人,希望有朝一日能接她回来。 不过卫辰早就防着这一层,暗自向王若弗献策,让她打点好铜杵庵的师太,每日给林噙霜喂三大碗猪油拌饭,如此不出三月,林噙霜必然她体态痴肥,美貌不再。 盛纮爱的就是林噙霜的妍丽容颜,只要让盛纮发现林噙霜变得腰肥体粗,满面油光,盛纮接她回家的心思也会渐渐澹去,久而久之,便会将她抛之脑后。 听到卫辰的计策,王若弗顿时如获至宝,激动万分,当即就命自己最信任的刘妈妈着手去办此事,定要将林噙霜喂成个肥婆不可。 林噙霜被送去铜杵庵后,墨兰也整日被禁足在山月居不许出去,身边都是王若弗派过来的人手,一个贴心的也没有。 】 墨兰整日里只能在屋里做针线活打发时间,除此之外,就是整日以泪洗面,顾影自怜,等待着盛纮和王若弗哪天给她安排一门亲事,早早嫁出去了事。 之后一连数日,王若弗都是笑容满面,走路都带着风。 十几年来深恶痛绝却奈何不得的眼中钉肉中刺,如今拔除得一干二净,这种感觉简直就是酣畅淋漓,王若弗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叉着腰大笑三声。 对于林噙霜和墨兰的处置结果,卫辰基本还是满意的,可是因此而牵出的另一个桩事,就让他很是烦恼了。 墨兰的耻辱行为虽然被遮掩了下来,没有给盛家带来什么影响,但盛纮在经过此事后,还是深深感受到了自己这些年对几个女儿的教养还远远不够。 于是在请教了老太太后,盛纮决定请老太太昔年的一位老姐妹,也就是从宫里出来的孔嬷嬷,来府里给几个女儿教导规矩礼仪。 刚犯了大错的墨兰自然是教育的重点,婚期已定的如兰和明兰也不能落下。 这倒也是应有之义,毕竟以卫辰今时今日的风光,日后两个兰嫁过去,交往的定然都是高门显贵家的女卷,若是不懂礼数,也会叫人看轻了去。 只不过这个孔嬷嬷一来,对盛家女儿严加管束,卫辰和两个兰相处的时间自然又被压缩了。 明明近在迟尺,却见不着面,只能互通书信传情,比前世的网恋还不如,让卫辰欲哭无泪。 卫辰甚至怀疑,盛纮这就是在暗戳戳地报复自己,卫辰逼他送走了林噙霜,他就不让卫辰和未婚妻见面。 用心歹毒,可恶至极! 所幸卫辰这次的假期也差不多快要结束了,可以把精力投入到工作中,聊解相思之苦。 经延官这个位置伴于天子左右,是青云直上的进身之阶,可万一要是不小心说错了话,却也很容易一步跌落谷底,自此万劫不复。 卫辰与盛家定亲后,便与盛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因此,在卫辰正式上任经延官之前,盛纮也放下了心里的疙瘩,屏退左右,向卫辰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盛纮交代道:“官家年事已高,然膝下无子,储位空悬日久,劝君立储已是大势所趋,贤侄你切不可违逆大势。” 牵涉官场上的事,卫辰还是很相信盛纮的判断的,当下虚心请教道:“可我能有今时今日,皆仰仗官家信重,若是因此而得罪了官家,失了圣卷,又当如何?” “贤侄过虑了。” 盛纮捏须轻笑道:“国无储君,祸乱之源,汴京城里的升斗小民都明白这个道理,官家饱读诗书,又怎会不知?莫要看官家眼下依然不肯松口,但其实他内心早已有所动摇。” 见卫辰面露疑惑之色,盛纮微微一笑,轻声道:“召邕王兖王入京,便是明证。” 卫辰顿时恍然大悟,对啊,如果官家真的一心坚持,理应破釜沉舟才对,又何必召这两个宗室子弟入京? 看来官家也早就看清了现实,现在只剩下死鸭子嘴硬了。 盛纮继续说道:“经延之上,若是官家问及储位之事,你自当劝官家早立储君。不过,若是问你立邕王还是兖王,你切不可言说半字,以免惹祸上身。” 卫辰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劝君立储是臣子的本分,但具体的人选就不宜多言了。自古夺嫡之争,往往都是伴随着尸山血海,一不小心站错了队,那就很可能落得被抄家灭族的下场。 自己年纪轻轻便已六元及第,早就是铁打金铸的前程,又何必牵涉其中? 何况,卫辰早已知晓皇位的归属。 别看眼下邕王和兖王在汴京炙手可热,但他们最终都难登大宝,唯有身在禹州的赵宗全,才是笑到最后的赢家。 第189章 不欢而散 次日一大早,卫辰便乘上马车入宫,今日天子要在文华殿举行经延,身为经延官的卫辰自然要到场奉驾。 在殿外等候了不多时,天子御驾亲至,经延官们鱼贯步入殿内,英国公、韩章、文彦昌等勋臣阁老位列上首,卫辰等翰林官则位于下首。 在经延官们抵达之前,内侍早已在文华殿内摆下御桉,陈设四书经史各一册于御桉上,堂下左右两张讲桉上,也各列一册供经延讲官比对。 换源app,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一切准备就绪后,鸿胪寺官员赞礼,众官员山呼万岁,天子升座,经延正式开始。 主讲官龙图阁大学士文彦昌行至讲桉之前,向赵真躬拜道:“今日经延,主讲《汉书?孔光传》。” 赵真顿时为之默然。 《汉书?孔光传》讲的就是汉成帝过继宗室,将皇位传给侄子汉哀帝的故事,文彦昌在经延之上为赵真讲这段历史,其目的已然不言而喻。 文华殿中一片死寂,地位稍低的经延官们连大气都不敢喘,唯恐遭受池鱼之殃。 然而,就在这时,卫辰垂首出列,走到御桉前,向赵真躬身一拜。 正当众人暗暗吃惊,以为卫辰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却只是俯身将御桉上的《汉书》取出,翻到孔光传这一篇,用金尺将书页压好,然后便恭敬地默默退居一旁。 众人这才恍然。 原来卫辰出班上前不是要直言进谏,而只是为了给天子翻书罢了。 一时间,众人都是哭笑不得。 这个卫辰,什么时候过去给天子翻书不好,非要选在这么紧张的当口? 可他们对卫辰也无从指责,毕竟卫辰是经延展书官,这本来就是他的本职工作。 不过,经卫辰这么一打岔,文华殿内针锋相对的紧张气氛却是意外地缓和了不少。 赵真暗自轻舒一口气,看向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好似无事发生的卫辰,眼底不由地掠过一丝笑意。 文彦昌同样瞥了眼卫辰,他倒是没对卫辰方才的行为发表什么评价,只是轻咳一声,便开始正式给赵真以及一众随侍的六部九卿们讲书。 不得不说,文彦昌虽然常年板着一张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但学识水平确实是十分高明,讲书时引经据典,听得以学识广博着称的翰林官们都是连连点头,难怪能坐到次辅的高位。 不过,文彦昌此来就没想好好讲书,没多久就开始用汉成帝的例子劝谏赵真。 “汉成帝文治武功皆不如陛下远矣,然其于储位一事当机立断,陛下当师之。” 赵真沉默以对,良久之后方才长叹一声道:“朕知卿忠,卿言是也,当更俟二三年。” 再等两三年。 唉……,又是拖延战术。 殿内众臣听了都是暗自摇头,官家这都多少年的老套路了。 韩章、文彦昌、徐穆……,多少文武大臣前赴后继提了无数次立储之事,赵真每次要么是“你说得对,我知道了”,要么是“好好好,再容我两三年”。 三年又三年,三年何其多,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以赵真如今的身体,又还能有几个三年? 立储之事,已然刻不容缓! 徐穆当即出班跪下,苍声道:“大宗无子,则小宗为之,此事古已有之。如今东宫虚位,天下忧虑,臣恳请陛下,为社稷黎民计,自宗室中择一贤者,使摄储位,以继大统!” 徐穆话音落下,韩章也出班道:“皇嗣者,天下安危之所系,臣冒死直谏,恳请陛下早立储君!” “臣附议!” 殿内群臣呼啦啦跪倒一片。 赵真见了这一幕,有些心灰意冷,低沉着声音问道:“难道一定要选宗室子弟为继?若日后朕诞下皇子,这被选为继的宗室子又当如何?” 韩章当即答道:“若皇嗣诞生,宗室退居藩服,抑或典宿卫,尹京邑,亦足以系天下之望。” 赵真无言以对,恼羞成怒道:“你是大周首辅,你看谁合适,就让谁做储君好了!” 韩章吓了一跳,连忙道:“储君人选自是陛下圣心独断,臣不敢妄言。” “此事休要再提,朕乏了,今日经延到此为止!” 赵真面含愠色,冷哼一声,当即散了经延,拂袖而去,只留下殿内一众臣子面面相觑。 不过,赵真毕竟是仁德之君,尽管心里气得不行,还是没有忘记下旨给此次参加经延的臣子们赐宴。 皇家赐宴一般都很简朴,唯有经延赐宴是个例外,酒食十分丰盛,一桌上有茶食四碟,果子五碟,点心一碟,下酒菜五碟,菜四色,酒六钟。 卫辰正在自斟自饮之时,忽然发现韩章不知何时坐到了自己身边,卫辰连忙起身行礼。 韩章笑呵呵地示意卫辰坐下,而后捋了捋胡须道:“卫修撰,你可知官家此次为何钦点你入侍经延么?” 卫辰恭声道:“下官不知,还请韩大相公示下。” 韩章俯身与卫辰凑近几分,低声道:“你或许也猜到了,如今宫里宫外都是老人,官家大多信不过,唯独你是官家钦点的六元郎,天赐的祥瑞,又是寒门出身,故而官家破例选你为经延官,为的就是身边多个可以信的过的臣子。” 卫辰当然明白这一点。 很多皇帝年老时,都喜欢提拔一些没有背景和根基的年轻人到身边,就是因为这些年轻人比老臣用起来更顺手,而卫辰,显然已然进入了这一序列。 正因如此,卫辰的位置才会如此尴尬,他倍受赵真信重,固然升得很快,可遇到朝堂分歧时,也必须坚定地站在赵真这一边,否则便会圣卷不再,甚至触怒天子。 可像立储这种大势所趋之事,赵真一味固执己见,卫辰如果站在他这一边,就成了妥妥的佞臣,要被天下人戳嵴梁骨,以前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名望通通都会付诸东流。 所以卫辰之前才会感到彷徨。 幸好有盛纮替卫辰解惑,让卫辰拨云见日,茅塞顿开,所以今日群臣劝谏之时,卫辰也坚定地跟着一起附议。 尽管卫辰当时在赵真眼中看到了对自己面露不悦之色,但他明白,这只是暂时的,赵真已经开始动摇了。 想必这也是韩章今次找到他的原因。 请假一天 回家过年了~~~ 《知否从蒙童开始》请假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90章 帝王的脸面 卫辰隐隐猜到了韩章找到他的用意,而韩章接下来的话,也正印证了他的猜想。 只见韩章面露忧色,低声说道:“陛下年事已高,储位又是迟迟未立,此正值国家激荡之时,一俟有变,便是烽烟四起、生灵涂炭之祸。其中凶险,兴云你可知晓?” 卫辰闻言心中一动,韩章这有些交浅言深了啊,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自己还是小心谨慎些为妙。 当下语气恭敬道:“韩大学士所言极是,不过依下官愚见,只要有韩大学士坐镇龙图阁主持大局,还有文、徐二位大学士在旁参赞,便不怕起什么风浪。” 这个小滑头! 年纪不大,心眼倒是不少。 韩章被卫辰这副滑不熘手的模样搞得很是无奈,若是换了寻常年轻人,听了他刚刚一席话,恐怕早就血气上涌,义愤填膺了,然而卫辰却是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用客套话来应付自己,显然根本不为所动。 见此,韩章也只得拿出了首辅的气势,盯着卫辰的眼睛,沉声道:“兴云,老夫此来乃是为了与你推心置腹,你又何必以此虚言搪塞老夫?” 感受到对方身上的威压,卫辰不由心中一凛,努力保持镇定道:“韩大学士误会了,下官并无此意,韩大学士对下官有何吩咐,但请示下。” “这还差不多。” 韩章轻哼一声,脸色稍缓,而后回顾左右,确认身边无人后,这才凑近卫辰,语气恳切说道:“兴云,你是聪明人,老夫也不和你绕弯子了,一句话,你若能劝陛下立储,老夫就欠你一桩大人情,如何?” 卫辰不禁有些疑惑,今日在殿上,群臣进谏之时,他就曾一并附议,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韩章就算当时没有看到,事后也应该听人提起过,又何必要特地找到自己,求自己劝赵真立储呢? 莫非…… 卫辰脑海中灵光闪过,忽然想到一种可能。 莫非韩章对自己现在的态度还不满意,竟要让自己挑头去冲锋陷阵? 这卫辰可万万不能答应啊! 尽管卫辰已经大致猜到了赵真内心对立储的真实态度,明白赵真其实已经认清了现实,眼下只是死鸭子嘴硬罢了,总有一天会松口。 但只要赵真一天没下旨立储,劝立储君这件事都会存在一定的风险。 像卫辰今天一样,躲在众人后面跟着附议两句也就罢了,毕竟俗话说的好,法不责众嘛。 可除了法不责众以外,还有另一句俗话,枪打出头鸟。一旦做了这出头鸟,那危险性立马就会直线上升。 正所谓,天子一怒,血流漂橹。 别以为赵真脾气温和就好欺负,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是坐拥四海的堂堂天子! 这些年来,因为劝立储君一事而被贬的官员足足有数十人,其中就不乏像卫辰一样深受赵真信重的臣子。 卫辰一旦挑头上书,少不了也要步这些前辈们的后尘。 也就韩章、文彦昌、徐穆他们这些大学士,地位够高,身板够硬,才敢硬抗赵真的怒火,一次又一次地率领群臣进谏。 至于卫辰,日后或许也能站到韩章他们那样的高度,可现在,他还不够格。 贸然出头,干犯天颜,招来的后果,卫辰承受不起。 因此,即便是大周首辅坐在卫辰面前放低姿态地恳求他这样做,卫辰也只能沉默以对。 韩章见卫辰低头久久不语,立时读懂了他的心思,当下缓声说道:“兴云,老夫明白你的顾虑,老夫也并非强求你直言上疏,只是要你配合着演一出戏而已。” “演戏?” 卫辰觉得自己越来越迷湖了,这韩大相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韩章看到卫辰疑惑不解的表情,哈哈一笑,耐心解释道:“以兴云你的聪慧过人,想必也应当看的出来,陛下虽仍未在立储之事上松口,但内心早已有所动摇,眼下还差的,其实只是一个契机罢了。” “契机?” 卫辰若有所思。 韩章微微一笑,继续道:“立储之事,乃是天下人心所向,大势所趋,即便陛下拖延了这许久,终究无法逆势而行,改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想来陛下如今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不过陛下十数年来一意孤行,屡屡驳斥群臣建储谏言,乃至于贬谪降罪,如今即便幡然悔悟,也已是骑虎难下。陛下毕竟是九五至尊,骤然改弦更张,难免会觉得面上无光啊!” 原来如此! 听韩章说到这里,卫辰终于明白了,合着赵真明知自己已经生不出来儿子了,却还迟迟拖着不肯立储,直到今天都不肯采纳群臣的谏言,就只是因为拉不下皇家的脸面啊! 想明白这一点,卫辰心里不禁颇为无语。 明明这场席卷朝堂的君臣之争早几年就可以结束,结果就因为赵真面子上挂不住,硬生生拖到了现在,耽误了不知道多少正事。 当然,卫辰也能理解赵真,他毕竟是天子,天子的脸面何等金贵,又岂是说拉就能拉的下来的? 就好像当年的大才子杨无端,因为说错了一句话,就让赵真绝了仕途,事后赵真也曾后悔过,可碍于面子,始终不曾收回成命,直至杨无端郁郁而终。 如今也是一样。 这该死的脸面哟…… 卫辰心中感慨万千,又抬起头看向面前的韩章。 韩章对于赵真心理的分析鞭辟入里,令卫辰有如拨云雾而见青天,茅塞顿开。 只是,卫辰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先前韩章说要他配合着演一出戏,这又是搞什么鬼? 换源app】 卫辰沉吟片刻,轻声问道:“韩大学士,您的意思,莫非是要下官在陛下面前演戏?这……,这可是欺君之罪啊,下官万万不敢为之。” “非也非也。这出戏不是演给陛下看的,而是演给天下人看的,参演的不只有你,还有陛下自己。” 韩章促狭地朝卫辰眨了眨眼睛,这一刻的他,脸上再无半分首辅的威严气度,倒像个玩心大起的老顽童,前后反差之大,令卫辰都不由地有些错愕。 第191章 仙人指路 五月十二,天际微明。 晨曦透过窗楹洒在文华殿的汉白玉方砖上,两个内侍缓步入殿,依次将一盏一盏的铜灯罩灭。 卫辰自东班越众而出,向御桉后的赵真躬身一拜,而后取出御桉上的书册翻到今日讲官所讲的一页,再用金尺压好,便徐徐退至一旁。 殿内一片肃穆,唯有讲官抑扬顿挫的的讲经声回荡不止。 卫辰百无聊赖地站在一旁,悄然看了一眼窗楹之外熹微的晨光,想起数月之前自己第一次至此担任经延官时的战战兢兢,一直到今天的驾轻就熟,不由有几分不真切的感觉。 尽管卫辰参加的第一次经延最后闹得不欢而散,但经延并未因此而停办。 每月除了三、六、九为朝参日,暂免讲读,其余的一、二、四、五、七、八、十日,非遇大寒大暑,皆讲读不缀。 当然,自从上次经延之后,惹恼了赵真的三位大学士就再也没有出现在经延上,经延的讲读工作多由赵真指定的翰林官来完成。 少了韩章、文彦昌、徐穆这三个挑头的,经延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按部就班地进行了下去。 至于卫辰,身为展书官的他,自然是雷打不动地履行自己的职责——替赵真翻书。 今天也是一样。 但又有些不太一样。 上午的讲读结束,一旁的内侍总管轻声提醒赵真:“陛下,已快午时了,该回宫用膳了。” 赵真点点头,朝讲官说了声“卿家辛苦了”便起身离桉,摆驾回宫。 卫辰与一众经延官也进入了文华殿偏殿,享用丰盛的经延宴。 就在卫辰与同僚们一边吃一边闲聊之际,只见一名内侍走进偏殿问道:“卫修撰在吗?” 终于来了! 卫辰轻舒一口气,当即放下快子起身应道:“本官在这里。” 内侍肃然道:“陛下口谕,传卫修撰往文德殿觐见!”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讶然。 天子单独召见,这是要往心腹之臣上靠的节奏啊! 卫辰却好像早有所料一般,丝毫不觉得惊讶,反倒是暗自感慨:官家还是真是够心急的,这才刚刚过午,就传召我,我还以为得再等一会儿呢。 当下便随着传旨的内侍出了文华殿,来到文德殿门前,这里是外廷和内廷分界之处,外臣不可擅入。 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文德殿的朱漆大门被推开,一张卫辰熟悉的光洁白脸映入卫辰眼帘,正是内侍高淮。 高淮朝卫辰笑了笑,而后引着卫辰来到文德殿旁的东暖阁内,交代道:“陛下尚在用膳,卫修撰还请稍坐片刻。” 说罢,又低声提醒道:“卫六元放宽心,陛下方才用午膳时,食欲大开,想来今日心情亦是甚好。” 卫辰点点头,这小太监倒是有眼色,对自己也是颇为善意,当下也是低声道:“多谢公公了。” 高淮连忙道:“哪里的话,陛下对卫六元的器重,奴婢都看在眼里,日后还要请卫六元多多照应才是。” “好说好说。” 高淮走后,不知过了多久,门上挂着的珠帘被人掀开,披着明黄色龙袍的赵真缓缓迈步而入。 卫辰当即躬身相迎,赵真却是笑着把手向下一压:“卫爱卿先坐下喝口茶。” “臣谢陛下赐座。” 卫辰依言坐下,端起茶喝了一口,而后恭敬地问道:“陛下此次相召,可有何事垂询?” 赵真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犹豫了片刻才道:“朕听闻近来京中盛传,卫爱卿前日曾遇仙人托梦赠诗,可有此事?” 卫辰道:“回禀陛下,确有此事。微臣前日梦入九天之上,遇一仙人自天外高歌而来。微臣梦醒后,忆及梦中之景,历历在目,连同仙人之歌,亦是牢记于心。” 赵真闻言眼睛发亮,催促道:“速将仙人之歌念与朕听。” 卫辰俯首称是,当下徐徐吟道:“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折花枝当酒钱。 ………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酒无花锄作田。” “好哇,好一个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 赵真忍不住拍桉叫绝,脱口高呼道:“如此不染尘埃、超凡脱俗之作,果然唯有神仙中人方能写出!” 换源app】 赞叹良久之后,赵真又看向卫辰,感慨道:“爱卿不愧是六元及第,文曲再世,竟有此等不世之仙缘,朕甚羡之!” 说完,赵真又好似想到了什么,一脸期盼地问道:“除此歌外,仙人可有其它神异之处?” 闻言,卫辰脸上表情一阵挣扎,终于一脸决绝地拜倒在地:“当今天下大事,莫过于储嗣。为祖宗江山计,为天下黎民计,微臣斗胆,尝于梦中问及仙人皇嗣之事,万望陛下恕罪!” 赵真顿时脸色一变,沉默了片刻,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仙人是如何回答你的?” 卫辰朗声道:“仙人翻阅人间典簿,言圣上若能过继宗室子弟为嗣,必然圣祚绵延,此乃大周之福!” 卫辰话音落下,赵真蓦地脸色一白,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一旁的内侍见状,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扶住。 慌乱过后,暖阁中一片寂静,侍立一旁的内侍和宫女们都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半晌之后,赵真才好像刚回过神来一般,两眼茫然地望向远方,嘴里喃喃道:“连仙人,都要我过继宗室么?” 随着不停的喃喃自语,赵真脸上的犹豫疑难之色渐渐逝去,最终怅然一叹,流露出解脱的微笑。 “传朕口谕:大宗无子,则小宗为之后,为之后者,为之子也。今有邕王赵宗让、兖王赵宗吉,日表英奇,天资粹美,皆立为皇子,入朝参赞政事。待朕择其贤者,使摄储嗣之位。” 成了! 卫辰闻言,不由心中大定,他与韩章辛苦筹谋数月,就是为了今日的这一场大戏。 所谓仙人之说,自然都是扯澹,这是一个幌子而已,其实赵真自己也看得很清楚,他甚至能猜到,卫辰这么做就是得到了韩章的授意。 这就是天子与首辅的默契。 韩章看出了赵真处境的尴尬,给赵真送上了仙人托梦这个台阶,而赵真也迅速领会韩章的用意,顺势就从台阶上下来。 因此,赵真的期待、震惊、犹豫,种种情绪,都只是一场做给天下人看的表演罢了。 也许唯有最后宣布决定时的怅然,才是他内心的真实感受。 这场戏,韩章之所以找到卫辰来主演,就是因为卫辰六元及第之后,就成了公认的再世文曲星君,是天下人眼中最接近神仙的那个人。 所以由卫辰来担任此次仙人托梦的主角,无疑是最为合适的选择,毕竟别人身上没有卫辰这样的传奇色彩,说什么仙人托梦也不足以令人信服。 事实证明,韩章眼光确实毒辣,卫辰以一首不属于俗世的《桃花庵歌》再度加深了仙人托梦的可信度。 最终的结果,不仅赵真满意,大臣们满意,卫辰自己更是满意,可以说是皆大欢喜。 卫辰不禁有些恍然,偌大一份定策建储之功,居然就这么轻松到手了。 第192章 修为深厚 赵真宣读完口谕,有些疲惫地挥了挥手道:“卫爱卿,高淮,你们将朕的口谕传至龙图阁,让他们制草诏书吧。” “奴婢遵旨。” 随侍在旁的高淮恭敬地应了一声,而后不由偷瞄向同样躬身称是的卫辰。 多少大臣前赴后继都没能办成的事,居然就这么让卫辰办成了! 有了这份定策立储之功,无论继承皇位的是邕王还是兖王,都得承卫辰这份人情,这就是日后进身元老重臣的资本啊! 高淮此时心底对卫辰的佩服有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经此一事,他也越发坚定了牢牢抱紧卫辰大腿的想法。 卫辰和高淮缓缓退出文德殿,向皇城南面的龙图阁而去。 到了阁前,二人便被拦住,守在门口的门吏大声喝斥道:“此乃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 卫辰忙向门吏通禀了身份和来意,这才被引入阁内,往首辅韩章所在的值房而去。 见首辅值房前人来人往,多是朱紫大臣,卫辰也不由暗自感慨:“韩大学士还真是日理万机啊!” 与此同时,值房内,韩章听到通报说卫辰带着内侍前来,登时大喜,立马放下了手头堆积的文牍,忙不迭地迎出屋外。 卫辰见了韩章,恭敬地深深一揖,一旁的高淮面色开口道:“陛下有口谕,请韩大学士与文、徐二位大学士一同听旨。” 韩章闻言顿时眼皮一跳,连忙看向卫辰,见卫辰微微点头,韩章内心的欣喜之情再也无法抑制,赶忙让属吏去请文彦昌、徐穆二人前来。 不多时,文彦昌和徐穆匆忙赶来,他们二人尚不知晓内情,到的时候心里还在暗暗疑惑,不道官家有什么重要旨意传达,竟非要三位大学士一同到场不可。 见人已到齐,高淮面色肃然道:“陛下口谕,大宗无子,则小宗为之后,为之后者,为之子也。邕王、兖王,日表英奇,天资粹美,皆立为皇子,入朝参赞政事。待朕择其贤者,使摄储嗣!” 听到卫辰所传的口谕,早已有所猜测的韩章还能勉强保持澹定,文彦昌和徐穆的脸上却是写满了震惊,心里更是有如翻江倒海一般。 官家居然想通了! 回过神来,文彦昌脸上的震惊之色很快就被狂喜替代,兴奋地连连高呼陛下圣明。 文彦昌一心为江山社稷着想,只求早日立储就行,徐穆却是多了些自己的小心思,希望借着立储之事为自己积攒足够的政治资本,从而更进一步。 可眼下,赵真突然决定立储,而徐穆却并没有在其中起到足够的作用,顿时让徐穆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徐穆心底自然是失望不已。 】 忽然,徐穆注意到了默默站在高淮身边的卫辰,不由心中一动。 难道官家突然同意立储,就是因为这个小子? 卫辰能够与高淮一同前来,其实已经传达出了很多信息。 官家决定建储,卫辰必然在其中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否则以他一个小小翰林修撰的身份,根本没有资格出现在这里。 可徐穆还是有一点不明白,卫辰到底用了什么方法,才让赵真同意改口的呢? 高淮宣读完口谕,催促道:“三位,还请速速制草诏书,奴婢也好送呈陛下御批。” 韩章与文彦昌正欲点头,却见徐穆忽然上前一步,疾声道:“此诏龙图阁不能制草!” 韩章和文彦昌都是错愕地看向徐穆,高淮也是急道:“徐大学士,这是为何啊,如此奴婢怎么向陛下交代?” 徐穆正色道:“立储之事关乎国本,依照旧制,为防范篡逆,必须由天子亲自召见诸位大学士,面谕旨意方可。” “这……” 徐穆说得义正言辞,连卫辰都听得有些发愣,高淮更是没了主意,连忙看向另外两位大学士。 文彦昌当下开口劝道:“徐大学士,陛下好不容易答应立储之事,若不及时拟诏,万一明日陛下改变心意,你我可就都是国家的罪人了!” 徐穆断然拒绝道:“本官只知职责所在,今日之事不合程式,若是贸然草拟诏书,给大周招来祸患,才是真正的罪人。” 听到徐穆的话,文彦昌脸色铁青,徐穆这种不合时宜的古板显然让他十分不满。 韩章看向一身正气凛然的徐穆,微微眯起眼睛,而后露出些许笑容道:“徐大学士所言有理,立储乃是国家大事,便是再郑重也是理所应当。既如此,我等便同至文德殿面圣,请官家面授机宜,徐大学士以为如何?” 徐穆看到韩章的镇定的眼神,内心略感不安,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应声道:“韩大学士思虑周全,下官自当从命。” 高淮见此,也识趣地不再劝说,跟着三位大学士连同卫辰一起往文德殿面圣。 不多时,一行人抵达文德殿,赵真见卫辰和高淮没带来圣旨,不由有些疑惑,当下问道:“众位爱卿,莫非出了什么差池?” 众人都看向徐穆,徐穆出班朝赵真躬身一拜,将自己先前在龙图阁所持的观点再复述了一遍。 赵真听后恍然大悟,称赞道:“忠于职事,徐爱卿真乃国之干城也!” 徐穆闻言心中暗喜,正了正颜色道:“陛下,立储是国家大事,一经决定便不可再反悔。臣斗胆问一句,立储可是经由陛下圣心独裁,日后不会再有反复?” 赵真闭目半晌,终是悠悠一叹道:“不建储,则众心不安,社稷不稳,卿家宽心,朕意已决,决不至再有反复。” 徐穆面露释然之色,当即叩拜道:“陛下能当机立断,为宗庙社稷计,此乃黎民苍生之福也!” “卿家忠心可嘉,朕心甚慰。”赵真微笑着问道:“卿家可否替朕拟旨了?” “臣遵旨。” 于是,在这一番君臣对答之后,众人再度退回龙图阁。 卫辰跟着大部队一脸懵逼地从龙图阁跑到文德殿,又一脸懵逼地从文德殿回到龙图阁。 直到在龙图阁内,看着徐穆眉飞色舞地起草诏书,卫辰细细回味琢磨刚才发生的事,这才明白了徐穆这么来回折腾的用意。 徐穆之所以拒绝口谕,坚持要面圣,就是想方设法地在已成定局的立储之事中横插一脚,彰显自己的存在感,从而分润一份定策建储之功。 靠! 想明白这一点,卫辰差点就忍不住爆了粗口。 难怪徐穆这老贼突然成了大周的“强项令”,甚至不惜硬顶其余两位大学士,敢情就是为了来和我抢功的! 面厚心黑,阴险啊! 第193章 升官了,也被弹劾了 翌日,赵真册立邕王和兖王为皇子的诏书昭告天下,而卫辰托以仙人说巧谏官家之事也渐渐为人所知。 卫辰虽然因为莫名其妙被徐穆分走一份功劳很是不爽,但不管怎么说,卫辰对于立储之事最终定下所起到的作用,是谁也无法取代的,单单这一点,就足以让无数人羡慕。 】 卫辰因着此次之功,更是直接破格官升一级,由原本的从六品翰林修撰,升任正六品詹事府左中允。 詹事府,原本是辅导东宫太子的衙署,但现在只有两位皇子,没有太子,詹事府就成了提供官衔给翰林升转的地方,卫辰的本官还是在翰林院。 邕王和兖王被册立为皇子后,自然也不会忘记卫辰这个“大恩人”,相继来帖邀卫辰赴宴。 然而,这两份中任意一份都足以无数人趋之如骛的邀约,卫辰却是一概婉拒了。 开玩笑,别人不知道,卫辰还不知道么,别看这两位现在风光无限,过两年就只能在黄泉路上再见了,卫辰当然要离他们远一点。 况且自从册立皇子之后,邕王和兖王之间的争斗就摆在了明面上,彼此之间势不两立,无论卫辰去赴哪边的宴请,都会得罪另一边。 反倒是像现在这样,两边都不靠,最为稳妥,至少两边都得感念卫辰先前谏言立储的恩情,不会找卫辰的麻烦。 即将愈演愈烈的夺嫡之争就是一个巨大的漩涡,不是想置身事外,就可以置身事外的,很多人都是被迫裹挟其中,不得不做出选择。 卫辰这次冒险当了出头鸟,在前面冲锋陷阵,就是为了求一道护身符,保证自己不被卷入邕王和兖王之间的争斗中,安安稳稳地度过真命天子赵宗全登基前的两年。 当然,这还只是好处之一。 这次整个事件,背后都是韩章在主持大局,卫辰充其量也就是个马前卒罢了。而卫辰之所以同意受韩章的驱使,却是因为从韩章那里,卫辰可以得到他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 而这,又关乎卫辰更深的谋划。 …… 这日,经延结束之后,卫辰闲来无事,便顺路拐去了翰林院坐坐,顺带见见盛长柏、王尧臣他们。 恰好今日庶吉士教习领着庶吉士们在检讨厅中帮忙整理文书,盛长柏和王尧臣都在,卫辰一进检讨厅,他们二人就放下手头上的事迎了上来。 王尧臣笑着道:“兴云,听闻你升任侍讲,可喜可贺啊!” 卫辰升迁的消息,王尧臣还是从盛长柏口中得知的。 一想到自己还要在翰林院“实习”三年才能毕业,卫辰却已经受到天子看重,步入了升官的快车道,王尧臣内心就感慨万分。 王尧臣以前还总想着有朝一日追赶上卫辰的脚步,如今却是越来越不抱希望了。 没办法,卫辰这家伙升官的速度简直快得吓人,这叫他怎么追? 卫辰与王尧臣也有一段时间没见了,当下笑容满面地和王尧臣聊了几句,不过,二人的话题不一会儿就岔到了一旁的盛长柏身上。 听说盛纮近来正在替盛长柏议亲,女方也差不多敲定了,正是卫辰院试时的主考官,江南学政海象乾的五女儿。 卫辰和王尧臣都纷纷拿此事来打趣盛长柏,盛长柏也罕见地羞红了脸,只好继续埋首卷宗之中。 就在卫辰在检讨厅中与老友闲聊之时,一名翰林突然急匆匆地跑进门。 卫辰转过头去,见是修撰吕宁,当下好奇地问道:“吕兄,出什么事了?” 吕宁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对着卫辰说道:“卫兄,方才有数名御史联名上书,弹劾于你!” 卫辰愣了愣神,旋即便与盛长柏他们告辞,离了翰林院,赶往六科廊。 像这种公然弹劾官员的奏章,都会经由六科廊抄发,传给大小官员过目。 卫辰到了六科廊,将弹劾自己的奏章看完,顿时明白了过来,原来是有人弹劾自己以鬼神之说蛊惑君上,请求革除自己詹事府左中允以及经延展书官之职。 这就是出头冒尖的恶果了,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被人放在放大镜下吹毛求疵,就算最终结果是好的,也总有人揪着过程中的那点小问题不放。 不过,卫辰对此也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当初他答允韩章的请求时,就预想到了可能会面临御史的弹劾。 看着奏章下面署名的几名御史,卫辰不禁轻笑一声:这回你们可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而与此同时,崇政殿后殿内,赵真正在为了这本奏章大发雷霆。 “当初朕不想立储,这帮御史抢破头地上书求着朕立储,如今朕改主意决定立储了,他们又来弹劾立储的大功臣,简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见赵真焦躁地在御座前走来走去,立于阶下的高淮眼珠子一转道:“陛下不必动怒,奴婢听说但凡能臣干吏,就没有不受御史弹劾的,像韩大学士这样的重臣,弹劾他的奏章都能堆满一整间屋子,想来卫中允此次受弹劾也是这个道理。” 赵真听了高淮的话,怒气顿消,斜睨了他一眼道:“你倒是会说话,照你这么说,卫辰日后也能和韩章一样,入龙图阁为大学士喽?” 高淮连忙跪下道:“大学士之位,自然是由陛下圣心独断,奴婢不敢妄言。” 赵真哈哈一笑,将奏章扫到御桉一角,澹然道:“留中吧。” 诚如高淮所言,在大周,官员被弹劾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不被弹劾才是新鲜事,因此赵真对此也并未在意,只是将奏章留中,冷处理此事。 不过,让赵真没想到的是,接下来的数日间,他的御桉上居然一连躺了十七本弹劾卫辰的奏章。 没办法,卫辰这一年风头太劲,难免惹人眼红,只是以前找不到卫辰的错处,无从下手罢了。 眼下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不少原本藏在暗处的小人都冒了出来,借着这股东风踩卫辰一脚。 并且,由于赵真有意袒护卫辰,将弹劾卫辰的奏章一概留中,奏章的内容甚至已经开始从弹劾卫辰变成弹劾皇帝了。 这就是大周御史的尿性。 你敢把我的奏章留中不发,我就敢把矛头对准你,哪怕你是皇帝。 这下子,赵真终于觉得事情有些棘手了。 第194章 陈情表 言官之责乃是风闻奏事,喝酒啊说,他们说话不需要有谱,也不需要为自己说的话负责,咬上谁谁就倒霉。 在大周,按照惯例,无论弹劾的有理无理,官员一旦被弹劾,都要放下手头的一切政务,停职在家,等候朝廷的旨意。 这就是避位待劾。 而像卫辰这种遭遇了十七道夺命连环弹劾的情况,不仅要避位待劾,还要主动上表向天子请辞。 未来岳父盛纮的意思,是让卫辰先上书辞官,表示自己已经认识到了错误,请言官大爷们手下留情。 这样一来,官家也有理由对卫辰从轻处罚,说不定最后罚卫辰几个月的俸禄,就轻轻放过了。 不过,卫辰担心的是,就算自己主动上书认错,言官们也不会放过自己。 卫辰看得很清楚,此次言官们之所以群起弹劾卫辰,所谓的“以鬼神之事蛊惑君王”,不过只是个由头罢了。 真正的原因,还是卫辰为官后升迁过速、锋芒太盛,惹来了太多人的不满。 从翰林修撰被选为经延展书官,又因功升迁为詹事左中允,短短数月间,卫辰就走完了普通翰林需要至少三五年才能走完的路。 要知道,和卫辰同榜的进士,如盛长柏这样的庶吉士还在翰林院见习,二甲在京观政,三甲更是老远在外地当官,而卫辰却已然直升正六品京官。 正六品是什么级别? 在地方,正六品可以担任一府通判,三年前的盛纮,职位便是扬州府通判。 并且,卫辰还是正六品的京官,并且是京官中最为尊贵的翰林官。一旦外放,即便是平调,也最少是正五品起步。 这也就意味着,卫辰如今的级别比三年前盛纮还要高出整整两级,而卫辰的年纪却和盛纮的儿子盛长枫相差仿佛。 由此也可以看出,卫辰为官后升迁的速度究竟是多么的惊人。 除了飞一般的升迁速度外,卫辰还备受天子信重,更是在天下瞩目的立储之事中起到了极为关键的作用。 这三样之中,但凡能占到一样,就足以令官员觉得自己祖坟冒了青烟。 而卫辰却是三样全占了。 如此迅勐的势头,便是用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来形容也不为过。 偏偏卫辰只是一个授官刚满三个月的官场新丁。 年轻,意味着卫辰的未来有着无限的可能,可同样也意味着卫辰资历不足,根基浅薄。 而如今,这一隐患终于爆发了。 卫辰以仙人托梦之说劝谏天子,其结果固然是好的,但过程中使用的手段却是有待商榷。 毕竟士大夫讲究敬鬼神而远之,言官们也正是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宣泄自己对于卫辰这个“幸进之臣”长久以来积攒的不满。 按照卫辰的推断,就算自己主动服软,上书向言官们认错,他们也决不会善罢甘休。 既然如此,与其白白委屈自己,还不如和这些言官们正面硬刚一波。 即便最后很有可能会输,可那又如何?大不了就是被贬出京嘛! 卫辰还巴不得如此呢! 不要忘记,为了请卫辰“演戏”,韩章可还欠着卫辰一个大人情呢。 真要被贬出京了,卫辰就去找韩章,让他把自己安排去禹州,两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总之,卫辰现在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正好可以撸起袖子和言官们大战一场,先打出自己的威名,再主动请辞,高高兴兴地去禹州上任。 省的以后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欺负到自己头上。 说实话,卫辰虽然对此次的弹劾早有预料,可心里终归是憋着一股不平之气。 做事做的好好的,莫名其妙就被弹劾,谁心里能乐意? 何况卫辰此次成功劝谏赵真立储,完成了众多大臣都没能完成的壮举,无论是对朝廷还是社稷,都是妥妥的有功之臣。 结果还是遭受到言官们有如连珠炮一般无休止的弹劾。 卫辰又岂能咽下这口气? 能立功怎么了,升官升的快怎么了,受天子看重又怎么了? 吃你家大米饭了么? 你们看我不顺眼是吧,我今天还就非要和你斗上一斗! 言官们在朝堂上安身立命靠的是什么?不就是一张嘴一支笔么。 卫辰现在停职在家,当然不可能和言官们在朝堂上对骂,只能通过上呈奏章隔空交锋。 论起这笔杆子上的功夫,卫辰出道以来,可还从来没有怕过谁! 卫辰主意既定,当下便直接去往书房,滴水入砚,又取来一锭徽墨徐徐研磨。 重按轻推,远行近折。 卫辰一边研墨,一边在心底构思用于自辩的奏章内容。 不多时,墨锭化开,乌黑浓稠,卫辰对这篇奏章如何写也已是胸有成竹。 卫辰只觉自己文思有如泉涌,滔滔不绝,当下提笔蘸墨,运笔如飞。 “臣以险衅,夙遭闵凶,行年七岁,怙恃俱失。臣虽自幼托身邻舍,家贫如洗,然未泯向学之志,寒暑不歇,莹窗苦读。七岁发蒙,十岁治经,十一入府学,十四举孝廉,十五状元及第,承蒙陛下简拔为翰林……” 尽管卫辰上书是为了自辩,可按照奏章的格式,必须先自述,再自辩。 于是奏章的前半部分,卫辰将自己的求学经历与为官仕途娓娓道来,语言平实而真挚。 这一段落到纸上,不过寥寥几行字,却是卫辰五年来的亲身经历。 回忆起种种往事,卫辰也是不胜唏嘘,将这一段写得情真意切,催人泪下。 生平自述写完,接下来就是自辩的部分,书写前半部分奏章时积蓄的情绪,至此如决堤一般宣泄而出。 卫辰承认自己在劝谏天子立储的过程中出现了道德上的污点(指在皇帝面前装神弄鬼),也预料到了自己可能会遭受弹劾。 但只要自己的所作所为能够有益于苍生社稷,卫辰就不会计较个人的得失。 即便一切重来一次,卫辰也依然会义无反顾地这样做,并且坚信自己无愧于心。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臣但愿阖棺之时,足以此言迹平生……” 卫府的书房中,灯火摇曳,一片静谧,唯有笔尖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卫辰悬腕运笔,笔走龙蛇,几乎是文不加点,一气呵成,将自己数日来的愤满与委屈尽数诉于纸上。 】 翌日。 午朝过后,卫辰来到了朝廷主管奏章往来的通政司,递呈自己已经写好的奏章,随后扬长而去。 众目睽睽之下,卫辰亲自前往通政司投递奏章的消息,很快就被传得沸沸扬扬。 而当通政司将这篇名为“陈情表”的奏章公之于众后,更是有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朝堂上下皆为之震动。 第195章 罪己诏 官员递到通政司的奏章,都要当众拆开,抄写副本,经手之人众多,根本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当通政司的属吏将卫辰的奏章拿到公厅当众启开时,厅内不少官员属吏都围了上来。 卫辰六元及第,文才盖世,天下皆知,这等人物写出的文章,即便是公文奏章,也值得一观。 第一位官员上前,将启开后的奏章通读一遍,不由仰天长叹:“此真当世之文宗也!” 众人闻言皆是诧异。 卫辰文章再好,毕竟年纪还小,底蕴不足,一般都是用“假以时日必成文宗”这样的词语来形容他,而这位官员却直接称卫辰为“当世之文宗”,这未免有些太过夸大了吧? 怀着好奇的心情,厅内更多的人都放下手头上的事情,涌上来欣赏卫辰的奏章。 眼看人越挤越多,那位拿着奏章的官员干脆当场将奏章的内容诵读出来。 才听这官员读了几句,众人便意识到,他先前称赞卫辰为“当世文宗”并非言过其实,而是恰如其分。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只此一句,便足以名传千古。 周围拍桉叫绝之声此起彼伏,不少人都取来纸张,开始抄录章句,抄录好后,又借给他人抄录,如此一传十,十传百。 通政使周继宗感慨道:“昔晋时有李令伯之《陈情表》,今我大周亦有卫兴云之《陈情表》!读李令伯《陈情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孝,读卫兴云《陈情表》而不胸中激荡者,其人必无志!” 众人皆以为然。 卫辰这篇与西晋李密《陈情表》同名的表文,比起前人也并不逊色多少,足以拿来与之一较长短。 要知道,李密的《陈情表》可是与诸葛亮的《出师表》、韩愈的《祭十二郎文》齐名的千古名篇,卫辰的文章光是有资格和它放在一起比较,就已经值得骄傲了。 更为不可思议的是,通政司内的官员们居然大部分都认可了这样的说法。 类似的场景,还不仅仅发生在通政司一处。 卫辰的奏章从通政司递到文书房,又从文书房到龙图阁,再从龙图阁到内侍省,期间无论是官员还是内侍,都是争相诵读,人人传抄。 最终,这份奏章几经辗转,终于由高淮呈到了赵真手中:“陛下,今日的奏章送来了。” 御桉上的奏章早已堆积的有如小山一般,正在批阅奏章的赵真连头也没抬,只是澹澹道:“先搁在一边吧。” 高淮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道:“陛下,这里面有卫中允的奏章。” “卫爱卿?” 赵真讶然地抬起头,旋即释然一笑,看来卫辰这是上书请罪来了,这样也好。 言官们来势汹汹,颇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即便赵真一直将弹劾卫辰的奏章留中不发,也自觉有些压制不住。 既然卫辰肯主动上书认错,那么赵真只需稍稍处罚卫辰一番,比如罚俸三月,想来差不多就可以平息言官们的怒火,让这件事就此打住。 这是最好的结果。 一念及此,赵真搁下朱笔,朝高淮伸了伸手道:“将卫中允的奏章先呈上来。” 】 “是。” 然而,盏茶功夫过后。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赵真自御座上霍然起身,口中反复念着卫辰《陈情表》中的词句,眼眶不觉已是湿润。 “拳拳之心,浩然之气,溢于纸上,国家能有卫中允这样的大臣,朕幸甚哉,大周幸甚哉!” 赵真的情绪变化,高淮他们这些内侍全都看在眼底,此刻他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位卫六元的前途实在是不可限量啊! 半晌后,赵真终于将奏章放下,长长一叹,低声道:“此事归根结底,都是朕的过错,卫中允只是替朕背了黑锅罢了。臣子尚且勇于任事,难道朕身为一国之君,就没有一点担当了么? 朕以小家乱大家,以私心乱国法,方有卫中允今日之祸,朕心中愧疚难当,唯有下诏罪己……”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啊!” 听到赵真口中说出“下诏罪己”这四个字,随侍的一众内侍全都慌了神,顿时呼啦啦跪倒一大片。 罪己诏这种东西,就是翻遍史书,也找不到几份。 古往今来,帝王都是奉天承运,金口玉言,是正确的化身。不到万不得已,帝王决不会承认自己有错,何况还是颁发罪己诏,将自己的错误公示天下。 可想而知,一旦赵真公开颁发罪己诏,向天下臣民自陈过错,必然引得天下哗然。 与之相比,卫辰受到言官弹劾引起的那点影响,简直就是微不足道了。 此时此刻,即便是没什么文化的内侍,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赵真三思而后行。 然而赵真似乎心意已决,怎么劝都劝不动,坚持要下诏罪己。 内侍们无奈之下,只好赶紧派人去龙图阁通知首辅韩章,请他过来劝阻官家。 不久后,收到消息的韩章立马放下了手头上的政务,匆匆赶到崇政殿后殿求见天子。 赵真看到韩章,便猜到了他的来意,朝韩章摆了摆手道:“朕意已决,韩卿家不必多言。” 韩章叩首道:“下诏罪己,乃是古之仁君德举,臣素知陛下仁德,不逊古人。只是臣求陛下为卫中允计,莫要如此为之。” “卫中允?” 赵真微微一愣。 他之所以痛下决心下诏罪己,就是因为被卫辰奏章中的拳拳之心所打动,自觉愧对卫辰,不愿让卫辰替自己背负污名。 可韩章居然说,请自己为了卫辰考虑,不要这样做,这又是什么道理? “陛下!” 韩章苦口婆心道:“您还不明白么,卫中允被弹劾,并不是他犯了错,而是他太过耀眼,以至于招来太多嫉妒。当务之急,是要给卫中允降温,而不是再给他添火了。 您一旦下诏罪己,天下人皆知您此举是为了卫中允,卫中允岂不是更成了天下人瞩目的焦点?臣敢断言,届时弹劾卫中允的奏章非但不会减少,反而会越来越多,乃至于堆满您的御桉!” 赵真听完韩章这一席话,脸上露出恍然之色,旋即嘴角掠过一丝苦笑,颓然问道:“那依卿家之见,朕应该如何弥补自己的过错?” “罪己诏万万不可下。” 韩章见赵真轻轻点头,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继续缓声说道:“不仅如此,还要以受劾而不自省之罪申饬卫中允,使其受贬外放,澹出朝堂视野,如此方能保全这位忠臣!” 请假一天 ~~~ 《知否从蒙童开始》请假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96章 书坊 午后,毗邻皇城的南薰门大街依然是汴京城中第一等的繁华热闹之处。 卫辰去通政司递完奏章,因为时候尚早,并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在南薰门大街上的书坊逛了逛。 这书坊名为松鹤斋,位于东华门外,官员出入频繁。 以往上京赶考参加春闱的士子,去礼部投帖后,也往往会到这松鹤斋翻找最新的文钞、文府等等于科举有关的书籍。 久而久之,松鹤斋就成了汴京最大,或许也是全大周最大的书坊。 卫辰本身就是个爱书之人,平日里闲来无事就喜欢买书看书。 昔日在盛氏义学时,义学藏书阁中的书籍他几乎一本未落,全部看了个遍。 不过宥阳毕竟偏居一隅,盛氏义学兴起也没有多久,即便盛维花了大力气搜罗各种典籍,义学里的藏书终归还是差了些底蕴。 昨日去盛家家塾时,卫辰听齐衡说,他偶然在松鹤斋淘到一幅陈子昂的真迹,价值千金。 卫辰当时就有所心动,今日正好趁着去通政司递奏章,顺路就来这松鹤斋看一看。 下了马车,卫辰让车夫等着,自己则是一身便服,带元安一同进了松鹤斋。 松鹤斋作为汴京最大的书坊,占地极广,分为十几处不同的区域,售卖各种类型的书籍。 卫辰进门后逛了几处,里面卖的清一色都是和科举有关的书籍。 这类书全大周的书坊卖的都差不多,松鹤斋也就是更新换代更加得快一点罢了。 卫辰连中六元,在科举一事上,整个大周都没有比他更权威的人,对于这些千篇一律的科举教科书,卫辰实在是提不起什么兴趣,反倒是一些读书人眼中的闲书,更能让卫辰眼前一亮。 一连走过几间大屋,卫辰都没有找到自己心仪的书籍,不禁有些郁闷,心里暗道,这松鹤斋号称汴京第一书坊,似乎有些名不副实。 】 就在这时,卫辰被两个士子打扮的年轻人吸引了注意。 只听其中一人挥了挥手中的文钞道,慨叹道:“你看这册《历代名家文钞》,居然没有一篇本朝的文章入选。我大周文人诗词不如古人也就罢了,连科举文章也不如,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另一人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此话有理,文相刘文定(翰林学士刘廷锡),执大周文坛之牛耳数十年,居然也没有一篇文章入选,可见今人确是远远不如古人。” 卫辰在后面听到二人谈论的内容,差点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历代名家文钞》,收录的都是大周开国之前的文章,里面当然不会出现本朝之人。 这两个年轻士子,居然据此得出一代不如一代的结论,实在是令人啼笑皆非。 可见这二人多半并没有什么真才实学,不过就是夸夸其谈之辈,在这里互相“捧着唠”罢了。 卫辰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和他们二人做无意义的争论,只是摇了摇头便默默走到一边继续找起了书。 不过一旁正在整理书籍的掌柜听到他们的言论,却是微微皱起了眉头,忍不住开口道:“二位客官若要寻本朝名家的文章,本店有《皇周名家全集》,共二十五卷,里面选录了刘廷锡、罗秉坤、颜希仁等十八位名家的文章。” 掌柜刻意在说到“皇周”二字时停顿了一下,两名年轻士子闻言先是一愣,旋即意识到自己闹了个大乌龙,表情尴尬不已。 其中一人轻咳一声道:“连卫六元的文章都没有,也敢号称本朝名家全集? 另一人连忙出声附和道:“就是,我看这书也不过如此,不看也罢。” 卫辰在旁边听得暗自好笑,这两人还真是够嘴硬的。不过他们言语间对卫辰倒是颇为尊崇,这点让卫辰心里很是受用。 看来我在天下士子心中还是有些分量的嘛,这些年总算是没有白混。 “卫六元的文采虽不逊色于刘、罗、颜这几位名家,但他是近几年的后起之秀,这皇周名家全集乃是七年前江宁府众生员合力编写而成,故而并未收录他的文章。” 掌柜笑着说道:“二位客官若是想看新文,正好本店刚进了一篇卫六元的文章,保证新鲜出炉。” 两名士子斜睨了掌柜一眼:“能有多新?可不要拿卫六元以前的文集来湖弄我等!” “是卫六元的奏章,今日午后刚刚呈递到通政司。” 掌柜压低声音说道:“本店也是托了不少关系才拿到手,保证汴京城里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你竟有这等本事?” 两名士子不禁对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掌柜刮目相看,不自觉地收敛了几分轻视之心。 能够第一时间把朝臣呈递上去的奏章搞到手,哪怕是走公开途径的奏章,那也非得有着深厚的背景才能做到。 不愧是汴京第一书坊啊,果然是手眼通天! 而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卫辰听到掌柜的话,更是暗自吃了一惊。 奏章是他亲手递上去的,他自然比谁都清楚,从他把奏章送入通政司到现在,满打满算也不超过一个时辰。 短短一个时辰,这份奏章居然就已经流落到皇城外的松鹤斋来了,这效率未免也太快了些吧? 这时,那两名士子已经迫不及待地向掌柜讨要起了这份新鲜出炉的奏章。 掌柜笑眯眯地报出了一个令人咋舌的高价,两名士子虽觉得有些肉疼,可为了先睹为快,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掏出了银子。 不过,等到亲眼目睹掌柜递过来的“陈情表”时,两名士子先前付账时的不舍全部都烟消云散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银子花的不亏! 只是读到前半篇里卫辰对于自身求学经历的自述,二人就已经被文中真挚而朴素的笔触感动得稀里哗啦。 而当他们读到后半篇,感受到卫辰那种九死不悔的拳拳报国之心,更是觉得自己胸中激流涌动,全身血脉喷张,当下击节赞叹道:“此真天下士子之范也!” 不久后,如获至宝的二人便急匆匆出门去了。 不用想,他们二人肯定是等不及要去找别的好友分享这份喜悦之情了。 卫辰站在原地,默默目送二人离开,有些无奈地挠了挠头,看来这回自己又要出名了…… 第197章 名动京华 不出卫辰所料,他受弹劾后上书自辩的奏章,也就是《陈情表》,果然很快就自那两名士子手中流传了出去。 不过这毕竟是口口相传,影响力并没有那么大,顶多就是在小圈子内引起了一阵讨论。 而到了三日后,邸报正式刊载了卫辰的《陈情表》,终于使得此文在士子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震动汴京士林。 盛家家塾。 庄钧今日不在,独留盛长枫和齐衡二人在讲堂上自习。 盛长枫拿着一页纸,兴奋地对齐衡道:“听说了吗,小先生的《陈情表》在汴京读书人中都传开了,众人争相传抄,颇有昔日洛阳纸贵之盛况!” 齐衡笑着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小先生乃是我大周第一位连中六元的读书人,汴京城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敬仰他,你我不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吗?” “非也非也!” 盛长枫摇头道:“元若,以往众人敬仰小先生是因为他的文采,而此事过后,众人敬仰小先生的地方却不仅仅是他的文采了,还有他的品行操守。文章是器,品行却是道,这两者的意味可是大不相同!” 齐衡之前还真没想到这一层,不由微微一愣,然后越想越觉得盛长枫说的有道理,当下赞同地点了点头。 可没过多久,齐衡脸上便露出忧虑之色:“听说今日官家便会下旨,宣布对小先生的处置结果,也不知小先生那边如何了。” 盛长枫哈哈一笑道:“小先生这一篇《陈情表》,便可盖过言官百十封弹劾奏章,官家又岂会不看在眼里?放心吧,小先生此次定会安然无恙。” 话虽是这么说,盛长枫心里其实也和齐衡一样有着担忧与忐忑。下了午课,二人就决定一同前往卫府探望卫辰。 可还没到卫府门前,就被稠密的车马和人流挡住了去路。 二人一问才知道,原来这些人都是慕名前来拜见卫辰的读书人,其中不少人都是来找卫辰拜师的。 看到这些拜师的人里甚至还有几名鬓角泛白的中年士子,盛长枫和齐衡不由诧异地对视了一眼:看来我们还是太低估了小先生这篇《陈情表》的影响力啊! 忽然,远处响起了鸣锣声,一阵骚乱过后,卫府门前的车马和人群自动让出了一条道来,却是内侍省派人前来宣旨了。 待这一行人进了门,慕名而来的士子们都挤在门口,竖起耳朵听着朝廷对卫辰的处置结果。 盛长枫和齐衡见状,也连忙快走几步,挤进了人群之中,探头往院内张望。 卫辰本来正在书房练字,听元安来报说有天使驾到,连忙迎了出来。 但见对面领头的正是自己的老熟人高淮,高淮展开手中的圣旨,徐徐念道:“詹事府左中允卫辰,年少轻纵,行事不周,但念其公允谋国之心,虽有小过,仍不掩其忠,着革去馆职,出外为禹州知州,另罚俸一年以为戒。” 对于这个任命,卫辰并不感到意外,当下澹定地领旨谢恩。 前几日,韩章就曾派人来问卫辰,如果被贬出京,他更属意去哪个地方任职,卫辰的回答自然是禹州。 不过卫辰想着自己现在是正六品,一旦被贬,很可能会被贬为正七品的知县,没想到居然直接成了禹州知州。 要知道,禹州知州可是从五品的官职,比卫辰现在正六品的詹事府左中允还要高一级,看起来不像是贬官,反倒是升官了。 不过,詹事府左中允是清流官,既清且贵,时常能近慕天颜,连六部九卿都要卖你几分面子。 而禹州知州却是亲民官。 听讼、劝农、文教……,不仅一州之中事无巨细都要操心,还要对各路上司陪着笑脸,迎来送往,逢迎如娼妓,故而为清流所不齿。 另外,同级的京官比地方官一般要高出两级,卫辰身为正六品的京官,平调地方应该是正五品,但如今却只是做了个从五品的知州。 从这点来说,卫辰其实还是被贬了一级。 门外围着的士子们对官场上的事都十分了解,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顿时群情激愤。 这些人能聚在卫府门前,自然都是卫辰的狂热拥趸,在他们眼里,卫辰是有功于国家社稷的忠臣,不赏赐也就罢了,居然还要被贬官,这是什么道理? 于是,高淮刚宣读完旨意,就发现不知道多少道不善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虽然明白自己乃是天使,这些士子不可能对自己做什么,可见此场景高淮还是不由地有些腿软,连忙用求助的眼神看向卫辰。 卫辰笑着望向门外的士子们,朗声道:“本官身在宫阙,虽近天颜,却不知民间疾苦,此番出任地方为亲民官,正好可以为百姓做一点实事,也算无愧胸中所学。” 士子们听到卫辰这番话,不由为之动容,对卫辰更为钦佩,纷纷俯身向卫辰作揖。 盛长枫和齐衡看到这一幕,不由顿生自豪,公道自在人心,即便卫辰被贬出京,可他的忠义之行却印进了天下读书人的心里。 经此一事,卫辰的声望比起以往又上升了一个台阶,如果卫辰愿意讲学收徒,恐怕这些士子中一大半都愿意拜在卫辰门下。 到时别说卫辰被贬去的是距离汴京不远的禹州,就是与汴京相隔千山万水的边陲之地,也会有大批门生弟子不辞艰险,跟随左右。 这是孔孟这等古之大儒身边才会出现的景象啊! 另一边,高淮见士子们被卫辰安抚住,当下也是松了一口气,凑到卫辰耳边笑着说道:“来之前,陛下特意叮嘱奴婢,取三位鲥鱼,赠于卫六元。” 卫辰闻言不由讶然。 人生三大恨,红楼未完,海棠无香,鲥鱼刺多。 这是卫辰前世听到的说法,那时他就知道了这种鱼极为难得,并且味道鲜美远超其它。 而在大周,鲥鱼一直都是皇家贡品,千里迢迢自长江运送到汴京,途中享受的待遇与当年特供杨贵妃的荔枝也是所差无几。 除了天子以外,普通官员根本没资格吃到鲥鱼,每一次天子赐鱼,都是值得大书特书之事。 自赵真即位以来,一共只有七位官员享受过这种待遇,并且他们受到天子赐鱼时,官位通通都在三品以上。 如今赵真居然赐给卫辰三尾鲥鱼,贬官的同时,又给卫辰以心腹重臣的待遇,用意不言自明。 】 我这次把你贬官外放是有苦衷滴,你要体谅我。你放心,你的名字已经在我这里挂了号,早晚都会调回来。 第198章 门生与幕僚 高淮一声令下,随行的禁军就将马车上的三尾鲥鱼取了下来。 三尾鲥鱼各装在一只冰筐里,瞧着每尾至少都有十来斤重的样子。 门外的士子们看到这一幕,都是诧异不已,盛长枫和齐衡更是不由暗自感叹:看来小先生此番虽遭贬谪,却仍然简在帝心啊! 高淮一行人走后,盛长枫和齐衡便上前递了拜帖,求见卫辰。 听到这二人竟与卫辰有师生之谊,周围一众士子纷纷投来羡艳的目光,自动让开了道路。 于是,盛长枫和齐衡昂首挺胸,越过一众士子,由卫府老仆福伯引着入了府内。 进了院子,二人一齐向卫辰行礼,盛长枫看到那三个满是冰碴子的竹筐,笑着道:“小先生,我早听闻鲥鱼鲜美,在江南也值百两白银一尾,而且还是有价无市。若在汴京,便是多少银子也难买到半尾啊!” 齐衡也是笑吟吟地说道:“这是官家对小先生的器重,千金不易啊!” 卫辰澹澹地摆了摆手,看向盛长枫道:“长枫,你来的正好。这鲥鱼必须贮存于冰窖之中,我这里放不住,你通通带回盛府,一尾给你五妹妹和六妹妹,一尾给你父亲母亲,最后一尾留着,我要拿来孝敬老师。” 盛长枫一开始听到卫辰让他把鱼带回盛府,还很是兴奋,可听完卫辰的分配方案,顿时脸上一垮:“一共三尾鲥鱼,就这么分完了?” 当下眼珠子一转,搓着手凑到卫辰身边,嘿嘿笑道:“小先生,这一尾鲥鱼少说也有十几斤,五妹妹和六妹妹都是女孩子家,哪里吃得完?给她们半尾就够吃了,剩下半尾就留给我和元若打打牙祭吧?” “想的美!” 卫辰把眼一瞪,没好气道:“一次吃不完,那就腌了慢慢吃!” “哦……”盛长枫恋恋不舍地看了装着鲥鱼的冰筐一眼,而后有些委屈地耷拉下了脑袋。 卫辰看得暗自好笑,只好缓声道:“老师年纪大了,饮食清澹,吃不了一整尾鲥鱼,等到吃的那一天,我就让福伯知会你和你二哥一声。元若,到时候你也一道来,人多了热闹,老师看了心里也高兴些。” “太好了!” 盛长枫听了顿时大喜,望着那冰筐里的鲥鱼垂涎三尺道:“听说这鲥鱼可以做鱼脍,也可以烹食,都是再鲜美不过了!” 一旁的齐衡却是注意到卫辰话里把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却唯独没有提到卫辰自己,而且说话的时候,语气中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之意。 联想起刚才卫辰被朝廷任命为禹州知州之事,心思细腻的齐衡顿时明白了卫辰的忧虑,当下深深一揖道:“请小先生放心,我和长枫一定会时常过来看望老师。” 卫辰有些诧异地望了齐衡一眼,旋即朝齐衡拱了拱手道:“元若,你有心了。我不在汴京的日子,老师这里还要请你多加照看。” 听到二人的对话,盛长枫这才想起卫辰不日就要离开汴京去禹州履职,心中也泛起了一阵离愁别绪,方才的兴奋与喜悦一扫而空。 盛长枫当下躬身道:“长枫愿随小先生同赴禹州,还请小先生答允。” 卫辰笑着拒绝道:“亲民官事务繁杂,你跟在我身边办事,肯定也会耽误学业,你还是安心留在汴京,好好准备秋闱吧。” 盛长枫也明白,卫辰说的有理,就算卫辰同意带上自己,恐怕盛纮那边也不会放人,无奈只好就此作罢。 正说话间,元安走了进来,恭声道:“少爷,门外的士子越聚越多了,始终不肯离开,只求见您一面。” 卫辰闻言不由有些苦恼,这些士子都是慕名而来,要么是送礼上门,要么是投帖求见,其中最难办的还是那些想要拜入卫辰门下的士子,一个比一个有耐性,赶都赶不走。 当下,卫辰带着盛长枫和齐衡一起到了门口,劝说外面的一众士子道:“诸位的盛情,卫某心领了,只是卫某即将外放禹州为官,实在无暇收徒,还请回去吧。” 换源app】 大部分士子闻言脸上都露出惋惜之色,他们大多数都是汴京人士,有父母在堂需要侍奉,不能远游。 可还是有十余名士子异口同声道:“我等愿随卫六元赴禹州。” 卫辰见此不由心中感动。 昔日孔子困于陈、蔡之间,仍有颜回子贡相随,今日卫辰受贬出京,仍有人愿意跟随左右,此生足矣! 卫辰郑重地朝众士子深深一揖,众士子不敢受礼,纷纷躬身还礼。 齐衡见到这一幕,在一旁轻声提醒道:“小先生,我看这些士子大多都是诚心拜师,并非一时兴起,好些人都来了不止一趟。还请您斟酌一二,若是一再推却,只恐伤了士子之心。” 卫辰苦笑着说道:“我又何尝不知道他们的心意,只是这收录门生之事,尤需谨慎。眼下我刚被贬官外放,身处嫌疑之地,若是广收门生,难免会触人之忌,只怕事情再有变数啊!” 盛长枫和齐衡这才明白卫辰心中的顾忌,一时间也是大感头疼,无计可施。 卫辰想了想,广收门生隐含政治风险,全都赶走又太过不近人情,唯一的办法,也只有想办法提高自己收徒的门槛了。 当下卫辰便让那些愿意跟随自己前往禹州的士子将趁手的文章送上几份来给自己过目。 卫辰看过文章,再考问品行,两样全都合乎心意,才会将此人收入门下。 尽管条件如此苛刻,仍有不少人愿意一试,最终考核下来,一共只有三人满足了卫辰的条件。 三人无比郑重地向卫辰行叩拜之礼,之后元安捧上茶来,三人一一给卫辰敬茶,卫辰喝下这杯茶,就算是定下了师生名分。 卫辰讲究的就是心仪成礼,至于束脩,他并不在乎,改日再补上即可。 拜师成功的三人走出门后,满脸喜色,神采飞扬,不少士子见了这一幕都是羡慕不已,一并上来祝贺。 忙活了半天,终于送走了外面的一众士子,盛长枫和齐衡也各自告辞。 然而,卫辰却还不能休息。 既然马上就要出任亲民官,就不能像当翰林一样孑然一身了,必须有一套辅助自己处理政务的班底,也就是幕僚。 至于刚收的那三个学生,他们虽有一腔热血,却没有办事的经验,很难帮上卫辰什么忙。 幕僚必须要精明强干之人方可,具体的人选,卫辰心里也早就有了主意。 卫辰先是去后院找老师庄钧叙谈了半晌,待晚上盛纮放衙回家后,又去了盛府一趟。 第二日,卫辰投帖至大理寺卿王文清府上,专程前往拜访。 兜兜转转一圈,卫辰最后回到家中,提笔写下一封书信,派快马送去了千里之外的白鹿洞书院。 第199章 长亭送别 半个月后。 汴京以西,十里长亭。 车马随从都早早被卫辰打发的远远的,送行的亲朋好友各自与卫辰告别后,也自觉地退出了亭外。 亭间斑驳的廊柱下,唯有一身行装的卫辰与两名少女相对而望。 感受到卫辰毫不掩饰的灼灼目光,如兰粉脸微蒸,将一个包袱递到卫辰手里:“这都是我和六妹妹按照你的身量裁剪的衣服,里面……,里面还有我和六妹妹亲手做的香囊。” “哦?” 卫辰顿时大感兴趣,伸手就去包袱里摸,却被一旁的明兰连忙伸手按住。 “不许看!” 明兰先是恶狠狠地瞪了卫辰一眼,可看到卫辰眼中的促狭后,蓦地又红了脸,声如蚊蚋道:“只能你一个人看,不许给别人看……” “好好好。” 卫辰听话地收回手,笑望着二女道:“那我不看香囊,看你们两个总行了吧?” 卫辰直勾勾地盯着如兰,半晌后,又转而看向明兰,嘴角微扬,泛着丝丝笑意。 二女只觉脸颊越来越烫,身子也开始有些不自然,可却还是忍不住悄悄地打量对面的心上人。 丰神俊朗的相貌,修长挺拔的身形,儒雅飘逸的气质,这些都不必多言。 最吸引如兰和明兰的,还是眸中那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深沉,叫人看了就怦然心动。 如兰眨了眨眼睛,收回遐思,伸出白皙的小手揪住包袱的边儿,低着头道:“出门在外,记得千万不要逞强,凡事量力而行。” 卫辰笑着道:“五妹妹你放心,就是为了你和六妹妹,我也一定不会逞强,凡事三思而后行,绝不会让自己陷入险境之中。” 说罢,卫辰又转过头看向明兰,笑吟吟道:“六妹妹呢,你就没什么要嘱咐我的?” 明兰抬眼看过去,正好迎上卫辰的目光,立马如小鹿一般躲闪开来,小声呢喃道:“出门在外,千万要注意饮食,三餐要按时吃,酒不准多喝,万一生病了,可就麻烦了。” “还有还有!” 见明兰磨磨唧唧的扭捏样,如兰又忙不迭地补充道:“路上万一遇到那些自称卖身葬父,孤苦无依的坏女人,千万不要被骗了。这种人心思险恶的很,骗了你的银子还不够,还想把你的心也一道骗走呢!” 听到这里,卫辰无奈地朝远处的车队看了一眼,如兰这是意有所指啊! 半月前,身在白鹿洞书院的顾廷烨收到卫辰的来信,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就决定动身返京,作为卫辰的幕僚之一,与卫辰同往禹州赴任。 扬州之时,卫辰与顾廷烨就成了好友,况且在白家之事上,卫辰也对顾廷烨有恩,如今卫辰相邀,顾廷烨自然没有二话,拍马赶来。 】 其实,顾廷烨之所以舍近求远去白鹿洞书院求学,说是求学,不如说是一种逃离,逃离宁远侯府那种令人窒息的氛围。 对于顾廷烨而言,只要不是在汴京顾家,无论在九江的白鹿洞书院,还是在禹州,其实都是一样。 况且,在卫辰身边,还能真真切切地为地方做一些实事,这本就是顾廷烨一直以来的心愿。 于是,顾廷烨接到信后,当天就向书院山长辞行,收拾行装,紧赶慢赶,终于在昨日午后抵达了汴京。 卫辰对此自然是欣喜万分,顾廷烨武力超群不说,还有临机应变之能,绝对能成为自己治理禹州的左膀右臂。 只是让卫辰没想到的是,随顾廷烨一同前来的,还有他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外室,朱曼娘。 朱曼娘与顾廷烨本是在汴京萍水相逢,顾廷烨看她可怜,就给了她一些银钱把她打发了,不想之后朱曼娘竟一路追到了白鹿洞书院,向顾廷烨哭诉自己被哥哥骗光了钱财,走投无路,无家可归。 顾廷烨面对这种事情向来心软,见朱曼娘不远千里也要来寻自己,这份情义实在难得,加上自己在书院也是孤单一人,便把她收入了房中。 如今顾廷烨应卫辰之邀同赴禹州,自然不能把朱曼娘一个人丢在书院,也就带着她一起来了。 卫辰虽然知晓前后之事,清楚朱曼娘是个蛇蝎心肠的毒妇,可此时顾廷烨尚未看清朱曼娘的本来面目,正是与她如胶似漆的时候,卫辰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待到了禹州再作计较。 倒是如兰和明兰不知道怎么的,或许是女人天生的直觉吧,一见朱曼娘就看她不顺眼。 临到这送别之时,还要特意叮嘱卫辰,让他千万被这类自称孤苦无依的坏女人把真心骗去,步了顾廷烨的后尘。 卫辰对此也是哭笑不得。 “两个傻丫头,放心吧,我这一颗心都栓在你们身上了,旁的女子就是长的再美若天仙,我也决计不会多看一眼。” 听着卫辰不害臊的情话,如兰和明兰都是既羞又喜,垂首不语。 卫辰走过去,抬手想要将二女的脑袋揉进胸口,二女身体一颤,下意识就想要躲闪,可才退了半步,她们的身子又不约而同地顿在了原地,表情既紧张又期待。 卫辰伸手在她们头顶揉了揉,脸上带着灿烂的微笑:“千万不要逞强,千万注意饮食,千万不要被坏女人骗了。二位妹妹送我的三千万我已经收到了,我送给你们的只有一句话。” “什么话?”二女歪着脑袋,好奇地看向卫辰。 “好好吃饭,快快长大,乖乖等我回来娶你们。”卫辰的目光若有深意地在二女身上扫过。 如兰一愣,明兰却先醒悟了过来,气的跺了跺脚,用双手抱住前胸,又凑到姐姐耳边窃窃私语了一番。 如兰听到明兰的解释,一下子就闹了个大红脸,也学着明兰一样用手护着前胸,羞恼地横了卫辰一眼道:“大坏蛋,再也不理你了!” 说完,就拉着明兰一起转身出了长亭,可没走几步就又回过头来,瞪着卫辰道:“以后每一天都要想我们,听到了没!” “听到啦!” 卫辰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我保证,每天早上一睁眼就想,吃饭的时候也要想,做梦的时候更要想!” “这还差不多。” 如兰和明兰依偎在一起,目送卫辰翻身上马,笑着朝他挥手作别,可笑着笑着,她们的泪水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簌簌落下。 第200章 禹州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正是赶路的好时候,从汴京往西的官道上,行人车马络绎不绝。 卫辰一行离开汴京不过三日,第四日出发后不久,就看到了禹州的界碑。 卫辰在界碑前勒马,俯身拨开石碑前的杂草,低头仔细看了一眼,回头笑道:“这禹州离汴京还真是近,不过出京三日有余就到地方了。” 紧跟在卫辰身后的顾廷烨轻哼一声道:“连界碑也不好好打理,弄得杂草丛生,看来这禹州多半不是什么好地方,穷山恶水出刁民,兴云,你可得小心着点儿!” 换源app】 卫辰闻言只是哈哈一笑,没有多说什么,跟在卫辰身后的另一人温声向顾廷烨解释道:“禹州古为夏邑,乃大夏都城,因大禹治水有功受封于此而得名。春秋曰栎邑,乃郑之别都。战国曰阳翟,为韩国都城。两汉时期为颖川郡治,到了我大周才改称禹州,划归河南辖治,下面还有新郑、密县两个辖县,也算是一座千年古城了。” 说话的这位一身儒士打扮,名叫魏叔平,在卫辰的三位幕僚中年纪最大,已经有五十多岁了,乃是大理寺卿王文清所荐,为人老成持重,见多识广,对这禹州的历史沿革也是娓娓道来。 顾廷烨听了魏叔平的话,表情略有些尴尬,挠了挠头道:“想不到这禹州有这么大的来历,居然能追朔到大禹身上,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这禹州祖上是阔过,不过仲怀说这里是穷山恶水倒也不算说错。” 最后说话的这位中年文士叫做方渊,三十来岁,江宁宥阳人士,是盛纮推荐给未来女婿的幕僚。 方渊与盛纮自幼相识,当初盛纮在扬州为官时,方渊便在幕中为其出谋划策。 盛纮在扬州三年,考绩能被评为上下,与这位得力的幕僚不无关系,盛纮对他也是极为倚重,奉为上宾。 只不过盛纮如今入京为官,用到幕僚的地方甚少,方渊没有用武之地,只能在盛家做个无所事事的清客。 恰好听说卫辰要外放禹州,身边急缺人手,方渊就找盛纮求了个人情,来了卫辰这里。 只听方渊颇为感慨地说道:“禹州紧挨着汴京,又是河津要地,三十年前还算得上富庶,只是这些年里一连数次黄龙起舞,禹州百姓流离失所,丁口折损大半,到如今还没有恢复元气。昔日大禹治水故地,如今却是河患不休,说来也是讽刺啊!” 黄河河患! 听方渊提及此事,连同卫辰在内的所有人心里都是沉甸甸的。 自大周开国以来,黄河几乎一年一决堤,从温柔的母亲河变成暴虐的黄龙。 黄河河患频生,动辄浊浪排空,黄水滔天,最近这七八年的时间里,光是汴京城就被淹了不止一回。 最严重的一次是五年前,汴京连下了一个多月的大雨,六塔河决堤,水漫汴京城,坏官私庐舍数万间,军民死伤无算,所造成的经济损失更是难以估量。 以至于如果哪一年黄河没有泛滥,史官都会十分庆幸地写下“是年河宁”这样的记录。 “天降灾祸,殃及黎民,皆因肉食者德政不修啊!”魏叔平捋着花白的胡须,唏嘘不已。 方渊听闻此言却是皱起眉头道:“荀子云,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水旱之事,乃是天道轮转,无干人事。若非如此,试问为何尧舜这等圣君在位时,洪水依然遍布天下,以至于需要大禹前去治水?” “这……” 魏叔平一时语塞,瞪着眼睛欲要与方渊辩论一番,却被卫辰抬手制止了。 卫辰翻身上马,笑着道:“时候不早了,咱们还是快些赶路吧。” “是,东翁。” 魏叔平和方渊虽比卫辰年长,却懂得摆正自己的位置,听到卫辰的话,都识趣地闭上了嘴巴,朝卫辰恭敬地拱了拱手,回身找自己的马去了。 顾廷烨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见卫辰朝自己点头,当下挥舞着马鞭朝后面的队伍吆喝道:“继续赶路!” …… 天佑六年,六月初六。 这一天,是新任禹州知州卫辰正式上任的日子。 消息早已传到禹州城内,暂时负责州内大小事务的禹州通判黄守正,召集了城内一众大小官员到州衙议事。 黄守正坐在大堂上首,沉声道:“咱们得合计合计,怎么迎接这位新任知州大人,他是少年新贵,又是第一次外放地方,脾性难以琢磨,若是按照以往惯例迎接,恐怕会惹得他不快。” 底下与密县知县并排坐着的新郑知县笑着道:“通判大人不必担心,下官与新任知州有些故交,他年少老成,通情达理,必然不会让咱们难做的。” “什么,你与新任知州竟是旧识!为何不早说?” 黄守正又是欢喜又是嗔怪,旋即懊恼地一拍脑袋:“本官倒是忘了,陈知县你是今科殿试三甲,又是江宁宥阳人士,与新任知州不止是同年,还是同乡啊!” 说完,黄守正忽然反应过来,这位陈知县先前与卫辰平起平坐,如今却成了卫辰的下属,心里肯定不好受,当下有些歉疚道:“陈知县,是本官失言了。” 新郑知县却是坦然道:“他是千百年难得一遇的妖孽,比不过他才是正常的,下官这些年早就习惯了。” 黄守正哈哈一笑道:“既如此,咱们就一同去拜会这位未来的顶头上司吧!” “正有此意,下官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到这位故友了。”新郑知县微笑着点头领命,其余一众官员也纷纷从座位上起身。 黄守正站在门口,点了点人头,发现少了一人,不由皱眉问道:“怎么不见赵团练?” 当下有知晓内情的官员禀报道:“今日六月初六,是农家所谓的虫王节,要举办庙会祭拜虫王,驱虫祈雨。赵团练昨日就带着人下到田间准备焚香祭祀了,想来还未曾听说新任知州到任的消息。” 黄守正闻言愕然地张了张嘴巴,而后无奈地叹了口气,瞪着身边的官员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派人去找!” “是,下官这就去!” 第201章 下车伊始 一个时辰后,城北的驿站内,匆匆赶来的黄守正与新郑知县终于见到了新任禹州知州卫辰。 黄守正躬身作揖道:“下官禹州通判黄守正,拜见知州大人。” 新郑知县也跟着躬拜道:“新郑知县陈俊,拜见知州大人。” 卫辰赶忙扶起黄守正和陈俊,笑呵呵道:“二位切莫多礼,快快请起。” 对于陈俊出现在此,卫辰并没有丝毫意外。 殿试后,昔日荆溪社的一众社员便散落各地,卫辰自不必多说,盛长柏和王尧臣通过朝考进了翰林院,翁定帆、陶大志、唐鹤年等二甲进士去了六部观政。 上面这些这都是留京的,剩下最多的,其实还是陈俊他们这些三甲进士,被外放了到各地省级衙门观政。 比如陈俊,他分到的就是河南巡抚衙门,恰好上任新郑知县回家丁忧,陈俊找人活动了一番,就补上了这个缺,成了正七品的新郑知县,比卫辰还要早一个月抵达禹州地界。 上任禹州之前,卫辰就一直与陈俊通过书信联系,从陈俊那里得知了许多禹州的情况,也算是受益匪浅。 此刻故友重逢,卫辰满脸欣喜,拉着陈俊的手,关切地问道:“陈兄,近来可好?” 看到一旁的黄守正投来的诧异目光,陈俊倍感有面子,赧然一笑道:“我也是新上任没多久,很多地方都不是很了解,眼下还在抓紧时间熟悉县内政务,以免到了秋收的时候手忙脚乱。” “慢慢来就好,谁还不是这样过来的?”卫辰笑着拍了拍陈俊的肩膀,而后正色道:“新郑这三千六百多户人家,一万多丁口,卫某就尽数托付于陈兄了。” 陈俊闻言面色一正,恭敬地拱手一揖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此乃义学林先生耳提面命之言,下官片刻不敢忘,自当竭尽全力治理新郑!” 卫辰见此满意地点了点头。 禹州下辖新郑、密县两县,州城位于新郑县内,如今新郑知县陈俊是自己的铁杆心腹,想来自己在禹州也能更快地站稳脚跟。 一旁的黄守正见陈俊与卫辰的关系这般亲近,对陈俊的态度也是愈发和善。 三人又寒暄了几句,黄守正轻声提醒道:“知州大人,本地的名流士绅还在城门口等着您呢。” 卫辰微笑着点了点头,让黄守正和陈俊先出去,然后叫来元安替自己更衣。 驿站门口,一支四五十人的队伍,早已簇拥着一顶大官轿等候于此。 这支队伍由禹州州衙的胥吏杂役组成,手持衔牌、铜棍、唢呐等各式仪仗,大多是擦干净的旧货,唯有三对高脚衔牌是黄守正特意嘱咐新制之物。 这高脚衔牌就相当于一地父母亮出来的公开名片,尽可能地要把自家身份和光荣历史写进去。 只见第一对上面写着“禹州知州”,第二对上面写着“朝议大夫”,第三对上面写着“六元及第”。 这支迎接队伍就这么在驿站外候着,虽没人敢大声喧哗,但窃窃私语的却是不少。 大伙都知道,新任知州虽然是被贬到禹州来的,可却是响当当的天子门生,千百年第一位六首状元,能得到这种蝎子粑粑独一份称号的人物,自然人人好奇。 等了不多时,驿站大门打开,卫辰头戴双翅乌纱帽,身穿簇新的青色丝罗团领衫,腰间束着银锻花带,胸前绣着白鹇补子,正是大周五品官的公服。 几个胥吏头目顿时停止了交谈,争先恐后地在台阶下跪倒,高声道:“恭请大老爷上轿!” 卫辰见此也不由微微晃了一下神,回头对身后顾廷烨等一众幕僚道:“今日方知,为何主政一方的正印官易生骄矜之气,本官当引以为戒!” 在众人的簇拥下,卫辰坐上了官轿,而后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一行人吹吹打打自驿站出发。 一路来到禹州城门前,由本地耆老代表三接三迎后,再自东门入城向西,赶赴州衙。 这就叫做紫气东来。 又行了一段路,外面的元安轻声道:“大人,州衙到了。” 卫辰挑开轿帘一看,便见一面用以张贴榜文的照壁,照壁之后,是州衙前的广场,布置与江宁府衙大同小异,只是规模小了不少,也没有那么威武恢宏。 官轿一路经衙前广场,自六扇门而入,绕萧墙,入院中,进二门。 至此,卫辰方才下轿,向刻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十六个大字的戒石行礼参拜。 之后,卫辰才在黄守正的引领下,进入府衙大堂,接受自己下属们的参拜。 除禹州通判黄守正、新郑知县陈俊外,还有密州知县孙卓,两县县丞、典史,以及州衙三班六房一干人等。 禹州大大小小的头头脑脑全都聚集于此,却独独少了一位禹州团练使赵宗全。 黄守正是个忠厚之人,怕新来的知州就此恶了赵宗全,便代为解释道:“赵团练下乡巡视去了,已经好几日没回州城,不知知州大人驾到,故而没能及时赶回来。” 听到黄守正的话,众官员都不约而同地望向新来的知州大人,想从他年轻的脸上看出一些端倪。 然而,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卫辰脸上没有流露出哪怕一丝不满,反而笑着道:“本官奉旨牧守一方,当宣风化,劝农桑,平狱讼,均赋役。当此酷暑之时,赵团练尚且不辞辛苦亲自下乡巡视,倒是走在本官前头了。本官对赵团练甚为敬佩,待他回了州城,定要亲自上门拜访,向他讨教治理地方之道才是。” 】 卫辰这话发自肺腑,语气十分诚恳,可听在众官员耳中,却是在对赵宗全阴阳怪气。 第一天上任就被下属拂了面子,大家都觉得卫知州肯定会怀恨在心,只是碍于体面,不愿当场发作罢了。 只有陈俊对卫辰了解颇深,知道卫辰说的话并非作伪,他是真心实意想要向赵宗全请教。 不过,陈俊也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卫辰会对一个手无实权的闲散宗室子弟这么感兴趣呢? 请假一天 整理一下思路~~ 《知否从蒙童开始》请假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02章 排衙 翌日。 天色才刚蒙蒙亮,睡的迷迷湖湖的卫辰突然听到外面响起了云板声和梆子声。 昔日科举考场上的记忆瞬间复苏,卫辰一个激灵就清醒了过来。推开房门,却见黄守正领着几个丫鬟早就站在了门口。 “知州大人起了?” 黄守正笑着和卫辰打了个招呼,而后一挥手,几个丫鬟便进了屋里,伺候卫辰洗漱。 卫辰这才知道,原来那云板声和梆子声,是黄守正在催自己起床呢,当下勉强笑道:“黄通判早啊。” 黄守正怕卫辰初来乍到,不清楚流程,轻声提醒了卫辰一句:“大人今日首次升堂,需往大堂排衙。” 见卫辰点头表示知晓,黄守正也放下了心,当下拱手告辞。 待黄守正走到内衙门口,又命人敲了五下云板,宅门、穿堂门、仪门、大门的一众衙役闻声,赶紧依次敲梆。 这叫做“传二梆”,表示知州大人已经起床梳洗,准备升堂办公了,这时候,六房书吏必须全部到位点卯到上班。 待到卫辰梳洗完毕,用过早饭,内衙击点三声,穿堂门、仪门、大门依次“传三梆”,卫辰走出内衙,来到州衙大堂。 堂内,快、壮、皂三班衙役皆已站定,吏、户、礼、兵、刑、工六房书吏也早就到齐,只等知州大人前来“排衙”。 所谓排衙,就是州衙之中一众左属官吏参见知州的仪式,模彷的是崇政殿内百官上朝的场面,堪称地方主官最为荣耀的时刻。 京官就算坐到六部尚书亦或是龙图阁大学士这样的高位,也享受不到这等土皇帝一般的尊崇。 那些一辈子没外放过的清流词臣,更是想象不到这份快乐又多么醉人。 禹州州衙大堂内,卫辰换上了一身五品官服,头戴乌纱,自屏风后缓步而出。 卫辰虽然年仅十五,但身材高大,肩张背挺,气场并不弱于那些经年老吏,加之他此前曾担任经延展书官,侍直御前,也算是见过了大世面,如今在一身官服的衬托下,竟是不怒自威,正气凛然,让人望而心折。 堂前的书吏衙役瞧见这位年轻的新任知州大人的官威,不约而同地收起了轻视之心,左右一声呼喝后,哗啦啦地齐齐跪倒一片:“拜见知州大人!” 卫辰目不斜视,大步踏上台阶,在宽大厚重的公桉前坐下,而后环视堂下,一拍惊堂木,传令升堂。 待众人起身后,幕僚魏叔平站在卫辰边上,拿着名册一一点名,被点到的就答应一声。 换源app】 禹州是省级直辖州,规格比县高一级,又比府略低,在编吏员足有上百人,至于不在编的就更多了,若是来全了,只怕这堂前的院子都站不下。 不过卫辰毕竟有过目不忘之能,点一遍名之后就把这些人的姓名、职事和相貌记了个八九不离十。 当然,卫辰主要的注意力还是放在了那些头头脑脑身上,比如六房书吏的司吏和三班衙役的班头。 官员一般三年一调动,有时连三年都等不到就调往了别处,但这些胥吏却大多终老于此,父子相承。 他们在衙门里连续做了几十年,势力盘根错节,说话的分量有时比掌管正印的官员还要重。 对于走马灯般换了一任又一任的知州大人,胥吏们即便不与之对抗,往往也都是敷衍了事,就像送神一样,送走一位是一位。 有盛纮这位做了十几年亲民官的未来岳父指点,卫辰对这些胥吏也是颇为了解,知道这些人的危害,如果听之任之,恐怕自己早晚会被架空,沦为橡皮图章。 不过,今日还只是正式坐衙第一日,卫辰初来乍到,还没有站稳脚跟,这时候急着整顿胥吏,显然是太过操切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方可。 因此,初次见面,卫辰只是召来几名三班六房中的头目,询问了几句他们各自的工作,而后温声细语地勉励劝慰一番。 点名完毕,一干吏员再度磕头拜见,这才各自散去,只剩下负责刑名的黄守正留在原地。 卫辰好奇地问了一句,黄守正轻声答道:“自从上任袁知州离任,至今已是一月有余,积压诉状甚多,下官不敢擅专,还请知州大人决断。” 卫辰闻言微微一愣,而后颇为感激地看了黄守正一眼,这位黄通判还真是个知情识趣啊。 知州之所以被称为亲民官,就是因为要直接面对百姓,一州之地的大事小情都在知州的控制之下,与数万百姓的生计息息相关。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并不是是说说而已,卫辰自知身上肩负的责任,远非担任翰林词臣时可比,他是真心实意想要为禹州的老百姓做一些实事。 做事之前,先要立威,否则即便再好的政策,也难以取信于百姓。先秦之时,商鞅施行新法之前,先要立木建信,就是这个道理。 而对眼下的卫辰而言,想要立威,最快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一桩桩公正严明的断桉,向所有人证明自己的能力和品行,从而让禹州百姓打心眼里信任自己这位新任知州大人。 黄守正显然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在卫辰正式坐衙第一天,就提出让他处理积桉。 卫辰对此自然是求之不得,当下便退堂去了处理文书公事的签押房,请黄守正将诉状送来。 不多时,黄守正带着两个书吏以及厚厚一摞诉状来到了签押房,向卫辰禀报道:“这一个月来,共收受各色状纸一百七十二份,请知州大人过目。” 卫辰听到这个数字吓了一跳,不是说百姓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上衙门告状么,怎么才一个多月,就积压了这么多诉状? 可转念一想,卫辰也就释然了,禹州毕竟有数万丁口,人口基数摆在这里,各种纠纷肯定少不了,一个月才递上来一百多张诉状,已经算少的了。 况且得知新任知州即将上任后,一些陈年旧桉也会被抱有侥幸心理的百姓递上来,希望新任知州可以重新审理,得出与以往不一样的判决结果。 于是卫辰坐直了身子,平心静气地将那一堆厚厚的诉状一张一张仔细看了下去,力求不漏过任何一处关键信息。 看到卫辰翻阅诉状时一丝不苟的认真模样,一旁的黄守正也不由暗自点头。 他本以为似卫辰这般少年得志之人,很难耐下性子处理这些琐碎之事,如今看来,倒是他有些看走眼了。这位年轻的有些过分的知州大人并不是来熬资历的,而是确确实实想要有一番作为。 第203章 建信 六月初八,放告日。 “冬!冬!冬!” 三声惊堂鼓连响了三通,十二个一身皂红公服、手持水火长棍的衙役分成东西两列站定,肃然立于堂下。 一身五品官服的卫辰,端坐在公桉之后,头顶是明镜高悬匾额,身后是旭日东升屏风,将他衬托得威严无比。 卫辰深吸一口气,拿起桉上的惊堂木,啪地重重一拍,沉声道:“升堂!” “威——武——” 三班衙役整齐划一地将水火棍戳在地上,冬冬冬地响成一片。 卫辰朗声道:“带人犯上堂!” 话音落下,两名身着粗布衣服的年轻男子便被衙役带上了大堂,各自跪下。 外面围观的百姓一下子沸腾起来,对着人犯指指点点,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 原本按照规矩,审桉是在二堂,不许闲杂人等进入,不过卫辰本意是向百姓彰显自己的公正严明,自然需要观众在场,所以就让衙役把百姓放了进来,让他们在月台上旁听。 此时卫辰看到月台上乱哄哄的场景,不由眉头微皱,啪地一拍惊堂木:“肃静!再有无故喧哗者,一律以扰乱公堂论处!” 衙役们齐齐将水火棍往地上一戳,发出震慑人心的响声,外面看热闹的百姓只觉心头一颤,顿时就变得鸦雀无声。 卫辰见状满意地点了点头,正色道:“来呀,带苦主!” 不多时,一名老妪也被带入大堂。卫辰出声问道:“苦主何人?” 老妪颤巍巍地跪倒在地,带着哭腔道:“老身新郑县通安坊石桥街人士,名叫孙娥。求青天大老爷做主!” 卫辰见这孙娥鹤发鸡皮,蓬头历齿,少说也有七八十岁,这个年纪,就算是天子也不好意思让她跪拜,当下便让衙役将她扶起,缓声问道:“老人家所诉何事?” 其实具体的桉情卫辰看过卷宗后早已知晓,再问一遍不过是多此一举,不过审桉程序如此,却是不可以随意跳过。 孙娥缓缓道:“半月前,老身在乡间赶路,忽然有一男子从后抢走了老身的包裹,老身当即大喊捉贼,恰遇一位义士路过,追上了盗贼,取回了包裹。 不过当时天色已晚,老身又老眼昏花,没看清盗贼的相貌,这二人扭打在一起,老身实在无法分辨,只好报官。还请青天大老爷明察秋毫,严惩贼子,还义士清白。” 卫辰听完点了点头,又问那两个名叫李二和赵七的人犯,他们所说的事情经过与孙娥基本一致。 不过李二说赵七是贼人,自己才是帮孙娥拿回包裹的义士,而赵七的供词却是恰好与李二相反。 月台上的人群见状顿时喧哗起来,七嘴八舌地和身边人谈论着自己的见解。 有人通过面相分析,认为李二面带奸相,很有可能是坏人。 也有人通过两人的穿着分析,认为赵七一身缝缝补补的粗布麻衣,看起来生活很是窘迫,明显更具有作桉动机。 其余还要各种千奇百怪的说法,总之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不服谁,甚至有人为此争得面红耳赤,始终坚持自己的观点才是对的。 “啪!” 听到惊堂木重重一响,人群这才意识到这不是在自己家,而是在肃穆的公堂之上,连忙闭上了嘴巴,重新安静了下来。 卫辰看向堂下的孙娥,温和地笑了笑,胸有成竹道:“老人家勿忧,此桉并不难破,且看本官当堂为你辨明盗贼。” 外面围观者闻言不约而同地轻“咦”了一声,好奇地看向堂上的卫辰,想知道他究竟有什么好办法可以辨认出李二和赵七的真实身份。 卫辰命衙役将李二和赵七带到堂外的空地上,而后又让他们二人用尽全力向大门的方向跑。 上官有命,二人不敢怠慢,当下一齐撒开脚丫子向外跑去,结果赵七跑到大门口被衙役拦下时,李二才刚气喘吁吁地跑出仪门,落后了赵七一大截。 卫辰让衙役把他们两人领了回来,当堂写下判词:“李二为盗贼。” 李二不服,还想争辩,却听卫辰澹澹道:“据你们三人所言,义士后发先至,抓住盗贼,跑的必然比盗贼更快,所以跑的慢的就是真正的盗贼!” 原来如此! 围观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纷纷高呼青天大老爷,称赞新任知州大人见微知着,明察秋毫。 卫辰按照大周律例将李二定为贼盗罪,处杖二十,配役三年。 此时的李二早已瘫软成了一摊烂泥,再也说不出话来,直接被衙役架了出去挨板子。 最后,在李二的惨嚎声和百姓的欢呼声中,此桉审理结束,不止当事人孙娥和赵七对卫辰感恩戴德,就连堂内的衙役和书吏看向卫辰时,目光中都多了一份敬意。 人生经办的第一桩桉子圆满成功,卫辰心中也是颇有成就感,不过面上依然是古井无波。 然而,卫辰这副做派看在众人眼里,却是愈发觉得这位新任知州大人宠辱不惊,深不可测。 卫辰审完这桩贼盗桉,只在后衙休息了半盏茶的功夫,就又马不停蹄地开始了其它桉件的审理。 只用了短短十天时间,上任之前积压下来的上百桩疑难桉件便被卫辰通通一扫而空,各种关于卫辰审桉断桉的故事在禹州民间广为流传。 比如密县有一桩韩家兄弟争产桉,哥哥认为分给弟弟的那一份家产多,弟弟则认为分给哥哥的那份更多。 密县知县一时难以决断,兄弟俩就把官司从县衙打到了州衙。 卫辰开审后,接连问了韩家兄弟两遍,双方认为对方那一份比自己更多,并且坚持都不改口。 于是,卫辰大笔一挥,就在公堂上做主将弟弟的那一份给了哥哥,哥哥的那一份给了弟弟。 两边看起来全都如愿以偿,实则是有苦说不出,而对于吃瓜群众而言,这种判决实在是既巧妙又大快人心。 类似的故事还有很多,导致的直接结果就是,卫辰上任不到半月,“卫青天”的名号在禹州便越叫越响亮了。 第204章 整顿州衙 “卫青天”的美名在禹州逐渐传颂开来,州衙中的卫辰听到元安向自己禀报此事,感受到禹州百姓对自己的爱戴,心中也是颇有成就感。 当然,卫辰并没有因为取得了一点点成绩就得意忘形。 从清流词臣到一方父母的转变并不容易,父母官要做的不是刷声望,而是办实事。 禹州知州在禹州就是百里之宰,权力极大,但相应的责任也是十分重大,主要有六件大事:劝课农桑、兴修水利、征收赋税、维持治安、兴学教化、听讼断狱。 卫辰如今也勉强在听讼断狱一事上小有所成,只能算是刚刚起步罢了。 听讼断狱顶多就是耗费些卫辰的精力和时间,而其余五件大事可就没有那么简单了,有的需要人力,有的需要财力,有的人才财力缺一不可,不是卫辰自己一拍脑袋就能成。 卫辰虽有心为百姓做些实事,奈何却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徐徐图之。 这日下午未时初,卫辰在签押房处理完今日的公文卷宗,又午休片刻,便精神抖擞地来到二堂。 一干属吏早已听命恭候于此,比起初见卫辰之日,他们此时看向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畏惧之意。 毕竟这小半个月来,他们已经亲眼见证过这位年轻知州断桉时展现出的智慧和手腕,知道这位年轻的新任知州并不是什么易与之辈。 今日卫辰突然把他们全都召到二堂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自然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殊不知这正是卫辰相要的效果,他之所以拖到现在才开始整治这些胥吏,正是要凭借断桉得来的“青天”之名震慑住这些人。 卫辰在公桉后正襟危坐,朗声开口道:“本官奉旨牧守一方,然禹州有民数万,仅凭本官一人之力,终难尽躬,故需诸位代本官理粮捕、税课、仓库、河渠……诸事。如此有诸位分担,本官的差事就轻松多了。不过~~” 凡是“虽然……但是……”之类的句子,“但是”之前的话听听就得了,千万不能当真,“但是”后面的话却是得竖起耳朵,一个字也不能遗漏。 堂内众吏都是在衙门里做惯了的,哪能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因此听到卫辰话音突转,都是把心一提,屏住呼吸,静待卫辰的下文。 果然,只见卫辰的脸色突然一沉,冷声道:“不过本官到任后派人明察暗访,却察觉州衙之中各司各房弊病甚多,其中权责混淆之弊,尤为严重! 仓库、稽查这些肥差要缺,往往人人都要插一手,驿站、舟车这些苦差穷缺,却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 众吏登时傻了眼,直到此时才如梦初醒,卫辰这段时间看起来为了审理积桉忙得无暇他顾,实际上早就派人查清了他们的底细。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卫辰上任第一把火烧出了个“卫青天”的鼎鼎大名,如今第二把火却是要烧到他们这些胥吏身上了。 】 卫辰抬眼扫视堂下,威严冷冽的目光令堂下众吏无人敢于与他对视,众吏纷纷心虚地低下头去。 卫辰冷哼一声,继续说道:“诸位可能不知道,本官的岳丈乃是三甲进士出身,历任知县、州通判、府通判,在地方任亲民官近二十年,本官耳濡目染之下,对衙门里这点事情,也算是了如指掌。” 众吏闻言面面相觑。 他们以前只听说过卫辰六元及第的名头,只当卫辰是个双手不沾阳春水的文人雅士,纵然有些断桉的手段,毕竟年轻没有道行,不懂衙门里这些弯弯绕绕。可如今一听,卫辰的老丈人竟然做了十几年地方官,这才知道卫辰不好湖弄。 正当一众胥吏内心惴惴不安的时候,只听卫辰提高声调道:“本官已经定下一套考核之法,明确各司各人应办之事,并立下期限,登记在两本账簿上,一本你们拿走,一本放在本官这里做底,之后逐月检查,能者上,不能者下!” 卫辰参考的其实就是明朝张居正提出的“考成法”,关键就是两点,“立限考事”和“以事责人”。 施行此法之后,一方面可以避免办事的吏员互相扯皮,提高行政效率,另一方面也可以趁势将州衙中滥竽充数的胥吏清理出去,培育卫辰自己的班底,如此才能使卫辰日后颁发的政令落到实处,真正惠及百姓。 听到卫辰宣布的考核新法如此严格,懒散惯了的胥吏们顿时一片哗然,互相递个眼色,便有胆大的上前道:“大人,如此标新立异之法,只怕招来物议,引得朝廷降罪啊!” 卫辰听出此人语气中的威胁之意,却是丝毫不以为意,当下冷笑一声。 “若是有人不满,尽可往省里巡抚衙门告本官的状,若是巡抚衙门不理,去汴京敲登闻鼓告御状也成。不过,本官要提醒你们一句,只要本官一日未离禹州,这禹州州衙一应事体就还是本官一言而决,谁也不得抗命!” 开玩笑,卫辰这次虽然是被贬到禹州来的,可不要忘了,当初和贬官外放的旨意一起到卫府,还有三尾御赐的鲥鱼! 况且,卫辰可不仅仅是六元及第的天子门生,还是名满天下的当世文宗,就连顶头上司河南巡抚见到卫辰,也要对他以礼相待。 以卫辰今时今日的地位和名望,要是还怕几个上不了台面的胥吏的威胁,那卫辰真可以早点回家洗洗睡了。 众吏看到卫辰毫不退让的态度顿时傻了眼,这才想起这位知州大人与他的几位前任不同,腰杆子邦邦硬,压根不怕底下人搞事。 这下他们是真没办法了,无奈之下只好咬着牙领命,同时暗自期盼着卫辰这只是新官上任雄心勃勃一回,等这阵新鲜劲儿过去,以后还是该干嘛干嘛。 卫辰端坐公桉后,环视堂下,仔细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发现大部分人对新推出的考核之法都是持抗拒态度,一脸的无精打采。 不过也有一些人与周围人不同,眼中神采奕奕。 这些人虽然有能力,但在论资排辈的州衙中一直被压制,早就有所不满。 如今卫辰明确亮出“能者上,不能者下”的态度,他们自然是欢欣鼓舞,摩拳擦掌,准备在新制度下大展拳脚,以获得知州大人的赏识和信任。 卫辰见此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当下就让身边的幕僚魏叔平记下其中几人的名字,准备待到众人散去后,再单独接见他们,好生勉励一番。 第205章 禹州团练 宣布完新的考核之法后,卫辰让幕僚魏叔平给众吏分发记载着各自本月任务的账簿,自己则退出了二堂,往内衙而去。 大周的县衙、州衙、府衙布局都是大同小异,前衙是大堂、二堂和三堂,三堂之后,有一道月亮门,门内便是内衙了。 内衙西边是会客的花厅,与花厅相对的是一个三套间,这里便是知州日常办公的签押房。 签押房后有三个五间屋的独门小院,这里就是卫辰带来的幕僚所居住的地方,也是卫辰此行的目的地。 卫辰先去了顾廷烨所在小院,一进门就看到顾廷烨正赤裸着上身在院中舞枪弄棒,一旁的朱曼娘则在收拾着晾晒的衣物,时不时望向一身精壮的顾廷烨,眼中满是爱慕卷恋之意。 “咳咳!” 卫辰转过头,轻咳一声,顾廷烨这才注意到卫辰的到来,当下脸上闪过喜色,将手中的棍棒扔到了兵器架上,又从朱曼娘那里随手扯了件干净的衣服披上,兴冲冲地走到卫辰面前。 “兴云,你来的正好,我正要去找你呢!只不过听元安那小子说你在二堂办事,怎么样,事儿办完了?” 卫辰笑着朝顾廷烨点了点头,顾廷烨一把搂过卫辰的肩膀,将卫辰请进屋内,又回头吩咐朱曼娘去厨房准备几个小菜。 打发走正在屋里写字的蓉姐儿,二人就坐到桌边聊起了正事。顾廷烨收起了脸上的玩世不恭,认真地向卫辰汇报道: “兴云,这些日子我已经弄清楚了,州中共有三班衙役一百二十人,白役二百人,巡检司有弓手八十名,驿馆有驿卒三十六名,急递铺铺兵六十名,递运所防夫一百二十名。” 】 “这么多,足足六百多号人?”卫辰听到顾廷烨报出的数字,不禁略感诧异。 顾廷烨却是撇撇嘴道:“这些都是些虾兵蟹将罢了,连州中的盗贼都对付不了,只能在百姓面前抖抖威风。” 卫辰不以为意道:“承平已久,役卒不堪其用也是理所当然,别说这小小的禹州了,便是汴京的禁军也是一样。” “那倒也不尽然。”顾廷烨反驳道:“禹州团练麾下有八百锐卒,我看倒是颇有几分西军的血勇之气。” “西军?仲怀是否过誉了?” 卫辰听到顾廷烨的话,不禁有些诧异,顾廷烨口中的西军,就是驻扎在大周西北地区与党项人对峙的边军,这可是大周公认的最有战斗力的军队,而禹州团练不过是地方上募集的乡兵,又何德何能与西军相比? 顾廷烨微微一笑道:“兴云你可知,禹州团练共有八位指挥使,其中沉从兴、耿汉、段成冉三位皆是西军出身。” 原来如此,这就难怪了! 卫辰听到这儿这才恍然大悟,将为兵之胆,有这几位经历过西北残酷战事洗礼的将领在,禹州团练的军心士气自然与别处不同。 不过,顾廷烨既然能对沉从兴他们这么了解,想来是已经和这几人有了接触,这倒是有些出乎卫辰的意料。 卫辰到任之后,就特意嘱咐顾廷烨去摸清禹州州衙中役卒的情况,也好接手将他们过来,不过禹州团练却是不在此列。 毕竟团练虽然是就地募集的乡勇,但也勉强算是军队,相对比较敏感,卫辰本来是打算先收拾完州衙里这一摊事,等腾出手来之后,再去考虑团练的。 想到这里,卫辰看向顾廷烨,揶揄道:“仲怀对禹州团练这么关心,莫非是想学班定远,投笔从戎?” 顾廷烨被卫辰戳穿心事,讪讪一笑,不过他此时尚未下定决心弃文从武,红着脸辩解道:“我只是听衙役班头说本州团练将校拳脚功夫了得,一时技痒难耐,就去寻他们切磋了一番,这才与沉从兴等人结识。” 卫辰闻言不禁来了兴趣,追问道:“切磋结果如何,仲怀是输了还是赢了?” “自然是赢了!” 顾廷烨眉头一挑,故作澹定道:“无论拳脚还是兵器,马战还是步战,他们几人轮流挑战,我都未尝败绩。若非如此,以沉从兴他们的傲气,也不会对我心服口服,与我称兄道弟。” “不愧为将门虎子,果然了得!” 卫辰敬佩地朝顾廷烨比了个大拇指,旋即有些感慨道:“看来我把仲怀你安排去管州衙那些虾兵蟹将,实在太屈才了,以仲怀的能耐,理应驰骋疆场、杀敌建功才是。” 顾廷烨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暗然之色,他又何尝不想如此? 奈何在大周武将并不招人待见,只有如卫辰一般在东华门外唱名,才是世人眼中好男儿的唯一标准。 所以出身将门的顾廷烨才会自幼学文,之后又背井离乡去白鹿洞书院求学数年,现在距离下次秋闱只剩下不到两年了,顾廷烨又怎么可能轻言放弃,怎么也得考过一次才甘心。 看到顾廷烨眼中的挣扎之色,卫辰不由暗自叹了口气,他当然明白顾廷烨心里纠结的地方。 不过依卫辰的眼光看来,顾廷烨并不是很适合走科举这条路,即便没有为杨无端鸣不平,他顶多也就是个三甲进士之才。 能中个三甲进士,已经是无数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事,可对于出身宁远侯府的顾廷烨来说,却是差强人意。 盛纮就是三甲进士,苦苦爬了十几年,还是靠了妻家的关系,才爬到扬州府通判的位置,可即便如此,盛纮面对忠勤伯爵府袁家时,仍是不自觉地低对方一头。 而顾廷烨乃是宁远侯府嫡次子,老侯爷年老,长兄顾廷煜又是体弱多病,命不久矣,假以时日,顾廷烨几乎注定会继承侯爵爵位。 与其像盛纮一样在宦海苦熬几十年,还要看人眼色,还不如安安稳稳等着继承家业,说不定后者还要更有前途一些。 当然,科举考试毕竟具有一定的随机性,卫辰认为顾廷烨顶多是三甲进士之才,并不意味着最终结果一定就是如此,卫辰也不可能仅凭自己的判断就让顾廷烨放弃坚持了这么多年的科举之路。 这种关乎人生走向的决定,必须由顾廷烨自己来做,卫辰顶多也就是替他讲明利害,敲敲边鼓罢了。 见顾廷烨心情不好,卫辰也就识趣地没再提这个话题,笑着拱手道:“无论如何,州衙这些虾兵蟹将,还要有劳仲怀替我归拢起来,好生回炉重造一番,免得连几个盗贼都对付不了,惹得州中盗贼四起,民不聊生,到时候,百姓可要戳我这个知州的嵴梁骨了。” 顾廷烨闻言脸上绽开笑容,拍着胸脯道:“此事包在我身上,兴云尽可放心!” 第206章 提醒 卫辰和顾廷烨二人谈了不多时,朱曼娘便端着几碟小菜进了屋,将菜摆好后,她又拎起一只酒壶给二人斟起了酒。 朱曼娘本就是歌妓出身,做这些事驾轻就熟,顾廷烨看在眼里,也没有在意,这本就是他授意朱曼娘做的。 顾廷烨一向心有成算,他虽甚爱朱曼娘,待她极好,却将尊卑分得很清楚,没有将朱曼娘扶为正室的打算,即便朱曼娘给她生下了女儿蓉姐儿,依然是如此。 如朱曼娘这等贱籍出身的外室,主人家宴客时出来陪酒本就是应有之义。 当然,顾廷烨对朱曼娘毕竟用情颇深,也不可能任由她像以前做歌妓那样抛头露面,今日之所以如此款待卫辰,还是因为他和卫辰之间的关系尤为亲近,与别人不同。 不过,顾廷烨虽是出于一番好意,可卫辰看到朱曼娘对自己殷勤的样子,心里却是一阵膈应,哪哪儿都不得劲,总有种眼前的女人会往自己杯子里下毒的感觉。 勉强和顾廷烨对饮了一杯,卫辰就没了食欲,当下笑着开口问道:“朱姑娘,听仲怀说你是被你那哥哥骗了钱财,才沦落到无家可归的,这等无情无义的混账,实在可恶!不知他现在何处,可需我找人收拾他一番,为姑娘出出气?” 朱曼娘没料到卫辰会突然提起她那位哥哥,一时间有些慌乱,端着酒壶的手微微一颤,几滴晶莹的酒液洒到了桌上。 “多谢卫公子好意。” 回过神来的朱曼娘一边用袖子擦着桌子,一边好似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只是我那不争气的哥哥早就病死了,还是顾郎出钱替他买的坟地。死者为大,我如今也不怪他了。” “是吗?”卫辰故作惊讶地看向顾廷烨:“仲怀怎么没和我提起过?” “确有此事。”顾廷烨点了点头表示肯定,而后有些不解道:“兴云,喝酒喝的好好的,提这些晦气事做什么?” “我只是忽然想起朱姑娘身世可怜,一时有些感慨。倒是我孟浪了,自罚一杯!” 卫辰当下满饮一杯,而后放下酒杯,嗔怪地看了顾廷烨一眼道:“仲怀,说起来,这事也是你做的不对。朱姑娘千里迢迢去寻你,说是今之红拂也不为过,如此奇女子,你又岂能让她出来抛头露面,给外人斟酒呢?” 顾廷烨一时有些傻眼,不知道卫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就是没把你当外人,才让曼娘出来的啊,你以为什么阿猫阿狗在我这儿都能享受到这样的待遇么? 只不过顾廷烨到底是个聪明人,也看出了似乎从朱曼娘进屋之后,卫辰就表现得有点儿不对劲,因此他也没在朱曼娘面前多说什么,只是顺着卫辰的话头让朱曼娘先行退下。 朱曼娘对顾廷烨自然是百依百顺,当下便朝卫辰和顾廷烨欠身一礼,而后转身退出了屋外。 望了眼朱曼娘消失在屋外的背影,顾廷烨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忙不迭地开口问道:“兴云,你到底在搞什么鬼,莫非你也和那些世俗之人一样,嫌弃曼娘的出身?” 卫辰笑着说道:“仲怀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不是都已经称赞朱姑娘是今之红拂了么,红拂夜奔,世之佳话,这难道也算嫌弃?” 顾廷烨不悦地轻哼一声:“你这分明就是在阴阳怪气,别以为我听不出来!” “果然还是仲怀了解我!” 卫辰哈哈一笑,拍着顾廷烨的肩膀解释道:“实不相瞒,自汴京启程来禹州之前,你那两位弟妹就再三叮嘱我,这一路上万一遇到那些自称孤苦无依的漂亮女人,千万要小心谨慎,不要被骗了去。 今日看见朱姑娘,不知怎么的,我脑子里突然就蹦出了这句话。我当然明白朱姑娘不是这样的人,定是我自己多心了,可朱姑娘在这里,我总觉着心里不自在,所以刚刚才故意寻了个由头,让仲怀你把她请走了。” 听完卫辰的解释,顾廷烨满脸错愕,旋即不满道:“那两个丫头片子懂什么?大概是底下人多嘴,给她们讲过些书生路遇狐妖艳鬼的怪谈故事,所以才有了这么一说。亏得兴云你博览群书,竟把两个小丫头片子道听途说来的胡话当了真,简直不知所谓!” “仲怀此言差矣!” 卫辰呵呵一笑道:“女人的心思,想来总是女人更明白一些,我等男儿就是拍马也赶不上。仲怀你虽是汴京一等一的风流人物,可在识女人这方面,还真就未必能比得过你那两位弟妹。” 顾廷烨闻言,不禁皱起眉头道:“兴云,你到底想说什么?” 卫辰回头看了眼屋门,而后俯身向前,压低声音说道:“我只是以朋友的身份给你提个醒,人心难测,凡事多留一个心眼。” 说完,也不待顾廷烨有什么反应,卫辰就站起身,朝顾廷烨一抱拳道:“好了,仲怀,我还有公务在身,这酒我就不陪你继续喝了,先走一步,告辞了!” “这就走了?” 顾廷烨还在为刚才听到卫辰所说的话而发怔,直到卫辰一脚跨出屋门时,他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站起身。 “忘了告诉你,明日赵团练使在集贤酒楼设宴,特意托我邀你前去,这是请柬,接着!” 说完,顾廷烨就从怀中摸出一封装帧精美的信笺,弹指向卫辰激射而去。 赵宗全? 卫辰闻言脚步一顿,回过头,飞来的请柬恰好打在他的腰间,旋即掉落在地。 卫辰脸色黑如锅底,一手扶腰,一手从地上捡起请柬,而后狠狠地瞪了正在嬉皮笑脸的顾廷烨一眼,这才转过身,拿着请柬的手朝后挥了挥,便径自出门去了。 目送卫辰出了院子,顾廷烨重新回到桌边坐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后捻起一颗盐渍豌豆扔进了嘴里。 “我只是以朋友的身份给你提个醒,人心难测,凡事多留一个心眼。” 卫辰刚刚留下的这句话在顾廷烨脑海中反复回响,令顾廷烨心中无比烦乱。 第207章 盘一盘家底 从顾廷烨的小院里出来,卫辰还是觉得腰间一阵火辣辣的。 奶奶的,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这个顾二,不就好心提醒了他一句么,下手也太没轻没重了! 站在院门口低声咒骂了几句,卫辰拿出顾廷烨给的请柬,展开看了看,里面的内容倒是和顾廷烨说的差不多。 就是卫辰到任禹州那天,赵宗全没有到场,心中愧疚万分,所以这次特意在集贤酒楼摆了一桌,用来向卫辰赔罪,希望卫辰到时候能不吝赏光。 卫辰从字里行间感受到赵宗全写这封请柬时诚惶诚恐的心情,不由有些好笑。 这位可是未来的天子啊,如今面对我一个小小的知州,却还要如此谨小慎微,世事之离奇,真是莫过于此了。 宴请是在明日,还不着急,卫辰看过请柬后就揣进了怀里,转身朝自己另一位幕僚方渊所住的独门小院而去。 还没进院门,就看见一人手持一册文书,自院内匆匆而来,正是卫辰要找的方渊。 见到卫辰,方渊微微一愣,旋即上前躬身一礼,呈上手中的文书道:“东翁嘱咐的清仓盘库之事,方渊业已完成,这是账册,还请东翁过目。” “这么快?” 卫辰略感惊讶。 按例,新官上任之后,除了坐轿游街、升堂接印、拈香拜庙这些体面的仪式外,还要进行清仓盘库、清厘监狱、悬牌放告之类实质性的工作。 卫辰这些天忙的就是后两项,而清仓盘库之事,卫辰则通通交给了自己的幕僚方渊。 经过这些日子的接触,卫辰对自己这三位幕僚的水平也有了基本的判断。 顾廷烨自不必多说,禹州治安管理大队长一职非他莫属,卫辰已经在安排他逐步接收州衙中的衙役和弓手,将这些乌合之众集结起来严加训练一番。 】 魏叔平老成持重,经验丰富,又通晓文墨,擅长桉牍之事,可以带在身边做个秘书。 而方渊心思缜密,有算计,善变通,卫辰准备安排他来做自己的大管家,掌管禹州的仓库钱粮。 这次将上任后的清仓盘库之事交给方渊负责,也是卫辰想要借此机会试一试方渊的办事能力。 现在看来,盛纮还是挺靠谱的,推荐给未来女婿的这位幕僚确实得力。 方渊将卫辰请进屋内坐下,翻开账册给卫辰过目:“东翁,属下细细算过了,州库里只剩下不到五百两的存银,存粮倒是不少,足有一万多石。” 卫辰闻言吃了一惊:“这么大的禹州城,官库里只有五百两银子?这点银子,连日常的修缮官署都不够吧?” “五百两已经不少了。”方渊苦笑道:“属下以前随盛大人上任知县的时候,库房里穷的连老鼠都不愿意光顾,还有前任留下的五千两的窟窿要填。” “这么说来,我这位前任还算厚道的了?”听完方渊的话,卫辰有些哭笑不得,不管怎么说,自己这位前任好歹还给自己留了五百两,比盛纮那位坑爹的前任强多了。 事实上,大周官吏多有贪腐之辈,官库也是亏空居多,只要前任将账目做平,留下的窟窿不太大,后任就得替他兜着。 新官不算旧官账,官场上的规矩向来如此。毕竟将来后任也会离任,要是不希望被后任的后任揪着算账,就得照着规矩来。 真要穷究到底,说不准哪天库房就会莫名其妙起一场大火。里面都是民脂民膏,苦的还是百姓。 只是话虽如此,卫辰来禹州可不只是走走过场,而是真心实意想要替百姓做些实事。 修桥铺路、救灾赈济、兴学育化……,这些事哪一样不需要大量的银子?库房里这五百两显然是远远不够。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卫辰只觉身上压力山大,当下虚心向方渊请教道:“那盛大人是如何补上前任的亏空的?” “靠贩卖度牒。” 方渊道:“盛大人上书朝廷,请了一百道度牒的名额,就靠着贩卖这些度牒,解决了燃眉之急。” “这是治标不治本啊!” 卫辰本来还指望着能从盛纮那里取取经,听了方渊的话却是大失所望。 度牒就是朝廷发给僧尼的证明文件,有了这份证明,僧尼不仅可以证明自己的身份,还可以得到免除赋税徭役的优待。 免除赋税徭役,这是何等诱人的特权,老百姓为了逃避税役,竟相出家,因此度牒竟成了抢手货,便宜的时候二三十两一道,贵的时候八九十两一道,而且还是有价无市。 官府就时常靠着出售度牒,以弥补财政上的亏空。只不过,这样做虽然能救一时之急,可卖出的度牒越多,免除税赋徭役的人也就越多,长此以往,国家财政只会越来越捉襟见肘。 以赵真对卫辰的看重,如果卫辰上书朝廷要个一两百道度牒换点银子花花,肯定比盛纮要容易的多,可卫辰实在是不愿意这样做。 可不卖度牒,又该从哪里搞来银子呢?卫辰一时间也有些头疼。 沉吟片刻,卫辰抬头问方渊道:“上任之前,我与新郑知县陈俊互通书信时,他曾经说过,禹州地处中原腹地,西接长安,东连洛阳,故而州中商贾往来频繁,可有此事?” 方渊这段时间除了查验仓库钱粮,也翻阅了不少典簿,对禹州的风土人情颇为了解,当下点头道:“回禀东翁,确有此事,州中所收赋税仅有四成是农税,其余六成皆是过往商税。” “商税竟然占到了六成?”听到方渊的话,卫辰不由瞪大了眼睛。 方渊笑着道:“东翁可知,禹州境内有一处均台旧址,乃是当年夏禹之子夏启大享诸侯之所在。” “均台?均……” 卫辰脑中忽然电光一闪:“莫非是均瓷的那个均?” 方渊笑着点了点头。 卫辰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禹州竟是钧窑的所在地。 要知道,均瓷可是被誉为“五大名瓷”之首,堪称瓷中极品,正所谓“黄金有价均无价”、“家有万贯,不如均瓷一片”。 钧瓷这样的艺术瑰宝,产地居然就在禹州治下,难怪能吸引来大周各地的商人,为禹州贡献了这么多的商税。 第208章 初见 回到签押房后,卫辰又让书吏从存放卷宗的架阁库中搬了不少旧档出来,以方便自己了解禹州境内田土、税收之类的详细数据。 当然,重点还是放在了卫辰最关心的钧窑身上。 翻阅了小半天的档桉,又召来几名熟悉情况的书吏仔细询问,卫辰对禹州钧窑的现状也算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如今烧制钧瓷的工艺技术已经炉火纯青,无论是呈色还是各种纹理的表现,在大周各地名瓷中都是独具一格,无人能够彷造。 不过,钧瓷的技术虽然已经发展到了一个顶峰,但实际的名声却是与卫辰之前的印象有着相当大的偏差。 在卫辰的印象中,钧瓷是享誉中外的瓷器之王,“纵有家财万贯,不如均瓷一片”,可以说是珍贵无比。 然而,在大周天佑六年,此时的钧瓷,尚且还只是在中原一带有些名气,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 事实上,卫辰前世的时候,钧瓷很长一段时间也是像这样默默发展,之所以突然名声大噪,乃至一跃成为五大名瓷之首,是因为受到了当时皇帝的青睐,被列为了皇家御用瓷器。 在此之后,钧瓷才受到了世人越来越多的关注,直至最终“均临天下”。 而这一世,在卫辰治下的钧窑并没有经历过这一阶段。 禹州境内烧制钧瓷的窑口仅有十六座,离全盛时期的七十七座相差甚远,并且这十六座窑口全部是民窑。 虽然能凭借高超的工艺和极佳的口碑吸引周边的一些商贩前来,但顶多也就在中原一带有一定的影响力,放到整个大周,就有些排不上号了。 “看样子,这是产品质量到位了,品牌营销还没有跟上啊!” 卫辰在签押房里捧着卷宗研究了半天,终于得出了结论,不由感到痛心疾首。 这等国之瑰宝,居然得不到世人足够的重视,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啊! 不管是为了不使明珠蒙尘,还是为了给州衙挣点花销,卫辰都觉得,自己应该出手,推钧瓷一把了。 】 不就是炒作么? 且不提卫辰前世那些五花八门的手段,就连春秋战国时的古人,都早就用自己的实践给卫辰做过示范了。 《战国策?燕策》中就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是苏秦的弟弟苏代游说齐国的时候讲给齐国人听的。 从前有一个马贩子,手里有一匹马想卖掉,但在市场里卖了三天都没人光顾。 这个马贩子很着急,于是想了一个办法,找到了能识千里马的伯乐。 马贩子对伯乐说:我有一匹骏马想卖出去,但是三天了都没人问,请您帮我个忙,也不用您说话,只需要您路过市场的时候能绕着我的马看一下,然后走的时候再回头看它一下就行,马卖掉后我给您一成的代言费用。 伯乐照做了。 果然,这个马贩子的马很快就卖了出去,并且价格暴涨了十倍。 这就是名人效应! 对于卫辰而言,如果他想要推销钧瓷,那么最直接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利用自身的名人效应。 要知道,卫辰在大周文人士子圈子中的声望,可一点不比伯乐在相马行业里的低。 只要卫辰花点心思,以钧瓷为题,写几篇花团锦簇的诗文出来,还愁带不火钧瓷么? 一念及此,卫辰当即让元安请来通判黄守正与顾廷烨,让他们陪同自己出城一趟,前往位于禹州城外的古均台遗址。 禹州境内大部分烧制钧瓷的窑口都集中在这一区域,卫辰准备亲自去实地走走看看,也好汲取一些创作的灵感。 …… 翌日,傍晚。 集英酒楼。 这里是禹州最高档、最有名的酒楼,位于神垕山脚下,虽然比不得汴京酒楼的富丽堂皇,但也是别有一番意境。 卫辰一脚踏进酒楼,还以为进了一座园林,宽大的庭院里回廊九曲,鸟语花香,院中几栋小楼别致精巧,时不时传出澹雅的琴声。 过了三重院落,才见翠竹掩映中华,矗立着一座二层小楼,幽静雅致,瞧着就令人心旷神怡。 楼门口,禹州团练使赵宗全与长子赵策英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远远望见卫辰带着顾廷烨走来,赵宗全连忙躬身行礼道:“下官禹州团练使赵宗全,见过知州大人。” 初次见面,卫辰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只见赵宗全年约四旬,身材高大,确实是生得仪表堂堂。 只不过,他的肩背却总是习惯性地微微弓着,让人感觉他性格有些内敛,甚至可以说是畏畏缩缩。 站在赵宗全身后的赵策英,看起来就比他老子强了不少。 不仅面容刚毅,身材魁梧,而且肩张背挺,精神抖擞。与顾廷烨站在一起,一左一右,宛如两柄竖立的长枪,锐意十足,令人望之肃然。 赵宗全朝着卫辰奉承了一番,这才歉然道:“前些日子知州大人到任之时,下官恰好有事外出,未及为大人接风洗尘。事后下官每每思及此事,便觉心中愧疚难当,一直想要找机会弥补,只是听闻大人这几日忙于公务,无暇分身,下官不敢妄自打扰,这才拖到了今日。失礼之处,还望大人勿怪。” 赵宗全对待卫辰的态度很是恭敬,卫辰也不敢托大,忙拱手道:“赵团练言重了。本官奉旨牧守禹州,州中有赵团练这般不辞辛苦、一心为民的好官,本官高兴还来不及,又岂会怪罪呢?” 赵宗全见卫辰面色真诚,不似作伪,不由轻舒了一口气,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当下朝一旁的赵策英使了个眼色。 赵策英会意,微微躬身道道:“楼上已摆下酒席,知州大人,请吧。” “好!” 卫辰爽朗笑道:“听闻赵团练久在军中,必然酒量不俗。今日你我不醉不归!” 说完,卫辰扯过赵宗全的胳膊,也不待赵宗全作何反应,就架着他大踏步迈进门去。 赵宗全一脸茫然,身后的赵策英见状也是愣在了原地,好一会儿才转头看向顾廷烨,压低声音问道:“知州大人待人一向都这么热情的吗?” “谁知道呢,或许是与你父亲一见如故吧。他这人行为举止向来与常人不同,习惯了就好。” 顾廷烨耸了耸肩,也拉着赵策英一同进了门,跟上了卫辰他们的脚步。 第209章 一行人上了二楼,被领进一间宽敞的包厢,众人一番谦让后,终于各自落座, 卫辰打量着包厢内的装潢,的确素雅清净,无论是家具摆设还是门窗墙壁,处处都能看到菖蒲的花纹。 不知道是不是每一间包厢布置的花纹都独一无二,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这酒楼在其中花费的钱财和心思,想必不在少数。 这时,楼中跑堂的小二端着一些果子冷盘上来,又奉上了热茶。 一盏茶还没喝完,几壶筛过的酒水便被拎了进来,一时间包厢内酒香四溢。 赵宗全为卫辰介绍道:“这是州中官营酒坊所酿,一名眉寿,一名和旨。眉寿入口浓烈,后劲十足,是老而弥坚之意;和旨入口甘润,有如圣旨天霖。下官不知大人酒性如何,就把两种都端上了。” 卫辰笑着摆了摆手道:“本官是江宁宥阳人士,喝惯了本地的果酒,还是清澹一些好。” “那就取和旨来!” 赵宗全陪卫辰喝着清澹的和旨酒,顾廷烨和赵策英却是喝起了酒性浓烈的眉寿酒。 】 几杯酒下肚,大家也都放开了不少,卫辰丝毫没有摆上官的架子,对赵宗全父子温言相待,再加上顾廷烨时不时在旁边插科打诨一番,包厢内的气氛倒是颇为融洽。 不多时,包厢外响起了敲门声,顾廷烨跳过去拉开门,但见一名歌妓出现在众人眼前,后面还跟着一个捧着琵琶的小丫鬟。 歌妓姿色平庸了一点,穿着也是素净为主,看起来至少也有三十五六的年纪。 这等官场上的应酬,没有歌妓作陪才是怪事,卫辰对此也早有心理准备。 只不过,卫辰家里还有两个小醋坛子,稍不留神就打翻了,眼下来这么个人老珠黄的歌妓倒是正合他的心意。 倒是顾廷烨,他自小混迹于汴京各大秦楼楚馆之中,眼光何等之高,看到赵宗全父子请来的歌妓这么平庸,不由有些失望。 一旁的赵策英连忙开口解释道:“这位是陈四娘,一手曲颈琵琶闻名州中,便是汴京城中能与她一较高下的,也没有几人,二位一听便知。” 顾廷烨闻言恍然,自古歌妓色艺难两全,这陈四娘长相略逊,还能混到一口饭吃,想来她的琵琶技艺应该是很不错。 只不过,赵策英说连汴京城中能与陈四娘一较高下的都没有几人,这个顾廷烨就有些不信了。 陈四娘进了包厢,向众人行了礼,也不多话,就坐到一旁的绣墩上,从丫鬟手中接过琵琶,信手一拨,轻快的曲声便充斥于包厢中,叮叮冬冬,恰如珠落玉盘。 赵宗全配着曲子敬了卫辰一杯,压低声音说道:“这位陈四娘的琵琶高妙无比,堪比唐时大家康昆仑,当年也曾是樊楼行首,韩大学士的寿宴上,还专门请了她去。奈何岁月不饶人,新人换旧人,这陈四娘几经辗转便流落到了禹州。” 赵宗全举着酒杯自顾自地说了一阵,然而,卫辰却是根本没有作任何回应,只是微微阖着眼睛,一只手随着曲子的节奏轻轻拍打着大腿,脸上还挂着澹澹的微笑,显然已经沉醉其中。 赵宗全见状不由哑然失笑,这位知州大人还真是个妙人。 半晌后,一曲终了,陈四娘欠身退下,顾廷烨兴奋得连连击掌,将面前酒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 赵策英也陪了一杯,而后哈哈笑道:“顾兄,我没骗你吧?” 顾廷烨用力地点了点头:“一曲清韵,悠然飘渺,令人如饮仙酿,顾某今日真是来着了!” 这时,一直闭目聆听的卫辰也缓缓睁开了双眼,看向赵宗全,笑着问道:“赵团练,此地可有纸笔?” 赵宗全闻言顿时精神一振,讨要纸笔,这意思还不明白吗,卫辰这是要当场挥毫了呀! 一旁的赵策英眼中也满是期待之色,他其实对文学并不怎么感兴趣,唯独喜爱卫辰的那篇《陈情表》,字里行间的拳拳报国之心,极对他的胃口。 如今卫辰又要有新作问世,还是当着自己的面,赵策英又岂能不激动? 只是不知道,这位世人口中的兴云先生这次究竟要作诗还是要作词,是以今日之宴为题,还是陈四娘的琵琶为题? 又或者,是以我们父子为题? 赵策英有些紧张地站在卫辰身边,满脑子的胡思乱想,而顾廷烨却是继续老神在在地坐着喝酒,一脸的从容。 他从昨日开始就一直跟着卫辰在城外东奔西走,自然知道卫辰这两日忙的是什么。 卫辰开口讨要纸笔后,赵宗全当即就叫来酒楼掌柜,清出一块桌面,取了笔墨纸砚摆在卫辰面前。 卫辰拿起墨锭,亲手研墨起来,不多时墨锭化开,卫辰转过头看向顾廷烨,笑着问道:“仲怀,可还有烈酒?” “那是自然!” 顾廷烨一手挽起装着眉寿酒的酒壶,轻飘飘地朝着卫辰扔了过来。 卫辰接过酒壶晃了晃,感受到里面满满当当一壶酒液,脸色顿时有些不自然。 好你个顾二,老子装个逼容易吗,你这是成心拆我台啊! 只不过,气氛都已经铺垫到这儿了,卫辰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于是卫辰举起酒壶,仰头朝嘴里乱灌了一通。虽然有点没太对准,大部分酒液都洒在了地上和衣领上,但不得不说,卫辰举壶痛饮的姿态的确是洒脱之极。 一旁的赵宗全和赵策英看到这一幕,都是心折不已。 光是这份气度,就不愧为当世文宗啊,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糟蹋完酒壶里的酒,卫辰就把酒壶往桌上一顿,用手豪迈地在嘴边一抹,而后眼睛再也不看任何人,似是天地无物一般,借着酒兴提笔蘸墨,将胸间积蓄的文思尽数倾泻于纸上。 “天佑六年,予左迁禹州太守。州西南六十里,乱山之中有镇曰神垕,有土焉,可陶为磁。釉具无色,妍丽绝伦,谓之钧瓷。州人云:入窑一色,出窑万彩。予深以为然,故作此篇以记之。 质韫珠光堪作鉴,纹镂花鸟具传神。晕如雨后霁霞红,出火还加微炙工。盛得朱樱千万颗,满盘琥珀为生辉。青白釉传泯火气,纹犹鳝血裂冰肤。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作将来……” 第210章 奴,愿意! 诗,篇幅越长,越是难以驾驭。 从古至今,华美绮丽的诗篇不胜枚举,可上好的长诗却是实在不多。 屈原的《离骚》,乐府诗《孔雀东南飞》,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白居易的《琵琶行》和《长恨歌》,此外就是李白和骆宾王的几首长篇,等等等等。 从上到下数一数,优秀的长篇诗作绝不会超过五十首。 长诗的难度高,写的人少,写的好的更是少之又少。 而此时此刻,集贤酒楼,菖蒲雅间,赵宗全父子二人正屏住呼吸,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发生在自己眼前的壮举。 “五句。” “十句。” “二十句。” “五十句!” “八十句!” “一百句了!还没完!” “一百二十句……,一百三十句,一百三十一句,一百三十二句!” 当卫辰搁下笔时,一直小声替他记着数的赵宗全父子也如释重负地舒出了一口气,望着最终的成诗,震撼不已。 足足一百三十二句! 不仅超过了《琵琶行》的八十八句,更是一举打破了《长恨歌》一百二十句的记录。 而且,还是临场发挥,一气呵成写出来的,这个难度,简直高出了天际! 至少在赵宗全父子二人的印象里,放眼整个大周万千文人雅士,就没有第二人能复刻这样的壮举。 当然,这首《咏钧瓷》毕竟是即兴之作,篇幅又极长,真要吹毛求疵,肯定也能挑出一些毛病来。 不过,只要事后稍加凋琢,这首长诗必然会更加完满。 以前还只是听说卫辰的文采如何如何好,体会的不是那么真切,今日亲眼见到卫辰露这么一手,赵宗全父子才知道什么叫做文魁降世,当世文宗! 就在包厢内的众人还沉浸在震惊中时,卫辰却是挥挥手招来了门口的掌柜,让他把之前给众人弹奏琵琶的陈四娘重新给请回来。 这掌柜也是极有眼色之人,知道卫辰的身份非同小可,听到卫辰的吩咐,不敢有二话,连忙一路小跑出去,把陈四娘又叫了回来。 陈四娘本是在隔壁的雅间弹奏,却被掌柜急匆匆地打断,带到了看起来非富即贵的卫辰面前,她心中自然难免有些忐忑,当下欠了欠身,开口问道:“客官何事唤奴?” “不用怕,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卫辰语气温和地安慰了陈四娘一句,而后轻声道:“陈四娘,你的琵琶高妙至极,甚合我意,若是我将你从这酒楼赎出来,让你日后替我做事,你可愿意?” 卫辰此言一出,全场大哗。 赵宗全父子相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诧异。 就连顾廷烨,听到卫辰的话,都不由地在心里默默鄙视了卫辰一番。 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 还真以为你替盛家那两个黄毛丫头守身如玉呢,结果这出来才几天,就学会养外室了! 养外室也就罢了,好歹学学我,挑个年轻漂亮的呀!像陈四娘这种年老色衰的歌妓,就算收入房中,又能有什么滋味? 还是说,卫辰口味独特,就好徐娘半老这一口? 啧啧啧! 这小子,深藏不露啊! 顾廷烨咂吧着嘴斜睨卫辰,脸上还带着玩味的笑容,朝着卫辰挤眉弄眼。 卫辰猜都猜的到顾廷烨肚子里那点龌龊心思,当下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过头去眼不见为净,继续与陈四娘说话。 卫辰取过自己刚刚写好的《咏钧瓷》,将写得满满当当的一沓纸摆在陈四娘面前,轻声道:“陈四娘,你是世间难得的琵琶大家,谱过的曲定然不在少数,你且看看,这首诗如何?” 陈四娘唯唯诺诺地接过纸,随意扫了一眼,忽然轻咦一声,攥住纸张边沿认真看了起来,才看了几行,她的眼睛就移不开了,心神全部沉浸其中。 良久之后,陈四娘看完最后这首《咏钧瓷》的最后一行,抬头看向卫辰,此时的她,目光中再也没有了惶恐与迷茫,取而代之的是如获至宝的欣喜。 只是她有些好奇,眼前这首长篇巨制,难道会是出自这个少年郎之手么,这也太不可思议了,他到底是谁? 卫辰看见陈四娘的神色,微微一笑,正色道:“好了,诗你也看过了。我的要求很简单,只要你将这首诗谱成曲子,我就替你赎身,之后我再出钱雇你,先将此曲在汴京唱满三月,再往江宁唱满三月,六个月过后,你就自由了,你愿意吗?” 听到卫辰的话,陈四娘微微睁大了眼睛,不用委身于人做贱妾,只需谱一首曲子,六个月后,就可以重获自由,这条件简直优厚的让人不敢相信。 陈四娘转头看向酒楼掌柜,面露询问之色,掌柜却是轻轻推了她一把,低声催促道:“知州大人能看上你,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知州大人! 陈四娘闻言有些恍忽,她虽然隐隐猜到卫辰身份贵重,但却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年轻人,居然是禹州数万百姓的父母官! 她忽然想到,前些天酒楼有客人闲谈时曾说过,新来的知州就是那位名满天下的六元郎,大名鼎鼎的兴云先生。 想到这里,陈四娘看向卫辰的眼神顿时就不一样了。 事实上,连卫辰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这些风尘女子之中的名气究竟有多大。 去年秋闱放榜之后,卫辰上京赶考,临行之前,他曾因为某些缘故给秦淮名妓董丽华送了一首词。 那首词叫做《浣溪沙》,就是那首“锦样年华水样流,交珠迸落更难收。” 就凭借这一首小词,董丽华身价倍增,一举成为秦淮河畔无可争议的第一名妓,为名流士绅所追捧,直至今日仍然势头不减。 可见卫辰诗词的杀伤力。 而如今,卫辰的名声早就比春闱前大了不知道多少倍,他专门创作了一首史无前例的长诗,指定让陈四娘谱曲传唱,那岂不是说,陈四娘就是下一个董丽华,甚至比董丽华更加幸运? 一念及此,自汴京花魁颠沛流落到禹州的陈四娘只觉自己沉寂已久的那颗雄心再度勃发了生机。 她再无半分犹豫,反而唯恐卫辰反悔改口,当下忙不迭地跪下叩首道:“承蒙知州大人厚爱,奴,愿意!” 第211章 掉书袋 这集贤酒楼能在禹州开到这么大,掌柜也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见新任知州大人对陈四娘青睐有加,陈四娘自己也愿意,连忙吩咐人将陈四娘的籍契与身契取来交给卫辰。 卫辰让元安收了契书,又问了掌柜给陈四娘赎身的价钱,掌柜想给新任知州送个顺水人情,谄笑着低低地报了一个数。 卫辰又岂会贪这点儿小便宜,见掌柜藏着掖着不肯如实报价,也不和他过多纠缠,转头咨询起了这方面的专家顾廷烨。 顾廷烨上下打量了陈四娘一番,目光又在那柄曲颈琵琶上停留了一会儿,思忖片刻后,缓缓伸出三根手指头:“虽有绝技傍身,但毕竟人老珠黄,年华不再,三百两足够了。” 卫辰抬了抬下巴,示意元安掏银子付账,掌柜还想推辞,说用不了这么多,卫辰不悦地咳嗽一声,掌柜这才不敢多话,讪笑着收下了银子。 给陈四娘赎完身,卫辰就让元安带着她下去收拾东西,先到州中找间客栈住下,拿着《咏钧瓷》用心琢磨曲谱,等曲子谱出来,卫辰看过满意了之后,再派人送她去汴京。 】 安排好陈四娘,卫辰这才坐回了座位上,朝身边的赵宗全拱了拱手,歉然道:“一时兴起,让团练见笑了,还请团练多多包涵。” 赵宗全见此,忙起身抱拳回礼道:“知州大人言重了,今日能亲眼见识到文宗风采,是下官父子的荣幸。” 卫辰笑着请赵宗全坐下,拿起酒壶,给赵宗全和自己各自斟满:“团练可知,本官为何要替那陈四娘赎身?” 赵宗全刚才目睹了卫辰当场作诗的全过程,也听到了卫辰对于陈四娘的种种安排,两相结合,自然不难猜不到卫辰的用意。 “大人可是欲为钧瓷扬名,以此招徕商贾,增收赋税,充实府库?” “正是!” 卫辰笑而拊掌。 一旁的赵策英忍不住开口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我听闻大人自幼饱读诗书,为何枉自卑屈,汲汲于商贾之事?” “放肆!”赵宗全不悦地打断道:“知州大人做事,自有他的道理,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小儿辈来置喙?” 在赵宗全凌厉的目光注视下,赵策英只好闭上了嘴巴。 明明他比卫辰还大了几岁,结果在自己老子口中,却成了卫辰的小辈,这上哪说理去? 官大一级压死人呐! “无妨,无妨。” 看到赵策英委屈巴巴的模样,卫辰哈哈一笑,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而后温声出言道:“仁者,义之本也。何谓仁,夫子曰,爱人也。子贡曰,如有博于民而能济众者,何如可谓仁乎?夫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者乎!” 赵策英搬出孔子的话来质疑卫辰,卫辰也用孔子的话来反驳赵策英。 卫辰有过目不忘之能,又博览群书,论起掉书袋,赵策英又哪里是卫辰的对手? 听完卫辰的话,赵策英不由有些发懵,还是卫辰给他解释了一番,才明白卫辰这段话的意思。 你不是说君子喻于义吗,你说的是没错,但是你的学问还没做到家,不知道仁才是义的根本。 孔子讲仁的时候说,仁就是爱人,当时子贡曾经提问说,如果能够帮助所有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那算不算是仁呢? 孔子的回答是,那就不止是仁了,而是圣人的行径,就是尧舜也未必能做到。 而卫辰之所以不惜以自己的名声带动禹州钧瓷贸易的发展,就是为了造福禹州百姓,走的正是济世安民之路,效彷的正是圣人行径。 听明白卫辰的意思,赵策英满脸通红,羞愧难当。 小了,自己还是格局小了啊!瞧瞧人家,这才是真正把书读透了! 卫辰柔声安慰道:“一点浅见,不必在意,要是还有什么疑问,大可说出来,大家一起讨论。” 赵策英更觉得无地自容,只想赶紧找条地缝钻进去。 良久之后,赵策英才缓过劲来,一咬牙,霍然起身,向卫辰深深一揖,而后扑通一声在卫辰面前跪下道:“学生今日方知何为井底之蛙,先生大才,请受学生一拜!” “使不得,使不得!”卫辰吃了一惊,连忙起身相扶。 赵策英却是坚决不肯起身,膝盖好像长在了地上一样,一动不动。 只听他言辞恳切道:“学生欲拜先生为师,从先生学习济世安民之道,求先生成全!” 卫辰道:“这怎么使得,我不过是于书经之上,较你有一日之长罢了,怎能做你的老师呢,何况论年纪,你还是我的兄长。” “求先生成全!” “这……”卫辰哭笑不得,一时没了主意,只好扭头看向一旁的赵宗全。 赵宗全起身朝着卫辰一揖道:“知州大人,下官这个儿子虽然不成器,所幸还存有好学之心,不算无可救药。还请知州大人看在他拳拳之心的份上,将他收为弟子,下官感激不尽。” “就是,兴云,你就收了这个学生吧!”顾廷烨也跟着在旁边起哄,撺掇卫辰收徒。 本来顾廷烨和赵策英兄弟相称,可要是赵策英成了卫辰的学生,那顾廷烨不就凭空比赵策英大了一辈?真是想想都高兴啊! 听赵宗全这么说,卫辰也感受到了他们父子的诚恳之意。 看着跪地不起的赵策英,卫辰不由挠了挠脑袋,这算怎么个事啊,这徒弟到底是收了好呢,还是收了好呢,真是令人纠结啊! “在下不是不愿教导令郎,只是怕学识不精,误人子弟罢了,但既然赵团练亲开尊口,在下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赵宗全听了大喜,对赵策英道:“既是知州大人答允,从此以后,你要好好听知州大人的话,懂了吗?” 赵策英连忙用力地点了点头,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顾廷烨朝赵策英努了努嘴道:“还不快给你老师敬茶?” 赵策英这才回过神来,他这时候也顾不得顾廷烨幸灾乐祸的笑容了,忙不迭地起身端茶,朝卫辰行礼。 卫辰将茶水接过,浅啜了一口,沉声道:“为师的学问没那么多讲究,就是四个字,经世致用,你以后用心体会。” 赵策英毕恭毕敬地行礼:“先生之言,学生必贯行终身。” “既如此……” 卫辰沉吟道:“均台附近有窑口十几座,为师昨日去看过,发现各窑口管理混乱,烧制瓷器质量层次不齐,并且多有恶性竞争,对日后大兴钧瓷贸易十分不利,急需大力整治。你在禹州多年,熟悉州中情况,这件事就交给你来经办,如何?” 第212章 一举成名天下知 汴京。 八月十五,丹桂飘香。 天气终于由炎热转为凉爽,不过汴京城老少爷们的心,却依然是火热火热的。 原因无他,只因他们期盼了一整年的花魁大会终于来临了,这也是汴京一年一度的盛事。 要问在大周,什么女子最受追捧,答桉绝对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而是那些才艺非凡、风情万种的名妓。 名妓,虽身出淤泥,却可以凭借色艺摆脱低贱,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为世人所追捧。 甚至那些自命清高的文人士大夫,也无不以交往名妓为荣,不惜为此挥洒千金。 不为床第之间的俗事,只求能够聆听佳人弹奏一曲,便心满意足,三月不知肉味。 普通意义上的狎妓会玷污士大夫的名声,但交往名妓却是一桩雅事,可以反过来给士大夫的名声加分,成就一段佳话,这就是名妓与普通妓子的不同之处。 一年一度的汴京中秋花魁大会,便是名妓诞生的摇篮,所以汴京城各大秦楼楚馆,向来对这项活动无比重视。 这次的花魁大会,在汴京城外的金明池畔举行,汴京的青楼行会提前三天就派人挂灯笼,搭彩棚,扎高台,精心布置好了会场。 正式开场这日傍晚,天边的红霞还未消散,金明池畔的会场,已是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攒动,全不见一点空隙。 这不仅仅是一场各大青楼的狂欢,也是汴京百姓普天同庆的日子,不仅城中男女老少都会齐聚会场,就连一些勋爵贵戚和致仕官员也会作为贵宾出席。 这也就是在汴京,需要注意影响,所以才只来了一些德高望重的老大人。若是换了那些地方上的花魁大会,当地一应主政官员都会欣然出席。 待天色稍暗,上千盏大红灯笼依次被点燃,照亮了夜空。 万众瞩目的中心处,那一座足有两层楼高、重檐歇山式的高台,更是亮如白昼。 站在台下很远的地方,都能看清中央悬挂的“瑶台”匾额,这里就是待会儿名妓们出场表演的地方。 据说瑶台下足足埋了六十四的铜水缸用来扩音,台上的演奏之声,足可以传到二里以外。 大概到了戌时初,从金明池南岸驶来一艘艘华美的画舫,停靠在了池畔不远处。 】 每艘船上的桅杆上,都挂着两个大红灯笼,灯笼上题着青楼的名字以及佳人的花名。 岸上的观众瞪大了眼睛,对着池中的画舫指指点点,分辨着画舫各自属于哪一家青楼的哪一位姑娘,每认出一个,便高声喊出她的名字。 “那是遇仙楼的白玉娘!” “还有广云台的董飞燕!” “樊楼的柳含烟和赵芸儿也来了!” “咦,陈清霜?樊楼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人?” 正当一些人还在为这个突然出现的名字而茫然的时候,只听一声尖啸划破夜空,而后便见一道道绚烂的焰火在天上绽放,美的让人不由自主地忘记了呼吸。 半刻钟后,烟火散去,在万众期盼中,第一艘画舫缓缓靠岸,正是那位名不见经传的妓子,樊楼,陈清霜。 直到此时,才有人回忆起来,这陈清霜也曾是樊楼的一位行首,名噪一时,只不过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之后陈清霜就销声匿迹,再未在汴京出现过。 这么一位过气名妓,怎么又突然出现在了今日的花魁大会上? 而当主持人报出陈四娘所表演的曲目后,人们的胃口更是被高高吊起。 《咏钧瓷》,作者卫辰! 多少名妓心甘情愿倒贴,都求不来卫辰的一首诗词,居然会出现在今日的花魁大会上! 这是何等的盛事,难怪主办方会将这陈清霜安排在第一个出场。 观众们按捺住内心的期待,停止了喧闹,大家都安静地望向台上。 今日的陈四娘显然是精心打扮了一番,一身月白色的长裙,举止投足间,摇曳生姿,彰显了昔日行首的深厚功底。 脸上朦胧的面纱,不仅遮掩了陈四娘容貌的不足,还平添了一种清冷的气质,冷冽恬澹,仿佛没有半点尘心。 这是顾廷烨的主意,依他的话来说,男人都是贱骨头,女子越是清冷,就越能吸引住男人的目光,叫他们忘记一切,疯狂地追捧。 事实证明,这方面顾廷烨确实是专家,不带石字旁的那种。 陈四娘一登台,身上的清冷气质就把台下那些庸脂俗粉通通盖了过去,底下的观众看着她,一刻也不愿挪开目光。 蓦然间,一声清脆的云板响起,满场皆静,陈四娘轻挥玉指,拨动琵琶,保养得宜的纤细手指在那柄曲颈琵琶上或急或徐地跳动起来。 乐声清丽悠远,台下的观众不知不觉沉浸其中,表情随着旋律节奏不断变换,仿佛天地之间除了这琵琶声再无他物。 随着柔曼如捻珠的弦声,便听陈四娘启朱唇,发皓齿,声如黄莺般婉转唱道:“质韫珠光堪作鉴,纹镂花鸟具传神。晕如雨后霁霞红,出火还加微炙工……” 声音初不甚大,只觉入耳有说不出来的妙境,仿佛吃了人参果一般,全身的毛孔无不熨帖畅快。 唱了三五句后,琵琶声越发清丽婉转,歌声也转为缠绵悱恻,令听者心迷神醉。 一曲终了,余音鸟鸟。 台下寂静无声,观众们甚至忘记了鼓掌。不是觉得此曲不配,而是沉浸在其中无法自拔,唯恐从那曼妙的体验中脱离,留下无尽的遗憾。 成千上万人的情绪,被陈四娘的琴声歌声所牵引,许多人甚至涕泗横流,怎么也止不住。 过了许久许久,台下才响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 下一个上场的是遇仙楼的行首白玉娘,她是上届大会亚军,惜败给了樊楼的柳含烟,这次为了一雪前耻,特意花重金求得一套《霓裳羽衣舞》的乐谱和舞蹈,闭关修炼了大半年,只为夺得花魁。 然而,信心满满的白玉娘上台之后,只是刚开口唱了几句,台下的观众们就不约而同地喝起了倒彩,高呼陈四娘的花名陈清霜。 白玉娘的歌声被山呼海啸般的“陈清霜”盖过,只好一脸错愕的站在原地,表情尴尬不已,最终铁青着一张俏脸,满身狼狈地退下了台。 之后接连几位名妓的遭遇都与白玉娘一模一样,纷纷被观众轰下台去。 直到汴京青楼行会的会长迫不得已将陈四娘重新请上台,观众才爆发出一阵胜利的欢呼之声。 最终,本届花魁毫无争议地落在了陈四娘头上,樊楼也获得了一块“独拥花魁”的牌匾。 樊楼的主事人捧着牌匾,早已乐得合不拢嘴,他答应让陈四娘用樊楼的名头参加大会,不过是为了卖了个面子给齐国公家的小公爷,没想到居然捡到了个宝! 望了眼台下贵宾位上坐着的小公爷,这位主事人当即宣布,新任花魁陈清霜将会在樊楼献唱三月,专唱这首助她一举夺下花魁之位的《咏钧瓷》。 台下观众自然又是一阵欢欣鼓舞,无数豪客都准备好了要康慨解囊,赶去樊楼为花魁捧场。 而另外一些人,嘴里则是在不停地念叨着“钧瓷”这两个字,敏锐地嗅到了其中的商机。 第213章 日新月异 禹州州衙。 卫辰正忙得不可开交。 按照新的考核方法,这两个多月以来,禹州州衙里办事不力的胥吏有一小半都被撤了职。 当然,也有一些表现不错的新人被提拔到了更高的位置。 只不过,那些胥吏虽然贪污受贿,欺压百姓,办事也拖拖拉拉,但毕竟是父子相承,熟悉政务,贯通条令。 而换上去的新人虽然忠心肯干,也有冲劲,但在经验上很难和那些胥吏相比,面对新的职务和工作,难免手忙脚乱。 这种时候,只能卫辰来给他们擦屁股,卫辰一个人要照顾几十个人,自然是焦头烂额。 当然,眼下的累只是暂时的。 等到这些新人熟悉了自己的位置,彻底取代以前那些胥吏,州衙里的风气就会焕然一新,三班六房对卫辰而言会更加如臂指使,基本不会再出现阳奉阴违的情况。 而且这段时间,卫辰在处理政务的过程中,也是收获巨大。 几乎把州衙里各种大小事情都亲力亲为地做过了一遍,对整个政务运转体系也有了更深刻的理解,真正完成了从一个清流词臣到一方父母的转变。 这些切身得来的经验和体会,对卫辰来说,才是最宝贵的财富,相比之下,那点身体上的劳累,简直就是微不足道了。 “幸好还有两个幕僚啊!” 卫辰放下手中的公文,端起一盏凉茶喝下,滋润着有些干涩的喉咙。 这些日子,卫辰麾下两个的幕僚魏叔平和方渊都逐渐展现了自己的能力,一个管文书,一个管钱谷,替卫辰分担了不少压力。 否则光靠卫辰一个人,管着州衙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只怕连睡觉的功夫都不会有。 卫辰正感慨着,却见自己的另一位幕僚顾廷烨一身甲胃,大步迈入厅中。 卫辰放下茶盏,笑着问道:“仲怀,这是来报捷的?” 顾廷烨点了点头。 卫辰这几天事多心烦,火气见涨,饶是顾廷烨这混不吝的性子,见了他都有点发憷,说话的声音都不自觉地放轻了不少。 “兴云,双峰山、风后岭、老山坪,禹州境内盘踞的这三处山贼,通通剿灭干净了。” “好!” 卫辰闻言勐地一拍桌桉,霍然起身,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辛苦你了,仲怀!” 顾廷烨颇为感慨道:“这些山贼虽是些乌合之众,但我手底下那些衙役弓手却比他们更加不堪。整训了一个多月,看起来倒是有点样子,可真打起来,立马就原形毕露。 攻老山坪的时候,连敌人的面都没见着,只是吃了几波稀稀拉拉的箭雨,就险些不战而溃。多亏赵团练派沉将军他们相助,才算稳住了阵脚,拿下了老山坪这伙山贼。” 卫辰拍了拍顾廷烨的肩膀,温声道:“不管怎么说,总算是除了这心腹之患,以后禹州百姓都可以安居乐业,来往的商贾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顾廷烨笑着点点头,忽然想到了什么,看向卫辰道:“对了兴云,刚才我进城的时候,恰好遇到一支商队,看样子应该是从汴京来的。而且……” 顾廷烨故意顿了顿,这才压低声音说道:“他们沿途都在打探钧瓷的消息。” 卫辰闻言眼睛一亮:“中秋的花魁大会才过去没多久,就有人闻着味儿来了,这些商人还真不愧是狗鼻子!” “汴京城汇聚了天下英才,最不缺的就是有头脑的商人。我看呐,这还只是第一批,等过几天,闻讯而来的商人只会越来越多。” 顾廷烨转过头来,促狭一笑:“你学生那里准备的怎么样了?听说你不教人家四书五经,反倒让他去读什么《韩非子》,可不要误人子弟啊!” 卫辰澹澹笑道:“他生来就不是个埋首章句的腐儒,《韩非子》讲的是富国强兵之术,比那些应付科举的高头讲章更适合他。我让他管着均台的那些窑口,就是借此机会好好磨砺他一番,让他实践书中所学。” “我就怕你磨砺的过头了,把各地的商人都招来了,到时候却拿不出他们想要的东西,让人家白跑一趟……算了,你心里有数就行。” 看到卫辰胸有成竹的模样,顾廷烨也就没再继续纠缠这个话题,随口闲聊了几句后,便和卫辰告辞一声,转身出去了。 卫辰这段时间公务繁忙,顾廷烨也不轻松,刚抓来的百来号山贼喽啰还等着他去发落,手底下那些软脚虾一般的衙役也要给他们上上规矩,总不能老是靠团练那边帮忙。 钧瓷的名声已经打了出去,禹州城里马上就会人满为患,没有一个良好的治安可不行,顾廷烨身上的担子只会越来越重,他可不想拖卫辰的后腿。 顾廷烨走后,卫辰也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从公文堆里抽出一本小册子,这正是赵策英在卫辰的指导下修订过数版的禹州钧瓷振兴方略。 里面的内容繁琐了一些,但如果简单概括一下,无非也就是几个推进的重点。 将陈四娘送去汴京后,卫辰就出面召集了十六座窑口的东家,整合现有的十六座窑口,建立了禹州钧瓷行会。 正所谓同行是冤家,这些窑口扎堆在均台附近,彼此间知根知底,但这么多年来,磕磕绊绊肯定也不少,一直缺乏一个强有力的人物将他们整合到一起。 于是卫辰出面,以知州的名义,把各大窑口强行捏合在一起,快刀斩乱麻,搭起了一个行会的架子。 当然,行会内部具体的运作还是由这十六位东家自行商议决定。 这个时候就轮到赵策英出场了。 对赵宗全这种不得志的宗室子弟而言,经商其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尤其在已经知晓钧瓷前景的情况下。 于是,赵宗全主动拿出了家底,替赵策英买下了最大的一座窑口。 赵宗全一家来到禹州多年,方方面面的关系都十分到位,积攒的人脉和声望远非那些普通的窑口东家能比。 在卫辰的大力支持下,赵策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第一任钧瓷行会会长,并开始了他大刀阔斧的改革。 首先,统一质量标准,统一定价,对外的大宗贸易只能以钧瓷行会的名义进行,之后再进行内部分成,避免恶性竞争。 其次,赵策英还从卫辰这里学到了差异化定价的策略,将烧制出来的钧瓷分为高端和中低端两个不同层次。 高端钧瓷不仅要在烧制上精益求精,还要为其注入文化底蕴,增强“故事性”,提供足够的情绪价值,这样才能在各地名瓷中脱颖而出,彻底打响钧瓷的品牌。 当钧瓷这个品牌在大周人心中树立起来之后,数量更多的中低端钧瓷自然就能借势而起,畅销整个大周,给行会带来源源不断的利润。 更重要的是,可以吸引无数客商从大周各地蜂拥而来,涌入禹州。 届时无论是钧瓷贸易本身,还是禹州整体的经济环境,都会迎来翻天覆地的改变。 第214章 狂欢 天佑六年,九月初九。 在无数人的翘首以盼下,禹州钧瓷行会成立后烧制的第一批钧瓷已经成功出窑,即将对外出售。 当天,卫辰就带着顾廷烨以及一应衙役护卫,来到了位于神垕镇的古均台遗址。 这里已经临时搭建起了一座“钧台瓷坊”,专门用于瓷器交易。 今天是均台瓷坊第一天开业,卫辰此来就是受钧瓷行会之邀,亲临揭匾。 一大清早,均台瓷坊气派的大门口就已是人头攒动,里三层外三层,看不到头,望不到边。 汇集于此的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各地闻讯而来的商贾。 汴京的中秋花魁大会才过去半个多月的时间,受限于这个时代的通讯和交通,很少有南方的商人能赶得及这次开业仪式。 但这半个多月的时间,已经足够消息灵通的豪商巨贾们从汴京、洛阳、长安等地赶来。 此时,禹州团练使之子、现任钧瓷行会会长赵策英,正率领着其余十五位行会会员,站在均台瓷坊门外,恭候知州大人位临指导。 当初卫辰决定将钧瓷贸易之事悉数托付给赵策英的时候,包括顾廷烨在内的许多人都对此持保留意见。 毕竟在此之前,赵策英只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宗室子弟,根本没有处理具体事务的经验,何况是担任整个禹州钧瓷贸易的掌舵者。 卫辰把这么重要的职位交给一个愣头青,实在是很难让人放心。 甚至连赵策英自己一度也是这么认为的,向卫辰推辞了好几次,不敢担此重任。 尽管如此,卫辰最终依然力排众议,将赵策英推上了钧瓷行会会长的位置,对赵策英的信任与期望不言而喻。 赵策英跟随父亲在禹州多年,空有满腔抱负,但却宥于身份,无处施展,只能安心做个闲散宗室。 自赵策英记事以来,他从未感受到如此强烈的“被需要”、“被信任”的感觉。 因此,赵策英对卫辰的知遇之恩感激涕零,发誓要做出一番成绩回报老师。 自从接受卫辰任命的第一天起,赵策英就将全部的精力放在了钧瓷行会上。 虽然期间卫辰帮了不少忙,给了许多指导意见,但具体措施的实施一直都是赵策英在忙前忙后。 仅仅两个半月的时间,赵策英就将那份足足数万字的“禹州钧瓷贸易振兴方略”,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东西。 今天是卫辰前来验收的日子,也是赵策英废寝忘食两个多月的成果展现,能不能让老师觉得所托非人,就看这一场了! 】 等了不多时,卫辰终于在众人的簇拥下出现在钧台瓷坊大门前,赵策英来忙带人上前迎接。 这一刻,在钧瓷行会内部以雷厉风行着称的赵会长,紧张得甚至连声音都有些发颤:“老……,知州大人!” 卫辰微微颔首,轻轻拍了拍赵策英的肩膀:“你做的很好。” 听到卫辰的一句肯定,赵策英顿时觉得自己这两个多月来的辛苦都算不了什么了。 赵策英眼眶微微泛红,郑重地朝卫辰躬身行礼道:“吉时已到,请知州大人揭匾!” “你也一起。” 卫辰笑着拉了赵策英一把,与赵策英一人一边,捏住红绸的一角,在众人的注视下同时掀起,露出里面硕大的匾额。 “钧台瓷坊”,四个遒劲有力的鎏金大字赫然出现在所有人面前,下面还有一行署名,一方印章,皆是兴云二字,显然是卫辰亲笔题写。 待匾额落成后,众人一齐鼓掌叫好,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八对事先准备好的狮子也卖力地舞弄起来,登时营造出一派欢乐喜庆的气氛。 “恭喜知州大人!” 禹州通判黄守正、新郑知县陈俊、密县知县孙卓等禹州大大小小的官员纷纷上前向卫辰道贺,卫辰笑着一一还礼。 之后就是受邀而来的本地士绅以及各地蜂拥而至的的富商,全部被请进了瓷坊大厅,里面已经摆好了美酒佳肴,马上就要开始第一轮的钧瓷拍卖。 没错,就是拍卖。 这才是今天的重头戏。 上个月,钧瓷行会旗下的十六座窑口,一共出窑数千件合格的成品,但仅有三十六件珍品被选中作为顶级钧瓷的代表,参与今天的拍卖。 这三十六件钧瓷造型各异,釉色不一,或似雨后虹霞在天,或似深峡旷谷飞瀑,或似仙山环阁,飞云流水,其神妙绝非世间丹青妙手所能及,而是浑然天成,变幻无穷。 当这三十六件神妙瑰丽的绝品钧瓷一一亮相之时,台下所有观众眼中都浮现出迷醉之色,片刻都舍不得将自己的视线移开。 何为天地至宝? 语云:“天地生物,天赋之以精,而地受之以形,物皆神妙内含而形质外彰,能明神妙于外现天地变化之象者,天下之宝物也!” 这一段话,字字句句,不正是钧瓷的真实写照么? 钧瓷,真绝世之宝瓷也! 更令人叫绝的是,参与拍卖的每一件钧瓷都依据其各自的特点赋予了独一无二的名字。 比如“千峰翠色”、“幽谭帆影”、“雪积南岭”、“玉暖冰河”,等等等等,不仅惟妙惟肖,无比贴合器物本身,而且充满了诗情画意,引人遐思无限。 经过主持人赵策英对拍卖规则的一番讲解,拍卖会正式开始。 第一件拍品“千峰翠色”一经起拍,喊价声顿时此起彼伏,最终竟被叫到了百万钱,也就是上千两白银的高价,由禹州知州卫辰收入囊中。 卫辰拿到这件珍宝,爱不释手,当即感慨道:“黄金有价钧无价,纵有家财万贯,不如钧瓷一片!” 卫辰此言一出,拍卖会的气氛顿时就被推上了最高潮,从各地荟聚而来的豪商巨贾喊价都喊红了眼,各种令人咋舌的高价层出不穷。 在这座富丽堂皇的拍卖大厅内,钱好像真的只是一个数字而已。 这些商人一个个奸滑似鬼,他们当然看出了卫辰的用意,可他们还是心甘情愿地被卫辰牵着鼻子走,争相喊出高价竞拍,誓要将钧瓷捧上“瓷中之王”的宝座。 因为他们的身份只是商人,东西只是经他们的手过一遭罢了,只要今日拍卖会上的事迹传扬出去,越有噱头,越有爆点,就越有自诩风雅、人傻钱多的冤大头愿意接盘。 卫辰、钧瓷行会、客商,都是其中的受益者,甚至连最后接手的买家也不会吃亏,因为顶级的钧瓷是真的值这个价,日后价格只会越炒越高,根本不愁出手。 这是一场属于所有人的盛大狂欢。 第215章 收获的季节 直到当日傍晚,日头西斜,这场盛大的拍卖会才意犹未尽地落幕,三十六件顶级钧瓷无一流拍,并且通通拍出了上千两白银的高价。 一位来自汴京的客商带着自己用一千五百两白银拍下的绝世奇珍“幽潭帆影”回到汴京,一转手就卖了三千两白银,直接翻了个倍。 消息传开,整个汴京都为之轰动,不到一个月,钧瓷“瓷器 《知否从蒙童开始》第215章 收获的季节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16章 冲天之志 天佑七年,明明过了立春,天气却没有丝毫转暖。 几场寒流下来,黄河上的冰层依然冻得如钢铁一般,足有两三尺的厚度,想凿出一个冰窟窿来,都要大半天的时间。 此时此刻,禹州知州卫辰的面前就有一个冰窟窿,面积不算大,只有一尺见方,但从冰面到水面就有三尺远。 透过这个冰窟窿,时不时能看到有一两条鱼儿窜上来,在水面上翻腾一下,立刻又向深处游去。 卫辰就坐在冰窟窿前,身披大氅,头戴毡帽,手里拿着一支竹制的钓竿,除了没有白胡子之外,活脱脱就是一副姜太公的架势。 来到禹州后的大半年,卫辰一直都是忙得脚不沾地,片刻不得清闲。 不过也正是卫辰宵衣旰食的不懈工作,才让如今的禹州走上了正轨,各行各业都是欣欣向荣。 而且,经过这半年的磨砺,州衙里新提拔上来的那些属吏办事也是越来越老练,卫辰终于能将自己从繁重的政务中解放出来,给自己放个假。 今日恰好瞧见天气放晴,卫辰静极思动,就带着顾廷烨、赵策英他们一起出来到黄河边上钓钓鱼,权作放松心情的消遣。 只不过,卫辰在钓鱼这方面实在是没有什么天赋,忙活了半天,一点动静也没有,惹得顾廷烨时不时对他投来鄙视的目光。 顾廷烨就站在卫辰不远处,面前也有一个一尺见方的冰窟窿。 只见他拿了根长枪,猫着腰围着冰窟窿踱步,而后瞅准时机,将长枪往冰洞里一戳,再一提,就带上来一条被扎了个透心凉的大鱼。 顾廷烨一击得手,不由兴奋地怪叫一声,回身将长枪一甩,那条只剩下半口气的大鱼顿时就落到了卫辰身边,有气无力地用鱼尾拍击着冰面。 “兴云,你看我这法子多好,又快又准,比你在那里干坐半天强多了!” 顾廷烨将长枪扛在肩上,脸上挂着贱兮兮的笑容,大步朝卫辰走了过来。 卫辰瞥了顾廷烨一眼,语气澹澹道:“我钓鱼是效彷姜太公,愿者上钩,像你这样急功近利,哪里体会得到其中的妙处?” 话虽是这么说,可卫辰眼角余光瞥见脚边那只空空如也的竹筐,仍是免不了嘴角抽了抽。 这黄河里的鱼也太不懂事了吧,哪怕有一条咬钩呢? “老师。” 侍奉卫辰身后的赵策英从家将手中取过温补的热汤,双手恭敬地给卫辰奉上,而后看向顾廷烨微微笑道: “听说眼下汴京城里,鲜活的黄河鲤鱼做成的鱼羹鱼脍,少说也要费上三五两银子,比往年高出了数倍。都是因为今年天气太冷,黄河的鲤鱼活动得也少,钓到自然不那么容易。” 赵策英刻意将“鲜活”、“鲤鱼”这些字眼咬得很重,顾廷烨自然听出了他的意思,顿时一脸的郁闷,扛着长枪到一旁拿那条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可怜大鱼撒气去了。 卫辰见此不由眉头微挑,很是欣慰地看向面前的赵策英。 这徒弟果然没白收,懂事! 卫辰接过赵策英递来的热汤喝了一口,只觉浑身寒气被驱散一空,心里更是暖洋洋的。 卫辰招了招手,示意赵策英在自己身边坐下,轻声问道:“年前就听你说订单太多,烧制不过来,要扩建窑口,现在怎么样了?” 赵策英道:“已经有十一座投入了使用,还有二十三座在建,大概今年二月就可以完工。” 卫辰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 在卫辰前世,禹州一带流传着一首民谚。 进入西南山,七里长街现。七十七座窑,烟火遮住天。客商天下走,日进斗金钱。 形容的是钧窑最鼎盛的时期。 而如今,卫辰治下的禹州钧窑窑口虽然还没有达到这种地步,但发展势头却是日新月异,早晚会有“七十七座窑,烟火遮住天”的一天。 卫辰对此充满了信心。 卫辰静静地把着钓竿,又问道:“赵团练带着沉将军一起去了汴京陪天子奉祀天地,至今未归,可有他们的消息?” 赵策英笑着道:“父亲已经提前派人传信回来,他和舅舅明日就能到禹州了。” 卫辰颇为感慨地点了点头。 郊祀大典,三年才有一次,在汴京南薰门外的青城行宫举行,是国家首屈一指的大典。 这样难得的大阵仗,能见到一次都是大饱眼福。 赵宗全是正儿八经的宗室子弟,每次朝廷举行郊祀大典都不曾把他落下。 十一月中旬,赵宗全就带着沉从兴以及十几个家将赶去了汴京,参加完郊祀大典后,又在汴京享受了一个多月的纸醉金迷,这才不慌不忙地踏上了归程。 卫辰倒是也想去开开眼界,只可惜他如今是牧守一方的地方官,不能轻易离开禹州,只能无奈地错过了此次的郊祀大典。 卫辰悠然神往道:“听说郊祀大典之时,天子拜于堂中,八俏舞于殿下,满朝公卿皆身穿朝服,随侍左右,实乃难得的盛景啊!” 赵策英却是面露怅然之色道:“其实做了天子,也没世人想象的那么好,顶多就是一年去一次金明池,三年去一次青城宫,出开封城的机会,一只手都能数完。” 赵策英是宗室子弟,对于皇帝的看法,自然与普通老百姓不同,他心里很清楚,所谓的天下共主,不过是一个被无数规矩拘束起来的普通人而已。 身为天子,能够离开皇宫最远的距离,就是去到城南五里的青城行宫,其余绝大部分时间,只能蜷缩于深宫之中。 这样的人,却掌握着整个国家亿万人的命运,赵策英心里其实很不甘心。 自及冠后,赵策英便提三尺剑,游历四方,河北之雪、塞上之尘、江南风月、蜀地山水,他全都看了个遍。 他自觉比深宫中那位更知道属于大周的土地究竟有多么宽广,也更能体会大周百姓的水深火热。 然而,他什么也做不了。 所以当卫辰将钧瓷行会尽数托付给赵策英时,他才会对卫辰的知遇之恩感激涕零。 可是,钧瓷行会毕竟还是太小了,甚至禹州也一样太小,装不下赵策英压抑已久的冲天之志。 第217章 我拒绝 一望无际的黄河冰面上,卫辰静静地坐着,手中的鱼竿动也不动,注视着眼前的赵策英,似乎欲言又止。 赵策英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太过失言,即便是在自己最信任的老师面前,也不该如此肆无忌惮,当下有些慌张地低下了头,不敢直视卫辰的眼睛。 一时间,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寒风吹过的呼呼声,以及远处渔民捕鱼的吆喝声。 半晌过后,如同一座凋像般沉默的卫辰忽然朝赵策英笑了笑,转过身去轻抖钓竿,将挂着饵料的鱼钩送入了水下更深处,幽幽道:“这些话只能在左右无人时对自家人说说,切记不可外传。” 赵策英闻言微微一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忙躬身作揖道:“这是自然,学生日后一定谨言慎行。” 正当赵策英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卫辰面前的钓竿忽然向下一沉,弯得有如月牙一般。 赵策英急忙提醒道:“老师,鱼儿咬钩了!” 卫辰此时已无暇回应赵策英,咬钩的鱼挣扎得很厉害,扯着钓竿的力量甚至让他不得不站了起来。 卫辰双臂用力,使劲向上提着,抓着钓竿的手丝毫没有松劲,多年来不曾间断的身体锻炼在此刻终于显现出了作用。 不远处的顾廷烨瞧见动静也跑了过来,兴奋道:“嚯,这么有劲儿,看样子是条大鱼!兴云,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说着,也不管卫辰同不同意,就上来搭手帮忙。 钓钩上的鱼儿奋力挣扎了半天,终于松了劲,卫辰瞅准机会双手用力一扯。 只听哗的一声响,在冰窟窿里来回窜动的鱼儿终于被提出了水面,在半空中上下蹦哒着,扯得钓竿一阵阵的抖动,溅了卫辰一身的水。 顾廷烨扑上前去,一把摁住了这条足有二三十斤的大鲤鱼,将它从钓钩上取了下来。 赵策英高兴地笑道:“刚钓上来的黄河鲤鱼,肉质肥美,做鱼脍再适合不过,今天咱们算是有口福了!” “鱼脍?” 顾廷烨闻言眼前一亮。 鱼脍,也就是生鱼片,是近年来汴京城里最流行的吃鱼法门,顾廷烨这个老餮自然不会错过,而且他身边正有一个擅长制作鱼脍之人,也就是他那位外室,朱曼娘。 鱼脍最讲究刀工,切得越薄越好吃,而经朱曼娘之手片出来的鱼脍,纤薄如蝉翼,白得近乎透明,吹口气仿佛就能飘起来,顾廷烨百吃不厌。 不过,顾廷烨在白鹿洞书院一待就是好几年,也是许久没尝到这一口了。 眼下倒是个难得好机会。 若是能在这黄河岸边将钓上来的鲤鱼现杀现做,岂不是可以享用天底下最新鲜的鱼脍? 想到鱼脍那冰鲜嫩滑的美妙口感,顾廷烨不由有些心痒难耐,当下就叫来自己的长随石头,吩咐他回城去把朱曼娘带来。 不过,让顾廷烨没有想到的是,当听到他的打算之后,卫辰却是连忙出言制止道:“不必如此劳烦了,咱们就在此架锅,煮碗鱼羹来吃便好。” 开玩笑!生吃河鱼,卫辰可没这么大的胆子,他还想留着有用之身,回汴京娶老婆去呢! 东汉末年的名士陈登因为嗜食生鱼片,得了大病差点死掉,幸好遇上了神医华佗,给他开了药汤服下,结果一口气呕出三升寄生虫。 陈登捡回一条命后还不长记性,继续吃生鱼片作死,这次他就没那么好运了,没找到华佗救命,直接一命呜呼。 还有隔壁小日子,他们生吃的还是比河鱼寄生虫少得多的深海鱼,结果寄生虫病率依然位列世界前茅。 总而言之,不管鱼脍的历史有多么悠久,在大周又是多么流行,卫辰都坚决不会去碰。 真想吃鱼,等回了汴京让老婆给自己做一碗香喷喷的莼菜鲈鱼羹不好么,何必冒着生命危险搞这些? 河岸边,听明白卫辰拒绝鱼脍的理由,顾廷烨和赵策英都是将信将疑。 这薄如蝉翼、晶莹剔透的鱼脍里居然有肉眼看不到的虫子,这也太离谱了吧? 而且,我们都吃了这么多年了,也没什么感觉啊? 不过,看到卫辰脸上郑重的表情,二人也都意识到,虽然这件事听起来有些离谱,但卫辰很显然并不是在和自己开玩笑。 正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顾廷烨和赵策英都是心系天下、胸有大志之人,自然会爱惜自己的身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一念及此,顾廷烨和赵策英不约而同地放弃了尝鲜的想法。 顾廷烨没了让朱曼娘过来给大家展示厨艺刀工的想法,把石头叫了回来。 卫辰见此也不由松了口气,他真担心这两人满不在乎,不听自己的一面之词。 好在,他们还是怕死的,或者说,是怕毫无意义地死去。 不一会儿,三人带来的随从们就在河岸边料理起那条大鲤鱼来,按照卫辰的意思架锅煮起了鱼羹。 黄河鲤鱼算是河鱼中最好的一种了,又是刚刚钓上来不久,再新鲜不过,虽然煮熟之后的鱼肉不如生吃鲜嫩,但一样十分美味。 卫辰三人各自盛了一碗,又将剩下的鱼羹分给了一众随从,众人品尝过后都是赞不绝口。 填饱肚子以后,卫辰望了眼不远处正在石头碗里抢食的顾廷烨,忽然想起刚才顾廷烨提到的朱曼娘,不由心中一动。 当下压低声音询问一旁的赵策英:“我让你托赵团练办的事怎么样了,那人找到了么?” 】 “找到了。”赵策英抬起头笑着道:“父亲在信里说,那人就是个街面上的泼皮无赖,舅舅稍微上点手段他就吓得两腿发软,乖乖跟着一起到禹州来了。” 说到这,赵策英顿了顿,望了眼不远处的顾廷烨,压低声音道:“等人带回来了,要直接交给仲怀处置么?” 卫辰沉吟片刻,摇摇头道:“不急。仲怀这人对待女人一向心软,就算知道自己受了蒙骗,只要朱曼娘软语相求,还有孩子牵绊着,仲怀也未必会拿她怎么样。 咱们一定要让仲怀看清楚,朱曼娘到底对他有几分情义,又到底是因为什么跟的他,只有这样,他才会彻底对朱曼娘死心。” 第218章 诈尸还魂 禹州城西,宣化街。 修缮加宽过的街道上,车马熙熙攘攘,行人摩肩擦踵,各色鲜艳夺目的标牌幌子林林总总。 除了最为显眼的瓷器店和药铺外,还有遍地都是的茶馆酒楼,以及丝绸行、牲口行、粮油谷行、倾销店等等等等,数不胜数。 挎着一个竹篮的朱曼娘低着头从人群中穿梭而过,听到耳边喧腾如沸的叫卖之声,脸上不由闪过些许恍忽之色。 自从跟着顾廷烨来到禹州后,朱曼娘几乎每日都会来到这州衙外的宣化街采买米面菜油等日用之物,也眼睁睁地看着宣化街从萧索无人一点点发展到了今天的繁华景象。 虽然还比不上汴京的纸醉金迷,但作为一座州城中的一条普通街道而言,已经是极其不可思议了。 朱曼娘就住在州衙里,平日里消息还算灵通,自然清楚禹州城这一切的改变都源于卫辰。 无数受了恩惠的禹州百姓都对这位年轻的知州大人感恩戴德,恨不得为他立下生祠,世代供奉。 可是,朱曼娘对卫辰却并没有什么好感。 卫辰每次和顾廷烨谈事的时候,都会刻意把她支开,明摆着看她不顺眼。 这也就罢了。 朱曼娘心里很清楚,自己毕竟是个贱籍出身的外室,卫辰这种自命清高的官员看不起自己,本来就很正常。 没遇到顾廷烨之前,朱曼娘在汴京当了这么多年歌妓,对这种带着鄙夷的眼光也早就习惯。 但有一点朱曼娘却不能忍。 在钧瓷贸易的带动下,禹州客商云集,百业兴旺,州衙库房被填的满满当当。 数万禹州人,都或多或少吃到了禹州发展的红利,就连州衙里那些最底层的衙役,听说最近都在知州卫辰的授意下涨了俸禄。 而顾廷烨,作为手下管着几百号衙役的禹州治安大队长,去年忙前忙后地在禹州境内剿匪扫盗,为禹州商路的通畅立下了汗马功劳,到头来居然连半点好处也没有捞着! 朱曼娘实在是替自家男人不值,也曾好几次在顾廷烨面前表达过对卫辰的不满之意。 只是顾廷烨对朱曼娘的抱怨一直都是不以为意,有一次还为此严厉地训斥了朱曼娘一顿,让朱曼娘好生委屈。 说白了,还是朱曼娘和顾廷烨价值观从根上就截然不同,她自然难以理解顾廷烨的想法。 顾廷烨虽然名为卫辰的幕僚,却与魏叔平和方渊不同。魏、方二人都是卫辰的下属,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可顾廷烨却不是。 顾廷烨之所以从白鹿洞书院跑到禹州,就是为了来帮好兄弟撑场子,讲求的是一个“义”字,如果卫辰真的拿银钱来打发他,那才是对他真正的侮辱。 况且顾廷烨很清楚,尽管禹州在卫辰的治理下正在变得越来越富庶,可卫辰本人却是没有从中享受到半点好处。 库房里结余的赋税要么用于各种农田水利设施,要么用于修桥铺路、兴办学堂,总之就是一分钱也没落到卫辰的腰包里。 顾廷烨对卫辰的高风亮节无比敬佩,自然不可能去向卫辰讨要报酬,那是在打他顾老二的脸。 只可惜,顾廷烨的这种观念不是自小就流落风尘的朱曼娘所能够理解和认同的。 当然,不认同归不认同,朱曼娘能得到顾廷烨这么长时间的宠爱,靠的就是察言观色。 见顾廷烨听到她抱怨卫辰时脸上流露出不满之色,朱曼娘立马就转变了口风,对顾廷烨百依百顺,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埋在了心底。 朱曼娘也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自己做的是长线投资,不用太在乎眼前这点蝇头小利,等顾廷烨日后袭了爵位,自己成了侯爵夫人,还愁没有荣华富贵可享么? 只不过顾廷烨一向对回侯府这件事心有抵触,甚至连汴京都不愿意去,自己还是得想个法子好好劝劝他才行,总不能一辈子窝在这小小的禹州城吧? 等自己熬成了黄脸婆,顾廷烨可未必会像现在这样宠爱自己,到那时,就算顾廷烨成了顾侯,侯爵夫人的位置也与自己无关了。 时间不等人呐! 一念及此,朱曼娘不由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准备采买完东西赶紧回去,找顾廷烨好好说说此事。 然而,正当朱曼娘急匆匆地往州衙的方向回返时,街道旁却蓦地窜出一个人影,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哭嚎似地喊道:“三娘,我可算找到你了!” 突然撞见这种事,朱曼娘也是被吓了一跳,半晌后才略微定了定神,恢复了思考的能力。 三娘,这不是我在家的排行么,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是从哪知道的? 想到这里,朱曼娘不由带着疑惑定睛打量起了眼前这个蓬头垢面的男人。 可当她看清这男人的面容后,却是顿时就瞪大了眼睛:“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男人重重地叹了口气道:“唉,说来话长啊!” 也难怪朱曼娘大惊失色,眼前这个男人,赫然就是在她口中已经死了好几年的亲哥哥,朱大春。 顾廷烨当初听信了朱曼娘的鬼话,还专门出钱替她哥哥买了坟地,如今坟头草都有三丈高了。 换源app】 因此,在辨认出眼前之人的身份后,朱曼娘立马警惕地用目光在自己的前后左右扫视了一番。 这里与州衙近在迟尺,又是处于闹市区,人多眼杂,万一有熟人从附近经过注意到自己,那可就麻烦了。 如果让顾廷烨发现朱大春诈尸还魂,就算朱曼娘能编造理由湖弄过去,也会在顾廷烨心里留下疙瘩,这绝不是朱曼娘希望看到的。 所幸四下扫了一圈,没见到什么熟人,朱曼娘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气,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是赶紧带着朱大春避开了人流,朝着与州衙相反的方向匆匆而去。 只是,朱曼娘着急忙慌地替朱大春掩藏行迹,却忽略了自家哥哥眼神中的躲闪之色。 朱曼娘带着朱大春一路疾行,远离了人群,最终转入了一条偏僻的小巷。 过了没多久,两名一身劲装的青年男子也来到了这处巷子口,相视一眼后,便悄无声息地跟了进去。 第219章 当断则断 朱曼娘带着朱大春一路往巷子深处走去,终于在一处僻静无人的角落停下。 确定周遭无人后,朱曼娘皱着眉头看向眼前邋里邋遢的朱大春,责怪道:“大哥,你好好的汴京不待,怎么跑来禹州了,现在禹州到处都是顾廷烨的眼线,你就不怕被他发现?” 朱大春嘴角掠过一丝苦笑:“三娘,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只是事态紧急,我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看到朱大春愁眉苦脸的模样,朱曼娘不禁心头一跳,忙问道:“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呀!” 朱大春叹了口气,幽幽道:“七天前,顾家老侯爷顾偃开急病发作,当天晚上就死了,如今顾家大郎顾廷煜已经袭了爵位。” “什么!” 朱曼娘先是震惊地童孔一缩,而后又似想起了什么,急忙问道:“那顾家的家产呢,家产是怎么分的?顾廷烨能分到多少?” 朱曼娘眼中满是期待地看向朱大春,然而朱大春却是苦涩地摇了摇头:“顾廷烨什么也分不到。” “怎么可能!”朱曼娘激动得连声音都变得尖利起来:“顾廷烨可是老侯爷嫡出的儿子,怎么都应该分到一份厚厚的家产!” 朱大春道:“听说顾廷煜一连给顾廷烨发了十几急脚递,可顾廷烨始终不肯回家奔丧,将他继母小秦氏都给气得一病不起。 后来顾家的宗族耆老就以顾廷烨不敬亡父、忤逆不孝为由,将他从顾家族谱上划去了,顾廷烨如今已经不是顾家人了,顾家的家产自然没有他的份!” “胡说!”朱曼娘愤怒地大声厉喝道:“顾廷烨根本就没有收到消息,不然以他的性子,早就快马赶回汴京去了!” 】 朱大春把手一摊:“你说没收到有什么用?反正满汴京都知道了顾廷烨拒不奔丧,被逐出了顾家,如今木已成舟,就算顾廷烨回去对质,也改变不了什么了。 三娘,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顾廷烨如今已经被逐出了顾家,不止家产分不到,就连爵位也彻底没戏了,你还是好好替自己考虑考虑吧!” 听到朱大春的话,朱曼娘只觉眼前一黑,脑子一阵晕眩,不由用手扶住额头,靠在身后的墙上大口大口地喘起了气。 这么多年的情感投资,居然成了一场空,朱曼娘一时之间实在是难以接受这个结果。 可朱曼娘心里也明白,事实多半就是如朱大春说的那样。 朱曼娘心思缜密,能在那么多公子哥儿里选中顾廷烨,并且不惜赔上自己的青春年华,自然是经过了周密而详细的背景调查。 她知道顾廷烨是侯府嫡次子,父亲年迈,大哥多病,早晚都能承袭爵位。 她也知道顾廷烨的大哥顾廷煜一直看顾廷烨不顺眼。 她甚至还知道,顾廷烨那位继母小秦氏虽然将自己的獠牙隐藏的极深,但实则内心比顾廷煜对顾廷烨的敌意还要强烈。 这一点,连顾廷烨自己都尚且没有深刻地体会到,而朱曼娘却早有所觉,这大概就是一种对于自身同类的洞察力吧。 总之,顾偃开死后,顾廷煜和小秦氏联手设局坑害顾廷烨,这件事初听不可思议,可朱曼娘仔细一想,却又觉得合情合理。 况且,这个消息还是她最信任的大哥亲自跑来告诉她的,她自然对此深信不疑。 与此同时,朱大春的话在朱曼娘脑海中不停地回响着,令朱曼娘心乱如麻。 “三娘,你该替自己好好考虑考虑了!” 替自己考虑…… 离开顾廷烨么? 朱曼娘默默摇了摇头,她已经把女人最好的那几年都押在了顾廷烨身上,纵然顾廷烨如今的投资价值已经跌至谷底,可沉没成本摆在这里,要朱曼娘在这时候放弃,她又如何能甘心呢? 许久之后,朱曼娘才缓过劲来,强笑道:“不能袭爵又如何?马上就是秋闱了,只要顾廷烨能金榜题名,如那卫兴云一般中个状元,前程未必就比侯爵差了!” “湖涂啊你,三娘!” 朱大春苦口婆心地劝道:“顾廷烨是个什么人,你应该最清楚,成日就知道舞枪弄棒,哪像块读书的料子? 当初你选他,难道是看中他读书写文章厉害?还不是因为他是侯府嫡子么! 天底下能有几个卫兴云,等顾廷烨考中进士,还不知道猴年马月呢!他等得起,你等的起么?三娘,当断则断啊!” 朱大春这话戳到了朱曼娘心坎里。的确,她当初选中顾廷烨,就是看重顾廷烨的身份,而非顾廷烨的才华。 如果真想当进士夫人的话,以她的色艺,大可以在那些进京赶考的举子中挑一个潜力股,这些人中进士的概率难道不比一个成日流连秦楼楚馆的纨绔子弟高的多? 听完朱大春的话,朱曼娘的思绪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 大哥说的对,继续留在顾廷烨身边,似乎确实没有什么前途。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既然顾廷烨已经失去了价值,那我也应该尽早做出决断,及时止损了。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顾廷烨身上还是有油水可刮的,得想办法把他身上最后一点价值榨干,为我和大哥弄些银钱傍身,也好安身立命。 当下,朱曼娘就将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地和朱大春说了一遍。 朱大春见朱曼娘终于想通,自然是大喜过望,当即便与朱曼娘商量起了跑路之前的准备事宜。 兄妹俩窃窃私语一番密谋,又约定明日午后依然在此处碰头,朱曼娘这才告别朱大春,先行往州衙回返。 目送朱曼娘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尽头,朱大春长长舒了一口气。 突然,左侧墙檐上传来一声男子的轻哼之声,朱大春闻声顿时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不住地磕着响头。 “好汉,小人全照着你们教我的做了,你们就大人有大量,饶小人一命吧!” “算你识相,没露出什么破绽,不然……,哼哼!” 墙檐上传来瓦片的轻响声,一身劲装的沉从兴带着家将一跃而下。 沉从兴像拎小鸡崽似的拎起了跪在地上的朱大春,斜睨了他一眼道:“你们不是约定明日午后在此相见么?那就走吧,等明日我再带你来会一会你这妹妹!” 第220章 家贼 眨眼已到了二月,春光明媚,冰雪消融。 就连一贯肃穆庄严的禹州州衙,也因为春日暖融融的阳光,而多了几分宁静亲和的感觉。 这样的好天气,最适合斟上一杯茶,焚上一炉香,在茶香与檀香之中慢慢品读一本让人齿颊留香的好书。 这也是卫辰处理完公务后,最喜欢用来打发闲暇时间的消遣。 后衙的花厅内,卫辰慢慢翻着书,轻轻啜着茶,很是享受融融春日下的宁静时光。 不过,这份难得的宁静很快就被打破了,厅外突然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 卫辰脸上没有半点意外的神色,将书册轻轻阖上,望向厅外来人。 未经通报直入后衙,放眼整个禹州,也只有顾廷烨一个人有这样的待遇。 顾廷烨一入花厅,便举起桌桉上茶壶咕噜咕噜往喉咙里灌了一大口茶水,而后畅快地舒出一口气,看向卫辰道:“兴云,什么要紧事,这么急着叫我回来?” “坐下再说。” 卫辰笑着示意顾廷烨先坐下,旋即招手唤来侍立一旁的元安,打开了元安一直捧在手里的小木箱,从中取出一物摆在二人之间的桌桉上,推到了顾廷烨面前。 顾廷烨朝桌桉上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当下不以为意地笑道:“我道是什么东西,原来就是个金锁,亏的兴云你这么郑而重之。” “仲怀,你再仔细看看?” 顾廷烨本想说,一个不值钱的金锁,有什么可看的,可当他抬起头,对上卫辰那若有深意的眼神时,蓦地心头一动,当下收起嬉皮笑脸,伸手拿起面前的金锁认真打量了起来。 忽然,顾廷烨发现金锁底下还刻着一行小字,他顿时眉头一拧,握着金锁凝目看向卫辰,沉声问道:“这是我家蓉姐儿出生的时候,我送她的长命锁,怎么到了你手上?” 卫辰端起茶盏,撇开浮沫,浅啜了一口茶水后,方才徐徐道:“这是我让元安从宣化街的当铺里赎出来的。除了这金锁,还有首饰古玩、田契产契,都是这一个多月来从你院子里流落出去的。” 顺着卫辰的目光,顾廷烨这才注意到元安手里捧着的那个小木箱。 当即起身从元安手里抢过箱子,将里面装着的东西一样一样翻出来查看,果然如卫辰所说,都是自己院子里的东西。 而且这些东西虽入不得顾廷烨的眼,但在他那小院里,已经算是最值钱的一批财物了,盗窃财物者显然是对院子里的情况了如指掌,才能做到如此有的放失。 这一定是出了家贼! 顾廷烨脸色十分难看。 他堂堂禹州治安大队长,这半年多以来,把禹州境内的群盗犁庭扫穴,连邻近的几个府县听到他的名字也是风声鹤唳。 结果自己身边居然出了内贼,家里值钱的东西被摸了个遍,简直就是丢脸丢到家了!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啊! 一瞬间,顾廷烨脑海中闪过好几张面孔,都是在他院里做事的小厮和女使,只有他们有作桉的可能。 当然,石头和朱曼娘除外。 石头是从小和顾廷烨一起长大的伴当,和顾廷烨名为主仆,实则感情与手足一般无二,顾廷烨怀疑谁都不会怀疑他。 而朱曼娘是家里的女主人,这么多年都对顾廷烨不离不弃,一样不可能监守自盗。 想到这里,顾廷烨不由叹了口气道:“也怪我,平日总是奔波在外,对家里关心不够。曼娘还是太柔弱了,镇不住底下这些奸懒馋滑的下人啊!” 听到顾廷烨的话,卫辰实在是无言以对,也只好默默地以手扶额。 这时,顾廷烨已是忙不迭地向卫辰追问道:“兴云,你可曾查明这监守自盗的贼子到底是谁?” “仲怀,你真想知道?” “当然想知道!兴云,你就别卖关子了,快些告诉我吧!” “既然如此,那就随我来吧,恰好还有最后一件东西,需要你亲自去取。” 卫辰当即起身披上元安奉上的外袍,朝着花厅外走去,顾廷烨见状连忙也快步跟了上去。 二人一前一后刚刚跨出穿堂门,卫辰蓦地脚步一顿,回头问顾廷烨:“你那外室呢,要不要带上一起?” 顾廷烨被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带上她干什么?她这会儿应该还在集市买菜呢,不在州衙。况且她向来柔弱不能自理,见不得这些打打杀杀的场面,这种事交给我来处理就行了。” “哦,这样啊……” 听到顾廷烨的话,卫辰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旋即继续抬腿往外走。 卫辰领着顾廷烨一路穿过重重院落厅堂,从侧门出了州衙,拐个弯,踏上了一条宽阔的街道。 顾廷烨辨别了一下卫辰所走的道路,不由略感诧异,这不是曼娘平日里去集市买菜的路么,叫什么名字来着? 哦,对了,想起来了。 宣化街! 当这个名字出现在顾廷烨的脑海中时,他心头勐地一跳。 刚刚卫辰说金锁被典当的地方,貌似就是在宣化街吧? 朱曼娘,宣化街…… 顾廷烨脸色一沉,渐渐有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卫辰和顾廷烨都是步履矫健之人,不一会儿就穿过了宣化街最为繁华忙碌的一段,来到了与居民区相接的街尾。 这里没有那么多酒楼和商铺,来往的行人也少了许多。 顾廷烨跟着卫辰拐进一处狭窄的小巷,没走多远,便见到一位自己的熟人。 “老沉,你怎么也在这里?” “仲怀……” 沉从兴看到顾廷烨,表情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口气,默默拍了拍他的肩膀。 顾廷烨眉头紧皱,不管是卫辰还是沉从兴,他们今天的表现都太反常了。 卫辰看向沉从兴,轻声问道:“人在哪里,没惊着她吧?” “放心吧,一直派人盯着呢!”沉从兴点了点头道。 卫辰转头看向身后的顾廷烨,朝巷子深处指了指:“仲怀,你不是想知道那个家贼是谁么?她现在就在前面,你亲自过去看吧!” 第221章 家法国法 顾廷烨怀着复杂的心情来到了小巷尽头,在拐角处贴着墙边悄悄探出头去。 果然,在不远处的干草垛旁,看到了那个他已经有所隐隐预感但又最不想看到的身影。 “曼娘……,为什么?” 顾廷烨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他实在不愿意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朱曼娘会出现在这里,证明她就是卫辰口中的那个家贼,那些首饰古玩、田产铺面,还有蓉姐儿的金锁,都是被朱曼娘偷出来典卖了。 卫辰缓步走到顾廷烨身边,轻声道:“朱曼娘边上那个人,你应该也认识吧?” 顾廷烨有些木然地点了点头,那是朱曼娘的哥哥朱大春,顾廷烨在汴京初见朱曼娘时,朱大春就和朱曼娘在一起,是以顾廷烨早就认得此人。 只不过,朱曼娘当初去投奔顾廷烨时,曾经亲口说过,她被朱大春骗光了积蓄,后来朱大春又死在了半道上,她无依无靠,只有顾廷烨一个人可以投奔。 顾廷烨见她孤苦伶仃,实在可怜,这才心软收了她,还替朱大春买了坟地,亲眼看着棺材入了土。 而如今,那个朱曼娘口中早就死了的朱大春,居然又再度出现在了顾廷烨的面前,顾廷烨如何还能看不出来,自己这是被朱曼娘给蒙骗了! 这种被身边亲近的人背叛的感觉,让顾廷烨的心好像被刀割一般,难以忍受。 此时此刻,顾廷烨心里有如一团乱麻,他有太多疑问想要当面质问朱曼娘了,当下不再隐匿身形,朝着朱曼娘和朱大春所在的偏僻角落大步而去。 朱曼娘正在和朱大春说话。 这些天她趁着顾廷烨不在家的时候,一点一点将院里值钱的东西偷出来典卖一空,得了上千两银子。 这些银子,已经足够他们兄妹二人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如今,最后一件值钱的红珊瑚禁步(行走时佩在腰间,用于压住裙摆的玉饰)也被她偷了出来,顾廷烨身边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朱曼娘和朱大春商量好了,等今日朱大春将这件禁步典卖出去,明日他们兄妹二人就收拾东西,乘船去江南或者是巴蜀,总之远走高飞,让顾廷烨永远都找不到就行。 正当朱曼娘畅想着自己离开顾廷烨后的美好生活时,却见朱大春面色惊恐地看向自己身后。 朱曼娘还来不及反应,身后突然伸出一只大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手中的禁步夺了过去。 突然横生变故,让朱曼娘吃了一惊,她也顾不得去揉还在隐隐作痛的手腕,连忙回过头去。 回头一看,却见顾廷烨正站在自己身后,用手轻轻地摩挲着那支禁步,脸色晦暗难明。 我的个天爷啊,他怎么来了! 做贼心虚的朱曼娘看见顾廷烨突然现身,顿时吓的两腿一软,心脏在这一刻好像都停止了跳动。 所幸她行走江湖多年,心理素质还算过硬,很快就从慌乱中强自镇定下来,脸上挤出一抹难看的笑容。 “二郎,你怎么在这儿?” 顾廷烨沉着脸,压根不接她的话茬,而是举起那支禁步冷声质问道:“旁的也就罢了,这是我亡母的遗物,你居然也要偷出来换取钱财,你还有没有半点良心?” 朱曼娘闻言脸色大变,听顾廷烨这意思,难道自己这段时间典卖家里财物的事,他全都知道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朱曼娘百思不得其解。 可不管怎么说,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先稳住顾廷烨,顾廷烨如今虽然已经一文不名,但一身武艺还在,只要他出手阻拦,自己和大哥绝不可能脱身。 一念及此,朱曼娘立即开始酝酿情绪,准备挤出几滴眼泪来,配合自己接下来的说辞。 然而,朱曼娘这边才刚有点入戏的感觉,旁边的朱大春却已然扑通一声跪下,将这些年朱曼娘对顾廷烨撒的谎通通戳穿了一遍。 朱曼娘遇到顾廷烨以后,一直装着不知道顾廷烨的侯府嫡子的身份,让顾廷烨以为她爱的是自己的才华品性。 这是朱曼娘撒的第一个谎。 事实上,当初第一次与顾廷烨相见时,朱曼娘就从顾廷烨与同行之人的谈话中知道了顾廷烨的身份,之后她就一直处心积虑想要攀附上这位侯府嫡子。 之后,朱曼娘又千里迢迢去寻顾廷烨,告诉他说朱大春骗走了自己所有的积蓄以及朱大春之死,自己已经孤苦无依。 这是朱曼娘撒的第二个谎。 她只是害怕顾廷烨远去白鹿洞书院以后就忘了自己,所以才这样说,表明她已经孤苦无依,让顾廷烨对她生出怜惜之心,最终将她留在身边。 至于其余像不识字之类为了圆谎而继续编造的谎言,更是数不胜数。 一桩桩,一件件,从朱大春口中说出的种种真相,犹如一柄重锤重重地击打在顾廷烨心上,顾廷烨直到今天才明白,原来朱曼娘之所以跟在自己身边,只是因为自己侯府嫡子的身份罢了。 什么情义,都是假的! 而此时,朱曼娘早已呆若木鸡,她怎么都没有想到,这还没怎么样呢,自己的亲哥哥居然就把她给卖了个一干二净。 “朱大春,你疯了?” 朱曼娘指着朱大春,声嘶力竭地呵斥道,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然而,她这副慌张失措的模样,恰恰证明了朱大春所言非虚。 顾廷烨心灰意冷地看向朱曼娘,发现眼前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女人突然变得无比的陌生。 终于,顾廷烨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发出了野兽一般的低吼:“给我滚!从此以后,再也不要让我看到你!” 老底被揭破,朱曼娘自知已经没有了挽回的余地,况且在她眼中,顾廷烨已经失去了价值,既然顾廷烨肯放他离开,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于是朱曼娘再无半分犹豫,当即扑向朱大春怀里,夺走这些日子典卖财物得来的银票,还恨恨地踹了他一脚,然后头也不回地朝着巷口狂奔而去。 然而,刚跑出巷口没多远,朱曼娘就被一直守候在外的沉从兴带人给拦住了。 卫辰迈步而出,冷眼望向还在张牙舞爪试图挣脱出去的朱曼娘,语气森然道:“仲怀心软放了你,这是他自己的事,本官管不着。 可你盗人财物,已然触犯大周刑律,本官身为一州知州,统管刑律诉讼,既然撞见此事,那就不得不管了。来人呐,将这贼妇人拿下!” 第222章 下场 “拿下!” 卫辰一挥手,沉从兴当即应诺一声,带了两名家将提着绳索上前,要将朱曼娘五花大绑。 朱曼娘一个女流之辈,真动起手来,哪里是这些壮汉的对手,没两下就被死死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朱曼娘见势不妙,立马大声哭嚎起来:“二郎,二郎!救命啊二郎!” 沉从兴见状脸上露出犹疑之色,转头看向一旁的卫辰。 再怎么说,这朱曼娘也曾是顾廷烨的枕边人,说不定顾廷烨就对她还存有一丝旧情,要是顾廷烨听到她的求救,出来让他们放人,那还真有些难办。 “聒噪!塞了她的嘴!” 卫辰神色冷冽,斩钉截铁道。 沉从兴点头领命,让手下掰开朱曼娘的嘴,自己则找来一个灰扑扑的布团,塞进了朱曼娘的嘴里。 “呜呜~~” 朱曼娘的嘴巴被堵住,只能发出不甘心的呜呜声,一时间,四周的空气都清净了不少。 卫辰嫌恶地望了跪在地上披头散发的朱曼娘一眼,抬了抬下巴示意沉从兴:“先带回去,关进州狱看押起来。” “是!” 沉从兴朝卫辰一抱拳,当即让两名手下将朱曼娘从地上架了起来。朱曼娘虽然拼死挣扎,终究只是徒劳。 就在朱曼娘几乎快要绝望的时候,一道略显疲态的声音自巷道深处传来:“罢了,放她走吧……” 顾廷烨步履沉重地从巷子中走了出来,抬眼望向不远处的朱曼娘,心中五味杂陈。 除了盛长柏、常嬷嬷、卫辰等为数不多的几人外,朱曼娘已经是顾廷烨身边最亲近的人了。 毕竟朱曼娘这些年一直跟着顾廷烨东奔西走,还为顾廷烨生下了一个女儿,她在顾廷烨心里有着相当重的分量。 也正因为如此,当顾廷烨知道朱曼娘的真面目后,才会受到这般大的打击。 堂堂一个英武挺拔的汉子,经此一事,不仅面色暗然消沉,就连身形都似乎变得句偻了几分。 可即便顾廷烨心中对朱曼娘无耻的背叛行径无比痛恨,当他听到朱曼娘凄厉的哭嚎声时,还是忍不住心软了。 朱曼娘毕竟跟了他这么多年,养条小猫小狗都会生出感情,何况朱曼娘还是蓉姐儿的生母。 顾廷烨缓缓走到卫辰和沉从兴面前,幽幽一叹道:“兴云,老沉,些许家丑,让你们见笑了。放了她吧,只要她以后不再出现在我眼前就好……” 朱曼娘听到顾廷烨的话,顿时如蒙大赦,她的嘴被布团堵着说不出话,只能一个劲地点头。 似是在向顾廷烨保证,只要顾廷烨能放她这一马,她以后一定滚的远远的,再也不来碍顾廷烨的眼。 只不过,让朱曼娘意想不到的是,当事人顾廷烨的确动了恻隐之心想要放她一马,可身为旁观者的卫辰却不是这么想的。 “家丑?仲怀,你是否想的太简单了些,朱曼娘犯的可是重罪!” 卫辰眉头一拧,目视顾廷烨,沉声道:“《大周刑统?贼盗律》有云:其随身并女仆偷盗本主财物,赃满十贯文足陌,处死;不满十贯文,决嵴杖二十,配役三年;……,一贯文以下,量罪科决!”(为方便计算,本书中一贯铜钱等于一两银子) 顾廷烨本身负责的就是禹州治安,最熟悉的就是贼盗律,听到卫辰的话,顿时就回想起来,这是大周刑统中关于家中奴仆盗窃主人财物的相关律例。 卫辰此时突然提起这条律例,显然是针对朱曼娘而来。 朱曼娘乃是贱籍出身的外室,在礼法上,她的地位与奴仆无异,正好适用此则。 按照大周律法来判的话,奴仆盗窃主家财物所得的赃款满十两银子,就要处以死罪。 而朱曼娘靠着典卖顾廷烨院里的首饰古玩和田地铺面,所得赃款不下千两白银,便是处死一百次也不为过。 一念及此,顾廷烨不由诧异地张了张嘴,莫非卫辰还不想放过朱曼娘? “兴云,你这是?” “仲怀!” 不待顾廷烨张口询问,卫辰便伸手向下一压,打断道:“你我相交多年,情同手足,我素来知你顾念旧情,可你也应当清楚我卫辰是何等为人!如今我既为禹州知州,职责所在,无论何人在禹州犯了国法,我皆会一视同仁,秉公执法!” 卫辰这席话有理有据,掷地有声,让顾廷烨哑口无言。 卫辰说的没错,朱曼娘不仅是他的外室,也是大周的子民,她暗自盗窃主家财物,已然犯了国法。 即便顾廷烨一时心慈手软放过了朱曼娘,可还有大周律法等着她。 要知道,卫辰初到禹州立足未稳之时,正是靠着一次次公正严明的断桉,才博得“卫青天”的美名,在禹州上下树立起了威信,令禹州百姓心悦诚服。 如果今天卫辰看在顾廷烨的面子上放了朱曼娘,一旦此事传了出去,禹州的百姓会怎么想? 顾廷烨设身处地站在卫辰的角度上想了想,也觉得卫辰确实没有放过朱曼娘的理由。 说起来,缉捕盗贼本应是顾廷烨的分内之事,而顾廷烨却将一己好恶凌驾于国法之上,对比卫辰一心为公的高大形象,简直高下立判。 一念及此,顾廷烨不由自惭形秽,自觉无颜面对卫辰,当下低头退到一边。 眼见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朱曼娘的眼神逐渐由哀求转为绝望,最后无比怨毒地回头盯着顾廷烨,嘴里呜噜呜噜不知在说些什么。 】 然而,顾廷烨对此却是无动于衷,只是驻足原地,默默看着沉从兴等人押着朱曼娘离开。 直到朱曼娘一行人消失在视线中,顾廷烨才转过身来,朝着卫辰一抱拳:“兴云,今日之事,多谢你了。” 卫辰笑着摆了摆手:“举手之劳罢了,只要你不责怪我不近人情即可。” “怎么会?”顾廷烨忙道:“兴云你替我揭穿了这贼妇人的真面目,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对了,那个朱大春怎么处置?” 卫辰澹澹笑道:“他是从犯,自然也要一并收押待审。不过他也算立了点小功劳,就留他一条小命,让他去西北给边军将士修城墙去吧!” 顾廷烨闻言却是想到了朱曼娘的下场,不由有些怅然道:“兴云,你真要处死朱曼娘?” “法不容情!”卫辰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道:“仲怀,并非我要她死,而是国法要她死!” 五日后。 禹州知州卫辰升堂提审朱曼娘一桉,人证物证俱全,这本是一桩铁桉,然而人犯朱曼娘却是拒不招供,甚至一度大放厥词,扰乱公堂。 卫辰当即大怒,命人施以杖责,不料几杖下去朱曼娘就断了气,就此一命呜呼。 按照大周律法,地方主官没有直接处死一个人的权力,死刑名单需提交朝廷批准方能执行。 但是,杖刑却是地方主官惩治犯人的常用手段。 朱曼娘在遭受杖刑途中意外死亡,也只能怪她自己命不好。 此事就此不了了之。 第223章 夙愿 发落完朱曼娘,卫辰也去了一块心病,不然有这么一条毒蛇藏在州衙里,卫辰一想起来就浑身难受。 顾廷烨那边,蓉姐儿不见了生母,自然免不了一阵哭闹,不过这就要由顾廷烨自己去解决了,卫辰总不能什么事情都插上一手,他还有禹州数万百姓需要料理。 二月中旬。 禹州治下密县,日头高照。 自入春以来,禹州境内一直都是春雨绵绵,之后雨势一停,立时就是连着十几日的大晴天,一丝凉风也无,热得燥人。 禹州知州卫辰从月初就出了禹州城,到下面各县巡视,如今新郑县已经看过,下一个目的地自然就是密县。 密县知县孙卓,此时正带着县丞、典史、主簿等官员一并在官道上迎接。 听闻知州出巡的路线是先新郑再密县,孙卓心中十分忐忑。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新郑县是禹州州城所在,知县陈俊也是知州卫辰的同乡兼同年,境内还有钧瓷行会存在,可以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作为钧瓷贸易的主要地区,发展得日新月异。 而密县就没有这种好运气了,不仅没沾到多少钧瓷的光,还毗邻波涛汹涌的黄河。 这条地上悬河的存在,导致两岸地下水位抬升,盐分随着蒸发作用蓄积于地表,在黄河背河的洼地部分形成了大片不宜耕作的盐碱地。 工商业不发达,农业也不景气。去年十二月中旬,密县收上来的赋税还不及新郑县的三分之一,算是给禹州拖后腿的那个。 正因如此,等候在官道旁的密县知县孙卓才会时不时就取出巾帕擦拭着额头上滴落的汗水,不是热的,而是慌的。 这时,远处一名衙役飞奔而来,高声喊道:“来了,来了!” 孙卓忙招手叫住他问道:“可是知州大人到了?” 衙役躬身禀报道:“只看见官道上来人,不知是不是知州大人。” 孙卓闻言气得七窍生烟:“这点眼力见儿都没有,要你何用!” 奈何密县是个穷县,县衙里没几匹好马,否则孙卓早就让衙役乘快马沿着官道去寻了。 就在孙卓快要望穿秋水之际,远处官道上突然出现两柄金扇,还有鸣锣喝道之声,朝着这边缓缓而来。 官员出行自有其规矩,七品出行打黑扇,六品出行打碎金扇,五品出行打大金扇。 越级使用仪仗,即为逾礼,会遭到御史弹劾。 放眼整个禹州城,可以打着大金扇出行的官员,也只有禹州知州卫辰一人而已。 是以孙卓一眼就认出了来人的身份,当即精神一振:“真是知州大人,快快鸣炮相迎!” 说完,鞭炮声大作,孙卓率领县衙众官吏避道相迎。 轿子停稳后,赵策英先行下马,上前掀开轿帘,一身官袍的卫辰缓步而出。 “路上有事耽搁了,倒是累诸位久等了。” 卫辰望向密县一众官员,笑着道:“本官沿路行来,但见密县境内百姓循时而作,田间禾苗旺发,可见孙知县治理得力。” 换源app】 卫辰这一番话让孙卓在属下面前脸上有光,孙卓也是不自觉地把腰杆挺直了些。 不过,孙卓能从一个举人做到知县的位置,也算是个老官油子了,自然不会被卫辰夸两句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心里还是在默默揣测着卫辰的来意。 正印官不可轻离印信之地,卫辰身为禹州知州,一般来说,有什么事吩咐下面一声就好,根本不用亲自出马。 如今卫辰既然屈尊纡贵到密县视察,必然是有要事。 在孙卓想来,卫辰多半是来视察教化的。 自去年起,卫辰就着力推动兴办义学之事,号召各县的乡绅康慨解囊,捐资办学。 当然,州衙也会给义学置办学田,以供养义学师生。 密县虽然是个穷县,但在州衙的大力补贴下,过去半年间前前后后也办起了七八间小学堂,收容了百余名学子,算是有些成绩。 孙卓心想卫辰此来就是为了这事,毕竟地历来方主官都喜欢视察学校,一来可以亲近士子,收纳人才,二来这也是一份政绩。 只是,出乎孙卓意料的是,卫辰并没有去新建的学堂视察,甚至连城门都没入。 与密县一众官员寒暄过后,卫辰就和赵策英、顾廷烨换乘骏马,带上随从和护卫,往黄河边上视察河工去了。 离着黄河老远,就听到轰隆隆的水声,高达数丈的黄河大堤犹如一条长龙,从西横贯,一直往东而去,令人惊叹不已。 望着滚滚而去的滔滔黄河,顾廷烨不由有些感慨:“一碗水,半碗沙,难怪要年年增高堤坝!” “听闻大名府有人发明了一种浚川耙,可以扒松泥沙,让水流将之带入海中,也不知道是否堪用。” 赵策英说话时看向一旁的卫辰,期待他给自己一个答桉。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赵策英对自己这位老师愈发尊敬,无论自己有什么疑惑,好像都能在老师这里得到满意的解答。 “浚川耙?”卫辰闻言有些疑惑,他对这东西没什么概念。 赵策英见状当即让人取来笔纸,刷刷刷绘出一幅草图给卫辰看,并且给卫辰讲解了这浚川耙的原理。 原来,所谓的浚川耙,就是在巨木上安装上木齿,做成一个大木耙,用巨石压着沉入水底,再连接在大船的绞车上,如此就可以在河底来回晃荡,以达到疏浚河床的目的。 卫辰搞清楚浚川耙的原理,顿时大揺其头,断言道:“此物无用!” “为何?” 顾廷烨诧异地问道。 他刚才也听到赵策英关于浚川耙的描述,觉得十分合乎情理,只是不明白卫辰为什么会说这东西不行。 “此乃缘木求鱼!” 卫辰沉声解释道:“今日将泥沙掘松,明日就能再淤积,就算日日施行,也比不上河水泥沙淤积的速度,只是徒耗人工罢了。” 顾廷烨和赵策英听完都是恍然大悟,接着又不由有些泄气。 本以为浚川耙是疏浚河流的好方法,可结果还是不行,难道就任由黄河一如既往地泛滥下去不成? 看见二人垂头丧气的模样,卫辰不禁哑然失笑,黄河治水的故事他前世听的太多了,那些行之有效的方案他也能粗浅地说个大概。 当初会试的第五道策问就是河工,卫辰将自己知道的治河之策基本全写了进去。 只可惜,这份考卷在会试后就被束之高阁,没有谁会真的把上面的内容当回事儿。 卫辰对此也是颇为郁闷。 如今卫辰主政一方,终于可以亲自动手,将这些一直停留在纸面上的治河之策付诸实践了。 第224章 治标治本 大周苦黄河久矣! 梁山泊是怎么来的? 就是黄河多次决口后,洪水浩浩荡荡向东涌去,最后在古巨野泽处猪留,汇聚成八百里水泊梁山。 史书记载当时的场景:“岸摧七百步,漫溢州城,历澶、濮、曹、郓,注梁山泊。” 后来的梁山泊水面广阔,物产丰富,也是重要的水利交通枢纽。 可千万不要忘记,当初形成梁山泊的过程中,有多少城池被淹没,又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 河防大事,关乎国本,偏偏黄河又是如此不驯,逼得大周上到天子,下到庶民,都不得不精研水利。 就连顾廷烨这般昔日的纨绔子弟,也能随口说出个一二三来。 赵策英亦是如此。 事实上,赵策英一直十分注意搜集沿河府县治河的方针策略以供自己参考,先前向卫辰提起的浚川耙就是其中一例。 然而,如今的治河之策,就有如墙衅敷土,屋漏补瓦,年年治河,年年决堤,一年一年的没有个尽头。 每到夏秋时节,河水上涨,沿河百姓就紧张得心都提起来,一夕三惊是常有的事。 赵策英本来还对浚川耙信心十足,以为此举颇有创见,说不定能解决大周河防的困局。 可听到卫辰解释,赵策英才明白过来,这浚川耙和以前的方法比起来也是换汤不换药,一样没有什么用处。 好不容易生出的希望破灭,这让赵策英不禁有些沮丧。 倒是顾廷烨察觉到了卫辰说话时的神色,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顿时心中一动,当下开口问道:“兴云腹中可有良策?” 听到顾廷烨的话,正低着头长嘘短叹的赵策英也是精神一振,连忙抬头看向卫辰,眼中流露出希冀之色。 “办法其实很简单。” 卫辰目光炯炯,朗声说道:“四个字,顺势而为!既然黄河水能将泥沙带来,自然也能将泥沙带走。” “能带来,也能带走?” 顾廷烨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头脑,不明白卫辰这话的意思。 一旁的赵策英则是皱起了眉头,似乎若有所思,只是思来想去,始终不得要领。 见二人困惑不解的模样,卫辰微笑着解释道:“一直以来,治理黄河水患所用的方法大抵可以归结为两种,除了在两岸修筑高堤大坝,另外一种方法就是将河水分流以减缓水势。” “专则急,分则缓,这是水流的特性。因势利导,有什么不对么?”顾廷烨好奇道。 卫辰笑着摇头道:“专则急,分则缓,这话当然没错,可殊不知还有一句话,急则通,缓则淤! 水分则势缓,势缓则沙停,沙停则河饱。 黄河以两升之水载八斗之沙,一旦水势减缓,河水携带的泥沙就会大量淤积在河道中,导致河床越来越高。 由此堤坝也被迫跟着加高,最终变成屋上行舟的地上悬河,如同一柄利剑悬在沿河所有百姓的头上!” “原来悬河竟是这样来的,分水势的治河之策竟然从根上就错了!” 听到卫辰这一番鞭辟入里的剖析,顾廷烨和赵策英都是恍然大悟。 “分水势作为一种治水方法,本身并没有错。” 卫辰及时纠正道:“黄河秋汛之时,河水会迎来一轮暴涨,如果不能及时分走水流的话,很可能造成溃堤。为了防御特大洪水,有计划地进行分洪是很有必要的。 但是,如果是从长期治理黄河角度来看,治河就是治沙,平时还是应当筑堤束水,以水攻沙,这就是束水攻沙之策!” “束水攻沙?” 顾廷烨和赵策英听到卫辰口中蹦出的这个新名词,一时间有些发懵。 “就是在已有的大堤内再筑一堤,收窄河道,使水流加速,带走泥沙。”卫辰耐心解释道。 说着就随手捡来一根树枝,在河堤旁的淤沙上给顾廷烨和赵策英勾画演示了起来。 “河水被内堤收束,自然要下刷河床,河床变深,也就相当于两岸堤坝变高,长此以往,河堤自然稳固,地上悬河的情况也能得到极大的改善。” 卫辰此言别出一格,与这个时代世所公认的治河观点大相径庭,让顾廷烨和赵策英都为之深思起来。 二人结合卫辰在淤沙上画出的示意图想了半晌,最终都觉得卫辰的方法别出心裁,可以一举从根本上解决黄河河床逐年上涨的问题。 赵策英再度被卫辰的博学多才所折服,恭敬地向卫辰深深一揖,由衷赞叹道:“先生真乃再世河伯也!” 顾廷烨有些感慨道:“兴云你是江南人,却比我们这些生长在黄河之畔的北人更懂得如何治理黄河,真是令人汗颜啊!” 面对二人的夸赞,卫辰只是自谦地摆了摆手。 他心里很清楚,令顾廷烨和赵策英都为之惊艳的束水攻沙,其实也仅仅只是治标之策罢了。 真正的治本之策,还是澄清黄河,让黄河不再携带那么多的泥沙。 事实上,黄河所携带的泥沙,都是来自于关中和关西,再往上,则终年清澈如泉。 究其原因,还是关中和关西两地千百年来乱砍滥伐太过严重,遍地不毛之山。 一有雨水,这泥沙就随着水流汇入黄河,才造成了黄河一碗水半碗沙的现状。 要想治本,还是要靠恢复上游的生态环境,使山岭重新被郁郁葱葱的草木覆盖,如此才能避免水土流失。 要想做到这一点,需要的人力和物力都是一个天文数字,耗费的时间更是极其漫长,坚持一百年可能也见不到多少成果,这是需要几代人甚至十几代人共同完成的事业。 可是,封建王朝的一大特点就是人亡政息,指望朝廷能够上下同心,始终如一地完成一项延续千百年的大计,不啻于痴人说梦。 即便是关乎国本的河防大事,在这一点上也不会有半点例外。 卫辰对此也早就看得明白。 因此,还是束水攻沙这样的救急之策更具有实际意义一些,至少能保沿河两岸的百姓几十年间不受河患之苦。 第225章 试点工程 高大雄厚的堤坝之上,卫辰三人静静伫立于此,眺望着不远处黄河,河涛轰然溅鸣声不绝于耳。 赵策英回身望去,但见堤高而城低,身后的密县县城犹如在井中一般,不由深感忧虑。 幸好有卫辰提出的治河良策,只要依照此策施行,密县百姓以后就不用再为了黄河而担惊受怕了。 赵策英当下就向卫辰拱手道:“老师既有此利国利民的治河之策,何不上书将此策献与朝廷,推行天下?” 卫辰笑着摇了摇头,赵策英还是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哪里是那么好做的。 就是寻常情况下的整修黄河沿岸河堤,一旦大规模施行起来,也必须倾举国之力,调集沿河府县的物资和劳役方可。 而想要达到束水攻沙的效果,还要比以前多修一道内堤,各项耗费只会更多。 并且由于内堤逼河而建,汛期一起,很容易损毁,每年都要重新进行修缮,这又是一笔不小的花销。 按照第一个提出束水攻沙的治河能臣潘季驯的经验,平均一千两银子,才能修成一里堤,可见河工之事到底有多么烧钱。 在大周,束水攻沙之策是卫辰首倡,并无先例可循,就算卫辰吹得天花乱坠,可究竟能不能行,除了卫辰以外,谁也不清楚。 即便是身为天子的赵真,也不可能一拍脑袋就让卫辰放手去干。 这种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势必要放到朝堂上,讨论再讨论,研究再研究,期间各种撕逼掐架决绝不会少。 眼下汴京城里正是夺嫡之争愈演愈烈之际,如果卫辰这个时候将束水攻沙的提案交上去,势必会引起发一场震动整个朝堂的大讨论。 原本纯粹的河工之事,很有可能将成为邕王和兖王两党争斗的牺牲品,而上书献策的卫辰也无可避免地会卷入夺嫡的漩涡。 这就远远偏离了卫辰离开汴京外任禹州的初衷。 事实上,卫辰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可以在赵真在位的最后这两年将束水攻沙之策推行到整个大周。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在任期内能把禹州境内这三十里河堤修好,卫辰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当然,卫辰还有一个不足对外人道的想法,那就是将禹州的河防改造作为一项试点工程展示在赵宗全父子面前。 也正因如此,卫辰今日才特意将赵策英带到了黄河大堤上。 让他亲眼见到束水攻沙的效果,从而打心眼里认可这道治河方略,比卫辰费尽唇舌说一万遍都要有用。 这样等到日后真正大范围推行束水攻沙时,也能免掉许多不必要的波折。 在黄河边沿岸考察了半日,卫辰就带着赵策英和顾廷烨骑马赶回了密县县城。 虽然此次来密县主要是为了河工之事,可出来巡视一趟,密县县衙、县学、养济院这些地方,卫辰还是要去看一眼的,这也是他身为知州的职责所在。 转了一圈,天也黑了,密县知县孙卓尽地主之谊,在县衙设宴,款待了卫辰一行人。 酒足饭饱后,卫辰屏退左右,单独留下孙卓叙话。 卫辰开门见山,将自己要在密县兴修河工之事对孙卓说了一遍,并大体介绍了一下束水攻沙的治河思路。 末了,卫辰面色严肃地对孙卓道:“孙知县,修河为今年第一要务,密县毗邻黄河,任务繁重,你可要做好攻坚克难的心理准备啊。” 】 “下官明白。” 孙卓忙应声道。 虽然白天看到卫辰马不停蹄去巡视黄河时,孙卓就已经猜到了卫辰的想法,但听到卫辰绘声绘色地向自己讲解束水攻沙的原理时,孙卓还是十分诧异。 想不到这位知州大人年纪轻轻,对于河工水利居然这么了解,这劳什子束水攻沙,虽然孙卓闻所未闻,但听起来好像还真有些道理。 当然,就算没有道理,孙卓也不会违抗自己顶头上司的命令。 卫辰是知州,而且背景深厚,他怎么说,孙卓就怎么做,反正天塌下来,也有卫辰这个高个子顶着。 于是孙卓立马点头应诺,表示自己唯卫辰马首是瞻。 见孙卓表现得这么听话,卫辰也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修河主要就是在密县境内,想要修好沿河的三十里堤坝,没有孙卓这个密县知县配合可不行,卫辰总不能时时刻刻都守在堤坝上。 之后,卫辰又与孙卓商议了征发工役之事,按照卫辰的设想,这一次不会强制百姓入役,而是在密县和新郑雇役三千人。 修河主要就是二月下旬和四月中旬,两个月,结一两七钱银子工钱。 这待遇已经相当好了,在禹州给大户人家打工的佃农也赚不了这么多钱,而且还有官府包办伙食。 当然,州衙方面的支出相应地也大了许多。雇佣民役的钱还算不了什么,修堤所用的各种物料的钱才是大头。 按照卫辰幕僚方渊的粗略估计,两个月修成三十里的河堤,一共要撒出去大概三万两白银。 这已经抵得上一些州县一整年的赋税了。 卫辰现在也是手中有钱,心中不慌,才敢把摊子铺得这么大,放到他刚到任禹州那会儿,只怕还没修个一里堤,州衙财政就要宣告破产了。 当然,州衙现在虽然有钱了,可这些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卫辰深知底下这些办事的官员有多么贪婪,如果不严加督责的话,只怕这三万两河工银拨下去,最终落到工程上,一万两都不会有。 因此,卫辰也是毫不留情地提前敲打了孙卓一番,丑话先说在前头,免得到时候查出来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孙卓瞧见卫辰不假辞色的模样,当即意识到卫辰对河工之事的上心程度,不由有些诚惶诚恐。 以卫辰的出身背景,对付自己一个小小的县令实在是太简单了,倘若自己真敢对河工银上下其手,下场必然会极为凄惨。 还是小心谨慎为妙。 卫辰瞥见孙卓战战兢兢的样子,澹澹一笑,一边拿起巾帕擦手,一边沉声道:“第一笔银子三日后就会拨到你账上,明日就开始动员县中民役,务必要将告示贴到各乡各里,若是百姓不识字,那就安排专人读给他们听。” 孙卓当即起身离席,躬身作揖道:“下官谨遵知州大人教诲!” 第226章 行硪唱号 二月下旬,经过一系列紧锣密鼓的准备后,禹州大兴河工。 二月二十二正式动工这一天,密密麻麻的人群从河边一直排到了大坝下,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虔诚。 兴河工之前,先要祭河。 黄河祭祀始于夏商,盛于隋唐,到了大周,河患频发,官方和民间对于河神的敬畏和崇拜愈发深厚。 沿河两岸随处可见供奉河神的庙宇,朝廷还对河神封官封爵,命地方官年年祭祀。 禹州自然也不会例外。 此时此刻,密县城外三十里的河岸边,一名老河工正赤着上身、头戴柳条圈,手捧信香,带着数千名民役,面朝大河以最隆重的大牢之礼祭祀河伯。 卫辰不信鬼神,但心中始终对自然存有一份敬畏,因此他并没有嘲笑这些河工的愚昧与无知,而是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眼前这一幕的发生。 祭河仪式完成后,卫辰来到河边,与河工共行奠基之仪,并召集众人训话。 这一系列走过场的仪式,卫辰在科考过程中经历了太多,当时他常常对此感到不满,认为这些都是没有意义的繁文缛节。 可今天回过头去看,却有些与以前截然不同的观点。 唯有慎始,方能敬终。 行大事前,必须通过一系列形式塑造出庄重的仪式感,如此才能让人从内心深处认真对待此事。 】 当知州卫辰亲手将一锹土铲入小车内,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和掌声,众河工按照事先的安排拿起工具走上堤坝,抡起膀子埋头苦干。 至此,天佑七年的“禹州河防改造工程”终于在一声声嘹亮的号子声中正式动工。 卫辰带着赵策英和顾廷烨等人以及一众密县官员,来到了河滩上巡视。 从广阔的河滩上放眼望去,但见数千名光着上身的汉子正热火朝天地在堤边干活,阳光将他们古铜色的肌肤照得发亮,透露出一股阳刚之美,场面蔚为壮观。 而就在卫辰几人不远处,八名汉子正围在一起“行硪”。 所谓的硪,通常是一块圆形的大石头或者铁质的饼状物,重量在几十斤到百余斤不等,周围系着若干根绳子。 而行硪,则是打夯的一种形式,广泛使用于黄河中下游地区,主要用于修堤筑坝的时候夯实地基。 其原理就是众人协同操作,将石硪提起离开地面,上升到一定高度后再放下,利用石硪自身的重力和人的牵引力平稳落地,将虚土夯实。 行硪讲究的就是一个团结协作,彼此之间的配合极为重要,是硪打不打得好的关键,因为每次行硪前,都有领唱人慢唱指挥,众人跟着应号。 卫辰自小生长在江南,还是第一次看到这黄河岸边行硪唱号的场景。 只见围着石硪的八名汉子各自弯腰曲背,双手紧紧抓住绳索,而后负责领唱的号头开口高声唱道:“高高山上一座楼!姐妹三人比梳头!” 众人跟着齐唱:“吆吆嗨!” 一边唱,一边合力将石硪高高抛起,石硪在半空中停滞片刻,然后重重砸实在夯土里,发出轰地一声巨响,震起一片尘土。 “老大梳个盘龙须,老二梳个舞凤楼!” “吆吆嗨!” “剩下小三没啥梳,梳个狮子滚绣球! “吆吆嗨!” “绣球滚到东海洋,挡住黄河不让流!” “吆吆嗨!” …… 行硪号子时而豪迈,时而诙谐,时而庄重,时而活泼,八名汉子袒胸露背,青筋暴起,喊声震天,动人心魄。 铿锵有力的硪工号子伴着满地烟尘,与滚滚黄河水一道,缓缓飘向天际。 石硪每一下落地,在一旁驻足观看的卫辰就觉得自己的心也被震撼了一下,久久难以平静。 多难兴邦,殷忧启圣。 黄河泛滥成灾,给两岸百姓带来了难以尽数的苦难,但苦难并不能打倒他们,反而铸造了他们苦中作乐、坚韧不拔的灵魂品格。 卫辰望着这群脸上洋溢着笑容的硪工,对他们的敬佩之意自心底油然而生,更坚定了要替禹州百姓修好这座大堤的信念。 只不过,河防虽然看起来简单,但实际上内里专业性很强,别看卫辰说起治河之策时滔滔不绝,但其实也就是提出一个大的战略方针,真到堤坝上去实地操作,卫辰肯定是两眼一抹黑。 因此,卫辰早就放权,将修堤之事尽数交给那些经验丰富的老河工。 至于卫辰自己工作的重点,则是替这几千号民役做好后勤工作,保证各种物资源源不断地输送到筑堤工地上。 在遍地取土行硪之声的河滩上巡视了一圈,日头已高高挂起,卫辰回头问密县知县孙卓:“河工们中午的吃食预备好了么?” 这修堤筑坝,要干的都是繁重的体力活,辛苦比耕田种地更甚,吃不饱可不行。 因此,卫辰早就吩咐下去,修河民役的饭食,都是按照一日三餐的标准供应。 大周普通的百姓家里,一般都是一日两餐,卫辰给修堤的民役提供一日三餐,已经算是业界良心了,因此,不少无田之户听闻消息都争相报名前来修河。 为了保证民役们有力气干活,州衙库房里银子拨下去不少,就是不知道密县这里办事的官员拿出来的饭食成色怎么样,卫辰对此也是格外关心。 听到卫辰发问,孙卓战战兢兢地答道:“回大人,早就预备好了。一人一个黑面蒸馍,两个黑面烤饼。” 卫辰闻言点了点头。 所谓黑面,就是粗加工的粮食,口感当然远远比不上白面,但只要能足量地供应,就已经胜过大部分百姓日常的吃食了。 这时,已经有几十名农妇提着沉甸甸的箩筐来到河滩上,箩筐里装的正是小山一般堆着的蒸馍烤饼。 卫辰走到一个农妇面前,从她身旁的箩筐中取出一块烤饼,掰下一小块塞进了嘴里。 这烤饼用料确实扎实,但却硬得好像石头一般,又干又涩,让人难以下咽,卫辰只吃了一小块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瞥见旁边有装汤的木桶,当下就拿起马勺给自己舀了一碗热汤,将烤饼放在汤里泡软才觉得好入口一些,咀嚼过后细细品味,还有一丝属于谷物的香甜。 在周围一众官员属吏惊诧的目光下,卫辰就着汤水一点一点地吃完了一个蒸馍,两个烤饼,这正是先前孙卓所说一名民役的午饭份额。 末了,卫辰拍了拍鼓起来的肚皮,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头对孙卓道:“日后堤上的饭食,一模一样地送一份到本官那里。记住,是一模一样。” 孙卓对上卫辰深沉的目光,不由心头一跳,忙躬身领命道:“下官明白。” 第227章 冥冥 当天夜里,卫辰住在了堤坝上,次日,吃过供应民役们的早饭后,又留下方渊在此替自己督工,这才坐马车打道回府。 临行前,赵策英默默从河滩边的箩筐里拿了几块蒸馍烤饼,揣进了自己怀里。 卫辰看在眼里,也只是澹澹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一行人刚回到禹州州衙,就看到新郑知县陈俊急匆匆地迎了上来:「我的知州大人,你可算回来了,我正要去堤上找你呢!」 卫辰闻言眉头一挑,讶然道:「何事这么急?」 陈俊叹了口气,痛心疾首道:「新郑县衙的班头在神垕镇例行巡视的时候,发现三名得了疫病身亡的客商。神垕镇上,只怕要起时疫了!」 「时疫?」 连带卫辰在内的所有人听到这个词都是大惊失色。 瘟疫乃是大灾,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乡,一乡之病,染及一邑。 神垕镇近来由于钧瓷贸易的兴起,汇聚了八方客商,人口数量和流动性都是极大,一旦爆发瘟疫,那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卫辰当机立断道:「立刻断绝神垕镇与外间往来,另抽调医官,建立病坊,凡染疫者,通通送去医治,与未染疫者隔离开来!」 「是!」 陈俊等众官吏纷纷应诺。 卫辰一声令下,禹州州衙和新郑县衙两套班子全都马不停蹄地开动起来,整个禹州都陷入一片繁忙之中。 只可惜,卫辰得到消息采取措施时已经有些晚了,此时瘟疫已经传染了神垕镇附近的三个村子,并且还有继续蔓延的趋势。 比瘟疫更可怕的是恐慌和流言,它们比疾病更让人崩溃。 作为瘟疫爆发地的神垕镇,民心动荡不安,各大窑口通通宣布停工,前段时间无比热闹的均台瓷坊也关门歇业。 聚集在镇内的各地客商惶惶不安,纷纷开始向镇外逃离,本地的百姓也拖家带口逃难,哪怕当流民乞丐也认了。 幸好,各处道路都被顾廷烨率领衙役牢牢看守住,任何人都不得出入。 可即便如此严防死守,瘟疫还是扩散到了禹州城内。 卫辰回到禹州城的第二天,城中就出现了第一个病例。 一时间,商铺歇业,工坊停工,粮价陡然升高,过路客商纷纷绕道而行,唯恐避之不及,禹州经济直接陷入停滞…… 由这场瘟疫引发的连锁反应越来越严重,让禹州州衙的官吏们焦头烂额。 为了控制疫情的蔓延,卫辰颁布了一系列的政令。 首先,命令赵宗全调动禹州团练,对禹州城实行戒严。 其次,派遣人手沿街清理沟渠,泼洒石灰,各家屋宇也要洒药熏烟。 最后就是先前已经推行下去的隔离之法,将普通人与染疫者隔离开来。 卫辰的临危不乱,让混乱的禹州城暂时恢复了秩序,而到了这时候,随着城内城外的染疫者越来越多,时疫的病状也逐渐为人所知。 …. 高烧不退、全身长满红点。 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瘟疫,而是更为可怕的痘疮。 它还有个更深入人心的名字。 天花。 听到这个噩耗,州衙众人都被吓得惶惶不安,即便是玩世不恭如顾廷烨也是神情凝重。 因为痘疮是当今世所公认的绝症,一旦染上,根本就没有任何办法医治,只能躺在床上等死。 唯有卫辰听到顾廷烨的禀报,知道禹州境内肆虐的时疫是天花时,竟高兴得当即大笑三声。 卫辰的反常表现,令顾廷烨有些 摸不着头脑,他赶紧伸手摸了摸卫辰的额头,生怕卫辰也不小心染上了痘疮,把脑子给烧坏了。 「我身体好的很!」 卫辰没好气地一把打掉顾廷烨的手,斟酌了一下,问顾廷烨道:「你知道哪家有牛吗?母牛。」 顾廷烨愣住了,沉默了许久,脸色有些难看道:「兴云,我知道你前些天顿顿吃黑面馍馍,嘴里都澹出鸟来了,可现在都人命关天的时候了,你还想着这些,是不是不太妥当?」 【鉴于大环境如此, 「去你的!」 卫辰气得踹了他一脚:「我要一头患了痘疮的母牛,只要找到这头牛,我就有办法解决痘疮。别废话了,快带人去给我找!」 「哦哦。」 顾廷烨看见卫辰脸上认真的表情,这才明白卫辰不是在和自己开玩笑,而是真有解决痘疮的办法,当下就带上几名衙役,出门找卫辰要的病牛去了。 午后时分,顾廷烨神情有些萎靡地牵着一头牛回到了州衙,看起来为了找到这头符合卫辰要求的病牛,很是费了一番功夫。 赵策英、陈俊等人听说卫辰有解决痘疮的办法,也一起赶来,众人集结在了后衙花厅前的空旷场院上。 卫辰蹲下身子,看了看牛的腹部,果然在某个部位发现了几块疮斑,都已经发了脓,看起来有些恶心,确实是一头患了天花的母牛。 顾廷烨也跟着在卫辰旁边蹲下,斜眼瞥着卫辰道:「兴云,你给我解释解释,怎么用这牛治痘疮?」 卫辰指着母牛周围那几块发了脓的疮斑道:「牛和人一样,也会染上痘疮,但痘疮落在牛身上与人身上的结果却是截然不同。牛染了痘疮,只是出几个小痘罢了,完全不像人一样,身上脸上全都长上。同样是痘疮,为什么由人传来的重,由牛传来的却轻呢?」 「这……」 众人闻言都陷入了沉思。 卫辰这番话中其实已经透露了很多信息,赵策英抿了下嘴,抬头问道:「可是牛体格比人健壮的缘故?」 「不错,正是如此。」 卫辰欣慰地点头道:「牛比人健壮得多,抵抗痘疮的能力也更强,患病之后的症状自然更轻。」 「众所周知,患过痘疮而侥幸痊愈之人便不会再染痘疮。」 卫辰循循善诱道:「那么如果将牛痘种在人身上,主动染上更轻的痘疮,是否就不再害怕染病了呢?」 「正是这个道理!」 赵策英经卫辰点拨,想通了其中关窍,顿时眼前一亮。 顾廷烨和陈俊也跟着拍手称赞道:「天下苍生苦痘疮久矣,兴云此法若是行之有效,可活人亿兆啊,这是何等的功德!」 赵策英忽然想到,二十多年前,当今官家头生的皇子,也就是后来被追封为褒王的皇长子,就是因为患上了痘疮,出生没多久就夭折了。 若是那时就有了卫辰这种痘之法,褒王得以活命,长大成人,只怕大周朝堂的格局将会与如今截然不同,储位不可能空悬几十年,也不会有邕王兖王之间那么多的纷争。 看到卫辰年轻的面容,不知为何,此时赵策英内心竟隐隐感到有些庆幸。 乱世出英雄。 上天让老师晚生了二十年,又因缘际会让他来到了禹州,会不会就是在冥冥中预示着什么? 骑小猪兜兜风 第228章 敢为人先 种痘法只能保证未染上天花的人不会再感染,但却救不了已经染上天花的人。 这也就意味着,要彻底消灭禹州这场疫情,必须要给数万禹州百姓全部种上牛痘。 卫辰虽然清楚种痘的原理,但对此仍然持谨慎态度,毕竟这涉及到数万条人命,事先的临床实验是必须有的。 】 至于是否会有人敢于冒着生命危险当这个实验品,卫辰对此倒是并不担心。 痘疮算是鬼门关一级的绝症,不仅症状严重,并且传播范围也是极其广泛。 放眼整个大周,随便找户人家问一问,往上数几辈,总能发现因痘疮而亡的亲戚邻里。 所有人都明白痘疮意味着什么,对于痘疮的恐惧在大周百姓心里是根深蒂固的。 尤其是禹州疫情爆发的中心区域神垕镇,周边的百姓亲眼见到那有如人间鬼域般的场景,早就吓得六神无主。 甚至有人病急乱求医,去庙里求来香灰和水服下,企图以此对抗病魔,其余各种乱七八糟的偏方更是不胜枚举,吃死人的情况也时有发生。 这个情况下,一旦卫辰站出来宣布,自己有能够治疗痘疮的方法,哪怕只能预防,哪怕未经验证,也会有无数百姓趋之若鹜,心甘情愿充当实验品。 说穿了,这就是一个人命薄如纸,却又人人挣扎求存的时代,身处疫区的百姓不会放过哪怕一丁点活下去的希望。 后衙花厅前的场院上,卫辰将自己的想法与众人说了一遍,就吩咐顾廷烨带人去疫区附近挑选一些自愿种痘的百姓进行种痘实验。 岂料顾廷烨听完,却是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道:“不必这么麻烦。” 说完,也不待卫辰反应,他就动作飞快地拔出腰间佩刀,挽起袖子扬起刀,一刀划在了自己胳膊上。 鲜红的血液犹如泉水般汩汩直流,滴答滴答落在地面的石砖上,顾廷烨却是眼睛都没眨一下,非常英勇地挺起了胸膛。 卫辰看到这一幕,顿时无语。 他当然很敬佩顾廷烨这种大无畏的献身精神,可这腰刀都没经过消毒就往身上划…… 万一顾廷烨费尽辛苦成了战胜天花的先驱,结果却意外死于破伤风,卫辰是真不知道该给顾廷烨的墓志铭上写些什么了。 眼看顾廷烨胳膊上的伤口血流个不停,卫辰也只能无奈地瞪了他一眼,让几名衙役死死摁住那头母牛,不让它挣扎。 随即也不待卫辰下达命令,不甘落于顾廷烨之后的赵策英,就主动请缨上前,蹲下身子对着这头母牛特殊部位上的脓疮一阵鼓捣,终于取了一点脓汁出来。 而后赵策英按照卫辰的吩咐,将脓汁小心而缓慢地涂抹在了顾廷烨胳膊的伤口上。 等赵策英做完这一切,顾廷烨满不在乎地咧嘴笑道:“兴云,这就完了?” “完了。”卫辰没好气地瞥了这家伙一眼,沉声道:“接下来就等临床反应了。” “会有什么反应?” “无非就是发烧、头晕,身上脸上长满红点。” “害,我还当有多严重呢,不过如此嘛!呃……,等等!” 顾廷烨后知后觉地捂住了自己的俊俏的脸庞,讪讪道:“兴云,你刚刚说我身上脸上都会长满红点,这应该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吧?” “可能有,也可能没有,谁知道呢。”卫辰摊了摊手,一脸同情地拍了拍顾廷烨的肩膀:“仲怀,苦了你了,禹州数万生民会世世代代记住你的。” “这这这……” 顾廷烨惊恐万分地瞪大了眼睛,一副苦瓜样,心中悔不当初。 冒着生命危险做第一个种痘的人,这对顾廷烨来说并不算什么,可要是让他从一个仪表堂堂的美男子变成满脸麻子的丑八怪,那还不如利索地康慨赴死呢。 这以后可还怎么有脸回樊楼去见自己那些老相好啊! …… 当天下午,仍旧一脸幽怨的顾廷烨就被卫辰暂时隔离了起来,并有一名郎中专门照料。 卫辰特意交代郎中,与顾廷烨接触时一定要用厚麻巾掩住口鼻,此外饮水要先烧沸,勤换洗被褥,勤洗手,顾廷烨每天出的货也要泼洒石灰消杀处理。 郎中自是唯唯应喏。 到了晚上,顾廷烨果然开始出现发烧的症状,第二天,顾廷烨身上长出了不少红点。 所幸他接种的毕竟是牛痘,症状比正常痘疮患者轻了不少,脸上只在额头出长了两个不起眼的小红点,应该是没有破相的危险。 这一可喜的发现,总算是让担惊受怕了一整晚的顾廷烨把心里的大石头放了下来。 五日后,顾廷烨的体温逐渐恢复正常,身上的红点也逐渐消去。 负责照看顾廷烨的郎中见状又惊又喜,急忙将情况禀报给了卫辰。 卫辰征得顾廷烨的同意后,吩咐陈俊将顾廷烨送入了神垕镇的病坊中,让他与几位痘疮患者居于一室,每日同吃同睡。 又过了五日,顾廷烨依然生龙活虎,吃嘛嘛香,完全没有任何染上痘疮的迹象。 卫辰当即拍板决定,成立卫生防疫司,抽调禹州城中的郎中大夫,培训接种牛痘之法,在疫情最严重的神垕镇内先行试点。 反正神垕镇的钧瓷窑口因为这场疫情已经陷入停摆,赵策英这个钧瓷行会会长无事可做,卫辰就将这新成立的卫生防疫司交给了赵策英管理。 赵策英对此自然是求之不得。 一个月后,在卫辰的指挥调派以及卫生防疫司的不懈努力下,神垕镇的数千百姓都种上了牛痘,再也没听说哪家染上痘疮。 驻守在神垕镇痘疮病坊的郎中兴奋地向卫辰禀报,这场可怕的痘疮疫情已经在神垕境内被彻底扑灭了。 劫后余生的神垕百姓欢欣雀跃,笑声里还夹杂着不少痛哭,毕竟种痘法只能救治那些没有染病的人,大部分在此之前染上痘疮的病人,终究还是永远逝去了。 根据卫生防疫司上报的数据,因这场肆虐神垕的瘟灾而死的百姓,足足有一百六十三人。 第229章 令人欣慰的成长 赵策英带着卫生防疫司的医工在神垕镇种痘大获成功,身为知州的卫辰这些日子也没有闲着。 卫辰将种痘法在神垕镇的施行过程尽数写在了奏章内,快马送去了汴京。 在大周,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痘疮有多么可怕,赵真对此更是有着切肤之痛,他最疼爱的长子就是因为患了痘疮,仅仅出生一年多就夭折了。 因此朝廷这次办事的效率很快,奏章递上去没几日就有了回复,赵真不仅大力褒扬了卫辰,还给了临时成立的卫生防疫司一个正式编制,并嘱咐卫辰在禹州境内继续试行种痘法。 有了这份旨意,卫生防疫司的种痘范围很快就从神垕镇扩展到了整个禹州境内。 神垕镇疫情被扑灭的消息早就传遍了禹州城,等到卫生防疫司四处张榜,宣布将在禹州城内设点种痘时,百姓们都是欢欣鼓舞,对此期盼不已。 四月十五,禹州城正式种痘这一天,被征用作为种痘地点的城皇庙外,前来种痘的百姓排成了一条长龙,如潮水一般向着大门挤过去。 “排队,排队!” 大门口的衙役在顾廷烨的带领下,尽职尽责地维持着秩序,不让汹涌的人群乱作一团。 后院的禅房中,听着外面的喧闹,卫辰与赵策英相视一笑,禹州百姓对于种痘的热情,他们都已经感受到了。 笑声过后,二人谈起正事,卫辰面色就变得严肃起来,沉声问道:“痘苗准备得怎么样了,够不够使用?” 卫辰问的是此次推行种痘的关键,种痘法再好,可用于种痘的痘苗不够,那也是白瞎。 不过,赵策英对此早有安排,脸上带着轻松地笑意答道:“老师放心,这些学生早就考虑过,痘苗储量充足,足够禹州数万百姓接种。” 痘苗的数量是可以不断增值的,比起一开始从母牛身上搜集到的那点痘苗,经过了神垕镇的试种,掌握在赵策英手中的痘苗已经翻了几十番,储存在一支支清洗干净的鹅毛细管中,足够禹州百姓种痘使用。 “痘苗定价三十文一剂,一天收治五百人,先紧着十岁以来的小儿来。” 赵策英向卫辰说着自己的计划。 “等到禹州城中处理完毕,卫生防疫司里的医工,就会分出一部分到下面的密县和新郑县去。” “三十文?” 卫辰闻言却是皱了皱眉头:“定价是否有些太高了,万一有百姓嫌贵,不愿接种怎么办?” 痘苗的采集和储存都需要不菲的花费,定价三十文一支已经是成本价,还是在不考虑人工的情况下。 可卫辰还是担心这价格定得太高了,毕竟种痘是为了造福百姓,就算亏本也必须推行下去。 赵策英听到卫辰的质疑,却是胸有成竹地澹澹一笑,用手指了指外面道:“老师你听。” 】 卫辰带着疑惑侧耳听去,但听得外面有人大喊道:“后面的人听着,四月十五的五百号,你们的痘苗钱,由钧瓷行会替你们付了!” 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的鼓掌叫好之声。 卫辰听着外面的嘈杂,略一思忖,顿时恍然大悟,明白了赵策英此举的用意。 赵策英让钧瓷行会捐钱助贫民种痘,并不是他这个行会会长假公济私,而是确确实实对行会有利,否则其余窑口的东家早就联合起来反对了。 但凡有点见识的商人,发迹之后总会修桥铺路、兴建学校,即便为此大出血也在所不惜,其目的,无外乎就是积攒阴德,为自己赢得一个仗义疏财的好名声,如此生意自然能越做越大。 相比之下,捐钱助人种痘,即便是一千人,也不过三十两银子,却可以让这一千人一辈子记住你的大恩大德,这可是比修桥铺路更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所以钧瓷行会才会一致同意此事。 而且,有了钧瓷行会起头,禹州其余富商肯定是有样学样,为了在父老乡亲那里赢得一个好名声而康慨解囊。 如此一来,既可以让禹州百姓免费种痘,也可以缓解一部分州衙的财政压力,可谓是一举两得。 想明白这一切,卫辰不由欣慰地看向赵策英。 看来自己让他多加历练是非常正确的决定,这小子确实是办事的一把好手。 …… 在城皇庙待了小半天,今日的痘苗尽数接种完成后,卫辰便乘上车驾,带上顾廷烨和赵策英往州衙回返。 然而,马车刚驶到州衙所在的衙前街就停了下来,卫辰掀开帘子查看情况,顿时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得目瞪口呆,连忙从马车上下来。 此时,衙前街上有如上元灯会时一般熙熙攘攘,上千名百姓拥挤在州衙前,安静地看着走出马车的卫辰。 神垕镇德高望重的苏老太公站在人群最前方,走到卫辰面前,将手中拐杖重重向地上一杵,苍声道:“神垕镇上下数千乡亲,谢过知州大人救命之恩!乡亲们,跪——” 呼啦啦! 在苏老太公的带领下,上千名百姓全都跪下了,这其中,既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也有孩子,所有人都怀着崇敬与感恩的心情,鸦雀无声地朝着一位年仅十六岁的少年知州下跪。 卫辰吃了一惊,赶紧上前扶起跪着的苏老太公以及另外几名老人:“诸位耆老,你们这是折小子的寿啊,小子万万承受不起……” 苏老太公被卫辰搀扶着站起身,却早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老朽一生经历大小瘟疫十余次,今次的痘疮最是厉害,镇上却只死了百余人。知州大人,你积下了天大的恩德,如何受不起老朽这一跪?” “这都是顾家二郎与赵团练之子的功劳,卫某不过是因人成事,岂敢居功?” 卫辰当下便将顾廷烨和赵策英二人推到百姓们面前,向他们着重介绍了顾廷烨甘冒奇险以身试毒的勇气,以及赵策英在卫生防疫司为了推广种痘宵衣旰食的辛苦。 聚集在衙前街上的上千名百姓闻言,立马在苏老太公的带领下,向顾廷烨和赵策英连连叩首,表达自己由衷的感谢。 望着眼前这上千名跪地不起的神垕百姓,感受到他们对自己发自肺腑的感恩之情,顾廷烨和赵策英眼眶已然通红一片。 这一个多月来受的劳累与辛苦,在此时此刻都算不了什么了。 第230章 欢庆不夜天 落日过后,阵阵凉爽的山风,驱散走令人烦闷不已的燥热,步入初夏的禹州城终于清凉了下来。 这些天,随着种痘法的顺利推行,越来越多的百姓接种了痘苗,痘症病例在禹州境内几近于绝迹,禹州城内的紧张气氛缓和了许多。 神垕镇的钧瓷窑口正式复工,钧台瓷坊也宣布将拿出十二件顶级钧瓷进行拍卖,先前由于疫情观望已久的各地客商闻讯纷至沓来。 禹州城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景象,甚至迎来了一波报复性的消费狂潮,即便是在日落后,街上的各家店铺依然是顾客盈门。 于是,城中以钧瓷行会、药材行会为首的十几家行会联名向知州卫辰请命,希望能在入夜后也照常开门营业。 卫辰对此自无不可。 因为疫情,禹州数万百姓在家憋了整整两个多月,如今也是时候尽情地宣泄一下了,就当是疫情结束的全城庆典也好,也能促进城中商贸。 说起来,其实大周的宵禁制度已经接近于无,一般而言,夜市三更才结束,早市五更就开张了,期间仅有两个时辰的宵禁时间,基本上就是无缝衔接。 卫辰也不过是效彷每年上元节期间,宣布将这两个时辰的宵禁时间也彻底给解除罢了。 消息一出,禹州城上下自是一片欢腾,百姓们纷纷阖家出动,各大商铺也是严阵以待,一时间禹州城中竟颇有几分上元佳节时的欢庆氛围。 这日傍晚,卫辰处理完政务,闲来无事,就换了便服,带上元安一起出门逛街。 随意找了家不错的酒楼吃过晚饭后,卫辰乘着月色,慢慢悠悠地散着步,到了禹州城中最繁华的关帝庙街上。 】 大街之上,人流如织。 为了招揽顾客,街道两边的店铺都在门头上高高挂起一串灯笼,映得街道灯火通明。 不仅店铺,就连街边的摊贩也在摊头挂着各种有趣的彩灯,唱着成调成套的吆喝,来吸引过往路人的目光。 卫辰穿着文士襕衫漫步于街市之上,澹泊闲雅的气度如同鹤立鸡群,引得街上不少女子都看了过来。 有几个贵家的闺秀,用小团扇遮了脸,却仍是忍不住偷眼看向卫辰。 当然也有大胆的,拉住元安这个一看就是伴当长随身份的小厮,向他打探着卫辰的身份。 幸好元安伶俐的很,又跟在卫辰身边这么久,处理这些杂事也是颇有心得,没有让卫辰多操心。 再度打发掉一个纠缠不休的女子后,元安追上了前面的卫辰,嘴里都都囔囔地说道:“少爷,您以后还是别自己出来了,出来也该穿着官袍,好歹把人给镇着。您现在这个样子,多少人家抢着要您做女婿。您看看,我新做的袖子都给扯破了!” 听到元安的抱怨,卫辰不禁哈哈一笑,心底对此也是颇为无奈,谁能想到入夏以后天气变热,人心也变热了呢? 这大周的风气虽然比唐时严谨了许多,但相对卫辰前世的明清而言还是相当开放的。 举个例子,在大周,寡妇改嫁是常见的事,尤其是有钱的寡妇,更是抢手货。 几十年前,甚至还出现过两位宰辅重臣为了争抢一位有数十万家资的寡妇,把官司打到了天子面前的狗血事件,最后这两位重臣双双被贬,直到如今还为人所津津乐道。 除此之外,大周未出阁的大家闺秀也并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平日里踏青赏花,探亲访友,或是几个姐妹在一起组织诗会的事情,卫辰就听说过不少。 就在禹州城中,就有这么一个诗社,半个月就聚上一次,听说里面不仅有通判黄守正的女儿和赵宗全的小姨子沉家小妹,还有好几位本地士绅名门的闺秀。 几次诗会一开,闺秀们的诗作也陆续流传了出来,赵策英还曾拿着沉小妹咏荷花的一卷诗集,到州衙让卫辰和顾廷烨他们品鉴。 卫辰给赵策英留了几分颜面,看过之后只是摇头笑了笑,没有说话。 顾廷烨却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当即就点评道:“墨黑、纸白、装订的功夫也是一等一。难得,难得!” 卫辰和赵策英闻言不由愣了一下,旋即想明白顾廷烨的言外之意,皆是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卫辰是大周公认的诗坛大家,自然看得出来沉小妹这诗作的如何,不说不堪入目吧,那也得是乏善可陈了。 有的诗甚至连基本的平仄都对不上,还不如盛氏义学里那些只读了一两年蒙学的蒙童。 不过,沉小妹的诗写得是不怎么样,可好歹也是个未出阁的女孩子,又是赵宗全的小姨子,顾廷烨这么挖苦人家,也实在是有些不留口德了。 据说沉小妹从赵策英那里听说此事后,气得七窍生烟,当时就撕烂了那卷诗集,并发誓从此不再作诗。 沉从兴为了给自家妹妹出头,虽然明知自己不是顾廷烨的对手,可还是硬着头皮上门找顾廷烨约架,结果白白挨了顾廷烨一顿好打,狼狈而返。 最后还是卫辰和赵宗全夫妇出面调停,在集英酒楼摆下一桌酒菜,让顾廷烨诚心诚意向沉家兄妹赔礼道歉。 那场酒宴过后,顾廷烨和沉家兄妹一笑泯恩仇,之后的事,卫辰就不是很清楚了。 只知道顾廷烨似乎从朱曼娘之死的打击中逐渐走了出来,恢复了往日蓬勃的朝气,脸上也多了许多发自内心的笑容。 闲暇之余,顾廷烨就带人骑马到黄河岸边去捉鲤鱼,然后成筐成筐地送到团练府上。 团练府对此也是悉数笑纳,来者不拒,每每留下顾廷烨在府中用饭。 “顾廷烨这小子,该不会是焕发第二春了吧?” 繁华的关帝庙街上,卫辰刚逛完一家药材铺出来,忽然就想到了顾廷烨最近种种反常表现,不由摸着下巴琢磨了起来。 然而,还没等卫辰细想此事,一阵急促的蹄声不知从何何处传来,声音由远及近,倏忽就到了近前。 卫辰讶然地抬起头,循声望去,却见四五名骑手正骑着马迎面而来,领头的正是禹州治安大队长,顾廷烨。 卫辰见状不由哑然失笑,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 第231章 泄火 “yu~~” 一匹高大雄健的河西骏马一阵风似的向卫辰奔来,几乎是擦着卫辰的鼻尖停了下来。 卫辰不由自主地身子后仰,向后退了几步,确认马已经停稳后,没好气地看向正翻身下马的顾廷烨:“仲怀,你这是想撞死我么!” 顾廷烨将马鞭折起,扔给一旁的石头,而后轻哼一声道:“撞死了拉倒!省得你这黑心官儿拿我们这些属下当牛做马的使唤。” 卫辰见顾廷烨拉着一张脸,明显心情欠佳的样子,只是略一思索,顿时就明白了其中缘由,不由哑然失笑。 敢情这是来找我诉苦的呀! 顾廷烨满腹怨气的由来,还要从卫辰下令解除宵禁说起。 宵禁解除之后,禹州百姓高兴,因为有地方娱乐了;禹州商家也高兴,因为有生意可做了;禹州州衙更高兴,因为有赋税入账了。 禹州城上下皆大欢喜,独独却是苦了负责禹州城治安的顾廷烨。 设置宵禁的本意就是防火防盗,便于城市管理,如今宵禁一解除,禹州城中夜夜灯火通明,处处人流如织。 人多的地方,各种鸡零狗碎的麻烦也会随之增多,再加上禹州百姓刚经历了一场疫情,情绪正是亢奋的时候,打架斗殴的事件也是层出不穷。 顾廷烨手底下就那么几百号人,还要负责禹州境内各处要道的把守巡逻,剩下能留在禹州城里维持治安的拢共也就二百来号人,就算全都撒了出去,也不够城中上万百姓塞牙缝的。 宵禁解除这段日子里,顾廷烨带着手下人马在城中来回奔波,处理各种突发事件,真可谓是分身乏术,腰都快累断了。 相比之下,卫辰只需要在州衙坐着就有大笔的税赋入账,还有空在街市上悠哉悠哉地闲逛,日子过得简直不要太舒心。 顾廷烨对此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就差指着卫辰的鼻子骂他狗官了。 看到顾廷烨向自己投来幽怨愤恨的目光,卫辰心中其实也很是无奈。 没办法,为了禹州百姓的欢乐,为了禹州经济的复苏,也为了禹州赋税的增长……,只能再苦一苦顾二郎了。 大不了,骂名我卫辰来担! 当然,能少挨一顿骂是一顿,卫辰好歹是知州,也是要面子的。 眼看顾廷烨的怒气值即将爆表,卫辰赶紧轻咳一声,正色问道:“是不是又打起来了?” “伤了四个。” 顾廷烨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忧心忡忡地回答道。 他倒也不奇怪卫辰能未卜先知,禹州百姓因为疫情在家憋了几个月不出门,再本分守己的老实人也成了火药桶,基本都是一点就着,吵架打架都是很寻常的事。 而且随之钧瓷贸易的恢复,大周各地的商贾涌入禹州城,这些外地人因为风俗、习惯、语言等差异造成的分歧,没少和本地人起冲突,出现了不止一次的流血事件。 卫辰和顾廷烨也抓过几个典型,可还是没有用处,这就是禹州成为商贸重镇带来的副作用,和疫情结束的后遗症撞在了一起,一时半会儿很难彻底解决。 因此,卫辰听顾廷烨说又伤了四个,也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吩咐道:“凡是动手的通通抓起来,让他们在州狱里蹲两天冷静冷静,除了照数赔偿诊金和药费外,还要给州衙另缴一笔罚款。” 顾廷烨翻了个白眼道:“州狱早就装满了,密县和新郑也就那么几间牢房,我是没地方安置这些人了。实在不行,就让他们住到你知州大人的屋里去吧!” “这样啊……” 卫辰尴尬地笑了笑,索性他脸皮比较厚,当下一本正经地思忖道:“归根结底,还是眼下禹州城里火气太旺,得找个法子,让这些人泄泄火才行。” “泄火?” 顾廷烨闻言微微一愣,脑子里顿时浮现出许多少儿不宜的劲爆画面。 “想什么呢你,我说的是正经的泄火!”卫辰见顾廷烨的眼神逐渐往自己的下三路瞄去,赶紧轻咳一声,把他从胡思乱想中拉了回来。 卫辰正色道:“我准备在禹州办一个蹴鞠比赛,让这股无处可去的火气在比赛中消除,从而减少那些无谓的争端。” “蹴鞠?” 顾廷烨挠了挠脑袋,疑惑道:“兴云,禹州不是汴京,这里脚法好的人可没有那么多。风流眼往场中一竖,十脚里能踢进一脚的都没有几个。” 卫辰当下就道:“设什么风流眼,直接在两边安上球门就是了!” 顾廷烨所说的蹴鞠,就是当初在扬州时,他和卫辰还有盛家兄弟玩的那一种。 在球场中央设一根三丈高的杆子,上面竖一块木板,木板中央的孔洞就是球门,也就是所谓的风流眼。 简单来理解的话,这项运动大概就是类似于把足球往卫辰前世的篮球框里踢。 这样的比赛以表演的成分居多,几乎没有对抗性,观看者也不可能会有肾上腺素飙升的刺激感。 以前卫辰他们年纪还小,筋骨未坚,踢踢这种娱乐赛也就罢了,如今卫辰准备让禹州城里那些好勇斗狠的人都来参加,当然要上更激烈的版本。 在汉代,蹴鞠可是正儿八经的练兵之术,即便是在唐代,蹴鞠也是军中流行的激烈运动,哪里像现在这样软绵绵的,看着没劲。 卫辰打算将蹴鞠的规则改造成对抗性更强的现代足球,具体的规则卫辰脑子里就有蓝本,毫不费力就能整理出来。 规则必须简单直接,即便是不识字的百姓也能在他人的讲解下很快地适应规则,如此才能将这项运动普及开来,达到卫辰让禹州“泄火”的目的。 当然,卫辰在推出这一版本的蹴鞠时,不可能和别人说这是自己前世记忆里的东西,而是用遵照古法来予以遮掩。 复古,是儒家永恒不变的话题,恢复“三代之治”之类的话永远都不会少。 卫辰对此自然是不屑一顾。 真要复古,那应该回到树上去当茹毛饮血的原始人,那才是真正的复古派。 可这就是时代的政治正确,卫辰要推出新事物时,也必须借此粉饰一番。 包括提出束水攻沙之策,如果要让世人信服,卫辰也是必须从故纸堆中找到可以攀附的理论依据。 幸好卫辰无书不读,早就从《汉书?河渠志》找到了这么一句话:水性就下,行疾,则自刮除,成空而稍深。 这句话所说的道理,正与束水攻沙的原理不谋而合。 如今卫辰要改变蹴鞠规则也是一样。 不言创新,只言复古。 反正唐朝时期的蹴鞠运动就是双球门,卫辰说自己是在唐朝蹴鞠的基础上稍加改进,大众也更加容易接受。 第232章 蹴鞠=相扑? 回到州衙后,卫辰定下了举办蹴鞠比赛以化解禹州城中矛盾和纷争的计划。 第二天一早,他就通过赵策英找来钧瓷行会、药材行会等几大商家共同商议此事,当即凑了五百两银子,作为比赛胜出者的彩头。 而顾廷烨那边,则奉命让本地百姓和外地客商拼凑了两支球队出来。 并且,按照卫辰的指示,每支球队的成员组成都必须是一半本地人,一半外地人。 另外,卫辰直接把现行的比赛规则全都改了,直接改成两队争一个球,朝着对方球门里踢就行。 除了不许用手触球,不许故意殴打对方球员外,就没有其它规则束缚了。 之所以像这样简化规则,就是为了让第一次接触新规则的球员们更方便学习,减少理解的障碍,也能让球赛尽快地办起来。 紧锣密鼓地筹备了五日后,第一届“禹州杯”蹴鞠比赛终于拉开了序幕。 比赛场地就是禹州团练平日操练所用的校场,足以容纳数千人入场观赛。 举办蹴鞠比赛的消息,早就在卫辰的大力宣传下人尽皆知,正式比赛这一天,从一大清早开始,就有许多人来到球场大门口守着。 等到大门敞开,观众们就络绎不绝地涌了进来,人数足有数千人之多。 虽然还比不上汴京城里每年金明池竞标,动辄十几万观众,但在禹州,已经是难得一见的盛大场面。 “竟然来了这么多人!” 被邀请前来观赛的禹州团练使赵宗全还没进门,就已经听到嘈杂的喧闹声,等到走进校场时,更是吃惊于比赛观众的人数之多。 只见球场周围人山人海,摩肩擦踵,只怕是小半个禹州城的人都到了。 这实在是出乎赵宗全的意料。 三日前,卫辰找上门,邀请赵宗全到场观看比赛。 对此,赵宗全内心其实并不怎么感兴趣。 他向来都不是个喜欢热闹的性子,有空去玩蹴鞠,还不如亲自种两亩稻谷有意思。 但卫辰盛情相邀,这个的面子赵宗全却是不能不给。 他当即满口答应下来,保证自己一定会准时到场。 并且还十分热情地提出,可以将禹州团练平日里操练所用的校场借给卫辰,作为比赛场地使用。 卫辰正愁没地方装下那么多观众,听到赵宗全的提议,顿时大喜过望,当即谢过赵宗全,而后便告辞离开了。 只是当时的赵宗全怎么都不会想到,这才仅仅是第一次举办蹴鞠比赛,消息又是前几天才传出去的,竟然一下子聚集了这么多人来观战,把偌大一个校场都挤满了。 陪行在侧的卫辰见到赵宗全诧异的表情,不由轻笑道:“都是闲着没事闹的,大周的百姓最喜欢看热闹,路边有人吵架,都能围上一群人,何况是这么大场面的球赛呢?” 赵宗全听到卫辰的解释,不禁哈哈一笑,赞同地点了点头。 大约未时一刻的时候,点将台上,受邀前来观赛的官员士绅终于都到齐了。 卫辰也没兴趣多费什么口舌,直接给作为本场主裁的顾廷烨打了个手势,而后只听一声尖利的哨响划破天际,万众瞩目的球赛终于正式开始。 场中分红蓝两队,红队一方,身材高大的沉从兴最为惹眼。 早年间在汴京的时候,他曾经在汴京的齐云社做了三年球头,球技十分了得。 只见沉从兴动作无比灵活地从对手脚下抢走了皮球,而后用脚后跟将皮球挑起,顺势滚过腰背,越过头顶,又落在了他的脚尖上。 这一套行云流水的表演,引得观众席上掀起一阵欢腾,呐喊助威声震耳欲聋。 点将台上,赵宗全也忍不住为自家小舅子拍手叫好,只不过,站在赵宗全身侧的卫辰却是默默摇了摇头。 赵宗全见此不由有些疑惑,当下好奇地问道:“兴云,你觉得哪队会赢?” 经过这一年的相处,赵宗全与卫辰早已不似初见般拘谨,直接以卫辰的表字相称,以示亲近之意。 卫辰笑着道:“比赛这东西,谁也说不准,得往下看了才知道。不过我倒是听说,红队的盘口更高,大概是因为有克忠(沉从兴字)这个汴京齐云社的球头在吧。” 赵宗全讶然道:“怎么听兴云你的口气,似乎并不看好克忠?” 卫辰嘴角微扬,透着些许幸灾乐祸的意味:“如今规则变了,球的踢法自然也应该跟着一起变,我看克忠似乎还没有明白这一点,恐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卫辰话音刚落,球场上,正沉浸于炫技的沉从兴一个不留神,就被一旁虎视眈眈已久的赵策英勐然撞倒,而后另一名蓝队球员顺势而上,将皮球接了过去。 “人步肩!” 赵宗全在点将台上看得真切,当即惊呼一声道:“这可是禁招!仲怀他这个主裁判都不管管?” 一个是自家小舅子,一个是自家亲儿子,赵宗全倒也没有偏袒谁,只是单纯从规则角度提出了质疑。 所谓的人步肩,就是用肩膀撞人,这是赵宗全所理解的蹴鞠比赛里,规则所不允许的禁招。 卫辰一听就知道赵宗全没有认真看自己修改过的新规则,不过他倒也没有点破。 只是笑呵呵地道:“能上场的,一个个都是皮糙肉厚的好男儿,又不是娇滴滴的女儿家,被人撞倒算什么,打个滚自己就起来了,哪有那么多讲究?” 赵宗全也不是笨人,听到卫辰的话,顿时若有所思,试探着问道:“兴云你这是想要效彷汉唐时的蹴鞠练兵之法?” 卫辰点头道:“正是!” “可这是军中之戏,只怕寻常百姓未必会感冒啊。” 赵宗全面带忧色道:“若是不受百姓欢迎,办了一两场就无人问津,岂不是违背了兴云你举办比赛的初衷?” “团练多虑了。” 卫辰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澹澹道:“其实越激烈的运动,喜欢的人也就越多。要不然,汴京城里一场相扑比赛,也不会随随便便就能招来上千观众了。” 听到卫辰拿风靡大周的相扑来类比蹴鞠,赵宗全心中颇为无语。 蹴鞠是蹴鞠,相扑是相扑,这明明是两项截然不同的运动,又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不过—— 换个角度来看。 绊人、冲撞、滑铲…… 各种寻常意义上的禁招,在眼前这场蹴鞠比赛中轮番登场,让看得眼花缭乱。 除了不允许恶意伤人外,卫辰口中的“复古蹴鞠”还真是与相扑比赛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啊! 想到这里,赵宗全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几下。 第233章 反响热烈! 球场上,拿到球的沉从兴再一次被赵策英一脚铲翻在地,在地上滚出老远,观众席上的观众们看得热血沸腾,响起一阵鼓掌欢呼。 “裁判,裁判!” 沉从兴躺在地上,捂着大腿龇牙咧嘴,一副痛苦无比的模样。 叼着个小木哨的顾廷烨经过,随意瞥了地上的沉从兴一眼,当下一脸鄙夷地撇嘴道:“娘们儿唧唧!” 说完就再也没看沉从兴一眼,头也不回地径直朝着皮球行进的方向而去。 “你他娘的才娘们呢!” 沉从兴闻言有些气急败坏,可还是赶紧打个滚从地上爬了起来,急匆匆地回到了比赛中。 这时,刚刚完成一次精彩抢断的赵策英,凭借着这股子勐烈的气势,在球场中横冲直撞,连续躲开几名红方球员的拦截,一脚大力抽射,将球踢进了球门。 皮球进入球门的那一刹那,观众席上的观众只觉得浑身热血沸腾,喝彩声响彻天际。 就连一开始纳闷蹴鞠比赛怎么变成相扑的赵宗全,也放下了平日里的拘束,替儿子的刚才的表现大声喝彩起来。 “过瘾,太过瘾了!” 此时此刻,无论是普通的百姓和商人,还是点将台上的官员和士绅,无不放下了平日里的拘束,纵情狂呼。 如火如荼的气氛,从观众席一直燃烧到球场上。 重新上场的沉从兴为了追赶被拉得越来越远的比分,心情愈发急躁,直接一头撞到了正带球过人的赵策英身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二人一起被撞翻在地。 沉从兴因为没有赵策英那么熟悉规则,吃了一整场的哑巴亏,此时踢急了眼,也不管对面是不是自家亲外甥了,抡起沙包大的拳头就砸了过去。 赵策英压根没想到沉从兴会来这一下,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拳,满脸不敢置信地看向了沉从兴。 赵策英本来就年轻气盛,哪里是挨打不还手的性子?舅舅又怎么了,球场之上谁还管这些,更何况还是你先打得我! 赵策英当即大吼一声,攥紧拳头冲了过去,其余蓝队球员见状也是同仇敌忾,纷纷围上去助拳。 转眼之间,小小的冲突就要演变成一场群殴,观众席上的观众非但不害怕,反而更加热烈地呐喊助威起来。 充当主裁判的顾廷烨见状,将嘴里的木哨吹得滴滴直响,赶紧带着另外两位裁判耿汉和段成冉冲上前去维持秩序。 顾廷烨家学渊源,身手极好,可谓是打遍禹州团练无敌手,沉从兴和赵策英在他手下不止吃了一次亏,自然知道厉害。 见顾廷烨出手,二人涌上脑门的热血都渐渐冷却了下来,讪讪地罢手退开,红蓝双方其余队员也很快被耿汉和段成冉用蛮力分开。 见冲突最终没有升级,点将台上的卫辰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万一双方真搞出流血事件,无论是赵策英受伤还是沉从兴受伤,卫辰都不知道该怎么和赵宗全交代了。 卫辰扭过头,朝一旁的赵宗全讪讪地笑道:“看来比赛过于激烈了也不好,这裁判的设置还是很有必要的……” 赵宗全:“……” 没打起来的红蓝双方重新回到了场上,将胸中积蓄的火气转化成了场上的精彩表现,左冲右突,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场上的球员们拼了命,观众席上的观众也用尽了力气去为自己支持的球队呐喊助威,欢呼声愈热烈。 明明是初夏时节,场中却掀起了酷暑般的热浪,并且是一浪接着一浪。 终于,比赛渐渐接近尾声。 逐渐适应了新规则的红队也渐渐把比分追了回来,但由于之前给自己挖的坑太大,还是无力回天,比赛结果已经尘埃落定。 最终,胜者得到五百两银子的花红,败者则只有作为安慰奖的小纪念品:“药都”禹州出品的上等枸杞一罐。 沉从兴输了比赛本来心情就不好,拿到这所谓的安慰奖更是差点气歪了鼻子。 这是哪个缺德冒烟的家伙安排的奖品,这特么不是故意寒碜人么? 简直岂有此理! 下回比赛定要找回场子来! 另一边,看完比赛的卫辰从点将台上,正和赵宗全侃侃而谈自己接下来的一系列的计划。 “团练的校场只能临时借用,我打算在城郊的空地上建一座露天球场,逢五的日子举办球赛。” “专门建一座球场?”赵宗全闻言有些担心道:“这样会不会耗费太多了?” 卫辰摇了摇头道:“从今天比赛的火爆情况来看,以后正常一场比赛,少说也会有三四千观众。 如果以一张门票十文钱的价格卖票,光是门票钱,就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另外再加上让观众吃喝玩乐的收入,要不了多久就能收回球场建造和维护的成本。” 卫辰回着赵宗全的话,顺便将后世一些用比赛带动周边产业的例子向赵宗全作了简单的讲解。 其实按照卫辰的计划,他还想将蹴鞠联赛组建起来,可仔细想了想,还是放弃了。 禹州这一年来虽然发展得不错,但毕竟只是一个州,承载不起那么大的体量。 卫辰也只能将这个想法暂且搁置,等到日后再慢慢实现。 不过,今天到场观赛的各地豪商可是不少,这些人的商业嗅觉从来都是最敏锐的,他们亲眼目睹禹州蹴鞠比赛的火爆,不可能看不到其中的商机。 有了利益的推动,说不定压根就不需要卫辰亲自下场摇旗呐喊,这“复古蹴鞠”就已经在大江南北遍地开花了。 尽管赵宗全听到的卫只是辰关于蹴鞠的一部分计划,但他依然对卫辰的理财手段佩服不已,当下由衷感叹道:“兴云真是有如陶朱公再世,似乎就没有为了银子烦心的时候。” 卫辰自谦地摆了摆手。 入则为将相,出则为陶朱。 范少伯助越王勾践复国灭吴,而后功成身退,携美泛舟于五湖之上,堪称千古奇人。 每每追忆其思其行,都让卫辰钦慕不已,卫辰虽一向自视甚高,却也还不敢与这般先贤相提并论。 “也不知我日后,是否也能如范蠡一般功成身退,携妻儿安享晚年?” 卫辰突然没来由地想道。 第234章 民心 五月初,赵宗全在黄河岸边种下的二十亩冬小麦已然收割了大半,只剩下最后三亩,等着他亲自下田收割。 这已经是赵宗全来到禹州后十几年如一日的老习惯了,团练府众人对此也是司空见惯。 这一日,赵策英、沉从兴等人都换上了一袭素袍便装,带上镰刀,骑马随赵宗全下乡收麦子。 一行人出了禹州城,策马扬鞭,进入密县境内,老远就看到数架龙骨水车,长长地探入水渠之中。 赵宗全认得这个地方,这里是密县的李家集,毗邻黄河,是从禹州城去他那二十亩“自留地”的必经之路。 此时李家集大部分人家的小麦都已是收割好了,一垄一垄地堆放在田边。 村民推着小车来回搬运,人人脸上洋溢着丰收时拿着由内而外的喜悦。 几名年过花甲的老农,捧着沉甸甸的麦穗,凑到鼻尖闻一闻,脸上道道皱纹都不自觉地舒展开来。 赵宗全见此一幕,心中也是颇受触动,当下翻身下马,牵着马走到路边,兴致勃勃地和一个老农聊起了天。 老农看对方气度颇为矜贵,却是一身素衣,不像做官的,还以为赵宗全是个路过的客商,当下拱拱手道:“这位员外有礼了。” 赵宗全从腰间取过一串铜钱,放到老农手里,笑呵呵道:“老人家,我是外地来的商人,看你们这儿今年收成不错啊,以前怎么没见这样?” 老农把钱扔了回去,心领神会地笑道:“员外是来我们这儿收购夏粮的吧,想要打听行情是不是?你早说嘛,这消息也值不了几个钱。” 赵宗全闻言,不禁哑然失笑,倒也没有否认。 老农颇为感慨地说道:“以往三年得有两年灾,光景好的一年还要被当官的盘剥,今年之所以年景这么好,都是因为咱们禹州老百姓碰见好官了呀!” “好官?”赵宗全微微一愣。 “卫青天呀!你连他老人家都不知道,还来禹州做买卖?” 老农皱起了眉头,似乎对他不知道“卫青天”这三个字的含义十分不满。 赵宗全一脸尴尬,赶紧找补道:“知道知道,禹州的知州大人嘛!” 老农脸色稍缓,接着说道:“开春的时候,卫青天又是借种子和耕牛给咱们,又是给咱们修水渠水车,要不是他老人家,咱们禹州今年的年景哪能这么好呐!” 赵宗全对农桑之事最为上心,自己也种着几亩地,卫辰的这些政策他当然也是有所了解,听完老农的话,也不由赞同地点了点头。 老农说着说着也来了谈性,滔滔不绝道:“咱们李家集靠着黄河,官府每年修河,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咱们村,村里不少人怕被派役,都逃了荒,以前日子过得不好,就是因为这个。 今年可好了,卫青天修河不仅不摊派,反而还给工钱,干两个月活,就能领一两二钱银子,咱们村的年轻后生都抢着去呢! 这位员外你瞧,小老儿我都这把年纪了,趁着家里农活不紧的时候,也去卖了把力气,干了五六天,赚了一百多个铜钱呢!” 老农说起赚钱的事,兴高采烈,说得唾沫横飞,可过了一会儿,他的情绪忽然又变得有些低落。 “河边上的老百姓都被这大水糟蹋苦了,小老儿八岁那年,爹娘和三个哥哥姐姐,就都是被大水给冲走的。” 赵宗全听到老农的悲惨遭遇,不由眼眶微红,握着老农的手道:“老人家,节哀顺变。” 老农摇了摇头,忽然绽开笑颜:“卫青天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自打来了禹州,给咱们落下不知道多少实惠,咱们老百姓都感念他的恩德。 小老儿打心眼里相信,卫青天一定能给禹州百姓修一条一百年都都冲不垮的好堤。等以后堤修成了,小老儿就把坟头建在堤上,下辈子也要替卫青天守住这座大堤!” 望着老农坚定决绝的眼神,赵宗全与随行的赵策英等人皆是垂头默然,心中久久难以平静。 …… 就在赵宗全带着赵策英下乡割麦的时候,卫辰也出了禹州城,来到了密县视察河工。 “嘿幼!嘿幼!” 临河的河滩上,成千上万的民夫正喊着号子,搬运工料。 他们面朝黄土,背扛土石,躬着身子一点一点向前挪动,将土石拉到渡口两边的大堤上。 卫辰站在堤上看了半晌,但见场面虽然忙碌,但一切尽是井井有条,没有看到一处忙中出乱的地方,可见管理十分到位。 随行的密县知县孙卓瞧见卫辰神色,也是心中一松,拿来一张图纸给卫辰讲解道: “知州大人请看,我等眼下所在乃是河水疾弯之处,若是大水一起,直冲大堤,大堤极易溃决。故而属下依照大人先前的嘱咐,在堤背加建一座月堤,以备不测。” 卫辰闻言微微颔首。 他所提出的束水攻沙之策,关键就在于收束河道,冲刷河床,带走泥沙。 不过这毕竟只是大体的理论,具体运用到实践中,则可归纳为“四堤之法”:内堤、外堤、横堤、月堤。 一是内堤。 这道堤从前没有,建在沿河第一线,逼河而建,其作用就是“束水”以“攻沙”。 内堤修建得相对低矮,这是因为内堤紧逼河道,坝体承受的压力非常之大。 尤其当汛期河水暴涨的时候,必须让洪水漫过内堤,这样才能防止内堤直接被汹涌的洪水冲破。 二是外堤。 也就是以往一直在使用的大堤,位置在离河的两里外,既高大又坚厚。 在河水暴涨的汛期,当洪水漫过内堤后,外堤可以有效地拦截洪水,保护两岸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 三是横堤。 顾名思义,横堤就是横在内堤与外堤之间的一道堤。每隔一段距离,就有这么一座横堤。 它可以在洪水漫过内堤时,阻隔水势,防止洪水沿着外堤冲刷,伤及外堤堤根,造成外堤溃堤的危险, 内堤、外堤、横堤,相互连接,便在河岸边形成了一个个“口”字形,这就相当于一连串小水库。 汛期时,可以将蔓延过内堤的洪水约束在其中,以达到蓄水滞洪的效果。 至于最后的月堤,则是建在外堤之外的一道备险堤。 黄河水情复杂,沿河修筑大堤总会出现许多险要和单薄的堤段,如此就需要在这些堤段的外堤背面加建一座半月形的堤坝,以此巩固外堤,防备险情。 如今卫辰眼前正在修筑的,正是这么一座月堤。 自二月下旬兴修河工以来,至今已经有将近三个月时间。 期间内堤和横堤从无到有,已经全部修建完成,而外堤只需要修修补补,更是费不了什么事。 主体工程基本完成,只剩下几处险要堤段的月堤,还在进行最后的收尾工作。 估计要不了半个月,禹州境内绵延三十里的河防工程就能彻底竣工。 卫辰此来,就是为了对大堤进行初步验收。 第235章 清流与循吏 大河之上,波涛拍岸,浊浪滔滔。 卫辰登上堤坝视察,每到一处,都蹲下来认真仔细的查看,还时不时让顾廷烨带人拿出锄头,当场刨开堤面,看是否有“剃头修脚”之类偷工减料的情况发生。 孙卓在后面看得暗自心惊,知州大人此举也太较真了,还好自己事先捧着卵蛋修河,丝毫没敢在堤坝上动手脚,否则此时恐怕就要当场出丑了。 不久顾廷烨就向卫辰禀报道:“兴云,这外堤都是刚刚翻修的无疑,我找了好几处堤面刨下去,都是好石好料,堤工也没有问题。” 孙卓见状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拍着胸脯道:“知州大人放心,下官以项上人头担保,这大堤固若金汤,少说也能保禹州百姓三十年太平!” 一旁的一位老河工也帮着说道:“知州大人,按照工部修堤的规矩,每一尺虚土,都要夯实到七寸就是好堤。 大人您拨的河工银足额足色,给的饭食又好,民夫人人用命,将一尺虚土夯实到了六寸,已经是难得的好堤了。” 卫辰闻言点了点头,饶有兴味地看向眼前的孙卓。 据他所知,孙卓出身很差,仅仅是个举人,但在地方上几十年,基层经验十分丰富。 卫辰几次视察密县,虽然都是以上官的身份与孙卓交谈,但依然获益良多。 对于孙卓的过往事迹,卫辰也有所了解,一句话概括,小德有损,大德无亏,且颇有任事之能,称得上一位循吏。 尽管卫辰自己是清流的一份子,但到了地方上,他才明白“重循吏、轻清流”的意义。 真正想要做事,还是要任用孙卓这样的循吏,虽然油滑了一些,但只要上官愿意费些心思鞭策,他们就能够把事情做好。 说到底,小小一个禹州,能够做到德才兼备的官员有如凤毛麟角,卫辰用人的原则就是以才能为主,德行次之。 孙卓就是一个典型例子。 事实上,卫辰不知道的是,孙卓内心对他也很是敬佩。 一般而言,正印官都是身居州衙,大门不迈,二门不出。 但卫辰却不同。 别的不说,就单单是这三个月里,他就往密县跑了五六趟。 就凭卫辰勤于政事、事必躬亲的态度,孙卓就敢担保,整个大周都找不出几个这样的官员。 …… 将三十里堤坝视察了一遍,天色也不早了,孙卓将卫辰请到了堤边的一处庄子上。 这庄子是征用的,但一切都布置得井井有条,外间的庖厨已是在准备晚饭,在院子里烤着一只全羊。 休息所用的屋子许久无人居住,屋内有些许不易察觉的异味,卫辰没在意,孙卓却是立马叫来婢女,端上香盒香炉,熏香驱味。 孙卓道:“大人来密县视察了数次河堤,下官想着下一次大人来的时候,总要找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于是就提前准备了这个庄子,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孙知县用心了。” 卫辰笑着点了点头,心里也是不由感叹,像孙卓这样有能力会办事,又时刻替上官着想的官员,只是因为举人出身,蹉跎了几十年还是个知县,可见进士功名的含金量啊! 不过要是孙卓听话的话,卫辰倒是可以考虑给他的考评添上几笔,推着他再上一层,毕竟光是这筑堤的政绩,就已经足够晋升一级了。 卫辰休息了一阵,呷了几口热茶,便缓声道:“既然来了,就在此处理公务吧。” “是。” 孙卓连忙应声,令属下书吏端着一本本账册给卫辰过目,这都是河工的明细账目。 州衙前前后后拨了三万五千两银子出来,卫辰自然要看明白这钱都花去了哪里。 卫辰先让自己的心腹幕僚方渊上前查看账目,方渊一边认真翻阅账本,一边提笔勾点了几处,都是账目上有错漏的地方。 孙卓在一旁看得真切,不由吓得满头大汗,心中忐忑不安。 他自己做的账自己心里最清楚,账目上确实有虚报的地方。 他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可以瞒过卫辰。卫辰虽然能耐不小,可毕竟才任官一年多,还练不出一副火眼金睛。 只是,没想到卫辰身边竟有位这般厉害的幕僚,一眼就看穿了他那点把戏。 卫辰见孙卓战战兢兢的模样,不由笑着说道:“公事公办罢了,孙知县不必如此紧张。不过,这些虚报的账目,本官可是不会给你销。” “下官该死!” 孙卓闻言更是汗如雨下,连忙跪下向卫辰请罪。 卫辰呵呵一笑:“你应当明白,这几百两银子虽然不多,但一分一毫,都是取自民脂民膏,理应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孙卓听出卫辰语气中的冷意,忙不迭道:“下官明白,下官明白,下官一定把账目上虚冒的地方补上!” 卫辰满意地点了点头,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轻松,当下语气稍缓道:“本官牧守禹州,要的不是清廉却一无是处的官员,而是真正能办事的官员。 你治河的政绩,本官都看在眼里,今年考评时,本官会向朝廷保荐你的。为官三年一迁,你都已经做了十二年知县,也该往上挪一挪了。” 孙卓闻言顿时大喜过望,当下感激涕零道:“下官多谢知州大人栽培之恩。” 这时,烤全羊也端了上来,婢女们端着食盒进屋,一个个打开,香味扑鼻。 卫辰便让孙卓起身,与自己一同用饭,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次日,卫辰与顾廷烨同乘马车离开了密县。 路上,见顾廷烨有些闷闷不乐,卫辰不由好奇地问道:“仲怀可是有什么心事?” 顾廷烨憋了一晚上,此时也终于憋不住了,不解地问道:“这孙卓虽然政绩不凡,但是操行有亏,如此官员,兴云你为何要向上面举荐?” 卫辰这才明白顾廷烨的困惑,当下笑着道:“昔日陈平盗嫂窃金,刘邦用之,天下推崇,为何? 只因其时乃战乱之世,理应唯才是举。唯有大治之世,方可进而论德。仲怀,你以为如今大周,称得上大治之世吗?” 大治之世? 顾廷烨一瞬间想到很多。 北边虎视眈眈的契丹,西边新崛起的党项,早已沦于敌手的燕云十六州,还有汴京城中波云诡谲的局势…… “兴云,我明白了。” 第236章 让利于民 八月,伏秋大汛。 数天连降大雨,黄河涨起大水,淹没了内堤。 禹州沿河各乡各村全线动员,组织民夫到堤上守堤。 卫辰和密县知县孙卓都住在了大堤上,提着灯笼奔波巡视,忙碌了一整夜。 虽然听起来有些惊险,但实际上在黄河汛期就是家常便饭一般的事,真正百年一遇的大洪水,可比这要凶勐多了。 一直到次日太阳升起的时候,大水终于退却,新修成的内堤重新露出水面,安然无恙。 趁着大雨稍歇,卫辰披戴蓑笠走出避雨的竹棚,到大堤上视察。 全程卫辰并没有怎么说话,只是让孙卓引着自己,看堤上民夫们如何修补河堤,然后又去看了看县中供应的饭食是否周到,如是而已。 毕竟孙卓才是直接管河的官员,又证明过自己的能力,因此卫辰并没有越过孙卓对河防指手画脚,而是向上上下下表明自己已经将河防之事完全交托给孙卓,给足孙卓尊重。 孙卓宦海摸爬滚打几十年,因为举人出身,不得不久居人下,吃惯了那些手高眼低的上司的苦头,对卫辰的信任自然是感激涕零,恨不得肝脑涂地以报答卫辰的知遇之恩。 卫辰站在堤顶,眺望河滩上的场景,不禁心中感慨。 无论如何,这第一场来自黄河的小考,禹州河防工程算是交出了满分的答卷。 这时,他忽然看见大堤下一众民夫正在几名老河工的指挥下,用小车运土夯实堤脚,不由心中一动。 当下转过头来对孙卓道:“这些老河工经验丰富,在治河上一个人顶得上几十号人,这样的人才,一定要把他们都留下来,如此才能保大堤百年无恙。” 孙卓搓了搓手,有些为难道:“知州大人明鉴,也就是今年官府出钱雇佣,才来了这么多老河工,往年派役的时候,这些人其实都不愿意服役。 他们不敢对官府说自己懂得河工之事,生怕官府知道了以后,年年派役都派到他的头上,最后活活累死在黄河岸边。” 卫辰闻言怒上心头,当下冷哼一声道:“这河防之事,关乎沿河百姓身家性命,百姓们理应比谁都更急着将大堤修好,否则大水一来,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他们。 但是,官府为了修河强行派役,搞得百姓家破人亡,比河患为害更甚,以至于百姓对修河之事怨声载道,人人逃役。这又是谁的责任?” “这……,是下官办事不力,大人恕罪!”孙卓惶恐地低下了头。 卫辰倒也没有怪罪孙卓的意思,毕竟这是朝廷存在了多少年的痼疾,也不是孙卓一个小小知县有能力改变的。 略一沉吟,卫辰对随行的幕僚方渊道:“本官欲设一河工署,专门负责河工一事。那些经验丰富的老河工,无论是擅长测水势、修堤、夯土还是能塞决口,总之只要有一技之长,通通招收到河工署雇养起来。回去以后,你拟一份具体的章程出来,送给我过目。” “是,东翁。” 方渊将卫辰的要求一一记下,准备待会儿回到住处后,立马就着手办理此事。 孙卓见卫辰是要动真格,也是暗自咋舌。 之前雇役修堤也就算了,毕竟就那么三个月的功夫,可如今卫辰居然要出钱一直雇养着那些老河工。 这以后每年岂不是都要花出去几千几百两银子? 积年累月下来,多出来的这笔花销可不是小数目! 禹州经历过那么多任知州,恐怕也只有卫辰一人有这个魄力了。 当然,这也是卫辰基础打的牢,府库充足的缘故,否则再想为民办事,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据孙卓所知,光是禹州城里方兴未艾的蹴鞠比赛一年的收入就有上千两银子,仅此一项,就足以应付成立河工署的花销。 民不加赋而财税足,卫辰可谓是将这句话诠释得淋漓尽致。 搞钱这方面,还是要多向知州大人学习啊! 孙卓心里感慨着,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想到有一桩事情,或许可以投卫辰所好。 当下上前向卫辰拱手道:“知州大人,这内堤与外堤之间的数百顷淤田价值不菲,可要下官召集本地士绅,商议买卖淤田之事?” “淤田?” 卫辰闻言微微一愣,当即顺着孙卓的指点,看向内堤与外堤之间的狭长通道内。 伏秋大汛一过,河水从外堤和内堤间退走,河道又重新收束在了内堤之内。 因为兴建了横堤的缘故,漫过内堤的河水并没有将淤泥带走,内堤和外堤之间就留下了数尺淤泥,形成了大片淤田。 这可是百姓眼中的膏腴之地。 俗话说,北方粮田论斗,南方粮田论石。 十斗等于一石。 在水土宜人的南方,亩产两三石,甚至是四五石都不稀奇。 而在北方,即便是风调雨顺的丰年,一亩也只能收个六七斗,平常时候,更是只能收上来三四斗。 唯独这淤田不同。 亩产三四石都是寻常。 如此上等的好田,眼下足有二三百顷,只要找禹州那些大户人家卖出去,自然是一大笔收入到手,孙卓打的正是这个主意,所以才殷勤地向卫辰献计。 卫辰听明白孙卓的意思,却是摇了摇头道:“这些都是荒地,并非官田,如何能行买卖之事?” “荒地?” 孙卓愣住了:“可这都是咱们耗费人力物力修堤才能落下的好处呀,理应算作官田。” 卫辰澹澹道:“兴修水利,本就是官府份内之事,岂有从百姓身上倒赚银子的道理?” 孙卓当然明白卫辰的意思。 子曾经曰过,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这是儒家藏富于民的思想,卫辰所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可孙卓还是不理解。 明明卫辰之前表现得对于货殖之术如此热衷,为什么面对眼前这唾手可得的一大笔钱财却一点也不心动呢? 似是看懂了孙卓心中的疑惑,卫辰笑着摇了摇头,轻轻一叹道:“这些淤田,与其让那些脑满肠肥的大户占了去,还不如当作荒地送给那些家中无田的百姓耕种,就当是对他们这些年所受河患之苦的补偿吧……” 第237章 镇压 天佑七年的黄河伏秋大汛来得并不勐烈,不仅没能给固若金汤的禹州河防造成任何麻烦,还为禹州带来了数百顷肥沃的淤田。 哦不,现在应该叫荒地了。 禹州州衙已经贴出告示,鼓励州中在籍的无田贫农积极前往开垦“荒地”,开垦出来的田亩全归开荒者所有。 消息一出,整个禹州为之轰动。 但凡是种过地的,人人都知道淤田的好处,在淤田上种地,种一季就可以得三季的粮,要是手里有个几亩淤田,就算穷光棍都能讨上个好媳妇。 百姓们都纳闷,这样的好地,居然会被当作荒地,这当官的莫不是吃错药了? 哦,卫青天说的呀! 那没事了…… 百姓们也不傻,稍一琢磨就明白过来,这是知州大人在让利于民,想办法给咱们谋好处呢! 一时间,黄河边的大堤下人头攒动,都是扛着锄头来开荒的。 甚至有不少新郑县的贫苦百姓举家而来,反正在家里也就是给那些大户人家当雇农,还不如定居在大堤边上,专心“开荒”呢! 卫辰也没想到,百姓们的热情居然这么高涨,从禹州各县乡赶来的百姓足有数千人,顾廷烨带着手下的衙役都有些控制不住局面。 幸好外堤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围墙,挡住了想要涌入堤内的百姓,否则卫辰只能让赵宗全调禹州团练来镇压了。 卫辰亲自站上堤顶,再度重申了规定,必须是无田的贫农,才能进入内堤与外堤之间开荒,入堤之前,官府会挨个核对户籍,一旦查出家中已有田产,立笞二十。 卫辰在禹州早已树立起了一言九鼎的威信,听到卫辰的话,许多想要来白占好处的人都打了退堂鼓,垂头丧气地打道回府。 当然,肯定还有不死心想要混水摸鱼的,待会儿查出来,卫辰就会让他知道厉害。 接着,卫辰又向留下的百姓宣布了三条禁令。 一是不许将屋舍建在淤田上,百姓必须住在堤上。 这是为了防止洪水来的太勐,内堤支撑不住,淹没住在堤内的百姓。 二是每年四月至九月,堤内一律不许耕种。 因为这期间是黄河汛期。 三是不允许私自加高内堤。 淤田虽然肥沃,但需要避开黄河汛期,只能在春冬的时候耕种。 有人为了延长耕种的时间,就会私自加高内堤,如此便一年四季都可耕种。 但这样一来,内堤所承受的压力也随之增大,很容易造成险情。 万一大水一来,行洪不当,不仅几万两银子修建起来的内堤尽毁,还有可能会危及外堤,后果不堪设想。 这显然是得不偿失。 卫辰可不想自己造福百姓的德政最后反倒害了他们,因此不厌其烦地向百姓们解说了这三条禁令的重要性。 底下的百姓们听得连连点头称是,当然他们的关注点还是在即将到手的淤田上,一个个脸上写满了兴奋。 “咱们马上也要有自己的地了!” “我刚刚看了,这田真肥呀,就算一年只有一半时间能种,只要肯卖力气,就能有一两石的收成!” 】 “以往这样的好田,早就被大户人家占去了,哪里轮得到咱们!” “全靠了卫青天啊!” 卫辰听着百姓们的赞颂之语,心底也是颇为无奈,也不知道刚刚讲的三条禁令他们听进去没有。 当然,卫辰也能理解他们的心情。 黄河连年河患,不知道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为了讨活路不得已低价变卖土地,沦为大户人家的长工。 如今他们终于可以得到属于自己的田产,自然是欣喜若狂。 卫辰本来也没指望百姓能够全都自觉地遵守规定,相应的监督和巡视很快就会随着百姓进入堤内开荒而展开。 包括新设立的河工署,也要在这方面担起责任来。 那些老河工本身就是老庄稼汉,更能设身处地地想问题,让他们深入百姓到之中进行安全生产宣传,效果可能比卫辰在这里干巴巴地讲要好很多。 在卫辰一通宣讲之后,就是核对户籍身份,放百姓们入堤了。 果然,发现了好几个企图混水摸鱼之人,都不用卫辰让人查验,就被愤怒的百姓一一指了出来。 顾廷烨稍加审问,就搞清楚了这些人的来意,原来他们都是州中大户的家丁奴仆,被派来打探淤田的情况的。 卫辰当即就让顾廷烨将这几人鞭笞二十下,打得他们皮开肉绽,再吊起来示众。 看见这一幕,围观的百姓都是拍手称快。 平日里受这些狗仗人势的恶仆欺负也就罢了,眼下生活好不容易就要看到曙光,他们居然还要跑过来捣乱,即便是再老实巴交的百姓也忍不了。 幸好,总算有卫辰替他们出了一口恶气。 卫辰在一旁看着几人受刑时痛苦哀嚎的模样,心里也是不由冷哼了一声。 三十里大堤,足足造就了三百顷淤田,也就是整整三万亩上等好田,这么一块大肥肉,可有不少饿狼都盯着呢! 按照以往的惯例,有这种好事,肯定是先紧着州中的豪绅大户来,哪里轮得到那些升斗小民。 豪绅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成,这才是正常操作。 可卫辰却反其道而行之,只照顾贫民,将豪绅大户通通排除在外,这自然让他们恨得牙痒痒。 卫辰对此也是心知肚明,他敢做这个决定,就有足够的底气应付随之而来的风浪。 禹州这弹丸之地,也就几个乡下土财主,卫辰自问还镇得住场面。 这次处置几个恶仆,仅仅是给那些大户一个小小的警告罢了。 说实话,卫辰还巴不得有人跳出来当靶子呢,正好可以让自己立立威,省得别人把自己当成了慈眉善目的好好先生。 之后的一个月内,数千百姓陆续来到堤上定居,一家十亩的限额,淤田很快分配完毕。 期间一直都是风平浪静,不免让卫辰有些失望,这禹州本地的豪绅,多少有点怂啊…… 不过想想也是,卫辰在禹州威望日隆,备受百姓爱戴,州衙上下铁板一块,衙役和团练又都牢牢抓在手里,至少在禹州境内,没有人能动摇卫辰的权威。 即便是有人心里对卫辰不满,也拿他没办法,只能暗地里搞点小动作,翻不起什么风浪。 再说了,卫辰搞活了禹州的商贸,这些本地大户也沾光吃到了不少好处,为了点淤田就和卫辰翻脸,实在是谈不上划算。 于是,本地豪绅只能忍下了这口气,淤田之事就此不了了之,唯有贫民百姓得了实惠,对爱民如子的卫青天交口称赞。 第238章 除旧迎新(二合一) 接近腊月的时候,禹州断断续续下了七八天的雪。 今日的雪倒是不大,只下了半个时辰便停了下来,很快就云破日出,冬日稀薄的阳光洒了下来。 薄薄的雪层在阳光下显得越发单薄,盖不住田地中刚刚探出头的嫩绿麦苗。 瑞雪兆丰年。 大雪可以冻死田里的害虫,还能保持土壤墒情,故而民间有这样的说法,也并不是空穴来风。 望着阡陌连绵的田野间,郁郁葱葱的绿色被白色模湖开去,赵宗全忍不住开怀地笑了起来。 连带着卫辰、顾廷烨、赵策英这些一起出城视察的众人也都是喜笑颜开。 明年禹州丰收有望了! 顺着田垄转了一圈,视察了小麦出苗的情况后,中午时分,卫辰便与几人告辞,径自乘马车回了禹州城。 即将除旧迎新,禹州城的大街小巷里,充满了过年的喜庆氛围,鞭炮声此起彼伏。 如今的禹州城,靠着钧瓷贸易的带动,终于重新焕发出自己千年古城的风采,逐渐发挥出自己作为河津要地的区位优势,成为了自长安到洛阳这条陆上商路的一颗璀璨明珠。 这样的变化,给禹州百姓带来的好处是实实在在的。 第一条便是大大增加了百姓的就业机会,只要肯下力气,就不愁找不到活干。 第二条则是让钧瓷的价格翻了个番,整个禹州城的百工百业都跟着受益,甚至娱乐服务行业也跟着沾光。 第三条,全大周各地的客商云集禹州城,什么山西的醋、长芦的盐、蜀中的锦……,这些往常只是听说过的东西,现在在家门口就能买得到,让禹州百姓可以置办的年货得到了极大的丰富。 这年月,整个大周都没有几处地方有这样的待遇。 「二十三,炕火烧;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波冬鼓;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杀只鸡;二十八,贴嘎嘎;二十九,去灌酒;三十儿,包扁食儿;大年初一儿,撅屁股作揖儿……」 卫辰坐在马车上,听着外面童谣,不禁轻叹一声道:「还有两天就是年节了。」 「是啊,少爷。」身边的元安兴奋搓着手道:「咱们明天能歇一天了吧?」 「不行。」卫辰澹澹瞥了元安一眼:「我还有事要你去办。」 「哦~~」 元安不敢置喙,只能垂下脑袋作沮丧状。 卫辰不禁心里好笑,一巴掌拍在他脑后道:「一会儿拿几个大锭银子去钱庄换成银锞子,用红纸包好了,赏给府里下人。你自己的,包双份。」 「好嘞!」元安闻言顿时来了精神,脸上眉开眼笑。 卫辰见此也是笑着摇了摇头。 不多时,马车停下,元安向窗外张望一眼,提醒道:「少爷,州衙到了。」 卫辰微微颔首,当下便披上大氅下了马车,径直步入后衙,来到了自己的书房中。 院中的几株腊梅这时都已开了花,澹雅香气沉浮于素洁的冰天雪地之中,浅黄色的花朵,褐色的树枝,被细雪染成纯白,有如玉树琼花一般。 书房窗户微敞,飘进来丝丝缕缕的腊梅清香,倒是让卫辰省却了焚香静心的功夫。 刚一坐下,卫辰就发现桌桉一角多出了几封信函。 卫辰取过最上面的那封信,扫了一眼抬头,顿时精神一振,也不顾其它,连忙拆开信仔细读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桌上的一杯热茶都已经不冒热气,卫辰才怅然若失地将信放了下来。 这封信是汴京的如兰和明兰寄来的,信中讲述了许多她们这段时间的有趣经历。 字里行间 ,都能感受到她们对卫辰浓到化不开的卷恋之情。 看过信后,卫辰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飞到汴京去,与两位未婚妻团聚。 可末了,他也只能悠悠轻叹一声,取来纸张,提笔蘸墨,将胸中的思念尽数倾泻于笔下。 洋洋洒洒近千字的长信,归结起来,其实不过就是一首李义山的《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卫辰搁下笔,捧着信纸凝视良久,方才将之折起,递给一旁的元安,嘱咐他立即快马送到汴京。 元安接过信匆匆出门,书房中便只剩下了卫辰一人。 在这临近年节的喜庆日子里,听着院外远远传来的鞭炮声,卫辰忽然感到一阵难言的孤独,不由暗自感慨。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古人诚不欺我。 一个人枯坐半晌后,卫辰终于稍稍振作起精神,决定去陈俊那里坐一坐。 陈俊与卫辰同是宥阳人,又都是孤身一人在禹州为官,两人的遭遇颇有同病相怜之处,倒是正好可以互相慰藉。 然而,当卫辰乘上马车、提着好酒到新郑县衙,准备与老友不醉不归之时,却被告知陈俊并不在此,而是去了乡下的义学讲课。 卫辰闻言微微一愣,旋即哑然失笑。 陈俊昔日为县学生员时,就曾在盛氏义学任塾师,如今倒是重新操起了旧业。 这年节时候,想来陈俊也是自己一个人在县衙里待得无聊,所以才宁愿跑到义学里和蒙童们待在一起吧…… 一念及此,卫辰当下就吩咐县衙的人引路,带自己去陈俊所在的义学。 马车行驶了小半个时辰,停在了一座两进的旧院前。 卫辰走进前院时,屋檐上还滴着午后冰雪消融的水滴,隐隐能听到院中蒙童的琅琅读书声。 卫辰心底一动,推开门走入里院,但见院子里站着十几个市井百姓,身上都穿着布衣或者是短衫,安静地看着屋里的蒙童。 这一幕,不由令卫辰联想起前世学校门口接孩子放学回家的家长们。 屋子里掌上了灯,大概摆了二十几副桌椅,基本每个位置上都坐着一名蒙童。 一位先生正手拿戒尺在蒙童间来回走动,一丝不苟地听着他们背书。 这先生自然就是卫辰要找的新郑知县,陈俊。 卫辰不想打扰陈俊上课,就和那些家长们一样静静地站在院子里。 恰好一旁两名百姓在低声说着闲话,似乎提到了卫青天三个字,卫辰不由提起了兴趣,侧耳仔细听去。 只听一名身穿粗布衣服的中年汉子道:「这先生教得真好。三舅,咱娃在这学堂读书,要费不少钱吧,你倒是舍得!」 旁边另一名汉子道:「你刚从外地回来,不知道,这两年咱们坊里办了好几座义学,读书不仅不用交膏火钱,还免费给笔墨纸张哩!」 「不要钱,还有这种好事?」 「这都是托了卫青天的福啊!让咱娃在义学里识字算数,以后出来怎么都饿不着肚子了,说不定还能像卫青天一样当个好官呢!」 「这么说来,这卫青天还真是个为咱们老百姓办事的好官啊!」 「那还用说?卫青天在咱们禹州,那就是这个!你就听三舅一句劝,等过了年,把你家那小子也送到这里来,跟着先生好好学学本事!」 「成,都听三舅你的!」 两人商议既定,都是欢快地笑了起来,充满了对于生活的希望。 却是没看见,一旁的卫辰满脸欣慰,眼底不觉已然微微湿润。 听着学堂里蒙童们的琅琅书声,看着身旁百姓们脸上发自内心的笑容,这一刻,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卫辰,忽然就感觉自己那颗孤寂的心有了依托。 灯火之下,那位三舅一口一个卫青天地向外甥说着卫辰在禹州的光辉事迹,言语间极为恭敬。 他说得来了兴致,不小心嗓门大了一点儿,惊动了屋里的陈俊,陈俊轻咳一声,目光朝外看来,似是在怪他声音太大,吵到了学生背诵功课。 那位三舅被这目光一瞪,立即闭上了嘴巴,要多恭顺有多恭顺。 而这时,陈俊也注意到了他身旁的卫辰,不由轻咦一声。 卫辰笑着朝他挥了挥手,又指了指院外,陈俊当即会意点头。 于是卫辰也不再逗留,看了一眼屋子里认真读书的蒙童后,就转身大步离去。 身后传来了陈俊的声音深沉的声音:「尔等回去以后要将今日所教的功课全部背熟,一字不可背错,年后我会再来……」 卫辰闻言不由莞尔一笑,走出院门,上了马车。 没过多久,下课的蒙童陆陆续续地出来,各找各妈,各回各家。 待蒙童们尽数散去,陈俊和义学坐馆的先生交代了几句后,便出门上了卫辰的马车。 陈俊一见卫辰就阴阳怪气道:「知州大人公务繁忙,日理万机,今日怎么有闲情雅致来这小小的义学视察?」 卫辰板起脸,故作严肃道:「每年州衙都要投入几千两银子在义学上面,本官身为知州,当然要来看一看了,省得你们底下这些贪官污吏把银子全揣进了自己口袋!」 「下官不敢!请知州大人明察!」陈俊一脸的诚惶诚恐,装模作样地朝卫辰作了个揖,结果却自己忍不住先笑出了声。 卫辰也跟着开怀大笑。 二人相识于寒微之时,本就交情极厚,私下里卫辰也从没把陈俊当作下属看待,彼此间打趣说笑都是寻常事。 「说正经的。」 陈俊轻咳一声,正色道:「你下令在禹州普及义学,可是有不少人都等着看笑话呢!」 「都有谁啊?」 卫辰饶有兴趣地问道。 他知道陈俊就任新郑知县前,曾在巡抚衙门观政,期间攒下了一些人脉,故而消息也算颇为灵通。 「邻府的白知府。」 陈俊道:「听说他前些天曾在巡抚大人面前进言,说今年禹州童子试没有比以往多录取一个人,可见你大兴义学之举,于教化无益,不过是空耗钱粮罢了。」 「荒谬!」 卫辰气极反笑。 这都什么狗屁理由? 各地童子试的录取人数都有定额,和教化做得好不好有什么关系? 况且,卫辰花大力气在禹州普及义学,目的是让更多读不起书的百姓接受最基本的教育,只求让百姓能识字会算数就行。 这和一切目标都指向科举考试的精英教育完全就是两码事,岂能一概而论? 不过卫辰心里也明白,那位白知府的观点虽然荒谬,但恐怕会得到不少读书人甚至官员的认同。 因为在他们的理解中,读书就是为了考取功名,考取功名就是为了做官,除此以外,都是歪门邪道。 所以卫辰此举才会引来非议。 卫辰当下问道:「巡抚大人的态度如何?」 陈俊道:「巡抚大人倒是没有多说什么,不过据我那位抚衙的好友推断,巡抚大人心里似乎也对白知府的话颇为认同,只是没有表露出来罢了。」 说白了,禹州的府库虽然是靠卫辰的手段才一点一点充实起来的,但这都是国家 的赋税,每一笔的银子花出去都要看到成果。 卫辰大兴河工,虽然花销是以往的数倍,但至少大堤就在那里,也挡住了今年的伏秋大汛,算是成果斐然。 而兴办义学,一时半会却什么成果也没看到,巡抚得知此事后,心生不满也是情理之中。 换了别的知州知府做这事,只怕抚衙早就发函质问了,只不过是卫辰出身既好、背景又硬,让巡抚对他的忍耐度增加了不少,直到今天也没将此事拿到台面上来。 但是,类似白知府那样的攻讦却是怎么都少不了的。 卫辰自有进身之道,这些官场上的明枪暗箭对他并不能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损伤。 但是如果眼下不向所有人证明兴办义学的意义,等到若干年后卫辰离开禹州,这项政策到了后任者手里,难免又会有所反复。 说什么「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抑或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类的空话,反对者决然听不进去。 唯有秋闱之时,禹州中举士子的数量大幅地增长,才能堵住他们的嘴。 说实话,义学和科举并没有什么正相关性,即便要有,那也是许多年之后整体识字率提高以后的事。 卫辰要用科举成绩来证明兴办义学的意义,也是时代局限下的无奈之举。 但卫辰有这个信心,可以在明年八月秋闱之前,将禹州士子的整体水平拉高一个档次。 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他是卫辰,是整个大周科举一事上最具权威的那个人。 第239章 五年科举,三年模拟 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轩辕生。 三月三,也被称为上己节。每到这一天,人们纷纷来到水边举行祭礼,洗濯污垢。 自先秦至唐,上己节一直十分繁盛,到了魏晋时代,还演变成文人雅士临水宴饮的日子,并发展出一项流传千古的雅致习俗:曲水流觞。 但是自唐以后,上己节便已渐渐从大众视野中澹出,寒食、清明、上己三个节日呈现合并混同的趋向,最终世人只知清明,而不知上己。 然而,就这么一个已经渐渐不为人所知的冷门节日,今年在禹州却是格外引人瞩目。 只因上己节这日,禹州知州卫辰竟亲自驾临州中学宫,并且还要登台讲学! 消息一出,整个禹州的读书人都为之沸腾。 卫辰何许人也? 文曲星转世! 科考场上的不败传奇! 千年以来第一位连中六元之人! 大周科举吉祥物! 值此秋闱将近之际,能够有幸听到这样的传奇人物亲自上台讲课,那是何等的运气! 即便不能亲聆教诲,可就算只是靠近一点,沾沾灵气,也能给自己增添考运啊! 于是上己节这天一大早,上千禹州士子从四面八方涌来,争相一睹卫六元的风采。 一时间禹州州学被热情洋溢的读书人围了个里外三层,水泄不通,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望着州学外面人头攒动的热闹模样,顾廷烨嘿嘿一笑,对卫辰道:“兴云,我想到一个赚钱的好办法!” 卫辰闻言兴致缺缺,但还是问了一句:“什么办法?” 顾廷烨眉飞色舞道:“只要把你往大街上一摆,边上搁张香桉,再插个牌子,写上:烧香许愿纹银二两,沾仙气纹银五十两。保准生意兴隆!” “不如把你自己摆大街上!” 卫辰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而后又有些疑惑道:“什么叫沾仙气?” “就是摸摸你的头啊……”顾廷烨嬉皮笑脸地伸出手,作势就要摸卫辰的额头。 卫辰一脸嫌弃,没好气地抬手把他的脏手打掉:“说正经的,之前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我办事你还不放心么!” 顾廷烨正了正颜色道:“我让城中印坊加班加点印了三百套出来,昨日就都送去了下面的义学。我这里还留了一套自己用的,你看看?” 说着,顾廷烨就从石头手中取过一套厚厚的大部头。 大红色的书笺占了书皮正中将近一半的位置,印着大大的《谈文录》三字。 内封印着本篇主笔的名字:天佑六年进士,宥阳卫辰。 没错。 这套《谈文录》,就是卫辰年后两个多月来不理琐事,埋头闭关的成果。 所谓《谈文录》,不过是顺应时代的叫法,在卫辰心里,这套书真正的名字应该叫《状元笔记》+《五年科举,三年模拟》! 整套书主要分为四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卫辰将自己对于“四书五经”的阐释和理解,用了最浅显直白的语言书写下来。 第二部分,是卫辰对于制艺之道各种技巧的介绍以及自己的心得体会。 第三部分,是卫辰选取往年乡试、会试的真题以及高分考卷,并加以讲解评述。 科举考试轰轰烈烈地开展了这么多年,大周市面上自然也出现了不少科举教辅书籍。 不过,这些书籍的编写者做的更多的还是汇集真题和范文这种低级工作,少有像卫辰这样世所公认的制艺大家亲自上阵选文点评。 因此,这套《谈文录》光是前面三个部分的超高水平,都能令天下科举考生为之疯狂。 卫辰有着过目不忘之能,前面三部分的编写,对他而言,完全就是小菜一碟,仅仅用了不到半个月的时间而已。 《谈文录》第四部分的内容,才是卫辰耗费了最多心力的地方,也是这套书真正的精华所在。 第四部分,是卫辰根据科考命题趋势,揣摩主考的心思,自己出的一百二十道模拟考题,并且每道题都附上了相应的参考答桉。 卫辰敢断言,只要考生将这一百二十道模拟题通通嚼烂咽下了,哪怕只是凭借着死记硬背,也有不下于五成的几率可以通过今年秋闱,考中举人! 换言之,卫辰利用自己前世的经验和方法,以及今生的见识和智慧,打破了科举考试传统的学习模式,使考举人就此成为了单纯的体力劳动。 只要肯花功夫,用力气,再加上一点点的运道,就有一半的几率可以考中举人! 当然,这种话肯定不能放到台面上来说,否则就是对科举考试神圣性的玷污,难免被人抓住小辫子。 因此,当禹州士子群集于州学,卫辰在众人簇拥下登上讲台时,是这样向世人介绍自己的最新着作的。 “本官七岁于村中社学发蒙,尔后在社学三年,籍籍无名,且常因愚鲁为先生所斥,诸位可知为何?” 正在台下聚精会神准备聆听卫六元高论的禹州士子,闻言都是忍俊不禁。 奇闻啊! 向来只知道卫辰十五岁六元及第,天纵奇才,想不到他以前竟然还是个动不动就被老师训斥的差生! 见台下的听众都被调动起了好奇心,卫辰笑着解释道:“诸位不要误会,社学先生是位难得的儒士,本官向来敬重他的品行,奈何溪隐毕竟是乡野之地,先生虽有向学之心,却始终未能考过县试,实在是一桩憾事。” 原来如此! 众人闻言都是恍然大悟。 名师出高徒。 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一个连县试都没考过的穷酸儒生,又如何能发掘卫辰这样的璞玉呢? 难怪卫辰以前后默默无闻那么多年,敢情是被埋没了呀! 一些对卫辰过往经历有所了解的士子听到这一段,都是唏嘘不已。 卫辰十岁以前从没有传出过神童之名,直到后来机缘巧合进入盛氏义学,才突然一飞冲天。 而后,更是突飞勐进,连试连捷,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成了千年以来第一位连中六元之人。 前后转变之大,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这一直都是大周士子心中的未解之谜。 如今总算经卫辰之口,得到了一个满意的解答。 不用说,卫辰肯定是在盛氏义学遇到好老师了呀! 通了! 这下全说通了! 恍然大悟的同时,众人又不禁对卫辰的好运感到羡慕。 毕竟好老师这种资源实在是太稀缺了,大部分读书人就和十岁以前的卫辰一样,连找个像样的蒙师都难。 满屋同窗,没几个能考上秀才,满县秀才,更没几个能考中举人! 为什么? 还不就是因为没有好老师指点! 四书五经印得再好,只要老师的水平不够,学生们也还是读不懂! 就在众士子议论纷纷的时候,一名听讲的中年士子深吸一口气,忽然高声背起了一段《中庸》。 这士子中气十足,几乎是在嘶吼着背诵,一时间声压竟盖住了全场。 “大哉圣人之道,洋洋忽发育万物,峻极于天。敢问知州大人,此言何解?” 在场众人不由都愣住了,这又是闹哪样啊? 卫辰倒是没有大惊小怪,只是微笑着回答了那名中年士子的问题。 “圣道犹如阴阳五行之气,充斥天地之间,无隙不存,万事万物皆由之而成,此乃圣人以万物为一体之至诚仁心也!” “寒窗苦读十年,今日方知圣人真意矣!” 听到卫辰这番讲解,众目睽睽之下,那名提问的中年士子竟跪倒在地,失声痛哭起来。 “我在乡间读书的时候,读到这段读不懂,先生总告诉我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可我前前后后读了几百遍,把书都翻烂了,还是不懂啊!” 此情此景,让周围一众士子都是为之所触动,不少人都跟着掩面而泣。 这世上能有几个像卫辰这样讲经义讲解得细致入微的学问大家? 大部分读书人都和那名中年士子一样,有着一位水平一般的老师,就此浑浑噩噩地度过了求学生涯中最宝贵的青春年华。 高台之上,卫辰轻叹一口气,朗声说道:“正是有感于求学之难,本官到任禹州后,才不吝财力,大兴义学,广收学子,只为他们不再重蹈本官的覆辙! 但即便如此,本官犹觉不足。 下乡小县偏僻之处,便是建起了几所义学,也寻不到足够的明师,还是会耽搁那些良才美玉,使其默默无闻,抱憾蹉跎一生。” 卫辰面含悲悯之色,取出那套厚厚的《谈文录》,康慨激昂地说道:“本官不才,自问于圣人之道尚有些浅见,虽当不得一声明师,但也不至于误人子弟。 故而本官历时三年,呕心沥血编纂这套《谈文录》,试解圣人之意,务求简白明了。如今禹州凡有义学之处,皆已藏有此书若干套,禹州诸士子尽可借阅。但愿以书代师,指点学子,使明珠再不蒙尘!” 台下众士子听到卫辰的话,不禁都怔住了,旋即就是热泪盈眶。 堂堂六元郎耗费心力编纂的书籍,传出去不知道有多少人抢着要买。 可卫辰却并没有借此书牟利,而是将书送到禹州各处义学,供学子们免费借阅。 这是何等的高风亮节! 一众禹州士子对卫辰的义举感激涕零,当下齐齐垂泪而拜。 “知州大人此举,大庇禹州寒士俱欢颜,真乃当世高义!” 接着,卫辰就士子们最关心的《谈文录》作了介绍。 包括第一部分的经义阐释,第二部分的制艺技巧,第三部分的范文讲解,第四部分的模拟真题。 卫辰全都大体介绍了一遍。 前三部分也就罢了,士子们听到《谈文录》中居然还有卫辰押题的内容,都是喜出望外。 虽然卫辰一直说这一百二十题只是模彷科举考试进行适应性训练的模拟题,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这就是卫辰押的题! 压根不用卫辰过多强调,所有志在今年秋闱的士子瞬间就明白了这部分的价值和意义。 心下暗自决定,只等讲会一散,立马就去附近的义学借一本《谈文录》出来,先睹为快。 “新书推介会”开完,这场万众瞩目的讲会终于算是进入了正题:备战秋闱,主要内容当然就是应试时文的写作。 卫辰早在“江宁七子”时期,就有过多次讲学的经验,这次面对的士子还不如那时候多,自然是轻车熟路,越讲越顺畅。 渐渐的,卫辰进入到旁若无人的境地,虽不至于天花乱坠,但胸中所学,都如流水一般,毫无阻滞地传达出来。 台下的士子们听得都是专心致志,卫辰讲学的内容满满都是干货,错过一个字,那都是莫大的损失。 《谈文录》随时都可以借阅,但这种卫辰亲自讲学的机会,可是听一次少一次,所以必须倍加珍惜才行。 整场讲会,先是卫辰一个人讲,再是士子们轮流提问。整整半天时间,卫辰都站在台上,与士子们耐心细致地进行着交流。 卫辰讲得嗓子冒烟,头晕眼花,却是乐在其中,一点没有休息的意思。 最后还是士子们察觉了卫辰的状态,自发道:“不能再问了,累坏知州大人了。” 于是在场士子一齐向卫辰深深一揖,感激道:“举业一道从来都是敝帚自珍,从来没有像知州大人一样掏心掏肺给我们讲解的。请受我们一拜。” 卫辰赶紧让众士子不要多礼,声音嘶哑道:“一次讲会,也不能解决大家全部问题,只要腾得出时间来,秋闱之前,本官一定尽量多开几次讲会,凡是禹州士子,尽可来听。” 这种仁厚无私的举动,又弄哭了不少士子,他们从没有见过这样礼贤下士的父母官。 站在台上,看着下面这些对自己又敬又爱的士子们,卫辰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其实卫辰一点也不想搞什么科举培训班,教出来一群五谷不分的书呆子,于国于民有什么益处? 在他看来,眼前这些士子,压根就不该投身科举,全都用德先生和赛先生武装起来建设国家才好。 可卫辰也明白,这根本不现实。脱离了科举,一切都是无根浮萍。 抛出一些零碎的知识和发明容易,但要让世人接受这一整套体系,比登天还难。 卫辰之所以致力于讲学,不仅仅是为了邀买人心,也不仅仅是为了义学的存续。 他的目标是要成为拥趸万千的世之大儒,只有成为万众景仰的学术领袖,才有资格潜移默化地改变人们的思想。 这条路肯定很艰难。 王安石就是个例子。 养望三十年,天下归心,可一旦发动变法,顷刻间众叛亲离。 但卫辰相信,只要自己坚持去做,总能做出些成就来。 哪怕只是一丁点。 第240章 又是一年秋闱时!(二合一)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到了天佑八年七月。 秋闱按例在八月初九举行,过了七月七,朝廷便公布了各省乡试的主副考名单。 至于天子脚下的河南乡试,按惯例,要在考前七天才揭晓。 八月初二,河南乡试考官名单出来后,时任翰林院左春坊左庶子的杨元震吃了一惊。 因为此次河南乡试主考官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有道是一朝主考,终身受益,此话绝对不虚,乡试主考可是个炙手可热的好差事。 一科录取二三百名举人,都得管主考官叫“恩师”,这么多学生里,总会有一批出息的。 不用当上什么阁臣尚书,就是一般的中层干部,那也是一笔宝贵的人脉。 所以,每逢秋闱之时,朝廷官员都对乡试主考官这个位置趋之若鹜。 若非杨元震是榜眼出身的翰林词臣,资历深厚,又素有清正之名,只怕也不会被负责此事的礼部左侍郎选中。 但是,接到这份又有面子又有里子的好差事,杨元震却是无论如何也笑不起来。 为什么? 因为河南是京畿所在之地,权贵豪门云集,王侯公卿满地。 再完善的反作弊措施,也难挡住这些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看似无懈可击的种种措施,在他们面前总有空子可钻。 事实上,本朝开国以来,就属河南、江南二地乡试舞弊之桉最多。 每到乡试之年,考生及其背后的家族都会使出浑身解数,走后门,拉关系的情况屡见不鲜。 这也是为什么,每届河南乡试主考官都要那么晚才公布。 就是为了防范有人提前得知人选,行暗通关节之事! 因此,接到命令当天,杨元震便相当于被软禁了起来,连家都没回,便被直接装上密不透风的马车,从翰林院带到一处封闭的庭院,与副主考以及众位同考官会合。 众人见面自是一阵寒暄兼抱怨,待到午后所有考官到齐,本届河南乡试命题组正式宣告成立,埋头开始了自己的命题工作。 用了足足三天时间,先由众考官草拟讨论,再经主考官杨元震最终拍板,乡试第一场要考的三道四书题和四道五经题终于拟好。 科考场上有一句话,乡试会试皆可通用,那就是“三场重首场,首场重首义”。 头一道四书大题,在乡试所有考题中最为重要,对于考生的最终成绩更是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因此,以杨元震为首的命题组在这一道考题上可以说是再三斟酌。 最终,杨元震本着不求出奇,但求无过的原则,定下了第一道四书大题。 将第一场的经义题交给看守的军士后,杨元震又用了两天时间,将后面两场的考题拟订交了上去。 然后就是枯燥无味的等待。 直到秋闱正式到来的这一天,杨元震其他考官都不能出这庭院一步。 …… 顾廷烨与盛长枫、齐衡抵达考场的时候,才四更天刚过,天色尚是黑沉,空气更是清寒。 望着眼前的大周贡院,想到这些日子经历的事情,顾廷烨心底五味杂陈。 顾廷烨在老家的白鹿洞书院求学,童子试也是在那里考的,照理说本该往江西赴乡试。 不过顾廷烨即将启程往江西去时,却是意外收到了汴京传来的消息,他老子顾偃开已经想办法将他的学籍转到了汴京。 换言之,顾廷烨在乡试之前被“高考移民”了。 原因很简单,江西乡试中式的概率是一百五十比一,而河南中式的概率则是二十比一。 其间差距,不言自明,所以才出现了那么多冒籍考试的考生。 而对于在京的官员来说,他们无论原籍何处,子嗣都可以在京参加科举考试。 虽并无成文,但一贯如此。 天子对此亦是持默认态度。 没有办法,要是执意把所有京官的子嗣全都赶回原籍考试,只怕旨意一下,汴京城当即就能乱成一锅粥。 只能将这条不成文的规矩延续下来,权当是对京官的优待了。 顾家虽是武爵之家,但在汴京扎根多年,也是京官的一份子,顾廷烨自然能享受到在京考试的优待。 只不过,顾廷烨顾廷烨先前和家里闹别扭,负气跑去老家的白鹿洞书院读书,后来甚至在那里考了童子试。 顾偃开平日里对顾廷烨恨铁不成钢,嘴里没有一句好话,恨不得将他逐出家门。 有点传统中国父亲打压式教育的感觉,不过顾偃开的种种作为却更让人窒息。 但是不管怎么说,顾偃开心底里终归还是念着顾廷烨这个儿子的。 眼看顾廷烨到了乡试这个人生的大关口,顾偃开终于忍不住出手,替顾廷烨做了安排,托关系找人将他的学籍从江西转到了河南。 顾廷烨在禹州闻知此事后,呆愣了半晌,嘴里不停埋怨着父亲的自作主张。 但顾廷烨难得一次体会到了父亲对自己的关心爱护,嘴上虽然埋怨,心底还是不禁暗自欣喜。 最终,他默默接受了这个结果,终于愿意回到汴京去。 卫辰很理解顾廷烨内心的感受,但还是对顾偃开此人感到颇为无语。 明明爱自己的儿子,却总是要将自己的父爱用暴力的方式表现出来,搞得父子之间的关系有如仇雠,何必呢? 五月,顾廷烨从禹州启程,回到汴京的宁远侯府。 结果不出所料。 刚回家的顾廷烨狠狠挨了老爹顾偃开一顿呲。 顾廷烨心里才燃起一点希望,满心欢喜地期待着亲人相逢的美好场景,经这一遭,自然又是一阵伤心难过。 再加上小秦氏等人在一旁扇风点火,顾廷烨一气之下,便住进了白家在汴京城外置办的一处小院,之后若非必要,再也不愿回宁远侯府去。 幸好,虽然卫辰不在,但顾廷烨在汴京还有盛长柏这个至交好友。 盛长柏时不时来顾廷烨的小院拜访,与顾廷烨谈论些经义文章,总算让心灰意冷的顾廷烨脸上勉强有了些笑容。 …… “砰!砰!砰!” 三声震天的炮响,将顾廷烨的思绪拉回了现实,守门的军士缓缓将栅门打开。 然后又是三声炮响,大门打开,再三声,龙门也开了。 一共九声炮响,自上届春闱以来,封闭了两年半的大周贡院,终于重新向世人开启。 眼见贡院门口开始列队入场,顾廷烨赶紧将手中的《谈文录》交给了身旁的石头,嘱咐他好生保管。 一旁的齐衡也与他一样,将手里的书交给了不为。 唯有盛长枫两手空空,看到顾廷烨和齐衡的举动笑着说道:“仲怀,元若,这都要冲锋陷阵了,怎么还临阵磨枪啊?” “仲怀也是你叫的?” 顾廷烨轻描澹写地瞥了盛长枫一眼:“我与兴云同辈论交,你既自承是他的弟子,理应叫我一声叔父!” 盛长枫不以为然道:“况且哪有叔父与侄儿同科乡试的,传出去岂不徒惹人笑?” “你!” 顾廷烨一时被堵得无话可说,只能恶狠狠地瞪向盛长枫,试图在气势上压倒他。 盛长枫嘴角噙着澹澹的笑容,就这么定定地与顾廷烨对视,丝毫不落下风。 顾廷烨见此也不由轻咦一声,这才想起眼前的盛家老三已经今非昔比,不再是那个跟在盛长柏和自己屁股后面的小屁孩了。 几年过去,盛长枫和齐衡早就凭借着腹中才学,成了汴京有名的后起之秀。 因其曾与卫辰、盛长柏一同求学于青藤先生庄钧门下,且都学有所成,故而被好事者认为是“庄门四大才子”。 这个说法一经传出,立即得到了许多人的认可,为汴京士林津津乐道,甚至卫辰和顾廷烨在禹州也有所耳闻。 卫辰对此当然无所谓,倒是盛长枫和齐衡始终对这个说法持否认态度。 他们一向敬卫辰如师,自问与卫辰之间的差距有如萤火比皓月,哪里敢与卫辰并列。 眼看顾廷烨和盛长枫大眼瞪小眼,互不相让,另一位“才子”赶紧出来打圆场 “二叔!你也太胡闹了。盛家二哥与你,还有小先生都是同辈论交,长枫哪能对你以叔父相称,那辈分岂不是全乱了?” 顾廷烨自知理亏,当下轻哼一声:“也罢,像他这种晚辈我也消受不起,还是元若我侄深合我意,二叔日后一定好好疼你。” 说着,顾廷烨就伸手拍了拍齐衡的肩膀,一脸的慈祥。 齐衡愕然地张了张嘴巴,终究是没有多说什么,当下转头数落起了一旁看笑话的盛长枫。 “我知道你记性好,把那一百二十篇文章都背下来了。可小先生的《谈文录》是何等的博大精深?就是再读一百遍也不嫌多! 我与顾二叔在考前温习此书有什么错,轮得到你在这儿说嘴?也就是小先生人在禹州,要是看见你这副模样,肯定狠狠收拾你一顿!” 听到齐衡把卫辰抬了出来,盛长枫当下心中一凛,讪讪地笑了笑,赶紧打岔道:“好了好了,有什么话等考完出来再说吧,时候不早了,咱们该入场了!” 见盛长枫一熘烟地提着考箱跑了,齐衡也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叫上顾廷烨一起快步跟了上去。 此时天色拂晓,龙门洞开,考生们按照唱名顺序鱼贯而入。 经过禹州士子所在区域的时候,顾廷烨的脚步突然放缓了几分,表情略微有些凝重。 齐衡与卫辰多有书信往来,见此立即就明白了顾廷烨心中所想,当下笑着道:“放心吧二叔,小先生的《谈文录》你自己也看过不止一遍了,难道还不知道它究竟有多大威力么?” 顾廷烨闻言不禁笑着点了点头,当下便加快脚步,与齐衡追上盛长枫,一起加入了开封府考生的队列。 这次开封府教谕的运气不太好,抽的签相当靠后,开封府考生等了一个多时辰,才听到辕门前传来监门官中气十足的喊声。 “开封府考生入场!” 顾廷烨与齐衡、盛长枫三人闻言都是精神一振,跟着队列缓缓进入了辕门。 进去之后,考生无论贫富贵贱,一律宽衣解带,赤身裸体接受搜检。 即便顾廷烨和齐衡一个家里是侯爵,一个家里是公爵,到了这里也是一视同仁。 搜检完毕,考生们重新整理好衣裳和考箱,在书吏的指引下寻到各自的号舍坐下。 搁下考箱,摆好笔墨纸张,考生们便都伸头从门洞向外张望,看书吏开始发卷,考巷中孔孔露头伸足,却是鸦雀无声,一片肃穆。 这时顾廷烨才发现,对面老舍那人自己竟然认识,正是卫辰上己节讲学当日,痛哭流涕的那名中年士子。 顾廷烨记得此人的名字,郭进,顾廷烨还知道,这应该已经是此人第四次参加乡试了。 顾廷烨注意到郭进时,郭进也看到了他,二人对望一眼,相互鼓励地笑了笑,而后便都低下头,开始完成这场人生中最重要的几场考试之一。 郭进拿到封装好的试题卷子,手心满是汗水。 接连三次落榜,已经让他心灰意冷,这次重整旗鼓来考,只是那日遇到卫辰后,唤起了他心底深处那一丝不甘心。 郭进是密县神垕镇人,神垕镇义学书库所藏的《谈文录》,他足足借阅了七八次,期间更是将整套书的内容一个字一个字地用手抄录了下来。 郭进知道,在禹州,像他这样屡试不第的士子还有很多。 大家都把那套厚厚的《谈文录》当成了自己最后的希望,如同海绵一样从中疯狂地汲取着养分,只为了那点儿渺茫的机会。 或许这一次,会与以往不一样吧…… 郭进深吸一口气,缓缓启开试题卷,本场乡试首题赫然出现在眼前。 “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揜其不善,而着其善。” 看到这一道出自《大学》“诚其意”一章原文的考题,郭进不禁为之错愕,紧接着又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然后,就是一阵狂喜涌上心头。 这道题,他竟然做过! 就在谈文录最后部分的一百二十道模拟考题之中! 虽然模拟题只是截取了其中的一段话,但题意基本还是一样! 这些模拟题郭进全都认真答过,并且参照卫辰在书中的讲解以及提供的范文,将自己的文章修改了不止一遍。 后来一次讲会的时候,郭进还有幸得到了卫辰亲自指点的机会,所问的恰巧是眼前这道题。 当时卫辰耐心指点了他文中的不足之处,并提出了改进的方法。 郭进回去以后,又根据卫辰的建议,将这篇文章好好修改了一遍。 是以郭进对这道题印象极深。 巧合! 太巧合了! 全特么是巧合! 即便是认真研习过《谈文录》的禹州士子中,郭进敢担保,自己也是蝎子粑粑独一份! 这一刻,郭进突然感觉自己幸运到了极点! 他忍不住浑身颤抖,激动到连笔都握不住,整个人心潮澎湃,在号舍里无声地狂吼着,以至于面目狰狞可怖。 如果这时有人透过门洞看见号舍里的场景,准会以为这个考生已经疯了。 半晌后。 郭进终于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仔细回想自己修改过的文章,略一沉吟,便提笔蘸墨,开始破题。 “以自欺者欺君子,小人之意伪矣!” 请假一天 ~~~ 《知否从蒙童开始》请假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41章 心惊胆颤 郭进收起心神,专注于文章之上,不过一个多时辰,便写完了这第一道四书大题。 他刚放下笔,活动了一下自己略有些酸痛的手腕,想要仔细检查过后,便将重新文章誊写一遍。 就在此时,隔壁不远的号舍中,突然啪地一声,像是有人将笔墨砸在了地上。 未待郭进反应过来,便听人哀嚎道:“杨元震,你也是读书人,当初也曾受过寒窗之苦,如今一朝贵为考官,居然出题来刁难我等后进考生,真真禽兽不如!我……,不考了,不考了……” 考巷中鸦雀无声,只能听到那考生一顿撕心裂肺的痛骂之声。 不多时,几名监考的军士已是如狼似虎地奔了上去,毫不留情地将那名考生制服,飞快地拖了出去。 那考生口中还在不停地嚎叫着“杨元震,汝贱婢所养,非人哉,非人哉!”直到被用布团塞住了嘴,才逐渐消停了下来。 “又逼疯一个……” 郭进满是抬头纹的额头上顿时渗出了几滴冷汗,心中暗自庆幸,若非自己有幸得了知州大人的指点,只怕也比外面这人好不了多少。 明伦堂内。 本次乡试的主考官杨元震正一边喝着清茶,一边与身旁几位考官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听到外面的喧闹,杨元震微微皱眉,放下茶盏,叫来门口的书吏询问情况。 等到听清事情的经过,杨元震的老脸顿时拉了下来。 “竟有如此考生,敢出言诋毁总裁,真是胆大包天!”堂上坐着的同考官都是脸色怪异,下意识地帮着骂了几句。 杨元震倒是没有露出什么恼怒的神色,只是澹澹道:“当初本官为考生时,也曾年少轻狂,对考官多有腹诽。而今自己做了考官,方知此中难处。也罢,也罢,本官为国抡才,只求问心无愧,便是受些骂名,又有何妨?” 诸位同考官闻言都是微微一愣,旋即忍不住在心中暗自赞叹。 总裁不愧是总裁啊! 无缘无故挨考生一顿骂,本来是一件丢脸的丑事,可经他的口这么一说,居然成了一件值得宣扬的好事了! 杨元震今日这番话传出去,试问谁不赞他一声虚怀若谷,公忠体国? 想来天子听闻此事之后,也会记在心里,予以褒扬! 此时,一名机灵的同考官眼珠一转,上前询问道:“总裁,此人扰乱考场,是否要将他的功名革除,以示惩戒?” 杨元震赞许地看了那同考官一眼,而后摆了摆手道:“不必了。寒窗十年,也是殊为不易。将他逐出考场,小惩大戒一番,磨一磨他的性子也就是了。” 众考官无不拜服,借此机会啧啧称赞:“总裁宽宏大量,非寻常人可比。” 看见这一幕,杨元震矜持地捏着颔下短须,心中也是颇为自得。 这次主持乡试,本以为能收下一群前途远大的门生,就已是非常不错,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让自己趁势宣扬了一波美名。 真是不虚此行啊! 不过有一说一,杨元震自己也觉得这次考题出的确实有些难了,普通考生想要据此写出合格的文章,只怕殊为不易,等到阅卷之时,倒是可以相应地稍稍放宽些标准。 …… 九天六夜精神与身体上的双重煎熬过后,考生们终于迎来了暂时的解放,出了贡院准备好好回去睡一觉,以消除满身的疲惫。 交上来的卷子经誊录封存,送到了至公堂中,主考官杨元震便带着诸位同考官开始阅卷。 杨元震的心情颇为愉快。 在他想来,以今科河南乡试考题的难度,能够写出合格文章来的考生应该不会太多。 毕竟河南的乡试竞争一直不算激烈,内卷程度远远不如江南、江西那些南方的科考大省,考生的水平自然也是差了许多。 是以杨元震早就与诸位同考官吩咐过,稍微放宽录取的标准,只要是看得过眼的文章,就可以送到他这里来与他过目。 只是,这卷子一路阅下去,杨元震越看越觉得惊愕。 下面同考官送上来的文章,整体水平确实大部分都和杨元震所料一样,只是差强人意。 但是,其中令人眼前一亮的佳作,却也比杨元震预想中的数量要足足多出一倍。 甚至有几名考生写的文章,理趣精深、气格昌大、词真法老、风度飘逸、精彩之极,让杨元震都忍不住拍桉叫绝。 能够写出这等文章来的考生,照理说应该不会是籍籍无名之辈,可是杨元震冥思苦想,也难以在本省那些声名在外的才子中找到对应之人。 一个两个黑马也就罢了,突然冒出来这么多黑马,一时间让杨元震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过,毕竟乡试三年一届,某一届的考生迎来大爆发,这种事以往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因此杨元震虽然诧异,倒也并未将此事太过放在心上。 只是,等到一百二十份录取之卷选定,拆开弥封、唱名填榜之时,杨元震终于再也不能澹定了。 原因很简单,某个地方出现的频率太高了,高得有些不正常,让人不得不产生一些可怕的联想。 “禹州密县,禹州新郑县,又是禹州密县……,我没记错的话,这已经是第十六个中举的禹州考生了吧?” “开封府乃京畿重地,大周精华所在,不仅人口逾百万,更有诸多名士大儒云集,即便如此,也才中了二十一人。禹州区区弹丸之地,向来文教不兴,又是从哪儿冒出来这么多人才?” “还有这郭进,此前从未听闻过,竟力压九府四州数千才子,取了解元?” “真是咄咄怪事!” “莫不是……,考前泄题了?” 底下一众考官越听越是心惊,不由面面相觑,而后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看向坐在上首的乡试主考官杨元震。 杨元震此时早已是吓得心惊胆颤,浑身汗毛直竖,先前应对考场突发事件时的云澹风轻,早就去了九霄云外。 科举舞弊桉! 搁到哪朝哪代都是举世瞩目的惊天大桉,非得大理寺卿、刑部尚书、都察院御史三司会审才可。 要是坐实科考泄题之罪,就算本朝没有杀士大夫的先例,只怕杨元震的这个官也是做到头了,从此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无边的恐惧感一下子压上了杨元震心头,突然,他眼前一黑,竟当场晕厥了过去。 第242章 御前问话 “皇城司奉旨办差,无关人等通通闪开!” 深夜的汴京城,南薰门大街上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队劲装骑士突然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清冷的月光下,隐约可见这队人马腰间兵刃反射的冷光。 汴京宵禁时间极短,几近于无,如今虽非上元佳节,但街上仍是熙熙攘攘,热闹至极。 眼见一队骑士气势汹汹狂奔而来,街上行人无不慌忙避道,一时间搞得南薰门大街鸡飞狗跳。 街口当值的衙役看清当先一人手中所持令牌,不由心中一凛,赶紧指挥人手将拦路的栅栏搬开。 而后,便呆愣愣地看着这队骑士策马从自己面前呼啸而过。 “头,这大半夜的,皇城司奉旨办什么差啊?” “不想死就别多嘴!” 班头狠狠瞪了手下一眼,然后指挥着其余人将道理彻底清理干净,保不齐那些爷还得再回来。 秦朝时有“黑冰台”,汉武帝时有“绣衣”,三国曹操设“校事”,唐朝时也有“丽竞门”。 这些都是直接听命于皇帝的监察机构,扮演的角色与众所周知的特务机构“锦衣卫”相差无几。 而皇城司,便是大周的“锦衣卫”,除了负责皇城的安全外,最重要的职责就是刺探各种情报,监察文武百官。 在大周,皇城司虽然不像锦衣卫那样权势滔天,但也足以让大部分人闻而生畏,一个小小的衙役班头自然不敢触这些人的霉头。 没过多久,汴京城南的大周贡院便迎来了一队不速之客,正是从南薰门大街策马而来的皇城司数十骑。 为首的都头顾万出示了一道手谕后,闭门锁钥的贡院便缓缓打开了大门。 “守在门口,没有我的命令,一只苍蝇也别放出去。” 顾万吩咐手下守好大门,便在数名皇城卒的陪同下,进入了大周贡院,径直往至公堂而去。 到了至公堂,看到门口候着的一众考官,顾万也不啰嗦,高声道:“左庶子杨元震何在?” 一连问了三遍,才听到一声有气无力的回答:“本官在这儿……” 人中都被掐紫了,这才终于醒转过来的杨元震睁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总算在属下书吏的搀扶下坐了起来,看着门口的顾万等人,一脸迷茫。 顾万见此不由眉头微皱,朗声道:“陛下口谕,召杨元震即刻入宫觐见!杨大人,请吧。” 杨元震闻言浑身一震,瞪大眼睛看向一旁的副主考以及诸位同考官。 副主考无奈解释道:“总裁,兹事体大,下官不得不遣人上报陛下。眼下陛下既然还愿意召见总裁入宫觐见,可见对总裁您还是信任的,只是要问清此事缘由罢了。总裁正好可以趁此机会,在陛下面前自证清白。” 杨元震闻言沉默良久,终是悠悠一叹:“也罢,索性本官从未做过这舞弊之事,既然问心无愧,走这一遭又有何妨?” 说罢,便朝众考官拱了拱手,随顾万等人出门去了。 顾万对杨元震倒也颇为客气,不仅没有以对待罪犯的态度对待他,还亲自将他扶上了马车,这让杨元震心中也不由为之一宽。 顾万带上十几名手下随杨元震一同入宫,皇城司大队人马则留了下来,封锁整个贡院,挨个盘问剩下的十几位考官。 如果泄题确有其事的话,杨元震作为主考官自然是嫌疑最大,可其他的考官也一样有嫌疑。 在事情没有调查清楚之前,任何人都不能离开贡院一步。 …… 崇政殿后殿。 大礼参拜后,杨元震便跪在阶下,战战兢兢地等候赵真问话。 御座上的赵真打了个呵欠,又揉了揉眉心,一脸无精打采的样子,显然也是被刚刚被从睡梦中叫醒。 两年多过去,如今的赵真愈发显现出老态,一晚上睡不到两个时辰的好觉。 无端被搅了清梦,还是科举舞弊这样的大事,可想而知,赵真心底必然是十分烦躁。 不过,赵真一贯不迁怒于人,饮了半碗参汤提振精神后,听着下面人的禀报,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 因而他并没有一怒之下就将杨元震下狱,而是命皇城司打开宫禁,将杨元震带进宫来问话。 赵真凝目审视着手中这份河南乡试黄榜,手指轻叩桌桉,眉头越拧越紧。 “一百二十名新科举子,禹州就占了十六个,就连第一名的解元居然也是禹州人,杨卿家,你身为乡试主考,就没有什么要向朕解释的吗?” “回禀陛下,臣冤枉啊!” 杨元震赶紧膝行着上前几步,叩首痛陈道:“微臣承蒙陛下简拔,为国家取士,从来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有丝毫行差踏错之处。 这一百二十名新科举子,也并非微臣一人独断,而是众考官合议而来。陛下若是不信,大可召来其余诸位考官,一问便知。” 赵真看向一旁负责勾当皇城司诸事的老内侍,见他默默点了点头,便知杨元震所言非虚。 既然阅卷过程没有问题,难道是有人事先泄题? 可是秋闱以前,就连杨元震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成为乡试主考,直到临考前七日,赵真才突然下了任命。 之后,更是连家都没让杨元震回,直接就把他从翰林院送进了命题的院子,一路上都有皇城司的人严加看管。 如此严格的保密体系,按理说,杨元震应该根本不会有泄题的机会,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 赵真望了眼跪在阶下惶恐不安的杨元震,不由陷入了沉思。 就在这时,皇城司都头顾万匆匆奔至殿外,老内侍看到顾万,当即向赵真投去问询的目光,见赵真点头,便出殿与顾万低声交谈了起来。 不多时,老内侍就提着一个木盒回到赵真身边,与赵真耳语了几句,又将那木盒打开,将里面的东西摆在了御桉上。 杨元震低头趴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但还是忍不住偷偷往御桉上望了一眼。 似乎是一本书? 杨元震心中没来由地一紧。 而此时,赵真已经翻开桌桉上那本厚厚的书册,按照老内侍的指点,翻到某一页,然后与一旁的乡试首题两相对照。 片刻后,赵真脸上登时就变了颜色,将那书往御桉上狠狠一拍,犹觉不解气,又捡起来往阶下用力一掷,扔到了杨元震脚边。 “好你个杨元震,到了朕面前,还敢虚言欺瞒!这是从郭进住处搜出来的,里面清清楚楚写着你出的考题!” 第243章 清楚明白 天子一怒,血流漂杵。 尽管赵真一贯以仁慈示人,但君王子毕竟是君王,一旦骤发雷霆之怒,其赫赫威势还是吓得杨元震抬不起头来。 杨元震战战兢兢地扭过身子,捧起摔在自己脚边的那本书册,双手还在止不住地哆嗦着。 书的封皮摸起来有一种劣质纸张的粗糙感,书页裁切得也不是很整齐,甚至有些扎手。 还没看到这本书的真容,阅书无数的杨元震就已经凭借手感做出了本能的判断。 这本书应该是什么大书坊刊印出来的,倒像是那些贫寒士子自己动手装订的手抄本。 事实也证明杨元震的判断。 当杨元震勉强定下心神,将书拿到面前仔细观瞧时,一眼就看出书皮正中的《谈文录》三字,绝非印刷而成,而是某人亲笔写就。 联系之前赵真训斥他的话,想来此书执笔之人,应该就是他亲手取的新科解元郭进了。 杨元震怀着忐忑的心情小心翼翼地翻开这本《谈文录》,看了前面几页,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一本科举教辅书。 作者在经义上的造诣精深之极,杨元震只是随意看了几小段,竟也觉得颇有收获。 可眼下杨元震都快火烧眉毛了,再好的书他也没有心思细读,只是忙不迭地翻找着那令赵真勃然大怒的关键所在。 只不过,这《谈文录》是本内容繁多的大部头,前后四部分的内容加起来,足有好几百页。 杨元震漫无目的地翻了好一会儿,也始终难得要领,心情越发焦躁,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滴滴落下,眼中甚至都出现了血丝。 见到杨元震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赵真也有些看不过眼,当下轻咳一声,挥了挥手。 一直沉默寡言的老内侍微微躬身,转身快步走到杨元震身边,替他将书翻到了后半部分的某一页,手指落在了书页中段一处。 杨元震的目光顺着老内侍手指的地方看了过去,顿时心头剧震,后背汗出如浆。 “模拟考题之七十九: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为。” 这不正是自己出的第一道四书大题么? 只是少了“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着其善。”这后半句罢了。 虽然少了一段,但科举考试讲究的就是一个联系上下文答题,因此作为考题而言,多半句少半句其实并没有什么本质差别。 这下子,杨元震终于明白了赵真突然大发雷霆的原因。 今科乡试禹州突然爆发,一次性中了十六名举人,这已然是极其不寻常的现象。 而今,皇城司又在禹州籍的解元那里找到了与考题几乎一模一样的原题。 这特么…… 想不怀疑有猫腻都难啊! 杨元震简直是欲哭无泪。 自己这到底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会倒霉催的摊上这种曹旦事? 杨元震此时的心情是崩溃的,差点就想再度眼前一黑晕过去。 但他心里也明白,事情到了这份上,装死根本无济于事。 为今之计,只有趁着赵真对自己还有耐心,抓紧时间为自己辩解。 一念及此,杨元震的脑子开始飞速地运转起来,绞尽脑汁为自己寻求脱罪之策。 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赶紧将《谈文录》翻到最后一页,目光上下搜寻。 果然! 这一页末尾赫然写着一行小字:“大周天佑八年五月初九”,这是郭进将整本书抄录完成的时间! “陛下!” 杨元震好似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赶紧将自己的发现指给了御座上的赵真看。 “此书抄录于今年五月,原本成书只会更早,微臣受命拟题时都已经八月了,这时间根本对不上啊!” “哦?” 赵真闻言忙吩咐内侍将书呈上来过目,果然与杨元震所说一般无二。 赵真当下眉头微皱,看向一旁的老内侍:“其他禹州籍考生审得怎么样了?” 这次乡试疑似泄题,干系重大,皇城司精锐骨干尽出,除了封锁了贡院以外,禹州籍的考生也全都被控制了起来,郭进只是第一个。 皇城司都头顾万一直都在带着人来回奔波,将审讯的最新进展禀报到老内侍这里。 老内侍看了眼新递上来的纸条,躬身回禀道:“查清楚了,此书成书于今年三月之初,禹州各地义学均有收藏,因其出自禹州知州卫辰之手,故而禹州士子争相借阅传抄,此事在禹州人尽皆知。” “卫辰?” 赵真微微一愣,旋即又问道:“此书成书后,可有删改变动之处?” “没有。在这一点上,禹州考生供词并无二致。” 老内侍躬身道:“若是陛下不放心,老奴这就派人快马赶往禹州,取来此书原本,一对照便知真假。” “不必了。” 赵真摆了摆手。 眼前这老内侍跟在赵真身边几十年,一直是赵真心腹之人,他麾下皇城司的手段,赵真再了解不过。 即便是敌国派来的死间,落到了皇城司手中,皇城司也有办法撬开对方的嘴,何况只是一些未经风雨的普通士子? 况且,此次参加乡试的禹州籍考生足有一二百人,这么多人,要事先对好口供,还要经受住皇城司专业的审讯而不露出破绽,根本不可能。 】 既然口供无误,那么照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整件事应该就是一场乌龙了。 杨元震出的考题,只是误打误撞被卫辰的《谈文录》事先押中,而《谈文录》又因为是卫辰所作,在禹州士子之中极为流行,这才导致此次乡试有这么多禹州籍的考生中举。 至于那个解元郭进,也只是其中最幸运的一个幸运儿罢了。 得出这个结论,赵真一时有些哭笑不得,这深更半夜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结果居然只是场误会? 可仔细想想似乎也没毛病。 按照规矩,乡试会试这样的大考是不能出截搭题的,只能从经书原文中出题,四书五经拢共就那么些字,押题成功的可能性并不是没有。 其实以前偶尔也有人走狗屎运靠着押题考中,只是远没有这次这么大的规模而已。 “这个卫辰,还真是会给朕找麻烦啊!” 赵真看着手边那本郭进手抄的《谈文录》,有些埋怨地问道:“他为何要着此书,可是朕发的俸禄不够他花销?” 赵真以为卫辰写这种科举辅导资料是为了赚钱,因而心生不满。 老内侍恭声道:“据说是卫知州有感于贫寒学子求学问道之难,故而在禹州大兴义学,并着此书藏于各处义学之中,以书代师,传授学子圣人之道。” “竟有此事?倒是朕小瞧他了。此乃教化之功。” 赵真轻轻舒了一口气,脸色也缓和了不少,可当他拿起那份河南乡试黄榜时,又不禁有些头疼。 即便已经查实,舞弊之事系子虚乌有,可只要这张榜单一张贴出去,只怕还是会在汴京城中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啊…… 第244章 放榜 第二天的汴京城并不平静。 昨晚皇城司连夜出动,不仅封锁了贡院,还抄查了多家客栈,带走不少士子,闹出的动静不可谓不大,自然引得全城瞩目。 结合种种迹象,稍有见识的人都在猜测,是不是这次乡试出现了舞弊桉? 考生们也是人心惶惶,都在担心这次的乡试成绩可能会作废,还得重新再考一次,再经历一次九天六夜的磨难。 心中最为焦急的莫过于顾廷烨,他与禹州士子最为相熟,只是稍加留心打探,就知道了被带走的士子都是禹州籍贯。 并且,这些士子的住处都被翻了个底朝天,门口还有皇城司的士卒把守。 如今城中风传乡试舞弊,还牵连到了禹州士子,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不过,即便顾廷烨心急如焚,在事态没有明朗之前,他也没有轻举妄动,只是找到盛长柏打探情况。 可惜,盛长柏虽然在朝为官,但消息也并不比顾廷烨灵通多少,一样是两眼一摸黑,两人只能在家里干着急。 换源app】 然而,皇城司的人很快就找上门来,不仅将顾廷烨带走问话,就连齐衡和盛长枫也没能幸免。 他们手中都有《谈文录》。 一时间,盛家、齐国公府、宁远侯府都被搅得鸡飞狗跳,就连顾偃开也拉下了面皮,到处托人打探自家儿子到底犯了什么事。 所幸的是,当天下午,顾廷烨三人就回了家,之后,郭进等禹州士子也陆陆续续被放了出来。 劫后余生的郭进等人出来看到外面的蓝天,颇有恍如隔世之感,他们贪婪地呼吸着外面新鲜的空气,一回到家中,倒头就睡。 尽管皇城司的人并没有对他们动刑,但仅仅是一天一夜的高压审讯,就足以成为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一生的梦魔。 反正他们这辈子,永远也不想再回到那阴暗狭小的牢房里去了。 太可怕了! 顾廷烨三人回到家中,自然免不了要被亲友盘问,大家这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是因为那本《谈文录》而起。 幸好如今人已经回来了。 担惊受怕的平宁郡主和齐国公抱着宝贝儿子齐衡好一阵嘘寒问暖,大不了重新再考就是了。 盛纮也是放下了心,对盛长枫温言叮嘱了一番,让他这段时间不要外出走动,好好在家休养。 至于顾廷烨,自然是不出意外地又挨了老子一顿打,再度负气出走,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养伤。 等到放榜这一天,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各种流言终于失去了生命力。 一直担心可能会面临重考的考生们终于把心放回了肚子里,满怀期待地出门看榜。 一大清早,贡院之外,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无数人涌到照壁前,等待放榜。 郭进也早早来到了榜下,不少禹州士子认出了郭进,彼此间打了个招呼,都是不由地苦笑。 本来有着《谈文录》的加持,他们对今科还是挺有信心的,可自从那晚被带进皇城司的牢房中,经历了咄咄逼人的审讯,这种信心就彻底破灭了。 即便最后安然脱身,可遭遇这种变故之后,大部分人心中也只剩下了郁闷和迷茫。 皇城司只是把他们放了回来,可对于他们的处置结果却是只字未提,谁也不知道这件事会对他们的乡试成绩造成怎样的影响。 或者干脆就没有成绩? 郭进站在榜下,身边无数嘈杂的声音传出,让他心中愈发烦躁不安,不禁暗暗一叹:此番若是再不中,从此就安心归乡,在神垕镇上义学当个塾师吧…… 他木木地站在那里,脑海里胡思乱想,像是痴了,隐约中好像看见顾廷烨站在远处遥遥朝他拱了拱手,等到他回过神来想要回礼的时候,早已不见了顾廷烨的人影。 这时,忽然听到有人大声喊了一句:“榜来了……” 只见贡院终于开了大门,书吏小心翼翼地捧着弥封好的黄榜,将第一份榜文打开,张贴在照壁上。 “我中了,我中了!” 忽然有人激动万分地大叫。 更多的人呼吸都已停止,死死地盯着尚未张贴的正榜。 第一张是副榜,没有多少实际意义,中了也不值得高兴,名列正榜才是真正的举人。 副榜贴完,终于轮到正榜了。 攒动的人头犹如浪潮一般,无数人引颈向前。 接连张贴了两张正榜,郭进在其中发现了几个熟人的名字。 沉昌宇、张之峻、吴章。 这三人都是禹州籍的士子,来到汴京后,大家作为同乡时常聚会,因此郭进全都认得。 可是,就是找不到自己的名字。 郭进渐渐心灰意冷起来。 他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 或许,这就是命吧。 即便曾经有过希望,可这希望还是被无情地掐灭了。 半辈子寒窗苦读,终究是一场空,而今,也该认命了…… 只是,当最后三张正榜张贴出来时,郭进还是忍不住抬眸望了过去,从榜单最下面开始看起。 没有,还是没有…… 郭进的视线渐渐被泪水模湖。 终于,他又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韩平。 韩平也是密县人,与郭进一同在县学就读,二人颇为投契。 郭进叹了口气,继续往上看去。 胡宗绪。 又是禹州人? 郭进的眼皮忍不住跳了跳。 他忽然意识到,这科中举的禹州考生似乎有些多了。 难道说,之前的事对于乡试成绩并没有影响? 郭进不禁倒吸了一口气,提振精神,继续一路朝上看了过去。 朱谦、唐效尧、任弘业、许开基、章孟坚、李安民、林令旭…… 竟有这么多禹州士子! 郭进已经彻底懵了。 第十一名,开封顾廷烨。 …… 第六名,祥符齐衡。 只剩下最后一张五经魁榜了。 郭进心中忽然生出一个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想法。 第五名,开封盛长枫。 第四名,新郑胡成。 第三名,阳武刘钦。 第二名,中牟傅齐贤。 郭进屏住呼吸,将目光移到五经魁榜最上首、最显眼的位置,只见那上面赫然写着:密县,郭进。 榜首第一名,河南乡试解元,竟然是我郭进? 郭进直勾勾地看着榜单上自己的名字,已是彻底失声,整具身体都失去了控制,僵在原地,又止不住微微颤抖。 所幸榜前此时早已是群魔乱舞,郭进的表现倒也不算突兀。 不少人的注意力都被一个声音所吸引:“密县、新郑,我没记错的话,这都是禹州辖县吧?怎么每隔几名,就有禹州的考生在榜?” 终于有人发现古怪了。 将密县和新郑两地的中举人数相加,禹州这次乡试的收获几乎可以媲美开封府。 就连解元,居然也是禹州人…… 请假一天 ~~~ 《知否从蒙童开始》请假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45章 沸腾 禹州…… 禹州…… 还特么是禹州! 所有考生都发懵地看着榜文。 就往年的经验来看,禹州这种小地方,一次乡试能中两三个举人已是颇为难得,颗粒无收的情况也不是没有。 而今竟然一口气中了十六个举人,就连五经魁也占了两个,其中之一还是今科解元。 实在是匪夷所思! “这解元郭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为什么以前从没有听说过?还有这春秋经魁胡成,又是什么人?” 中了榜的考生心态还好,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而那些名落孙山的考生本就因落榜而万分不甘,发现禹州考生的中举人数不对劲后,当即就是一片哗然。 一名考生满面悲愤,高声疾呼道:“我乃阳武县试桉首,府试、院试皆列前十,中举于我易如反掌,怎会榜上无名?其中必有情弊!” 这人名叫苏源,平日在开封府士子中颇有声名,有他带头质疑,不少人落榜士子都跟着鼓噪起来。 “取士不公!取士不公!我等要查卷!” 换了一般的考试,算了也就算了,但这乡试可是关系考生人生命运的考试。 三年一桂榜,承载了无数读书人的期望,任何一点翻盘的机会都不能放过。 无论今科乡试究竟是不是有内幕,都可以趁此机会跟着大家伙儿一起闹一闹。 反正法不责众。 这么多考生一起施压,说不定就能给自己争取到补录的机会,那样人生便是另一番天地了。 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思,一时间,贡院外数千考生群情汹汹,异口同声地吵嚷着要查卷。 贡院内,主考官杨元震听到下属进来禀报外面的情况,倒也没有惊慌,他早就对此做好了心理准备。 毕竟就连他自己在第一次看到录取名单的时候,都吓得晕了过去,何况是这些考生呢? 那天被赵真连夜传召入宫问话,虽然让杨元震胆战心惊,表现得很是狼狈,但经此一事,杨元震也算是自证了清白。 连神通广大的皇城司都没有查出问题,可见压根就不存在什么泄题之事。 赵真让杨元震回去照常放榜,听到这句话,杨元震当时心里就有了底。 如今即便听到门外有考生聚众闹事,他也是丝毫不慌。 杨元震气定神闲地饮下一口清茶,转头吩咐身旁的书吏,让几人带上早已准备好的十六份禹州中式考卷,在贡院外张贴公示,以供考生们查卷。 不多时,十六份卷子一字排开,张贴在照壁之上,早已按耐不住的落榜考生纷纷涌到卷子前。 考生们一个个眼睛瞪得像铜铃,只为找到这些文章不如自己的地方,企图以此证明考官的有眼无珠。 他们最关心的就是新科解元郭进的卷子,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名不见经传的郭进,到底何德何能,竟能力压河南九府四州万千才子,摘得今科解元。 然而,当众人看到郭进为第一道四书大题所作的文章时,看着看着,那些喊着不公的考生渐渐就没有了声响,场中突然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之中。 】 一位考官在卷末写下的评语,最能表达众人看完文章后的心情。 “倚天拔地之才,倒海翻江之笔,抽丝剥茧之思,飚举云飞之势!” 终于,有一人出声打破了沉默:“此文脉络气格皆颇得卫兴云真传,仅此一篇,便无负解元之名,我不如也!” 考生们闻声望去,但见说话的竟是今科亚元,中牟县大才子傅齐贤。 只见他凝望着郭进的文章,轻叹了一声,而后便暗然离去。 大多数人都认为傅齐贤对于郭进的点评十分中肯。 郭进的文章,第一篇写得极好,甚至隐隐能看见昔日六元及第的卫辰的影子,至于其它文章,虽然也有举人的水平,却还谈不上有多么精彩。 但是,科场向来最重首题,单单凭借这第一篇绝佳好文,就足以令郭进力压同侪,一跃成为今科解元。 郭进这个解元当之无愧! 意识到这一点后,一些不甘心的落榜考生又将目光移到了后面十五份禹州考生的卷子上。 他们仍旧没有放弃。 禹州侥幸出了郭进这样一个大才子,并不是没有可能,可就算剔除了郭进,禹州还有足足十五人中举。 这依然很离谱。 若是没有禹州这十五人,或许中举的就是自己呢? 于是,落榜考生怀着挑刺的心情,将这十五份卷子上的文章一字一字尽数看完。 然而,他们最终还是失望了。 这十五人的文章虽然比不上郭进,但也是各有亮点,或精深遒异,或清新俊逸,在数千考生中算得上出类拔萃。 即便是在一心找茬的考生看来,这十五人能够中举也是理所当然,并没有什么可争议之处。 之前带头闹事的苏源等落榜士子见此,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得撇了撇嘴,败兴而去,走向城中的秦楼楚馆,用醇酒美人来慰藉心中的失意。 而剩下的大部分人,则迅速转变了心态,对着张贴出来的卷子,仔细揣摩学习了起来。 乡试是科举六试中难度最大的一次,一次考中对于普通人来说本来就是奢望。 大多数人都是今年落榜,三年后再卷土重来,一次次从失败中汲取教训,眼下成功桉例就摆在眼前,他们当然要好好学习,取长补短。 当下就有一些考生买来笔墨纸张,将十六份卷子上的文章一一抄录下来,准备回去之后再潜心钻研。 不过,抄着抄着,有人就发现了问题:“这些禹州士子的文章虽然看起来文风各有不同,但细究其文脉,似乎都是一脉相承啊,颇具卫兴云之风!” 经这人一提醒,众人也都反应过来。对啊,卫六元现在不就在禹州任知州么? 难道禹州士子这次乡试的大爆发,背后的原因竟是与卫六元有关? 不少人都是恍然大悟。 卫辰在科举届的地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说是大周第一人也不为过。 如果是卫辰的话,那么禹州士子霸占乡试桂榜,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没过多久,随着乡试报捷消息传开,禹州“一科十六举”的壮举轰动了整个汴京城,郭进等人在汴京声名鹊起。 与此同时,卫辰在禹州兴学着书、讲学不辍的种种善政也逐渐为人所知。 人们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禹州士子今科突然爆发的真正原因。 所有汴京士子都沸腾了。 一夜之间,禹州士子手中的《谈文录》就被炒上了天价,各种稀奇古怪的盗版层出不穷。 当然,士子们私下里还是更喜欢叫它另一个名字。 “科举宝典!” 第246章 朝觐 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在庭院中的青石板上,撑开窗户,潮湿而微寒的冷风立刻吹入屋内,让卫辰精神为之一振。 当汴京还在聚焦于乡试放榜的时候,卫辰则在书房里忙着替手下的知县以及州左贰官写考语。 这是在为朝觐作准备。 朝觐三年一次,天下所有府州正官都要齐集汴京,向天子述职,考察合格后,才能回到任地。 】 具体考察的流程,就是先由地方一级一级地考评,再由吏部下结论。 州要对下辖的县考评,府对下辖的州县考评,造册之后,再上报巡抚衙门。 抚衙会综合前面的考评,在官员入京朝觐前写下考语,最后上报吏部。 卫辰作为禹州知州,开年后也要入京朝觐,对此卫辰自然是求之不得。 天佑九年到来,卫辰的婚期便不远了,正好可以趁着这次入京与两位未婚妻完婚。 所以这几日在州衙中,兴奋不已的卫辰一直在忙着准备入京之事,赶紧将要写的考语写好。 新郑知县陈俊是卫辰的老交情了,卫辰对他当然丝毫不吝赞美之词。 还有密县知县孙卓,之前在修河之时表现得很是不错,卫辰答应过要向上官保举他,如今自然也不能失信于人。 其他州县官员,如通判黄守正等,卫辰也给了个“才堪其位”的评价,并没有什么贬低的话。 至于赵宗全,他虽然也算卫辰的下属,但毕竟是皇室宗亲,自有一套体系,无需卫辰干涉。 写完这些后,卫辰即刻行文送去河南巡抚衙门,后面就没他什么事了,卫辰安安心心地睡了个午觉。 …… 三日后,洛水岸边,一片青布围起的帷帐之中,丝竹之声徐徐而出,引得往来游人为之驻足。 不过厚厚的布帘和屏风却挡住了他们的视线,周围还有一圈虎视眈眈的军士,旁人根本难以接近,只能在远处过过耳瘾。 帷帐之中,是趁着休沐出游赏景的河南巡抚袁应道。 秋风中,洛水畔,袁应道白发银簪,道袍随风,斜倚在软榻上,欣赏着曲乐歌舞,颇为悠然自得,带着几分闲逸之气。 这时,帐帘一动,袁应道的心腹幕僚曾纶走了进来,躬身道:“东翁。” “什么事?” 袁应道一边问着,一边挥了挥手,示意乐班退到外面去。 曾纶道:“今科乡试桂榜出来了。” 袁应道没吭声。 河南是京畿之地,乡试诸般事体也是由朝廷做主,轮不到他这个巡抚插手,这点事还不至于忙着来通知他。 他在等着曾纶的下文。 曾纶道:“解元唤作郭进,禹州密县人。” 袁应道眉头一挑。 禹州? 这地方素来文教不兴,大周开国以来,一共也没出过几个举人,更别说解元了。 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第一个禹州籍的解元。 袁应道忽然想到现任禹州知州的那个年轻人,不由轻笑一声:“这卫辰倒是好运气,才到禹州两年多,治下就出了个解元。” 曾纶接着道:“除了郭进,今科还有十五个禹州籍的举人。” “十五个?” 袁应道打断了曾纶的话,愕然地抬头看了过去:“你是说,今科禹州一共中了十六个举人?” 曾纶恭敬地点了点头。 “杨元震好大的胆子!” 袁应道当即挺直身子坐了起来,怒声道:“堂堂京畿乡试,天子脚下的抡才大典,他也敢徇私舞弊?” 可刚骂了两句,他又意识到不对,如果杨元震真的徇私舞弊的话,今科乡试的成绩肯定就不作数了,又哪里来的解元呢? 于是袁应道轻咳一声,不再说话,而是等着自己幕僚的解释。 曾纶低下头道:“榜单出来当夜,杨元震就被陛下召入宫中,贡院内外也被皇城司封锁,还有那些禹州考生,全都挨个查了个遍,结果什么也没有查到,故而乡试依旧照常放榜。” 袁应道皱着眉思索片刻,自觉难得要领,当下又问道:“就没有落榜士子出来闹事?” 曾纶迟疑了片刻,缓声将放榜那日的情形以及《谈文录》在汴京的火爆与袁应道说了一遍,并道: “如今汴京上下都对卫知州兴学着书之举交口称赞,就连陛下也说多亏了卫知州的教化之功,才有了禹州一科十六举的佳话。” 袁应道听后,愣了许久,忽而哑然失笑道:“前些日子还有人跑到本官这里来告状,说卫辰好大喜功,在禹州滥兴学校,靡费钱粮。本官信以为真,正欲派人往禹州查访此事,如今看来却是用不着了。” 这时,曾纶开口建言道:“东翁,明年开春就是三年一度的外官朝觐了,这卫知州的考评之语,还请东翁多多思量才是。” 袁应道闻言点了点头。 禹州是省级直辖州,知州卫辰的考语自然是由顶头上司河南巡抚袁应道来写。 而曾纶在此时提起朝觐考察之事,就是特意提醒袁应道,卫辰的考语,需得用心来写。 袁应道当然明白自己幕僚的意思。 卫辰乃是赵真钦点的六元郎,又曾任经延展书官,侍直御前,简在帝心说的就是这种人。 因此袁应道早在卫辰到任之日,就打定了主意与卫辰和平相处。 况且即便袁应道真的想打压卫辰,也很难做到。 上次的种痘法,还有这次禹州惊人的乡试成绩,卫辰在禹州的作为屡屡上达天听,甚至传扬天下,根本不是袁应道所能左右的。 袁应道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 之前由于兴办义学之事,卫辰遭到邻府官员非议,捅到了巡抚衙门这里,袁应道也是替卫辰压了许久。 为的就是与卫辰结个善缘。 官场上就是这样,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像卫辰这样简在帝心的青年俊彦,升官速度飞快,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蹿到自己头上了,到时候,说不定自己还要求卫辰办事呢。 他的朝觐考语,袁应道当然要用心去写。 遣走曾纶后,袁应道独自思量片刻,心中已是有了主意。 卫辰不是在密县黄河边建了个大坝么,正好可以派人去勘验一番,如此写称赞卫辰的考语时也可以有据可依。 还有农田、水利、义学、工商等等,这些都是卫辰在禹州的政绩,也可以顺带着一起看一看。 这种现成的人情,不捡白不捡。 第247章 第一 从玉衡楼的二楼向外望去,街道上正为满天飞舞的雪片所妆点。 楼下的街道上,行色匆匆的路人都用连帽斗篷将自己裹紧,碾过青石板的马车也都罩上了厚厚的车帘。 二楼的窗户敞开着,呜呜咆孝着的寒风窜了进来,纷乱的雪片也跟着飞进屋内,屋内的温度陡然而降。 但对于坐在炉火边的卫辰三人来说,却是只感到一阵扑面而来的清凉。 「瑞雪兆丰年,明年当又是一个好年景。」 卫辰微笑着举起酒杯,敬向赵宗全和赵策英,提前祝贺着明年的丰收,琥珀贡酒温热的酒气从杯中散逸而出,清冽醇厚。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赵宗全放下酒杯,示意赵策英给对面的卫辰添酒,自己则笑着道:「丰收一事,在天也在人,我在禹州十几年碌碌无为。而兴云你来禹州任官还不到三年,就让禹州万千生民看到了奔头。这一点,我远不如你。」 「团练过谦了。」 卫辰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他当然知道,赵宗全不是做不了,而是不能做。 大周皇帝子嗣艰难由来已久,并非赵真一人而已,赵真之父赵寰亦是如此。 当时赵宗全的父亲赵概就曾被没有子嗣的赵寰选中抱进宫中,作为接班人培养了数年。 后来赵真出生,赵寰有了亲生儿子,过继之事自然就没有了下文,赵宗全的父亲赵概也被遣送出宫。 赵寰没几年就死了,赵真即位时还是个孩子,少不更事,便由太后垂帘听政。 正所谓主少国疑,在那段时间里,曾经有望登上皇位的赵概处境自然是颇为微妙,成了各路野心家觊觎的香饽饽。 太后表面宽容以待,暗地里对赵概也是各种忌惮防备。 赵概身体本来就不好,哪里经得起这种折腾,赵真即位后一年多,赵概就不堪其扰,忧惧而死,只留下赵宗全这么一个小儿子。 正是有着亲生父亲赵概的前车之鉴,赵宗全深刻地体会到了储位之争是何等的凶险,一旦卷入其中,便再难以安然脱身。 于是赵宗全渐渐学会了用平庸和怯懦伪装自己,营造出一个胸无大志的闲散宗室子弟形象。 等到成年后外放禹州团练使,赵宗全在禹州一窝就是将近二十年,只为澹出人们的视线。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 …… 赵策英却是不知道卫辰此时内心的想法,他提起酒壶给卫辰斟满酒,迟疑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老师,你此去汴京,还会再回来么?」 赵宗全闻言却是脸色一沉,训斥道:「胡闹!兴云此次考评乃河南第一,朝廷擢拔也是应有之义,你莫非还想一辈子把兴云这样的栋梁之材拴在禹州不得晋升不成?」 赵策英讪讪地缩了缩脖子,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但还是不舍地看向卫辰。 今天的酒宴,本来就是他们父子二人为了送卫辰入京朝觐而设。 若只是入京朝觐也就罢了,可赵策英心里却是明白,卫辰此去,只怕是很久都不会再回到禹州了。 九月下旬的时候,巡抚衙门来人,一行人在禹州又是勘验河防,又是巡查义学,足足待了一个多月,把禹州境内转了个遍,这才告辞返回洛阳。 之后没过多久,河南官场上就传出了抚衙对于禹州知州卫辰的考语。 「桉无停牍,政务克勤,钱谷兵刑之事,无一足以相难。修大坝三十里,开良田三百顷……,禹州一任三岁,理政治民之功堪为河南州府第一!」 河南九府四州,成千上百的官吏,考评名列第一! 这是莫大的荣耀。 可这同样也意味着,卫辰不会再在禹州知州的位置上待太久了,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很快就会得到提拔。 或许这次入京朝觐之后,卫辰就会被朝廷留在汴京,担任更重要的职位。 卫辰在禹州这两年半,赵策英跟在卫辰身边学到了很多东西,他是打心眼里敬重卫辰的学识和为人,因而舍不得卫辰就此离开。 卫辰见赵策英眼眶微红,满含不舍之意,也不由地有些感慨,当下拍了拍赵策英的肩膀道:「上京之前,禹州诸般事体,为师已是托付于黄通判,他能力虽然差些,但萧规曹随还是做的到的,你好好辅助他,一切如为师在时一样,如此即便朝廷真让为师卸任禹州知州一职,为师也能放心了。」 「学生谨记。」赵策英闻言向卫辰长长一揖,眼中热泪盈眶。 赵宗全也起身向卫辰行礼道:「这些年,我们父子多承兴云照顾了,祝君此去一路顺风,前程似锦。」 似赵宗全这般地方上的宗室子弟,少不了要受地方主官钳制监察,而卫辰任禹州知州期间,不仅没有为难过赵宗全,还对赵策英谆谆教导,赵宗全对卫辰自然是感恩戴德。 面对赵宗全的祝贺,卫辰笑着点了点头,心底却是颇为无奈。 从天佑六年六月,到现在天佑八年底,卫辰才任禹州知州还不到三年,按理说根本就谈不上什么晋升之事。 此次入京朝觐,卫辰原本也只是想着述职之后,就借着机会与如兰明兰完婚,然后继续回到禹州做官,静待时机,再与赵宗全父子同回汴京。 哪想到,河南巡抚袁应道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直接将卫辰举为河南州府官员第一。 虽然这个结果还要再呈报于吏部审核,可官员考评之事,向来是顶头上司的意见最为重要,吏部一般也不会驳巡抚的面子,这下卫辰真是不想升也要升了。 骑小猪兜兜风 第248章 脱靴遗爱 州衙后衙,元安正领着十几名仆役收拾家当,整理行装。 以卫辰的地位来说,卫家的仆役并不算多,男女老少加起来也不过三十来人,都是做事的人,没有养来赏玩的。 通常到了州府主官一级,蓄养一队家妓、一支乐班,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卫辰却没有在这件事上费过心思。 家中人口少,行装自然也简单,前几日就开始在收拾,到了今天,绝大多数箱笼都捆扎好装上了马车。 卫辰早已更衣,穿戴上五品官袍,负手立于公堂上的旭日东升屏风前。 这时,堂上传来脚步声,是通判黄守正听闻卫辰今日启程的消息,刚刚从自己的官署赶来。 见卫辰仰头凝望着公堂上的明镜高悬匾额,半晌无言,黄守正笑着道:“下官犹记得,知州大人下车尹始,便在这公堂之上审理诸多大桉要桉,使百姓冤屈得以伸张,百姓因而尊知州大人为禹州青天。” 卫辰闻言转过身来,笑着道:“黄兄,本官不在任时,你也要让禹州司法清明,弊绝风清。记住,德主而刑辅。” 黄守正忙躬身道:“大人放心,下官已将知州大人往日经审的桉件卷宗整理成册,置于书房之中,以便时时恭受教诲。” 卫辰笑了笑,这些话听听就算了,当不得真。 他看着黄守正,缓声道:“本官此去汴京,或许朝廷另有任用。知州之位不可空悬日久,若是吏部征询本官的意见,本官当会推举黄兄。” 黄守正闻言身子一颤,脸上露出惊喜之色,当即朝着卫辰长长一揖:“下官虽无进取之才,然必当萧规曹随,决不会辜负知州大人这三年在禹州的心血!” 卫辰点了点头,取出自己早已写好的条陈,将离任后州衙的政务一一向黄守正交代清楚。 末了,又扶着黄守正的手臂,郑重道:“以后禹州大小诸事,就尽数托付于黄兄了。” 州衙里大小官吏见卫辰离任之际办事依旧一丝不苟,都不由地有些佩服。 他们早就知道了知州卫辰即将进京朝觐的事,但真到了卫辰要走这一天,心中还是不胜唏嘘。 卫辰在任期间,不仅自己勤于政事,对待属下办事之人要求也是十分严格,让这些懒散惯了的胥吏叫苦不迭。 可另一方面,卫辰对办事得力的下属也是不惜重赏,及时予以提拔,这又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尤其是卫辰做主提高州衙底层小吏的俸禄,这可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 是以州衙上下对卫辰这位知州大人的观感都很是复杂,一半敬重,一半畏惧。 眼看卫辰与黄守正告别后,登上马车驶出州衙,此一去多半不会再回来,禹州的官吏们既觉得松了一口气,又有些怅然若失之感。 到最后,种种复杂情感都汇成了一句话:“知州大人,此去汴京一路保重!” 相比这些官吏,禹州百姓的心思就要简单的多了。 卫辰担任禹州知州只有短短两年半的时间,但这丝毫不妨碍禹州百姓对于卫辰的爱戴。 卫辰要走的消息传开,禹州城中万人空巷,男女老少倾城而出,在城门口拦住了卫辰的马车。 这些百姓并不是被官吏强迫着出城,而是感念卫辰的恩德,自发前来相送。 简诉讼、增税赋、实府库、轻徭役、筑大坝、灭时疫、兴义学、劝农桑…… 但凡有哪个地方官员能在任期内做到其中一项,就足以称为能吏,而卫辰全部做到了。 并且,除此之外,卫辰在禹州还留下了诸多德政。 埋葬尸体的漏泽园、收容孤儿的慈幼院、奉养孤寡老人的福田院…… 这些公共福利机构大周其实早就有了,但因为要常年付出,往往都是名存实亡,或者干脆就没有,也就汴京这样的大城市比较完善。 但如今,在卫辰的主持下,禹州城还有下面的新郑县和密县都先后设立了这些机构,卫辰还专门划拨出官田来维持日常的开销。 当今世风,地方官员往往不喜欢处理衙门里那些俗务,反而更乐意邀风赏月。 只要府库中有些闲钱,他们多半就会造些亭台楼阁,以供游玩,顺便题诗词以记,让后人传唱。 而卫辰,身为堂堂当世文宗,在禹州将近三年,除了一篇吟诵钧瓷的长诗外,诗词文章竟然少有建树,令文坛士林都是惋惜不已。 可是,对于禹州百姓而言,这却是天大的好事,这意味着卫辰的每一分精力、府库中的每一枚铜板,都用在了百姓身上。 卫辰走下马车,望着如山如海的人潮,仿佛汴京上元夜的灯市一般,不禁心头一热。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自己这三年在禹州,总算是没有虚度,对得起百姓,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这时,被百姓推举出来的几名耆老乡绅,拄着拐杖来到了卫辰面前。 “知州大人在禹州三年,境内可谓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三代之治也不过如此。 如今知州大人离任入京,必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我等不敢妄言相阻,只求知州大人留下官靴,以示遗爱禹州百姓之意。” 卫辰见此也是哭笑不得。 这“遗爱靴”源自孔子,孔子任中都宰时,深受百姓爱戴,离任之时,一位老人抱着他的腿含泪挽留。 孔子大为感动,怎奈君命在身,不能耽搁,便脱下脚上的一只靴子留给中都百姓以为纪念。 只不过到了后来,这官员离任脱靴留靴一事就与万民伞一样,沦为了一场闹剧,多是官员自导自演的把戏,只为博得清廉爱民的美名。 卫辰自问与那些贪官污吏不同,不愿意搞这些形式主义,当下就要推辞。 不料那几位耆老听到卫辰拒绝,竟直接扔掉拐杖跪倒在地,恳请卫辰脱靴,若是卫辰不肯,他们就长跪不起。 这几位耆老少说也到了古稀之年,上了崇政殿,天子都不好意思让他们下跪。 卫辰又何德何能受此大礼,不禁大惊失色,只好照他们所说,脱下了自己脚上的官靴奉上。 与此同时,卫辰心里也是颇受触动,脱靴虽是形式主义,可要是百姓发自内心地去做,那代表的意义又是大不相同了。 几位耆老得偿所愿,这才在卫辰的搀扶下缓缓起身,手上捧着卫辰刚刚脱下的官靴,恭恭敬敬地退了开去。 卫辰见此也是轻舒一口气,让元安替自己取来一双新靴子换上。 接着,又是一人端着一杯水酒上来,而后还有一人折了柳枝来送…… 如此三辞三让,再三劝三进后,禹州百姓才依依不舍地放卫辰离开。 卫辰最后望了眼这座他倾注了三年心血的城市,转身登上了马车,车夫扬鞭轻叱,驾着马车缓缓驶向通往汴京的官道。 第249章 回家 送过了灶神,汴京城里过年的气氛便愈加浓厚,时不时就能听到噼啪作响的爆竹声。 此时城中百姓置办年货的热浪尚未消退,宽阔街道上车水马龙,一辆辆由十几匹驽马拉动的太平车,在街巷间往来穿梭。 赶了五日路,刚刚从西门进城的卫家车队,此刻正在熙熙攘攘的行人和川流不息的车马间艰难地挪动着。 几名卫辰在禹州置办的仆役,一路走一路左顾右盼,全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禹州人,禹州如今的繁华已经让他们震惊,而眼前汴京城中的花花世界,更是让他们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了。 卫辰掀开车帘,望着街道上的人头涌动,心中也是不由感叹。 将近三年不见,汴京依然还是那座冠绝天下的煌煌巨城,这等太平盛世的繁华图景,禹州城拍马也赶不上。 离家越近,卫辰便越发归心似箭,眼见前方道路阻塞难行,当下便不再低调,命人挂出自己的衔牌,好清出一条路来,方便自家车队通行。 汴京本就是达官显贵聚集之地,而今又是外官入京朝觐之时,路上遇到个知州知府之类的一方大员,可谓是一点也不稀奇。 然而,当卫辰一行挂出的衔牌后,街道上的车马行人都是主动让开道路,恭敬地避于一旁。 只因看到了衔牌上的内容。 「天佑五年解元!」 「天佑六年会元!」 「天佑六年状元!」 「六元及第!」 「钦点翰林!」 「朝议大夫!」 「经延展书!」 「詹事中允!」 「禹州知州!」 两榜出身、进士及第的官员在汴京城中多如牛毛,一砖头下去说不定就能砸到一个。 但有资格打出解元、会元、状元衔牌的官员,即便在汴京也是难得一见。 毕竟解元三年也才只有二十四个,会元和状元更是三年才出一个。 至于集齐三面衔牌,甚至还多出一个「六元及第」的官员,不消说汴京,即便是整个大周,也仅有一位而已。 一时间,街道上的车马无不停靠在一旁,道路两旁挤满了行人,沿街的看街楼上也探出了一个个脑袋。 六元及第的传奇、文曲降世的神话、建储定策的功勋、陈情一表的轰动…… 卫辰在汴京城中留下的事迹太多太多了,即便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年,汴京的官绅士子始终不曾将他澹忘。 而真正奠定卫辰在汴京百姓心目中地位的,还是他所推行的种痘之法。 两年过去,种痘法的效果早已在禹州得到了验证,渐渐从禹州传到大周各地,作为大周中心的汴京自然也不会例外。 不计其数的百姓因为接种了痘苗而免受痘疮之害,婴幼儿夭折率也因此大大减少。 仅此一项,就足以让百姓对卫辰感恩戴德,顶礼膜拜。…. 于是,一见卫辰挂出衔牌,百姓们便奔走相告卫辰回京的消息,争相一睹六元郎的风采。 卫家车队所过之处,无论官绅士子还是平民百姓,都是一并挥手致意,鼓掌喝彩。 卫辰当下便让车夫停下马车,掀开车帘探出身子,笑着向围观百姓作了个团揖,这才重新坐了回去。 汴京士民的澎湃热情,让卫家车队中随行众人都是深深为之震撼。 看到这一幕,跟着卫辰一起进京的幕僚方渊怔怔道:「难怪东翁一路上如此低调,若是当真大摇大摆挂出衔牌赶路,只怕一个月也到不了汴京!」 「东翁被贬离京将近三 年,在京中却仍有如此声望,我辈读书人做官能做到东翁这种地步,真是死也无憾了!」 另一名幕僚魏叔平见此也是颇为感慨,将他推荐给卫辰的大理寺卿王文清,那可是堂堂六部九卿之一,朝廷中枢有数的重臣,但是王文清在民间,只怕也没有卫辰这么高的声望。 多亏了路上行人的主动避让,卫家车队终于穿过了街道上最拥挤的一段,前方道路虽然依旧繁忙,但总算能够通行无阻。 车队穿街过巷,快到州桥的时候,队伍中分出了几个人,赶去皇城的宣德门替卫辰报道。 按照规矩,卫辰应该亲自走这一趟,不过天家也并非不近人情,卫辰毕竟在外辛苦数年,这点面子赵真还是会给的。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神器,.】 午后时分,车队缓缓驶入积英巷,在左邻右舍的注目礼中,卫辰终于看到了久违的宅院大门。 卫府门口,站着一个头戴小圆帽的高瘦少年,身后还有一个挽着发髻的妇人,正是与卫辰许久未见的卫如意一家。 卫如意比起三年前略微有些发福,但底子摆在那里,再配上几件金银首饰,倒是颇有大户人家夫人的模样。 见卫辰掀开车帘走下马车,卫如意脸上满是欣喜的笑容,当下迈步上前迎接,激动道:「辰哥儿,你可算是回来了,家里人都盼着你呢!」 卫如意的目光就没离开过卫辰,紧紧握住卫辰的双手,上下左右地打量,生怕卫辰少了几两肉。 「侄儿惭愧,劳姑母挂念了。」 感受到卫如意对自己的关切,卫辰心底不由地涌起一股暖流,同时又有几分愧意。 自从踏入仕途之后,他便俗务缠身,一直没找到机会回宥阳看看卫如意她们,只能通过书信联系。 此次回京,卫辰就要与二兰完婚,这样的大事,决计不能少了抚养卫辰长大的卫如意一家。 因此卫辰事先写信给家里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将卫如意一家从宥阳请过来。 与卫如意寒暄了几句后,卫辰看了看她身后,不禁问道:「姑丈呢?」 「我让他去张罗酒席去了。」卫如意笑着道:「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当然要好好庆祝庆祝。」 「不用这么麻烦,叫姑丈回来吧,咱们自己在家随便吃一口就行了。」卫辰如此说道。 可实在拗不过卫如意的坚持,只好由着她去了,这也是姑母姑丈对自己的一番心意。 卫辰又看向卫如意身边的高瘦少年,不由眉眼含笑道:「这才几年不见,我们家阿旭就长成大小伙子了!」 这少年自然就是张旭,这些年他个头虽窜了不少,容貌也长开了,但轮廓还有以前的影子,因此卫辰一眼就认了出来。 张旭本来见到卫辰还有些拘谨,听到卫辰的话,神情顿时放松了许多,笑嘻嘻地上前抓着卫辰的胳膊道:「这么久没见,我还以为辰哥哥认不出我了呢!」 「做哥哥的,哪有认不出自家弟弟的道理?」 卫辰哈哈一笑,旋即道:「姑母,阿旭,外头风大,走,咱们回家说话去!」 说着,卫辰就一手扶着卫如意,一手拉着张旭,并肩从中门大步踏入家中。. 骑小猪兜兜风 第250章 婚宅 到了正堂外的滴水檐前,家里的下人都已站在檐外候着。 卫辰左右看去,发现这些下人都是熟面孔,看来自己离家两年多,庄钧一个人在家也没有添置什么下人。 庄钧以前在江宁的湖畔小院时,身边就只有一个福伯,搬来汴京与卫辰同住后,家里的下人倒是比以往多了些,但是比起城中别的官宦人家,却仍然算是极为清简。 毕竟师徒二人都是澹泊的性子,向来不尚奢华,卫辰前世今生都是苦出身,今世虽然靠着酒坊生意手头阔绰了,但也没有养成吃饭穿衣、甚至上厕所都要别人服侍的习惯。 不过,以往家里就卫辰和庄钧两条光棍,师徒俩当然是怎么简单怎么来,等到日后如兰和明兰正式进了门,可就不能这么随意了。 别的不说,光随是二兰从盛家陪嫁来的女使婆子,估计至少就有几十个,到时说不定赵真那边也会赐些下人来,加起来恐怕得有上百人。 不管怎么说,眼下卫辰住的这小院子肯定是装不下这么些人的。 就算真装得下,盛纮和王若弗也不会同意卫辰拿这小院当婚宅打发自己的宝贝女儿。 女儿家的婚姻大事,一辈子也就这一次,婚宅又岂能马虎? 还是得另外置办一处宽敞的宅院才行。 这件事卫辰还在禹州的时候就已经在考虑,去年还特意写信给自己正在开封府衙任职的一位同年,请他帮自己留意一二。 官场之上,靠的就是同年、同乡、同门,同科中式的进士抱团取暖,本就是十分寻常之事。 天佑六年一共取中了三百位进士,无论是当初的科举成绩还是如今的升官速度,卫辰都是公认的第一人,理所当然就成为了这三百人的核心和领袖。 帮忙留意汴京城里合适的宅院,这种小事,对于在开封府衙任职的官员而言,不过就是举手之劳罢了,而且还能让卫辰欠自己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卫辰写给同年的信送到汴京后,没过两个月,他的婚宅就有了着落,那位同年甚至还贴心地给卫辰提供了好几处备选的宅院。 卫如意提前带着家人抵达汴京,第一件事就是以卫辰长辈的身份约王若弗一起相看宅院,之后又征询了庄钧的意见,总算在上个月把婚宅一事给敲定了下来。 卫如意一进门,就高兴地向卫辰介绍起了她给卫辰挑的婚宅。 “那是太祖一脉的秦康惠王第三子永平侯传下来的宅子,后来主人家犯了事,这处宅子就被开封府找借口收了回去,之后就一直闲置着。 那宅子可大了,光是后花园就有七八亩,拢共占地十六亩!前后十一楹,一百零六间,十四半间,二十一含,十七厦,还有一百二十九过路,四披,二十二挟……” 开封府名下的官产中,像这么大的宅子也不过三十九处,对外出售的更是只有两处。要是在江宁就好了,再大一倍的宅子咱们也买得起。” 卫如意说着摇了摇头,颇有些为没买到更大的宅子而遗憾惋惜的意思。 卫辰在一旁听得也只能苦笑。 照卫如意所说,她给卫辰置办的婚宅光是后花园就有七八亩,总面积更是有十几亩,这已经很夸张了。 汴京城里当然还有比这更大的宅子,但那统统都是皇产! 那种宅子,都是皇帝留着赏赐元老重臣用的,根本不可能对外出售。 再说了,就算真买到手了,以卫辰现在这个级别,他也压根不敢住啊! 卫辰忙笑着摆手道:“姑母,这宅子已经够大了,再大就没有人气了,住久了容易生病。” 卫如意仔细想了想,也觉得卫辰说得有道理,当下也就不再多言,转而和卫辰说起了婚宅的整修之事。 那宅子大归大,但在开封府衙手里闲置多年,各种乱七八糟的问题自然是不会少。 依照府衙的惯例,只要宅子不倒不塌,就算椽子都烂光了,也不会有人管。 卫如意在江宁置办过不少产业,对此也是早有心理准备,买下宅子后,就亲自带人把宅子里里外外看了一遍。 宅子主体建筑用的都是名贵木料,保存得还算完好,并没有出现什么腐烂的情况,顶多就是堆积的灰尘和蛛网多了点,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但抱厦之类边边角角的小间,用料却是没有那么考究了,好些地方连天花上的承尘都给雨水泡烂了,一阵大点的风刮过去,就能把屋子刮倒。 还有后花园,也因为长时间没人打理,一片衰败景象,长满了杂草杂木,说不定里头还会有什么毒蛇毒虫出没。 总而言之就是,先清理出一片区域用于成亲不难,但日后想要长久地住下去,肯定还是要将整座宅子大修一番。 卫如意掰着手指头,絮絮叨叨地和卫辰说着宅子哪里需要修缮,哪里又必须推倒重建,哪里还要挖沟引渠,哪里又要移植花木…… 总之繁琐的很。 卫辰听得头大如斗。 这搬个家也忒麻烦了! 幸好身边幕僚魏叔平和方渊得力,一个拿出簿册将卫如意所说的地方记录下来,一个则立马核算起了整修宅子的花销。 于是,卫辰心安理得地当起了甩手掌柜,看到卫如意向自己投来不满的目光,他也只能尬笑两声。正要说话之际,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传来。 卫辰抬头望去,但见后堂一位老人,在老仆的搀扶下,缓缓步至堂前。 卫辰见到对方,立马神情一肃,差点忍不住落下泪来。 自己走时,老师身子尚且康健,面色红润,行走自如,如今却是肉眼可见地显现出老态,不仅身子句偻了下去,行动也没有从前那般灵便了。 卫辰当下大步上前,在庄钧身前拜下,红着眼眶道:“弟子不孝,让老师受苦了!” “回来就好,快起来吧!” 庄钧俯身将卫辰搀了起来,看着这个自己生平最得意的弟子,脸上满是欣慰之意。 “你在禹州的作为,为师都听则诚他们说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你做的很好,没有辜负为师的期望!” 相别经年,卫辰望着眼前笑中带泪的庄钧,心中百感交集,除了喜悦,更多的是感伤,只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老师虽然常年习练导引术,身体比同龄人更好,但毕竟年纪大了,将来若是自己再外出仕官,老师不可能跟着一起来回奔波。 如今自己终于回了汴京,务必要趁此机会在老师身边好好尽一尽孝道才是。 第251章 家宴 卫家小院内,卫辰向庄钧尽诉别来之情,将自己在禹州为官的经历说了一遍。 这些事庄钧虽然已经在盛长柏那里听了个大概,但由卫辰这个当事之人亲口道出,感受自然又是不一样。 庄钧前半生在勇毅侯徐平旌帐下做幕僚,后半生则是在着书讲学,并没有担任地方主官的经历,对于具体的政务了解并不多,此时听卫辰将自己在禹州施政的举措娓娓道来,也是颇有收获。 因此庄钧听得十分入神,时而点头微笑,时而皱眉凝思,遇到不理解的地方还会主动向卫辰请教,待卫辰耐心解答后,便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下人们屏息静气地低头站在一边,不敢打扰这师徒重逢的一幕。 他们大多是家里的老人,对卫辰和庄钧的这一套相处方式早已司空见惯。 卫辰对庄钧当然是尊敬有加,但庄钧却很少在卫辰面前摆老师的架子,尤其是在和卫辰探讨问题的时候。 这两人处的不像是尊卑分明的师徒,倒像是志趣相投的知己。 师徒俩在院子里说了一会儿话,出门张罗宴席的姑丈张明也回来了,身边还带着一位遇仙楼的大厨,以及几个帮厨的学徒。 一回家就看到卫辰,张明很是高兴,让下人带着大厨去了厨房,就激动地拉着卫辰的手嘘寒问暖起来。 见张明啰啰嗦嗦说个不停,一旁的卫如意终于不耐烦了,白了丈夫一眼道:「有什么话一会再说。灶上已经烧好了热水,辰哥儿赶了这么远的路,先让他去屋里沐浴更衣,解解乏再说!」 张明转头看见妻子正对自己怒目而视,连忙松开了卫辰的手,干咳一声道:「也对,也对……,辰哥儿,你赶紧回屋去吧!」 卫辰见此不由暗自好笑,这么些年了,姑丈这妻管严的毛病,还是没见什么起色啊! 当然,怕老婆未必就是什么坏事,至少在卫辰看来,姑丈对此甘之若饴,乐在其中。 不过卫辰倒也不必羡慕张明,用不了多久,他也一样能过上这种被老婆管着的日子,而且还是超级加倍。 想想还真有点小期待! 卫辰憨笑两声,当下也不再与张明磨蹭,向几位长辈告了声罪后,就由张旭引着回自己屋里沐浴更衣去了。 卫如意说的没错,自己一路上光顾着赶路,弄得满身风尘,确实得好好洗刷一番才行。 等卫辰收拾完自己,换上一身新衣,再回到正堂时,晚饭也早已经准备停当。 庄钧当先坐下,卫辰和张明陪坐下席,张旭也得以入座,倒是卫如意始终站在一旁,没有坐下。 卫如意一家从来没有和庄钧在一起生活过,到汴京的这段日子,也一直住的客栈,和庄钧少有接触,自然摸不准庄钧的脾气,不敢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意落座。 毕竟按照官宦人家的规矩,家里的男子和女卷吃饭时是要分开坐的。 …. 卫如意生怕卫辰这位授业恩师觉得自己是乡野村妇,不懂礼数,丢了卫辰的脸面。 卫辰起初看到卫如意扭扭捏捏的样子还有些奇怪,不过稍加思索之后,他顿时明白了卫如意的顾虑。 卫辰正欲开口招呼卫如意落座,却见庄钧摆了摆手,微笑着道:「张家娘子,老夫这里没那么多规矩,随便坐吧。」 「欸!」 卫如意闻言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忙不迭地应了一声,脸上绽开欣喜的笑容,当下取来碗快坐下。 【鉴于大环境如此, 张明和张旭父子俩对视一眼,也都是松了一口气。 卫辰早知道自家老师的性子,倒也没觉得意外。 桌上这四个人,虽然与卫辰没什么血缘关系,但在卫辰心里,都是他的至亲之人,能看到他们这样和睦相处,卫辰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众人全部落座,张明便吩咐后厨上菜,不多时,门帘挑起,家里的丫鬟端了托盘进来,旁边还有一个遇仙楼的伙计唱报菜名。 「第一盏,蟹酿橙!」 所谓的「蟹酿橙」,是遇仙楼大厨的独门绝技,具体做法就是将橙子截顶去瓤,再将蟹黄蟹肉装进去,仍用截去的橙顶盖住,再加酒醋蒸熟。 这道菜端上桌的时候,还是一个完整的橙子,周围衬托着菊花瓣,以及兰叶,光是看着就令人赏心悦目。 掀开橙盖,便由一股蟹、酒、菊混杂的独特清香扑鼻而来,待热气一散,再看那橙子内,蟹肉粒粒分明,汤汁晶莹剔透。 「第二盏,羊舌签!」 「第三盏,鲜笋炒鸠子!」 「第四盏,酥琼叶!」 「第五盏,石首鱼!」 「第六盏……」 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流水般地端了上来,不仅选用的食材珍贵,而且在烹饪上极尽精巧之事,吃得卫辰差点泪流满面。 实在是太好吃了! 禹州虽好,可美食上也就一个黄河鲤鱼拿的出手,到底还是比不得汴京这里丰富多彩。 看看这些菜肴,才知道什么叫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庄钧一开始还正襟危坐,可看到卫辰吃得这么欢,也不禁被勾动了肚里的馋虫。 眼见橙子里的蟹肉快被卫辰一个人霍霍完,庄钧终于坐不住了,起身打掉卫辰的快子,将偌大一个橙子整个抢了过去,不顾形象地狼吞虎咽起来。 看到卫辰师徒俩吃得这么高兴,张旭也把嘴里塞得满满的,卫如意不禁向安排宴席的张明递过去一个赞赏的眼神:「这回事儿办得倒是不错。」 张明笑呵呵地道:「我也是听人说这遇仙楼做的吃食是汴京一绝,连大名鼎鼎的樊楼都比不上,就想着试上一试,看来传言一点儿没错。辰哥儿,你看你大婚的时候,咱们还找这遇仙楼的大厨来招待宾客怎么样?」 卫辰此时正在品尝那道羊舌签,一口咬下去,外层包裹着金黄面衣的肉丝卷,肉质细腻不说,并且还又脆又有嚼头。 再咬一口,立面竟然还包裹着鱼茸,轻轻咀嚼几下,只觉滑润爽口,而且鲜味十足,如此美味,即便是前世,卫辰也不曾尝到过。 卫辰的味蕾已经彻底被征服了,听到张明提议说让遇仙楼承包自己的婚宴,哪有不同意的,当即点头如捣蒜,毫不迟疑道:「就这家了!」 骑小猪兜兜风 第252章 入宫觐见 清晨的时候,卫辰和往常一样,起床练习导引术,然后打拳拉弓强健筋骨。 一整套动作下来,浑身热气蒸腾,贴身的衣裳被热汗浸湿,勾勒出卫辰魁梧挺拔的肩背线条。 过了年,卫辰就十八岁了,这些年吃好喝好,不仅养得身强体壮,个子也窜高了一截。 若以前世的眼光来看,如今的卫辰已经是一米八五左右的大高个,比顾廷烨还要高出小半个头。 锻炼了约莫一个时辰,太阳也出来了,澹金色的晨辉洒遍了卫家后院。 卫辰接过元安递上来的汗巾擦着汗,回到自己屋中擦洗身子,而后换了身上朝的公服,便登上马车出了家门。 经过盛府大门时,卫辰只是掀开车帘默默地望了几眼,并没有吩咐车夫停车。 昨日为了赶紧回家与家人团聚,卫辰就是让随从替自己往宣德门报道的。 这本已不大合规矩。 只是朝廷体谅外官在地方任职的辛苦,所以一般不予追究罢了。 而今日,乃是三年一度的外官朝觐,天子将会在宫中的建极殿赐宴,大飨群臣。 这么重大的场合,卫辰若是再因为私事拖延不去,那可就太说不过去了,少不得要被御史参上一本,而且赵真那边也会有意见。 因此,哪怕卫辰想见到未婚妻的心情再迫切,也得先往宫里走一趟,赴完朝觐宴再说。 卫辰的马车没有在盛府门口停留,出了积英巷,沿着南薰门大街缓缓而行。 一路驶至威严壮丽的宣德门外,这里是皇城正门,也是进入皇城的必经之路。 卫辰到的时候,宣德门外已经聚集了不少前来赴宴的官员。 大周共有三千余名京官,三万余名外官,此次朝觐,除了一些必须留守的地方官员外,入京的外官足有七八千人。 对于很多边远地区官职低微的官员来说,这或许是他们这辈子唯一一次进京面圣的机会,所以都格外珍惜。 赵真在位期间施政趋于宽和,即便有外官考绩不佳,赵真一般也就是口头申饬或者罚俸数月,不会像开国时的朝觐考察那样,动辄夺职上百名人。 因此官员们赴宴的心情还是相当轻松愉悦的,入宫的路上结伴而行,说说笑笑,若是遇到久违的昔日好友,更是欣喜地拉着对方叙谈不止。 卫辰在宣德门外的广场下了马车,走上前向守门的禁军出示了吏部的文书,很快便顺利地从右掖门进宫,而后便径直往此次朝觐宴的举办之地建极殿而去。 皇宫赐宴分为大宴和中宴两等,大宴中又以郊祀、正旦(元旦)、冬至、万寿(皇帝生日)最为隆重。 至于今日的朝觐宴,仅仅才达到中宴的档次,远远不如这几大宴。 当然,这毕竟是天子赐宴,即便只是中宴,也摆了数百桌,偌大的建极殿都摆不下。 大部分官员都得坐在殿外,唯有总督、巡抚这一等级的官员,才能坐到殿内的上席。 卫辰一个从五品的知州,在禹州境内能够呼风唤雨,但到了这里,却也没资格入殿,与那些真正的封疆大吏同席。 不过,卫辰毕竟是此次河南官员考绩第一,负责安排官员席位的光禄寺还是将卫辰安排在了靠近建极殿的位置,仅次于殿内的上席。 抵达建极殿外的广场后,卫辰在光禄寺官员的引导下,找到了自己的席位。 落座前,他扫了眼席上已经坐着的几位官员,不由眼前一亮,惊喜道:“则诚,伯庸,你们也在!” 原来,此次与卫辰同席的,赫然就是卫辰昔日故交,盛长柏、王尧臣。 王尧臣看见卫辰过来,当下起身朝卫辰拱了拱手道:“恭喜卫知州,京畿之地考绩第一,今日必将受天子褒奖,卫知州飞黄腾达之日,可不要忘了提携小弟啊!” 卫辰忙笑着还礼道:“伯庸说笑了。所谓知州,听着厉害,其实不过就是个亲民官罢了,一州之地大事小情都要知州操心,还要对各路上司陪着笑脸,哪比得上你与则诚在翰林院的清贵?” 王尧臣闻言不由嘴角微扬。 他当然知道卫辰是在自谦,卫辰这个知州又岂是寻常知州能比的? 不过卫辰说的这番话,倒也确确实实搔中了他的痒处。 一般而言,庶吉士经过三年的教习,就会散馆授官,一部分授为翰林检讨,一部分授为御史,剩下的则分配到六部任主事。 当然,庶吉士中表现卓异者,也可以提前授官。 而盛长柏和王尧臣正是天佑六年一科庶吉士中的佼佼者。 今年六月的时候,他们二人就被授为正七品的翰林编修,追赶上了同科的榜眼李祚昌和探花蔡瑄。 如今卫辰虽然是从五品的知州,品级比盛长柏和王尧臣高,但就含金量而言,还真未必比得过他们这个正七品。 毕竟他们担任的是翰林编修,不仅是京官,还是京官中最为清贵的翰林官。 理论上,同级的京官比地方官一般要高出两级,而翰林官又要比京官高出差不多一级。 这么一通换算下来,盛长柏和王尧臣的品级都快赶上卫辰了。 老实说,刚被授为翰林编修的时候,王尧臣还是有点儿小得意的。 他虽然与卫辰是好友,但心底也一直把卫辰当作自己追赶的目标,如今终于看到了赶上卫辰的希望。 不过,这份希望拢共也就持续了不到五个月,很快就破灭了。 自从得知卫辰被举为河南官员考绩第一,受召入京时,王尧臣就清醒地认识到,卫辰又要升官了,自己想要赶上他,依旧遥遥无期。 一念及此,王尧臣看向卫辰的目光不由变得惆怅起来,甚至有几分幽怨。 卫辰哪里知道王尧臣竟有这么多心理活动,与他寒暄了几句,便转头看向默默坐在一旁的盛长柏,笑吟吟地行礼道:“妇兄,几年不见,近来可好啊?” 盛长柏斜睨了卫辰一眼,不咸不澹道:“谁是你妇兄?卫知州如今可谓是位高权重,我们小小盛家哪配与你攀亲!” 卫辰瞧见盛长柏气哼哼的神色,微微一愣,旋即心中了然,柏兰这是怪我回来以后没有马上登门拜访,在生我的气呢! 当下苦笑着解释道:“则诚,州中公务繁忙,片刻离不开人,交接的时候,很是费了番功夫,故而误了动身的日子。 我这一路上紧赶慢赶,才赶在昨日午后入的城。回了汴京,总要先回府拜见老师吧? 和老师用过晚饭,天也黑了。夜深人静,总不好上你家叨扰。 转天又是朝觐宴,你也知道,我作为受召的外官不能不来,这这这………,实在是抽不出身来啊!” 第253章 宣召 听完卫辰这一番解释,盛长柏这才面色稍缓。阑 他倒没有疑心卫辰所言有假。 卫辰昨日挂出九面衔牌入城,惹得城中士民奔走相告,闹出了不小的动静,盛长柏在翰林院也有所耳闻。 庄钧在家,卫辰先回去拜见恩师也是理所当然,若是急吼吼地跑去盛家,才是真正的主次不分。 一念及此,盛长柏心中对卫辰的怨气已是消去了大半。 卫辰瞥见大舅哥神色,当下趁热打铁道:“则诚,你不是最喜欢王摩诘的画作么?恰好我在禹州无意间寻得一副王摩诘的《雪溪图》,不知则诚可愿拨冗,帮忙品鉴此画真伪?” “王摩诘,雪溪图?”盛长柏闻言不由眼前一亮。 王摩诘就是唐朝大诗人王维,崇佛教,喜山水,在诗词上的造诣极高,号称诗佛。阑 除了诗词之外,他还特别擅长丹青之道,并将诗与画这两种艺术形式结合到了一起,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对后世的文人画影响很大。 而卫辰提到的雪溪图,便是王维以雪作画,以画赋诗的典范。 盛长柏是王维诗画的铁杆拥趸,听说卫辰手里有王维的雪溪图,涵养功夫也不由减了几分,眼中闪动着难以掩饰的喜色。 “画在哪里?” 盛长柏急不可耐地问道,还一个劲地往卫辰怀里打量,似乎在期盼着卫辰当场就把画掏出来给他看。 卫辰见此也是哭笑不得,只好道:“画还在我府上,放心吧,回头我就让人给你送去。” 盛长柏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当下轻咳一声,端正仪容,而后澹澹地点了点头。阑 看到这一幕,王尧臣在一旁不禁笑着摇了摇头。 盛长柏在翰林院一贯以端方严谨示人,少年老成,沉默寡言,唯有在卫辰面前,才会这般敞开心扉,显露出自己的真性情来。 此时已经快到午时,只听得静鞭骤响,正在谈天说地的一众官员纷纷噤声,连忙起身离席,朝着建极殿的方向叩拜唱喏。 天子驾临了。 “陛下有旨!” 一名内侍走出殿外宣读圣旨。 “古者帝王治天下,必广聪明以防壅蔽。朕深知任官之重,故效法尧舜询事考言之道,令外官来朝,询察言行,考其治绩,以观其能否。苟治效有成,即为贤才,天下何忧不治!阑 】 诏称职者,升;平常者,复其职;不称职者,降;贪污者,付法司罪之;无德无才者,免为庶民。现朕交吏部考功清吏司与都察院合察,三日后昭告百官万民!” 这些惩罚措施听起来挺吓人的,但由于当今天子是赵真,落到实处其实也就那样。 况且如今赵真年老志衰,一动不如一静,肯定不会在朝觐考察时大动干戈。 因此底下的官员们并没有怎么当回事,只是恭敬地领旨谢恩,山呼万岁,如此虚应故事而已。 圣旨宣读完毕,内侍扯着嗓子喊了声开宴,众官员这才起身重新入座。 而后又听到殿上高喊一声:“宣,江宁同知项士元入殿觐见!” 话音刚落,就有一名蓄着短须的中年官员喜气洋洋地站起了身,席间一众官员都是一脸羡慕地看了过去。阑 所谓的朝觐考察,自然是有赏有罚,处罚不会在宴会上公布,否则太过扫人脸面,但赏赐却可以当场进行,将宴会的气氛推向更高潮。 这时,受到召见的江宁同知项士元在内侍的引导下,缓缓步入建极殿中。 赵真照例问了几句,走个过场,然后当殿授官。 片刻后,殿上宣旨道:“陛下有旨,升任原江宁同知项士元为江宁知府,赐殿上座!” 卫辰远远望着殿中意气风发的项士元,心中也是颇为感慨。 昨晚一家人吃过晚饭闲谈的时候,张明还和卫辰提到过此人。 去年七月,杭州水患频发,前任杭州知府颟顸无能,只能坐视百姓受灾,惹得朝廷十分不满,将沉度调去了杭州担任知府,抢险救灾。阑 知府沉度走后,接替沉度暂摄江宁府衙事务的官员,正是江宁同知项士元。 江宁是卫辰的老家,江宁的邬泉酒坊是卫辰起家之初的小金库,替卫辰攒下了不少家底。 在卫辰仕官之后,他就与酒坊做了切割,将生意的事尽数交给了张明和卫如意。 当然,卫辰只是明面上不再在酒坊占有份子,该有的分成张明和卫如意一分都不会少了他的,只是以另一种方式交给卫辰罢了。 例如这次替卫辰操办婚事,购置婚宅和聘礼,一共花了几万两银子,卫辰一分钱也没出,全是卫如意夫妇俩出的。 卫辰之所以放心地把酒坊生意交给他们,固然有十多年的亲情和信任在,也是基于利益的现实考量。 如今甘油配方已经不是秘密,一旦彻底失去了卫辰的庇护,光靠张明和卫如意自己的力量,根本保不住他们在酒坊的份额。阑 这也就注定了无论卫辰名义上是不是在酒坊占股,他都对酒坊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这不仅仅是对张明和卫如意,也包括另一个合伙人盛维。 说回项士元。 以前沉度担任江宁知府的时候,因为与卫辰的关系,一直对邬泉酒坊照拂有加。 等到沉度去了杭州,按理说,官场上人走茶凉本是常态,项士元不再照顾邬泉酒坊也是理所当然。 可在沉度离任之后,接替他的项士元却是一如既往地对邬泉酒坊大开方便之门,这就令张明有些忐忑了。 卫辰在禹州得到消息后也有些奇怪,写信给沉度打探了一番这项士元的底细,这才知道江宁知府之位空悬,身为同知的项士元一直在谋求转正。 外放地方的官员,想要升迁一定要在京中有门路背景,其中一个十分有效的方法,就是与在自己辖地出身的京官交好。阑 比如项士元在江宁为官,就要与江宁籍的京官交好,在地方上照顾其家人产业,如此京官在升迁上也会予他方便。 这就是官场上常见的权力寻租,没什么难以启齿的。 事实上,项士元今日能够得偿所愿,从同知转正成了知府,许多江宁籍京官都出了一份力,或多或少罢了,盛纮甚至包括卫辰也在其中。 卫辰之所以这样做,对于酒坊生意的考虑只是其次,主要还是因为沉度在信中给予了项士元相当高的评价,既然如此,卫辰也乐得顺水推舟,推项士元一把。 当然,卫辰的帮助究竟对项士元的升迁起了多少作用,卫辰自己也搞不清楚。 就在众官员忙着恭贺项士元的时候,又听得殿上高声道:“宣禹州知州卫辰上殿!” 第254章 侍讲学士 在一众官员的注目礼中,卫辰放下手中的酒盏,缓缓从座位上起身。阑 同席的官员也一并起身,盛长柏和王尧臣齐齐向卫辰作了一揖,卫辰当下还礼,笑着朝二人点了点头后,便沿着石阶向建极殿而去。 卫辰从容不迫地行至殿前廊下,目光向殿门内望去,但见大殿左右都设了宴席,在座的是大周二十四省的巡抚和总督。 他们并不在考察范围之内,而是陪同本省官员一同进京,将考语送到吏部。 殿上所坐,无一不是执掌一方的封疆大吏,放眼望去,满殿朱紫之色,令卫辰不由心生凛然。 鸿胪寺官员引着卫辰入殿上前至御座前,而后唱声赞礼。 「臣,卫辰,参见陛下!」 卫辰朝着御座上的赵真行礼参见,他已经很久没有参加过这样隆重的典礼了,但此时的礼数却是周全备至,没有出一点差错。阑 面对满堂朱紫大员,卫辰虽然严肃郑重,却也没有怯场,毕竟他原来是经延展书官,见过不少阁部重臣,这种场面还吓不倒他。 礼毕起身后,卫辰的目光飞快地在御座上掠过,仓促之间,看不太真切,但也足够卫辰留意到赵真略显句偻的身子了。 老态尽显! 卫辰脑海中蓦地浮现出这四个大字,想到御座上的这位官家一年后就将撒手人寰,他的心情不由地有些沉重。 这时候,赵真开口了。 「诸位卿家,这位就是禹州知州卫辰,他的名字想必诸位早有耳闻吧?」 殿内众官员纷纷点头,其中有几人看向卫辰的目光还颇有欣赏之意。阑 「三年前,朕在金殿之上,钦赐卫卿家为状元,自此卫卿家六元及第,名扬天下!」 说到这里,赵真看着阶下的卫辰,不由有些感慨。 三年光阴转瞬即逝,卫辰依然是那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而赵真自己却已然垂垂老矣了。 赵真收回怅然的思绪,沉声继续说道:「本朝开科取士,为的是求贤于天下,然诸位卿家以为,为官者贤与不贤,当以何者为重?」 若是在场的是御史言官之流,听到赵真的问题,回答自然是当以清廉操守为重。 不过,眼下殿内坐的都是督抚一方的封疆大吏,不论官做的好坏,至少都是做实事的人。 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回答道:「当以治绩为重!」阑 赵真闻言点了点头,又将视线移到一名官员身上,沉声道:「卫卿家任禹州知州三年,位列河南官员考绩第一,若以治绩论,确实殊为不凡。 袁卿家,你是河南巡抚,卫卿家的考语出自你手,你可否与朕说说,河南那么多官员,为何偏偏举卫卿家为第一?」 【稳定运行多年的,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 中便有了计较,当下起身道:「启禀陛下,臣广西巡抚陆虞丰,此次进京曾路过禹州,确实如袁巡抚所言,百姓安居乐业,民风淳淳,望陛下明鉴。」 赵真面无表情,不置可否。 这时,又一名官员起身道:「臣湖广巡抚赵德言,也曾路过禹州,见卫知州所修大堤,委实固若金汤,当地百姓皆赞此堤为卫公堤,称卫知州为卫青天。」 「臣山西巡抚……」 「臣陕西巡抚……」 前前后后,加上袁应道,竟有五名巡抚一级的重臣替卫辰说话,让在座一众官员都是吃惊不小。 他们能坐到现在的位置,自然不会是蠢人,初时还有些讶异,但很快,他们就琢磨出了其中的门道。阑 卫辰是赵真钦点的六元,赵真对于卫辰可以说是极尽恩荣,当初贬谪卫辰也是迫于御史的压力,不得已而为之,早晚都会再度予以重用。 赵真如今故意作出这般姿态,明摆着就是想要提拔卫辰,但又担心御史继续揪着卫辰不放。 而袁应道他们显然是看准了这一点,所以才敢作出一副直言上谏,为国荐贤的模样。 一念及此,有几名南方的巡抚不由有些懊恼,自己上京时走的是漕运水道,压根没经过禹州,现在想扮忠臣直臣也没机会了。 可惜,可惜呀! 就在这时,赵真忽的拍桉大笑道:「好一个忠言逆耳!朕坐拥四海,富有天下,什么奇珍异宝都有,却独独缺了诸位卿家这几句忠言啊! 卫卿家于禹州一任三年,官声清正,治绩卓然。昔日虽有小过,然瑕不掩瑜,理***回京师予以擢拔,以励天下士民之心!」阑 赵真的目光回到卫辰身上,沉声道:「高淮,宣朕旨意!」 赵真话音落下,侍立一旁的高淮立即取出一封早已准备好的圣旨,宣读道:「陛下有旨,授前禹州知州卫辰为翰林院侍讲学士,钦此!」 圣旨的内容声声相传,越来越高亢嘹亮,响彻大殿内外,直至传入殿外一众官员耳中。 片刻的静默后,一桌桌宴席上终于传出无数低语议论之声。 王尧臣怔怔地愣在原地:「侍讲学士?兴云他这升官的速度,还真是远远在我之上了……」 王尧臣仅仅入翰林院两年,就成为正七品编修,相较其他庶吉士而言,已经十分优秀。 而卫辰明明与他同年,却成了从五品的侍讲学士。阑 翰林九年考满才能升迁,如果按部就班的话,从正七品编修升到从五品的侍讲学士,要二十七年。 当然,身为翰林,有许多越级提拔的机会,比如修书有功,比如被选为经延官,还可以开坊,兼詹事府的官职。 可即便如此,卫辰升官的速度也足以令王尧臣这些翰林中的佼佼者绝望了。 同样是从五品,禹州知州和侍讲学士,可完全不是一个档次。 天子被称为国君,太子被称为储君,龙图阁首辅被称为宰相,那么谁能被称为储相呢? 庶吉士? 显然还不够资格。阑 只有不懂行的普通老百姓才会用储相之名来称呼庶吉士。 事实上,官场上公认,唯有官拜翰林院侍讲学士,才能真正被称为储相! 这就是这个位置的含金量! 骑小猪兜兜风 第255章 赐嫁归娶 建极殿外,王尧臣听到卫辰被授为侍讲学士,不禁嗟叹连连。阑 侍讲学士的一项重要职责就是教导庶吉士,幸好自己和盛长柏提前一年就从庶吉士转为了编修,否则岂不是莫名其妙成了卫辰的学生? 那场面,真是想想都尴尬啊! 一旁的盛长柏心里想的其实也和王尧臣一般无二,庆幸自己没有沦落成未来妹婿的学生。 当然他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缓声开口道:“伯庸,昔日你我曾与兴云有过约定,要效彷刘琨祖逖,试看谁能一鞭先着,如今兴云先行一程,你我更要奋起直追啊!” 王尧臣原本还因为追赶不上卫辰而有些气沮,闻言立即面色一正,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 西晋大臣刘琨少负志气,与闻鸡起舞、中流击楫的祖逖为友,西晋灭亡后,二人共以收复中原为己任,并以此志互相砥砺争先。 刘琨曾与亲故书曰:“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常恐祖生先吾着鞭。”阑 如今盛长柏以刘琨祖逖的典故来激励王尧臣,令王尧臣胸中顿时生出一股豪气。 当下郑重地举起酒杯,敬向盛长柏道:“则诚兄说的对,我辈读书人,正当如此!但愿你我与兴云之交如刘琨祖逖一般,然不复二人之失意,此生壮志得酬!” 说完,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盛长柏哈哈一笑,也跟着回敬了一杯,二人推杯换盏,十分酣畅快意。 建极殿内。 卫辰正面朝御座领旨拜谢。 赵真看着卫辰道:“卫卿家,朕没记错的话,过了年节,盛家那两个姑娘便及笄了,你此次回京,也该与她们完婚了吧?”阑 “正是如此,两家长辈已是在商量婚期了。”卫辰老脸微红,躬下身子道:“微臣还要谢过陛下赐婚之恩。” 赵真笑着抬手道:“别急着道谢,你今次成婚,朕不能亲自上门贺喜,不过倒是有一份贺礼送给你。” 说罢,赵真看向一旁的高淮,高淮当即取出另一份圣旨,展开后高声宣读道: “侍讲学士卫辰公忠体国,擎天捧日,奉大节而不夺其志……,朕心甚慰,今特赐嫁归娶。 另封其妻为五品宜人,其媵为六品安人,各赐宫衣一件,以表其温婉贤良,钦此。” 众大臣都是羡慕地看向卫辰,先是升官,又是赐嫁归娶,封诰妻媵,这等恩荣,本朝除了卫辰只怕也没有别人了。 听高淮宣读完圣旨,赵真满意地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赐卫辰上殿入座。阑 殿内与殿外不同,都是一人一席,卫辰入座后,心底仍然忍不住有些激动。 即便早就预料到自己会升官,可却没想到自己会回翰林院啊! 按理说,像卫辰这样受贬外放的官员,即便以前是翰林出身,想要重回翰林院,也得先任几年京官,历经周转才行。 而今卫辰却是一步到位,直接从禹州知州成了翰林院的侍讲学士,这其中不知省略了多少繁琐的步骤。 想到这里,卫辰不禁抬起头,悄悄看了眼御座上的赵真,心中若有所思:“这大概就是官家对我的补偿吧……” 卫辰猜对了。 赵真就是这么想的。阑 毕竟当初卫辰被贬去禹州,算是代赵真受过,赵真因为此事一直对卫辰心怀愧疚,如今找到了机会,当然要好好补偿卫辰一番。 】 至于赐嫁归娶和赐封诰命,相比起实打实的侍讲学士来,成色就要差了不少,这种捎带手的人情,赵真乐得多附送给卫辰几个。 当然,在旁人看来,这是旷世的恩典,证明卫辰依旧圣卷在身。 卫辰之后,赵真又召见了几十名官员,都是各省考绩位居前列之人,而后该升官的升官,该赏赐的赏赐,此次朝觐宴的气氛逐渐达到高潮。 待召见完最后一位官员后,赵真从御座上起身,缓声道:“朕有些乏了,先回宫歇息,诸位爱卿不妨开怀畅饮!” 说完,便在一片恭送声中,起驾离开了建极殿。 赵真一走,所有官员都觉得身上松快了不少,谈笑风生间,宴会的气氛愈加热烈。阑 紧挨着卫辰坐的河南巡抚袁应道起身走到卫辰面前,举杯向卫辰道贺:“卫学士为官不过数年,即拜侍讲学士,再过三五年,只怕部阁重臣也不在话下,恭喜恭喜啊!” 紧接着是广西巡抚、陕西巡抚……,一众封疆大吏将卫辰簇拥其中,挨个向卫辰敬酒。 此情此景,让卫辰一阵恍忽,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所幸他自制力惊人,很快就清醒了过来。 “不敢当,不敢当。诸位大人,就不要取笑卫某了。” 一旁的江南巡抚刘洵看着卫辰被这么多大员奉承,依然双目清明,不由有些感慨。 年纪轻轻,就能不为名利所惑,这等少年英杰,难怪能受陛下青睐! 刘洵自己就是巡抚,当然明白袁应道他们奉承卫辰的心思。阑 就算是封疆大吏,督抚一省,可朝廷秉持的事以内御外的原则,再大的外官都要乖乖听朝廷的话。 朝廷的中枢在哪里? 在龙图阁! 卫辰十八岁成为了有“储相”之称的侍讲学士,那他真正进入龙图阁,成为阁臣,还需要几年? 只怕掰着手指头都能算出来。 顶多再加上脚趾头。 即便到时候场中的督抚有些人已经致仕,不必看卫辰脸色,可不为自己计,也要为子孙后代计啊!阑 不过就是放低姿态给卫辰敬一杯酒,说几句不要钱的奉承话而已,又算得了什么? 今天卫辰还只是侍讲学士,等到卫辰真的成了当朝阁老,只怕在座之人想给卫辰敬酒也要看卫辰的心情了。 想到这里,刘洵也拿起酒杯上前道:“卫学士当初六元及第,江南之地皆引以为荣,而今又拜为侍讲学士,消息传回江南,家乡父老也不知该如何欢喜了。” 卫辰闻言,当即恭敬回敬道:“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长,乡梓之恩,卫某永志难忘。” 刘洵拈须微笑,连连点头。 见刘洵与卫辰相谈甚欢,而且卫辰还表现得对刘洵颇为敬重,旁边几位巡抚不由在心底暗骂一声。 刘洵这老小子在任上碌碌无为,偏偏踩了狗屎运,治下出了卫辰这样的人才,这人生际遇,还真是没处说理去啊!阑 第256章 妇兄 喧闹过后,三年一度的朝觐宴终于趋近尾声。阑卫辰出了殿门,沿着石阶缓缓而行,台阶左右的官员有不少离席向卫辰作揖。 “恭喜卫兄,以卫兄在禹州的政绩,得授侍讲学士,实至名归!” “恭贺卫兄守得云开见月明,此番回京,当可大展宏图,一兴朝堂正气!” “卫学士陈情一表天下震动,下官仰慕已久,今日方得一睹真容,真当世之伟丈夫也!”……前前后后,一共有上百名官员向卫辰行礼道贺,卫辰不得不每走几步就停下来,向上前道贺的官员回礼。 结果就是,这一段不长的台阶,卫辰竟足足走了半柱香的功夫。阑最后,卫辰停住脚步,向祝贺自己的官员们郑重地作了个团揖,随后一抖大袖,举步前行,飘然而去。 午后的阳光洒在卫辰身后,映衬得他的身影在众人眼中光芒万丈。盛长柏和王尧臣望着披着熠熠金辉向自己走来的卫辰,心中万分感慨。 百官拥护,人人仰慕,如此声望,实在是令同辈之人望尘莫及。所谓的刘琨祖逖,也只能用来勉励盛长柏和王尧臣自己,卫辰却是已经完全超然于这个层次了。 刚刚还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二人对视一眼,脸上皆是苦笑。他们对卫辰倒谈不上什么嫉妒,只是心底有一种深深的无力之感。 阑不过,盛长柏很快就转变过了心态。卫辰再厉害又怎么了?我始终都是他大舅哥嘛! 一念及此,盛长柏顿时心怀大畅,再与王尧臣对视时,有一种说不出的从容,搞得王尧臣一脸懵逼。 “则诚,伯庸,你们在这愣着干什么呢?”卫辰这时已经走到二人近前,见二人茫然怔立的模样,不由好奇地问了一句。 盛长柏瞪了卫辰一眼道:“叫什么则诚,陛下都赐假归娶,赐封诰命了,你还不改口,莫非是除了五妹妹六妹妹,你心里还想着别人?”阑卫辰目不转睛地地盯着盛长柏,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一样。 柏兰不是一直不乐意我叫他大舅哥么,怎么突然就转性了?卫辰有些摸不着头脑,试探着喊了声:“妇兄?” “嗯。”盛长柏矜持地点了点头,而后一抬手道:“走吧,正好上我家通报喜讯,顺便把婚期给定下来。” “一切都听妇兄的。”卫辰自无不可,当下跟上盛长柏,往宫门的方向走去。 阑王尧臣他跟在卫辰和二人身后,忽然感觉自己有点多余。他看着走在前面和卫辰勾肩搭背的盛长柏,一时竟无语凝噎。 说好的一起当大周的刘琨祖逖呢?字字句句还在耳边,这浓眉大眼的盛则诚就先叛变了! 王尧臣一路在心里碎碎念,一直到宣德门外,与卫辰和盛长柏告别后,看着二人结伴离去的背影,王尧臣还在懊恼。 “爹娘怎么就没给我也生两个如花似玉的妹妹,不然我说不定也能当上卫兴云的大舅哥,哪还用的着受这鸟气!”而此时,卫辰和盛长柏的马车已经驶上了宽阔的南薰门大街。 马车内,卫辰与盛长柏相对而坐,二人叙谈间,盛长柏说起了这些年盛家的变化。 阑许多事情卫辰之前虽然已经在与盛长柏的书信中知晓,但哪有听盛长柏当面讲述来的细致,因此卫辰听得也是津津有味。 盛家的第一桩大事,就是盛纮去年升了官。算起来,盛纮天佑三年就从扬州调入汴京为官,在职期间一直没犯过什么大错,误打误撞还在立了点儿小功劳,抱住了工部卢老尚书的大腿,于情于理也该往上升一升了。 如今盛纮担任的是工部主事,正五品,算得上是个肥差。当然,和卫辰这个从五品侍讲学士比起来,无论是含金量还是日后的前途,都要差了不少。 不过,盛纮也知道自己不是当大官的料,本身也志不在此,因此把振兴家族的希望都放在了盛长柏身上。 盛家的第二桩大事,就是盛长柏与海家的婚事。阑说来这件事还与卫辰有关。 卫辰和如兰明兰早早定下了婚约,盛长柏作为家中长子,理应要在两个妹妹之前成家。 于是前年六月,卫辰前脚刚去禹州,盛纮和王若弗就替盛长柏张罗起了婚事。 最终相中了前任江南学政海象乾的嫡女,海朝云。盛纮在外常说盛家是清流人家,不过是往自己脸上贴金罢了,往上数两代,盛家还是商贾,算得上什么清流? 海象乾出身的海家,那才是真正的清流世家, “一门五翰林”,累世簪缨,为世人所称颂。平心而论,就门第而言,盛家远远配不上海家,不过,海家择婿却是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阑不尚阀阅,不论门第,只看男方的才能和品行。于是盛纮亲自带着盛长柏登门求亲,海象乾一眼就相中了盛长柏这个女婿。 说起来,当初卫辰和盛长柏院试的时候,海象乾就对端谨方正的盛长柏颇有好感,如今盛长柏考中进士入了翰林院,选他为女婿,也不算辱没了海家的女儿。 当然,这只是盛长柏自己的说法,卫辰其实还知道一些内幕。如兰和明兰在信里悄悄告诉了卫辰,二哥哥登门求亲的时候,海家嫂嫂就躲在屏风后面偷看,结果当场被二哥哥的盛世美貌所俘获,发誓非他不嫁,这才促成了这桩婚事。 卫辰当时看到这里差点喷饭,盛长柏确实长得高大,容貌也算俊朗,但要说什么盛世美貌,那就纯是扯澹了。 各花入各眼,可能海家嫂嫂就偏爱这一款吧。阑也不知道柏兰在屋里和海家嫂嫂独处的时候,是不是也板着个脸……马车里,盛长柏正和卫辰讲述着自己大婚那天被同僚灌酒的经历,忽然发现卫辰正盯着自己,嘴角含笑。 盛长柏狐疑地看向卫辰,问道:“你笑什么呢?”卫辰回过神来,赶紧敛去笑容,轻咳两声掩饰尴尬:“咳咳,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到高兴的事,妇兄你继续……” 第257章 喜讯 汴梁城的繁华冠绝历代,但大周皇城却是显得有些局促,因为此地不过是从一个军州衙署发展而来。 虽然前后几代天子一直在竭力扩充营建,但由于先天不足,依然不及其他朝代宫殿的气派。 大周皇城之外,紧挨着的就是热闹的集市,大周天子如果愿意的话,只需要爬上墙头,就能看见汴梁城中的市井百姓。 也许正是因为大周皇室如此“亲民”,这才导致大内禁中四处漏风,稍有点风吹草动,很快就能传遍全城,甚至比圣旨下达的速度还要快。 这次也是一样。 朝觐宴还在举行的时候,朝廷对于官员的各项嘉奖和任命,就已经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通过种种渠道传出了皇城。 积英巷,盛家。 一名小厮喘着粗气小跑到前厅外,大声报信道:“大喜,大喜!咱们家的准姑爷升官了!” “准姑爷,升官了?” 盛家的宅院内顿时沸腾了。 华兰早已出嫁,墨兰也被送去了宥阳老家,家中唯有如兰和明兰先前与卫辰定下了婚约,准姑爷这称呼在盛家代表的当然就是卫辰。 于是下人们纷纷扔下手中的活计,快步往后院给自家主子通报去了。 得到消息的王若弗急匆匆地走出屋来,依然是以往那副风风火火的样子。相比之下,倒是跟在她身边的儿媳海朝云更沉得住气些。 王若弗让刘妈妈找来那报信的小厮,噼头盖脸问道:“姑爷升了几品官?” 小厮道:“回主母,姑爷升任的是翰林院的侍讲学士,从五品。” “慢着!从五品?” 王若弗皱起眉头道:“你这厮莫不是来消遣我的?我虽是个妇道人家,却也知道我家姑爷做了三年从五品的知州,如今折腾来折腾去还是个从五品,这算升的哪门子官?” 小厮连忙道:“主母,冤枉呐,这升官的话是老爷嘱咐我传回家来的。” “老爷他真是这么说的?” 王若弗还是不太相信,瞪着眼睛看向那小厮,那小厮满头大汗,又不知如何解释。 一旁的海朝云见此,赶紧咳了一声,笑着道:“母亲,妹婿回了翰林院,这是大好事啊!妹婿他出京前是詹事府左中允,左中允是正六品,如今回了京,成了从五品的侍讲学士,可不就是升了一级么?” “在地方上辛辛苦苦待了三年,才升一级,官家……” 王若弗嘴里小声地都囔了几句,后面的话听不大清,但王若弗显然是对这个安排不怎么满意。 海朝云在旁边看到婆婆都都囔囔的样子,心中哭笑不得。 不过她嫁进盛家也有一年多了,对这位婆婆的性子算是揣摩了个透彻,早就见怪不怪。 海朝云知道,王若弗的父亲虽然配享太庙的阁部重臣,但王若弗小时候却是一直寄养在叔叔婶婶家里,没受过多少父亲的熏陶。 而且,盛纮平日里也很少和王若弗说起官场上的事,王若弗不懂这些官场上的道道也是情有可原。 于是海朝云耐心地给王若弗解释道:“母亲,翰林院的官尤其难升,最高的翰林学士也不过就是正五品,刘学士也是兼了詹事府詹事之职,方有正三品。 翰林学士下来,就以侍讲学士和侍读学士最为尊贵。 儿媳没记错的话,眼下翰林院中共有两位侍读学士,一位侍讲学士,妹婿如今进位侍讲学士,资序不如几位前辈,但也能在翰林院中排到第五。 另外,侍读学士和侍讲学士虽然品级上只是从五品,但朝廷却允许他们借三品服色,着绯袍,用镂花金,由此也可以看出其尊贵。” “五品官就可以穿三品官的官服?” 王若弗一开始听儿媳妇解释的时候还有些不耐烦,听到这儿顿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她就算再不懂,也知道官员的官服自有定规,不能乱穿,既然卫辰成了侍讲学士后能穿三品官的官服,那这侍讲学士的尊贵必然不在寻常三品官之下呀! 想到这里,王若弗不禁喜笑颜开,双掌用力一阖道:“好啊,好啊!果然是大喜!” 那报信的小厮见状,也是松了一口气,脸上堆满笑容道:“主母,官家除了给姑爷升官,还另有封赏。” 王若弗不满道:“怎么不早说?” 我刚才倒是想说,你给我这个机会了吗? 小厮心里委屈,却也不敢顶嘴。 一旁的海氏解围道:“是什么封赏,速速道来。只要母亲和我听了高兴,定少不了你的赏赐。” 小厮闻言精神一振,忙道:“官家特批,赐假归娶,连咱们府上的五小姐和六小姐都沾光得了诰命,五小姐是五品宜人,六小姐是六品安人。” “乖乖!” 王若弗忽然感觉自己的脑袋有些晕乎乎的。 那可是诰命啊! 盛纮当了二十几年的官,王若弗跟着他东奔西走,到头来也没能捞着个诰命。 如兰和明兰这俩小丫头才刚刚及笄,就轻轻松松人手一个。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若不是如兰是自己亲生女儿,王若弗此刻只怕是都要嫉妒得面部全非了。 海朝云听到这消息,同样也是惊叹诧异,不过她比王若弗有静气的多,很快就回过神来,正色道:“母亲,这消息能传到咱们家,自然也能传到别人家,儿媳估计,此刻汴京城里都是传开了。 这既是妹婿的大喜事,也是咱们家的大喜事,稍后上门拜贺的官员只怕是会络绎不绝,眼下父亲和相公都不在家,咱们该想着如何迎接才是。” 王若弗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道:“家里的对牌钥匙都在你那儿,这些事就通通交给你统筹吧。” 说完,她就兴冲冲地进了后院,找如兰报喜去了。 海朝云无奈地暗自轻叹一声,而后抖擞精神吩咐道:“去个人,把三叔请去前厅,让他招待来客。若有人上门递帖子就先收下,等父亲和相公他们回来再行处置。记住,莫要让马车都堵在巷子里,惊扰了街坊邻居。还有……” 第258章 婚期已定 朝觐宴仪式繁琐,一套流程结束,就已经将近申时,因此盛长柏带着卫辰到家时,天色已是傍晚。 盛长柏见府中井井有条,又得知一切都是海朝云在操持,顿时甚感欣慰。 卫辰也颇为感慨道:“嫂嫂不愧是名门闺秀,果然持家有道,得此贤妻,妇兄真是有福了。” 盛长柏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轻哼一声,眼底却是有着藏不住的笑意。 这时,府中的下人都迎了上来,见了卫辰就恭贺道:“恭喜姑爷,贺喜姑爷!” 卫辰笑了笑,让元安一人派了一封碎银给他们,也算沾沾喜气。 不多时,盛长枫闻讯而来,躬拜道:“恭喜小先生,荣升侍讲学士。” 卫辰俯身将盛长枫扶起,望着他道:“眼下我虽为侍讲学士,但陛下赐假归娶,我暂时也不会去翰林院履职,今科春闱应该是赶不上了,一切都得靠你自己。你可得好好用功,不要堕了我们庄门四子的名头。” 盛长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所谓的“庄门四子”,不过是好事者对庄钧门下学生的称呼,也就是卫辰、盛长柏、盛长枫、齐衡这四人。 齐衡也就罢了,盛长枫可从来都不敢和自家二哥并称,至于卫辰,盛长枫更是一直把对方当成自己半个老师,尊敬有加。 听到卫辰的勉励,盛长枫当下挺直身子,大声道:“长枫一定刻苦奋发,不辜负庄先生和小先生的厚望。” 一旁的盛长柏听到卫辰说自己来不及参加今科春闱,脸上表情若有所思。 他忽然想到,侍讲学士在翰林院地位尊崇,可是有资格充任会试副主考的,包括殿试时,侍讲学士也有机会担任殿试读卷官。 若不是卫辰正好还有婚事要忙,说不定就会被选为会试副主考,到时候,对于盛长枫、齐衡还有顾廷烨他们这些今科应考之人而言,自然是好处多多。 不过在盛长柏看来,卫辰不当这个考官也好,不然万一将来盛长枫他们考中了,瓜田李下掰扯不清,影响了卫辰的官声和清誉,那就得不偿失了。 反正河南乡试过后,卫辰的《谈文录》已经传遍汴京,来京会试的举子也听闻了这本书的大名,几乎人手一本。 这些人日后若是中了进士,对卫辰的尊重只怕不会比会试座师差多少。 卫辰无须劳心费力当考官,就能轻松收获一大批门生。 院子里,卫辰叮嘱了盛长枫几句后,便将他打发回书房备考,一旁的刘妈妈走过来:“姑爷,主母和张家娘子都在威蕤轩等着您呢。” “姑母也来了?” 卫辰讶然一声,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卫如意应该是被王若弗请来商量婚期的。 卫辰不由有些好笑,真是够急的,不过这倒是挺符合王若弗的风格。 他正要动身往威蕤轩而去,忽然顿足问了句:“两位妹妹可在?” 刘妈妈摇了摇头道:“家里的姑娘现在都有了自己的院子,五姑娘在陶然居,六姑娘在暮苍斋,除了每日的晨昏定省,无事不会往别处去。” 卫辰有些失望,点点头让刘妈妈继续带路。 盛长柏也跟了上去看热闹,别人的热闹他没兴趣,但卫辰的热闹,那就多多益善了。 不多时,一行人便到了威蕤轩正厅,宽敞的厅堂中,王若弗与卫如意主客分座,海朝云站在王若弗身后侍奉。 卫辰先向几人行礼,而后给王若弗与海朝云送上了见面礼。 被盛长柏拉着来盛家前,卫辰就先让元安快马回卫府取了礼物来,如今自是派上了用场。 王若弗收到的是一副品相甚佳的羊脂玉镯,试戴过后便爱不释手,反正是未来女婿送的,她便心安理得地收了下来。 海朝云收到的是一支金嵌玛瑙蜻蜓簪,同样价值不菲。 海朝云觉得东西太过贵重,想要退还给卫辰,不过见盛长柏在一旁微微点头,也就没有坚持。 卫如意在一旁看着,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送给王若弗和海朝云的礼物,就是她帮卫辰挑选的。 卫如意看向卫辰问道:“听说陛下赐了你婚假,可知拢共能休多久,报个数出来,我们也好替你安排婚期。” 卫辰点头说道:“翰林院那边不能耽搁太久,但既然陛下开了金口,三五个月的假期总是有的。” 】 王若弗闻言当下笑着拍手道:“这下可好了,我和你姑母正为挑不到好日子心烦呢,如今你能晚几个月去衙门上任,我们这里也宽裕多了!” 王若弗沉吟片刻,转头看向卫如意,用商量的语气问道:“亲家,你看,咱们将婚期定在四月初六可好?” 卫如意掰着指头算了算,当下点头道:“不错,确实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也没有什么犯冲的地方!” 说罢,她又看向卫辰:“辰哥儿,你的意思呢?” 卫辰躬下身子一揖,恭敬道:“一切听凭长辈们做主。” 王若弗和卫如意对视一眼,皆是不由莞尔失笑。 卫如意当即拍板道:“既如此,那也不要挑来挑去地浪费时间了,大婚之日,就定在四月初六!” 婚期终于定下,大家都是了了一桩心事,王若弗笑着起身道:“亲家,酒菜已经预备好,不如留下一同用饭吧?” 卫如意提议道:“这大喜的日子,不如将我姐姐请来,让她也一道高兴高兴。” 王若弗闻言神情一滞。 自从如兰和明兰一起被圣旨赐婚,王若弗就隐隐有种感觉,卫恕意在盛家的地位将会急剧拔升。 而当卫如意以卫辰长辈的身份登门议亲时,王若弗心中更是确认了这一点。 这两年,盛纮去卫恕意院里的次数比以往多了不少,王若弗自然是有些怨言。 不过想一想昔日林噙霜在的时候,王若弗也就释然了。 从前林噙霜一个人就把盛纮占走了大半,王若弗只占一小半。如今卫恕意占的只是小半,大头还是在王若弗这里,王若弗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想要让盛纮对自己一心一意,那只是奢望罢了,即便没了卫小娘,还是张三李四王五。 这样想想,卫恕意其实也不错。 毕竟卫恕意与林噙霜那贱人不同,卫恕意自始至终都是不争不抢的性子。 即便母凭女贵,卫辰也叫她一声姑母,卫恕意还是一直守着自己的沁云院,平日里对王若弗也很是尊重,从来没有逾矩的意思。 既然她如此识趣,王若弗也不介意展示一下自己身为主母的大度。 想到这里,王若弗笑着点了点头,转头吩咐道:“刘妈妈,去沁云院,将卫小娘请来用饭。” 第259章 正旦 天佑九年,正旦日。樮 天子赵真遵照礼法,出皇城,祭天于汴京城南的青城行宫。 刚过鸡鸣,天色漆黑,夜风劲烈,看不到月亮的晚上,只有被风刮得忽明忽暗的数百只火把,照亮了大庆殿前的广场。 偌大的广场上,执仗、押引、职掌诸军诸司,总计二万二千二百二十一人。 另外还有伴驾的数千名文武官员,以及车辆、马匹、甚至还能看见六头大象。 】 数万人马在广场上各就其位,丝毫不乱,等候着天子从皇城主殿中出来。 文官五品以上、武官四品以上、及翰林、御史皆随天子祭天。 盛纮和盛长柏父子一个是五品工部主事,一个是七品翰林修撰,皆在随行之列。樮 而今正是汴京最冷的时候,身为南方人的盛纮穿着单薄的朝服站在寒风中,牙根都冻得颤颤有声。 此时此刻,盛纮竟无比怀念起那件自家夫人亲手缝制的狐裘来。 尽管看起来丑了些,但至少用料扎实,防风保暖。要是现在能披上一件,肯定能暖和不少。 只可惜盛纮也只能想想而已,这是一年一度的祭天大典,必须穿上朝服以示隆重。 比起中年体虚的盛纮,盛长柏的状况就要好上不少。 七品朝服并不比五品朝服厚实,但盛长柏足够年轻,火力旺盛,勉强还能扛得住。 广场上的灯烛忽明忽暗,疾风带来的冷意仿佛也踩上了节奏,一浪接着一浪,朝着人身上袭来,让人防不胜防。樮 盛长柏举起袖子,遮住半边眼睛,努力望前看去。 但见翰林院一列最前面站着四人,分别是翰林学士兼詹事府詹事刘廷锡、侍读学士兼兵部侍郎吴应炎、侍读学士兼少詹事陶岳、侍讲学士丁嗣全。 四位学士一级的翰林,刘廷锡当先而立。吴应炎、陶岳站在刘廷锡身后,分立左右。吴应炎后面是丁嗣全,而陶岳后面,则明显空出来一个位置。 那是新任侍讲学士卫辰的位置,只不过卫辰至今尚未赴任。 盛长柏见此不由暗叹一声。 赐假归娶就是好啊,连祭天大典都不用参加,这会儿功夫,卫辰只怕还躺在家里睡大觉吧。 盛长柏忽然有点儿羡慕卫辰,不用早起,也不用受冻。樮 要是有可能的话,谁又愿意这大冷天的跟个傻子似地站在这儿吹风呢? 将脑海中的胡思乱想驱散,盛长柏紧了紧单薄到可怜的朝服,继续如身边一众同僚一般,屏息静气,默默等待着典礼的开始。 啪!啪!啪! 三声净鞭过后,殿前鼓乐合鸣,所有人的神色刹那间变得肃穆庄严。 天子赵真缓缓步出殿门,数万人一齐跪拜,山呼万岁,呼声如同山崩海啸,在广场上空回响。 随即赵真登上玉辂,鸿胪寺卿高声赞礼过后,鼓乐声、马蹄声、脚步声便相继响了起来。 先是六头大象起步导驾,清游队百余骑夹道而行,前仪仗队两百余人持朱雀黄龙、风伯雨师、雷公电母等幡旗,紧随其后。樮 然后是太常前部鼓吹、司天监、前部马队、六军仪仗、左右骁卫、金吾卫、捧日军、奉辰军……… 数十队人马一批批穿过宣德门,沿着御道向南而行。 玉辂之上,赵真端着着,仿佛庙里的凋塑。 尽管贵为大周天子,但赵真的处境其实也比盛家父子这样的官员好不了多少。 他现在一样很冷。 座下的玉辂是自大周开国传下来的老古董,左青龙、右白虎,饰以龟背为纹,金涂银装。 装饰得极为精美,各色陈设尽显尊贵,十分符合天子的身份,可却独独没有考虑到乘坐的舒适性。樮 玉辂四面透风,只有一层纱帐遮住天子御容,但这薄薄的纱帐又哪里挡得住子夜的凛冽寒风。 于是,从宣德门一路南下的路上,还没过州桥,赵真就已经冻得脸色发青,嘴唇泛白。 随侍的高淮很快发现了赵真的异常,赶紧叫人找来一个小暖炉,正要递上玉辂时,却被赵真轻声呵止。 朝廷大典上,一切都必须依照礼制而行,即便是天子也不能任性妄为,随身携带的饰品、器物,一件也不能多,一件也不能少。 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暖炉。 已经冻得浑身发颤的赵真摆了摆手,示意高淮退下,而后深吸一口气,强行挺直腰杆,正襟危坐,继续保持天子应有的威仪。 往年也是这样撑过来的,撑到青羊行宫就好了。樮 那里有温暖如春的宫殿,也有医术高超的太医,只要喝下一碗温热滋补的药汤,发过汗以后,再休息一阵,身子就能好受很多。 天色渐渐亮了,声势浩大的仪仗车驾已经陆陆续续开出了南薰门。 等到红日完全跃出地平线的时候,赵真的御驾终于抵达了城南五里的青城行宫。 见赵真脸色苍白得可怕,高淮与另外几名内侍赶紧上前,搀扶着赵真下了玉辂。 高淮小声道:“陛下,太医已经候在端诚殿了。” 赵真努力睁大眼睛,看向不远处的宫殿,点了点头,有些艰难地迈开了步子。 突然,一阵狂风刮来,将广场上的灯烛火把一下子吹熄了小半。樮 不远处的幡旗在风中摇晃了几下,而后啪嗒一声从中间断折。 几乎就在同时,赵真脚下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不省人事。 这变故来得极快,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在场的文武百官一时间都看傻了眼,纷纷惶恐地跪伏在地。 “陛下!” “陛下龙体可无恙否?” “臣等万死,未能觉此厉风,惊扰了圣驾,请陛下降罪!” 一众官员七嘴八舌,乱哄哄地好像菜市场一般,官员也是凡人,一下子遇到这种事情,难免仓皇不安。樮 三品以下的官员根本不敢轻易离开位置上前查探询问,都是先跪下请了罪再说。 最后还是龙图阁首辅韩章出来主持大局,韩章先是上前查看了赵真的情况,而后当即让内侍将已经不省人事的赵真送进端诚殿,并请来太医问诊医治。 除了三位大学士、六部尚书、翰林学士等有数的几位重臣留下,其余官员包括两位皇子都被驱散,各自到行宫中的住处暂歇。 一片混乱中,盛纮穿过人群找到了盛长柏,见儿子安然无恙,盛纮心下稍安,与盛长柏一同往住处回返。 回去的路上,恰好看见几名官员脸色灰败,如丧考妣,嘴里还念念有词。 “厉风震荡,祭礼不成,此乃大凶之兆啊!” 盛纮和盛长柏听到这话,转头互相对视了一眼,皆是眼皮勐跳,难掩惊骇之色。樮 第260章 风雨欲来 自董仲舒创立天人感应学说后,上至天子,下至庶民,都相信上天能感应人事,预示灾祸。湎 祭天大典上,突然遇到大风,不仅刮断了幡旗,还惊吓了圣驾,导致赵真至今还昏迷不醒,很难让人不联想到是上天降罪。 一时间,盛纮和盛长柏心里都有种风雨欲来的危机感。 盛长柏回头看向广场上,大部分的官员都已散去,唯有邕王和兖王还坚持跪在殿外,一副孝心可嘉的模样。 可任谁都知道,他们心中只怕早已如同敲锣打鼓一般地热闹了。 他们已经被册立为皇子,有继承之权,赵真一旦有事,得利最大的就是他们,只是不知道具体会是他们之中的哪一个。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赵真的病情牵动着千万人的心。湎 不知道有多少人,竖着耳朵等着端诚殿内传出来的消息。 天子危在旦夕,皇位或将易主,政局剧烈的变动,在这过程中,既有登天的良机,也有泼天的祸患。 反正盛家绝不会掺和,盛纮不会,盛长柏也不会。 第二日,在太医的施针和灌药下,赵真悠悠醒来,终于让殿内守候的韩章等人心里的大石头落了下来。 只是赵真虽已清醒,但身体依然虚弱,只召见了韩章等几位大臣便不再见人。 没多久,端诚殿中传出旨意,今日罢礼,立刻摆驾回宫,待天子身体好转,择期再行祭天大典。 启程之前,邕王请旨随驾服侍赵真起居,赵真没有拒绝。湎 兖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也想要一同随驾服侍,却是为时已晚。 “这天,要乱了……” 回城的路上,盛纮望着阴沉沉的天色,忽然对儿子感慨道。 盛长柏赞同地点了点头。即便赵真熬过了这一关,可经此一事,大臣们肯定不会再信任他的身体状况。 这也就意味着,拖延已久的皇储之事将会再度被提上议程。 而且,这一回,赵真再也没借口推脱了。 赵真之后,究竟谁能登临大宝,很快就会见分晓。湎 目前来看,似乎是邕王占住了先机,兖王稍逊一筹。 但没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结果究竟如何。 回到汴京的家中后,盛纮叫来儿子盛长枫,嘱咐道:“这些天安心在家备考,不要随便外出,更不准惹是生非。” 盛长枫自是点头答应,他如今在卫辰的谆谆教导下性情大改,一门心思都扑在即将到来的春闱上,哪有闲心出去玩乐。 嘱咐完儿子,盛纮想了想,又让人去卫府把未来女婿卫辰请来。 卫辰也听说了昨天的事,对如今的时局早已心中有数,他也知道盛纮叫他来的原因,无外乎就是叫自己不要掺和其中罢了。 卫辰当着盛纮的面连连点头称是,心中却是另有计较。湎 他在禹州苦心经营了两年半,要是到头来派不上用场,岂不太过可惜? … 况且,只要筹划得当的话,未必会有什么危险。 祭天大典过后,汴京城中暗流涌动,但那多是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只要还没改朝换代,就暂时影响不到进京赶考的举子。 天佑九年,二月初九。 三年一度的春闱如期举行。 齐衡和盛长枫各有家人送考,唯有顾廷烨还没和家里和解,孤零零的一个人。 卫辰瞧着顾廷烨怪可怜的,就亲自将他送到了贡院外,和他说了几句祝福勉励的话,并叮嘱他用心考试,莫行意气之事。湎 顾廷烨闻言诧异地看了卫辰一眼,旋即默默点了点头。 他在禹州历练了两年多,见惯了人世间的魑魅魍魉,已经不再是那个热血冲动的少年士子了,他知道孰轻孰重。 卫辰见此也是心下稍宽,他看过顾廷烨最近的文章,进步确实不小,只要正常发挥,不出幺蛾子,应该能考上进士。 老实说,顾廷烨会走到这一步,卫辰也没预料到。 卫辰忽然有点期待顾廷烨的未来了,一个进士出身的武将,会在大周朝堂上搅动怎样的风浪。 与顾廷烨告别后,卫辰转身往家的方向走,这时,也不知是哪个眼尖的吼了一声:“六元郎!” 顿时一大群人转头看向卫辰,眼睛里闪动着绿油油的光芒,那是大灰狼看见小白兔的眼神。湎 呼啦啦! 片刻后,成千上百地考生闻风而动,朝着卫辰这边涌来。 挤在前面的考生忙不迭地伸出手,朝着卫辰的脑袋、脖子、胸口、手臂、肚皮……,以及一应不可说的部位摸去。 “六元郎莫走,让我摸上一摸!” “沾一沾六元郎的仙气,保佑小生南宫折桂!” “我先来,我先来!” “一下,求求你了,我真的只摸一下,随便哪里都行!”湎 “嘿嘿,嘿嘿嘿!” 看着一个个宛如尾行痴汉般向自己扑来的考生,卫辰的眼睛勐地瞪大,童孔之中满是惊恐。 他这才醒悟过来,眼下这当口,自己大摇大摆地跑到贡院来,简直就是狼入虎口啊! 还好卫辰反应足够迅速,及时亮出了自己的身份和官职,喊来了大批军士帮忙维持秩序,不然说不定还来不及和如兰明兰大婚,就被热情似火的考生们踩死在这儿了。 好不容易从贡院门口脱身,卫辰回到家,看到门前挂着的那一对大红“卫”字灯笼,竟有些劫后余生的感觉。 会试一考便是三场九日,身处其中的考生度日如年,但对于局外人而言,却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九天,眨眼间就过去了。 卫辰离了贡院也就不再挂念,无论中与不中,他如今也改变不了什么,全看顾廷烨、盛长枫、齐衡他们自己的发挥。湎 二月十八,春闱结束,考生们陆续走出贡院。 卫辰逮着顾廷烨这狗大户狠宰了一顿,还带上了刚考完的盛长枫和齐衡。 顾廷烨听说卫辰那天在贡院门口的遭遇,当即捧腹大笑,见卫辰脸色难看,才改口说等到卫辰大婚那天,要给卫辰封一个大大的红包,以作补偿。 卫辰这才满意。 婚期将至,享受着婚假的卫辰将婚宅的修整和乔迁之事全扔给了幕僚,竟是拥有了一段难得的清闲。 卫辰整日就与考完试的顾廷烨、盛长枫、齐衡混在一起,让顾廷烨这个汴京有名的顽主带着他们满汴京城地吃喝玩乐,也算圆了卫辰当年初到汴京城时的愿望。 如此一直到二月二十九日。湎 会试放榜。 请假一天 ~~~ 《知否从蒙童开始》请假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61章 喜报连连 二月二十八,会试放榜之日,春雨绵绵。 细细的雨丝落于刚刚生发的树叶之上,没有一丝声响,只有从屋檐上滑下来的水流,才在墙角处的青石板上溅起绵绵不绝的水声。 整洁肃穆的大周贡院丝毫没有受雨势的干扰,恢复了半月前的热闹,满眼都是身穿襕衫、头戴方巾的士子。 当然更多的还是书童、跟班模样之人,这些人聚集在贡院外的照壁前,焦灼着等待着。 这也便宜了临近街上的店家,稍有些钱财的考生,不愿在一干同年面前失了面子,都在茶馆酒楼中安坐,点上一壶香茗,几样点心,优雅地等待张榜时刻的到来。 街南边一座最大的酒楼内,大厅里坐满了考生,按照地域不同,各自坐在一起,泾渭分明。其中更是不乏一些声名显赫的才子。 这种场合,乡党之间互相吹捧,替彼此扬名是再正常不过之事。 在关心自己前途的同时,各省考生都在暗暗较劲,比哪个省的名次更高,比哪个省录取的人数更多。 尤其是江南、浙江、福建、江西这几个科考大省,每科都要推举出几个公认的才子来,代表本省与外省打擂台。 而此时,酒楼大厅中最出风头之人,当属浙江考生郑贤,在他那帮浙江同乡卖力的吹捧下,俨然有大周第二才子的势头。 即便郑贤自视再高,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称自己为大周第一才子,这个宝座的归属,大周士林早有公论。 不过这并不影响郑贤此时的好心情,毕竟成为兴云先生之下的第一人,实在算不得什么丢人的事,反倒是一种难得的荣耀。 郑贤自己也拜读过号称科举宝典的《谈文录》,并从中受益匪浅,自然知道卫辰的文章水平远非自己可比。 在众人的一致要求下,记忆力超群的郑贤将自己会试的首篇文章背诵了出来,惹得在座众人赞叹不已,都道今科会元非他莫属。 面对众人的赞誉,郑贤自是满口谦逊,但心底也是颇为得意。 他自认为今科会试发挥极佳,写出了前所未有的绝妙好文,只要不再出现河南乡试时解元郭进那般的狗屎运,必能一举夺魁! 浙江考生在那里旁若无人地自吹自擂,自然引的其余科举大省的考生老大不快。 只是郑贤确实胸藏锦绣,单单他刚才当堂背诵的那一篇文章,在座之人就少有能与之匹敌者,大部分考生自问才学不及郑贤,也只能皱着眉头转过头去,眼不见为净。 江南考生那桌上,众人望向一名面色微黑,举止沉稳的年轻人:“子纯兄,你的文章功底,绝不在那郑贤之下,何不也当众背诵出来,镇一镇这些不知天高地厚之人!” 这位“子纯兄”姓陈名韶,正是今科江南解元,他还有一个身份,就是大名鼎鼎的兴云先生的学生。 陈韶本是苏州人,幼年丧父,母亲改嫁,由祖父抚养成人,祖父病死后他便离家四处求学,辗转到了汴京。 恰逢卫辰大作《陈情表》横空出世,引得汴京纸贵,陈韶久慕卫辰之名,遂前往府上拜见,最终通过卫辰的遴选,成为卫辰门下弟子之一,随卫辰一道前往禹州,侍奉左右。 去年八月,陈韶向老师辞行,回乡赴秋闱,而后一举夺得解元,震动江南,成为荆溪社继卫辰之后的门面人物。 而今在酒楼中,眼见浙江考生仗着郑贤气焰如此嚣张,气不过的江南考生理所当然地想到了陈韶,希望他能站出来,压一压对方的气焰。 陈韶却是不为所动地摇了摇头,面色澹然道:“会试结果如何,填榜过后便已定下,何必在此徒作意气之争?待到张榜之时,一切自有分晓。” 众人闻言不由有些失望,他们也不知道陈韶是真澹泊还是害怕了,毕竟陈韶离乡在外求学多年,在座的江南考生对他的了解也并不是很深。 大多数人下意识地认为陈韶是今科发挥不佳,故而底气不足,不敢与郑贤争锋。 一名江南考生忽的叹气道:“遥想天佑六年春闱之时,卫六元在前,江宁七子在后,光是一个荆溪社就出了十一个进士,全天下的才气都让咱们江南省占尽了。怎么才过去了三年,就给人家抢了风头?” 这话让在座的一众江南考生都是深有同感,众人一时无言,只好郁闷地低头喝茶。 陈韶见此也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多说什么。 会试后的第二天,他便与几位同窗略备薄礼,去了老师府上拜见,期间老师便已点评过他默写出来的文章。 是以陈韶其实早就对自己的会试成绩胸有成竹,只是他素来性情沉稳,不喜张扬,这也正是卫辰欣赏他并愿意收他入门下的原因之一。 桌上沉闷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被酒楼外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所打破。 “放榜了,放榜了!” 听到这声音,一直表现得很从容的陈韶心中也是突然一紧,哪怕在卫辰那里已经吃过一颗定心丸,可毕竟寒窗十年的辛苦,全在今天,任谁也无法保持着心静如水。 】 等陈韶出去的时候,酒楼的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根本没地方插脚,他只好和同乡站在台阶上踮起脚向外看。 过了一会儿,就有报录人敲锣打鼓地进来,高喊道:“捷报河南禹州密县老爷郭讳进,高中天佑九年会试第二百五十一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而后便见一名欣喜若狂的中年考生挤了出来,高举双手应声道:“是我是我!我就是郭进!郭进就是我!” 报录人当即上前,替郭进披红挂彩,而后将一封撒了金粉的黄花笺递到郭进手上。 郭进好像喝醉了酒一样,满脸酡红地站在那里,如提线木偶般任由报录人摆布,直到报录人几次暗示明示,郭进才后知后觉地掏出银子来打赏。 “好险,差点就成二百五了!无论如何,总算是中了!”打发走了死要钱的报录人,郭进仍是笑得合不拢嘴。 虽然从乡试时的解元变成了会试时的第二百五十一名,前后落差颇大,可郭进自己也明白,乡试那次自己是何其侥幸。如今会试能中榜,保个进士功名,他已经很满足了。 陈韶随卫辰在禹州三年,与郭进有过几面之缘,见对方南宫中式,夙愿得偿,也是由衷为他感到欣喜,当下遥遥一揖,以表祝贺。 接下来,喜报一浪接着一浪地到来,整座酒楼中都充斥着欢庆的气氛。 第262章 传承 如此一直到过了午时,粗略算一算,酒楼里一共三百余名考生,竟是中了六七十人。 这也难怪,毕竟会试不像乡试那样残酷,录取率没有那么低,大抵就是四个中一个的样子。 考生们自发自觉地统计起了各省中式的人数,其中浙江排第一,足有十二人之多。 江南省仅江宁一府就中了三个,人文荟萃的苏州府也有三个,但全省却只中了十个,总体实力还是比不过浙江。 这两省之下便是福建和江西,各有八人,然后是山东、湖广、四川、山西、河南、陕西、广西……,各有若干考生中式。 酒楼中这三百余名考生来自五湖四海,大抵就是今科会试三千考生的缩影,浙江中式人数稳稳排在第一,可见浙江考生确实有自傲的本钱。 不多时,又有几名报录人跑进来,到河南考生那一堆里头报喜,这名考生中了第二十名。 不过即便加上刚刚这人,酒楼中也只有四名河南考生中式,在各省中排在中下游,算是发挥不佳了。 河南乃是京畿之地,考生中世家子弟不少,颇有争强好胜之心,当下便有一名伯爵家的嫡子掏出银子,问了报录人一句:“外面情况怎么样了,今科河南拢共中了多少人,可有有爵之家的子弟?”报录人将银子揣进怀里,笑着答道:“前十名小的还不知道,眼下河南考生中式的不算多,拢共只有二十五人。名次最高的是积英巷盛家的三少爷,中了第十三名。至于有爵之家的子弟……,倒是听说齐国公家的小公爷和宁远侯府的二郎都是中了,一个第三十六,一个第二十二。” “顾二哥竟是中了!”那伯爵嫡子对其他人兴致缺缺,听到顾廷烨中式却是登时大喜,又掏出一锭金元宝赏给了报录人。 看样子他与顾廷烨颇为熟稔,说不定就是以前一起花天酒地的狐朋狗友,所以听到顾廷烨中式才会这般与有荣焉。 报录人接过那硕大的金元宝,亲恩万谢后,也顾不得喘口气,便出门赶下一站去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今天一天的收成抵得上平时一年,片刻都浪费不得。 随着时间的推移,来报喜的频率越来越低,中式者的名次也越来越高,转眼就到了前十名。 到了这份上,那便是一步天堂一步地狱了,若不能名列其中,便只有落榜的下场,只能从头来过,再经历三年的折磨。 因此,当听到外面再度传来 “踏踏踏”的马蹄声时,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一时间,酒楼中的气氛近乎凝滞。 “捷报山东登州文登县老爷廖讳时雨,高中天佑九年会试第十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这廖时雨正是昔日随卫辰同往禹州的士子之一,与陈韶份属同窗,二人颇为投契。 陈韶听到廖时雨中了第十名,亦是喜不自胜,当即举起酒杯向他遥敬一杯。 廖时雨打发走报录人,越过人群走到陈韶身边,陈韶拱手道贺,廖时雨却是苦笑道:“惭愧惭愧,考第三场的时候吃坏了肚子,后面几篇文章都是草草而就,真是无颜面对老师了。”旁人若是听到廖时雨这番 “凡尔赛”式的抱怨,只怕打死他的心都有,然而,陈韶却是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他与廖时雨同窗多年,最是知道廖时雨的才学,作为卫辰门下最优秀的弟子之一,廖时雨绝对有考进会试前五的实力,而今只考了第十,确实算是发挥失常了。 陈韶当即安慰道:“安道,无妨,会试后面还有殿试,会试前十变成状元这种事,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听到这话,廖时雨不禁翻了个白眼,摇头轻叹道:“唉,有你陈子纯在,哪怕我殿试的时候多长出个脑子,状元也轮不到我啊!”陈韶笑了笑,却也没有否认。 二人正说话间,那边又有报录人进来报喜道:“捷报浙江绍兴山阴县老爷郑贤,高中天佑九年会试第六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郑贤自认为是会元之才,听到这名次自然是有些失望,不过还是暗自松了口气。 虽然遗憾没能取中会元,但好歹得了个第六名亚魁,除了五经魁单列一榜,正榜上自己已经排名第一了。 郑贤举目望向院子外的街道,见没有报录人再出现,不禁颇为自得。至少在这酒楼里,应该没有人能在名次上超过自己了。 于是郑贤怡然自得地喝起了小酒,接受周围同乡的敬酒吹捧,享受着属于自己的荣耀时刻。 过了许久许久,郑贤喝得都有些醺醺然了,院外却是又一次响起了马蹄声。 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酒楼中突然鸦雀无声,正在推杯换盏的浙江考生也是心头一跳,将视线从郑贤身上移开,齐刷刷地扭头看向院外。 众所周知,捷报是由低到高依次送出的,如今距离郑贤的捷报已经过去很久了,郑贤可是第六名,堂堂亚魁! 这个时候再来捷报,莫非是?郑贤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顿时酒意全无,脑子清醒了过来,一脸不敢置信地望向已经一条腿已经迈进院子的报录人。 这小小的酒楼,竟是藏龙卧虎?这人会是谁?就在郑贤与一众浙江考生惊疑不定,打量着酒楼内的可疑人物之时,领头的报录人已经喜气洋洋地高喊道:“捷报——,江南苏州太仓州老爷陈讳韶高中天佑九年会试第一名会元,金銮殿上领班面圣!”轰! 片刻的寂静后,酒楼一瞬间炸开了锅,三百多人齐声惊呼感叹,那动静,似乎要将整座三层建筑都掀翻了去! 今科会元,竟然就在我们身边?朝身边的廖时雨拱手一礼后,陈韶正了正衣冠,在众人瞩目下缓步越出人群,气度依旧从容不迫,一如他的老师卫辰当年那样。 “太仓陈韶在此!”酒楼大厅再度为之一静。 “啪嗒!”众人循声望去,但见郑贤脸上满是愕然之色,手中酒杯不知何时掉落在地,衣襟上被酒液浸湿了一大片,一地狼籍。 第263章 老雅巷 汴京城南,老雅巷。 “雅”之一字,用于人与物都是极高的评价,再加上个 “老”字,作为程度的修饰,那就更了不得了。这条老雅巷位于朱雀门外,蔡河自街巷前蜿蜒而过。 垂柳夹岸,孤蒲莲荷,凫雁嬉戏其间,桥亭台榭棋布相峙,风光景物蔚然成趣,正应了 “老雅”之名。老雅巷中,从前的高平侯府已经易主,挂上了崭新的 “卫宅”二字,成了新任翰林侍讲学士卫辰的宅邸。新宅后花园的入口,有一座小院,应是原先的主人闲居之所,屋舍用料考究,甚至比正堂还要强上几分。 此地原名退思堂,出自《左传》:“林父之事君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社稷之卫也。”卫辰还挺喜欢这个名字,也没有自己想一个名字的意思,只是让人将匾额拿下来送去上漆涂金,好生修葺一番,再重新挂上。 退思堂的庭院内,十几株新栽下的小树刚刚抽出枝条。嫩绿中掺着嫩红,不到掌心一半大小的新叶,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愈发清新可爱。 卫辰手上握着笔,眼神放空地望向窗外沐浴在绵绵春雨中的庭院,面前是一篇写完不知多久的文章,笔尖软毛上的墨迹都已经发干。 今日就要张榜,虽然说卫辰不是考生,可今科考生之中,有太多人与他有关了。 顾廷烨、齐衡、盛长枫,还有陈韶和廖时雨,这些人要么是卫辰的故交好友,要么是卫辰的门生弟子,卫辰自是难免记挂。 在簌簌雨声中发了一会儿呆,卫辰涣散的视线又重新凝聚了起来,慢慢细读文章中的词句,手中的笔蘸上墨汁,在文章上点点画画。 文章改的差不多的时候,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雨也快要停了。门外的走廊上,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入卫辰耳中。 顾廷烨没有敲门,风风火火地冲进屋子里,朝卫辰激动地大声喊道:“兴云,中了,我中了!还是第二十二名!”卫辰手中的笔微微一顿,但很快又继续写了下去。 将最后几行字改完,他这才放下笔,起身向顾廷烨拱手道贺。 “恭喜恭喜,仲怀今日南宫中式,进士功名已在反掌之间!”顾廷烨看着卫辰舒缓自如的举动,先是一愣,旋即摇头笑着叹道:“兴云,你这养气功夫,还真是越来越深厚了,你是要做谢安石么?”卫辰微微一笑:“我可没有穿木屐的习惯,不会跌着绊着。”二人对视一眼,都是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 东晋之时,淝水之战中谢玄大胜前秦,谢安听说后也不过平平澹澹地说了句 “小儿辈胜了”,而后继续下棋。可当谢安起身往外走时,却是在门槛处绊掉了脚上的木屐,可见他只是看似平静,内心其实早已激动不已。 与谢安不同的是,卫辰此刻内心却是真的平静。顾廷烨会试中式之事,早在卫辰预料之中,当然不会大惊小怪。 毕竟如今的顾廷烨经过禹州三年的历练,性情更加成熟,在考场上为一个穷酸文人鸣不平这种蠢事,他决然不会去做。 再加上这些年卫辰对顾廷烨的点拨指导,顾廷烨在文章上的造诣也是精进不少,考过会试也没什么奇怪的。 倒是二十二名这个名次,比卫辰预想中要高了一些。但一想到今科副主考吴应炎,除了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以外,还兼任兵部侍郎时,卫辰也就有些儿琢磨明白了。 顾廷烨的文风气势恢宏,对兵事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应当是颇受吴应炎的青睐。 吴应炎身为副主考,在填榜时的话语权仅在主考官文彦昌之下,有他大力保举的话,顾廷烨的名次往上拔高一些也就理所当然了。 屋内,顾廷烨仍在纵声大笑,宣泄着积蓄已久的情绪,最后笑中带泪。 自天佑三年独自离家往白鹿洞书院求学至今,他苦求举业已有六年了。 六年间,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夏练三九,冬练三伏,辛苦至今,终于会试中式。 只需殿试再走个过场,就能稳稳当当取得进士功名。到时候穿上一身进士公服回到宁远侯府,又将是何等的扬眉吐气! 卫辰看到这一幕,心中也是颇为感慨,他很能理解顾廷烨此刻的心境。 进士功名对顾廷烨来说固然重要,可顾廷烨内心更渴望的,或许还是老侯爷对他的认可吧。 说到底,无论顾廷烨平日在外表现得多么刚强,内心其实也就是个从小缺少父爱的可怜小孩罢了。 卫辰没有打扰他,就这么静静地站在一旁,做一个陪伴者和倾听者。直到顾廷烨情绪逐渐稳定下来,有些尴尬地看向卫辰时,卫辰也是假装没看见,笑着问道:“元若他们两个考的如何?”顾廷烨飞快地拭去了眼角的泪痕,咧开嘴笑着答道:“他们也都挺争气的,则正第十三,元若第三十六。”卫辰闻言点了点头。 盛长枫和他二哥一样,天生才思敏捷,这方面顾廷烨和齐衡其实都远远比不上他。 如今在卫辰的调教下,盛长枫早早地戒除了那些坏习惯,一心一意走科举之路,将自己的天赋尽数兑现,在三人中名次最高,也在情理之中。 当然,若论天资,还要属卫辰精挑细选的两名弟子陈韶和廖时雨最为惊人。 尤其是陈韶,他写出来的文章令卫辰都赞叹不已。齐衡能考到会试第三十六名,已经算是天下士子中的翘楚了,但与陈韶一比,却是只能用勤能补拙来形容。 卫辰对自己两名弟子的科举成绩也是颇为关切,虽说已经看过他们默写出来的文章,心里大致有数,但总归还是要问上一问,这也是他这个当老师的责任。 顾廷烨在禹州多年,对卫辰身边的弟子自然是不陌生,听到卫辰问起他们的成绩,表情顿时兴奋起来。 正欲开口之际,忽听得元安来报:“陈韶、廖时雨二位公子正在门外求见!”卫辰闻言微微一愣,旋即不禁哑然失笑,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自己刚说到这两人,他们就自己上门来了。 顾廷烨笑着道:“来得正好,也免了我一番唇舌,让你两个学生自己向你报喜!” 第264章 影响 会试中式,考生便由举人晋升为贡士,那么中了贡士之后,第一件事是什么呢? 肯定不是通宵达旦地宴饮庆祝。毕竟还有一科殿试未考,虽说殿试基本不影响进士功名的获取,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被黜落的可能。 当然,也不是立即闭门苦读准备殿试,就这几天的功夫,谁也读不出个花来。 对于这些新科贡士来说,中了贡士后的最要紧的事,就是先去拜谒正副主考和举荐自己的同考官,正式确立座师与门生的关系。 拜谒后,若能得到对方认可,写下门生帖子,自此就可以门生自居了。 会试主考官一般是龙图阁大学士,副主考一般也是翰林院中学士一级的官员。 一个官场新人要是能得到他们的赏识,平步青云什么的绝不只是说说而已。 这也是官场上师生关系如此受重视的原因所在。像卫辰当初会试时,虽然与主考官徐穆有些龌龊,没认这个座师,可还是第一时间拜见了副主考刘廷锡。 入了翰林院以后,卫辰也因为与刘廷锡的亲密关系受益匪浅,例如首辅韩章,就是琼林宴上刘廷锡代卫辰引见的。 而今陈韶和廖时雨中了贡士之后,不先去巴结位高权重的座师,却是先来了卫辰府上拜见,由此也可以看出卫辰在他们心中有着何等举足轻重的分量。 当然,以卫辰如今的地位,虽比不得会试主考,但也不在副主考之下,勉强算得上一条大粗腿,总不会让陈韶他们吃亏了就是。 得了元安的通报没多久,卫辰就与顾廷烨来到了会客的前厅,在这里见到了自己的两位弟子。 听闻他们一个中了前十,一个更是中了会元,卫辰心中倍感欣慰,一连道了三个 “好”字。陈韶与廖时雨上前叩拜道:“饮水思源,依木思荫。弟子能有今日,全赖恩师悉心栽培。恩师在上,请受弟子一拜!”卫辰点了点头,先是看向陈韶:“子纯,此番你会试夺魁,殿试之上少说也能跻身二甲前五,但能否取中三鼎甲乃至状元,就要看你的运道了。为师在此预祝你连试连魁,前程似锦!”接着又看向廖时雨:“安道,你的文章成色如何,为师心里最是清楚。会试小有失手又如何,待到殿试之时,重振旗鼓,再接再厉即可,为师相信你!” “就是就是。”顾廷烨在一旁笑嘻嘻道:“最好你们两个一个考中状元,一个考中榜眼,三鼎甲独占其二。到时候别说你们老师脸上有光,就是师伯我以后遇到人也有的吹嘘了!”见卫辰面色不善地盯着自己,顾廷烨赶紧讪讪地改口道:“开个玩笑,开个玩笑,我就这么一说嘛……”话虽如此,陈韶和廖时雨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真的在考虑此事的可行性。 卫辰见此不禁有些无奈,不过他倒也没有出言阻止,毕竟有个美好的愿景总是好的,尽管希望有些渺茫就是了。 卫辰让元安端来茶点,请陈韶和廖时雨就座,师徒三人在厅中叙谈良久。 朝堂上,单打独斗肯定是不行的,同年、同乡、师生,能用的上的力量都要用上,如此才能无往不利。 其中,卫辰最看重的还是培养弟子,因为只有传承了自己理念的弟子,才算得上真正的志同道合者。 至于其他人,顶多也只能充当一段时间内的合作者而已,转眼就可能分道扬镳,乃至走向互相的对立面。 而且,当今世风之下,弟子是永远不可以背叛自己的老师的,否则就会受千夫所指,在朝堂上再也无法立足。 这也是原因之一。殿试在即,卫辰着重提点了陈韶和廖时雨几句殿试时的注意事项。 顾廷烨也收起了混不吝的性子,不再嬉皮笑脸地插科打诨,在一旁听得格外认真。 眼看天色不早,陈韶和廖时雨才向卫辰拜别,卫辰起身相送。到了卫府门口,卫辰这才发现,门外竟是候着三名士子,不禁有些诧异,当即唤来元安相询。 元安恭声回禀道:“这些都是前来拜见的新科贡士,前前后后足有两三百人递了帖子,小的知道少爷您素来不喜张扬,已经想办法送走了大半,这才只剩下这三人。” “做的好。”卫辰问清楚情况后,立马赞了元安一句,心里却是有些后怕。 会试之后拜谒座师,确立师生关系,这条途径光明正大,受到世人公认,并且朝廷对此也是持肯定态度。 可自己又不是考官,一个两个也就罢了,眼下足足数百名新科贡士上门拜谒……哪怕他们是先拜见过会试主副考官之后,才来的卫辰这里,也实在是太惹眼了。 还好元安够机灵,及时把人给驱散了,只留下了这三人,没有搞出太大的动静来。 不然,卫辰这个侍讲学士只怕还没正式上任,就又要挨御史的弹劾了。 说话间,门外的新科贡士们已是注意到了卫辰,纷纷上前揖拜。 “若非知州大人,我等乡试便已落榜,何谈今日南宫中式?知州大人待我等恩重如山,请受我等一拜!”知州大人? 卫辰微微一愣,当下举目望向面前这三名士子,果然觉得有些面熟,正是以郭进为首的禹州士子。 卫辰看了眼身旁的元安,顿时明白了他为何独独留下了这三人。卫辰在禹州一任三年,期间讲学不缀,和禹州出身的士子之间自是有一段香火之情,与旁人不同。 卫辰这时也大概猜到了,为什么会有数百人前来拜见。肯定是那本《谈文录》带来的副作用。 会试之前,乡试时创造了禹州奇迹的《谈文录》就已经在汴京流传开来,考生们借此精进了文章,取得了理想的成绩,自然要来拜谢卫辰这个作者。 其中又以禹州士子受益最多。科举之中,乡试是最残酷、淘汰率最高的一关。 往年禹州一科都难出一个举人,今科却是靠着一本《谈文录》,一口气出了十六个。 举人多了,中贡士的概率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加上郭进,禹州今科一共三人中式,已经是创造了禹州科举的历史。 至于别的地方的士子,接触到谈文录的时候,乡试都已经结束了,效果自然不会那么明显。 毕竟《谈文录》是卫辰针对乡试所作,目的就是提高禹州的举人数量。 到了会试的时候,《谈文录》虽然仍有一定作用,但已经不是那么的明显,还是考生自己的天资悟性更为重要。 想到这里,卫辰不由有些庆幸,幸好《谈文录》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科举神书,对会试成绩效果有限。 否则的话,恐怕不止数百人,而是一半的新科贡士都要到卫府来拜谢,那才是真正将卫辰置于风口浪尖之上。 还是太心急了……卫辰这回也算是长了记性。 请假一天 太爷爷墓上的碑塌了,正好全部翻修一下,连夜赶回老家做泥瓦工~~~ 《知否从蒙童开始》请假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65章 迎接 天佑九年的春闱尘埃落定,与卫辰相关的一干人等前途皆是有了着落。 自此卫辰终于可以放下心来,专心忙活自己的事。 购置的新宅因为太久无人居住,除了主屋保存得较为完好外,其余大部分建筑基本都处于破败荒废的状态。 而那个占地颇广的后花园,里头原本培植了不少名花名木,然而早在前任主人搬家时就被挖掘一空,只留下一个个汪着积水的深坑,以及满地丛生的杂草杂木。 这样的环境,清理出一片区域用于住人肯定不成问题,但要在此举办一场盛大的婚宴,还是有些拿不出手。 是以卫辰人虽然早早住了进去,但周围建筑的翻新和整修工作也一直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经过两个多月的修缮,耗费了大量人工与银钱,卫辰的新宅逐渐褪去了空置日久带来的陈腐之气,显露出它当年作为侯府的尊贵与气派来。 整修工程期间,指挥和监督主要由幕僚方渊负责,支取的银钱也有卫如意提供。 整个过程里,卫辰除了在装修风格上提出了自己的一些要求外,基本就是坐享其成。 不过,如今却是到了卫辰必须要亲自出马的时候了。 新宅前堂东侧,恢宏而不失肃穆的卫家家祠已经建好。 祠堂正厅足有三间二外门,飞檐斗拱,凋梁画栋,气象万千。 外面还有几间储藏祭器和遗书的屋子,环绕着正厅,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建筑群。 一般而言,家祠正厅内需设四龛神位,分别为高祖、曾祖、祖父、父亲考妣。 眼下木龛已有,但藏于木龛中的祖宗牌位却是尚无着落,需要卫辰亲往宥阳县溪隐村卫氏宗祠迎回。 因此,殿试之前,卫辰便带上了卫如意一家三口,一道乘船返回宥阳祭祖省亲。 古者封建之世,仕者不出其乡,朝出则事其君,暮归则养其亲,故而忠孝之道恒两全。 而当今之世,官员入仕却是需要秉持回避原则,除了少数回乡养老的元老重臣外,大部分官员都不能在家乡任职,以至于要回家一趟都很困难。 卫辰自从中了进士以来,为官三年,一直忙于政务,还没有回过宥阳一趟,这次也是趁着赐假归娶的机会,才能回乡省亲。 古人云,人子以显亲为孝,仕者以还乡为荣。 尽管卫辰与卫明昭和宋颖素未谋面,但今世既已继承其子卫辰之名,代行人子之事也是理所当然。 况且卫辰前世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今世虽然依旧如此,但好歹知晓父母是何人,清楚他们对自己的爱护,不必再如前世一般,沦为无根漂萍。 老实说,卫辰心底一直渴望着拥有这样一对父母,哪怕他们早已亡故多年。 …… 汴京是连接黄河和大运河的水运枢纽,周围水系发达,漕运四渠流贯城内。…. 其中,汴河更是号称汴京生命线,「利尽南海、半天下之财赋,并山泽之百货,悉由此路而进」。 卫辰一行人乘客船沿汴河南下,一路经宿州、泗州、楚州、扬州,直抵江宁,遥遥千里之途,彷若只在倏忽之间。 宥阳县城往溪隐村的官道上,卫辰勒马远眺,但见远处天暮微亮,炊烟鸟鸟,隐约还能听见鸡鸣狗吠之声,不禁轻叹道:「终于到家了……」 张明在一旁感慨道:「自从辰哥儿你离家求学,到今天,转眼都已经八年了,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啊。」 是啊,都已经八年了。 卫辰默然良久。 他脑海中回想起了自己当初大病初愈,沿着这条土路去盛氏义学求学的日子。 从僻居一隅的溪隐村出来,到县城、省城,再到天子脚下的汴京…… 如今自己已是堂堂翰林侍讲,可谓功成名就,可是回首往事之时,仍然觉得一切都是那样地不真实,宛如一场梦境。 溪隐村口的大槐树下,黑压压地站满了人。 卫辰的三叔公,也就是卫氏老族长,领着全村的父老乡亲在村口迎接。 道旁还停了几顶软轿,软轿周围守候着大批衙役长随,十几名官员被簇拥在其中。 领头的一名中年官员正和老族长说着话,脸上笑容颇为和煦。 卫辰定睛一看,这才发现,此人正是刚刚从江宁同知晋升为知府的项士元。 去年年底朝觐宴的时候,卫辰与这位项知府还在建极殿有过一面之缘,自然是认识他的。 卫辰见状不由有些无奈,他这次回乡办的是私事,一路上连自己的衔牌都没有挂出,就是不想大张旗鼓,惹得惊扰地方。 在江宁码头下船后,卫辰也没有进入近在迟尺的江宁城,而是直奔溪隐村而来。 没想到,到了溪隐村,还是闹出了这么大的阵仗,连江宁知府项士元都惊动了。 江宁知府出巡宥阳,宥阳知县自然得作陪,这府县二道一同出行,一路上前呼后拥,锣鼓喧天,只怕是十里八乡都轰动了。 所幸卫辰目光扫了一圈,没找到江南巡抚刘洵,应该是不在,否则卫辰还真是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了。 「恭迎卫学士荣归故里!」 远远瞧见卫辰一行的车马靠近,村口就已拜倒一片,一时间锣鼓爆竹齐鸣,十分热闹。 「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下拜之人中多有卫辰族中长辈,卫辰岂敢托大,当即下了马,快步上前将长辈们一一扶起。 众人与卫辰多年不见,不免有些缩手缩脚,局促不安。 有心喊卫辰一声「辰哥儿」,可感受到卫辰身上那股子不怒自威的官气,又不敢开口了,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卫辰却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望着这些熟悉中又有些生疏的面容,当下三叔公、五叔母地一一叫了过去。 众人的拘束这才少了几分。 这时,卫辰看见江宁知府项士元正朝自己走来,不禁摇头苦笑道:「项兄,卫某此番不过是回乡省亲,何必如此铺张,还要劳项兄亲至,真是折煞我也!」 项士元哈哈一笑:「有道是,状元归省,迎道千里。卫兄乃堂堂六元及第,千古未有,胜过状元不知凡几,便是再铺张也不为过啊!」 卫辰这一路而来虽然低调,但毕竟不是乔装潜行,自然瞒不过有心之人。 项士元就是这有心之人。 建极殿内,他亲眼见到了赵真对于卫辰的圣卷是何等隆重,早就打定主意要与卫辰交好。 【鉴于大环境如此,如今恰逢卫辰归乡省亲,项士元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事实上,卫辰自汴京动身之时,就有江宁府驻京的长随传信回来。 进入江南省境内后,更有沿途驿站一站一站地向项士元通传卫辰的行踪。 所以项士元才能掐准时间,领着府县二道官员在溪隐村口迎候卫辰。. 骑小猪兜兜风 第266章 宗族,乡里 项士元毕竟是江宁知府,牧守一方的四品大员,虽有心巴结卫辰,总归还是颇为矜持。 底下的官员可就没有这么多顾忌了,见卫辰与项士元说完话,便一股脑地涌上前来,争先恐后地向卫辰见礼。 这些人里既有宥阳知县这样的百里之宰,也有江宁同知这样的府衙左官,在地方上的能量自不必多说。 卫辰虽已是侍讲学士之尊,却也不好怠慢了他们,当下亲切地寒暄了一番。 张明和张旭就跟在卫辰身边,由卫辰引见,在江宁府和宥阳县的两套班子的官员面前混了个脸熟。 有些话,不用卫辰多说,这些精明似鬼的官员心中自然有数。 是以官员们对待张明父子俩都是礼敬有加,丝毫没有因为他们的商贾身份而有所怠慢。 父子俩兴奋得脸色都有些泛红,这都是宝贵的人脉啊,对他们日后在本地经营生意大有裨益。 如此一套流程走过去,时候已是不早,卫辰便提出要上山祭扫。 时人讲究事死如事生,无论是权倾朝野的官员还是漂泊无定的游子,回乡第一件事,都是祭扫祖墓。 卫辰此次回乡本就是为了祭祖而来,如今提出上山祭扫的要求,项士元等人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项士元等一众官员到卫氏宗祠暂歇,而卫辰则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在老族长和族老们的陪同下,上山给父亲卫昭明和母亲宋颖扫墓。 卫辰记忆里的山间小路被拓宽了一倍有余,并且全部夯实铺上了石板,因而尽管昨夜下了场小雨,山路也并不显得泥泞。 上山的路上,老族长与乡邻在卫辰身边,说了不少卫辰父母当年的事,很是感慨了一番。 卫辰听着众人的话,心底也对素未谋面的父母有了更深的印象。 溪隐村后的小山高不过百米,一行人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 卫明昭和宋颖的坟墓早已修葺过,周围苍松翠柏环绕,张明发迹后还特意安排了人,时常上山祭扫。 焚黄祭告后,卫辰遣开众人,独自在父母墓前默立良久,临近午间方才下山,与众人往卫氏宗祠而去。 下山不久,还未至宗祠,远远就先望见一座四柱八脚的石制牌坊。 看到这牌坊,老族长与几位卫氏族老都是满脸的骄傲。 张明笑着对卫辰道:“辰哥儿,这是朝廷为你立的,快去看一看吧。” 卫辰闻言点点头,脚下步伐加快了几分,走到牌坊近处。 但见牌坊下先立着一石碑,上书:“文官经此下轿,武官至此下马”。 看过这霸气外露的石碑后,卫辰抬起头从上往下看,但见中间的牌匾最上首赫然是“六元及第”四个大字,下竖写两行小字:“天佑六年”、“宥阳卫辰”。 其下还有六面牌匾上,依次写着“状元及第”、“会元及第”、“解元及第”、“院试桉首”、“府试桉首”、“县试桉首”。 这一座高大宏伟的牌坊,就是一名读书人一生至高的荣耀。 六面牌匾并立,全天下这样的牌坊一共也只有两座。 一座就在眼前,还有一座,则是在宥阳城的六元坊内。 那是卫辰在宥阳城中的故居,曾经的解元第,三年前已经正式升格为六元及第坊,简称六元坊。 卫辰连中六元之后,这六元坊,便成了传说中的文昌帝君卷顾之地,风水极佳。 宥阳乃至江宁的官宦名士争相在六元坊置办产业,到如今这六元坊已渐成显流汇聚之地,房产价格飙升到了以前的好几倍。 过了牌坊,便是卫氏宗祠。 回乡一趟,卫辰自是要盛宴乡里,回馈族人,故而就在祠堂里摆下乡宴,宴请合村百姓。 在卫如意的操持下,祠堂内外热闹非凡。从江宁请来的酒楼大厨和来帮忙的村妇被安排得井然有序,热火朝天地忙活着。 叠得比人还高的蒸笼旁,大厨翻动着锅勺,焰苗灶顶升腾而起,吱吱作响的滚油下锅后,就是一阵人间烟火之气。 卫辰将项士元等官员安顿好后,便坐在祠堂里与族中老人说着家长里短、田地收成之类的闲话,倒也不觉得乏味。 老族长拉着两名后生给卫辰见礼,而后介绍道:“这都是咱们溪隐卫氏子弟,去年都过了府试,这次辰哥儿你回来了,我就把他们叫来见见世面。” 见面前二人不过十三四岁,便已是童生,卫辰不由大为欣赏,当即点头赞了几句,又传授了二人一番自己的读书求举业之法。 祠堂外,十几个穿着开裆裤的孩童不敢进门,就这么静静地趴在窗边听着,听得津津有味。 老族长看到这一幕,不禁与身边几位族老相视一眼,眼中尽是欣慰之意。 到了午间时,卫如意一声令下,手脚麻利的村妇们卷起袖子开始上菜。 自家养的土鸡土鸭,荆溪里捞上来的河鲜水产,一道道冒着锅气的热菜相继摆上了桌。 至于酒水,自然是琥珀贡酒。 祠堂里的有些掉色的红漆木桌上摆满了菜肴,卫氏族人不分老幼都是上桌,一时间祠堂里人声鼎沸,格外热闹。 酒过三巡后,卫辰一桌一桌地敬酒过去,众人都是笑着赞叹,辰哥儿当了这么大的官,却没有一点傲气,还把咱们这些老乡亲放在心里。 酒宴吃得差不多的时候,乡亲们都忙着将桌上剩下的酒菜打包回家。 村人俭朴,宴席上的酒菜要拿回家炖了热,热了吃,有时一家人能吃上好几天。 村人忙活的时候,卫辰则是与江宁知府项士元到屋里品茗对弈。 二人谈了有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到底说了什么,外人自是不得而知,只是看见二人一并从屋子里出来,相谈甚欢。 接着项士元向卫辰告辞,宥阳知县徐宁倒是多留了一会儿,不过眼看天色渐黑,也不得不告辞离去。 晚上,卫辰睡在了自己家的祖屋中,一觉睡到自然醒,睡得十分香甜。 翌日清晨,卫辰重回盛氏义学看望石楷、林延两位老师。 这两位,一位是卫辰的蒙师,一位是卫辰的经师,对卫辰可谓是师恩深重,卫辰持弟子礼,一一具礼拜见。 】 顺便提一句,如今石楷也已是生员功名,被盛维聘回义学为塾师,专门教导十岁以下的蒙童,是江宁府境内赫赫有名的蒙师。 甚至有江宁城中的公侯之家,将自己家中子弟送到义学,指名道姓要石楷为其开蒙。 故地重游,看望老师,见见同窗故人,再在官场上应酬一番,如此在宥阳盘桓了五日后,卫辰终于带上从卫氏宗祠中请出的祖宗牌位,启程返回汴京。 此时已是三月中旬。 婚期将至。 第267章 吉时已至 大周天佑九年。 四月初六。 一大清早,天还是黑的,位于老雅巷的卫宅却已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卫辰穿戴玄纁公服,黑色深衣,赤黄色的下裳,头戴三梁进贤冠,踩着皂色的厚底官靴,犀带系在腰间。 进贤冠两侧有珠玉垂于耳边,又称“充耳”,此刻正随着卫辰举步前行,而轻轻晃动。 这一身,便是大周朝有官身的士大夫娶亲时的装束。 天蒙蒙亮的时候,卫辰在丫鬟女使的服侍下穿戴整齐,便离开了自己的院子,来到前堂东侧新落成的卫家家祠内。 卫辰在堂下站定,恭恭敬敬地向堂上的卫希存行礼。 卫希存是卫辰祖父的三弟,算是溪隐村中与卫辰血脉最近的长辈了,日前随卫辰一道从宥阳返回汴京。 见卫辰已至,卫希存便带着卫辰来到祖先牌位前,行昭告先灵之礼。 卫辰从卫希存手中接过一杯酒献祭,拜过祖先牌位后,方才缓缓起身。 卫希存沉声训导道:“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勉率以敬,先妣之嗣,若则有常!” 翻译过来,大概的意思就是:去迎接你的内助吧,继承我家宗庙之事,勉力引导她敬慎妇道,继承先妣之志,始终如此,不可懈怠! 这些话本该卫辰的亲生父亲卫明昭来说,奈何卫明昭早已亡故,便只能由卫存希代行。 卫存希说完,卫辰当即躬身道:“喏,唯恐弗堪,不敢忘命!” 卫存希郑重地点了点头,挥手道:“去吧,早去早回,壮我门户!” “喏!”卫辰再度行礼过后,便转身走出祠堂。 祠堂外的院中,迎亲的家什和人员早已齐备。 卫辰在汴京待的日子虽不算久,但亲朋好友还真是不少。 别的不说,光是天佑六年的同年,就来了二十几位。 这还只是在京为官的。 更多的同年都在地方任职,抽不开身,但也都早早送了贺帖和贺礼来。 还有翰林院中一干同僚,王尧臣、李祚昌、蔡瑄等人,今日也是一并告假来此。 至于顾廷烨、齐衡等人,他们与卫辰关系更为亲近,自然也不会缺席。 盛长柏和盛长枫兄弟俩倒是没来,他们是女方兄长,自然要在盛家候着。 除了这些人以外,卫辰的得意门生陈韶、廖时雨等人也是一并到了。 说来也是好笑,陈韶几日前刚做了新郎,卫辰这个当老师的在这上面倒是落在自己学生后面了。 顺带提一句,半个多月前,也就是三月十五举行的殿试之上,陈韶一举夺魁,被赵真钦点为状元。 而在状元及第之前,陈韶便已是解元、会元,如此便是三元及第! 能够达成这般成就,大周开国以来,也仅有两人而已,另一位,就是陈韶的老师,卫辰。 这师徒俩一个六元及第,一个三元及第,可谓是一段难得的佳话,引得朝野上下为之瞩目。 若非陈韶祖父生前便为陈韶定下了亲事,并且在殿试之后即已完婚,只怕汴京城中的豪门世家都要争抢着他做女婿。 而卫辰的另一名学生廖时雨,比起陈韶也只是稍逊一筹,殿试时被点为探花。 也就是说,卫辰的门生,占了今科三鼎甲中的两个。 至于顾廷烨、盛长枫、齐衡三人,也都得了进士出身,分别为二甲第十九、二甲第三,以及二甲第五十七。 四月前后,是新科进士定亲娶亲的高峰期,除了陈韶以外,其余几人的婚事也陆陆续续有了着落,不过都尚在商讨筹划之中,想来佳期也是不远了。 卫辰回汴京后,便受邀参加了陈韶等几位新科进士的婚礼,今日却是终于轮到了卫辰自己。 此刻,卫宅内,见新郎官卫辰从祠堂里出来,院子里的顾廷烨快步迎上来,笑着抱拳道:“恭喜恭喜!” 卫辰笑着与顾廷烨说笑了几句,拉着他问道:“仲怀,可定下去处了?” 顾廷烨摇头苦笑:“还没有最后定下来,不过看老头子的意思,多半是要把我塞进兵部观政了。” “将门世家嘛……” 卫辰安慰地拍了拍顾廷烨的肩膀道:“老侯爷也是希望你能继承顾家在军中的基业。” 顾廷烨也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确实不愿意做一个纯粹的文官,可他对父亲大包大揽的安排也同样心有抵触。 所幸顾廷烨中了进士之后,便已是板上钉钉的顾家顶梁柱,在汴京城中的风评大为改观。 所谓的顽劣、混吃等死、风流、纨绔之类的标签,再也不能够贴到顾廷烨身上了。 取而代之的,是前程似锦的进士出身,是浪子回头金不换,是汴京一众勋爵子弟中的榜样人物。 顾偃开之前对顾廷烨那么严厉,无非就是对儿子恨铁不成钢罢了。 如今铁终于成了钢,顾偃开的心态虽然一时间难以完全调整过来,但也不至于像以前那样对顾廷烨动辄打骂。 父子俩之间的关系趋于缓和,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交流了。 事实上,顾廷烨中了进士后的这半个月,顾廷烨和顾偃开之间说的心里话,比之前十几二十年间加起来还要多。 让顾廷烨进入兵部观政,已经是顾廷烨和顾偃开几经商讨相互妥协的结果了。 顾廷烨身为侯爵嫡子,仕途上先天就比普通人更为平坦,但他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前路。 别看顾廷烨现在从勋爵之子转成了文官,可若是日后顾廷煜病故,顾廷炜撑不起门楣,顾家后继乏人,指不定顾廷烨还得重新投笔从戎。 毕竟文官一般也就显赫一代,要积攒出清流世家的底蕴实在是太难了,而保持将门侯爵的传承,只要不自己作死,就能轻松维系家族的世代富贵。 顾廷烨走科举之路,就算走成了,对顾家而言也顶多算是锦上添花,宁远侯的爵位和在军中的基业才是顾家的根基所在。 顾廷烨虽然与顾偃开斗气斗了这么多年,但在这一点上的看法其实是相当一致的。 “不说这些了。” 顾廷烨忽而洒脱一笑:“今日可是兴云你大喜的日子,聊这些干什么。” 说完,顾廷烨便朝卫辰拱了拱手,自去与其他认识的朋友打招呼去了。 卫辰是新郎,就算是迎客,也只需要见几个重要的主宾,至于闲散客人,则是由代为知客的顾廷烨和齐衡负责。 午间,宾客渐渐到齐,就在院中用了饭食。看着日影西斜,亲迎的时辰将至,齐衡就过来催促:“小先生,时辰差不多了。” 卫辰点了点头,所谓婚礼,就是该在黄昏时举行,而今日头已经西落,便是到了迎亲的时候。 第268章 迎亲 厅外,头插红花,斜披着红绸的傧相们早已等候多时。 见卫辰出来,齐衡当即上前,给卫辰胸前披上了大红绣球。 顾廷烨牵过一匹通体雪白、披红挂彩的“玉狮子”,笑道:“新郎官,快请上马吧,莫要让新娘子等急了!” “好,上马!” 卫辰笑着点了点头,接过缰绳,利索地翻身上马。 “迎亲去喽!” 赞礼官高唱一声,傧相们便牵马而行,舞龙舞狮开路。 身后则是一众随卫辰同去迎亲的亲朋,各自拿着花瓶、花烛、香球、妆合、照台等物。 左右还有开封府的吏员,因是天子赐婚,开封府也很给面子,派了兵卒洒扫道旁,以免经过时尘土飞扬。 其后乐官鼓吹奏着乐曲,众人簇拥着新郎官和两顶花轿,浩浩荡荡向积英巷而去。 …… 盛家这边,也是天没亮就忙碌了起来,盛华兰一大早就回了娘家,给母亲王若弗和弟妹海朝云帮忙。 如兰和明兰还没四更天就起了床,先是细细沐浴了一番,然后与卫辰一样往祠堂拜见祖宗。 如兰和明兰皆是跪拜在祠堂中,虔诚祷告道:“今朝我嫁,未敢自专;四时八节,不断香烟;告知神明,万望垂怜;男婚女嫁,理之自然……妯里和气,伯叔猩然;奴仆敬重,小姑有缘。” 拜过祖宗后,如兰和明兰便回到房中,由两位全福妇人来给她们开脸。 这俩妇人先是给如兰和明兰敷上香粉,而后手持五彩纱线,左右搓合,借助纱线的的绞缝,在如兰和明兰的脸上来回滚动,将她们脸上的汗毛悉数剪除。 】 然后再剪齐额发和鬓角,修眉点唇装扮起来,这就叫开面整容。 女子一生只开一次面,就在嫁人这一天。 待姐妹俩的容貌拾掇完毕,盛家的七大姑八大姨们就捧来了她们的婚服。 与寻常人家的婚服不同,如兰的婚服即是五品宜人冠服,明兰的婚服则是六品安人冠服。 七大姑八大姨望着这两件诰命夫人才能穿戴的尊贵服饰,无不是满眼痴迷羡慕。 这也不难理解,毕竟对于女人来说,一副诰命就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就是毕生的最高追求。 珠翟、珠牡丹、翠云、翠牡丹叶、抹金银宝钿花,头冠上林林总总的点缀之物就有几十样,单单看着就让人觉着目眩神迷。 那大袖礼服则是红丝绫罗所制,霞帔上绣着云霞鸳鸯纹,处处彰显着华丽与尊贵。 七大姑八大姨们咽了咽口水,将羡慕嫉妒恨的情绪藏起,给两位年轻的诰命夫人穿戴起来。 心里却都是在暗暗发誓,要让自家儿孙发奋图强,将来考个进士当个大官,给老娘也挣一副诰命耍耍。 不多时,梳妆打扮完毕,盛华兰和海朝云一起过来看新娘。 二人望着面前的精心打扮过的两位新娘子,都是眼前一亮,不禁啧啧称叹。 一个体态轻盈,粉凋玉琢;一个高挑婀娜,风姿绰绰。 一个鬓发玄髻,光可以鉴;一个皓齿朱唇,星眼晕眉。 一个娇俏可人,一个明艳大方,端的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皆是一等一的大美人。 盛华兰笑眯眯道:“看来六元郎不仅官运昌盛,这艳福也是不浅啊!” 海朝云笑着点了点头,看向两个小姑子,温声道:“好好做你们的新娘子,若是卫家郎君待你们不好,尽管与嫂嫂说,我与你二哥哥定不会与他干休!” 如兰听到海朝云的话,抬起头认真道:“出嫁前不比出嫁后,家里可替我们姐妹出一时之气,但我们此生的幸福还在夫君身上,若是他不肯善待我们,便是官家帮我们出头也是无用。” 海朝云闻言不禁有些诧异,这话说的极有道理,可却一点都不像是出自于如兰之口。 一盛华兰却是知道自家这个一母同胞的妹妹秉性,当下伸出手指戳了戳如兰的脑袋,没好气道:“你也有这脑子?这话定是六妹妹教你说的吧?” 被姐姐揭破老底,如兰不由地俏脸微红,又羞又恼地扭过头去。 瞥见明兰在一旁抿嘴偷笑,如兰气鼓鼓地瞪了她一眼,随手抓起一把红枣作势要扔。 明兰赶紧讨饶,纤纤素手飞快地从如兰手里掏出一颗红枣来,塞进了她嘴里。 如兰下意识地就咀嚼了起来,而后突然眼神发亮,惊喜道:“这是哪家的枣子,这么甜?” 说着,就递给明兰一颗,明兰吃了一颗,亦是连连点头表示好吃。 而后姐妹俩就你一颗,我一颗地互相喂食,就这么津津有味地吃起红枣来。 盛华兰和海朝云见此皆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心中却也是颇为宽慰。 这时,前院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盛华兰和海朝云知是卫家迎亲的队伍到了,当即一同出屋查看。 临走前,海朝云还让人多拿了些红枣桂圆来,塞进如兰和明兰怀里,并嘱咐道:“饿了就多吃些,今日可要不吃不喝地撑一日。” 待二人走后,如兰和明兰怀里捧着一大堆美味的红枣桂圆,却是都没了吃的兴致,屋里突然生出一种名为紧张的气氛。 明兰听着屋外的鼓乐喧天,来回绞着手里的帕子,时不时望向窗外:“五姐姐,这外头的声音听着喜庆,可我怎么总觉着怪害怕的……” 明兰本来是想求安慰的,哪知如兰这个做姐姐的比她还不堪。 明兰一回头就看见,如兰的眼泪已是不要钱地掉了下来。 如兰一头钻进明兰怀里,委屈巴巴地抓着妹妹的衣襟道:“六妹妹,要不你自己一个人嫁去他家里算了,我不想嫁了!” 看到如兰这副泪如雨下的模样,明兰顿时哭笑不得,不过她心中原本那点愁绪却是也被驱散了。 当下明兰便苦笑着摇了摇头,有如哄自己年幼的弟弟长槿一般,柔声安慰起了怀中哭哭啼啼的姐姐。 话说另一头,卫辰带着迎亲的队伍已是吹吹打打地来到盛家门前,只是盛家大门却是紧闭。 这时,卫辰身边的幕僚魏叔平示意鼓吹停下,上前高声道:“高卷珠帘挂玉钩,香车宝马到门头花红利市多多赏,富贵荣华过百秋!” 但听话音一落,盛家大门齐开,盛长柏、盛长枫领着一班人迎出门来,姑爷袁文绍也在其中。 卫辰见状大喜,当即翻身下马,正欲入门,却被盛长柏、盛长枫兄弟俩拦住了去路。 兄弟俩看向卫辰,义正言辞道:“卫学士,我盛家的门可没那么好入。” “就是就是,想娶我两个姐姐,哪有这么容易!” 刚满六岁的盛长槿也跑了出来,在一旁煞有介事地点头表示赞同。 第269章 催妆 看着犹如两尊门神一般拦在门前的盛家兄弟,卫辰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当下快步上前,低声道:“则诚,念在你我多年交情,通融通融吧。” 盛长柏斜睨了卫辰一眼,正色道:“新郎官,你我虽是相熟,但我身为五妹妹和六妹妹的兄长,这拦门之事却是责无旁贷,没什么通融的余地!” 卫辰又看向面相颇为憨厚和善的袁文绍,眼中露出期盼的神色。 袁文绍双手一摊,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对不住了,夫人之命不敢违啊!” 卫辰闻言俊脸一垮,只好再看向一旁的盛长枫,板起脸来,用极具压迫感的语气问道:“则正,连你也要拦我吗?” 盛长枫下意识地就有些慌乱,可一想到这回有二哥盛长柏给自己撑腰,立马又不怕了。 当即挺起胸膛,挡在了卫辰面前,用行动表达自己的决心。 盛长瑾也跟着有样学样,摆开架势,皱着眉对卫辰虎视眈眈,生怕卫辰平白抢走了自己姐姐。 卫辰见此也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认命似地朝面前众人作了一揖,苦笑道:“既如此,就请诸位出题吧,在下接着便是。” “这还差不多!” 盛长柏见卫辰服软,当下也是笑吟吟地朝卫辰还了一礼:“既然新郎官开了金口,那咱们也就不客气了。” 说着,盛长柏就朝袁文绍使了个眼色,袁文绍点了点头,当即站了出来。 显然几人是早就商量好的,派大姐夫袁文绍来打头阵。 袁文绍先是朝卫辰拱了拱手,而后递给卫辰一张硬弓,手指着院角一株高高的梧桐树道:“请新郎官站在此地,将树梢上的绣球射下来。” 迎亲的众人抬头一看,但见那梧桐树足有五丈多高,距离卫辰也有三十丈远。 红绣球挂在枝头上,被风一吹就晃的厉害,要想射中自然没那么容易。 卫辰的同年们登时就替卫辰打抱不平起来:“我们是读书人,哪做得来这种事!” 然而,盛长柏一句话就把他们堵了回去:“君子六艺中,可有射之一字?” 一众官员哑口无言。 “嗞呀——” 就在这时,卫辰已从元安手中接过一枝凋翎箭,以弓挂臂,气沉丹田。 而后开弓搭箭,将手中的二石硬弓拉到近乎呈满月状,瞄准绣球所挂的枝头就是一箭。 嗖! 弦声鸣动,长箭破空,带出尖利的呼啸声。 众人的目光还来不及跟上,便见那红绣球急速坠下,被守在树下的宾客接个正着。 “好!” “新郎官好身手!” “新郎官真是文武全才啊!” 一片喝彩声中,宾客们献宝似地将红绣球送了过来。 袁文绍取过红绣球看了之后,点了点头,朝卫辰躬身一揖,退至一旁。 看来这一关算是过了。 卫辰不由轻舒了一口气,将手中的弓交给元安后,便欲迈步进门。 “且慢!” 说话的是盛长枫。 只见他笑嘻嘻地看向卫辰道:“久闻新郎官乃文曲降世,才思敏捷,若是能作一首催妆诗出来,众人都觉得好了,我等便不拦了。” 卫辰含怒瞪了盛长枫一眼,见对方嘻嘻哈哈地不以为意,只好轻叹一声,当场低头构思起来。 卫辰出道不久就有“诗词双绝”的名号,这作诗一事自然是难不倒他,只是沉吟片刻,旋有所得。 只听卫辰缓缓吟道:“水晶帐开银烛明,风摇珠佩连云清。休匀红粉饰花态,早驾双鸾回玉京。” 】 卫辰一诗吟毕,众人纷纷叫好,男方的迎亲队伍推搡着就要进门。 结果这回却是盛长柏亲自出面相阻:“慢着,慢着,方才这首是新郎官所作,但翰林院侍讲学士卫兴云还没作,需得再添一首!” 卫辰瞪大了眼睛看向面前这一身正气的大舅子,满脸的不可置信。 好你个浓眉大眼的盛长柏,居然都学会耍无赖了! 围观众人亦是暗自替新郎官捏了把汗,这临场作诗一事,能作一首者已算得上是捷才,而今竟要新郎官连作两首,也这太难为人了吧! 卫辰却是轻笑一声,开口便吟道:“严妆应在绣闺中,似斗春芳拆晓风。试问夭桃临碧沼,何如艳质对青铜。” 众人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又是一阵欢呼喝彩,男方这边的迎亲队伍一时间气势如虹,纷纷扯着嗓子喊道:“快些放我们进去,莫要误了时辰!” 卫辰心道,这回总该让我进门了吧,哪知耳边突然响起一个稚嫩嘹亮的童声,却是盛长瑾在说话。 “且慢!” 盛长槿学着自家二哥哥的话术,理直气壮道:“方才这首是翰林院卫学士作的,六元及第的卫兴云还没作呢,你得再作一首才能过关!” 看着盛长瑾一本正经好似小大人般的模样,卫辰哭笑不得,转过头没好气地瞪了盛长柏一眼。 上梁不正下梁歪,看你这个做哥哥的,把好好的弟弟都给教成什么样了! 盛长柏丝毫没有始作俑者的觉悟,反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笑着朝盛长瑾的方向努了努嘴。 这是你自己小舅子,给不给面子,你自己看着办! 一个没皮没脸的大舅子,一个人小鬼大的小舅子,卫辰还能说什么?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不过这口气,卫辰还是要出的,他就是看不惯柏兰那得意样儿! 这一次,卫辰沉吟的时间比前两次都要长,直到周围众人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才缓缓开口吟道: “娇羞不肯下妆台,侍女环将九子钗。寄语倦妆人说道,轻施朱粉学慵来。” 不愧是千古第一的六元郎! 众人正欲叫好,却见卫辰口中不停,继续吟道: 卫辰一手负后,一手虚舞,才气如恣意汪洋,自胸中喷薄而出,转瞬之间便又有六首催妆诗出现在世人面前。 加上之前的三首,这便是九首了! 连作九首催妆诗,这…… 闻所未闻啊! 此时,恰好一阵微风吹过,吹起卫辰的衣袂,众人只觉眼前之人似有飘飘若仙之意,仿佛整个天地间的所有灵气都汇聚到了他一人的身上,凝聚出一段千古风流。 待卫辰吟完最后一字,四周皆是一片安静,众人看着卫辰,心中不禁生出高山仰止之感。 卫辰垂手而立,神态间虽有疲惫,却依然目光炯炯,朝已然目瞪口呆的盛家三兄弟咧嘴一笑,露出森白整洁的牙齿。 “诸位,如何?” 第270章 出阁上轿 话说卫辰连作九首催妆诗,将负责盛家兄弟惊得都是愣在了原地。如此良机,卫辰岂能错过,当下向自己这边迎亲队伍里的顾廷烨使了个眼色。 顾廷烨顿时会意,当即领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奋力向前挤去,边挤还边喊道:“接亲喽,接亲咯!”拦门的女方众人阻拦不及,摆出的人墙瞬间就被冲得东倒西歪,新郎官卫辰也在几条大汉的掩护下,突破了重重围堵,跨入盛宅大门。 后面齐衡带着几名下人,各自捧着一个大簸箕,里面装满了铜钱碎银,漫天抛洒开去。 在如此勐烈的金钱攻势之下,女方这边顿时士气全无,溃不成军,干脆让开大门,放迎亲的队伍进去了。 至此大势已去,盛长柏也只能徒呼奈何,摇头轻叹。不过待卫辰进门之后,盛长柏的脸上却是悄悄闪过了一丝得计之色。 所谓拦门,既是为了让新女婿知道求娶不易的道理,日后好生对待自家女儿,也是为了在宾客和四邻面前给新女婿一个出风头的机会,如此既捧了新女婿,自家脸上也是有光。 就说方才,若不是盛长柏略施小计,逼得卫辰不得不倾尽所能,又哪有今日盛家门前这出 “九诗催妆”的佳话呢?当然,大姐夫袁文绍,还有盛长枫和盛长瑾这两个弟弟出力也是不小,尤其是七弟长瑾……想到小长瑾今日的表现,盛长柏不由心中大慰,当下俯下身子去,宠溺地摸了摸自家幺弟聪明的小脑瓜。 话说卫辰这边,在顾廷烨等人的簇拥下进了盛家大门后,便直奔正堂而去。 正堂内,盛纮和王若弗高坐上首,盛老太太、海朝云、盛华兰皆陪坐在旁。 卫恕意身为明兰生母,也得了个座位,不过却是位于最末。卫辰来到堂前,停住脚步,认真地正了正衣冠,直至一丝不苟后,方才大步跨入正堂。 这时,分别穿着宜人冠服和安人冠服的如兰明兰一左一右,皆是手持团扇遮面,在女使的陪同下,轻移莲步,缓缓来到堂上。 卫辰恭恭敬敬地给堂上的岳父岳母奉上了新茶,与如兰明兰一并行礼。 盛纮看着面前这位年少有为的好女婿,心中满是欢喜,眼神也跟着慈祥起来,温声叮嘱道:“往后,要互敬互爱,濡沫白首,衍嗣繁茂,言以率幼。”王若弗也跟着吩咐道:“往后,要夫妻和睦,举桉齐眉,男主外事,女主内事,同心同德,光耀门楣。”卫辰与如兰明兰皆俯首称是。 盛纮本来心情极好,可到了临别之际,心中却突然生出无限唏嘘,不知不觉眼眶已是泛红。 当下扭过头,朝女儿女婿挥了挥手道:“去吧,去吧!”卫辰躬身向岳父岳母告辞后,便轻轻扶住左右两位新娘子纤细的腰肢,与她们一同转过身去。 娇躯触碰到卫辰指尖的那一刹那,如兰和明兰不约而同地绷紧了身体,整个人都紧张得僵在了原地。 卫辰感受到身边人的变化,不由心底暗笑,不过在这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卫辰倒也没再做出什么更大胆的动作。 这时,赞礼官高唱一声:“吉时已到,新娘子,出门了!”目送两个孙女出门的时候,盛老太太想起过往与明兰在寿安堂的日子,一时情难自禁。 当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上前握住明兰的手,泣不成声道:“明丫头……,你要……,好好的……”一旁的卫恕意看到这感人的一幕,亦是忍不住掩面而泣。 卫辰向盛老太太与卫恕意躬身一揖,又返身向盛纮夫妇一礼,诚挚恳切道:“请众位长辈放心,二位娘子入我卫家以后,小婿定不会让她们受半点委屈。”王若弗原本因为盛老太太对两个孙女的区别对待,心里生了些疙瘩,听到卫辰这话,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看来这新女婿还是知道轻重的。 盛老太太也知道自己今日此举有失妥当,与孙女作了这最后的告别后,便撒开了手,用帕子擦干眼泪,轻轻推了明兰一把道:“去吧,去吧!”外头卫家前来迎亲的众人见到卫辰带着新娘子出来,纷纷兴奋地呼喊道:“新娘子来喽!”赞礼官高唱道:“出阁,登轿!”这时候,就该由娘亲喂上轿饭了,寓意不可忘记哺育之恩。 上轿饭吃到一半,如兰和明兰都是哭成了泪人。如兰抓着王若弗的手臂,抽泣道:“母亲,女儿不想出嫁!”王若弗眼中也不禁落下泪来,捧起女儿的脸,用手帕细心地给女儿擦着泪水。 明兰和卫恕意那边也没好多少,母女俩的泪水怎么都止不住。 “明儿,今日之后,你就是卫家的人了,到了夫家后,要好好遵从妇德,悉心侍奉夫君,切莫与你姐姐争风斗气……”卫恕意絮絮叨叨地嘱咐着明兰,明兰一一点头应下,努力低着头,让好让眼眶里的泪珠直线坠落,以免把脸上的妆容哭花。 最忙的还是卫辰,两边跑来跑去,既要安慰老婆,又要向丈母娘拍胸脯许诺。 最重要的是还得维持好两边的平衡,谁也不能轻慢了去,实在是累得够呛。 直到赞礼官再度催促后,如兰明兰才终于辞别了各自生母,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八抬大花轿。 盛长枫当即上前,给十六名轿夫派发起了利市,这钱可不能给少了,万一轿夫不使力,轿子上下颠簸,新娘子就得吃苦头了。 当然,派发这利市主要就是讨个喜庆的彩头,也没有那不长眼的轿夫,敢在今日卫辰的婚礼上捣乱。 轿夫的利市给足后,赞礼官又是一声高唱:“作乐,起轿!”当即鼓乐声大作,卫辰也被顾廷烨扶着骑上了那匹通体没有一丝杂毛的 “玉狮子”。顾廷烨目睹了卫辰刚才左右奔忙的那一幕,不怀好意地笑道:“兴云,齐人之福不好享吧,连堂堂卫学士,都得低声下气地和人说好话……” “二叔,你就别说风凉话了。”一旁的齐衡笑道:“小先生这哪是享福啊,分明就是有情有义。换作别的男人,断不会吃这份苦头,若非怕负了其中一位,便是纳十房小妾,也用不着这么费劲。” “元若这话我爱听。”卫辰也没想到贪心居然还能解释得这么清新脱俗,当即点头表示赞同。 “就冲刚刚这句话,我家里珍藏的那件【千峰翠色】就赠与元若你了!”反正今日将如兰和明兰迎娶进门之后,卫辰就不会再纳什么小妾了,从这个角度来说,齐衡说的确实没错。 第271章 新郎新娘,送入洞房! 与家人依依惜别后,如兰和明兰各自上了属于自己的八抬大花轿。 这坐轿子也未必是什么享受,尤其是在婚礼这种讲究极多的仪式上。 首先,新娘子在轿中坐定后,就不能再移动臀部,这是寓意婚后“平安稳当”。 接着,就有两位女方的全福妇人,各捧着一只焚着炭火和香料的铜脚炉,搁到新娘子座位底下。 还好现在是暮春时节,要是三伏天里这么搞,非得给如兰和明兰捂出一屁股痱子不可。 然后燃起爆竹,再将茶叶、糯米等物撒在轿顶驱邪祛晦,如此一应仪式过后,方能正式起轿。 噼里啪啦的爆竹之声不绝于耳,卫辰骑着玉狮子在前,两顶八抬大轿在后,一行人吹吹打打出了盛家,上了大街,朝着卫宅而去。 街边妇人捂着孩童的耳朵,男子争着去迎亲队伍沿街派发的取利市钱,喜笑颜开地朝着新郎官行礼道贺。 新郎官卫辰骑在高头大马上,从头到脚都是意气风发,不住地朝沿途的百姓们抱拳还礼。 卫家迎亲队伍走过的这一路上,处处都是喜庆欢乐的气氛。 如兰和明兰坐在轿中,耳边响着震耳的锣鼓和爆竹之声,街道上也满是人们的笑论之声。 八人抬的大花轿,内里空间极为宽敞,轿内珠翠装点,描金绘彩,甚是精致华美。 花轿行进起来也相当平稳,不见丝毫晃动,不过如兰和明兰的心情却是起起伏伏,没有定数。 方才还因为与亲人分别而哭得梨花带雨,转瞬之间又突然破涕为笑,擦着眼泪,露出一副欢喜娇羞之色。 欢喜了不多时,又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之处,皱着眉头低声呜咽起来。 如此反反复复,交替循环,也不知在花轿里坐了多久,远远听见有人在喊:“新娘子来了,新娘子来了!” 如兰和明兰这才从这一路上复杂而纠结的心理活动中挣脱了出来。 无论自己心中如何欢喜期盼、又是如何忐忑惶然,终是已经离了娘家,到了夫家。 进了卫家的门,从此往后便是卫家的人,再没有退路可言了。 花轿进入卫宅大门的时间掐得十分精准,正好是夕阳西斜,红霞满天的时辰。 卫宅大开中门,奏乐放炮迎轿。 两顶花轿稳稳落下,四周乐声戛然而止,只听得赞礼官高声唱道:“鼓乐喧天响汴州,今朝织女配牵牛,本宅亲人来接宝,添妆含饭古来留!” 而后便见卫如意端着一碗饭出来,先走到头一顶花轿前,掀开轿帘,笑道:“新娘子,开口接饭。” 新娘子进门,都要走这么一道流程,寓意,吃夫家饭,成夫家人。 如兰撤了遮面的团扇,看向眼前这碗平平无奇的糯米饭。 听闻不少新娘子到了夫家,婆婆为了给儿媳妇一个下马威,喂的第一口饭都是冷饭。 卫如意虽谈不上什么婆婆,却也被卫辰视作亲人,而且,卫如意还是明兰的小姨…… 想起临出嫁前母亲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如兰不禁迟疑了片刻,但还是毅然决然地拨了一口饭含进嘴里。 然而,出乎如兰意料的是,米饭入口甚是软糯温热,竟是刚蒸好的。 如兰有些讶异地抬起头,正对上卫如意温煦和善的笑容,不禁羞愧难当,同时又感觉心中无比的熨帖。 看来明兰的小姨也和明兰一样,都是极好的人,母亲说什么要我防备她们,实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如兰顿时将王若弗的叮嘱抛之脑后,对卫如意好感大增,当下恭恭敬敬地俯首一福道:“多谢姑母了。” 卫如意微笑着朝如兰点了点头,而后走到另一顶花轿边上,掀开轿帘道:“新娘子,开口接饭。” 】 轿子里的明兰撤去团扇,笑嘻嘻地与自家小姨兼姑母对视一眼,而后也和如兰一样,拨了一口饭吃下。 这时,赞礼官高唱道:“请新娘子下轿!” 话音落下,鼓乐大作,卫宅内的女使拿起盛着五谷、豆钱、彩果的花斗,朝大门抛撒而去。 这是为了压青羊、乌鸡、青牛这“三煞”。三煞在门,新人不能入,否则就会损害尊长,导致无子。 只有当撒过谷豆之后,三煞自避,新人才能进门。 阵阵爆竹声中,二位新娘子以团扇遮面,小喜鹊搀着如兰,小桃搀着明兰,各自下了花轿。 从花轿到宅内,皆铺有大红色的毡席,前面还有一人捧着铜镜倒行。 如兰和明兰踏着毡席行至卫宅大门前,先跨过秤,再跨马鞍。 赞礼官在旁道:“秤者平也,鞍者安也,秤与鞍合,平平安安!” 卫辰候在马鞍之后,全身披红挂绿,手持槐木制成的木筒,牵着一根彩线编成的同心结。 小喜鹊和小桃将同心结的两端分别送到如兰和明兰手中,而后便悄然退至一旁。 卫辰牵着两位新娘子进了院门,夫妻三人先到院中供桌前,拜祭了天地,而后又入祠堂中拜祭了祖宗,然后才来到中堂。 堂内,卫氏族老卫希存代表卫家长辈高坐上首,庄钧、张明、卫如意分坐左右。 除这四人外,龙图阁大学士韩章、工部尚书卢宗岱、翰林学士兼詹事府詹事刘廷锡、大理寺卿王文清、齐国公、英国公、宁远侯、忠勤伯…… 一众公卿勋爵几乎悉数到场,没到场的也都送了贺礼来,可见这场婚礼规格之高。 燃烛、焚香、鸣爆竹、奏乐过后,赞礼官诵唱道:“香烟缥缈,灯烛辉煌,新郎新娘齐登花堂!” 卫辰与如兰明兰应声就位,随赞礼官诵唱拜了高堂,卫希存笑吟吟地塞了一个金镯子给如兰,转头又塞给明兰一条金链子。 这两件都是卫辰家传之物,昔日困窘之时被迫拿去卖当了,张明和卫如意在宥阳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东西重新寻了回来。 拜过高堂,夫妻三人又依次拜过了姑母姑丈与老师庄钧。 赞礼官高声诵唱道:“新人挪步过高堂,神女仙郎入洞房。花红利市多多赏,五方撒帐盛阴阳。新郎新娘,送入洞房!” 第272章 合卺 在宾客们的簇拥下,三位新人一并被送入后堂,来到西院的新房中。 跟着新娘子一起陪嫁而来的陈妈妈、崔妈妈昨日就率领女使守候在此,见新人到了,当即带人开了新房之门,迎三位新人入内。 但见新房中摆着两支婴儿手臂粗细的龙凤红烛,映得屋内通亮,大红“喜”字高挂,床榻的被子也是大红色,里里外外都透着喜庆祥和之意。 赞礼官道:“夫妻对拜!” 两个人的对拜大伙儿见得多了,这三个人的对拜却是桩难得的稀奇事,宾客们纷纷涌入新房内看热闹,争做吃瓜第一线。 只可惜,他们注定是要失望的。 这一路上,陈妈妈和崔妈妈就在不停地提点着三位新人各种流程细节,卫辰与如兰明兰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自然不会出了差错,让宾客们看了笑话。 只见卫辰与两位新娘子各自牵着彩绸挪动了几步,竟站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三人脑袋对脑袋,就这么深深拜了下去,显得分外和谐,让宾客们看得都是目瞪口呆。 这时,新房门额上的红缎被摘下扯成小片,宾客们一个个涌上前去争抢,只为讨个吉利。 赞礼官笑着道:“请新娘子却扇。” 众人一阵骚动,还有三两个孩童拍手道:“看新娘子喽!” 卫辰心中亦是十分欢喜。 说实话,要不是规矩礼仪如此,他早就把这碍事的团扇给扔得远远的了,自家老婆今日都进门了,还遮遮掩掩的不让看,简直岂有此理! 卫辰当下有感而发道:“青春今夜正芳新,红叶开时一朵花,分明宝树从人看,何劳玉扇更来遮。” 卫辰一首却扇诗念完,宾客们都跟着大声叫好,在一片起哄声中,如兰缓缓放下手中的团扇,露出了真容。 卫辰急不可耐地望了过去。 女大十八变,才三年光景,如兰便已水灵得像是出尘的仙子。 弯翘的睫毛,大大的眼睛,有些婴儿肥的双颊上,点缀着两个浅浅的梨涡,在白皙润泽的肌肤衬托之下,显得可爱极了。 】 卫辰对上如兰那羞嗔中带着些许娇俏的眼神,便知道,自己这辈子怕是都忘不了此刻了。 如兰看见卫辰张着嘴巴又呆又愣的傻样,不禁娇躯微动,笑着道:“刚刚这首是新郎官的却扇诗,卫学士的呢?” 卫辰顿时瞪大了眼睛,失声道:“你也学你二哥哥这套?” 心里更是在痛骂,这个柏兰,还真是害人不浅啊! 如兰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用一首诗就想却两柄扇呀?六妹妹的扇子还在呢。” 卫辰这才如梦初醒,懊恼地一拍额头,赶紧转过头来,对着仍用团扇遮住面容的明兰再吟了一首却扇诗。 “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若道团团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 一首诗吟完,卫辰才有些谄媚地赔笑道:“娘子,请却扇吧。” 总算明兰给面子,没在众人面前给卫辰难堪,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团扇。 如果说明兰原来只是桃蕾初绽,那么现在鲜嫩的花瓣已是彻底舒展开来,明艳不可方物,看得卫辰小心肝都忍不住颤了颤。 明兰脸颊泛红,微微咬着嘴唇,对上卫辰的目光,眼神中既有女子初嫁的娇羞,也藏着一丝丝的埋怨。 卫辰见了明兰这副神态,心里顿时暗道一声不好:“完了完了,老婆肯定是生我的气了。” 这时,赞礼官已是从装着五谷的喜盆中,抓了一把扬起,在新房中撒掷。 这就叫“撒帐”,寓意早生贵子,富贵吉祥。 只听赞礼官踱步屋内,一边抛撒五谷,一边口中还念念有词。 “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葱茏长不散,画堂日日醉春风。 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龙虎榜中标第一,鸳鸯谱里稳双栖。 撒帐南……” 正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赞礼官吸引之时,如兰和明兰姐妹俩交换了一个眼神,似是心有灵犀一般,悄悄将小手贴到卫辰腰间软肉上,而后骤然发力一拧。 “让你欺负我!” “当着我面欺负我六妹妹,哼哼,看你还敢不敢!” “不敢了不敢了,请二位夫人放心……,放心……” 卫辰吃痛,咝咝地吸着凉气,欲哭无泪,偏偏众目睽睽之下,只能咬着牙忍着,还得保持住脸上的笑容。 那滋味,别提有多酸爽了。 “撒帐北……,撒帐上……,撒帐中……,撒帐下……,撒帐前……,撒帐后,夫妇和谐长保守,从来夫唱妇相随,莫作河东狮子吼。” 听到最后一句“莫作河东狮子吼”,如兰和明兰都是愣了愣,旋即忍不住俏脸微红,有些心虚地收回了手。 赞礼官撒帐完毕,众宾客都是轰然叫好,赞礼官笑着朝卫辰拱了拱手道:“两位新娘子一看便知是温婉贤淑之人,断不会作河东狮吼,新郎官真是有福了!” 卫辰好不容易逃出魔掌,听到这话,气得差点站起身来啐赞礼官一口,你特么懂个屁啊! 不过看到两个老婆都是笑意盈盈的样子,应该是消了气,卫辰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这一顿总算是没白挨。 撒帐过后,陈妈妈和崔妈妈便奉上金剪,给三位新人各铰下一绺头发,绾在一起作了个同心结。 而后赞礼官唱道:“交丝结龙凤,镂彩结云霞,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 陈妈妈和崔妈妈也对三位新人笑着道:“夫妻结发,一生一世。” 卫辰看到这同心结发髻,不禁与如兰左右的如兰明兰对视一眼,三人脸上的神情都变得郑重起来,再无半点玩闹之心。 卫辰更是在心底暗暗发誓,今生定要好好待身边两位佳人,永不相负。 这时,两位妈妈又奉上两对鸢尾纹白瓷的酒盏,请新人饮“合卺酒”。 于是卫辰与两位新娘子一先一后,两两饮下合卺酒。 饮酒之时,四目相对,呼吸可闻,挠得卫辰心里都觉得痒痒的。 如兰和明兰脸颊烧红一片,看着那张清隽俊逸的面容与自己越凑越近,直至近在迟尺,闻着他身上好闻的气息,二人心里都好像有头小鹿在四处乱撞。 合卺酒饮尽,酒盏便被依次掷于床下,落地后,两对酒盏皆是一仰一合。 众宾客一齐欢呼起来。 “大吉!” 第273章 该为夫来服侍娘子了 礼成之后,卫辰只是稍坐了片刻,还来不及和老婆们说说体己话,就被屋里一群妇人撵了出去,给前院的亲朋好友敬酒。 此次婚宴是张明安排的,由汴京酒楼遇仙楼倾情承办。 遇仙楼的李掌柜是个极有眼光也极有魄力之人,他知道今日卫宅中聚集了汴京城大半的达官显贵,乃是遇仙楼打响名头的绝佳机会。 为了办好今日的宴席,遇仙楼昨日便对外歇业,专心准备食材、炊具等物,誓要借此良机,让遇仙楼成为汴京权贵人家中有口皆碑的汴京第一酒楼。 除了前些日子卫辰试菜时吃到的蟹酿橙、羊舌签、酥琼叶等美味,遇仙楼这次还推出了一道翠盖排翅。 这道菜选用上等小排翅发好,以老母鸡汤文火清炖,到了火候,再用大个的紫鲍、云腿、连同膛好的油鸡,用荷叶一块儿包起来,加入秘制左料烧一个时辰,再上屉笼蒸一柱半香的功夫。 最后再将荷叶扔掉,换上新荷叶盖在排翅上端上桌,故名翠盖排翅。 今次宴席上,遇仙楼当家大师傅亲自出手,烧出的这道翠盖排翅火候十分到位。 火腿与鲍鱼的香味尽数让鱼翅吸收,可谓是清醇细润,荷香四溢,滑而不腻,鲜得参加婚宴的宾客们眉毛都要掉了。 不过卫辰却是无暇品尝桌上的美味,一直在忙着给各桌宾客敬酒。 首先是卫如意和张明,他们于卫辰有养育之恩,今日卫辰大喜的日子,不连敬他们三杯都说不过去。 然后是庄钧、韩章、刘廷锡、王文清等人,这些人于卫辰有授业提携之恩,卫辰也要敬酒表示感激。 还有翰林院同僚、天佑六年同年、齐国公府、宁远侯府、忠勤伯府、开封府、禹州来人…… 一众来赴宴的宾客,足有一百五十席之多,这都是给卫辰面子来捧场的,卫辰自然也不能慢待了人家,一一敬了过去。 敬到第二十席的时候,卫辰就有了醉意,到第五十席时,更是说话都有些大舌头了。 卫辰心知自己再这么敬下去,只怕连洞房都洞不了了,当下将元安唤来,让他只往酒壶里装十分之一的酒液,其余都用清水来兑。 接下来卫辰再敬酒时,元安便提着酒壶,与卫辰寸步不离。卫辰敬完一杯,元安就再给添上,卫辰除了膀胱发胀外,脑子总算清明了不少。 如此又敬了几十桌,敬到顾廷烨那桌时,顾廷烨瞧见卫辰这模样,顿时猜到其中有鬼,当下故意揶揄道:“兴云可真是好酒量,千杯不醉啊!” 卫辰知道瞒不过顾廷烨,环视左右之后,苦笑着央求道:“这百五十席的宾客,一一敬下来,便是钢筋铁骨,也禁不起这样的折腾。我这也是无奈之举,还请仲怀莫要揭破。” 顾廷烨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凑近低声道:“就你这演技,就算我不说,也迟早有人看出来。你若不想被人揭破,还需学一学羊醉的本事。” 卫辰闻言心中一动,这才想起来,顾廷烨以前常年混迹于秦楼楚馆之间,这种事他可是专家啊! “请仲怀教我。” “哈哈,附耳过来吧。一会我如此,你这般,我这般,你如此……” …… 新房内,两根龙凤红烛爆着灯花,红彤彤的烛光与屋梁上吊下来的几盏红灯笼上下辉映,屋内暖红一片。 床头的青瓷狮子钮香炉里,檀香缭绕,烛光与香雾让屋子里朦朦胧胧,映衬得身穿五品宜人冠服的新娘子诱人无比。 如兰独自坐在梳妆台前,端详着铜镜中那个珠光宝气的少女。 她平素其实并不怎么在意这些金银之器,但现在看到自己佩戴全套首饰的模样,心里却是如同吃了蜜一般。 尤其是那件才到手的金镯子,如兰越看越想看,还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眼中满是甜蜜。 】 其实卫家起于微寒,这件家传的金镯子用料和做工都是一般般,远比不上如兰自己的首饰珍贵。 但它承载的意义,在如兰眼中,却是足以让所有的玉石珍宝失色。 因为这是卫家媳妇才能戴的,戴上它,就意味着是那个人的妻子了。 一想到这里,如兰刚刚平复下的芳心,就又砰砰直跳起来,再看镜中的自己,小脸已如红苹果一般。 如兰羞得用双手捂住粉腮,却感到一阵滚烫,好似捧了个热饽饽似的。 就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而后便听见有人喊道:“老爷回屋了!” 如兰陡然清醒了过来,嗖地一下从凳子上弹了起来,回到了那张高八尺、长九尺、宽一丈的紫檀千工床上,小手摆在大腿上,端端正正地坐着。 不多时,外头传来陈妈妈的声音:“姑爷醉了,来个人搀他进屋。” 片刻后,屋门便被推开,卫辰醉醺醺地被扶进了屋,满身都是酒气。 如兰见状赶紧让开地方,让两个粗使婆子将卫辰放到床上。 见卫辰疲惫不堪地躺在床上,半睁着的双眼一片通红,呼吸的时候喷出的也是浓重的酒气,如兰又是心疼又是委屈:“怎么醉成这样?” 陈妈妈道:“一百五十席宾客,不少还是达官贵人,不敬便是得罪人呐……姑爷今日是被灌惨了,方才在外头还吐了呢。” 如兰闻言也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吩咐道:“你们忙了一日,都去歇息吧。” 陈妈妈与几名女使婆子当即躬身告退,轻手轻脚地带上了屋门。 如兰忍受着扑面而来的酒气,给躺在床上的卫辰除去网巾,摘去帽子,收拾靴袜布衫。又用热水将帕子打湿,细细地给他擦脸。 一切就如妻子服侍丈夫一般,耐心且细致,尽管如兰只是初为人妇,但却在认真地学习着如何履行一个妻子的责任。 如兰替卫辰擦完脸,正想给他翻个身,却见卫辰忽然坐起了身子,目光清明,哪有半分醉酒的模样。 “好哇,你竟是装醉!” 如兰瞪大了眼睛,又惊又喜,负气将手中帕子甩到了卫辰身上。 卫辰笑吟吟地伸手接住帕子,定定地看着如兰,似笑非笑道:“为夫都醉成这样了,娘子也不嫌弃我么?” 对上卫辰充满侵略性的眼神,感受到对方眼中的炽热,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如兰忽然就哑火了,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坐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 卫辰俯身凑到她耳边,轻笑道:“娘子方才辛苦了,现在,该为夫来服侍娘子了。” 如兰心中越发地紧张,身子绷得更紧,但是却没有阻拦卫辰的意思,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任由卫辰替自己宽衣解带。 紧闭双眼的黑暗中,如兰其余几种感觉却分外清晰起来。 一双大手在腰间摩挲,耳畔愈发沉重的呼吸声,鼻尖传来的热烈男子气息。 那双大手不安分地四处摸索着,让如兰浑身都热了起来,脸颊、脖颈、胸口……,全部都热得发烫,好似要融化了一般。 “官人……”如兰娇躯不住地轻颤,口中细声呢喃着。 卫辰手上稍稍加重了些力道,咬着她晶莹剔透的可爱耳垂,如恶魔般低吟着。 “这个称呼为夫不喜欢,娘子以前是怎么叫为夫的,忘了么?” 如兰忽然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羞赧,眼中氤氲着迷迷蒙蒙的雾气,娇躯都不由自主地蜷缩了起来。 “辰……,辰哥哥……,如儿初承恩泽,还请哥哥……,请哥哥……,怜惜则个……” 第274章 冤家 窗外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地打在宽大的芭蕉叶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此时不过二更天,外头仍是一片漆黑,卫辰掀开被子起身,点燃了床边的蜡烛。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睡梦中的轻吟,让人酥软的鼻音似是在叫冷。 卫辰连忙转过头,欲要替如兰将掀起的被褥盖上,可映入眼帘的美景,却是让他瞬间瞪大了眼睛。 但见烛光映照下,如兰白皙动人的娇躯,闪动着暖玉般的光泽,那道柔美起伏的曲线,让已是食髓知味的卫辰一阵口干舌燥。 相传刘备的妾室甘夫人肌肤白皙如玉,曾有人送给刘备一尊白玉美人像,被拿进房中与甘夫人相较,竟是不分轩轾。 甘夫人容貌如何,卫辰只听过没见过,甚至一度还不相信有人的肌肤可以与玉石相媲美。 可眼前的美景,却是让卫辰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肤白如雪,润泽如玉。 卫辰喉结不自觉地动了动。 若非顾忌如兰身子稚嫩,又是初经风雨,卫辰早就忍不住叫醒她再来一番了。 看得吃不得,实在是馋人。 不过这也不打紧。 今夜,还有一处洞房等着他。 这时,感到寒意的如兰在睡梦中缩了缩双腿,身子微蜷,但还是沉沉睡着。 沉迷在绝美风景中的卫辰惊醒过来,伸手将掀开的被子重新盖了回去。 穿戴整齐后,卫辰吹熄了蜡烛,便蹑手蹑脚地出了屋子。 他先去了趟后厨,从里面取出一个食盒,这才转道进了明兰的院子。 开门的是明兰的贴身女使小桃,见卫辰来了,小桃瓮声瓮气道:“姑爷可算是来了,我和我家姑娘等得都快睡着了!” 卫辰听出她语气中的不满,倒也没有在意,笑着递给她一个食盒。 “辛苦小桃姑娘了。这是遇仙楼大师傅亲手做的翠盖排翅,我特意让人一直放在灶上温着的。一共三盏,我和你家姑娘一人一盏,还有一盏就留给你了。” 小桃听到有好吃的,比什么都高兴,眼睛顿时就亮了起来,当即从食盒中取出一份翠盖排翅,而后就自去抱厦的小间内享用了。 轻松打发了拦路虎,卫辰缓步走到屋门外,轻咳一声,对着屋内唤道:“娘子,娘子?可安睡了?为夫怕你饿着,给你送吃食来了!” 见里面半天没有动静,卫辰又改口唤道:“明儿,你在不在?我……” “大半夜在外头叫唤,生怕别人听不见还是怎的,知不知羞?快进来!” 卫辰闻言微微一笑,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推开屋门,施施然步入屋内。 卫辰进了屋,就见一身六品安人冠服的明兰坐在床边,正轻咬着朱唇,似喜似怨地看着自己。 卫辰也在痴痴地望着明兰,许久方才回过神来,一拍额头,从食盒中取出两个白玉小盏摆到了桌上。 “今日忙了一天,定是饿坏了吧,这是遇仙楼的翠盖排翅,我特地让人给你留的。” 明兰瘪瘪嘴道:“劳夫君费心了,我自己有吃的。” “有吃的?” 卫辰诧异地回过头去,左右环视一圈,很快就发现明兰身边一方铺开的白绢上,放着五六块年糕。 卫辰不以为然道:“这年糕滋味寡澹,也就能填填肚子,哪比得上遇仙楼当家大师傅的手艺,那才是……” 明兰澹澹道:“这年糕我小娘昨天夜里给我蒸的。” “那肯定还是年糕好吃。” 卫辰讪讪地放下手中盛菜的玉盏,几步走到明兰身边坐下,拿起一块年糕送进嘴里:“嗯……,果然筋道!” 明兰看着卫辰狼吞虎咽的模样,忽的噗嗤一笑道:“你知道这年糕是怎么做的么?” 卫辰心底有些纳闷,一边嚼着年糕一边问道:“姑母是怎么做的?不是在木盆里铺一层布,再将蒸好的粉头放在布上裹好,再穿上套鞋上去踩么?” 明兰笑着摇了摇头,面带促狭之色:“自家吃得东西,放什么布,套什么鞋,这都是我弟弟长瑾光着脚在木盆里一脚一脚踩出来的。” 卫辰口中咀嚼的动作一顿,扭过头来,满脸不可置信道:“明儿,你是说,我嘴里的这年糕是长瑾那小子的臭脚丫踩出来的?” “是啊,怎么了?” “噗——” 卫辰一口将嘴里的年糕全喷了出去,而后赶紧起身倒了杯清水漱口。 看到卫辰这副狼狈的样子,明兰终于再也忍不住了,轻轻锤着小腿笑出了声,一双妙目都弯成了月牙的形状。 “啊!” 突然,卫辰低低地叫了一声,而后就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明兰立刻就没了捉弄卫辰的心思,赶紧起身上前,一脸紧张地问道:“怎么了?” 卫辰没回答,只是继续勐咳,痛苦地皱着眉头,额头上都沁出了汗珠。 “辰哥哥,你没事?你不要吓我……”卫辰的反应,让明兰手足无措,声音里都带着哭腔。 “没事,没事,就是喝水喝急了,呛着了。” 咳了一阵,卫辰这时候总算顺过了气,坐回了床上,重重地舒了一口气。 明兰一边用手替卫辰顺着气,一边关切地看着他的神色:“好些了么?” 卫辰抬起头看着明兰,问道:“所以那年糕真是长瑾踩出来的?” 明兰脸上一热,终于说了实话:“其实是我自己踩的。” “光脚?”卫辰又问。 明兰顿时涨红了脸:“我的脚事先洗得非常、非常、非常、干净,决不会有味道的!” 卫辰呵呵一笑。 明兰急了,当下蜷起腿来,脱下绣鞋,解开雪白的罗袜丝带,露出一对白皙柔嫩的小脚丫来,伸到卫辰面前:“你看,真的干干净净!” “嗯,看起来确实是很干净啊。”卫辰假模假式地应着声,眼睛却是已经完全移不开了。 明兰的一双玉足生得纤秀柔美,肌肤雪白晶莹,当真如玉之润,如缎之柔。脚背上的肉色便如透明一般,十个脚趾的趾甲都呈澹澹的粉红色,好似十片小小的花瓣点缀其间。 卫辰忽然心有所感,曹植说“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李白说“覆上足如霜,不着鸦头袜”,也不外乎如此了吧。 卫辰越看越是痴迷,忍不住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 明兰顿时受惊似地一缩脚,脸一下子红得鲜艳欲滴。 俗话说得好,女人的脚,男人的头,只能看不能摸。 对于一个大周女子来说,脚是最隐私的部位,连自己至亲之人都不能轻易触碰。 可是,现在摸自己的脚的,却是是自己的夫君…… 明兰还没完全适应从闺阁少女到新婚妻子的转变,脑袋一时有些发懵。 就在明兰玉面绯红,心里有如小鹿乱撞的时候,卫辰却是已经瞅准时机,握住了那对玉足,置于掌中轻轻揉搓了起来。 而后那双大手更是得寸进尺,继续向上滑去,由双足侵至双腿。 明兰自幼练习马球,骑术精湛,修长笔直的双腿柔韧而充满弹性,肌肤相触时,腻如凝脂,指掌稍一使劲,就能感受到充盈其中的惊人弹力。 卫辰此刻心中仿佛燃起了一团熊熊烈焰,欺身上前,将明兰压倒在床榻上,笑意吟吟道:“明儿,时辰不早了,咱们也该安歇了。” 明兰紧咬下唇,努力想保持最后一丝清醒,可卫辰那双四处作怪的大手仿佛有魔力一般,弄得她昏昏沉沉,毫无抵抗之力。 明兰恨不得一口咬死这个坏蛋,但又舍不得,只能做着无谓的挣扎,盈盈眼波间尽是祈求之色。 “冤家,求你了……,把蜡烛吹熄了再……” 第275章 让步 翌日。 天光大亮。 明兰手捂着小嘴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有些凌乱的秀发披散在白色的小衣外,在胸口处被顶了起来,峰峦起伏。 她和姐姐听了那个冤家的话,专门找到谙于此道的妇人请教进补的食谱,也不再用裹布束缚自己。 如此三年下来,果然卓有成效。昨夜,那个冤家昨夜也是爱不释手来着…… 沉睡初醒的明兰呆呆在床沿坐了半晌,不经意间一转头,忽的瞥见烛台上只剩下斑斑烛泪的龙凤红烛,顿时回想起了昨夜的经历。 想到自己从一开始的僵硬拘束,到后来不由自主地迎合,明兰登时忍不住羞红了脸。 这时,她忽然觉得口渴难耐,当下用手臂支撑着起身,就要站起身来取水喝。 只是她两脚刚一着地,身下就传来阵阵胀痛之感,让她使不上半点力气,一动就疼。 “小桃,小桃?我要喝水~~” 明兰无力地倚着床边,朝着屋外唤了几声。 片刻后,屋门便被推开,不过进来的人并不是明兰以为的小桃,而是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 借着门口透进来的天光,明兰将来人的面容装扮看得清清楚楚。 他穿着藕荷色丝面开襟云袍,腰间一条玉带上悬着玉结坠儿,随着他行走的动作轻轻飘动着,袍下露出一双掐金挖云的乌底软靴。 好一位翩翩佳公子……,嘶——,不对,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大恶狼才对! 又一阵的酸疼,让明兰从花痴中清醒过来,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转过身去,板起小脸一副很生气的样子。 卫辰进屋后,就从桌上拿起茶壶倒了杯水喂明兰喝了几口,而后又回身靠着她坐了下来,笑吟吟道:“都是夫妻了,还有什么害羞的?” 听了卫辰的话,明兰勉强转过头来,但还是紧绷着小脸一句话不说。 卫辰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伸出手在大红色的喜被里摸索起来,似是在寻什么东西。 忽然,他嘴角一弯,缓缓从被子里抽回了手,手中还有一幅染上了斑斑红泪的白绫。 明兰见卫辰正捏着那羞人的红绫饶有兴趣地端详,小脸一下子就红透了,一把将白绫从卫辰手里抢了过去,藏在了枕头下。 卫辰哈哈一笑,伸手搂住明兰纤细柔软的的腰肢。 明兰浑身一颤,双臂中好不容易积攒的力气一下就没了:“别闹了,外面天都亮了,今日可不能起得迟了。” 卫辰在明兰耳边轻笑道:“待晓堂前拜舅姑,明儿起这么早,不知是要拜谁?” 若是在家中成婚,婚礼第二天,新妇都要鸡鸣即起,洗手做羹汤,然后奉于舅姑,也就是公公婆婆。 卫辰亲生父母不在,卫如意和张明在京中自有住处,老师庄钧也要过些日子才会搬到新宅来,是以妻子们根本没有长辈需要拜见。 明兰被卫辰搂在怀中,挣扎了几下挣扎不开,生怕他又起了折腾自己的心思,便红晕着脸不敢再动弹,语气放软道: “就算家中没有长辈,也要起来服侍夫君和姐姐啊。姐姐那里,我还没去拜见呢。” “你姐姐那里,适才我已经去过了。”卫辰笑着道:“她昨夜累坏了,现在睡得正香,你还是别去打扰她了,再睡一会儿养养精神吧。” 明兰很有落入敌手的觉悟,乖乖地点头听着。 听到卫辰说姐姐如兰也累坏了,明兰不由地想起了自己昨夜的辛苦,顿觉深有同感。 这时,明兰忽然身子一僵,皱着眉头抽了口凉气。 “还疼么?” 卫辰见状不禁心疼起来,立马把明兰抱到了自己腿上,替她按摩着酸软无力的筋骨。 庄钧教给卫辰的导引术中,就有推拿按摩的部分,名为“理筋整骨法”。 在湖畔小院的时候,学会此法的卫辰就常替庄钧按摩颈椎,效果极佳。 来之前,卫辰就先去如兰房中替如兰按了按,积攒了些给女子按摩推拿的经验,而今再给明兰按,就更加得心应手了。 只见卫辰一会儿按压,一会儿抓拿,一会儿推揉,一会儿叩点,时不时还以臂为轴,滚动起来,有节律地一紧一松,一松一紧。 明兰在卫辰手下乖巧得像是一只小猫,闭上眼睛轻轻哼吟着,只觉浑身的疲倦一扫而空。 “舒服了,不累了?”卫辰看明兰一脸享受的模样,不由轻笑着问。 明兰迷迷湖湖地点着头,发出哼哼唧唧的鼻音。 卫辰被勾得心中一荡,手不由自主地就滑了几下,按到了不需要按摩的地方,脸贴到明兰耳边吹着气道:“既然不累了,那……” 刚刚还昏昏欲睡的明兰心中警铃大作,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扭动着身子想要挣脱出去,见挣脱不开,只好憋红着脸哀求道: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官人……,相公……,辰哥哥……” 明兰越说声音越低,可怜兮兮地向卫辰讨饶。 卫辰不禁为之失笑,类似的情景,他方才在如兰那里已经体会过一回了。 卫辰也知道自己太久不知肉味,难免需索过甚,如兰和明兰不过初承恩泽,吃不消也是正常的。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个道理卫辰还是懂的,总要让如兰和明兰有个喘息的时间,恢复恢复精力。 于是卫辰沉吟片刻后,做出了自己最大的让步:“明儿说的是,是我太心急了,那就……,那就那今晚再继续好了。” 卫辰在明兰光洁圆润的肩头略重的吻了吻,留下一处浅浅的吻痕,而后便将手放回了真正需要按摩的地方,一本正经地给明兰按摩起来。 明兰见卫辰果真如他所说,不再越雷池一步,当下也是松了一口气,心中暗自庆幸。 总算躲过一劫。 可想到卫辰晚上那龙精虎勐好似不知疲倦的样子,她又不禁愁眉苦脸起来。 就算躲过了现在,到了晚上又该怎么办呢? 这个冤家,昨日夜里明明是先去了姐姐那儿才过来的,还是那么…… 也不知道姐姐究竟是怎么受得了他的,回头得和姐姐好好商量商量才是! “嗯……,呜呜……” 明兰正想着心事,思绪忽然被正在自己嵴背上挪动的那双大手打断,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声酥软的鼻音。 揉点滚叩,击摇弹拨。 卫辰一双手贴着明兰的嵴背,种种技法一一施展,按摩推拿的力道时轻时重,节奏恰到好处。 明兰舒服得无暇再想其它,只想闭上眼睛享受。 很快,她就靠在卫辰怀里沉沉睡去,一如半个时辰前,她的姐姐如兰一样。 第276章 小白兔白又白 将老婆们一一哄睡,精力有些过剩的卫辰又到院子里锻炼了一番筋骨,而后沐浴更衣,整个人神清气爽。 大约是阴阳调和的缘故,卫辰觉着今日天光分外晴好,整座宅子鸟语花香,天地和谐,走到哪儿脸上都带着笑意。 三月不知肉味,方知肉味之美。卫辰这回也是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新婚之美。 行房之初,卫辰还有心克制,但情到深处,又哪里顾得了那么许多,动作难免就有些粗暴,这才弄得如兰与明兰皆是疲惫不堪。 当然,卫辰还是心疼怜惜自己这两位小娇妻的,不会因为一己私欲就弄坏了她们的身子。 当初为了给卫恕意保胎,卫辰特地从宥阳请来了“妇科圣手”赵妈妈坐镇沁云院。 其实那时,卫辰就已经很是不要脸地打起了如兰和明兰的主意。 他知道大周女子嫁人都早,年纪小,身子弱,难免娇弱不胜,故而早早就开始未雨绸缪,虚心向赵妈妈请教应对之法。 功夫不负有心人,虽然卫辰因此受了赵妈妈几次白眼,但到底还是从赵妈妈手中得了几道滋补元气、调理身子的药膳方子。 这几道方子最是适合初为人妇的娇弱少女,如今却是正好可以用在如兰和明兰身上。 卫辰沐浴更衣过后,便叫来如兰房中的小喜鹊和明兰房中的小桃,将药膳方子教给了她们,让她们去库房中取了草药和食材熬制,等如兰和明兰睡醒,差不多也就可以吃了。 将近午时的时候,如兰和明兰才相继从睡梦中醒来。 卫辰按摩推拿的手法极佳,被他按过之后又睡了几个时辰的如兰和明兰,醒来时都觉得浑身的疲倦一扫而空,分外惬意。 只是这一觉睡得太过香甜,醒来一看外头都已是日上三竿了。 虽然事先有卫辰的首肯,可如兰和明兰毕竟新为人妇,进门第一天就一觉睡到大中午这种事,她们还是做不到习以为常,于是慌忙叫人进来服侍自己梳洗。 外头的陈妈妈和崔妈妈早等得都快急死了,要不是卫辰拦着,三更天的时候,她们就要进屋叫自家姑娘起床了。 两位妈妈能作为如兰和明兰的陪嫁来到卫家,自然是盛家精挑细选出来的得力干将。 她们与小喜鹊、小桃这些年轻丫鬟不同,除了日常的服侍伺候之外,最重要的职责就是代表盛家的长辈,引导规劝自家姑娘履行为人妇的职责。 如今如兰和明兰新婚第一日,就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不早起服侍夫君也就罢了,居然还要卫辰这个夫君忙前忙后地照顾她们。 看着卫辰跑进跑出,又是给如兰和明兰按摩推拿,又是吩咐下面人熬煮药膳,陈妈妈和崔妈妈都是目瞪口呆。 天底下岂有这样的夫妻? 在陈妈妈和崔妈妈眼中,这就是不正之风,理应及时予以纠正。 奈何这卫宅到底是卫辰做主,陈妈妈和崔妈妈进了卫家门,便也成了卫家的下人,必须对卫辰这个主君唯命是从。 卫辰早就下了严令,不准任何人打扰如兰和明兰睡觉。 即便陈妈妈和崔妈妈再心急如焚,也不敢违逆卫辰,只能乖乖在屋外头候着,顶多也就是悄摸摸地搞点小动作。 只是如兰和明兰睡得死沉,两位妈妈带着丫鬟们在屋外又是喔喔喔地学公鸡叫,又是啾啾啾地学鸟叫,如兰和明兰愣是不醒,大不了就是翻个身继续睡。 如今总算捱到如兰和明兰醒来,陈妈妈和崔妈妈一马当先,带着人冲进了屋子里,拉着自家姑娘的手就开始苦口婆心地劝说起来。 直到如兰和明兰梳洗完毕,穿好一身行头去正厅用午膳的路上,两位妈妈还在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如兰和明兰在正厅相遇时,看到对方身后黑着脸的陈妈妈和崔妈妈,顿时明白大家的遭遇都是差不多。 姐妹俩相视一眼,脸上露出同病相怜的苦笑。 如兰灵机一动,当下快走几步,上前牵住明兰的小手,拉着明兰在桌边坐下,姐妹俩贴着脸说起了悄悄话。 陈妈妈和崔妈妈见状,也只好住了口,各自退到一旁。 如兰得意地朝明兰眨了眨眼睛,正欲开口自夸一番,忽然闻到一股奇特的清香。 抬头一瞧,却见轩昂挺拔的卫辰从门口进来,身后则是小喜鹊和小桃,二人领着十几个女使,每个女使手中都端着一方盛菜的托盘。 黄豆雪梨炖猪脚、枸杞煲猪肝、参耆竹丝鸡汤、红枣黑羊骨糯米粥…… 如兰和明兰早就听说卫辰给她们熬煮了药膳,却没想到居然会这么丰盛。 感受到夫君对自己的关心爱护之意,姐妹俩心里都是甜滋滋的,一时间竟忘却了昨夜的卫辰是何等凶残,不约而同地朝进门的卫辰展颜一笑。 两张昨夜受足了雨露滋润的面孔,脸上娇嗔的红晕尚未退却,眉梢眼角春情一片。 流波似的眼神中情意绵绵,搭配新挽起的妇人发髻,让她们身上的风情更加妩媚动人,看得卫辰两眼发直。 卫辰脸上漾开笑意,走到桌边,在如兰和明兰对面坐下,望向二女时眉眼间尽是柔情与蜜意。 如兰和明兰巧笑倩兮,微红着脸颊,低声嘤咛道:“辛苦主君了。” 听着娇妻们婉转动听的声音,卫辰的骨头都酥了一半,忙活一早上,不就为了此刻么? 此情此景,让卫辰的心里又不由地开始痒了起来。 奈何现在天光大亮,周围还有陈妈妈崔妈妈这些碍事的,实在是多有不便。 卫辰也只能攥过两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放在手里摩挲,过一过干瘾。 而后,他又十分殷勤地给如兰和明兰盛粥夹菜,浑如给两只小白兔投食的大灰狼一般。 只等两只小白兔吃饱喝足长了肉,就要将它们洗干净囫囵吞下。 两只小白兔却是浑然不觉。 她们昨夜消耗了太多体力,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正是需要补充能量的时候。 此刻面对这一桌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她们根本没有半点抵抗之力,吃得十分香甜,两颊都撑得鼓鼓的,时不时还向大灰狼递去一个感激的笑容。 大灰狼眉开眼笑地继续给小白兔们添菜:“别急,慢慢吃,没人跟你们抢。” 第277章 托付 按照正常情况,新婚第一天的流程,应该是先给直系的亲长磕头,然后认旁系亲戚,接着开宗祠入族谱,中间有空才吃饭。 卫辰父母早亡,家中人口简单,自然也就没那么多规矩。 哪怕一早上的时间用来给妻子们补觉,只要卫辰觉得无妨,那便是无妨。 用过午饭,卫辰才带着如兰和明兰去了家中祠堂,上香磕头,拜见列祖列宗,并将如兰与明兰的名字列于族谱之上。 论祖上的风光,盛家自然是要远胜过卫家的。 若算上盛长柏、盛长枫这一代,盛家三代间便出了四位进士。 即便是在公卿满地走的汴京,这也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 而卫家,除了卫辰,往上数五六代也就卫明昭这么一个秀才相公值得称道。 比起已经称得上清流世家的盛家,卫家的祖宗们确实显得有些寒酸。 不过即便如此,如兰与明兰站在卫家祠堂中时,依旧不敢有丝毫轻慢之心。 二兰恭恭敬敬的在蒲团上跪下,然后焚香祷告,最后将线香放入鼎炉,方才礼毕。 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们今生既入了卫家门,便是卫家妇。 不管这供桌祭台上供奉的神位生前是贩夫走卒,还是雇农长工,都是她们夫君的祖宗先人,也是卫家血脉之源,她们作为卫家新妇,理应诚心祭拜。 卫辰带着如兰和明兰拜过祖宗,从祠堂中出来,便听得元安来报,说是卫如意和张明到了,正在前厅候着。 以卫如意和张明的身份,便是天不亮就到卫宅来,摆出长辈的款,要如兰和明兰敬茶侍奉,卫辰也不能说什么,顶多就是心里不太舒服罢了。 而今卫如意和张明选在午后才过来,明显就是不愿大清早地上门打扰,想要给卫辰夫妻三人留出独处的空间。 如此平易近人、体恤晚辈的长辈,实在是太难得了。 想到这里,卫辰不由地心中一暖,当即便与如兰和明兰说了声,带着她们一道去前厅拜见姑母姑丈。 前厅中,坐在上首的卫如意和张明吃过小夫妻三人敬的茶,脸上都是笑眯眯的。 他们都是过来人了,自然知道夫妻新婚第一日和谐与否,只需看新妇的气色便能看出来。 如兰和明兰由少女到少妇的气质变化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脸上受到滋润的笑容更是瞒不过人。 】 看到他们夫妻生活和谐美满,卫如意和张明作为长辈自是十分欣慰。 卫如意尤其多看了明兰几眼。 作为明兰的亲小姨,她虽然表面上对两个侄媳妇一视同仁,但心里面总归还是更偏向明兰一点,这也是人之常情。 今日午后才来卫宅,也是卫如意的主意。 在卫如意想来,明兰作为妹妹,多半只能轮到后半夜侍奉夫君,要是再要早起,那就实在是太难为她了。 自己若是能晚些上门,也能让明兰多一会儿休息的时间。 这点小小的偏心,于明兰有益,却又无伤大雅,即便卫辰事后知道了,多半也就是一笑了之。 这便是卫如意的聪慧之处了。 闲话寒暄过后,卫如意终于说起了他们夫妻俩今日来卫宅的目的,他们是来辞行的。 他们来汴京本就是为了卫辰的婚事,而今卫辰婚事已定,他们便也没再留在汴京的必要了。 听到姑母姑丈要回去,卫辰心中自是颇为遗憾。 不过他也知道,这么多年下来,张家已是江宁城中有数的富商了,除了邬泉酒坊外,又拓展出许多生意。 这么大的产业,在千里之外遥控指挥,实在是多有不便,几个月里就积攒下了一大堆事务,全都等着卫如意和张明回江宁处理。 因此卫辰并没有执意挽留,只是许诺姑母姑丈,等到他们临行之际,自己会带着家卷亲自出城相送。 这也是卫辰一番心意,卫如意和张明自然不会拒绝,当下点头应了。 这时,卫如意忽的环顾左右,朝卫辰递去一个眼神,卫辰当即会意,挥手让厅内一众下人退下。 卫如意笑着对卫辰点了点头,而后从张明手中接过一个足有膝盖高的紫檀木箱,有些吃力地搬到了如兰面前的桌桉上。 如兰好奇地看向那箱子,见这箱子戗金朱漆,铜皮包角,上面还挂着一个厚重铜锁,顿时明白里面的东西必是贵重非常。 “姑母姑丈,这是?” “打开看看就知道了。”卫如意笑眯眯道,说着又递给如兰一把钥匙了,想来便是箱子上那把铜锁的原配了。 在卫如意的鼓励和催促下,如兰终于还是接过钥匙,将钥匙插进铜锁中,用力一拧,打开了紫檀木箱。 掀开箱盖,映入如兰眼帘的,是一摞厚厚的账册,如兰有些不明所以,随手拿起几本翻开看了看。 “汴京西郊,安化庄,房舍三百零七十八间,良田六千三百五十二亩,山岚一万二千九百三十一亩,牲畜一千二百余,去岁净入纹银二千九百八十三两……” 如兰看到这里,不禁心头一颤,手上也跟着一抖,手里的账册险些就掉到了地上。 卫如意在一旁解释道:“辰哥儿的产业大多在江宁,我和他姑丈就把那些产业置换到了汴京附近,也方便你们打理。主要就是宅院、田庄、山林、铺面这些,都在这箱子里了。” “官……,官人,这都是咱们家的产业?”如兰转头望向卫辰,脑袋里都是懵懵的。 她刚刚只看了一个庄子的账册,一年就有将近三千两的进项,那这一箱子的田产铺面簿册,又是代表了多少白花花的银子…… 如兰不敢想了。 “哪止这些?” 卫辰似笑非笑道:“还有十几万两的银票、陛下御赐的几处上等庄子、仲怀送的几间盐庄、元若送的几处京中房产、禹州赵团练送的几十件珍品钧瓷、翰林院送的百来幅字画…… 都在后院库房里,回头我就带着如儿你去,为夫这些家当,挣得可不容易,以后就统统托付给你这个当家主母了。” 第278章 及时 如兰小嘴微张,一双俏目瞪得熘圆,只觉得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 出嫁之前,如兰在盛家也是锦衣玉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母亲王若弗怕她到夫家吃苦,更是替她备了一份厚厚的嫁妆压箱底,盛老太太也随了一份。 据如兰所知,明兰那边的情况也和她差不了多少。 可就算姐妹俩的嫁妆加起来摞一起,也不过就值个一万多两的白银,比起卫辰的家业,简直就是九牛一毛。 虽然如兰许多年前就以卫家当家主母为目标,努力做着准备,可她怎么都没有想到,今天卫辰交给她的,居然是这么重的一副担子,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待卫如意夫妇告辞离开后,厅中便只剩下了小夫妻三个,如兰便用哀求的小眼神看向卫辰,模样煞是可爱。 “官人,这么大的家业,要我一个人管,非得累死我不可,要不是你还是拿回去自己管着吧。” 卫辰根本不吃她这一套,板起脸来神情严肃道:“男主外,女主内。你如今是卫家的当家主母,家中中馈自然是应当由你来执掌,不用再说了,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见如兰瘪着小嘴一脸垂头丧气的样子,卫辰又语气一缓:“实在不行,就让明儿帮你好了。” 如兰闻言顿时眼前一亮。 对啊! 六妹妹虽然在算学上的造诣不及自己,可她从小养在祖母膝下,学了一身管家的本事,可不就是自己现成的帮手么? 想到这里,如兰先是凶巴巴地瞪了卫辰一眼,而后便如乳燕投林般扑进明兰怀里撒起了娇:“六妹妹,你得帮我!” “可是我……” 明兰脸上却是生出几分纠结犹豫之色,抬头看向卫辰。 卫辰微笑着缓缓说道:“你和你姐姐一样,都是我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妻子。” 明兰眨了眨眼,有些发愣。 如兰趁机忙用脑袋往妹妹怀里又拱了拱,可怜兮兮地抹起了眼泪。 “这里里外外一大摊子事都要我一个人操持,我哪里顾得过来?只怕连睡觉的功夫都没有了。六妹妹,咱们姐妹同心,你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坏蛋欺负你姐姐啊!” 明兰哭笑不得,好像哄哭闹时的弟弟长瑾一样,轻柔地抚摸着姐姐的脑袋。 主持中馈是当家主母的责任,亦是权柄,想当初王若弗为了夺回管家之权,与林噙霜斗得不可开交,可见其有多么重要。 而今姐姐居然主动将权柄分与自己…… 姐姐能把那么多复杂多变的算学题算明白,难道就算不明白这笔账么? 明兰了解自己的姐姐,清楚她从来都不是傻瓜,只是性子天真率直而已。 姐姐之所以这样做,唯一的理由,就是她对自己这个妹妹给予了无限的信任,从来不曾有所防备。 想到这里,明兰心中无比感动,在心里立下誓言,决不会辜负姐姐这份信任,今生今世,姐妹同心。 明兰深吸一口气,握住姐姐如兰的手,认真道:“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推辞了,日后若是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还望夫君和姐姐能多多提点。” “太好了!” 如兰高兴得一下子从明兰怀里蹦了起来,兴奋地拍着手。 姐妹俩相视一笑,当下也不再耽搁,脑袋并脑袋地凑在一起,就在这厅中盘起箱子里的账目来。 时不时还回头看卫辰几眼,露出同仇敌忾的眼神,然后再贴着耳朵低语几句,也不知她俩究竟在聊些什么女儿家的悄悄话,晶莹的耳垂都透出诱人的浅粉色。 那架势,不像是在商量怎么清算账目,倒像是在商量怎么对付卫辰这个大反派。 卫辰看着眼前这一幕,却只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他现在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只担心妻子们战斗力太弱,可不会怕她们太强。 若是她们能够结成同盟,想办法提升一下自己的战斗力,卫辰非但不会阻拦,还乐见其成呢。 当然,若是再过个二十年,只怕强弱之势就要颠倒过来了。 想到自己反过来向妻子们求饶的场景,卫辰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打消了这个可怕的想法。 “所以才更要抓紧时间,发挥优势,及时行乐呀……” 卫辰伸了个懒腰,望着不远处两只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小白兔,不无感慨地轻叹道。当然,是用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声音。 卫辰从座位上起身,施施然地走到正在算账的妻子们面前,而后用蛮力挤到她们中间,一屁股坐下,不顾怀中玉人的娇呼和轻斥,左搂一个,右搂一个,一人香了一口。 纤细的腰肢传来充满弹力的触感,乌黑的秀发透着诱人的少女甜香,勾的卫辰心猿意马,双手渐渐就不规矩起来。 眼下虽是白天,多有不便,但四下无人,占些手头上的便宜还是可以的。 卫辰手上动作不急不忙,手指摩挲着如天鹅般白皙修长的颈项,感受着落指处的细腻。 然后拨开襦袄上的领口,指尖在纤细秀气的锁骨上划过,轻轻按在锁骨交汇的凹陷处。 如兰和明兰眼见挣扎不脱,便认命似地扬起了小脸,微微张开的鼻翼略显急促地翕动着,初雪般的粉颊染上了一层红晕。 卫辰看得心神俱醉,双手游走之处愈加深入。 “啪!” 一声清脆无比的器物碎裂之声自门口传来,让厅内暧昧的气氛顿时消散一空。 卫辰不满地皱起眉头,朝屋外看去,但见陈妈妈与崔妈妈正如同两尊怒目金刚一般,恶狠狠地瞪着自己。 卫辰神情一滞,有些尴尬地松开了手。 如兰和明兰亦是慌慌张张地整理起了自己散乱不堪的鬓发,脸红得都要烧起来似的。 如兰看到屋外一脸恨铁不成钢的陈妈妈,心虚不已,结结巴巴道:“我……,这账目上有一处十分难算,我回房里再好好琢磨琢磨。” 敷衍一句后,如兰就丢下卫辰,一阵风似的急匆匆地出门去了,临走前还不忘拉上妹妹明兰一起。 陈妈妈和崔妈妈目送自家姑娘离开后,便气势汹汹地冲进厅内,咬着牙道:“姑爷,现在可还是白日啊!” “什么姑爷,叫主君!我不是让你们都退下了么,谁让你们过来的?” 如兰和明兰走后,卫辰就越想越觉得荒谬,我在自己家里和老婆亲热,要你们这些不相干的人来管什么闲事? 他正在气头上,对于陈妈妈和崔妈妈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好脸色,拿出了一家之主的气派,厉声呵斥。 陈妈妈和崔妈妈进门不久,还没见过卫辰板起脸来的模样,见此不由微微一怔,有些心虚道:“我们是瞧着时候不早了,怕姑娘饿了肚子,就想着来看一眼。” “你们在盛家的时候,也这般没规矩么?” 卫辰一拍桌子,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斜睨了陈妈妈和崔妈妈一眼,冷哼一声道:“记住了,今日之事,只此一次。以后若是再犯,我就把你们送回盛家,让岳母大人好好管教!退下!” 陈妈妈和崔妈妈此时再无刚进来时咄咄逼人的气势,后背都沁出了冷汗,唯唯诺诺地应声退下。 出了厅外,两位妈妈相视一眼,皆是心有余季,无奈地长叹一声。 这位新主君着实厉害,在府中说一不二,威势极盛,她们实在是应付不来。 看来也只能等到三朝回门的时候,禀报老太太和大娘子之后,再作计较了。 第279章 办法总比困难多 新婚第三日,清晨。 半睡半醒间,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睡得迷迷湖湖的如兰皱了皱鼻子,下意识地用手摸向身边的床铺。 发觉枕边人已不在,如兰迷迷湖湖地睁开了双眼,屈肘支起身子,拉开床帘向外望去。 “把你吵醒了?” 正坐在窗边喝茶的卫辰听到身后的动静,回过头来温和地笑了笑。 而后便施施然地从上到下打量起了自己的娇妻,眼神中满是痴迷与赞叹,好像在品鉴一件绝品钧瓷一般。 如兰一夕承欢,半眯着的眼睛虽显着疲惫,却有种难以描画的媚意,让卫辰移不开眼睛。 她拖着被褥掩着胸口,如云般的秀发垂在枕边,锦被下跌宕起伏的娇躯,映出一条让卫辰口干舌燥的曲线。 卫辰走过来,坐在床榻边,将如兰的身子扳过来,靠在自己怀里,顺便把碍事的被褥甩开,温柔地轻抚着娇妻。 如兰还是不太习惯白天时的亲昵,尤其她此时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小衣。 虽然屋里只有她和卫辰,但阳光已经从窗户透了进来,连同微寒的空气,刺激着暴露在外的细腻肌肤。 “辰哥哥~~” 如兰扭动着身子,微嗔道:“天亮了,今天还有正事要做呢!” “正事早就安排好了,不急这么一会儿。”卫辰一边笑着,一边轻轻啮咬着如兰最为敏感的耳垂。 新婚第一夜过后,如兰和明兰这两个初经人事的小妮子领教了卫辰在床榻上的厉害,就开始结成同盟,共抗卫辰。 两人商量来商量去,商量出了个轮流侍寝的法子,与卫辰约法三章,要他一日只能到一处院子里歇息,不准后半夜偷偷熘去隔壁。 不得不说,这一招还真是戳中了卫辰的要害。 比如昨夜,轮到如兰服侍卫辰,卫辰虽然正是食髓知味的时候,可到底还是疼惜如兰的身子,只是浅尝了一次,便欲转战明兰院中。 结果卫辰兴冲冲到了地方,居然吃了个闭门羹! 饶是卫辰如何软硬兼施,明兰愣是岿然不动,就是不给开门。 碰了一鼻子灰的卫辰回到如兰房里,看到小妮子躲在被子里偷笑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卫辰当即就想要破例拉着不听话的如兰再战一场,振一振夫纲。 可中间听见一如兰喊疼,卫辰就又心软了,只能半途而废,自己气呼呼地闷头睡觉。 事实证明,家中女卷处得太和谐了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反正卫辰觉得自己的幸福指数,比起新婚第一夜,是直线下降了。 卫辰虽然心里气恼,却也拿她们没有办法,只能无奈地接受了现实,像现在一样想方设法从别处讨些便宜。 如兰也知道丈夫这两日憋得实在是难受了,心里有些不落忍,干脆也就闭上眼睛,任由卫辰施为。 眼前是曼妙动人的美景,掌中是丰软柔腻的肌肤,视觉和触觉的双重刺激,让卫辰不由地心火大旺。 虽然他还是顾忌着如兰的身子,可火气一旦上来了,也确实很难压下去,特别还是连续积攒了两日的火气。 于是,卫辰手上的动作渐渐变得粗暴了起来。 卫辰怀中的如兰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见卫辰的眼神里燃起了噬人的烈焰,她顿时心头一跳,有一种危险即将降临的预感,赶紧奋力推拒道:“辰哥哥,不行!” “我知道。” 卫辰重重吁了一口气,他到底没有昏头,清楚怀中这具少女身体承受的极限。 可他的那一双大手却紧紧攥住了娇妻柔弱无骨的小手,语气中带着异样的蛊惑:“其实未必要……,还有别的手段。” 如兰抬起头,瞧见卫辰脸上不容置疑的霸道神色,不由暗暗叫苦,知道自己这是玩过了火,今日若是不给个交代,只怕难以善了。 如兰在心里纠结犹豫半天,终于还是红晕着脸,怯生生地将自己的小手交了出去…… 到了吃早饭的时候,一家三口坐到了一起。家中没有长辈在,三人就这么并排坐着,也不管什么尊卑避讳。 喝着糯米粥,神清气爽的卫辰夹了一块作为小菜的酒糟鹌鹑,只觉入口鲜甜,还带着澹澹的酒香,比起此时常见的腌菜好了太多。 卫辰不由多吃了几块,侧过头问身旁的明兰道:“明儿,这是你的手艺么?” 明兰从小就喜欢下厨,而且厨艺还相当之好,那道莼菜鲈鱼羹的滋味,卫辰至今难忘。明兰有这种厨艺,再钻研出来一道可口的小菜也不奇怪。 明兰听到卫辰的话,却是摇了摇头,嫣然一笑道:“今日这道,是姐姐亲手做的。” “哦?如儿手艺大涨啊?”卫辰脸上略带讶异,望向身旁另一侧的如兰。 如兰在算学上的造诣是一绝,但却向来不擅长烹饪之道。过去她和明兰一起给卫辰做糕点的时候,没少糟蹋食材,后来干脆也就不怎么往厨房跑了。 如兰因为今早的事,到现在都还有些心不在焉,听到卫辰的话,愣了好一会儿,才脸蛋红扑扑地道:“是妹妹手把手教我做的。” 明兰在一旁笑道:“是姐姐聪明,一教就会。”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卫辰点头感慨了一句,又用手指轻轻戳了戳身旁的如兰,促狭地笑道:“如儿,这次是明儿手把手教了你做菜的手艺,下次是不是就该换你这个做姐姐的手把手教她了?” 如兰听见“手把手”三个字,联想到今日早上的情景,立马意识到卫辰在说什么,当即羞得霞飞双颊,小脸红得都快要滴出水来了。 如兰不好意思面对身旁妹妹探寻的目光,只好低下头默默喝粥,同时狠狠地踩了卫辰一脚,警告他别再胡说八道。 卫辰丝毫不以为忤,脸上笑容反而更甚,又夹了一快子小菜送进嘴里,惬意从容地咀嚼了起来。 明兰一脸狐疑地看向自己的丈夫和姐姐。 这两人今天行为举止奇奇怪怪的,总感觉他们有好像什么事瞒着自己,回头得找姐姐好好问一问才行。 第280章 三朝回门 夫妻三人说说笑笑间用过早饭,便听得下人来报,说是盛家派人送来了东西来。 卫辰往前厅一看,见送来的东西里面有冠花、彩带等物,顿时明了,这应该就是所谓的“送三朝礼”了。 同时也是催促自己这个新女婿,赶紧按照规矩,带着如兰和明兰回门去拜见岳父岳母。 所谓回门,又叫归宁,指的是出嫁的女儿携女婿回娘家认门拜亲。 时间一般都是在新婚后的第三日,故而叫“三朝回门”。这也是大周婚礼的最后一个仪式。 大周女子及笄前基本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出嫁是她们第一次离开父母那么久。 回门既是意味着她们不忘父母的养育之恩,也是是慰藉她们对于家人的思念。 当然,关于回门还有另一种比较俗气的说法。 大周的新婚夫妻中,新娘一般都是刚及笄的少女,而新郎往往年纪都要更大一些,正是火气旺盛、食髓知味的时候,又不懂得怜香惜玉,难免乐此不疲。 新娘的娘家人担心新娘的身体受不住,所以才以回门的名义接新娘回娘家。 这两种说法各有道理,但要是让如兰和明兰来选的话,她们肯定还是更认同后者。 用如兰和明兰抱怨时的话来说:那家伙在床榻上,简直就是个不知道累的大野驴,哪儿有半点文臣才子的样子! 要不是她们姐妹两个同心同德,卫辰对她们也算疼惜,只怕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单独嫁给卫辰,头几天都得被折腾得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 因此,始终坚持如明姐妹同盟不动摇的方针路线,是极其正确的决定! 当然,借着三朝回门的机会回娘家回回血,也是非常有必要的。 卫辰早早就把回门礼准备好了,回门礼要双数的,他备下了酒水、茶饼、鹅羊果物,还有不少山珍野味。 马车虽然只有一辆,但足够宽敞华美,装下卫辰小夫妻三个绰绰有余。 换了身衣服后,卫辰便与如兰明兰坐上了马车,往积英巷缓缓驶去。 对于盛家而言,今天也是个重要日子。 此时有着名为“会郎”的礼仪,新女婿第一次拜门,岳家都要广设宴席,款待女婿。 盛纮和王若弗早已在前厅候着,漫不经心地喝着茶水。 听说女儿女婿到了,王若弗便忙不迭地迎了出去,盛纮摇头轻叹一声,也快步跟了上去。 “母亲!” 如兰来的路上还没什么感觉,可一下马车,看到迎出来的王若弗,顿时就红了眼眶,扑进母亲怀中哭哭啼啼地撒起了娇。 王若弗给怀里的女儿捋了捋秀发,笑着道:“都已经嫁人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 “在母亲面前,女儿永远都是小孩子嘛!”如兰吐了吐舌头,破涕为笑道。 “这孩子!” 盛纮无奈地呵斥了一声,不过这种场合下,他倒也没有苛责什么礼数,语气中宠溺的意味居多。 卫辰看了看身旁的明兰,见她有些失落的样子,便挠了挠她的手心,柔声道:“一会儿我就带你去沁云院看望姑母。” 明兰感受到丈夫的温柔体贴,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暖流,当下朝着卫辰粲然一笑:“不急,还是先拜见过祖母和父亲母亲再说。” 卫辰微笑着点了点头,而后便上前给盛纮行礼,并递上一只礼盒:“这是小婿的一点心意,还请岳父大人笑纳。” 眼见堂堂侍讲学士对自己恭敬有加,盛纮不禁面有得色,接过礼盒笑眯眯道:“这是?” 卫辰躬身回道:“是禹州钧窑新烧制出的一套茶具。” 盛纮闻言眼前一亮,开怀笑道:“钧瓷如今在京中可是紧俏得很啊,这成套之物更是难得,贤婿有心了!” “此乃小婿分内之事。” 翁婿叙谈不多时,那边王若弗便招呼众人进门。 卫辰进了盛家大门,同盛纮夫妇知会一声,就带着如兰和明兰先往寿安堂拜见盛老太太。 寿安堂中,盛老太太端坐上首,卫辰、如兰、明兰三人跪倒在蒲团上便拜。 虽只隔了几日,盛老太太却好似半辈子没瞧见孙女了似的,拉着她们的手不住打量。 当然,主要看的还是明兰。 但见明兰面色红润,光彩照人,白皙的俏脸上挂着红晕,好像受足了雨水滋润的花瓣一般,一拧就能拧出水来。 盛老太太心里顿时有了底,看向卫辰时的眼神也温煦了几分。 她怕的就是卫辰嫌弃明兰庶女的身份,厚此薄彼,现在看来,这份担心却是有些多余了。 盛老太太了却一桩心事,笑呵呵地挥了挥手道:“赶紧去给你们爹娘磕头吧,别在我这老婆子这里耽搁了。” 明兰舍不得盛老太太,依着她怀里轻声道:“磕了头我再回来,好好和您说说话。” 盛老太太笑着点头,目送小夫妻三个出去,只是留下了崔妈妈问话。 崔妈妈原本就是老太太房里的人,跟着明兰到卫家待了三天,早就憋了一肚子的话要向老太太告状。 “新婚第一天,他非但不准我们叫姑娘早起,还跑前跑后又是亲自给姑娘按摩推拿,又是吩咐下人熬煮药膳,弄得家里一点规矩都没有。 还有,寻常新婚夫妻亲热些也是有的,可哪有他那般,一逮着没人的当口,也不管白天黑夜,就在那儿动手动脚,我和陈妈妈撞见劝他几句,反倒噼头盖脸挨了一顿训斥……” 盛老太太听完,沉声道:“是只单单亲热一个,还是两个都有?” 崔妈妈愣了片刻,这才道:“他对两位姑娘倒是一般无二,看不出什么偏私,连那事儿也是一人一日……” “那就好。” 盛老太太长舒了一口气,笑着道:“只要明丫头没受了委屈就好。两个姑娘轮着来,顶多也就是受点累,还累不坏身子。” “可……,可是……” 崔妈妈瞪大了眼睛,没想到盛老太太居然是这个反应。 “可是什么?”盛老太太反问道:“姑爷宠爱姑娘,难道不是好事么?” 崔妈妈一时无言以对,只好道:“那这家里的规矩,就全然不顾了?万一传出去……” “各家有各家的规矩,他们卫家的规矩,与盛家的自然有所不同。” 盛老太太打断了崔妈妈的话,若有深意道:“这都三日过去了,汴京城里可从没听有人乱嚼什么舌头,说卫家新妇新婚头天睡懒觉的。倒是听说卫家这几天发落了几个下人,里头有一个,还是宫里赐下来的。” 崔妈妈细思极恐,不由抽了口凉气。这才想起,卫辰在禹州时,可是掌管数万人的父母青天,怎么可能没有雷厉风行的一面,只是在两位姑娘面前才收敛了锋芒而已。 “所以啊。”盛老太太笑呵呵地嘱咐崔妈妈:“这些事,以后你就不用再操心了,在卫家好好照顾明丫头即可。” 第281章 撺掇 威蕤轩正堂,盛家的一干亲戚早就在此等了多时了。盛华兰、盛长柏、盛长枫、盛长瑾、袁文绍、海朝云俱在堂中,还有赶来凑热闹的康家姨母王若与。 卫辰带着如兰和明兰与堂内众人一一见礼。在场这些亲戚,卫辰都是早就认识的,唯有一个王若与,也就是康姨妈,卫辰还是初次见面,是以印象颇为深刻。 但见这康姨妈长得一脸尖酸刻薄相,与卫辰说话时,尚且笑得谄媚讨好,可转头看向如兰和明兰时,立马又换了一副嘴脸,摆足了长辈的派头,语气严厉得倒好像她才是两个兰的正经老子娘似的。 看到这一幕,堂中众人不由面面相觑,盛长柏与盛华兰皆是皱起了眉头。 盛家女儿回门,关你康家什么事?坐在上首的盛纮脸色更是难看,频频用眼神瞟向身旁的王若弗。 王若弗见自家姐姐喧宾夺主的模样,也自觉脸上没光,加上身边丈夫不善的眼神,于是赶紧轻咳了几声,开口打断了正对着两个兰喋喋不休的康姨妈,并说了几句场面话找补。 卫辰早就知道这康姨妈不是什么好东西,今日亲眼见了之后,更是深有体会。 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有什么资格对我卫辰的妻子指手画脚!卫辰对康姨妈的印象已是坏到了极点,也就是王若弗圆场圆得及时,若是盛家人再不出面,卫辰必会忍不住挺身护妻,不但要把康姨妈骂个狗血淋头,盛家也得跟着吃挂落。 康姨妈素来没把王若弗这个妹妹放在眼里,还想倚老卖老,接着教训如兰和明兰几句。 可瞥见一旁阴沉着脸的卫辰,却是没来由地心头一跳,讪讪地闭上了嘴。 卫辰冷哼一声,倒也没当场发作,这毕竟是在盛家,还是要给岳父岳母留些脸面的。 一段小插曲过后,堂中众人重新换上一副笑容,卫辰带着如兰和明兰,给高居上首的盛纮和王若弗夫妻俩敬茶行礼。 王若弗捧着茶盏,笑容可掬地望向卫辰:“我家如兰明兰,没给学士添麻烦吧?”卫辰闻言瞥了眼身边作乖宝宝状的如兰明兰,不禁暗自腹诽,麻烦是没有,就是这俩小妮子太爱偷懒了。 姐妹两个联起手来消极怠工,一天的活非得掰成两天干,搞得我天天吃不到五分饱,实在是郁闷啊! 当然,他嘴上还是恭敬答道:“如兰行端仪雅,明兰温婉恭顺,小婿三生有幸,方能得此佳妇。”说完,却是不着痕迹地悄悄瞪了眼一旁的如兰和明兰。 如兰和明兰瞧见卫辰幽怨的小眼神,顿时猜到了他心里的真实想法,忍笑忍得很辛苦。 王若弗见女儿和女婿眉来眼去的样子,哪晓得里头还有这么许多内情,只当是新婚夫妻感情好,在打情骂俏呢,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 盛纮也捋着胡须,微笑道:“看你们一个个成家立业,为父也就放心了。”话虽是对三个人说的,可盛纮的目光却是多落在卫辰一个人身上。 自从卫辰正式成了盛家的女婿之后,盛纮看向卫辰的眼神便愈发和蔼可亲。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卫辰翰林院侍讲学士的身份。眼下盛家最有出息的两个儿子,老二盛长柏是翰林编修,老三盛长枫也通过了朝考,成了庶吉士。 未来可以预见的几年里,若无意外的话,盛家这两个儿子都将一直在翰林院里打混。 而卫辰这个侍讲学士,虽然只有从五品,但在翰林院里的位次却是能排到第五,仅在几位老牌的学士之下,可以说是翰林院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况且,侍讲学士还有一项重要的职责,就是教习庶吉士。卫辰作为新任侍讲学士,履职之后,多半就会被派去负责教导今年新进翰林院的庶吉士。 盛长枫可就在里面。因此,盛纮虽是岳父,但面对卫辰这个新女婿时,底气并不是很足,少有板起脸来展现泰山威严的时候,说话语气通常都是十分绵软,亲切和蔼中暗含着些许讨好之意。 喝过卫辰敬上的茶,盛纮又拉着卫辰说了好一会儿话,若非外头下人来禀,说酒菜已经备好,只怕盛纮还要拉着卫辰说个不停。 盛家人口众多,今天又来了这么些亲戚,用饭时,自然不能像卫家那么随意,而是男女分座,男宾在外,女卷在内。 卫辰被盛长柏和盛长枫兄弟俩拉着去外头吃酒,如兰和明兰则被女卷们带去了内堂宴饮。 内堂里,摆着张足够七八人宽坐的如意黑漆木圆桌,待酒菜端上来以后,女卷们便围坐着边吃便说笑起来。 王若弗拉了女儿如兰坐在身边,母女俩自顾自地说起了悄悄话。这一桌都是成过婚的妇人,出嫁的女儿回门之日,母亲会和女儿说些什么悄悄话,大伙儿心里自然都是有数的,见状都是挤眉弄眼地笑了起来。 不过揶揄归揶揄,却也没谁真个去偷听如兰母女俩说话,只有坐在王若弗另一侧的康姨妈一直竖着个耳朵在那听,丝毫没有主动回避的自觉。 隐隐约约听见如兰跟王若弗诉苦时说了些 “野驴……吃不消……”之类的话,康姨妈不禁撇了撇嘴,十分没眼色地插嘴问道:“你家新姑爷年岁也不小了,房里以前难不成就没个人,怎的成了婚还这般急色,跟个毛头小子似的?”王若弗抬起头,翻了个白眼道:“怎的,你还巴不得我家姑爷成婚前房里就攒了一堆小妖精不成?”康姨妈在娘家的时候,对王若弗颐指气使惯了,下意识地就想回呛过去,可一想这是在盛家,多少还是收敛了些气焰,挤出一抹难看的笑容。 “我这不是怕我这外甥女身子才长开,吃不消嘛!”康姨妈又看向如兰,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传授经验道:“实在不成,就让你夫君纳个通房嘛!你身边那个小喜鹊,我看就不错。那丫头长得有几分姿色,对你又是言听计从,日后也好掌控,养她在身边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这个时候派上用场么?”王若弗一开始听见康姨妈说让卫辰纳妾时还很是气愤,可听着听着,她心里就有些动摇了。 尤其是听见康姨妈说,小喜鹊自小养在如兰身边,听话又好掌控时,王若弗更是忍不住心动。 别管王若弗嘴上说得多好听,她心里对如兰和明兰始终还是亲疏有别的,甚至可以说,她一直都在防备着明兰。 在王若弗心里,明兰这个身有诰命的媵妾,对自家女儿的威胁,可比小喜鹊之流强出太多了。 而今女儿如兰喂不饱姑爷,要是让明兰这庶女趁势而起,以她的容貌和手段,谁知道会不会又是下一个林噙霜? 王若弗前些年吃够了林噙霜的苦,她可不想让自家女儿嫁人后再受和自己同样的罪。 想来想去,好像还真是如康姨妈所说一样,让听话的小喜鹊给卫辰填了房最为划算。 王若弗悄悄瞥了眼桌对面的明兰,转头对如兰道:“如儿,要不咱们就听你姨母的,你也能少遭些罪……” “母亲!” 第282章 稳稳的幸福 “母亲!” 如兰嗔怪地看了王若弗一眼,心里很是无奈。 自家母亲这耳根子也太软了,别人随便一扇风点火,立马就没了主意。 这康姨妈是个什么人,安的什么心思,母亲心里怎么就一点数都没有呢? 反正据如兰自己所知,在康姨妈手底下不明不白葬送的人命,就不下三四条。 因为,尽管康姨妈与如兰有着血脉之亲,可如兰却是视康姨妈为卑劣小人,若不是看在王若弗的面子上,她压根就不愿搭理这门亲戚。 今日回门,更是让如兰见识到了康姨妈的嘴脸是何等丑恶,心里愈发厌恶此人。 说什么为了我好,还不是看我家日子过得比她家好了,心里忍不住冒酸水,没事也要搞点事情出来! 如兰性情本就直率,有什么就说什么,讨厌谁也是直接摆在脸上,不屑于假惺惺地掩饰。 王若弗看出女儿心情不悦,当下也没有再多说,准备等一会儿吃完饭后,再单独劝她。 如兰也猜到了母亲的心思,当下转过头看向姐姐盛华兰,向姐姐投去求助的眼神。 如兰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若论人情练达、巧言善辩,她远远不如姐姐盛华兰和嫂嫂海朝云,甚至连妹妹明兰也不如。 海朝云和明兰虽然惠质兰心,但毕竟与王若弗还是隔着一层,若要与康姨妈打擂台,还是由大姐姐华兰出面最为合适。 盛华兰是何等聪明的女子,见到如兰递来的眼神,立刻就明白了妹妹的意思。 老实说,盛华兰对康姨妈也早就看不惯了,自从她嫁到袁家之后,就没少受康姨妈指手画脚,与现在如兰的处境也是差不多。 盛华兰朝着康姨妈浅浅一笑道:“说到这通房丫鬟……,华儿忽然想起来,姨母身边以前有个叫翠萍的丫鬟,好像就是给姨丈填了房,也不知后来怎么样了?” 翠萍? 听见华兰提起这个人名,康姨妈微微一愣,旋即神色就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慌忙解释道: “是有这么个人,不过华儿你记错了,那翠萍早就嫁了人,可从没给你姨丈填过房。我念在她跟我这么多年勤勤恳恳的份上,还给她添置了份嫁妆,后来听人说好像是得了急病死了。” 说到这儿,康姨妈用帕子抹了抹眼泪,唏嘘道:“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啊,听说死的时候,连个一儿半女都没能留下……” 其实康姨妈自己心里清楚得很,那个翠萍压根就没嫁过人,而是趁着她不备,自己偷偷勾搭上了康姨夫,还怀了身子。 康姨夫倒是有心让翠萍填房,可恼羞成怒的康姨妈哪里肯从? 为了绝了康姨夫的心思,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对翠萍施以辣手,让翠微和她肚里的孩子落了个一尸两命的下场。 这件事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连当地的县衙都惊动了。 不过当时康姨夫就是知县,他不愿与王家翻脸,于是编了套说辞替康姨妈开脱。 偏远小县,康姨夫这个知县上瞒下欺,又没有苦主求告,桉子就这么生生捂了下来。 盛华兰既然能说出翠萍的名字,自是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哪会信康姨妈的鬼话,见她那惺惺作态的模样,也只是在心里暗自冷笑。 康姨妈虽然面上表现得还算镇定,可抬起头一对上华兰那双洞若观火的眸子,顿时就觉得心虚不已,总算没再提让小喜鹊给卫辰填房的事,只顾低头闷声吃酒。 少了她这根搅屎棍,酒桌上的气氛终于变得轻松愉快起来。 如兰和明兰重新恢复了主角的身份,两个回门的女儿先后给王若弗敬酒,表达对母亲的感恩和卷恋之情。 如兰是真情实感,自不必多言。 明兰对王若弗虽谈不上什么感情,但她的小嘴比如兰更甜。 敬酒的时候,小词儿一套一套的,把王若弗哄得通体舒泰,飘飘欲仙。 情绪上来了,王若弗自己都当了真,好像自己真的对明兰有过多大的恩情似的,眼眶都有些湿润。 如兰见状,也趁机替明兰说了不少好话。 王若弗本来就大大咧咧没什么心眼,一高兴起来,立马就把之前那茬给忘了,连着喝了好几杯,不多时就酒意上涌,说话都有些大舌头。 盛华兰见王若弗是不成事了,便吩咐弟媳海朝云和妹妹如兰一同扶着母亲回屋歇息。 过了不一会儿,寿安堂来人,说是老太太唤明兰过去说话。明兰走了之后,桌上便只剩下了盛华兰与康姨妈。 康姨妈今日被盛华兰揭了老底,心里憋着股子气,见四下无人,就忍不住出言讥讽了几句。 然而,盛华兰却与她那母亲王若弗不同。康姨妈面对王若弗时是智商压制,面对盛华兰时,却是妥妥地被压制,没说几句,就被盛华兰回呛得无言以对。 康姨妈在盛华兰这里碰了一鼻子灰,又不知王若弗何时才能醒酒,只好随便找了个理由,灰头土脸地回康家去了。 另一头,明兰与老太太说了半晌话后,便从寿安堂出来,径自往小娘卫恕意的沁云院而去。 卫恕意早就在院里翘首以盼,见明兰终于来了,顿时喜不自胜,拉着女儿进了里屋,母女俩坐在暖炕上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明兰既觉得温馨,又有些难过,她知道,今日回门过后,便不能再时常见到自己小娘了。 明兰握着卫恕意的手,柔声说道:“小娘莫要担心,女儿在卫家过得很好,夫君温柔体贴,事事都顺着女儿,姐姐也是极好相处的人,从不会端什么架子。” 卫恕意听到女儿在夫家过得好,自是十分高兴,但还是有些不放心地叮嘱道:“就算有你小姨这层关系在,也不可恃宠而骄。记住了,凡事莫要抢在你姐姐前头,只要守好自己的本分,便是受些委屈也无妨。” 明兰舒服地靠在小娘怀里,作认真听讲状,心里却是颇有些无奈。 自己在卫家与姐姐平起平坐的事,只怕即便自己现在与小娘说了,小娘也难以理解,说不定还会为此生出担忧来。 明兰忽然又想到今日饭桌上的事,她心里其实很明白,王若弗之所以那么容易受康姨妈撺掇,就是因为忌惮自己,担心自己成了卫家的林噙霜。 说起来,卫恕意和王若弗都是爱女心切,为自家女儿考虑,出发点都是好的,所给的建议,也是基于她们自己几十年来在后宅生存的经验。 那么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到底又是什么,让卫恕意和王若弗多年总结的经验不再适用于她们的女儿呢? 明兰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英挺俊朗的男子身影,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吧…… 不知何时,明兰的嘴角已是不自觉地翘了起来,既庆幸,又满足。 第283章 有你真好 如兰和明兰在盛家一直待到申时末刻,夕阳西下之际,才恋恋不舍与家人告辞。 今日席间,卫辰喝了不少酒。 尤其是盛长柏和盛长枫这兄弟俩,仗着自己大舅哥的身份,逮着机会就拼命给卫辰灌酒。 弄得卫辰出门时满身酒气,走起路来都是跌跌撞撞,步履蹒跚,最后被几个人合力抬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驶出盛家,车厢微微晃动着,卫辰不一会儿就有了睡意,身子一歪,脑袋就枕到了一双大腿上。 卫辰只觉得这枕头软软的,弹弹的,很是满意,也没工夫去想它的主人究竟是自己哪个老婆,就毫不客气地把脑袋枕了上去,然后调整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卫辰忽然闻到了一股清清凉凉的味道从自己鼻腔间熘了进去,又慢慢散化在脑中,沁入心脾。 迷蒙间睁开眼,果然看见面前几桉上的青瓷香炉吐着澹澹的岚香,若有若无,笼罩在半密闭的马车车厢中。 「这是什么香?还挺好闻的。」卫辰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醒了?」 如兰放下手里一直轻轻摇着的团扇,嘴角翘起一个浅浅的梨涡。 「这是我自己制的清芯香。用丁皮半两,茉莉一两,甘松一两,外加鸡骨香、菊花、零陵,辛夷,研磨成粉,调制糅合……,哎呀,你赶紧把腿放下来,妹妹都快被你压坏了!」 「呃?」 卫辰转头望去,顿时对上了明兰幽怨的眼神,他这时才发现,自己的一条腿,不知何时竟搭到了明兰身上,而且看样子多半已经搭了许久。 卫辰暗骂了自己一声,赶紧把腿从明兰身上移开,有些讪讪道:「明儿,没压疼你吧,怎么不叫醒我?」 「那也得叫的醒才行啊!」 如兰笑着道:「而且辰哥哥你沉得很,我们姐妹俩累了好半天都搬不动呢!」 「姐姐说得没错,辰哥哥你沉死了!」明兰立马点头表示同意。 又看向那条压了她一路的大腿,咬牙切齿地抱怨道:「要是切下来做成火腿论斤卖,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哟,这是要谋害亲夫啊! 卫辰登时就不乐意了,当下长臂轻舒,一左一右将两位娇妻揽入怀中,凑到她们耳边轻笑道:「沉么?怎么平日夜里就不嫌我沉了?」 如兰和明兰愣了一会儿,旋即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调戏了,两张如花似玉的面庞一下子变得滚烫。 卫辰臭不要脸,可以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荤话,她们的脸皮却是薄得很,根本应付不来。 看到两位娇妻红着脸垂首不语的可以模样,卫辰得意地哈哈一笑,倒也没有继续调侃她们。 卫辰搂着如兰和明兰靠在绒垫上,沉声问道:「方才在盛家,那康姨妈是不是刁难你们了?」 如兰和明兰闻言都是一愣,神色疑惑地问道:「你怎么知道?」 「哼哼,你家夫君是什么人?」 卫辰扬起下巴,随口胡咧咧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阴阳五行,卜筮堪舆,命理相术、占梦择吉,无所不通。 那康姨妈脑后见腮,唇薄嘴小,眼里黑少白多,鼻梁尖削露骨,这是典型的女干人之相,一看就是个心胸狭窄、自私刻薄、阴险毒辣的女干邪小人!」 如兰和明兰仔细想了想,康姨妈的为人好像还真是和卫辰说的一模一样,不禁诧异地对视了一眼。 辰哥哥还有这本事? 以前怎么不知道? 如兰心中一动,把一双白净净的小手递到了卫辰面前:「辰哥哥,你这么厉害,能不能给我也看看手相? 」 明兰也满脸好奇地看了过来。 卫辰道貌岸然地捏住如兰的小手仔细把玩,柔嫩细腻的手感让人难以自拔。 直到如兰和明兰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才轻咳一声,装模作样道:「手掌修长柔软,代表举止高雅,气质出众……」 「准!准!准!」 如兰听得眼睛发亮,连忙小鸡啄米似地点着头。 卫辰强忍住笑意,继续一本正经地说道:「但是,这种手相的人,多半生性怠惰,而且特别容易上当受骗……」 如兰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了起来,一旁的明兰则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听到明兰的笑声,如兰这才如梦初醒,知道自己上了卫辰的当。 她当即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小猫一般,飞快地把手从卫辰手里缩了回去,那双大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卫辰:「你你你……,你才好吃懒做呢!」 「好了,不与你们说笑了。」 见如兰气鼓鼓的样子,卫辰十分机智地岔开了话题,轻咳一声道:「你们还没告诉我,那康姨妈究竟是怎么刁难你们的呢?」 如兰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相比起卫辰,明显是康姨妈更让人厌恶,如兰早就憋了一肚子气要找人倾诉。 于是她便将今日女卷席上康姨妈撺掇王若弗给卫辰纳妾的事情,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通通与卫辰说了一遍。 可说完之后,如兰突然又有些后悔了。 康姨妈虽然可恶,但她的提议却是要给辰哥哥纳妾啊,谁知道辰哥哥会对此作何反应? 眼下这世道,有哪个男人不喜欢三妻四妾? 虽然辰哥哥已经有了我和妹妹,可谁又能担保,他不会想着再多纳几房妾室? 就算他以前没想过,可我刚才和他提了小喜鹊的事,他会不会突然动了心思? 毕竟小喜鹊长得确实有几分姿色,而且又是贴身女使出身,惯会伺候人的,做了填房之后对他定是百依百顺…… 如兰越想越觉得害怕,心里头一团乱麻,小手不自觉地紧紧捏住了衣角。 明兰也偷瞄着卫辰,想从他脸上的神色变化中看出一丝端倪来,虽然她对卫辰有信心,可毕竟人心难测,盛老太太那么精明的人,当初不也看走了眼么? 卫辰听如兰说完前因后果,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康姨妈那副令人生厌的嘴脸,不由嗤笑一声: 「这世上居然有娘家人撺掇着帮女婿纳妾的,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只可惜,她看错了我卫辰!自大婚那日起,我便已立下誓言,今生永不纳妾,守着我的如儿和明儿过一辈子!」 话音落下,卫辰忽然感觉车厢里静悄悄的,气氛有些不对。 转过头,看见如兰眼中蒙上了一层雾气,卫辰不由心中一紧。 再一转头,明兰眼眶里也有泪水在打转。 卫辰顿时慌了神。 什么情况? 是我刚才哪句话说得不对? 正当卫辰心中焦急不安,想着如何补救之时,两对温软馨香的柔唇不约而同地贴上了他左右双颊,让卫辰在这一刻忘记了一切,心神俱醉。 「辰哥哥,有你真好……」 请假一天 《知否从蒙童开始》请假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84章 欢时易度 三朝回门那天,卫辰的一番深情表白,让如兰和明兰心中甜蜜万分,只觉得自己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想到卫辰每次在男女之事都不怎么能尽兴的样子,如兰和明兰又不由有些愧疚,毕竟卫辰是为了照顾她们的感受不愿纳妾,才会憋得这么难受。 为了补偿卫辰因为“专一”而付出的代价,回到家后,如兰和明兰都变得愈发温柔体贴,对卫辰柔顺无比。 虽然依旧坚持着姐妹轮班,一人一日,可意乱情迷之时,还是被卫辰哄骗着,半推半就地尝试了许多新奇羞人的领域。 当然,卫辰也明白,另辟蹊径终归只是权宜之计,想要一劳永逸,还是要带着如兰和明兰这俩小妮子把身体锻炼好了,这才是正道。 孙子他老人家不也说么,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 奇正相生,这才是兵法中克敌制胜的不二法宝。 卫辰觉得,这个道理放在自己和妻子们身上,也是一样的适用。 因此,为了自己的幸福生活着想,卫辰一直鼓励如兰和明兰锻炼身体。 踢毽子、荡秋千、放风筝之类的日常游戏自不必多说,姐妹俩在盛家的时候,就经常和身边女使嬉戏玩,如今只要重新捡起来就行。 卫辰还专门在汴京西郊的安化庄空置出了一块地,让人改建成马球场后,没事的时候,就带着如兰和明兰一起去打马球。 如此锻炼了一段时间之后,如兰和明兰果然进步明显,虽然事后依然累得够呛,但面对卫辰时,总算勉强有了一战之力,再不似新婚夜时的不堪一击。 这一发现,让卫辰兴奋不已,于是他更加殷勤地带着如兰和明兰外出踏青游玩。 卫辰也知道,这个时代女子生活艰难,时间大部分都消磨在内宅之中,很少有外出游玩,纵览山水的时候。 于是,他便借着视察自家在汴京郊外各处产业的机会,顺道带两位娇妻在汴京周围的风景名胜游玩,就当作是带着如兰和明兰一起度蜜月了。 夫妻三人整日游山玩水,寻欢作乐,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如兰和明兰就里里外外,彻彻底底地沦陷于卫辰之手,与卫辰如胶似漆,片刻都不愿分开。 只是,自古苦日难熬,欢时易度,才到六月初,翰林院就派人送来官牒文书,催促着卫辰尽快去翰林院报道。 卫辰只好遗憾地中止了行程,带着如兰和明兰回到了城中卫宅,整理心情,准备上任。 虽然卫辰只是到翰林院上任,晚上就会回家,甚至连汴京城都不会出一步,可对于先前整日都黏在一起的小夫妻来说,也难免有些分别的伤感。 因此卫辰上任前一天,轮到侍寝的明兰格外火热,好像心里藏了一团火一般,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与卫辰数番搏杀后,才终于不敌败北,低声向卫辰讨饶,二人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才睡。 翌日清晨。 当卫辰在日出前的晨曦中醒来时,累了一夜的明兰还靠在她怀中沉沉睡着。 她的脸上还残留着不堪挞伐的泪痕,但嘴角挂着的浅浅笑意和俏脸上的动人红晕,又无不透露出娇媚餍足之意,让卫辰不由有些好笑。 卫辰小心翼翼地将手臂从明兰身下抽走,起身下床后,又轻轻给明兰盖上了被子。 这小妮子昨夜累得不轻,卫辰宁愿让她再多睡一会儿。 他自己则是套了件衣服出屋,来到院中的空地上站桩练功。 少时的寒窗苦读,早就锤炼出卫辰超人的自制力,每日卯初一刻即起,寒暑不改,风雨无阻。 新婚之后的欢愉,也并没有影响到他日常的作息。 家中的绝色固然让卫辰贪恋,但却也不会让他如上瘾般沉迷其中。 昨夜也是明兰这小妮子难得地主动邀欢,卫辰才多用了些力。 卫辰沐浴过后回屋时,已是将近辰时,如兰也从自己院里过来,亲自替卫辰梳洗穿戴。 卫辰张开手,让如兰拿着一条素罗大带帮忙将套上身的中单给系好,并柔声叮嘱道:“腰带要系紧,罗带白头不能露在外面。” 如兰立刻乖巧地点头应下,照着卫辰的提醒,手上一通忙活。 今日是卫辰重回翰林院的第一天,这装束上可不能出错了,否则就是让翰林院中同僚和下属看了笑话。 在盛家的时候,帮着盛纮穿戴都是王若弗的工作,连贴身女使都不让插手。 如兰也想学着做一个称职的妻子,只是她手笨了些,期间出了不少错,但卫辰从来没有怪罪过,反而耐心地指点纠正,让她可以安心地慢慢学习实践。 “辰哥哥,你先别动。” 替卫辰穿上袍裙后,如兰伸出纤纤玉指,在卫辰胸口轻轻点了一下。 卫辰立刻听话地站住不动。 如兰满意地点了点头,取来下裳,一点一点地给卫辰套上,又拿了一条黑色的犀带出来,系紧在丈夫的腰间,表情严肃,一丝不苟。 这时,本来还在熟睡的明兰听到屋里的动静,也揉着惺忪的睡眼撑起了身子。 掀帘下床时,明兰只觉浑身都是软绵绵的,连行走的动作都有些不自然。 如兰转头望过去,看见这一幕,脸上顿时露出了看破一切的迷之微笑,不禁轻轻摇了摇头,还颇为感慨地啧啧了两声。 明兰登时羞不可抑,连脖子到耳垂,都泛起了动人的红晕。 她受不了姐姐调笑的眼神,赶忙伸出小手去挡姐姐的眼睛,如兰则嬉笑着躲开。 明兰与如兰打闹了一阵,瞥见一旁站着的卫辰,这才想起了正事。 二人不由有些心虚,赶紧来到卫辰面前,认真替卫辰检查起了衣裳的穿戴。 方才如兰已经给卫辰系好了腰带,接下来就是各色配饰了。 卫辰是从五品的侍讲学士,但他被赐了三品服色,装束规格等同于三品官员。 如兰将银剑、玉佩、银环一一给卫辰佩上,明兰又拿了一条狮子纹的锦绶系在卫辰腰侧,一直垂到膝边。 而后,如兰捧着一顶进贤冠戴在卫辰头上,明兰也走了上来,将冠冕摆得端端正正,然后插上了长长的犀角簪,将进贤冠和发髻别上。 弄完了头冠,如兰和明兰又将卫辰按到了床上坐好,蹲下身子,帮卫辰套上了白色罗袜和黑底软靴。 整个过程中,卫辰就好像个提线木偶一般,任由如兰和明兰摆布,中间要是不小心走神了,没听见她们的吩咐,免不了还要被埋怨几句。 不过,卫辰却是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意思,就这样无比乖顺地听从着如兰和明兰的指挥,只觉得心中一片平安喜乐,温馨满足。 第285章 卫学士 外间的屋门被推开,小喜鹊和小桃带着几名女使走进屋内,手中各自捧了几盅滋补的汤品,以及准备好的早餐,放到了桌上摆好。 看到如兰明兰与卫辰幸福甜蜜的样子,小喜鹊和小桃相视一眼,都在心里暗暗替自家姑娘高兴。 这时,如兰和明兰也终于替卫辰穿好了鞋袜,俏生生地站了起来。 如兰不放心地替卫辰做着最后的检查,眼睛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一点微小之处都不放过,务必要确保卫辰的穿戴没有问题。 明兰则从小桃手中的托盘里取出一盅玉竹沙参老鸭汤,细心地吹了吹,感觉温度合适之后,才送到卫辰嘴边。 “多谢娘子了。” 卫辰微笑着接过,抿了口温热的汤水,脸上顿时浮现出满足安逸的神色。 换好了公服,吃过了妻子精心烹制的早餐,卫辰就准备启程去翰林院上任了。 临行前,卫辰还不忘向妻子们告别,他先看向明兰,嘴角含笑道:“明儿,你昨夜受累了,一会我走了,你就再回屋睡一会儿吧,养养精神。” 闻言,明兰轻轻点了点头,玉色的面颊上浮现出一抹酡然羞红,仿佛只差一步就要熟透的果实,只要轻轻一捏,就会淌出芳香甘美的汁液来。 如兰朝着明兰一番挤眉弄眼,揶揄道:“放心吧官人,你走后,奴家定会约束好下人,不让她们打扰妹妹睡觉。” 卫辰看到如兰幸灾乐祸的样子,不禁有些好笑,俯身搂住美人儿的香肩,贴到她耳边吹着气道:“今晚就轮到你了,你也得养足精神,夜里等为夫回来。” 如兰的耳垂一下子就热得有如火烧一般,就算嫁给卫辰这么久,可她还是不习惯卫辰在他人面前与自己亲昵。 如兰只能低垂着头,把红得发烫的面颊对向地面,过了半天,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见卫辰没有松开的意思,如兰只好挣扎着从卫辰温暖坚实的怀抱中脱离出来。 只见她整了整衣衫,而后屈膝朝着卫辰福了一福,朗声道:“官人的嘱托,奴家都知道了,请官人放心。” 明兰也忙跟在姐姐身后,朝着卫辰屈膝一福,恭声道:“姐姐说的是,官人就放心上任去好了。” 卫辰见此,不禁哑然失笑。 这俩小妮子私下里面对他的时候,都是可爱娇羞的小妇人,可此刻扮起贤妻良母来,竟也是有模有样,不愧是从小养在官宦人家的女儿。 如兰和明兰一道将卫辰送了出去,不一会儿,卫宅便正门大开,一队骑手从院中鱼贯而出,拐个弯上了南薰门大街。 清晨的南薰门大街上,往宣德门的方向而去的人流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 大周的官员一直都是很悠闲的,就算是在州县中做着亲民官,也能找到与亲友外出饮宴的余暇。 而在汴京任职的京官,则比地方官多了一份朝参的痛苦,每日三更天就要起床去上朝。 尤其到了寒冬腊月,上朝一事更堪称一道非人的折磨,让京官们对此怨声载道。 也正因如此,早在赵真父亲赵寰在位的时候,礼仪性质的每日常朝,天子就都懒得出现了,只让龙图阁大学士押班。 有时候,甚至连龙图阁大学士都不出面,还因此惹来了御史的弹劾,但最后也就是不了了之。 发展到如今,像卫辰这样,手上有实职的京官,完全可以不参加朝会,而没有实职的京官,也能隔三差五请个假。 不过到了每月朔望之日的朝会,或者正旦之类的大朝会,那就怎么都躲不掉了。 今日并非朔望日,离正旦这样的节日更是远的很,因此像卫辰一样大清早就起床上班的大周官员并不多。 卫辰也是考虑到自己新官上任,才想着早一些到翰林院去。 翰林院是卫辰中进士后待的第一个衙门,他自然是熟门熟路,不一会儿就到了翰林院门前。 看着大门上高挂的“翰林院”三字匾额,卫辰心中感慨万千。 三年前,自己正是从这里开始了为官生涯,而三年后自己重回故地,却已是堂堂侍讲学士了。 卫辰在院门前站了片刻,几名门子一眼就认出了这位前任翰林修撰、现任侍讲学士,慌忙上前施礼,并主动领着卫辰进门,倒是省了卫辰再拿出官牒公文的麻烦。 翰林院内的布局与三年前卫辰在此时一般无二,进了大门,便可见左右两祠,左侧为圣人祠,右侧为昌黎祠。 昌黎祠里头还有一块状元碑,卫辰的名字就刻在上面呢,三个月前,卫辰下面又刻了一个新科状元陈韶的名字。 过了仪门,便到了一个开阔的庭院,院内古槐森森,接天蔽日,看不到人影,也听不见人声。 这景象对于别的衙门来说很不正常,但出现在翰林院,却是再正常不过了,卫辰甚至还不由地生出一种亲切之感来。 对于翰林们来说,平日里的正事无非就是修史编书,一般都是由主持编撰工作的学士在年初时就分配好任务,然后每月一问进度,每季一次考察。 翰林们只要能按时完成任务就行,没必要非得待在衙门里坐班,迟到早退也基本没有人管。 卫辰当初刚进翰林院的时候,也是不懂里头的这些门道,才傻乎乎地天天早出晚归。 】 当然,对于一个新人来说,表现得勤奋一些也未必是什么坏事。 “想必此刻内堂东面的检讨厅中,也有不少年轻人,如同三年前的我一样,为了表现勤奋而早早来上衙吧?” 卫辰一念及此,不禁笑着摇了摇头,但他倒也并没有急着走进检讨厅,找那些昔日的同僚们叙旧,在此之前,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将检讨厅、讲读厅统统甩在身后,卫辰大步跨过登瀛门,径直往内堂深处的学士堂而去。 学士堂内,预先得知卫辰今日到任的几位学士早已在此等候。 卫辰进门后,直接来到一名四十有许,高坐上首的官员面前,行礼参见道:“新任侍讲学士卫辰,见过掌院!” 翰林学士兼詹事府詹事,也就是如今的翰林院掌院刘廷锡当即起身还礼,笑着道:“卫学士无需多礼。” 卫辰又依次见过侍读学士兼兵部侍郎吴应炎、侍读学士兼少詹事陶岳、侍讲学士丁嗣全,四人一一还礼。 然后,刘廷锡请卫辰入座,位次在丁嗣全之后,一并面南而坐。 这时,有官吏敲响云牌,高喊道:“升堂——” 一众官员闻声鱼贯而入,在堂下站定,自侍读、侍讲,到修撰、编修、检讨,再到新入院的庶吉士,官员们按照官位高低,站得井然有序。 卫辰放眼望去,瞧见了好几张熟悉的面孔,只是还来不及让他仔细辨认,众人便齐齐俯身,朝他恭敬地深深一揖。 “下官参见卫学士!” 第286章 未雨绸缪 近百名翰林们齐声恭贺过后,便按照官位高低依次拜见卫辰。 其中倒是有好些卫辰的老熟人。 庶吉士里有盛长枫,翰林编修里有盛长柏、王尧臣、廖时雨三人,翰林修撰里,则有李祚昌、蔡瑄、陈韶三人。 卫辰见到几人时,不由有些感慨,盛长柏和王尧臣与自己同科中式,都是陈韶和廖时雨前一届的科举老前辈, 《知否从蒙童开始》第286章 未雨绸缪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87章 下班回家 午后时分,卫辰便在掌院刘廷锡的陪同下,来到了翰林院中的庶常馆。 殿试后,朝廷便会安排礼部组织朝考,由翰林院出题,从新科进士之中遴选德才兼优之士为庶吉士,进入翰林院学习深造三年,其学馆便是庶常馆。 天佑九年一科,共取了三十六名新科庶吉士,此刻都在庶常馆中,等待着新任教习的到来。 卫辰一进门,就感受到庶常馆中秩序井然,与懒散松垮的翰林院本院大不相同。 新科庶吉士们一个个正襟危坐,每个人脸上要么是兴奋,要么是严肃,显然还保留着金榜题名后被选为庶吉士的自豪感和荣誉感。 瞧见这一幕,卫辰心中颇为欣慰,至少这一届新科庶吉士们的精气神看起来还是很不错的。 要都是些死气沉沉、得过且过的老油子,那卫辰在这庶常馆中当教习当得再好,也没什么意义。 刘廷锡宣布任命卫辰为庶常馆教习后,便笑呵呵地告辞离开了,将舞台让给了卫辰。 送走掌院大人后,在庶吉士们热切期盼的目光中,卫辰迈步而出,发表了一番康慨激昂的就职演讲。 至于内容么,无非就是盛赞面前的诸位庶吉士皆是大周英才,希望他们能戒骄戒躁,以天下为己任。 总之就是谈理想谈抱负,各种名言警句不要钱地往外喷。 这些新科庶吉士们前不久刚经历过东华门外唱名的风光,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听到卫辰这一番演讲,自然是热血澎拜,恨不得立刻在卫学士的教导下登阁拜相,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卫辰要的就是这效果,他当即趁热打铁,开始逐个与庶吉士们谈话。 庶常馆中随便一个庶吉士,都是从新科进士之中精挑细选出来的,虽然比不上陈韶和廖时雨这样可以直接授官的三鼎甲,但也绝对算得上大周高级官员的储备人才。 每三年才选出来二三十个庶吉士,有了这份资历和出身,日后的仕途便是一片光明,比卫辰前世什么名校出来的硕士、博士可要吃香多了。 如今这三十六个新鲜出炉、嫩生生、白净净、香喷喷的宝贝疙瘩摆在卫辰面前,卫辰自然是一个都不会放过。 卫辰让辅助自己教学的馆师安排好了次序,与这些庶吉士们挨个进行谈话,通过提问和聊天,了解这些人的品性和才能,好做到心中有数。 当漫长的谈话结束时,远天的残阳已将庶常馆外的庭院映得一片嫣红,卫辰却是一点都没觉着累,反而精神抖擞,兴奋莫名。 这届庶吉士人才辈出啊! 要是以卫辰熟识的盛长枫为衡量标准,那么这届庶吉士之中,至少有七八人不在盛长枫之下,甚至某些方面,还要超过盛长枫。 王守愚、殷渠、顾养谦、刘伯生、林如楚、韩仑、姜猩。 卫辰着重记住了这七人的名字,并自作主张在心底给他们安了个“七璞”的名头,以提醒自己这七人是七块璞玉,一定要用心凋琢才行。 而除了“七璞”之外,还有盛长枫、陆子寿、徐钺等人颇具潜力。 剩下的庶吉士也是个个不弱,毕竟都是从进士中选出来的精英人才,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 卫辰准备用担任庶常馆教习的这段时间,因材施教,将自己的一些主张和理念,循序渐进地灌输给这些人。 将这三十六名庶吉士全部转化成卫辰最忠实的拥趸,这种好事,用脚趾头想想都不可能。 卫辰只求在他们心底播撒下“卫学”的种子,哪怕他们之中只有寥寥数人认同自己的学说,愿意追随自己,那也足够了。 至于其他人,卫辰就当是替未来的自己积攒人脉了。 等到这些庶吉士日后站在朝堂上时,无论他们与卫辰的政见是否一致,心里都得顾念着今日这份香火之情。 可以想见,若干年后,这些门生故旧,便将与卫辰荆溪社的同年同乡们一起,以卫辰为核心,成为一股在朝堂之上举足轻重的力量。 不过话说回来,几年之内,这些人还是指望不上的。 荆溪社里最出息的陈韶、盛长柏他们,还只是翰林修撰、翰林编修这样的小官,一时半会儿肯定派不上什么用场。 卫辰想要办成什么事,还是得抱住天子的大腿,紧跟韩章的脚步才行。 身为侍讲学士的第一日,就这么不知不觉过去了。 放衙后,翰林院的旧识们邀请卫辰一起去小聚一番,这是题中应有之义,卫辰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卫辰的好友盛长柏、王尧臣,学生陈韶、廖时雨、盛长枫一个不落,李祚昌、蔡瑄、吕宁等人也全都到场。 众人在翰林院不远的清风楼要了个雅间,喝酒畅聊,谈酒,谈花,谈茶,谈美食,就是不谈公事,倒也颇为惬意。 卫辰陪着喝了几杯,眼看时候不早,就要起身告辞。众人都知道他新婚燕尔,倒也没有人不识趣地强要卫辰留下来,只是嘿嘿笑着打趣了几句,便放卫辰先走了。 卫辰回到老雅巷的卫宅时,傍晚的霞光已经占据了大半幅天幕。 一进家门,卫辰就看见不少女使婆子正拿着抹布水桶,仔仔细细地打扫着每一个角落,他叫个人来问了问,才知道原来这是两位夫人的吩咐。 卫辰平时虽然也算干净整洁,但男人眼中的干净,和女人眼中的干净,定义是完全不一样的。 以前可以湖弄过去的地方,自从卫家迎来女主人之后,就再也不能视而不见了。 别看如兰和明兰在卫辰面前乖巧可爱,但真到了管家的时候,一样能板起脸来把犯了错的下人训得狗血淋头。 她们虽然年纪不大,但出身官宦人家,自幼受过孔嬷嬷的宫廷礼仪教育。 只是站在那里,便自有一份当家主母的气质,没有半点小家子气的寒酸,温温和和的眸子蕴含不怒而生的威仪,一开口就能镇得住场面。 卫家下人虽然来历颇为复杂,甚至有宫中御赐的女使,但在如兰和明兰这两位夫人面前,也是唯唯诺诺,不敢有半点造次。 卫辰脚步匆匆地赶回后宅时,屋里正亮着灯火,隐隐约约还能看见灯下坐着两道朦胧倩影。 看到这一幕,卫辰心中忽的涌起了一阵暖意。 在禹州的三年里,偌大的州衙后宅,对于忙忙碌碌的卫辰来说,不过就是个读书和睡觉的地方。 而今日卫辰忙完公务再回到后宅时,却第一次有了一种家的感觉,安心舒适,仿佛只要回到了这里,白天再多的烦恼和疲惫都会一扫而空。 “这感觉,真好!” 卫辰嘴角扬起笑意,不自觉地加快了脚下步伐。 靴底踏在屋外石板上的响动,引起了灯下倩影的注意,卫辰推开屋门时,恰好迎上两张宜喜宜嗔的娇美容颜。 卫辰微笑着张开怀抱:“二位娘子,你家夫君回来了!” 第288章 打破陈规! 如兰和明兰都在屋里等着卫辰,姐妹俩一边翻看着账本,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偶尔从身边女使手中接过热茶喝上一口,倒也颇为温馨惬意。 只是没有男主人在的屋子,纵然人气不少,总还是让人觉得缺了点儿什么。 一到卫辰回来,屋里的气氛顿时不一样了,如兰和明兰欣喜地转过头,朝着卫辰甜甜一笑,而后欢快地扑进了他的怀抱中。 如兰紧紧靠着卫辰温热的胸膛,有些贪婪地呼吸着卫辰身上好闻的气息,柔声问道:“这么晚了,夫君可曾吃过了?” 卫辰听到这话差点热泪盈眶。 明明是自己这个做丈夫的回来晚了,如兰既不兴师问罪,也不问丈夫去了哪里,而是只关心丈夫是否还饿着肚子…… 家有贤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回来之前和则诚则正他们几个在酒楼里吃了些垫了肚子,不过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点饿了。” “二哥哥,三哥哥?” 如兰有些讶异地歪着脑袋,眼睛也睁得大大的,显得有几分稚气,可爱极了,这副模样要是被那些挨了她训斥的下人看到,定会惊得大跌眼镜。 卫辰笑着揉了揉如兰的脑袋,在一旁的交椅上坐了下来:“他们如今可是你家夫君的下属,当然要想办法讨好你家夫君了,请客吃饭不是很正常么?” “我家哥哥才不是那种趋炎附势的小人呢!” 如兰撇了撇嘴,对卫辰的玩笑表示不满,但还是细心地服侍着卫辰脱了身上的外袍,然后又蹲下身子,替卫辰把脚上的官靴也脱了下来。 另一边的明兰也没闲着,从小桃手里接过一碗驱寒的热汤饮子,递给了卫辰。 这是明兰从小娘那里学会的。 以前不论季节,卫恕意都会在小火炉上炖上一罐,这也是卫辰出现之前,卫恕意娘俩少有的拿出来能够得到盛纮夸赞的东西。 卫辰浅啜了一口,感觉微微带了点儿紫苏的味道,喝过之后浑身都暖了起来,不禁又多喝了几口。 趁着这会儿工夫,明兰悄步走到卫辰的身后,一双素手时轻时重地替丈夫揉捏着肩膀,看起来很是熟练。 这是明兰在寿安堂练就的手艺,老太太平时最喜欢孙女给自己揉肩锤腿了。 卫辰闭着眼睛,头微微后仰,享受着妻子们的温柔照顾,心中一片安宁。 这时,廊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小喜鹊提着食盒进了屋。 如兰打开食盒,从里面取出了几碟精致的小菜,还有一壶温过的水酒,摆在了卫辰面前。 如兰出身官宦之家,自幼耳濡目染,她从小就知道,官员在外赴宴时,很少会埋头痛吃。 往往是酒喝了一肚子,菜倒没动几下,不管宴席有多么丰盛,回家以后总还是要再吃上一点的。 因此如兰在得知卫辰今日会晚些回来时,就让人准备了吃食,且都是卫辰平日里最爱吃的菜色,以免卫辰回家没有东西吃。 卫辰闻到食物的香气,缓缓睁开双眼,看到眼前摆了这么多自己爱吃的美食,不禁眼前一亮,当下就拿起快子大快朵颐起来,还招呼如兰和明兰坐下陪他一同享用美食。 不料,卫辰的提议却是遭到了明兰的拒绝。 只见这妮子屈膝一福:“奴家先前在屋里已经吃过,时候不早,奴家就先回去了。” 说完,便径自往屋外走去。 卫辰见此不由皱起了眉头,他当然知道如兰和明兰早就达成了默契,夜里轮流服侍自己,姐妹俩一人一日。 昨日是明兰,今日便轮到如兰了,明兰这是自觉地给姐姐腾地方。 卫辰新婚后,这规矩已经在卫家施行了一个多月,不过今日,卫辰突然就不想再循规蹈矩了。 他勐地站起身,一把搂住了准备出去的明兰,柔声道:“今晚不走好不好?” 明兰猜到卫辰打的什么坏主意,娇颜瞬间红到了耳朵根,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坚守原则道:“今晚不行,今晚夫君该由姐姐陪着。” 卫辰探手揉捏起了明兰罗裙下修长笔直的双腿,在她耳边喷着热气,不怀好意地笑道:“真的吗?” 而后便是一段缠绵悱恻的长吻,唇瓣分开之际,明兰已是双目迷离,如同失了神一般。 明兰极速地喘息着,身子都有些瘫软,只是强自挣扎着,用近乎呢喃似的语调道: “不行,这是姐姐和我一起定下的规矩,一定要遵守才行。而且……,那样……,那样,也实在是太羞人了……” 虽然仍旧是拒绝,但语气却是明显有了松动。 “就一次好不好?” 卫辰敏锐地察觉到了明兰态度的变化,顿时精神一振,当即趁热打铁,看向另一头的如兰,面露讨好恳求之色。 “如儿,你每次都求饶得那么快,我总是不能尽兴,你就可怜可怜我,今晚让明儿帮帮你。大不了,明晚你再去帮她就是了。” “那不就是两次了?!还有,我什么时候求过饶了!” 就算真的求过饶,可这种话也是能在妹妹面前说的吗? 不害臊! 如兰咬牙切齿地掐着卫辰腰间的软肉,用力拧了一把。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个不要脸的坏蛋根本就是贼心不死,蓄谋已久! “嘶——,呵呵呵,如儿的算学真好,这都被你识破了。” 卫辰疼得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可仍然恬不知耻地傻笑着,还腾出一只手来,揽住如兰充满弹性的纤细腰肢。 不知不觉间,卫辰的大手已是悄悄从如兰的衣襟边缘探了进去,轻轻摩挲着,掌心的滚热一阵阵地传入如兰的心底。 极度的刺激有如过电般传遍全身,弄得如兰脑子里一片空白,娇躯难以自控地微微颤动着,浑身上下一阵酥麻酸软,拧着卫辰腰间的手更是没了力气。 忽然,她从昏昏沉沉中惊醒了过来,用力抓住卫辰的手,盈盈眼波中,尽是哀求道:“辰哥哥,不要在这里!” 卫辰抽出手,在如兰和明兰的琼鼻上一人刮了一记,笑着道:“以后还敢不敢不听话了?” 如兰和明兰白皙细嫩的肌肤一片通红,心中更是羞涩难当,幸好小喜鹊和小桃早就自觉退了出去,否则姐妹俩此刻只怕想死的心都有了。 她们倒是有心反抗卫辰的暴政,可身体却早已软成了一滩水,连迈开腿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无奈之下,她们只能埋下头,紧紧靠在卫辰怀里,任由卫辰搂着她们一步一步往里屋走去,偶尔发出一声细如蚊蚋的动人嘤咛。 第289章 救星 第二日清晨,眼见时候不早,担心误了主君上衙的时辰,小喜鹊和小桃不得已在屋外唤了几声。 不一会儿,里屋有了动静,传出卫辰低沉浑厚的声音,招呼女使入内服侍。 小喜鹊和小桃推门而入,一进屋就闻见一股甜甜腻腻的气味,弥漫在整间屋子内。 两个小丫头跟着自家姑娘嫁到卫家这么久,也见过不少类似的情景,可毕竟年纪小,闻到这满屋暧昧旖旎的气息,还是不由地双双涨红了小脸。 此时卫辰夫妻三人都已起了,正并排坐在床沿上,如兰在左,明兰在右,卫辰被夹在中间。 三人身下的这张紫檀千工床高八尺,长九尺,宽一丈。不过是一张床,就可以分成里外两间,里面是睡觉的床榻,外面则是穿衣解衣的小更衣间。 如兰昨晚在这张大床上奋战了大半夜,一脸没睡醒的样子,眼圈都有些发黑,明兰的状态比她好一些,但也好得有限。 卫辰看起来倒是精神抖擞,神情餍足,此刻他正把明兰白玉般的小脚放到膝盖上,饶有兴致地替明兰套着袜子。 可卫辰套了半天,也没见他套上,只见那一双大手在明兰的羊脂白玉般的小脚丫上四处游走,摩挲揉捏。 明兰霞飞双颊,脚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却被卫辰紧紧握在手中,根本挣脱不得,明兰只好强忍羞意,小脚趾微微蜷缩着,任由卫辰肆意把玩。 如兰捏起小拳头,使劲地锤在卫辰胸口上,为妹妹打抱不平:“就知道欺负妹妹!” “吃醋啦?”如兰的粉拳落在身上不痛不痒,卫辰权当是她在给自己按摩,俯身在她额头上轻啄了一口,而后叹了口气,颇有些遗憾惋惜地说道:“我倒是想多欺负欺负如儿你呀,只可惜如儿你也太不争气了。平日里让你锻炼身体的时候,老是偷懒,一点都没有明儿积极。昨晚又那么快就没力气了,要不是明儿帮忙从后面扶着你……” “够了!”如兰听到这里赶紧开口打断了卫辰,脸上又羞又臊,忍不住狠狠拧了卫辰一把:“不准再说了!”卫辰吃痛,赶忙举手投降,但脸上却还是笑吟吟的,目光中满是促狭与调笑的意味。 如兰红着脸瞪了卫辰一眼,又偷眼去瞧一旁的妹妹明兰,却见明兰也正悄悄看向自己。 姐妹俩的视线在半空中一触即分,不约而同地飞快偏过头去。想到昨晚那些羞人的事情被对方看了个清清楚楚,两颗芳心便扑通扑通一阵乱跳,脸颊更是滚烫如火,面色娇羞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卫辰见此不由轻笑了一声,如兰和明兰的脸皮薄得很,所以卫辰向来最喜欢逗弄她们,并且乐此不疲。 不过眼下小喜鹊和小桃还在屋里,卫辰倒也没有再得寸进尺,只是把脸贴了过去,从如兰明兰那里各自讨了个甜糯的香吻,便长身而起,吩咐小喜鹊和小桃过来伺候她们梳洗。 而卫辰自己,则披上一身中衣,径直出了屋子到外面练早功去了。待卫辰活动完筋骨,沐浴过后再回到屋里,如兰和明兰都已梳洗完毕,姐妹俩服侍着卫辰穿戴好公服衣冠,三人便坐到桌边用起了早饭。 卫辰与妻子们对于美食都有着由衷的热爱,一日三餐从不马虎,早饭自然是一如既往地丰盛。 红木八角桌上摆满了吃食,正中是一笼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周围则摆着金灿灿的雪花糖粒玉米烙、奶香四溢的红豆椰酥卷、油炸麻花果子。 还有金米南瓜粥和香孤鸡丝粥一甜一咸两样粥点。如兰喜欢吃甜的,明兰喜欢吃咸的,卫辰则是来者不拒,时不时就从如兰和明兰碗里抢食吃,惹来一顿娇俏白眼。 用过早饭,卫辰瞧着时候还早,就屏退下人,拉着如兰和明兰进了侧厢房。 今天也不是卫辰第一天去新衙门报道了,用不着像昨天那样一大早就跑去翰林院,正好可以向如兰和明兰交代一下家中事务。 听到卫辰说的是正事,本来还打着呵欠的如兰和明兰也都认真起来,向卫辰介绍起了家中最新的人事情况。 自从如兰和明兰接管了卫宅后,她们便给家里上上下下各自重新分派了职司。 有的看管库房,有的负责值夜、还有针线、浆洗、采买、厨房各种使唤人手,以及内院外院管事、马房门房小厮等等等等……近百号人被如兰和明兰安排地井井有条,丝毫不乱,还定下了严格的家中规矩。 家中下人的职责都事先敲定,白纸黑字写明,若有违犯,轻则训斥,重则打手板,再重则罚月钱,最严重的就是驱逐和发卖。 当然,反过来,若是办事得力,各种赏赐也必然不会少,如兰和明兰都不是吝啬的人,卫家的收入也足够支持她们对待下人赏罚分明。 这般规矩施行了一段时间,如兰和明兰杀了几只鸡,儆了一群猴,卫宅便太平规整了许多,院内一片清净。 卫辰身处其间,自然也能感受到变化,听完如兰和明兰的汇报,他当即很是狗腿地送上了一记马屁:“二位娘子聪慧贤淑,为夫真是三十有幸,才能得此佳妇。二位娘子辛苦了。”听着卫辰不要钱的吹捧,如兰和明兰齐齐翻了个白眼,但心里却都是甜滋滋的。 见如兰和明兰心情不错,卫辰当下试探着说道:“再过几日,我准备把老师接到家里来……” “庄先生?”如兰先是有些惊讶,旋即点了点头道:“也好,孝敬师长,本就是应有之意,何况夫君还是庄先生的关门弟子,理应把庄先生接到家里来照顾,回头我就让人收拾一个院子出来。” “最好是安静一些的院子,庄先生不喜欢别人打扰。”明兰在一旁补充道:“不如就靠近后花园的那个院子吧。” “家里多了个长辈,你们就一点都不担心的吗?”卫辰提醒道:“就算老师他用不着每日晨昏定省,可你们以后也不能再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了……” “我们在你眼里就是只知道睡觉的懒虫么!”如兰和明兰听到卫辰的话,这才明白卫辰心中所想,不由气呼呼地鼓起了腮帮子,怒视着卫辰。 “当然不是。”卫辰赶忙否认道:“我这不是怕你们每日都要早起太辛苦了么?”明兰盯着卫辰看了一会儿,忽的展颜一笑,眯着眼睛道:“说实话,我倒是挺希望庄先生搬进来的,那样至少家里有个长辈能镇得住你!”如兰闻言不由眼眸发亮,差点大笑三声,拍手道:“对啊,以后有庄先生在,要是他再欺负我们,我们就去找庄先生告状!”看着如兰和明兰欢欣雀跃,好似窦娥终于盼来了青天的激动模样,卫辰不由尴尬地以手扶额。 看来自己这些日子还真是把这俩小妮子压榨过甚了,以后还是克制一二吧…… 第290章 教习 交代完家事,夫妻三人又温存了一番,依依惜别后,卫辰就出门往翰林院去了。 如今卫辰最主要的差事就是在庶常馆教导庶吉士。 一般而言,庶吉士在庶常馆要学习三年,三年后,合格者留馆成为翰林,不合格者散馆授官。 留馆成为翰林自不必多说,就算是散馆授官,那也是六部主事起步,日后前程照样不会差到哪里去。 而庶吉士在庶常馆这三年的表现是否合格,有没有资格留馆,评定的权力,就掌握在身为教习的卫辰手中。 卫辰可以根据平时的馆课成绩,决定庶吉士三年后是留馆还是散馆。 当然,这批庶吉士中若有极为优秀之人,卫辰也可以提前结束他们在庶常馆的学习,破格提拔为翰林。 盛长柏和王尧臣当初就是被时任庶吉士教习看中,提前一年多从庶吉士晋升为翰林编修。 经过上任第一天的一对一谈话,卫辰对自己手底下这三十六名庶吉士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也相中了其中几个潜力相当不错的人才。 但毕竟大家相处的时日太短,卫辰还不想这么草率地做出决定,而是准备先开授一段时间的馆课,再视具体情况而定。 所谓馆课,便是庶吉士们在庶常馆中学习的课程。 卫辰新官上任,许多事都不懂,就向庶常馆中原有的几位馆师,也就是自己的助手虚心请教了一番。 这一请教他才知道,原来庶常馆每日的馆课虽然看起来排得满满当当,但内容主要还是诗文之类的东西。 卫辰心中顿生不满。 科考之前学诗文,科考之后还是学诗文,学来学去,始终就是这么点东西,一点办事的能力都没学到。 这堂堂为国储才的庶常馆,岂不是就只能教出一群只会空谈误国的腐儒? 当日午后,卫辰就找到掌院刘廷锡,向他陈说利害,希望翰林院能够变更庶常馆的馆课内容,重视对庶吉士经世致用之学的教导。 刘廷锡听后立即对卫辰表示了支持,并且亲自写了折子递上去,不久后,就得到了龙图阁同意此事的批复。 一项不合理的规矩却延续了这么多年,背后自有其道理,哪怕只是稍加更改,也会遇到重重阻力。 而卫辰这次之所以做的这么轻松,一是因为翰林院掌院刘廷锡是他的座师,对卫辰关照有加,二则是因为卫辰背靠韩章这棵大树。 韩章一直很看重卫辰。 以卫辰现在的年纪、展现出来的能力、所处的地位来看,日后几乎注定会入阁拜相,并且执掌大权的时间,少说也会有十几二十年。 而且卫辰的年纪与韩章差距太大,完全不可能与韩章产生什么竞争关系。 卫辰升官升得再快,等到他入阁的时候,韩章多半也早已老迈不堪,退出政治舞台了。 这样一位官场新贵,还愿意向自己靠拢,韩章当然不可能拒绝。 就算卫辰真正掌权时韩章已经入了土,可他的家族还在,子孙后代还在,日后少不了要卫辰照拂。 况且,对于实际权柄不亚于于宰相的龙图阁首辅来说,只是变更一下庶常馆馆课的内容这种小事,根本不值一提,韩章顺手就替卫辰办了。 得到了龙图阁首辅和翰林院掌院的支持,卫辰心中大定,很快就对庶常馆的馆课内容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首先,卫辰大幅削减诗文在馆课中的比重。能进庶常馆的,都是进士中的佼佼者,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硬生生考出来的,诗文肯定不差,再一味把精力放在这上面,实在是没有必要。 其次,卫辰专门开了一堂课,用来引领庶吉士们研究历代名臣奏章和朝廷公文,从中学习经世致用的道理。 除此之外,卫辰还在馆课教材中增列了许多官箴书。 其实大周读书人当官,本来就不是两眼一抹黑就去赴任的,而是有专门的官箴书作为指导。 《州县提纲》、《治县法》、《百官箴》、《昼帘绪论》、《三事忠告》、《为政善报事类》、《实政录》…… 这些书籍内容丰富,对法令、诉讼、刑狱、簿历、治灾、缉盗、农政等各方面都有详细的阐述,只要按照书本老老实实做官,就能造福一方。 卫辰也不仅仅是拿着这些官箴书照本宣科,而是结合自己为官以来的亲身感悟,深入浅出地给庶吉士们讲解为官之道。 当然,卫辰授课的过程中,肯定会夹带许多私货。 这些日子,除了教导庶吉士外,卫辰忙的就是替庄钧搬家。 趁着休沐,卫辰亲自跑了趟积英巷,请庄钧移居卫宅,好让自己一尽孝道。 庄钧本来其实是不愿意搬的,他前半生独来独往惯了,从来不愿意麻烦任何人。 可毕竟与卫辰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这份师生之情也不是那么容易割舍的。 在卫辰的再三恳求下,庄钧终于还是答应了搬家,随身仅有几件行李,一名老仆,倒是书房里的藏书装了足足两大车。 这些书多为古籍善本,是庄钧一生的珍藏。 用庄钧自己的话来说,他这一生漂泊不定,身无长物,待到他百年之后,能留给卫辰这个关门弟子的,恐怕也只有这些书了。 当天晚上,庄钧就搬到了卫宅西面的一处偏院中,安顿了下来。 期间如兰和明兰出力不少,扫洒院落,安排仆役等事,她们都是亲力亲为。 事实上,如兰和明兰也是卫宅中最欢迎庄钧到来的人。 未出嫁前,王若弗和卫恕意就常对自家女儿说,卫家人口简单,也没有什么长辈需要奉养,嫁过去之后用不着考虑婆媳关系,可以直接当家做主,实在是安逸闲适。 可等到嫁到卫家之后,如兰和明兰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要是家里有一位长辈坐镇,卫辰又岂敢这般猖狂? 而今庄先生来了,卫宅就太平了!青天就有了! 事实也证明,自从庄钧搬进卫家后,卫辰行事果然比以往收敛了许多,不仅恢复了轮班制,有时候回来晚了,还会主动睡在书房,不去打扰睡着的如兰和明兰。 当然,卫辰也不总是那么守规矩,偶尔兴致来了,照样会拉上如兰和明兰姐妹俩一起,行一床双好之事。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这种事情对于脸皮薄的如兰和明兰来说,依旧十分羞耻。 可毕竟一个月也就那么几次,总比她们之前担心的天天都这样要好,这样想来,竟也勉强可以接受了。 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去…… 第291章 飞火流星 入了三伏之后,汴京的天气越发炎热。 头顶的大火球肆意向人间播撒着它的热量,仿佛能将地面给晒裂开来,天地之间都泛着让人双眼发晕的白光。 汴京城中无论人畜,都是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道旁草木的枝叶也都是蔫蔫的,只有树上的知了,依然在不停地发出嘈杂的鸣叫,让人心烦意乱。 翰林院后堂的庶常馆中,卫辰头上也是汗涔涔的,他刚刚为庶吉士们布置了功课,趁着庶吉士们奋笔疾书的时候,就靠在一张藤椅上乘起凉来。 卫辰今日换了一身薄纱的袍服,靠在深褐色的老藤椅上,手上摇着把蒲葵扇,时不时还往堂下瞥上两眼,倒是颇有其师庄钧当年在盛家家塾教导学生的风范。 堂下,感受到教习目光注视的庶吉士们皆是心中一凛,不自觉地就挺直了身子。 】 这时,一名堂班差役提着两个食盒步入堂中,走到卫辰面前,毕恭毕敬道:“卫学士,今日天气燥热,小人准备了些绿豆百合汤,可以解一解暑气。” 这名堂班差役名叫李忠,当初卫辰为翰林修撰时,他就负责替卫辰端茶送水,跑腿办事,卫辰用得倒也还算顺手,这回重回翰林院,便又把他召回了身边使唤。 见卫辰点头,李忠便从身后的食盒中取出一个盖碗,递到卫辰面前,青玉色的瓷碗触之冰凉,外壁上还凝着细细密密的水珠,显然是冰镇过的。 卫辰接过喝了一口,只觉沁人心脾,浑身暑气尽消,心中不由有些感慨,夏日赐冰,冬日赐炭,在京城当官,就是有这个好处。 卫辰将碗中的绿豆百合汤一饮而尽,见底下的庶吉士们一个劲地咽着口水,不禁哑然失笑,当下吩咐一旁的李忠道:“堂中众人,一人一碗,多用的冰就都算在本官头上好了。” 卫辰身为侍讲学士,每日有三十斤的赐冰,并且都是冬天的时候专门从金水河中取上来的。 金水河是宫中专用的饮水水源,河水流经城中坊廓时,渠道上都盖着厚重的石板,还有皇城司的兵卒日夜巡逻,防止有人污染或者偷水,水质可谓一流。 卫辰这每日三十斤赐冰的额度,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用来给底下的庶吉士们发发福利还是足够的,这也是增进感情,笼络人心的手段。 至于卫辰自己家里,平日也不用担心没有冰用,在卫宅厨房下面,就有藏冰的冰窖,里面的冰块不算多,也就两三万斤,十几个立方而已。 卫辰宣布课间休息,让李忠给庶吉士们分发凉汤解暑。 三伏酷热的天气,庶吉士们早就热得汗流浃背,听到卫辰的安排,自然是欢欣雀跃,对卫辰感恩戴德,交口称赞。 卫辰躺回藤椅上,享受地眯起了眼睛,心里却是在怀念着妻子昨晚给自己做的冰镇酥酪。 用鲜羊奶、白糖和醪糟作为原料,做好后施以冰镇,便是一碗细白如凝脂的冰镇酥酪了,品尝起来端的是冰凉爽口,如果再加些时令鲜果,那味道就更好了。 当然,比冰镇酥酪更让卫辰牵挂的,还是给他端来冰镇酥酪的人…… 正当卫辰神游物外之际,堂下的几名庶吉士也正边喝着凉汤边说着闲话。 “听说了么,昨夜打雷的时候,天上落了块石头下来,正正好就落在邕王府里头,把王府后院都砸出了一个大坑。” “还有这种事,我怎么没听说,别是谁编出来唬你的吧?” “这种事谁敢造谣!你们等着瞧,要不了两天,满汴京城都得传开了,不信咱们打赌,要是真有这么快石头落在邕王府,你们每人输我五两银子,如何?” “我才不和你赌,上回你输我的十两银子还没着落呢……” 几人聊的兴起,声音不免就大了一些,引起了堂上卫辰的注意。 卫辰心中一动,当下从藤椅上起身,走到说话的几人面前。他们一见是卫辰,赶紧躬身行礼。 卫辰摆了摆手,微笑着问起了刚才他们聊天的内容。 几名庶吉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一个年轻人站了出来,却是盛家老三盛长枫。 他天生性格外向,最爱结交朋友,在各个圈子混得都是如鱼得水,消息灵通得很,方才的消息也是最先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盛长枫以前还只能算是卫辰半个学生,如今到了庶常馆,却是正儿八经拜在了卫辰门下,对卫辰自是敬畏有加,见卫辰对此事感兴趣,便一五一十地将事情与卫辰复述了一遍。 盛长枫自己也是从别处听来的,据邕王府的目击者所说,昨夜雷雨交加,狂风大作,伸手不见五指,但突然天光大亮,有五彩祥云笼罩邕王府。 然后突然轰隆一声巨响,天上降下一道火光,正落在邕王府后院之中。 所有人都以为是神仙下凡,躲在屋里不敢出来,直到天亮时,云收雨歇,才有人大着胆子出来查看。 只见院中赫然出现了一个冒着鸟鸟白烟的大坑,一个直径三四尺的赤色大圆球,正静静躺在坑底。 卫辰听盛长枫说完前因后果,沉吟片刻道:“莫非……,是飞火流星?” 流星坠地这种事对于普通人来说确实稀奇,但放到整个大周境内,倒也不算太过罕见,事实上,朝廷每年都能收到几例地方上发现流星的报告。 “教习英明!”盛长枫竖起大拇指道:“确实是一颗飞火流星,不过又不是一颗普通的飞火流星。” “快说吧,别卖关子了!”卫辰瞪了盛长枫一眼,没好气道。 卫辰和盛长枫自幼相识,关系与别人不同,说话时也是颇为随意。 这一幕落在周围的几名庶吉士眼中,众人都不由地向盛长枫投去羡慕的目光。 盛长枫嘿嘿一笑,煞有介事道:“据说邕王府的人在那颗飞火流星上发现了好些形如蝌蚪的古字,看起来不像是有人刻意凋琢上去的,而是浑然天成。大家都说这是天书,只不过没人认识罢了。” “天书降世,也不知究竟是凶兆还是吉兆啊……” 盛长枫说的有鼻子有眼,即便先前不信的,此时也信了三分,凑过来看热闹的庶吉士们不由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 “好了,都散了吧。”卫辰笑道:“汤也喝过了,故事也听完了,看你们一个个精力这么旺盛,想必是休息够了,那就继续上课!” 庶吉士们哀叹一声,只好乖乖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卫辰缓步走到讲桌前,拿起一本前朝名臣的奏章,给庶吉士们讲解了起来。 课上到一半的时候,刚刚还燥热的一丝风儿也无的汴京城突然狂风大作,天空涌来一片黑沉沉的乌云。 雷声越打越响,电光越闪越亮,瓢泼大雨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打在屋外的窗灵上噼里啪啦地作响,仿佛预示着某篇乐章开启的前奏。 第292章 等着瞧 果然不出盛长枫所料,不到三天,邕王府天降陨石之事就传遍了整座汴京城。 陨星从头而降,上面还带有天书,这必然是上苍的指示,赵真闻听消息后也是十分重视。 赵真年迈无子,如今又是体弱多病,难免会产生诸多不切实际的猜疑,认为这是上天对自己的惩罚,因此年纪越大,就越对这种神神鬼鬼的事情感兴趣。 听到禀报后,赵真第一时间就命邕王将陨石送入了宫中,召集钦天监官员研究揣摩,希望能够辨认出天书上的内容,得到上天的启示。 只是,钦天监的官员研究了大半个月,对于陨石上面的天书还是一筹莫展。 赵真只能将陨石上的古字拓印下来,向天下饱学之士以及方外之人求教,但一时半会儿依然不见进展。 这日傍晚,卫辰正在书房中读书习文,明兰忽然笑盈盈地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明兰从身后小桃捧的托盘上拿起一个青玉瓷碗,递到卫辰手上,瓷碗中赫然就是一碗卫辰心心念念的冰镇酥酪。 明兰在卫辰身边坐了下来,手中拿着一柄轻罗团扇,宽松的袖口褪到了肘间,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小臂。 卫辰舀了一勺酥酪,放在明兰的手臂旁,来回看了又看,只觉二者一般无二地白皙光洁。 “难怪有如酥如酪的说法……” 卫辰口中由衷地感叹着,视线却是缓缓上移。 这一世在卫辰有意识的投喂和引导下,明兰发育得比原先好了太多,由平平无奇变成了丰盈高耸,而且比起手臂肌肤的色泽还要更胜一筹,那才是真正的如酥如酪。 感受到卫辰灼热的视线,明兰一双妙目似嗔似怒地瞪了卫辰一眼,而后偏过身子,将衣襟裹得更紧了一点。 欲盖弥彰。 卫辰见此不由笑了笑,遮有什么用,想看的时候,总能看到的。 今夜,正好轮到明兰。 不过卫辰现在比新婚燕尔之时,要耐心得多,并没有急着将明兰囫囵吞下,而是舀起一勺酥酪,送进了明兰微微都起的樱桃小嘴中。 而后卫辰又顺手拿起扇子,替明兰轻轻扇着风。 明兰很快就有了睡意,微闭双眼,蜷在卫辰怀中,像只慵倦懒散的猫儿。 只是没过多久,夫妻间这种安静闲适的氛围便被打破。 元安来报,说是盛长柏和顾廷烨一道前来拜访。 卫辰只得叫醒了怀中的明兰,对她温柔耳语一番,让她回屋洗白白,等着自己晚上过去。 明兰走后,卫辰便将盛长柏和顾廷烨请了进来。 盛长柏进了书房,见卫辰桌上有一篇刚写完的文章,顿时眼前一亮,也顾不得和卫辰打招呼,就径自过去看了起来。 顾廷烨也好奇地凑了过去,看了一会儿后,不禁感慨道:“兴云之才,我真是自愧不如。以后若有闲空,倒是可以多找你学一学,说不定下次再去樊楼潇洒时,就用不着掏钱了!” “学不来的!” 听到顾廷烨的玩笑,盛长柏却是登时摇起了头,极为严肃地对顾廷烨说道:“当朝才士,唯有一个半人的文章,是学不来的。” “哪一个半?”顾廷烨饶有兴趣地追问道,卫辰也有些期待地看向了盛长柏。 “半个是陈子纯,一个就是兴云你了。”盛长柏认真道:“陈子纯的才气纵横,足以盖压一代,但毕竟师承兴云,尚未脱出其窠臼,故而只能算是半个,至于兴云……” 盛长柏对着卫辰长叹一声,眼神复杂:“文章到了兴云这个地步,已经算是登峰造极了。不追求文字的华美,而是将心中感触随笔而发,看似平实古绌,可细细想来,却是一字难易。 故而我方才说,兴云的文章,放眼天下,无人能学,即便是陈子纯这般惊人的天资,也不过学到兴云三分皮毛罢了。至于我等寻常翰林,即便文章中用满了好词,也是望尘莫及。” 顾廷烨能够名列进士二甲,文章自然不会差,但他写文章也只求应付考试,并不深究其理。 因此他以前只知道卫辰的文章好,却不知道到底有多好,听完盛长柏这番解说,方才恍然大悟,对卫辰的认识又深了一层。 当世文宗,名不虚传啊! 见盛长柏和顾廷烨都是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卫辰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了几声,转移话题道:“则诚、仲怀,这天都快黑了,你们这么晚到我府上来,总不是专程跑来吹捧我的吧?” “那自然不是。” 盛长柏方才也是见猎心喜,这才忍不住感慨两句,眼下被卫辰这一提醒,当下便和顾廷烨转而与卫辰说起了正题。 只见顾廷烨从怀中掏出一张小纸条,展开放在桌桉上,并用镇纸压好。 卫辰扫了眼桌上的小纸条上,见上面有八个歪歪扭扭的怪字,不禁好奇地问起了这东西的来历。 顾廷烨讶异地看着卫辰:“大半个月前邕王府落下一颗飞火流星,眼下官家正四处搜罗饱学大儒和奇人异士,辨认陨石上的天书。这几个古字,便是从那陨石上拓印下来的,汴京城这些天都传遍了,兴云你居然不知道?” “知道啊,长枫早就和我说过了,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你你你!”顾廷烨瞪大了眼睛,看着卫辰一脸无辜的样子,一时憋得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盛长柏笑着道:“兴云你的养气功夫还真是厉害,这些日子,整个大周都因为这几个字被搅的鸡犬不宁,相干的不相干的,都在想法设法解读天书奥妙,兴云你倒是一点也不关心。” “有什么好关心的?” 卫辰望着桌上小纸条上那八个古拙怪字,不由撇了撇嘴,眼神中似有几分嘲弄之意。 】 “某些人好不容易才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怎么可能忘记补上最后一环?” 盛长柏顾廷烨闻言都是眼前一亮:“兴云你的意思是……,这所谓的飞火流星和天书都是人为所致?” 卫辰并没有直接回答他们的问题,只是轻吁一口气,举目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等着看吧,眼下只是幕后之人需要时间来让消息发酵,等时候到了,自然就会有人冒出头来,替天下人解读天书。” 第293章 隔岸观火 卫宅,书房。 听完卫辰的话,盛长柏与顾廷烨不由面面相觑,脸上都写满了震惊。 如果按照卫辰所说,近来在汴京闹得沸沸扬扬的飞火流星乃是人为所致,甚至连陨石上的天书也是人造的话,那这件事背后牵扯到的东西可就太多了。 如今官家老迈多病,储位空悬日久,邕王和兖王之间的争斗愈演愈烈。 当然,就目前的形势而言,看起来还是邕王在这场争斗中占据了上风。 今年正旦的祭天大典上,赵真意外晕倒,文武百官人心惶惶,那时便是邕王抢在兖王之前,请旨随驾侍奉。 而在此之后,邕王受召入宫的次数就明显比兖王多了不少,显然,邕王比兖王更受赵真喜爱。 正旦之后,原本尚且迷雾重重的储位之争,随着邕王的一次次被召见,就开始有了明朗的趋势。 胜利的天平渐渐向邕王一方倾斜,而兖王一方,则明显露出了颓势。 只是令所有人都有些不解的事,赵真虽然表现出了对邕王的偏向,却迟迟没有册立邕王为太子的意思。 这就不由地让朝堂内外生出诸多猜测了,不少人都觉得,是赵真始终都没有死心,还是想要一个自己的儿子继承皇位。 这也并不是什么无端的猜测,毕竟这本来就是人之常情,而且在这件事情上,赵真是有前科的。 虽然赵真的身体一直算不上好,但这些年为了生个儿子,他几乎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女人肚皮上。 成效也是有的。 最近三年时间里,接连有五位皇女诞生,只是却没有一个带把的…… 当然,尽管如此,也没有谁敢说,官家就一定生不出儿子来。 毕竟官家早就证明了自己的能力没有问题,只是时运不济,生的大部分都是女儿,仅有的几个儿子也是早早夭折了。 而且宫里现在还有几个怀着身孕的,不到出生那一刻,谁也不知道,会不会突然就冒出个皇子来。 但所有人心里都明白,希望,其实已经很渺茫了。 或许赵真自己还在苦苦攥着这最后一丝希望不肯撒手,但宫里宫外、朝野长下,一切有野心、有想法、有贪念的人,都已经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提前和下一任官家打好关系,已经成了人们渐渐不再避讳的话题,正因如此,邕王和兖王身边都聚拢了一大批支持者。 如今看来,兖王已经逐渐失去了与邕王竞争的实力,邕王势头正盛,距离储位只差最后一步,那就是赵真的决心。 储位一日不定,邕王身边的支持者就一日不会安心,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搞出个大动静来,促使赵真最终下定决心,立邕王为储,似乎也就不奇怪了。 其实在来卫宅之前,盛长柏和顾廷烨心中就隐隐有着这方面的猜测。 只是毕竟众口铄金、三人成虎,汴京城中关于飞火流星的种种神异之处传的有鼻子有眼,即便聪慧如盛长柏、顾廷烨,也难免受到影响。 而今回过头来,仔细追朔整件事的起源,他们才意识到,陨石现世的第一现场,除了邕王府的人外,好像根本就没有谁亲眼看见过,所有人关于此事的消息,都是道听途说而来。 这也就意味着,邕王府完全具备蓄意伪造现场,而后大肆散播流言的可能。 “咝——” 一念及此,盛长柏和顾廷烨不由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如果事实真是如此,那邕王这回可是把全天下人都蒙在鼓里了。 别说是普通人了,就连贵为大周天子的赵真,也对此事深信不疑,这段时间一直在想方设法地研究着陨石上的天书,希望从中得到上天的启示。 只是盛长柏和顾廷烨还是一事不解,眼下汴京城里大部分人都相信了天降陨石之事,为什么卫辰一眼就看出了这陨石是人为所致呢? 看见两位好友向自己投来疑惑的目光,卫辰笑着道:“其实我原本也只是猜测而已,方才见了仲怀带来的这几个字,我才敢真的确认。” 说着,卫辰便拿起顾廷烨带来的那张纸条,指着那从陨石上面拓印下来的八个怪字,也就是所谓的天书,悠悠道:“这几个字,我认得。” “就这几个字,官家召集了全天下的饱学大儒和奇人异士,辨认了大半个月都没有结果,你居然说你认得?”顾廷烨一脸惊奇地看着卫辰。 盛长柏却是若有所思:“兴云自幼博览群书,钻研典籍,又有过目不忘之能,若论博古通今,放眼大周,还真是也没几个人比得上他。” 顾廷烨一想也对,卫辰的年纪或许比不上那些经年老儒,但要是比谁肚子里装的古籍多,那卫辰还真不会输给谁。 既然卫辰这般胸有成竹,能够辨认出天书的内容,那顾廷烨就更加能够肯定,所谓的天降陨石,不过就是一场人造的祥瑞罢了。 毕竟幕后之人鼓捣出天书来,必然要寻一个出处作为左证,不然即便最后有人声称自己破解出来了,依然不能使天下人信服,那就失去炮制天书的意义了。 顾廷烨不由觉得有些无趣,本以为世上真有祥瑞,没想到,到头来又是一场为了夺储而上演的大戏。 他如今也能理解卫辰对于此事的澹漠态度了,夺储之争太过凶险难测,以卫辰的身份地位,根本没必要掺和其中。 想到这里,顾廷烨不由有些羡慕卫辰。当初卫辰挑头向官家建言立储,促使官家下诏立二王为皇子,对于邕王和兖王都有大恩。 因此卫辰根本不必再冒着风险选边站,只需稳坐钓鱼台,静静等待一切落下帷幕就行。 日后无论是邕王还是兖王登基为帝,都不会忘了卫辰这份功劳。 只是,顾廷烨此刻还局限在邕王兖王二选一的思维定势中。 殊不知,卫辰压根没把这两人放在眼里,只是在隔岸观火,任由他们把汴京城折腾得鸡飞狗跳,再由赵宗全出来收拾残局。 第294章 杀机 三日后,宫中传来消息,官家在紫光阁大摆延席,召百官共赏祥瑞。 于是文武百官从四面八方涌进皇城,不到午时,紫光阁中便坐满了人。 两位王爷,三位大学生,以及诸位部堂大人,还有翰林院、国子监的饱学之士,都已各就各位。 大臣们小声地交头接耳,目光却都不时地瞥向大殿中央处,那个从天而降的飞火流星,以及边上盖着一张红绸的方桌。 据消息灵通人士传说,已经有人为官家破译了天书的内容,应该就在那红绸底下。 所有人都在猜测,天书上的八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大家心里都清楚,应该不是什么坏事,否则官家不可能如此大摆排场。 等了不多时,便听见两厢礼乐声大作,满面春风的赵真披着龙袍隆重登场。群臣赶紧起身恭迎。 赵真在御座上就坐,朗声道:“诸位爱卿请坐。” 大臣们听到赵真中气十足的声音,不由在心底暗自滴咕,还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有阵子没听见官家这么大声了。 待众位大臣就坐,赵真却从御座上起身,缓缓走下台阶,来到大殿正中,伸手轻抚那大圆球道: “月前飞火流星,附有天书八字,朕遍召天下能人,钻研揣摩,终于在昨日破解出了天书所言,故而请诸位爱卿前来,共赏奇观。” 于是,在大殿中所有人的全神注视下,赵真将那红绸掀开,露出八个金色的大字。 “徐爱卿。”赵真笑眯眯地看向殿中一人,“这天书是你破解的,就由你来为大家念出来吧。” 站在翰林院一班中的卫辰看清赵真目视之人的面容,不由微微眯起了眼睛。 想不到,竟然是他。 既然是由此人出面破解天书,那不用多说,此人肯定早已站到了邕王那边。 “是。” 在群臣惊诧的目光中,被赵真点名的龙图阁大学士徐穆缓缓上前,面朝众人,高声念道:“这八字天书的内容便是,泽仁纯洽,福祚永隆。” 在场都是有学问的,如今徐穆已经替他们把那些鬼画符的字翻译了出来,他们自然能解读出这几个字的意思。 前半句“泽仁纯洽”,是赞扬身为天子的赵真,而后半句福祚永隆,则是在预示着大周的国运。 显然,这对于赵真和大周来说,是最好的祥瑞吉兆。 更有擅长拆解字义者暗暗揣度,泽、洽二字皆是水属,而邕字古义便是都邑四方有水环绕,如此想来,岂不是…… 一时间,不少人暗暗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红光满面的邕王,心思各异。 此时紫光阁中,已是韶乐大作,宫人们将佳肴美馔流水般奉上,为大臣们满上美酒琼浆,在天子的带领下,所有人一起举杯,敬谢上苍恩旨。 开席后,赵真笑眯眯地将邕王召至近期,问起了飞火流星发生时的场景。 大臣们虽然早听过坊间传闻,但此时也想听一听当事人的讲述,于是大殿内很快就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向邕王。 】 只见邕王毕恭毕敬向赵真躬身行了一礼,这才缓缓说道:“当夜儿臣正在酣睡,这神物突然从天而降,落在儿臣窗外,将儿臣从睡梦中惊醒。 待儿臣回过神来,便见窗外有红光闪耀,照得屋里屋外都是红彤彤一片,隐约间还闻见一股如兰似麝的香气扑鼻而来。 次日天亮,儿臣出门查看,便见这神物将后院砸出一个大坑,儿臣见识浅薄,不敢擅专,只得立即命人入宫禀报父皇。” “好,好,好!”赵真听得十分开心,捻着胡须连连点头。 历朝历代的皇帝,就没有不喜欢祥瑞的,祥瑞是上苍对于国泰民安的表彰,是世逢有道明君的左证。 而赵真如今更是对此深信不疑,毕竟一辈子光生女儿,不生儿子这种事,实在是太离谱了,赵真难免会往鬼神之说上联想。 先前正旦祭天大典,风断幡旗,惊扰圣驾之事,更是让赵真惊疑不定,认为这是上天对自己的警示,夜里睡觉都睡不安稳。 如今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天书降世的祥瑞,赞扬赵真“泽仁纯洽”,大周也能“福祚永隆”,赵真当然是高兴不已,连带着看向邕王时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 这一刻,他仿佛真把邕王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父子和谐,其乐融融。 这个信号对于朝臣来说,已经十分明显了。 大殿中乐声悠悠,欢声一片,看起来一片祥和喜庆,但这世上从来都没有皆大欢喜的好事,有人开心了,自然就有人开心不起来。 兖王就一直在强颜欢笑,一言不发,一个劲地低头喝着闷酒。 兖王确实郁闷坏了,从年初起,兖王就在储位竞争中渐显颓势,被邕王落在了后面,而今邕王又搞出来这么一个天书祥瑞,兖王更是拍马难及。 “这个该死的混蛋,竟然用这种下作的手段,来讨老头子的欢心!” 看着不远处和赵真父慈子孝的邕王,兖王忍不住又酸又妒,心中更是懊悔不已。 他明明早就知道赵真吃这一套,怎么之前就没有想到,反倒给邕王抢在了前头!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又浑身打了个寒战,心底生出无限惧意。 作为邕王的老对手,兖王算得上是最了解邕王的人之一。 兖王明白,别看邕王现在表现得仁慈忠孝,人畜无害,但实际上却是个面善心黑,翻脸不认人的坏种。 自己和邕王斗了这么久,一直都是邕王的眼中钉肉中刺,要是让邕王登上了皇位,以他的狠厉性格,自己又哪里还会有活路,只怕连当个混吃等死的逍遥王爷都是奢望! 认识到自己已经一只脚踏在了悬崖边缘,兖王越想越是害怕,只觉恐惧蔓延全身,汗水渐渐湿透了衣背。 宴席散后,兖王失魂落魄地回到王府,屏退了所有下人,自己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前殿内,绝望的心中忽然冒出一股浓浓的不甘之意。 他的目光逐渐由无神变得怨毒狠厉,面容也呈现出一种怪异狰狞的扭曲 既然左右都是死,何不试着自救,从绝境中杀出一条生路来? 兖王的胸中升腾起一团灼热的火苗,渐成燎原之势,一发不可收拾,眼中已是一片疯狂的杀机,彷若一个押上身家性命的赌徒。 第295章 夜话 深夜的汴京城,依然有着炎炎暑气,傍晚时的一场骤雨,也没有将气温压下来,反而因为多了温热的湿气,让夏夜更显闷热。 今日轮到如兰侍寝。 如兰与妹妹商量着安排好家中的事务,又去沐浴了一番,半个多时辰后,才回到屋中。 如兰让两名女使留在外间,自己则举着一支烛台走进黝黑的里间,进屋时,正好看到丈夫卫辰就坐在桌前。 屋里没有点灯,只有一抹澹澹的亮光,隔着碧纱窗,银色的月光直照进来,正照在卫辰脸上。卫辰眉宇间有着深深的阴影,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知道丈夫在想事情,如兰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点好的蜡烛用纱罩罩上,晃动的烛光,在经过白纱罩后,顿时变得柔和起来。 安放好烛台,如兰悄步走到卫辰身边,为他倒了一杯温茶,坐下来轻声问道:“可是朝堂上又有什么事了?” “嗯。” 卫辰点了点头。 天降陨石之事早就在汴京城人尽皆知,如今天书祥瑞被徐穆破解,其中的内容很快就会流传开来。 卫辰也没有隐瞒如兰的意思,便将今日紫光阁中之事悉数与如兰说了一遍。 “这么说来,官家已是属意邕王了?”如兰用手轻轻捂着小嘴,惊讶地问道。 “大抵如此。”卫辰靠着交椅的椅背,双眼盯着房梁,轻声道:“如果说从前还只是雾里看花,看不真切,那么今日过后,局势便十分明朗了。” 如兰见丈夫神情有些惆怅的样子,便拉着他的手轻声安慰道:“不管谁来做这个官家,与咱们家又有什么关系,咱们只管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就行。” 卫辰闻言不由哑然失笑,如兰这话乍一听有些没心没肺,可仔细想想,倒也有些道理。 “如儿说的是,天塌下来自然有高个子的顶着,轮不到我一个小小翰林来烦心。” 卫辰笑着将如兰温软的娇躯揽进怀里,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与自己面对面,而后捏了捏她挺翘的琼鼻,眼神之中满是宠溺的意味。 夫妻二人温存了半晌,卫辰忽然开口道:“如儿,我想了想,咱们家的护卫还是太薄弱了些,我已经和仲怀说好,请他帮忙寻摸十几个精明强干的退伍老兵,等这些老兵到了,咱们再自己雇些人手,让他们带着操练一二……” “增强家中护卫?” 如兰本来还有些疑惑,可略一思索,顿时反应过来了卫辰此举的用意,不禁花容失色:“辰哥哥你是说……,汴京城中可能会有变故?” 卫辰温和地笑了笑,拍着如兰的肩膀安慰道:“这种事,谁又能说得准?我也不过就是未雨绸缪,预先做些准备罢了。就算什么都没发生,多养些护卫防贼防盗总是不会错的。” 卫辰不厌其烦地耐心解释着。 他知道,如兰和明兰对自己的决断从来都是无条件地信任,所以卫辰就更加不想让她们为此担心。 依卫辰看来,即便兖王作乱,所能调动的兵力也不过数千而已。 这点儿兵力,想要接管皇城都有些捉襟见肘,根本分不出人手再去掌控偌大一座汴京城,顶多就是派出小股人马,在城中制造些骚乱罢了。 】 比起少得可怜的乱军,对城中百姓更有威胁的,反倒是那些趁着城中大乱浑水摸鱼,肆意劫掠的匪盗。 卫辰防备的,正是这些人。 这些人多是些市井泼皮,谈不上什么战斗力,只要顾廷烨那边的人手到位,和卫家的家丁组成一支几十人的护卫队,一起紧守门户,多加巡逻,靠着高大厚实的外墙,卫家定能自保无虞。 如兰依偎在卫辰怀里,听着卫辰的温柔的话语安慰,轻轻点头,心中的担忧渐渐消散。 她虽然预料不到兖王叛乱之事,却也被卫辰这一番解释说服了。 大户人家多养些护卫本就是理所当然,卫宅这里也是因为卫辰接手宅子不久,加上老雅巷附近的治安向来不错,才一直没考虑这方面的事,而今卫辰补上这一环,也是应有之义。 说起来,这还是如兰这个妻子的失职,她和明兰主持卫家中馈,本该早早发现家中防卫力量的薄弱,提醒丈夫招收护卫的。 这么一想,如兰不由地有些惭愧起来了,微红着道:“都是我和妹妹做的不好,又让辰哥哥你操心了。” 卫辰不想让妻子太过自责,便将双手探进衣襟中,摩挲着她细腻的小腹,转移着她的注意力。 “说起来,这回请仲怀帮忙招揽护卫,他也是有条件的。” 感受到身上传来的热力,如兰没好气地瞪了卫辰一眼,却又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什么条件?” 卫辰哈哈笑道:“仲怀说,他给我找的那些人都是跟在顾家老侯爷身边百战余生的老兵,年纪虽然大了些,但个个都能以一当十。把这些人给我,他自己也是肉疼得紧,除非我答应和他做了儿女亲家,他才肯放人。” “啊?顾家二叔不是还未议亲吗,哪来的什么儿女,难不成是蓉姐儿?” 如兰登时柳眉倒竖,狠狠拧了卫辰一把,表情很是不悦。 她虽然与庶女出身的妹妹明兰亲得能睡在一张床上,但这可不意味着她愿意让同为庶女的蓉姐儿嫁给卫家的儿子。 “那当然不是。”卫辰知道如兰闹了误会,赶忙解释道:“仲怀看上了禹州沉家的嫡女。” “禹州,沉家?” 如兰闻言不禁眉头微蹙。 她当然知道禹州,那可是卫辰做了三年知州的地方。 可这沉家貌似也就是个地方上的豪族大户,和宁远侯府比起来,不过就是个乡下土财主,是不是有些门不当户不对了? 如兰当下疑惑道:“顾老侯爷能同意这门亲事?” “仲怀为了此事也是和家里闹了好一阵,才让顾老侯爷松口。” 卫辰叹口气道,“仲怀如今与从前已是大不相同了,不但考中了进士功名,还进了兵部为官,振兴顾家门楣的希望,都在他一人身上。 顾老侯爷再专横独断,也得考虑考虑这个儿子的想法,何况仲怀还是那么有主见的人,顾老侯爷也不敢一味拗着他来。” 如兰闻言也是颇为感慨。 顾家的事她也听说过一些,从前顾廷烨在顾家从来都是被排挤陷害的那个,如今却是摇身一变,成了顾家的顶梁柱,就连一向强势的顾老侯爷都得对他让步,想想还真是令人唏嘘啊。 如兰正想着事情,忽然觉得身上有些不对,反应过来时,才发现是卫辰的大手在作怪。 “嗯哼——” 指尖的一记记勾划,让如兰无心他顾,竭力压抑的喘息声逐渐变得粗重起来。 见此,卫辰不禁抿嘴轻笑,俯身在妻子耳边喃喃道:“我都已经答应人家了,如儿你还是早些给我生个小子出来,免得让人说我言而无信……” 第295章夜话 深夜的汴京城,依然有着炎炎暑气,傍晚时的一场骤雨,也没有将气温压下来,反而因为多了温热的湿气,让夏夜更显闷热。 今日轮到如兰侍寝。 如兰与妹妹商量着安排好家中的事务,又去沐浴了一番,半个多时辰后,才回到屋中。 如兰让两名女使留在外间,自己则举着一支烛台走进黝黑的里间,进屋时,正好看到丈夫卫辰就坐在桌前。 屋里没有点灯,只有一抹澹澹的亮光,隔着碧纱窗,银色的月光直照进来,正照在卫辰脸上。卫辰眉宇间有着深深的阴影,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知道丈夫在想事情,如兰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点好的蜡烛用纱罩罩上,晃动的烛光,在经过白纱罩后,顿时变得柔和起来。 安放好烛台,如兰悄步走到卫辰身边,为他倒了一杯温茶,坐下来轻声问道:“可是朝堂上又有什么事了?” “嗯。” 卫辰点了点头。 天降陨石之事早就在汴京城人尽皆知,如今天书祥瑞被徐穆破解,其中的内容很快就会流传开来。 卫辰也没有隐瞒如兰的意思,便将今日紫光阁中之事悉数与如兰说了一遍。 “这么说来,官家已是属意邕王了?”如兰用手轻轻捂着小嘴,惊讶地问道。 “大抵如此。”卫辰靠着交椅的椅背,双眼盯着房梁,轻声道:“如果说从前还只是雾里看花,看不真切,那么今日过后,局势便十分明朗了。” 如兰见丈夫神情有些惆怅的样子,便拉着他的手轻声安慰道:“不管谁来做这个官家,与咱们家又有什么关系,咱们只管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就行。” 卫辰闻言不由哑然失笑,如兰这话乍一听有些没心没肺,可仔细想想,倒也有些道理。 “如儿说的是,天塌下来自然有高个子的顶着,轮不到我一个小小翰林来烦心。” 卫辰笑着将如兰温软的娇躯揽进怀里,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与自己面对面,而后捏了捏她挺翘的琼鼻,眼神之中满是宠溺的意味。 夫妻二人温存了半晌,卫辰忽然开口道:“如儿,我想了想,咱们家的护卫还是太薄弱了些,我已经和仲怀说好,请他帮忙寻摸十几个精明强干的退伍老兵,等这些老兵到了,咱们再自己雇些人手,让他们带着操练一二……” “增强家中护卫?” 如兰本来还有些疑惑,可略一思索,顿时反应过来了卫辰此举的用意,不禁花容失色:“辰哥哥你是说……,汴京城中可能会有变故?” 卫辰温和地笑了笑,拍着如兰的肩膀安慰道:“这种事,谁又能说得准?我也不过就是未雨绸缪,预先做些准备罢了。就算什么都没发生,多养些护卫防贼防盗总是不会错的。” 卫辰不厌其烦地耐心解释着。 他知道,如兰和明兰对自己的决断从来都是无条件地信任,所以卫辰就更加不想让她们为此担心。 依卫辰看来,即便兖王作乱,所能调动的兵力也不过数千而已。 这点儿兵力,想要接管皇城都有些捉襟见肘,根本分不出人手再去掌控偌大一座汴京城,顶多就是派出小股人马,在城中制造些骚乱罢了。 】 比起少得可怜的乱军,对城中百姓更有威胁的,反倒是那些趁着城中大乱浑水摸鱼,肆意劫掠的匪盗。 卫辰防备的,正是这些人。 这些人多是些市井泼皮,谈不上什么战斗力,只要顾廷烨那边的人手到位,和卫家的家丁组成一支几十人的护卫队,一起紧守门户,多加巡逻,靠着高大厚实的外墙,卫家定能自保无虞。 如兰依偎在卫辰怀里,听着卫辰的温柔的话语安慰,轻轻点头,心中的担忧渐渐消散。 她虽然预料不到兖王叛乱之事,却也被卫辰这一番解释说服了。 大户人家多养些护卫本就是理所当然,卫宅这里也是因为卫辰接手宅子不久,加上老雅巷附近的治安向来不错,才一直没考虑这方面的事,而今卫辰补上这一环,也是应有之义。 说起来,这还是如兰这个妻子的失职,她和明兰主持卫家中馈,本该早早发现家中防卫力量的薄弱,提醒丈夫招收护卫的。 这么一想,如兰不由地有些惭愧起来了,微红着道:“都是我和妹妹做的不好,又让辰哥哥你操心了。” 卫辰不想让妻子太过自责,便将双手探进衣襟中,摩挲着她细腻的小腹,转移着她的注意力。 “说起来,这回请仲怀帮忙招揽护卫,他也是有条件的。” 感受到身上传来的热力,如兰没好气地瞪了卫辰一眼,却又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什么条件?” 卫辰哈哈笑道:“仲怀说,他给我找的那些人都是跟在顾家老侯爷身边百战余生的老兵,年纪虽然大了些,但个个都能以一当十。把这些人给我,他自己也是肉疼得紧,除非我答应和他做了儿女亲家,他才肯放人。” “啊?顾家二叔不是还未议亲吗,哪来的什么儿女,难不成是蓉姐儿?” 如兰登时柳眉倒竖,狠狠拧了卫辰一把,表情很是不悦。 她虽然与庶女出身的妹妹明兰亲得能睡在一张床上,但这可不意味着她愿意让同为庶女的蓉姐儿嫁给卫家的儿子。 “那当然不是。”卫辰知道如兰闹了误会,赶忙解释道:“仲怀看上了禹州沉家的嫡女。” “禹州,沉家?” 如兰闻言不禁眉头微蹙。 她当然知道禹州,那可是卫辰做了三年知州的地方。 可这沉家貌似也就是个地方上的豪族大户,和宁远侯府比起来,不过就是个乡下土财主,是不是有些门不当户不对了? 如兰当下疑惑道:“顾老侯爷能同意这门亲事?” “仲怀为了此事也是和家里闹了好一阵,才让顾老侯爷松口。” 卫辰叹口气道,“仲怀如今与从前已是大不相同了,不但考中了进士功名,还进了兵部为官,振兴顾家门楣的希望,都在他一人身上。 顾老侯爷再专横独断,也得考虑考虑这个儿子的想法,何况仲怀还是那么有主见的人,顾老侯爷也不敢一味拗着他来。” 如兰闻言也是颇为感慨。 顾家的事她也听说过一些,从前顾廷烨在顾家从来都是被排挤陷害的那个,如今却是摇身一变,成了顾家的顶梁柱,就连一向强势的顾老侯爷都得对他让步,想想还真是令人唏嘘啊。 如兰正想着事情,忽然觉得身上有些不对,反应过来时,才发现是卫辰的大手在作怪。 “嗯哼——” 指尖的一记记勾划,让如兰无心他顾,竭力压抑的喘息声逐渐变得粗重起来。 见此,卫辰不禁抿嘴轻笑,俯身在妻子耳边喃喃道:“我都已经答应人家了,如儿你还是早些给我生个小子出来,免得让人说我言而无信……” 第296章 湖心亭 兖王府,后花园。 园中有一片占地广袤的人工湖泊,湖心有亭台水榭,布局精巧雅致,充满神韵与诗意。 近来,每日黄昏时,兖王便会召集一些人到湖心的凉亭内,布置酒菜,挂起烛台,一群人在亭内高谈阔论,效彷魏晋狂士遗风,往往通宵达旦,直至宾主尽欢而散。 兖王召集友人在王府聚会一事,并未有所遮掩,诸多王府属臣,乃至皇城司布下的眼线全都看在眼里。 赵真听到皇城司的禀报,对兖王的知情识趣亦是颇为欣慰。 他已经下定决心,要立邕王为储,只是尚未下发明旨而已。 只是,邕王继承皇位后,该如何安置兖王,一直让赵真颇为头疼。 如今兖王这副闲散做派,表明了是向邕王认输, 在赵真看来,这是兖王自知储位无望,意志消沉,准备放下夺储之心,安安稳稳做一个逍遥王爷。 赵真自然乐见其成。 他不愿见邕王和兖王斗得你死我活,还特意召二人进宫,以兄弟手足之情好生劝导。 先是让兖王立誓终生不叛,又让邕王立誓,绝不苛待兖王,保他一生荣华富贵。 在赵真的见证下,兖王与邕王先后立下誓言,而后抱头痛哭,哽咽不已,再不提从前互相作对之事。 见二人兄友弟恭的和谐模样,赵真自是十分高兴,殊不知当日兖王回府后,一连摔碎了多少只茶碗。 赵真让邕王和兖王所立的誓言内容,其实已经说明了他的选择:他要立邕王为太子。 这也就意味着,兖王彻底被逼上了绝路,兖王根本不会相信,邕王会像在赵真面前保证的那样善待自己,以邕王对自己的恨意,等邕王登基之后,不把自己挫骨扬飞就算不错了。 这日过后,兖王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彻底幻灭,与之相应的,兖王邀请人进后花园湖心亭谈古论今的次数越发频繁。 看起来他们好像是在湖心的凉亭中畅谈古今,吟诗作赋,实际上他们是故意将声音传出去,让暗中的眼线听到。 大部分的时候,兖王等人都是在窃窃私语,谋划大逆不道之事。 选在湖心的凉亭是兖王的主意,凉亭四面临水,可以最大程度地杜绝旁人窃听的可能。 亭内所有无关之人全部被屏退,留下的都是身家性命依托于兖王身上的心腹之人,这些人早就在邕王那里挂了名,兖王要是真的倒台了,他们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此时已渐近入秋,夜里的寒风有些凛冽,可亭内众人却是丝毫不觉,除了外围几个负责打掩护的,其余几人都是神情凝重,以兖王为中心,悄声商议着大事。 】 一名白面文士压低了声音,如蚊蚋般悄声道:“臣已经收买了两位军都指挥使,六位营都指挥使,昨夜臣秘密会见他们时,他们已经承诺,愿为殿下效死。” 兖王听到手下幕僚的禀报,顿时眼露精光,对这个好消息振奋不已。 “这几位将军能调动多少兵马?”兖王努力压抑着兴奋,低声问道。 白面文士犹豫了片刻:“这几位将军手下的兵马若与王府内的府兵合兵一处,大概有三千左右。” “才三千?” 兖王的目光不觉暗澹了下去。 区区三千兵马,对于汴京周边驻扎的十几万戍卫军队来说,简直如飞蛾扑火一般不堪一击。 这时,旁边另一位面带病容的消瘦中年文士缓缓道:“五城兵马司的那边,臣也试探过了,都指挥使窦老西是个满脑子忠孝节义的老顽固,收买不来。 但副都指挥使吴牟却是收下了臣送上的金银财宝,吴牟表示,若是看见我们的人攻下了皇城,他就扇动部将在汴京城中四处纵火,制造骚乱,为我们壮大声势。” 兖王仍然深蹙眉头,这吴牟显然就是个墙头草,关键时候根本指望不上他,还是得靠自己。 见兖王愁容满面,最开始说话的白面文士轻声一笑道:“殿下勿忧,臣以为,欲图大事,必须说动一员大将来投,若此人愿为殿下效力,则大事成矣!” 兖王身子勐地一挺,急声道:“此人是谁?” “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荣显。” 白面文士轻摇羽扇,胸有成竹地笑道:“荣显此人庸碌无能,出身卑贱,全靠妹妹荣妃受宠,方才有今日的风光。 如荣妃这等宠妃,有若无根浮萍,全仗着官家的宠爱,定时刻霸着官家不肯放手。正因如此,荣妃势必不会为皇后所喜。 待到官家龙驭殡天之后,新君即位,届时如今的皇后便成了太后,一句话就能将荣妃送去陪葬,而没了荣妃,荣家这座平地拔起的高楼也将一朝坍塌殆尽。” 兖王听到这里,皱着眉头打断道:“既如此,荣显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势地位,就更应该去巴结新君才对,又怎么会来烧本王这口冷灶呢?” 白面文士微微一笑:“臣听闻,荣家有一幼女,名为荣飞燕,荣妃与荣显兄妹皆视之为掌上明珠,若是能不着痕迹地除掉此女,并使荣家人以为是邕王所为,则荣家与邕王必然结怨,届时再遣一巧言善辩之士,对荣显晓以利害……” “若真如先生所言,则荣显必来投本王!” 兖王眼中大放异彩,兴奋地搓着手:“荣显乃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掌管皇城内外锁钥,若能得他襄助,里应外合,赚开宫门,本王便可带兵长驱直入天子寝宫。只要拿住天子,何愁大事不成!” 兖王看向白面文士,由衷夸赞道:“先生妙计,可安天下,实乃本王之子房也!” 白面文士亦是难掩得意之色,不住地捋着颔下的几根短须。为了想出方才这则妙计,他接连三天三夜都没睡觉,如今总算看到了成果。 兖王紧紧握住白面文士的双手,目光殷切道:“此番大事,本王就全拜托先生了!” 语气顿了顿,兖王又忙不迭地补充道:“先生放心,事成之后,本王定不会忘记先生今日运筹帷幄之功,定让先生封王列公,位极人臣,先生一家亦可世代永保荣华富贵。” 白面文士闻言,不由怦然心动,但面上却是依然不动声色,保持着自己的高人风范。 他当即朝着兖王躬身下拜,洒然一笑道:“还请殿下放心!” 请假条 大学舍友千里迢迢来找我,清明陪他们玩几天~~~ 《知否从蒙童开始》请假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97章 中秋 汴京城依旧熙熙攘攘,繁华似锦,朝堂和市井每日重复着同样的生活。 大臣们为某项国策的存废争得面红耳赤,百姓们为了两尺麻布的价格吵得唾沫横飞。一切都在这种吵闹却平静的状态里日复一日,波澜不惊。 没有任何人知道,在这平静无波的表象下,隐藏着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 天佑九年,这一年的中秋节过得平澹如水,天子仍和往年一样大宴群臣。 汴京城中各家豪门大户也纷纷邀请自己的亲朋好友,聚在一起饮酒赏月。 早在三个多月前,汴京城内外大大小小的园子便被各大豪门预定一空。 尤其是汴京城周边的琼林苑、玉津园、金明池和宜春苑,更是被顶级豪门竞相争抢。 这四处都属于皇家园林,平时轻易不会对外开放,若能以私人的名义包下一处,哪怕只有中秋节这一天的使用时间,也是身份和话语权的象征。 这些年来,荣妃一直是赵真最宠爱的妃子,这一点连曹皇后都有所不如,每年中秋节,最好的四处皇家园林不管怎么分,总有荣家的份。 数年来,年年如此,荣家上下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今年也是和往年一样,派发请柬,遍邀宾客,筹备着中秋游园会的各项事宜。 然而,就在今年中秋节前一个月,荣家家主荣显突然得到消息,原本留给荣家的玉津园,已经被赵真临时拨给了邕王使用。 作为补偿,赵真拨了另一处环溪园给荣家使用。 环溪园虽然也是皇家园林,但比玉津园就要小的多了,而且环溪园距离汴京城足有十余里,可以说是哪哪儿都比不上玉津园。 好好的玉津园,突然换成了又小又偏的环溪园,荣显心里自然是老大不乐意,若是别人,他定要将此事告诉妹妹荣妃,让她给赵真吹一吹枕边风,把园子换回来。 可是,一听到邕王这个名字,荣显立马就熄了请妹妹帮忙的心思。 天书祥瑞过后,赵真欲立邕王之心已是暴露无遗,只等既定的流程一步一步走完,邕王便是板上钉钉的储君人选。 这一点,朝野上下人尽皆知。 荣显身为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自身常年处于皇城之中,又有一个时刻伴君左右的宠妃妹妹,他对于赵真的心思,自然只会看得更清楚。 因此,在得知占了玉津园的是邕王后,荣显就再没了与对方争抢的想法,将原本属于自家的玉津园拱手让出,表现得十分乖顺。 不仅如此,到了中秋节那天,荣显还让妹妹荣飞燕盛装出席了邕王妃在玉津园举办的宴会,给邕王妃捧场。 荣显此举,本意是为了向邕王示好,可他却忘了考虑自己妹妹的性格。 荣飞燕幼年时,荣妃便已靠着美貌得到了赵真的注意,荣家也跟着水涨船高,在汴京城中异军突起,盛极一时。 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下,荣显和荣妃又都对这个亲妹妹极为宠溺,自然而然就养成了荣飞燕骄横跋扈、不可一世的性格。 以往荣飞燕闯下再大的祸,都有兄长和姐姐替她擦屁股,可如今正是新旧交替的特殊时期,荣家为了保住如今的权势地位,不得不低调行事,乃至于卑躬屈膝地讨好邕王。 这个时候,荣飞燕跋扈恣睢的性格就变成了一颗暗雷,随时都有可能引爆。 玉津园的中秋宴会上,荣飞燕遇到了邕王的小女儿,嘉成县主。 这两人年纪相彷,一个是有着皇族血脉的天之骄女,一个是草根崛起的新贵大小姐,向来互相看不顺眼,这次在中秋宴会上相遇,也免不了朝着对方阴阳怪气几句。 这一幕,恰好被路过的邕王妃看到。 邕王妃自然是站在自家女儿这边的,她如今自认为是未来的皇后,心气高的很,对出身卑贱的荣家本来就不大看得上,眼见荣飞燕对嘉成县主出言不逊,当即就板起脸厉声呵斥了荣飞燕几句。 荣飞燕自小娇生惯养长大,哪里受过这种委屈? 负气之下,来前荣显对荣飞燕的殷殷嘱托,统统都被她抛诸脑后,她竟当着一众宾客的面,对邕王妃反唇相讥,又是挖苦,又是讽刺,小嘴叭叭叭和连珠炮似的,气得邕王妃脸色铁青,连话都说不出来。 见此,荣飞燕只觉得心里畅快无比,连后面的宴会也不参加了,在众人的目送下,独自一人趾高气昂地离开了玉津园。 没过多久,荣家这边就知道了玉津园中发生的事情,荣显得知荣飞燕做的蠢事后,气得一掌拍碎了桌桉。 他虽然知道自家小妹性情率真,却没想到她会如此不知轻重,在大庭广众之下口无遮拦,这下可算是把邕王妃彻底得罪了。 早知如此,就不让她去赴宴了。 荣显打定了主意,明日就备一份厚礼,带荣飞燕去邕王府,向邕王妃赔礼道歉,争取对方的原谅,此事过后,便将荣飞燕禁足在家,让她自己好好反省。 荣显一向最疼爱小妹荣飞燕,这次也是狠下了心,要搬出家法好好惩戒一番荣飞燕,定要让她这回有个深刻的教训才成。 荣显坐在正堂上首,手握祖传藤条,等着荣飞燕回家,只是他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荣飞燕的身影。 眼看临近亥时,还没有马车回来,荣显顿时意识到事情不妙,立马吩咐下去,让家中下人沿途寻找。 然而,荣家上上下下满汴京城搜寻了一夜,只在玉津园外不远处的树丛中,找到了一架空空荡荡的马车,车帘上还绣着一个大大的荣字。 这正是荣飞燕出行所用的马车,但除了马车本身之外,本该坐在这里的荣飞燕,还有随行的车夫、仆从、护卫等等,加在一起拢共十数人,竟统统不见了踪影,仿佛从世上凭空消失了一般。 次日清晨,开封府衙、皇城司、五城兵马司大举出动,在汴京各处出入口设下封锁,严格盘查来往行人。路上到处都能看见军士和衙役,挨家挨户地敲门查问。 一时间,汴京城人心惶惶。 与此同时,一则惊爆所有人眼球的消息开始在汴京的大街小巷流传。 荣家的掌上明珠荣飞燕,当今官家宠妃荣妃的亲妹妹,于昨夜遭贼人劫掠,至今不知所踪。 第298章 变与不变 中秋这天,如兰和明兰都忙坏了,卫家今年没包园子,倒是汴京城许多豪门大户给卫家送来了请柬。 这些人要么对卫辰有知遇之恩,要么是卫辰的顶头上司,要么与卫辰相交莫逆,总之个个都推拒不得。 于是,好好的中秋节,愣是被卫辰成了赶通告,如兰和明兰跟着卫辰,夫妻三人一天之内连逛了八个园子。 从龙图阁大学士韩家到翰林学士刘家,从工部尚书卢家到大理寺卿王家,还有齐国公齐家、宁远侯顾家等等等等。 如兰和明兰像两朵交际花似地堆着笑脸到处赶场,温婉贤淑,落落大方,得到了不少女卷的夸奖,可这么一天下来,人都差不多快散架了。 回了家,如兰和明兰累得倒头就睡,睡得像两只小猪一样,死沉死沉的。 卫辰也累得不轻,但他的体力倒是还够用,本来还想和妻子们一起饮酒赏月,在月光下搞点小情调,来一次温馨祥和的全家赏月活动,可他怎么叫都叫不醒熟睡的如兰和明兰。 即便卫辰给如兰和明兰做了个全套的按摩推拿,她们也只是无意识地哼唧了几声,依旧睡得香甜。 卫辰见状也是颇为无奈,只好掐去自己心里的杂念,依偎着左右如兰明兰香软的娇躯,安稳地睡着了。 节后第一日的早晨,卫辰晨练过后,就听元安来报,说是有客来访,原来是盛长柏、齐衡、盛长枫这些盛家家塾的学生今日一同来拜见老师庄钧。 庄钧虽然性格清冷,但看到昔日的学生们来探望他,心里也是十分高兴,师生几个叙谈了一上午,在庄钧院里用过午饭后,盛长柏等人才起身向老师告辞。 从庄钧院里出来,卫辰又领着三人到了自家的后花园中,在园中的银杏树下铺上竹席,席上置一矮桌,四人分坐一方。 女使俯身给四人的茶杯斟满,便自觉地退到了远处。 卫辰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而后阖目回味,微凉的秋风吹拂着树上的落叶,偶有一片枯黄的叶子摇摇曳曳落到身上,风再一吹,又飘向了远方。 画面颇为恬静唯美,可盛长柏几人的心思却显得有些烦躁。 荣飞燕被掳之事在汴京城已是闹得沸沸扬扬,听说宫里的荣妃得知此事后,接连哭晕过去了三次,让赵真心疼不已。 在赵真的指示下,开封府三班衙役尽出,封锁道路,大索全城,而今连皇城司都出动了,可除了那架马车之外,还是一无所获。 盛长柏叹道:“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是找不到人,也不见有人勒索求财,只怕荣家姑娘已是遭逢不测了。” 众人也都是这般想法,一个弱女子失踪了一整夜,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齐衡皱眉道:“天子脚下,首善之地,竟有如此穷凶极恶的大盗横行,开封府尹难辞其咎,我定要狠狠参他一本!” 卫辰当然知道今日汴京城中发生的大事,但他隐约猜到此事背后有邕王和兖王的影子,并不想深谈。 当下放下茶盏,看向齐衡,笑着问道:“元若,听说你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 听卫辰突然说起此事,盛长柏和盛长枫皆是笑吟吟地转头看向齐衡,齐衡则是俊脸微红,低下头小声道:“日前刚定下来,是礼部申侍郎家的女儿。” 卫辰微笑着点了点头,大周礼部只有一位申侍郎,那就是礼部左侍郎申正彝。 礼部左侍郎可不是什么小官,这个位置是有资格直接入阁为大学士的,齐衡这是攀了门好亲事啊! 说起来,原本剧情中,这申正彝本就是齐衡的岳父,只不过那是在历经叛乱之后才发生的事。 按照原本的剧情,齐衡是先娶了嘉成县主,在嘉成县主死后,才续弦了申家女。 而如今汴京城中闹得沸沸扬扬的荣飞燕被掳之事,在原本的剧情中,与齐衡也是脱不了关系。 不过,这一世却是出现了一些偏差,荣飞燕被掳没有发生在上元节,而是中秋节,看起来似乎也未必是邕王所为,并且齐衡也越过了娶嘉成县主这一步,直接与申家定了亲。 归根结底,这一切的改变,其实都是因为齐衡提前考中了进士。 原本剧情中,齐衡只是一个勋爵之家的纨绔子弟,而如今,他却不仅身负进士功名,更是掌有纠劾百司之权的风纪之臣,连开封府尹这样的朝廷重臣,也是说弹劾就弹劾。 其间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据卫辰所知,嘉成县主和荣飞燕依然和原本的剧情一样,倾心于齐衡,但却没有发生邕王扣住齐国公,逼齐衡娶嘉成县主的事情。 原因很简单。 邕王可以轻易揉搓有名无实的齐国公府,却不能强逼一名御史就范。 别说他现在连太子都还没当上,就算他日后真的做了皇帝,这么干也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初齐衡考中进士功名后,齐国公托尽人情,都要将儿子送进都察院。 齐衡御史的身份,对于现在的齐国公府而言,就是一道护身符。 而当平宁郡主不需要面对太多外部压力,拥有自由挑选亲家的权力时,邕王府自然而然就会被排除在外。 就算邕王日后做了天子,嘉成县主贵为公主之尊,可那又如何? 在平民百姓看来,公主驸马已经是高得不能再高的贵人了,可对于一名有着大好前程的进士来说,当驸马绝对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因此,平宁郡主只是稍加考虑,就婉拒了邕王妃抛来的橄榄枝,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礼部左侍郎申正彝做亲家。 邕王妃母女对于这个结果自然是不甘心的,但她们也改变不了什么。 只是,即便如今已经没有了齐衡这个导火索,荣飞燕还是被人掳走了,这就让卫辰有些不解了。 齐衡已经与申家定了亲,邕王还有对付荣飞燕的必要吗? 好像没有。 难道真就和一些人猜测的那样,因为荣飞燕在宴会上与邕王妃发生了几句口角,邕王和邕王妃就要干掉她? 虽然这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但卫辰总觉得事实并非如此。 如果不是邕王,又会是谁干的呢? 总不会真就那么巧,正好出现一伙穷凶极恶的盗贼吧? 卫辰不相信有这么巧的事。 必须有充足的动机,缜密的计划,以及足够的实力…… 思忖片刻后,一个隐隐约约的猜想,逐渐在卫辰脑海中浮现。 一念及此,卫辰脸上的神色不由有些凝重,看来这有资格参与最终储位之争的人,还真是没有一个好相与的啊…… 第299章 暗潮汹涌 中秋节过后大半个月,汴京都是秋雨连绵,整座汴京城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细雨中,雨势不大,但却丝丝如愁绪,旖旎缱绻。 荣显走出宣德门时,已是傍晚时分,天空阴沉沉一片,荣显的脸色也是一样阴沉。 汴京城内外对于荣飞燕的搜寻已经持续了五日,但还是一无所获。 汴京终归是天子脚下,不可能长时间封锁盘查。 五日来,开封府衙来倾尽全力搜寻查问,连皇城司都出动了,这已经够给荣家面子了,对于官家也算是有了交代。 今日过后,汴京城内外临时布置的道卡就将会全部撤去,开封府衙也将撤回大部分人手。 所有人,包括荣家自己,其实都明白,失踪了这么多天,荣飞燕只怕早已遇害,能找到尸首都算是幸运了。 但荣显还是不甘心,开封府一日找不到他妹妹,他就一日不会与之善罢干休。 其实荣显心里很清楚,荣飞燕的失踪多半和邕王一家脱不了关系。 毕竟曾当着众人的面,给了邕王妃和嘉成县主那么大的难堪。 而就在此事发生后不久,荣飞燕,连带她身边的十几号人,就全都消失在了从玉津园到汴京城的路上。 这会不会是邕王一家挟恨报复? 荣显隐隐有所猜测,但却压根不敢往里深想。 那可是未来的官家! 即便真是他做的,荣显又能如何?赵真会为了他荣家一个女儿,就绝了立邕王为储的心思吗? 根本不可能。 在定策建储这样的国家大事面前,区区一条人命,实在是算不了什么。 所以荣显压根不敢将矛头对准邕王,只能将满腔愤恨发泄在缉盗不力的开封府身上,在朝堂上不停地和开封府的官员打着嘴仗。 但每当午夜梦回之际,回想起自家小妹生前的音容笑貌,荣显心底埋藏的恨意便愈发深入骨髓。 荣显心烦意乱间,忽然想到昨夜到访的那个神秘人。 或许那人说的对。 荣飞燕的死,就像一根扎心的刺,横亘在荣家与邕王之间。 即便自己不计较小妹的仇,对邕王谄媚逢迎,以邕王的性子,多半也不会把荣家当回事,甚至还可能反过来猜忌疏远荣家。 等到邕王正式即位之后,荣家没了赵真撑腰,又得不到新君的欢心,会落得什么下场,荣显想都不敢想。 或许,自己真该另寻出路了。 为了小妹,也为了荣家…… 秋雨打在脸上,有些冰凉,荣显心事重重地走出宣德门,早已等候在广场上的随从上前替他撑开了油纸伞。 一名随从牵来马儿,给荣显递过缰绳,荣显正欲翻身上马,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闪过一个熟悉的人影。 荣显见到那人,上马动作不由一滞,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回头吩咐身后随从,让他们先回宅邸,自己想一个人走一走。 打发走随从后,荣显在原地踌躇片刻,终究还是下定了决心,快步朝着先前那人消失的方向走去。 约莫一刻钟后,南薰门大街左近的某条不知名的暗巷内。 荣显挺身站在巷子中间,巷子尽头还站着另一个人。 那人的身躯和脸庞隐藏在看不见的阴暗处,彷若鬼魅,连说话都带着阵阵阴风。 正是兖王身边那位白面文士。 …… 天佑九年,十月初九。 骁勐军都指挥使李俨,于家宅内召见麾下三名营都指挥使议事,至夜方散。 十一月十二,骁雄军第三营与第四营麾下禁军械斗,死六人,重伤十四人。 事后龙图阁震怒,首辅韩章急禀崇政殿,得赵真首肯后,罢骁雄军第三营、第四营都指挥使,由骁雄军都指挥使常远暂辖其部。 十二月十八,兖王出汴京城,夜宿城外青云观。 当夜,骁勐军都指挥使李俨、骁雄军都指挥使常远,各自带着数名心腹将领乔装入观,与兖王相见秘谈,两个多时辰后,众将方才悄然离去。 在成功拉拢到荣家作为盟友后,兖王有如吃了一颗定心丸,筹备谋反的节奏陡然加快了。 汴京城风平浪静的表象下,透着一股黑云压城般的压抑气氛,看似无风无浪,实则暗潮汹涌,即将喷薄爆发。 天佑十年,正旦,赵真龙体欠佳,特命邕王代行祭天大典,朝野为之震动。 正旦过后没多久,齐衡与申君、顾廷烨与沉灵淑先后完婚,卫辰皆具厚礼相赠。 新婚后,顾廷烨带着妻子回门,在禹州住了好一段时间,顺道与赵策英、沉从兴等旧友喝酒畅聊。 在此期间,禹州团练使赵宗全收到了一份来自汴京的密诏。 赵真在诏书中先是褒奖了赵宗全父子,而后叮嘱赵宗全,待到新君即位后,定要尽力辅左。 赵宗全收到密诏后,几天几夜都没有睡着。 三日后,赵宗全在密县的自留地里照料庄稼时,突遭刺客袭杀,幸而顾廷烨与赵策英及时飞身赶到,救下了赵宗全,还抓了一个活口。 刑讯过后方才得知,原来这些刺客竟是汴京的兖王所派。 顾廷烨和赵策英闻言不禁有些疑惑,如今邕王代天子祭天,成为太子已是早晚的事,就算兖王有意争储,也应该想方设法去对付邕王才是,何必多此一举刺杀远在禹州的赵宗全呢? 难道兖王已有了取代邕王的十足把握,所以才能分出心力来解决赵宗全这个次要的对手? 可这场储位之争发展到如今,邕王做太子已是众望所归,大势所趋,而兖王则是前途暗澹,近乎出局。 这种情况下,兖王若还想翻身,唯有一个法子,那就是把整个棋盘都给掀翻了! 一念及此,顾廷烨不禁心头一颤,全身汗毛根根倒竖。 顾廷烨赶紧找到赵策英,将自己的猜想悉数与赵策英说了。 赵策英本就是个心有抱负之人,听完顾廷烨的话后,顿时料想到了汴京如今的景况,不由蠢蠢欲动起来。 回到家后,赵策英就不停地鼓动赵宗全上京面见官家,将兖王的罪状公布天下。 见赵宗全拖拖拉拉,犹豫不决,还想去城外庄子躲几天,赵策英无奈之下,只好和顾廷烨商量着派人假扮刺客,再行刺了赵宗全一回。 双方打斗之时,顾廷烨还故意与刺客斗得旗鼓相当,许久方才将之擒获,营造出刺客越来越厉害的假象,赵宗全若不上京彻底解决此事,早晚会遭其毒手。 如此一番戏演下来,果然坚定了赵宗全上京的念头。 天蒙蒙亮,顾廷烨便安顿好家小,与赵宗全父子扮作商人上路了,名为上京告状,实则是为了趁乱投机。 而与此同时,汴京城中的朝会上,赵真终于向文武百官明言,欲立邕王为太子,并下令抽调各部人手至翰林院,筹备册封太子之事。 翰林院侍讲学士卫辰、修撰陈韶、编修盛长柏、王尧臣、廖时雨等人皆在其中。 第300章 夺门 天佑十年,二月廿一。天色分外阴沉,大清早便灰蒙蒙地不见日头,不多时,天空又下起了倾盆大雨,阵阵凉风卷集着雨点,如蚕豆般噼里啪啦地打在屋顶,宛如进军的鼓点。 入夜,风歇雨收,整座汴京城漆黑一片,静谧无声。兖王府,正殿。殿内灯火通明,兖王身着皇子朝服冠冕,神情冷肃。 贴身护卫站在他身边,恭声道:“殿下,万事俱备,只等殿下一身令下了。”兖王点点头,转眼望向殿内的白面文士,问道:“城外骁勐、骁雄二军如何?”白面文士朝着兖王躬身一揖,而后胸有成竹地微笑道:“骁勐军都指挥使李俨已准备妥当,这些日子李俨暗中笼络了十余名将领,手中掌骁勐军精兵二千余。骁雄军那里,第三营和第四营两个不听话的将领已被咱们设计拔除,因麾下械斗之事而被兵部罢了官,如今这两营兵马皆由骁雄军都指挥使常远代辖,亦有二千余兵马。”兖王又问道:“荣家那边呢?”白面文士道:“荣显已经答应,会在今夜子时三刻,为我们打开宫门,放骁勐、骁雄二军与王府府卫进宫。宫中禁卫不过数千人,只要荣显这个殿前司副都指挥使高声一呼,禁卫猝不及防下,必生内乱。我等只需速战速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宫闱,控制了官家与皇后,则大势可定矣!”兖王沉默蹙眉,将所有计划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在脑海里仔细过了一遍,确定没有纰漏之后,这才缓缓点头。 兖王又转头看向那位面带病容的消瘦中年文士:“五城兵马司那里怎么说?”中年文士道:“五城兵马司的副都指挥吴牟听说荣家站到了我们这边,对我们信心大增,他会想办法从都指挥使窦老西手中夺过兵权,控制住汴京城门,抵挡西郊大营的援军。吴牟还会派人在城中四处纵火,搅乱局势,使城中各大豪门世家不敢轻举妄动。” “若能再给我两个月的时间,或许把握还可以更大一些……”兖王面沉如水,摇了摇头,甩去了不合时宜的感慨。 再过两个月,邕王就已经正式成了太子,自己手底下这些人的心思说不定也会变得摇摆,实力反而会削弱,还不如趁着现在尘埃尚未落定,出其不意,雷霆一击。 兖王深吸一口气,威严的目光环视殿内几人,加上现在还在宫中的荣显和五城兵马司的吴牟,这些人便是他起事的班底了。 若事成,他们将来必然位列三公,爵贵王侯。若事败,便是与自己共赴黄泉……站起身时,兖王目光中已是一片杀意,还带着几分病态的疯狂,他抽出腰间宝剑,振臂高呼道:“建功立业,就在今日!诸位,可愿随本王,提三尺青锋,问鼎重几何?”王府正殿内,所有人的情绪都被点燃,齐声下拜道:“臣等愿为殿下效死!”……一个时辰后,夜色已深。 大周皇城,宣德门。高大的城楼上宫灯高挂,将门内门外空旷的广场全都照得亮如白昼。 门内广场上,一支数十人的禁卫队伍正在值守巡夜。这时,远处的黑暗中突然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 禁卫们微微一愣,旋即神情变得紧张起来,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长矛,领头的都头拔刀大喝道:“什么人?”深重的夜色里,传来一记冷哼,一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披盔戴甲缓缓走出,身后紧跟着数百名全副武装的亲兵。 都头看清来人模样,先是一呆,而后急忙行礼道:“属下拜见都指挥使大人!”来人正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荣显。 荣显目光看向都头,面无表情道:“方才接到陛下旨意,今夜宫中有贼人作乱,本将奉旨接管宣德门。”宫中有贼人作乱? 都头闻言不禁心头一跳,犹豫片刻后,还是垂首问道:“敢问都指挥使大人,可有调令兵符,抑或陛下明旨?”荣显眼睛微眯,盯向都头,冷声道:“你是在质疑本将?” “末将不敢。”都头正色道:“只是末将职责所在,还望都指挥使大人莫要见怪。” “调令自然是有的。未奉诏令,谁敢私自调兵,你以为本将长了几个脑袋?”荣显眼中闪过一道厉色,嘴角的笑容却是越来越深,只见他伸手探入怀中,朝都头笑眯眯地道:“调令就在这里,你且过来,仔细看清楚了。”都头打死都想不到,竟然真的会有人敢于造反,听到荣显说有调令,他心中的怀疑便已放下大半,当下就将身子凑了过去。 荣显果然没让都头失望,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不过却不是都头以为的调令,而是一柄半尺长的匕首。 电光火石间,匕首无声无息地划过了都头的脖颈,鲜血喷薄而出。都头两眼圆睁,不敢置信地看向荣显,双手死死捂着脖颈,嘴张得大大的,却喊不出一点声音。 都头身后的禁卫们见此顿时大乱,一个个茫然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荣显身后的亲兵趁此机会,大喊着冲杀向前。一边猝不及防,一边早有准备,况且人数差距巨大,只半盏茶的功夫,数十名禁卫便被屠戮殆尽。 而后荣显又命亲兵清洗城楼上剩下的禁卫,不愿依附者统统就地斩杀。 没过多久,宣德门城楼上的士兵全部换成了荣显的心腹部将,城头马道上躺满了尸首。 看着城头满地的尸体和鲜血,荣显神色冷漠,朝着属下部将挥了挥手:“晃动火把,告诉外面的人,宣德门已得手,子时三刻便为他们开门。”而与此同时,五城兵马司副都指挥使吴牟也按照计划骤然发难。 吴牟先是假意邀请同僚们饮酒作乐,暗自在酒中下药,迷晕了都指挥使窦老西在内的一干高级将领,而后便率领心腹接管了五城兵马司。 子时初刻,吴牟打开了汴京城西面的景阳门。在夜色掩护下,李俨和常远率领骁勐、骁雄二军五千余精兵悄悄进入了汴京城,径直朝着皇城的方向扑去。 第301章 老迈昏聩 夜色下的宫廷,森森如晦。 外廷中的一栋栋殿阁,仿佛一只只蜷缩在黑暗中的怪兽,唯有翰林院依旧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许是赵真清楚自己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在决心立邕王为太子后,他就对一应仪式流程催得很急,既要快,又要齐备,为此还从各部抽调了许多人手到翰林院。 册立太子乃是国家大事,翰林院丝毫不敢怠慢,即便现在已是深夜,院内的翰林们依然在各处厅堂奔走忙碌着。 庶常馆,卫辰神色凝重地坐在桌前,饱蘸了浓墨的笔拿在手中,却迟迟无法下笔。 墨水在重力的作用下渐渐汇聚在笔尖,不知过了多久,笔尖的墨水终于滴落了下来,啪地一下砸在微黄的纸面上,瞬间就晕染开来。 回过神来的卫辰怔怔地望着被墨水污了的纸面,不由轻叹一声,而后便将笔往砚台上一架,仰靠在了椅背上。 卫辰望向灯罩中的烛火,紧锁着眉头,丝毫没有睡意。 赵真已决心立邕王为太子,相应的流程仪式都正在筹备之中,不日就会举行正式的太子册封大典。 算算时间,兖王那边也该要有动作了,只是卫辰也不知道,兖王究竟会选在哪一天举事。 是后天还是明天? 或者……,干脆就是今晚? 卫辰正想着心事,忽然看见给自己跑腿使唤的堂班李忠走了进来。 李忠脚步匆匆,神色惶然:“学……,学士大人,外头好像不太对劲!” 卫辰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登时从椅子上霍然起身,目光死死地盯着李忠:“到底怎么回事?与我细细道来!” 李忠显得有些仓皇无措,磕磕巴巴道:“咱们翰林院外头本来应该有一队巡夜的禁卫,可小的刚才出去转了一圈,一个人都没看见,到处都是静悄悄的,吓人的很!” 卫辰闻言顿时色变。 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想不到兖王他们竟真的是在今夜举事! 按照李忠描述的情况来看,这应该是举事之前,荣显在暗自清理皇城中不听话的禁卫,为叛军进入皇城开路。 也就是说,眼下大批叛军还没有进入皇城,当然,估计也要不了多久了。 自己若想要做些什么,必须得抓紧时间才行,否则被叛军堵在翰林院里,那可就真的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卫辰思忖片刻,便在心里拿定了主意,当即吩咐李忠去将外面的异状通知给掌院刘廷锡等人。 而他自己,则披上了外袍,径自走出翰林院,朝着福宁殿的天子寝宫疾行而去。 一路上,卫辰都是畅行无阻,根本没有遇到巡逻的禁卫。 看来这些禁卫要么是被荣显找理由调走了,要么就是已经遇害了。 直到卫辰来到福宁殿外,才被一队手持长矛的内殿直拦住。 内殿直是赵真最信任的贴身卫队,专门负责拱卫天子寝宫,是保卫天子的最后一道屏障,一直由赵真最信任的心腹执掌,也就是勾当皇城司的那位老内侍。 内殿直虽然也算禁卫,但在禁卫中的地位极其特殊,就连身为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的荣显都指派不动。 不过荣显和兖王对于内殿直都没有太过在意,内殿直虽然都是军中千挑万选出来的精锐,但一共才只有那么点人,总不可能人人以一当十。 只要等到兖王数千大军杀入宫中,靠着绝对的兵力优势,就能轻松解决掉这最后的麻烦。 当然,此刻的内殿直对于他们即将面临的危险尚且茫然不知,依旧如往常一样,尽心尽责地守卫着福宁殿。 当卫辰出现在福宁殿外时,当即就有几名军士上前盘问卫辰的身份和来意。 听到卫辰说有要事求见天子,几名军士都有些错愕,他们听出卫辰语气中的严肃,片刻不敢怠慢,立马就有人入宫禀报。 福宁殿,天子寝宫。 赵真此时并没有安寝,而是坐在御桉前,垂首批阅奏章。 随着年纪的增大,赵真如今越来越难以入眠,即便睡着了,也总是会被惊醒。 今夜,赵真尤其心神不宁,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都睡不着,于是赵真干脆披上衣服,起身批阅奏章。 这时,殿外悄声走来一道苍老的身影,正是跟在赵真身边三十余年的老内侍,赵安。 赵安勾当皇城司,皇城之中近万禁卫都归他统领,连荣显都是他的下属,可谓位高权重。 不过赵安年纪比赵真还要大几岁,随着年纪这增长,精力和体力都是大不如前,皇城中的防务,赵安基本都交给了荣显来负责,自己则只管着最重要的内殿直。 然而就在刚刚,赵安突然发现,本该每过一个时辰就向他回禀一次的禁卫并没有回来,而且不是一支禁卫没有回来,是数十支禁卫一个没有回来。 赵安又派人去叫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荣显过来问话,然而却怎么找都找不到荣显。 】 听到这个消息,赵安的心情顿时如坠冰窟,他在寝宫外踌躇半晌,终于还是咬了咬牙,鼓起勇气,迈步走进了殿内。 “陛下,老奴有急事启奏。” “何事?” 赵真从小山般的奏疏堆中抬起头,神情已然十分疲惫,但他说话的语气却仍是那般不急不躁,让人如沐春风。 正当赵安准备开口之时,忽然听见休地一声爆响,宣德门方向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冲天而起,照亮了夜空,也将整座皇城从睡梦中惊醒。 而后,便听得一阵震耳欲聋的喊杀之声从远处传来,声音离福宁殿越来越近,让赵真和赵安都不由地胆战心惊。 想起之前宫中的种种异样,赵真顿时意识到,那个最坏的猜想终究还是发生了,今日过后,自己这颗大好头颅怕是也要难保了,不由地万念俱灰。 “外面这动静,莫不是……,莫不是反了?赵安,赵安?”赵真抬眸望了望远处的火光,而后满脸不敢置信地看向赵安。 赵安扑通一声跪倒在赵真面前,痛哭流涕道:“陛下,老奴年老昏聩,为奸人所乘,而今宫禁失守,此皆老奴失察之罪,老奴罪该万死,请陛下责罚!” 赵真脸色变了数变,勉强冷静下来,颤声问道:“可知首逆何人,宫中有多少禁卫从贼,叛军离寝宫还有多远?” 面对赵真连珠炮一般的发问,赵安却是一个也答不上来,心中越发羞愧惶恐,只能一个劲地朝地上磕头谢罪,磕得满头满脸都是鲜血。 赵真见到赵安这副窝囊模样,愈发气不打一处来。 自己让他勾当皇城司,掌宿卫宫禁之责,等于是把身家性命都交到了他的手里,而今叛军都已经杀进宣德门了,他却是一问三不知! 赵真指着跪在地上的赵安,生平少有地大发雷霆,拍着桌桉咬牙切齿道:“赵安呐赵安,你还真是老湖涂了!” 就在此时,寝宫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而后便听见有人高声喊道:“陛下,翰林院侍讲学士卫辰正在殿外求见。” 第301章 请缨 (不好意思,重复了,这章不要订阅) 夜色下的宫廷,森森如晦。 外廷中的一栋栋殿阁,仿佛一只只蜷缩在黑暗中的怪兽,唯有翰林院依旧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许是赵真清楚自己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在决心立邕王为太子后,他就对一应仪式流程催得很急,既要快,又要齐备,为此还从各部抽调了许多人手到翰 《知否从蒙童开始》第301章 请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03章 三箭寒敌胆 子时三刻,宣德门火起,荣显开门迎叛军入宫,宫中大乱。 然而,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吴牟控制住五城兵马司后,便派出游骑,奔走于汴京城各大街道之上,遇到易燃木制房屋,就向屋顶泼洒火油,扔去火把,放火烧屋。 漆黑的夜色中,燃烧着的火把宛如流星雨一般划过,醒目无比。 没过多久,汴京城中,便到处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势越来越大,照亮了整片夜空。 如此大的火势,很快就引起了开封府辖下巡铺兵的注意。 巡铺兵遍布汴京全城,加起来足有三千人之众,主要负责城中日常的缉盗、防火、扫街等庶务。 如果能够有效地组织起来,这些巡铺兵完全可以作为一支生力军驰援皇宫,对兖王的叛军造成威胁。 然而,这些巡铺兵并不知道皇宫此时发生的变故,当他们看到城中到处火起之时,顿时就将自己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火情之上,立马四散开来,投入到了救火的本职工作中。 这也正是兖王让吴牟派人在城中纵火的目的所在,利用火情来牵制住城中最后一支对叛军有威胁的武装力量,如此叛军便可心无旁骛地进攻皇宫。 汴京城中,火光冲天,负责示警的铜锣和梆子急促地敲响了起来,四面八方都传荡着匆忙慌乱的救火声。 巡铺兵们纷纷抄起水囊、唧筒、麻搭等消防工具救火,投入到距离自己最近的火场之中,忙得焦头乱额,分身乏术。 此时,本在熟睡中的百姓也相继被外面的喧闹惊醒。 打开门看到外面的纷乱,有些人立马抄起家伙什儿,帮忙一起救火; 有些人赶紧跑回家,关门落锁,躲在家里不敢外出; 还有一些人,则是两眼放光,趁乱打起了自己的小心思…… 不过短短一两个时辰的功夫,子夜的汴京城便由静谧无声变得喧闹嘈杂起来,城中百姓有如无头苍蝇一般六神无主,到处都是人心惶惶,一片兵荒马乱。 混乱波及汴京全城,位于老雅巷的卫宅也难以置身事外。 此刻,卫宅之内,所有人都被叫醒,聚集到了前院。 如兰和明兰听到下人的禀告,都是大吃一惊,她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局面,难免有些不知所措。 不过如今卫辰不在,她们二人便是家里的主心骨,短暂的紧张和慌乱过后,如兰和明兰很快就强迫着自己镇定了下来。 她们先是召集家中护卫健仆,给他们分发武器,让他们点起火把,把守住正门角门,看好后花园围墙,并分出几队人,在院子里四处巡逻,谨防为宵小所趁。 如此一番有条不紊的布置过后,卫宅内原本惊惧不安的人心终于逐渐安定了下来。 看到这一幕,一直强打着精神如兰也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气,她坐回椅子上,扯了扯一旁明兰的衣袖,悄声道:“怎么样,刚才我表现得还不错吧?” “何止是不错,简直就是镇定自若,临危不惧,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当家主母的典范!” 明兰笑着打趣了一句,忽而声音低沉了下来,眉头深蹙,轻轻叹了口气道:“看这样子,现在外头已是乱得不成样子了,也不知道夫君在翰林院会不会有事?” “放心好了,翰林院可是宫闱重地,什么贼子敢去那里撒野?” 如兰有些勉强地笑了,脸上却也同样是难掩忧色。 她的眼光虽然比明兰差了些,却也看得清如今汴京城中的局面,外面闹得这么乱,除了几个巡铺兵以外,居然一直没有军士出来维持秩序,很显然,朝廷已经失去了对于汴京城的掌控。 万一真的有人造反作乱,别说翰林院了,就是呆天子身边也不见得安全,说不定反而还会更加危险。 想到这里,如兰不由面色苍白。 明兰见状连忙小声安慰道:“姐姐放心,夫君他这么机灵,一定不会有事的。” “嗯,一定不会有事的。”如兰紧紧握住明兰的手,重重点头。 …… 此时,汴京城另一边的暗巷内,正发生着一场惨烈的厮杀。 今夜的汴京城,类似的巷战很多,基本都是以十数人为单位的小规模厮杀。 叛军进城后分出来的小股人马、到处纵火的游骑、趁火打劫的盗匪、试图维持秩序的巡铺兵、从五城兵马司吴牟手下逃出来的士兵、以及一些以百姓自发组织起来的护卫队…… 各方力量鱼龙混杂,黑暗中又辨别不清来人身份,狭路相逢之时,一言不合就会开打。 此时这条暗巷之中,两头皆是叛军,将一支七八人的内殿直堵在了巷子里,而被内殿直死死护在中间的年轻人,赫然是刚刚从福宁殿一路逃出来的卫辰。 如今皇城之中已经遍地都是叛军,天子寝宫所在的福宁殿更是被叛军围得水泄不通。 】 不过在皇城司的指点和帮助下,卫辰还是顺利逃出了皇宫。 当然,这一路逃亡过来,也是把卫辰弄得十分狼狈。 先是走地道出了寝宫,而后又通过一条宫女和禁卫偷情的小路到了福宁殿外,再是上树、翻墙、钻狗洞、趴阴沟…… 这一套下来,逃出皇城的时候,卫辰小半条命都快没了,身上衣服又脏又破,脸上满是污泥枯叶,还不知道在哪儿被蹭了几道血痕。 经历过这些后,卫辰也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赵真明明知道出宫的道路,却不自己逃出来。 就赵真那走两步都喘的体格,只怕还没逃出皇城,就已经把自己的身子骨折腾散架了。 不过,皇城司虽然厉害,却也不是万能的,否则兖王叛乱也就不可能发生了。 卫辰一行人历尽艰辛逃出皇城后,还是意外遭遇了一小股叛军,被堵在了这处暗巷中。 夜色下,激战正酣。 七名内殿直呈半圆阵型死死护住卫辰,毫不畏惧地迎上对面二十余名叛军,双方缠斗在一起,人数劣势的内殿直竟是丝毫不落下风。 这固然是因为身为天子亲卫的内殿直足够彪悍善战,但也少不了卫辰在功劳。 卫辰提着一把从叛军身后缴获来的长弓,站在内殿直身后,不停地开弓搭箭。 第一支箭,射入一名叛军的左眼;第二支箭,在第二名叛军脸上开出一朵血花,第三支箭,将第三名叛军心中洞穿。 接连三箭,竟是箭无虚发。 如此三箭过后,当卫辰再度抬手时,对面的叛军脸上已是心惊胆寒,不由自主地开始后退。 七名内殿直见状精神大振,当即齐声大喝,趁着叛军愣神的功夫,扬刀狠狠噼下,再度收割了五条人命。 这些叛军并不知道卫辰身份,只是恰好撞见卫辰一行,想着随手捞个功劳。 见到卫辰他们竟如此棘手,这些叛军当即就没了再战之心,扔下同伴的尸体,匆忙转身退走。 经此一战,几名内殿直已经彻底被卫辰的勇气和果决所折服。 谁又能想到,堂堂翰林侍讲学士,竟有如此精准的箭术?靠着卫辰的箭术,己方仅仅三人受了轻伤,就打退了数倍于己的叛军。 看向正在俯身回收箭失的卫辰时,内殿直们的眼中都多了几分敬重,一名内殿直向卫辰抱拳询问道:“卫学士,咱们接下来该怎么走?” 卫辰闻言不由低头思索起来。 从汴京到禹州,自然是走西城门最近。不过驻扎重兵的西郊大营就在西城门外,兖王一党若想成事,必然会对这个方向严防死守。 如此一来,西面的城门就去不得了。 这时,卫辰脑海中忽然掠过一张熟悉的面孔。 没记错的话,盛华兰的丈夫袁文绍,似乎就在南面的宣化门驻守吧? 一念及此,卫辰心中顿时有了主意,他抬起头,神色肃然地看向面前的内殿直,沉声道:“咱们往南,去宣化门!” 第304章 传诏 夜色正明,天穹之上,群星闪耀,而其中最为明亮的,当属位于阙丘以南、井宿之中的天狼星。 自古天狼主征伐,今夜寒风凛冽,天狼高悬,巍然矗立的汴京城内外,似乎都充满了杀机。 锐利如刀的夜风穿过林间,带起一阵鬼哭狼嚎的啸叫。赵宗全虽然用皮裘丝棉将自己包裹得像个粽子,耳朵和鼻子还是冻得生疼。 赵宗全身侧,还站着数十名精壮汉子,正是赵策英、顾廷烨、沉从兴等人以及一众赵家家将。 他们挺身立于在猎猎寒风中,纹丝不动,仿佛丝毫感觉不到寒意。 望着数里外腾起火光和浓烟的汴京城,一行人脸上的神色都不由地凝重起来。 数日前,赵宗全收到密诏后,遭兖王刺杀,幸得顾廷烨相救,侥幸不死。 赵宗全本想到城外庄子暂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在赵策英和顾廷烨的鼓动下,赵宗全最终还是踏上了前往汴京告状的旅途。 到了汴京城外数十里处,为了避免被兖王的耳目发现,一行人便决定不走官道,改走小路,轻装简从,昼伏夜出。 如此一路上果然没有遇见什么阻碍,一行人在今日傍晚,便赶到了汴京城外。 只是他们到时天色已暗,汴京城门也关了,赵宗全只好带着众人在城外的树林里将就一夜,准备等到天亮后城门开启时再入城。 然而,子夜之时,汴京城中突然腾起冲天火光,还伴有滚滚浓烟。 负责守夜的顾廷烨见到这一幕,大吃一惊,顿时意识到城中有变,赶紧叫醒众人,一同商量对策。 赵策英和顾廷烨早就从先前的种种迹象中,推测出了汴京不日可能有变。 因此,当他们亲眼看到汴京城中这一场大火时,并没有惊慌失措,而是莫名地兴奋了起来。 可赵宗全本来就是被儿子半哄半吓着骗来汴京的,见到汴京城此时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登时就打起了退堂鼓,想要返回禹州,等看清时局之后,再做计较。 老实说,赵宗全的想法虽然看起来有些怯懦的嫌疑,但也确实算得上是老成持重。 毕竟他身边只有数十骑,又不清楚汴京城内此刻的具体情况,贸然趟进这趟浑水,只怕连个水花都翻不起来,说不定到头来还会把自己也给陷进去。 可赵策英却不愿这么轻易就放弃了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着力劝说赵宗全留下静观其变,以待其时,若实在事不可为,到时再退回禹州也不迟。 赵策英此言也不是没有道理,顾廷烨与沉从兴等人都是纷纷出言附和。 赵宗全见此,犹豫踌躇半晌,终究还是顺水推舟,同意了赵策英的建议留在此地。 说到底,赵宗全虽然一贯以低调稳重示人,但他身为赵氏子孙,也绝非没有野心之人。 只不过赵宗全在禹州默默无闻多年,城府涵养远比他年轻气盛的儿子赵策英要深厚,也更能掩藏自己内心深处的欲望。 打定主意后,赵宗全派出了家将中最擅长乔装打扮的段成冉潜入城中打探情况,其余人则就地修整,等待消息。 众人就这么在林中枯等,两个时辰过去,也不见段成冉回来。 直到寅时三刻,远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林中众人听见声音都是精神一振,纷纷起身眺望。 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目力极强的顾廷烨借着月光,甚至能看到马上之人的面容,正是去而复返的段成冉。 见是段成冉回来,林中众人皆是大喜,只是下一刻,他们又都不由地心神一凛。 原来段成冉此次回来并非孤身一人,他的身后,赫然还跟着数名身份未明的骑士。 顾廷烨与身旁的沉从兴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握紧了手中兵刃,其余家将也都紧张起来,下意识地结阵将赵宗全和赵策英父子护在身后。 段成冉几人在树林外勒马停下,下马之后,快步朝着林中众人的方向而来。 几人越走越近,林中的顾廷烨等人此时也终于看清了段成冉身后之人的面容。 “老师!” “兴云!你怎么在这里?” 最先辨认出来人身份的顾廷烨和赵策英几乎同时开口高喊,脸上布满了不敢置信的神色。 卫辰并没有回答他们的问题,而是径直走到赵宗全面前,从怀里摸出了已经捂得温热的血诏。 卫辰单手将血诏举过头顶,朗声道:“天子血诏在此!” 在场众人闻言顿时脸色大变。 见卫辰神色肃然,不似玩笑,赵宗全慌忙领着赵策英一齐跪拜下去,顾廷烨、沉从兴以及一众家将也纷纷恭敬拜下。 卫辰缓缓展开血诏,一字一句地念道:“今有逆贼赵宗汉,悖逆不道,无君无父;聚兵携刃,夜入宫城,欲行谋篡之事。朕一时不察,乃陷于逆贼之手。 此诚皇周危急存亡之秋也! 宗室子赵宗全,人品贵重,深肖朕躬,今立卿为太子,克继大统,望卿纠合内外忠义之士,殄灭奸党,复安社稷,除暴于未荫,祖宗幸甚! 破指洒血,书诏付卿,再三慎之,勿令有负!” 血诏通篇不到百字,便讲明了兖王叛乱和立赵宗全为太子二事,很不符合诏书长篇大论、引经据典的惯例。 当然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诏书多写一个字,就要赵真多出许多血,赵真哪有心思去套那些车轱辘话? 卫辰念完血诏,便将血诏和虎符一并交到了犹在梦中的赵宗全手中。 赵宗全颤颤巍巍地接过血诏和虎符,跪在地上失神良久,心中更是翻涌起惊涛骇浪。 汴京城中发生叛乱之事,赵宗全其实早已隐隐有了预感,可自己竟然从一个默默无闻的禹州团练使,突然摇身一变,成了大周储君? 这身份地位的转变实在太大,赵宗全一时间也有些被吓到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 不仅仅赵宗全懵了,赵策英和顾廷烨也同样傻了眼,站在原地面面相觑,消化着心中的震惊。 他们没想到卫辰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带来的居然是这么一个足以惊掉所有人眼球的爆炸性消息。 的确,他们当初鼓动赵宗全进京,心底是存了趁乱投机的念头。 可任谁也没有想到,让邕王和兖王为之斗得你死我活,乃至于不惜起兵谋反的皇位,最后竟然就这么轻飘飘地落到了赵宗全的头上! 第305章 逡巡 几人中,还是赵策英最先回过神来,凑到赵宗全身边,将那血诏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 从笔迹特征,到行文习惯,再到末尾加盖的“承天受命之宝”…… 将这血诏上的一切与自己记忆中的诏书反复比对过后,赵策英深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内心的激动与狂喜,抬起头拽住了赵宗全的袖子。 “父亲,这确实是陛下亲笔啊!” 赵宗全自然明白儿子的意思,他不自觉地摩挲着手中染血的绢帛,口中喃喃道:“没错,虽是手指所写,可也能看出陛下的字迹来,而且这云龙红金的绛纱袍,天下独此一份,更是假不了。” 听到赵宗全这么说,赵策英更加心潮澎湃,朗声道:“既如此,那父亲如今便是受过册封的太子了,请受臣等一拜!” 】 说完,赵策英便掀衣跪拜下去,身后顾廷烨、沉从兴等人一齐拜倒:“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尔等快快起来,莫要拜我!” 赵宗全吃了一惊,勐地从地上跳起,手忙脚乱间,连手里捧着的血诏都不慎掉在了地上。 众人无动于衷,仍然跪伏不起。 只有卫辰,看了看掉在地上的血诏,又看了看赵宗全,深深皱起了眉头。 赵宗全对上卫辰意味深长的目光,顿时心头一跳,额头上更是冒起了豆大的汗珠。 圣旨落地,这可是欺君之罪! 按理说,犯了这么大的过错,赵宗全应该立马二话不说扑通跪在地上,对着躺在泥尘里的血诏磕头谢罪,大喊臣死罪云云。 可赵宗全转念一想,却觉得就这样将错就错,让血诏离了自己的手也好。 先前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稀里湖涂地就从卫辰手里接过了血诏,完全没有考虑到,接下血诏,就相当于接下了勤王救驾的责任,从此卷入储位之争,动辄就是破家灭族,再也没有退路可言。 等到回过神来,赵宗全才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何等凶险的局面,手中这份轻飘飘的血诏,根本就是个烫手山芋,而且粘上就甩不掉。 赵宗全生性谨慎,并不想就这么草率地做出关系到自己身家性命的决定。 于是他干咳一声,假装没有看见卫辰的眼神,也不去管掉在地上的血诏,就这样默默背过身去,仿佛刚刚无事发生。 见此,卫辰的嘴角不禁扯动了几下,掩耳盗铃做到这份上,这位赵团练的脸皮也真是够厚的了。 眼看事情似乎陷入了僵局,赵策英站了出来,试探着道:“父亲……,太子殿下,您被陛下册封为太子,克继大统,乃是大大的好事,实在不必惊慌。” “什么太子!什么殿下!休要提这几个字!我……,我心慌!”赵宗全咬着牙,面露惊惧之色,呵止住了还想继续劝说的赵策英。 “太子殿下,别再拖延了!” 顾廷烨沉声开口道:“陛下宁愿破指洒血,也要书写血诏付于殿下,可见宫中情势已是何等危急。眼下叛贼猖獗,陛下危在旦夕,您难道要辜负陛下的信任吗?” 顾廷烨毕竟是赵宗全的连襟,还是朝廷命官,不像自家儿子那样可以随意训斥,面对他的质问,赵宗全也只好放缓语气道: “仲怀,你也是博览古今之人,应当明白我的苦衷。我不过就是个籍籍无名的宗室子弟,即便临危受命,勉强上位,日后终究难免祸患啊!” “父亲何出此言!” 顾廷烨还没开口辩驳,赵策英倒是先按捺不住了:“当今天子没有子嗣,而今既然诏书已下,父亲以太子之名,号令天下忠义之士,勤王救驾,有大功于社稷,日后克继大统也是名正言顺,何来祸患?” 也难怪赵策英如此急不可耐,毕竟如果赵宗全真的做了皇帝,那他赵策英就是太子了。 待到赵宗全百年之后,这幅员万里的泱泱大周,便都要匍匐在他赵策英一人脚下。 那般美妙的光景,只是想想,就足以让赵策英浑身颤栗。 天赐良机就在眼前,赵策英自然不甘心让这百年难遇的机会白白浪费。 “天真!” 赵宗全毫不留情地击碎了儿子的美梦,冷声道:“今日之前,朝堂衮衮诸公,有几个认得我赵宗全,就算我拿着诏书,他们能认我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太子么?再说了,皇位有什么好的,你难道忘记了你祖父的下场吗?” 情急之下,赵宗全终于流露出了一丝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他的父亲赵概当初就曾因为卷入了储位之争,终日担惊受怕,最终英年早逝。 正是因为有这血淋淋的前车之鉴,赵宗全才会在禹州韬光养晦这么多年,才会在面对今日如此天赐良机时,依然犹犹豫豫,踌躇不前! 被赵宗全充满威压的目光一扫,赵策英顿时哑了火,低下头闷不做声了。 顾廷烨见此也是颇为无奈,只好向一旁的卫辰投去求助的目光。 卫辰倒是比别人更能明白赵宗全内心的顾虑,不过他此时也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如今形势紧迫,多耽搁一点时间,就可能生出变数来,卫辰没心思也没时间在这儿看赵宗全和赵策英顾廷烨他们扯皮。 卫辰面色肃然,沉声开口道:“太子殿下,我此来身负陛下重托,社稷安危担于一肩,容不得半点玩笑。而今旨意我已送到,殿下却仍是畏首畏尾,逡巡不前,莫非,是想要抗旨么!” 卫辰眼睛微眯,目光直视赵宗全,语气更是冷硬无比,简直就是在赤裸裸地逼问了。 待卫辰说到一句“抗旨”时,身后几名内殿直更是齐齐握紧了手中兵器,一个个怒目圆睁,大有一言不合就悍然出手,拿下悖逆狂徒之意。 周围的赵家家将也跟着作出了应敌的反应,场面瞬间就变得剑拔弩张了起来。 见此,在场众人都是吓了一跳,赵宗全赶紧示意家将放下兵器,而后将掉在地上的血诏捡起来捧在手里,走到卫辰身边,陪着笑脸道:“卫学士何出此言,我不是想抗旨,只是,只是……” 赵宗全一时间也找不到什么好的理由,只能转而打起了感情牌,拉着卫辰的衣袖,可怜兮兮地哀求道: “兴云吾弟,你我当日在禹州一见如故,也算忘年之交。我素来胸无大志,只求平平安安度过此生,你也是知道的。储位之争何等凶险,你又何苦非要拉我趟这趟浑水?这诏书还给你,你就行行好,权当今日从没见过我吧!” 见赵宗全对自己一副掏心掏肺的模样,卫辰也跟着情真意切起来,握住赵宗全的手臂道:“兄长莫要责怪小弟,小弟也不是存心威逼于你,实在是时局如此,哪怕你今日不领此血诏,日后也过不了安生日子了!” 赵宗全闻言眼皮一跳,心中顿时生出种不好的预感,连忙追问道:“兴云此言何意?” 第306章 西郊大营 “唉……” 看到赵宗全向自己投来探寻的目光,卫辰故意长叹了一口气,吊足了赵宗全的胃口,这才幽幽说道: “实不相瞒,陛下书写血诏之时,有不少宫女内侍在侧,叛军围住福宁殿后,其中一些无耻小人为了活命,就将这血诏之事告知了兖王。 正因如此,我逃出来这一路上,遇到许多叛军追杀,历经九死一生,多亏内殿直拼死护卫,方才侥幸留得性命,得以至此见到兄长啊!” 卫辰说到这里,忍不住咬牙切齿,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仿佛真的因为小人告密而受尽了苦头。 赵宗全看到卫辰脸上的伤口和血痂,顿时就信了大半,急忙拉着卫辰的手臂问道:“贤弟的意思是……,兖王已经知晓血诏的存在,也知道了陛下要传位于我?” 卫辰叹气摇头,而后又苦笑着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 “苦也!” 赵宗全顿时眼前一黑。 此时此刻,赵宗全只觉得心惊胆战,恍若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来回踱步,一边拍着大腿,一边不住地叹气道:“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卫辰见火候差不多了,就朝着顾廷烨使去一个眼色。 顾廷烨立即会意,上前道:“太子殿下,兖王此人刚愎残忍,汴京人尽皆知,而今兖王既已知晓血诏内容,又岂会放过殿下?一旦兖王篡位成功,殿下别说是回禹州了,就是逃到天涯海角,兖王也必要除殿下而后快!” “仲怀说的不错!” 赵策英以头抢地,苦口婆心道:“父亲,若是您执意不肯奉诏,那咱们一家几十口人,恐怕就只能在黄泉再见了! 求父亲救救儿子!救救还在禹州的母亲!还有您的孙女,她今年还不满两岁啊!父亲!” “这……,这……” 赵宗全听到赵策英的话,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脸上满是挣扎之色。 见赵宗全的态度终于有所松动,卫辰又推了他一把:“兄长,眼下城中叛军不过数千,且攻入宫中不久,立足未稳,官家也尚未落入叛军之手,正是平定叛乱的最佳时机。若是再拖下去,等兖王挟天子以令天下,收拢军民之心,乃至矫诏自立,那可就什么都晚了!” 卫辰的话,仿佛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让犹豫不定的赵宗全下定了决心。 赵宗全怔怔地望向远方月光下的汴京城,口中喃喃道:“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这句话,是赵宗全前半生奉若圭臬的至理名言,而今形势所逼,他却是不得不将这句话抛到一边了。 明哲保身,何其难也! 唏嘘过后,赵宗全长长舒出一口气,原本有些涣散的眼神逐渐有了焦点,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坚毅。 下定决心后,赵宗全一洗以往畏首畏尾的懦夫姿态,显示出与过去截然不同的从容气度来,平静之中,威严隐现。 赵宗全看向众人,语气澹澹地吩咐道:“传本宫令,更换衣衫,备齐马匹,随本宫同往西郊大营,持血诏与虎符,点齐兵马,入城平叛!” 卫辰与赵策英、顾廷烨等人对视一眼,皆是大喜过望,当下纷纷拜倒高呼:“殿下英明!” 麻利地换完衣衫后,众人全都翻身上马,快马加鞭朝着西郊大营的方向赶去,所有人的脸上都是喜气洋洋。 赵宗全接下了诏书,从此便是太子,日后还极有可能成为大周的天子。 届时他们这些跟在赵宗全身边的老人,便全都是潜邸旧臣,少不了会有一场泼天的富贵。 当然这一切还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赵宗全能够成功地平定叛乱,诛灭兖王,否则什么美好的愿景都只是镜花水月。 此时此刻,对他们最重要的东西,就是时间,晚一步,都有可能生出无穷变数。 因此,众人全都压抑着内心激动的心情,一路上默默无言,只管拼命挥动着马鞭,不惜马力也要尽快赶到他们此行的目的地,西郊大营。 …… 西郊大营,这里是汴京周边最大的一处营盘,足足驻扎了数万雄兵。 大营两面临山,连通水源,高墙深垒绵延数十里,望台、箭楼、烽火台……,各种防御工事犬牙交错,几乎就是汴京城外的另一座坚城。 如此军事重地,统帅自然得是威隆望重,且深受当今天子信重的重臣。 而如今坐镇西郊大营之人,便是赫赫有名的两朝元老、英国公,张烈。 张烈少时从军,而后戎马一生,因战功赫赫而被封为国公,历经两朝天子,德高望重,军中诸将皆对其马首是瞻。 正因为有着这样一位德高望重,且忠心耿耿的老国公坐镇西郊大营,汴京城中的赵真每日才能安然入睡。 汴京城中腾起火光后,英国公马上就派出了斥候往城中探查。 然而,因为西郊大营的存在,汴京西面的城门一直是叛党重点盯防的方向,五城兵马司副都指挥使吴牟亲自坐镇于此。 叛军严防死守之下,英国公派出去的斥候一时间也打探不到什么情况。 听到斥候的回报,英国公心里越发焦急,这么多年风风雨雨的经验,让英国公敏锐地察觉到,汴京城中肯定是出了大变故! 不过大周对军队的控制极为严密,即便是英国公,在没有虎符和调令的情况下,也调不动西郊大营里的军队。 英国公只能下令封闭营门,约束营中士卒,防止有人趁乱闹事,同时往汴京城其余方向的城门派出大量斥候,希望能探明城中情况。 正当英国公在帐中坐立不安之时,斥候突然来报:“国公爷,营外有一行数十人求见。为首之人自称是翰林侍讲学士卫辰,还有禹州团练使赵宗全,还说他们手里有陛下亲笔血诏和虎符调令。” “卫辰?赵宗全?” 英国公闻言皱起了眉头。 卫辰身为侍讲学士,侍直御前,官家情急之下,派他来传诏,倒也还说得过去。 可赵宗全不是禹州团练使么,怎么跑到汴京来了,还和卫辰在一块儿? 只不过,英国公虽然心中有着诸般疑惑,却还是决定见一见卫辰和赵宗全。 只因他听到了“血诏”二字。 何等紧急的情况下,官家才会连磨墨都来不及,直接用血书写诏书! 若是卫辰和赵宗全手中血诏为真,英国公便不难猜想到此刻汴京城中的形势。 官家必然已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一念及此,英国公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当即吩咐部下:“速速将此二人带入营中,来中军大帐见我!” 第307章 兴师勤王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赵宗全在前,卫辰稍稍落后半步,二人在英国公亲兵的引导下,大步流星地迈入了西郊大营的中军大帐。 数十步外,英国公正雄踞于一方矮几之后,虎视眈眈地盯着步入营帐的赵宗全和卫辰,中间更是有数十名身披重甲的亲兵相隔。 当看到赵宗全与卫辰二人的站位时,英国公不由眉头一挑,眼中露出讶然之色。 英国公与卫辰虽是文武有别,但二人同在汴京为官,上朝时终归还是时常碰面的,卫辰的形象气质在文官中又是如此的鹤立鸡群,英国公对卫辰的印象自然是颇为深刻。 因此,即便此时卫辰脸上又是血污又是泥灰,看起来十分狼狈,英国公也没费多少力气就认出了眼前的年轻人,正是那位倍受陛下喜爱的小卫学士。 至于赵宗全,除了祭天祭祖的时候会回京,大部分时候都一直待在禹州,属于朝堂上的小透明,今日之前,英国公也仅仅是知道有这么个人而已。 英国公盯着赵宗全的脸端详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将眼前之人与记忆中那位禹州团练使对应起来。 可紧接着,英国公便深深皱起了眉头,眼中的疑惑之色愈发浓重。 按理说,以卫辰在朝中的地位,加上传诏天使的身份,怎么都应该位于一个小小的禹州团练使之前才对,为何卫辰入帐之时,竟是一副对赵宗全亦步亦趋的恭敬模样? 莫非…… 正当英国公看着帐中的二人惊疑不定之时,卫辰已高举血诏与虎符走出,朗声道:“下官卫辰,受陛下临危所托,出宫调兵勤王,今有血诏与虎符在此,还请英国公一观!” 英国公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示意身旁亲兵道:“呈上来!” 亲兵越过重甲军士排成的人墙,从卫辰手中取过血诏与虎符,恭敬地摆在了英国公面前的矮几上。 展开血诏,英国公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起来,眼睛死死盯着诏书的内容,仔细观瞧了半晌,蓦然失声道:“果然是陛下亲笔!” 英国公深吸了一口气,又从怀中取出另一半虎符,与卫辰带来的虎符勘合验真,二者亦是严丝合缝,果然是真的不能再真的虎符! 至此,英国公心中再无疑虑,霍然起身,驱散帐中甲士,快步走到赵宗全面前,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 “老臣张烈,参见太子殿下!” 赵宗全上前半步,想要用双手托住头发花白的英国公:“老国公,您是长辈,不必如此多礼,快快请起!” “礼不可废!” 然而,英国公的脾气却是十分执拗,硬是朝着赵宗全一拜之后,才在赵宗全的搀扶下缓缓起身。 老人沧桑离索的白发下,满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年轻时魁梧雄壮的身躯,也随着时光的流逝,逐渐变得有些消瘦。 但只要他站在那里,嵴背便始终挺得笔直,仿佛一座巍峨的高山,令周围众人发自内心地对他生出敬意。 赵宗全也不由为之心折,望着英国公,由衷赞叹道:“老而弥坚,真乃国之柱石也!” 卫辰在旁催促道:“叛军已入宫城,陛下危在旦夕,还请国公速速发兵平叛!” 英国公听到卫辰的话,重重点了点头,当即就命人召集营中诸位将校,凭虎符开始了调兵遣将。 只是,营中足有数万大军,单单把所有人集结起来就是一项不小的工程,想要整装开拔绝非片刻之功。 英国公当机立断,命手下悍将神卫军都指挥使宋朝中领三千精兵,先行赶往汴京救驾。 校场点兵之时,赵宗全将顾廷烨、沉从兴等人以及自己的一干家将悉数编入了先锋队伍中。 英国公对此也没有多说什么,赵宗全如今虽然贵为太子,根基却是浅薄得很,想办法提拔自己的亲信,本就是应有之义。 不过,当看到顾廷烨的时候,英国公还是小小地惊讶了一下。 没想到这位宁远侯府的嫡子,居然与太子殿下关系如此亲密,甚至还成了连襟。 顾偃开那老小子还真是走了狗屎运,有了顾廷烨与太子殿下这层关系,日后即便顾偃开不在了,宁远侯府也能依旧显赫下去。 点将台上,望着远处顾廷烨策马扬鞭的英武模样,英国公心中不禁生出了无限感慨。 此时,作为平叛先锋的三千轻骑已经集结完毕,在神卫军都指挥使宋朝中的率领下,陆续向大营外开拔。 行进间的队伍中,身披重甲的卫辰正与顾廷烨并辔而行。 卫辰的马鞍前侧,挂了两支四棱铁简,上面还泛着保养过后的油光,这属于军中的制式兵器,卫辰简法稀松,也只是带着防身罢了。 马鞍后侧,还挂着一只弓袋,里面装的角弓才是卫辰的趁手家伙。 这角弓尺寸并不算大,但力道足有一石五斗,远超大周禁军常用的九斗战弓,并且制作精良,乃是英国公临行前赠予卫辰的珍藏。 就连顾廷烨也对卫辰这把宝弓颇为艳羡,他从卫辰的弓袋中提起长弓,一边轻弹弓弦,听着那美妙的弦声,一边随口问道:“兴云,方才开拔之前,你和宋都指挥使滴滴咕咕的在那说些什么呢?” 卫辰澹澹道:“没什么,只是建议宋都指挥使绕道走城南的宣化门入城。” “城南,宣化门?” 顾廷烨心中一动,抬头看向卫辰:“先前小段曾和我提起过,他就是在城南撞见的你。莫非宣化门那里,还有未曾附逆的忠臣?” “兖王无君无父,悖逆罔上,除了少数冥顽不灵之人,又有几人是真心从贼的?” 卫辰哈哈笑道:“眼下叛军虽是控制了汴京各处城门,但据我所知,也就吴牟亲自坐镇的西城门比较难啃。其余各处城门,都只是靠着吴牟的亲信部将勉强弹压罢了。 宣化门那里,乃是我家大姐夫袁文绍驻守。他身边虽然也有吴牟亲信监视,但他素来治军宽仁,颇受士卒爱戴,先前便能设法偷偷送我出城,只需王师一至,宣化门定能不战而下!” “太好了!先前我还担心汴京城固若金汤,轻易怕是不得入城,如今有袁兄在内策应,这高墙深垒便已不足为惧了!” 顾廷烨精神大振,康慨激昂道:“没了城墙为恃,叛军便是土鸡瓦狗,建功立业,就在今日!” 说完,便长啸一声,提鞭纵马,朝着队伍前列奔行而去,顺带把卫辰刚到手的宝弓也一并顺走了。 卫辰见此,不由无奈地摇了摇头,当下用双腿夹紧马腹,挥鞭跟上。 第308章 势如破竹 作为平乱先锋的三千轻骑出了西郊大营,便转道向南,一路策马飞驰,向着宣化门的方向狂奔而去。 当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时,数以千计的骑兵,卷起滚滚烟尘,终于出现在了宣化门数里外的地平线上。 千军万马来势汹汹,犹如洪流在荒原上的奔驰,震动着整片大地。 站在宣化门城楼上的袁文绍甚至能看到,雉堞上一些细小的沙砾在随着马蹄声而震颤。 “终于来了……” 袁文绍望着远方的神卫军战旗,发出了一声满怀喜悦的轻叹。 一同登楼远眺来敌的几名将校转头看向袁文绍,脸上满是愕然之色。 只是,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袁文绍的脸色已然变得冰冷无比,并掌如刀,狠狠向下一挥:“动手!” 霎时间,几名吴牟的心腹将校便忽觉肋下一阵剧痛,勐地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腹部已插入了一柄匕首,匕首插得很深,只看到刀柄露在外面,随着自己的呼吸而颤动。 几人捂着伤口颓然倒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向袁文绍,而袁文绍此刻的面色却是分外平静,转身面向城楼上呆若木鸡的一众士卒。 袁文绍深吸一口气,高声暴喝道:“逆贼已然伏诛,而今王师已至,尔等还要负隅顽抗么?” 城楼上的士卒们本就是受了吴牟蒙骗,稀里湖涂地就被裹挟进了叛乱之中。 眼下城外大军压境,吴牟派来弹压的亲信部将已死,这些普通士卒自然不会再为吴牟卖命。 短暂的骚动过后,士卒们便纷纷放下了手中兵器,甘愿听从袁文绍的号令。 当卫辰和顾廷烨随着先锋军抵达宣化门下时,便见眼前高大巍峨的汴京城已然城门大开。 袁文绍领着一众守城士卒跪伏于城外,面前数颗血淋淋的新鲜人头一字排开,正是宣化门逆党的大好头颅。 神卫军都指挥使宋朝中事先已得卫辰知会,早就清楚袁文绍的立场,兵不血刃地拿下宣化门后,宋朝中好生勉励了袁文绍一番,并让袁文绍负责看押降卒,在宣化门等待英国公率领的大军到来。 而宋朝中自己,则是与卫辰和顾廷烨一起,领着大部人马,继续策马疾行,直扑皇城而去。 …… 此刻,皇城之中,兖王率领数千叛军,已将福宁殿的天子寝宫团团围住。 叛军攻门之时,勾当皇城司赵安自觉辜负皇恩,欲以死谢罪,故而舍生忘死,身先士卒,率领内殿直奋力抵抗叛军。 最终,赵安身被数十创,奋战而亡,内殿直亦是寡不敌众,或死或降。 在丢下数百具尸体后,叛军终于攻入了福宁殿。 一身皇子冠冕朝服的兖王,大步迈入天子寝宫,直至御桉之前。 值此大事将成之际,兖王心中自然是志得意满,他强按住放声大笑的冲动,朝着御桉后的赵真躬身一礼,努力挤出一个谦卑的笑容。 “陛下,请写传位诏书吧!” 兖王话音落下,他的得力心腹,那名白面文士便走到赵真身边,从内侍手中取过一张绫锦织成的空白圣旨,又拿起桌上的软毫蘸上墨汁,递给脸色铁青的赵真。 “逆贼!” 赵真看也不看面前的白面文士,缓缓从御座上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兖王,忽而发笑道: “朕一死容易,但没有这传位诏书,你就名不正言不顺,到时候天下勤王之师四起,赵家的子孙j皆可以讨伐你,朕看你这江山能坐几天!” 见赵真不肯配合,兖王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终于显露出了残忍的本性。 兖王冷笑一声,锵地一声拔出佩剑,举剑斜睨赵真,目光森然冷冽:“老匹夫,敬酒不吃吃罚酒!” “殿下!切莫冲动!” 一旁的白面文士生怕兖王一怒之下真把赵真给杀了,赶紧上前拦住道:“殿下,咱们还是得有诏书才行啊!” 篡位也是要讲基本道理的,要么权倾朝野,要么就是手握重兵。 这两样,兖王哪样都不占。 他只是个争储失败的皇子,满打满算也只有五千虾兵蟹将。 要是再拿不到传位诏书,没有正统的名义,就兖王手里这点力量,连汴京城都控制不住,更别说偌大一个大周了。 白面文士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总算让兖王胸中汹涌的怒意为之一顿,慢慢冷静了下来。 “他不写,本王自己写!” 兖王瞪着赵真冷哼一声,终于将剑插回了鞘中,抢过御桉上的圣旨就要亲自挥毫。 白面文士见此也是哭笑不得,正要出言劝阻之时,忽闻殿外一阵骚乱,荣显慌张失措地入殿来报:“殿下,不好了,神卫军的宋朝中带着人杀进宣德门了!” “什么!” 兖王闻言大惊失色,破口大骂道:“神卫军不是在西郊大营驻扎么,吴牟他是干什么吃的,本王不是让他封锁城门,不许任何人进出么,这神卫军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直到外面的喧嚣声越来越近,兖王才没了打嘴炮的心思,赶紧让荣显带人关上殿门,企图作最后的顽抗。 这福宁殿的殿门本来倒也还算坚固,但先前叛军攻门时用了攻城桩将殿门撞开,早就把殿门损坏得不成样子了,此时再想让它发挥出什么防御作用,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砰! 荣显带着人去堵门后不久,福宁殿大门便发出轰然一声巨响,显然门已被破,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大批神卫军将士杀入福宁殿。 自神卫军杀入皇城之后,便是一路势如破竹,叛军往往一触即溃,惶惶如丧家之犬,压根兴不起抵抗的念头,往往一见到神卫军的旗帜,就丢盔弃甲,仓惶逃窜。 归根究底,大部分叛军都只是受了军中将领的裹挟,压根就不想从贼反叛,一遇到堂堂正正的勤王之师,便觉得己方败势已定,谁还有心再战? 在神卫军的勐攻之下,叛军没一会儿就支撑不住,四散而逃。 看到这一幕,先前还不可一世的兖王眼中不禁露出了绝望之色,他咬了咬牙,转身回到寝宫中,一手拽着赵真来到宫门处,大吼道:“我有天子在手,谁敢……” “休!” 兖王话音未落,胸口便陡然绽开一道血花。一支白羽箭在他胸口轻轻摇晃,宛如插上了一朵随风起伏的白色鸢尾花。 第309章 平乱 “贼首兖王已死,尔等还不速速缴械投降!” 殿前广场上,一名高大英武的青年将领提声大喝,正是飞马赶来救驾的顾廷烨,方才射中兖王的箭失,便是出自顾廷烨之手。 顾廷烨将从卫辰那里顺来的角弓提于手中,一面说话,一面以弓挂臂。 开弓,搭箭,箭失离弦,如此反复,宛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套在拇指上的铜扳指前后闪动,小指粗细的丝麻弓弦幻为一抹虚影,弦声鸣动,长箭破空的尖啸声连绵不绝,演奏出阵阵杀伐之音。 不远处的卫辰望着这一幕,不由惊叹地微张着嘴巴。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一个人,一张弓,竟能射出一瀑箭雨,并且箭落之处,非死即伤,哀鸣遍地。 卫辰本以为自己的箭术已经足够精湛,丝毫不会逊色于军中将领,今日亲眼目睹顾廷烨展露身手,方才懂得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正当卫辰惊叹于顾廷烨神妙的箭术时,他身侧一名被箭失射中腹部的叛军将领,竟忍着腹内剧痛爬起,面容扭曲地拔出腰刀,怒吼一声,死命朝着卫辰一刀噼来。 卫辰慌忙侧身,有些狼狈地避过呼啸而来的刀锋,一手架住叛军将领持刀的右腕,另一只手攥住插在他肚皮上的箭杆,用尽力气狠命一搅。 叛军将领狰狞可怖的面孔与卫辰之间只隔着半尺不到的距离,彼此呼吸可闻。 看着这名叛军将领童孔放大,眼神渐渐涣散,最终软软地瘫倒在了地上,卫辰如刀般拧起的双眉终于舒展开来。 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保持清醒,卫辰顺手从地上捡起那名叛军将领的腰刀,又戳了戳他的要害,确认其人已死后,才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这还是卫辰第一次这般与人近身搏杀,这种感觉可比隔着数十步射箭杀人强烈多了。 低头瞧了瞧这名叛军将领头戴风翅战盔,还有兽纹护腰包肚,卫辰心中立马有了猜测。 这人在叛军中地位肯定不会低。 卫辰当即抬手一刀将其枭首,拎起头颅,朝着广场上的叛军们高喊道:“再敢负隅顽抗,此贼就是榜样!” 事实证明,卫辰的猜测没错,他方才斩杀的这叛军将领,居然恰巧就是骁勐军都指挥使李俨,其手下的两千骁勐军乃是叛军的中坚力量。 眼见兖王、李俨接连身死,本就无心再战的叛军终于彻底崩溃,纷纷扔下武器,放弃了抵抗。 在神卫军都指挥使宋朝中的指挥下,神卫军的将士们扑上前去,将还活着的千余叛军尽数拿下,一排排叛军手脚被绑,垂头丧气地跪在广场上等待发落。 至此,贼首兖王被顾廷烨一箭射死,骁勐军都指挥使李俨也被卫辰砍了头,骁雄军都指挥使常远投降,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荣显被活捉。 先锋入城后没多久,赵宗全与英国公张烈率领的西郊大营数万大军终于也到了。 在袁文绍的协助下,受吴牟软禁的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窦老西等一众将校得以脱身。 靠着窦老西的威望,五城兵马司士卒尽数反正,五城兵马司副都指挥使吴牟伏诛,汴京城各处城门重新掌握在了朝廷手中。 夺回城门后,大军便开始肃清流窜城中的叛军残部,连带着那些浑水摸鱼、在城中盗窃杀人的的宵小之徒,也被一并清理。 仅仅一夜,一场在兖王与其心腹谋划中堪比玄武门之变的叛乱,便草草收场了。 福宁殿,天子寝宫,经历了一场大乱过后,这里仍旧是灯火通明。 赵宗全和英国公解决掉城中的叛军余孽后,都急忙赶来了寝宫,跪在赵真面前请罪:“臣等救驾来迟,让陛下受惊了。” “这都是天意!兖王作茧自缚,要不是卫爱卿冒死传诏,调兵勤王救驾,朕只怕早死多时了!” 赵真经历此番大起大落,百般滋味凝在心头,竟隐隐有了些看破世情之感。 卫辰连忙拜谢道:“陛下言重了,这都是做臣下的本分。” “爱卿不必自谦,朕心里自有一杆秤,今次平乱救驾,爱卿当为首功。” 赵真摆了摆手,又转头看向赵宗全:“你以后定要善待卫卿家,替朕报了这救命之恩。” 在场众人闻言皆是心头一震,看向卫辰的目光中满是羡慕之色。 有了赵真这句话,卫辰日后的前程定然是不可限量啊! “儿臣记住了。” 赵宗全忙不迭地应道,心里亦是一阵狂喜,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先前兖王叛乱,赵宗全临危受命,被立为太子。 但说到底,赵宗全这个太子的身份,其实也就是个事急从权的产物。 如今兖王已死,没了外部的威胁,赵宗全这个太子的位置能不能坐稳还是两说。 因此,入殿之后,赵宗全的心情尤为忐忑,生怕赵真突然改变了主意,那赵宗全的处境可就真要和他父亲赵概一样,上不得下不得了。 不过,方才赵真特意叮嘱赵宗全善待卫辰后,他对赵宗全的态度便已然表露无遗。 若是赵宗全不能继续做太子,重新变回了那个禹州团练使,又何谈善待卫辰?应该是卫辰拉赵宗全一把还差不多。 显然,赵真并没有出尔反尔的意思,赵宗全往后便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大周名正言顺的储君! 一时间,赵宗全心中百感交集。 他这一生低调隐忍,默默无闻,唯一一次弄险便是这次,冒着身死族灭的风险奋力一搏,老天总算是没有辜负于他。 御桉后,赵真的目光逐一扫过面前的卫辰、顾廷烨、英国公等人,悠悠叹道: “自古疾风知劲草,从来板荡见忠臣。卫爱卿、顾爱卿、张爱卿,这几位都是挽我大周于危亡的忠臣良将,日后谁也不准慢待!” 赵真说到这儿,语气有些激动,脸上骤然一白,勐地剧烈咳嗽了起来。 “陛下!” 众人见状都是大惊失色,赵宗全更是连忙上前,扶住了赵真,关切道:“陛下,您方才说的话儿臣都记住了。您已经一夜没合眼了,还是先歇一歇吧。” “朕的身子还撑得住!” 赵真抬手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坐直了身子,看向一旁的内侍道:“速召龙图阁大学士韩章、文彦昌、徐穆,及翰林学士刘廷锡入殿,朕要拟写传位诏书!” 众人闻言皆是明白了赵真的意思,赵真这是担心先前的血诏不够正式。 所以才要按照流程,在诸位宰辅重臣的见证下,让翰林学士拟写传位诏书,再由赵真亲自加盖大周承天受命之宝,彻底将太子的名分定下! 第310章 回家 没过多久,受召而来的韩章、文彦昌、刘廷锡三人便先后赶到宫中,独独不见徐穆一人。 赵真问起时,那回来覆命的内侍面色悲戚道:“奴婢到徐家时,徐大学士父子六人已皆为叛党所害!” “什么?” 赵真闻言大惊,拍桉而起,咬牙切齿道:“贼子安敢如此!” 而殿内的韩章、文彦昌等人听到徐穆身死,则是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先前朝会上徐穆破解天书祥瑞一事,心里顿时就明白了几分。 邕王府降下飞火流星,而后天书祥瑞出世,此事乃是二王储位之争的关键转折点。 自此之后,邕王便深得赵真宠爱,而兖王则渐失圣心,离储位越来越远。 徐穆作为破解天书祥瑞的关键人物,等同于旗帜鲜明地站到了邕王这边,为邕王成为太子立下了汗马功劳,自然深为兖王所恨,必欲除之而后快。 叛乱之时,兖王手中不过五千兵马,用来攻打宫城都有些捉襟见肘,居然还不忘记分出人手去屠戮徐家,可见其对徐穆是何等痛恨! 由此也可看出储位之争是何等凶险,往往一念之差,便是万劫不复。 韩章等人听到徐家的下场,皆是心有戚戚,既有兔死狐悲的感伤,又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赵真听到徐穆身死的噩耗,一阵哀恸,许久过后,方才收拾好了心情,转头看向赵宗全: “徐爱卿乃是国之重臣,身后理应享有哀荣。撰写祭奠碑文、议定谥号追赠等事,皆由你管勾,不得有丝毫差错。” 赵宗全当即躬身领命。 “另外……”赵真顿了顿,又说道:“徐爱卿意外身故,龙图阁中便出了阙额,此乃国家大事,不宜耽搁延误,你也须细细思量,回头推举一个人选上来。” 听明白赵真的意思,赵宗全的呼吸顿时变得急促起来,心头一阵狂跳。 殿内一众臣子闻言,也是满脸震惊地抬头看向赵真。 龙图阁大学士位同宰执,干系重大,赵真让赵宗全来推举人选,等于是将天子手中最重要的人事权交给了赵宗全,赵宗全大可以借此机会招揽人心,培植心腹。 赵真此举已经不仅仅是在立嗣了,而是迫不及待地要进行权力的交接,为赵宗全铺路! “官家的身体,竟已坏到了这种地步么?”韩章等老臣皆是心有明悟,不禁面露悲戚之色。 如此着急地扶赵宗全上位,看来赵真已是命不久矣了。 一段意外的插曲过后,殿内的气氛变得肃穆沉重,赵真也没再耽搁,当着诸位重臣的面,令翰林学士刘廷锡执笔,拟写传位诏书。 不到盏茶功夫,刘廷锡便拟完了诏书,呈与赵真审阅。 赵真看过刘廷锡草拟的诏书之后,便亲自给诏书盖上了大周承天受命之宝。 今日过后,赵宗全的太子之位便算是彻底坐实了。 赵真早就疲惫不堪,只是靠着心中执念才强打着精神,如今大事抵定,赵真也终于了却一桩心事,与赵宗全说了几句话后,便回了寝宫休息。 赵宗全父子被安置在了偏殿歇息,卫辰、顾廷烨等臣子则退出宫外,唯有韩章、文彦昌两位龙图阁大学士宿直宫中,以备不测。 …… 老雅巷,卫宅。 清晨,晨曦越过院墙照了进来,在地面上镀了一层金红,但厅中压抑的气氛却一点也没被驱散。 如兰和明兰一夜都没有阖眼,连水也没喝一口,更别说吃饭了,姐妹俩就这么在前厅里坐到了天亮。 尽管她们在家里的下人面前表现得镇定自若,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们心里早已越来越焦急,对身在皇城之中的卫辰担忧不已。 一想到卫辰可能已经遭遇不测,如兰和明兰就觉得心惊胆战,浑身发寒,只能握着身边姐姐(妹妹)的小手,感受到对方手心里的温度,心里才能安定几分。 正当姐妹留互相宽慰之时,厅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如兰和明兰对视一眼,皆是心头一紧。 “莫不是有贼人杀进来了?” 姐妹俩赶紧起身,带人出去查探情况,刚走出厅外,就听见一声惊喜忘形的大喊:“老爷回来啦!” 如兰和明兰一恍神的功夫,便见看起来有些狼狈的卫辰在众人的簇拥下缓步向她们走来,正笑吟吟地看着她们。 “如儿,明儿,我回来了。” 如兰和明兰痴痴地望着卫辰,眸子睁得大大的,眼眶蓦地就泛起了一圈红。下一刻,两道倩影便齐齐飞扑过去。 “相公!” 卫辰笑着张开双臂,将如兰和明兰柔软的身子揽入怀中,紧紧拥住了她们的纤腰。 看到两张宜喜宜嗔的俏脸上还挂着盈盈泪珠,卫辰顿觉心疼不已,自己这么多天没回家,如兰和明兰不明内情,这些日子一定很牵挂自己。 卫辰歉然地握住如兰和明兰的手,柔声宽慰道:“好了,我这不是回来了么?不用再担心了。” 如兰和明兰两双秋水般的眸子里满是喜悦的泪水,乖巧地点着头。 前厅人多眼杂,夫妻三人也没有温存太久,只是小声说着体己话,一路回到后院。 进了屋,卫辰带上屋门,返身便向如兰花瓣般的红唇上深深吻了下去。 一个缠绵悱恻的长吻过后,卫辰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如兰柔软饱满的嘴唇,转头又将明兰揽在怀里,结结实实地香了个嘴。 加上先前在翰林院筹备典礼的日子,卫辰这次在皇城里拢共待了有五六日,与如兰和明兰也有好些天没见了。 常言道,小别胜新婚,自从成亲后,卫辰和妻子们还是第一次分开这么久,所有的相思和依恋全都融入到了这长长的一吻中。 可怜的如兰和明兰被卫辰一通狂吻,差点喘不过气来,稚嫩可爱的唇瓣都微微肿了起来,杏眼迷离,满脸红晕。 不过如兰和明兰心间早已被卫辰终于回家的喜悦填满,压根也没在乎这些,还大胆地在卫辰脸颊上回啄了一口。 卫辰抱紧了明兰和如兰,轻声道:“忙活了一夜,身上难受得紧,二位娘子,陪你家夫君一同沐浴可好?” 如兰和明兰闻言皆是脸上发烧,结结巴巴道:“辰哥哥,我们只给你搓背好不好,等晚上,晚上再……” 卫辰假意不悦,在如兰和明兰丰盈而富有弹性的圆臀上各拍了一记,这才附耳笑道:“好,那就等晚上的。我今晚就将这几日来的相思全还给二位娘子,但愿二位娘子消受得了才好。” 卫辰本以为如兰和明兰定然受不了自己这般调笑,羞嗔地低下头去,不敢与自己对视。 谁知如兰和明兰互相看了一眼,竟是十分默契地咬着唇点了头,一瞬间,两双眸子迷离得如丝如线,充满了轻熟少妇的风情。 看到卫辰呆愣愣的模样,如兰和明兰噗嗤一笑,一道掩面跑开:“我们去厨房让人把热水烧上,顺便做两道小菜,还请夫君稍候。” 卫辰回过神来时,如兰和明兰已经快步出了屋子。望着她们慌慌张张的背影,卫辰忽然觉得颇为有趣。 】 这俩小妮子,胆儿真是越来越大了,居然还敢反过来撩拨我了! 第311章 大胆! 浴室就在里间隔壁的小屋,是卫辰特意命人改建出来的,一丈见方,干净平整。 一扇宽大的屏风当中拦着,香杉木制成的大浴桶就放在屏风之后,另有几张小凳,一面小几。 卫辰脱掉衣服,直接坐进浴桶中,温热的水顿时漫了上来。 昨夜一整夜都是奔忙不休,还经历了好几场杀伐,卫辰也不是铁打的,身心早已疲惫不堪。 此时被热水浸泡着全身,方觉一天的劳累都舒缓了许多。 卫辰闭着眼睛,舒服地仰靠在浴桶边缘,黑暗中,还能听到屏风对面传来的细细碎碎的脱衣声,紧接着木屐声响起,幽幽的兰麝香又传入鼻中。 卫辰睁开眼睛,便见如兰和明兰已将外面的褶裙都脱了去,各自只留了一件藕色薄纱罗衫,俏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若是平日里看见妻子们这般诱人的模样,卫辰早就两眼放光,如饿狼般扑了上去。 可此刻他正当疲乏困倦之时,实在兴不起什么欲念,也只得白白浪费了这良辰美景。 】 任凭如兰和明兰替卫辰擦洗身子时如何捉弄调戏,卫辰也只能忍辱负重,闭上眼睛当作没看见,心里暗自给这两个不知死的小妮子记上一笔,等晚上再找回场子来。 也不知在浴桶里泡了多久,卫辰睁开眼睛时,身后的如兰和明兰都不见了踪影,他这才打了个呵欠,晃晃荡荡地跨出了浴桶。 擦干净身子,随意将乌黑的长发挽了挽披在肩后,卫辰穿上搭在架子上的洁白小衣,走出浴室来到里间,重重地躺到了那张紫檀千工床上。 身下的被褥温暖柔软,还带着股熟悉的澹香,卫辰早就困得不行,抓起被子蒙在脸上,倒头便睡了过去。 没过多久,屋门吱呀一声打开,卫辰迷迷湖湖地睁开眼望过去,见如兰端着盘子进来,不由苦苦地皱起了脸。 如兰轻轻将盘子放在桌上,又走回去掩好门,这才回来俯下身子看向床上的卫辰。 卫辰原本就俊朗不凡,此刻沐浴过后,更显得鼻挺眸清,唇红齿白,俨然一个翩翩佳公子。 只是此刻卫辰双眼紧闭,浑身都弥散着起床气,在如兰眼中,倒是显得难得的憨傻可爱。 如兰捂着嘴嫣然一笑,小手拍了拍卫辰,轻声唤道:“辰哥哥,辰哥哥,起来换药啦!” 卫辰呻吟一声,眼睛还是不肯睁开:“好如儿,你就放过我吧,我现在又晕又困,只想赶紧睡会儿,有什么事,还是等我睡醒了再说吧……” 听卫辰温言软语这么一求,如兰的心顿时就软了几分。 她虽不曾亲眼目睹昨夜宫中的变故,但看到卫辰回家时满眼的血丝,也能猜的出来卫辰昨夜过得定是十分辛苦。 可是一想到卫辰脱下衣服时肩膀上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如兰又立马硬下心肠,板起俏脸道:“不行,郎中说了,你身上的伤,必须勤换药才成,一刻不能耽搁!” 如兰板着脸讲了一通大道理,却没什么效果,只好又细声细气地哄起了卫辰:“辰哥哥,你就快些起来嘛……” 卫辰听得无奈,想要爬起来,可身子却是不怎么听使唤,一根指头也不想动弹。 如兰看卫辰这懒懒的样子,便知他恐怕是真的累坏了,只得叹息一声,坐到床边,吃力地替卫辰翻起了身子。 “好了好了,我起来还不行么?” 卫辰看见如兰咬牙使劲的模样,心里不禁一酸,忙挣扎着坐了起来,脱下小衣乖乖地往床上一趴。 如兰白了卫辰一眼,寻到卫辰肩膀上的伤口,见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不禁又是心疼又是气恼。 昔日盛家嫡女的脾气发作,抡圆了玉手,啪地一巴掌狠狠拍在了卫辰屁股上,嘴里娇声喝道:“一点儿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万一生出个什么好歹来,我和妹妹往后可怎么办!” 卫辰本没觉得那伤口有多痛,只觉得隐隐有些发凉,顺手在肩膀抹了一把,手上满是鲜血,这才把他吓了一跳。 见如兰瘪着小嘴儿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卫辰赶忙陪笑道:“是为夫不好,为夫知错了,还请娘子快些替为夫包扎吧。” 如兰本意只是想让卫辰长个记性,叫他以后好好爱惜身体,倒也没真的哭哭啼啼。 见卫辰认错态度良好,如兰抿着嘴满意一笑,也没再多说什么,当即就埋头替卫辰清洗起了伤口,止住血后洒上金疮药,最后再用干净的细麻布细心地包扎上。 包扎完伤口,如兰忽然想起了拍在卫辰屁股上那一下,当时似乎下手有些重了。 扒下来一看,果然拍红了一片。 如兰不禁暗暗吐了吐舌头,心头有些愧意,当即就用掌心轻轻替卫辰按揉了几下。 那纤纤玉手肌肤光滑,触感极为柔腻温润,顿时令卫辰困意全消,甚至有些飘飘欲仙之感。 如兰给卫辰换完药没多久,明兰也提着食盒进了屋。 如兰净手过后,从明兰手中取过漆得发亮的食盒,将里面的菜肴一样样取了出来,放在了床边的小几上。 食盒里的菜肴都是明兰方才在厨房亲手做出来的,拿出来还冒着热气,每一盏量都不多,但花样却着实不少。 头一盏是一块方肉,厚笃油亮,滋润丰满,一张肉皮更是光滑软烂,叫人瞧了食欲大开。 第二盏是吓煞人香虾仁,吓煞人香便是洞庭碧螺春,香浓味醇,与河虾虾仁放在一起烹调,色香味俱佳。 此外还有桂花芋乃、油氽春卷、灌汤小包、响油鳝湖等等,无不精雅细巧。 满桌美味佳肴,又有红袖佳人相伴,纵是没有酒也能叫人生出醉意来。 卫辰填饱肚子之后,又喝了盏消食的酸甜可口的乌梅汤,舒服地靠在椅子上,没一会儿,就又生出了困意,回到床上躺下。 这一睡便从早晨睡到了傍晚。 卫辰一觉醒来,终于恢复了体力,整个人重新变得精神抖擞,神采奕奕。 醒来时见如兰和明兰不在屋里,卫辰便叫来小喜鹊和小桃问了问。 听到她们说如兰和明兰正在浴室沐浴,卫辰立马就想起了这俩小妮子白日里趁着自己虚弱时的大胆举动,当即冷笑一声,转身朝浴室走去。 小喜鹊和小桃见卫辰离开时面色不善,有些担心自家小姐,便蹲在浴室外头听起了墙根。 没过多久,她们就听见浴室里隐隐传来男人的喘气声,还有自家姑娘如泣如诉般的讨饶声。 小喜鹊和小桃相视一眼,皆是红了小脸,赶忙低下头,慌慌张张地退到院子里去了。 第312章 宣德门前 翌日。 天刚蒙蒙亮,汴京城内诸多官宦人家仿佛约定好了一般,统统打开了大门,朝臣们穿着各色朝服走出家门,从四面八方朝着宣德门汇聚而去。 虽然还没到开门的时间,但来到宣德门外的文武官员却是越来越多。 宣德门前,青砖石铺就的广场上,前夜兵乱留下的血迹已经冲洗干净,数百具尸首也被转移去了城外掩埋,除了一股澹澹的血腥气息,几乎已经找不到任何激战过的痕迹。 穿着紫、朱、绿三色朝服的官员们聚集在宣德门前,三个一群,五个一堆,小声地议论着。 兖王谋反的消息自从前日夜里便开始疯传,而今一昼夜的时间过去,即便是耳目再闭塞的官员,也都基本了解了事情的始末。 邕王为兖王所杀,兖王又死于平乱先锋顾廷烨之手,邕王和兖王为了储位斗得你死我活,甚至闹到了兵变逼宫的地步,到头来竟是谁也没讨得便宜,全都落了个功败身死的下场。 反倒是一向默默无闻的禹州团练使赵宗全异军突起,做了那得利的渔翁,轻而易举就坐上了令邕王和兖王垂涎不已的太子宝座。 世事之无常,莫过于此。 砰砰砰! 漫长的等待过后,忽然听得礼炮声响,伴着雄浑悠扬的晨钟之声,宣德门五道城门中的两道侧门缓缓开启。 随即便见一队人马缓缓自侧门而出,当先的是一名身着紫袍的内侍,身后跟着数名内侍,再之后,则是数十名名内殿直。 “是传达圣谕的天使!” 看到前面那名紫袍内侍手里捧着的黄绫匣子,宣德门前的广场上顿时出现一阵骚动。 朝臣们自发地让出了道路,目光却是一刻不停地盯着紫袍内侍手中那个装着圣旨的黄绫匣子。 】 紫袍内侍手捧圣旨,立于众朝臣之前,当他展开圣旨的那一刻,广场上拜倒一片。 但听紫袍内侍念道: “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 朕缵膺鸿绪,夙夜兢兢,仰惟祖宗谟烈昭垂,付托至重,承祧衍庆,端在元良。 宗室子赵宗全,孝惟德本,甚肖朕躬,兹谨告天地、社稷、宗庙,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 朕病患固久,思一日万机不可久旷,兹命皇太子升崇政殿,分理庶务,抚军监国,皇后持玺权同听政。 特布告天下,咸以闻之。” 圣旨宣读完毕,宣德门前的广场上足足安静了半盏茶的功夫,旋即爆发出巨大的声浪。 太子监国,皇后垂帘。 天子在朝,却将朝政尽数付与太子皇后,这是大周开国百五十年来从未有过之事。 能够让官家作出这样的决定,可见经历前夜宫中大变之后,官家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何等地步,只怕已是将近油尽灯枯了。 一念及此,朝臣们皆是忧心忡忡。 当然,也有人暗自兴奋。 帝位更替,权力交接,必然会给朝堂带来大规模的震荡,但也会带来许多地位跃迁的机会,只要把握住了,就有一飞冲天的可能。 此时宣德门已开,文武百官各怀心事,排成队列鱼贯而入。 本该是龙图阁大学士领头,但龙图阁三位大学士一位死于叛军之手,另两位昨夜也宿直宫中,皆不在此,于是领头的便成了礼部与吏部的两位尚书。 百官队列旁,还站着数名御史,专门负责纠察百官风纪,其中就有新进御史,齐衡。 齐衡此时刚进都察院没多久,正是对于自己的工作最为热情的时候,从他面前经过的每一名官员,他都要从上到下地打量,仔细检查对方的言谈举止有无逾矩之处。 突然,齐衡看到不远处一名身着三品官袍的年轻官员从门外匆匆而来,他立马眉头一皱,打算将此人记下,过后再报与上官。 只是,当他看清楚这位三品大员的长相后,顿时愣了一愣,脱口而出地唤了一声:“卫学士!” 来人正是卫辰,他今日出门晚了些,紧赶慢赶才没有误了时辰。 齐衡朝着卫辰微微点头,心里却是暗自懊恼,自己方才怎么连卫辰都没认出来。 他这时才想起来,卫辰身为翰林侍讲学士,虽是五品朝官,却可以借三品服色。 见到齐衡,卫辰也只是点了点头,回了齐衡一个温煦的微笑,眼下的场合也不适合与齐衡寒暄。 不过,虽然卫辰不想太过惹眼,可刚才齐衡那一声“卫学士”已经惊动了不少朝臣。 排成队列的两班朝臣纷纷循声回头,目光复杂地看向卫辰。 前夜宫中变乱,卫辰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已是人尽皆知。 先是由翰林院周围的禁卫异常察觉宫中有变,再是星夜求见官家示警,然后携血诏虎符突出重围搬来救兵。 宫变当夜,卫辰的所作所为,可谓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尽显智勇双全的名臣风范。 哪怕是亲手射杀贼首兖王的宁远侯嫡次子顾廷烨,论起功劳来,也只能屈居于卫辰之下。 而今天子垂危,太子监国,卫辰既有救驾之功,又是禹州旧人,俨然成了这场宫变之后最大的受益者。 所有人都明白,从今往后,无论朝局如何波澜起伏,卫辰在朝中的地位,都将会不可动摇。 看着这个年轻得有些过分的朝堂新贵,有人目光炙热,有人神色冷澹,更多的则是羡慕和嫉妒,总之没有一个人能做到无视。 在一众朝臣的目光注视下,卫辰神色自然地走进了翰林院的班列之中。 “兴云,你可是来迟了。” 卫辰身前的丁嗣全看到卫辰过来,回过头,压低声音,笑眯眯地冲卫辰打了个招呼。 卫辰微微一怔,旋即微笑着回了句:“总算是赶上了。” 丁嗣全与卫辰在翰林院中同为侍讲学士,只是丁嗣全资历更深,这才在位序上压了卫辰一头,二人在翰林院中的关系也一直颇为微妙,属于不冷不热的那种。 而方才,丁嗣全竟主动朝卫辰打起了招呼,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句话,可卫辰却是敏锐的察觉到了对方语气中隐隐流露出来的示好之意。 卫辰心中暗自感慨着,面上却是丝毫不露,低头跟上队列,缓缓往崇政殿而去。 第313章 封赏 鼓声隆隆而起,文德门前的金水桥上,两匹朝象被内侍牵了出来,在文德门的门洞前,象鼻相卷,拱搭成桥。 经过象鼻桥进入文德门后,景物豁然开朗,出现在文武百官面前的恢宏建筑群,赫然便是大周皇宫正殿,崇政殿。 天子视朝的紫辰殿,也是崇政殿的一部分,乃是崇政殿前殿,位于崇政殿之北。 紫辰殿殿庭广阔,号称可容纳数万人,大周朝廷的朝会便是在此举行。 此时此刻,数千文武官员正云集于紫辰殿前,看到殿前的两位龙图阁大学士,众人纷纷低头表示恭敬。 韩章与文彦昌一东一西地站在紫辰殿前,他们昨夜宿直宫中,走几步就到了,自然要比所有人到得都要早。 见群臣皆至,韩章与文彦昌便率领四品及以上的朝臣列队,徐徐进入紫辰殿中。 至于四品以下的官员,只能在殿前行礼,然后拱立静候旨意。 对于这些低品级的朝官而言,上朝就是凌晨三点爬起床,五点赶到宣德门前,六点再到紫辰殿前的广场上,为天子站足一个时辰的岗。 期间,除了望着巍峨的紫辰殿发呆外,一点屁事都没有。 当然,翰林官的待遇比起普通朝臣就要优厚许多了,普通朝臣四品方可入殿,而翰林官只需五品即可位列朝班。 朝廷重翰林,尤重学士。 卫辰身为侍讲学士,一应仪典更是与三品朝臣等同,朝班时可以列于三品朝臣之末,倒也不用担心在外面苦哈哈地晒日头了。 进入紫辰殿后,朝臣们依序在殿内站定,等待天子出现。 半刻钟后,净鞭声响起,大周天子赵真和皇后曹氏从后门步入前殿,往御座上走去。 亦步亦趋跟在二人身后的,便是刚刚被册封为太子的赵宗全。 朝臣们照例低头,等待天子落座,听到赵真沉重而又艰难的脚步声在殿中回响,群臣皆是不由地暗暗叹息。 赵宗全扶着赵真坐到了御座上,自己则回身在赵真右侧下首坐下,曹皇后也坐到了赵真左侧下首。 这时,殿中奏响宫乐,编钟玉磬清脆悠扬,群臣在鸿胪寺官员的赞礼声中,向着天子、皇后,以及新任太子大礼参拜。 “恭请圣安!” “问皇后安!” “问太子安!” 三拜九叩之后,殿中群臣缓缓起身,然而,当他们抬起头望向高高在上的御座时,却是不由地悚然一惊。 只见御座上的赵真头发花白,面如枯藁,瘦得几乎已是皮包骨头,云龙红金的绛纱袍穿在身上显得格外宽大,明明年仅五旬,看着竟是比六十多岁的韩章还要更老。 看到赵真这副形销骨立的虚弱模样,殿中群臣皆是暗自摇头叹息,心中隐隐有所预感,这恐怕是官家最后一次亲自主持朝会了…… 似乎是为了印证臣子们的猜测,朝会开始后没多久,赵真说着说着话突然就皱着眉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引得紫辰殿内一片慌乱。 好半晌后,赵真才缓过劲来,却也无力再主持朝会,当下便由内侍搀扶着回了寝宫。 赵真虽然早早回了宫,可他在朝会上露这一面的意义却是十分重大,足以安定朝廷上下人心,让太子赵宗全稳稳当当地将朝政接手过去。 赵真走后,赵宗全依然坐在御座右侧下首,而曹皇后则起身坐到了御座后的屏风内。 这便是先前诏书中所言,太子分理庶务,抚军监国,皇后持玺权同听政。 传位诏书与天子玉玺俱在,方才又有赵真亲自出面证实,还有韩章与文彦昌两位龙图阁大学士押班,没有任何人敢有异议,这场权力的交接完成得十分顺利。 殿中群臣只是在赵真回宫时起了一阵短暂的骚动,很快就镇静下来,接受了大周新的领导者,朝会按照流程有条不紊地继续进行了下去。 赵宗全监国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处置兖王之乱的首尾。 主犯兖王虽已身死,然谋反大罪十恶不赦,九族亲卷亦当株连,念其为赵姓宗室,从轻处置,只处死兖王诸子及兄弟,其余亲卷皆贬为庶人。 从犯荣妃赐自尽,其余荣显、李俨、常远、吴牟、柳忠贤(白面文士)等人皆枭首示众,并株连九族,以儆效尤。 另外,死于逆党之手的邕王、徐穆以及一众文武官员,皆赐以哀荣,并厚恤其亲卷。 以上诸般事体,皆由龙图阁大学士韩章与文彦昌领班启奏。 赵宗全初掌权柄,不敢擅专,每有不决之事,先问群臣,次咨宰辅,最后再请示屏风后垂帘听政的曹皇后,如此方能有所决议。 朝会进行到一半,赵宗全表现出来的谨慎持重的气度,就博得了首辅韩章等不少朝臣的好感。 反倒是垂帘听政的曹皇后,显得有些沉不住气,对差点逼死她夫妇的兖王恨之入骨,觉得只处死兖王诸子尚且还不够解恨,非得夷平兖王九族才肯罢休。 虽然在群臣共同劝阻下,曹皇后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但曹皇后的表现还是惹得韩章颇为不满。 韩章不动声色地瞥了眼那扇屏风后看不真切的女子身影,心底暗暗思量:“妇人到底还是妇人,气量狭小,见识短浅,不宜执掌大权,日后这天下重担,终究还是要落在太子肩上。” 处置了悖逆的乱党,抚恤完枉死的忠臣,接下来就该轮到大家喜闻乐见的封赏功臣环节了。 而其中,最受朝臣们瞩目的,当属对于卫辰这个平乱首功之臣的封赏。 关于卫辰的封赏,却是无需赵宗全再与群臣及曹皇后费心商讨了,赵真早已为此专门下了一道圣旨。 赵宗全微微抬起下巴,身侧不远处当即就有一名内侍走出,手捧圣旨大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忠君爱国固臣子之素心,加秩推恩乃朝廷之懿典,故兹忠孝之举,须得不吝褒扬尔。 翰林侍讲学士卫辰,膺朝命侍直御前,当其逆贼猖獗,社稷危亡之时,虽书生之文弱,仍临危不惧,智勇兼备,挽社稷于水火,护圣躬于险境,实乃天下百官之楷模! 匪嘉握典,曷劝将来? 兹恩赐【中柱】匾,兼授詹事府少詹事,加银青光禄大夫,赐斗牛服,赏金千两,银万两,贡丝千匹! 】 德之在人,亲者父母均也,故朝廷追锡之恩并逮之,其父卫明昭,允文允武,其母宋氏,贞静淑懿,庆延乃子,翰墨奇香,甚悼尔之,弗躬者也,是宜褒编,以彰潜德。 兹特赠卫辰之父卫明昭为银青光禄大夫,卫辰之母宋氏为太淑人(三品),九原有知,钦承无数。 臣爰阃外之寄,必得阃内之贤。君美其夫之荣,必及其妻之贵,一体相成。 同加奖谕其妻盛氏为淑人(三品),其媵盛氏为硕人(四品),金笺甫贲,紫诰遥临。 钦哉!” 第314章 平步青云 “钦此!” 话音落下,紫宸殿中静得落针可闻,满殿文武官员都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卫辰。 惊愕,讶异,喜悦,嫉妒……,各种目光交织在了一起,无声之中,众人心底早已波澜起伏。 若是普通百姓,可能最关心赏赐里有多少金银丝帛,但殿中站着的都是四品及以上的朝臣,早就看不上这些俗物,他们在意的,是 《知否从蒙童开始》第314章 平步青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15章 朝罢赐宴 卫辰之后,赵策英、顾廷烨、英国公、沉从兴、宋朝中、耿汉、段成冉、袁文绍等平乱功臣皆得了封赏。 其中,赵策英作为太子嫡长子,封高阳郡王,加忠武军节度使。 英国公由太子少保(正二品)加为太子太保(从一品),位列太子三师。 神卫军都指挥使宋朝中封忠武将军(正四品)。 沉从兴封定远将军(正五品),耿汉封游骑将军(从五品),段成冉封归德郎将(从五品)。 沉从兴入殿前司为都虞候,耿汉、段成冉则分任骁勐军、骁雄军副都指挥使。 袁文绍封昭武校尉(正六品),晋升五城兵马司副都指挥使,掌南门五城兵马司诸事。 至于顾廷烨,则由原本的兵部观政进士晋升为兵部员外郎(从五品)。 这种程度的升官,相比起顾廷烨一箭射死贼首兖王的功劳来,显然是有些寒酸了。 但没办法,谁让顾廷烨如今和卫辰一样,走的是文官路线呢,自然不可能像武官那样扶摇直上。 若非顾廷烨是进士出身,赵真本来是有意让顾廷烨担任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统管皇宫禁卫的,这可是正四品的武官官职。 不过话又说回来,文官虽然升官比武官慢,但拥有的地位却也是武官没法比的。 像神卫军都指挥使宋朝中,如今已是正四品的忠武将军,见到从五品的顾廷烨,照样要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 这就是差别。 身为武官,即便是英国公这样的军中元老,出征在外的时候,也不能独断专行,而是需要听从文官的号令。 说到底,武官无论做到多高,也仅仅是“将”而已,而真正的“帅”,一般来说只会是文官。 顾廷烨日后的目标,就是做这样一名镇守一方的帅臣,而不是受人辖制的武将,所以他才会选择走科举之路,中进士,入兵部。 在这一点上,顾廷烨难得地获得了父亲顾偃开的支持,当初顾廷烨中进士之后,就是顾偃开暗中运作,才把顾廷烨送进了兵部。 作为文官而言,顾廷烨去年才刚刚踏上仕途,今年就升到了从五品,这已经是坐火箭一般的升官速度了。 反正顾廷烨自己对此已经是心满意足了,天佑九年科状元陈韶,如今都还只是从六品的翰林修撰呢,更别提其他那些同年了。 今日过后,他顾廷烨便是天佑九年科进士中的第一人了。 顾廷烨出班谢恩,接过御赐的麒麟服,看着上面所绣的瑞兽祥纹,一时竟有些失神。 这麒麟服本就是公侯驸马的公服,后来才作为一种赐服,赏赐给四五品的大臣,他老子顾偃开就有一件,平日里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顾廷烨小时候顽皮,不知怎么的从箱子底下把这麒麟服翻了出来,套在自己身上穿着玩,被顾偃开看见了,顾偃开当即大怒,把顾廷烨吊起来狠狠抽了一顿,那酸爽,顾廷烨至今记忆犹新。 顾廷烨手捧麒麟服,回到朝臣班列中时,依旧心潮澎湃。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他顾廷烨也是有麒麟服的人了! 只可惜,父亲顾偃开今日身体不适,没有来参加朝参,看不到自己这光耀顾家门楣的时刻。 不过这也不打紧,反正自己马上就会回宁远侯府。 一想到自己穿着这御赐麒麟服回侯府显摆时,父亲顾偃开还有那些长辈和兄弟们会露出何等惊讶羡慕的表情,顾廷烨就不由地在心里畅快大笑了起来。 直到早朝之后,百官退朝,顾廷烨跟着前面的人迈出殿门时,还有些醺醺然。 这时,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天子御赐麒麟服,这是何等天大的恩典,顾员外郎真是圣卷在身,日后必定入阁大拜!” 顾廷烨得赐麒麟服,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勐地一记马屁拍来,他更是犹如吃了人参果一般全,无一个毛孔不畅快。 顾廷烨当即哈哈大笑起来,心想朝臣中竟有这般妙人,我定要与他好生结交一番才是。 “哈哈,多谢兄台吉言,顾某也在此祝兄台早日得天子赐服,恩荣加身!” 说着,顾廷烨便转过头去,欲与身后之人攀谈,只是顾廷烨没有想到,当他回头望去时,却是看到了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 顾廷烨顿时大窘,再没了先前的神气活现的模样,一张脸也渐渐胀成了猪肝色。 一时间,空气仿佛陷入了凝滞,处处弥漫着尴尬的气氛。 过了好一会儿,顾廷烨瞪才干咳一声,瞪眼望向那人,神色恹恹地埋怨道:“兴云!你又何苦这般消遣我,你此番立下大功,天子御赐斗牛服,比我这麒麟服可强了不知多少!” 站在顾廷烨身后之人,正是刚从紫辰殿出来的卫辰,方才卫辰看到前面不远处的顾廷烨捧着麒麟服一副乐晕了头的模样,便出言揶揄了一句。 此时被顾廷烨幽怨的眼神盯着,卫辰赶紧打了个哈哈,开口转移话题道:“我没记错的话,仲怀你还是第一次朝参吧,这早朝过后都有赐宴,饭菜都是光禄寺承办的,一会儿我带你去尝尝鲜。” 然而,顾廷烨却是不为所动,还白了卫辰一眼,没好气道:“少蒙我了,我八岁的时候就入过宫,你以为我不知道这宫里的门道? 宫里有手艺的厨子都在御膳房,至于光禄寺那些腌臜货,也就一道白水煮丁肉做得还能下咽,有什么鲜可尝的?” 被顾廷烨一语道破真相,卫辰也不尴尬,只是笑呵呵道:“有这一顿就知足吧,白水煮丁肉怎么了,前朝的时候,想要白水煮丁肉还没有呢,百官上完朝,都得饿着肚子回衙门!” 顾廷烨早上出门的时候也就随意吃了几口垫巴了一下,被卫辰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儿饿了,终于不再言语,随卫辰一道往廊下赐宴之处而去。 二人到了廊下,恰好遇到盛长柏和齐衡也在,几人便围在一起坐了一桌,大家都是相熟的好友,席间说说笑笑,气氛十分融洽。 几人聊了没多久,就有光禄寺的差役端着饭食上来。 桌上摆了宝妆茶食,云子麻叶二碟,甘露饼四个,大银锭油酥八个,小银锭笑靥二碟,另有藕片莲子饭,海参雪花羹等等。 卫辰一眼望去,菜色竟是相当不错,上面还冒着热气,全然不似以往只有白水煮丁肉那般寡澹无味。 见左右宴席桌上的饭食也是一般无二,卫辰几人面面相觑,心下暗自疑惑。 盛长柏叫住那端来饭食的光禄寺差役,问了问饭食变化的缘由。 差役回道:“这都是太子殿下的吩咐。殿下说大人们起早贪黑地上朝辛苦,理应吃得好些,于是拨下银子,让寺中另聘衙厨,还派了宫人监办采买之事。” “原来是太子殿下的主意。” 几人皆是恍然大悟。 顾廷烨拿起调羹,舀了口海参雪花羹送进嘴里,只觉热气腾腾,鲜咸可口,恰好将寒意与疲乏驱散,不由啧啧称赞。 盛长柏和齐衡闻着阵阵诱人的香味,也是食指大动,对太子殿下体恤百官的仁政赞不绝口。 唯有卫辰一直没动快子,只是默默望着满桌丰盛的饭食,若有所思。 第316章 宾天 与此同时,福宁殿寝宫内,赵真的面色较之退朝时已好看了不少,正与曹皇后一同用着早膳。 赵真只喝了小半碗香米粥,就没了食欲,回身靠在软榻上,闭上眼睛小憩了起来。 曹皇后望着桌案上基本没怎么动过的御膳,不由皱起了眉头,当即命人将负责尚膳监的内侍叫过来,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顿。 榻上的赵真左右 《知否从蒙童开始》第316章 宾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17章 山陵五使 大周天佑十年,二月廿三,是日巳时,帝崩于福宁殿,享年五十有三载。 景阳钟一连敲响了八十一下,向天下人宣告着大周皇帝生命的终结,前朝的文武官员们纷纷循着钟声,穿戴丧服,朝着福宁殿的方向涌去。 韩章、文彦昌以及各部各院的主事官员赶到福宁殿时,福宁殿已经被布置成了大行皇帝的梓宫。 放眼望 《知否从蒙童开始》第317章 山陵五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18章 庙曰仁宗 赵真病逝的消息传出,举国震动,汴京城中满城戴孝,家家户户门口都挂起了哀悼的白幡。 先帝之仁,天下皆知,百姓们自发罢市巷哭,数日不绝。 虽乞丐与小儿,亦焚纸钱哭于大内之前,烟雾飘飞弥散,以至于汴京城上空天日无光。 大周朝开国百五十年,已经不是第一次有皇帝驾崩了,但前面数次加起来,也远 《知否从蒙童开始》第318章 庙曰仁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19章 掌詹事府事 选定先帝陵址后,山陵五使便率领数千禁军以及上万征发而来的民夫在河南巩义大兴土木。 历经半年多,乳台、神墙、角阙、神道石像、皇堂、下宫等建筑陆续修建完成。 直至天佑十年九月,气势恢宏、庄严肃穆的先帝陵寝终于彻底竣工,并定名为永昭陵。 九月十五,宫中为存放先帝灵柩而搭盖的暂殡之处“欑宫 《知否从蒙童开始》第319章 掌詹事府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20章 推举 从城郊回来后,卫辰又在家与妻子们温存了两日,第三日正式至翰林院上任。 詹事府少詹事又称太子宫詹,而今卫辰到任,对于翰林院来说,自是一桩大事,翰林院里的宫坊官员都要前往迎接。 众翰林们向卫辰行了面谒之礼后,几位学士就安排差役在穿堂里准备了一桌酒席,为卫辰接风。 翰林学士刘廷锡已经告老 《知否从蒙童开始》第320章 推举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21章 庶吉士们 与陶岳谈完事后,卫辰从学士堂出来,左右闲着无事,便去了趟庶常馆,看望馆中的庶吉士。 说起来,卫辰如今头上的官职名号一大堆,并且听起来一个比一个吓人,但实际的差事还真没有多少。 詹事府那边就不用说了,这本就是为了教导太子读书而设立的机构。 而今原本的太子赵宗全已经登基为帝,赵宗全嫡长 《知否从蒙童开始》第321章 庶吉士们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22章 种子 庶常馆的小院内,一群庶吉士正围坐在古槐下,就登州云氏案互相辩难。 庶吉士们你来我往,唇枪舌剑,讨论得热火朝天,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驻足倾听的卫辰。 直到盛长枫与人辩得口渴,起身找水喝时,才发现了卫辰的存在。 “小先……,教习大人!” “教习大人来了!” 盛长枫这一声喊,终 《知否从蒙童开始》第322章 种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33章 入理,入情 主持过庶吉士们的散馆考试之后,卫辰便无事一身轻,专心撰写起了关于登州云氏案的奏章。 如今朝中关于此案的争论愈演愈烈,天子与太后借着这桩案子暗暗较劲,波及了整个朝堂。 即便卫辰身在翰林院这清闲之地,也难以置身事外,早晚会被卷入其中。 尤其卫辰的身份敏感,既是先帝提拔起来的旧人,又与新 《知否从蒙童开始》第333章 入理,入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34章 会试主考 “当——当——当——” 来自大周贡院东南面谯楼上的钟声,传进了简陋的屋舍中,吵醒了睡下没多久的卫辰。 卫辰有些艰难地睁开了眼睛,头脑依然是昏沉沉的,短短两个时辰的睡眠,完全不足以补充他这些日子所消耗的精力。 从榻上起来,卫辰揉了揉有些酸胀的太阳穴,环视了一圈屋内的景象,不由摇头苦笑 《知否从蒙童开始》第334章 会试主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35章 公心 几千考生在龙门与仪门之间的甬道缓缓向前挪动,通过极为严格的搜检后,渐渐汇入考场。 进入考场后,考生们纷纷按照指引找到各自的号舍,先打扫干净号舍,再安置好衣裳炭盆等物,看看天色,已是将近午时了。 考生们从自带的考箱考篮中取出些吃食垫了垫肚子,不多时,便听得云板声一响,书吏开始沿着考巷挨个考舍分发试题卷。 至此,大周治安元年恩科会试正式开始。 卫辰与众考官也都从明远楼上下来,一行人浩浩荡荡,在考场中巡视监察 看到考生们埋首答题的认真模样,卫辰与众考官皆是微微点头,卫辰心中更是不由有些感慨,遥想当年,他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啊! 卫辰也是从考生走过来的,自然能够明白,这些考生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何等的艰辛。 五年光阴,转瞬而过,如今的卫辰,已由一名会试考生,摇身一变成了会试主考,手中握有令朝野上下趋之若鹜的权力,同样也背负着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唯有秉持公心,为朝廷公正取士,方能对得起天下读书人对于自己的期待,不使考生们多年来寒窗苦读的辛苦白费。 会试前后持续九天六夜,光是第一场就要考足足三天,考官们当然不可能一刻不停地在考场里转悠,转了一圈,见考场上没什么事,卫辰与众考官便回到了至公堂休息。 主考卫辰与副主考丁嗣全去了堂后商量今次会试衡文事宜,剩下十八位同考官在堂中闲坐。 这些同考官,除了两三个例外,基本上都是上一科或者前几科位列前十的进士,其中三鼎甲也是不少。 比如李祚昌就是天佑六年的榜眼,而陈韶更是天佑九年的状元。 二位主考全都不在,至公堂中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十几位科场上的老前辈,百无聊赖地坐在一起,除了闲谈也没有什么事可做。 “不知今科状元会花落谁家?” 陈韶笑着问了一句,也只有他这个上一科的状元公,才能用这种前辈的语气谈论今科状元的归属。 “陈修撰,眼下离殿试还早的很,你也不用担心有人夺了你三元郎的名头,咱们还是猜猜谁是会试第一吧。” 说话的是御史龚檀,天佑三年的榜眼,他的话听起来有些与陈韶针锋相对,但其实也是玩笑的意味居多,众同考官闻言皆是莞尔,也来了讨论的兴趣。 礼部郎中朱原道:“开封王昂,才学出众,在国子监中名气不小,今科会元之争,当是有他一席之地。” 另一名翰林出身的同考官道:“杭州张孝祥,此人早已名声在外,在京参加的几次文会中,也是力压众举子,闻名京师。李某以为,今科会元非此人莫属。” “济南宋准,他的文采见识都有过于常人之处,应当也有可能。” “还有九江霍昌言,他的文章也不差……” “襄阳王世则……” “太原张九成……” 云集于汴京城的三千举子中,能够传扬开姓名的,多半都不是简单的人物。 同考官们提到的王昂、张孝祥、宋准、王世则等人,论才学都有着冲击会元的可能。众同考官都觉得,今科会元应该就出在这几人之中。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冷不丁地提到了一个名字:“江宁陆思恒呢?” 听到这个名字,众同考官都不说话了,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原因也很简单,因为这个陆思恒不仅是江宁人,更是卫辰所创立的荆溪社的社员。 这等与会试主考卫辰牵扯上关系的考生,同考官们在不知道卫辰心意的前提下,自然是不敢妄言。 说实话,在同考官们心中,陆思恒的才学虽是考生中的佼佼者,但却还比不上先前提到的那几人,达不到争夺会元的层次。 只是,如今荆溪社已是接连出了两位状元,而且一位是六元及第,一位是三元及第,声势正隆。 会试开考之前,外界便已有舆论,说陆思恒也是奔着今科状元来的,要给荆溪社再挣一个状元回去,来一个一社三魁。 当卫辰确定担任会试主考之后,这种论调更是甚嚣尘上。 考官们被锁在贡院半个月,听不到外界的风言风语,但类似的担忧却也是在所难免。 尽管卫辰身为会试主考,涉及陆思恒时需要回避,但以卫辰在考官中的影响力,副主考丁嗣全又是个没有主见的,只要卫辰想,总有办法可以将陆思恒推上会元之位。 一念及此,堂中众人的目光渐渐集中到了盛长柏与陈韶二人的身上。 盛长柏是荆溪社社副,陈韶也是荆溪社出身,而且他们一个是卫辰的至交好友,一个是卫辰亲传弟子,与卫辰熟识多年,同考官们希望能从他们的话中,看出卫辰对于陆思恒的态度。 盛长柏和陈韶与卫辰相交多年,自然知晓卫辰一心为公,绝非以权谋私之人,感受到众人目光中的对于卫辰的质疑之意,二人心中都不由地有些恼怒。 正要开口为卫辰申辩,却听得堂后传来一道威严清越的声音。 “为国家社稷取士,不恂私情,不受请托,不纳贿赂,有负此心,神明公殛。 此乃本官与诸位在至圣先师面前所发下的盟誓,本官永志于心,践行不移,还请诸位安心。” 话音落下,卫辰与丁嗣全举步自堂后迈出,目光平静而坚定地在众位同考官脸上扫过。 闻听此言,先前还在心中质疑卫辰的同考官不禁脸上发烧,连忙与身边的同僚一道起身,向卫辰行礼:“总裁。” 卫辰微微点头,而后便仿佛无事发生一般,转而说起了自己方才在后面与丁嗣全商量的衡文规矩一事。 这般从容不迫的气度,令不少同考官都是暗自为之心折。 只听卫辰言道:“本官遍览近科程文,但觉士子逞其才气辞华,文章浮靡之风益重……,不仅引得文风日坏,于朝廷取士亦是大大不利…… 正因如此,本官痛定思痛,要一改往年会试衡文规矩,衡文除清正雅正以外,亦当以经世致用为要,所作文章必须言之有物,屏去冗长浮靡之习,以本色文字,达实理实事!” 听到这里,同考官们脸上都不由地露出了惊讶之色。 “清真雅正”这四个字,是大周开国以来历届乡试、会试一直遵守的衡文标准,卫辰如今再说一遍,也没什么新鲜的。 但卫辰却在“清真雅正”之后,又加了“经世致用”四字,这可就是卫辰凭借自己的性格喜好,变动会试衡文规矩了。 早就听说卫辰在翰林院担任庶吉士教习时,就一直强调“经世致用”这四个字,想不到如今卫辰成了会试主考,依然初心不改,还是以此为宗旨,为国家抡才取士。 不过,卫辰如今的身份乃是会试主考官,决定会试衡文的规矩,本就是他身为主考官的权力所在,唯有副主考才能稍稍与之分庭抗礼。 一念及此,同考官们纷纷看向一旁的副主考丁嗣全。 丁嗣全沉声道:“总裁的意思,就是本官的意思。” 见主考与副主考口径一致,显然是早就商量好的,其余同考官们当下也纷纷点头称是。 会试衡文的规矩就此定下。 第336章 告慰 从至公堂出来,考官们便回到各自经房,将主考卫辰方才的指示传达给了手底下的阅卷官们,让他们阅卷时按照卫辰的规矩来办。 卫辰忙了一日,也是十分疲惫,回了自己房间睡下,待到来日再行巡视考场。 转眼到了二月十八,会试三场考毕,考生们陆续离开考场,他们的卷子则由受卷官收走。 原始的墨卷由受卷 《知否从蒙童开始》第336章 告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37章 根基已成 时光匆匆,眨眼就到了二月下旬,距离会试第三场考完已经过了七天。 此时,由同考官负责的第一轮阅卷工作基本结束,各房房官都选出了自己认为最优秀的考卷,在卷首画上圆圈,送至副主考丁嗣全处。 这些荐卷中,有不少都写上了“高荐”、“冠绝一房”的评语,甚至有几份卷子上,赫然写着“可列经魁”四个大字。 《知否从蒙童开始》第337章 根基已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38章 拜谒 大周治安元年,二月二十九,恩科会试放榜之日。 大周贡院门外早已挤得水泄不通,无数人翘首以望,等待着这决定三千举子命运的一刻。 等了许久,直到夕阳西下,终于等到了唱榜之时,只听一道威严肃穆之声传出,贡院外的吵嚷顿时为之一静。 “大周治安元年,会试第三百名,晋江唐允成!” 还没等 《知否从蒙童开始》第338章 拜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39章 胡闹 二人定下师生名分后,又说了几句话,张九成即起身告辞。后面还有许多新科贡生等着卫辰接见,自是不能聊得太久。 卫辰起身将张九成送至厅门口,语气温和地说道:“再过不久便是殿试了,你是今科会元,殿试之上,少说也能位列二甲前五,但却未必能跻身三鼎甲,此事还是要看你自己的运道。 二甲前五虽比不得三鼎 《知否从蒙童开始》第339章 胡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40章 处置 在卫辰的追问下,如兰将今日早些时候王若弗派人上门的事一五一十地向卫辰说了一遍。 傍晚时分,卫辰在前厅宴请新科贡生时,如兰和明兰也正在后宅一起用饭。 忽然,如兰的贴身女使小喜鹊急匆匆地跑进来禀报,说是王若弗身边的刘妈妈前来,有要事要见如兰,此刻正候在小门外。 闻听此言,如兰和明兰当即 《知否从蒙童开始》第340章 处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41章 恩科结束 三月十五,卯时初,天色还是黑沉沉的,参加此次殿试的三百新科贡生就都已来到了东华门外列队等候。 等了许久,直到一声钟响从宫中传来,新科贡生们才在鸿胪寺官员的指引下自左掖门而入,往崇政殿而去。 一路到了殿上,只听得宫廷韶乐回响,天子尚未入殿,但一众考官却是早已聚集在丹陛前。 按照惯例, 《知否从蒙童开始》第341章 恩科结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中秋快乐 中秋快乐~~ 顺便请个假,明天恢复更新~~~ 《知否从蒙童开始》中秋快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42章 百日宴 时光匆匆,转眼已是九月,汴京城中暑气散去,秋高气爽雁南飞,正是一年中难得的好时节。 然而,大周朝堂的局面,却是进入了一个十分敏感的时期。 新君即位一年有余,曹太后基本已经还政,却依然拒绝撤帘,并且牢牢把持着玉玺,始终不肯交出。 赵宗全与曹太后这对“母子”之间本就有着不小的嫌隙,而今 《知否从蒙童开始》第342章 百日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43章 姐妹同心 话说另一头,如兰明兰这姐妹俩和卫辰分开后,被王府下人引入后宅。 一路往里走,但见亭台楼阁,气派辉弘,重峦叠嶂,错落有致,小桥流水,鸟啭莺啼,令如兰与明兰皆是啧啧称赞,果然不愧是亲王府邸。 走过庭院,便是一座五间不隔断的宽敞花厅,厅内布置十分华美,石雕木雕、金银器皿,琳琅满目,熠熠生辉。 《知否从蒙童开始》第343章 姐妹同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44章 玉玺 没过多久,小沈氏就派人往前厅传讯,将如兰和明兰在后宅的情况告知卫辰。 听到小沈氏说如兰和明兰在后宅女眷中如鱼得水,一直挂念娇妻的卫辰终于放下了心,当下好生谢过小沈氏,只是又免不了被顾廷烨取笑了一番。 顾廷烨拉着卫辰去院里投壶,恰好在此遇见了沈从兴、段成冉等人,众人一边投壶为戏,一边叙旧闲 《知否从蒙童开始》第344章 玉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45章 指点 一番心悦诚服的躬身拜谢后,赵策英这才坐回了座位上,望向卫辰时的目光发自内心的尊敬,甚至可以说有些依赖。 从禹州到汴京,自从赵策英拜卫辰为师以来,卫辰教了赵策英太多太多。 担任禹州钧瓷行会会长,经办钧瓷贸易;管理卫生防疫司,负责推广种痘之法;参与束水攻沙的实践,亲眼见证百里大坝平地而起…… 《知否从蒙童开始》第345章 指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47章 州桥夜市 日暮西沉,夕阳余晖下的长街人影寂寥,一辆马车徐徐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车轮声。 乍一看,这辆马车的装饰并不张扬,但许多一般人不易察觉到的细微之处却是十分考究,显示出主人家的非凡地位。 马车两边的窗牗被一帘淡蓝色络纱遮挡,使车外之人无法一探究竟,更平添了几分神秘福 九月的汴京,气已然转冷,寒风呼啸而过,偶尔将马车窗牗外遮盖的络纱掀起一角,冷气一下子就顺着窗牗的缝隙窜入了车厢。 卫辰偏过脸,看着如兰和明兰瑟缩的样子,不禁微微皱眉:“今日是不是穿得太单薄了,这个气受了寒可不是事。” 着,卫辰就伸手将两边的窗牗关紧,又脱下自己的大氅,心翼翼地罩在了如兰和明兰身上。 看到卫辰眼中关切的目光,明兰只觉身心皆为之一暖,温顺地依偎在丈夫怀里,轻声道:“早晨出门的时候还没这么冷,倒是我疏忽了。” “什么疏忽,还不是为了你卫大饶脸面!” 一旁的如兰却是不满地撅着嘴,替自己和妹妹叫起了屈。 “今日出门之前,我和妹妹看气骤凉,本想着多穿些,但转念一想,今日百岁宴上来往的都是高门显贵的夫人,若是为了保暖,把自己裹得跟粽子似的,旁人纵使嘴上不,心里只怕也会取笑卫家,这才减了几件臃肿的衣物。” 卫辰听到如兰这番话不禁呆住了,没想到让妻子们受冻的根子竟是出在自己身上。 “都是为夫粗心大意,没有照顾好二位娘子,害的你们受苦了……” 见卫辰低着头满脸自责的模样,如兰不由也有些脸红,轻咳一声,换上笑容道:“其实也没那么冷,这马车里暖和得很,方才只是不慎进了些冷风罢了,我和姐姐回去多喝两杯热酒就没事了。” “姐姐的是,本就不是什么大事,相公不必放在心上。” 明兰也在旁附和,她还想了个法子用来减轻卫辰心里的愧疚。 “前头不远就是州桥夜市了,正好可以买些热过的水酒来喝,暖暖身子。姐姐可还有什么想吃的?” 着,明兰就向如兰使了个眼色,如兰当即心领神会,毫不客气地掰着指头点起菜来。 “王家现烤的旋炙猪皮肉、梅家刚出炉的鸡杂碎、张家的酱肘子,还有煎夹子、批切羊头、姜辣萝卜、梅子姜、莴苣笋……” 如兰着着不自觉就勾动了肚里的馋虫,眼睛都在发亮,恨不得把夜市上的名吃全点上一遍。 明兰眼看姐姐办事这般没谱,赶紧打断道:“够了够了,咱们不是在桓王府用过晚饭了么,不怕撑死你!” 如兰这才讪讪打住。 明兰没好气地瞪了眼如兰,又转头看向卫辰,展颜笑道:“不知相公可愿屈尊为我们姐妹跑这一趟?” “愿意愿意,自然是愿意的!” 正深陷自责内疚中的卫辰听到有补偿妻子们的机会,自无不允,忙不迭地点头,丝毫不在乎夜市上三教九流混杂,他这一个朝廷三品重臣亲自前去买酒是否有失身份。 在卫辰心里,只要如兰和明兰开心,便是让他亲自下河捉鱼、上山猎鹿也没什么大不聊,何况只是买些酒食赔罪而已,实在算不了什么。 出了桓王府,经过大约两里的路程,穿过汴京内城南门,也就是朱雀门,直抵龙津桥前,长约一里的路段上,便是汴京赫赫有名的州桥夜剩 每当黄昏过后,州桥夜市便热闹起来,各色摊铺百十家,杂嚼吃琳琅满目,乍起的寒风,让今夜的客人比往日少了一些,但夜市上依然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这时,一辆马车蓦地停在了王家摊位前,紧接着,一位风姿俊逸的年轻人掀开车帘,缓缓走下了马车。 霎时间,周围所有的行人和摊主全部愣住了,热闹的市面陡然间安静了下来,无数道目光落在了这年轻饶脸上。 今日是赴皇长孙百日宴,虽非朝会,但也是场合十分正式的皇家大宴,因而卫辰穿的是御赐的斗牛服。 汴京是皇城脚下,有见识的人不知凡几,卫辰出现在州桥夜市上的瞬间,认出他的人或许不多,但认出这件斗牛服的却着实不少。 况且,即便平头百姓不认得斗牛服,光是看着卫辰周身的仪态气质,以及身边跟随的元安等人,也能猜出他身份不凡,定是官面上的人物,或许是朝中某位重臣也不定。 卫辰丝毫不在乎周围人或敬畏或好奇的目光,下了马车后就直接走到王家的摊位上招呼道:“店家,烫两壶酒,旋炙猪皮肉挑顶好的给我上两份!” “好,好嘞!” 店家高声应下,声音却是忍不住微微发颤,当下就吩咐浑家打酒烫酒,自己则忙不迭地挑了几块已经腌制好的肉到炭火架子上烤了起来。 卫辰趁着这会儿功夫,又去别家摊位上买齐了如兰要的鸡杂碎、酱肘子等吃食,全部包好后,与刚出炉的烤肉一并带回了马车上。 王家的旋炙猪皮肉皮脆肉香,一口下去汁水十足,梅家的鸡杂碎以秘法卤制,香气扑鼻,张家的水晶冰糖酱肘子油光水滑,酱香四溢。 看到卫辰带回来这么多好吃的,如兰的眼睛都直了,明兰虽然比姐姐表现得矜持些,但也好不到哪儿去,同样是馋得直咽口水。 卫辰笑着如兰和明兰一人夹了一块,又给她们倒上烫好的热酒,夫妻三人就坐在马车中享受起这充满市井烟火气的美食来。 一杯热酒下肚,三人浑身上下的寒意就被驱散得无影无踪,如兰就着热酒吃了一碟旋炙猪皮肉外加一碟鸡杂碎,明兰也在那只大肘子上狠狠啃了几口。 这会儿卫辰是一点也不担心她们受寒了,反倒有些担心起她们会不会吃撑了。 好不容易哄着如兰和明兰各自喝下一杯消食解腻的麦茶,卫辰才终于有闲暇坐下来,照顾自己的肚子。 随意夹了几片烤肉送入口中,感受着鲜甜可口的汁水溢满口腔,再喝下一口热酒,卫辰只觉得浑身舒畅。 抬起头,便看见如兰和明兰还在兴致勃勃地对付面前的美食,吃得满嘴满手都是油,脸泛红,额头都有些微微发汗。 若是让今日宴会上那些贵夫人见了,只怕会惊掉了下巴。 这还是那两位在众人眼中端庄贤淑、大方得体的卫夫人么? 不过夫妻三人对此却早就习以为常了,在外人面前,如兰和明兰自然都是克己守礼,丝毫不会逾矩,但在卫辰面前,如兰和明兰从来都不会拘着自己,而是怎么自在怎么来。 这主要还是得益于卫辰长久以来对她们的刻意引导。 卫辰整日在外应对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已经够厌烦了,回到家里,他希望自己面对的是两个鲜活可爱的人,而不是两尊与他相敬如宾却死气沉沉的泥塑雕像。 卫辰这般与众不同的做法,如兰和明兰起初也不大习惯,毕竟这与她们从耳濡目染受到的教导大相径庭。 但时间久了,如兰和明兰也就慢慢适应了,并渐渐享受起这份独属于她们夫妻三人间的情致与雅趣。 第347章 州桥夜市 日暮西沉,夕阳余晖下的长街人影寂寥,一辆马车徐徐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车轮声。 乍一看,这辆马车的装饰并不张扬,但许多一般人不易察觉到的细微之处却是十分考究,显示出主人家的非凡地位。 马车两边的窗牗被一帘淡蓝色络纱遮挡,使车外之人无法一探究竟,更平添了几分神秘福 九月的汴京,气已然转冷,寒风呼啸而过,偶尔将马车窗牗外遮盖的络纱掀起一角,冷气一下子就顺着窗牗的缝隙窜入了车厢。 卫辰偏过脸,看着如兰和明兰瑟缩的样子,不禁微微皱眉:“今日是不是穿得太单薄了,这个气受了寒可不是事。” 着,卫辰就伸手将两边的窗牗关紧,又脱下自己的大氅,心翼翼地罩在了如兰和明兰身上。 看到卫辰眼中关切的目光,明兰只觉身心皆为之一暖,温顺地依偎在丈夫怀里,轻声道:“早晨出门的时候还没这么冷,倒是我疏忽了。” “什么疏忽,还不是为了你卫大饶脸面!” 一旁的如兰却是不满地撅着嘴,替自己和妹妹叫起了屈。 “今日出门之前,我和妹妹看气骤凉,本想着多穿些,但转念一想,今日百岁宴上来往的都是高门显贵的夫人,若是为了保暖,把自己裹得跟粽子似的,旁人纵使嘴上不,心里只怕也会取笑卫家,这才减了几件臃肿的衣物。” 卫辰听到如兰这番话不禁呆住了,没想到让妻子们受冻的根子竟是出在自己身上。 “都是为夫粗心大意,没有照顾好二位娘子,害的你们受苦了……” 见卫辰低着头满脸自责的模样,如兰不由也有些脸红,轻咳一声,换上笑容道:“其实也没那么冷,这马车里暖和得很,方才只是不慎进了些冷风罢了,我和姐姐回去多喝两杯热酒就没事了。” “姐姐的是,本就不是什么大事,相公不必放在心上。” 明兰也在旁附和,她还想了个法子用来减轻卫辰心里的愧疚。 “前头不远就是州桥夜市了,正好可以买些热过的水酒来喝,暖暖身子。姐姐可还有什么想吃的?” 着,明兰就向如兰使了个眼色,如兰当即心领神会,毫不客气地掰着指头点起菜来。 “王家现烤的旋炙猪皮肉、梅家刚出炉的鸡杂碎、张家的酱肘子,还有煎夹子、批切羊头、姜辣萝卜、梅子姜、莴苣笋……” 如兰着着不自觉就勾动了肚里的馋虫,眼睛都在发亮,恨不得把夜市上的名吃全点上一遍。 明兰眼看姐姐办事这般没谱,赶紧打断道:“够了够了,咱们不是在桓王府用过晚饭了么,不怕撑死你!” 如兰这才讪讪打住。 明兰没好气地瞪了眼如兰,又转头看向卫辰,展颜笑道:“不知相公可愿屈尊为我们姐妹跑这一趟?” “愿意愿意,自然是愿意的!” 正深陷自责内疚中的卫辰听到有补偿妻子们的机会,自无不允,忙不迭地点头,丝毫不在乎夜市上三教九流混杂,他这一个朝廷三品重臣亲自前去买酒是否有失身份。 在卫辰心里,只要如兰和明兰开心,便是让他亲自下河捉鱼、上山猎鹿也没什么大不聊,何况只是买些酒食赔罪而已,实在算不了什么。 出了桓王府,经过大约两里的路程,穿过汴京内城南门,也就是朱雀门,直抵龙津桥前,长约一里的路段上,便是汴京赫赫有名的州桥夜剩 每当黄昏过后,州桥夜市便热闹起来,各色摊铺百十家,杂嚼吃琳琅满目,乍起的寒风,让今夜的客人比往日少了一些,但夜市上依然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这时,一辆马车蓦地停在了王家摊位前,紧接着,一位风姿俊逸的年轻人掀开车帘,缓缓走下了马车。 霎时间,周围所有的行人和摊主全部愣住了,热闹的市面陡然间安静了下来,无数道目光落在了这年轻饶脸上。 今日是赴皇长孙百日宴,虽非朝会,但也是场合十分正式的皇家大宴,因而卫辰穿的是御赐的斗牛服。 汴京是皇城脚下,有见识的人不知凡几,卫辰出现在州桥夜市上的瞬间,认出他的人或许不多,但认出这件斗牛服的却着实不少。 况且,即便平头百姓不认得斗牛服,光是看着卫辰周身的仪态气质,以及身边跟随的元安等人,也能猜出他身份不凡,定是官面上的人物,或许是朝中某位重臣也不定。 卫辰丝毫不在乎周围人或敬畏或好奇的目光,下了马车后就直接走到王家的摊位上招呼道:“店家,烫两壶酒,旋炙猪皮肉挑顶好的给我上两份!” “好,好嘞!” 店家高声应下,声音却是忍不住微微发颤,当下就吩咐浑家打酒烫酒,自己则忙不迭地挑了几块已经腌制好的肉到炭火架子上烤了起来。 卫辰趁着这会儿功夫,又去别家摊位上买齐了如兰要的鸡杂碎、酱肘子等吃食,全部包好后,与刚出炉的烤肉一并带回了马车上。 王家的旋炙猪皮肉皮脆肉香,一口下去汁水十足,梅家的鸡杂碎以秘法卤制,香气扑鼻,张家的水晶冰糖酱肘子油光水滑,酱香四溢。 看到卫辰带回来这么多好吃的,如兰的眼睛都直了,明兰虽然比姐姐表现得矜持些,但也好不到哪儿去,同样是馋得直咽口水。 卫辰笑着如兰和明兰一人夹了一块,又给她们倒上烫好的热酒,夫妻三人就坐在马车中享受起这充满市井烟火气的美食来。 一杯热酒下肚,三人浑身上下的寒意就被驱散得无影无踪,如兰就着热酒吃了一碟旋炙猪皮肉外加一碟鸡杂碎,明兰也在那只大肘子上狠狠啃了几口。 这会儿卫辰是一点也不担心她们受寒了,反倒有些担心起她们会不会吃撑了。 好不容易哄着如兰和明兰各自喝下一杯消食解腻的麦茶,卫辰才终于有闲暇坐下来,照顾自己的肚子。 随意夹了几片烤肉送入口中,感受着鲜甜可口的汁水溢满口腔,再喝下一口热酒,卫辰只觉得浑身舒畅。 抬起头,便看见如兰和明兰还在兴致勃勃地对付面前的美食,吃得满嘴满手都是油,脸泛红,额头都有些微微发汗。 若是让今日宴会上那些贵夫人见了,只怕会惊掉了下巴。 这还是那两位在众人眼中端庄贤淑、大方得体的卫夫人么? 不过夫妻三人对此却早就习以为常了,在外人面前,如兰和明兰自然都是克己守礼,丝毫不会逾矩,但在卫辰面前,如兰和明兰从来都不会拘着自己,而是怎么自在怎么来。 这主要还是得益于卫辰长久以来对她们的刻意引导。 卫辰整日在外应对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已经够厌烦了,回到家里,他希望自己面对的是两个鲜活可爱的人,而不是两尊与他相敬如宾却死气沉沉的泥塑雕像。 卫辰这般与众不同的做法,如兰和明兰起初也不大习惯,毕竟这与她们从耳濡目染受到的教导大相径庭。 但时间久了,如兰和明兰也就慢慢适应了,并渐渐享受起这份独属于她们夫妻三人间的情致与雅趣。 第348章 撤帘 皇长孙的百日宴过后的第二天,卫辰现身州桥夜市之事,便在汴京市井间哄传开来。 毕竟州桥夜市连接御街和朱雀门,每日来往的行人车马成千上万,乃是汴京城中最热闹的地方之一,那一夜,光是亲眼见到卫辰露面的,恐怕都不下百十号人。 而且卫辰仪表非凡,又身着御赐斗牛服,还有随行的车马仆从,在人群中实在是太扎眼了,引入注目也是理所当然,即便当时没有一眼认出,一些有心人在事后也不难推测出卫辰的身份。 堂堂朝廷三品大员,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身份,堂而皇之地现身于闹市之中,并且亲自出手为家中妻妾采买吃食。 此事一经传出,顿时成为了汴京百姓们茶余饭后的一桩谈资,为人所津津乐道。 诚然,州桥夜市的美食名满天下,堪称汴京一绝,每日慕名而来之人不知凡几,这其中倒也不是没有一些身居高位的朝廷官员,但他们大多自恃身份,不会亲自前往,而是派家中仆从经手。 就算朝臣中有一些老饕,独爱夜市上某些老字号的风味,为了一口新鲜热乎的吃食,不惜屈尊亲往,但人家做这事也是换上便服,悄悄地来,悄悄地走,轻易不会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像卫辰这样,身为詹事府詹事,朝廷三品重臣,公然现身闹市,实属罕见。 而且据亲眼目睹之人描述,卫辰出现在州桥夜市的理由,居然仅仅是为了给家中内眷采买吃食,博美人一笑,这就更新鲜了。 往小了说,卫辰这叫少年意气,才子风流;往大了说,那可就是行事轻佻,有失朝廷体面了。 按照朝中御史往日那般鸡蛋里挑骨头的作风,一旦听闻此事,十几二十封弹劾卫辰“无大臣之体”的奏章指定是少不了的。 然而这一次,都察院的御史们却是出奇的安静。 或者说,他们此时压根就没心思关注卫辰这点小事,与近日朝堂上发生的大地震相比,卫辰这点子风流韵事又算得了什么? 今日朝会,朝中文武众臣照例随三位龙图阁大学士上殿见驾。 然而,到了崇政殿中,众臣竟只见到了御座上端坐的天子,而没有见到御座后垂下的珠帘,以及帘后的太后。 太后竟然撤帘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堪称开年以来朝堂之上最重磅的消息,就如天外陨星一般猛地砸落下来,砸得毫无准备的文武百官晕头转向,不知所措。 正当群臣惊诧之际,却见翰林院掌院,侍读学士陶岳缓步上前,神色郑重地将一份诏书递交给位居群臣之首的韩章。 “太后圣德光大,昨日已决意撤帘还政,特召下官入宫拟诏,而今诏书在此,还请韩大学士当殿宣读。” 韩章到底是久居枢密,历经风雨而不倒,城府远远超过一般朝臣,片刻的恍惚过后,他就恢复了往日那般从容不迫的气度, 听到陶岳所言,韩章轻轻点了点头,伸出双手接过陶岳诏书的同时,也问出了殿中群最为关心的问题。 “玉玺何在?” 陶岳没有急着回答,而是转头看向自己身后。 韩章与殿内众臣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却见桓王赵策英手中正端着一个朱盘,而朱盘中盛放之物,正是天子与朝臣们这些日子一直心心念念的玉玺。 骤然成为殿中视线焦点,赵策英却是浑然不觉,捧着朱盘昂首阔步行至殿中,朗声道:“玉玺在此,请诸公查验。” “莫非太后突然撤帘还政,竟是与桓王殿下有关么?” 韩章毕竟是老江湖了,思虑之深,远非旁人能比,早在见到赵策英捧出玉玺之际,他心中就隐隐有了猜测,桓王应当在此事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否则今日这等场面,天子又岂会无缘无故地将桓王推出来? 其余众臣倒是不如韩章想得这么多,看到赵策英捧着玉玺出来,他们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当下便以三位龙图阁大学士为首,一位位三品以上的部堂重臣依次上前,将朱盘中的玉玺仔细检视了一番。 结果自然是确凿无误,朱盘中的正是由大周开国太祖打造,一代代天子传承至今的大周传国玉玺。 验过玉玺之后,韩章再无迟疑,当下展开诏书,当殿宣读起太后懿旨来。 群臣纷纷下拜领旨,天子赵宗全也连忙从御座上起身,躬身作聆听教诲状。 诏书内容自不必多言,核心无非是“撤帘还政”四字而已。 诏书宣读完毕,韩章转过身,郑重其事地后退两步,朝着御座之上的赵宗全叩拜道: “臣,龙图阁大学士韩章,恭贺陛下亲裁大政,总理万机!” 韩章话音落下,其余两位大学士当即领着殿中群臣再度下拜,山呼道:“臣等恭贺陛下亲裁大政,总理万机!” “诸爱卿平身!” 听着殿中群臣山呼海啸般的恭贺之声,赵宗全面上依然平静如水,眼底深处却是有着一丝激动振奋之色。 即位一年有余,今日方得亲政,其中憋闷,难与旁人言说,唯有赵宗全自己懂得。 而今一朝脱去樊笼,再无掣肘,赵宗全自是心念畅达,若不是此刻还在崇政殿中,恐怕赵宗全早就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了。 兴奋过后,赵宗全的目光不由地落到了位于勋戚之首的赵策英身上,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欣慰之色。 “英儿长大了,也能为我分忧了。” 旁人不知道,赵宗全自己心里却是门清,若非自己这个儿子从中使劲,说动太后,自己亲政之日恐怕还是遥遥无期。 虽是自家孩子,没必要分得那么清楚,但赵宗全心里还是记着赵策英这份情的。 想着自己亲政之后,政务必然更加繁忙,正是用人之际,赵宗全便有心给赵策英加一加担子,让他在朝中好好历练一番。 只是令赵宗全意想不到的是,当他向赵策英提出此事时,却是遭到了赵策英的婉拒。 “父皇英明神武,仁厚礼贤,韩、文、申诸位相公亦皆是肱骨之臣,朝中大事,父皇与诸位相公自有计较,儿臣岂敢妄言,儿臣所求,不过是专心孝道,均养三宫而已,还望父皇成全。” 初听赵策英这番话,赵宗全也不由为之愕然,可随之而来的就是欣慰和释然。 虽然此番是赵宗全自己主动提出让赵策英参与朝政为自己分忧,但若是赵策英对此表现得太过热心,赵宗全心里却是又难免会生出疙瘩来。 听起来似乎有些矛盾,但事实就是如此,毕竟赵策英已经成年,又有沈从兴这个在军中握有实权的亲舅舅,有些事情由不得赵宗全不多想。 天家父子,尤其是像赵宗全和赵策英这样父未老、子已壮的天家父子,彼此之间的关系注定极为微妙,一个处理不慎,就有可能会酿成父子自相残杀的人伦惨剧,类似的例子在过往的历朝历代中可是发生过不止一次。 正因如此,赵策英表现出的这般不愿干涉朝政、一心谨守孝道的态度,才会让赵宗全颇为满意。 第349章 余波 太后忽然撤帘,天子一朝亲政,虽使得朝野震动,群臣惊诧,但这也的的确确算得上一桩值得朝堂上下庆贺的大喜事。 为了说服太后早日撤还政帘,包括三位大学士在内,朝臣们这些日子可是连嘴皮子都差点磨破了。 如今竟然就这么轻易地就得偿所愿了,文武百官从初时的惊诧中回过神来,皆有如释重负之感,心里一直悬着的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而天子赵宗全终于独掌大权,更是龙颜大悦,殿中百官皆有封赏。 至于朝中诸事,赵宗全也没有一上来就急着大刀阔斧地改革,而是知会韩章等朝臣一切皆如往常,按部就班即可。 眼见如此,本来还因为朝局突然生变而有些人人自危的文武百官也是安心了不少。 消化完太后宣布撤帘的诏书,早朝议事的流程便继续进行,这是赵宗全亲政之后的第一次早朝,群臣皆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而赵宗全交给群臣商议的第一件事,就是卫辰之前向赵策英提起过的大周义赈彩券之事。 一般来说,天子亲政之后的第一次朝议,提出的要求只要不是太过分,百官都不会驳天子的面子,这也是朝臣和天子之间历来就有的默契。 然而,许是先帝在位时对言官太过宽纵的缘故,还是有几个头铁的言官跃跃欲试,想要打破成规,“一谏成名”。 只不过,当听到天子亲口说出这也是太后的意思时,这几名言官便立马遭到了各自顶头上司的怒视,不得不偃旗息鼓。 太后突然撤帘,背后定有缘由。 而今天子提出义赈彩券之事,摆明了就是太后撤帘的条件,天子肯定也已经默许了。 万一因为几个没有眼色的言官捣乱,导致此事通不过朝议,惹得太后震怒,撤帘之事再生反复,那岂不是追悔莫及? 因此,包括言官领袖在内的朝中大佬们,皆是不约而同地约束住了各自的下属,告诫他们不许多事,事情就这样波澜不惊地定了下来。 早朝过后,百官各怀心事,渐次散去,崇政殿外的广场上,卫辰恰好遇见了盛长柏,二人结伴而行,相谈甚欢。 盛长柏和卫辰一样,都是天佑六年进士出身,入翰林院供职后,因他为人持重,办事干练,深受上官赏识,没两年便由翰林编修(正七品)升为翰林修撰(从六品)。 后又积功升为翰林侍讲(正六品),升迁之速堪称同科翘楚,仅在卫辰之下而已。 当然,盛长柏的仕途能够这般顺遂,除了他自身的能力出众以外,也少不了其岳家海家的助力。 海家诗书传家,世代清流,近三十年间就有五人先后入翰林院为官,号称“一门五翰林”,在翰林院中向来是根基深厚。 盛长柏作为海家的女婿,能够沾到多少光且不说,至少也可以避免被一些人刻意压制。 这就是有靠山的好处了,盛纮当年也是费尽心思才替儿子寻到了这一门好亲事。 待到新君即位,盛长柏又被选为治安元年恩科会试同考官,与卫辰成了同僚,有了这份金灿灿的履历,一直阻碍着盛长柏的资历问题基本也就不复存在了。 卫辰也是由衷地为盛长柏感到欣喜,以卫辰的眼光看来,只要盛长柏能够再接再厉,在自己现在的位置上再做出些成绩,要不了一两年,便有可能会再度升迁,正式迈入翰林院中高层的序列。 届时无论盛长柏是继续在中枢为官,还是外放到地方上主政一方,前途都是一片光明。 不过,从方才的谈话中来看,盛长柏似乎还是更希望能外放地方,为百姓做些实事。 这倒是符合盛长柏一贯以来的脾性,而且倘若真的能够主政一方,对盛长柏日后再进一步也是大有裨益,卫辰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 眼见盛长柏有此心思,卫辰干脆就与盛长柏谈起了在自己当初在禹州主政时的见闻和心得。 盛长柏这些年一直在翰林院,缺的就是这些地方上的经验,如今听卫辰这个过来人说起,当即侧耳倾听起来,倒是有几分昔日在盛家家塾做学生时的样子了。 见到盛长柏这副乖乖学生的认真模样,卫辰好笑之余,也在心里暗自琢磨起来,往后该如何给自家大舅哥多寻摸些功劳,也好助他早日遂此心愿。 正思忖间,身后忽然响起匆匆的脚步声,卫辰回身望去,见赵策英正快步朝这边走来,想来应是有些话要与自己言说。 于是卫辰示意盛长柏先行一步,自己则停下脚步稍作等待。 “多亏了老师,朝堂方能有今日之局面,学生替太后、替父皇、在此谢过了!” 刚走到近前,赵策英就躬身向卫辰深深一礼,口中连声道谢。 赵策英这番举动可绝不是场面上的客套,而是完全发自肺腑,真心实意地感谢卫辰。 今日早朝之上,朝堂风云变幻,卫辰在其中似乎并没有什么存在感,但赵策英心里却是如明镜一般,若非卫辰前些时日给赵策英指出了一条明路,只怕太后与天子此时仍是势同水火,说不定还会闹得更僵,撤帘还政之事依旧遥遥无期。 说到底,今日之事,卫辰才是最大的幕后功臣! “微末之功,何足挂齿,殿下言重了。倒是殿下您,那日书房相谈后不过数日,就能以赤诚纯孝之心说动太后,实在令臣敬佩不已。” 卫辰丝毫没有居功自傲的意思,反而将功劳都推到了赵策英头上,夸得赵策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赵策英当然明白,卫辰这么做,是在替他着想,宁愿自己吃亏,也要替他在满朝文武心中树立起纯孝仁义的名声。 感受到卫辰的良苦用心,赵策英心中不由地涌起一阵暖流,对卫辰更是愈发地信任和倚重。 恰好他此刻有一件要紧事,正需要老师的提点。 “老师,今日早朝之上,父皇提出义赈彩券之事,朝堂诸公几无异议,想来不日便可试行了。不过这义赈彩券毕竟是个新鲜玩意儿,太后与学生对此都是一知半解,一时间不知从何下手,还望老师能够指点迷津。” 卫辰闻言微微点头。 对于赵策英会参与到筹备义赈彩券之事中,卫辰心中其实早有预料,太后毕竟身处深宫,多有不便,只能主持大局,一些具体的事,多半还是要落到赵策英的头上。 先前在王府,卫辰只是简单地向赵策英介绍了一下彩券的原理,如今马上就要铺开摊子施行,具体如何去做,还需仔细斟酌。 这发行彩券虽然算不得什么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但若是过程中操作不当,也很容易惹出风波,招来非议。 损失些钱财还是小事,万一损害了皇家的体面,尤其是赵策英的名声,那可就大大有违卫辰献策的初衷了。 因此,即便今日赵策英不来寻卫辰,卫辰放衙后也会去找他,向他说明其中的利害和关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