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与轻骑兵》 引子 冬至的灰烬 为什么万物之灵的我们, 遭遇还比不上一棵小树? 今天你摇摇它,优越地微笑, 明天就化为根下的泥土。 为什么由手写出的这些字, 竟比这只手更长久,健壮? 它们会把腐烂的手抛开, 而默默生存在一张破纸上。 因此,我傲然生活了几十年, 仿佛曾做着万物的导演, 实则在它们长久的秩序下 我只当一会小小的演员。 ——穆旦 我是一个见证者,而不是什么参与者。我不是我故事的主人公。确切来说我也不是什么抒情诗人,即使我所见到的事打乱了我的生命轨迹——当时生命尚未有什么意义,即使这些事至今还沉重地压迫着我,以它们全部的重量影响着我的行为举止,影响着我看待事物的方式,我依旧想,在讲述这些事时,用人种学家冷淡、平静的口气:我曾去过那个被吞噬的世界,以下就是我在那里的所见。 ——乔治?佩雷克 “哥哥,你听过‘足球无关生死,足球高于生死’这句话吗?我想,前一句的意思是,足球只是一项体育运动,不要将比赛的输赢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后一句嘛,我觉得是说足球这项运动给人带来的意义可以超越生死。有的人不在了,但因为他对足球的热爱,也因为我们对足球的热爱,大家会记住他。通过足球,我们战胜了死亡和遗忘,离去的人会在某个时刻重新回到我们身边……” 妈妈告诉我她要去烧纸钱。我意识到今天是冬至,怪不得米乐也回家了,宿舍里就剩下我一个人。早早去了食堂,有免费的腊八粥喝,比平日里早餐的白粥浓稠许多,里面还泡了许多本该填进月饼里的干货。喝了两碗就饱了,没去窗口点菜是对的。 想到外面走走。虽说有时巴不得宿舍只住我一个就好,可今天偏偏不想赖在床上等黑暗把小小的空间一点点填满。换了一双红色的板鞋,我拉过门,戴上帽子,揣好钥匙,连带把双手都揣进口袋里,往太阳正落下的地方走去。 学校的西面有一块还未开发的湖区,枯黄的芦苇丛里夹杂着偶尔的绿意,它们属于哪都会有的野草。同样零落的还有垃圾,挂在苇草上塑料袋飘飞如旗帜,破损的纸盒正被土壤吞噬,只露出一半的躯体。躺在地上等待着腐烂的矿泉水瓶子趴在快要褪去的日光下,瓶壁上还挂着满满的水珠。它还会存在很久吧,生物老师说了,有的塑料降解需要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呢。 几百年后,人们或许还会在冬至烧纸。他们还会不会在这环绕芦苇的湖边烧呢?不知道了。也许到那时候,这个我还尚未走到的湖也将不复存在,就像我会在那个遥远的未来不复存在一样。我们的后人给前人烧着纸,而作为前人的我们已被他们遗忘,仅仅作为家谱上印刷出的几排铅字,以及墓碑上被描红了的雕刻。 总有那么一天吧。 湖在坡下,坡上的一段土堆被石灰粉划上了几个圆圈,圈里还摆着铁桶。一定是街道或社区定好的焚烧区域。就有几位老人带着小孩在烧呢,他们小心翼翼地将黄泡纸叠在一起,用纸尖轻触火苗,在确认手上的东西开始燃烧后才不急不慢地将它们塞入桶里。跟他们一起的孩子显得有些慌乱,又可能把这当作了一场游戏,像地摊上套圈圈一样,把一个个金元宝或银元宝往桶里投。纸做的元宝远没有实物那样沉甸甸。落入冬日枯冷的风,它们大多坠到了桶的边缘。铁桶吐着火舌,孩子们不敢靠近,长辈则若无其事地拾起来,将它们丢进该去的地方。有个孩子把一大摞印着“天地银行”的钞票扔进桶里,然后迅速抽身跳到爷爷奶奶背后,仿佛躲避要燃上天空的礼花。火被过多的纸闷小了,老人没说什么,用一根木棍扒拉了几下,燃烧的光又熊熊不息地冒了起来。 天色渐晚,老人与孩子们靠得更近了。一只黑色的鸟滑过头顶,拖长了嗓音嘶叫,掉进湖边的苇荡里。老人们嘴里念念有词,在呜咽的风中,被刻出道道皱纹的脸庞苍老而虔诚,和每一张蒙了灰的老照片相仿。他们说一句,孩子就学一句。空旷的土地上只有这绵绵细语在流淌。 风里的我看着他们。没有人注意我,直到一位老人已走到了我的身边。她戴着编织得不那么仔细的棉帽,脑袋萎缩,身体佝偻,张开无牙的嘴,像婴儿一样尝试发声。我没弄懂她想说什么,但她很快举起了一张套在塑料壳里的纸牌子。上面写的字很大,说是聋哑人,之后写了什么,我没往下看了。 我掏着身上所有的口袋,几次都只是摸到钥匙。只想着随便走走,什么都没带,最终仅仅翻到了一枚硬币。我掐住硬币,递到她手里,那是一双手心有老茧、手背有冻疮的手。 她的手心接过硬币,握住了,旋即指向了牌子。我又看了一眼,说是两块钱换一包餐巾纸。 我没有另一个硬币了。什么都没讲,我耸了耸肩,报以一个无奈的摇头,便转过身去。天色晚得好快,除了那一点深沉的红色,蓝色的寂静已湮没了头顶。 要是再有一块钱,我会给她的。 有人在用什么东西碰我的胳膊。我转头一看,还是那位把腰垂向膝盖的老人。她把一包餐巾纸递给我了,虽然我只给了一半的钱。见我没有接过去的意思,她用纸包指了指我的额头。我一定又出汗了,刚刚我走了挺远,寒风还没有把汗水吹干。 我接过去了,没说谢谢,只是对她点点头。她或许是笑了吧,我看见占领面颊的皱纹有过那么一丝波动。还在想时,她已向前方一步一步地走去了,似乎每走一步都有可能跌倒。我有点想去扶她,可她要走多远,我又要扶多久呢? 她还是独自走远了,朝着太阳落下的地方。她的家在那里吗?有亲人在等着她吗? 烧纸的老人与孩子都离开了,未燃与已燃的灰烬在空气中飘浮着。燃烧终归是短暂的事,灰烬才是持久的。苇草会枯死,火焰会冷却,只有太阳才东升西落,始终运行。对我们而言,唯一能确定的,或许就是我们正不停息地走向太阳下沉的那个方向,最终成为灰烬在另一个世界里所寻觅的名字。 我有点累,走到了还在传导热量的铁桶附近,借着残留的一点点光打量那包餐巾纸。它带着一股奇异的香味,我用过的任何一个牌子都没有这种味道。我抽出一张来,这味道更为浓郁,让我难以想象如何用它擦自己身体的哪个部分。 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妈妈一定烧完了,替我和爸爸把所有的心意都传递出去了,尽管我什么都没有去做。 姐姐应该也替我烧了吧。 可他今天没收到我的礼物。但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除了一串凌乱的钥匙。 我想去找被落下或烧了一半的纸钱,但我知道,那是别人的东西。从小我们就被教育,不可以拿别人的东西。于是,我想到了手上的餐巾纸。但谁会烧这个?而且我刚刚就觉得,自己不会用它,把不要的东西送给他?我确实做过这样的事。他没有识破,高兴了好一阵子,我沾沾自喜。 以前做过这种破事,今天居然还做。我一点长进都没有。对不起,对不起呀。我什么都没想,什么没有准备,甚至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拿这么一包东西给你,可我身上没别的东西了。对不起,不想找借口,我就是这么浑浑噩噩,日子都记不住,自己该做什么都不知道。你生气吧,应该生气的,只给你一包半卖半送的纸。它在那里能做什么?一根冰棍都买不到。我知道妈妈会给你生活费,姐姐会给你零花钱,我也想给你点什么。可我有什么呢? 我真该死。如果你能感受到我,就出现在我身边吧。骂我吧,打我吧,我不还嘴也不还手,只想让你还能打我骂我。要是可以的话,我做什么都愿意。 什么都没有发生。风吹苇荡,掠过我躲藏在帽子下的头发。我恍然想到,自己应该把帽子摘下来的。我用它掩住脸。新的灰烬在寒冷中散开了,这个世界上仿佛只有它是永远存在的。 1 第一个朋友 “你准备什么时候上去啊?”我上半身瘫在床上,下半身还踩着水泥地板。军训了一上午,谁不想舒舒服服地在床上躺一会?可米乐这个小鬼还坐在床的另一头,迟迟没有爬到属于他的上铺的意思。 “再等五分钟……”他靠在栏杆上,声音很小。江元一中不在学校里军训,而是把我们都拉到了市郊。这里的宿舍条件比学校差一些,女生们有宿舍楼住,男生全被塞到了一个巨大的房间里,估计是由会议室改的吧,几十张床井然有序地叠在一起。现在是午休,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和鼾声笼罩了整个房间。 “多少个五分钟了?我看呐,你是懒。”我嘟囔了一句。 “我就是不想爬了嘛,动都动不了。” “那你就赖在我这里呀。”我把脑袋抬起来一点,看到他小脸上一副委屈的表情,心就有点软了。 我开学第一天就在学校宿舍见到了米乐。他是驮着一座小山上来的——一个巨大的迷彩旅行包,此外手里还提着塞满的书包、蓝色的热水瓶和一整袋快溢出来的衣服,坐在床上的我看得目瞪口呆。他长得挺矮,可能就一米五多一些,人也瘦,背着这个大包上四楼,把白皙的脸都给撑得通红。他的头发也被汗水打乱了,但衣服穿得很齐整。说实话,我以为他是我哪个室友的弟弟,因为他看起来像个四五年级的小学生。我心里还想,世界上居然有这么欺负弟弟的哥哥,自己来上学,所有的东西还要弟弟帮忙拿。然而我等了半天,也没见到那个糟糕的哥哥,连他的家长都没来。我们这一层的所有初一新生里,米乐可能是唯一一个自己来学校,自己把所有东西背上楼,又基本是自己一个人收拾床铺的吧。 就凭这一点,我挺佩服他的。 在我想起身帮他接一接东西前,他就把浑身上下的货物都散到了地上。在宿舍中央的椅子上呆滞地喘了一会,他问可不可以住在我上面,脸还红着。我说没问题,于是他拉开大包的拉链,弄了块抹布,去水池那打湿、拧干,爬上去擦床板了。我看到包里有床垫被子什么的,就跟他说我可以帮他递上来。他边擦边说不用了他可以自己来的,不过我后来递给他时,他没有拒绝,一直在感谢我,从床上下来后还给了我一包干脆面,我不怎么吃这玩意,但还是收下并吃掉了。吃的时候听到他开着凉水哗啦啦冲头。 呼呼地用毛巾擦脑袋时,我看到他笑了。那张清秀的小脸左边有个小小的酒窝,右边却没有,这种不对称倒显出一番机智聪明。可爱、独立、机灵又礼貌,这就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不禁让我想到某部儿童剧的主角。但我记不起那个人的名字了,跟小时候的很多事一样,全忘了。往日认认真真和弟弟坐在沙发前盯着电视屏幕的日子早就一去不复返了。 而米乐也不像我想得那么坚强和乐观。就在那天晚上,我知道了他的小秘密,尽管不是故意的。 一中是江元市的六大名校之一,其他五所是三中、五十四中、北川中学、江元外国语学校和江元理工大学附属中学。一中历史悠久,老校区在市区,只供高中生使用。初中生在近几年都被一一迁到了接近郊外的城市新区。校区虽然新,宿舍条件是真的不敢恭维,实在有点对不起“名校”的牌子。可能是住宿生比较少的缘故,学校对宿舍楼的建设非常缓慢,现在也只是男生女生各一栋楼。我们班住宿的也就只有几个同学,挺多宿舍都是混住了相邻班级的人。学校一共十六个班,其中十四、十五、十六三个班是实验班。米乐在二班,我在三班。宿舍没有独立卫浴,门口有洗手台,房间尽头有晒衣服的阳台。此外就是四张上下铺,不过基本住不满,一个宿舍住五人左右。听他们说,江元实验中学这个新成立的学校的住宿条件都比我们这所“百年名校”强不少,人家可以直接在房间里洗热水澡呢。 而我们呢,只能端着盆子到一楼的大澡堂去洗。一栋楼就一个澡堂,同样在一楼的还有开水房。唯一能庆幸的就是每层走廊尽头有一排水池和卫生间,不用让我们连上厕所都得上上下下折腾。 我在水房洗衣服时,米乐躲在厕所里跟爸妈打电话。必须承认,我听到他的声音后没有搓衣服了。我在偷听。 米乐在哭。他埋怨爸妈不来送他上学,全宿舍只有他是一个人来学校的,拎着那么多东西,全部的活都是自己做。 原来我都有被人羡慕的一天。原来表面看上去很独立的人内心也不是非常坚强。 他爸妈的声音不大,向他道歉,说太忙了。接着鼓励他,说了不少话,我不太能听懂他们的方言,就听见米乐顶回去,说他爸妈非把他带到江元来。他的同学全在老家上学,就他背井离乡的,在这个城市里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 “我要被同学们嫌弃怎么办?他们要是排挤外地人,我日子怎么过?你们想过没有?”我能听出来他哭得挺难受。 说实话,我们这还不算太排外吧。 “以前不也经常换学校吗?怎么长大了反而受不了了?”电话那边问。 “你们还好意思说!每次都是我和班上同学才熟悉一点,你们就把我从学校弄走,不是吗?结果小学六年念下来,我都没几个朋友!整天跟着你们跑跑跑……” “你要知道,爸妈是想陪着你,不想让你当留守儿童。而且老人年纪都大了,照顾不好你……” “那为什么要我住校?不是说要把我带在身边嘛?” “一中是名校,爸妈也是花了很大代价才让你进这所学校的。爸妈平时忙,不一定有时间给你做饭。往返时间久,家里也没有学习的氛围……” 电话那边讲了好久,米乐还是一抽一抽的,但是哭得没那么厉害了,之后便是一直“嗯嗯嗯”地答应。 看得出他还是挺懂事的。独自在外,小孩对家里基本都报喜不报忧。说出来了父母也不一定能帮忙解决,反而会把同样的苦恼翻一倍,压到他们身上。成熟的孩子大多不愿跟父母抱怨,最多和朋友说说。米乐没有朋友,连认识的人都没有,他今晚一定很孤独。有的人抱怨可能只是习惯,为了发泄一下,说完也就好了,事情离他的承受底线远得很。有的人是实在撑不住才说,那时事情已逼近甚至远远超过底线了。 电话打完了,米乐从卫生间里出来,正好和我打了个照面。我们俩僵在原地,我的表情肯定告诉了他,这个人全听见了。那时他的样子,用别人的话说,“鼻子挺尖,两只眼睛又大又黑,沉静的时候,显得好学深思,热情似火,此刻却是一副怨愤幽深的表情”。[1] “那个……不好意思,我听到了。”看来承认是唯一的出路了。 他没作声,眼睛还有点发红。 “我不是故意的,也不会和别人讲。还有……”我咬咬嘴唇,看向他,之前真的非常不习惯看着别人眼睛说话,但此时此刻我却愿意了,“其实你在江元有认识的人。” “欸?”他有点疑惑。 “就是我呀。” “啊?” “如果你在江元没有朋友的话,我可以做你的第一个朋友吗?其实我也没有多少朋友……” 这是实话,和弟弟比,我不太愿意与人打交道,除了同学外,认识的人大多都是弟弟的朋友或者队友。 “你……叫柯佩韦吗?” “对的。” “南柯一梦的柯,佩戴的佩,芦苇的苇去掉草字头?” “一点不错!” “嗯,那我记对了。我不会写错你名字的。对啦,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呀?感觉挺特别的。” “出自一个典故,‘西门豹之性急,故佩韦以自缓’,意思是西门豹这个人个性急躁,所以佩戴有韧性的熟牛皮来提醒自己要缓和一些。就因为这个,我以前的老师给我起的外文名叫correa,指皮带和韧性。” 我只把这个典故说了一半。其实还有下半句,“董安于之性缓,故佩弦以自急”。董安于与西门豹相反,是个慢性子,于是就佩戴紧绷的弓弦,提醒自己要时刻紧张。每次有人问我们名字的含义,都是弟弟负责把这么一大段话讲出来的。弟弟也有个外文名,bowstring,正好对应他中文名里的“弦”。 现在只能由我来讲了,而且讲一半就够了。有时总想把名字和弟弟换过来,因为我始终很迟钝,不善表达,一天到晚缺少活力,或许得“时刻紧张”一些。 也许正是名字决定了我们的性情? “那你是米芾的米,快乐的乐?”我问。 “一般我会跟别人说是大米的米啦。” 我看到他笑了。 “可以叫你佩韦吗?” “叫我柯柯吧。” “是小名吗?” “不是,但我希望大家这样叫我。”柯柯(coco)是我的昵称,印在我的球衣上,虽然kēkē好像不是这个单词的正确读法。最初我对这个名字不是很感冒,直到弦弦不在了以后。 “好呀,柯柯。” “要不你睡下面吧,我上去睡。”我对无精打采的米乐说。午休时间快过半了。 “啊?可是……”他有点难为情。 “没事,想睡就睡吧。”我把自己拎起来,往爬梯那里去了。 “那个……你的床单被套是新的吗?”他在我上去前揪住了我的裤管。 我点点头。 “干啥?我还挺爱干净的,你要是嫌弃的话我帮你把你的换下来吧。” 这话就有点逞强了,我觉得自己并没有这么多精力。 “不是不是,我的也是新的。我们以后就换着用吧?你这一套多少钱呀?我的差不多四百,你的要是贵的话,我把差价补给你。” 我还真不知道。所有东西都是爸妈买的,我对钱从来没什么概念。 往他的枕头上一靠,我一扭头就要打哈欠了,就挤出来一句也差不多四百,钱的事别提了吧。 说不定占便宜的是我呢。 很快,我们俩都睡着了。 [1]司汤达《红与黑》。 2 军训、足球还有检查 教官一声令下,桌上男生几乎同时伸出筷子来夹菜,不过还算有秩序,没有抢成一团,把饭桌变成筷子的群殴。 “你们知道吗?欧冠抽签了,又是死亡之组呀!”叶芮阳边嚼着菜根边说,“今年的欧联杯也是豪强云集,好看多了!” 没人回应他。 毕竟国内没有多少人真正关注足球,大部分“球迷”都只是在国家队的比赛日出来看看热闹,踢得好就夸,踢不好就骂,实际上不知道几个球员名字,欧洲的赛事就更不会关心了。 但凡关注的都是热爱的吧,毕竟熬夜看球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我就是个伪球迷,除了国家队和世界杯,没看过多少俱乐部的比赛。 叶芮阳多少有点尴尬,用公共汤勺搅起汤来。一圈又一圈,就是不盛出来。他是个有点胖(或者说壮实)的男生,比我高一些,脸周正而白皙,尽管这两天也被太阳晒黑了一些。他有双好看的大眼睛,通常是亮闪闪的,此时却黯淡无光地盯着被搅开的菜叶,仿佛它们是一池摇晃的浮萍。 “我赌五毛钱,今年皇马卫冕。”终于有个声音响了,是米乐他们班的李百川。他是个小眼睛的男生,皮肤偏黑,个子比叶芮阳还高点,身材也称得上“魁梧”,一看就很喜欢运动,就是背有点驼——谁还不是个被十几斤的书包压弯的小树? 他和叶芮阳好像是小学同学,估计说这句话也就是给叶芮阳救场,头都没抬。叶芮阳果然没有很热心,就咕哝了两句。 “发什么呆呀,快吃。再不吃,菜都没了。”米乐用筷子底戳了戳我的胳膊,我回过神来扒饭。 “听说新学期的体育活动课会组织足球和篮球的班赛,校队教练还会来看,为了选人。”沉默了一会的叶芮阳像做了个重要决定似的又发言了。但大家不是在咕咚咕咚喝汤就是闷声吞饭。 “篮球赛是每个班一队,足球是每四个班一队,就是一到四班,五到八班这样分配。”他还在说。怪不得他要提这事,我们一连是一到四班的全部男生,叶芮阳是在找他的队友。 不知为何,我忽然问了句足球赛是几人制的,他瞬间容光焕发,告诉我是五人制,踢小场。我又问带不带守门员,他说当然带。 “好,那我们有三个人了。”叶芮阳得意地望了望李百川,“而且门将找到了。” 我还没告诉他们我是守门员呀。 “真看不出来,柯柯还会踢球呀,而且是守门员。”米乐把脑袋停在了我肩上,“我以为你是那种球飞过来就吓得要死的人呢!” 我把他的脑袋抖下去了。 “你在这儿啊,我找你半天了。”一个女生的声音在我背后响了,回头一看,是表姐。 “有什么事吗?”我估摸着刚刚抖肩的一套动作全被她看见了,她明显憋着笑呢,所以我的语气里没多少客气。 “你待会来女生宿舍楼前面的操场,我给你个东西。” 她先走了。再次见到时,她给了我一整包海苔,我最爱吃也唯一会吃的零食。我还没来得及说谢谢,她又递来一包蓝色的东西。我低头看了一眼,脸全红了,手像接触了一阵急速的电流。那包东西掉到了地上,我一点也不想捡。 “你给我这个干嘛?不是女孩子用的吗……” “你拿去垫在鞋子里呀,这样踢正步脚不疼的。” “可……这是姐姐你用的吗?”我还不敢抬头。 “想什么呢?”她一把捏住了我的脸,没用力,“我在小卖部买的,不是怕你这个大男人不好意思去买吗?” 我道谢了,她说用完了再来找她。 “对了,今天和你坐一起的那个男生叫什么名字?”我准备开溜前,她又叫住了我。 “为什么问这个?” “你不总是一个人吗?我还挺意外的。新学期新气象啦?” “也许吧,我可能……” “别打岔!”她又扯住了我的脸,“告诉姐姐,那个小朋友叫什么?” “什么小朋友,说得你像个老师似的,你还不是在军训?” “少废话!” 只好跟她说了,这样才能被放回去。 回宿舍时,大家都鼾声如雷了。我踢掉鞋子,准备上床,却被下铺的米乐踢了一下大腿。 “你干什么?”被突然袭击的我有点恼火,可能是又被姐姐欺负了好一阵子的缘故吧。 “那是你女朋友吗?” “我哪来的女朋友?” “骗人!” “骗你是小狗!那是我表姐,十四班的,姓赵,不信的话你找李百川问啊,他不是说他认识全校的人吗?” “好啦,开玩笑的。我看你也不敢早恋。对了,你是喜欢吃海苔吗?”他换了一副笑嘻嘻的表情,让我把火气都咽下去了。 “算是吧。” “你还喜欢吃什么?” “没了。” 我爬上去了,拆开那一大包海苔,想了想,丢了一包给下铺。很快这张床上下都响起了嘎吱嘎吱啃食青草般的声音。 在起床号响之前,我下来给鞋子垫上了那玩意,踩起来软绵绵的,像走在云上。米乐像只小兔子一样裹着被子趴在床上睡着,海苔他好像只吃了一片,剩下的被端端正正地重新包了起来,放在床头。我把他的鞋子也垫上了。 下午的训练结束后,叶芮阳变戏法般掏出了一个足球。我问他从哪搞来的,他说是自己随身带的。他问我要不要翘掉晚饭去基地的体育场踢一会,提前练练配合,回来他请吃泡面。我莫名其妙地答应了。他还拉来了我们班的张涛涛,一个皮肤黝黑,头发扎扎的男生,在学校和我一个宿舍。他是最早来宿舍的,我进门时他爸妈正好要离开。我爸妈跟他们聊了一会,说的都是中文,却感觉没听懂。张涛涛爸妈的口音非常重,听上去像韩语或者日语,最后还是张涛涛帮忙“翻译”的。 我爸觉得挺好,说现在太多小孩都不会方言了。我和表姐就是这样的代表吧,毕竟爸妈都不是一个省的,江元市也不是他们的家乡,在家里只能用普通话沟通。 张涛涛一家人打扮得都挺朴素。他非常勤快,我们到的时候,地已经被他扫过并拖过一遍了,每个凳子都擦了,洗手池也被刷得几乎发亮,让人怀疑是新的。看得出他希望给还没到的室友们留个好印象,让大家认为他是一个爱干净且愿意做事的人。 没有球鞋,我们就用军训发的鞋子踢。手套也是没指望了,好在他们也没让我守门——球门没网,我们也懒得去捡球,干脆不射门了。就是四个人在基地的球场上传来传去。不一会儿,一个同学在场边停下了脚步,问可不可以加入进来。他长了一张娃娃脸,和起码一米七五的个子不太相称——这个身高在初一学生里算鹤立鸡群了。叶芮阳问他是哪个班的,听到是四班,差点没跳起来,说终于凑够五个人了,立即把那个同学拽进了球场。 他叫赫明明,平常踢中后卫比较多,老爸是意甲哪个队的球迷。 我们五个又踢了一会,发现又有个人影站在场边了,叶芮阳也不抬头,远远地问是哪个班的。答曰一连。叶芮阳说太好了又是自己人,赶紧来一起练练开学踢班赛。来者说等到开学他估计上不了了,叶芮阳一哼,不可能,有我罩着,回过头得意地问我们是不是这样。我们没一个人回答,他正不明白呢,突然发现那人穿的军装和我们不太一样。 那是我们连的教官。 结果就是晚上训练的时候,我们五个被拎到全连前面。教官说,训练结束了就要好好休息,结果却发现有人精力很充沛,在球场上踢球。他去问了,还有人告诉他,踢球就是休息。 我实在觉得叶芮阳当时的回答太蠢了。 教官让我们先绕着操场跑十圈,四百米的操场。他们倒好,迅速站成一列,很有秩序地跑起来了。我也只能跟在后面。 我最不擅长跑步了。 “哥,你的体能是差了点,不过你一定能慢慢提升的。” “我真不想跑步。我以为你拉我来踢球就是射射门传传球,为什么一场比赛踢下来要跑这么多呀!” “哎呀,踢球确实要有很好的体能,而且速度越快越好哦。” “我又不是你!” “别这么说嘛!会好起来的。” 跑了一圈我就一嘴腥味了,他们四个倒是精神抖擞。叶芮阳看上去胖,跑起来一点都不吃力,领头的张涛涛更是气都不喘。 我被他们甩开了,眼前有点发黑。 “哥,你跑呀,教练说了,今天跑最后一名的要做俯卧撑呢。” “你倒是帮我跑啊!我跑不动了!”虽然气急败坏,但我都发不出火了。 我看见弦弦突然大口喘起气来,速度也慢了许多,跟过梅花桩似的,每迈一步都要花费一年。这演技太浮夸了,他一点也不会骗人,大人一眼就能识破。 教练在瞪我和他,目光像冬天里劈头盖脸浇下来的冷水,从上到下、由里及内让人恐惧。不知道他是气我没用,还是气我拖得弦弦故意放水,或许都有。 最后做俯卧撑的不是我也不是他,那个叫赵蕤的队员跑了倒数第一。他做完以后,教练什么都没说就宣布下课了。弦弦把赵蕤扶进更衣室。 我在门外等他。 “哥,你还好吗?怎么感觉你有点不高兴?” “走开。” “你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我是不是很可怜,要你这样演戏?” “没有啦,我是怕你太累了摔倒什么的……” “你太会讨好人了!在家讨好爸爸妈妈,在学校讨好老师讨好教练,连姐姐你都要讨好!是的,你是好孩子,哪样都那么强,我呢?我不懂事,什么都做不好……” “哪有,哥哥,在我看来你很棒呀……”他过来拍我肩膀。 “拉倒吧,你就是希望我什么都不如你,然后来可怜我讨好我是吧?”我猛地把他推开,一下撞到了墙上。 “你干什么呢?”他的语气被这一推激怒了。 “干嘛?想打架?我怕你吗?”他一不高兴我就更气了。 然后我们俩就打了,但更准确地说是我打他。他没还手。 小时候我们俩就常打打闹闹,我打不过他,经常被按在地上锤。但我也有办法,就是哭。一被按在地上就嚎啕大哭,把妈妈吸引过来,这样挨骂的就是他了。 但喊来的要是爸爸,基本就是各打五十大板。我骗不了他。 到后来,我再想和他打,他就不把我按在地上了。但今天爸爸妈妈都不在,他没理由不还手的。 “还手啊!你这个废物!来打我啊?不敢吗?你不是样样都比我强吗?我讨厌你!”气急败坏的我不断地挑衅他。他只是用胳膊捂住脑袋。他好坏,就任我打他,结果我越打越没底气,渐渐愧疚得下不去手了。 “那个……我是不是下手下太重了?”我最终颤抖地停下了。 “走开。” 他推开我停在空中的胳膊,往别处走了。有这么一刻,我感觉自己被抛弃了,他永远也不要我这个哥哥了。我哭出了声,跑上前去,从后面抱住他,死死地抱住。求他不要走,求他原谅我,求他不要丢下我不管。他想怎么样都成,我也可以任他打,让他按在地上打,打多少下都可以,我绝不还手。 “其实你打得一点也不重,我没生气,故意逗你的。嗯,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啦。待会我们去超市买海苔,怎么样?”他出乎我意料地笑了,露出一副鱼儿上钩的得意,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我请你,好不好?” 好狡猾,先忍着,让我惭愧地要死,原来是欲擒故纵,最后还要收买我。但我乖乖地被他领进了超市,像只可怜巴巴跟在主人背后的小狗。 那天回家以后我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啃海苔,他到好晚才进门。 “哥哥,你怕球吗?” “什么意思?” “我觉得你说不定可以踢守门员?虽然你传球传得挺好,像伊涅斯塔,踢中场的话……” “谁?” “哦,你不认识。没什么……门将不需要体能特别好的,集中精神,不怕被球砸就好了。你一直挺勇敢的呢,我有时候还会害怕。” “我试试。”反正我觉得自己在球队也没位置了。 “真的吗?”他开心地把我搂住了,“那你等我一星期好吗?” “为什么?” “下周发零花钱了,我要攒一攒,给你买一副好点的门将手套呀。其实我还挺想和你当前场搭档的,就像《足球小将》里面的那对双胞胎一样。不过你踢什么位置我会支持你的!只要我们能一起踢球就好了。那就这么决定了,我是最锋利的矛,你是最坚固的盾,我们俩是最棒的组合!” “柯佩韦!你跑啊!就你这体能还踢球?”教官在场边大声吼着,我快落后他们四个整整一圈了,估计再过一会他们就会从背后超过我。 可我实在跑不动了,喉咙里一股血味,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了。风一吹,更是忍不住要干呕。 “教官……柯佩韦他们去踢球,我也知道的。但我没有阻止。所以,我想我也应该受罚吧?”一个有些生怯的声音,“我去跑吧?” 我不知道教官给出的反应是什么,但很快有人在我旁边跟我一起跑了。 “柯柯,坚持住,就快跑完了。”米乐迈着轻快的步子对我说,“你要是跑不动,就走一会,然后咱们接着跑。” 我想说点什么,但实在讲不出来了。 最后还是跑完了,不知道被另外四个人领先了多少,反正大家都在站军姿等我和米乐。 教官让我们休息一会,构思一下检讨怎么写,每人五百字。米乐也被允许跟我们一起休息了,教官说他不用写检讨。大概缓了十分钟,教官让我们归队,说检讨也不用写别的了,就写写我们为什么要踢足球,到底有多喜欢足球,交给他就好,他不会让我们公开读的。 叶芮阳竟然还敢说话,问教官是不是球迷。教官冷笑一声,说是的。还说要我们写一写各自支持的球队。 “想好了,要是你们支持的球队里有我讨厌的,明天你们继续跑。” 听上去是威胁,但好像没那么吓人。 当晚在宿舍还得挑灯夜战。叶芮阳的意思是,我们千万不能写自己是某个欧洲豪门的球迷,豪门得罪人多,万一你写个曼联,教官是利物浦球迷,那可以提前宣布死亡了。李百川的意思是写本地的中超球队,但叶芮阳又反对,说你根本不知道教官是哪里人,万一他讨厌我们的家乡球队,不是又送一次命? 那年我们家乡还有中超球队。 赫明明说他就写老爸支持的球队,大不了再跑十圈。 我和张涛涛愣在一旁。看来他也不怎么看比赛。 “我说,你们挑几个小球队写写不就行了?”米乐在床上听叶芮阳和李百川吵得不可开交,翻身下来,“我来给你们搜,我就不信教官还看巴西联赛。” 他用手机扒出几个球队的名字,写在一张纸上丢给我们,顺手把我的笔和纸都拿走了。 “你要干什么?还给我。”我追到他床那边。 “我来给你写吧。一看你就从没写过检讨。”他有点得意地朝我晃晃脑袋。 “其实这也不算是检讨吧?”我一摊手。确实,我很少惹祸,但检讨我是写过的。不过,要不是今天跟着这帮不靠谱的人玩,估计我初中三年是一篇都不会写的。 “那更不行了。我看得出来,你不看球。” “你看吗?” “不告诉你哦。总之,你给了小爷你最喜欢吃的东西,小爷我还是要报答你一下的。” 我看见他在纸上写了。“我最喜欢的球队是巴西的沙佩科恩斯队,又叫沙佩科人,他们的队徽是绿色的……” 一个我闻所未闻的足球俱乐部。在那个夏天,我以为我只是听到了一下它的名字,过几天就会把它忘了。事实也是如此。但不久以后,我会再次听到这支无意间认识的球队的新闻,而那就是一个无比悲伤的故事了。 3 又一次告别 检讨交上去了,教官果然没让我们读,也没多批评我们。接下来的两天,广播播报了好几起通报批评,都是在宿舍里打牌玩手机的,还有就是“男女交往过密”。我们没有光荣上榜。看来在叶芮阳罩教官之前,他已经在罩我们了。 军训最后一天的上午,张涛涛和赫明明作为我们连的排头兵带队接受检阅。想来是因为他们俩一个动作非常标准,另一个个子高,有精气神吧。张涛涛知道教官让他带队时很兴奋,他先前还怕自己有“前科”而选不上。 我就没这种顾虑。自己太默默无闻了,要不是去踢了次球,教官估计一周下来对我都没什么印象,更不会知道我的名字。 毕竟他要带这么多人,不可能记住所有人。听上大学的表哥说,大学老师也只是记住个别学生的名字,大部分人最多是点名时提一下。但也有例外,他的学校里有个教古代文学的老师,第一节课会去认全班同学,然后问大家名字的来历。表哥讲,要是他的老师看到我的名字,一定会觉得我爸妈起得好,进而猜出来我有个叫柯佩弦的弟弟。 那时弦弦还在。 表哥说记住每个人的名字是很困难的,把名字和具体的人对应上就更难了。他说过一个叫张巡的人,好像是个将军,守城时士兵和居民加起来有几万人,他一见到人就问名字,之后没有一个人是他不认识的。 我是不可能做到的,连班上的同学都有几个记不太住。表哥说太正常了,中学还好,毕竟每天都能见到。等上了大学,许多人四年下来可能一句话都说不上,和擦肩而过的路人没什么两样。 “一阵欢呼的风刮过这大城市。电车当当当往前开了。宗桢突然站起身来,挤到人丛中,不见了。翠远偏过头去,只做不理会。他走了。对于她,他等于死了。电车加足了速力前进,黄昏的人行道上,卖臭豆腐干的歇下了担子,一个人捧着文王神卦的匣子,闭着眼霍霍地摇。一个大个子的金发女人,背上背着大草帽,露出大牙齿来向一个意大利水兵一笑,说了句玩笑话。翠远的眼睛看到了他们,他们就活了,只活那么一刹那。车往前当当地跑,他们一个个的死去了。”[1] “大哥,你说的‘擦肩而过’是这种感觉吗?”弦弦阖上了他的摘抄本。 表哥很惊喜,说你竟然看过这篇小说,他是上了大学才看的。然后他们俩又聊了一会,我听着,表哥提到了一首诗,其中的几句话记忆犹新: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2] 我觉得以后是没什么机会见到教官了吧。而和我们一同住在那个吵吵嚷嚷、弥漫着汗味和其他怪味的大宿舍里的同学们,开学以后或许还会经常见到,但彼此也都不会有什么印象了。这倒也没有太多值得难过的地方,毕竟一生里太多的人都仅仅是过客。如果为每一个陌生人的离开而伤心的话,眼泪会不够用的。 何况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都已经从身边走过去了。如果我一回头,看他一眼,他就能活过来,哪怕是活一刹那,那我会愿意一直回头,根本不想管前面的路有没有坑坑洼洼,我会不会跌倒或撞到什么。 不可能的。回头也只能看到他永远被留在了两年前,像一尊雕像定格在过去,完全没有了温度。 我害怕有一天我忘了他长什么样,想象弦弦的外貌是容易的,我只要照照镜子,然后让镜子里的那个人变得强壮一点、精神一点,那大致就能想起他的模样了。然而我在长大,每一寸肌体都在悄然发生变化,尽管现在的变化还很细微。弦弦不会长大了。等我长了胡子,添了皱纹,白了头发,我很难再根据自己的形状去想象他了。我会长大,会长到十三岁、十四岁,当然也可能不会。而他永远只有那么大了。 “怎么哭了?”米乐摇了摇坐在行李箱上的我,“舍不得走了吗?” 我点点头,单纯为了省事。 确实有几个同学因为要离开军营而掉眼泪的。我们这些小孩大多没经历过集体生活,一分开的确容易舍不得。 “嘿,你看教官来了。”他赶紧拉我起来,大家都在跟他打招呼。 “你们几个小鬼,回去要好好学习啊。”难得看到他的脸上有了笑容。 “话说教官,你是哪队球迷呀?我们没写你讨厌的球队吧?”叶芮阳问。 “瓜皮,你们写了五个队,四个都不认得。你叫我怎么办?”他突然带上口音,更亲切了。 他告诉我们,没有刻意支持哪个队,只要是踢球的他都喜欢。还说小时候也喜欢踢球,一度想当个运动员,但是家里条件不是非常好,后来入伍了。 他要我们好好珍惜现在的生活,不要惹是生非,把身体都搞好。尤其叮嘱我,体能太差了,不好好下功夫是踢不上球的。 “柯柯是守门员。”米乐替我解释。 “门将嘛,确实不见得体力要多好,但总不能太差啵,足球是团体项目,不能搞特殊化。多练练短跑和跳高,你要出击和摘高球的嘛!”他拍了拍我的脑袋,“身体素质还是重要,你练上去了,再长高一点,就更有优势了。” 道别以后,我们坐大巴回学校了,正午的太阳隔着玻璃窗和车内的空调对抗。坐在靠窗位置上的我拉上了帘子,只留一条小缝,看到的无非是途径的市镇上零散的招牌,这个超市那个插座,以及某某便利店,巨大的白字撑在或红或绿的底色上,被风刮过来的灰尘蒙上了一层老旧。车开得很慢,因道路不平而有些颠簸,与懒散的阳光一道叫人困倦。米乐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呼吸的声音很轻,像一台没有什么功率的小电扇。 这就是我生活的城市,江元。它在不断生长、扩张,一些区被合并,一些县被纳入进来。城市中心最繁华的街市夜以继日地改头换面,无数我叫不出名字的全球品牌一一填进了商场。那里灯火明亮,彻夜金碧辉煌。曾经有过一家肯德基,我和弟弟每次出去玩都习惯于在那里等人。前不久发现,它被一家手机店取代了,人群来来往往,没有一点证据表明我和弟弟消磨过不少时间的地方存在过。从那以后,我只能一个人站在商场门口等待,虽然并不会有谁来找我。 越来越多的人可以说,我也是江元人了。可是市郊开着小店铺的人们真正享有了城市发展的果实吗?或许对于他们来说,去市中心花费的时间远超过跑到邻市。他们有了江元人的资格,但蓬勃发展的城市心脏对他们可能只是一个遥远的存在。 我们竟然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以同样的身份,这太不可思议了。 回学校以后,老班简单地集中了大家,说接下来两天休息,周日晚上六点半要准时到班级晚自习,之后便宣布解散了。他还挺快言快语的,我往宿舍走时,看到有的班主任还在一丝不苟地跟同学们普及学校的规定。 回宿舍以后,大家都在收东西,看来都是要回家吃好喝好的,米乐也不例外。 “柯柯,你家在哪呀?”米乐整理东西的速度真快,那床曾属于我的床单被套已经被他铺到我头顶了。 我家离学校不远不近,坐个公交三四十分钟,算上等车堵车,一小时也该到了。 “我不回家。”我径直往没铺床单的床上一躺。 “欸?你家里没人吗?” 其他室友仍收着东西。张涛涛弄好了,跟我们一一打过招呼就出门了。他没带什么东西,就一个包,我看到他把军训发的衣服裤子以及皮带全都装进去了。 大家几乎都是直接扔的。 见我没回答,米乐去做他自己的事了。直到另外两个室友也走了,他才挪过来,拉开我旅行箱的拉链。 “你干啥?怎么翻我东西?” 他没说话,把我的床单被套抽出来了。 “起开,我给你铺上。” “我自己可以的。”我伸手想抢过来。 “哎,我来弄吧。待会你告诉我哪条路到我家近,好吗?你是本地人。” “那你就直接问我呗,为什么搞得像做交易一样,又不会不告诉你。” 最后是我们俩一起弄的,不得不说他弄得很平整。要是我自己做,床单肯定会像波浪似的起起伏伏,被子也会给套得感觉缺斤少两。 我决定把他送上车再回宿舍。他说会早点回来陪我,我说用不着。这是真心话,我不想让别人为了我而牺牲自己的时间,何况他也挺不容易的,这样的牺牲我担不起。 [1]张爱玲《封锁》。 [2]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 4 灯光的回忆 等车的都是熟人。除了张涛涛外,还有叶芮阳跟李百川,不用听都知道,叶芮阳在滔滔不绝地讲几天前的欧冠联赛。 见我们来了,叶芮阳提议说去买副三国杀,然后坐车到秦汉广场找家肯德基或麦当劳打会牌。米乐觉得这个提议不错,我没有很想去也没有太抵触,反正回学校也是一个人呆着。 张涛涛说他不怎么吃肯德基麦当劳,恰巧他等的车来了,就跟我们说了再见。 “所以就我们四个人吧?可以一主公两反贼一内奸。”叶芮阳直接把角色分配好了。 “你哪来的牌呢?不会又随身带着吧?”我问。他是那种瞬间能掏出各种东西还不让人奇怪的人。 “跟我来,绝对没问题。”他领着我们到了一家小卖部,跟老板说买三国杀。我有点诧异,因为一副牌怎么也得大几十,他都是现买现玩的? 老板问他要买什么样的三国杀,他毫不犹豫地以一种非常专业懂行的神色说要盗版的,同样内行的老板二话不讲,从里面的货架里随手取下一盒,说二十块钱,他砍到了十六。 叹为观止。 这副牌比正版的小不少,更方便携带。除了正规的武将牌以外,还夹带了一堆私货,全是什么张莺莺关燕燕,也不知道历史上有没有这些人。画风也是千奇百怪,一股《封神演义》和圣斗士、复仇者联盟结合的感觉,东西方文化在盗版卡牌上实现了交流融合,叶芮阳是这一事业的推动者。 端着堆得像小山的薯条和鸡翅走过来,我大概知道他为什么是现在的体型了。他用一种宽容没见过世面的人的语气说,我们不玩那些你们没玩过的武将,就用正版的玩。 于是我们抽了身份牌,我是主公。想了一会,我亮出了武将牌:孙策。 他们也一一选好了,我看到叶芮阳是孙权,李百川是张飞,米乐是周瑜。话不多说,我开局就给了叶芮阳一刀。 “你怎么上来就砍我?” “一看你就不像好人。”难得打打嘴仗。 孙权没砍回来,倒是轮到李百川时,他的张飞抡起丈八蛇矛戳了我好几下,米乐二话不说,帮我打抱不平。然后就是孙权和周瑜联手暴打张飞,没过两轮李百川就出局了。叶芮阳望着李百川的那副小人得志的表情至今难忘。 孙权和周瑜开始了拉锯战,他们都没打我,实在不好判断身份。但对我而言,一个反贼一个内奸,都是留不得的,于是便坐山观虎斗。 “哥,你帮帮忙嘛。”米乐一度招架不住,“我不是你结拜兄弟吗?” “那他还是我亲哥呢,你说他帮谁?”叶芮阳反问道。 他们俩入戏有点深了吧? 如果我真是孙策,孙权和周瑜在打,那我会帮谁?大概还是要帮亲弟弟。不过,要出现这样的事,恐怕我会不知所措。我最害怕的就是亲近的人彼此不和。 可一直以来,我对亲近的人又有多少耐心呢? 牌局在继续,叶芮阳连续摸不到想要的牌,米乐要啥就摸到啥,渐渐扭转了场上的局势,击杀了对手。李百川管这叫天道好轮回。我和米乐单挑的时候一度也占了上风,结果到后面手气也是越来越差。终于,孙策被义弟周瑜一刀砍下马来。米乐翻开了他的身份卡,是内奸。看他高兴的样子,感觉输得挺值。 我们又打了一盘,这回我和米乐都是反贼,我是小乔,他还是周瑜。而对面的李百川选了诸葛亮,也许是因为叶芮阳是孟获。 这局游戏极为沉闷和冗长,玩着玩着天色暗了下来,米乐打起了哈欠。店里的灯光在傍晚更亮了,匆匆而过的人伴随着喧嚣声的增加。我也困了,塞在鞋里的脚有一点点发冷。牌局迟迟没有结束的迹象,摸牌丢牌,摸牌丢牌,好像整个世界单调得只剩下了这两个动作。油炸食品的腻味弥漫着,在接近晚上的时候,明亮的灯光如同港湾,寒气卷在我们潮湿的球衣和背包上。我和弦弦还有赵蕤围着一张小桌,各自抱了个鸡块啃着,酥脆之中沉溺着油炸物馥郁的气息。两根吸管扎入一杯可乐,我和弦弦时不时喝一口,赵蕤问我们为什么喝同一杯而不另买,弦弦讲,踢球要有自律精神,不能喝太多碳酸饮料,但实在想喝几口,不然活着也太没劲了。训练完后我们尤其没劲,所以来吃点东西,这是我们仨的共识,就像三只躲在巢穴里的松鼠,咀嚼属于自己的松子,听风刮过大树的吱啦吱啦,带上干瘪的树叶漫天飞舞,如同丛林里诡谲的黄色蝴蝶,或一只苍老的手最后的挥别,在风静止的时刻旋转下落,没有太着急也并非多心甘情愿,不是义无反顾却不感慨无可奈何。有一片树叶砸到了我的头,我坐在公交站台的凳子上,靠着昏暗的广告牌,它时而抽搐般亮一下,又旋即黯淡,仿佛人在生命的尽头努力呼吸。弦弦拾起那片叶子,在手心里转啊转,宛如更小的岁月里我们紧紧抱住的旋转木马。我很紧张,怕自己摔下来,一句话都不敢说。弦弦则在放声高呼。妈妈端着照相机,在外面围着我们跑,边拍边跟我说韦韦活泼一点,笑一笑,笑一笑啊。只有站在地上时我才感到安全,人或许就是大地上的生物。嘿,我先走了。谁?赵蕤吗?他总是习惯在和我们俩分别时过来击掌,作为一个替补,我们首发了他也在替补席前等着和我们击掌。他和弦弦总是拍得很响亮,而与我拍的时候就会沉闷不少,大概是我戴着手套的缘故吧。我见过你的新手套,为什么不戴呢?他问。因为我哥总觉得我送他的那一副很珍贵,想等重要的比赛再用。弦弦替我解释,真好,我什么都不用说,尽管赵蕤说我脸红了。他真多嘴。他和我们俩击完掌了,转身去追那辆公交车。只剩下我们,在等待许久的车到来以后,我们会缩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随着哐当哐当地声音半睡半醒地朝家的方向驶去。我不知道要开多久,但总能在即将到站的那一刻醒来。这是人本能的反应,或许很多动物也有。只要有一股熟悉的气味,一道熟悉的光,它就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之前走了多远有多辛苦便都在脑后了。 球场的光亮着,弦弦重新站在了我面前。 “哥,我们开始练习吧。我不会很用力射门的,你判断好方向,用手或者脚去挡就行了,尽量把球扑到球门范围外,不给我补射的机会。我来啦!” 我好像确实能预判出他射门的方向,不知是真的有潜力,还是我太熟悉他了。几次化解射门以后,他的速度和力量改变了。 “哥!” 他射出一脚后喊出了声,这脚球的力量很大,而且是奔着横梁去的。没扑到的话铁定是一脚“爆杆”,球会重重地砸在横梁上弹进网窝,极具震撼力。 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移动了,判断出了方向,身体横着飞出,扑到了球,但却忘了还有门柱的存在。脑袋撞上了,眼前闪过一道白光,一片黑色的潮水好像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 “对不起,哥!你还好吗?” 不知过了多久,没那么疼了,我问他球进了吗,他说没进。 “别这么扑,我不许你这样扑。太吓人了。”他快哭了,“哥,你一定要注意横梁和门柱呀。球进就进吧,你不要这样拼命。比赛输了又怎么样,我只要哥哥好好的。你再这么玩,我就一辈子也不踢球了。我不要你出事……” 我没有出事,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上到了初中。我能活很久的,大概吧,能一直活下去,像一辆夜班的公交车,虽然晃荡,却依旧稳稳当当地朝一个注定的方向行驶…… “柯柯,柯柯?”米乐在摇我。不是在做梦,我根本就没睡着,只是冷,在黑洞洞的宿舍里。在他开门之前,我其实一直盖着被子坐在床上,仅仅是发呆。直到听到逐渐逼近的脚步,我才迅速缩到了被窝里,装出一副睡了的样子。 两年没梦到过弦弦了。 “几点了?” “九点半。”他说着呢,打开了大灯,适应不了突如其来的光,我把脑袋缩回被子里。 他看不到有别的东西在我脸上。 那局牌最后被叶芮阳叫停了,他说打得比某年的欧冠决赛还无聊,之后我们就各自散了。 “你怎么回来了?”闷在被子里问。 “我家没人,爸妈都忙。我一个人也没意思,取了点东西就回来了。”他戳戳我裹着的被子,“你来看看吧?” “不看。” “是足球鞋哦,我也会踢球的,班赛别漏了我。” “你跟叶老大和川哥说去。” “还有别的小惊喜,你出来嘛。”他坐在我的床边,哄小孩似的用手抚摸我的被子。可能以为是在摸我的头吧,实际上摸到的是后背。 还是被他逼出来了,然后便看到一大包海苔。他已经拆开了一包,把一片递给我。 我嚼起来了,像刚睡醒的小牛在啃草。 “那个,问你个问题,不许撒谎,不许生气。” “你问。” “刚刚是不是在哭?” 5 离开的弦弦 “刚刚不是说好了,无论我讲什么你都不能生气的。” 枕头和衣服都被我丢到地上了,米乐把它们捡起来,拍拍灰,放回我床上。 “你就是在骗我。”我靠在墙上,没精神发脾气了。脑袋一紧一紧,有点疼。 “我一个人来这个学校,谁都不认识。你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帮我递东西,跟我换床铺,给我吃的,帮我在鞋子里垫卫生巾……” “别提卫生巾了!”我脸又红了,不只是因为生气。 “对不起……就是,你很照顾我,所以我也想对你好一点。” “所以你就把我的消息卖给我姐?”我转过脸不想看他。 “没有。” “她跟你说了什么?弦弦的事?” “没,就是让我多关注你一点,有什么事情及时告诉她。”他耷拉着脑袋,“我不知道弦弦是谁,只知道你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亲人。” “你还不承认!”我踹了他一脚,不过没用力。 是我不打自招了。 “可是,你姐姐跟我讲了以后,我觉得……我确实需要做点什么。我怕……” “你怕什么?哦,你要来可怜可怜这个问题儿童,让他别突然想不开?” “不是这个意思。”他眼睛红了,“我就是怕……” 好了,这下我把他也带哭了。 我们抽了一阵鼻子,他想起来什么,从包里抽出来餐巾纸,一人一张。折腾完,我们俩都稍稍平静了一点。该处理这件事了。 “弦弦是我的弟弟。我叫柯佩韦,他叫柯佩弦,就是这样。只能你知道,不许告诉别人。不然我们就不是朋友了。” 他用力地点头,头发都甩起来了。 “睡觉。”我脑袋往枕头上一靠,猛然发现还是沾了一层灰,但也只能忍着了。 “那个……”他站到爬梯上,把自己的枕头扒拉下来,“我们今天一起睡吧?” “啥?” “你枕头脏了。” “脏了就脏了。” “可那是我的枕头啊,我受不了它被弄脏的。” “咱们不是换了吗?” “那也是我的!起开!” 他一下就把我的枕头抽走了,放到板凳上,然后把那个曾经属于我的枕头塞到床上,转身关了灯,叫我给他挪个位子,便挤上来了。我自己一个人有时会翻来覆去睡不着,但要是知道有人离我很近,困意就会逐渐传染过来。米乐回家以后明显洗了个澡,头发还带了点洗发露的清香,背靠背都能闻到。 很久以前,我们家还没有上下铺,我就和弦弦挤在一张床上睡觉。我们还很小,没什么睡相,怎么舒服就怎么伸展四肢。在半夜经常会突然醒一下,可能是踢到了对方,或是手被脑袋给压麻了。醒一下后就继续睡,仿佛是在确定对方还在自己身边。第二天醒来时,我们会呈现出浮雕一般形状各异的睡姿,颠三倒四、头尾相接都不是什么怪事。爸妈一天中最大的乐事可能就是喊我们起床时蹑手蹑脚地潜入房间,用手机偷拍我们俩的姿势吧。当我意识到他们的这种乐趣后,就坚决要求换一个上下铺。 我知道爸妈想买一栋新房子了,我和弦弦会有各自的房间。听说每个孩子的成长都是从告别父母兄弟,学会独自一人睡觉开始。他不再怕黑,不再怕鬼,可以应对没有亲人陪伴的漫漫长夜了。 既然如此,人为什么要结婚呢?为什么又要回到有人陪着一起入睡的状态?难道人长大了,内心反而是变小的? 弦弦没有等到属于自己的房间,我也没再关心过搬家不搬家的问题。自己的房间对我没什么吸引力了。 “柯柯。” “怎么?” “你睡不着的话可以抱着我。” “啊?” “因为我看你总是抱着你的门将手套睡觉呀。对了,要不要我给你买个抱枕?我也习惯抱着什么睡的。” “那是弦弦送我的礼物。”轻声轻语。反正他都知道了,不如告诉他好了。 “怪不得你这么喜欢它,去军训还带着。” “要是我像现在这样随时把它带在身边,弦弦肯定还在。” 那是两年前的一场比赛,我没去,因为发了一天高烧。弦弦和赵蕤去了,傍晚给我打电话,说他们1:1打平了。赵蕤在电话那边说如果我今天来,说不定咱们就会赢。作为我的替补,他总是这么谦虚,让我有点不舒服。 弦弦说赵蕤今天表现挺不错的,进步越来越大了。 听到了这话,我就想找我的手套。或许是作为主力的危机感,或许就是嫉妒,可能还有点其他的情绪,都被发烫的脑袋乱搅在了一起。然而我没找到手套,就着急起来。找东西永远如此,越急越找不到。我就开始乱丢东西,鬼喊鬼叫,跟发疯一样。爸妈敲门问出了什么事,我把门反锁了。他们踹门我就骂。 弦弦一直在打电话问我怎么回事。过了好一会,我才告诉他,他送我的手套丢了。 “哥,你别急,没事的。我马上给你重新买一个,等我回家呀!” 我冷静下来,后来就从一个小挎包里找到了它。指套上的那行诗也还在:“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哥,当守门员的话要有气场哦。我把文天祥的诗写到你的手套上,守门时一定要有这样的浩然正气呀!”听到这话,我当时难得地笑了。 很晚了,弦弦没有回来。我打开锁出了门,发现爸妈都不在。 我坐在客厅里等,穿着厚厚的睡衣睡裤,守着餐厅里昏暗的灯。它由好几个小灯泡组成,外面缀着许多晶莹剔透的水晶吊坠。一开灯,就能看到无数钻石般的菱形影子在墙上晃动。我们一家总是围着闪烁的光吃饭。 而今天这盏灯上的好几个小灯泡都没亮。我等着等着快在沙发睡着了,惊醒时恰好看到一个灯泡像烛火般熄灭了。没有一点风,也没有一丝一毫的预兆。过了几秒,它顽强地闪烁了两下,再也没有亮起来。 我起身去拧,想让它更牢固。妈妈跟我说过,有可能是接触不良。手被烫了一下。我用纸巾包着手重新拧,确定它已死死卡在属于它的位置上了。 可它仍没有重新亮起来的征兆。 我有点不安。 大门打开了,我急匆匆跑过去,妈妈在前面,爸爸在后面,他们穿着深色的大衣,带着深沉而冰冷的寒气。爸爸一进来就关上了门,没有一点点停顿。 “妈?你们不是去接弦弦了吗?他人呢?” 我从未见过妈妈的脸色如此惨白。她像一棵快要倒下又在尽力支撑的树,努力在我面前控制着。而我浑身轻飘飘的,像挨了一记重拳,整个世界余下一声久久回荡在脑袋里的闷响,四周的空气如黑暗的潮水在涌动…… “所以弦弦哥哥是心脏病突发走的吗?” “是的。如果他不去买手套,而是回家休息,那肯定不会有事的。全都是我的错。” “柯柯,你别这么想。” “就是我害死了他,不是吗?我不至于这都不敢承认。” “那也要怪你的替补,他要是懂一点急救知识,及时抢救的话,你弟弟就不会走。” 所以我才这么恨赵蕤。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弦弦最好的朋友,到头来什么都做不了,眼睁睁看着他失去生命。而且我见到他,问他这些事,他每次都是支支吾吾说对不起我,然后装出一副很关心我的样子。世上居然有这么恬不知耻的人。 而他现在还跟姐姐一个班,军训的时候,我好几次看到他们一起说话。我跟姐姐抱怨他,她居然胳膊肘往外拐,护着这小子。 “韦韦,有什么事吗?不好意思,老师拖堂了,你等了多久?” 开学第一天放学后,我在十四班门口堵表姐。我看到了赵蕤,他在门里跟我打招呼,又惺惺作态。我没搭理他。 “你都干了什么?”我沉着脸,像班主任审问学生。 “啊?不,我,我只是……”估计是没想到我问得这么直接,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但她是明白的。 终于有一天,我的目光也能让人想逃避了。 “你在拍谍战剧吗?赵局长、赵老板、赵总司令!”我故意这么说,一方面是生气,一方面是成心想激怒她,跟她好好吵一架。她这次太过分了。 “你别这么讲,我只是想关心你。我没说具体的事。”她试探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把她的手抖了下去。 “你就是这么关心我的啊。要不我也这么关心关心你?” “对不起。对不起。”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我是问题儿童吗?学习也努力去学了,就是比不上你。那是我脑子笨,你聪明。还想怎么样?” “不是的,你不笨。”她又把手伸过来,这次我没再动,“我们三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弦弦不在了,我不伤心吗?大家都不伤心吗?我们丢了一个亲人,不能再丢第二个了。”[1] “那你就管好你自己,多去体检,有心脏病提前查出来,好好治疗,不行吗?” “你怎么说话呢!”她有点生气了。 “佩韦,别这么和你姐姐说话,好吗?” 打断我的是赵蕤,他从教室里走了出来,声音像是在求我,但在我看来他还是那副样子,仗着比我高一点就显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仿佛在管教我。他比我小大半年呢。 “走开!你又不是我们家的人,关你什么事?就凭你也姓赵?” 被我吼了一句,他愣在教室门口,呆呆地望着我。真不明白这个圆头圆脑又傻里傻气的小白脸为什么学习成绩这么好。 “好,你不走,那我走!我走!”我一甩手,鼻子里酸溜溜的,临走还不忘对姐姐说今晚你可以向我爸妈汇报了,我又在学校惹是生非了,这下他们该安心了。 我跑到了顶楼。那里没人,天台的门锁着,我就坐在门外哭,不停地用手抹着眼睛。姐姐追过来了,在我身旁坐下,递给我纸,说用这个擦。 一张又一张。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说,要是早点查出来,弦弦怎么可能……”我哭得差不多了,尝试着拼凑自己的语句,“你明白吗?我怕,我怕你也有……” “没事的,老弟,我查过,一点问题没有。”她用力拍了拍我的膝盖,让我感到安心,“你很好,非常好,我都听姑姑和姑父说了。但我有点不放心……” 听到这话,我又气又难过。不知道该怎么证明自己了,好像被定下了无可更改的罪名——你这个人就是不正常的,表现得再好背后也都有问题。而那一刻,我就是想证明,自己可以像所有普通人一样再拥有一个真正的朋友。说实话,姐姐对米乐做的事让我深深地感到,我不被自己心里最重要的人信任。这仿佛当头一棒,在告诉我,你永远都好不起来了。 “那我要怎么办?去做一个问题儿童,一个小混混,不好好学习,整天翘课,游手好闲,打架抽烟,这样对你们来说才正常吗?然后你们就可以来关心我、治愈我了,是不是,这样很有成就感吧?我就是你施舍爱心的对象?要不要选你当今年感动一中十大人物?帮助有心理问题的弟弟走出困境……” “我只想韦韦好好的,不要有事。”她给自己抽了一张纸,“对不起,姐姐再也不做那种事了。你原谅我吧。” “跟你说过了,我不会随随便便结束自己生命的。我还欠着很多东西。” 我被推了一把,撞到背后的门上。 “不许这么说!什么叫‘还欠着很多东西’?告诉你,柯佩韦,老娘不管你欠了什么,不管你欠谁,也不管你什么时候还,就算你还完了,你也得给老娘好好活着,听懂没有?” “懂了……” “下次再这么讲,我可直接扇你了。”她贴着我的耳朵说的,语气缓和了一些,眼泪滴到了我的衣领上。 “扇吧。” “那你答应我,无论出了什么事,你都不可以结束自己的生命。” “以前不是答应过吗?” “你再答应一次。” [1]姐姐这里化用了《雷雨》里周朴园的台词。 6 班赛上的电动老鼠 “我们一定要小心穆铮。”川哥真是无所不知,一下就调查清楚了对手的头号球星,“速度快,射门好,身体素质顶尖,再加上个子不矮,还会头球……” “你说的大家都知道了。早听过一中附小有个超级前锋,不就是他吗?不认识穆铮,就别在江元的小学足球圈里混了。”一看川哥侃侃而谈,叶芮阳就忍不住要拆他的台,“对不对,柯柯?” 我点点头,弦弦应该跟我提过,但我从未跟他同场竞技。 明明说自己和穆铮踢过,这平息了那两人的争吵。按明明的说法,他大概就是咱们这个年龄段的c罗。 “这么厉害,咋不去踢职业呢?”张涛涛问。 “他妈妈好像是老师,可能不太想让儿子当球员?我也不太清楚。再说了,我们没受过专业训练,踢得再好也是业余水平,跟靠这个吃饭的差十万八千里呢。”明明回答,“我老爸那么喜欢足球,也没说想让我踢职业呀。” “你爸真好,还带着你踢球。”叶芮阳有点羡慕,“我但凡站在球场边上,老爹都认为是不务正业……” “我可没这么说过,不要污蔑你爹。”川哥说。他们俩之间的相声又开始了。 中午就看到体育组在球场上画线了。操场被一分为二,两组比赛同时进行,上下半场各20分钟,中场休息5分钟,我们的第一个对手是五到八班的联队。总共三场,三周踢完正好国庆,积分最高的夺冠。国庆回来以后就是篮球班赛。与篮球赛相比,新生的足球赛随意了不少。想在篮球赛上登场,还要班内竞争一会,我们这边凑够首发就不错了,张涛涛还没有球鞋,穿的是军训发的鞋。他管米乐借过球鞋,没答应。 第七节课一下,叶芮阳就把我扯到了球场上,说要抓紧时间换装备和热身。大家陆续到来,而有个同学已经穿上白色球衣在场边小跑了,我还看到他往球袜里塞了护腿板,很专业的样子。 “那是穆铮吗?”我问明明。 “不是,穆铮没这么白,个子也比他高。” 那个正热身的同学确实挺清秀的,目测一米六出头,看起来和“附小c罗”这样的外号不沾边。 “他穿的是‘三狮军团’英格兰的球衣,19号阿朗·列侬,外号是‘电动老鼠’。他一定是老球迷,知道这号人物的现在可不多了。”叶芮阳给我们解释道。 “是不是那个吉他手?”在场边帮我们看衣服的米乐问了一句。 “人家叫约翰·列侬吧?”川哥说。 “不是,我说的是那个同学,他是弹吉他的。” 我想起来了,军训结束前开了文艺晚会,有一个学生乐队穿着军装出来表演。其中的吉他手和他很像。他是所有人里表现最好的,一点都不拘束。 “很像。而且乐队的主唱就是穆铮吧?”明明也近乎肯定了,“那他应该和穆铮关系很好。” “喂,列侬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啊?”叶芮阳远远地喊了一声。 “黄敏学。”回答不高不低,他也没看向我们,仍旧做他的热身动作。 “穆铮在哪呀?” “不知道。” 感觉他不是很热心。 “柯柯,不要怕他哦。”米乐边帮我戴手套边说。这手套是上周日我跟米乐去秦汉广场买的,他本来要付钱的,我严词拒绝了。 “他弹吉他很有激情,不知道踢球会不会也是。”米乐挤了挤我在手套里的手。 不过大家好像也不是很关心电动老鼠同学,倒是像出洞的兔子防范天敌般紧张地盯着四周,估计都是怕穆铮突然从哪里冒出来。不一会,担任裁判的体育老师吹着哨子来了,确认了一番两边的首发球员。直到最后一刻,对面都没有出现穆铮这个人。 “赢定了。”叶芮阳摩拳擦掌。 “放下爪子,别一会手球送点。”川哥还不忘损他一句。 场边观众稀稀拉拉的。姐姐倒是来了,我问她是看我还是看她们班的比赛,她白了我一眼,说都是看守门,难道放着弟弟不看去看赵蕤? 我真想跟队友都说一声,等踢十四班了,要把赵蕤射成筛子。 也不怪大家不爱看,我们的水平实在是太差了,传几脚就出界,一点观赏性都没有。张涛涛被对面的后卫一夹,根本拿不到球。而叶芮阳也好,川哥也罢,包括明明,他们都是防守球员出身,遇到球总有本能反应,就是第一时间大脚解围。几个球像本垒打一样被他们高高地破坏出去,又没有球童,得自己捡,结果便是大部分时间消耗在了捡球上,过了十分钟我都没摸到球。 如果穆铮在会好一点?毕竟是个有技术的,不至于跟我们在这练习解围。我听到旁边的场地上已经欢呼过两次了,那才像是踢球的样子。 但愿是赵蕤被灌了两个球。 大概是意识到队友都接不到传球也传不出球,黄敏学开始单干了。他个子不算高,带球挺稳健,过掉一个人后,他往我们的禁区这里冲了过来。 终于要射门了吗?我做好了扑救的准备。这次班赛是五人制,用的门也很小。只要正常发挥,我一个人就能把小门罩得严严实实。 何况明明已经贴到他身边了,伸脚把球捅走。可球被踢走的那一刹那,黄敏学似乎被明明的腿绊了一下,摔倒在禁区里。 裁判哨响了,指向点球点。 “先踢到球的。”明明摊着手上前解释。 叶芮阳也冲到了裁判跟前:“他把腿往我们的人身上贴,故意被绊倒,这不是在假摔吗?” “没假摔,碰到了。”他抱着球走到点球点前,面不改色。我们的球员还在和裁判争论,毫不在意的他已跃跃欲试地要主罚点球了。他的眼睛很小,几乎眯成了一条缝,只有两个葡萄似的小眼珠正神采奕奕而又波澜不惊地望着我。 “就算碰到了也是先踢走球的,这能吹点球吗?你会不会吹?英超最瞎的几个裁判都不敢这么玩!”叶芮阳涨红了脸跟继续跟裁判吵,不料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黄牌,并且警告不许再讲一句。 这么不正规的比赛居然还制作了红黄牌,也足够让人惊讶了。我拉走了叶芮阳,跟他说没关系,还有我在呢。 “足球不会撒谎的。”叶芮阳跑到电动老鼠跟前,飙出了这句想干扰他心态的话。 我觉得非扑出这个点球不可了。 通常来说,我们这么大的小孩是不太会踢点球的,有的人连射门都不怎么会,比如说我。弦弦跟我说,他罚点球都是打角度,因为大多数门将下地慢,且没有预判,只要角度稍微刁钻一点就能进网,没必要大力轰门——想发力往往就是球直接上天。他还说自己绝对不打中路,除非你跟对面门将有仇,很多人都是呆在中间一动不动,点球踢中路基本就是往人家身上踢。 黄敏学在后退准备助跑了,感觉要来一脚有力量的射门。这种小门,你用力去踢,十个有九个会偏出球门。 他开始跑动,我故意把身体重心往左倾了一点,做出我预判了左路的姿势。等他一射门,我就想办法罩住中间,略带守一守右边。 他射门了,皮球从我左边贴着地钻入了网窝。我发现他确实要打左边时,身体已在向右移动。球是擦着门柱进去的,最佳角度。 要不是这个点球来得有点问题,那可真是一次完美的主罚。他倒是没怎么庆祝,进了球以后转身和队友逐个击掌,接着就走回中圈等待开球了。 “不能这样了,我们得进攻。穆铮都没上,要是输球就太丢人了。”中场休息,叶芮阳大口灌了一会水以后得出了这个结论。 “明明,你真的碰到他了吗?”米乐递完最后一瓶水,问道。 “碰到了,但我感觉他就是有意识地用腿来夹我,那肯定会被我带倒的。” “就是假摔,没得说,真给他的球衣丢人。”叶芮阳把矿泉水瓶往地上一砸,吓得我赶紧看了眼裁判,怕他过来再出一张黄牌。 “主要是他那副问心无愧的样子,真不知道他哪来的脸。好的不学,尽学些下三滥的东西。” “我要是你们这边的,你还会这么想吗?”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他竟然站在我们背后听。 “你还敢过来?搁英超你早就因为跳水被红牌罚下了。”叶芮阳转身就想找他麻烦,我赶紧把他拉住了。谁知道他是不是来挑衅骗黄牌的。 “我从小学到现在吃的黄牌够打一副斗地主了,可我一张红牌没拿过,也没弄伤过一个人哦。” “赛场上见分晓吧。”明明讲。 “你很狡猾。不过这次没骗过我。”他过来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回去了。 “垃圾,穆铮不上,就是不愿跟你这种人一起踢球!”叶芮阳冲他的背影吼。 “对,你说得都对!”他没回头。 下半场,我们奋起一搏,提高了拼抢积极性,进攻明显有了起色,明明在中路获得一个空当,果断起脚远射,对方门将显然是被拉过来凑数的,没做出什么扑救动作,球越过他打在了门柱上。张涛涛离球不远,就地再来一脚补射,对方门将便只能缴械投降了。 涛涛显然不太会庆祝,全然不知怎么把进球的喜悦倾泻而出,没有狂奔也没摆出什么精彩姿势,只是站在原地笑着被一拥而上的大家围住,包括场边的米乐。我站在球门边给涛涛竖了两个大拇指。 或许这就是这项运动的魅力?进球的短短一瞬,一切情绪喷涌掀腾,生命的潜能仿佛得到了全面的绽放。此时此刻,不必多说一句话,只需将自己融入狂欢的浪潮。 为了这短短一瞬,我们真的愿意付出一整场的奔跑与一天又一天的汗水。 叶芮阳还不忘跑去对电动老鼠做了个闭嘴的动作,我离事发地点太远了,没来得及阻止,好在裁判没有出牌,对方也没做出什么过激的回应。 然而兴奋确实是仅仅一瞬。之后的比赛基本是围着对手的球门演练进攻,然而雷声大雨点小,好几次射门都没能取得进球。打高的几脚让我们浪费了更多时间:对方完全没有捡球的兴致,全都得自己来。 来看的同学估计又走了一半。半场时就不剩多少了。 全场告终,比分定格在1:1,实在是乏善可陈,而且本应该赢下来的。裁判安排我们握手,叶芮阳一脸不情愿。 “学学,踢得挺好呀。很努力了。”场边有个戴鸭舌帽的男生把黄敏学接下去了。 “该死,对面都是会踢的。”他无奈地摇摇头,挺不甘心。 叶芮阳招呼我们去吃饭了。大家带走自己东西时感谢了又送水又帮忙看衣服的米乐。其实他会踢的,只是叶芮阳他们没见过,就没安排他上场。 同样守在场边的姐姐说我今天发挥不错。然而人家有威胁的射门也就是那个点球,我还没扑出来。 “你们班赢了吗?” “赢了,3:0,都是我们班的阎希一个人进的。” 是个厉害角色,我记住了。但我显然更在意今天赵蕤没丢球,我丢了一个。 姐姐回家了,我们这帮男生正往食堂赶,后面忽然有人喊我们等一等。回头一看,是那个戴黑色鸭舌帽的同学。 “各位,我是来跟你们道歉的。”说着呢,他就非常标准地鞠了一躬。 大家都很诧异。 “学学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他只是太想赢了。他觉得你们踢得都很好,就是不好意思说。今天他可能还喷了点垃圾话,你们别往心里去。我了解他的。抱歉了。” “其实也是合理利用规则吧,倒也提醒我要认真防守了。”明明终归是个很宽厚的人。对方要是退一步,肯定不忍心逼上去。 “我就是受不了他那副振振有词的样子!还问我,‘我要是你们这边的,你还会这么想吗’,这叫什么话?我才不接受道歉呢!要道歉就让他自己来!”叶芮阳不依不饶。 “这个,他爸妈在训他呢……他暂时来不了。”同学说,“就是因为今天这事。他爸妈都看到了。” “他爸妈还真挺闲,跑来看儿子踢球。”张涛涛说。 “嗯……他爸爸妈妈是学校的老师嘛。他爸教二班和三班语文,是二班的班主任。” 我们都瞪大了眼睛,合着是跟太子爷踢了一场。 “完了,我追着他喷了一大堆垃圾话,不会被黄老师针对吧?”叶芮阳一下泄了气。有时初中生的思维就是这么简单。 “不会不会,黄老师不是那样的人,不然也不会批评他了。学学给你们添麻烦了。”说着,他又朝我们点了下头,“你们踢得都很好,可以去校队试试,这样我们就真能当队友了。我今天胳膊受了点小伤,就没勉强上场。”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穆铮。”他摘下了帽子。 7 猎人与轻骑兵 “你们说,今天真的是那个黄……黄学敏让穆铮来替他道歉的吗?”叶芮阳在饭桌上问。 “人家叫黄敏学。你就不怕他又突然出现在你背后?” “老鼠嘛,从哪里钻出来都不意外。” “要是他爸在你背后一站,看你敢不敢这么叫他。” 相声又来了。叶芮阳还真回头检查了。 “我觉得黄老师挺好,上课讲得好,从来不拖堂,好像还会打篮球?”米乐说。 除了明明,我们都是二班三班的,这一点大家一致同意。 “我觉得穆铮和他的个性差得蛮大的,两个人关系还这么好,也挺难得。”明明说。 “性格不同正好互补嘛,是吧?”叶芮阳又在征询别人意见了。然而这只是个习惯,他心里早就有了肯定的答案。 “你和川哥互补吗?”米乐问。 “我说的是朋友,父子之间可不是这样的。” 这两人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轮流当对方的父亲吗? 米乐用胳膊肘悄悄捅了下我:“我们俩的性格好像还挺接近的吧?” 我笑了笑。 “你们说,要是我们真进了校队,黄敏学成了队友,你们能接受他这种风格吗?故意找犯规、挑衅,还有点小动作……”明明问得挺认真。 “我都行。没什么人不能当队友的。”川哥第一个表态,“当然叶芮阳就难说了,主要是他可能进不了校队。” “去死吧。” “谁去死?我还是他?” “你们俩都去。” “所以叶老大你不接受他?”我问道。 “没有啦。他要是我这边的,我估计还挺喜欢。这是实话。毕竟他都是针对对面,不像某些落后分子,出于嫉妒,只知道对自己人打击报复。” 张涛涛说他没什么意见。 “我觉得他挺有斗志的,就像穆铮说的,想赢。我老爸总说我有点软,动作不干脆。今天算是被抓住弱点了吧。我爸喜欢那种强硬又有心气的球员,哪怕有点凶他都不在意。”明明耸耸肩,“我是真凶不了,更脏不起来。怕弄伤别人。” “他专注弹吉他的话,我会更喜欢他的。”米乐的回答倒挺有意思。 待会应该跟叶老大说说,下回让米乐上上场。 “所以柯柯呢?”叶芮阳来问我了。 我吗? 刚刚穆铮和明明都说黄敏学很想赢。是的,他是为了赢球而踢球。我为什么踢球呢?因为弦弦吧。我没有怎么考虑过胜负的问题,也没什么心气,当时只是想陪弟弟玩罢了。可能还跟他吵过,说他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爱好便非要拖着哥哥一起。他说什么来着,好像是希望跟我一起战斗?对,大概是的。踢球是兄弟间的事,他想要我们俩一起,于是我就去了。一起战斗,是输是赢倒没那么重要?他可能确实挺想赢的,经常拼得一身伤,还得我帮他涂碘酒。 如果我不在场,他就不想赢吗?应该不会。但或许他更想和我一起赢。至少和他一起比赛时,我也渐渐开始这么想了。 想起来了,有一次比赛,真的有对手在他带球时飞铲过来。到目前为止,我们的所有比赛都是禁止铲球的,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人铲球往往会伤到人,更有甚者可能以铲球为名报复对手,听说在职业球场上这样的例子也不罕见。那是一个恐怖的场面,我看到弦弦被铲得飞起来,像被疾驰的车撞到,随后失控地落到地上。虽然事后他说是为了躲避而跳跃,可目睹此情此景,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宛如抽空的河床。大家都愣住了,甚至包括铲人的对手,而摔倒的弦弦却立即爬起来,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独自去追往前滚的球。这是一套过于完整和果决的动作,以至于没有任何衔接,似乎他在空中时就准备好要起身继续追球了,甚至不像考虑过自己会受伤或爬不起来。 裁判这时才吹停比赛,对铲人者出示红牌。而我,也是在这个时候才想到要冲上前去。于是,我推了他一把,大家都聚过来拉架…… 赛后他来我们这里道歉,说自己只想争球,不想伤人,脑子发热了。在这之前他已经被教练骂哭了。 我不接受道歉。应该是这样的。 “我不接受。他这种风格不是真的想赢或者强硬,我不喜欢。”我觉得我说这句话时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没有一点犹豫。 “欸?看来柯柯你很‘理想主义’呢。”叶芮阳有点惊讶。 “什么叫‘很理想主义’?”米乐问。 “就是有点不知变通?我常听大人这么说,有时我也被这样说过。我看了很多足球赛和篮球赛,有不少球员就不‘理想主义’。他们像黄敏学那样,为了赢球可以采取一切手段。就是非常合理地利用规则,钻规则的空子。故意造犯规,挑衅对手,让对方情绪失控,在身后搞小动作……可能会有人很不屑这些手段,但如果这些球员获得了冠军,就不会有太多人记住他们的行为,或许会觉得他们干得好呢。” “那多没意思啊。”张涛涛说。 “可现在的体育就是非常功利的。拿到了冠军就拥有一切,拿不到就什么都不是。有谁会在意道德风尚奖给了谁?大家只知道冠军是谁。所以说自古决赛无名局,近些年好多关键比赛都非常难看甚至肮脏,冲突不断。比赛精不精彩,球员有没有球德,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支持的球队能不能取得胜利。” “怪不得我爸说校园体育还纯粹点。” “如果一个球员始终是一板一眼遵守规矩的,可能就太僵硬了。比方说,裁判做出了对我方有利的误判,我是不会指出这个错误的。” “但我还记得,我爸跟我说,有过几个球员,他们故意踢丢了裁判误判给己方的点球。这叫体育精神。” “是的,但一般只有领先的一方或是胜利者才会显现体育精神或者绅士风度。如果在决赛上,我们急于追平比分,我真的很难不为我们的集体利益考虑……” “可这样对吗?” “你听他胡吹,先进校队,再说什么决赛不决赛的吧。” “没错。大家都是有点私心的人。但出于自私占了便宜,还去嘲笑那些不那么自私的人,这不好吧……” “不是这个意思。我很佩服那些有信念的人,他们都是好样的,世界上应该要有这样的人,但我自己很难做到。你想想,现在有多少球队会毫无保留全力进攻,只为踢得精彩,而不在乎成绩?要是踢得好看但赢不了几场,估计球迷都不买单吧?更多人愿意难看地赢,而不是精彩地输。我们得向现实低头的……” “嚯,你这话说得跟你爸挺像嘛。” “拉倒吧,我才不像他呢!” “你要是真向现实低头了,就不该在这乱吹。赶紧去好好学习,别整天想着看球踢球,不务正业。你现在思想上还停留在暑假,基础知识还不牢靠,动力不足,再这样下去……” “李百川,你别学我爸说话!” “所以老大,你觉得自己和黄敏学是一类人吗?”沉默了挺久的涛涛问。 “我比他有底线好吗?我主动挑衅过别人?” “得了吧,说得多好听,你是有这个贼心没这个贼胆……” 大家还在讨论着。“理想主义”,我这周参加文学社活动时又听到了这个词。不算上周入社的自我介绍,这是文学社的第一次正式活动。每周前半节社团课由一位同学推荐一部作品,大家讨论,老师点评。后半节课是其他的活动。 做推荐的同学讲的是《堂吉诃德》,她说堂吉诃德就是个理想主义者——虽说他是个疯子,戴着盆子以为是头盔,把羸弱不堪的老马当成挺拔神骏的坐骑,将养猪的悍妇看成美若天仙的心上人,完全脱离了现实,活在幻想中。但是大家不该嘲笑他。德国大诗人海涅在小时候读这本书,乐得不可开交。中年以后,他历经坎坷,重读此书,竟泪流满面,将堂吉诃德视为英雄。堂吉诃德荒唐古怪背后同样有一种高贵,他没有私心,不是利己主义者,完全为了理想中公平正义而战,毅然决然地冲向了巨人般的风车。即使脱离实际,却仍然值得敬佩。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讨论的时候,我不禁想起了这句话,还说了出来。社团指导老师周老师听了后似乎很高兴,问我会不会背后面的。我摇头说就知道这两句,但她还是表扬了我,并告诉大家这是文天祥的《正气歌》,感兴趣可以找来看看,多背背这样的作品是非常好的。 社团课下课后,我在班级门口遇到了穿着球鞋的叶芮阳。他问我为什么没去校队试训。我这才知道足球社就是校队,想进校队得先加入足球社。他说没关系,今年招新还没招满,门将只有一个新人。 不用问都知道是谁。 “黄敏学去了吗?” “去了,他和穆铮都在。” 有点糟糕。但我还是打电话给姐姐,问她怎么转社。 我其实挺喜欢文学社的。开学第一周选社团,我直接被姐姐拖到了文学社,那是个只有十几个人的小社团。表姐说文学社是限制人数的,周老师的社团从不超过二十人。 文学社的名字很特别,叫“加萨多尔”(cazador),像个欧洲球队的名字。第一堂社团课上,社长说她当年入社时也是云里雾里,随后向我们介绍了社名的来历:“加萨多尔”是二十年前创立社团的前辈们起的,是西班牙语,有很多含义,其中一个是‘猎人’,另一个是‘轻骑兵’。因此我们的社团刊物就叫《猎人与轻骑兵》,社名则沿用了下来——要是叫“猎人与轻骑兵文学社”可就太长了,人家说不定会以为是射击队或者保卫处呢。 社长说完后,周老师接着说接手这个社团时也因为它的名字有过困惑,但她认为我们的前辈起的名字很好。她举了好几个例子,先是一个叫卡尔维诺的意大利作家,他在哈佛大学讲学时,第一讲就是谈文学‘轻盈’的属性。周老师说“轻盈”和“轻骑兵”这个名字还是很配的。此外还有个叫吉奥诺的法国人,他写过一部叫《屋顶上的轻骑兵》的小说。而一位优秀的猎人需要探索、精准与恒心,并亲近大自然。俄国大作家屠格涅夫就写过《猎人笔记》,而那位写了《老人与海》的硬汉海明威更是在非洲狩猎过狮子。猎人的精神同样是作家需要具备的。周老师说,谁要是有了猎人与轻骑兵的品质,在生活中一定会是个有趣的人。 “你就要轻盈一点哦,别整天发呆。”表姐听罢朝我笑了笑,我一如既往面无表情。 社长和老师讲完了,便请每位同学自我介绍,谈谈自己来文学社的原因,并把自己最喜欢的作家作品告诉大家。大家一一发言,来社团的理由不外乎是对文学的热爱。他们提到的作品也是初中生们基本读过的那些,《鲁滨逊漂流记》、《夏洛的网》、《海底两万里》、《哈利·波特与魔法石》等等。 “我还没有最喜欢的书,因为读得还很少。最近读了契诃夫的小说,感觉《带阁楼的房子》和《主教》写得很好。”姐姐提到了一位俄国的作家。 “契诃夫我也读过,《万卡》、《变色龙》,他好会写短篇小说呀。”有位同学接道。 “你觉得《带阁楼的房子》好在哪里呢?”周老师问。 “有诗意。”姐姐说着,“肘击”了我一下,“好啦,该你了。” “大家好。”我站起来,大家都愣了。周老师说不用站,坐着说。 刚刚大家都没站呀,你又走神了。姐姐没说什么,但她的目光告诉了我。 “我是初一三班的柯佩韦。来文学社,是因为……因为她逼我来的。”我用脑袋让大家知道了是谁做的好事。 “不用怕,你可以走了。”周老师说。 “不不不,我还是很乐意呆在这里的。”我连忙摇头,感觉玩笑开大也开错了,姐姐还瞪了我一眼,“我最喜欢的书是,是……《追忆似水年华》吧。” “啊?”姐姐的目光顿时换了。 “嗯?佩韦同学读过这部小说吗?它有几卷呢?” “应该有六卷?不对,不对,是七卷!”我想起来了,我和弦弦在书店一起数过,“我没有读完,太长了,只读了第一卷的第一章。第一卷好像是叫《在斯万家那边》?” “一点不错,七卷,第一卷就是《在斯万家那边》。”我觉得周老师是很赞许地点了头,“你为什么喜欢这部小说呢?是不是觉得提这部小说会显得很与众不同?” “也不是……我觉得它有点难懂,我也没太看懂。但是光是把作者写的东西朗读出来,就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里行走,沉到大海或者浓雾里一样。有的地方读过了以后还有点莫名其妙地想哭,或者感觉自己也要赶紧去写点什么,但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写。这个作者写的生活我没怎么经历过,但是读了以后,觉得自己有时也会有跟他一样的感受。” 不知怎么回事,我讲了一大堆话。 “非常好。我多说两句,《追忆似水年华》是法国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的作品。普鲁斯特从小体弱多病,有严重的哮喘,因此非常敏感,受不了灯光、异味和声音。他很难像我们今天这样,坐在图书馆的小会议室里,晒着太阳谈文学,而是整年整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去写《追忆似水年华》。其实这部作品的名字是意译的,直译的话是《寻找失去的时间》。小说开头就是主人公躺在黑暗的床上回忆童年,痛苦的作家想用写作找回往日的美好,以战胜死亡与遗忘。” “人真的能战胜死亡吗?”我问道。 “你读完了这部作品就会明白的。”老师微笑着,“不过,不一定非得读完它。小说太长了,而生活是丰富的,你也可以从中找到答案。” 真的吗?时间过去了,还能留给我什么呢?也许只是一地散落的碎片。 “我的笔名是梅塞德斯(mercedes),不过和汽车没什么关系,我只是喜欢这个名字。大家可以叫我梅梅。我最爱的作品是《小王子》,因为它的插画很好看……” 后面的同学还在自我介绍,我的思绪飘到别的地方去了。 8 镜子迷宫与23号 醒来时发现走在路上,镜子般的墙壁高耸两侧,前后左右都有转弯。高墙光滑得不可攀爬,倒映其上的身体只留下黑色的阴影,我看不见自己的脸。手指戳向镜面里试探过来的影子,如同冬日触及起雾的车窗,墙壁上留下了圆圆一点,温度从指尖散开。手指离开后,墙立即恢复了原状。 我在哪里?一座镜子的迷宫?我没有奔跑也没有呼喊,内心并无恐惧不安,却也谈不上舒适。出于本能,我想寻找一个出口。将手放在墙壁之上,沿着它寻觅一个终点,手心的温暖在墙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仿佛在起雾的车窗上一次次作画。我想,在所有的墙壁都被我留下痕迹前,我能找到那个命中注定的出口。但每走过一个拐角,身后的事情便无法得知。那条由手触碰而生的漫长线段还剩多少?在我留下的温度冷却之后,它或许会像那个指尖戳出的圆点,一点不剩地消散。或许我走多少它就消失多少,只是我还未曾看到并确认。 不知过了多久,我没找到离开迷宫的方向,却更像在逐步深入其中。我不焦急,因为不知自己在等待什么。我没有绝望,毕竟心里不曾对什么东西有特别的期待。我只是用脚走啊走,用手划啊划。道路上踩不出脚印,墙壁上不知还停着多少痕迹。我的影子在前后左右的镜面上做着同样的事,也同样在匆匆经过之后一无所留。 于是我闭上了眼睛,不再观察那些虚无的倒影,继续向前。起初走得很慢,一只手伸在前面试探,怕撞到什么东西。然而前方的墙壁始终没有被手掌触及,我可能穿过了它,也可能它本就不存在。于是我渐渐放下手,放任前行的继续,仿佛在移动的不是我而是道路,时快时慢,我被它带向看不见的远方。不发出一点声音,却又感到回音弥漫。没有风在吹拂,头发与衣服依然微微摆动。 似乎有一只羊,它在茫然地撞击镜墙。或许它将那个黑影,镜像中的自己,当作了寻衅的敌人。它反复地撞,不停地撞,我看不到,听不见,只知道它一刻不歇,亘古不变而毅然决然地冲向自己不能被理解的影子。 再次睁眼时,我到了一面湖的岸边。它宽广深远,望不见彼岸,我却莫名其妙地心知肚明它是湖而非江河或大海,头脑里如同被提前设置好了程序。波光粼粼,像一面面破碎的镜子和黯淡的星星,每个碎片上都有我的倒影,尽管黯淡如黑白照片,甚至近乎未冲洗的胶卷,但那是我,不再是悬浮在墙壁上的影子。 “你可以脱掉鞋袜,到湖里走一走。你会想起更多的东西,但别走太深。”歌声般的话语,我见到湖边站着一个女孩,面容有些许的熟悉,好像是在文学社遇到的同学,有一个奇怪的笔名。我很难记住别人的脸,在彷徨的镜子迷宫里呆了太久,似乎连自己的样子都快忘记了。 我听了她的话,脱掉袜子后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塞到鞋里。湖水冰冷得像融化成水的玻璃,扎进脚趾缝,贪婪地吮吸身体的温度。渐渐察觉不到脚底板的感觉了,接着是整只脚,进而连小腿都被吞没了。但我的记忆像春天一样苏醒,眼前一闪而过的人影,被踩到的甲虫,钉在墙上的钉子,一枚奖牌闪过的光,保留着睡觉时气味的枕头,叠好却还皱巴巴的被子,被草叶割破的手指,背靠之后留下汗渍的灰墙,塑胶跑道上仰卧时留下的呼吸。走得越深,破碎的水纹越少,越看清倒影中的自己,那些零落的碎屑在泛起的水花里被我一一拾起。 “再往前走,你会看到你弟弟。”岸边的声音提醒着我,如悠长的歌谣。 我没有回答。这很好,我快记不清他长什么样了。我想见到他。 “但你会和你在水中的倒影融为一体。这就意味着,你将找到你自己,同时沉没、死去。” 我回头了。 “没有别的办法吗?” “不知道。” “我在哪里?” “死亡,那是你刚刚要去的方向,也是这片湖的名字。” “我之前在哪?” “在你生命的迷宫里。那些墙壁本该悬挂着郁郁葱葱的藤蔓,道路铺满青石与花瓣,如同童年的小径与花园。随着时间推移,所有的一切都逐渐剥落,人就会看到光秃秃的镜面与自己没有脸庞的影子。有的人要花很久才能看到,有的人在沉入湖中前在那里一闪而过,而你只是稍稍早了一点。” “外面还有世界吗?” “或许有。外面,迷宫,还有这片湖,它们加在一起便是生命。” “外面是什么样的?” “是羊群,是风,是银河,是更大的湖或花园,或是向前一步就会跌落的深渊,我不知道。但人要是停滞不前,就永远去不了那里。” 回声在感知不到的脚下涌动,一种源自大地深处的黑暗声音绵延不绝地震颤,头脑开始逐渐眩晕,化为一朵混沌的云,眼前苍白得宛如一幅凄惨的壁画…… “柯柯,醒醒,醒醒啦。” “快上课了,你再不起可就迟到了!” “小懒猫,快起,不起我生气了!” 有人在捏我的脸,跟玩油泥一样,想把它揉成各种形状。 再次醒来时,我神情恍惚,实在不确定眼前是现实还是又一个混乱的梦。我睡得太久了,任何过久的午睡都会剥夺思考与判断的能力。室友们早走光了,幸好米乐还在,不然我会在床上昏睡整整一个下午。他说我那天像一只睡晕乎的猫,好不容易才把我捏醒。 “要是没课就好了,我可以在下面欺负你好久。你睡着了真的软绵绵的,一点反应都没有。” 其实睡醒后的二十多分钟里我也觉得自己像个布娃娃,手脚沉重,昏头昏脑,对外界的感受能力弱了许多,碰到什么都软乎乎的,只有背后的一身冷汗让我无比厌烦。 又是星期五,开学第三周了。下午的社团课,叶芮阳领我去了足球社。 “请初一的新同学介绍一下自己,来自哪个班,踢什么位置。挨个来,两三句话就够了。”王枫老师对站成一排的大家说。她身后还有几位作为助教的体育老师。大家私下都叫她教练,但她仍要求大家喊老师,毕竟她的主业是上地理课。说来也很神奇,我先前以为这位被称为王教练的老师是个一脸严肃、有点秃头的中年大叔,实际上她和妈妈差不多大,经常戴遮阳帽和墨镜,说话带着东北腔,很有“气场”。 “大家好,我是初一三班的叶芮阳,可以踢中后卫,后腰也成。很高兴能加入足球社和校队,我会加油的。请大家多多关照!”他果然是第一个上去的,“对了,我很爱看比赛,欧冠英超西甲德甲中超亚冠都看,篮球也看的。” “李百川,二班,后腰,谢谢大家。” “大家好,我是三班的张涛涛,只要上场我就会努力的。”涛涛有点拘束。 “同学们好,我是四班的赫明明,踢中后卫,也能踢左后卫,我会认真防守的。” “我是八班的黄敏学,踢中场,左右两边也可以踢。很高兴能和大家成为队友,请多多包涵。”说着呢,他朝我们这看了一眼,礼貌性地点了下头。大家都照例鼓了掌,我也拍了两下。 他的声音和目光都挺真诚,笑起来和我们没什么两样,带着那种小孩子的澄澈。他长得本就挺文气。 “大家好,我是六班的穆铮,肃穆的穆,铮铮铁骨的铮。学学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俩很有默契的。我是前锋。”穆铮今天没戴帽子,黝黑而厚实的脸庞在阳光下很有朝气,他的笑容也让人十分信赖。不过,作为一个过于优秀的球员,我对他的敬畏有点多过喜爱,似乎连他的名字都透露着严肃。或许这就是被视为核心的球员所具有的气质? 在这周的班赛上,五到八班对上了十三到十六班,两边上演了进球大战,最终比分是4:4,穆铮进了三个球。而我们这里虽然围着对手打,却迟迟不能进球。好在比赛结束前叶芮阳在混乱中匆忙的一脚射门打到了对方球员身上,经过折射的皮球弹到立柱上,砸到门将小腿进入网窝。赛后我问姐姐有没有看到那个三维弹球式的进球,她理直气壮地讲,我们隔壁是神仙打架,一时间进球比篮球赛还多,她就跑过去看了,谁没事盯着这里看温水煮青蛙? 唯一的好消息应该就是赵蕤被灌了四个球吧,感谢穆铮。现在我是两场丢一球,他是两场丢四球了。 但米乐还是没能上场。 “我是初一十四班的阎希。阎是阎王的阎哦,别怕,我很名不副实的。希是希望的希。除了头球我啥都会。”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阎希,虽然之前就在隔壁,但因为要专注比赛,我没有去看两场比赛打进五个球的他是何方神圣。他和米乐差不多高,没那么白,看上去也像个小学生,真的很难把这个小朋友和姐姐口中过人如麻的前锋联系起来。 “大家好,我是十四班的门将赵蕤。”轮到那个人了,“今天很高兴看到我的小学同学来了,以前我一直是他的替补,我们关系非常好,希望能一起为球队发光发热。”说着呢,他看向我,露出一副主人欢迎客人的表情,还拍了下我的肩膀,因为我没伸手跟他击掌。 “我们欢迎一下新加入的同学。上节课他没来试训,是因为学长我招新的时候没讲清楚,很抱歉。”说话的是初二的邝灏,也是我们今年的队长。他留着清爽的碎发,很大方地过来拍拍我的背,把我领到了大家面前。 初二的学长们都穿着一中的队服,白色的球衣,深蓝的球裤,肩膀上有简单的蓝色线条,胸口还有校徽。 “大家好,我是三班的柯佩韦,位置是门将。谢谢……”我看着地面,还是不太习惯在大家面前讲话,虽然能察觉到这些目光都是善意的。 “先前有三个同学跟我说过你踢得不错,不过还是得试试哦。”教练摸摸我的脑袋,“朔石,你把手套借给他用用。” 这位叫曾朔石的学长是唯一一个穿绿色长袖球衣的人,看得出身材高大的他是主力门将。 我说我有手套,就在场边。教练点头示意我去拿。 不知道是哪三个人跟教练说的?应该有一个是叶芮阳吧。 “佩韦,加油呀。邝灏学长去年在市长杯进过三个任意球呢。如果你能扑出来一个,教练肯定会考虑让你当主力门将的。”在我走上球场前,赵蕤特意过来嘱咐我。 “叫我柯柯吧。” 我站在门前了,习惯性地举了举双手。邝灏学长在禁区外偏右的地方摆下了皮球,稍稍往后退几步,并大声告诉我要打近角。 应该不会骗我吧。 他助跑,射门,球微微带着弧线向大门呼啸而来。被提前告之它会出现在哪的我没有丝毫犹豫,腾空时尽力舒展开手臂,皮球像一记重拳砸在了手套上,随即偏离轨道,落到了球门的侧后方。 “好扑!”我听到了大家在场边的喊叫,现在能逐渐分清是由谁发出的了。我站起来,被击中的手套还保留着皮球的力量,它在手心奔涌着,让我非常兴奋。 “再来一个!”我对队长喊。 这次他打了一个低平球,球贴着草皮直奔远角。射门之前他同样告诉了我方向,及时下地的我用指尖稍稍改变了球的位移,它无奈地擦着门柱出了底线。 “好样的!”队长似乎比进了球更高兴。 又试了几次,虽然后面有两个球没扑到,但其中一个击中了横梁没有进网,我只丢了一个。试训成功了。赵蕤接我下场后得意地望向教练,说他上课前讲的是不是一点不假。 看来另一个人是他。见到我来了,肯定就知道自己又得乖乖替补,不如卖个顺水人情。 还有个人是谁呢?没再去问了,我只知道现在自己已经是江元一中校队的守门员了。 快下课时,教练给我们初一队员一张单子,叫填一下各自的球衣大小、想要的球衣号和球衣上的印字。这是这节课最令人期待的时刻了,一个简单的号码不仅仅意味着自己成为了球队的一员,更代表着会有一个通过数字表达自我的机会。这项运动在沉淀了长年的历史之后,不同的号码也被赋予了各自的意味。 “1号一般是守门员,2到5号基本是后卫,6号的话后卫和中场都可以,也比较偏防守。7号可能是颜值担当哦,比如贝克汉姆。8号的话,印象中是中场发动机,要能掌握全队的节奏。9号是正印前锋,得摧城拔寨的。10号是当仁不让的核心,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一般人可不敢穿。11号也是进攻球员,我有点想穿呢!” “说了这么多,为什么你还是选了23号?” “因为世界杯的大名单一共有23个人,23号是一个不太固定的号码,什么位置的人都可以选,充满了可能性。足球比赛是瞬息万变的,我当然想选一个这样的号码呀。对了,哥哥,你喜欢什么号码呢?” “我喜欢3号。不过你说守门员穿1号,我是不是不能选了?” “怎么不能?哥,你穿10号我都挺你!” “我才不要呢,我就要3号。” 叶芮阳抢过笔和单子正要写呢,川哥不失时机地提醒他,要问问学长们已经用了哪些号码。邝灏学长是8号,踢中锋的王晓亮是10号,边路球员许祥是7号的主人,而我想要的3号球衣已经被踢中后卫的袁逸空拿走了。此外,1、2、15、20也有所归属。见到5号球衣没人,叶芮阳心满意足,像买到了一直想要的限量版玩具。 不过到了初二,肯定是由我们优先选球衣。到时候穆铮估计会成为我们的队长吧。 “柯柯,你还没选呢。”赵蕤把名单递给我。光顾着发呆了,就只剩我和他了。川哥选的是和叶芮阳紧挨着的4号,明明则是6号。涛涛挑中了24号,似乎这个号码在篮球场更抢手。穆铮是23,他的朋友要了18,阎希填了14号。 大家想印的名字也是千奇百怪,叶芮阳是sol,不知所谓。川哥的rivers倒是和他“百川”的名字配得上。穆铮要的是poet,我也不太明白,倒是那个lennon一看就知道是谁。老老实实印自己名字的只有明明、涛涛和阎希。 我想选3号或者23号,但一个是学长的,要不来,另一个属于我们这届最好的球员,我肯定也没指望拿到了。写上“33”时,加入球队的新鲜劲好像全卸掉了。 真没用。 我还是把coco写到了自己想印的名字上。赵蕤是最后一个写的,他想了想,填了个12号,印的是alba,好像是个球员的名字,我懒得管。 我们现在有17名球员,看起来不算少。但教练说如果还有会踢球的同学,可以问问他们有没有兴趣来足球社,因为市长杯每场的大名单是18人,她想填满名单。她还嘱咐了,不用问初三的同学。参赛的学校似乎都有默契,不会“征召”初三学生。而且到了初三,好像也没有社团课了。 要是弦弦在就好了,这样23号球衣归谁也不好说。 我突然想把他的名字写到名单上,反正尺码和我都一样,最多是我出两件球衣的钱。 可名单被教练收走了。张涛涛凑过去跟她说话,声音不大,我还是听到了。他问球衣多少钱,什么时候交。教练对大家说,球衣的钱是由学校出的,校队毕竟有经费。此外,我们参加训练以及比赛都有一定补贴,虽然不是很多,大概一场比赛20块钱,赢球了还能加一点。 20块钱连一顿炸鸡都吃不了吧。 直到下课往宿舍走的时候,我才想起米乐来。他不是会踢球吗?怎么没来?可能是跟我一样不知道进校队要加入足球社吧,而且没有一个像叶芮阳这样的人来告诉他。 太迟钝了,我连自己朋友的事都不去问一下。 我想追上教练,额外出钱订一份弦弦的球衣,再帮米乐订一套。然而我不知道米乐想印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想穿几号。原来我离这个在宿舍折腾了好久才把我弄醒的家伙依然很远,尽管下午第一节课前我们俩因为迟到被罚站了五分钟,他站在二班后门,我站在三班前门,距离不过两步。 9 米乐的目标 “我就知道你会来问我。”米乐仰面躺在他的床上玩手机。他刚洗完澡,还没穿上袜子,两只小脚顺着腿从床沿垂了下来。 他告诉我,早就听说进校队要加足球社了。 “那你为什么没去呢?我以为你不晓得要试训呢。” “谁像你这样,整天跟没睡醒似的。”他轻轻哼了一声,“我以为你更想去文学社,不想进校队了,所以就没选足球社呀。” 我有这么重要吗?还能影响别人的决定?难道他踢球与否不取决于自己想不想,而在于我去不去?虽说我也算是陪弦弦才去踢球的,但我还是不太愿意自己干扰别人的判断与决定。如果别人本来有自己的愿望,却因我而改变,去做了他们没有那么热心的事,我就会感到无比惭愧。没人有资格让别人为自己改变甚至牺牲。要是一个人为我做了超过一定限度的事,我会非常不安。毕竟要扪心自问:我能不能承担他人超额的付出,或做到与他们一样的事?尽管多次体会到无私的善意,但我好像感觉自己被这些举动套上了缰绳,迟早要被牵着走。帮助我的人可能也会希望我能够给出分量足够的回应吧。 见我没回话,米乐自己开口了: “毕竟我跟川哥不是太熟,叶老大他们几个我也是因为你才认识的。第一周我看你跟姐姐去文学社那里签名了,就自己找了个清水衙门的社团随便玩玩,反正我也不认识多少人。” “涛涛不是在足球社吗?” “涛哥的话……”虽然宿舍里又只剩我们俩了,他还是犹豫了片刻,“在背后议论别人不太好。真要说的话,涛哥人蛮好的,不过跟他一起时我没什么话说。我估计他也不知道该跟我说点啥好。” 涛涛确实很少讲话。 “所以你不去的话,我自己到那里也没什么意思。”说着呢,他对着空气踢了一下小脚,仿佛踢走一颗小石子或一个空可乐瓶。 “可是我们那天打牌,你不是和叶老大他们玩得挺开心的吗?” “那是因为有你在呀,我就莫名其妙觉得自己能放得开一点。你想想,川哥不是经常跟叶老大互黑吗?但他在班上不怎么活跃的,好像只有黑叶芮阳的时候他话才特别多。” “你说得像没了叶芮阳,川哥就不是川哥了一样。” “不好说,我不了解叶老大。但熟人在不在身边对人的影响确实挺大的。” “那你说,哪一个才是真的川哥呢?是那个不爱说话天天认真学习的,还是那个费尽心思想当叶芮阳老爸的?” “我觉得都是?或者说两个拼在一起才是他。”他的脑袋歪了歪,“我自己好像也是。这个问题有点深奥,得想想。” 他的两只脚乖巧地悬在空中。我感觉有点可爱,忍不住想要去挠一挠。 “喂,你干嘛呢!”他像触了电似的,一脚踹到了我的额头上,“大坏蛋!” “怎么,就允许你捏我脸,不许我挠你脚吗?”我确实露出了一副坏笑。 “那是为了叫醒你好吗?还害得我跟你一起罚站!不过你的脸揉起来真的很舒服。” “所以你来球队吗?还差一个名额。” “来吧。”他盘腿坐起来,看上去是要保护自己的脚心,“那啥,晚上一起去自习吗?” 留校生在周五周六的晚自习是集中在几个教室的。住校的本就不多,周末留校的就更少了。一周里就是这两天我跟米乐坐在相邻的课桌上。 米乐是个对学习很上心的人,每天作业都是早早写完,之后就是复习或者额外做练习,在宿舍也会背单词。但只要我跟他讲话,他就会把英语课本放到一边。不过,他倒不是那种书呆子式的小学霸,打牌打得很好,不只是三国杀,我们这里的扑克打法他一学就会,叶芮阳这样的老江湖都栽在他手里好几次了。体育课测跑步也是名列前茅,速度和体能肯定比我好上不少。别人要是问他什么游戏、音乐、动漫,他也能聊上两句。 他真的很优秀,不然一中也不会轻易收一个外省来的学生。 但他好像有点太执着于分数了?上周跟我说他去黄老师那里查了入学考试时的三科成绩跟排名,顺带把我的也查了。他在全校六百多人里排127名,我排256名。那个晚上他把我拖到走廊分析了半天,说高中想顺顺利利留在一中的话,至少要在250名以内。三个实验班一共有120多人,剩下十三个普通班,要能考到全班前十以内才能稳稳进高中部。 结果他越算越紧张。算到入学考试的分数,发现我们俩差了17分,排名上隔了129个人,一分就是七八个人。而他如果考到了280分,那也才到70多名。后来我特意去问了问姐姐的成绩,她很诧异,从两年前起,她就没跟我讲过一次她的分数和排名,我当然也不会去问。她是15名,语文97,数学95,英语满分。 “入学考试不必太当回事,每门100分,容错率很低,当然会差一分就差很多人。它只代表你小学的成绩,现在都翻篇了。中考还要考政史地生呢,都得算分。” 我把姐姐的话转告给了米乐,让他别再为这事愁眉不展了。看得出,他在老家应该是名列前茅的,如今到了更好的学校,成绩不那么拔尖了,多少有点落差感。 他说期中考试一定得好好考。这让我更相信他每周不回家就是为了在学校学习。 所以我拉他去踢球到底对不对呢?他确实没有一点不情愿,但我总有点担心自己会耽误他。和我这种对成绩没有那么高追求的人待久了,可能会影响他对学习的态度。而我们各自的家庭环境肯定又不一样,我或许可以无所谓一点,在成绩上,爸妈对我跟弦弦没有过非常具体的要求。他属于不怎么需要操心的,一直都是班上前几名。我嘛,只要不太糟他们就不太管。 从两年前开始,他们基本不怎么因为分数的事找我聊了,跟姐姐一家吃饭也从没人谈成绩。 而米乐呢?我不知道他家是什么情况。 “柯柯,你也要努力学习哦。”他老这么说。 “你怎么这么关心我?”我有一回问。 “我想跟你一起考上高中部嘛,大家都知道一中是全市乃至全省最好的中学之一。说不定我们俩还可以分到一个班呢。” “你就不怕你爸妈突然把你带走?” 他生气了,那天一下午没理我。我决定以后再也不开玩笑了。 上晚自习的时候叶芮阳也在,他家离学校不远,骑车也就是十几分钟的事。他不太愿意在家学习,但跟米乐不同,他家“太有学习氛围了”,老爹一直在背后盯着他写作业。我跟姐姐提过这事,她说一股老大哥的味道,我听不太懂。 叶芮阳的成绩比我好,大概在全班前三吧。他天天看比赛,成绩还一点不落下,平时一定付出了比别人更多的努力。每个课间他都趴在桌子上睡觉,无论太阳多晒还是教室多吵都影响不了他高质量的睡眠。但凡上课铃一响,他就跟手机来电了一样迅速爬起来,从不会睡过。 但他老爸还是觉得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据说他去校队的事至今没跟父母讲。我也没讲,不过爸妈十有八九知道了,可能还挺高兴。大人之间的不同或许比小孩之间的要大得多。 川哥和明明的成绩跟叶芮阳一个水平,前者的爸妈应该都是大学老师,他肯定很聪明也知道用功,后者的爸爸和舅舅舅妈一样是医生,好像在同一所医院工作,认不认识就不清楚了。 至于张涛涛嘛,什么都不知道,也没人问过。 10 等待手套的首秀 教练让我准备上场比赛。袁逸空学长把手套递给我,它们属于赛前热身时受伤的主力守门员曾朔石学长。“指导袁”告诉我,千万别紧张,他也是初一第一场正式比赛就首发登场的。 “你看,和你一级的穆铮和赫明明今天也首发。作为门将,你稳一点就行,其他事交给我们后卫。对了,不要害羞,该喊就得喊,要提醒队友有没有人在身后逼抢。” “你别给学弟太大压力。佩韦,你正常发挥就好。”戴队长袖标的邝灏学长一把推开了袁逸空庞大的身躯,“来吧,我带你做一组热身。” “等我一分钟,可以吗?”一见队长点了头,我立马从替补席跑向看台。室友只来了米乐一个,比赛在周日下午,大家还没回学校——除了同样在球队的张涛涛,我们三个周末留校。 米乐在看台上和一个高个子女生说着什么,见到我跑来,自然而然地起身趴到了栏杆上。 “你今天首发吗?太棒了吧,我刚听人家说,替补门将可能一学期都上不了一场的。”他比我高兴多了。 “那是因为学长受伤了呀。”我皱皱眉,“你能不能替我跑一趟,去宿舍把我的手套拿过来?” “你不是有手套吗?” “那是学长的,我想用自己的。” “你不喜欢别人用过的东西吗?那我们的床单和被子……” “哪跟哪呀?就是想让你帮我拿一下嘛。”我回头一看,队长还在替补席等我,“比赛就要开始了……” 他转身就跑,我还想告诉他,是弦弦送我的那双,而不是之前“试训”时用的。他大概能猜对我想要什么,应该吧。 时间走得慢一点吧,让我能戴上弟弟送我的手套,参加初中的第一场比赛。 热身结束,背有一点点湿。太容易出汗了,我真的不怎么喜欢运动,把潮湿和黏糊挂在身上是最难受的。还好下午有一点风,秋天到底是适合足球比赛的。再过几分钟,裁判入场,比赛就会正式开始。看台上的观众虽说零零散散,但怎么数也有三四十人。一面旗子系在栏杆上,印了紫色的校徽,下面写着“江元市第一中学男子足球队”。几个学长聚在一起聊对手的情况——江元市理工大学附属中学,他们实力和我们在伯仲之间,但去年市长杯的小组赛上,一中两回合都以1:2的比分输了球。 市长杯是八人制的比赛,赛制则类似于欧冠,16所学校参赛,每4个学校一个小组,主客场循环比赛。我们会在自己的学校踢3场,也会去所有对手的学校各踢1场。上学期踢小组赛,一共6场,赢球积3分,平局各积1分,输球不得分。6场比赛踢完以后,小组前两名出线,参加下学期的淘汰赛。如果有球队积分相同,则会先比较两支球队相互交战的成绩,再比较净胜球数和进球数,说起来算是非常专业的规则了。 下半学期的淘汰赛是两回合比赛,结果相加,总比分胜利的一方晋级。如果两回合打成平局,则比较客场进球数,在对手场地进球更多的一队出线。总比分、客场进球数相同,就会在第二场比赛最后进行点球大战(没有加时赛)。如果打进决赛,则是在中立场地踢单场定胜负的比赛。也就是说,下半学期最多会有5场比赛。 当然淘汰赛还很遥远,一中也从未进入决赛。但穿上代表学校的白色队服,男生们还是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即便只是坐在替补席。我的室友张涛涛就在摸着印在胸口上的校徽,我差点以为他心脏有点不舒服。 对我们这些半大不大的小孩来说,这算是很荣耀的事了。 “王老师,我们今天也来给你们加油了。”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忙回过头去。周老师带着几个同学走到了场边,正要上看台。 “周老师呀,欢迎!文学社的同学也对足球感兴趣吗?” “可不是?你们还把我们社团的人挖走了哦。” 那不就是在说我吗?我就去过两次社团课,周老师两次都夸了我,结果我回头就“叛逃”到了足球社。她一定很失望,转社团时我不敢见她,所有流程都是姐姐帮我弄的。 “柯柯!”突然有人叫我名字,吓得我一抖。是米乐在看台上招呼我,我几乎是猫着腰溜到了看台下去接过他递给我的手套,仿佛士兵在穿越枪林弹雨。我没瞧米乐,得分神留心还在和教练说话的周老师。她要是猛然一转头,可能一眼就会把我钉在看台的墙上。 我真的很怕自己让别人的期望落空。 “韦韦加油呀,我今天可是特地提前来学校看你比赛的哦。”米乐身边传来另一个声音,抬头一看,是姐姐。 “你怎么也来了?不会告诉我爸妈了吧?”我有些不高兴。 “你说得我像个特务一样!整天没事干,盯着你这个问题儿童是吧?” 米乐肯定在笑。 队长招呼我回去了,没来得及跟他们说声谢谢。我看到了手套上熟悉的诗句,米乐果然懂我。 “艺术让人温情,体育使人坚强,我们的教育方式不会有错的。” “其实艺术同样可以使人坚强,体育也能教会人温情。我始终相信,教育是让人学会如何发现自己、表达自己。文学也好,足球也好,或者说科学、艺术、体育,都是探索与表达的方式。而又是这些东西,把无数互不相识的人联系在了一起。” “所以,我们在教学外付出的努力不会白费的,这帮小孩都非常优秀,尤其是你家那个。” 两位老师的闲谈结束后,我们回到了更衣室做最后的准备。随着铃声敲动,两队球员整齐地列队于赛场外的通道里。雄壮的《公平竞赛曲》奏响,我们在三名身着制服的裁判的带领下从体育场中央的通道走出来。我走在第二位,身前就是队长邝灏学长。听着令人激动的鼓点,记忆里的小学比赛仿佛成了小孩子间的打打闹闹。那些站在万人瞩目的足球场上拼杀的职业球员是不可企及的高峰,但此时此刻,我们听的是和他们一样的、会在每场比赛前奏响的乐曲。在绿茵场上列好队,所有人一一握手,我在仪式中发现面带微笑的对手和我们同样兴奋,那种作为孩子对比赛的单纯的兴奋。 握手结束后是场边合影,一个值得纪念的时刻。 要是他在我身边就好了,我们一定互相搭着肩站在一起。 大家走到中圈,望见邝灏在和对方队长以及三名裁判选边,一枚硬币被抛起与揭开,两位队长不经意地猜测了它的正反,也不经意地决定了比赛开始时场地和球权归属。这一仪式与比赛的过程、结果近乎毫不相关,但又决定了比赛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开始。 选边结束,队长把队员们带到了属于我们的半场,大家围成了一个圈。这是赛前的最后一次讲话。 “去年我们在家门口输给了理工,但都过去了!打败他们!我喊‘一中’,你们喊三声‘加油’!” 我们一起喊了,没想到八个人喊出来的话能这么响亮,我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 我往球门走去,低头看见米乐给我送来的手套。“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这句诗仍稳稳当当地出现在它应该出现的地方。 平时我很容易走神或发呆,但在球场上我会心无旁骛的。即便开赛前我还呆呆地看着诗句。我在想着他。 你好好看着吧。 主裁判吹哨了,我张开双臂。 在短暂的互相试探之后,对方的一次快速进攻推进到了禁区边缘。我已经准备好应对他们的射门了,但一对一盯防对方前锋的赫明明在防守中绊倒了对手,哨响,禁区弧顶的一个任意球,适合直接射门的那种。[1] “学弟,排人墙!”袁逸空对我喊道。 我一言不发,仅仅用手指的划动来示意人墙的站位。 “你要说话!”学长又喊我了。 “互相提醒提醒!该跳要跳!”王教练在场边指挥。 我还是闷着声一言不发,对回头看我的袁逸空竖起大拇指,他无奈地摇摇头,说不定想给我比个中指。 对方的16号和14号球员站到了球前,只等裁判一声哨响。我看到他们插着腰,仿佛在沉思。 裁判哨响,14号假跑绕过球,后面的16号弯弓搭箭,起脚射门。人墙起跳了,皮球几乎是擦着头发越过了我们的壁垒。我往右稍稍移了一步,跃向判断好的位置。在皮球坠向大门的一刻,我稳稳地把它拍了下来。看台上爆发出一阵叫好声。我听到了但没有在意,而是迅速抱住球起身,把目光投向前场。 在不在?有没有自己人? 我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正从左边向前狂奔,来不及多想,我冲到禁区边缘,几乎是推开了挡在我面前的人,没管他是自己人还是对手。我有了一个开球的空间,用抽的方式把球踢了出去。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什么,开始往球场的另一端散去。 我觉得力度用得正好! 在那个白色的影子即将越过对方的最后一位防守球员前,我开出了这个球,他轻轻停下了这个从身后与空中落下的球,旋即将它拨到身前。对方后卫想把球踢开,可他往前带了一步,过掉了横冲而来的防守人,面前只剩下一片开阔的草原了。他从左边路切入禁区,我看到踢前锋的王晓亮和踢右路的许祥,这两位学长正在拼命地往禁区冲,只要他们再快一点,接到左路的传球,就会有很好的射门机会。 “倒三角!倒三角!”袁逸空远远地喊着。[2] 他没有传球,在进入禁区后,直接对着近门柱来了一脚劲射。 我看到球像炮弹一样飞入球网的左上方,被强大的冲击力带起来的球网在风中摆动如浪花。理工的守门员毫无反应,被定格在原地。 所有队友都欢呼起来,进球的球员一路奔跑,和他们一一击掌,最后在看台前停下来,挺直腰杆朝观众们敬了一个礼。或许是军训结束还没太久的缘故,他这个礼敬得极为标准。 “江元一中进球,进球队员是,23号……”主场mc在播报进球信息了。 23号…… “哥哥,我们俩虽然在球场上隔得很远,但是有机会发动快速反击的话,是可以完成连线的。当然你不要为了找我而乱开球,没有机会就把球给后卫慢慢推进。一旦有机会,你就大脚往前送,我一定能追到的!” 我们练习过很多次守门员找前锋的快速反击,弦弦还起了个名字,233连线。那时我还是3号,他还是23号。 但正式比赛中我们俩没有成功过。直到今天,我找到了23号,虽然我绿色的门将球衣上印的已经是33号了,而23号的名字后面写的是poet,我查了,意思好像是诗人。 “23号,穆铮!场上比分,1:0!” 穆铮敬完礼便走回自己的位置了,他远远朝我比了个大拇指。我忘了回应,或是不太好意思回应。 “这个反击太漂亮了。”袁逸空回头朝我笑了笑,庞大的身躯像只熊猫,“传得真好,世界级。” “他为什么要去看台敬礼呢?”中场休息的时候我问他。 “你不知道吗?周老师是穆铮的妈妈,他的庆祝动作肯定是送给她的。”袁逸空一副法国人不认识拿破仑的表情,“你不是在文学社呆过吗?你想呀,只有周老师才会给小孩起一个致敬诗人的名字。” 看来周老师不是来抓我的。也好。 中场就是在更衣室里休息喝水补充能量,教练说不能喝太猛,还有就是要上厕所的话赶紧去。大家都有些疲劳,话不多,只有袁逸空拉着明明讲个不停,估计是教他处理防守上的细节。 “多亏了你。”穆铮走过来和我搭话,这应该是我和他第一次单独交流。 “好球。”我对他笑笑,不知道要再说什么。他坐到黄敏学那去了。 除了球衣号码和那个进球,他和弦弦真的不一样。 下半场比赛,邝灏变魔术般过掉了对方三个人,在禁区前沿把球传给了王晓亮,后者在禁区里与理工的门将一对一单挑,成功将球打进,2:0,我们巩固了领先的优势。落后两球的对手渐渐失去了信心,比赛最后时刻波澜不惊。倒是下半场开始时他们一度有过几次回击,我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市长杯的比赛是半场30分钟,全场60分钟,按理说下半场的前10分钟会是落后一方全力进攻的时段,熬过这个时间,随着体力下降,落后一方的进攻会逐渐减弱,领先一方则会渐渐占据场上的优势。王晓亮学长的进球在第40分钟左右,恰到时机地扑灭了对方的气势。 说来运气也是不错,他们确实有一次挺好的机会,是角球进攻中的乱战。明明没把高空球顶远,落在了禁区外围球员的脚下。那是一记势大力沉的射门,穿过人群直奔球门,好在我下意识地伸了左脚,把球挡了出去。 挺疼的。球被袁逸空解围后,我才缓了一下。 裁判吹响终场哨的那一刻,球场内外都在鼓掌。袁逸空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今天的表现就一个字,稳。明明过来跟我道歉,说有几个球没怎么处理好,给我添了麻烦。我握紧手套跟他碰碰拳,说大家都是相互照应的。 队长叫我们站成一列,和对手以及裁判握手。不管是输是赢,只有握完手,比赛才算真正结束。理工的同学有点失落,但还是很友好。赛后两队里互相认识的都走在一起说话,确实有几分场上是对手,场下是朋友的味道。明明和穆铮都去和对面的16号球员拥抱了,穆铮还带着他去看台跟周老师打招呼,反倒把一分钟没上的黄同学冷落在了一旁。 不过我谁也不认识。下场走到替补席,初一的替补球员们都上来祝贺我。在他们看来,今天对我而言确实是再完美不过的首秀了。 “佩韦,国庆后的比赛你会接着上的,别忘带手套了哦。”这是赛后教练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今天表现很好,再接再厉。” 看台上的观众都下来了,米乐给我递了一瓶运动饮料。 “今天大家的表现也太好了,我都想跟你们一起上场了呢。可惜还得等等。” 我没在意米乐的话,不是我不想理他。脱手套时,我察觉到它湿透了。这太糟了,比我衣服上的汗渍和草味还讨厌。衣服弄得再脏都可以洗,可这副手套不行。我怕把马克笔上的字给冲掉了。但不洗的话,用着用着就会变臭。没人想要他最珍视的东西变臭。我来一中上学,除了生活用品和一些书以外,什么都没带,就只有这一双手套。对我而言,全部个人财产里比较留恋的可能也就是这双写了诗的手套吧。 我跟米乐说回更衣室换衣服了。实际上没去,我躲在卫生间里,看着手套发呆。等感觉要哭了,就在洗手池弄了一把水洗脸。 首秀、零封、助攻,又怎么样呢?送我手套的人再也接不到我的传球了,也永无可能看到我今天的表现了。我做什么都没法在过去的时间里把他找回来。 “佩韦同学,你在这?怪不得我找不到你。”一个不算陌生的声音在背后响了,我从镜子里看到穆铮站在门口。他的脸色也有点难看,不像是进了球的样子,背也有些许佝偻,或许是太累了,或许是和我一样在掩饰自己的异样。 “嗯?”我又打开了水龙头,把水糊到脸上。 “周老师在体育场那里等你。” “什么?”我惊讶地抬起头。 “她让我来找你,如果你还有精力的话,一会可以坐在球场的草地上聊聊。今天有几个社员一起来的。对了,老师还说你现在仍然是文学社的一员。”他像是在征求我的意见,语气非常礼貌,牙齿却紧紧咬在一起,“去嘛?累的话,也不勉强。” “换个衣服就去。” 他点过头,跑进卫生间了。 [1]任意球:任意球是一种在足球比赛中发生犯规后重新开始比赛的方法。任意球分两种:直接任意球(踢球队员可将球直接射入犯规队球门得分)及间接任意球(踢球队员不得直接射门得分,球在进入球门前必须被其他队员踢或触及)。国际足联最新规则为,判罚前场任意球后会使用一种泡沫喷剂划定球的摆放位置,以及人墙的站位,发任意球时需要用手触球,然后在裁判哨响后踢球。 [2]倒三角:倒三角传球是由一名进攻球员接球后直插底线,然后再往斜后方传球,由跟进球员射门的进攻方式。也就是包抄球员的奔跑方向(朝向球门)与球的滚动路线以及传球队员(和底线平行线)形成的一个倒三角形。 同组比赛 北川中学3:0实验中学 江元市市长杯足球联赛(初中组)小组赛积分榜(c组) 北川中学1胜0平0负,进3球,丢0球,净胜3球,积3分 江元一中1胜0平0负,进2球,丢0球,净胜2球,积3分 理工附中0胜0平1负,进0球,丢2球,净胜-2球,积0分 实验中学0胜0平1负,进0球,丢3球,净胜-3球,积0分 (前两名小组出线。) 江元一中队内数据 射手榜 球员进球数 穆铮1 王晓亮1 助攻榜 球员助攻数 柯佩韦1 邝灏1 11 秋日的读诗会 “来了来了!”我朝坐在草地上的大家招招手,一路小跑到他们面前。米乐也坐着,跟姐姐还有周老师他们一起。 “佩韦今天表现得很好呀。”周老师说,“王老师赛后夸了你,说你是文武双全。” 听到夸奖的话,我更不敢看他们了,就在米乐身边坐下,结果被他笑嘻嘻地揪了一下脸。人多,他就知道我没法收拾他。 “你怎么也在这?”我没好气地问。 “我不是转社了吗?但是注册还没完成,所以现在不属于任何社团,参加一下文学社的活动总可以吧?再说了,周老师和社长也都答应了。”可真狡猾。 虽然教练在试训后同意让米乐入队,但他还没有完成社团注册,今天比赛的大名单我们只有十七人。即便注册了社团,球员的补报名还要提交给市长杯委员会,起码得国庆节后米乐才具有参赛资格。好在这是第四周周末,过几天就放假,国庆前不会有正式比赛了。 “今天也不是文学社的正式活动,就是周老师带我们玩玩。”姐姐补充道。 微风吹拂,天空一碧如洗,九月底的阳光怡人得像秋天,坐在草地上惬意极了。周老师拿出了几张气味很好闻的纸,上面都抄着诗句,让我们各抽一首读读。 “我们能加入吗?”有两位女生走到我们身后,印象中今天的比赛她们也在场边。其中一位脖子上挂着相机,我想起来她是新闻社的岳隐。这个社团有自己独立的微信公众号,每周都会在上面发布一些学生自己写的校内新闻。她说昨天还发了一篇邝灏与穆铮的专访,作为首场比赛的赛前预告以及球队新赛季的展望。我当然不知道,米乐倒说他看过了。这位十班的同学相当于我们的跟队记者了,此外还兼职我们的主场mc,我认识她的,她和姐姐从小就是好朋友。“青山隐隐水迢迢”、“山在虚无飘渺间”,姐姐一提起她的名字就说这两句诗。 另一位是七班的,一中附小毕业,名叫徐牧,周老师认识她。她个子很高,英气十足,小学时踢过球,所以对比赛很感兴趣,今天是来当观众的。和米乐在看台上说话的就是她。 一中没有女足校队吗?咱们看台上的那面旗帜还没撤掉,“江元市第一中学男子足球队”。既然咱们是足球社,按理说应该是男女同学都可以入社的,为什么校队只有男生呢? “穆铮弟弟今天踢得很棒,有同学你的一份功劳哦,那个球传得真好。”她是对着我说的,我在躲避她眼神时偷偷瞥了一眼周老师。她没什么反应,不过脸好像有点点红。 老师很欢迎她们,正好手上的诗歌还剩下几首。 我们安静地阅读,除了风以外,世界失去了声音。一切都融入到流动的秋天里,随着时间一点点缓慢地掠过脸颊。谁能想到几十分钟前这里曾发生过激烈的比赛呢?激动与兴奋褪去后,沉静的呼吸同样让人着迷。我有些想靠在一棵树上,听树叶鼻息般的扇动,蚂蚁爬上布满皱纹的枝干的脚步。米乐的脑袋贴着我的,散发着太阳晒过的气息。姐姐或许会去附近的哪家水果店,捧来一把芒果与橙子,我们肆无忌惮地捞走几个,撕开一层皮就大口大口地咬,鲜嫩的汁水顺着手臂滴到衣服上,这时,弦弦会说,妈妈又要骂我们了。 “老师老师,我有几个字不太认识。”米乐起身到了老师那里。人群中短暂的遐想消散了,可它模糊得像真实,我刚刚差点以为弦弦回来了,就在我的身旁。 每首诗都没有题目,也没注明诗人的姓名。老师让我们读完后给诗起一个题目,或者猜猜诗人是怎样的人。 “结束我多年的流浪, 我回到我童年的家, 它那模样对我来说还是觉得陌生。 我的双手触摸过那些树木, 仿佛一个人抚爱一个熟睡的人; 我反复走过那些古老的小径, 仿佛要记起一首遗忘的诗; 我看见过暮色降临, 纤弱的新月 移过绿叶高耸的棕榈 寻求它那阴影的掩蔽, 仿佛飞鸟投身入巢。 在我重新熟悉这个老家以前, 重新在这住惯以前, 它那庭院的围墙之间, 将会容纳什么样的鸟群在天空飞翔; 多少英雄的西风, 将会在小巷深处汇集; 而娇嫩的新月, 又将在花园里注入多少柔情。”[1] 岳隐读了第一首诗。 “我不太懂诗歌。感觉这首诗好温柔。起题目的话,我一开始想说《回家》,但太普通了,后来想的是《重逢》。” 我们问老师答案,老师笑着说没有标准答案:这些诗歌的题目有的是翻译过来的,译者未必能传递完全准确的含义;而有的则没有题目,可以让我们自由发挥。 “再没有更近的接近, 所有的偶然在我们间定型; 只有阳光透过缤纷的枝叶 分在两片情愿的心上,相同。 等季候一到就要各自飘落, 而赐生我们的巨树永青, 它对我们的不仁的嘲弄 (和哭泣)在合一的老根里化为平静。”[2] 徐牧说她给这首诗起的名字是《成长与不变》,“等季候一到就要各自飘落”让它想到了小学毕业时的情景,有百年历史的一中附小就像那棵永青的巨树。 “语静声息。 我走上舞台。 依着那打开的门 我试图探测回声中 蕴含着什么样的未来。 夜色和一千个望远镜 正在对准我。 上帝,天父,可能的话, 从我这儿拿走杯子。 我喜欢你固执的构思 准备演好这个角色。 而正上演的是另一出戏。 这回就让我离去。 然而整个剧情已定, 道路的尽头在望。 我在伪君子中很孤单。 生活并非步入田野。”[3] “我感觉这是首以演员的口吻写的诗。他好像不想服从,要坚持自己的信念,但要付出不小的代价。他似乎发现了,自己的努力未必能改变什么,但仍不愿意同流合污,结果就只能是孤独。不过,最后一句让我感觉他是勇敢的,像是认清了生活没有那么美好,却没有逃避。我想的题目是《生活与命运》。我说得对吗?”姐姐望向周老师。 “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说出你内心的想法就好。” “可我害怕我跑偏了,到头来不就成了自说自话吗?” “有时跑偏了也能看到精彩的风景。不用顾虑太多,文学本身就是在表达自我,阅读也是一种表达。如果你从这首诗里看到的不是诗人而是你自己,那也很好。”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 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4] “我刚刚有几个字不太认识,老师给我标注了读音和意思,现在我大致明白了。也真巧,好像只有我一个人抽的是古诗词。感觉意境非常美,就是有点凉凉的,还有……好像躺在一起的两个人没能完全互相理解?希望他们在雨停了以后能说说话,告诉对方自己在想什么。” 米乐把他那张纸递给我了,如果没看到文字,我还真不太清楚他读的都是什么。 “其实告诉对方自己的心事也很难呢。”徐牧说。 “是呀。希望那个人值得去倾诉吧。”他讲。 “这首词好像是回忆?我听到第一句是‘思往事’。”岳隐说,“不知道他们两个人还有没有机会再‘共眠一舸听秋雨’了。这么一想,‘各自寒’都挺奢侈的。” 米乐给这首词起的是《等待》,他说这不太像古诗词的题目,但周老师说挺好。 轮到我了。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 把你的阴影落在日规上, 让秋风刮过田野。 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 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 迫使它们成熟, 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5] 说不出的感受,我只想趴倒在秋天的田野里,听着蓝天白云,什么都不做,就把诗再读一遍,悄悄流眼泪,不让任何人看到。 “这首诗……很精彩。孤独、寂寥、漂泊,却又没那么悲伤。我讲不出为什么,但是感觉,我想活下去,一直活着,想做一个诗人,在秋天里……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了,可是读了这首诗,我就觉得自己要温柔一点,对任何人都温柔。这位诗人一定也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吧。那个……这首诗太好了,我起不了题目,能读到它就很满足了。它要是有题目的话,一定是非常平凡、一点都不华丽的吧。” 谁又在揉我的头呢。 结束的时候姐姐把我拉到一旁,米乐在体育场外面等我。 “韦韦,你今天让老姐很欣慰。” “啥?” “没什么,说你比赛踢得好呢。对了,周老师说了,你一直是文学社的人,要是足球社有人欺负你,就跟我们说哦。” “算了吧,那边没人欺负我,只有你从小就欺负我。” “今天我觉得你有点像猎人了,如果再像轻骑兵一点就更好了。” “能说点我听得懂的话吗?” “那我就直说了,你的脸捏起来很舒服。” ” [1]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归来》。 [2]穆旦《诗八首》之八。 [3]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哈姆雷特》。 [4]朱彝尊《桂殿秋·思往事》。 [5]里尔克《秋日》。 12 百年后的一天 一般而言,老师都会在周日晚测时叫我们把桌子稍稍拉开,以防止抄袭。这周没有,前三周语数外都轮流考过了,今天写作文。一堂课写完,语文老师收走批改,大概在周二或周三讲评。剩下的一堂课做点文言文阅读练习。 “如果你能穿越到100年以后,并在那个时代度过一天,你会做什么?那个时代会是什么面貌?请写一篇不少于600字的作文,描述你在那一天会做的事或你所见到的未来社会。题目自拟,要求内容健康,不得抄袭,表达出真情实感。” 这样的题目在考试里不太常见,应该是我们学校语文组的自由发挥,有几位老师总喜欢出比较有意思的题目。 大家都很快动笔了,叶芮阳沙沙沙地写,听上去文思泉涌。这也难怪,他很喜欢科幻小说,让他想象一个一百年以后的世界估计一点不难。 凭空写一个未来世界,怎么写出真情实感呢?不如写我在那一天会做什么吧。 至少过了十分钟,我才下笔写第一个字。 百年后的一天 初一三班柯佩韦 一百年以后,我112岁了,我想我活不了那么久。 我穿越到百年之后的第一件事是看看自己是否还活着。如果活着,那或许还挺幸运的。我要问一问112岁的我,还记得爸爸妈妈吗?还记得弟弟吗?如果他说,记不得了,或者连回答也做不到了,那就挺不幸的。我可能就不想要活那么久,久到把所有人都忘了。 要是穿越之后,我发现百年后的我不在了,我想先去找找我的坟墓,看看我会在哪一年哪一天死去。这样我会为未来做好准备,把所有想做的事情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做完。虽然我还不知道我想做什么。 接着,我会去了解我最好的朋友能活多久,会怎样死去。如果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意外去世了,我会在回来以后告诉他未来的事情,尽全力保护他,让他平平安安地和我度过一生。 我想在这一天见到所有还与我有关系的人。可能在百年后,我已经死了很久,很多人也都把我忘了,但说不定有一两个人还记得我,知道我做过什么,知道我与他们的联系。我想听听他们对我的看法。如果我做了坏事,或者大家不喜欢我,我想在回来以后努力避免与改正。 如果没人记得我了,也没什么。时间在向前走,一百年以后不是我生活的时代了。 我的家人可能也大多不在了,我想去看望他们。看看他们是不是埋在一起,看看子孙后代们有没有纪念他们。我想跟他们说说话,即便他们听不见。我想让他们知道,即使过去了一百年,还有人记着他们,还有人看望他们。 我要珍惜这一天,用所有的时间调查未来的自己。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写给二十四小时之后会回到现在的我。我的记性不好,反应也很慢,必须把所有事写下来,带在身边。如果我能知道未来与命运,我一定会更温柔地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 我觉得我写出真情实感了。不仅是字写得飞起来了,得找张餐巾纸擦擦卷子。 快打铃我才匆匆把作文写完。卷子一交,我就闷头走出教室了。 趴在栏杆上时,叶芮阳和李百川恰好在附近打水。他们搭着我的肩膀问我是怎么写的,我也问他们。叶芮阳说他写的是未来高科技的生活,把他从好几篇科幻小说里看的东西揉到了一块。李百川写的是百年以后的社会,所有人丰衣足食,没有饥饿也没有战争,大家在学校里上自己想上的课,不用被考试和分数折磨。 我告诉了他们我写的作文,一百年以后要去找自己的坟墓。他们说这可坏事了,这个内容思想不太健康,写得再好也可能不及格。 “上次十四班就有一个人,写了一篇快一千字的作文吧,主人公是老鹰还是什么,结果老师只给了他60分,说是看在另一个人没写完的份上才让他及格的。还说他敢写这种东西是非常嚣张的……” 李百川的消息还真灵通,姐姐都没和我讲过她们班上有这档子事。 上课铃响了。叶芮阳跟我说不如第二节课结束后去隔壁班跟黄老师认个错,这样还不会被骂得太惨。 挨骂就挨骂吧,写都写了,现在去道歉反而会让老师觉得我之前真的在“嚣张”地挑衅晚测试的权威。 今天米乐回宿舍有点晚,他一进门就招呼我出来,几乎是把我拉到了走廊的角落里。 “柯柯,我今天给老黄搬卷子,看到了你的作文。”他小心翼翼地跟我讲。 “看就看了吧,一篇思想不健康的作文。叶芮阳让我过两天等着挨骂。” “不会吧,我看了其实挺感动的。”他抿抿嘴,很是不平,“那个,你作文里不是说了你要去看你最好的朋友能活多久吗?” “是的,怎么了?” “你最好的朋友是谁呀?” 我望了他一眼,很随意地说了句实话:“就是你。” 当时确实是这么想的。 他噗嗤地笑了一声,伸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 “拉倒吧,我肯定比你活得久!” 说完他就笑嘻嘻往宿舍溜了。 “乖乖等着挨骂吧!” 星期一晚自习,黄老师果然从隔壁班过来,直接把写作业的我喊出来谈话了。 真的要去“喝咖啡”了。不过我做好了心理准备,他骂、我听就完事了,决不顶嘴,一个字都不多说。 “佩韦,我看了你的作文。你知道我给你多少分?”他一脸严肃。 我摇摇头。最好别乱猜。 “你觉得你能得多少分?告诉我。” “60?” “你觉得你能及格?” 这么问,肯定是不能了。我的脑袋垂得更低,又摇了一遍。 “自己看吧。”他把试卷递给我。 我像打开一张医院的检查报告一样一点点张开卷子,还得是那种重病患者的检查报告。当然,再过一年,我会觉得这种感觉幼稚极了。过去的我根本不懂得了重病是什么滋味,直到那一天,那个人告诉我,他在十岁时就见过自己的病危通知书了。 作文被红笔划了不少地方,是那种老师平常示意写得好的波浪线。此外还有几个错别字被圈了出来。可是分数的那一栏空空如也。 看来我连60分都没有了。 “对不起。”合上卷子的时候我还是没顶住,自己先道歉了。 “你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黄老师,我写了一篇不健康的作文。” “你为什么觉得不健康?哪不健康了?” “因为一开头我就在想自己会死掉,想去找坟墓,一点都不正能量……” 我准备把叶芮阳他们跟我说的话重复一遍。 “你读过鲁迅的文章吗?”他打断了我。 “嗯?”我愣了一下,“看过一点点。” “鲁迅先生有一篇叫《立论》的文章,很短,看过吗?” 摇头。 “可以找来看看。很简单,讲一个孩子出生了,满月的时候客人都来祝贺。有人说孩子以后会发财、会做官,讲这些的都得到了感谢。而一个客人说,这个孩子以后是要死的。你猜猜,大家听了是什么反应?” 摇头。 “鲁迅先生写,‘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 我偷偷笑了,发现黄老师也在笑。 “但是,你想呀,这三个人里只有最后一个人说的话是没问题的。这个孩子以后能不能升官发财谁都不知道,但是他一定会死的,因为所有人都会死,不是吗?” 点头。 “那为什么他说了实话,反而被大家痛打一顿?” “因为说话的场合不对?” “没错。有的话是实话,但是讲的场合不对,还是会有不好的结果。不一定是这个人故意想砸场子,只是听到这话的人没法接受。” “老师,你是说我不该在晚测试上写这篇作文吗?”我好像反应过来了。 “倒也不是。本来就要求写出真情实感,我觉得你做到了。不过,如果是在重要的考试里这么写,确实有可能拿不到高分,甚至被认为是负能量、不健康的。但我想告诉你,人不可能总为了考试才去写东西。就像你在作文里说的,为了避免忘记,所以要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写。我觉得很好。所以你平时想写什么,就按照你的心意去写,老师会支持你的。” 好像氛围没那么严肃了,或许是他刚刚盯着我看,让我太紧张了? “谢谢黄老师。” “我还没说完呢。你千万不要觉得你写的东西不健康或者负能量,不要让这些标准干扰了你的思维。只要你投入了充沛的情感,你写出来的东西就会非常好。对了,《立论》还没讲完,鲁迅先生后来又写,一个学生问老师,他不想说谎也不想挨打,该怎么办?那个老师含糊其辞,笑笑就过去了。也许考试的时候,你会有这样的感觉?既想写真情实感,又害怕被打低分?” “还好吧。没那么纠结。” 我应该确实没有非常在意这种事。 “这样的心态不错。我们再多聊一会,鲁迅其实不是在讨论刚刚说的场合问题。文章里那些人只想听好话,不敢直面,那个老师面对学生的提问也只是哈哈笑,敷衍了事,他们太油滑和懦弱了,这种生活方式是轻浮的,不值得过。人生有太多事是不能哈哈一笑就混过去的。不是你不想,事情就不存在了。我们不能因为一些事很沉重就逃避它们,认为不健康,不该去想。不常动脑子的话,人会变笨、变冷漠的。” 我本来也挺笨的,冷不冷漠不好说。 “还有件事,我想你之所以写出这篇作文来,可能是因为生活中的一些经历?你别怕,我不是想打探你的个人隐私,也不会去问其他同学。你在作文里说,你有一个好朋友,他是真实存在的吧?” 点头。 “在身边吗?” 继续点头。 “好。你可以多和朋友聊聊,多一起玩玩。我听说你在校队踢球?有空我也会来看看比赛的。敏学也在校队,你们小孩子多交流。当然,如果你愿意和老师说点什么,或者需要帮助,可以随时来找我。好吗?” “嗯!”我用劲点了点头,“谢谢老师。” “所以,你觉得你这次作文能得多少分?”他掏出红笔来,从我手上拿走了试卷。 “88?”我试探着问了一下。 “为什么是88分?” “因为……我感觉90分以上的作文是老师会读的范文,我没那么优秀吧。我的成绩通常就是,发挥好的话,距离优秀的同学差那么一点的样子。所以,我想应该就是这个分数?” “拿去。”他在试卷上划了几下,还给我,拍拍我的背,“上自习吧。” 进了教室,我才在灯光下看他给我的分数。一个大大的鲜红的“94”,可能是我作文得过的最高分了。 开宿舍门的时候,米乐坐在我床上。另外几个人还没回来。 “那个……柯柯,我看到我们老班找你谈话了。还好吗?” 我看出他预先排练过怎么安慰我了。 “对啊。被骂得可惨了,差点哭了。”我装出一副很难过的表情。 “不是吧,这么凶?我觉得你写得很好啊!凭什么啊?这篇作文哪里不健康了?对了,等我一下!” 他翻身爬到自己的床上,把一罐可乐和一包海苔拿了下来,一股脑塞给我,说别伤心了。 “唉,有什么办法呢?”我把这些东西塞进被子里,翻出试卷给他,“你看看这个可怜的分数吧。” “不会连60分都不给你吧?”米乐接过去时还在给我打抱不平,不过,他很快就会要我把那堆零食全部还回来吧。 13 卫冕冠军 上周二下雨,体活课改成了自习,班赛还有最后一场没踢。叶芮阳上一场进了球,火热的状态却因大雨而中断,实在是一件憾事。我们的联队现在与十三到十六班积分一样,都是4分,只要今天战胜他们,就可以确保夺冠了。叶芮阳带我们去操场时说,如果赢了,他要去举冠军奖杯,因为他是队长。川哥不在,暂时没人反对。 当然也没人知道到底有没有奖杯。 要是有人比他还期待这场比赛的话,那就是我了。这是我第一次和赵蕤作为对手比赛,从小到大我们都是一个队的,虽然是竞争关系,但队友和对手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今天不仅要赢,还要一球不丢。 但叶芮阳估计要被阎希晃得老腰都断掉吧。 到操场时,我们听到广播通知,让各位同学离开草地到塑胶跑道或其他地方活动。前两次踢班赛也是这样说的,但已换好装备的川哥过来跟我们讲,班赛取消了。 “说取消就取消?开什么玩笑?”叶芮阳瞪大了眼睛,“你又胡说八道!” “我的消息出过错吗?”果然,下一条广播就证实了川哥的无所不知。叶芮阳一脚把球踹到场边的围栏上。 “都踢两场了,最后一场说不踢就不踢?糊弄谁呢?”球滚回来了,叶芮阳又一脚把它踢开。谁知这次用力过猛,球飞到了操场外面,他不得不跑出去捡了。 有时小孩对一件认准了的事就是很执着,但在大人看来却根本微不足道。他们轻轻一挥手,随便动动嘴,小孩认真的那件事就烟消云散了。 不能和赵蕤比赛是挺郁闷,看到叶芮阳这样更让我不好受。米乐今天换上了球衣球鞋,还在一边做着拉伸。知道自己上不了场,他这么做可能是想表现得积极一点,让大家不再那么难过? 我走到他身边陪他一起做,各自低着头不说话。他背上印着22号和rahmiel,说是有次在老家的公交车上给一位老奶奶让座,奶奶送了他一条小丝带,上面有这几个字母。每位英语老师读起这个名字来都不一样,他自己读“拉咩尔”。听上去像只小羊,倒是跟他挺搭。 为什么选22号他就没告诉我了。 叶芮阳从操场外抱着球跑回来了,王教练带着她的“专业团队”在后面。 “大家快热身,马上有比赛!”他把球丢给我们,往操场另一边去了,阎希和赵蕤他们都在那里。我们以为班赛又重新开始了,但广播室里的岳隐随即否定了这个猜测:今天体活课将在体育场举行江元一中和江元外国语学校的友谊赛,欢迎大家有序观看,为两队的运动员加油。 我听到大伙在喊万岁了,很显然刚刚的阴霾已一扫而空。不过这也太突然了,之前居然一点风声都没有,连川哥都不知道。教练到场后迅速把我们召集过来,说这次机会非常难得,一直难以确认外校同学的时间,好在如今他们已经到了,正在客队更衣室里换装备。 “教练说这次外校来的都是初一新生。”我们绕场慢跑,叶芮阳偷偷跟我讲,“不知道对面有没有认识的人呢。” 还真有可能。外校是省内乃至全国名校,每年小升初,江元的家长似乎都恨不得挤破头地把自家的小孩塞到外校去。评价一个小学生的学习成绩,往往就是以他能否考上外校作为标准的。江元的每一所补习班对外宣传时,都会把每年考入外校的学生数量放在广告最显眼的位置。小孩进了外校,家长在餐桌或汽车上便有了最拿得出手的谈资,可以话锋所指,所向披靡。印象中,我们小学里最优秀的几个同学都上了外校。他们的成绩非常出色,尤其是英语,人也都很好,只是我不熟悉,即便他们跟弦弦或我做过队友。 一中当然也不差,而且同学们似乎很想证明这一点,不少同学都到看台上来了,比上周末的正式比赛来得只多不少。也可能是因为今天大家都在学校吧。从广播室里出来的岳隐拿着相机走到场边,不停地拍我们热身的照片。或许是早就听到风声了?当然可能只是“职业病”,她会随身带着相机。 “米乐,柯柯,你们要加油哦。今天初二的学长都不在,你们要认真踢呀,别输给外校了!”在我们慢跑完后,她轻巧地跳过来,边说边给我和米乐拍了一张合照,我们俩没摆好任何姿势,快门按下以后才反应过来。 “等等,你怎么说拍就拍呀,我表情都不对!”米乐想去她那看看照片,被她躲开了,叫我们好好热身。 “完了,一定拍得很丑。”米乐碎碎念。原来他还挺在意拍照的。我嘛,真的对照片没什么感觉,虽然我似乎也没多少感兴趣的事。都不记得上次和别人合影是什么时候了。我好像好几年没拍过照片了。对于一个小孩来说,“好几年”足够久了。 “佩韦,好久不见了。”我们自由拉伸时,外校的队员入场了。有两个同学看到我就径直走过来。我认识他们,以前的队友,踢前锋的施振华和左后卫蒲云。刚刚是施振华在喊我。 “欢迎来我们学校。”我迎上去。 “小学毕业以后我们就没见过了。”蒲云说,“其实也才几个月,但是感觉过了好久好久。大哥,我好想你。” “我还以为佩韦不想再踢球了。六年级你一场比赛都没来。”施振华说。 “过去的事就不提了吧,我们今天又可以一起踢了。”那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交谈。赵蕤来了。只要见到人,他照例会一个个击掌。他和两位曾经的队友拍得挺响。 “你们俩今天谁首发?”蒲云问。 “肯定是柯柯呀,我当好替补就行了。” 他总这么说,仿佛当我的替补很值得高兴。越这么讲,我就越觉得他是在捧我,让我信任他。 他是不是在等我摔下来? “呀,你改号码了嘛。”施振华看到了我的球衣号,“第一次看你穿33号,总感觉怪怪的。” “去年你也说,其他人穿上3号或者23号,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嘛。”蒲云讲,“其实我也是,我们俩一直不想让那个新来的转校生拿走3号球衣,结果被教练骂了一通,说排挤别人。我们对他没意见,但3号终归是大哥的。” 蒲云这个小胖子不胖了,但上了初中也还是老样子,总叫我大哥,大概是他管弦弦叫弦哥的缘故吧。然而他叫弦哥就很自然,叫我大哥时,我挺别扭的。 可他还是那么叫。不知为什么,我总有点怕他。 “好啦,初中是新学校新面貌,待会我们都代表各自的学校好好踢。这回在场上是对手了,但场下还是朋友呀。”赵蕤说完,送他们到外校的半场去了。 我有点发呆。四周的一切好像变得逐渐模糊,赵蕤在中间搭着他们俩肩的背影不遗余力地把我往过去的回忆里拉。所幸米乐很快叫醒了我,伴随着一边响个不停的快门声,教练在找我们布置战术了。 友谊赛上下半场各20分钟,中间休息5分钟。我果然是首发门将,三个后卫是叶芮阳、赫明明和张涛涛,中场是黄敏学搭档川哥,穆铮跟阎希踢前锋。米乐和赵蕤替补。教练让我们多交流,不要有压力,正常发挥,还有就是注意动作,她不希望任何人受伤。 能约到一场友谊赛真不容易,何况是外校这样的球队。走上球场时叶芮阳告诉我们,外校是去年市长杯的冠军。看来好学校不只是文化成绩好。 施振华和蒲云都首发。 比赛开始了。看台上的躁动异常明显,尤其是阎希开球时把皮球踢给穆铮的那一刻,好多人都在给我们的进攻造势。穆铮也不负众望,拿到球就像一辆马力全开的重型摩托车,带着两个夹击他的外校球员一路向左突进。开场这一连串个人能力的展示引得观众们将氛围掀腾起来,眼见他就要在禁区前创造机会了,身后的外校中场不得不拉了一把,终止了他连贯的动作。 看台上响起一阵喊声,裁判也立即鸣哨示意犯规。一中获得了禁区左侧的任意球,射门的话角度稍显小了,黄敏学站到了球前。他一言不发,向后招手示意中后卫上来参与进攻。 叶芮阳跟赫明明冲上去了,川哥和涛涛留在后场防守。禁区里还埋伏了穆铮跟阎希。但是要争头球的话,我们并不占优势,穆铮不算特别高,阎希很矮,外校的几个后卫都人高马大,个子不低的施振华也回到禁区防守了。这个年龄段的球赛,身体带来的优势是非常之大的。 哨响,黄敏学把球吊向球门,白色与橙色的人群一片混乱,施振华高高跃起,把球顶向远离球门的方向。他跳得有点早,顶的部位也不太正确,球没有被解围太远,恰好在叶芮阳的身边。他截下皮球,用和体型不是非常协调的转身动作完成了一记射门,球“砰”地一声砸在了横梁上弹出界外。观众们一阵唏嘘,再低几厘米就是一次精彩的爆杆了。 “就是要打出气势!”穆铮对他喊,“漂亮的射门!” 叶芮阳满脸通红着跑回来防守了。 外校的球门球开出,三传两递,到了我们的右路。施振华拿球,分给了插上的蒲云。他一对一和张涛涛站住,不带也不传,停滞了几秒钟。张涛涛不想给他做下一步动作的机会,上前伸脚要抢断,而蒲云似乎恰恰就是在等涛涛的上抢,轻轻一晃,把他甩在了身后。川哥见状便想补防,就在赶上的那一刻,蒲云用右脚外脚背把球向中间低传过去,施振华背身接到了球。我们在右边路的防守被撕开与搅乱了,不过叶芮阳就在施振华背后稳稳扛着他,背身的阿华只能传球了。不料施振华忽然用脚后跟一磕,球从叶芮阳身下过去的同时,他灵巧地一转,扭到了正对球门的方向,而叶芮阳的身体才转了一半。速率上的优势让灵光一闪的人球分过得以实现,如今他已经和我面对面了。我守住球门近角,赌他会打一个去向远端的射门。 叶芮阳转过身了,用胳膊拽了施振华一把,同时伸脚想把球踢开。手脚并用下,阿华倒在了禁区里。裁判吹了哨子,指向了点球点。 我走上去拍拍垂头丧气的伙伴,说对手是我小学同学,我知道他往哪踢。 施振华永远是踢他的左边,也就是我的右手。射门力度大,速度也快,号称“每点必中”。他抱着球走到点球点前,对我笑笑。以前我们也练过点球,今天和过去的日子比似乎没什么不同。除了看台上的一阵阵嘘声和不知谁唱的“我要飞得更高”。 他一定打右路! 哨子一响,他在点球点几乎没有助跑地大力轰门,我一刻都不犹豫地往右手侧扑。我感觉自己的手指碰到了皮球,但速度太快了,我可能就是在一颗流星的运行轨迹上轻轻擦了一下。 但凡我的手再长几厘米,这个球也能扑到吧。 他没庆祝,上前把我拉起来。除了看台,今天的氛围真的很像友谊赛了。 “喂,大家认真一点!守好自己的区域!”教练在场边喊。穆铮过来跟叶芮阳说没关系,不要想太多。他刚刚击中横梁的劲头似乎散了。 比赛重新开始,阎希回到中场拿球,分球给从右边路套上的张涛涛。球传得有点大,被蒲云直接拿到了。涛涛垂头丧气,准备退回去防守。 “喂,身后有鬼!有鬼!”我听到施振华在喊,只见黄敏学像豹子一样从一旁极速往蒲云那里冲,蒲云正巧是背对着球场在边线处理拦截下来的皮球,毫无防备。施振华叫得早一点或许还能反应,他话音刚落,黄敏学就已经把球反抢走,埋头往底线冲刺,准备传中了。蒲云连忙转身,差了半个身位,勉强赶上时只好犯规了事。裁判过来出示了一张黄牌。 他会不会又挑衅两句,跟蒲云吵起来,让他再吃一张黄牌下去?我闪过这个念头,但黄敏学什么都没说,只是把球摆到了犯规发生的位置,招呼队友上来进攻。现在所有的定位球都是由他来处理了。 他把右手高高举起来,在我们先前的训练中,这个姿势意味着传一个通向后点的高球。我看到赫明明和叶芮阳已经等在人群的最后了。 相机的声音响了,这确实是个抓拍的好时机,黄敏学的气质也很上镜。 球开出来,并没有往后点飞,而是急促地奔向前点。人丛中有一个身影高高跃起,脑袋砸在皮球上的闷响清晰可闻,像一记铁锤的重击,几乎让人看见了迸裂的火花。穆铮完全是用头把球撞进外校的球门里的,仿佛完成了一次近距离的爆破,极具力量感。尽管门将就在近门柱这一侧,却完全来不及反应。 穆铮在一片欢呼声中找到了向他跑过来的黄敏学,抱住他庆祝,随即搭着他的肩跟跑来的队友一一击掌。我们在丢球后给出了最为迅速的回击,而一切都源于黄敏学那次积极上抢拼出来的犯规。 上半场行将结束,外校同学在后场传递球,可能他们是想平稳地结束上半场。而黄敏学还在孜孜不倦地逼抢,像训练时的抢圈游戏一样,抢不到球的人会被遛着走,说难听点跟遛狗差不多。估计他们也挺意外,有人在友谊赛上还这么认真。 黄敏学专注踢球的时候还是很棒的。 他还真的差点断下一个球,也就是腿稍微短了一点。球只是被他碰到而改变了方向,没有被截住,不然他会有机会直接面对后防线和门将。这样的断球在比赛中极具威胁,很容易形成破门。差点玩火的外校球员解围一样把球往我们半场踢过来,川哥上前去争那个高空球,但跳跃的时机没把握好,球擦过头发落在了后面。冒顶了。而施振华恰恰就藏在他的背后。一次无心插柳的传球迅速变成了威胁进攻,施振华带球往边路发展,外校的阵线心领神会地快速前提,包抄球员狠命地向我们的禁区冲过来。 下到底线的阿华肯定要横传了,只要他的队友中有任何一个人能碰到球,就完全有破门的可能。 “防插上的人,盯住!”教练在场边喊。 赫明明去贴身防施振华,但还有一段距离。显然是怕自己犯规,明明没有及时伸脚干扰,施振华在他赶到前的几秒钟将球大力扫向门前。他传得非常狡猾,球就在门将与中后卫之间,恰恰是谁都够不着。 完了,后点! 我调头就往身后赶去,而那边蒲云早早卡在了张涛涛的身前,即便涛涛有点隐秘地推了一把,也无法阻止他够到这个球了。 该死。来不及了。 下地扑救,球还是毫不留情地滚过了门线。蒲云用的是一个很不自然的射门动作,把自己甩出去,脚尖探向前去捅。但面对大半个空门,只要他碰到球就基本上可以准备庆祝了。在进球的同时他滑倒在地,接着起身回头跑向过来祝贺他的队友。 我慢慢把自己撑起来,咬了咬嘴唇。 14 被禁止的叹息 “你们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吗?”教练在短暂的中场训话,“两个丢球都不应该!我不是针对你们中的哪一个,但是丢球了,大家都有责任。对方边路拿球,我们的防守阵型站得很稳,不用着急上抢的,自乱阵脚干什么?第二个球你们有交流吗?你看看外校的前锋,队友背身拿球,他会喊,会提醒队友,你们怎么一上场都哑巴了?叶芮阳,你平时不是很能说吗,今天怎么不喊了?” 他耷拉着脑袋,说送点球了,不敢跟队友说话。 “送点球就送了嘛!差点扑出来不是吗?你今天还打中横梁了呢,怕什么?比赛永远是这一秒和下一秒的事,之前的就不要再多想了。不可能全队一句话不说就踢完全场,还能把比赛赢下来,明白吗?都喊起来,别不好意思,都是男子汉大丈夫,互相提醒,让队友知道,懂吗?李百川那个球,只要有人告诉他背后有人,他会处理得更好。不是吗?” 大家跟挨班主任骂的小学生一样,低头听她讲。 “听明白没有,说话!”她吼了一声,所有人立马精神了,纷纷说明白了。 之后她让穆铮和黄敏学多给阎希传一点球,足球是团队项目,不是两个人打点配合就能赢下来的。穆铮连连点头,还去跟阎希道了歉。 说实话,除了上半场开了两次球,我都没看到阎希在哪。 “教练,我不太舒服……”意想不到的声音,张涛涛这么说了,我们才发现他脸色确实不好。教练问怎么回事,他说可能是身体原因,没休息好。 我想起来他这两天在走读,没待在宿舍,好像是家里有什么事。似乎宿舍里没有他我们都察觉不到。 米乐有机会了,但他好像没多高兴。 教练让赵蕤送涛涛去医务室看看。 “柯柯,那个,我第一次和你踢比赛。有什么情况你就喊我,我也会喊你的。表现不好的话,你放心骂我,我脸皮还挺厚的。”上场前他这么对我说。我感到他是认真的。 但我真不怎么吼人的,试试吧。 下半场比赛开始! “江元一中换人,换下24号张涛涛,换上22号米乐。”岳隐的声音又在广播里响了。随即是一阵快门声,她转换职务的速度真快。 下半场由外校开球,施振华和队友在禁区前沿尝试了几次传递,但我们增强了盯防,球员间的呼应也有了。在第一场比赛时,一直是袁逸空在喊,现在想来这样的球员真的必不可少。 没有传导出机会,施振华费尽心思地闪出一个小空当,打了一脚别扭的远射,球速很慢,我轻易地收入怀中。 “柯柯!”我听见米乐在右边路喊我了,他那里正好没人防守。二话不说,我像棒球投手那样把球甩给了他,右脚一接,他顺势把球往前一趟,带向前面。蒲云已恭候在那里了,依旧不动如山,他铁定是想趁米乐再靠近一点然后起脚破坏这次进攻。 “他有黄牌,突他!”教练在场边指挥。 蒲云还是没有上抢,把米乐逼停在了中场附近,李百川从左边跑来接引,示意米乐传球给他,重新组织进攻。 而米乐好像有点心不在焉,没注意李百川,也不在乎前面的蒲云。忽然,右腿奋力一摆,意想不到的蒲云没及时反应过来,球高高地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越过了大半个中场,直接落向外校禁区的左侧。 此时阎希已经跑到了那里,外校高大的右中卫在后面追赶他。 阎希用左脚把球点了下来,中后卫判定他要传中了,急忙扑上去封堵。而阎希左脚一拨,球到了右脚的控制范围,中卫的这次猛扑让他再次落到了阎希身后。而其他的防守球员都没有到位,他有充足的时间瞄准,摆腿,射门,球像狙击手的一枚子弹,准确无误地越过门将,落入了球门右侧的网袋。 长传,停球,射门,一切都非常完美,几乎是职业赛场上才会见到的情景。这一粒进球宛如四两拨千斤,冷静、轻巧而优雅。隐身了半场的阎希像伺机而动的刺客,见血封喉。他进完球以后向看台跑去,淘气地吐着舌头,双臂交叉,比出两根食指,不知是模仿谁的庆祝姿势。 完成精确制导的米乐走到了我这里,像是来等待表扬的。我当然毫不犹豫地把他一把搂到怀里。 “给你厉害坏了。”趁这个机会疯狂薅他的头发。 “还行吧,跟你上场比赛的长传差不多。”他享受了几秒“头部按摩”,忽而提醒我,不要麻痹大意。 说得对。大家都在走回自己的位置,阎希特意跑到右路和米乐完成了一次生气满满的击掌,真是两个开心坏了的小鬼。下半场比赛才刚刚开始。 开场扳平比分使我们士气大振,大家的自信心得到了显著提升,拿到球更敢做过人动作了。穆铮和黄敏学开始有意识地和阎希配合,后者也心领神会,一点点构建与他们的默契。几分钟后的一次攻势中,阎希从右路接到了米乐的直传球,将球扫向大禁区弧顶。黄敏学跑到了那里接球,但前后都有防守球员在围追堵截。教练和队友都对他喊了拿住,但按照他的身板,很可能在高大对手的身体对抗下直接失去平衡,丢掉球权。 他像没听见一样跑到球的路线上,却没有接,球从身旁钻了过去。两个防守球员一愣,显然没有料到。而球还在轨道上继续运行,三个人侧后方的白色23号停住了它。 “漏得漂亮!”我听到明明的在喊。 故意一漏,让位置更好的队友接球,只有足够冷静和大局观极佳的球员才能这样灵光一现。 穆铮的身旁已没有盯防者,他在禁区外从容发炮,起脚远射,这次射门的质量和周末对阵理工时的不相上下,又是那种极具力道与炸裂感的表演。然而和上半场相似,他的重炮轰门砸在横梁上,饱满的皮球与钢铁的梁柱在电光火石之间的碰撞炸出一声轰响。外校的门将在看到球落下后估计都心有余悸。 但外校也不是等闲之辈,在经历了几次冲击后迅速摆好了防守的阵线。攻守态势发生转换以后,还能自我调整,从容应对,能与这样成熟的对手交锋实在是难能可贵。虽然大家都是初一新生,但毫无疑问一个月的训练让所有人都有了团队的纪律与章法。怪不得说踢球就像打仗,从场上的冲锋陷阵到排兵布阵,再到场外的运筹帷幄,确实让人着迷。 弦弦常说施振华是一个很会阅读比赛的球员,就是说此人善于观察场上的形势,能在比赛中摸清对方的战术与思路,及时决策,规避锋芒,重点打击弱项。 “一中的右后卫矮,你们起高球,起高球啊!” 他有意识地往米乐这里靠了。不过像米乐这样很有心气的小孩,你越想针对他的弱点,他一定会越强硬的。 “百川,你协防右边!”听到施振华的喊话,教练马上也在场边做出部署。 后场的长传果然来了,施振华扛着身后的米乐,想把球稳稳拿住。但米乐很聪明地卡住了他的身位,让他不能舒舒服服地接球和转身。背着身犹豫怎么处理时,川哥及时赶到,一脚把球踢出了边线。队友们也退了回来,外校不得不进入阵地战,去进攻我们垒好的防线。 “防得漂亮!”我不由对右边的两名队友喊了一句,一次出色的防守同样能唤起内心的激动。施振华远远望了我一眼,愣了一下神,随后笑了笑。 蒲云走到场边捡起球,准备掷界外球,广播响了: “江元一中换人,换下33号柯佩韦,换上12号赵蕤。” 换我?上赵蕤? 我在球门前呆住了,明明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腰,我才意识到自己要赶紧下场,不然还可能被认为在拖延时间而吃到黄牌。但我实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下半场占优的情况下要被替补门将换下去。 场边的赵蕤换上了他的手套,跟我手套碰手套地撞了一下,显示出非常友好的队内氛围。相机该死的声音又响了,又多了张两人合照,估计还会被岳隐丢到她们社团的公众号上。 “踢得不错,我是想让大家都上去感受感受比赛氛围。”教练摸了摸我的头,我嗯了一声。 “柯柯,去感谢一下观众吧,刚刚大家给你鼓掌了。”岳隐朝我眨眨眼睛,边拍边说。 我居然没听见。 简单地走到看台那边,我举起手来拍了几下,向大家鞠了一躬,就赶紧逃回替补席了。我听到姐姐和徐牧在看台上的声音。 整个替补席上就我一个学生,其余几位是助教老师。他们对我点点头就继续紧张地注视赛场了,我半瘫在椅子上,看到赵蕤上场后一一跟防线的队友碰拳。 弦弦和我说过,当门将的一个好处就是占据主力后出场会非常稳定,基本场场首发并打满全场,不用担心被换下。 “要是换门将,大概率是因为首发门将受伤或被罚下了。当然有的教练会在点球大战前更换门将,作为一种战术。对了,还有一种情况,就是领先优势实在太大了,换替补门将练练,不过这就难免有点嘲讽对手的意味呢。” 然而我们没有领先,还是2:2,友谊赛也没有点球大战,我更是没受伤、没出太大失误,却真的被直接换下了。 我今天怎么这么想留在赛场上?是因为想和米乐一起踢满整个下半场吗?还是我太讨厌换下我的赵蕤了? 我到底在想什么? “下半场补时3分钟。”岳隐播报完以后又端起相机去拍照片了。她也好辛苦,我今天对她不怎么友好,虽然没表现出来。 还有看台上的同学们,一直在为我们加油,但我下场时对他们都很敷衍。 “如果有同学或者家长来看我们比赛,赛后我们要一起去谢场哦。哪怕只有一个人,我们都要去的。不能忘记支持我们的人呀。”弦弦告诉过我。 我这人怎么这么糟糕。 刚刚是不是还想,要是赵蕤上场捅个篓子就好了…… “喂,解围,解围,门将不要拿!”教练在场边的大喊让我把目光投回了赛场,外校又起了一个高球,米乐和施振华都在追,作为门将的赵蕤也出击了,正冲向这个球的落点。 不好。我的心本能地咯噔了一下。教练喊晚了。 赵蕤和米乐迎面撞到了一起,谁都没碰到球。皮球落下,施振华轻轻松松地追上它,我们的禁区空无一人,明明跟叶老大还在往回赶,差着不知几个身位。 一切都来不及了。这种情况,刚入学的小学生都知道怎么处理,把球往空门里一推就行了。 他果然没有犹豫。把球打进是对对手的尊重。 球进了,门将和后卫配合的巨大失误。我望了眼场边的岳隐,她捂着嘴蹲了下来,忘了拍照。 “还有时间吗?”我问。 她看了表,闭上眼摇摇头。 唉。 我爸妈曾明令禁止我叹气,觉得年轻人不该这样老气横秋,不过两年前他们不管我了。然而这么沉重的叹息,我好像也挺久没有过了。就像对完全无法挽回的东西的叹息。我在替补席捂住了脸。 我没想到他真的失误了。说到底我不愿看到这一幕,不愿意。一瞬间的黑暗念头变成了现实,这太可怕了。这种愿望的满足让我不知所措,只发现自己多么恶毒。在弦弦退出我们的生活前,我似乎确实想过,如果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我会过上怎样的生活。然后,真的只剩我一个了。 我要疯了。简直不能忍受自己原来这么恶心,我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私的人。 我听到终场哨响,观众席上喧哗混乱,有人在骂最后的失误,骂我们给学校丢人,骂中国足球水平实在太差了,看我们比赛是浪费生命。我听到姐姐和徐牧在看台上和一些人起了争执,叶芮阳跑过去帮她们,说有本事你们下来踢,下半场都压着对手打了,两个横梁,运气太差了,赢理工附中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来骂。争执变成了人身攻击和对骂。语言暴力比肢体暴力更加残忍,我应该去保护姐姐的,可我在做什么?瘫在替补席的角落里,听到赵蕤倒在操场上,队友们围着安慰他,施振华和蒲云估计也在。他说他毁了队友一整场的努力,他在道歉,我在做什么?王教练应该也上去安慰他了,有老师走到我面前拍拍我,也跟着教练去了,我没说一声谢谢,甚至没看他们一眼。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什么也做不了。 “柯柯,你还好吗?” 米乐走到我面前,我看到他鼻子流血了。肯定是刚刚撞的。 此刻我只想抱住他,同时把眼睛藏起来,不让别人知道我又哭了。 我一定搂得很紧,像一个痉挛的病人,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米乐本来就很瘦小,被我抱住时似乎都听到了骨头碰撞的声音,我是不是差点把他揉碎了。他鼻子的血还没完全止住,蹭到我的脸颊上,潮湿和温热让我想抱得更紧一点。 我太怯懦了。 我绝对把他吓坏了。他肯定会觉得我有毛病,然后永远都不理我了。 “好点了吗?”他说起话来有点艰难,气快喘不过来了似的。我下意识放松了,他便接着讲:“咱们去谢场吧,教练让我们去的。你姐姐是不是还在看台上?谢完了场,咱们去医务室看看涛哥吧……” 我看见他的眼圈也红了,和他球衣上殷红的血污一样让我难过。 15 赛后的晚饭 如果不是因为米乐赛后跟我说的话,我可能一辈子都无法进入张涛涛的生活。他恐怕只会是我生命里的匆匆过客,一张照片里要想一会名字的脸庞,梦中一闪而过的人像。 他大概也不会想能与我有这么一段交集。 医务室的医生告诉我们他回宿舍了。我们追过去时,看到他已经背起书包朝校门口走了,还穿着队服跟球鞋。米乐冲他喊涛哥,他停了下来。这是他走读的第三天,估计是第一次有人关注到他为什么突然不在学校住了。 于是我们了解到了原因。他是那种别人不问,一辈子都不会说一句话的人。要是问了,并不会多排斥把事情说出来。这说明他是个愿意说话与交流的人,沉默并非生活的常态,只是缺少一个他认可的倾听对象。 或许他的故事本身没有多新奇,我们总能在一些报纸或杂志上看到。那些文字的记述与我们有着距离,而他今天的诉说把这种生活直接拉到了我们眼前。一位常年在外务工的父亲,一位身体不是很好的母亲,快上小学的妹妹。四口之家在开发区租着一间小屋,等安置房。妈妈每天骑车上班——车后面拉的是做手抓饼的铁板和煤气罐,还有各种食材与调料。做手抓饼从来不是两面煎好打上鸡蛋堆满配菜淋好调料打包装袋收钱转账就完事的。所有东西都得在出发前准备完毕,肉解冻,生菜洗净,调料配好。在准备好之前要进货,在进货之前要选对价格,在选对价格前要知道市场价和批发价,知道在哪里买最实惠,哪里买的看似便宜但可能有质量问题得慎重考虑。而在做完一天的生意后,先要清洗铁板与餐具,收好剩下的食材,清洗完后要算好账,算好账后要扣掉成本,包括油钱煤气钱菜钱,扣掉成本后要去买自己吃的菜,买完以后要回家做饭,做完饭以后要看小女儿做功课,看完以后要批改,批改完以后要在家长群里谢谢老师的关心。 手抓饼是个好东西,当早餐没问题,当正餐没问题,当宵夜也没什么不对。开发区有集中搬迁后定居的土著,有外来的农民工,有饥肠辘辘的大学生,有喜欢在夜市谈理想的加班党和他那一群疲惫到不愿抬头的同事。他们对手抓饼都有需求,于是当妈妈的就要做、做、做,不停地做,像转动得一刻不歇息的排气扇。 他没有把以上纷繁复杂的内容全告诉我们。有一部分是我和米乐一点点发现的,用我们自己的眼睛。 好在出摊的地方离家不远,他倒是说了这句话,轻描淡写,我和米乐没吭声,只是点头。他继续讲,这两天妈妈身体不是太好,腰疼得厉害,不方便中途回家给小姑娘做饭了。所以当哥哥的就在放学后往家赶,给妹妹做晚饭,陪她一起写作业。 妈妈太累了。妹妹吃完饭后,他会去摊子上替她一会。 他拿着假条从校门口走了,我和米乐只剩在铁门里面面相觑了。 我们去吃晚饭。看到几个未接来电,施震华打的,问我在哪。我说有点累,回宿舍休息了。他很震惊我居然住校了。他说他爸在门口接他,要不要一起出去吃晚饭,赵蕤也在。我说不了,晚上还有自习。非常感谢,下次聚。 几个月没见,他对我现在的生活感到不可思议,好像最熟悉的人突然形同陌路了似的。一百多天的分离,已培养出陌生了吗?还是我把自己封闭得太久了,让身边的人都离我太远了?今天他提到,我才想起来六年级一整年我没踢过一场比赛,看都没去看过。一切都没什么变化,并不因为我不踢球了就改变。而现在,生活好像也没有因为我重新站上绿茵场就更好。 但也不一定。我还是在无声无息中影响了他人。尽管我不在场,可他们俩还是因为想给我留个号码而跟取代我的人产生了矛盾。即便没有我,我还是会影响到别人。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时,我害怕了。“自己”神秘而让人畏惧,我没法控制“柯佩韦”这个人对与他有关的所有人(包括我本人)起的作用。 就像今天听涛涛说话一样。我不知道,听了他的话会让他好一些还是根本没用,一切都不能预料,但似乎又会悄然发生反应,不知是好是坏。 但愿我别再破坏别人的生活了。 柯柯,为什么不吃饭。米乐问。他明明也在发呆,我们俩都很木讷地坐在食堂里,桌上摆着两盘饭菜。附近人来人往,喧闹嘈杂,我听不见,我们在一个昏暗的角落。米乐还穿着他的球衣,那几点血痕还挂在上面。 你是在想涛哥的事吗?我点头了。他说今天不是很有胃口。柯柯你点了一份青椒炒牛柳,一份干丝。我点了一份盐酥鸡,一份炒青菜。价格都差不多。我说对。他说,一开始在老家上小学时,食堂给每个人提供的饭菜都一样,大家都吃自己的那份,唯一的区别就是好吃不好吃。后来换了一个学校,改成付钱打饭,这就完全不同了。同学们总是聚在一起,有的同学能点两三个荤菜,加上小卖部的烤肠里脊,再配一瓶饮料。我吃的不算多,一荤一素就够了,天气热就买瓶可乐。和这些同学一起吃,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如果旁边的同学只是点一个青菜,配一份米饭,喝的也是食堂免费提供的汤,我就会非常沮丧,就不好意思去买饮料。有时会把点的荤菜放在两个人中间,说一起吃。但同学并不一定在说完谢谢后就真会夹菜。 他说,每当想到自己吃炒肉丝,同班的同学在那边吃干饭,他就很难过,没什么胃口。而且,不知道怎么办。 我说自己也是的,虽然在生活中没有非常关注这些细节,但看到有人在街边卖艺,总想给他们一点钱。我小学附近有个地下通道,经常能看到有个满头花白的人在那弹吉他。他弹的歌我一首都听不懂,但不那么吵闹,没有把人脑袋轰得裂开的喇叭和音响。我连续两天给了他五块钱,后面一次路过时,还想再给,他停下演奏说不用了,你给过两次了,愿意的话,听一会歌吧。我的手僵在那里。他唱了一首中文歌,或许就是专门给我这个付了他十块钱的小孩听的。歌名不记得了,第一句唱的是什么蓝天白云,反正是讲一个南京人在外漂泊、怀念家乡。我问他是不是南京人,他说不是,只是四处行走,想学习各地的歌谣。我这才仔细看了他介绍自己的牌子,上面说得了什么什么病,头发跟眉毛全是白的,现在在周游全国。临走时我不小心踢到了他的水壶,水流了一地。我急得快哭了,一个劲跟他道歉,他安慰说没关系,一点没怪我,这更让我难过。又过了几天,我没见到他,以后便再没见到了。也许他又背着吉他带着病去别的城市了,比如南京。不知那里会不会有小孩给他钱,也不知他一个人怎么去。他装钱的小纸盒里钞票花花绿绿,看上去很多,加起来可能没有一百块。 一想到那个看似很满的小盒子我就莫名地伤心。他要吃饭,要喝水,要治病,要唱歌,要去很多地方。他是怎么生活的呢? 有时候我还挺理解长辈说的,要好好学习,找像样的工作,过体面的日子,米乐讲,但我又很奇怪,不都说劳动是光荣的吗?自食其力的工作不体面吗?可能赚不了那么多钱,但是很多人也在很努力地工作生活,想支撑家庭或实现理想呀。为什么我们要认定这样的生活不好,不能去过呢?对不起,柯柯,我脑子有点乱,不知道在说什么。我想到我有个姑姥爷,只要我在老家呆着,他都叫我去他家坐坐,然后教训我一通。我还算好的,有个哥哥是他亲孙子,是大学生,学文学还是历史来着,学校还挺不错。每次去哥哥都在,姑姥爷就骂他,说转笔头子最没出息了,学文科就要当官,当大官,开豪车,喝茅台,住别墅,数钞票,几个秘书前呼后拥,一出门万人捧场,每次发言掌声雷动,那才叫有出息。我哥对我说鬼喽,千万别听姥爷的,那是典型的贪官生活,迟早得进去。我说这个干什么?嗯……就是我觉得这种所谓体面的有出息的生活一点意思都没有,可在我们那小地方,不少人都认为姥爷说得对呢。那话怎么说来着,赚了钱,你说行就行,没赚钱,你真行也不行。我不喜欢,真的。但是为什么我也觉得要体面,看到别人吃得过得不如自己就难过呢?是我觉得自己过得比他们优越吗?人家说不定比我幸福,比我有尊严得多。还是我也渐渐变得跟姑姥爷一样了,会不会有一天我也想升官发财,看不起没自己有钱的人? 你才不会呢,一辈子都不会的。这或许是我今天得出的最坚定的结论。 饭菜都要凉了吧。米乐说要不我们还是吃一点,浪费就更可耻了。我们动筷子了,不像在吃饭,只是牙齿在一点点咀嚼。 忽然有人端了饭菜在我身边坐下,更让我烦躁。转头一看,是叶芮阳。 川哥估计是回家了,还好,我现在是一点听相声的心情都没有。 他跟我们说了看台上的事,越说我越觉得吵,下午赛后那些近乎暴力的情景又重现了,世上或许真的没有什么比恶毒的语言更能伤害人了。在自己的同学看来,我们一无是处,最好赶紧解散拉倒。他们从来没上场踢过球,或许都没怎么看过球,就是来凑个热闹,他说,友谊赛和市长杯分不清,中场和后卫分不清,除了看看进球以外什么都不懂。说是希望我们赢外校,实际上输了也与他们不相干,还乐得看看自己人的笑话,评价两句,显得很高明。反正在他们眼里中国足球都那么差了,我们这些业余到家的初一学生能有什么好的,骂就万事大吉了。 可我们进球了他们也很开心呀,米乐说。叶芮阳讲,那是当然的,进球了就跟着欢呼,丢球了就跟着骂,这不是真的球迷。真正喜欢足球的人不是不会批评,但他要作为球场上的第十二个人,跟场上的十一名球员一起战斗,虽然我们是八人制的比赛。如果观众尽了全力,而球场上的人配不上看台上的努力,那观众怎么骂都是天经地义、问心无愧的,这种球员只应该为自己的表现羞愧。 我们今天确实足够努力了,差在运气和经验,就像教练赛后跟我们说的。还有就是,有时候太蠢了,太多不应该有的失误。但该不该要求作为观众的同学们和我们“一起战斗”呢?他们来看比赛已经是很大的支持,我也很感动,因为很多人确实没踢过球也没看过,只是作为一所学校的同学才会来看。我们要求他们站到我们的立场上想想,那我们有跟他们换位思考过吗?我们真的可以用专业球迷的标准来要求自己的同学吗? 我没跟他俩说这番话。人与人想要沟通交流为什么这么难?我们想选一个最好、最合适的方式去接近对方,但事实总让人怀疑,这种完美的方式是否真的存在。 更多的时候,我们都没法察觉到相互间的隔阂。人之间的距离很远,远到我难以相信自己的生活之外还有别的生活。当发现这种不一样时,难免要惊讶。 比别人悠闲,比别人吃得好,比别人生活稳定,比别人“懂球”,我的日子是不是过得有点太好了?我想去帮助别人,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同情?优越?还是怜悯? 我讨厌成为别人播撒爱心的对象。肯定不止我一个人这么想。 五年级的期末考试,我觉得语文考得一团糟,尤其是作文写得烂极了,老师却给了我一个高分。施震华说真佩服我,赵蕤问要不要去庆祝一下。姐姐跑到我们班上来祝贺我,说我语文考得好,搞得全班都知道了。回到家,爸妈给我买了小蛋糕。 那天晚上我把试卷撕了,躲在房间里乱砸东西——只砸自己的,把所有人都骂了一通。他们都在关心我,哦,但我就觉得他们是一群混蛋,全世界都是他们这样的混蛋,除了弦弦。他不在以后,我就歇斯底里过这一次,把所有人都吓坏了。姑姑第二天带我去做了心理辅导,尽管睡过觉我就恢复正常了,只是醒来时枕头还是湿的。 话说,你们有没有注意到,涛哥的鞋子,感觉是那种很便宜的,鞋底好像是橡胶的。米乐说。叶芮阳讲,可能那就是江湖上传说已久的解放牌足球鞋吧,此鞋非球技绝伦之人不能穿,梅西c罗见到了都为之侧目。它那与绿茵场融为一体的迷彩色,搭配和大地相得益彰的土黄色胶底,是一款和地球一同呼吸的球鞋。远远望去,锋芒未露,已令敌人胆战心惊。稍稍一动,寒光刺目,对手便已血溅三尺。它只有一位真正的主人,此人会进名人堂,刻总统山,入先贤祠,在万神殿接受供奉。它是上古馈赠,是天降传说,是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神兵,是众多高手顶礼膜拜的圣物,是足球场上永远的不朽传说,是人类文明所能创造出的巅峰之作…… 他太能胡说八道了,本来还有点嫌烦,最后到底是给逗笑了。尤其是他还补了一句,说最初踢球时自己也短暂地穿过一阵子解放牌,多少沾了点仙气,算是不记名弟子。 我是说,要不咱们给涛哥买一双新的鞋吧,也不用太贵,一百块左右的差不多。米乐笑完以后讲。 其实我能拉他来踢球,是军训时川哥跟我讲,校队的训练跟比赛有补助。他听到了,就问川哥能拿多少钱,川哥说没多少,一场二十左右,他就来了。叶芮阳说。我们踢球就是喜欢踢,但他踢球也许就是为了那二十块钱。 人与人真的不一样。 咱们沉默了一会,叶芮阳说,这样吧,我回头去找川哥和明明,我们五个把第一场比赛之后拿的补助凑一下,能有九十多,米乐你再出一份,第二场比赛结束了大家补给你,这样就相当于我们都是用自己挣的钱给他买的,作为生日礼物。这比别的办法好一点,他估计会接受的。 你把我开除了吗,我也是球队的好不好,米乐说,我直接出钱就行,相当于预支我以后的补助,你们不用补钱给我。 叶芮阳还真挺有办法的,今天他的形象在我眼里第二次显得高大了。前一次是他去帮我姐姐。 16 假期的归途 放假前最后一天的浮躁不安在清晨的食堂里一目了然,大家打饭吃饭都非常潦草,似乎是希望时间走得快一点,马上开始八天的假期。我跟米乐起码吃得像模像样,没有完全敷衍了事。来到班上,我发现课桌上有一个手抓饼,还是热乎乎的。回头往教室后排看,想找张涛涛,他不在。过了一会,他从前门进来,手上什么也没拿,也没看我,自顾自地回座位上去了。 他是去二班了吗?果然,中午放学,米乐跟我讲涛哥给他送了手抓饼。 我又忘了跟他说谢谢。可他为什么要给我带饼呢?我们仅仅只是听了他的事,还没提供给他哪怕一点实质上的帮助,连安慰的话都没有说太多。 涛涛中午没回宿舍,下午也没见到人,可能是请了半天假回家了。他都没收拾行礼,虽然他也没有太多能带走的东西。 “柯柯,你国庆回家几天呢?”午休时米乐问我。 “你别管我,该回家回家。” “如果你没什么事的话,要不……你住我家吧?” “啊?”我有点懵,几乎没在同学家过过夜。 “我家没人的啦,怕啥,爸妈五号才回来呢。反正你也没地方去,不如来我家算了,别嫌弃就行。” 我答应了。 “但是有条件哦,你不能白住的。”他摇摇手指。 “什么条件?” “带我出去玩两天嘛。我来江元一个月了,都没怎么玩过,也不知道去哪。” 这是有多想不开?每到国庆节,江元最著名的几个景点都是人山人海,我们俩一去,十有八九要被挤成肉酱。我这么说了,他一噘嘴,说反正你是这里人,全交给你了,要是导游当得不好就赶去睡地铺。 “哼,那我还不去了呢。”当然,这句话杀伤力太大,我不会这么说的。 江元在国内也算是历史文化名城了,然而我对这些东西所知甚少。姐姐以前老说我活得太“轻飘飘”了,从来不关注历史或新闻。她说得没错,我过日子一直是过一天算一天,好像自己生活之外的东西都与我无关。米乐这么一问倒让我心虚了不少,除了走神时偶尔的胡思乱想外,似乎我对从小居住的地方的了解远远不如同龄人。 江元的那些文化古迹是非常零散的,存在于每个小区的拐角或者闹市的街头,只是不一定为我知晓。它不像一些城市,有非常集中的景点,坐落在某片区域里。好像也很难让本地人说出一个来了就非去不可、不去等于没来的地标。江元的历史好像是这座城市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路过的一棵树或一座桥可能都历经过百年的时光。我们早习以为常,或许正因如此,我才没有关注到它们背后的故事。埋葬了帝王将相的青山,才子佳人留下风流韵事的巷道,听取了数百年风吹雨打的城墙与古刹,和他们有关的人早已化作了尘土,而我们依然在这些地方过着自己的朝朝暮暮。何必一定要知道那些真假难辨的往事呢?我们也是历史的一部分,并正在成为它的一部分。 嗯,下次姐姐再说我,就这样顶回去,看看她怎么讲。 放学以后在宿舍收拾东西,我拿了几套换洗的衣服,还有老师布置的作业。米乐就不一样了,他几乎把所有的课本都塞到了书包里,结果就是鼓鼓囊囊的,又隆起了一座小山。 “不是说要出去玩吗?你带这么多课本干什么?难道是要我跟你回家上自习?” 他说如果学习的时候找不着课本就麻烦了。这书包重的像块陨石,他往背上一背,人就跟一棵被压弯的小树苗似的,随时都要折断,看看都害怕。最后我让他把课本分了一半放在我包里,再放弃几本实在不太可能用到的。即便如此,还是剩下不少,看来他不全带回去是不会安心的。 这下两个人都不“轻盈”了。更麻烦的是公交站台都是人,没地方坐下来缓一缓。可想而知,上了公交车也是绝无座位的。下班高峰期,又赶上节假日,这时候上车基本是羊入虎口。 我的手机还响了,不得不从扶手上摘下手腕,先擦过一团浓密的头发,再穿过一块汗湿的后背,躲开另一条悬挂的胳膊,从口袋里把它摸出来,同时还得给准备下车的人让出一条道。 谁非得这种时候打电话来? “喂,韦韦,喂?”电话里的姐姐读起我的小名来像是一点信号都收不到似的,一直在“喂”。我的“韦”字老是被人读成第三声,这么多年来坚持往对了读的只有表姐,连爸妈有时都没那么坚定。 或许弦弦也会,但他通常只叫哥哥。 “有什么事吗?”我回答了。 “没什么,你国庆节回家吗?” “不回,怎么了?” “别告诉我你八天都呆在学校。” “不然呢?” “你要不还是回个几天吧,不用全回,就呆个……” “我爸妈又让你来当说客了?” 公交车上人很多,米乐被挤到离我有点远的地方去了,应该听不清我在说什么。 “那啥,中秋节你总得回家吧?四号,我们两家一起吃饭,能给姐姐一个面子吗?求你啦。” 她怎么还会撒娇了? “可我跟米乐说好了,他家没人,我要去他家陪他……” “要不中秋节你跟米乐一起回家吧。姑姑姑父肯定同意的。他一个人也不容易,跟我们一起过节吧。” 这还真是个好主意。 “嗯,那我问问他。” “真的吗?太好了!”电话那头喜出望外,“那你们一定要来哦,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可我还没问他呢……” “反正你答应了,不许反悔!” 她说完就挂了电话。 为了下车,我们不得不把自己从公交车里抽出来。可能是公交车过于臃肿了,本来几十分钟就到的,愣是走了快一小时。我们穿着的校服在车上被捂得湿透了,而一下车,接近十月的秋风就跟我们打了个招呼,贴着衣服卷走身上的热量。沉静的蓝色把夕阳最后的光压向地平线,路边的电线杆胡乱地斜拉着,在深蓝的天空下像一排乌鸦那样显眼。我们走到了一个不老不新的小区旁边,米乐刷了卡,高高的大铁门缓慢张开。 “不许嫌我家不好哦,毕竟是租的房子。”他把我拉进了黑魆魆的门洞里,按下了电梯按钮,沉闷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 都有电梯,能差到哪去呢? 米乐按下了十楼的按钮。出来时,他点开了楼道的灯。我以为他要掏出钥匙打开面前的门了——他也确实把钥匙握在手上了,但却是朝我挥挥手,示意往楼上走。我们俩在不那么明亮的灯光下又往上爬了一层,那是电梯上没有显示的那层楼,第十一层。这么说可能有点神秘或者恐怖了,实际上走到顶就是天台。米乐用钥匙打开了天台的门,顺手开了门里的灯。等我走上去以后,他反手就把门锁上了。 进门以后我看到头顶有盏半亮不亮的灯,还有只飞蛾在撞击它。灯的开关附近摆着一排厨房用具,灶台煤气罐砧板菜刀冰箱一应俱全。这个小厨房被蓝色的遮阳棚罩着,尽处是一扇非常简易的塑料门。米乐打开那扇门,招呼我出去,他回来关上灯,把门带上。 我看到远方城区高高低低的楼房在天空下错落,闪着蜂窝般的光。风没有章法地吹,带着汗渍的味道在黑漆漆的天台上乱窜。这里太高也太冷。米乐手上多了个电筒,闪着圆圆的光,他像在深夜的公园里带小孩回家的家长,扯着我的手向前走。虽然谈不上多害怕,但在这一刻好像他是我唯一的依靠。我们到了一扇门前,它和身后的厨房隔了大概五六米,在不那么熟悉的黑暗中,我没能看到它的形状,直到电筒的光将它照出本来的模样。 插入钥匙,转动,门开了。我看到的是很简单的房间。左手是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电脑。右手是一扇白门,里面应该是卫生间。往前走两步,摆了两张床,靠得挺近,快捷酒店那样的布局。枕头和被子整齐地叠在床头,床两侧各有一把椅子,大概是起床头柜的作用,上面空空的,没乱丢衣服。床的对面挨了两张桌子,其中一张上有台略显陈旧的电视机,墙上是一排插座。没有窗帘,因为房间的尽头没有窗子,只是两个柜子和一扇紧闭的门,门上挂了个发黄的空调。 这就是米乐的家吗? “好像是有点简陋了,但怎么说呢,租的嘛,所以也不太好动人家的东西,就将就将就吧。”他自言自语般解释,随即又很大方地把我拉到桌子前面,让我先把包放下。 背久了,我都忘了肩上的东西那么重了。 “没想到我家是这样的吧?”他还是笑嘻嘻的。 不知该说什么。发了一会呆,我问他,要是赶我打地铺,那我睡哪。 “当然是睡天台上喽,可以躺着数星星。”他有点得意,“怎么样?你家没有那么大的阳台吧?要我陪你一起数吗?” 我笑着说那还是算了,怕被风刮到楼下去。他问我是不是恐高,我说不是,就是怕掉下去。 “话说我觉得外面那个厨房是违建,别哪天给拆了。”米乐拉我到靠大门近的那张床上坐下。它的床单是蓝色的,上面跑着很多只云朵一样的小绵羊。肯定是他的床,旁边那张稍大一点,是他爸妈的吧。床单也更朴素,没有什么花纹或装饰。 “这个房间会被拆吗?” “那倒不至于。这个房间算是十层的阁楼,你看里面那扇门嘛,可以从那里下到十楼的,这里肯定是买顶层赠送的。这下你该猜到了,我们的房东就是十楼的住户。他把那扇门后面封住了,这样天台顶上就成了独立的房间,可以租出去。” “所以厨房也是他搭起来的喽?” “没错,他还给天台上了锁。想进来得有两把钥匙才行。”说着呢,他把手上的钥匙圈炫耀似地转了一下。 也不知道说什么,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说起来特好玩,你知道吗?虽说外面风大,房间里却安稳得很。唯一麻烦的就是下雨,你能想象吧?我来江元那天就是下雨天。当时我爸妈已经在这住了一段时间了。可让我吃了一惊,别人都是进家门了收雨伞,我们家是进门要准备开伞。因为从厨房到这里不是还得走好几步吗,要再把伞撑起来。那天晚上超搞笑,我爸在炒菜,我妈打着伞摸黑把一个个菜从厨房端过来,跟电影里面老百姓偷偷给八路军送粮食一样。还好我在,能给他们打个手电接个东西啥的…… “我在这其实也没住几天,主要是爸妈住。估计夏天也挺难熬的,空调不太行的样子。但总得来说,租金应该不贵,在江元能找到一个这样的地方也不错了。” 他边说我边点头,间或拍他的背。 “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老想考个好成绩了吧?爸妈太不容易了。我要什么他们都给我买,让我不比别人差哪怕一点,还想办法送我进这里最好的学校。我觉得自己付出的努力太微不足道了,比不上他们任何一天的辛苦……” 我说不出话,只好揉揉他软软的头发,然后把脑袋跟他靠在一起。坐了一会,他笑着说没事没事,其实都挺好的,爸妈明年准备在江元买个房子定居了,说不定会在我家附近呢,还可以一块玩。赶紧洗个澡换个衣服去吃饭吧。晚了的话,房东在下面用水,洗澡会很不方便的。 我真后悔,那天居然还问如果他爸妈突然把他从一中带走怎么办。 17 手抓饼与闲谈 “去你家过中秋?应该没问题,我跟爸妈说一声就好。对了,吹头发吹头发。” 他招呼我进卫生间,那里已经插上了一个小吹风机,他刚刚吹过了。我接过去,把开关往上一提,轰隆隆地没响一会,啪,灯全灭了。 “跳闸了,你们家配电箱在哪?”我回头问他,身后一片漆黑,什么人也没有。 “米乐?”我呼唤他,没有回答。 “你别恶作剧好吗,多大人了?”抱怨了一声。 还是没人回答。 “你出来啊,我知道你藏在哪等着吓我。说话啊!” 依然没有声音。 我蹲下来,抱住自己的膝盖。好久没有在陌生而黑暗的地方呆过了。从小我就怕黑。弦弦不怕,跟他住一起,我被保护得很好。我知道他躺在上面或一旁,总会睡得很安稳。哪怕他不在了,头顶黑漆漆的,我都知道有块床板在那,好像他也在躺在那似的。房间的另一个主人还在,他会挡在我前面。 而这里什么都没有,只剩下我与黑暗。 又是啪的一声,房间顿时全亮了起来,而我还蹲在原地,大概是怕乱动一下灯会再次熄灭吧。米乐很快从门外探出头,说他刚刚下楼去找房东了,配电箱在十楼。 看到我这副表情,他马上拉我起来,道歉说走之前应该说一声的。我说没事。 “话说你刚刚真的像一只受惊的小猫。你睡觉和害怕的时候都像,缩起来。”他说。我们俩换好衣服出了门,已经七点多了,风呼呼地吹,街道上没什么人,似乎是可以说说心事的环境。 “我弟好像也说过,我一发烧就像只小病猫,一点精神没有,一句话不说,光趴着,乖极了。他一说这话,我就想踹他,哪怕他是在床边给我端药。” “其实,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以为你是大哥哥的性格欸,很会照顾人的那种。”他歪着脑袋看了看我,又歪回去,“不过,你对人确实挺好的,而且现在的性格也不错。” “我现在是什么性格呢?” “就……爱哭!还不喜欢让人看到。”他对我做了个鬼脸。 “也不知道是谁来学校第一天就哭了,还是躲在厕所里哭。”我捏了捏他的肩膀,一堆硬得像钢架的骨头。 “疼,放手。”他使劲挣脱了我。我们俩继续走在街道上,风刮过我们穿的套头衫,他的是蓝色,我的是深红色。厚实的衣服让我们无所畏惧,但还是默契地一起戴上了帽子。躲在帽子里就不怕了,甚至还觉得风可以再大一点。 “话说,你很怕黑吗?” “怕,也怕鬼。所以别找我看恐怖片啥的。” “弦弦哥哥不怕?” “不怕。” “那他怕什么?不会什么都不怕吧?” “也有。他怕虫子,尤其是会飞的,除了蚊子。他总担心被蜻蜓或者蝴蝶什么的迎面撞上,一听到有翅膀扇动的声音就低头想躲过去。有时候麻雀或者蝙蝠在乱飞,他都不太放心,爱往反方向跑,偏偏它们还会往他跑的地方飞。” “你不怕这些吗?” “说实话,也有点怕。但是好不容易有个他害怕的东西,遇到了,我就会叫自己勇敢一点,这样下来就真的会好些。” “我超怕虫子的。飞虫还好,那种蠕虫我是真受不了。光是想想它们弓着扭来扭去我就头皮发麻,简直是噩梦。最烦的是那种会吐丝从树上垂下来的,春天和夏天总挂得到处都是,不知江元这里管它们叫什么……” “吊死鬼。” “这个说法真形象,秋天来以前我都不太敢在树底下走,生怕自己迎面撞上一个。有时远远看到了,就发现它们在半空扭着身子,而且往往前面一只,后面一只,左一看又是一只,弥漫在空气里。往道路两边走不是个事,逃到中间会发现那里更多,一低头身上已经有几只在爬了,内心完全是崩溃的,真希望自己是个近视眼。” “你说得确实挺吓人的。不过是近视眼又怎么样呢,看不见又不代表它们不存在,还不如看清楚然后躲开呢。” “有道理。听说它们是害怕,所以才吐丝从树叶上吊下来,结果搞得大家也都害怕了。你说,它们挂在那不是更容易暴露吗?鸟儿看到要高兴死了,一啄一个准。我听过一句话,说恐惧本身才是最可怕的,好像是这么回事。” 又走了一段路,路灯明亮了一些。米乐说他爸妈讲附近有个什么小吃街,于是我们走到路旁准备开共享单车。 “话说,你家人有没有对你说过,要像男孩子一点,或者培养点男子气概之类的话吗?” “没有吧。”感觉家里人对我和弦弦都没什么要求,这两年尤其如此。 “想到这个是因为刚刚提到那些虫子。有时候见到它们不是因为别的,就是有几个男生走着走着会突然飞起一脚踹某棵树,然后虫子就都吓得垂下来了。他们最喜欢用这种方式吓人了,尤其是有女生在树下走的时候。我挺讨厌这种行为的,但他们自己倒觉得很厉害,像个男子汉。我不想跟他们混在一起。” “我也不喜欢。” “结果就是家里人老说我不像个男生,整天文文静静的,也不跟别的男生出去玩。我爸妈还好,那些三大姑八大姨,还有隔壁邻居,就喜欢教育我,不能这个不能那个的,别搞成小姑娘了,以后有什么事一点作用起不了。什么玩意嘛!能有什么事?不就是嫌我矮,嫌我像个小孩,等我长高了看谁还敢这么跟我说。” “让他们该干嘛干嘛去吧。”我跨上了车。 “对,我们走!”他一脚蹬开。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没学会骑车。家里原本有两辆自行车,但只有弦弦在用。他几次想教我,说教哥哥骑车是他的尊严问题,仿佛老哥我学不会就伤害他自尊心了。我确实去练了,摔得很惨,总理解不了该如何保持平衡,车把在我手上像头不能控制的烈马。而且每次坐上去我就忍不住要用脚撑地,脱离地面的恐惧对我来说是不能想象的。 弦弦不在以后,有一天我莫名其妙地难受,想砸什么东西或者撞哪里。但是我答应了所有人,包括自己,不会随随便便破坏任何东西或伤害自己在内的任何人了。于是我到楼下停车的地方,骑上了那辆属于我而又几乎不曾用过的车,没管它的座位上积了多少灰。我绕着小区的住户楼发疯似地骑,摔倒了几次,手和膝盖都擦破了,先前在球场上守门时也因为下地扑救擦破过几次。我不在意,都没清理一下伤口上的碎石和灰尘,继续绕着那些在夕阳下高高耸立的建筑奔驰,速度兴许都赶上摩托了。不断地摔倒,不断地爬起来,我没有数自己绕过同样的地方多少次,也没数摔了多少次。但最后我摔得越来越少,停下来时便知道怎么骑车了。 但我还是好难过,难过得像渗血的伤口裹着混杂的砂砾在斜阳下渐渐凝固。最后的一点日光打在身上,火辣辣煎烤着全身。不是因为疼,而是弦弦的那辆车我找不到了。 后来我知道爸妈把车送给姐姐了。也许是他们怕我见到物是人非而伤感,所以就让物也“非”了。但是我没看见它,并不代表我会以为它不存在。我依然记得。 “柯柯吃。”米乐递给我一块炸好的年糕,准确地说是塞进我嘴里的,抹得不怎么匀的甜面酱全蘸到了脸上。他说在老家上小学时,巴不得天天放学了到小摊子上吃这玩意,被它撑死都心甘情愿,只不过当时没那么多零花钱。现在倒是不缺钱了,但吃一块好像就够了,再点一根就太多了。 看来我们长大了。我这么回应。不过,还会继续长大的。他说是,也许哪一天他就不爱吃了,或者不能吃了。所以还是趁着能吃赶紧吃了吧。说完咬了一大口,拖出长长的黏黏的一条白丝。他一惊,抢在掉下来前把它咬住了。 我不禁又想揉他毛茸茸的脑袋了。 又逛了一会,在各个摊子上点好了炸串,金灿灿地摞在一个盘子,找了个坐的地方。我们一串一串地吃着,把吃好的竹签插到一个小桶里,不一会儿它就像个筷篮了。我觉得炸平菇的味道不错,干瘪酥脆,把甜面酱吸得满满的,咬下去香味四溢。 吃着吃着,米乐突然把刚刚摘下的帽子又戴上了,还伸手来抓我的。我问为什么,他指了指我背后的一个摊子,有点远,说柯柯你看那个人是不是涛哥。 好像是有一个跟我们差不多大的小孩在看摊子,而且就是卖手抓饼的。现在客人不多,来了一个他就点头问要什么,虽然我们听不见。客人说了,他伸手收钱,随即递回几个硬币,然后把一张饼摊开,煎了一会便熟练地翻过来。我还看到了打鸡蛋的动作,干脆利落,蛋黄才落在铁板上,蛋壳就进了旁边的篓子。再加什么菜,涂什么料,看不清了。只剩下他把饼卷在一起装进袋子的最后动作。客人走了,他就继续站在摊子上看着,不吆喝,也不自顾自地玩手机做别的事。 我瞄了眼手机地图,这条小吃街确实在经济开发区的范围内。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看别人做煎饼果子或者手抓饼什么的,米乐说,感觉非常神奇,能把一团面糊糊或者硬硬的饼捏成很好吃的东西,跟做泥塑或者陶艺一样。童年有不少时间是在看别人做饼子里度过的,后来老板见我只看不买,有点不高兴。现在想想有道理,我看着只是为了自己好玩,但人家一刻不歇地做并不是为了玩的。柯柯,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我们在这吃,涛哥在那里做,我们居然是一个班、一个宿舍的同学。 是的,我心里也不太是滋味,可是,真的有这么不好吗?我说。昨天外校的那个前锋,是我的小学同学,他知道我住校以后非常惊讶,好像住校是受了很大委屈或者过得很差一样。实际上并没有。或许在我们这些人眼里,涛哥过得是不太好,那是我们没经历过也没法想象他的生活。他可能觉得帮父母看摊子是很意义的,是心甘情愿的,我们有什么资格先入为主地觉得不好呢? 你说得对。所以我现在真搞不清我是为什么不舒服了。米乐说。是我从心底里不太看得起人家吗?我又好到哪里去呢?是不是我们活得太“轻”了,太无忧无虑了? 我们还在小声说着,他又做好了两单生意。 那啥,光在这里胡思乱想没用,我们得去帮帮他。米乐说。但是,我又不敢直接去摊子上找他,太不好意思了,他肯定也会难为情吧。他问我怎么办,我想不出来。 要是叶芮阳在就好了。 在我们的犹豫中,张涛涛离开了,一位阿姨扶着自己的腰走到摊子后面换下了他。涛涛向这边走过来。我们俩像打地鼠游戏里的两只地鼠,把头一低想要缩进洞里。所幸他没注意,可能也是想不到会有同学看着他“换班”吧。 他往街道尽头走去,消失在灯光和黑夜里。 “要不我们去他妈妈那里点两个手抓饼,支持一下?”米乐问。我说涛涛妈妈见过我,怕被认出来。米乐说他没见过,他去点。我嘛,戴好帽子跟在他身后就行,不要讲话。 “阿姨,要两个全家福。”映在小摊那个有点发昏的白色电灯泡下,米乐的脸一定是非常阳光可爱的。我用帽子遮着面部躲在他后面,看到涛涛妈妈有些疲惫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米乐就是一个笑起来就让大家很舒服的小孩。 她点点头,便去拿面饼了。米乐问多少钱,她说四十。我从钱包里掏出五十块钱来,垂着头放到装钱的盒子里。阿姨正忙着煎两个鸡蛋,说小伙子你自己拿一下找的钱。我点头了,没有拿。 “你们是学生吗?”她问,这次的口音清楚了不少。或许做生意时她的普通话说得更自然,跟其他家长讲话反而有点难以控制。大人也会紧张嘛。 “对,我们俩都是初一的。” “在哪个学校上学?” “江元一中。” 我拉了拉米乐的衣角。如果是我,会说自己是附近江元市新建中学的学生。倒也不是想撒谎,就是怕麻烦。我太不擅长和人搭话了。而且,可能说漏嘴。 “我儿子也在一中,你们认识他吗?叫张涛涛,在三班。” 我又扯了一下他的衣服。 “哦,我们不和他一个班,但听说过。他是个非常勤奋的同学,无论是学习还是打扫卫生。踢球也不错,昨天我还去看了他的比赛。” “你们赢了吗?他有没有进球?” “我们没赢,他踢得挺好,离进球差点运气,下回肯定能进。” “我不太懂足球,不过还挺希望他做做自己喜欢的事的。”她把里脊、方腿和培根放在铁板上滋啦啦地按压着,从上升的油烟中忙里偷闲抬头对我们笑笑。眼袋有点重,目光非常和善。 “是的,我爸爸妈妈也这么对我说。虽然我和涛涛不太熟,但我能感觉到他是一个很不错的人,很有教养,大家都喜欢他。就是有点腼腆,不过我们也不算认识他,只是见到过几次,那时他和他班里的同学在一起,氛围很融洽。” “有时候,我是觉得我们做父母的没什么大本事,只能做做饭打打工,和一中其他的家长比不了,怕他有点自卑。”她低头用小铲子把肉戳开,想检查熟了没有。那盏电灯泡的光均匀地散在她的头发上,让人看不出是被照白的还是真的白了。 这话听了有点辛酸。可能是米乐这副懂事可爱的样子很容易赢得大人的喜爱吧,她竟然对我们说了这番话。或许也是我们撒谎说跟涛涛不熟,让她可以跟我们放心地聊。尽管我们确实不够了解涛涛。 “阿姨您别这么想,您的手抓饼做得很好吃呀,老远就闻到味道了。烧菜是一门大学问呢,我也想妈妈做饭做得像您这样好吃。而且,我觉得涛涛在踢比赛的时候就很有自信,生活里肯定也不会自卑的啦。” “不要嫌弃妈妈做的饭,她会不高兴的。”阿姨把生菜加到两张垒好了食材的饼上。 “嘿嘿,我们家平时是爸爸做饭啦。”米乐吐了吐舌头,把我们都逗笑了。 “你的同学不太爱说话呢。”她在给我们装袋,可能是我笑了她才又一次注意到我。 “他呀,是个闷葫芦,不过我还挺喜欢他性格的。其实他超有自信,是我们学校的球星哦,但平时就是不讲话。所以阿姨你可别担心涛涛了,一般真正的高手才是沉默的嘛!” 上一个这么能吹的估计是叶芮阳吧,米乐今天一定是尽全力了。 “你们叫什么名字?下次来这里吃,阿姨给你们打折加料。”她把两个袋子递给米乐,米乐接过去,用手挠了挠脑袋,似乎是思考了一下。 “我叫黄铮,他叫穆敏学……” 憋住笑不容易。再不溜就要露馅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叶芮阳那样面不改色心不跳的。 阿姨微笑着送走了我们,说常来玩。她看上去有点疲惫,即便如此工作时还是打起精神的,就像那个里外都蒙了灰却依然持续照明的灯泡。这是我转身离开前留下的最后印象。 “柯柯?” “怎么了?” “阿姨给我们加了双份的里脊和培根。她可能是知道你没拿找的钱。” 一天吃两次手抓饼比一次吃两块年糕更具挑战性,何况还是超豪华版的全家福套餐,能加的料每样都加上了。不过,我们俩下定决心,要一点不剩地吃完它们。 18 共眠一舸听秋雨 国庆的八天假期里,你会做什么呢?是出去旅游还是宅在家里?请以“假期的一天”为题,写一篇记叙文,记录你假期里的一天。写出真情实感,不少于600字。 假期的一天 初一三班柯佩韦 今天是假期的第一天,我当了导游,带好朋友米乐出去玩。江元的旅游景点不少,但大多挤满了人,我要带他去一个没人而值得一看的地方。 我们沿着长江走,午后小雨初歇,起了雾。偶然间能看到白色的飞鸟,扑打着翅膀接近水面。江上的轮渡吹起汽笛,鸟儿飞到那里去了,仿佛它们是汽笛吹出来的精灵,正被笛声召唤回去。 江畔有张仰倒的桌子,无奈地瘫在乱石堆上,一角已经腐烂。几个小孩子拉着风筝线从它身边经过,色彩斑斓的风筝在阴沉沉的空中若隐若现。云里的风筝离我们很远,被江水经久不息冲刷的桌子离我们很近。 渡口附近有个火车站,停止使用了。我和米乐走上空荡荡的月台,透过紧闭的玻璃窗,能看见除了灰尘外一无所有的候车室,那些绿色座椅在现在的时间里沉默。站前的小广场上有个不太吵闹的收音机,老人们跳着舞,我们远远地欣赏。跳得真好,仿佛她们正青春年少,我们已步履蹒跚。 绕过镜子一样的候车室玻璃,我们来到了站台上。小草在杂乱地生长,它们爬上了再也不会被使用的铁轨和枕木。听说朱自清先生曾在这里接过父亲送给他的橘子,我用手机查了,那个地方实际上在南京。江元离南京多远?我没去查。 我想买两个橘子,一个给米乐,一个给自己。但车站附近没有水果店,听老人们说,以前有过。这里曾人山人海,现在只剩下生锈的栏杆和掉了招牌的旅舍。我看到一面白晃晃的镜子顶在理发店门口,店里却连灯光也没有,更不见店主与顾客。我们俩站在镜子前,似乎有点疑惑。到底哪个世界是真实的?镜子里的还是镜子外的? 走了一段,又看到铁路和高塔。铁路远端的碎石堆上有一个兔子玩偶,高塔顶上挂着一个褪色的氢气球。不知它们在这呆了多久,不知它们是不是很孤单。我想在铁轨上躺一会,米乐立马把我拉起来。我说,没有火车,永远都不会有火车经过了。但他说,没有火车也不可以在铁轨上躺。 他说的是对的。 傍晚,我们去了江边的另一个景点,同样没什么人。一座小山,登上去能吹到更远的江风,但雾没有散,看不见对岸。我们发现一块奇怪的碑文,写着“想一想,死不得”。用手机一查,是陶行知先生题的。他好像在很多地方都写过这样的字,原因是有不少人在临江的地方轻生。陶先生很痛心,于是在这里立碑劝诫。米乐说,如果有人在结束生命前,能看到先生写的字,或许就真的不想死了吧。也许不用陶先生来劝,一个路过的人突然喊他一声,问他需不需要帮助,他都有可能停下来。 我想是的。我们要好好活着。 假期的一天 初一二班米乐 假期第二天,我的好朋友柯柯带我去了遇难同胞纪念馆。来江元之前,我就听说过几十年前发生的暴行。于是我对柯柯说:“你是本地人,要带我去大屠杀纪念馆看看的。”柯柯说:“不要叫大屠杀纪念馆,应该叫遇难同胞纪念馆。小学语文老师告诉我,我们纪念的不是惨无人道的大屠杀,而是这场灾难中失去生命的同胞。” 进纪念馆前,我有点害怕,但我要去参观。柯柯拉住了我,说:“做好心理准备。”我知道柯柯也害怕,他在努力表现得更坚强和勇敢一点,好让我不那么害怕。 先前,我仅仅是听说过屠杀的存在,直到看到了侵华日军残忍的暴行,我才明白现实是多么残酷。一张张黑白照片令人不寒而栗,很难想象那是真实发生在历史上的事。扭曲的笑容,滴血的刀,无数死难的同胞。来参观的人很多,我却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空荡荡的冰窟,四周都是融化不了的寒冷。什么声音都没有,什么东西都看不清,我只听到水滴的声音,它每间隔很短的时间便响起一次。后来我找到了它的源头,一台模拟水声的机器。它上面写着,每滴一次水,便意味着一个人被杀害。 我靠在柯柯身上走出了纪念馆。阳光照下来,我头晕目眩。我在封闭的馆内呆的时间太久了,重新见到太阳时,感觉它凄惨而虚幻。它照得我全身滚烫,却仍摆脱不了寒意。 我们走到了一堵墙前,看到长长的名单,无数的名字。工作人员告诉我们,这些名字仅属于很少一部分的遇难者。更多人的名字还在查找,即便过了那么多年,他们还在努力寻觅每个受害者的姓名。 我不敢看名单,怕看到和自己认识的人相同的名字,甚至是自己的名字。如果我活在那个时代,可能也会成为一个被刻在墙上,或者等待被刻上墙的名字吧。 离开纪念馆后我们去吃了晚饭,在不远处的一处购物中心。餐馆很多,灯光很亮,我没什么胃口,感觉这里离纪念馆还是太近了点。柯柯找了一家店,店主来自台湾省,很客气地问我们吃什么。看我们吃得很慢,便来问是不是做得不好。柯柯说:“鱼有点咸。”我说:“我们刚刚从纪念馆出来不久。”他点点头,给我们加了个免费的果盘。 临走时他对我们鞠躬,说下次鱼不会做得那么咸。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来了。但或许我会再去纪念馆的。 历史与现实不总是那么美好。我们只能面对,我们必须面对。 整个三号,我们俩都缩在小桌子前写作业,因为明天又要出去。总算把作文给写好了。互相看了对方写的作文,很累,躺床上了。 柯柯,你觉得什么事最可怕? 还不睡吗,又问这种怪里怪气的东西。 我看你没睡才问的。 你问的你先说呗。 我觉得是有人盯着你看,随时随地对你评头论足。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我想躲避他人的目光。所有人都有一套标准,而且想把你揉成他们希望的模样,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如果他们有刀,说不定就会肆意地杀人,不符合他们标准的就杀,对他们来说那不是和自己一样的生命。他们现在没有刀,却依然可怕。不按照他们的规矩来,过得不错,他们会祝贺,但仍旧盯着你。一旦你过得不好了,就可以证明他们有多正确。他们可以一天到晚别的事不做,光等你过得不如意。他们的指指点点表面上是关心我、为我好,实际上不过是满足他们自己的愿望与想象。从不关注我是什么样子,只关注我有没有成为他们想要的样子。最可怕的是,我渐渐发现,自己会因为这些注视和评论而改变行为,避免被评头论足。哪怕我知道自己可能是装装样子,糊弄一下,但回头一想就觉得非常恶心。我做了不想做的事。这些事做多了,我最后会变成自己讨厌的那种人吗?也许早就是了,我从很小就学会了迎合大人,知道大人们需要我有什么样的反应,我是完全按照他们想要的方式成长的。那么,我到底是谁? 你嘛……在我眼里,你高大威猛,是球场上的传球大师和边路铁闸,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说着说着,笑了。 滚蛋啦。信不信我真把你踹下去打地铺?他踢了我一脚。 我有没有让你讨厌过?我问。 还好吧,就算讨厌也不是那种讨厌。你还不错,至少待在一起不会让我不舒服,还挺愉快的。好了,轮到你了,快说。 我觉得可怕的是无能为力,对人,对事,对时间。你可能尽了全部努力,到头来还差得很远,连自己都骗不了。比如说,童年过去了,就算一次次回忆,得到的也只有伤感,因为陪伴我的人再也不能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了。我改变不了什么,又没有足够残忍,能把过去的时间都忘记。 有时候,我甚至不能确定我印象中的那些事是不是真的,可能是脑子坏掉了吧。为什么我年纪这么小就不记得事情了?每次要把想起来的事写出来、讲出来时,总觉得不对,哪里都有问题,好像过去是还原不了的。回忆和真实有距离,就像镜子里的影子和镜子外的人。过去比记忆复杂。回不到过去,现在什么都没有,但又总得活着。 更糟的是,我觉得我的一言一行都可能会影响别人。就像你刚刚说的,我会使得别人去做他们本不一定要去做的事,无论我有没有这个愿望。所以我刚刚问你,我有没有让你讨厌。我感觉自己成了你说的那种干扰别人的人。 别人因我而改变了,如果变好了那倒没什么,可更多时候都因为我变得更惨了……我不想回家,一个原因或许就是我觉得我在家里会伤害爸爸妈妈,伤害姐姐。而且我控制不了自己……对不起,前几天我还开玩笑说,你爸妈要是把你从江元带走怎么办。我好坏。你肯定生气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要你走,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不走,赶我走我都不走。他说。我们就待在一起,初中一起,高中也一起。 拉钩。 好,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对了,柯柯,我还记得那句诗,“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咱们俩现在算是躺在一艘船上了,就不要在原地等着,最后“各自寒”了吧。你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告诉我,我会听的。 嗯。我也会听你说话的。 晚安。 晚安。 然后我们真的听到了秋雨声。睡得迷迷糊糊的我是被米乐踩醒的,他被淅沥沥的水声吓得一翻身从被窝里跳出来。他蹦下床,没穿拖鞋,惊慌失措地打开了灯,晃得我半天睁不开眼。 进水了。没开门还好,门缝下面的积水只是在缓慢地把自己推挤进来。米乐一开,我们就见证了崩溃的堤坝,等候在门外的一排洪水冲进房门,脚下顿时飘满了枯叶和海苔碎片似的泥,几根头发丝清晰可见,让我想起趴在水上的水黾。真是自毁长城。 米乐像半夜见鬼一样赶紧把门关上,说肯定是天台上的下水口堵了。他摇了摇头,对我说柯柯你洗个脚回床上去吧,我去疏通一下。 我肯定不答应。于是两人抢险救灾小分队成立了,我们回去穿上拖鞋,他打着手电,我撑着伞,视死如归地开门去迎接暴风雨了。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打着伞的我们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前行。然而实践证明,打伞一点用没有,雨瞬间从各个方向把我们的睡衣打湿了。水漫过了我的脚踝,对米乐来说可能会淹到更高的位置。还好没傻到穿长裤,不然又得洗一遍。 米乐说要去下水口那里找马桶塞子,还特意告诉我那个塞子是专门用来疏通天台下水道的,没在别的地方用过。可我们涉水到那里时,它早不知漂流到哪个小岛上了,说不定鲁滨逊刚刚捞到它呢。 只好分头去找了。能在十一楼有个私人泳池也真不错,米乐话音未落,脚下一滑,栽进了水里。他爬起来时本能地甩了甩身子,像小狗一样想把身上的水给抖掉。他看到我在笑,而且越笑越嚣张,就窜过来把我往水里一按,我故意顺势被他推倒。都湿透了就意味着有恃无恐,也不管塞子在哪、雨还在不在下了,我们俩在这座小区唯一一座纯天然顶层豪华露天游泳池里打起了水仗。先是互相泼水,接着拾起拖鞋拍水,用溅起来的水花攻击对方,最后是拖鞋互砸,反正穿着它比光脚走还滑。我们真成了两个小疯子,就在跳着,跑着,踩着水互相打闹,鬼喊鬼叫,笑得跟神经病似的,除了想把对方弄得更狼狈外一点也不想管别的事,房子被水冲走都跟我们没关系。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好久没有这么肆无忌惮地发疯了,我都快忘了自己是这么会调皮捣蛋的。就愣着想了一下,米乐捡到了晾衣架旁边的洗衣盆,劈头盖脸地把一整盆水从我脑袋上淋下来。我一把逮住他,两手齐下地挠他咯吱窝,他拼命踢蹬,把我也带倒了。我们坐在水池里看着密布的乌云,天台上积累多日的枯枝败叶从我们肚子旁边若无其事地飘过。看着看着,他猛然一转头,狠狠地揪我的脸颊,像扯着他那块黏黏的年糕。 激烈的战争结束于楼下的叫骂。我们不约而同地乖乖签了不存在的停战协定。还好是在外面,而且天台的门锁死了。搁到学校,我又要写检查了。 听到下水口里咕咚咕咚的声音,我们知道水会一点点退去。雨也停了,不知道是几点,乌云后的月亮露出了它近乎饱满的面孔。在城市的灯火纷纷熄灭后,月光格外明亮。我们踩着重新流动的水,在天台上漫无目的地行走。深呼吸了两下,消失的秋雨还存留于潮湿的空气里,随着静穆的夜色一点点浸入我的肺。睡眠中的城市深沉而长久,仿佛亘古不变的荒野又一次覆盖在了大地上。青色的光下,我看到米乐比往日更有生气,从头到脚都是那么可爱,他似乎是永远不会长大和变老的。 活在这个世界上真好呀。在进门和他一起拖地前我是这么想的。 19 回家 重新回到我们的房间像结束一场梦。梦中沉闷的气味或许还有点熟悉,还保存着醒来后黯淡了的色调。我察觉出自己与消失了的氛围存在某种联系,但要想起经历过什么,还记得什么,就得费一番脑子了。我要努力重返自己的梦境,可是它早就支离破碎,仿佛一地的玻璃渣,捡起来时总划伤手指,疼痛让人恍惚,如给房间拉上了窗帘,开始一场昏黄的午休。 柯柯,你的房间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呢。米乐说。我以为会是蓝色的墙,有一张大床,还有个堆满书的小课桌。 我也想这样呀。但我们家不够大。虽说是三室一厅,但其中一室是个非常狭长,只能摆张沙发的书房。我们的房间也很小,一进门就能看见上下铺,它贴着右边的墙。朝北的窗子摆了张书桌,另一张贴着左边的墙。此外便只有门口右手的一排柜子了。 他坐在我的下铺上,我拉开窗户前的椅子,手折断了似的无力垂着。窗户关上了,还能听见风在搅动外面的树枝,一片绿叶时不时击打着玻璃。 窗下的座位是我的,准确地说是我从弦弦那抢来的。双层床送来以后,整个房间的布局要重新规划。我全程没管事,只是叫爸妈花钱把以前的大床换掉。床的组装、房间的设计,那都是弦弦和工人商量的。弄好以后,我径直走进去,坐到了我现在坐的桌子前。两张书桌都清空了,看上去完全没有区别,即便有我也注意不到。我没问弦弦窗下那张书桌是不是他先前用的,他也没吭声,从此以后,这里就是我的位置了。我可以在写作业的时候任性地看一片叶子在春日的生长,直到它到秋天和同伴们哗啦啦地落下。 而现在还有一片叶子长在窗外呢,房间里也还有两个人。过了两年,这个房间里居然又有两个男孩子了。时间走得真快,我照着桌上的一面小镜子。喉结硬鼓鼓地卡在脖子上,脸也比以前更圆了,再过几年或许还会冒出胡子来吧。我的样子变了,弦弦呢?他永远属于那个我正不断远离的年龄,永远是那副我曾经一样有过但再也不会有的相貌。我讨厌拍照,但我现在一张他的照片都没有了。我的桌上曾经放过一张我们俩的合影,它在哪呢?一定是爸妈收走了。趁他们不在的时候,我把全家都翻过了却仍然找不到。 柯柯,有不少奖牌呢。是你的还是他的?或者是你们一起的?米乐显然看到了挂在弦弦上铺栏杆上的东西。尽管我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但金牌银牌铜牌都有。一开灯,熠熠生辉,仿佛星星。它们在提醒我,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怎么还能做到一边回忆,一边坐在这个房间里的?暑假时我天天巴望着快点开学,再快一点。之前的假期里都有作业,唯独刚刚过去的那个暑假没有,要是能在书桌前奋笔疾书,我可能还想不了那么多,也不至于在这里呆不下去。 都是他的,也许有几块是我的,但是没有他,我也拿不到它们。我这么回答米乐。事实就是如此,如果不是弦弦带着我去踢球,我并不会对足球有多少兴趣。兴许会去打篮球?也不一定,或许天生就没什么运动细胞,发呆倒比较适合我。 别这么想呀,哪支球队没有门将呢?教练不是讲了嘛,好的门将能顶半支球队呢。他说。 不知他这么讲是不是为了安慰我。但又有哪支球队是只靠门将赢球的呢?总得有人进球和组织吧。他们更关键。 对了,今天是我们一起在下面睡,还是怎么办?他问。 在下面睡吧,应该够大,可以吗?我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他没反对。 如果米乐爬到上铺,他会看到那些毫无改变的床单和叠好的被子,还有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摆在床上没带下去的。几张贴纸和卡片,一套重新洗过又特意摆上去的睡衣,似乎在等待有人重新穿上它,一只圣诞节的红袜子,小小的皮卡丘从里面探出头来。我至今还没有再去看它。如果真的有宝可梦,那它一定会用眼神问我,它的主人去哪了,为什么两年了还不来接他。幸好我们没有养过什么宠物,听说秋田犬就会长久呆在什么地方等主人回家。 他应该还有顶帽子才对,也找不到了。我到底弄丢了多少东西,是爸妈收走了,还是被我弄丢了?我平常不容易丢东西,一丢,都是最重要的。 韦韦,米乐,我能进来吗?是她在敲门。这回敲得很慢,很温和。在过去的时间里,敲门声宛如昨日的雨点,她在门口近乎是哀求,说大人们都出去了,只有她一个人,保证只有她一个人会进来。我怀疑她是不是跪坐在门口求我的,哭得太吓人了。我在做什么,缩在床上,躲在没有光的角落里。任由她耗尽最后的力气和尊严。 我伤害了家里的每一个人。一想到这个,难过的我就更加难过。离开房间我就控制不住自己。我得把自己关起来,这样对你们的伤害会小一点。但是,我在房间里,也感到黑暗在蔓延,心里依旧堵得说不出话。 她没有在问过以后就打开门,依然在外面候着。米乐推了推我,我才回过神说请进。她是叫我们去吃饭的,还说晚上有惊喜。 舅舅一家都来了,加上米乐,我们家的餐桌上有了七双筷子,仿佛这才是个正确的数字。爸妈给米乐夹了好多菜,跟他说多吃点,像在自己家一样。他显然有些拘束,很正经地用筷子一口一口地夹着饭菜吃,碗从始至终没端起来过。他的话不多,只有大家问他才回答。他在努力表现自己乖巧懂事的一面,或者说是别人会认为最好的一面。这对他来说很重要,他一定希望给我家人留个好的印象。 其实还挺感动的。虽然我好像更喜欢那个往我头上浇水的他。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他呢?可能就像他所说的川哥,几个形象要加在一起,才是真正的他。 弦弦又是什么样的呢?他真的是我回忆里那样的吗?还是那些再也看不见的照片里拍摄下的模样?我没法用镜子里自己的容貌想象他了,他的面孔早已化作一阵抓不住的轻烟与尘土,躺在正刮着秋风、落着枯叶的土地里。他离我好远,我好想他,尤其是在大家都坐在一起的时候。 我好想站起来问,问在吃饭的你们,喂,你们想到弦弦了吗,今天是中秋节呀,我们要团聚的,不是吗?可少了一个,少了一个呀,虽然我们这里摆了七双筷子,地上有七个影子,但是少了一个就是少了一个。他在哪呀?他能听到我们在饭桌上的欢声笑语吗?你们告诉我好吗?昨天下了一整夜的雨,他能听见的,隔着潮湿的泥土,他说不定要醒过来,想找一个人说话,我们谁在跟他说话?谁能跟他说话?怎么回事,我听不见他的声音了。昨天的月亮好明亮,今天会更明亮的,他能感受到。可你们都在吃饭,都很开心,你们为我开心,是的,我有了一个好朋友,一个我非常非常喜欢的好朋友,我又回足球队了,你们的韦韦变得更有活力了,你们欣慰,你们叫米乐常来这里玩,把这当做自己家。对,没错,全都没错,我真的很感谢你们,但是弦弦在哪? 我不能问。我知道你们谁都不会忘记弦弦。我也不会忘记。我知道你们爱他。我也爱他。可是,我还是好难过,比任何时候都难过,全家团聚比起孤身一人更让我想见他。我不可以说话的,我不可以哭的。一个字都不讲,一滴眼泪都不流。我知道我说了,我哭了,你们都要问为什么,都要担心我,接着我就想躲进房间里锁上门,然后继续难受,一起难受。不可以再这样了。我不能再伤害你们了,在这样的节日里,在米乐面前。 “岳隐,你的狗狗是什么品种呀?感觉好眼熟。”米乐摸着那只毛茸茸的大狗狗问。 “圣伯纳哦,不过血统没有那么纯啦,所以不会长得太大。你是不是在动画片里看过,它们经常在雪地里救人什么的。” “对对对!它脖子下面会挂一个小酒桶,我刚刚就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嘛!有个酒桶就更像了!” “难道酒桶是它的灵魂吗?”姐姐笑了。 “其实酒桶只是个装饰,救援的时候也不会用。是位英国画家画的,不过确实非常可爱。”岳隐挠了挠狗狗的下巴,它温顺地抬起头来让自己的主人摸。 “它叫什么名字呢?”米乐问。 “evan,埃文。” 突然有点想带着埃文和大家一起去冒险了呢,它一定能成为我们的守护神。 姐姐和岳隐是发小,虽然她说现在她们俩是对手了:一中的初中部只有两本学生刊物,一本是我们文学社的《猎人与轻骑兵》,另一本就是岳隐她们新闻社的《新现场》。这两本刊物好像并没有什么竞争关系,但姐姐说是就是吧。我和米乐确实也没想到她会带我们来岳隐家的大院子里玩,还说晚上一起吃饭。 比起拿相机拍照,我更喜欢岳隐拉着狗绳被埃文拖着走的样子。我问她埃文几岁了,她说才一岁半。看来它会陪伴她很长时间,至少十年吧,希望如此。十年是很漫长的,对现在的我们来说,毕竟自己也才活了个十年出一点头。 埃文像是听见我在问关于它的事了,走到我的鞋子前嗅着,吓得我往后跳了两步。不是不喜欢动物,我不太能接受它们和自己过于亲近。埃文很乖,我仍然警惕。大狗狗似乎都很温和,小狗反而会乱叫甚至咬人。可能就像米乐说的,是太害怕了,控制不住自己。 傍晚了,岳隐熟练地把埃文安顿好。我们各上各的车去饭店了。在预定好的包间里,已经有一家人在等候了。 赫明明。看来姐姐之前认识他?也许是双方的家长早就互相认识吧,毕竟是同事。 同伴的数量多起来,我们就越不容易拘束。大人们很有心地让我们坐到一起去,自然是男生和男生坐,女生和女生坐,三八线由我和姐姐来填。 还是逃不掉拍照,入座前我们被要求站成两排合影。女生在前,男生在后,虽然米乐站前面或许更合适。那一定会是一张很突兀的照片,明明比我们都高不少。不过更多原因应该在我身上——又被妈妈说表情太严肃了,可我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要对着一个冰冷的、盯着你看的镜头笑。把这张机械的眼睛记录下的图片发到朋友圈和家人群里,是不是就意味着留住了一个美好的时刻?如果时间能这样被留下的话,那也太容易、太廉价了吧。可我又有什么资格这么想呢?我连留给大家一点美好的时光都做不到。 在这个年龄,男生女生之间想找点共同话题并不容易,好在姐姐和岳隐都很随和。明明问起狗的事,他似乎想要在家里养一条金毛。岳隐说她也很喜欢金毛,作为寻回犬,它极通人性。最有趣的是可以带着一起游泳。她还说,金毛的智商相当于五岁左右的小孩子,你要是养了,家里就多了个弟弟。 明明和这样的大狗狗还是很搭的。他无论平时还是踢球,都很温柔敦厚,就是比较高瘦,没有一身毛茸茸而已。 “话说你们喜欢哪支球队?”姐姐忽然开口。男生们都很诧异,刚刚没聊一点跟足球有关的事,不用迁就我们聊这个吧。她哼了一声,说才不是呢,自己是老球迷了,根本不是为了你们才说这个的,就是好奇。米乐在我耳边偷偷说他真的一直以为我姐是因为我才关注足球的。 她的兴趣面确实挺广,喜欢足球也不奇怪。毕竟身体一直很健康,也很有活力。她最喜欢听歌,摇滚、民谣、流行、古典都听,唱得也好。听姑姑说会做菜了,说不定中午有哪个菜是她烧的,而大人们都没表扬一下,可能是大家都习惯她这么优秀了吧。 我倒是被表扬得很多,这两年尤其多,把饭吃完都能说我习惯好不浪费,实际上只是有点强迫症罢了。 “可这样好吗?很多球队之间是死敌关系呀,要是一报出来真是死敌,那多尴尬呀。”岳隐说。 “大家相互尊重嘛,我觉得没问题。”姐姐说着,伸手捏了一把我的脸,“反正我知道韦韦没有支持的球队,你们要是有的话可以推荐推荐。但是不许带歪了,让他喜欢上我的死敌。你们支持的话我包容,他要是敢支持我就揍他。” 莫名其妙被威胁了,不过还挺高兴的。她每次都说要揍我,从来没揍过,倒让人有点期待。 “我支持的球队是意甲的,球衣颜色有一半是黑色。”明明笑着说,“不过你们都不怎么看意甲吧?我太老派了。” “狡猾!”姐姐揪我的那只手忽然使了下劲,“米兰、尤文、国米,哪个不是一半黑色的?这样的意甲球队有七八个,你让我们怎么猜?” “至少你知道我不是罗马双雄和那不勒斯的粉丝了,不是吗?”明明吐了吐舌头。姐姐说的那些球队,前几个我还听过,后面的是真不太清楚了。 米乐说他看的比赛不多,大部分球队都是听同学讲的,他老家也没有职业球队。岳隐说她的确有只喜欢的球队,但不想说。姐姐喜欢的球队还是不提了,她自己说死敌不算少。聊天很快变成了他们给我跟米乐推荐球队。 “一个人喜欢的球队还是很能代表他的性格的……”姐姐话音未落,明明毫无征兆地笑了起来。她随即也露出了会心的表情,说大概知道明明是哪队的球迷了。我和米乐一头雾水。 “我觉得米乐这样很帅很少年的,就很适合穿一身非常阳光的白色球衣,有那种银枪白马的感觉,所以你要不要考虑……” “得了,你就别兜售私货给人家了,让他自己慢慢选嘛。” “你怎么知道他会不喜欢?” “你怎么知道他就喜欢?少误人子弟了。” 我实在怀疑姐姐说她们是竞争对手,根源在于支持的球队是死敌。 “我确实觉得纯白的球衣很适合我呀。”米乐笑着,两位辩手的争执停下来,自然是一家欢喜一家愁。然而他很快又讲,他说的是江元一中的白色队服。我们都笑了。要是我这么说,估计姐姐又会说要揍我。但我的门将球衣毕竟是绿色的,白队服都是他们的。 “柯柯呢?你喜欢什么风格?”明明没直接给我推荐,“或许我认识的球队里有你可能会喜欢的。” 我吗? 弦弦确实没有跟我说过他喜欢哪个球队。我陪他看过一些比赛,但无论哪一队进球他都会非常激动,而我照例是窝在沙发上打哈欠。 以他的性格,会喜欢什么样的球队呢? “我觉得……是那种踢球非常拼搏,热衷于进攻的球队?不会过于保守。但防守也不差,即使是前锋也会积极回防,全队都很有斗志。团结,心往一处使。求胜欲望很强,每一场比赛都全力以赴。全队上下没一个踢球脏的,也没有自私自利独霸球权的。从来不会恶意犯规、拖延时间、假摔骗点球,也不会钻规则的漏洞,更不会弄伤别人。面对对方的粗鲁犯规也很从容,甚至毫不在意。就是踢得干干净净,赢得堂堂正正,不会为了赢球而不择手段。尊重对手,无论输赢都去握手,胜不骄败不馁。还有就是,很敬重球迷,哪怕只有几个人来也会去谢场。最后就是,能赢球,赢得越多越好。” 我说了好一会,大家听完沉默了片刻,岳隐先开口了: “你说得是不错,这样的球队大家肯定都会喜欢。但说实话,我支持的球队其实算是很优雅的了,但还是到不了你这个标准。每个球队都有那么一两个人,他们不是那么干净或者绅士。如果你想找从没吃过红牌或者跳过水的球员,我还能想起几个,但这样的球队是不存在的。” “拉倒吧你。” 原来大家都差不多,不只是男生会互相拆台。不过也就是很好的朋友之间才敢这么说话吧。 “柯柯,我很理解你的想法。但就像那天和叶老大说的,我们都非常尊重这样正直的球员,但现在很难找到这样的球队了。”明明说,“如果有,我肯定当他们的球迷。” “毕竟韦韦看的比赛不多,看得多了,会有自己的想法的。这一切取决于你自己。你要知道,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每个球员之间的差别是很大的,因为每个人都千差万别。你刚刚更像在说某位伟大的球员,而不是一支球队。如果一支球队所有人的思想和作风都全然一致,那会是很可怕的。足球的魅力就在于不一样的人能团结在一起,为了胜利共同努力,而不是十一个克隆人或者机器人机械地执行战术。” “但就算现在没有这样的球队,不代表以后没有呀。我们不都在校队吗,我们可以让一中成为这样的球队呀。当然……我们只能做好自己,不能要求每个人都这样……而且做好自己也不容易了。” “米乐说得对。我其实超希望你们都成为这样的球员的,一听就好热血,到时候我来给你们拍照。” “啊,我也就是说说。你知道教练训练的时候怎么‘夸’我们的吗?说我们是一群乖宝宝,犯规都不会……” “真的,我有点迷茫,关于教练和学长们说的那些话。你们今天见到我爸了,他是外科医生,也是球迷。我听他说过一些关于伤病的事,他讲得很专业,我越听越感觉球场上的伤病很可怕,有的球员甚至伤到很长一段时间内生活不能自理。那是专业球员,有钱,有人照顾。可我们是学生呀,除了踢球还有很多事。谁不是爸妈爱着宠着的?所以就很担心哪天比赛时我会弄伤别人。在小学我身高还行,防守不算太吃力。但是最近这两场比赛踢下来,感觉自己没有任何优势可言了。袁逸空学长老叫我防守凶狠一点,可什么是凶狠,什么是脏呢?该怎么拿捏?所以我防守就有点畏手畏脚,又怕失误又怕伤人……” 又聊了一会。姐姐的意思是我们现在毕竟是纸上谈兵,还是要到球场上慢慢适应才能明白。我忽然想起了那天的疑问,就说为什么江元一中没有女足校队,足球社应该是面向全校学生的,为什么偏偏没有女生入社。 你能这么想我很欣慰。姐姐说。但是你应该想到,男生校队都是勉强凑齐18人大名单,想在全校范围内找到8个会踢球的女生恐怕也不容易。没那么多人喜欢足球,更没那么多人喜欢踢球。我和岳隐都看球,但我们不会踢,没接受过训练。认识的女生里,踢过球只有徐牧一个人。岳隐说,实际情况是,学校里从没有任何一个人去召集踢球的女生,谁都不知道能不能组织起校队。也许不能,也许能,关键是没有人去做。甚至是王教练,她是女老师,但也没考虑过组织女足。或许确实凑不够人,却不能因为一个预测而什么都不去做呢。 我能感觉到这次她不是在和姐姐争辩。姐姐果然认同她的想法。或许明年社团招新的时候可以试试,她说。米乐和明明都愿意帮忙,我也是。 分别的时候,大人们还在互相握手与祝福,而我们走到了空旷的街道上。中秋的月亮高悬,它确实比昨天的明亮,或许明天将更加明亮。交谈之中,我的情绪比早上稳定了不少。是朋友间的交流保护了我,还是这些只言片语让我忘掉了自己,弄丢了那些激烈的情感?我说不清,但至少一起走在风经过的街道上还是不错的。戴上厚实的帽子,双手揣进口袋,姐姐在唱歌,委婉动听,仿佛温柔的月色流淌。 seethepyramidsalongthenile watchthesunriseonatropicisle justrememberdarlingallthewhile youbelongtome seethemarketceinoldalgiers sendmephotographsandsouvenirs justremembertillyourdreamappears youbelongtome i''llbesoalonewithoutyou maybeyou''llbelonesometooandblue flytheoceaninasilverne seethejunglewhenit''swetwithrain justremembertillyou''rehomeagain youbelongtome[1] 就听懂了一句“你属于我”,好在能用手机查到歌词。姐姐说徐牧在就好了,她是乐队的鼓手,偶尔也客串主唱。米乐问姐姐为什么不去乐队试试,感觉她比穆铮唱得好。你可以多和穆铮还有黄敏学聊聊哦,他们的乐队好像还缺人,岳隐偷偷拉我一把,这么讲。 而我现在只想静静地听姐姐唱歌,哪怕一个字都听不懂,像明明一样高高地走在最后,想象身边有一只一言不发的大狗在跟随。 “我们很谢谢你,谢谢你陪在韦韦身边。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过去的那些天里他总是一个人,太让人害怕了。我们做父母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阿姨,他已经是我最好的朋友了,真的不用感谢我。都是应该的。而且他很照顾我,对我很好。” 即便洗澡水呼啦啦地流,但我还是能听见他们在客厅的谈话。 “但是,阿姨,有件事我想问问。你们带柯柯去医院检查过吗?我是说心脏病,他身上好像从来没带过什么应急药。当然,我会去学急救措施的……” 有人影向卫生间这里走来,我把水开到最大。她很快便回去了。 “不用担心,我们家没有先天性心脏病史。” “可是弦弦哥哥……” 米乐在客厅里的声音中断了。 [1]youbelongtome是最早于1952年发行的单曲,演唱者suethompson,由词曲作者peeweeking,reddstewart和chiltonprice合作而成。后来由多人翻唱,其中jasonwade的版本成为《怪物史莱克》中的经典插曲,bobdn的版本成为《天生杀人狂》中的插曲。 中英对照版歌词: seethepyramidsalongthenile 看着尼罗河沿岸金字塔 watchthesunriseonatropicisle 望着热带小岛上的日出 justrememberdarlingallthewhile 想起亲爱的你 youbelongtome 属于我的你 seethemarketce 眼望市场 inoldalgiers 古老的阿尔及尔市场 sendmephotographs 给我邮来照片 andsouvenirs 和纪念品 justremember 清楚记得 tillyourdreamappears 直到你的梦想出现 youbelongtome 属于我的你 i''llbesoalone 我将独自一个人 withoutyou 没有你的陪伴 maybe 也许 you''llbelonesome,too 你也会寂寞 andblue 忧郁 flytheocean 在海上飞翔 inasilverne 乘坐银色的飞机 seethejungle 看见丛林 whenit''swetwithrains 雨落时变得潮湿 justremember 仍然记得 tillyou''rehomeagain 直到你还乡 youbelongtome 属于我的你 20 客场与小惊喜 我今天一定首发。朔石学长去参加作文竞赛了,都没有跟我们一起坐校车来实验中学。教练说,正常发挥,我们一定能拿下比赛。随即公布了今天的首发名单。王晓亮前锋,中场是许祥在右,穆铮在左,邝灏负责中路,三名后卫是赫明明、袁逸空和张涛涛,门将自然是我。 实验中学在上一场比赛中0:3输给了北川中学,倒也不意外。北川是去年的亚军,听说今年实力有增无减。实验是小组中实力最弱的球队,我们想要出线,必然要在主客场都稳稳拿下对手。 张涛涛显然没有想到今天会安排他首发,急匆匆换鞋去了。叶芮阳在网上早早定了好了货,保证国庆返校的第一天就能把鞋送给他。 “可我生日在下个月呀?”当我和米乐在宿舍里把鞋送给他时,他显然很不理解。叶芮阳事先跟我们说好了,把锅全部甩到他头上。于是我就讲,都怪叶老大,日子都记错了,但既然东西买来了,还是当作礼物收下吧,正好能用得上。 他很开心。看得出来他在言辞上有些笨拙,但一句句的谢谢能让我们感觉到他在努力表达。我真的好高兴。 米乐问他是不是天蝎座的,他说不是,生日是11月24号,射手座。他挠挠脑袋,说不怎么关注星座,也不怎么过生日,但妹妹的生日在他们家是过的。 米乐单独跟我说,等24号到了,我们给涛哥送给个小蛋糕吧。还说原来以为他和我的生日靠得很近呢。我是11月5号的。要是离得近一点就好了,他讲,这样的话大家到时候可以给我们一起庆祝一下。 我没跟米乐说,我跟涛涛差不多,从没有过“自己的生日”。之前嘛,生日是两个人一起过。现在我两年没过生日了,蛋糕礼物贺卡之类的我一点都不想要,看到了就烦。 “所以,我妈就没告诉你其他的事情了?” “没有,真的没有,别这样看着我。感觉……你像个特务,马上要给我上皮鞭老虎凳和辣椒水了。” 房间里当然不会有皮鞭老虎凳和辣椒水,有的话也不可能用,最多只是挠挠他。但是看到这副大义凛然的表情,还是算了。 “我要是知道了什么,一定会告诉你的。你别这么想好不好。”他似乎有点生气,从床上爬下来,背对着我盘腿坐到了地上。 “对不起,我有点太敏感了。”我这么说着,他把头一扭,摆出一副不想理我的姿势。 “我今天就睡地上了,反正你也不相信我。” 这下可好了,我还得把他哄起来。 但这事对我来说很重要。如果弦弦不是因为心脏病突发去世的,那就说明所有的人都一直在瞒着我,在骗我,而且我绝无可能从他们那得到一点点真相。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会与我有关,都已经与我有关。 我真的需要米乐陪陪我,我能预感到只要灯一关,黑暗扑上来,恐惧会从头到尾把我淹没,像夜色能在一瞬间吞噬整个房间一样。而现在我把他气得坐在地上不理我了。太糟了。是不是我从来就不会信任别人?明明我和他在一起玩得那么开心,可我还是会突然伤害到他。我就像只刺猬,把自己缩起来,谁想安慰我一下,给我一个拥抱,结果都被我扎伤了。偏偏受伤的都是最关心我的人。 “你不说话我可回家了。”他站起来要走,我不能沉默了,马上从后面扑上去拉住他求他。这时他笑嘻嘻地回过头来说,说我就知道会这样。然后我乖乖地答应他不许再随便挠他,此外还有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一条一条地签,内容很多,还包括我要好好学习,这学期努力考到他现在的名次。不只有我要做的事,还有他要做的,比如我家人要是告诉他什么事,他会及时转告我。这么小年纪就会当双面间谍了。 “我可始终是站在你这边的。” 国庆后来的几天他回家陪爸妈了,我一个人待在学校写作业,写完了就去图书馆看书,要不就是拼命打手游。不然的话,这几天真有点难熬。假期太长了也不好呀。 “你怎么又在发呆了,待会上场了可不能这样呀。”米乐贴着我的耳朵说的,怕让其他人听见。如果一个大人久久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可能会有人说他在思考,而小孩嘛,只会是发呆吧。米乐一下认出了我的心思,我微微点头,伸出手来让他帮我戴上手套。 “柯柯,你加油呀,别丢球,我可就指望你了。”叶芮阳也凑过来了,每场比赛就三个换人名额,球队还有一半的人没有登场亮相过呢。他肯定想让今天成为自己的首秀。 “那你也应该指望一下穆铮和学长们呀,他们得进球才行。”我无奈地皱皱眉。 教练又让我们聚集过来,开始讲今天的战术思路。足球是圆的,并不意味着纸面实力最强的球队一定能赢得胜利。作为实力更强的一方,早早进球是非常关键的。如果迟迟不能得分,对方防线的信心一点点稳固,他们完全可能会凭借主场之利逼平我们,甚至通过反击的偷袭取得胜利。教练尤其强调了后防线要保持警惕,集中注意力,一旦大意导致比分落后,想要追平反超可不容易。“统治比赛”,这是她今天讲话的精髓,要从比赛的第一分钟开始扼住对手的喉咙,彻底掌控60分钟的节奏,早早通过进球杀死悬念。 铃声响了,这是球队离开更衣室准备入场的通知。《公平竞赛曲》即将再度奏响,我们要迎来本学期的第二场比赛了。岳隐带着她的摄像机如约出现在通道外面,一同前来的还有几位家长,都坐在看台上了。教练说足球也是一种人文关怀,一中的校队确实很人性化,所有想参与比赛的人都能跟随校车前往客场。 身着黑衣的主裁判一声哨响,比赛正式开始。先开球的实验前锋把球回给中圈的中场队友,没有受到逼抢的接球者二话不说,抡起腿来就从中场来了一脚射门。几乎是条件反射,我冲着球的方向跑了两步,还没有起跳,球就高过横梁飞出了界外。 威胁不大,不过确实要提高警惕。即使没打在门框范围内,实验还是在一开始就宣示了这片场地的主权。 然而接下来的十分钟内,实验都没有创造出射门的机会。双方球员的技战术实力确实相差较大,只要看到有人试图抢断邝灏脚底下的球,大家就心知肚明此人要被过掉了。拿不到控球权的对手被我们牢牢压制在了半场,与其说这是一场面对面的野战,不如说在第一分钟的奋力一击结束后就演变成了攻城战。除了前锋,他们所有人都退到了禁区附近防守,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在邝灏的调度之下撕开防线,撞破城门。 实验似乎早就预料到会成为今天比赛中防守的一方,我们在禁区前几次有威胁的传球都被拦截下来。但最大的问题在于他们在拦下球之后无法出球,没有形成有效的反击。传球的失误让球权很快回到我们脚下。他们仅有一个前锋顶在前面,而他身后毫无例外地站着赫明明或者袁逸空,高空球基本拿不住,地面的传球路线也被我们的中场球员封锁了。我们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死死遮住了他们偷袭的路线。 刚过十分钟,我们顺利取得了进球。邝灏把自己的位置挪到了右边,用一次精彩的假动作晃开了左前方的防守球员,直插球门而去。实验的门将卡住了近角,正准备迎接他的打门,不料他右脚轻轻一推,把球传到了自己的左后方,实验的防守球员回过神来之时,跟进到禁区的穆铮已经触到了皮球。他没有停球,果断地一脚射门,球贴着草皮快速奔向了无人看管的后门柱。球进,裁判指向了中圈,一次非常轻松的倒三角配合。穆铮没有做太激动的庆祝动作,和队友击掌后对着替补席握拳抬了抬右臂,应该是比给黄敏学的吧。 连续两场比赛取得领先,替补席上的大家却没有像第一场那样激动了,似乎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这种胸有成竹、游刃有余真是最顺利的状态。 实验在中场第二次开球了,我有意识地看了下自己的站位,没有太偏。 果然,又是一脚中场吊门,这次他们明显提高了准度,但是力量没把握好,球早早地下坠了,我稳稳把它接到怀里,顺手丢给面前的袁逸空。我听到岳隐叫了一声好扑,说不定她也料到对方会再次吊射了,已经在场边举好了相机。 好像听姐姐说过一句名言,不知道是谁的,讲同样的事物会出现两次,第一次是悲壮的,第二次是滑稽的。这第二脚射门已经没了开场时的坚决和气势,更像是为了刷射门数据而踢的。[1] 当然,我因此可以在数据栏上增加一次扑救了。也不错。 起风了,不得不偶尔原地小跑一下,只穿一件球衣有点单薄了,虽然是长袖的。他们倒好,可以跑跑,很快暖和起来。我这里嘛,一直没什么事,就只能挨吹了。 没过多久,大概是二十分钟左右,许祥在禁区前盘带时被拉倒。我们获得了一次定位球机会,位置很好,右脚球员能直接射门。毫无疑问,站在门前的是邝灏。实验的门将吼了好几次,把人墙排好,我看到他们堵住了左侧,门将站在偏右的位置。哨响,邝灏没做任何特别的动作,干脆利落的一脚射门击中了右侧横梁下沿,坠入球网,声音清晰可辨,门将没能碰到球。 一切都太轻松了一点,好像顺水推舟,我们这么快就2:0领先了。实验第三次开球时我仍然做好了准备,然而这次他们没有再射门了。 中场休息,大家非常平淡地回更衣室了,仿佛落后两球的是我们而不是对手。袁逸空过来跟我说了一通话,主要是吐槽对面门将排的人墙,把左侧门柱漏得一干二净不说,自己守右侧又守不住,实在搞笑。明明倒是问了个更实际的问题:没冻感冒吧? 教练在更衣室里肯定了上半场的表现,让我们继续保持。桌上摆了些香蕉和巧克力,当然还有水,大家忙各自补充能量。 米乐却没有直接来找我,而是去问涛涛首秀的感觉如何。他歪着脑袋想了一会,说还行。教练也过来鼓励涛涛了,让他自信一点,可以适当参与进攻。他今天踢得还是比较拘束,毕竟偏防守位置的球员都是以稳为主,生怕自己出点纰漏。前锋可以错失多次机会,但打进一球就可能成为英雄。防守球员则不然,完成无数次出色的防守似乎并不一定能引起足够的关注,而一个失误就可能让自己丢掉主力位置。涛涛肯定是知道的,所以保持不失位,袁逸空倒是几次冲到中场去,还来了一脚射门,让实验的门将去场外捡了半分钟的球。 “柯柯,小惊喜!”米乐突然从我脑后冒出来,正准备回头,眼前骤然一片漆黑,软绵绵的。还没弄清楚了,黑幕就撤去了,原来是他把一个围脖套在了我身上。他说天冷了,在球场上戴一个围脖可以保暖,而且看上去还挺有气质的。说着呢拿起手机给我拍了一张。它是纯黑的,棉质,没有花纹也没有哪支球队的标志,戴在脖子上确实暖和了不少。他说是他妈妈给我买的,他有一个纯白的。 脸红了,我是说照片上的我。他拍得可真不怎么样。 “你们也太甜了一点吧。”叶芮阳咂咂嘴。 “哪有,不是你跟我说柯柯要过生日了吗?” “我生日还有一个月呢。” “你看,你把柯柯和涛哥的生日都记错了,还好意思说我。” 叶芮阳捂脸笑了,直到他发现我也在笑。柯柯居然也会笑啊,他跟发现了新大陆似地嚷道,我以为你是老面瘫了。 “江元一中队请求换人,换下7号许祥,换上14号阎希。”下半场一开场我们就做出了换人调整,阎希获得了登场亮相的机会。到明年,肯定就是他和穆铮撑起我们的攻击线了。 实验也换上了一名前锋,看起来要加强进攻。下半场前十分钟他们的拼抢更为激烈,虽然无法从邝灏脚下断球,但还是阻碍了我们球员之间的联系。一次中场断球后,新上场的前锋接到了队友传球,在大禁区前沿来了一脚远射。打得比较正,但力量很足,我不敢怠慢,没去接,用手将球击出横梁。 这次倒没人喊好扑了,但肯定比上半场那次毫无悬念的扑救稍微难一点。 实验的角球开出,没有多少威胁,袁逸空庞大的身躯在禁区里确实有教练所说的“统治力”,他甩头将球顶出,张涛涛接到了这个解围球。 “涛哥冲呀,过他们!”米乐在场边喊了,我心里也在喊。似乎是这句话给了他一点自信,他带球奔跑了两步,看到阎希在右手边向他要球,便一脚传过去,自己继续向前,越过了一名防守球员。这时阎希应该把球回给他,这就是经典的二过一,也叫“踢墙”。阎希扮演的是一堵墙,吸引盯防张涛涛的球员的注意,接到传球后将球“反弹”给队友,使得张涛涛可以继续带球向前。 但是阎希没有传球,而是快速带球跑起来,大概从中场线的位置开始吧。去盯防他的那名球员跟不上,只能勉强追着他的影子。阎希沿着边路一路狂奔,防守球员被他越甩越远,眼看就杀到禁区了。他开始内切,实验的中后卫朝他贴过来,两人的身高差极为明显,阎希在即将撞上一堵真的墙时灵巧地把球从右脚扣到左脚,从防守球员的身侧躲了过去。被过的中后卫正努力转身,他不敢犯规,阎希进入禁区了,只要倒地就很可能是点球。 于是他眼前只剩下门将,对手弃门而出,朝他这里扑来,想在最后一刻抓住皮球。阎希近乎淘气地将球从左脚再次拨到了右脚那里,已经下地的门将再无可能触碰到超出他控制范围内的球了,只能目送阎希轻轻地把球推进网窝。 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这个进球,无疑就是千里走单骑了。他过掉了对方的三名防守球员,包括门将,完全以一己之力为我们锁定了胜局。唯一的差别就是阎希不像关二爷那样身姿挺拔,赤面长髯。 进球的阎希冲到场边和教练击了掌,随后回头和队友们拥抱。叶芮阳也跑到场边来摸了摸他的脑袋,接着去热身了。 之后的比赛波澜不惊,三球领先,我们踢得更从容,对手也没有过于激烈地拼抢,直到黄敏学换下穆铮以后,他有效地帮实验中学的同学练习了如何在对方的逼抢下快速传球。唯一的悬念就是叶芮阳能不能上,我看到川哥在场边慢跑了,叶芮阳也跟在后面。终于,到了五十多分钟,叶芮阳上场换下了张涛涛。米乐接涛涛下去的。叶芮阳上场后也没怎么碰到球,就只有一次大脚的解围,但还是兴奋得满脸通红。 三声长哨,全场比赛结束,我们在客场轻松拿到了三分,双方没有任何球员受伤,我和球队的零封也在继续。赛后更衣室里的氛围真是好极了,黄敏学是最早进去的,他脱了袜子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手里正拨着不存在的琴弦,脚底板打着节拍,哼着调调迎接我们回来。这里没有吉他真是太可惜了。 “嗨!”叶芮阳进门时倒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米乐问他是不是在纠结今天要不要洗澡,他说才不是呢,他妈妈来看球了,但是才上了几分钟。他爸要是知道,肯定觉得上几分钟还不如不上,进而认为踢球确实是在浪费时间。 怪不得他今天这么在意能不能上场。说着呢,突然发现黄敏学“切歌”了,改哼《听妈妈的话》。叶芮阳冲上去想收拾他,他笑着躲到椅子后面去了,也不顾自己是光着脚的,踩得地板啪啪响。 他比我想得可爱多了。 “对了,你知道涛哥下来以后,我跟他说了什么吗?”米乐在跟我讲话,阎希也凑过来听。“我说,我们第三个进球里,你给阎希的传球是最难的!” 我们都笑了,便问阎希那个进球是什么感受。阎希讲,就是当时感觉体能还不错,想带球冲一冲,没想到跑起来发现对方追不上了,干脆一个人单打独斗。 “下次我会传球给涛哥的。”他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涛哥肯定不在意。或许对他来说,有一次助攻就非常满足了。 教练推门进来。表扬了我们一番后,她说了另一场比赛的结果,北川中学在客场2:1战胜了理工附中。这意味着我们现在和北川同积6分,分居小组前两名。正当我们鼓掌欢呼时,她的脸严肃了不少:赛程提前了,下周日我们就要前往客场挑战北川。好好休息,这会是我们今年最困难的一场比赛。 [1]卡尔·马克思:一切历史事实与人物都出现两次,第一次是悲剧,第二次是喜剧。 同组比赛 理工附中1:2北川中学 江元市市长杯足球联赛(初中组)小组赛积分榜(c组) 江元一中2胜0平0负,进5球,丢0球,净胜5球,积6分 北川中学2胜0平0负,进5球,丢1球,净胜4球,积6分 理工附中0胜0平2负,进1球,丢4球,净胜-3球,积0分 实验中学0胜0平2负,进0球,丢6球,净胜-6球,积0分 (小组前两名出线。) 江元一中队内数据 射手榜 球员进球数 穆铮2 王晓亮1 邝灏1 阎希1 助攻榜 球员助攻数 邝灏2 柯佩韦1 张涛涛1 21 “德比战” 北川中学是江元市的名校之一,得名于贯穿江元市区的北川河,与一中一样拥有百年历史。初中部和高中部都坐落于城市中心,沉浸在一片茂密的梧桐树中,有几分静谧与古意。大人们总说北川中学最像大学,想来确实如此,江元大学距离北川中学也不过是几站地铁的距离。梧桐树一路从北川延伸到江大,闲暇时一路骑车过去是最惬意的。 “这就相当于德比战了!”叶芮阳在校车上扭过头对我们讲,“江元德比!不说外校,一中和北川是江元历史最悠久、成绩最好的两所学校,这种豪门对话可不能输呀!”这通发言不由让人想到和外校的友谊赛,似乎那时同学们也都格外认真、格外想赢,哪怕自己曾经的朋友和同学在对面。小孩子的争强好胜可爱而真诚,被叶芮阳这么一说,大家似乎都更想跟北川的同学一较高下了。[1] 但说实话,我们的足球队建队比北川晚不少,成绩也稍逊一筹。北川在上学期一路过关斩将杀入决赛,最后在点球大战中惜败给外校。而我们在小组赛出线后就倒在了八强,输给了溪岭中学。 今天下着小雨,打在一路的梧桐叶上,洗刷着积累的灰尘。城里的路有点拥堵,校车上人不多,好几位同学都是坐地铁去北川的。叶芮阳闹了一会,自己玩手机了,留下我和米乐摇摇晃晃地坐在后面。从小我就容易晕车,像他那样嚣张地在车上回头谈笑风生是想都不敢想的。我总记得自己在车上一回头就想吐,所以到现在都是乖乖正视前方,最多歪过脑袋来看看窗外。 米乐心里一定又在说我像只小猫了。 比我还容易晕车的就是姐姐了。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舅舅带我们三个去游乐场玩,车开到一半,我的肠胃就纠缠到了一块。正强忍着,一旁的姐姐忽然用手猛地捏一把我的肩,急着叫舅舅赶紧停车。本来还能忍一会,姐姐却弄得我彻底崩溃了。晕车是会传染的。我们俩在路边吐得颠三倒四,弦弦躲在车里。等舅舅把车开到了游乐场,我和姐姐吐完后早已睡得昏昏沉沉,他便不知是叫醒我们还是让我们歇着,只得对着弦弦苦笑。 总算到了,还好没在德比前晕车,不然首发肯定没指望了。但今天曾朔石学长在,这种大场面的比赛,教练十有八九是让他上。 北川的校园在雨中更有韵味,漫步走向体育场,很难把安宁的校园和即将到来的激烈球赛联系在一起。爬了几丝青苔的石板路上,我们的脚步格外清晰,仿佛在咀嚼一片干脆的海苔。 “你看到了吗?那就是北川的两个‘外援’吧!”叶芮阳指向球场上正在颠球的两位同学,他们穿着天蓝色的球衣,有说有笑。他说是两个留学生,一个日本人一个韩国人,北川的五个进球有四个跟他们有关。 “他们这么小就来中国了吗?我以为留学的都是大学生呢。”米乐问。叶芮阳说可能是父母在中国工作,或者家长中有一位是中国人。“市长杯有点国际赛事的味道了。”他这么说着,猜那个接近一米八的是韩国人,矮一点的是日本人,接着又给我们讲了一大通日韩足球的知识。日本球员的特点是技术好,整体性强。韩国球员嘛,印象最深的是体能好,跑不死,能让人以为有三个肺。 那中国球员的特点是什么?米乐的问题真让叶芮阳想了一会。 大概是头球吧?中国头球队,长传冲吊,一打一个准,但现在的国家队似乎不走这条路线了。 那我们现在是什么风格?米乐还在问。 谁知道呢?还在摸索吧。倒是我们的邻居已经找到并坚持自己的足球风格好多年了。不过,今天我们会有机会来证明自己的。他说。 于是这场比赛又被赋予了新的意义?我感觉叶芮阳的斗志更强了,米乐似乎也是。我嘛……如果没有比赛,我真想在北川中学的校园里好好逛逛。什么都不管,就漫无目的地在雨中走。 “今天的首发有所调整。穆铮,你打单前锋。中场是邝灏和李百川,然后四后卫,明明踢左边卫,叶芮阳跟袁逸空搭档中卫,涛涛右后卫。打防守反击,明白了吗?”教练公布了首发,没讲门将是谁,但我看到她向我走来了。 “佩韦,你今天继续首发。下雨天球会比较滑,尽量稳一点。” 我又首发了!而且是在这么重要的比赛里。我木讷地点点头,教练走到白板那里继续讲解战术,米乐开心地把我搂住了,说了什么我都听不清。 真没想到能首发,好在我可能一直是面无表情的,给大家一种波澜不惊的错觉。看了一眼川哥,他也面不改色,倒是叶芮阳激动得牙齿在上下打战呢。 教练让我们赶紧换好衣服,催得比平时都紧。离打铃还有一段时间,看来有不少战术要讲。然而她确保我们每个人都穿戴整齐后反而是去开门,岳隐几乎是跳着进来了,除了相机外,还拎了一整袋的运动饮料。 “想必大家都知道这场比赛的重要性,只要我们能在北川中学全身而退,就很有希望小组出线了。对方的进攻线有两名外国同学,大家欢迎岳隐同学向我们介绍对手的特点。” 我们都鼓掌了,看来岳大记者还肩负着情报部门的工作。足球社起码应该给她一个副社长的位置吧。 她翻出书包里的平板电脑,边划边说:“北川的19号队员很高,是日本人,叫内田高德,和日本国脚酒井高德同名不同姓,但位置不一样。他是高中锋,速度不慢,很喜欢上抢。踢实验的第一个进球就是他直接从中后卫脚下断球破门。” “和学学的风格很像呢。”穆铮补充道,黄敏学没吭声。 “他的搭档是韩国同学安东佑,20号,个子不高,技术很好,很喜欢传球,而且是传贴地直塞。他如果拿球的话,一定要有人上去干扰。 “此外,北川的10号队长金旻个人能力也很强。他是初二的,擅长内切远射,如果他在边路带球,多半就不会下底传中。他们三个人组成了北川中学的进攻线。北川中学的中场防守也很强硬,上抢凶狠,一旦中场出现失误,很容易被他们打出快速反击。在对阵理工附中的比赛里,本应该是理工的反击机会,球却在中场传导时被断了下来。北川的攻防转换很快,马上将球打给了内田,他再做给后插上的金旻,一脚远射直接破门。这是那场比赛北川打进的制胜球。” 说罢,她关上了平板,表示感谢大家的聆听。实际上我们更应该好好谢谢她。叶芮阳问金旻是不是也是韩国人,岳隐笑着摇摇头说不是的。米乐说叶老大今天猜得一个都没对上号,老马失蹄了。叶芮阳一摊手,说谁知道这两人正好和他们国家的足球风格是反过来的。 “岳隐同学说得非常清楚了,面对北川这样的强队,我们一定要干脆利落,不能犹犹豫豫。无论是出球还是解围都要果断,不能给对手留一点机会。强硬,一定要强硬。我知道你们平时都是好孩子,但是这场比赛你们要给我变成一群战士,明白吗?像个爷们一样去战斗!”教练让我们围成一圈,包括岳隐在内的所有人都伸出手来,邝灏带着我们喊了一中必胜。队里有好几个人还没完全变声,不过声音揉到一起就听不见了。只剩下一种声音时,听上去还是比较“爷们”的。 再次伴随着《公平竞赛曲》的演奏入场,我似乎渐渐习惯了这种仪式。但望见看台时,不由暗暗惊奇。北川的同学比想象中来得多。即便下着小雨,中日韩三国的国旗也整齐地系在了看台围栏上,透露出这支球队的国际化元素。不同国别与民族的人团结在了一起,为共同的目标努力拼搏。更引人眼球的是张开在看台上的横幅,北川的同学冒雨举着它,上面画着北川中学的校徽和一排奖杯,每个下面都标有年份,肯定是他们的校队在过去取得的一系列冠军。弦弦跟我说过,那叫tifo,是球迷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或是覆盖看台的拼图,或是手绘的横幅或画像。欧洲球场上精彩的tifo层出不穷,极具震撼力,是死忠球迷们守护主场与城市的决心所在,鼓舞着球员们冲锋陷阵、建功立业。如今它早已进入中国,出现在校园足球的赛场上,在一片细细的雨中屹立。 这样的主场氛围真叫人喜欢,作为客队球员,它也让人更想努力战斗了。我感到自己的精神正无比集中,有股压抑不住的冲动在体内奔跑,赛前仪式结束后,我几乎是跳到了大门前,伸出手来狠狠拍打了一下横梁。 今天该带那副手套来的。我想。雨还在漫长地落着,潮湿的空气堆积在了身上。快点跑起来吧!我深呼吸了一口,感到心脏在无比健壮地跳动。 比赛开始!看台上的欢呼从北川中学的三叉戟第一次触球就迸发出来。10号金旻在接到球的同时就向我们的城池发起了攻击,一道长传球直接去寻找19号内田。盯防他的袁逸空与他同时高高跃起,两人在雨水的冲刷中完成了一次空中对抗,学长先出一头,把球给顶了下来。接到球的川哥完全没有拖泥带水,一脚就把球踢出界外。回头一看,安东佑已经像幽灵一样贴在他身后了,幸好解围及时。 北川掷出界外球继续进攻。安东佑边路接球,川哥正面盯防他,没有轻易出脚。金旻快速从他的身后前插,韩国人似乎完全没看到队友的动作,眼睛仍一动不动盯着川哥,脚却不经意地轻轻一挑,皮球顿时落向了金旻的身前,一次不看人挑传。 “防内切!”袁逸空喊了,边路拿球的金旻果然没有下底,而是沿着大禁区边缘往中路带球,明明紧贴着他,已随时准备好起脚封堵他的射门了。不料他脚后跟一磕,球又滚向了边路,这时安东佑移动到了球的线路上,川哥还在他的身后。他起脚传中的一刹那,川哥补防到位,球蹭到他的小腿产生变线,飞向了禁区后点。 内田在那里等候多时了,即便传球的线路在意料之外,他凭借着前锋的嗅觉找到了球的落点。叶芮阳跟着他,使他在头球攻门时不是那么自然与舒展。球没顶上力量,我轻松地把它抱住,看台上一阵遗憾的唏嘘。 “稳一稳,不要急着开大脚!”袁逸空对我喊。我把球牢牢抓在手里,闲庭信步般在禁区里走了两步,等所有人都退回到中场。在北川中学散步的愿望是实现了。邝灏回撤到禁区前,我把球轻轻抛给了他。原本已掉头回去的内田忽然加速朝背身拿球的他冲过来,袁逸空大喊身后有鬼,邝灏把球稍稍一拉,扑了个空内田碰倒了他,两人都结结实实摔到了地上,相撞的声音穿过绵绵细雨被球场上所有的人听见。哨响,北川中学犯规。内田拉起邝灏,两人互相拍拍对方,没有说话。 开场便是如此激烈的身体对抗,这确实是我们目前为止最困难的一场比赛了,不,是一场公平公正的战斗。 邝灏示意我来开定位球,我把球传给了他,就由他直接在后场盘带发起攻击。内田再一次上来逼抢,这次面对面的交锋中,邝灏过掉了对手,随即带球到了中圈附近,给出一记寻找穆铮的长传。结果便是又一次激烈的空中碰撞,穆铮倒在地上,裁判没有吹哨。北川再次掌握球权,开始新一轮的进攻。他们的阵线层层推进,把我们的中场挤压得相当扁平,几乎退到了后卫身前。很难辨识出谁是后卫谁是中场了,连前锋都要加入防守。这种近乎窒息的压制在一周前对阵实验中学的比赛中还历历在目。强大的统治力,我们的一呼一吸都在被渐渐控制。每个球员疲于奔命地跟防和补位,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压力在雨中不断增大。 在赛场上,我还从没有这么紧张过,在他们的利刃正渐渐刺向我们的咽喉,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兴奋感。来得快一点吧!我们扛得住。金旻又一次内切过来了,这回的射门如出鞘的宝剑,嗖地直奔球门而来。我把身子斜甩出去,指尖触碰到了皮球,近乎灼烧的感觉传递到了脑子里。皮球的轨道一定被改变了,但速度太快,我还不足以将它完全打出界外。一声闷响,球砸到了门柱外侧出了底线。运气不错,没碰到的话一定进了,现在只是一个角球。袁逸空几乎是吼着锤了我一拳,对我说扑得漂亮。雨水打湿了每一个人的头发和球衣,拼抢和摔倒使我们的白色球衣脏得格外明显。我们像在大雨和泥泞中战斗的士兵,除了没流血以外。 安东佑开出角球,皮球在雨中高高地飘着,落向了后点,内田又跳了起来,叶芮阳被他摁在下面,起跳的高度明显不够,但他阻拦在了内田身前。不出意外,这次内田没法完全发力,我做好了扑救的准备。 他确实没顶好,球砸在了叶芮阳身上落到门前,明明随即将球大脚踢出边线。 然而裁判的哨子响了,他指向了点球点。 [1]德比(derby,又译作打比、打吡)是体育术语,多指足球队、篮球队、橄榄球队、冰球队和棒球队等集体项目的比赛。根据不同的情况,德比的定义和使用范围也不同。可以指两支位于同一城市或地区的球队之间进行的对抗(如北伦敦德比,托特纳姆热刺对阿森纳;米兰德比,ac米兰对国际米兰,德国鲁尔工业区德比,多特蒙德对沙尔克04);也可以指两支实力和历史荣誉差不多的球队之间的比赛,多为一个国家里最强的两支球队之间的对抗,即国家德比(如之前提及的双红会和世纪大战,曼联对利物浦,皇马对巴萨)。此外,还有因为历史、宗教、阶级、文化、意识形态、民族情绪等因素产生的德比战。 22 雨幕中的激战 “肩膀,是肩膀!”叶芮阳对裁判一遍遍地解释着刚刚球碰到的地方,用手拼命拍打自己的肩部。雨从他的脸上滚下来,我有点怀疑他是不是要哭了。但裁判仍不容质疑地摇头,认为内田的头球攻门顶到了他的手上,是一次要判罚点球的手球犯规。队长邝灏领着袁逸空和赫明明上去围着他。我也想去了,可在走过去之前他就示意我们散开,不然将出示黄牌。 判罚无法改变。所有人都退到了罚球区以外,20号安东佑抱着球走进来。 “一中门将,不能提前移动,明白吗?”裁判把哨子握在手上吩咐,“北川主罚球员,射门动作必须连贯,明白吗?” 我们都点头了。球被放在点球点上,球场内外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有雨还持续不断地落在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他助跑了,准备用右脚射门。过程非常连贯,看得出是想打我的右手。身体比大脑做出的反应快得多,我迅速扑向了右边,尽力把手臂撑开。该死的皮球飞得很高,我没有够到,它擦着横梁进入了网窝。看台上爆发出雷鸣般的呐喊,罚进点球的韩国人在雨中跃起庆祝,我失落地站起来,再次把手臂拍向横梁。两分钟前门框帮了我一次,但这回运气没再站在我们这里了。 然而裁判的哨子在欢呼中颇为不合时宜地响了,这回轮到北川的球员围了上去。看台也出现了零零星星的嘘声。 执法者认定北川主罚球员的队友提前进线犯规,进球无效,需要重罚。内田双手合十跟裁判理论,声音很大,说的是中文,只是重复一句话,“没犯规”,带着他奇怪的口音。显然,提前进线的是他。金旻把他拉开了,说没事让东佑再踢一次,照样能进。 安东佑又一次抱着球走向了点球点,对我笑了笑,感觉他有点无奈。一切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的助跑距离明显变长了。会改射门方向吗?他还在后退,似乎是一种心理战,给我更多的时间去揣度他会往哪踢。足够自信的球员会罚同一个方向,比如施振华。而他把距离拉得这么长,现在还没有停下来……是故意想骗我,让我以为他会打左边,然后再次往右踢吗?还是…… 他的助跑开始了,中间有些许停顿,是节奏的变化。在雨中,他奔向皮球…… 回头,我确定球落到横梁后面了。叶芮阳冲上来紧紧抱住我,仿佛我踢进了关键一球。防线的全部成员都围住了我,或拍肩膀或摸头的,头发上的积水全被薅下来了。摇头的变成了刚刚欢呼雀跃的北川队员们,看台上的叹息声像聚集的乌云。 也有运气成分,他脚下有点打滑,球飞向了中路,没有移动的我将点球托出了横梁。 “柯柯,你今天就是叶芮阳的亲爹了。”川哥笑道。叶芮阳回骂了他一句,说他妈妈就在看台上,结束了别忘去叫奶奶。 我是不太希望收个儿子,要是有人叫我妈奶奶,那可太别扭了——她没那么老呢。 安东佑再次开出角球。这回球直接被袁逸空解围出了禁区。对方的后卫来了一脚远射,把球送上太空。 罚丢点球后,北川的攻势有所减弱。在邝灏的组织下,我们也完成了几次打门,但威胁都不算大。随着中场哨响,我们踩着湿滑的人造草皮回了更衣室。 看得出大家都累坏了,作为门将我可能算是场上最轻松的一个了。包括加油助威的替补球员在内,大家都淋了一身雨。王教练也不例外,一直坚守在场边的她头发都有些乱了。一进门,她为我们鼓起掌来,夸大家上半场的表现是好样的。 岳隐也跟着进来了,吓得正脱衣服的男生们赶忙放手。还好她没有一点拿相机拍摄的架势,而是掏出纸来分给每一个人。直到下了场我们才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狼狈,一个个蓬头垢面的。 “冷吗?”米乐接了岳隐的纸,没经过同意就来擦我的头发。 “还好,你呢?”我看到他的头发也都垂下来了,衣服也湿了一大半。虽然没上场,他仍在场边和我们一起战斗。 “大家有没有比较累的?如果体能出现状况了,要及时说出来。”教练围着我们转了一圈,又走到几名球员面前讲了比赛中的注意点。只有她一个人没拿纸。最后她到了我的面前,没说什么,拍了拍我的脑袋,顺带也拍了拍米乐的。 我觉得所有人好像都拧成一根绳子了。 下半场比赛开始,率先换人的是北川中学。安东佑被换下,这让人有点诧异。不过就上半场最后的情况来看,他拿球出现了几次失误,似乎是体能跟不上了,罚丢点球可能也有影响。 韩国人也不是每个都那么能跑的?就像内田也不是技术流?可能因为我们都是业余的,而且都是小孩吧。我们还没被塑造成型,和专业的大人们相去甚远。但是,有他们这种水平的,或是说比他们强的小孩,在日韩到底有多少呢? 来不及想这么多了,战斗重新开始。随着体能的逐渐下降,技战术水平在降低,上半场还比较流畅的攻防开始沦为中场的缠斗。哨声不断响起,看台和替补席的呼喊此起彼伏。裁判在下半场出示了三张黄牌,我们这里有一张是给川哥的,他在和金旻的缠斗中放倒了对方。 场边的教练打出了他的第一张牌,让黄敏学上场换下川哥。他走下去时有点一瘸一拐,赵蕤和米乐在场边接他。 会不会换米乐上?说实在话,我很希望他尽快获得登场的机会,但是今天这样的肉搏战,他上来了真的好吗? 黄敏学登场就是一次逼抢,几乎是要贴地铲球了,湿滑的地面让动作变得更为流畅。虽然把球拦截下来,但裁判还是吹了危险动作犯规,给了北川一个定位球。 “学学,你注意点动作!”穆铮在提醒他。他没搭理,继续追球去了,像只追杀猎物的猎犬。 火药味在升级。体力不支让我们的动作变形,雨水加剧了球员心态的焦躁。黄敏学虽然不高,但骨子却硬得很,拼抢的积极性明显胜人一筹。金旻在带球时竟直接被他抢断了下来。没有犹豫,他像开了马达的四驱车,带着球就往前狂飙突进。中场抢断后的快速反击本是北川的拿手好戏,却被黄敏学在他们的主场复制了一遍。回防的球员无奈之下只好把他放倒,又是一张黄牌。这回黄敏学没有多嘴,而是迅速起身把球摆到事发地点,一脚传向前。定位球快发,他找到了边路插上的张涛涛。此时涛涛无人防守,北川的球员还没回过神来,甚至犯规球员还准备和裁判解释。黑衣人理都不理地跑到前方执法了。 穆铮已经插入禁区,涛涛的一脚传中球穿过雨幕奔向前点,穆铮把自己的身体抛出去,尽力甩头,球奔向了北川中学的大门,越过了门将的十指关,进而砸在了横梁之上,弹出门框。仅仅是一刹那,球场与看台上所有北川同学眼前可能都闪烁了一秒钟的黑暗。 就差了几厘米,门框在上下半场各帮了两队一次。 完成这次精彩的攻门后,我们连换了两人,阎希换下穆铮,许祥换下张涛涛。阎希一个人顶在最前面,寻找反击机会。许祥则是工兵,客串右后卫的位置,加强防守。 时间应该越过50分钟了,双方仍破门乏术。金旻在中场接到了球,几分钟前的一次角球进攻,我听到他在禁区里干呕了,但他仍在掩饰不适。大概要回传吧,他前面已经是许祥和黄敏学在阻挡了。然而看似精疲力竭的他突然一个加速变向,过掉了许祥。黄敏学上去堵拦,两人的身体硬碰硬撞在了一起,黄敏学倒在了地上,金旻也踉踉跄跄,最终坚持着没倒下。裁判没有吹哨,双手平举,指向了进攻方向。这是进攻方有利,不吹罚犯规的手势。重新找回平衡的金旻带球杀到了大禁区前沿,内田竭力为他扯开了空间,赫明明上前防守,金旻的手臂微微张开,做了个疑似犯规的推搡动作,闪出了空当。他大力的远射像一颗掷出的铅球,但被压得非常低,直奔球门而来。 角度太正了,我抱住球后把它死死压在了身下,好像在把残留球上的力量一点点转移到土地里。角度刁钻一点,肯定是一记世界波了。这次中场的连续盘带过人实在是赏心悦目。 裁判示意我不要开球,我这才反应过来有两个人躺在了球场上。金旻就在面前,黄敏学倒在远端。金旻还好,抽筋,但也疼得直锤草皮,明明和内田在帮他压腿了。 黄敏学怎么样了?大家都在围着他。看不清,我应该上去的。 我确实去了,替补席上的穆铮也跑了上场。学学捂着大腿仰躺在草皮上。作为队友,我最开始想的居然是他是不是想要让裁判给金旻出黄牌。然而他没有喊一声,也没有滚一下,只是紧紧咬着自己的牙齿,哼都没有哼。 “学学,你伤到哪了?告诉我!”穆铮在呼唤他。 “没……事。”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两个字。这明显不是在表演,而是在克制自己。他一定费了很大力气,受伤了都不喊一声疼,简直是把疼痛感打碎了往肚子里咽。强大的意志力和自尊心让他如此坚强,我刚刚竟然那样揣度他,亏我还是他的队友。 是不是我对很多人的判断都有错误? 穆铮和赵蕤驾着黄敏学下场了。比赛重新开始,所有的注意力都必须回来,无论我有多想知道他怎么样了。 这里简直就是战场。 几分钟后,我看到学学重新站到了场边,裁判示意他可以回来了,尽管他跑起来有点别扭,但又奔着球的方向去了。学学的及时回归大大提振了士气,比赛在一分一秒地走向终点,但精气神没有涣散。北川出现了一次中场传接球的失误,黄敏学断下球,回身交给了邝灏,队长给出一脚精准的长传。阎希在北川的禁区前沿接到了球,此时距离比赛结束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面对防守球员,他停顿了一下,做出一次假动作,随即在空当里起脚打门。另一名后卫及时过来协防,把自己甩到了草皮上,用腰部封堵出了阎希的射门。裁判吹响了比赛结束的三声长哨,堵枪眼的北川后卫还没有起身,痛苦地在地上翻滚了两下。阎希关切地蹲下去拍了拍他。 战斗是结束了,但双方将士还保持着拼搏带来的肃穆。没人说话,都上去看被球闷到的后卫了。好在过了一会,他缓了过来,邝灏和金旻把他拉起来。于是大家都走回中圈,列队握手。替补席上的球员们也上场来打招呼了。 “不错的扑救。”高高的内田过来跟我打了个招呼,一时间想讲句日语回应他,不过我实在也不知道多少,只好笑笑了。 “学学,你还好吗?”我听到米乐在问了,一回头,学学正用双手撑着膝盖喘气。 “硬伤,没多大问题,疼几天就好了。”他吃力地笑着,拽了一把米乐伸向他的手,慢慢把腰挺直了。 雨停了,我们走向看台去谢场,学学走得有点勉强,由穆铮搀着。我看到叶芮阳的妈妈了,她没有打伞,陪儿子一起站在雨中。秋日的鸟鸣回响在北川中学百年历史的校园里,一场来之不易的平局,今天我们在这里全身而退,继续排名小组榜首。湿漉漉地返回更衣室,教练夸奖我们之余,还让我们赶紧把身子擦干,避免感冒。说完她就转身出了门,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换衣服了。叶芮阳第一个弄完,开门就要出去,却听见教练在门外说,换完衣服要打扫干净卫生才能走,不能在人家的更衣室里留一点水迹和垃圾。不过,你今天例外,妈妈在门外等着你呢。 同组比赛 理工附中2:0实验中学 江元市市长杯足球联赛(初中组)小组赛积分榜(c组) 江元一中2胜1平0负,进5球,丢0球,净胜5球,积7分 北川中学2胜1平0负,进5球,丢1球,净胜4球,积7分 理工附中1胜0平2负,进3球,丢4球,净胜-1球,积3分 实验中学0胜0平3负,进0球,丢8球,净胜-8球,积0分 (小组前两名出线。) 江元一中队内数据 射手榜 球员进球数 穆铮2 王晓亮1 邝灏1 阎希1 助攻榜 球员助攻数 邝灏2 柯佩韦1 张涛涛1 23 期中考试 与北川中学的比赛之所以被提前,大概是和我们的本职工作有关:期中考试。不知为何,今年的考试比往年早了好几天。10月31号是星期一,在校复习。1号考语文数学,2号考英语和生物地理,3号考政治历史,下午和4号星期五按临时课表上课,便于讲评试卷,社团课也停了。 5号我们将在主场迎战来访的北川中学。真想不通这个赛程是怎么排的,可能是希望给我们在考前多一点复习时间,然后在考后有一次放松的机会吧。然而正式比赛根本就不是放松,尤其是面对北川这样的球队。这无疑是一次加试。 别想太多,先把作为学生要做的事做好。考前最后一堂社团课,教练让我们好好复习迎考,还特意嘱咐了一句要是有不会做的地理题,可以去初二办公室找她。这堂课上我们没有太多对抗训练,只是简单地做了点慢跑和抢圈,意在避免受伤。 初中考试还是和小学不大类似,分考场,每张单独拉开的课桌上有姓名和考生号,和球赛一样正式了不少。我被分到了14考场,也就是初一14班的教室。米乐在1班,跟我隔了三层楼。每个教室的门上都贴了在本考场考试的学生名单,涛涛和明明也在14班。走到考场时,14班的同学没完全出来,有的还在座位上收拾东西。 “柯柯,你的座位在这。”我听到有人跟我打招呼,抬头一看是阎希,“你坐我的座位,快来吧。”说着呢,他麻利地拎起收拾好的书包,跟我说了句加油呀,就和一个在旁边等他的男生出去了。那个男生看到我来,也很善意地对我笑笑,我略微地点了点头作为回应,虽然幅度小到我都怀疑自己动了没有。我从未见过他,个子和阎希差不多高,刘海齐齐地垂下来,单纯可爱,应该是个很好的同学。我有点想认识他,但说实话我和阎希都能不算熟。不知从何时起,我好像都很难主动去接近人了。可能我天生就不是那么容易和人亲近吧。脾气又差又古怪,时不时炸毛,更多时候想一个人呆着,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 那天我是怎么跟米乐说要做他朋友的?是偷听被发现了,于是迫不得已找的借口吗?还是说他哭得实在太难过了,我想要安慰他一下?或许从他独自背着那么多东西来到学校时起,我就很欣赏他了。那天听到他一个人哭,我更感觉到我们之间存在某些相似的地方,可能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应该是这样的吧。我不确定。 毫无疑问,米乐现在已经进入了我的生活,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我离不开他了。我想,对他而言,我也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了,至少他真的写了两张期中考试的目标贴纸,其中一张贴在我的床头呢。 进入彼此的生活是温馨的,但承担友谊与陪伴带来的快乐之外,也要准备接受随之而来的危险吧。一旦人与人靠得太近,将无可避免地迎来分别时的苦痛。经历了小学毕业,大家都知道总有一天我们会各奔前程,成为一年最多只见上一两次的校友。所以米乐才这么想让我跟他一起考上一中的高中部。这样至少能把缘分再续上三年。如果运气好,我们上了同一所大学,还可以继续做四年同学。但无论如何都有告别的那一天。没什么是长久的,尽管谁都想朋友总在身边。我和米乐是朋友而不是亲人。走到最后,还能在身边的,恐怕只能是由血缘决定的那些不可选择的人。 结局甚至未必如此。这两年来,我觉得自己的童年记忆碎掉了,好多事记不起来。那个和我关系最近的人退出了我的生活,我愈发感到连大地都不再那么坚实了。生命可能在某个夜晚陡然破裂,我的手指触碰不到远去的灵魂。 所以我还是适合成为介于朋友与认识之间的人。别人可以突然想起我,但不会把我作为完全信赖的知己。这样分开了也不会太伤感,回忆时兴许能留下一两件事,让人稍加怀念。 毕竟我这样的人,或许本就不配拥有什么朋友吧。我连亲人都整整伤害过一轮了。米乐,我在他最需要的时刻给了他一点我毫不费力就能给的东西,于是他就误以为我是多么好的人。其实是他一直在照顾我,我还老是欺负他…… “柯柯,这道题你会做吗?”我又在发呆了。张涛涛拿着他的补充习题册走到我面前,弯着腰打断了我。居然还有人会问我题目?印象中,最常被同学请教问题的是叶芮阳。他成绩好,尤其擅长数学,讲解也很耐心,无论男生女生都会去问他。涛涛的举动让我受宠若惊,很幸运,那道题不难。 更让我惊讶的是,他从来都是沉默寡言的,话比我还少。现在居然主动来问我了,是他很信任我吗?还是觉得我像个学霸?坐在旁边的明明才是学霸呢。他有很多值得羡慕的地方,个子高、成绩好、身体健康、不错的家庭条件、通情达理的父母、温暖的童年、善良的性格,家里可能还有一只和他一样温顺的大金毛。他很包容,似乎能和任何人成为朋友。他拥有的条件给了他这种信心,而那个最终能真正进入他生活的人一定会非常幸福的。 我恰恰就不行吧。这不是大人们对我说两句“你要自信一点、勇敢一点”就能做到的。我确实不够自信,也不够勇敢。但如果事情都这么简单,人能说自信就自信,想勇敢就勇敢,那我肯定愿意做一个能够去关心别人、爱别人的小孩。 铃声响了。老师抬着一摞试卷走进了教室。我刚刚在做什么?昨天晚上都答应了米乐,考前要好好复习的,而我在进了考场以后什么都没干,除了告诉涛涛,是“茫然若失”而不是“忙然若失”,是“苦心孤诣”而不是“苦心孤旨”。 时间在我停在原地时仍然会走。在考试前明白这一点还算及时,不能再走神了。 一本正经的题目与一本正经做题的三天没有太多能让我记住的地方。或许多年以后,我会彻底忘记我在这几天里做了什么,他们只是初一的遥远生活里普普通通的日子,在我生活过以后就成为日历上的数字,像小学时无数回想不起来的时光一样蒸发掉。无论我过得认认真真也好,随随便便也罢,它们都将过去,然后被遗忘。 考完政史以后,我去教室后排取回书包,坐在阎希的桌子上收文具。冷不防坐在旁边的女生开口了,我看了看四周,确认了她是在对我讲话。 “你总是一副呆呆的样子呢。”她抱着包,有点面熟,我们可能在哪见过,我不清楚。 “上周文学社的活动你没来。” “我在足球社训练。” “我知道,你是校队的守门员。” 我的目光转向别处了。不太希望有人看到我在和一个女生搭话。可能是太害怕被认为是“男女交往过密”了吧。从小学起,老师们就不断地讲这种行为的严重危害。有一次我和姐姐在放学后一起玩,受到教导主任的询问与质疑。她是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话的唯一的女生。 “怎么?你不认识我吗?我是梅梅,你见过我的。” “不,我知道你。你……你是哪个班的?”我实在记不太清了,一边肯定认识她,一边偷偷地瞟贴在桌角上的名字和学号。她显然察觉到了我的意图,将修长的手指盖在了上面,并一把撕了下来。 “哪个班并不重要。记不清了就说记不清了,骗人是不好的哦。” “你怎么知道的?” “你的眼睛。它告诉我了,你想逃避。也许我们下次见面,你不想逃了,那就可以聊聊。给你这个。”她从书包里抽出一张纸来,递给我,转身出了教室。 是上周文学社活动的笔记。做经典推荐的是姐姐,她一次介绍了两本书,《红与黑》和《高老头》,都是法国人写的。我边走边看,直到被米乐揪住,问我在做什么。那张笔记也被他缴获了。 “怪不得你姐语文成绩这么好。这两本书我只是听说过,她都看完了。”米乐借走了那张纸,说要好好研究一下。我说不一定吧,上次讲《堂吉诃德》的同学就明显是在网上抄的,能有几个人在初中就能看完将近一千页的书?米乐讲真有可能,比如14班还有个同学语文更厉害,这次考试作文以外的所有题目只扣了2分,错的是阅读理解里的“概括作者中心思想”,答得完全不在点子上。他问我讲《堂吉诃德》的同学是男是女,我说是女生,他摇摇头,不是一个人。 看来语文分数已经出来了,米乐最擅长打探这些消息了,什么分数、排名、最高分、平均分,能讲得条条是道,就像体育界的数据分析员一样。你报给他成绩,他能立即讲出你每门科目在全校的哪条水平线上,进而给出一套学习建议。当然,他轻易不肯给人做分析,到现在为止也只给我和叶芮阳做过。 成绩的事米乐都知道。在一中找人的话问川哥就好。叶芮阳是懂球帝,知识面也非常丰富,虽然他的很多知识都有点奇怪。明明明显是受爸妈影响,哪里不舒服就问问他,马上能告诉你需要吃什么药。涛涛嘛,他做的手抓饼我是吃过的,已经和她妈妈的水平相差无几了。我的几个朋友好像个个都身怀绝技。再看看队友们,黄敏学是全校最好的吉他手,穆淡是球星,阎希的球技也不输给他,还是实验班的……似乎就我一点特长都没有。 “欸,柯柯,你语文考了90分。听说我们班就一个90分以上的呀,你肯定是第一了。”进教室时,语文试卷都发下来了,叶芮阳在拉回原处的座位上发现了我的卷子。我看了眼分数,把它收到了桌肚里。 这是件很了不起的事吗?如果一个同学数学好或者英语好,肯定会被一堆人视为学霸。语文好,那就只是语文好,这门科目在考试里远远不如其他两门主课拉的分多。我就记得叶芮阳说过,人和人在数学上的差异,可能比人和狗的差异都大。 从小就有许多人跟我讲,语文是最没用的一门学科了,除了被用来考试以外。你说话要用到作文技巧吗?你听别人讲话要概括他的中心思想吗?或许他们是对的,毕竟我们每天用来做语文作业的时间是最少的,至多20分钟,似乎黄老师都不好意思把作业布置得太多。 或许语文可以传递一种精神,培养人的心灵。但这不是对所有人都行之有效的。我相信,明明这样的人看的书越多会越有修养,越温柔,对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温柔,因为世界本就是对他温柔以待的。 我呢?可能童年时也被宠爱和娇惯过吧,但一切都在两年前改变了,我一点办法没有,除了呆呆地站在原地空想。并没有谁的作品或者故事(虽然我也没看过多少书)能够让我“走出来”,做个“健康的人”,不要“整天都是负能量”(尽管现在没人这么说我了)。“人生自古谁无死”,从小就会背。可死亡张开乌黑的翅膀时,我没法守住任何东西。铅字印刷出的一腔热血帮不了我。一张纸和几行看不清的字居然能存在几百年,比写下它和读到它的人的生命加在一起还长久。人的生命太卑贱了。 但是,为什么我在文学社还挺开心的?不清楚。而这个分数也是有好处的,它确定了黄老师不会抓我去喝咖啡。 24 咖啡与太空漫游 然而星期五放学以后,我还是没逃掉咖啡。老班在下课后第一时间喊我去办公室。乖乖跟着,发现黄老师也在那里等我。按理说,我这次期中考试的成绩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两百名出头,实在不清楚为什么老师们要这么“兴师动众”地找我谈话。 他们没夸我,也没骂我,起先只是围着老班的电脑拖成绩表。班会课说过多少遍了,中考不只是考语数外,政治历史的分也是分啊。你这两门课再多考几分,稳稳地进前两百了。老班这么说着。 可是刘老师,你晚自习好像不太给政治历史留作业时间呀。当然,我可不敢把这句话讲出来。 “佩韦,你知道你的朋友考得怎么样吗?”一旁的黄老师问,面容很和善。老班也笑着望向我。 我的朋友?为什么会问我这种问题?很久没人向我问我朋友的事了。兴许是我本就没多少朋友吧。 “我……我不清楚老师您说的是谁?米乐吗?还是叶芮阳?或者说是……” “就说说他们俩吧。”黄老师打断了我的支支吾吾。 “他们考得都比我好。叶芮阳应该是153名?米乐更好,31名。我比我的朋友差远了,下次一定会好好努力的……” “别低着头,我们又不是来批评你的。”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的老班用手拍拍我的脑袋。 我更疑惑了。 “成绩咱们可以慢慢提升,老师们都能看出来,你是个对学习挺上心的小孩,而且自觉性很高。所以我们都相信你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的。”黄老师的话似乎解释了他们为什么要找我来。大概是想激励激励我吧,毕竟你朋友成绩都这么好了,你自己还不得好好加油?但说这话之前,得照例来一段“赏识教育”的心灵鸡汤。 “‘什么是赏识教育?’‘就是不管他是疯子还是傻子,一律说,你真棒。’”好像是在哪部电视剧里看到的话吧,我记不清了。我认为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这些话对我没什么效果。 “不过老师们最欣赏你的不是这些。”黄老师突然话锋一转,“而是我们觉得,你是个可以感染和影响别人的孩子。” 啊? 望着愣住的我,两位老师一再对我说放轻松点,不用特别严肃。但这很难,不只是因为我在办公室里,更因为我觉得“影响别人”不是一个好词。至少在学校里,每个学生最常听见的就是“少影响别人”这样的训诫。 “不要害怕。我们说的影响都是好的影响。”黄老师似乎看破了我的心思,“就拿我们班的米乐来说吧,他的语文成绩进步很大。他说作文里引用了不少文学社活动中看到的诗词,而带他去文学社玩的是你。他还跟我说你喜欢读书,正因为老和你呆在一起,他也变得愿意看书了。” “叶芮阳也跟我说过,他平常在家老静不下来,总想着玩。但是和你在学校自习的时候,他似乎就特别容易静心,效率也很高。”老班也开口了,“你们之间还经常讨论问题,是这样的吧?” “可这些只是平平常常的小事呀。我没做什么。”我低低答道。 “不要小看了这些小事。它们对你和你的朋友都是很重要的。托尔斯泰就曾经说过,‘所有能产生巨大影响的思想总是非常简单的’。你身上其实就有一些非常单纯而又闪光的地方,大家都能感受到,也都会喜欢。老师看得出来,你是个喜欢思考的孩子。但老师想告诉你,比起知识,生活是同样重要的。德国的大诗人歌德就说,‘一切理念都是灰色的,生活的金树常青’。在生活中,你要更活泼一点,更自信一点,这样各方面一定差不了,大家也会更喜欢你。” 我不知道黄老师说的那种精神是什么。但不知为何,听他这么讲着,我的心情确实宁静平和了不少。 他一定读过很多书,读书真好呀。 “这小伙子真不错,我都想把他弄到自己班上了。”他拍拍我的肩膀。 “得拿你们班第一来换,不然免谈!”老班这话顿时让我感觉自己是有点价值的,像个在足球转会市场上会被大家竞购的自由球员。 “那佩韦肯定不答应,米乐和他可好了。你看,现在就在门口等他呢。” 我往外面望了望,米乐真的在门口晃悠,叶芮阳也在。 “明天要和北川比赛吧?回去好好休息。”黄老师说,“去找你的朋友吧。” “和北川中学比赛?”老班一听精神了不少,“那得好好踢,别给我输了。好了,好好放松一下吧。今天晚自习也是放电影,考了一周试辛苦了。” 我谢谢了两位老师,说你们也辛苦了,跟他们告辞,转身出了办公室。米乐和叶芮阳见我出来就问我是不是挨骂了。这回我没说谎,跟他们讲没有。于是他们问我要不要一起去秦汉广场吃顿好的,毕竟今天看电影,晚自习不点名,平时来的那些人大多都回家了。 我没什么意见,问川哥人呢。叶芮阳说他感觉没考好,压力有点大,回去学习了。 川哥和叶芮阳考得差不多,都是一百多名,在普通班是前三的水准了。米乐这回考得是真好,在全校排三十一,语文进步尤其大,考了94分,应该是年级前几名。他说写作文时用了很多上次读诗会里的诗句,老师给了高分。我这才知道活动结束以后他把周老师的那些稿纸全都要走了。 “柯柯,你要努力了哦,这是你最擅长的一门课了,下次可不能比我低。”聊到语文成绩的时候他好像还有点不好意思,像抢了我的风头似的。 “你们能别这样吗,让我这种考80分出头的人怎么活呀?”叶芮阳看似很不满地砸了咂嘴。不过他的数学英语都足够好,加上生物地理也不错,虽然语文考得一般了点,总体成绩也挺好的。 “这话说的,你和川哥都一百多名,那我这种两百多名的日子怎么过?”我也假装不满地耸耸肩。 “我觉得这就像中国队的排名一样,你看,大家都天天骂,把国家队当痰盂,实际上国际排名基本上在七十多名。但fifa(国际足球联合会,简称国际足联)的成员有两百多个呢,那些排在中国队后面的是不是都要切腹自尽了?所以咱们还是想开一点,别老比来比去的了。” 这是实话,如果旁边再来一个成绩比我稍微差点的同学,说不定觉得我们三个在炫耀呢。实际上都是各有各的烦恼罢了,成绩可能会有差别,但是承担的压力说不定程度上差不多呢。 叶芮阳突然毫无预兆地傻笑起来,如果不是穿着初中校服,街上的人估计都会以为他是个神经病。我们问他怎么回事,他喘了两口说,我们年级正好六百多人,把国际足联的成员数乘三差不多就是年级人数,再把国家队的排名乘三,和我的排名几乎一致。也就是说,我在学校的水平就相当于中国队在世界足坛的水平。 “道理我都懂,但怎么就感觉在骂人呢?”米乐边笑边推了叶芮阳一把。当小孩真好,在大街上打打闹闹也不会有人管。 我们在秦汉广场选了一家干锅店,点了一大盆虾。叶芮阳说他的理想就是吃虾吃死,不过菜上来以后他还是谦让了一番。现在我们已经到了加水涮青菜的阶段,反而是米乐盘子里的虾壳最多。不过,很奇怪的是,米乐中途曾说要上厕所,离开了挺长一段时间。他一回来,叶芮阳就说自己也要去卫生间,仿佛传染了。 “话说川哥他爸妈也盯他盯得很紧吗?”米乐问。 叶芮阳大口嚼着粉皮,“一点也不,跟我老爹完全相反。他做什么事爸妈都支持。” “那为什么他这么紧张,本来我还指望能四个人出来打打牌呢。” “原来你想打牌,我还以为你今晚我拉我去哪个图书馆自习呢。”我边用漏勺给他捞菜边说。 “我才懒得去呢,刚考试完,明天还有比赛,谁想去图书馆啊。”说着呢,脸又被捏了,“怎么,你想去?想去我就陪你去。” 我当然没这个想法。 “我其实挺理解川哥的。我嘛,其实压力倒没那么大,毕竟我说啥老爹都不听,动不动就说我叛逆、青春期,哪跟哪啊?反正从来都不相信我,没法交流。于是我就觉得学习跟他没关系,完全是我自己的事,把成绩搞好就行,叫他无话可说。倒是川哥,他爸妈是大学老师,人都很随和,没给他太多要求。父母完全信任他,他肯定就觉得自己要好好表现才能对得起他们。而且他家人实在太厉害了,几个哥哥姐姐不是哈佛耶鲁就是牛津剑桥,去北大清华都不算新鲜事呢。你想想,他压力能不大吗?” “乖乖,这也太吓人了吧,在我们老家要是有人能考上清北,那祖坟都不是冒青烟了,得是放烟火。”米乐听得连连摇头,“不过,我好像是第一次听叶老大你这么说川哥欸,有点不习惯。看来他对你还是很重要的朋友呀。” “哼,关心儿子是爸爸分内的事。” 吃完了饭,我们仨在商场里逛了逛,发现影院没上什么好片子。米乐抱怨叶芮阳非拉我们出来,结果院线的片子还不如学校放的。叶芮阳一摊手,说他也没办法,谁让影院排的这几部科幻片实在是口碑一般。 “话说现在的科幻真不如以前了,尤其是国外的,套路千篇一律,结果大同小异,跟网络爽文没什么区别。要我说,最好的还是《2001:太空漫游》,68年的片子呢,虽然看了三遍都没太看懂,但我会去看第四遍的。”[1] 叶老大的科普小课堂又开课了。 “你知道刘慈欣怎么说的吗?大刘看这部作品时和我们一样,是个中学生,不过他看的是小说。你们等等……”他打开手机,焦急地点着,所幸很快找到了要找的东西,“‘记得20年前的冬夜,我读完克拉克的《2001:太空漫游》,出门仰望夜空,突然感觉周围一切都消失了,脚下大地变成了无限延伸的雪白光滑的纯几何平面。从此以后,星空在我的眼中是另外一个样子了,那感觉像离开了池塘看到了大海。这让我深深领略科幻小说的力量。’说真的,虽然我不太能看懂电影,但是看完以后的感受真的和他一模一样,生活中的一切好像都变了个样子,头顶的天空更深更远了。” 我们走到了街上,带有寒意的秋风吹到我们脸上,叶芮阳的牙齿在颤抖,像是被冻着了,实际上是很激动。我不禁抬头望了望天空,这里的灯火太密集了,看不见几颗星星。夜空中除了黑暗与光芒几乎一无所有。 “宇宙何其广大,人类又何其渺小呢?看过了这样的作品,那些人类胡编出来的和外星人的打打闹闹实在是不值一提了。你们想过吗?如果有一天,真有一个比我们领先无数倍的文明前来入侵,那人类会怎么样?地球会怎么样?” “要是他们比我们先进很多,应该不太看得上地球的资源吧?”米乐回答。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他们根本没有我们人类所具有的一套情感与价值,对他们来说我们像苍蝇和蚊子一样。生命是什么?他们恐怕就没有这个概念。几十亿人,动动手指就随便消灭掉了,完全不是一件值得思考的事。说不定下一秒,就有一个外星文明按下摧毁地球的按钮了。” “好可怕。”米乐打了个哆嗦,望向我,“不会这样吧,那我们的日子可怎么过?” 不知该说什么,除了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我觉得叶老大说得有道理,人类的命运说不定真的可能会陡然间毁灭,就像一个人没法知道他会不会在某一天突然消失。 我们走离了广场,人和车辆都稀少起来,夜空也逐渐幽深与神秘,像未知的命运一样,掩埋了无尽的猜测。 “我讲得好像太吓人了。”叶芮阳挠了挠头,“自己都有点发毛了。” “你真把我搞慌了。”米乐皱皱眉毛,“我刚刚都在心里求老天保佑了,让我死之前全世界都平平安安的,不要大家一下全没了。” 是啊,我们总有一天都要死的吧。我会死,叶芮阳会死,米乐当然也会死,在路上看到的一草一木都会死,刚刚从眼前飞过的那只飞虫可能下一秒就死了。但死距离我们应该还很长,不然,我们也不会这么担心世界会在我们死之前毁灭了。 “人类还是缩起来比较好,别让外星人给找到了。不过,也不是想躲就一定能躲掉的吧。真不知道怎么办,在宇宙里,整个人类就如同一个人,都是脆弱的。” 今天讲了好多,也听了很多。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生长,但描述不出来,只能把目光再次投向头顶。夜空深邃而奇妙。不能知道的事太多,唯一确定的就是我们三个并肩走在路上,风正从我们的身上流过。 [1]《2001太空漫游》(2001:aspaceodyssey)是由斯坦利·库布里克执导,根据科幻小说家亚瑟·克拉克同名小说改编的美国科幻电影,于1968年上映,被誉为“现代科幻电影技术的里程碑”。影片获得当年最佳美术指导、最佳导演、最佳编剧等4项奥斯卡奖提名,获最佳视觉效果奖,获1968年英国电影学院最佳摄影、最佳音响、最佳美工奖。 25 争吵 “你怎么搞的?这么久了,连最最基础的东西都弹不好?” “你别这么说,从零起步本来就很难,人家已经很努力了。” “谁不努力呢?该死,难道我在偷懒吗?” “你冷静一点好吗?大家从小玩到大,你还不知道穆铮是什么样的人?” “做得不好不给说吗?现在都几号了?” “对不起,学学,是我的问题,拖你们后腿了。” “我是狗吗?还有后腿?” “黄敏学,你再说一遍试试看?我不打爆你的头!” “我说就说,有本事你就去打小报告,去跟我爸妈讲啊!” “徐牧,你别生气了。学学说得没错,我该骂。” “地球上就只有我们一个乐队没有贝斯手,不奇葩吗?你看看上次军训演出,简直就是个笑话!越说越气,穆铮你给我找的是什么人?他能玩贝斯吗?玩不了,没这个能力!我劝他把摇滚的理念先搞懂,再这样下去我们连小学生都不如了,连幼儿园都不如了,解散拉倒了!脸都不要了!” 听到这,叶芮阳笑出了声,吓得我们赶紧溜了,生怕琴房里的人听到了出来找人。 回学校以后,我们先去了教室,发现放的电影烂得不堪入目,叶芮阳说他差点想冲上去把电脑关了。所以我们又溜了出来,在没人的校园里闲逛,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琴房门口。 他们肯定在排练,我们躲在外面听了一会,里面就爆发了争吵。不过叶芮阳说不要太在意,他们三个从小到大就在一起,估计也是从小吵到大的。而且黄敏学最后那一番话看起来很凶,实际上是模仿某位知名国脚的经典采访,多少有点开玩笑的性质。作为外人,咱们还是不要介入其他人的生活。 “可万一他们打起来呢?我听说很多人不把家庭暴力当违法犯罪,就说是夫妻之间的事,外人不要多管。”米乐问。 “就穆铮那体格,黄敏学敢动他?分分钟把他按在地上打。他是让着他呢,就像小狗特别凶,大狗都很温顺一样。不过,穆铮的贝斯属实不行,刚听了一会,大跌眼镜。搁我,肯定不好意思顶嘴了,除非骂我的是川哥。” 被按在地上打?好久没受过这待遇了,还挺怀念的。 “不过我是真没想到,黄敏学对穆铮说话说得这么难听。我以为他们俩跟亲兄弟一样呢。好吧,我也能理解他为什么那么着急,但是……”米乐摇了摇头,好像他知道什么事似的,“我真不想看到事情弄成这样。” “就是亲兄弟又怎么样?历史上亲兄弟自相残杀的还不是多了去了,李世民不就是杀了他哥跟他弟才当上皇帝的,还有……”叶芮阳又开始高谈阔论了。 “你别提这个了!”米乐冲他喊了一声。 “这有什么?本来就是这样嘛!”他有点诧异,还在接着讲,“之前我们不是还学了……” “我说了别提就别提,听不懂吗?”米乐的喊声又提高了一个层级,已经接近刚刚黄敏学对穆铮说话的声音了。 “你激动啥?我说这些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叫你闭嘴,你不懂人话吗?” 刚刚我们三个还高高兴兴地谈天说地呢,一瞬间就吵起来了,比起琴房里的人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愣在了原地,呆呆地看自己的两个朋友在空荡荡的小路上吵得不可开交。这像一场噩梦,还是毫无防备、骤然降临的。 “我……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吵……米乐,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试图缓和一下氛围,伸手拍了拍他们俩。 “柯佩韦!你说什么不明白?”米乐这句话一说,我彻底傻了。可能只是我见到他的第一天,他这么称呼过我。 “你就向着他好了!你们俩爱干啥干啥,我不想见到你们了!”说完,他一转身就跑,很快消失在了夜幕中。 等回过神来,我意识到他为什么那么生气,于是就像个犯了大错的小孩一样哭了,把一旁的叶芮阳搞懵了。他身上一张餐巾纸没带,急得拉着我到处找卫生间,想让我洗洗脸。等我冷静下来,我们俩一起坐到了路边,尽管我还是一抽一抽的,但能说话了。 叶芮阳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米乐是想保护我。他不明白。我问,你是独生子女吗?他说是。我说,我现在也算是了吧,但之前不是的。 他这么聪明,马上就明白了。他向我道歉,我说没事,我们去跟米乐道歉吧。其实错不在叶芮阳,在我。我太迟钝了,连别人在保护我都看不出来。 手机没联系上他,估计还在生气,不想理我。去宿舍找吧。房间里一片漆黑,但一开灯就看到他坐在中间的桌子上,扭过头不看我们。我们大气不敢喘,走上去说了对不起。他像是犹豫了一下,然后转过脸,说不关叶芮阳的事。于是叶芮阳很自觉地出去并把门关上了。 他要做什么?把我按在地上打吗?如果是的话,我一定不还手,只要他不再生气了,我做什么都愿意。 “柯柯,没良心,大笨蛋。”他就骂了我这么一句,声音也很小。我又哭了。我知道我让他失望了。 “就知道哭,哭有用吗?小哭猫。” 他这么一说,我更不知道怎么办了,可还在流眼泪。 “是你自己和叶老大说的吧,我可没跟人家讲。”他递了张餐巾纸给我。 点头。 “不过我当初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讲了那么多关于兄弟的事,又不能直接告诉他,又怕你受刺激。难死了。但是看起来你当时没啥反应,应该还好,是不是?”有点像警察审犯人。 点头。 “行吧。我也有点太敏感了。早知道啥都不说了,我问你,是不是我反应太激烈了,让你又想起什么了?” 摇头。 “那你哭啥?” “我怕你生气,然后不理我了。” 他往我胸口上捶了一拳,像同一窝的小猫在用软绵绵的爪子拍打对方。 “够了,我不是理你了嘛。这事就过去了,不许再提。” 点头。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如释重负。但如果真的还有下次,会像这回一样轻轻松松过关吗?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有限的,取决于对对方的耐心和容忍程度。越接近一个人的生活,便越发现自己与他的不同,相互间的包容可能会随着时间流逝一点点被消耗。耗光了,人与人就走散了,分开都不会留下一点遗憾与悔恨。除了亲人,因为我们生来无法选择,只能彼此忍耐,直到长大成人、宣告独立的那一天。 我今天浪费了多少米乐对我的包容呢?会不会在同一时刻,穆铮对黄敏学的信赖也在一点点消融?我们本就在生命的每一天里一点点远离自己的朋友,现在是不是又加速了这个进程?我不敢想了。 “话说,柯柯,我觉得自己也有点不太好,就好像不太尊重你?是不是已经有点把你当作‘有问题的’,或者‘保护动物’了?嗯……不知道我这么说会不会让你受伤害,但是,我也不太了解,什么情况会让你联想到弦弦哥哥?” 米乐居然还在找自己的责任。 “说实话,我也不清楚,有时候可能无缘无故就会很难过。但有时候,就像今天,叶老大提了兄弟间的事,我完全没想到弦弦。” “这样呀。那我也有点错怪你了,我们俩不要彼此记仇吧。”他靠近了我,把脑袋伸过来,我们额头碰额头地贴了一下。 “都是我的错。”我说,“你也别太担心了。我比两年前好多了。就算突然想到他会伤心,但是我还有你呢。” “真的吗?”他似乎很惊喜,伸手抱住了我,“好,有什么话你都可以对我说的。” “嗯。很感谢你能包容我。我确实挺糟糕的,跟我待在一起两个月了,我也伤害了你好几次吧。” “没有没有。”他忙把两只手都挥了起来,“很多是误会,我们刚刚不是搞清楚了吗?我一点都没感觉到被伤害呀。” 可是,给一块木头钉上了钉子,即使拔去了,不还有痕迹吗?谁都不能这么肆无忌惮的,尤其是对身边的人。我得更明白这个道理才行。 希望黄敏学也能明白吧。上次他受了伤,穆铮可是比谁都着急的。哪怕他弹得不好,也不该这么说话。没什么是比亲人朋友的恶言恶语更能戳伤人的了,何况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 可爸爸妈妈和姐姐为什么要对我说谎呢?我突然间想到了。他们至今还瞒我骗我,不愿意告诉我弦弦到底出了什么事。也许他们这么做不是出于恶意,但也让我感觉心里被钉了钉子。总有一天我要弄明白。不过今天我没有继续和米乐聊这件事了。叶芮阳肯定还在走廊上等我们。他见我们出来,就又道了一次歉,说他今晚脑子真的短路了,口口声声关心人类,结果连自己的朋友都没有好好对待。我看到他眼圈有点发红,他一个人在走廊上呆了很久。 我从没见叶芮阳哭过,甚至没想过他会哭。但是从这个晚上起,我应该是真正把他视为自己最重要的一位朋友了。米乐可能也是如此,我看他们俩说话好像比以前更自然了。或许吵架也不一定会消磨缘分?如果能够通过这种激烈的方式让我们彼此了解和靠近的话。 还有些时间。于是我们决定一起去操场踢会球,为明天的比赛热个身。三个人终于又在一起有说有笑了。 “明天一定得赢北川,不然真的对不起这身校服了。这可是德比战呢。”叶芮阳看上去目光如炬,“让他们好好见识见识一中人的本事。” “你代入感也太强了吧,北川中学是我们的兄弟学校呀,而且人家的队员也挺友好的。你怎么说得跟他们是我们的死敌一样。”我说。 “你不懂,这是‘血统’。如果说有一个人对一中是忠诚的,这个人就是我了。如果哪天你看到我穿上了北川中学的校服,你可以随时杀死我。” “你这话跟谁学的?一股浓浓的翻译腔。那要是北川让你进他们高中实验班,还给你免学费,甚至发点奖学金呢?”米乐问。 “全都是开玩笑的啦。真这样我肯定考虑去北川了。你看看人家学校那位置,出门就是市中心,旁边还有大学、美食街、图书馆、电影院,要消费有消费,要文化有文化。我们这一出去,荒无人烟,黄土满天飞,鸟都没一只,跟坐牢差不多。再说了,谈‘血统’和忠诚也轮不到我,人家穆铮、黄敏学这样一中附小毕业、爸妈都是一中老师的谈谈还差不多。” “黄敏学的妈妈我知道,但穆铮爸爸也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吗?”我问。 “其实我也是猜的,大概是的吧。”叶芮阳吐吐舌头。 真不知道周老师的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走到操场,发现已经有三个人在我们来之前开踢了。走近了,发现正是刚才说的那两个“血统纯正”的人,徐牧也在。看起来他们之间的事也过去了。于是,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我们又开开心心地一起踢球了。我跑了好长一段距离,穆铮忙叫我少跑点,保持好体能,明天还要比赛,但我停不下来,只觉得在幽深的夜空下永不停息地奔跑、大口大口地呼吸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风灌进喉咙里,我无比清醒地知道自己活着,热烈地活着。躺到人造草皮上,我看见勺子般的北斗七星。或许正是因为我们远离了市中心的繁华,这片没有遮拦和污染的天空才会把亘古以来为黑夜中的旅人指点方向的星星送还给我们。 活在这世上真好。我现在只想在明天赢得比赛。 26 寒秋的归来 大家堵在更衣室门口,我和米乐以为阎希又搞恶作剧了。上次他在门上夹了一个黑板擦,赵蕤一走进门,劈头盖脸吃了一堆粉笔灰,可把我乐坏了。 叶芮阳告诉我,更衣室里有只奇怪的东西,都不敢进去了。 “啥呀?蛇还是蝙蝠?”米乐一听,立刻后撤了好几步,尽管门还紧紧关着。 “是一只猫头鹰。”叶芮阳说。 “猫头鹰有什么好怕的?你把门一开,让它飞出去就是了。”我说,“还以为是什么妖魔鬼怪呢。” “刚刚川哥和涛涛去开了,想让它飞出来,结果被猫头鹰追来追去,赶紧把门关上了。”明明一副很无奈的表情。 “不是吧,明明,你这么高,把它捉下来放走不就行了?”米乐问。 “谁敢啊?人家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一不小心把它弄伤了,把你卖了都赔不起。”叶芮阳咂咂嘴,显示出自己知道很多的样子。 “得了吧,把你卖了就赔得起了是吧?猪肉又涨价了。”米乐回顶他。 再耽搁一会可能就要错过热身了,虽然几位学长和穆铮他们都还没来。他们在就好了,估计袁逸空这样的大块头是不太怕猫头鹰的。说实话,我们真是一群小孩,上次和北川的同学一比就感觉到了,对面一个个都人高马大,我们一半的人脸都还没长开。 “你们是不知道,猫头鹰是猛禽,可残暴啦。不只是吃老鼠,鸟也吃,鱼也吃,蛇都能抓起来……”叶芮阳还在滔滔不绝。 “还不是你引过来的?昨天你就在黑我们学校,说什么荒郊野岭,鸟都不愿意来。这下好了,今天人家飞进更衣室了!”今天换成米乐和他说相声了。 “你怎么不说这傻鸟是北川派过来的?不飞客队更衣室,偏偏来主队这里捣乱?他们外国人多,指不定有人会魔法,养只猫头鹰也正常……” “你们没跟教练和队长讲吗?”我问明明。 他摇摇头:“讲了,还没回复,打电话也不接,不知道怎么了。” 再这样折腾下去我们是没法及时更衣和热身了。似乎是今天真的很想把比赛赢下来吧,或者是米乐和叶芮阳的争论让我有点烦躁,也可能是想到了一些以前的事,我突然把背包往更衣室外的墙根一靠,走过去拉开了门。 “柯柯,你要干什么?”米乐一看,马上拽住了我的衣服。 “我就去看看,你们把门敞开,让它飞出来吧。” “别去,万一它抓你呢?”米乐不肯松手。 “还是等教练来吧。”明明说。 “没事,我处理过这样的事。” 我扭开了门,一步步往前。米乐跟着我,但藏在身后,手拽着我上衣的下摆。我们像进鬼屋探险一样,走进了已经去过十几次的地方。 我看到一只鸟背对着我们,扒在窗台上,仿佛在思考。 “哥哥,还是等爸爸妈妈回来吧。你别一个人去。” “算了吧,你刚刚不还说怕它在你床上拉屎拉尿吗?” “但它要是啄你怎么办?万一禽流感呢?” “那我只能光荣牺牲了,然后你好好反省反省,为什么把窗户开那么老大。” “我不要!哥你别去!” “走开。” 我推开他,毅然决然地把卧室的门打开了。那只鸟就用爪子牢牢地扒在那里,自顾自地往外看。它像只喜鹊,优雅的深蓝色羽毛从背部流淌到长长的尾尖,好看极了。我甚至有点希望它在这里多呆一会,不要突然飞走了。 有谁在扯我的衣服,吓得我忙回头,以为还有一只鸟。是弦弦在我身后揪着我套头衫的帽子,像只惊恐的小猫揪着比它大一点的同伴的尾巴。 “你吓死我了。进来干什么?”说话声音不大,我怕惊到那只鸟。 “我怕它撞你。” “胆小鬼。” 它可能是听到了我们的声音,扭过头来望了我们一眼,然后便轻轻拍打了两下镶嵌了蓝边的翅膀,跳到窗外的树枝上去了。弦弦从我背后一跃而起,第一时间关上了窗子,长出一口气。我觉得没事了,他却猛地冲上来死死搂住了我。 “你发什么神经啊!” “哥你真的好勇敢呀!” “有吗?” “真的,你刚刚一进门都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我觉得就很厉害呀!我躲在你后面都要紧张死了,生怕它乱飞乱撞。” “啊,它回头了!”米乐失声喊出来,我听到背后一阵躁动,可以想见大家都聚在门口看着。那只猫头鹰不大,甚至说挺小的,和我们一样,翅膀都没长开。它的脑袋真的扭了一百八十度,切到了后背上朝我们眨眼睛。 “朋友?兄弟?你出去好吗?这是我们的地方,不是你呆的……”这话真蠢,仿佛它能听懂一样。 “你为什么这么怕鸟啊?他们的表情不是挺傻挺可爱的嘛?” “哥,不是你想当然的。它们的眼睛不是心灵的窗户。我查过,鸟的面部缺乏肌肉,不像我们人一样有那么丰富的表情。你以为它是在卖萌或者示好,实际上只是你自己的感觉罢了,说不定它正准备攻击你呢!所以不是很可怕吗?很难通过它的反应判断它要做什么。遇到了它们,肯定得随时随地提高警惕。” “它好像生气了!我们走吧。”米乐在往回拉我的衣服了。 它还在凝视着我。尽管我知道这仅仅是我的臆想,它和人不同,没法理解我们的情感。但它确实在看我,用那对藏在羽毛中的深邃眼睛。 我听到米乐的喊叫了,门外的队友们也在喊。他想拽走我,但我一动不动,四周在变得模糊,唯有那个窗口惨白的日光无比明亮,简直刺眼。我的大脑像断了线,做不出任何反应,只发出一条讯息,命令我停在原地,像一座雕塑般停在原地…… 米乐最终还是没松开手。大家安静下来,我能感觉到他们正在用一种极为奇异的眼神打量着我们。米乐把脑袋转到我身前,问我还好吗,我木讷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忽而觉得肩膀沉重了一些。 那只猫头鹰停在了我的右肩上。正若无其事地扭着脑袋,我看它,它就转过来看我,眼睛里就是我在看它的景象。我移走目光,它也同时移走脑袋。 门外的人估计都看呆了。我觉得出去比较好,于是往门口走。米乐放了手,跟在我身后,仿佛我是个身上缠了蛇的表演者。大家自觉地在门口排成两列,好像迎接哪个大人物入场。 “柯柯,你没事吧?”叶芮阳眼睛瞪大了一倍。 我说一点事没有,你们快去换衣服吧。 于是大家都进去了,米乐跟我在门外呆着。那只猫头鹰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你也去换衣服吧,一会要比赛呢。” “我不去。” “你打个电话给我姐吧,问问她怎么办。她应该在看台。” 米乐打了。姐姐在电话里把我们俩骂了一通,说瞎胡闹,逞什么英雄。她骂了大概一分钟就挂了电话,放下手机时,她已经跑到了我们面前。 “你们爸妈讲没讲过有困难找警察啊?一个个踢球踢傻了?这么多男生,没一个想到报警的?”她一来就点到了解决问题的最佳途径,我们恍然大悟,是够蠢的,打110都没想到。 教练很快也到了,见我肩上顶着一只猫头鹰站在更衣室门口,差点以为是搞cosy的动漫社同学。主要是我的脸毫无表情,和扒在肩上的鸟如出一辙。她哭笑不得地问我们报警了没有,姐姐说打过电话了,警察叔叔一会就到。于是她让姐姐陪我等警察来,说完便带着不甘不愿的米乐进去了。穆铮和几个学长随后也到了,同样看到了扛着猫头鹰在更衣室门口迎宾的我。 “咱们现在不是足球社了,改魔法社吧。”袁逸空笑得扶着墙进去了。 “学弟,你再坚持一会,坚持就是胜利。”队长至少表情看上去很正经。 叶芮阳换好衣服去热身了,经过我身边时说,可惜它是保护动物,不然留下来当个吉祥物也不错。赵蕤在他后面出来,手里拿着更衣室的扫帚,问要不要趁机拍个照片。 我叫他滚蛋。 “怎么就不能拍了?”姐姐边说边敲她的手机,把那扫帚递给我,“老弟你是出息了,这猫头鹰在你肩上服服帖帖的,不叫也不动,好像认识你一样。它不会是……” “不会是啥?” “不会是给你送魔法学校的录取通知书的吧?你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什么日子?” “也不明白你是真傻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姐姐习惯性地要拍我一把,手在半空中停下了,肯定是顾忌我肩上的东西,“麻瓜!” 我发现猫头鹰的脑袋往前探了探,似乎对姐姐说的东西很感兴趣,要听一听。谁知道呢?更可能就是想伸伸脖子而已。 “你说,它会不会是在更衣室里等你?”姐姐问。我没回答,两人一鸟沉默着,直到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从走廊那边传来。看清那人是谁,我就知道准是姐姐干的好事。 “你可来了,快给我跟我弟拍张照片。他马上要去火车站了,一刻都不能耽搁。”姐姐把岳隐招呼过来,又让我拿着扫帚摆个好看点的姿势。我气不打一处来,摆了一副很难堪的表情。 “柯柯,你开心一点嘛,很快就要入学了。你这样子怎么像是没找对站台,一头撞柱子上了?” “就是呀,笑一笑,不笑就扣你们学院的分!” 后出更衣室的几个人获得了和未来的魔法师合影的机会,米乐也不例外,他比先前放心多了。那只猫头鹰面对快门的声音一点不慌,还是牢牢地扒着。 警察叔叔终于来了。虽然距离我们报警没过多久,但我就站在这里,除了被相机拍来拍去外什么都没做,时间便无比漫长。 到了要分别的时候,我居然有点不舍,好像习惯让它呆在我肩膀上了。但我还是跟它说,你回家吧,老弟,下次别迷路了。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说这么傻的话,跟个几岁的小孩似的。但它似乎听懂了我的话,从肩上一跃而下,跳到了警察叔叔给它准备好的盒子上面,再次扭过头来看了我和姐姐一眼,甚至脑袋稍稍地上下摆动了一下——可能只是我的错觉吧,它根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的。两位警察感谢了我们,并说再遇到这样的事及时报警就好,不要冒险去处理。 走了。 耽误的时间太多了,我知道今天没法首发了,而猫头鹰也被带走了,有点难过。其实我本来也不一定能首发,猫头鹰更是自由的,不属于我,但为什么还是伤心? 我被抱住了。 “你干什么?快放开,会有人以为我们在谈恋爱的!” “让他们以为好了。韦韦你这个笨蛋。” 她还是放过了我。 “你哭什么?” “不可以哭吗?好了,快去球场热身,就要和北川比赛了。” “不去火车站了吗?” 印象中,姐姐很少在我面前哭。除了那次被我关在门外,还有我开学跟她吵架的那回。对了,还有送弦弦走的时候。 她今天怎么说哭就哭? 时间过了很久以后,她会告诉我,在和北川的比赛到来之前,我们俩独自呆在更衣室外的走廊里,她想到了一个民间传说,尽管听上去荒诞不经:过世的人会在某个时刻突然化身为小动物来到亲人身边,短暂地和他们呆一会,然后匆匆离去,回到属于他们的那个世界。而猫头鹰毫无缘由地出现在我们更衣室的那一天,恰恰是弦弦的生日。她说,弦弦从小就怕冷,那天的阳光冻得像惨白的冰块,回忆起来都双脚发寒。 27 梦幻开场 “下面播报江元一中队首发名单:1号曾朔石,3号袁逸空,5号叶芮阳,6号赫明明,24号张涛涛,8号邝灏,18号黄敏学,14号阎希。主教练——王枫老师。替补阵容:33号柯佩韦,22号米乐,23号穆铮……” 我果然没能首发,但穆铮也坐上替补席是猜不到的,看来教练是想留一张底牌。我们这次排出的还是四后卫,但把防守型中场川哥换成了攻防更平衡的黄敏学。川哥在抢断后是以大脚破坏为主,出球稍微弱了点,黄敏学却可以自己带球推进,更快实现由防守到进攻的转换。由他和邝灏学长组成中场,搭配锋线上速度与技巧俱佳的阎希,我们在主打防守反击的同时并不保守。 凄寂的最后一点秋风随《公平竞赛曲》扫过大地,飘扬在体育场上的旗帜飕飕作响。首发球员们入场,随后我们跟着教练进入了替补席。看台上的老师同学来得多了些,还有不少老人和孩子。或许老人们中有几位也是一中或北川的校友,在青春年少时同样在绿茵场上奔跑过,如今岁月变迁,依然会有后继之人代表两所学校追赶他们曾经的脚步。等他们身边的孩子长到我们的年龄,可能也会穿上今天眼中大哥哥们的校服,和他们一样在历史悠久的校园里成长。而我们呢,在大人与小孩子之间,尚未被塑造成型,稚气未脱而又已看到了世界的一隅,未来也还有更多的可能。 生命真是件奇妙的事,它穿过时间的河流,不断前进。 远远望到看台上属于北川一方的位置,他们这次没打出tifo,但中日韩三国的国旗还是如约出现。就在列队握手之时,我们的看台传来了一阵欢呼声,原来是一条横幅拉开了:“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蓝白两色的文字与背景恰好对应一中队服,而右下角则印有紫色的校徽和学校的名字。一定是姐姐她们为球队定制的,她和我说过这句诗,出自《诗经》,是古老而遥远的秦军战歌。同仇敌忾,共赴沙场,看台上的观众在比赛尚未开始时就与我们站到了一起。凛冽的阳光夹杂着深秋的寒意,让人不禁真的想到了数千年前黄土大地上闪耀的铠甲与兵戈。足球,和平时代的战争,它又一次到来了。我们没有仇恨,只有友谊和对胜利同样的渴望。 开战吧!哨响的瞬间,看台与球场上的呐喊有如大风,响彻校园内外。 北川今天没有安排安东佑首发,想必是要保护他的体力,作为下半场的后手。两位主教练的排兵布阵针锋相对,都没有孤注一掷,这会让比赛的博弈延续到最后一分钟。 率先开球的北川在比赛第一分钟就完成了一次射门,中后卫的长传找到了前场的内田,他完成了一次头球回做,金旻接到了他摆渡下来的皮球,在大禁区外不停球直接凌空射门。朔石学长做出了扑救的动作,比起我,他身高臂长,面对有高点和远射高手的球队,他或许更适合首发。但这一次他没有扑到皮球,球直接打在前来封堵的赫明明腿上出了边线。用身体拦堵这记势大力沉的射门需要足够的勇气,但明明挨了这一击后仍顽强站在球场上,只是招招手示意队友防守北川的边线球。 边线球掷出,北川的16号中场球员拿球,金旻和内田都插入了禁区,把手高高举起,示意起高球。明明守在他身前,16号稍显犹豫,正在拨动皮球准备传出时,黄敏学突然从背后闪出,虎口夺食般抢走了他脚下的皮球。断球的一刹那,黄敏学几乎没看任何人,把球扫到了半场中间,北川没有阻止住这次传球,邝灏得球便是一脚长传,皮球远远飞向了北川的半场。阎希以冲刺的速度奔向皮球即将落下的地点,他身旁是紧追不舍的北川2号后卫。 阎希在大禁区外接到了球,沿着禁区线带球,准备从中路切入,北川的2号寸步不让地跟防着他。此时无论是我方的进攻还是北川的防守都没有到位。几乎是一防一,阎希把球带到了大禁区前沿偏左的位置,面对身前的后卫筑成的高墙,冷不防用左脚打了一记贴着草皮的射门。动作极为隐蔽,犹如羽箭出人意料地离弦,2号显然是以为他还要再带两步才会射门。皮球从他的两腿之间穿过,向球门的左侧死角疾驰而去。北川的门将做出了扑救,但已是鞭长莫及。几乎贴着门柱,这一脚低射稳稳钻入了球网。此时比赛时间才仅仅过去了不到三分钟。 看台上似乎沉默了几秒,随后是雷暴一般的欢呼与掌声。进球的阎希冲向了给他传球的邝灏,队长把蹦到怀里的他高高举起。坐在替补席上的我们也按捺不住了,米乐一把抓住了我,赵蕤和穆铮也在振臂高呼。岳隐在广播里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江元一中队进球,进球队员14号阎希,场上比分1:0!1:0! 丢球后的北川有些没回过神来,内田摇着头走到中场把球传给了金旻。金旻没有第一时间长传,而是和队友配合稳步推进,但几次在我们禁区前沿的传递都被叶芮阳或张涛涛及时破坏了。过早丢球使北川的进攻有些焦躁,金旻喊了几次稳一稳,看准了传。几名中场队友却有点呆滞,还在不停地把球往前送,叶芮阳贴身盯防内田,断下了一个准确度不足的传球,随即交给前插到中路的张涛涛。涛涛分边,但传得有点大,黄敏学费了一番力气才在边线接到球,没让它出界。而北川的后卫已经贴到了黄敏学背后,只要他带球转身,皮球就会被立即断下。 身后有鬼!米乐看到北川后卫往黄敏学背后移动时就在替补席上喊了。黄敏学心领神会,在对手赶到之前,用脚后跟轻轻一磕,皮球杂耍似的滚向了中路。北川的中后卫正要上去截下皮球,邝灏却爆发提速,在对手赶到前将球拿到,随即往没有任何队友的前方趟了一大步,皮球穿过上抢后卫的裆下。防守球员想转身时,邝灏已拿住了皮球,一次完美的人球分过。他的面前一马平川,大踏步杀入了禁区,面对出击的门将,队长冷静地将球打向了近门柱,于是我们再次看到了球射入球网后浪花般的摆动。 仅仅七分钟,我们面对去年的亚军就取得了两球的领先。北川的门将坐在地上,而队长张开双臂绕着边线奔跑,像一只振翅飞翔的巨鸟,直至被激动的队友们追上。如此血脉偾张的梦幻开局相信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似乎昔日亚军的荣耀已垂垂老矣,正被我们的青春风暴撕得支离破碎。 两球落后以后,北川的传导变得畏首畏尾,尤其是面对黄敏学疯子般的逼抢。金旻的在场上的呼喊更加频繁,作为队长和初二的学生,他想一点点扭转局面。在一次边路争顶中,皮球眼看要落到边线之外了,他猛地从赛场里跃向外面,像篮球救球一样想把球顶回球场交给队友。结果是他重重摔在了塑胶跑道上,吓得一旁的我们都站了起来,赵蕤忙上前问他有没有事,他无奈地爬起来,背对着我们摇了摇头。按照规则,皮球在空中已提前出界,球权仍归属我方。 虽然没拿回球权,队长的以身作则还是提振了北川的士气。稳住阵线的他们开始组织反扑,依旧是利用内田的身高优势冲击我们的防守,但受到我们中后卫重点照顾的内田始终难以拿到舒服射门或传球的机会。金旻通过个人能力完成了几次打门,但威胁都不算大,不是偏出球门就是被曾朔石没收。倒是在下半场结束时,黄敏学在禁区内接到邝灏的传球,和防守球员对抗后倒在了地上。裁判没有吹罚点球,也没认为他在假摔而出示黄牌。如果能获得一粒点球,说不定我们在上半场就能终结比赛的悬念。 半场哨响,双方怀抱着不同的心情返回了更衣室。教练赞赏了我们上半场的表现,认为这是本学期甚至近几年以来我们踢出的最好表现。但比赛不只30分钟,必须在下半场保持住势头,尽早进球杀死比赛。说完他把米乐、穆铮、川哥以及几位学长叫了过去,在战术板上勾勾画画,显然是在给下半场可能登场的他们安排任务。 说不定米乐今天有上场的机会了。在初一新生里,只有他和赵蕤没有出场过。穆铮是肯定要登场的,还有可能上阵的就是川哥跟王晓亮、许祥两位学长了。穆铮和王晓亮应该只会上一个,毕竟都是进攻型球员,只要我们没有被连扳三球,不太可能让他们同时上场。许祥在右边,和米乐倒是有竞争关系。川哥的话,多半是有机会的,大概会在下半场中后段被换上加强防守。 我是没有机会了。如此重要的比赛,除非学长受伤或被罚下,不然是不可能动门将位置的。不过,看着大家兴奋的样子,我倒也没有太失落。只要能赢球,我不上也问题不大。 “柯柯,我们也去听听战术吧,说不定今天有机会呢。”赵蕤在一旁提醒我,说着便把我拉到了教练那边。有时真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 教练的预判是,下半场安东佑必然会登场作为组织核心,我们需要有一个人从始至终死死缠住他、消耗他。在客场比赛时,川哥完成了这个任务,让他在半场比赛就知难而退。毫无疑问,现在场上球员里能胜任这一位置是黄敏学。但他的体能毕竟有限,这么看来,川哥基本是锁定下半场的出场名额了。 铃声响起,我们再次进入通道。米乐在拐角里拉住我,让我猜今天他能不能上。我说你一定能,而且会像之前对外校的友谊赛那样,收获进球或助攻。他乐得连连说借我吉言,还说要是能进球一定会有特别的庆祝动作。 知道自己有机会上场真好呀。我真的很想看看他的庆祝。 28 队长 “北川中学队换人,换下16号林波,换上20号安东佑。” 和预想一致,落后的北川中学打出了他们的底牌。韩国同学一路小跑加入了围成一圈的队友,金旻带着他们一起喊了北川必胜。相对的,他们话音刚落,邝灏率领着队友们高呼一中晋级。双方都喊了三遍,此起彼伏的口号回响在战士们重新返回的沙场之上。 下半场的攻防不再有一点试探了,已经历了九十分钟拼杀的双方毫无秘密可言。安东佑接到球就开始组织进攻,黄敏学从始至终粘在他身旁,通过一切办法干扰他的传接球。几次和队友的连线失败后,他不得不将球回敲。 一切都像我们赛前安排得那样顺利,或许拿下这场比赛不成问题了。 果然,金旻的又一次强行起脚被赫明明挡出了底线,北川获得角球。安东佑跑向了角旗区。我们的防守球员聚集在禁区内,内田身边已经有叶芮阳在严加看管了。他在赛前说这次防内田一定会把手背在后面,要是裁判再敢吹他手球他就把胳膊卸了。 角球开出,带着弧线奔向后点,果然还是找内田。叶芮阳和他同时起跳,将球直接顶出底线。稳健的防守。 “东佑,我来开角球!”金旻跑到场外捡到皮球,带着它奔向另一侧的角旗区。安东佑进入禁区,站在前点附近。 真是奇怪,为什么让个子比较高的去开角球,让偏矮的去参与进攻呢? 金旻的角球开出了,还是奔向后点的内田去的。然而这个球更高更飘,内田在不断往后退,这样是不可能形成高质量的攻门的。 “注意摆渡!盯人!”教练在场边喊了。 原来如此!这次角球战术里,远端的内田高德根本就不是被安排射门的球员,他的作用是利用身高把开向后点的球用头顶到前点,让门前的队友完成抢点射门。 内田以一个近乎后仰的姿势将球从空中横向砸到了门前,矮个的安东佑又一次幽灵般出现在了那里,他的身旁没有防守球员,门将也还留在门的另一侧。轻轻一碰,球落入了球网,完全不费一点力气。 “北川中学队进球,进球队员是20号安东佑,场上比分2:1。”岳隐的播报比上半场冷静了不少。 韩国人没有一点庆祝动作,而是迅速从球网里捞出了刚刚被他打进的球,抱住它快速跑向中圈。他们想抓紧时间再进一球扳平比分。 下半场开场时喧哗的观众在这一刻鸦雀无声。我们也有点愣在替补席上,稍不留神,北川就追回一球了,确实是个可怕的对手,不能给他们留一点机会。 “喂,没关系的,提高注意力!”沉寂的赛场内外,只有教练还在喊。她在场边用力鼓了几次掌激励大家,转身到替补席来,要我们马上去场边慢跑热身。米乐他们立即动身了,我和赵蕤看着他们去的。然而教练并没有离开,而是走到我们俩身前,叫我们也一起去。 在团队里没有一个人是多余的。我们也要随时做好准备,无论能否上场。 我们在替补席后的跑道上完成了慢跑,正做着拉伸,北川的下一波攻势又推进到了禁区附近。这是一次快速反击,本来带球进攻的黄敏学在对抗中被放倒了,裁判没有吹罚。得球的安东佑杀到我们的右路,面对张涛涛连续晃动,涛涛的重心有些吃不稳,用尽全力还是被他突破过去。叶芮阳连忙过来填补他的位置,不料韩国人并没有带球继续杀入禁区,而是轻轻地将皮球往中路一推,后插上的金旻冲了上来,没有停球,迎球就是一脚抽射,皮球好似弯刀出鞘,划过一道弧线而以极为迅猛的速度奔向球门左侧。朔石学长扑向那里,然而球越过了他的十指关,毫不留情地飞入了左边的网袋,似乎还擦到了立柱。一次近乎爆杆的射门。扳平比分的金旻紧握双拳发出了一声怒吼,接着如一尊石像似的立在禁区前沿,等待队友向他发出祝贺。 “北川中学队进球,进球队员10号金旻,场上比分2:2。”岳隐沉闷的声音与旁观的我们相通,她再次走回场边时似乎都没有了拍照的心情。 我们7分钟内取得的领先,在下半场开场的8分钟里就被北川迅速抹平。邝灏走到裁判身边,不停地说黄敏学在进攻中被放倒了,北川中学犯规在先,进球是无效的。然而裁判没有多说话,直接对他出示了一张黄牌。 “队长,听裁判判罚!控制情绪!”教练的声音明显提高了。 听到教练的话,邝灏拍了拍手臂上的队长袖标,向大家招招手,说没事的,打起精神来。说罢就走到中场接阎希传过来的球,继续组织了。他增加了个人的盘带,把球逐渐控制在自己脚下,减少丢球。但大家似乎还没有从梦幻开局彻底破碎的现实中清醒过来。 “米乐,穆铮,你们俩过来!”担任助理教练的老师来我们这边叫人了。 “柯柯,我去了。”他临走前跑来向我伸出手掌。我跟他轻轻碰了一下,说了声加油。 他真的要登场了。形势急转直下,换他上去真的合适吗?万一出现失误,我们该怎么办?他会承担多大的压力?上次赵蕤和他撞在一起的场面可是历历在目。 但我为什么要怀疑自己的队友?何况他还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应该相信他的。米乐可是一个心气比谁都高的小孩,这样的大场面最适合他。畏手畏脚、患得患失,或许跟我聊成绩和分数时他是有点这样。但这是绿茵场,是一个没有太多条条框框,可以将能量和想象力尽情释放出来的地方。 或许正如我们之前说的,人不仅只有平常生活中的那一面。在球场上,米乐会呈现出一个不同的自我,他真正的样子在一点点浮现。 我是不是也是如此? “江元一中队换人,换下14号阎希,换上23号穆铮。换下24号张涛涛,换上22号米乐。”随着岳隐的报幕,看台上响起了零星的掌声。现在是最低沉的时刻,也是今年所有正式比赛中最大的困境。尽管我们还没有落后过,但如今胜利的天平正一点点向北川倾斜。 不会的,他们赢不了,战斗才刚刚开始。 新上场的两名球员给球队重新注入了活力,穆铮第一次触球就是在禁区前接到邝灏的长传,来了一脚习惯性的远射。皮球擦着横梁飞出底线,虽然没能射正球门范围,但也向对手宣告了我们的反弹。金旻果然有意识地让内田往我们的右路靠近,想通过身高差来打击防守。然而米乐面对高高的内田完全没有怯场,而是想尽一切办法干扰他,或是卡住身前的位置,或是从背后用脚破坏。没有占到太多便宜的内田有些恼怒。在一次进攻被吹犯规后,他很不满地怒吼了一句,被裁判出示了一张黄牌。 比赛进行到将近45分钟,下半场也过半了。稳住阵脚的我们化解了北川的一次攻势,在后场组织进攻。黄敏学持球推过半场,米乐前插,在边路接到了传球。北川的边路防守球员拦在了他身前。 是不是又要来一次跨越半场的长传了呢? 然而对手紧逼上来了,庞大的身型扑向米乐的瞬间,他把球快速一捅,从边线和对手的左脚之间穿了过去。米乐躲开了上抢,脚贴着边线追上皮球,紧接着往前又趟了一大步,仿佛传球给几秒钟以后的自己。他和身后追击的对手展开了一场冲刺跑,占据身位优势的他一路沿着边线狂奔到了禁区附近。这一连串短跑运动员般的动作让沉寂的看台再次复苏,大家如同在观看一场田径比赛。 米乐动作连贯,没有下到底线,而是直接起脚传中。球速并不快,飘向了禁区中路。似乎传晚了,冲入禁区抢点的穆铮已经跑过了,球在他的身后。看来这次传中球要被对方拍马赶到的中后卫解围了。 不对!这球不是传给穆铮的!从后面高速插上的邝灏在禁区外跃起,不擅长头球的队长做出了一个极富想象力的鱼跃冲顶,抢在北川中后卫的身前顶到了皮球。球下坠到草皮上又快速弹起,任凭门将在门前极力舒展,也没有阻止它跃进网窝。 “江元一中队进球,进球队员是8号,邝灏!场上比分,3:2!助攻来自22号米乐!”这次播音中,岳隐加强了“三比二”这个比分的音量。她在提醒所有人,一中毫无争议地再度取得了不可撼动的领先。 队长不愧是队长。 走回防守位置前,米乐给场边的我比了个剪刀手。这就是他说的庆祝姿势吗?也太简单了,不过助攻和进球是两个概念。 听到岳隐在拍了,赛后我想好好看看那张照片。 落后的北川有点失落,但金旻还在鼓励队友。重新开球的他们再次攻到了禁区前,金旻和安东佑的拉扯让内田获得了一次远射的机会,但在他起脚之时,黄敏学从身后赶到,把球捅到了一旁,叶芮阳适时地将它一脚塞给了回撤接球的邝灏。北川在下半场严格限制了我们的出球,以阻碍攻防转换,使得我们一时间相当狼狈。但不久前的丢球给了他们沉重的打击,我们的皮球再度从容通过中场,这就意味着新一次的打击即将来到。 果然如此。拿到皮球的邝灏第一时间过掉了贴身逼抢他的中场球员,稳健地带球快速推向对方禁区,场上至少还有三名身着白色球衣的队员在参与反击,“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我算是有点明白姐姐为什么总说她喜欢白色的球衣了。 水银泻地的防守反击打到了北川禁区的前沿,邝灏将球轻轻往左一推,穆铮轻松接到传球,瞄准球门右侧一脚干脆利落的射门,皮球稳稳地打入了网窝。一旁热身的我们纷纷拥抱到了一起,都没看到场上队友的庆祝动作。回过头来时,穆铮都跑到场边了,教练伸出手来跟他很响地击了一掌,随后笑着拍了每一个跑过来的球员。看台上更是欢声雷动,岳隐的报幕直到北川重新开球才传来,想必她除了拍照外也需要时间去释放兴奋的心情。 大起大落的比赛,两球领先到被扳平,现在进入最后的十分钟,我们又再度取得了两球的优势。而对手的信心必然遭到了一次摧毁。尽管金旻的喊声近乎嘶哑了,但体能下降以后,他们确实难以组织起有效的进攻。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我们渐渐控制了场上的局势。比赛到了55分钟左右,教练终于回头看向替补席了。 “佩韦,你准备上场。” 我?仿佛是听错了。 “换门将吗?”我问。 “不换门将,你踢中场。”她很确定,虽然在我听起来像是开玩笑。 “可是我没有球衣啊。”我指了指自己绿色的队服。 “有的有的,米乐和我说过。”赵蕤说着,从米乐之前的座位下抽出一袋衣服来。我摊开一看,上面真的印了33号和coco,而且是和大家相同的白衣。 “快去通道里换一下,不然没时间了。”教练对我笑笑,赵蕤推了我一把,我才回过神来往球员通道里跑。 为什么今天要让我上呢?而且不踢我原来的位置。还有,这球衣是米乐给我订的吗? 我整理好衣服重新出现在场边,稍稍跳了跳,活动下筋骨。场边的第四官员向主裁判做出了换人的手势。 “下半场补时3分钟。江元一中队换人,换下8号邝灏,换上33号柯佩韦。” 我换队长下来吗?虽然只剩三分钟了,但教练这么放心让我去踢这个位置? 在球场上没有时间停滞不前,既然出现在这个位置了,我就必须把该做的事做好。 邝灏摘下了队长袖标,缓缓走到场边。我想他应该会让我交给袁逸空吧?所有人都对导演了四个进球的他报以掌声,金旻正好在他下场的路线上,两队队长低低地拍了一下对方。 岳隐还在报幕,北川也连换两人,把金旻和内田都换下了,有一点围棋下到最后投子的意味。 我正准备跟走到面前的邝灏拍手时,他把队长袖标缠上了我的胳膊。 “去吧。” 完成了击掌。我跑上球场,北川的换人还没结束,米乐上来拍了我一把,随即笑笑退回了自己的位置。 29 你永远不会独行 很难描述那短暂的三分钟里的经历。我被推到了一个不熟悉的位置,而且比赛重启后的第一次传球就给到了我。曾无数次想过,弦弦在赛场上会怎么处理球,怎么跑位,怎么完成射门,怎么庆祝。但我真正站到这里时,一切都是那么仓促,来不及多想,来不及思考他会怎么做。 我只能做出自己的判断。于是,我将球传给了黄敏学。他带球穿越北川中场的枪林弹雨,往前发展。我也在侧面紧跟,努力把空间拉大一点,方便他处理球。 好像也不是踢不了别的位置。或许我比自己想得要强大。我不知道。我只想着去冲击禁区了。 黄敏学把球分给了我,我就在禁区内一步,防守球员不敢上抢,怕犯规送点球。 补防的球员还没到,我觉得可以往前带一下,然后晃开角度。 我离球门更近了,防守球员在贴近我,但我已经获得了一个射门的机会,门将和后卫之间有一条线,通向远端的门柱。我可以射门了。 我没有射门,因为知道自己的射门一向很糟糕,从小学到现在我一个球都没进过。但凡有过一个进球,弦弦一定会拖着我去踢前场和他搭档的。 我把球扫向门前,一次高速横传,应该很有威胁,只要队友能插上。 穆铮出现在后点,他即将触碰到皮球。那里无人防守,门将还在前门柱。只要碰到,我又会给他送上一次助攻。 然而他身后的防守球员把他拉倒了,观众爆发出一阵骚动,裁判这次坚决地吹响了哨子,指向点球点。犯规的球员无奈地起身,对这个结果没多做抗议。 穆铮抱起了球,队长不在场,他肯定是第一点球手。虽然在队内训练时,进我点球最多的是黄敏学,其次是叶芮阳,但将点球交给前锋往往是好的选择,何况是穆铮这样4场打进了3球的前锋。黄敏学肯定不会跟他的朋友抢,叶芮阳还在后场呢,跑过来估计穆铮都罚完了。 我算是帮助他制造了这次点球吧?也不错。 “柯柯,你去跟穆铮说,让你来罚点球吧?”米乐喘着气跑到了我身边,拽住了我的衣角。 我没想过去主罚点球,呆呆地站在原地,没什么反应。 “两球领先了,点球也是你传得好才有的,你可以去问他要的。”说着,他跑到了穆铮那里。大家此时都退出了禁区,在等着裁判响哨。 “穆铮,可以让柯柯来罚点球吗?”他对准备助跑的穆铮说。穆铮一愣,但从他的眼神来看,并没有不情愿的神色。他看向我,似乎在等我自己走过来。 只要我过去,他肯定就把点球让给我了。 “这个球员进球后的庆祝姿势为什么是双手指天的呀?而且庆祝着庆祝着还哭了?” “双手指天的庆祝动作是献给逝者的。这个球员也很不容易呀,他来中国踢球是为了给远在家乡的弟弟筹钱治病。但不久前他弟弟还是去世了。他肯定是想把这个进球献给在天堂的弟弟。你看,他们全队都缠着黑丝带呢。虽说是对手,这样的场景还是很打动人的。” 如果我能打进这个球,是不是也可以做一个这样的动作? “对不起,请快点罚球吧。多谢了。”安东佑忽而走到穆铮身前,很礼貌地朝他说。 比赛还没有结束,他还想抓紧最后的时间。 而我仍然呆在原地,没有去向穆铮要点球。米乐又走了回来,想拉我过去,但穆铮摆好了球,要开始助跑了。 他肯定是一蹴而就。 不知是受了我们的影响,还是他的支撑腿没有站稳,射门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势大力沉,而是打了一个半高球,北川的门将判断对了方向,把球扑了出来。然而没有扑远,所有人一齐奔向脱离了门将控制的球。 它正好滚到了我附近。这一次不用任何犹豫了,身体跑到了大脑前面,我用脚一推,做出一次神扑的门将无力拒绝这次射门了。我把球送进了大门,然后,大家朝我涌过来,米乐蹦到了我背上,学学和穆铮也搂住了我,仿佛我们从小就认识而且是一起长大的。叶芮阳和赫明明也在朝这里赶来。看台上,姐姐肯定在喊我的名字了,或者在问岳隐抓拍到没有。 我没有把手举过头顶,只是简简单单地在胸前把两根食指抬了起来。 嘿,你能看到吗? 我……过得还挺好。你呢? 为什么不说话?我听不见你的声音。 你在哪里? 今天……是你的生日呀。 今天,我想给你一份礼物。 如果是你,肯定能罚进吧。我可以抱着你一起庆祝吗? 我的朋友也会是你的朋友。 别不理我呀。 不是说好了,无论我去哪里,你都会跟着我吗? 弦弦? 裁判的哨又响了。我感觉到,抱住我的人散开了,米乐在和什么人争吵,而且面红耳赤。看台上有嘘声。 “他没提前进线,肯定没有,为什么要吹我们犯规?为什么?” “他确实没有,提前进线的是你。” “不是,既然是我,那你为什么吹他进球无效?这个球很重要,很重要!你懂吗?” “比赛马上都结束了,不要再胡搅蛮缠了。进球无效。再说一句,我就给你黄牌。” 我看到米乐转身狠狠地把手一甩,嘴里还爆了一句很短的粗口,用的是他的家乡话。 “一中22号,不尊重裁判,黄牌警告。”裁判朝着他的背影高高举起了那张黄色的卡。他把手放下后就吹响了三声长哨。我们排成一列去中圈握手了。 “你不踢门将也不错。”韩国人对我说了一句,我呆滞地点点头回应他。米乐跟裁判握手时拉长了一张脸,裁判没跟他计较,反而笑着说别以为他听不懂,大家都是老乡。 “对不起,柯柯,我把你的进球毁了。”从表情上看,我觉得他不是把我的进球弄没了,而是把我家房子点燃了。 “没事啦,真没事的。”我抱住他,慢慢摸了一会他的脑袋。 “你真有点像队长了哦。”明明走过来和我们击掌,我想起来要解开袖标还给邝灏。 似乎进完球后我也没太兴奋,远不如看到队友们进球,被吹掉了也没有太失落。无论进球与否,我都无法听到那个空洞的世界里传来一点点回声。投一颗小石子进一口枯井,什么也不会得到。 “柯柯,下次有机会,你来试着罚一罚点球吧。”穆铮有点不好意思,朝我道了个歉,就和黄敏学匆匆谢场去了。我和米乐也去了,面对去年亚军取得一场惊心动魄的胜利,大家都非常激动,他们的掌声让我渐渐回到现实的世界中来。刚刚实在是有点太恍惚了,我像大海上的一叶小舟,差点不知道自己飘到哪去了。 谢场结束后,大家回了更衣室,穆铮和黄敏学跑得尤其快。而米乐还把我拉在看台这里。姐姐和徐牧从上面下来了,后者几乎没打招呼,一溜烟就没影了。我们三个加上岳隐一起聊了会天,虽然我更想回更衣室换衣服。 “所以这套球衣是米乐你给我买的吗?”我问。 “好没眼力,亏你还是我弟弟,这是我给你订的啦。”姐姐很不满,“不过,米乐是中间商,我让他去弄的。” “今天你们俩表现得都好棒,我敢说再多几分钟,柯柯肯定能进一球。你真的不考虑考虑踢中前场吗?”岳隐问。 “没,我体能不太好。” “就踢半场呢?我看你和米乐挺有默契的。” “前场有很多学长了,还有穆铮、阎希跟学学,他们哪个不比我强。” “技多不压身嘛,你要是能开发出更多的位置来,一定会很有用的。” “说得对,韦韦,你们现在还没定型呢,多尝试尝试嘛。” “这话你应该跟赵蕤说,我好歹都首发过三次了,现在就他还没上过场。” 又说了一会,我确实想回去了,就明确跟他们说要换个衣服。姐姐看了眼手机,说不急,时间还早,再聊会。 你当然不急啦,出汗的又不是你。我无奈地皱皱眉毛,还是留了下来。她们越扯越远,又去说什么火车站和魔法学校了。直到姐姐的手机震动了两下,她才算放过我和米乐。 “去更衣室要好好搜搜哦,别漏掉了入学通知书。”临走了还这么说,看来猫头鹰的梗至少要被她说上整个初中三年了。 岳隐好像在后面跟着我们。米乐一点都没察觉。黑洞洞的球员通道里没有开灯,要是再飞出一只猫头鹰,我也不会意外。 经过拐角,前面就是更衣室了。我看到一排鼓,还有两个手上拿着乐器的人。接着便响起了一首歌。我听过,是弦弦歌单里的一首歌,you''llneverwalkalone,翻译过来应该是《你永远不会独行》?好像是英国哪个俱乐部的队歌。我没问过弦弦他是不是喜欢这支球队。也许不是,他编辑过一个很长的歌单,里面有很多球队的队歌。在想起他的夜晚,我会悄悄找到那个再也不会上线的灰色账号,一遍一遍听他歌单里的曲子,尽管大多数一个字都听不懂。 最初只是吉他的独奏,乐声缓慢优雅,就像大家一起沿着铁轨慢慢地走啊走。温柔的琴声让途中的我什么都想不起,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呼吸,肺里是飘荡的白云和蓝色天空。 独奏结束后,吉他手开始唱了,弹奏更舒缓与抒情,像一首秋天的诗歌。 whenyouwalkthroughthestorm holdyourheaduphigh anddon''tbeafraidofthedark attheendofthestorm there''sagoldensky andthesweetsilversongofthrk walkon,throughthewind walkon,throughtherain thoughyourdreamsbetossedandblown walkon,walkon,withhopeinyourheart andyou''llneverwalkalone you''llneverwalkalone...[1] 我们似乎真的在一同行走,在一片阳光和海风里,一群刚刚开始成长的十二三岁少年。 “学学,你们是在练习吗?”我问他。 “不呀,你听。”他拨了几下琴弦,似乎是示意同伴们开始演出了。 接下来是一首非常简单的歌,几乎所有人都听过且唱过:《祝你生日快乐》。这一次,他们三个的配合非常默契,弹着弹着,学学走向我,投来一个饱满的微笑。 “是我跟他们讲的哦。”米乐凑到了我耳朵边,“还不错吧?放心,我只说了今天是你的生日。” “生日快乐!”大家从更衣室里涌了出来,边帮他们打节奏边唱。我听到岳隐的相机在背后闪烁。姐姐拎着蛋糕远远走来,学学和穆铮弹着弹着把我们送进了房间。大蛋糕摊在桌上,米乐给我戴上了一个小小的王冠,姐姐把代表13岁的蜡烛点上,让我许个愿望。 琴声与歌声戛然而止。 能有什么愿望呢? 不可以说出来哦,说出来就不灵了。 我吹灭了蜡烛,所有人都鼓起了掌。 “抹蛋糕,抹蛋糕!”蜡烛刚灭,米乐就糊了一片奶油了,完全不想放过我的样子。我乖乖站着,等着他来我脸上胡闹。 “你们可以随便往他脸上抹,但不能打蛋糕大战。待会要把自己的那一份全部吃完,不可以浪费,明白吗?”教练吩咐了,大家异口同声地答应。她走到我面前,摸摸我的脸,祝了我生日快乐。随后便出了门,把房间留给我们小孩。 那天我的脸有多惨烈是不好描述了,但大家确实都一一把属于自己的那块蛋糕吃完了,还打扫干净了屋子,没留一点垃圾。米乐和叶芮阳各送了我一份生日礼物,米乐送的是皮卡丘,叶芮阳给了一只龙猫,肯定是那天去商场里买的。赵蕤也单独送了我礼物,《里尔克诗集》。 姐姐忽然拉了拉我的衣服,问我今晚回不回家,她的那份礼物在家里。还说,可以把米乐一起带上。 我答应了。糊了一脸奶油,我觉得认识这帮家伙真好,我想要继续生活。 (第一卷完) [1]《你永远不会独行》(you''llneverwalkalone),是由英格兰利物浦足球俱乐部队歌,最早源于1945年百老汇轻歌剧《旋转木马》(carousel)。1963年,利物浦音乐人杰里·马斯听到了这首昔日猫王翻唱过的音乐剧插曲后被其极具感染力的歌词打动,在融入了强烈的节奏感、连贯的旋律后,这首长度仅仅为2分39秒的简短朴素的歌曲,瞬间成为一首琅琅上口的华美乐章。与此同时,在1963-1964赛季的安菲尔德,香克利构筑的红军正进入黄金时代,球场dj斯图尔特·巴特曼总会在比赛前播放一些流行金曲,提前入场的观众就伴随着这些熟悉的旋律集体歌唱。40年过去了,它已经成为了利物浦的象征,如同英国一系列的经典歌曲一样被广为歌颂。 中文翻译 当你走过一段风暴, 高高地抬起你的头, 不要怕黑暗。 在风暴的尽头, 有金色的天空, 还有云雀甜美的歌唱。 向前走,穿过风; 向前走,穿过雨。 尽管你的梦想会被抛弃吹散, 一直走,一直走, 带着你心中的希望, 而你将永远不会独行, 你将永远不会独行。 同组比赛 实验中学1:1理工附中 江元市市长杯足球联赛(初中组)小组赛积分榜(c组) 江元一中3胜1平0负,进9球,丢2球,净胜7球,积10分 北川中学2胜1平1负,进7球,丢5球,净胜2球,积7分 理工附中1胜1平2负,进4球,丢5球,净胜-1球,积4分 实验中学0胜1平3负,进1球,丢9球,净胜-8球,积1分 (小组前两名出线。) 江元一中队内数据 射手榜 球员进球数 穆铮3 邝灏3 阎希2 王晓亮1 助攻榜 球员助攻数 邝灏4 柯佩韦1 张涛涛1 黄敏学1 米乐1 1 历史的过客 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 我们都让它化作尘埃: 我们安排我们在这时代 像秋日的树木,一棵棵 把树叶和些过迟的花朵 都交给秋风,好舒开树身 伸入严冬;我们安排我们 在自然里,像蜕化的蝉蛾 把残壳都丢在泥里土里; 我们把我们安排给那个 未来的死亡,像一段歌曲, 歌声从音乐的身上脱落, 归终剩下了音乐的身躯 化作一脉的青山默默。 ——冯至[1] 又一次,我就像一个玩捉迷藏的孩子,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最想得到什么:是一直躲藏着,还是被别人找到。 ——乔治?佩雷克 “你回来了。很久没见到你了。你变了,不过还是以前的样子。”我经过那位长在藤椅上的老人身边时,她说话了。 “奶奶,您在和我说话吗?”四周没有另一个人,她只能是对我讲话。 我不知道她的年龄。如果是小孩子,看看他们说话的语气、走路的姿势、驼背的程度,大概能知道是小学生还是中学生。老年人就不行了,过去的时间把他们的身体雕刻成各种各样的姿态而又不留给旁观者一个说明,九十岁可能精神矍铄,七十岁或许就垂垂老矣。这位奶奶是安静的,呈现出古木的安详。 “你回来了。” 我没有想走开,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夏日炎热的太阳在小巷里好像减弱了一点,对于老人来说,它是温暖的。她望着我,重复着同一句话,好像我确实与她有过什么联系。我不记得了,记不住的事实在太多了。兴许我们从未见过,她把我当成了其他人。 “孩子,你别怕。”从她身后的门里传来一阵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又一位老人从黑洞洞的门里走了出来,她的移动还算灵活,看得出距离长久地躺在藤椅里还有挺长一段时间。 她示意我走过去,背对着藤椅。声音很小,只有我们俩才能听见。 “你以前和我妈妈说过话吗?” 一种奇怪的感受,原来做子女的也可以变得这么老,老到和父母相差无几,脸上爬满同样的皱纹。我们都希望父母健康长寿,于是他们老到某一天就不再变老了,而我们在不断追上他们,一起老去。 “记不清了。”仿佛我才是老人。 “她可能是看到你穿着球衣。不忙的话,陪她说说话吧。可以吗?妈妈快九十岁了,从小吃了不少苦。家里一个人不剩了,自己受了很重的伤,也是好不容易才活下来,每天晚上都有做不完的噩梦。后来,遇到爸爸,他一直陪着她,她渐渐走出来。解放后,爸爸参加过工人足球队,踢前锋。妈妈常去看他的比赛。爸爸三十年前就去世了,从那时起,妈妈越来越记不得事,总拿把藤椅坐在街上,吃药看医生都没什么用。她像是在等什么人。我们为了让妈妈好一点,偶尔就带她去看看比赛。好像只有看到有人在跑啊跑,她的眼睛才会突然转一下。她什么都看,中学生的,大学生的,职业的。你去陪她说两句话吧,好吗?她会很开心的。不过,别提太久之前的事。就说说你自己的生活。老人很愿意听孩子说话的。” 我看到她发皱的眼窝里闪烁着什么。 “你回来了。” 我确实是走回到了她的身边。巷道里起风了,对我来说清凉惬意。她会冷吗?在炎热的夏天里。 “对,我回来了。” “你变了。不过,还是以前的样子,我认得出你。” “我也认得出你。” “过去这么久了,你在做什么?” “我在踢球,踢足球。” “你还在踢。” “对,我还在踢。” “家里人好吗?” “好。爸、妈都好。弟弟……也好。” “我爸爸妈妈都死了。弟弟也死了。”她猛然举起了树枝一般的手臂,做了一个狠狠向下砸的动作,像不满裁判判罚的球员把球扔到地上发泄,这是要吃黄牌的行为。她砸得很快,尽管手里没有任何东西,表情却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球员都吓人。 “我好难过。” “这次你会待多久?” “我不知道,您看呢?” “你上次回来是三年前了,说要常来看我。三年了,你没来过一次。” 她到底在说什么?或许是把我当成了她去世已久的丈夫。在三年前的某一天,她以为再也无法回到身边的人回来了,这是老人常有的臆想。或许是她过去记忆的再现,那位爷爷在年轻时真的和她分开了三年,她一直在等他回来,如今记忆衰退,只记得自己在等待某个人了。永远的等待,永远的三年。 抑或说,她不是把我当成了曾经年轻的爱人,而是把我误认为了其他人?也许三年前的某一天,弦弦曾经过这里,走过我现在踏着的石板路,遇到了这位老人,像我今天一样听了她的故事,像我现在这样尝试着和她对话,并答应了要常来看她。然而弦弦当时不会想到,他将再也不能用脚奔跑,用鼻子呼吸,他可能比这位老人更早见到了她长久等待的人。 要是有一张照片就好了,我可以拿给老人,问她三年前是不是有个长成这样的男孩跟她说话,如果她还能记得的话。她不太可能记得了,她可能仍然记得。她说我回来了,样子变了,但还是以前的样子。我确实变了,不再是三年前的那个我了,而弦弦还停在三年前。 “你好像不是他。”她忽而又开口了,我看到她眨着干瘪的眼睛,似乎看出了什么,“你是个好孩子,但不能骗人。你不是他,你始终是你自己。” 我不是谁?她的丈夫还是弦弦?要是她真把我当成了弦弦,我会很乐意的,并乐意代替弦弦常来看她,帮他继续曾经的约定。 “我不是谁?” “你不是他。你是你自己。” “他是谁?” “他要回来的。他还没回来,你回来了。也很好,你没把自己给弄丢了。” 不知该说什么了。 “我有一个小孙女,她和你很像,也会踢球……” 我问她,她叫什么名字,她没有答应,继续讲着。讲到最后,好像走过四季的回转,她忘记了刚刚发生的一切,又开始盯着我看,说我回来了。 或许是可以离开的时候了。我向她说,以后会再来看望她的。也许弦弦真的在三年前做过和我一样的事,我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再过一会我会不会突然死去。应该不会。更大的可能是叶芮阳抱怨我买水买了快三十年。他好不容易在暑假找到一个室内球场,把大伙都从空调房拉出来,而我连买个水都买得这么慢。 [1]冯至,(1905-1993),原名冯承植,直隶涿州人,现代诗人、学者。1923年加入林如稷的文学团体浅草社。1925年和杨晦、陈翔鹤、陈炜谟等成立沉钟社,出版《沉钟》周刊,《半月刊》和《沉钟丛刊》。1930年留学德国先后就读柏林大学、海德堡大学,1935年获得海德堡大学哲学博士学位。曾翻译里尔克的诗歌。1936年至1939年任教于同济大学。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鲁迅曾称赞他是中国最优秀的抒情诗人。著有诗集《昨日之歌》《北游及其他》和《十四行集》,亦有《杜甫传》、《论歌德》等学术成果。 2 戏剧节上的萨特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我们的科雷亚?韦韦同志将会回想起姐姐见识他在戏剧节上出色表演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晚自习下回宿舍,我就收到了姐姐的这条消息。一头雾水。 “说人话好吗?”我回复了。 “哈哈哈哈哈哈这是在模仿《百年孤独》的开头呀,韦韦居然不知道!这下记住了吧?以后认不出来就加倍捏你的脸!”她还放了个表情包,一只猫被手指牢牢摁住了脑袋,写着“我按下你头顶的这个按钮,你就会变成一只瓜皮”。[1] 我手上没一个能把她怼回去的表情,一向都不怎么收这玩意。 “所以你想说啥?” “没有啦,就是觉得你们今天演得超棒呀!一等奖应该给你们班。” 一中的戏剧节基本在期中考试后启动,每两个班排一出戏。这么做大概是因为全校有16个班,要是每个班都上去估计能演一天。按语文老师的授课情况合并班级,能节省一半的时间和精力,正好每个老师都是带两个班。7号,周一班会课是我们和二班一起上的,黄老师在讲台上对两个班的学生介绍我们在接下来两周内要排练的剧本,老班坐到一边翘着二郎腿饶有兴致地听着,成为了第一位观众。 戏剧节表演在25号下午,也就是今天。周五的社团课又被挤占了一回。而后天我们将前往理工附中进行小组第五轮比赛。理附在上一轮被实验中学1:1爆冷逼平,4轮4分,出线形势岌岌可危。月初战胜了北川中学的我们积10分稳居小组第一,只要一场平局就能确保晋级下学期的淘汰赛。如若客场取胜,则意味着我们将锁定小组头名的席位,这会让我们在八强赛中对阵b组的第二名,避开其他小组第一。 “又来了,我知道你们和十班是一等奖,全校第一。没有不服气啦,不用安慰的。”我回了她。 姐姐她们确实演得好,拿第一也不意外。她们的剧本也是从小说改编的,《小王子》。姐姐演了玫瑰花,阎希演的是狐狸,分别戴了一个毛茸茸的头套。阎希还有条橘红色的小尾巴,他身上肯定有什么机关,按下去尾巴会翘起来摇摇摆摆,让人耳目一新。演小王子的就是上次那个站阎希旁边的同学,无论是扮相还是演技都加分不少。他实在是太可爱了,尤其是眼睛,非常干净,在观众席上都能察觉出流动的澄澈感。披上那条金黄的围巾,他一举一动都仿佛在告诉我,小王子再次回到了我们这颗蓝色的星球。 赵蕤的飞行员也不错,护目镜有点像史努比的。他还是有点紧张,好在“小王子”的演技足够把一台戏撑下来。 “你们吃亏了,最后一个上,观众和评委都审美疲劳了,加上本来就比较深,大家脑子不一定转得动了。”姐姐还在给我发消息,“我是真的喜欢你们两个班的戏。我是评委我就投你们第一。” “第二名也还行啦。” “不行,韦韦你演得真棒!虽然我看的时候有点想笑,哈哈哈哈哈哈哈知道吗,你是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尤其是那声冷笑和‘我要死得有点骨气’,配上你呆呆的脸,我看了又想笑又想哭。好大义凛然呀,我的韦韦真要去英勇就义了,就剩没被绑起来押走了。跟那个面对行刑队的场景似的,电影的感觉……哼,要不是之前看过小说,我都想喊人上去救你了!”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老姐的一点少女心嘛!我勇敢的小老弟,你今天超帅,米乐和叶芮阳演得也很好呐,虽然你们在戏里用的名字让我出戏了,但回头一想还挺不错,好像你们仨真要上刑场了,很有代入感。” “我怎么感觉你挺想看到这一幕的?没事干就咒我们?” “哪有,总之你们剧本选得好,角色演得也好呀。话说,你对萨特他们那帮人感兴趣的话,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些作品呀,比如……” 也真是有趣,她先是禁止我看一批书,现在又给我推了一批书。不过我确实喜欢这个剧本,它是黄老师从小说改编过来的。7号那天早上的语文课没讲课文,他带着我们把小说读了一遍。作者是法国的让-保罗?萨特,他的头衔很长,不只是个作家,印象最深的是他拒绝了诺贝尔文学奖。姐姐很喜欢法国文学,黄老师讲的时候我就猜她可能读过他的作品。[2] 小说的情节很简单,开头是西班牙内战时三个革命战士被捕了,其中一个其实不是战士,他兄弟才是,他只是个小孩。他们三个进了牢房,很快被告之第二天一早要枪决,小孩崩溃地哭了,另一个革命者汤姆也越来越害怕,失态地尿了裤子。小说的主人公“我”也很恐惧,却毅然决然面对死亡,努力保持镇定和理智,维护自我的尊严,“我要死得有点骨气”。他们在牢房里等着被处决,随后来了个医生,说是给他们提供帮助,实际上他是***的走狗,来这里观察和把玩三个将死之人的痛苦。他还会突然提醒他们现在几点了,又残忍又恶心,等于是在不断告诉他们,距离枪决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死亡的清晨到来,***行刑队架走了小孩和汤姆,“我”听到杀害他们的枪声,仍努力控制自己没有崩溃。然而***军官没有枪毙“我”,而是用活命为条件让“我”供出同志的下落。“我”自然不愿出卖同志,为了戏弄***分子,故意说同志在墓地里,想让他们白跑一趟。军官回来后,“我”正准备就义,却被留下一命。原来那位同志在早上真的躲进了墓地里,“我”无意的玩笑出卖了他。主人公最后坐在地上大笑不止,笑得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一个黑色的笑话,跟着老黄读完后没人笑得出来。他又解读了一遍小说,说什么存在主义、选择的自由、荒诞感、偶然性,说实话我半懂不懂的。还提到一句话,“他人即地狱”,这倒是有点让我想到之前和米乐聊的事,不知他读了是什么感受。老黄叫大家课后考虑一下,下午两个班共同的班会课上会挑选演员。 结果就是除了两个班的语文课代表外,没人报名。她们俩也没想好自己要演谁,都说听老师安排,看来是在勉强支持黄老师了。倒不是这个小说和剧本不好,但可能对我们来说是艰深了一点,大家都是十二三岁的小孩,不知道该怎么演。 黄老师说既然没人报名,他就直接点人了。老班在旁边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我真怀疑老黄会不会点他来演那个狗腿子医生。 第一个被点的是米乐,他来演儒略,那个小孩。班会课是在我们班上的,米乐搬着凳子坐到了我和叶芮阳中间。叶芮阳一脸得意地拍了拍他说不要怕,不是真的枪毙。米乐哼了一声,脸上没有不情愿但也谈不上多开心。老黄一直挺器重他的,米乐对这份知遇之恩心知肚明。老黄叫他去,他决不会拒绝。作为学生,老师的欣赏与信任永远具有魅力。这份欣赏与信任来自最喜欢的老师时,就会自然而然成为世上最好的鼓励。 他接着给两位课代表分配了角色,二班的顾霏霏演***军官,我们班的李露演医生。女孩子们演反动派倒挺让人意外,老黄还说会给她们租几套制服。之后他让张涛涛演面包商加尔西亚,一个从不过问政治的配角,唯一的作用是在最后告诉主人公他的同志被捕的消息。 主要角色还剩“我”和汤姆。老黄的目光扫过讲台下密密麻麻的桌椅,最后定格在了我们这里,瞬间让我和叶芮阳打了个激灵。预感是对的,他随即要叶芮阳来演汤姆。这下换到米乐来笑他了,说不用真的尿裤子,用水泼一下就好了。要不是在上课,他们俩非闹起来不可。不过叶芮阳倒也没拒绝,他这种闲不住的性格,可能真挺想演吧,或许就在等着老师点他名字呢。小说里写了汤姆长得挺结实,又白又胖,和咱们的老大是有点相像。 “老师,我想报名当演员!”坐在我们仨后面的川哥突然举手了。 “你想演谁?”老黄问。 十有八九是伊比塔吧,就是那个“我”。叶芮阳吓尿了裤子,川哥却视死如归,一想到这副场景我就想笑。叶老大狠狠地回头瞪了他一眼,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在等老师点他,川哥在等他选完角色。 “我演行刑队!一打一个准,服务质量包您满意!”说着呢,他摆出了一副开枪的姿势,不存在的枪口朝着叶芮阳的脑袋颤抖了两下。两个班的人都哄堂大笑。 “你贱不贱啊?”叶芮阳在嘈杂的笑声中回头骂了他一句。 老黄还真答应了,顺便又问大家还有谁做群演的。枪毙同学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男孩子们都踊跃举手,瞬间凑齐了一队人。后面又选了几个女生来演被捕的平民和侦缉队。 就剩伊比塔的人选还没挑出来。也正常,整部小说和剧本最重要的人物要压轴出场。 再度环视了一周,没人举手。表演要求脱稿,而伊比塔的台词是最多的,会有大段大段的独白,对演技的要求也很高。老黄从讲台上走下来,穿过他们班同学椅子的重重阻碍,看似很随意地走着,像玩击鼓传花,只是不知道会在哪里停下来。我歪过脑袋,想着今天早上读的小说。 伊比塔真是个奇怪的人。老黄讲的那些概念我不太懂,但主人公的恐惧和勇敢我都能理解,甚至于那个弄巧成拙的玩笑。我最不清楚的是,他老是说,既然我的一生已经完结,它就是毫无价值的东西。怎么会是毫无价值的呢?如果牺牲毫无价值,人为什么要死呢? 米乐把手搭在我右肩上了。可能他想跟我聊点什么吧。但这是上课,虽然老黄不怎么抓课堂纪律,但勾肩搭背可不太好,我们老班也在呢。 我下意识地想把他的手从右肩上打下来,然而碰到了才发现那是一只右手,坐在我左边的米乐只可能用左手搭我的肩。而那只手比米乐大得多,也更加厚实。 “佩韦,你来演。” 老黄把剧本发下来时我才反应过来。我成了主角。愣愣地望着身旁的米乐和叶芮阳,仿佛我们刚刚被抓进了牢房里。排练就要开始了,老黄说,我们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更改剧中人物的名字,因为他们的全名实在太长,换成熟悉的更容易入戏。 我只看到剧本第一页的题目,和小说一模一样,《墙》。 [1]《百年孤独》:《百年孤独》是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创作的长篇小说,是其代表作,也是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作,被誉为“再现拉丁美洲历史社会图景的鸿篇巨著”。作品描写了布恩迪亚家族七代人的传奇故事,以及加勒比海沿岸小镇马孔多的百年兴衰,反映了拉丁美洲一个世纪以来风云变幻的历史。作品融入神话传说、民间故事、宗教典故等神秘因素,巧妙地糅合了现实与虚幻,展现出一个瑰丽的想象世界,成为20世纪重要的经典文学巨著之一。 [2]萨特:让-保罗·萨特(jean-paulsartre,1905-1980),法国20世纪哲学家、作家、戏剧家、评论家、社会活动家。一生中拒绝接受任何奖项,包括1964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其伴侣是西蒙·波伏瓦。著有小说《墙》、《恶心》、《自由之路》,戏剧《苍蝇》、《禁闭》,学术论著《存在与虚无》、《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等。 3 墙 四周笼罩着黯淡,白晃晃让人眩晕的灯光在挣扎般地摇摆,如同绞刑架下的躯体。穿军装的看守们把我们一个个领上去,再过不久他们将化身为行刑队。顾霏霏头上是顶硕大的黑色军帽,金色的鹰徽闪着刺眼的光。她的手臂上戴着红色的袖标,是一排交叉的长枪,和那些更为让人熟悉的**万字标志一样透露出来自深渊的寒意。 走啊!李百川用枪托恶狠狠地把我们推到了顾霏霏面前。手铐互相碰撞,发出细微的叮叮咚咚,与沉闷的脚步声形成了诡异的合奏。她手里拿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烟,背光的影子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们一番,***军帽下闪烁的目光也将我们扫射了一遍,像一把尖利的刀。 “叫什么名字?”她把烟指向了叶芮阳,一股威严到不容置疑的声音。 “索勒(sol)。”[1] “参加过国际纵队吗?” 叶芮阳没吭声。 “说话!”她把烟头戳到了叶芮阳的脸上。没有燃烧的火光烫到了他。叶芮阳回答了,他没有否认,说已经搜出证件了。 “小孩,你叫什么?”顾霏霏走到了米乐旁边,用一根手指点着他的下巴。 “拉米尔(rahmiel)。”[2] 她放下手指,正准备走到我这边,米乐猛地转向她,像是努力去抓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冲她喊,说他是被冤枉的,他哥哥才是反抗者。哥哥跑了,而他没参加过任何党派,从来不懂政治,不能因为哥哥的事处罚他。米乐几乎带着哭腔,说着说着无力地蹲下,像只受惊的小动物,眼看着就要跪在地上求她了。顾霏霏头也不回,她的命令从胳膊上猩红的长枪袖标上传来,把这个小鬼押下去。话音刚落,李百川和他的同伙们幽灵般从阴影中浮出来,把米乐连带着叶芮阳一起抓到了另一侧的黑暗里。 就剩我和顾霏霏了。 “你叫科雷亚(correa)。”[3] “是的。” 我声音似乎比她更没有温度。 “你们领导的儿子列侬躲在哪?”[4] “不知道。” “7号到25号,他都躲在你家里。” “没有的事。”真没有。 她厌烦地摆摆手,***分子沉默的幽灵扛着枪把我也揪进了阴影里。审讯室里唯一的光下,顾霏霏的烟仍在看不见地燃烧,她干咳两声,用喉咙吐出一颗不存在的痰,随即用皮靴踩了踩黑暗的大地。 “这是讯问吗?”叶芮阳在我看不清的地方问看守。 “这是审判。”[5] “你们……想把我们怎么样?”米乐的声音战栗在不远的地方。 “判决在牢房里宣布。”[6] 随即是短暂到长久的静默。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们被推挤到光下。那里有一条冰冷的长椅,我们坐下了,我在中间。手铐的锁链终于消停了一点。椅子和灯的后面是一堵长长的砖墙。 “我们完了。”叶芮阳似乎没有太恐惧,而米乐在发抖并试图靠近我。 “没错。你别怕,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我用铐在一起的两只手拍了拍米乐的肩膀。他像落水的人找到了一块浮木,把我的胳膊夺过去,痉挛似的扯着它们,想让自己浮上去。我不得不用力从他那里抽离。 “拉米尔什么都没做过,就是有个当战士的哥哥,仅此而已。”叶芮阳说。 米乐把脑袋靠在我腰上,继续颤抖。我的余光瞥到他,他正直勾勾盯着前方,根本没听我们说话。 “不一定是枪毙呢。在萨拉戈萨,他们叫犯人躺到地上,用卡车碾过去,为了省子弹。” “这可不省汽油。”我说。米乐抖得更厉害了,叶芮阳这话真让我讨厌。“够了,别讲了。” “不仅省子弹,还能让犯人死得更慢,更痛苦。”他越说越来劲了,翘起二郎腿,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或者说很期待这样完蛋,这种死法在他嘴里成了男子汉最该去尝试的,“他们把碾过的犯人丢在公路上暴晒,肺都压烂了,人还死不掉,又发不出声,就低低地叫唤,一连叫一个下午才断气。” 米乐把自己的腿挪到了长椅上,缩成一团,宛如刺被剃光了的刺猬。 “那说明***快输了,子弹都要用光了。”我觉得我是在安慰自己,米乐弄得我也开始发抖了,“他们不会在这里玩这套的吧。” 又没人说话了。惨白的光曝在我们仨的脸上,这些面孔肯定是失去血色的,宛如飞蛾疲乏的翅膀。灰尘在我们的眼前飘浮,这是此刻唯一活动的东西,它们都是死的。 “我怎么在哆嗦,这鬼地方太冷了。” 说完,叶芮阳戴着手铐做起广播体操。扭动身体,每个部位都抖了起来,他尽力想让自己暖和一些。先是拉伸,接着是原地小步跑和跳跃,又带起一团团烦闷的灰尘。他的脸稍稍红了一点,但停下来时喘个不止。一屁股瘫到了地上。 没人说话。叶芮阳喘气,米乐发抖,我呆呆地目视黑暗,有万千双眼睛在凝视我们的一举一动。 李百川和另外两个***毫无预兆地从我们背后出现了。 “他们叫什么?” “索勒、科雷亚、拉米尔。” “索勒。”他无声无息地走到应了一声的叶芮阳身边,蹲下,贴住他的耳朵,一身黑衣如阴间勾魂的无常,“你被判处死刑,在这里,明天一早执行。” 还没等叶芮阳说话,他的鬼影就晃到了我和米乐面前。 “你们俩也是。” “不可能,不会有我!”米乐失声喊道,几乎是从长椅上跌下来,死死抱住了李百川的腿,“没有我,没有我!” “你叫什么?” “拉米尔?赖斯。(rahmielrice)” “你的名字就在名单上。死刑,枪决,立即执行。” “我什么都没做!”米乐的嘶喊空荡荡地回响着,真让人毛骨悚然。 李百川的黑色军帽摇了摇,他把米乐从腿上晃下来,走向我。 “你在妈妈的葬礼上哭过吗?” 摇头。 “那就对了。你们肯定不需要神父和忏悔,一会有个医生来,有什么需求就跟他讲。”他向我们敬了个军礼,仿佛真是一个严肃认真的军人。 他走了。 我看到米乐的脸惨白得像一堵老旧的墙,近乎在生长着岁月的裂纹,一点点剥落。这副已无比熟悉的面孔正不可逆地扭曲和变形,我害怕了,不由自主地拉住他的胳膊。本该由叶芮阳去的,然后米乐会甩开他。 米乐没有甩我的手。我在即兴表演中打破了计划,所以他也不按照排练好的来了吗? “你杀过人吗?”叶芮阳在一旁问。 我没有回答。现在要回到定好剧本中来了。 “你杀过,我知道。我也杀过。” 我惊诧地回过头看他,想用眼神告诉他你记错了,不是这样的。可他的眼睛里空洞无物,像被抽去星星的漆黑夜空。同样凄白的面容映照在光下,我相信此时此刻我的脸也跟他们一模一样。 我是医生。[7]一个影子飘到了我们面前。是李露,她将身着军装来演那个残忍的***走狗。可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脸庞完全看不清楚。他的帽子上有红十字,不对,是黑色的十字,诡谲地歪斜,任何人都能认出来,那是**德国的万字。 “你来这里要干什么?”我确实想这么问。 帮你们减轻痛苦。 “不,你是个***。”我发觉我的声音在打哆嗦。我得勇敢,大人们规定好的剧本里,我必须是这场表演中最坚强的一个人。可我害怕了,尤其是我知道自己要像剧本里描述的那样,紧紧盯住医生的眼睛的时候。我找不到他的眼睛,那张漆黑的脸上似乎根本就没有存在过眼睛。那是一张钢铁和混凝土浇筑出的脸。 你没有发觉,这里,大家都冷得在打哆嗦吗?[8]他的话还是按照剧本来的,皮肤也像小说里一样变成了紫色,但又旋即闪烁出透明的绿来,如同身上带着快要熄灭的冰冷鬼火。 “我不冷。”[9]我回答。我在出汗了。平时我很容易流汗的,体质本就偏热,可今天是因为寒冷,我冷得直流汗,单薄老旧的囚衣湿了,更让我体会到了包裹我的寒气。 你们要点灯的。他说。我想回答这里有灯,虽然没这句台词。然而那盏白色的灯在他说完话时就熄灭了。一团漆黑。我的第一反应是蹲下来,抱住膝盖,像以前一样,可我不行,我得是那个勇敢的人,我要镇定。为什么临时改了剧本又不通知我们?我只能按照剧本上写的往下演了。是想故意看我们的反应吗?米乐,叶老大,你们为什么一言不发?我感受不到你们了。 重现的光来自医生从袖子里掏出来的蜡烛,它微弱地颤动,随时都有可能熄灭。黑暗陡然退散了一些,似乎我的前后左右都燃起了烛火。环顾一周,原来四围的墙壁都化作了镜子,烛火唯一的光反复折射,让这里明亮了一些。 “你是医生吗?”米乐木讷地提问。他的目光呆滞,我怀疑那是只会出现在我脸上的表情。他的颤抖让镜子里四面八方的影子都震颤起来,仿佛镜子本身都在摇晃。 是。 “会疼吗?人要死多久?”他忽而下意识地摇摇头,更正了问题,“人要多久才能死?” 很快就会完的。 “可我听说要打两次……” 有时候会的,第一次不一定能打中要害。 米乐的声音和往常一模一样,这种问题从他的嘴里问出来几乎让我崩溃。不,我们排练了那么多次,一开始还是嘻嘻哈哈的。这该死的舞台,为什么要把灯都关上?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最后要这么演?我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就想赶紧把米乐抱住,要不就是狠狠推开这个莫名其妙的演员,他到底是谁?我不能问,也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我突然非常厌恶表演了,无论是戏剧还是电影。我什么都做不了,仿佛是个机器,按照设计好的程序去做毫无意义的事。 我应该去念我的一大段独白的。我没这么做,我想我记得它们,那是一段美好而漫长的回忆。可是我念不出了。我看到叶芮阳憎恶地瞪了我一眼,他在责怪我忘词了吗?但按照剧本,他此时确实要这么瞪我的,因为剧本里的我吓到了他。 “你明白吗?你,”他说,“我,我搞不明白。”[10] “怎么,有什么事?”[11] “我们马上就会碰见我也弄不明白的事。”[12] “你马上就会明白的。”[13] “这事不大清楚,”他固执地说,“我倒很想鼓起勇气,但至少得让我知道……你说,先要把我们带到院子里,是吧,接着他们就在我们面前排成一行。他们有多少人呢?”[14] 我不知道。总有五个或者八个吧,不会更多了。[15] “好的。就算他们有八个,头头会对他们喊一声:瞄准,我就看见有八个枪口对着我。我想,到那时我一定想往墙里钻,我会使尽全身的力气用背脊去钻那道墙,墙顶着我,我钻不进去,就像在噩梦中那样。所有一切,我都想像得出来。啊,你真不知道我多么能想像所有的这一切。”[16] …… 他把独白都占去了。按理说我会和他有互动,很不耐烦地打断他,说一些近乎揶揄的话。他没给我机会,我也说不出这些话。我好害怕。我不能害怕。在剧本里我只被允许坚强。 “这就真像在噩梦里一样……我竟看见了自己的尸体。这本来不是不可能的,但是,看见我的尸体的,却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的眼睛。看来,我必须做到再进行思索,思索在那之后我再看不见任何东西,也听不见任何东西,而世界仍然为活着的人们继续存在。”[17] “闭嘴!”[18]我后面应该还有台词的,我讲不出来,只想说这两个字。 他抓住了我的手,力量之大几乎要让我的胳膊脱臼了。该死,后天要去比赛了,他不想让我上场吗? “我问自己……我问自己,人是不是真的会消灭?”[19] 我尽力扭头去不看他。然后在镜墙之中,我始终都逃不过映入眼帘的扭曲面容。不只是他的,也还有我的,然而没有那个正在抚摸米乐脑袋的医生的。我还是看不清他的脸。他那双手确实如父亲般红润宽厚,摸到了米乐的下巴上。他张口想咬下去,按剧本的话,医生会惊恐地往后退。他没有,米乐的牙深深嵌了进去,他咬的好狠,我也想狠狠咬他一口。可那家伙没有一点反应,好像那残留的牙印也跟他毫无关系。 “这真是一个弥天大谎。”[20]我的独白又到了,我只说了第一句话。 朋友们,我可以负责——只要军事当局同意——替你们带一封信或一件纪念品给你们的至亲好友。医生说。[21] “我没有任何至亲好友。”[22]叶芮阳讲。 米乐一声不吭。 我觉得自己的衣服湿得更厉害了,也冷得更厉害。牙齿在不断打战。希望观众们没有注意到。这是一场过于冗长的表演,我想赶紧结束它。 现在是三点半钟。医生残酷地报时了,在小说里这个情节让我无比痛恨,然而现在却如同解脱的倒计时。 米乐终于崩溃了,他举着双臂绕着墙四处乱跑,喊着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看到无数个他在墙上的镜子里飞奔,接着扑倒在地,放声大哭。哭是会传染的,但表演时不应该被传染到。我必须静静地坐着,近乎于观赏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我要铁石心肠,铁石心肠到足以把那句台词说出来:我要死得有点骨气。 “你听他们动起来了。”[23] “听见了。”[24] 包围我们的四面镜墙中分别走出一个人,我全都不认识。只看到他们四个头上缠了布条,写着“武运长久”,中间是散射着血腥光芒的旭日,一个我从小就感到不祥的标志。 “谁是叶芮阳?” 他们说什么? 医生指给了他们。 “米乐呢?” 他们在干什么? 倒在地上的那个就是。医生话音刚落,他们就把米乐架了起来,说这样受不了的人他不是第一个。 “走吧。”带头的人对叶芮阳说。 我也起身跟到他们后面。不只是按剧本的要求,我的动作几乎是下意识的。仿佛被拉到刑场枪毙比一个人呆在这里要更安全。 他拦住了我。 “你是柯佩韦?” “对。” “你在这里等着,待一会儿有人会来找你。”[25] 我宁愿他们立刻把我干掉。[26] 烛火熄灭,他们把他俩拖到了黑暗的镜子里。我听到枪声在镜子的世界响起。不是后台播放的背景音效,它是真的。我听到第一阵声音的同时仿佛还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像在求救,像在告别。于是我不顾一切地冲向他们消失的那面镜子,然而那是一堵墙,一堵冲不破的壁垒。我狠狠撞到了上面,然后跌倒在地,头上一股潮湿感,血腥味,不知是谁的。 “现在,就是要你的命和他的命互相交换。只要你告诉我们他藏在哪里,我们就让你保全性命。”[27]倒下后,坚固如墙壁的黑色大地对我说,“保尔在哪里?” “我不知道,什么保尔,谁是保尔?” “你站起来看看。” 我努力尝试着爬起来,看到四面镜墙上模糊的影子,不知哪里来的光,我怀疑它是从镜子里产生的。我们还没有学物理,但我知道镜子本身并不能发光。可我的四个影子就凭着镜中之光显现出来。那是四个完全不同的影子。一个是我平时的模样,一个是我现在凄惨的面容,另一个好像是几年前的我,比现在矮小和瘦弱,但很有精神,最后一个是我梦中曾见过的黑影,看不清面孔。 “看清楚了吧,保尔,你的同伙,你的弟弟。” “你既然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问我?没有人会出卖自己的弟弟。” 已经完全不是台词了。不知为何,说了这句话我倒安心了不少。 他们可能会打我,我不知道能不能扛得住。 声音熄灭了。我终于如愿蹲下,抱住膝盖,闭上眼睛固执地想要睡去。我似乎真睡着了,没有任何人来打扰我,甚至忘了刚刚发生在镜子里的惨剧,如此心安理得。 “你考虑好了吗?”身下的大地叫醒了我。[28] “我知道他藏在什么地方。他就藏在墓地里。在一个墓穴里或者在掘墓人的小屋里。”[29]我几乎是在呓语,但又觉得自己的头脑无比清醒,只想说出这句台词。 “我们到墓地去。”[30] 我听到镜墙无力地朝后倒下了,大地也在抽搐,脱离了它本身。睁开眼睛时,我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四四方方的空间里,头顶是蓝天白云,脚下是黄土地,虽然外界还是黑暗一片,但头顶的和脚踩的不多的东西都跟真的一样。 我看到涛涛朝我走来了。 “走运的伙计,我真没想到还能看见你活着。”[31] “他们判处了我死刑,后来他们又改了主意,我搞不清楚是为什么。”[32] “他们在两点钟时逮捕了我。”[33] “为什么抓你?”[34] “我不知道,他们要把所有跟他们想法不同的人全抓起来。”[35] 他又低声地说: “他们抓到了保尔。”[36] 什么? “今天早晨。他干了件蠢事。他在5号离开了表姐的家,因为他俩发生了争吵。愿意藏他的人倒是不少,但他不愿意麻烦任何人。他说,我本想躲到哥哥那里去,但既然他已被捕,我就躲到墓地里。”[37] 为什么?不,他在墓地里,没错,他确实在那里。一切都是真的,无论是枪决还是审讯。米乐和叶芮阳不在了,他们走之前我一句话都没跟他们说。而我刚刚说了实话,害了弦弦,又一次。我周围的一切都旋转起来,我恢复感觉时,发现自己坐在地上,我大笑不止,笑得眼睛里充满了泪水。[38]是的,我正在这么做着,听到一声巨响,涛涛已消失在面前,而这个明亮的空间被合上了:六面镜子机关似地飞转出来,紧密地贴合着,把我罩在了这个近似棺材的立方体容器中。这一次,每面镜子里的影像都完全一致:是那个两年前的我,不对,不一定是我。那很可能是弦弦,我们俩长得几乎就一模一样,我记不清自己两年前的模样了,也记不清他的,就看到镜子里的人在哭,一只眼睛流出的是眼泪,另一只眼睛流出的是血…… “柯柯,柯柯你醒醒。” “你做噩梦了吗?别怕,我在的,我在的。我陪你。” 醒来时发现自己又出了一身冷汗。这是我做过的最可怕的一个梦,比我们今天下午的表演要逼真得多。还好米乐在上面听到了异常,把我及时叫醒了。我肯定在梦里又哭又叫,说着毫无逻辑的胡话。我把他吓坏了,尤其是醒来后死死抱住他,就像他今天在台上抱住川哥那样。脱离这个噩梦后,它带来的恐惧依旧萦绕不去。我看到了手机上的时间,三点半。不知为何,我死命划开手机屏幕,从通讯录里找到我的紧急联系人,用手指疯狂地戳开这个号码。于是,米乐和我一起听到了那个温柔的女声: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sorry...” 两年前这个号码就被注销了。我刚刚是想给弦弦打个电话,让他快跑,赶紧跑。 [1]叶芮阳的球衣印号。 [2]米乐的球衣印号。 [3]柯佩韦的球衣印号。 [4]黄敏学的球衣印号。 [5]-[38]全部引自萨特《墙》,[37]略有改动。 4 米乐的病 我觉得米乐不太对劲。 今天是星期六,昨天的社团课被戏剧节冲掉了,教练让我们周六上午有空的话来学校一趟。不强制,能来的话最好,她带着做一些简单的训练,并对明天的比赛做出安排。作为住校生,我和米乐肯定不会缺席。而大家基本上也到齐了,除了涛涛和叶老大。涛涛是家里需要帮忙吧,叶老大嘛,十有八九是被他爸锁家里了。 训练就是简单的绕操场慢跑,然后拉伸和抢圈。十一月底,哈一口气已经能看见白雾了。我们像一列缓慢而不稍稍停留的火车,围绕着暗红色的跑道周而复始地运行,倾听彼此间沉闷的呼吸,如火车碰撞轨道。米乐落在最后,脸上无精打采,没睡醒似的。印象中的他从来都是一个精力满满的小孩,每天都是宿舍里第一个起的,蹬蹬蹬跑下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捏醒或者推醒——天冷了,他不掀我被子了。然后他就是边穿衣服边喊柯柯赶紧起要迟到了,我把上半身抬高一点说好的我起了,说完就又躺下去,于是他再喊我再答,身体像在睡梦的中途做着无意识的仰卧起坐。可今天居然是我喊他起床的,迷迷糊糊的变成了他。或许是昨晚我做了噩梦的缘故吧。他跑下来哄了我半天,确认我没有任何问题才爬上去。没睡好是肯定的。而吃早饭时他吸溜着鼻涕,外加偶尔说话时愈发清晰的鼻音都让我察觉出他生病了。我再怎么迟钝,自己最好的朋友的状况还是能发现的。 “米乐,你还好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慢跑结束以后,我还没来得及问气喘吁吁的米乐,只是自然地拍了拍他。问话的是跑在最前面的穆铮。大家都围了过来。米乐扶着他的膝盖,把脸垂向地面,勉强支撑着自己瘦瘦的身躯。 “我来看看。”明明挤到我们身边,伸手摸了摸米乐的额头,随即又碰了碰自己的,“有点烫,柯柯,你带米乐去医务室测一下体温吧。”他又问了米乐昨天有没有盖好被子,或者最近受没受凉,米乐还是低着脑袋,说想不起来了。 人在生病的时候脑子也会变慢、变笨吗?或者说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回忆和思考了? 教练也摸了他的额头,很快就吩咐我带米乐去医务室,如果发烧的话就打车去医院。她问我们出门带钱包和手机没有,我说带了,现金够的,微信和支付宝里也有钱。她点点头,说有什么事及时打电话给她,去医院的话记得和家长说一声。我一一答应了。 昨晚确实是因为我,米乐没有睡好,而且穿着睡衣和短裤在被子外面呆了很久。都快十二月了。我一定跟米乐讲了很长时间我做的梦,他就光秃秃地站在外面听。他太傻了,而我比他更傻,起码应该让他一起进被子听我说的。我那时肯定是惊魂未定,可现在受苦的变成他了。 我怎么又做出这种事了?又有人因为我倒霉。 医务室的空调胡乱地倾吐着暖风,米乐像昨天在舞台上那样,把脑袋靠在我身上,我感觉到他的头发被风吹得微微发颤。他牢牢地把温度计夹在腋下,我们在等待,等待一个或许已经确定的结果:他发烧了。 “都是我自找的。” 我听不出米乐这句话是在责备谁。 “昨天我下场以后,光顾着在后台看你表演了。没去换衣服,叶老大把校服外套递给我,我都懒得披上去。真活该。” 不知道他是在为我开脱,还是真的认为受凉是昨天没有及时更衣的结果。但这都与我有联系。如果留在舞台上表演的不是我,或许米乐就不会盯那么久,也就不会受凉吧。无论如何,他现在都很难受,而原因一定在我。 “对不起。昨天晚上不该让你站在外面听我说那么久的话的。是我的错。” “啊?”他的脑袋稍稍抬了点,有些诧异的眼睛望向我。 “是我害你发烧了。” “发没发烧我说了算。”值班的医生看了看表,微笑着走来,从米乐的腋下把带着温度的体温计取走了,在白炽灯下仔细地翻转研究了几下。而我们俩缩在过于明亮和温暖的长椅上,等待一个结果的宣判。 “38度,你带他去医院看看吧。虽然医务室可以开药,但还是去医院稳妥一点。” 我点了点头。搀着米乐离开了房间,走入将近十二月的冷风里。 医务室距离校门还有一段距离,风刮个不停。我尽量把自己的身体长大一点,就像在门前面对点球,想尽力去阻挡。米乐的脸本来就很白皙,吹拂的寒风似乎让这张孩子气的脸更白了 “风好大,冷吗?”我觉得自己的嗓音都有点沙哑。 “还好。”他的声音好轻,轻得让我难受,让我的嗓子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变得更加艰难。除了对不起,我不知道再说什么。可光说对不起就能让米乐舒服一点,有活力一点吗?我真是太没用了。 几乎是下意识,我在风里拉开了自己外套的拉链,自认为潇洒地把它脱下来,披在了米乐身上。 “你干嘛?”他显然吃了一惊。 “风好大。” “那你怎么还脱衣服?” “怕你冷。” “我不冷。” “我不管。”我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挺帅气的。 “你脑残吧?”他本来微弱的声音瞬间提高了,我听出了不高兴的意味。 “我说柯佩韦,你这人脑子真的不好。你想干什么?我说了我不冷,你非把你的臭衣服给我披上,什么意思啊?你是不是想和我一样生病发烧去医院?好玩吗?笨蛋,笨死了,光顾着在这耍帅装逼,自己都照顾不好,我看我是不能指望你来照顾我了。” 说着呢,他把衣服往我怀里一甩,气冲冲地往前迈了好几步。 我耷拉着脑袋默默地把外套重新穿上,还闻了闻衣领以及袖口的味道。 可能我刚刚确实想过,如果我也生病了,自己心里会平衡一点吧。 我追上了米乐。 “你看看你,这么大人了,比我大九个月呢,在家又是哥哥,结果脑子一团浆糊,跟个小孩一样。你生病我就高兴了是吧?都跟你说了,我生病是我自己的原因……” 他训我我就乖乖听着,和老师训我时差不多。 “那个……”他说完了,我很迟疑地发出声。 “干什么?”他没好气地回应。 “我衣服不臭吧,平时都洗得很干净……” 他“噗”地笑了。 “不臭。好了,不骂你了,本来就累了,骂你更累。”说着呢,他擦了擦自己的额头,似乎刚才有点太激动了,那有点出汗。 到校门口以后,米乐抢在我前面用手机叫了辆出租车。我们学校的位置实在有点偏僻,屏幕上显示距离司机抵达还有七分钟,在这短暂而漫长的时间里,我们俩百无聊赖地把身子靠在门口的石球上。我把手机屏幕划到了拨号界面,输入一个熟悉的号码。 “你给谁打电话?教练吗?”靠在另一侧门上的米乐问。 “姐姐。” 他毫无预兆地扑过来把我的手机抢走了。 “你干什么?”我脸上意外的表情估计比刚刚的他还夸张。 “你干什么?为什么打电话给你姐?” “姑姑和姑父都在医院工作呀,我们正好去那里……” “没必要麻烦他们,我们就正常去挂号看病。” “不麻烦的,都是自家人。”我伸手想拍拍他肩膀,他把我的手挡开了。 “我说了没事。你姐好不容易有个周末,她有她自己的生活。我不想因为我的事打扰她。”他说的时候眼神很坚定,尽管我还看出了疲乏与虚弱。 “不会打扰的,姐姐肯定很愿意帮忙。”我说得是那么自然而然,仿佛这是一件我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 “柯柯,作为你最好的朋友,我想跟你说一点话,你答应我,听完以后不生气,可以吗?”他把脑袋靠回到我身上。我不敢看他,点头了。 “你有时候挺没良心的。” 我只感觉冷风哗哗地从我的身体以及坚硬冰冷的石球上吹过去,不带一点停留。 “我不是说你这个人不好。你很好,我很喜欢你。如果你不好,我一句话都不愿意跟你讲的。我是把你当成我最好的朋友才这么说的。”他歪过脑袋来看了看我,我用余光瞥见了,似乎他在确认我的态度,“你生气了吗?” “没有,你说得对。” “我能理解你想帮我,我也知道你姐姐会愿意帮我。但是呀柯柯,说到底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想麻烦别人。你是我的好朋友,想来照顾我,我愿意接受,因为我知道如果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会毫不犹豫也毫无保留的帮助你。但如果你让你姐姐,你的姑姑姑父特意为了我跑一趟,我觉得自己就承担不起了。不只是因为我不想欠人情,而是我觉得我能处理好这件事,没必要让别人为了牺牲自己的时间,即使他们愿意。你明白吗?” 点头。 “要是有一天,我生了什么大的病,需要帮助的话,我会主动来找你们的。” “不许乱说!” “好,我不乱说。我才不想生病,健健康康多好。柯柯,我刚刚话说得有点重。你不是没良心。就是说,我想,你有点把姐姐对你的关爱当得太理所应当了。这是我自己的感受,因为我爸妈为了付出了很多,有时候让我很难承担吧。但爸妈毕竟是爸妈,他们是伟大的,为了儿女任劳任怨。虽然受之有愧,但我还是能比较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们的付出吧。他们是最亲的人。可是柯柯,你的姐姐是我们俩一样大的小孩呀。我们上初一,她也上初一,不是吗?我也承认,她有时对你有点过度关心了,方法也有问题,但我就感到她是很努力地想保护你呀。你知道吗?在我们老家,那个小地方,很多女孩子读完初中就去打工,过几年就结婚,为什么呢?为了给她们家的哥哥或者弟弟攒钱读书、买房子、娶媳妇。我听到这些故事的时候特别惊讶,都快2020年了,一些地方好像并没有太大改变。江元和我的老家简直是两个世界呀,尽管就隔了几百公里而已,开车几小时就到了。我不知道,那些女孩家里的哥哥弟弟们怎么能接受亲人这么大的牺牲,怎么能那么心安理得。” 我还记得大哥跟我和弦弦聊过《论语》里一句话,“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孔夫子讲,有益的朋友具备三种品质:正直、诚信、博学。这三种品质米乐都有。他让我明明白白地看到,自己从来都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小孩,而且仍在不断索取,把这视为理所当然。 “我不是说你是那样的人,柯柯。你非常好,即便外人,我也能感受到你姐姐和你相处是非常愉快的。她是一个独立、有主见,而且下定决心就会果断行动的人,说实话,我挺佩服她的。所以柯柯,你对姐姐也要温柔一点嘛……” 我记忆里,两年前姐姐还养了一只小兔子,名字叫旺财(这好像是狗的名字)。她经常抱着旺财来找我和弦弦玩,她和弦弦在草地上说说笑笑,旺财追着他们跑,我在后面慢慢地跟着,感受着他们身上流动着的轻盈的气息。走累了,我们就坐下来听姐姐唱歌,或者听她讲最近读的书,在蓝天下听风把白云缓缓地从天的这一边推到天的那一边。那时的我们活得自由自在,完全不把生命当回事,因为死亡距离我们有着过远的距离。过一天就是一天,简简单单,开开心心,和所有小孩子一样。 弦弦离开以后,我再没有见过旺财了。听说爸爸说,姐姐把它送人了。她可能没精力照顾好她的兔子了。 我不知道叶老大总念叨的平行世界存不存在。如果有那么一个时空,在那里有我,有姐姐,也有弦弦,而且弦弦在我们身边,一直都在,从没有离开过,那姐姐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一定比现在要精彩。这两年她是怎么度过的呢?是不是阴郁干瘪,像起皱的树皮?她的悲伤并不比我少,但又要努力坚强。 我无数次想过,要是那一天我知道弦弦会走,我一定会把他锁在家里,或者关到医院里,拼了命也不让他踏出门一步。但这是不可能的。我再也没有机会改变已发生的事了。可姐姐呢?我知道,应该是一直知道,不是米乐今天跟我说了我才想起来的,我清楚姐姐是在关心我保护我,而我自己做得怎么样呢?我配得上她对我的付出吗? “柯柯,你说句话呀。”米乐病恹恹的声音把我拉回了现实,“伤心了?或许我不该提这事的?” “没有,你应该说的。黄老师跟我讲过,不是你不想,事情就不存在了。我们不能因为一些事很沉重就逃避它们。”我用额角碰了碰米乐的额头,好烫。 “我会好好对姐姐的。也会好好对你的。” 他把手机还我了。出租车停到校门口时,我们听到有人从背后急匆匆跑来。是明明。 5 明亮的闲谈 “你们俩怎么不跟教练说一声就走了?想私奔吗?”明明边喘气边跟我们上了车,“我和教练后来去医务室找你们,人影都没有。” 我们跟他讲了不好意思忘记了,他说没事,随即给教练打了个电话。 “明明,你不去训练了吗?”我问。他坐在前排,我和米乐缩在后面。 “我跟你们俩一起去医院吧。”他回过头来,很温柔地打量着我们,“我爸爸今天正好在。” “可这太麻烦你了吧……”听他这么说,我瞥了瞥一旁的米乐。他瑟缩在车门和座位的夹角里,很疲乏地闭着眼睛。 “谢谢你,明明。真的很感谢。”他说着,眼皮稍稍弹了一下。 要不是明明主动来找我们,米乐就算知道他爸今天在医院,也不会去主动找吧,即使我们见过他,他也应该还记得我们。 “米乐,你和你爸妈说过了吗?”明明问。 “没有。”米乐的回答短暂、冷静和沉着。 “为什么不说呢?” “他们这周末到外地出差了。我跟他们说了也没用,只能让他们更担心。要是为了我跑回来一趟就更麻烦了。没事,我就是发烧,又不是什么大病。过两天好了,就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他这么说着,我听不出什么东西来,没有委屈也没有难过。有点像在谈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如果他的声音不是那么虚弱的话。 我伸出手来轻轻拍打了几下他的膝盖,缩起来的他下意识地抖动了两下,又乖乖地靠住车门了。我往他那里挪动了一点,听见倦怠的呼吸声。我不由自主地想叹口气,但是不可以的。车里安静了许多。或许米乐睡着了吧,而包括司机在内的另外三个人陷入了沉默。寒风在窗外卷集,吹得高架桥上的植被近于枯黄的枝条嘎吱作响,在车内也听得一清二楚。寒意在空调显得有些吃力的车内攀爬,从脚底贯穿到坐久了渐渐发麻的大腿。困意在传递,米乐肯定睡着了,像一只乖巧的小鹿或小羊,我有点想把他抱在怀里,像抱住一只朝夕相处的小动物,轻轻拍打那毛茸茸的后背。 “话说,穆铮的观察力好敏锐呀。”明明忽而开口了,但声音很小,应该是知道米乐睡着了,说不定在梦里咩咩叫呢,“我今天一开始都没感觉到米乐不舒服。” “上次在客场踢北川,学学不是受了点伤嘛,他也上去问的。他挺关心人的吧。”我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作为室友,或许我早上察觉到米乐身体不好,就该及时问他了,根本不该把他带到球场上去。 等他醒了,我要再跟他道歉一次。 然而我们开到医院以后,米乐还没睡醒,迷迷糊糊的,可能我每天早上或者中午起床时就是这副样子吧。我只好跟司机说待会再付钱,因为是米乐在手机上下的单。他很和善地说没事,等看了医生再付都来得及。我们俩谁也没忍心叫醒米乐,于是就轻轻打开他那一侧的车门,把他背起来。明明想来背的,但我让他带路,毕竟他最熟悉这里,他背的话我还得找路。 多亏米乐个子矮,也比较瘦,我还能扛得住。然而走了一会我还是感觉到了他身体的沉重,我的样子一定非常滑稽,像棵被压弯了腰的小树,或者就是猪八戒背媳妇的姿势。还好没叫姐姐来,不然她先得笑话我一通,然后再来帮忙。 米乐醒了以后几乎是挣扎着从我背上蹦下来的,无意中踢到了我的腿。他有点恼火,说怎么没经过同意就背他,那么多人看着,好丢人啊。我没说吭声,倒是明明回头替我说话,讲我是想让他多睡一会,而且是一个人扛了一路,一句苦一句累都没叫过。米乐哼了一声,打开手机把车费付了。我偷偷瞥见,他给我发了条消息,就两个字,谢谢。 明明的爸爸让我们去抽血化验,拿到报告单后很快就得出了结论和处理建议:吃药或挂水。米乐没怎么犹豫就选了后者。于是我们把窝挪到了输液室。我和米乐先去的,那里明亮安静,在浓郁的药水味中吐露着一股肃穆与平静。绿色的小隔板悄悄地隔开了挂水的病人们,让他们享有独立的空间。明明交完费,拎着一袋药回来了。我们仨挤在一个小间,它恰好够我们从容舒适地坐下而不互相影响。米乐从袋子里翻出收据,上上下下地仔细看了一遍,很小心地询问明明能不能过几天再转账给他,因为想等爸妈回来了再跟他们讲。月底了。明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事不急,以后再说吧。一位戴口罩的护士过来询问我们谁是病人,我和明明不约而同地指向了被我们夹在中间的米乐,于是他踢蹬着两条小腿,脑袋一歪,皱起眉毛,露出一脸“为什么是我”的委屈,把大家都逗笑了。 针管扎进了米乐白皙的皮肤里,然而她捣鼓了半天,却连连摇头,道歉说没找对地方,把针头抽了出来。米乐的眉毛稍稍跳了一下,算上抽血和待会那一针,他今天要被扎三次了。他把另一只手递了过去,轻声对她说没事的,慢慢来。 这一回她找对了。 “话说,你们俩抽血是抽手指还是胳膊呀?”望着药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似乎不聊点什么就太沉闷了。米乐在车上睡过以后精神似乎是好了些,于是便开口问我们了。 “跟你一样,抽胳膊。”明明说。我也朝他们点了点头。 “看来大家都是喜欢抽胳膊呀。也对,抽手指好疼的呢。”他歪着小脑袋,转了转眼珠,“抽手指就像电视剧里反动派拷打革命烈士,用铁钉钉手指,十指连心嘛,好可怕。” “是呀。其实昨天我看你们两个班演的戏,以为会有严刑拷打的情节,还在想会不会真的要打你们呢。”明明说,“你们俩还有叶芮阳演得都很好,不过我没太懂这个戏。它的结尾是有点‘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觉,但它想表达什么呢?” “我也不太懂。”我摇了摇头,“黄老师跟我们讲萨特的小说时,说了一大堆词,什么存在主义、选择的自由、行动、本质、荒诞,我都不是很明白。” “我也不是很懂,毕竟萨特不只是作家,也是个哲学家,我不懂哲学。但是听黄老师讲,也问了问柯柯的姐姐,最后去图书馆和网上查了点资料,我觉得‘选择的自由’这个问题还是弄明白了一点点的吧……就像刚刚抽血和打针。”米乐慢慢地讲,我们俩又把脑袋转向这个小学霸了,尽管明明也是学霸。米乐还真是会学习,不仅会请教人,还会善加利用各种渠道。我有时连找老师问问题都不好意思呢。 “我肯定逃不掉要打针,但是呢,这并不意味着我没有‘选择的自由’。我可以像个三岁小孩一样又哭又闹,或者像个小大人似的装出一副很勇敢的样子,甚至还能像关云长刮骨疗毒那样从容淡定。并不是因为我必须打针,我就没得选了。 “这个戏里也是这样呀。确实,我们三个人都失去了人身自由,马上要被枪毙,连小命都不保了,但并不意味着我们就没有‘选择的自由’了。我演的小孩选择的是胆怯。戏里说,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因为有个参加革命的哥哥就被抓了。你们想呀,什么都不做,这本身不就是选择吗?不做选择也是一种选择呢。在***的统治下,即便什么都不做也可能被杀害。柯柯演的主角选择的就是‘我要死得有骨气一点’,虽然害怕,但他决定要保持自尊迎接死亡,所以他就是一个很勇敢的人了。黄老师说,‘选择’与‘本质’有着联系,应该就是说人的自由选择会呈现出各自的本质来吧?我想我们演的三个角色都通过选择把他们的本质表现出来了。” “但是结局又说明了什么呢?最勇敢的一个人因为开了一句玩笑而导致同志被捕,这表现的是什么本质呢?我感觉这里就和勇敢没有太多关系了。”明明问。 “黄老师说,人的本质不是固定不变的,在不断的选择中,人会逐渐接近、获得自己的本质,直到最后一刻才会呈现出来。你想,叶老大一开始不也挺勇敢嘛,还在装逼,真有点像个视死如归的英雄。但一听说早上要被枪毙了,他在牢里等着行刑,慢慢地就崩溃了。我挺能理解这个人物的,换我的话我也要崩也要哭,但是崩溃其实也是一种选择的结果吧,即使是不由自主、控制不了的选择,那也是选择。这个人最后呈现出的就不是英雄般的视死如归,而是常人的失态了。至于这个结尾嘛,我看人家讲过,说是想表达一种荒诞和偶然。一句玩笑弄假成真了,很小概率的事情偏偏突如其来地发生了,其实生活中也有不少这样的情况吧?但是呢,这件事不就是柯柯的选择带来的结果吗?虽然说选择是自由的,但做出任何选择都会带来相应的责任或代价。我不做选择,结果还是被杀害。柯柯做了选择,想嘲弄***,结果无意中出卖了自己的同志,最后无法承担选择所带来的责任,只能疯了似的又哭又笑。人的选择会影响自己,也会影响别人,带来无法预计的后果。所以说……啊,对不起对不起,我脑子有点迷糊了,不知道自己在说啥,你们就当是胡说八道吧。那个,我有点累,要不我们不谈这个话题吧,太哲学太烧脑了,我本来就在发烧,对不起……一会儿午饭吃什么?你们饿吗?我是不是不能吃得太油?这附近有水果店吗?柯柯你想吃海苔吗?我上次听说有一家店买的又便宜又好吃……” 他一瞬间问了太多的问题,我们完全反应不过来,只说还不是太饿。米乐在慌乱中偷偷看了我一眼,随即求明明给他找本杂志或者书来看看。 我觉得米乐的思路和逻辑都挺清楚的,他为什么不讲了呢?可能确实是累了吧。 明明带着一本少儿文学读本回来了,说是在注射室的书架上找的。 “不是吧,你挂着水还要学习?也太勤奋了吧。”我假装惊讶地嘟囔了一句。 “病总要好的嘛。又不是得了病以后就得一直受人照顾了。对吧?”他朝明明看去。 明明点了点头,说他听爸爸说过,有些得了重病的人,或许都已经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却还是在病床上看书学习。他爸爸还说过,如果一个人到了六七十岁,步入老年了,还愿意并能够接受新的事物,那这个人的一生一定是非常精彩有趣的。 “说得太好了。这样的人真让人佩服。其实我不太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到。”米乐用没连着输液管的那只手挠了挠脑袋,“我现在是明确知道自己过两天肯定就好了,所以也不怎么害怕。万一我得了绝症呢?可能就像那个被关在牢房里宣判了死刑的人一样吧,除了害怕和崩溃以外什么都不剩了,更不会去看书学习……” 他还没说完,我狠狠地揪了一把他的大腿。他太瘦了,我没抓到什么肉,光扯着皮了,估计会有点痛。 “米乐,你今天可是第二次说这种话了。你再敢说一次,我可生气了。”我有点凶。 “我不说了不说了,再也不说了。对不起。”米乐呸了两口,转过头来很诚恳地对我说。 说实话,我真怕这句偶然说出的话变成现实。我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是否能够再承受一次失去最亲密的人的痛苦。要不是米乐生病了,我好想扇他一巴掌,不管明明在不在旁边。就像姐姐那天说我再敢那么说就要扇我一样。 “不过,我说想看书,真的不是想在你们面前装学霸。你们俩都是我的好朋友。我是想到了一个人的故事。他是位作家,叫柔石,柔软的柔,石头的石,很有趣吧?又柔软又坚硬,有点像咱们文学社的名字,‘加萨多尔’,既是顽强的猎人又是洒脱的轻骑兵。他写过一篇小说,不长,叫《为奴隶的母亲》,特别好。我扯远了,他是一位烈士,在被捕入狱,可能知道自己要就义的情况下,还在牢里和同志学习德语。听到这个故事我就觉得他不只是一位优秀的作家,更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所以我就有点想学学这种精神……”说着呢,他把读本塞到了我怀里,勒令我念给他听。[1] 我看了眼目录,选了一篇叫《窃读记》的文章,作者是林海音。很短,讲的是一个没钱买书的小姑娘在书店里读书的故事。店员对她特别友好,没有因为她光看不买而赶她走,还特意留了一本她在读的书,没有卖掉。文章的结尾让我们印象深刻:“记住,你是吃饭长大,也是读书长大的,更是在爱里长大的!”[2] 读完了,我们仨静静地坐在明亮的输液室里,再次听着药水一点点地落下,不快也不慢。不知过了多久,明明接了一个电话,出去了一会,急匆匆地回过头来对我们说有点事,要出去一趟,不能陪我们了。我送他到了医院门口,再三表示感谢。他笑着说没什么,大家都是一起写过检查的嘛。 我想明天米乐是去不了客场了,而我要留在宿舍照顾他,于是请明明帮我们跟教练请个假。他爽快地答应了,还说大家都很关心我们,明天谁要是得分了,一定会把进球献给米乐的,希望他快点好起来的。 明明打车离开了,我转身向输液室跑去。此时此刻,我更加相信刚刚在文章结尾看到的那句话了。 [1]柔石:柔石(1902-1931),本名赵平复,民国时期著名作家、翻译家、革命家,中国共产党员,左联五烈士之一。柔石先生一生积极从事新文化运动,唤醒民众忧国忧民的革命意识,代表作品有短篇小说集《疯人》《希望》《为奴隶的母亲》,中篇小说《二月》《三姊妹》等。主办《朝花》《语丝》等进步期刊杂志。1931年,因叛徒出卖,遭国民党军警逮捕后与殷夫、欧阳立安等二十三位同志被秘密杀害。 [2]林海音:林海音(1918年-2001),本名林含英,中国当代女作家。出生于日本大阪。1923年,随父母迁居bj,童年在bj度过,bj成为她精神上的故乡之一。1934年,考入北平新闻专科学校,在学期间一边读书一边当实习记者。1937年,毕业后任《世界日报》记者、编辑,负责妇女新闻。代表作《城南旧事》。 6 致22与24 客场全身而退,一中晋级市长杯八强 初一十班岳隐 今天下午,江元市市长杯足球联赛初中组c组迎来了一场焦点之战,由江元市第一中学赶赴客场挑战江元市理工大学附属中学。在此前的比赛中,我校取得了三胜一平的优秀战绩,积10分位列小组第一。理工附中则是一胜一平两负,积4分身居小组第三。今日的比赛,他们唯有取胜才能延续小组出线的希望。而我校只需要取得一场平局就能锁定下学期市长杯淘汰赛的门票。 主教练王枫老师排出了四后卫的阵型。由曾朔石担任首发门将,中后卫是袁逸空搭档叶芮阳,左后卫赫明明,右后卫许祥。因为我校的两名正牌右后卫缺席了比赛,王老师决定由踢右中场的许祥客串右边卫。中场是李百川搭档队长邝灏,前锋则是在此前的4场比赛中打入3球的穆铮。 开场以后,先声夺人的是主队理工附中。必须取胜的他们大举压上,利用短传和渗透不断威胁我方球门。而我校则是通过简单直接的防守反击做出回应。在出色的拦截和积极抢断下,理工附中的进攻没有多大起色,而我方的反击却险些取得进球。利用理附全队压上留下的空档,穆铮和邝灏都获得过远射的机会,两次高质量的射门与进球差之毫厘。 努力进攻的理工附中终于在第20分钟有所斩获。16号霍宇齐在右路完成了一对一突破,下底后倒三角传球,禁区前沿的14号李天城得球后一脚贴地射门,曾朔石虽尽力完成了扑救,但视线还是受到了己方后卫和对方前锋的阻碍。皮球钻入球网,理附在主场取得领先,并将1:0的优势保持到了半场结束。 中场休息时,王枫老师在更衣室里鼓励大家。虽然暂时落后,但我们的战术思路非常清晰。她要求队员们在下半场的前10分钟努力抢好开局,争取扳平比分。理附为了取得领先投入了大量兵力,付出了不小的体能损耗。只要我们在开场取得进球,势必将打乱他们的节奏,进而将会有逆转并杀死比赛的机会。 下半场开始,王老师用阎希换下了许祥。阎希在此前登场的3场比赛中取得了2粒进球,效率不在穆铮之下。我们改变了阵型,由赫明明、袁逸空和叶芮阳组成三后卫,意在增加进攻人数。我们在开场后的逼抢与猛攻让主队措手不及,第36分钟,穆铮在禁区前沿接到了邝灏的传球,假传真射,在骗过对方后卫的同时将球斜塞给了左边插上的阎希。阎希在禁区内接球,毫不犹豫,用右脚灵巧地将球兜向球门。皮球划过一道彩虹般的弧线,不快不慢地稳稳落入了球网右侧。理工附中的门将对这脚精彩的兜射毫无对策,甚至没能做出扑救,只能目送皮球入网。进球的阎希跑到场边,面对本公众号记者的摄像头,双臂在胸前交叉,这是模仿波兰球星莱万多夫斯基的庆祝动作。但与通常在庆祝中只比出食指的莱万不同,阎希在双臂交叉的同时用食指和中指比出了“22”这一数字,意在将进球献给因生病而未能随球队前来客场比赛的22号球员米乐。队友们围上来共同庆祝这粒精彩的进球,献上助攻的穆铮则对着摄像头比出了“24”的手势,为缺席的另一位球员,24号张涛涛送上祝福。[1] 扳平比分大大提振了我方的士气。短暂的庆祝之后,我们再度投入比赛。理工附中的队员们似乎还因丢球而有些失神,又不得不继续压上,争取重新获得领先优势。这使他们的后防线更加空虚,有更多的空间让我方速度很快的前锋尽情驰骋。阎希的盘带技术出色,左右脚非常均衡,穆铮则拥有优秀的身体素质,爆发力尤为突出。他们是防守反击的战术中最适配的前锋,仅凭个人突破与两人配合就可以搅得理工附中的后防线不得安宁。 在比赛的第44分钟,赫明明在我方禁区前沿完成拦截,随即大脚将球开往前场,跑到了右边路的阎希用右脚轻轻一停,把球点到了身体左侧,兼带骗过了前来上抢的理附后腰。猛扑过来的后者想在第一时间把球踢出边线,在赶到时却发现皮球已经变戏法似的被留在了他的身后。阎希带球杀奔主队的禁区而去,前方是两名后卫的堵拦,身后的理附后腰也在快速回防,三人对持球的阎希形成了小范围的绞杀。正在他们包围上去时,阎希没有选择提速和过人,而是骤然一停,用脚后跟轻轻一磕,皮球慢慢滚向了他的左后方。这一过程中他完全没有回头,穆铮则心有灵犀地出现在了皮球运行的轨道上。在大禁区前沿,他没有片刻迟疑地抡出一脚远射。皮球不带任何下坠,重炮般砸在理工附中球门的横梁下沿弹进了球网。射门的那一刻,理附后防线的几名成员连带门将都凝固在了原地,这一回门将仍未做出扑救。在2002年的世界杯上,巴西球员卡洛斯面对中国队曾打出一脚时速高达149公里每小时的射门,令所有人印象深刻。穆铮的爆杆射门虽不能与卡洛斯相媲美,但速度之快、力量之大在初中组的比赛中也是非常罕见的,堪称一记飞火流星。 进球的穆铮第一反应是拥抱送上助攻的阎希,我们的锋线组合今天完成了投桃报李。在感谢了搭档之后,穆铮也跑到场边,对着摄像头再次用手指比出了“24”的数字。前来庆祝的同学们也纷纷比出“22”或“24”的手势,即便队友没有和我们身处同一片绿茵场上,但我们的心灵也始终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接下来的比赛中双方互有攻守,黄敏学和王晓亮分别在48分钟和53分钟换下了李百川和穆铮。王晓亮登场后的第一次触球就完成了射门,机会来源于阎希右路突破后的分球,但被理附的门将拒之门外。邝灏随即开出角球,在禁区中路抢点的中后卫赫明明高高跃起,力压对方的防守球员完成了一次头球攻门,皮球擦着左侧立柱出了底线。明明在赛后采访中表示自己今天特别想进一个球,送给未能到场的三位队友。除了米乐和张涛涛外,我校的守门员柯佩韦因为照顾生病的同学,同样缺席了比赛。 在客场面对北川中学的比赛中,柯佩韦曾扑出过韩国队员安东佑的点球。而在比赛伤停补时的第2分钟,我方又被判罚了一次点球。起因是禁区内的高空球争顶,理附的进攻球员在我方两名后卫的夹抢中摔倒了。我方并没有非常明显的上手或者下脚,但裁判认定这是一次犯规,判给了理附点球射门的机会。主罚的球员是16号霍宇齐。他罚出的点球速度并不快,却成功骗过了曾朔石,将球打入球门右侧。 我们在比赛的最后时刻遭到了点球“绝平”,但队员们没有因此抱怨或指责、围攻裁判,仍兢兢业业地在剩下的时间里守住了2:2的比分。就整场比赛的内容而言,我们踢得有声有色,虽然未能取胜,但是在两套阵容的转换和防守反击战术的执行上体现出了良好的纪律性与团结性。两粒进球也是全队球员送给缺席同学的礼物。如果我们在防守上更集中注意力,在进攻中更好地把握机会,则很有可能在客场成功带走三分。不过,理工附中同学在最后不抛弃、不放弃的精神也值得我们学习。丢掉第二球后,放下包袱的他们进攻更有起色,可惜时间已不足以让他们反超比分了。全场比赛结束,两队球员列队握手致意。赫明明和穆铮都与霍宇齐在赛后合影。理工附中虽未能晋级淘汰赛,但仍是非常值得尊敬的对手。相信他们能在下学期的排位赛中有所斩获。 本场比赛之前,北川中学在主场4:1击败了实验中学,三胜一平一负,积分上追平了我校。今天的平局使我们的积分达到11分,在晋级下学期市长杯八强的同时稳守小组第一的位置。只要在小组末轮的比赛中主场战胜实验中学,便可以锁定小组第一。我们的对手将来自b组,现在b组头名暂时是五十四中,次席则是去年在八强淘汰了我们的溪岭中学。 在本学期小组赛抽签后,外界曾一度不看好一中从小组出线。因为我校被抽进了“死亡之组”,同组的是亚军北川中学和去年在小组赛里主客场“双杀”我们的理工附中。而一中的同学们用实际行动回应了外界的质疑,面对强敌我们取得了两胜两平的不败战绩,在五场比赛中打入11球,仅丢4球,并极有可能以小组第一的身份昂首晋级八强。“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相信江元市第一中学的队员们会在接下来的淘汰赛中延续小组赛的出色发挥,向市长杯冠军发起冲击。 我和米乐窝在宿舍里读完了岳隐的新闻稿。昨天挂了水后,我们早早回去休息,我让他直接睡到了下铺上,这样喝药和吃饭会方便不少。米乐裹着那床曾经属于他的被子,只露出套在毛衣里的上半身来,头上扎着一根呆毛,真有点像只毛茸茸的小动物了。我坐在床边,给他划着手机屏幕。 比赛结束不到两小时,岳隐就在公众号里上传了这篇洋洋洒洒近3000字的报道,还有一系列精彩的照片。我们俩对她的效率和能力简直要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看起来生个病也不错,突然发现大家都想着我呢。”米乐看到大家在照片里比出的“22”,又兴奋又害羞,小脸通红,气色也比先前好了不少。他歪着脑袋想了想,说他要是23号就好了,这样大家比出的手势便不会和今天2:2的比分一样了,说不定真就3:2赢了呢。 “可大家不也比了‘24’吗?咱也没进四个球呀。”我说着呢,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为什么涛涛没去呀?难道他也生病了?” “涛哥应该是家里有事吧。你想想,周五放学的时候他还好好的呢,而且他体质挺好,穿得也挺多,不会受凉的。” 可你周五不也好好的嘛?我没说出口,心里很不希望涛涛生病。他妈妈身体本来就不太好,妹妹还小,也需要人照顾。爸爸不在家,他简直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了,即便他比我小将近二十天。我家的条件说不上多好,但我生点病也就是生了,不会有什么大事。爸妈宠着我,过去还有弦弦照顾我。 弦弦身体真好,印象中就没得过几次病,都没给过我机会让我照顾他。 即便是现在,我要是生了病,相信米乐也会毫不犹豫地来帮我吧。这么一想,昨天我脱衣服真是太胡闹了,两人要是都得病了,窝在这个宿舍里互相照应,那可真是有点凄惨。 而涛涛呢?他不是不会生病,但生活肯定已告诉过他,他不能生病。万一病了,便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他家里该怎么办呢?我不知道,从来都没有想过。 哪怕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烧,一样的病生在不一样的人身上,那就会很不一样。 我有点想打个电话给涛涛。跟米乐说了,但我们俩翻遍了各自手机的通讯录,才发现都没有添加他的号码,即便彼此成为室友快三个月了。我又去问了叶老大和川哥,同样没有。川哥这么消息灵通的人都联系不上他。 米乐想到了球队群里可以打微信电话,于是点开头像,进而再次得知我们连涛涛的微信好友都没加。至于班级的qq群嘛,里面就没有涛涛这个人。 我们俩在宿舍里沉默着。没有开灯,五点多了,天本来就黑得早,阴影渐渐笼罩起这片不大的空间。如果今天在球场上,相信我们俩都会把“24”的手势比给涛涛,真诚地为他祝福。但是他究竟遇到了什么事? 我们离他仍然好远好远,远到在一个房间里生活过却仍找不到彼此,远到在我们的小圈子里,他仿佛是个不存在的人。 我们是在爱里长大的小孩,现在也仍然在爱里成长。我得到的关爱或许是很多同龄人不曾有过的,我现在的生活可能仍是许多人一辈子为之努力的目标。而我做了什么呢?也许,我真的应该尝试着去关心别人、去爱别人。但我真的有这个能力吗?我可以做出这个选择吗?会不会又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最后再次坐在地上,大笑不止,笑得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柯柯,我有点饿。你能去食堂帮我打饭吗?”米乐拽了拽我的衣角。我没有迟疑地点点头,去桌上拿起饭盒。 “谢谢你。那个,涛哥的事,我们先等等吧。今天是周日,涛哥晚上要回来的,到时候问他就好了。吃完饭你就好好地去教室做小测试,不要想太多,好吗?我身体好多了,涛哥肯定也不会有事的。” 我点了点头。 “还有,昨天我不该骂你没良心的。我当时生了病,又气又急,情绪不太好。对不起呀,你别往心里去。”我看到他的脑袋耷拉在暗中。 “没有。”我用手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头,“我生病的时候也会无缘无故发脾气的。有时自己也有很多事做不好呢,该骂你就骂。而且,昨天一早我就该注意到你不舒服然后问你的,结果还是人家穆铮先说的。我也对不起你。” 有那么一会,他没说话,像发了会呆,然后伸手招呼我到床边坐下。 “柯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看到黑暗中他的眼睛在闪烁,如同两颗小小的宝石。 “我也一样。啊,不对,应该说你也一样?总之,一个意思。” 当情绪有些激动时,我总控制不好自己的语言,说出来的话颠三倒四的。 拿着饭盒去食堂打饭之前,我们再次额头碰了下额头。不再那么烫了。 一切都快点好起来吧。 [1]莱万多夫斯基:罗伯特·莱万多夫斯基(robertlewandowski),1988年8月21日出生于波兰首都华沙,波兰国家队队长,场上司职前锋,效力于德甲联赛拜仁慕尼黑足球俱乐部。获得过5次德甲最佳射手,8次德甲冠军,1次欧冠冠军。2020年,莱万多夫斯基斩获了德甲、德国杯和欧冠3项赛事的金靴奖,并帮助球队获得德甲、德国杯、德国超级杯、欧冠和欧洲超级杯五项赛事冠军,当选为世界足球先生。 同组比赛 北川中学4:1实验中学 江元市市长杯足球联赛(初中组)小组赛积分榜(c组) 江元一中3胜2平0负,进11球,丢4球,净胜7球,积11分 北川中学3胜1平1负,进11球,丢6球,净胜5球,积10分 理工附中1胜2平2负,进6球,丢7球,净胜-1球,积5分 实验中学0胜1平4负,进2球,丢13球,净胜-11球,积1分 (江元一中与北川中学已提前一轮晋级淘汰赛。) 江元一中队内数据 射手榜 球员进球数 穆铮4 邝灏3 阎希3 王晓亮1 助攻榜 球员助攻数 邝灏4 柯佩韦1 张涛涛1 黄敏学1 米乐1 穆铮1 阎希1 7 我们的一员 涛涛晚上没来参加周末测试,回宿舍后也没找到他。于是宿舍又只剩四个人了,另外两位室友好像也没有很意外,毕竟过去的三个月里,涛涛经常不在宿舍。即便他在,也都是默默做自己的事,熄灯后的夜聊里几乎不说任何话。上学的日子嘛,永远是这么平平淡淡,过一天就是一天。有他没他,每个人都这么过。 我给教练发了消息,问涛涛的情况。教练说是家里有点事,问题不会太大。我跟米乐说了,他让我看看明天涛涛来不来上课,要是没来,最好去问问我们老班。 我觉得很有道理。 第二天上午,米乐仍旧在宿舍休息。趁早自习还没上,我去二班把假条交给老黄,接着匆匆回班上坐着,守株待兔般盯着涛涛的座位。早自习,第一节课,第二节课,到了大课间的升旗仪式,那个座位都是空的。没有谁在意它的主人为何缺席。 于是,当升旗仪式结束,各班有序退场以后,我径直去了办公室找老班。他起先有点意外,但随即想起我和涛涛是室友以及队友,便告诉我,他妈妈生病了,他在家照顾她。 我用牙齿偷偷地挤压着口腔内壁,仿佛在咀嚼它们。听到这个消息,脑袋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耷拉下来了。它过于沉重,我的脖子快托不住了。瞬间便回想起两个月前跟米乐去买手抓饼的事,我耍了小聪明,多给了十块钱,但还是被细心的涛涛妈妈发现了。那时她的身体就有点不好,而现在已经到了要涛涛请假去照顾她的程度了吗?那得是多重的病? 我感到老班用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他问我还好吗?我说我没事,就是有点担心,他妈妈的病重吗?他说是结石,病情倒也不是太严重,但这病就是疼起来厉害。他家里有人得过,一犯病身体前前后后都疼,没完没了,躺也不是坐也不是。前几个小时还能撑撑,时间长了的话就忍不住了,龇牙咧嘴、躺着打滚、胡乱呻吟的都有,人都不像个人了。他说得我更难过了,涛涛周六就没来训练,算起来,阿姨生病起码有三天了。要真是老班说的这样,那这三天涛涛可得怎么过呀。 米乐也生了三天的病,我以前也生过,但我们俩运气都还好,总还有人照顾。或许得病对于小孩子来说只是一次可以心安理得受照顾的经历(我说的是小病,大病就是另一回事了,毕竟我和我的朋友都没得过),我们不需要想什么,只要乖乖躺着吃药就好,甚至可以肆无忌惮地提大多数比较无理的要求,大人总会尽量满足。我不舒服了,还会对弟弟或者爸妈发发脾气,他们从没在这种时候怪过我。我们得病了,爸妈像天生就知道怎么应对一样,按部就班地照顾我们。可要是他们得病了呢?我不晓得怎么办。虽然这几天我在照顾米乐,但他病得没那么重,很乖巧地窝在床上休息,不需要我多费什么心思。我完成的是作为朋友最简单也是最理所应当的工作。 米乐是和我一样大的小孩,尽管如此,他一开始不舒服时我还是有点慌乱。要是爸爸妈妈生病了呢?大人好像是从来都不会得病,也从来不需要照顾的样子。爸妈给家庭提供了可靠感,让我能够安安心心甚至没心没肺地过好每一天,不用想别的事。直到两年前应该都是这样吧。至少我没怎么想过他们有需要我,需要这个年龄的我照顾的一天。除了两年前那个黑色的夜晚,我觉得妈妈在进家门的那一刻似乎真要倒下了。那时我就在她的身边,我帮不了她,连自己都帮不了。 而涛涛呢?他的生活并不像我过去那样一帆风顺吧。我确实是个在爱里长大的小孩。 但我这么想就对吗?难道涛哥不是在爱里长大的?他的爸爸妈妈也很爱他呀。不是见过她妈妈吗,她说过希望涛涛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我凭什么觉得涛涛过得比我差呢?但我还是好难过,想到这个周末发生的事就难过。哪怕生着病,我还可以和米乐缩在被窝里拿着手机看电影,听空调呼啦啦地吐着热风,想吃什么就去买什么。而涛涛在同一个时间、同一座城市里,忙前忙后地照顾妈妈和妹妹。 “佩韦,你怎么了?有点害怕吗?没事的,你不是踢球吗?多运动的话,不会得这个病的。”老班见我呆坐着,又安慰了我一下。我点了点头,仿佛他真猜对了我的心思。 “其实涛涛的情况我一直都很清楚。今天下午的班会课上,我想请同学们一人写一句话给涛涛,表达一下班集体对他的关心。”他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来一沓心形的便利贴,给我看了一眼,“然后去做一次家访,了解下实际情况。我准备带一位同学去,本来想问问班长的。不过你既然这么关心他,我想带你去也不错,你觉得呢?” 我当然点了头。老班又拍了拍我,说回去吧,不用太担心。我转身出了办公室,在门口撞见了岳隐。我本想打个招呼就回班上的,却被她伸出的一个信封给拦住了。 “柯柯,我找了你半天哦。刚从你们班出来,想着你会不会去找老师了。” “这是什么?”很明显她是要我接过信封。 “你拆开就知道啦。”她一抱双手,有些炫耀似的地对我说。 我看到信封正面写着“24号收”,还有一句英文,youareoneofourown,很明显是写给涛涛的。我们俩边往教室走边拆。信封里是两张照片和一封信。两张照片一模一样,是全队同学朝着照相机比出“22”和“24”的手势。岳隐说,一张交给米乐,另一张连同信封和信一起给涛涛。我看了信,是明明写的。这才明白,星期六我们仨坐在明亮温暖的输液室挂水时,那个把明明匆匆叫走的电话是涛涛打来的。他妈妈在周五突然疼得下不了地,忍到下午放学才打电话给他。他着急慌忙地赶回去,发现妹妹午饭只吃了点饼干——妈妈实在做不了饭了。休息了一晚上也不见好转,忽而想到了问明明。经过几次周折,要到了他的手机号,也因此得知妈妈是什么病。如果不是明明爸妈劝说,涛涛的妈妈还不愿意去医院检查呢。这些是岳隐告诉我的,明明在信里没有提周六的事,而是转达了全队对涛涛一家人的祝福,以及对涛涛的敬佩,情感非常真挚。信的末尾是所有人的签名,从王枫教练到助教老师,从队长到每位队友,还有当摄影师的岳隐和作为观众的徐牧,每个人都写上了自己的名字。穆铮、黄敏学和徐牧还署上了乐队名,说希望他在这周日的收官之战回到球队,他们好把属于他的生日歌补上。 “话说,你们下次可不许再搞小团体了哦。”她在我把信装回去以后煞有介事地说。 我自然不明白她的意思。 “就是上周四啊!我都看到了,你们不是在食堂给涛哥过生日吗?围着一个小蛋糕,就是你、米乐、叶芮阳,还有川哥和明明,没说错吧?” 点头。 “你就把我们都晾到一边去了?还是说你以为就你们记得涛涛的生日是11月24号?教练说了,无论谁过生日,全队都要一起庆祝的。下次可不许这样了啊!”她忽然把手悬在半空,好像有点想模仿我姐姐捏我脸的动作,但不是那么坚决。我乖乖地把脑袋一侧,示意她可以上手了。她轻轻捏了一下,笑了,说果然和姐姐说得一样,捏上去很舒服。 “当然也不怪你们就是了。本来准备好了,跟理附踢完比赛有个小惊喜,虽然会迟三天。结果涛涛家里有事。也是巧了,周六是队长的生日,等到时候涛涛来了,两个人的一起过吧。” 说着呢,上课的预备铃响了。岳隐忙回头往她们班的方向跑了,临走了还不忘叮嘱我,要我和米乐在信的最后把自己的名字署上。她不说我也会写的。 下午的班会课果然讲的是涛涛的情况,老班还说了一段自己小时候的事,和我们父辈的经历差不多。之后便是鼓励我们珍惜现在的生活,好好学习,孝敬父母。班会ppt上的题目倒让我记忆犹新:《载着亲人的爱前行》。讲完以后,我们每人得到了一张便利贴。我的那张是青绿色的,叶芮阳的是黄色的。他先是咬了会笔帽,接着又托起下巴揉了揉,最终只是憋出一句“加油,校队等你回来”。这句话在纸上没存在几秒钟,他便把它揉成了一团,向老师重新要了一张,显然是不够满意。闭着眼睛冥思苦想了一会,他悄悄问我,“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这句话写上去合不合适。我觉得挺别扭的,但连自己这一份都没想出来,也给不了什么建议。 忽然想起赵蕤送我的诗集在桌肚里。掏出来顺手翻了几页,找到了一首还算不错的。便把第一节抄了上去: 然而多少港口,在这些港口 多少扇门,或许正迎候着你。 从多少扇窗, 人们看见你的生活和努力。 当然,我在最后写上了诗人的名字。想了想,又另起一行写了“youareoneofourown”和自己的名字,免得让他以为这首诗是我和一个叫里尔克的同学一起写的。叶芮阳瞧见了,要走了我的诗集,把诗的第二节抄到了他的纸上: 多少未来伸展翅膀的谷粒 任凭暴风雨将它们吹送, 一个温存的节日 会看着它们的花期归属于你。 他和我一样写了名字和那句英文,还冲我吐了吐舌头。拜托,大哥,你这都要学我吗?我假装不满地抱怨。你怎么好意思说我的?这首诗是人家写的,那句英文是学学昨天想的,你只有名字才是自己的。说着呢,他还想偷偷掐我的腿,我把他的手撞开了。我向老师再要了一张纸,把诗的第三节也写上了,照例加上了那句英文,最后的署名是米乐。我中午答应了帮他也写一份的。他今天可以下床了,下午就在班上上课呢。那张照片被我们俩贴在了上下铺之间的床架上。 老班叫我和班长把写好的纸条都收上来,给他“审查”一下。大家写的大多是“加油”或“会好起来的”,并附上自己的名字。话语简单,每个字却写得格外认真,连平时老黄钦点为“豪放派”或“后现代”的那几位也不例外。收齐了,老班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粉红色的大信封来,小心翼翼地将纸条们收了进去,郑重其事地在封面上写了“张涛涛收”,落款则是初一三班。他把写好的信封举起来给大家看了,同学们纷纷鼓掌。 他居然会选一个粉红色的信封,这么少女心吗? 下课铃响了,我问老班哪天去涛涛家。他说中午联系过涛涛了,今天还有点不方便,要等到明天下午放学。他让我到时候直接去办公室门口找他。叶芮阳在一旁听着,问老师能不能把他也带去。他无奈地一耸肩,说你得再等一年,等他买车。他现在用的还是摩托,最多只能两个人。 “就算能坐三个人,你也不能去呀。你那体重,会把摩托车轮胎压漏气的。”我还不忘在他耳边损了一句。我也学坏了。 8 寒风,西班牙与芒果树 冬日的风在疾驰的摩托车上穿行得格外剧烈。好在我没那么怕冷,还觉得挺刺激呢。或许是我天生体温就比较高吧,脸和手永远都是暖暖和和的,难怪运动时那么容易出汗。弦弦倒是与我完全相反,无论什么季节双手都凉凉的,每个冬天总恨不得把自己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一出门也是习惯性地躲在我身后。 被班主任带着“飙车”是从未有过的体验。一路上没什么车,空荡荡的街道上,引擎的轰鸣和驶过减速带的碰撞给我一种兴奋感,而流动的风抚过面部轮廓带来的则是近似于飞翔的畅快与轻盈。把这股气流灌进嗓子里的快感近似于夏天大口大口地喝冰可乐,同时任由空调和风扇不急不慢地吹。 “佩韦,你感觉最近作业的压力大吗?”或许是我光顾着享受吹拂的风了,有很长一段时间一言不发,老班忽而问起了话。 “啊,老师,你不用担心。我今天晚上回去以后一定能把作业写完的。来得及。”我清了清嗓子,很认真地回答他。 “你别这么紧张嘛。”我在风里听见了他的笑声,“就是想了解一下你晚自习的时间够不够用。” “我觉得还好吧?”脑袋一歪,大大的摩托车头盔也跟着向右倾斜了一下,让我感到了它的存在,“我写得还是挺快的,每天还能多出二十分钟来。有时候看看错题,要不就是看会书。” “你还真挺喜欢读书,最近在看什么书呢?” “《水浒传》,黄老师布置的,说是初中生必读书目,考试要考的。” “看得下去吗?男生应该还好吧?” “嗯,我还挺喜欢的,尤其喜欢宋江请戴宗和李逵吃饭的那一段,看着看着就饿了呢。” “刚刚在食堂吃饱了吗?” “当然。谢谢老师,我还是第一次去教工食堂吃呢。菜真不错。” “等你以后大学毕业了,想当老师的话,可以考虑回母校哦。不仅是教工食堂好,在讲台上教自己的学弟学妹肯定很有意思。” 我没想过自己以后要干什么。当老师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有寒暑假呢,我也挺喜欢和比自己小一点的孩子相处的。不过我这人脾气不好,性格又太软。说不定会欺负学生,回头又被不听话的学生欺负。但要真能在一中当老师也挺好,毕竟我就是一中的学生,是叶芮阳说的那种“根正苗红”、“血统纯正”、“有一中dna”的人。是不是我应该对老师说一句,“好呀,一日一中人一生一中人,以后我要当老师的话只会当母校的老师,你绝对不会看到我站在北川中学的讲台上,或者拿着理工附中发的工资的”。 我胡思乱想着,仿佛自己是个跟俱乐部高层与球迷拼命表忠心的球员,结果就在车后座上捂着嘴笑了起来,样子一定特别傻,还好老班在开车,不可能回头看我。 “你在课外还看什么书呢?我家孩子过几年也上初中了,想请你们这些做师兄的推荐一下。”他果然没发现我的异常。 “我最近在看巴尔扎克。主要是他写的东西我能看懂吧,而且也挺深刻的。我姐姐总给我推荐书,但她推荐的我都读不下去。什么《百年孤独》、《局外人》、《鼠疫》,读不太懂。”[1] “亲姐姐吗?她是大学生?” “啊,是我的表姐。她在十四班呢,和我一个年级。” “那可真了不起,要是这几本书都读过的话。《百年孤独》我家也有,我总是突破不了第二章,人名太难记了。”我咧着嘴,他的背影无奈地耸耸肩。原来老师也没比我强到哪去呀。不过我们老班毕竟是教数学的嘛。 “我姐姐太优秀了。我比她差远了。”说这话时倒没有多沮丧。这早就是我接受的事实了,而且从来没因为这事不开心过。我对她心服口服。 “其实你也不错,学习用功,踢球很好,老师同学都挺喜欢你……”我就知道他会这么说,然后又是一堆鼓励我的话。可我从没想过要把姐姐当做一个赶超的目标。 讲着讲着,他突然想起什么,就差一拍脑门了:“对了,我忘了带个果篮的,学校门口就有个水果店。算了,在路上找吧。” “老师,我室友昨天查了查资料,说得结石的人有些水果是不能吃的。所以没有提前买也好吧?买错了就麻烦了。” “啊,是二班的那个小家伙吧?哪些不能吃?” “我忘了。”不好意思地笑了,要不是在车上有点害怕,我估计是理直气壮地双手一摊。 “你这小子。”他一定也笑了,说等待会到了店里用手机查一查吧。 “刘老师,你喜欢吃什么水果呀?”我向来不是一个很健谈的人,跟大人在一起时尤其如此。我们的班主任平时是个挺严肃的人,虽然偶尔会露出一星半点的幽默。他不像老黄那样平易近人,我先前也几乎没跟他聊过。但是今天,在赶往涛涛家的摩托车上,看着冬夜里闪烁的路灯,听着风和车编制的旋律,我倒真有点想多和裹在厚厚衣服里的他说说话了。 也许明天再遇到,我就没这么想跟他聊了呢。 “我吗?苹果和梨子吧。我是北方人,老家出这两种水果,小时候常常吃,嚼起来特别清脆多汁。每次去水果店,我都只买家乡出的苹果。你呢?” “嗯……我不怎么吃苹果和梨。我更喜欢橙子,芒果和杨桃也挺喜欢的。” “你是喜欢橙色和黄色吗?” “也不全是吧,我也挺喜欢蓝色和白色的。但我确实喜欢橙色或者黄色的水果,感觉它们特别饱满,看上去就有食欲。我弟弟喜欢橙色,我多少受了点影响,就特喜欢橙子。喜欢杨桃是因为它切开后是五角星,很精致也很漂亮,汁水也多,很有生命力的样子……” “你还有个弟弟?是表弟吗?” “不是,亲弟弟。” “那你还挺幸福的,有姐姐有弟弟,不缺伙伴。你们这辈人还是独生子女多。” “是的,我同学家里基本就一个。” “以后就不一样啦。也好,不然下一辈人对‘舅舅’、‘姑姑’这些词会很陌生的。对了,你弟弟在我们学校吗?” “嗯……他不在。他成绩很好,踢球也特别棒。就被国外的球队看上了。现在在外面,边踢球边学习。踢得好能当运动员,要是没踢出来也能继续留学。” 从小就被教育过不要说谎。但谎言带来了便利,在我不想做什么事或说什么话的时候。一个简简单单的谎言可以让我轻而易举地逃过一大堆麻烦的事。尽管有时候说了一个谎言,会需要更多的谎言来弥补,同样会把事情弄得麻烦。但我往往看不见谎言背后遥远而漫长的代价,只想迅速躲开我不想也没必要跟别人提的事。 毕竟,我也没有全撒谎,弦弦本就不在一中。他在伊比塔随口说出的那个地方,和我爸爸的爸爸妈妈,我的爷爷奶奶在一起。 “不容易呀。当球员可比读书难多了,但要是踢出来可不得了。收入高不说,中国足球就缺一个姚明或刘翔这种级别的运动员呢。说不定你弟能成为这样的人。他在哪呀?” “嗯……西班牙。”我现编的,碰巧想到了这个国家。 “那还得学西班牙语喽?这么小就出去,你爸妈舍得吗?你想他吗?” “爸妈……当然舍不得。我嘛,我很想他。” “天天想?” “天天想。” “他常给你们打电话吗?我读大学时,一周就给家里打一次,长途贵着呢。现在好了,可以打视频电话。” “他也许会给我爸妈或者我姐姐打吧。他从没给我打过。” 我曾有过一个期待,期待弦弦能在我的梦里出现,我可以再一次和他说说话,或者哪怕再被他按在地上打也心甘情愿。时间过了两年,我从没梦到过他。 “为什么呢?” “可能是他讨厌我。” 说讨厌是轻的。我本来想说他恨我的。就算是心脏病突发,我也得负责任。不对,不是心脏病。米乐那天明明听妈妈说过,我们家没有任何人有心脏病。我还说要去查呢。这不,又过了快两个月了,我什么都没做。 难怪他不愿意见我。 “兄弟间有点矛盾也正常。但别老是赌气呀,本来就不在身边了,以后说不定还要分别更久呢。你是哥哥,有什么事,主动让让他吧。别等长大了,没什么时间了,才发觉没有珍惜小时候相处的时光。” 脸像是抽搐了,我扭着脑袋,竭力控制着自己面部的表情。风终于让我感受到了寒意。我活该。费了好一番功夫,我们才重新聊起水果。 “芒果嘛……是因为我看过一篇小说,很喜欢。讲一位没什么名气的诗人带着一个小男孩玩,请他吃芒果。小男孩一连吃了六个,弄得一身果汁,被妈妈狠狠地打了一顿。”我对“被狠狠地打了一顿”这几个字印象特别深。[2] “后来诗人教他写诗了吗?” “没有,诗人带着他躺到草坪上看星星。警察发现了,问他们在这干什么。诗人说,四十年了,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我们都笑了。 “小说结局是什么?” “诗人生了很重的病,小男孩去看他。诗人先对他说,你有诗人的眼光。但又告诉他,之前跟他说的那些写诗的事都是假的。要小男孩马上回家,再也别回来看他了。一年之后,男孩回到原地,发现诗人住的房子已经消失了,连同那些芒果树,就像从没存在过一样。” 我们没再说话。又向前行驶了一会,老班把车停到了路边,我小心翼翼地下来,跟他一起走进了水果店。掏出手机查了查,我们排除了草莓、葡萄、李子等等水果。老班拿了个塑料袋,他负责装,我负责拎,乖乖地跟在后面。水果店的人不多,店员们用我听不懂的方言闲谈。灯光扑闪,让我有点困倦,可能是在车上吹了太久的风吧。 忽然想起了之前想过的事。我正在去关心和帮助涛涛的路上,老班也是,班上的每一位同学都是——尽管他们没有和我一起前来。但我们在做这些事的同时,是不是认定了“涛涛是需要帮助的”,或者“我们过得比涛涛好,应该去帮助他”?到底是什么催促着我去接触涛涛呢?同情?愧疚?或者说优越?涛涛真的觉得自己需要被同情吗?我是真的想帮他,还是想去炫耀或者播撒一下我的“爱心”? 在过去的日子里,我也曾是一个被“特别照顾”的对象(甚至现在也是)。这种感觉不是特别好,似乎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人注视着。在模糊不清的记忆里,好像有过几回,我得到了表扬。那几次我很渴望被表扬,因为我觉得自己做得确实出色。表扬如期而至,但他们似乎并不认为是我做得多好,而是我“过得很惨”,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能做到这样,简直是奇迹了”。 凭什么这样想呢? 而我又凭什么觉得涛涛过得不好、需要被关心呢?除了经济条件外,他哪点比我差呢?我连煎鸡蛋都做不好。我想到他的一些事就难过,但我到底在难过什么? “老师……”老班已经在请店员装果篮了,刚付完钱。我拽了拽他的衣角。 “怎么了?”他和善地回头问我。 “就是……我有点担心。”我垂着脑袋,一只鞋在地上来回地蹭着。 “担心涛涛妈妈吗?她好多了,所以我们才能去看他们的。” “不是……就……”我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出了自认为最简单直白的话,“我担心伤了涛涛的自尊。” “怎么说呢?”他有些诧异,但语气仍很温和。 “就是,我知道我们每个人都很关心他,想要鼓励他帮助他。确实,他家里条件不如我们。但这不意味着他很不幸福吧。我们要是很一厢情愿地认为,涛涛过得不好,我们得帮他,是不是不太好?我自己也说不清……就是说,因为涛涛不是主动向我们求助的嘛。我们自顾自地去帮他,是不是有点太自大了?啊,老师,我不是说您。我是说我自己。我没想清楚这个问题。” 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继续用缩在运动鞋里的脚刮着水果店的瓷砖。 他藏在手套里的大手摸了摸我的脸,毛茸茸的质感。 “我不是黄老师,不太会说那些话。”他接过果篮,弯下腰对我说。我感觉到他的目光平视着我。 “你是好孩子,很愿意为他人着想。社会上确实有不少人,看似在帮助别人,实际上趾高气扬的,说到底没把人家当作和自己一样的人看。我觉得你在想这个问题时,就是设身处地地站在涛涛那边为他着想了。我要是涛涛,会为有你这样的朋友而高兴的。” “可是……这有什么用呢?我或许真的替他想过,但我做事的时候会不会还是难免伤害他?人想的和做的往往是不一样的。” “你说得有道理。我真不太会讲什么大道理,但我知道,如果你真正关心一个人,且诚心诚意地去帮助他的话,别人是能感受到你的热情与真诚的,而你也能体会到帮助他人是有意义的。所以,要是你觉得别人需要帮助的话,就毫不犹豫地去。即便有误会,只要你真心付出了,大家总会理解的。别因为会被误解就踌躇不前。要知道,你去做一件事,不是为了别的,是因为你自己觉得这件事值得去做。做得少又想得多的人难免会有顾虑。所以还是得多做做事。”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他拍拍我的背,递过来一个又大又饱满的芒果,快赶上我的两个手掌了。我问他为什么不放进篮子里。他说,这是犒劳你的,今天跟着跑了那么久,又一直在吹风。还略带一点得意,说是这家店里最大的一个芒果,一个顶六个。 我把芒果揣进了背包里,和那两个信封靠在一起。也许信纸上会沾上芒果馥郁的香气吧。有那么一刻,我觉得平日里那个熟悉到有点厌倦的刘老师有些像小说里写的诗人了。尽管他跨上摩托车的动作并不是那么轻盈。 [1]《局外人》、《鼠疫》都是法国作家阿尔贝·加缪的作品。阿尔贝·加缪(albertcamus,1913-1960),法国作家、哲学家。 [2]这部短篇小说是英国印度裔作家奈保尔的《布莱克·沃兹沃斯》,见于小说集《米格尔街》。维·苏·奈保尔(v.s.naipaul,1932-2018),于中美洲的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的一个印度婆罗门家庭。1950年获奖学金赴英国牛津大学留学。1955年定居英国,并开始文学创作。其主要作品有《通灵的按摩师》、《重访加勒比》、《非洲的假面具》等,曾获得布克奖、毛姆奖、诺贝尔文学奖等多个奖项,与石黑一雄、拉什迪并称“英国文坛移民三雄”。 9 芒果消失的小屋 要不是老班说他跟涛涛再三确认过,我决不敢在晚上穿过那条漫长而漆黑的回廊——即便是跟在大人的身后。溢满湿气与咸腥的水泥走廊透着一股尿骚味,比男生宿舍还糟糕。或许是它太窄了——老班一个人的身形就能把前方的路和手机电筒闪出的光遮得死死的,所以气味在这里便难以散去。 “到了,拐个弯,看路。”他不回头地嘱咐我。话音刚落,一条狗就丧心病狂地叫起来,仿佛发现了入侵者,要给整栋楼的人通风报信。我看不见它在哪,只听到扯动的锁链在剧烈地摇摆,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 “涛涛,在吗?”老班若无其事地敲了门。门里随即应了声,像准备已久似的。它嘎吱一声开了,久违的光虽稍显暗淡,但对黢黑冷峻的楼道里走了很久的我来说,它无比珍贵,正以想象中的温度召唤我。拎着果篮,我几乎是蹬蹬蹬地溜进去的。 “刘老师好。啊,柯柯,你好。妈妈,这是我的班主任,刘老师。还有我的同班同学,也是室友,柯佩韦。”涛涛边打招呼边给我们拿拖鞋,还不忘给他妈妈介绍我们。他穿着整齐的校服,她妈妈则坐在餐桌前面,尽管脸上还挂着一丝疲倦的色彩,但平静的微笑显然是在告诉我们,她好多了。 涛涛把我的名字读对了。 “涛涛,阿姨,这是给你们的,早日康复。”我把果篮捧到了不远的桌上。和想的一样,他们不肯收。老班对他们说,这是全班人的心意。 趁着他们被果篮缠住的空档,我环视了一圈涛涛的家。似乎不比米乐家大多少,也许是客厅唯一的灯里积满了太多黑色的飞虫,暗沉沉的光线把房间照得缩小了。正对门的应该是洗手间,有玻璃门。左手是一张老旧的沙发,它干干净净,没有背包或者外衣乱丢在上面。沙发红色的外皮在扶手处已剥落了一半,其后的墙壁也是如此,几团模糊的水渍在上面攀爬与扩张。唯一的圆桌就在沙发前,它是可折叠的,下方的金属支架略略生锈,在冬天更具寒意。沙发对面没有电视柜,自然也没有电视。取而代之的是一台正在工作的白色冰柜,我能听见它的颤动,如所有夏天小卖部盛满冰棍的冰柜一样迟钝,或许那只是机器的杂音。冰柜上堆着一些蔬菜和杂七杂八的塑料袋,但并不凌乱。再往左走是一个阳台,抽油烟机还在那呜呜作响,显然他们是刚刚吃完晚饭,屋里也还残留着一股饭菜凉了以后的气息。 右边只有一扇门,看来是一室一厅了。不知他们还要在这间小屋呆多久,还要穿过那条漫长到没有尽头的黑色走廊多少回,才能等到属于他们的那间安置房。他的小妹妹一个人走在那会害怕吗? 老师好。哥哥好。我听到有人在向我们靠近,脚步薄如猫的行走。这就是那个快上小学的小姑娘,她套着一件和体型极不匹配的灰色毛衣,头上扎着两个小小的辫子,矮矮地跟到了桌前,从哥哥背后探出头来。涛涛拍了拍她的脑袋,那姿势近乎可以用“慈爱”两个字来形容。 你好呀。是涛涛的妹妹吗?叫什么名字?老班笑着,也想拍拍她。她躲开了。 叫蓓蓓。阿姨拉住了她,带到跟前。她好奇地往我这看,反倒让我局促了许多,把求援的目光投向涛涛。 “佩韦,你和涛涛去聊会吧,也有好几天没见了。我和涛涛妈妈聊聊。”老班替我解了围,他们两个大人在客厅坐下了。涛涛打开了右边房间的门和灯,我走进去,那里只有一张大床,铺着卡通风格的床单,感觉是一部过时而劣质的国产动画片。被子和潦草的图画一样老旧。没有椅子,我呆呆地站在床前。涛涛拿着一个小盒子进来,把门带上了。我问他可不可以坐在床上,他说当然啦,将小盒直接放到了床单上。 那里面是一些糖果和瓜子,还有两个小蛋糕。我怀疑小蛋糕是他今天特意去买的。要是这样,我的到来便反倒给他们增添了负担。我不吃蛋糕,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只会吃一种零食。但涛涛可能认为,我这样的人会喜欢这种包装皮上写了日文、印了雪山和樱花,本身蓬松柔软,看一眼都觉得甜到掉牙的精致点心。也许吧。如果零食盒里放的是海苔呢?或许我会更愧疚,因为我将知道那是他专门为我准备的。在过去的时间里,我并没有把他当成一个如此重要的朋友。而这个小小的日本蛋糕的奢侈已让我受之有愧。 他真的把蛋糕拿出来了,送到我的面前。我没法不接受,不记得自己说了几次谢谢。他很诧异。可能是我太激动了。 没有立即吃。像捧着热水袋或者保温杯,我将蛋糕捧在手心里。我问他,你看了岳隐的报道和照片吗?他摇摇头,问我在哪看。我说球队的微信公众号呀,岳隐之前在微信群里发过。他说周末忙,没时间看手机。我说,我还没有你的手机号呢,要不告诉我吧,我打给你,互相留一下。他说好。我打了他报给我的电话,他的手机响了,一阵清脆的鸟叫。于是我看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部按键手机来。原来除了七八十岁的老人外,世界上真的有人还在用按键手机。或许他是用妈妈的手机看微信的吧。我划开了公众号,让他看那篇推送。顺便拉开背上的包,将一大一小的两个信封都取了出来。 写得还行吧?我问。 米乐怎么了?他回答。 米乐……米乐很好。生了点病,已经好了。你妈妈还好吗? 还好。多亏了明明。抱歉,也很感谢大家。我能用你手机登一下微信吗?想在群里跟大家说声谢谢。 没问题。他一边操作,我一边给他读同学们写给他的小纸条。窗外的寒风不时传来声响,我的声音不大,好在风被挡在了玻璃上,没有将我的话语吹跑。 “还是上学好呀。”他说。这话听得怪怪的,仿佛他已不再是一个学生了。可他明明就穿着校服,和我一模一样的校服。 “所以你赶快回来吧。对了,周末我们要踢实验中学呢。教练肯定会给我们初一同学机会的。学学说,赛后要给你和队长一起唱生日歌呢。” 到那时候,他的生日都过了快半个月了吧。我们先前也给他唱过了。但无论如何,我想再唱一遍。 “好呀。只要没有意外,我一定来的。”他朝我点点头,许下了一个诺言。然后仔细地端详着那张照片,说一会要拿给妈妈看。 “对了,柯柯,我想问问你。”目光仍停留在照片上,他却似乎是思考了挺久才开的口。 你问呀。我说。 “你成绩为什么那么好呢?” 开什么玩笑?我差点要这么说了。这种错愕感让我有些恍惚,大概是从没有人跟我说过这种话吧。就分数而言,我得到的评价一般是“不错”、“挺好,还可以更好”。米乐就经常跟我说,你要想,中考是和全市的同学一起比。虽然你在我们这排两百多名,但一中毕竟是全市数一数二的学校,你的成绩放到别的学校肯定是名列前茅的。叶芮阳也这么鼓励过我。他又举了足球的例子,说别看一些巴萨或皇马的球员在豪门俱乐部是替补,回了国家队可个个是当仁不让的核心,眼光要放长远和宽广一点。我对叶芮阳说,你长得挺宽广的。 我似乎对成绩确实没有那么在意吧,至少没有像米乐那样在意,一天到晚把每门课的分数和排名研究半天,不仅研究自己的,还研究我的,好像真能找出什么玄机来。倒不是不好好学习,我听课和做作业还算认真吧。虽然也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和大家差不多,但起码不会误了点或乱撞,还是兢兢业业地把它撞好。要说努力,也没到废寝忘食、悬梁刺股的地步。周末跟米乐自习,我们会做一点课外练习,然后对着答案讨论,基本是他讲我听。偶尔我能灵光一现,解开他半天解不了的题目,这种时候他就假装用脑袋撞桌子,一副大意失荆州的表情。有个小伙伴在,学习就不会太枯燥乏味,它的挑战性有时还会让我有点期待。我挺幸运的。 但要说非常感兴趣,也没到这种地步。因此我在全校也就是不上不下。我前面的同学不仅比我聪明,也比我努力,所以我没觉得自己真能赶超他们。米乐倒总是一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样子,想和实验班的同学一拼高下。 可为什么涛涛会觉得我成绩好呢?还是“那么好”。我到现在也认为,我眼中的自己是镜子里的影像,它模糊不清,折射出的不是我的本来面目。然而,别人眼中的我也同样不是完全真实的,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可我又该怎么判定真实与否呢?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无论如何,对涛涛来说,我的成绩是好的。我应该站在他的立场上想想,而不是我对自己的判断之上。谁都不喜欢那种明明成绩很好却硬说没考好的人。我不想成为这种人。尽管他们可能真的认为自己没考好。 “其实一中的每个同学都很优秀呀。只要你努力一点,好好学习,上课认真听讲,作业好好做,考试时细心一点,成绩自然会好的。” 我没蠢到把这句大人最习惯对小孩说的话说出来。什么叫“只要你努力一点”?难道涛涛不努力、不好好学习吗?他上课坐得可端正了,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板——我偶尔东张西望时看到的。哪怕请假回家,没法上晚自习,我也从没见到小黑板上不交作业的名单里写过他的名字。我不知道涛涛的成绩怎么样,至少没有我好吧。但涛涛平时的态度和付出一点不比我差,为什么他辛辛苦苦地学了那么久,还没有我这种近乎于“随便学学”的人成绩好呢?这不公平呀。 大人们在我们最小的时候都许下过一个承诺:知识改变命运。凡事只要努力去做,就一定有回报。难道涛涛真的还不够努力吗?人要努力到什么程度,才能达到他人眼中的“普普通通”呢? “我想,是我比较会考试吧?就是比较懂答题的规范和套路。其实我也没学得多好,有些题也做不出来,但是写上一些思路和步骤,多多少少能混点分数。考试难免有不会的地方,你就把它想象成篮球赛嘛,不是每个球都能进的,尽可能得分就好……” “那你能跟我说说具体怎么做吗?对了,我还想问你一下,最近课上到哪了?” 他把上上周的一张数学卷子拿到了我面前,我自然看到了他的分数。两年前我也考过一次这样的成绩,还是期中考试。搁在更早以前,瞧见这种分数,爸爸在卷子上签完字是要骂我的。更早的那回,弦弦为了帮我,把我试卷上的名字改成了他的。这根本骗不了人,我和弦弦的笔迹完全不像,潦潦草草、歪七扭八的字一眼就被识破了。他以为我是偷偷换了弟弟的卷子,一怒之下撕了它,打了我。我哭着跑进房间里,把自己闷在枕头下面,但还是能听到弦弦在跟爸爸解释。他没打他,甚至没骂他,反倒是跟他说,你哥这成绩以后可怎么办?要去扫大街了。你小子能帮他改名字,还能帮他高考吗?能帮他上大学吗?之前我只是有一点点委屈,听到这话便气得要死。弦弦的拖鞋啪塔啪塔迈进房门后,我猛地起身拎起枕头砸他,不停地砸他,像个疯子一样,边砸边骂,仿佛想让他知道爸爸刚刚打我打得多疼。他没还手。他想还手的话,我铁定又要再挨一顿打的。他只是把房门锁上了,在我爸听到躁动冲过来敲门之前。他隔着房门骂我,要我立刻把弟弟放出来,还威胁要把我赶出家门,家里留一个就好了。他越说我越气,砸着砸着哭了,累了,丢开枕头,瘫到地上喘气,抽着鼻子。你害死我了,我瞪着他。他蹲下来,从身后抱住我。我看到他眼睛也红了,对我说,扫大街有什么不好的,要扫,我们俩一起扫。 但两年前那次期中考试,我拿着卷子找爸爸签字时,他没打我,也没骂我,气都没生。只是用大手拍拍我的脑袋,说下次好好考。 我跟涛涛讲了规范和技巧,却感觉这种帮助相当有限。很明显,他得到这个分数更多是源于没有掌握一些重要的知识点,所以在讲解后面几道大题时我感到了吃力。米乐跟我讲题,我总能一点就通,似乎心有灵犀。实际上,是我们对一些公式与定理都了如指掌了。就好比在球场上相互沟通,一句“倒三角”或者“传中”就能让同伴了解意图。然而不懂球赛的人听起来肯定云里雾里。涛涛对那些知识点本身掌握得就不是很充分,更别提如何运用了。 “你们小学老师没讲过这个定理吗?”我问。他偏着头,仔细想了想,好像确实没有。 麻烦了。老班恰恰默认了同学们都懂,所以也没在课堂上讲,毕竟“一中的学生都是优秀的”。他总说一节课只有四十五分钟,老感觉时间不够用,想必不会把宝贵的课堂时间匀给“小学就教过”的内容。 更麻烦的是帮他看英语试卷。涛涛不会音标。他说小学英语老师只管默写和讲题目,几乎没怎么教过他们口语。这太糟了,虽然并不算意外。米乐就和我说过,他的英文名,四个老师能有四种读法。一些老师自己的口语水平都不敢恭维,而且除了课堂外,很多学生也找不到练习口语的环境,他们的家长或许也只知道26个字母,没法辅导。不会音标,除了死记硬背以外似乎再没有别的学习方法——连单词都读不出来呢,更别说课文了。我读到单选题的一个选项,congrattion,涛涛忽然打断我,说你再读一遍。我紧张了,仿佛我成了老师,读出的是世界上最纯正标准的英语。非常勉强地念了以后,他在试卷上记下了“康古埃出雷身”。我很难过,边帮他划着课本上老师讲过的重点边想怎么办。听米乐说,他们班有一个男生,数学很好,语文也不错,就是英语很差。他也是外省来的,他们那边五年级才学英语,所以基础就比较薄弱,入学考试英语只是将将及格。但期中考试已经能考到80分了,原因是他在周末请了一对一家教,专门补习英语,一上就是一下午,课间也总缠着老师问问题。有这样的态度,能进步并不奇怪。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请家教,也不是所有人的性格都能使他们贴着老师不放。大家都在努力奔跑,但每个人的起跑线并不是完全划在一起的。如何是好呢?涛涛起码还能和我聊聊,而那些跟他差不多、甚至不如他的同学呢?一中很小,世界很大。老班总说江元每年有五万人参加中考,一分就是多少多少人。五万不是个数字,那是五万个和我一样的初中生,背后是五万个家庭。我在哪里?涛涛在哪里?我们身前身后的人在哪里?他们都从学校里获得了改变命运的知识吗?不知道。有个诗人活了四十年,不也不清楚自己在世界上干什么吗? “大致就是这样了。你是明天回学校吧?到时候你有不会的地方直接问我或者叶芮阳就好。叶老大今天也想来的,但是老刘的车塞不下了。要是我们都不懂,就回宿舍一起问米乐。”划完了重点,我合上课本,递还给他。 “谢谢。”他再次向我道谢,“但是……” “嗯哼?” “我有点怕米乐。” “啥?”这是我今晚听到的最难以置信的一句话了。 “就是,米乐成绩太好了。我不太敢去问他问题,总觉得会耽误他时间嘛,而且我问的都太简单了。主要是我太笨了吧,不适合学习……” “哪有!”我突然提高了嗓门,门外的大人们听见了说不定都要吓一跳。涛涛用一种小动物般疑惑的眼神望着我,我连连摇头摆手,示意不好意思。 “你才不笨呢。只是这次考试考得一般而已,我以前也考过这样的分数啊。” “可是,我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那又能说明什么呢?都是过去的事了,该翻篇了。你应该关注下一次考试嘛。” 还别说,我学起大人的话来真是一套一套的。虽然听时没有多认真,甚至不太喜欢,但我竟然全记下来了。米乐是对的,我们俩都熟悉并掌握了大人的那一套话语。 他像一切听了大人说教的小孩,好像懂了什么道理似的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不是接受了我的说辞。我依然没有真正接触到他的内心,只能告诉他勾股定理怎么用,characteristic这个词可以先从character记起…… “你不用怕米乐……我可了解他了,他很乐于助人的。大家都是同学,不用处得这么生疏嘛。放心好了。”不知我这话有没有用。似乎成绩很好的同学难免会显得有点难以接近,要不是和米乐同处一室,或许我也会把他当成小学霸,“敬而远之”吧。是我太自卑了吗?还是说,这不过是人的正常反应。在球队里,我也不太能应付穆铮,不知该怎么和他打招呼。尽管他非常谦虚和礼貌,但同龄的顶尖队友好像是带上了一点阻隔我靠近他的气场。 不,可能只是我太胆小了。队长和阎希也很优秀,却没给我这种敬畏感。我同样没有接近他们。人与人之间始终是有距离的,或许只有走得足够近才能消除隔阂。但彼此靠近要耗费很多力气。从没有天生的缘分,更多的人只是短暂地停留一会,就从彼此的生命中离开。想要把一个人留在记忆里很难,而要把他留在身边就更难了。 三年以后,涛涛还会和我在同一个班、同一支球队、同一个学校吗?他会希望我成为一个一直在身边的人吗? “真的很感谢你们。柯柯,能成为你们的朋友,我特别高兴。”似乎是我的话打动了他,在不经意间让他对我建立起了一种信任,而这份信任还与米乐以及叶芮阳相关联。或许上周,我们聚在一起为他唱生日歌时已经如此了。涛涛把我视为他的朋友了,这让我非常兴奋,同时紧张不安。我向来是怕别人离我太近的,虽然我也无比喜爱或渴望来自他人的善意。 “其实米乐教我怎么写检查的时候,我就很喜欢他了。但就是不太好意思,毕竟我们成绩差得太多了,人家是好学生……” “你可别这么想呀。咱们可不是因为考试分数才成为朋友的。你超棒的。对了,或许写检查就是我们伟大友谊的开始吧?我们是一条战线上的呐。” 我们笑了。我还记得米乐搜出来的那些巴西球队,什么弗鲁米嫩塞、格雷米奥、瓦斯科达伽马、沙佩科恩斯,读起来都有点别扭。我总是记得这种乱七八糟、无关紧要的事。也不知教官看了这些检查以后是脸上是什么表情,没罚我们再跑十圈真是他脾气好。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蓓蓓从那里探出半个身子,问哥哥是不是聊完学习了。不知她在门后躲了多久。见我们点头以后,她轻快地跑到了床前,再次好奇地盯着我看,仿佛没见过哥哥以外的男孩子。 我下意识地把一直握在手上的小蛋糕递给了她。她接过去了,撕开了包装。 “嘿,这是招待客人的哦。”涛涛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没事儿,我晚上吃得挺饱的。小妹妹想吃就吃嘛。”我对涛涛说。 “谢谢哥哥。”她对我笑了笑,真有礼貌,谁不喜欢这样的小孩呢? “啊,对了对了,我这有个大芒果。我们三个分掉它吧!” 在掏出它以后,我的包里还萦绕着一股芒果的香气。涛涛拿来了盘子和水果刀,他削一片,我就用牙签戳起一片来递给小妹妹。她一口一口地把这比橡皮还大的果肉吞下去,嘴角挂上了黄色的果汁。但没过多久,她就说,别光顾着给我一个人,你们俩也吃呀。没事,芒果大着呢。我说,和涛涛默契地相视一笑。最后是我们俩把芒果核劈成了两半,一人抱着一半啃,双手都弄得黏糊糊的,到底也没啃下来多少东西。 又大又饱满的芒果消失了,仅剩下金黄的果皮耷拉着,还有包围着小小房间的水果气息。它是明亮的。希望这间小屋也长久地明亮下去。 10 下坠的生命 “到了,外面风大,你快回教室去吧。”老班把车停到校门口时,我才反应过来时间又过了很久。一路上我都在想怎么教涛涛音标。米乐和我,包括叶芮阳和川哥,我们的英语成绩还凑合,但口语都不算很标准——至少到不了有胆子误人子弟的水平。赵蕤或许还行,但我一点都不愿意去找他。思来想去,我想到了黄敏学。无所不知的川哥曾告诉我,黄敏学的英语成绩特别好,每次考试不是满分就是接近满分。不过其他成绩就挺一般的,拉了后腿——不对,黄敏学不是狗,才没有后腿呢。 但我对接近学学不是很有自信,即便他是我们语文老师的小孩,我们也在戏剧节上小小地调侃过他。我始终觉得自己有点不想靠近他,不仅是班赛上的种种表现,更重要的是他和徐牧的争吵。我很受不了说话凶狠刻薄的人。感谢米乐和叶芮阳,他俩一直都很照顾我的情绪,就算我跟他们开过带有恶意的玩笑(我好后悔),他们也从没对我说过狠话。 几句刺耳的话,它们不是朝向我的,但我还是被这种尖刻的语言闪出的寒光震慑住了。那几句话或许不足以摧毁他与穆铮和徐牧之间的友谊,但足够让我对他所有的好印象凝固和碎裂了。一个人怎么能对自己的朋友那样说话呢? 或许我害怕的不是学学,而是从他身上看到的自己。扪心自问,我就没说过这种话吗?“你就不怕你爸妈突然把你带走?”“你长得挺宽广的。”“那你就管好你自己,多去体检,有心脏病提前查出来,好好治疗,不行吗?”“柯佩弦,我讨厌你,我永远都不要再见到你了!”“你这个小人,你太会讨好人了……”我明明知道这些话意味着什么,也明明知道没有什么比恶毒的语言更能伤害人,更知道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永远也不能收回了。永远,多么残酷的一个字眼。 “对了,你今天回去先写语文和英语作业吧,写不完也没关系的。辛苦了。”老班又嘱咐了我一句。我忙对他点头说老师你也辛苦了。他在摩托车上冲我挥挥手,沿着路灯向不远处的小区去了。 进了校门,我决定还是得跟学学说说。既然决定了要帮涛涛这个忙,就要帮到底,而且要做到最好。学学的那几次行为可能只是情绪不太好(或许我也是在给自己的一些行为找借口),那个会给我弹吉他唱生日歌的队友应该还是很阳光热情的吧。他是那么清秀可爱,咧着嘴笑的时候尤其澄澈。 请他直接教涛涛不现实,也很麻烦。我可以让他把每个音标都录个音,然后在电脑上整理成一个音频,通过储存卡拷到涛涛的手机上。他的手机虽然是按键式的,但还具备一些基础功能。只要这个音频文件可以被他的手机打开,他就能随时参考。这个方法应该挺靠谱的。 在回教学楼的路上,我掏出了手机,一是看看几点了,二是想先在微信群里找到黄敏学的号,把好友给加上,等晚自习下了再跟他聊聊。 七点四十了,我们晚自习九点结束。写作业的话,时间是有点不够,但我肯定会在今天把所有任务都完成,大不了就带回宿舍趴在被窝里打开手机电筒写。我可不喜欢欠债,尤其是欠那几位课代表的债。我想着呢,点开了微信,发现学学在几分钟前正巧在校队群里发了好几条消息。对,他应该是不上晚自习的,所以能看手机。 他说出大事了。我没仔细看,随手点开了他发的链接。一条新闻。题目叫《足坛20年来最惨烈空难:沙佩科恩斯,飞翔的梦想与下坠的生命》。 沙佩科恩斯?有点熟悉。 等等,空难? 发生了什么? bj时间11月29日中午,载有巴西球队沙佩科恩斯的一架班机在哥伦比亚麦德林市附近坠毁。机上共81人,乘客72人,机组成员9人。此次事故中仅6人生还。沙佩科恩斯此行的目的是前往麦德林参加南美杯决赛首回合比赛,对手是在今年刚刚获得南美解放者杯冠军的麦德林国民竞技队…… 我不知道自己走在哪里,但不是前往教室的那条路。轻飘飘的,我像个失重的气球。如果我撞上了哪个老师或保安,只要是个大人,他便会问,你在干什么?此时此刻的我只能回答,我也想知道。你怎么了?大晚上的不去学习?沙佩科恩斯坠机了。沙佩科恩斯是什么东西?它不是东西,是一支巴西的足球队。今天,他们的飞机在前往决赛的道路上坠毁了,全队只活下来三个人。是吗?可那些巴西人关你什么事?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死人的。又不跟你沾亲带故,你难过什么?自作多情什么? 可是……我就是很难过。我不是偷懒,我没有偷懒,我会好好学习的,但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就一会。可以吗? 我晃到了学校西面,那片教学楼是音乐、美术、劳技、计算机等课程专用的,晚上一片漆黑,没有人会来。大楼的背面有棵硕大的枫杨树,它的年龄远远超过这片新修起的校区。不知它是被移过来的还是一直在这。树木真奇怪。我抚摸着树干。它好像没有生命,因为我们难以见证树木被砍伐以外的死亡。可它是活的,和我们人一样,都是活的,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一棵树能活多久?十年,几十年,甚至几个世纪。它比我们这些能自由自在抚摸它枝干的人能存在更久的时间。而那枚绿色的队徽,和树木夏日的树叶一样富于生命的绿色队徽,它被我看到,在一张由数据构成的照片上,在一个颤抖的手机屏幕前。它居然也是真的,缀满了向我闻不见的咸腥泥土,那是与中国相隔了千山万水的哥伦比亚的泥土,但也是真实的泥土。一位记者在事故现场拍下了它,以告诉我们高空中的那次坠落并不是一场噩梦。 我在手机的浏览器里输入了几个尚且记得的字。网络把一首我还没忘记的诗交还给我: 谁此刻在这世界的某地哭, 没理由地在这世界上哭, 在哭我。 谁此刻在这夜里的某地笑, 没理由地在夜里笑, 笑着我。 谁此刻在这世界的某地走, 没理由地在这世界上走, 走向我。 谁此刻在这世界的某地死, 没理由地在这世界里死, 看着我。[1] 我哭了,没出声、没理由地哭。或许是想到了这首前几天看到的诗,或许是闻到了哥伦比亚松软潮湿的泥土,或许是三个月前那个平淡无奇的夜晚,我曾偶然看到过这个俱乐部绿色的队徽。也许都不是,仅仅是目睹了生命骤然迸裂后的余烬,人是会死的。 手机提示我群里有新消息了,是没在上自习的几位同学和老师,他们发了祈祷或蜡烛的表情,或者是“愿逝者安息,生者坚强”之类的话。我也发了。黄敏学好过分,他又发了一条链接。他明明知道大家都会点开看的。又是一条新闻,是关于沙佩科恩斯的守门员马科斯?达尼洛的报道。他刚加盟俱乐部时,球队还在乙级联赛。他伴随着球队一路升级、闯入洲际赛事,尽管沙佩科恩斯不是一个有钱又有许多冠军的球队,他仍和队友们兢兢业业、踏踏实实地踢好每一场比赛。他梦想过去更大的俱乐部,踢水平更高的比赛,但他也喜欢沙佩科城,觉得现实同样幸福。那不是一座大城市,但温暖亲切,球迷们热情而又尊重球员,他们一家人生活得很愉快。有一张照片,他身着球衣,站在球门前,用父亲的手掌抚摸他两岁的孩子,孩子穿着和他一样的球衣,张开双臂,如飞翔的雏鸟。如果有球迷在场,他们一定会为这对绿茵场上的父子献上掌声的。达尼洛仿佛是个和我们一样普普通通的人,在赛场外喜欢安静,更多时候是呆在家里看书、思考、听音乐、陪伴家人。他也不排斥外出,遇到了球迷,会很和善地签名合影。 他活着,在救援队赶到现场时。他的妻子很快便在电话里听到了他报的平安。然而他还是去世了。伤势过重,达尼洛没能成为第七个幸存者。不知他的妻子将怎么面对这从天堂到地狱的瞬间转换,刚刚还听到了顽强的生命从喉咙里发出颤动,片刻那声音便湮灭在了远方。那双手不能再保卫球队的大门了,也不能再抚摸孩子的头了。 我在看完报道后颤抖了,巨大而深沉的恐惧感淹没了我。达尼洛是一位优秀的守门员。他在南美杯的淘汰赛中发挥出色,曾于十六强的点球大战中扑出四个点球,帮助球队力克强敌晋级八强。就在五天前,球队凭借他的精彩扑救得以挺进决赛。然而他们在更衣室里庆祝晋级决赛时,决不会想到追逐梦想的航班将永远无法如约将他们送到决战的舞台。梦想仍在天空中轻盈地飞翔,生命已然沉重地落下,发出一声遥远的闷响。我没有办法不去设想,倘若达尼洛在五天前没有扑出对手的射门,那沙佩科恩斯的更衣室一定是充满了失望与泪水的。然而他们就不会踏上那架开往深渊的飞机,他们每个人都能活下来,把被淘汰的失望抛之脑后,于新的赛季重新追逐梦想。他们或许有人能拿到几个冠军,或许有人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个平凡的球员,得不到全世界球迷的关注,但都能活够自己应得的岁月,在家人的陪伴中安详离世。但再也不可能了。他们竭尽了全部的努力,达尼洛在半决赛上表现出了最好的自己,沙佩科恩斯获得了胜利,却发现命运埋藏在喜悦背后的奖励竟是一声黑色的呜咽。如果他们不那么努力地追逐梦想,他们还会在大地上长久地生活,和我一样地生活。 这世界到底是个什么玩意?人怎么会说死就死呢?他消失了,不见了,再也没有了,像从没存在过一样。这不可能。可事实就是如此。我背靠着的这棵枝繁叶茂的枫杨树,它也会在某个时刻消失,尽管那个时刻里或许已不存在我这么一个人了。 “你还好吗?” 当然不好了,被这一声突如其来地问候吓得半死。在一片漆黑的教学楼背后,毫无预兆地出现了另一个人。要不是知道一中的新校区修好也不过短短几年,我兴许真会以为自己碰到鬼了。我怕鬼,我知道这世上没鬼,我还是怕。 还好我能看清她的脸。 “是你呀。你没去上晚自习吗?” “我还要问你呢。”梅梅走到了我面前,我忙用袖子糊了一把眼睛。 “怎么?你是纪律委员吗?来抓逃课的?” “不是。倒是你,又想逃啦?”她的语气有一丝俏皮,反倒让我有了一点安全感。 “我才没想逃呢。” “好吧,那是我搞错了。不过,你还好吗?” “还好,活着呢,能不好吗?”这是诚恳的回答。 “你好像有点害怕。我不是鬼哦。” “我哪里怕了?就算有鬼我也不怕好吗?” “是吗?那你怎么不低头看看,万一我没有影子呢?” 我还真本能地低头查了。低头的瞬间我就知道我输了。她说得没错。 “明明就很怕鬼,还不承认。” “我哪有!”被戳中弱点的我更不服气了,提高了嗓门想掩盖过去。 “但是,你这么怕鬼,大晚上还敢一个人呆在这。遇到什么事了吗?”她温和的疑问很快浇灭了我的不满。我咬着嘴唇,看似有些不甘心地点了点头。 “你愿意说的话,我会愿意听的。” 这是鼓励和引诱。我向来都不愿把自己的事跟任何人说,包括米乐。要不是姐姐把弦弦的事告诉了他,兴许他这辈子都不知道我有过一个弟弟。不,他应该会知道,毕竟他仍将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会把他带回家,两个人钻进一个被窝,和中秋节那次一样。但他听到的故事版本会和刘老师相同,我的弟弟在西班牙——也有可能是法国或者意大利,得看我那天想到的是哪个国家了。他被国外的球队看中了,边踢球边读书。我很想他。他从不给我打电话。但梅梅和米乐不同。她和我的生活缺少联系。即便她在文学社,我也从未听姐姐提过她,也不知道她在哪个班,甚至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清楚。除了那份有《红与黑》和《高老头》的笔记,我们没有任何交集。而那份笔记也被米乐收走了,至今没还给我。 我应该不会影响到她的生活吧。我们俩就像偶然遇到的人,经过了彼此,很快就匆匆消失在人海。也许,我是说也许,我是可以跟她说说话的。但愿别有老师路过这里,不然她一定会被当成我女朋友的,而我连解释的机会都不会有。要是因为根本不存在的“男女交往过密”被通报批评了,我会想一头撞死的。(当然,真发生了倒也不会就一头撞死。) “我刚刚看到了一则新闻。” “嗯哼?” “沙佩科恩斯坠机了。一支巴西的足球队。一架飞机上只有六个人活下来。” 现在是冬天了。她的叹息穿过夜幕,化作一阵白色的气。 “太不幸了。” 我看到她把戴在头上的校服帽脱了下来。要不是她这么做了,我都没在意她戴着校服上连着的帽子。也正常,冬天太冷了,尤其是在晚上。 “我不能理解。”我的话语也化成了冬夜的一阵白雾,飘散在枫杨树的影子下。 “不能理解什么?” “这个世界本身。” 她歪了歪脑袋,似乎是在不解地看着我。我摊开两只手,凭空比划着,竭力想把自己磕磕绊绊的语言传递得准确一点。 “就是……你不知道人的一生是被怎么安排的,也不知道人的每一个举动意味着什么,将带来什么。人真的可以把握自己的命运吗?为什么他们这么轻而易举地消失了?有的人努力了一辈子,却恰恰因为他的努力而一无所获,甚至变得更糟。” “你的意思我能听懂。你是想到了具体的人和事吧?” “没错。我看到了沙佩科恩斯队守门员的故事。你知道,我也是守门员。他叫达尼洛,是个爱看书和听音乐的人,喜欢安静的生活。他有妻子,还有个2岁的孩子,一家人过得很幸福。就在前几天,他在赛场上表现得非常优秀,扑出了对方的射门,带领着沙佩科恩斯晋级决赛。于是他们搭上了今天这架飞机。现在,他们再也到不了要去的地方了。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死,为什么会这样死。要是达尼洛没有表现得那么好呢?不,我是说,我不是在责怪他。他是个非常好的人,一个好球员,好丈夫,好父亲。我从未看过他的比赛,只看过这篇报道,但我很喜欢他……我最清楚门将在球场上该做什么,只要对方射门了,我们本能的反应就是去扑,不顾一切地扑。但谁知道这一扑之后会发生什么呢?它居然能改变那么多人的命运。不可思议。” “我明白你的意思。听了你的描述,我也很喜欢这位球员。但你要知道,即便他没有扑出对手的射门,沙佩科恩斯——我没说错吧,他们的其他球员也有可能通过进球逆转比赛。而他们同样会出现在那架飞机上。往远了说,即便他们被淘汰了,还会有其他人登上这架飞机。也许会出事,也许不会。也许出了事,被新闻报道出来,由于没有那么多球员,我们便没这么关注它。但一旦看到了,同样会为遇难者感到不幸,任何人的死都是悲剧。很多事是说不准的。一个小小的变化或许会避免一场灾难,或许根本避免不了。有可能,我们只是把那件看似可以改变的小事当作决定性的因素了。” “我不同意。有的事完全是可以避免的。”我盯着她看。 “你不是在讲沙佩科恩斯了。或许你是在讲你自己。”她抬起食指,在我面前轻轻摇了几下。 “你怎么知道的?” “女孩子的直觉哦。” “你说得对。我是个自私鬼。”我垂下了头。确实,我是想到自己的一些所作所为了。我根本不配把自己和达尼洛放在一起。他是英雄,一位幸福而勇敢地追逐自己梦想的英雄。我是个什么东西? “没必要这么想。我感到你为他人的不幸而难过了。你是真诚的,没想逃避内心的真实想法,这挺勇敢的。你是个有同理心的人,比不少人要强得多呢。”她伸出手来拍了拍我的后颈皮。我没有躲开。明明从来都很反感别人接触我身体的,尤其害怕被女生碰到。“男女交往过密”。 “我能理解,你可能是从这场灾难中想到了什么事。你不愿说出来也没关系。别认为自己自私,人总难免从他人身上看到自己。这不是忽视他人,也不是自恋,这是正常的反应。很小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家,无聊了,往往是围着墙走一圈,然后趴在窗台上,看看外面的天和云。等看够了,就再回来继续绕着墙转。这样,我会觉得屋里的一切都有点不一样,但它还是我的屋子。 “你肯定不是第一次想到这种问题了。也许它困扰了你很久,是你绕不过去的一个坎。既然你决定面对它了,我想就会有跨过去的可能。我们还小,生命还长,就像今天你遇见我时说的,还活着呢。所以,会好起来的。” 我点头了。尽管我们俩还仅仅是围绕着某个问题打转转,没有真正去触碰它。但梅梅那副平静的表情使我稍稍放松了一些。刹那间,我似乎是起了某些错觉或幻想:这个我至今不知道姓名的女生,有可能是那个能让我真正终结始终萦绕在生命里的黑暗的人。 不,不是的。米乐才是。在走回教室时我这么想。晚自习都快结束了,我的作业一个字都没写。等着吧,明天会比今天更糟的。我自己的生活倒无所谓,希望别人的明天能好一点吧。 [1]里尔克《严肃的时刻》。 11 岳隐的日记 12月3日星期六 日记断了快一周。这几天心情不太好,作业又多,实在没法写。 今天本来也不准备写的,在家做了一天试卷,无话可说。还是记一记昨天的事吧。社团课上,副社一碰面便跟我说,岳大记者,你还记得来新闻社呀,都快成足球社的人了。我说不明白她的意思。社长倒是替我说了话,夸我这几次的报道写得不错。但是——这个词紧接着就来了,你要有主次之分哦。为什么你上周先在足球社的公众号发了稿件,而且是原创稿件,然后才把稿子交给我们呢?我说那是想让没来参赛的几位同学尽快看到。至于发原创,是因为赛前大家说了,进球以后会摆出手势给我拍,目的就是将进球和照片献给缺席的同学。球是他们进的,祝福也是他们想出来的,我在足球社的公众号发原创是尊重人家。好吧,社长咂咂嘴,你快去拍训练吧,迟了的话,你的小奶狗们会分神的。 我有点生气。确实,这一回我在自作主张。以前也的确说好了,先在新闻社发稿件,再由足球社转发。可这次就是不一样嘛,而且稿子是我写的,想投给谁不是我的自由吗?我是有问题,但他们就真的是好心提醒我?平时都是一副学长学姐的大人样子,昨天突然翻脸,阴阳怪气,还显得是为了我好,教我怎么懂规矩。可拉倒吧。想把课文里的一句话送给他们:“世间最可厌恶的事莫如一张生气的脸;世间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气的脸摆给旁人看。”[1] 可我是不是在日记里把自己生气的脸摆出来了? 何必和他们斤斤计较呢?希望过几年,我再翻到这页纸,会坦诚地发现自己早已忘记这些不愉快了。这几天里,世界上发生了很多事情。生命是短暂而脆弱的,不该让戾气与刻薄填满我的生活。我就是爱跟“小奶狗们”玩。(埃文听到我这话可能会吃醋的!虽然它脾气那么好。埃文放心,姐姐最爱的永远是你。)有问题吗?他们很真诚,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一点也不虚伪。 其实我大概能猜到,他们不高兴的原因不只是这件事。他们想评优秀社团,得有拿得出手的成绩。对新闻社来说,就是要有足够多的高质量原创稿件。他们希望我多去写别的东西,而不是足球。周三我在微信群里传了一篇沙佩科恩斯的新闻稿给他们,到现在都没发。很简单,首先是他们对足球不感兴趣。其次,副社在群里旁敲侧击地强调了,“我们的公众号不能发太负能量的稿件”。然而我写的是全世界的人用各种方式纪念死难者的故事,怎么“负能量”了?死亡就等同于“负能量”,要像个不能说的秘密一样被掩盖吗?这不对。我看过黄敏学写的一篇作文,里面有一句话印象很深:“我们的死启发了我们的生。如果我们的死缺乏意义,那么我们的生命也毫无价值。”好像是引用的,我觉得很有道理,有空得查查是谁说的。[2] 刚进社团时,大家选择自己工作方向,我说想跟踪报道一中足球队,副社就老大不高兴,说中国足球踢得这么差,有什么报道价值?好学生谁踢球呀?没错,中国足球是差,可如果没人去报道,就不会有人知道它为什么差、差成什么样子。即便它的水平很低,但仍然是我们自己的同学无比热爱并为之付出了汗水的东西,它是有价值的。就像《小王子》里说的,“正因为你对你的玫瑰花费了时间,这才使你的玫瑰变得如此珍贵”。这些默默无闻而又信念坚定的故事有必要被记录下来。只有让大家知道校园足球是什么样子,才会有更多的人参与进来,无论是作为球员还是观众。这样一点点积累,我国的足球氛围与技术水平才能有所提高。自视甚高、嘲笑他人梦想的人很了不起吗?一百年前的中国不行的可不只是足球,万一那时所有人都觉得没希望了,那不就只能坐等着毁灭吗? “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我把鲁迅先生的这段话摘录在这里,我相信现在有无数的光。[3] 赶到操场时,他们正好热身结束,王老师在讲话。“想必最近足坛发生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在周日的比赛开始前,我们会有一个简短的默哀仪式。大家都清楚该怎么做吧,和公祭日一样,保持严肃,为遇难者默哀一分钟。尽管我们与他们素昧平生,相隔千山万水,但大家都是在绿茵场上呼吸与奔跑的人。我相信,这个周末,在欧美,在非洲,在我们中国,在亚洲或太平洋的哪个小岛,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热爱足球的人都会在比赛开始前为遇难者默哀。我们所有人都被联系在了一起,不分国别,不分民族,不分语言,生命与足球是我们共同的语言。我也希望大家能在周日的比赛里拿出最好的状态来,不只是用一场胜利锁定小组第一,更是用一场胜利证明我们对这项运动的热爱。死亡阻隔不了我们对足球和生命的憧憬……”说着说着,她发现了我已站到了她的身旁,于是侧过身子来招呼我,“岳隐,你来了呀。你不在,我总感觉少了点什么呢。对了,周日的默哀仪式要麻烦你播报一下,好让球员和观众们知道……” 我说,保证完成任务。 看得出大家练得很认真。下课前,王老师再次集中了所有人,嘱咐我们在周日多穿一点。十二月了,寒风吹彻,千万别在赛场上冻感冒了。尤其是你,柯柯,一个人在门前,冷的话可以原地小步跑。大家笑了,这是今天第一次。柯柯挠着脑袋说知道了,米乐揪着他问围脖哪去了,不会弄丢了吧。柯柯说怎么可能,一直放在枕头边上的。感情真不错。仔细一想,老师这是宣布柯柯周日要重回首发了。涛涛和米乐也回来了。我看涛涛课后感谢了黄敏学,因为学学给了他英语音标的录音,据说特标准。咱们队的氛围真好,像个大家庭。我喜欢这些人。 12月4日星期日 今天是小组赛的收官之战。中午从家里出发前看到体坛快讯,南美足协已确定要将南美杯的冠军授予沙佩科恩斯队。打开手机刷微博,发现一张漫画,看着看着眼角就湿了。去世的球员们排成一列站在云彩上,身前是白发苍苍的神明和张开洁白翅膀的天使。他们像为冠军颁奖一样给球员们戴上天堂的光环。球员们的表情不兴奋也不悲伤,好奇地望着头顶的金色圆圈,仿佛对这个新的世界还很陌生。 活着真好呀。能呼吸新鲜的空气,看着大家在足球场上尽情奔跑,这实在是一件幸福的事。去学校的路上,我看到起雾的车窗前一闪而过的人影,看到一片在风里摇曳、摇摇欲坠的树叶,看到公园门口售卖的风筝和气球在尝试飘浮,它们是那么可爱。“不管在这个不可理解的世界上是多么愁闷,这个世界仍然是美好的。”真希望那些已头顶光环的球员也能从天上看到这一切。[4] 王老师公布了今天的首发名单。不出我所料,柯柯是首发门将。三后卫是赫明明、叶芮阳和张涛涛。李百川单后腰。前场的三个攻击手是穆铮、黄敏学和阎希。我们和外校踢友谊赛时就是这个阵容,全是初一学生。以赛代练的意图很明显,这场压力不是很大的比赛确实该多给初一同学们一点机会。 我最关注的是队长袖标的归属。邝队和逸空学长都不上,将由谁担任场上队长呢?首选一定是穆铮,球技好,人也超有礼貌,谁不喜欢这样的队友呢?要不是他的话就应该是柯柯吧,他之前戴过一次队长袖标,我觉得不只是因为那天他过生日。门将当队长也是常事。柯柯作为门将踢了三场,180分钟,一球都没丢呢,相当于成人比赛里零封两场了,还扑了一个点球。我们整条防线的成员都很信任他。我看了市长杯的所有战报和新闻稿,他是唯一一个还保持零封的新生门将,说不定今天能延续这个纪录。柯柯的性格不是那么突出,很少吼着指挥防线。他要是再有点气场就好了,得像诺伊尔或者布冯那样。 除了他俩,我想明明和叶芮阳也有一点可能吧。而王老师很快做出了决定,让邝灏把队长袖标递给了穆铮。我猜得不错。 “请全体观众起立,为11月29日空难中的遇难者默哀一分钟。” 隔着广播室的玻璃窗,我看到一中和实验的同学们正对看台站成了一排。严肃的时刻。放下话筒,我独自一人默默在广播室里垂下头,心中一秒一秒地数着时间。王老师让我在一分钟后通知大家结束默哀。我数到60以后没有开口,而是继续数下去,直到数到75,有75位遇难者。 事后回想,我又自作主张了。我自然也领到了自作主张的代价:一个人呆在广播室里,感受到了孤独与恐慌在身上攀爬。这一秒一秒的计数无比漫长,漫长到我在数的时候意识到了生命在不断流逝。而它又是那么短暂,短到我数过一个数字,它就永不回头地消失了。忽而意识到,我的生命也是在一点一滴地流走,而门外的老师同学们,看台上的观众们,还有这个世界上川流不息的每个人、每只鸟、一草一木,一切生命都在慢慢地共同往终点爬行。 我不知道那个终点在哪,我害怕它,希望它晚点到来。 “默哀毕,谢谢大家。愿两队球员在今天奉献一场精彩的比赛。”说完这句话,我迫不及待地放下话筒。我必须回到球场旁边看着大家。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太冷了。 跑出广播室时恍如隔世,不明朗的阳光下,我怀疑自己是从另一个世界回来的人。两队球员已在球场上排好了阵势。回望看台,除了几张老面孔,稀稀拉拉的没几个观众。12月了,凛冽的冬日连阳光都是寒冷的。虽然我们人很少,但每个人身上的光和热唤醒了我。王老师说的是对的,生命与足球是共同的语言。回到大家身边,死亡变成了一件可疑的事。 实验中学先开球。一声哨响,他们照例从中场来了一脚远距离吊射。他们这次的精度与准度明显比上次交锋时提高了不少,好在柯柯精神集中,一掌将皮球托出了横梁。好样的。他站起来指挥队友防守角球了,那条白色的围脖看起来非常暖和。米乐一定很满意他戴上了它。 角球没什么威胁,柯柯将球单拳击出,第二落点被禁区外围的穆铮稳稳拿住。一个横传球给到了阎希,小个子策动了一次绝佳的反击。最终由张涛涛倒三角助攻穆铮破门,和首回合的进球如出一辙。这是穆铮的第五个进球了,他今年一定能冲击市长杯射手王。要是踢北川时没罚丢点球就好了。 他进球以后将双手高高指向苍茫的天空,显然是想将进球献给遥远的逝者。 第二个进球也没让我们等多久,涛涛在后场断球,之后一路往禁区里带,面对中后卫选择了直接起脚射门。球速不算太快,打在对方后卫的鞋尖上,有轻微的变线,影响了门将的判断。球滚入远角,涛涛收获了自己的首粒进球。他跑到场边,用双手比出一个爱心,轮流展示给了教练、队友以及观众,当然还有拿着摄像机的我。真为他高兴,要不是得拍照,我也想和大家一同庆祝他的进球。 放下相机还没一会,阎希就在禁区内被对方后卫放倒。一次很明显的犯规,裁判没有任何犹豫地指向了点球点。身为队长的穆铮拉起阎希,把球也递给了他,显然是将主罚点球的机会交给了制造点球的14号。可小家伙摇了摇头,抱着球走到了黄敏学身前,郑重其事地将球给了他。穆铮是想让自己的锋线搭档也打进一球,但阎希并不贪功,认认真真地把点球机会给了罚球最稳的学学。看了这么多场训练,学学的点球命中率确实是初一学生中最高的。无论是穆铮还是阎希,训练时在柯柯面前都吃过瘪。偏偏是学学的点球总让我们可爱的小门神无功而返。学学的射门方式五花八门,既能朴实无华地推死角,也能大力出奇迹地罚高球,有时还会玩技巧高超的勺子点球(就像齐达内!),有时又会和门将打心理战。你永远都不知道他的下一个点球是以什么方式完成的。 学学将球稳稳摆在了点球点上,后退了几步,对着实验中学的门将咧嘴笑了笑。对方张开双臂,上下挥舞,想给他施加压力。他正常起跑,缓慢而匀速,在快接触到皮球之前,像只灵活的小兔子一般轻盈地蹦了一下,实验的门将被这一节奏的变化晃到了,下意识地以为他要射门,先动身扑向了球门左侧。就在他的身体开始移动后的短短一瞬,学学连贯而机灵地将皮球打入了相反的方向。球速不快,但稳稳地钻进了网窝。一次精彩的小跳步射门,优雅而敏捷。进球的学学回身拥抱了阎希,感谢他制造了这次点球机会,随即又和穆铮一样将双手指向天空。陡然发现,他的手臂上缠了黑纱,正在风中飘飞。 我们每个队员都是好样的。 在半场行将结束时我们收获了第四粒进球。一个边路的任意球,黄敏学把它开向了禁区中路,赫明明在人群中高高跃起,顶出了一个质量极高的头球。皮球几乎没有下坠地冲进了实验中学的网窝,守门员对此毫无办法。我们今天的进攻如有神助,收获首球的人也不少。大家围住明明,摸他的脑袋,似乎想沾点喜气或运气——尽管有些人可能得掂着脚才能够得着。而我呢,只要在场边把这一刻记录下来就好。 尽管在足球世界里,我们的进球是那么微不足道,像一粒尘土,不会为我们以外的任何人在意。但它是珍贵的,像生命的金色,熠熠生辉。 …… [1]引自胡适《我的母亲》。 [2]引自奥克塔维奥·帕斯《万圣日,死人节》,见于杂文集《孤独的迷宫》。奥克塔维奥·帕斯(1914-1998),墨西哥诗人、散文家。生于墨西哥城。帕斯的创作融合了拉美本土文化及西班牙语系的文学传统,继承欧洲现代主义的形而上追索以及用语言创造自由境界的信念。1990年由于“他的作品充满激情,视野开阔,渗透着感悟的智慧并体现了完美的人道主义”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3]引自鲁迅《随感录四十一》。 [4]引用蒲宁。伊凡·亚历克塞维奇·蒲宁(1870-1953),俄国作家、诗人。主要作品有诗集《落叶》,短篇小说《安东诺夫的苹果》、《松树》、《新路》,中篇小说《乡村》、《米佳的爱情》等。蒲宁出生于没落的贵族家庭,1899年与高尔基相识后,参加知识出版社工作。他的散文绘声绘色、简练生动。十月革命后流亡国外,侨居法国期间主要创作有关青年时代的抒情回忆录。1933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是第一位获此殊荣的俄罗斯作家。 12 逃逸的地平线 我感觉一切都在向远方逃逸。球门,球场,禁区线,跑道,甚至每一个人。这是第一次,我在球场上的感受是如此不真实,整个世界在被地平线回收。 有这么一个球员吧,他在球场上时而才华横溢,时而心不在焉。大家都调侃他,说他莫名其妙失误时是在“思考人生”。他在场外也有很多神奇的表现,比如在家里玩烟火,招来了消防警察。警察问他为什么在浴室里能把房子点燃,他说,我在研究火箭的原理。他过于神奇了,就连我这样不怎么看球赛的人都知道他。 我当然不敢在家放烟火,也不会在球场上思考人生。作为守门员,片刻的松懈便有可能葬送全队的努力。比赛之外,我总放任自己肆意游走,思绪飘到五湖四海都无所谓。但在比赛中,我永远会保证自己百分百集中注意力。 但今天的比赛中,除了开场的那脚吊射外,实验中学再没有给过我任何表现自己的机会。他们连通过中场都很困难,我们死死地把对手压制在了他们的半场进行攻防演练。上半场4:0的领先就是最好的证明。下半场开始后,局面也没有丝毫变化。叶芮阳已经前压到了中线附近,或许是明明和涛涛都进球了,他也想寻找一次射门得分的机会吧。而我呢,就是杵在门前,偶尔因为风太大了而蹦跳两下取取暖。 这样的场景太过陌生了,仿佛我是一个多余的人,全队不需要我都可以轻松获胜。那条黑色的围脖保护着我,让我可以从容地放任“思考人生”的状态一点点覆盖大脑。 或许我并没有思考人生,只是在观察前方战况之余,把剩余的一点目光投向了天空。风吹到哪里,层积的云便飘向哪里。看云看久了,大地便显得狭窄起来,球场中间仿佛在隆起,两边的人正从坡上滑落,无可逆转地远离中心。所有的人都在那一侧,我在这一侧,注定将相互远去,落入世界的尽头。 “江元一中队进球,进球队员23号穆铮,场上比分5:0,助攻来自14号阎希。” 我们又进了一球,没见证这个过程,自然也不会有回放。此时的进球已无关胜负,大家似乎也没有太激动,穆铮再度把双手指向遥远的天空,表情宁静而肃穆。云海之中,那架永不会返航的航班如今航行到了哪里?它距离我们有多远呢? 如果真的有天堂,弦弦兴许已在我们的彼岸呆了两年吧。有支足球队到了那里,弦弦会高兴吗?他们会不会接纳他成为球队的一员?说不定,此时此刻,他们正一起踢着球呢,就像现在在大地上的我们一样。 没有天堂的。从小我就知道。人死了就是死了。那时的死亡离我很远,我无法预料它离弦弦已经很近了。死亡对我们这些小孩来说是多么不真实,不像是会真正发生的事。就如同今天飘动的云彩,它让我察觉大地上的一切都是虚软而飘浮的。 “江元一中队换人。换下23号穆铮,换上7号许祥。换下24号张涛涛,换上22号米乐。” 比赛中断了,也终于将我再度拉回大地。许祥学长和米乐站在场边等待着,他们的白色短袖球衣下都套了厚实的衬衣。米乐白色的围脖也出现了,软绵绵的质感让我感觉他像是只跃跃欲试的小羊,正憧憬着奔跑的草原。 被换下的穆铮摘下了队长袖标,拿着它和两名替补队员完成了击掌。米乐接下袖标,铆足干劲地往后防线这里冲来。 “川哥,你去打中后卫。明明,你移到左边。”他边跑边招呼队友变阵,我们又改踢四后卫了。许祥上场后也对黄敏学说了点什么,中场防守的担子应该是落到了后者身上。 比赛还未重新开始,实验中学也在换人。 “柯柯,快,手给我。”他跑到了我身边,不由分说地将我的左臂拽了起来,三下五除二就替我把袖标缠上了。 “是教练安排的吗?”我问。 “我自作主张的,嘻嘻。”他冲我吐了吐舌头,让我难以猜测这话是真是假。 “什么呀,给我也戴戴呀,我也想当队长!”叶芮阳听见了,回头朝我们一摊手。完成任务的米乐一蹦一跳地回他的右路去了,对叶老大叫着你还是好好防守吧,不要麻痹大意了。 比赛重新开始。我们在尝试新的阵型,而实验中学新换上的生力军倒也有几分冲击力。岳隐在中场时告诉过我们,实验本场比赛的首发也以初一替补球员为主,出线无望的他们同样在锻炼阵容。而上半场的分差实在有点大,因此他们在下半场换上来的都是初二的主力球员,目的就是尽量缩小比分。 实验开始尝试通过长传球给我们的防线施加压力。我终于有了点比赛的兴奋感,以至于忘记了天上的云彩。没过几分钟,他们的一次长传给到了叶芮阳和川哥之间,显然他们俩搭档中后卫时还缺乏默契,实验的替补前锋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他们两人的空档之中,在禁区里接到传球,形成了一次近似单刀直入的机会。他赶在川哥封堵之前完成了一脚射门,球速很快,我没有倒地扑救,而是迅速伸出右脚一挡。球打在我的小腿外侧弹了出去,米乐拍马赶到,干脆利落地将球踢出了边线。 实验抛出界外球,再度组织进攻,球从左侧转移到了右侧,替补上场的前锋在我们的左边路得球,面对赫明明尝试一对一突破。人是过去了,球却被明明捅了一脚,滚向和他奔跑方向相反的地方。而实验的后场球员还算及时地跟进了,将球高高地吊入禁区里,落向我们球门的右后方。 我急忙回头,赶向球门右侧,黄敏学已经跟住了往那里挺进的对方球员,而米乐也赶到门前协防可能插上的对手了。他们没有任何机会。右侧后点的那名球员如果将球顶向中路寻找队友,那势必会被米乐解围,而在黄敏学的干扰下,他要想完成一次高质量的头球攻门也绝非易事。就算顶在球门范围内,我也可以轻松摘下皮球。 他非常勉强地和黄敏学一同跃起,身高的优势让他可以争到这个球,但皮球果然被顶得特别别扭,没有奔向球门右侧的近角,反而是往左边飘。我只要站好位置,就可以等待这个球落入怀中。 不对,米乐好像站得太接近皮球了,他正要抬脚解围,但是球砸到了他的大腿上。而我的身体偏偏正向左边移动,此时想要往右去阻挡皮球入网已经不可能了。 “实验中学队进球,场上比分5:1……”岳隐向来是很有“职业精神”的,即使对方进球也会播报进球队员的信息。然而这粒进球让她猝不及防,不知该怎么描述。 没有进球的实验球员捞走了球网里的球,米乐趴在地上,很不甘心地用手拍打着草皮,幅度很小。肩胛微微地抖着,像只小羊羔在感受恐惧。 “你起来呀,有什么啊,是我的锅,不用你背!该死,咱又不是落后了。”黄敏学走到米乐身边捞了捞他的胳膊。但米乐还没有把脸抬起来的意思。我竟光顾着看这一幕了,没想到第一时间上去安慰我的朋友。他就在我的门前,和我距离两三米的位置。 我拍了拍学学的肩膀,示意他回自己的位置去。然后蹲下来,用手套蹭了蹭米乐贴在草皮上的脸,另一只手轻轻扑打着他突出的肩胛骨,像早上他叫我起床时那样。 “没事呀,起来吧,我们继续比赛嘛。好伐?”我学的上海话一点都不像。每次我闹情绪时弦弦就这么说,有点像征求我的意见,又表达出了他希望我和他一起做事的愿望。每次听到这句“好伐”,我就算有点小火也能压下去。 “米乐你起来啊,搞什么鬼,你一个人的情绪别影响全队!”听到助教老师在场边大喊,我半蹲着继续摸米乐的脑袋,朝助教老师摇头,顺带用大拇指比了比自己,似乎在告诉他,别这么说,我能搞定米乐的。 把他拉起来以后看到他眼圈红了。“不是吧,不就是进了个乌龙球吗?我都不在乎,你难过什么?”要是以前,我肯定会这么说的。但我这次带了脑子。拍拍他的屁股,说你快去进一个呀,我想看你的庆祝动作呢。 他郑重无比地对我点了点头,重新跑回右路了。 几次平淡无奇地传导球后,阎希在左边接到了球,凭借一双平衡脚,他从左路边线一路突破,先是过掉了贴身看防他的边后卫,又在实验中学的中后卫与后腰间闪转腾挪,把球一路带到了禁区之中。简直像只光滑的泥鳅,对方七手八脚也擒不住他,或者像在锅碗瓢盆中穿行的杰瑞,“汤姆”们都想捉,又投鼠忌器,施展不开,生怕防守动作过大,再送我们一个点球。阎希近乎戏耍对手整条防线的同时给队友赢得了时间,三名身着白色球衣的同学已包抄到了禁区附近,蓄势待发。阎希的一次不看人传球给向了右路,黄敏学在球路上再度出神地一漏,骗开了盯防他的后卫。他身后的白衣球员接到了球,此时面前已无人防守。得球者从容地停球射门,皮球紧贴草皮,将将穿过门将的十指关,窜进了球门的远角。 “江元一中队进球,进球队员22号米乐,场上比分6:1,助攻再次来自14号阎希!”岳隐的播报溢满了喜悦与欣慰,这个进球似乎比前一个更鼓舞大家。刚刚喊话的助教老师走到了场边,带头冲着米乐的身影鼓掌。反倒是米乐自己还没回过神来,梦游似的迷迷糊糊往中场走,一路上有些木讷或例行公事地和队友击着掌。我盯着他,可是直到重新开球,都没见到他传说中的庆祝动作。也难怪,短时间内往两个球门里各进了一球,他可能没时间调整过来吧。 “江元一中队换人,换下33号柯佩韦,换上12号赵蕤。”没过几分钟,教练就做出了最后一次换人调整。一学期要结束了,最后的最后,赵蕤终于得到了上场的机会。即便知道一年踢下来可能只有几分钟的出场时间,他仍然那么任劳任怨地训练,场场比赛都不缺席,哪怕一直以来都是在替补席上一坐一个下午。不对,他不会光坐着。进球了他会为我们庆祝,遭到犯规了他会在场边抗议施压,半场结束了,他永远是第一个给主力球员们递水和纸巾的人。似乎从小学时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当我的替补都好多年了吧。兴许只有过去的两年,我缺席的那些时间里,他才真正当过一段时间的主力。要是我那两年也一直在的话,赵蕤从小学到现在的出场时间加起来说不定没有我一学期的零头多呢。换成我,可能就不再会踢球了。 这场比赛的登场是对他最好的奖励。想到这些,我今天暂时还不算太讨厌他,甚至有点为他高兴。剩下的时间里就别丢球了吧。 下场时正好要经过米乐镇守的右路,他在那里望着我。没有什么时间跟他说话,下场是要抓紧的。我匆匆伸出手,在他的腰上拍了一把。而他可能是想跟我击掌来着吧,没有料到我会捞他的腰,结果便是措手不及,只能草草用小爪子在我的肚子上打了一下。这估计是近几个月来我们俩最不默契的一次互动吧。 倒是和赵蕤完成了击掌,他指了指我的左臂。我差点忘了把队长袖标摘下来,他问给谁,我说,学长或者明明吧。然而赵蕤拿着袖标跑上场没几秒钟,叶芮阳就把它拦截了下来。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在比赛还剩十五分钟左右时当上了队长。 “我说学弟,你真得多喊喊。求求你了,我是谢天谢地了。就那个乌龙球,你喊米乐漏一下给你接,怎么会丢呢?”回到替补席以后,袁逸空学长装作很用力地打了一下我的脑袋,然后双手抱拳,一副熊猫烧香的姿势,“还有,那个单刀球,你扑得好是好,但应该主动弃门出击的啊!球的落点明显在禁区内,你不能干等着对方前锋接球打门。在他拿到球以前,你就要冲出去把球踢走,像诺伊尔那样,明白吗?现代足球里门将不只是守门的,你要像个清道夫……” “指导袁”真能讲,特别是防守,我们一有问题,他就能立即指出来,而且滔滔不绝地灌输一套“合理”的解决方法。不过多听听确实是有好处,他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也没有很严厉。 “够了够了,人家学弟守得挺好的,你少当事后诸葛亮了。”邝灏双手把袁逸空硕大的身躯从我身边推开,像推走一台音响或者电冰箱,然后摸了把我的脑袋,说按照我习惯的踢法来就好,不是每个门将都要像诺伊尔那样频繁出击的。 诺伊尔我倒是知道,是个像弦弦说的那样非常“有气场”的德国守门员。他不仅扑救技术优秀,出击意识与脚下技术也都是世界一流。出色而自信的防守之余,他有时甚至会冲到对方的半场协助进攻,这种影响力与领导力似乎是与生俱来的,难怪我有好几位队友都认为他是足坛最顶尖的守门员。不过听赫明明说,那个被大家调侃“思考人生”的球员曾在一场非常重要的比赛中两度攻破过诺伊尔的大门,其中一球是极其精彩的爆杆射门,打得诺伊尔毫无反应,完全沦为背景板。而且他在进球之后的庆祝动作也令人印象深刻,没有怎么奔跑,而是脱下球衣,绷紧肌肉,宛如一尊天神般矗立在场上,面无表情地等待队友的拥抱,仿佛再次陷入了沉思。我没看过那场比赛的视频,但这一定是个特别的场景,有种“一物降一物”的感觉:恰恰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在关键时刻能灵光一现,一击制敌。 而我们的比赛和这样世界顶级球员之间的比赛相较就乏善可陈多了。我嘛,恐怕一辈子也学不来诺伊尔的那种自信与果断。说实话,我确实不喜欢出击,一是我速度本来就有点慢,身体的速率就更迟钝了,遇上阎希这样的前锋,估计是要被过得一干二净然后目送人家推空门的;其次,我很怕失误,一次失误会葬送所有人的努力(赵蕤和米乐撞到一起的那个场面还历历在目呢,尽管那只是友谊赛),也会让我丢掉主力的位置。求稳不求险,这是不少防守球员的共识,除非到了要孤注一掷的时刻。 之后的比赛又出现了两个进球。先是实验中学开出角球,球打到了川哥的手臂上,裁判吹了点球。赵蕤没有判断正确射门方向,球被主罚队员送进了球网,6:2,实验再度扳回一城。接着是我们的一次进攻,阎希在球快出底线之前用脚把球高高地捞了回来,自己却摔出场外。许祥学长抢在对方两个中卫之前将球顶进了大门,7:2,这或许破了一中在正式比赛中的进球记录。邝灏和袁逸空比许祥还要开心,他们告诉我这是许祥两年来的第一个进球。许祥没有庆祝,而是跑到底线那把阎希拉了起来。咱们的14号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向大家示意问题不大。好在是冬天,衣服穿得厚,在夏天可能起码得擦伤。但毕竟都是踢球的嘛,有点磕磕碰碰都很正常,不值得嘉奖也不应该抱怨。这话我可是最有资格说的——穿短袖短裤守门时如果不戴护腕护膝什么的,经常会弄得胳膊和小腿上到处都是小伤口,一洗澡就会感觉有几条小虫子在爬和咬。 比赛的最后叶芮阳还获得过一次非常不错的机会,我们的角球开到了他的脚下,而他就在门前几米的位置。然而兴许是他太想进球了,势大力沉的射门直接把球送到了科幻小说中的宇宙空间站里,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天上落下来。 随着裁判的三声长哨,我们本学期的最后一场比赛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结束了。我把手指向了天空,和上次一样,偷偷地,只是在胸前比划了一下,手指还藏在袖管里,没人能发现。 忽而怀疑起那个刚刚从天上落下的皮球来,它还是那个被叶芮阳踢上天的球吗?会不会被云端的谁偷偷换掉了呢?不太可能。还是走上场去,和队友与对手们拥抱致意吧,这才是我现在要做的事。 同组比赛 北川中学1:2理工附中 江元市市长杯足球联赛(初中组)小组赛积分榜(c组) 江元一中4胜2平0负,进18球,丢6球,净胜12球,积14分 北川中学3胜1平2负,进12球,丢8球,净胜4球,积10分 理工附中2胜2平2负,进8球,丢8球,净胜0球,积8分 实验中学0胜1平5负,进4球,丢20球,净胜-16球,积1分 江元一中队内数据 射手榜 球员进球数 穆铮6 邝灏3 阎希3 王晓亮1 张涛涛1 赫明明1 米乐1 许祥1 黄敏学1(1) 助攻榜 球员助攻数 邝灏4 阎希4 张涛涛2 黄敏学2 柯佩韦1 米乐1 穆铮1 13 相遇的星星 “那个,问你个问题,不许撒谎,不许生气。” “嗯。” “就是……虽然进了乌龙球,但毕竟都5:0领先了,为什么你,你……” 我还没想好怎么描述米乐当时的表现就匆匆开口问了。我们俩是最后离场的,体育馆里的通道里一个人都没有。 “为什么我急得快哭了是吧?”他自己倒是开口了,替我解了围。 点头。 “赛前岳隐不是说了吗,市长杯最长的零封纪录是320分钟。到半场,你的零封时间是210分钟嘛,我想实验中学实力也不是很强,这场咱们不丢球,你就有240分钟了,距离那个纪录不就越来越近了。我特别想等你破纪录。结果倒好,我上场以后别的没干,先进了你一个球……” 他脸上是一副沮丧失望的表情——不是对别人失望,是对他自己,仿佛又把我家房子点燃了。说起来,岳隐和米乐都是数据迷,一个喜欢收集足球数据,一个爱看考试分数和排名,天天研究得不亦乐乎,也难怪他会特别在意属于我的纪录。那个什么320分钟可是岳隐跟所有人说的,就米乐一个人记得这么牢。 “其实没关系……比起我自己破什么纪录,我更想看你进球和庆祝呢。”我捏了捏他的肩膀,骨头硬硬的。 “真的吗?”他可怜巴巴地望了我一眼,“对不起,我当初心情还是很差,就没怎么庆祝。有点怕。” “怕什么?” “怕你生我气呀。”他嘟囔着。 “哎呀,我怎么舍得生你的气。做人要有良心嘛。”我把脑袋凑到他的眼前,有点讨好地笑了笑。 “可你那么多场都没丢球,哪怕是踢北川中学那样的强队都守住了,反倒被我进了一个……”他的眉毛还是皱着的,默默地搓起袖子来,“那可是你丢的第一个球啊,怎么偏偏是我……” “其实我想没有哪个门将是永远不丢球的吧——那种胡说八道不讲科学原理的中二病漫画除外啊。既然总有一天要丢球,那还不如让我最好的朋友进一个呢。就是那种,嗯,‘能死在你的手里,我很荣幸’的感觉。” “滚蛋啦,好意思说别人中二病,你自己什么乱七八糟的!还‘死在我手里’,给爷爬!”他推了我一把,没用力。我得意地冲他笑着,发现他脸上的神色缓和了不少。 “其实我很怕让人失望。特别是亲近的人。” 我也是呀。 不过,这两年来我好像没怎么让爸妈或者姐姐失望过。可能是他们已不对我报什么希望了吧。得感谢他们,这使我能活得自由自在,没心没肺。但米乐不一样,他身上带着爸妈乃至一家人的期待。他必须是希望,也必须努力。失败是不可以的。米乐一直跟我讲要好好学习,希望我和他一起考上一中的高中部,我渐渐都被他煽动得有些紧张了。有时真想过自己要考不上一中的高中该怎么办。这意味着我们俩要“分隔两地”了,而我的内心已不止一次地告诉我,我不想和他分开。“分开”这个词让我害怕,仿佛生活又要重新洗牌,再来一次。我不太确定自己有没有心力去陌生的地方再构建一段新的生活了。我很贪恋现在,因为现在就是我这几年来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了。我不想失去它。 没事,没事,还有两年半呢,早得很。 想着想着,不由地伸手把米乐搂住了。要是初中的第一天没有听见他打的那个电话,或者没有问那句“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吗”,也许我还是独来独往,不和任何人说话,乖乖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难过了就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整夜整夜听那个灰色账号歌单里听不懂的歌。米乐简直是老天爷派来的——如果有老天爷的话。 我为米乐做了什么吗?很少很少吧。但是,我不是在自我感动,我想呀,也许米乐不停地跟我说要努力奋斗,并不只是在鼓励我吧。他同样很紧张,需要努力的不只是我,也是他。我是那个愿意陪他的人。i''llbesoalonewithoutyou.maybeyou''llbelonesometoo.我们之前的日子如同随风飘荡、时高时低的风筝或星星。还好遇见了,在这世上孤独做伴。 万一没考上高中部的不是我而是米乐,他会不会被带回老家去?这好可怕。只有中考这一条路可走,只有一次机会,很少有人能再耗一年的。 所以他那么关注分数完全可以理解吧。最近的几次周测,他的发挥都不是那么理想(即便那个分数对我来说已经很不错了),这更让他一天到晚想方设法地钻研题目。他的情绪似乎被绷得太紧了,以前在球场上还挺“轻盈”的,如今就是在硬撑。今天的乌龙球恐怕就是最后一根稻草,把他给压崩了。 我还是喜欢原先在球场上自信刚硬的米乐。要是把这种气质带进我们的生活里就好了。 “你们俩怎么这么慢啊!在后面磨磨唧唧什么,谈恋爱吗?大家都在等你们呀!”走到更衣室以后,徐牧一把将我们俩揪了进去,还对着大家说要打爆我们的头。 “没事,不要怕,徐牧对谁都这么说话的,她起码说了十次要打爆黄敏学的头。”岳隐把我们俩拉到了一旁,悄悄地说。 “她真的打过黄敏学吗?”米乐也悄悄地问。 “没有,至少我没见过。” “别嘀嘀咕咕了!我们开始吧!”站在鼓架旁的她还瞪了我们一眼,不过是笑着的。 “昨天是队长的生日,然后之前涛涛也过了生日,我们今天一起庆祝吧!请听苏打绿的《当我们一起走过》!”黄敏学拨动了他的琴弦,三人组开始了表演。在一段悠扬的旋律结束以后,所有人一同合唱了《祝你生日快乐》。两位寿星(虽然他们的生日都过了)感谢了大家,我们这一学期的比赛在歌声与空调温暖的风中结束了。 “非常感谢大家一学期的努力和拼搏。其实赛季一开始,我都没想到我们能取得这么优秀的成绩。表扬的话不多说了,你们每个人都是最棒的。”教练走到了我们中间,之前还特意来摸了摸米乐的脸,“虽然这学期没有比赛了,但大家也别松懈,剩下的社团课上还要继续训练的。得做好心理准备,下学期的淘汰赛和小组赛完全不是一个量级。对手更强,比赛也更残酷。小组赛还可以输——尽管我们一场没输过,但淘汰赛输了就会直接出局。我们现在要忘掉我们取得的成绩,专心备战。对了……” 教练看向岳隐,她划了划手机,很确定告诉她,b组的小组排名出来了,五十四中小组第一,溪岭中学小组第二,身为小组第一的我们的对手便是溪岭中学了。 “溪中呀,去年在八强输给了他们。但今年我们更强了,能拿下。”队长信心满满地望了望我们这些学弟,另外几位学长也不约而同地喊出了“复仇”的口号。教练示意大家静一静,她还有要事宣布。我们的目光全投向她,紧张而期待。她的目光严肃认真,仿佛要说出一项国家机密。 “这是一点小福利。学校给我们派发了一些峡水湖游乐场的门票,在过年之前都可以用。一人一张,你们可以自己约个时间一起去玩。”她从衣兜里掏出了一沓票子,在我们面前晃了晃,脸上全然换成了一副过节发糖果的表情。 峡水湖游乐场?我知道,那是在江北新开发的一个大型游乐场,估计是想聚集人气吧,它最近经常会给各个学校派发门票,作为给优秀学生的奖励。上周我看蒲云就和同学们去那玩了,还发了朋友圈。 我对出去玩倒不是很感冒。但要是有人想要我陪他一起去,那可就不一样了。 米乐会想去游乐场吗?可能他更喜欢图书馆吧。 “游乐场!游乐场!天哪,柯柯,是游乐场呀!”正想着呢,米乐突然撑着我的肩膀蹦到了我背上,与此同时,耳边又传来了好几声“万岁”和“太棒了”,比刚刚的“复仇”还要响亮很多。我忙把米乐抖下来,然后一把扯住他挥舞的双手。 “那个,教练,我的那份门票就不要了吧。”欢呼之中,涛涛没有接下教练递过来的票。大家纷纷问为什么,他说峡水湖离他家太远了,自己周末也不是很有时间。 “别这么说嘛。呐,我周末才没时间呢。这样,我的给你,带你妹妹去玩吧,好好玩一次,反正过年前都可以用的。” 是川哥。他把他那份门票递到了涛涛手上。涛涛迟疑了,没有收。 队长走了过来,手里也拿着两张票。他告诉涛涛,他和袁逸空之后要上一阵子补课班,一直上到过年前的那周。所以这两张票也给他,一家人抽一天去玩玩吧。 是呀,等到过年,涛涛的爸爸就会回来了吧。真希望他们全家能出去开开心心地玩一天。 教练走到涛涛身边,对他说你就收下吧,物尽其用。涛涛再次感谢了大家,把四张牌小心翼翼地揣进了书包里,仔仔细细地拉上拉链。此外还有几位学长没有拿票,原因也都是周末各有安排。大家都是如此,放假了也得写作业和补课,同时还要兼顾比赛。我和米乐现在还没有在课外补习,但估计到初二初三就难逃这个“宿命”了。听川哥说,初三学生里有人语数外物化五门课全补,每周一点空闲时间都没有。不仅是补习课内知识,还会提前学高中的内容。他们总想着领先一步,哪怕还没起跑。 教练抽出两张票给了岳隐和徐牧,手上仍剩下一点,于是问还有没有谁想要。叶芮阳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手背在身后,凑到教练那又拿了一张。叶芮阳刚一转身,教练就发现米乐溜到了跟前。 “呐,柯柯,给你姐姐的。我们一块去玩。”米乐把票给了我。 我又忘了姐姐。她今天还来看我比赛了呢。 教练和女生们出门了。我们换好衣服,打扫干净更衣室,裹上了厚厚的棉衣。涛涛先走了,然后是赵蕤和闫羲——他俩好像要一起上什么竞赛课。学长们也一一和我们告别。人一少,平常闹哄哄的房间就渐渐安静了下来。徐牧隔着门问黄敏学弄好了没有,大家互相看看,都确认地点了点头。穆铮去把门打开了,岳隐和徐牧重新走了进来,姐姐跟在她们后面。 票交给姐姐,她一脸欣慰地说我总算懂事了。我匆匆躲闪她的目光,像是在接受讯问一样。米乐一定在偷偷笑,但他不会揭穿我的。 大家围坐一圈,商量去峡水湖的时间。空调仍然开着,灯光也十分明亮,我们的讨论变得缓慢而悠长。最后的一致意见是下周六,10号,早去早好,避免夜长梦多。拖到后面会赶上期末考试。 但是峡水湖在江北呀,离我们学校挺远的,怎么去呢?紧赶慢赶,要是中午才到,半天可不太够我们玩的,本来周末人就不少了。我提出了这个问题。我和米乐家离江北确实有挺长一段距离的,坐公交也不方便,颠来倒去,起码得两小时才能到。 不只我们有这个问题。大家讨论了一下,岳隐家有一部车可以接送,她家叔叔就在江北工作,一周上六天班,可以蹭人家的车。五座车,能带四个人。学学说他姑姑家在峡水湖附近,周五可以跟穆铮一起去那住,第二天直接在游乐场见。“咱们周五还可以去做点别的事。”说着呢,他用胳膊肘捅了捅穆铮,但后者低着头摆了摆手,大概是拒绝了。 我居然会和穆铮还有黄敏学一起玩,这也确实有点不可思议。在过去的三个月里,他们只是我的队友和同学,几乎没有过足球以外的交流。心里不禁敲起了期待的鼓:我能看到他们在学校和球场之外的样子了。越来越多的人在进入我的视野与生活,虽然还是难免有些紧张,但兴奋感明显更胜一筹。 “这样吧。岳隐,女生和明明一块去江北,正好你们几家住得近。”叶芮阳在听完了所有“情报”后做出了判断。岳隐问我和米乐怎么办。他拍着胸脯说这好办,我会负责好他们俩的。 “你怎么负责呀?”米乐歪过头看着他。 “回头说,回头说嘛。”他故意卖了个关子,眨眨眼睛。既然叶老大这么讲了,我想他是不会让我们俩在大桥下面或者工地的水泥管里找地方过夜的吧。应该是这样。 14 叶芮阳的礼物 “话说,你上次多拿了一张票,是想给谁呀?”我问道。我们仨在公交车最后一排落座,跟车辆一同往大桥以北的方向摇啊摇。叶芮阳正忙着把自己塞到最里面靠窗的座位上去,没顾得上回答。 “说,是想跟哪个小姑娘玩?要是我认识就饶你一命,不认识的话就跟老师打小报告了。”米乐很调皮地用手指弹了他一下。 叶老大哼了哼,把窗户稍稍拉开。不料冬天的寒风在一点缝隙里也能毫无保留地倒灌进来,只好再用力把它拉上。 “哪有呀,我是想给我堂弟。骗你是小狗。我都跟他说好了,明天在游乐场大门口见。”他把手一摊。 “啊?不是吧,你还要带小孩啊!那可得多烦呀!” 米乐一副嫌弃的表情摆在了脸上,可明明他长得也很像个小孩呀。或许在大点的小孩眼里,我们也是一群令人头大的小朋友。 “放心放心,我堂弟超乖的。而且他也不小好吗,今年上六年级,比你小……九个月,也没差多少嘛!”叶芮阳说着,想用食指刮一下米乐的鼻子,被他用手挡开了。 米乐的生日我是不会忘的,7月11日。他大概是我同学里最小的一个吧。叶芮阳倒是所有同学里最大的,生日是9月18日。我们知道时,他已经过了今年的生日。他说过了也好,没必要补,那是个很特殊的日子,全城会拉防空警报,在那个日子里开心地庆祝总有点不舒服。我明白他的意思,江元一年会拉两次防空警报,一次在九一八,一次在三天后,都是严肃的时刻。不过,再怎么说那也是你的生日呀,对你来说那是重要的,难道你从小就不过生日吗?我问过。他说,长大以后大都是在17号和19号过,得凑时间。 我和他都13岁了。原来在叶芮阳的眼里,我们俩都已经长大了。那12岁的米乐呢,还有他11岁的堂弟呢?人什么时候真正算“长大”呢? “你堂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还从没听你提过他呢。”我问。 “嗯……他和米乐有一点点像吧。”他抬头想了想,话才说到一半,就被一句“我才不想当你弟弟”给打断了。两个人又互呛了一阵,他接着讲,说堂弟是个个子不高但非常可爱的男孩子,家庭教养很好,而且是个小网红。 我们来了兴趣,问他是哪种类型的网红。于是叶老大好好介绍了一番叶小弟,说他的妈妈是个游戏迷,特别爱玩古风类的武侠游戏,因此小叶同学从小就走上了cosy的道路。妈妈总把他打扮成游戏里的侠客,穿上各种门派的衣服,拍摄一些照片或短视频,小叶也就收获了一批粉丝。他时而手持长枪、英姿飒爽,单枪匹马镇守国门;时而身藏暗器、脸戴面具,潜伏于夜色之中。做过“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少年剑客,又曾沦落街头乞讨为生,褴褛的衣衫之下是一套演练纯熟的打狗棒法。叶芮阳那张出神入化的嘴差点真要我相信他弟弟是个天赋异禀、骨骼惊奇的习武天才,不让周星驰收他当个徒弟实在是埋没了。 “说了这么久,你弟弟叫啥呀?不会叫叶芮月吧?”米乐再次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 “什么叶芮月啊,太像女生了吧。他有两个名字呢,其中一个倒真挺像女孩子的。也对,他偶尔会反串。把图放到网上,大家还真分不清楚他是男是女。名字嘛,等明天见到他,让他自己告诉你们吧。对了,他可不只是会当模特呢,还有别的技能。总之他超棒的,就想带出来给你们见识见识。” “得了吧,还‘给你们见识见识’。说得像个小宠物似的,你弟听了不得打死你。”见叶芮阳又卖了个关子,米乐的嘴更不客气了。但照着叶芮阳天花乱坠的说法,我的确想见识见识叶小弟了。看得出来,叶老大这个当哥哥的很宠弟弟呀。 随着一路颠簸与太阳过早地西沉,我们的说笑减缓了不少,最后变成三个人靠在一起,瘫倒在红光浮动的公交车座位上。夕阳余晖伴随着车内闭锁的疲惫气息包裹着我们,随意地将我们揉成一团,堆积在狭小的角落里。脚底有点冷,但身上却有一丝温暖。跟他们俩呆在一起,我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稳固与安全,这种确信与车辆不回头的前行一致。模模糊糊之间,我透过车窗看到江水在大桥旁的上浮与下沉。江元,一座横跨长江南北的城市,我日常居留在它的南部,古老城墙的包围之中。江北乃至大桥对我而言都是陌生的,是每年往返于老家途中的风景,和别处没什么两样,在车窗外混沌地一闪而过。北方的工厂在大桥上格外明显,听说在过去那里是辉煌与兴旺的象征,如今却已化作夕阳下沉默的水泥森林。高大的烟囱与塔吊,它们离我何其之近,又何其之远呢…… 彻底清醒时我们已通过了大桥,隔着窗户都能听到寒风的声音,天色也彻底地黯淡了下来。就像米乐带我到他家去的那次一样,叶芮阳领着我们进了一所小区。“私家花园,闲人勿入”,叶芮阳用一张小小的卡片翘起了写有这些警告语的栏杆。小区的行人不多,或许是将近夜晚的寒冬并不适合散步吧,一时间只有风吹灌木与枯草的寂静以及星星点点的灯光。 叶芮阳打开了单元楼,把我们领到了二楼的一扇防盗门前。没有用钥匙,他在门锁上输入了密码。我和米乐很自觉地背转身去看向对门,同样是一扇沉闷而顽固的门,似乎永远都不会对我们打开。 房子不大,大概有60平米,一室两厅。但装修得挺新。他拉上门,脸上的笑憋不住了。 “你知道我刚刚在想什么吗?我觉得自己是汤姆猫,把一帮狐朋狗友带回家开派对了。” “啊,那屋子里不会有杰瑞吧?”米乐故作紧张地四处张望了一番。 “怎么可能,这是新小区。而且放心,‘女主人’不会突然赶回来把我们都扔出去的。”叶芮阳给我们俩一人递了一双棉拖鞋。 “所以这是你家吗?”我问。 “对,就是我的房子。我爸妈给我的礼物。好啦,随便一点,跟在自己家一样,没人管我们的。” 将带的东西以及自己都丢到了沙发上。一进门就能感觉到屋子里没有其他人,特别是没有大人,可以很放心地在沙发上瘫着。他家的沙发是l型的,不软不硬,足够我们各自找个位置躺着。坐了一个小时的车,我们仨都筋疲力尽了,何况周五下午还训练了一整节课。 “你爸爸妈妈呢?他们不来这里住吗?”我望着天花板问。 “不呀,他们都住城里。” “你家这么有钱?爸妈送房子给你当礼物?”米乐吹了声口哨。 “得了吧。他们离婚以后,还在一起做的就两件事。一件事是每年给我过一次生日,跟七夕节似的,两人一年就见这一面吧,要是没有我,肯定见都不想见。另一件事就是轮流还这个房子的房贷,说等我大了好有个地方呆着。” 躺下的他深深地踩着沙发背,发出稀疏的声响,以一种平静或无关紧要的态度说着话。我倒是有点惊愕,在听到“离婚”二字以后不自觉地从沙发上翻身坐起来了。余光一扫,米乐的反应和我差不多。 “你们俩咋了,继续躺着呀?”他看到我们俩的动作,满不在乎而又有一点点得意地笑了笑,“怎么,没猜到我爸爸妈妈早就离婚了吧?” 我们说没有。 他仍旧踩着沙发背,双手倒是抱了起来,显出一副会让我们感觉从容不迫的样子。 “没什么啦。我运气还比较好,至少他们离了以后我没成一个爹不疼妈不爱的小孩。他们对我还都挺好的。按理说我是归爸爸的,但他也对我说常去妈妈那看看。嗨,你们俩那么严肃干嘛,我过得不挺好的。我小学班上有好几个同学爸妈都离婚了呢,也都没太惨。现代社会啦,很多事都是正常的……” “可是……就,我们老家那里,离婚还是挺不光彩的吧。当然,那是偏见,我也不同意。但是,但是,老大,你爸妈离婚前跟你商量过吗?他们不怕离婚对你有不好的影响吗?”米乐凑到了叶芮阳身边,伸手捏了捏他的肩膀。叶芮阳抬起胳膊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掌。 “怎么说呢?很神奇。小时候他们俩就经常吵架了,我总是特别害怕,起先是躲到房间里裹在被子里,不想听到那些可怕的声音。后来我发现自己怎么逃也逃不掉,那种彼此间的憎恶,即便我们三个坐在饭桌上吃饭,谁也不说话,我都能体会到他们对对方的不满。夹的菜掉了,盛汤时洒了一点,这些小事都可能引起冲突。那样的生活不知维持了多久,印象中挺长的吧,我每一天都想躲在学校里,不愿意回家。要不就是跑到堂弟家,最长在堂弟家住了一个月。所以我和阿放的感情很深呐,我们俩睡一张床的。不对,我怎么把他小名说出来了?不管了。后来他们俩终于决定把婚离了,分开住了,我的生活反倒稍微好了点,至少不是一回家就担惊受怕的。说起来,就是我赖在堂弟家里的那段时间里,他们下了决心。我还记得呢,四年级下学期,那天晚上他们俩开着车把我从堂弟家接走。在回去的路上,我坐在后排,想着是不是过一会他们就要在车上吵了。结果妈妈回过头跟我说,我们俩离婚了。她一说我就哭了呗,小孩嘛,听到这种话就莫名其妙想哭,在车后面乱踩乱闹,丢抱枕和纸盒子,爸爸不得不把车停在路边。他们跟我解释,说这些年委屈我了,以后会好好对我。还说不是要我选跟谁,我可以两边轮流住。我什么都听不进去,光顾着哭。那天回家以后妈妈就拿着收拾好的东西出门了,还跟我招手,说以后常来她那里玩。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要跑上去抱住她,想把她留下来,最后还是被我爸拽开了。不过现在好啦,就算想起这事我也一点不难过,甚至有种解脱的感觉。真的是长痛不如短痛,我也就难过了一星期吧,后来渐渐习惯了。现在不也过得挺好嘛。 “都说小孩是家庭的黏合剂。我想呀,要不是我躲到堂弟家,他们可能还真下不了离婚的决心。川哥跟我说过,他爸妈在大学里有一个同事,一直等到小孩高考考完才跟老公离婚。想想也蛮可怕的,说是为了不影响孩子学习,可这好吗?四年级他们才离婚,那时我就有点受不了了。再让我忍小学两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那真是八年抗战了,我得疯掉,要不就是在阿放家躲八年。而且,这对当家长的也不好吧。等我高考完了,他们都要五十岁了吧,那时候再离婚去重新生活,肯定也很难呀。要只是因为我,爸妈把自己的生活和时间全浪费掉了,我也不太愿意吧……” 米乐用力攥了攥叶芮阳的手,说明白的。叶芮阳讲得有点累了,在沙发上踢了下腿,研究一般地看了看米乐的手背,松开了。 “话说,你们俩是不是觉得爸妈离婚的小孩都是那种很孤僻内向的,成绩也不理想,甚至会有点心理问题?”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我的反应激烈了一些,从头到手都在摇,叶芮阳被我这怪里怪气的行为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好在他没有深究。 “都说了嘛,那是偏见。我才不会这么想呢。”米乐说。 “也不一定。我命好,爸妈离了婚,日子反而好起来了。世上肯定有过得不好的小孩。我也说不清是我这样的人多还是那样的人多,也许是他们多吧,不然大家也不会有这种印象。唉。过去的日子太可怕了,还好我跑出来了。也得感谢我爸妈,要我说,他们给我的最好的礼物不是这个房子,虽然没有它咱们现在就没地方瞎吹牛逼了……” “那你说的是什么呢?生命吗?”我问。 “嗯……也不是。”他转过脸来看着我,手掌重重地拍打了一下沙发,发出一声并不清脆也不沉闷的响动,“现在是过得不错,但四年级以前我还真觉得自己蛮多余的,活着挺没意思的,整天争吵不休甚至互相咒骂,也就我弟还能吸引我一些,他可真幸福呀。所以嘛,我觉得学校里挺多人都很不负责任的,无论男生女生。谈恋爱也好,以后结婚、生小孩也好,那可都是大事,不能随随便便。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好难啊,你不知道一件事后面的代价是什么,光顾着去做了……” “够了够了,你是想跟着年级组长去抓早恋吗?你快说,那个礼物是什么,我可不想听你在这里上思想品德课!”再一次,米乐打断了他。 叶芮阳望了望他,说他们给他的那份最好的礼物就是分开。这教会了他一个道理,人不能太勉强自己,有时退一步对所有人都好。 这话没错。能往后退是幸福的呀,说明人还有很多余地。可要是无路可退呢?就像在球场上,我们只剩最后一道防线时,叶老大能退到哪里呢?我呢,能退到球门里吗? 他又拍了一把沙发,从瘫着的姿势切换过来。我以为他会把脚塞进拖鞋里然后站起来,他也确实这么做了,然而下一秒就故意一抖,用脚尖把自己的棉鞋踢远了。 时隔好几年,叶芮阳真的“好起来”了吗?我不知道。在那个共同缩在沙发上的夜晚,我猜到了两种可能。他确实好了,所以可以看似毫不介意地对我们俩言说童年的经历。也有可能他并没有好,或没有完全好,仍然需要有人倾听他潜藏的苦闷。也许在过去的三个月里,他只会对那个今天之前从未被提及的弟弟说。而在这个晚上,他向我和米乐敞开了心扉。我们俩是他愿意安心倾诉的“狐朋狗友”。而在听的时候,我愈加发现,自己是很愿意听他讲的,很愿意分担他的情绪——如果能分担的话。 我们围坐在餐桌前大嚼外卖送来的炸鸡,听风在窗外无休无止地吹。之后可以轮流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澡,暖暖和和地回到客厅里,伏在桌上“沙沙”地写作业。有不懂的题目还可以问他们,要是他们也不懂,我们就一起讨论,总能解出来。真好呀。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纸杯里的兑水可乐,差点被浓稠的糖味呛到了。突然很想对同样吃得一手油他们说,能认识你们,能当你们的朋友,我好幸福。这种彼此的陪伴与信赖是那么珍贵。 要是我能早点明白这个道理就好了。事到如今,还能往哪里退呢? 随着眼皮的耷拉和灯光的模糊,作业差不多写完了,也到了要睡觉的时候。我们又躺回沙发上,联机打了两盘手游。组队冲杀的快感渐渐消磨了走神时的苦味。我还是挺爱玩的,只要有人跟我一起。 大家分别打出了长长的哈欠。米乐问叶芮阳今晚怎么住。叶芮阳说都可以,要不你睡小房间,我和柯柯睡大床。谁知米乐脸色一沉,说凭什么柯柯跟你住。叶芮阳愣了下,随即反击道你怎么知道柯柯不要跟我住。我一脸不解,自己居然还有被人“争夺”的一天?好像成了个爸妈离婚的小孩,父母都明码标价地给出好处来,要我跟着他们,想想还有点好笑呢。 我这么受欢迎了吗?也不知道自己有哪点好。倒是弦弦以前确实被队友们“抢”过。就记得有次赵蕤和蒲云在更衣室里吵架,我和弦弦问了半天才知道他们争的是“谁是柯佩弦最好的朋友”。赵蕤的依据是弦弦对他说过类似的话,而蒲云的理由是弦弦为他出过头,收拾过在厕所欺负他的人。两个人吵着吵着差点动手了,叫人目瞪口呆。弦弦一脸崩溃,被他们揪着问这个问题。最后他灵机一动,说最好的朋友不是别人,就是我哥哥。我一定脸红了,心脏也扑扑跳。然而问题并没有彻底解决,他们又开始争“谁是柯佩弦第二好的朋友”了。 那时我们都好小,愿意为了这种事相互置气。现在呢?好像也没完全长大。 折中的办法还是出来了:我们仨一起到大床上睡,但米乐特别要求我和他盖一床被子,叶芮阳盖他自己的。理由很恰当:三个人里要有一个喜欢卷被子,另外两个人十有八九得冻感冒。叶芮阳说未必,很小的时候,他和爸妈一起睡,从来没有人因为卷被子被冻感冒过。 好嘛,盖就盖呗。放心好了,儿子,爸爸不会卷你被子的。米乐一蹦一跳地进了房间。除了川哥以外,叶芮阳又多了一个爹。拉倒吧,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柯柯不比你像爷们啊。叶芮阳噘着嘴。哼,可算了吧,就凭一点,我比柯柯爷们多了。米乐讲。我和叶芮阳都问了那一点是什么。米乐说了。不可能吧,叶芮阳满脸诧异,柯柯明明比你高,也比你壮。少胡说八道了!我一分生气、九分装作生气地喊。那你有本事证明一下啊!米乐对我做了个鬼脸。 我当然没去证明。他是对的,不然我会毫不犹豫地用实际行动反驳他。 他们俩让我睡到了中间,因为米乐怕叶芮阳睡着了一翻身把他给压扁了。从没三个人一起睡过,也许以后也不会有这样的经历吧。这么一看,今天晚上的体验挺特别的。小时候毕竟有过弦弦,所以我从不跟爸妈睡一张床。也不知道叶芮阳会不会想起遥远的过去他和爸妈睡在一起的那些晚上。他们那时还没吵得很凶吧。 我们13岁了,不大也不小,但童年的一些事真的完全记不起来了。或许是当时的生活还没有多少意义,它是那么平淡,波澜不惊,只有每天重复的玩闹与安详的睡眠。直到我们开始成长,开始认识这个世界,无尽的喧嚣与吵闹才逐渐将我们包裹。然而,听着他们俩平稳的呼吸,我似乎没有太过忧伤。也许这个时候我能“退一步”,就退到他们身边来。我可以安安全全地睡着,和他们一起做一个不太长也不太短的梦,然后期待着明天太阳的升起。 15 飞火流星 九点半温热的阳光下,峡水湖波光粼粼,偶尔被风掀起浪涛,给在岸边行走的我们传送些许水的声音。不远处的山峦在冬日仍保持着青绿色的肃穆,仿佛正稀薄地呼吸。云在山顶分散开,一丝一丝地悬挂,摇摇欲坠,几乎快飘落到山尖,进而落到目力能望到的过山车与摩天轮上。 “韦韦,快来快来,有宝藏!”才走到大门口,姐姐就看到了我们三个,于是抬起手招呼。我真有种想跑得飞起来然后抱住她的冲动,就像五六岁时那样——当年总被她嫌弃,和文静的弦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游乐场似乎把我那点孩子气的兴奋与激动全唤醒了,虽然我现在也还算个小孩。 “你们可来了,快跟人家合影吧,第一次看到这么棒的服装。人一会要和哥哥玩呢,再不拍就来不及了。”走近以后,姐姐一把扯过我,将我们带到了门前的一座亭子前。站在附近的明明对我们点点头,而岳隐抱着她的摄像机“咔嚓咔嚓”个不停。 亭子里只有一个小孩,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穿着一身古装(虽然和我在历史剧或纪录片里见到的有些差别),从容优雅而又风度翩翩地在这新建的小亭里摆出各种姿势。长长的黑发被金色的发绳高高地系了起来,乖巧地垂到后脑勺。衣服是标准的宽袍大袖与交领右衽,以黄色与黑色为主,明暗交迭间辅以雕琢精致的花纹,举手投足令我想起历史课本上说的“吴带当风”——那是形容画的,而这个小朋友的打扮与气质确实也在岳隐的镜头前构成了一副鲜亮的画面,很讨人喜欢。 但是我分不清这孩子的性别,他面容清秀,五官小巧精致,看上去比我们小好几岁。这种年龄的孩子有时确实难辨男女,何况头发又像古人那么长。当然,可能是假发。 正想着呢,叶芮阳径直闯进了亭子里,也打断了岳隐的拍摄。他揪住了小孩的衣袖,自然地翻扯着,好像在检查他的袖子里是不是藏了什么暗器或违禁品。 “阿放,你怎么穿这套衣服就出来了,不冷吗?”语气里有几分责备呢。 “哥,妈妈说今天出来跟你们玩,就要好好打扮一番嘛。让你们多拍拍视频和照片,她好传到网上呀。”小孩任由叶芮阳检查着他的衣着,没有一点抵触的味道,“再说了,我里面穿得挺厚实的,不冷,你放心好啦。” 除了我跟米乐,大家一定是一头雾水。叶芮阳完成了他的“搜查”,拍了拍小孩的背,说你去跟哥哥姐姐们打个招呼。他便连蹦带跳地跃出了亭子,模仿着古代人摇头晃脑地对我们大家行了个礼。 “见过各位哥哥姐姐。小弟姓叶名君放,叶是一叶扁舟的叶,君是君子如玉的君,放是马放南山的放。初次见面,还请各位哥哥姐姐多多关照。” 毫无疑问,他就是叶芮阳的小堂弟了,比我想得还要聪明伶俐,也正如他所说得那么彬彬有礼。难怪叶芮阳在我们面前把他夸得几乎十全十美了,这样的弟弟谁不喜欢呢? 叶老大领着叶小弟到大家面前挨个介绍,似乎他很热衷于把弟弟拉进我们的圈子。我满心期待地等他们哥俩走到面前,却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压到了我的鞋上。低头一看,我的脚尖被米乐踩到了。 “看什么看?眼睛瞪那么大干嘛?那是人家的弟弟。”他冲着我的耳朵嘀咕了一句。我还没想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他们就走到了面前。 “这个哥哥叫柯佩韦,你叫他柯柯哥哥就好。旁边的哥哥叫米乐。”叶芮阳说道,“他俩是我最好的朋友。对了,柯柯是刚刚那个姐姐的表弟。” 叶君放看着我们喊了柯柯哥哥好和米乐哥哥好,我伸手拍拍他,他像只小猫似的很享受地对我眯眯眼睛。 “话说,你真的是男生吗?”米乐在一边抱着膀子问他。 “昨天不是跟你们说了嘛,他是我弟弟,当然是男生啦。” “可他头发这么长……” “是假发啦。嘿嘿,我妈妈在网上发我照片时也会有粉丝问我是男孩还是女孩。妈妈每次都说,‘这么可爱,当然是男孩子啦’。”叶君放朝米乐笑了笑,眼神里有一点点想引起他喜欢的期盼,不过米乐并没有给出他想要的回应,双手的动作依旧像摆在一张不存在的课桌上。 “对了,我的小名叫阿放。如果愿意的话你们也可以叫我阿芳,芳草萋萋的芳。妈妈在生我以前和爸爸商量好了,要是男孩就叫叶君放,女孩就叫叶君芳。有时候我会打扮成女孩子的,那时我可能就是叶君芳了哦。”他得意地晃了晃小脑袋,那头秀丽的假发和金色的头绳也随之轻盈地摇着。 “这么玩,你弟不会人格分裂吧?”米乐皱着眉头说。 “你什么意思啊?”叶芮阳的声音明显不高兴了。 “米乐哥哥说得有道理呀,有时我真觉得自己身体里还有另一个人呢!说不定现在跟你们说话的不是阿放而是阿芳呢。不过对哥哥来说我永远都是阿放。”他冲着叶芮阳吐了吐舌头,做哥哥的揉了一把他的脑袋,没再跟米乐争执了。 “你弟弟挺自来熟的。”姐姐过来揪了揪他的袖子,顺手把一块糖悄悄地扣到了他的手心上。叶君放说完谢谢以后把糖果丢进嘴里,边嚼边对大家说能见到哥哥的同学们特高兴。 “我弟这人很韶的,超能啰嗦,想聊天找他就好了。不过要是你们嫌他话太多,他会安安静静的。”叶芮阳有些害羞又有些自豪地帮弟弟拉了拉衣服的下摆,明明也来夸了弟弟两句,并告诉我们穆铮和黄敏学在他们来之前已经入园了,徐牧进去找了。 该抓紧时间玩了。大家排队检票进了园区,三三两两地走着。叶君放连蹦带跳地跟他哥哥走在最前面,岳隐跟在他们身后,时不时的抓拍两张,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姐姐狡黠地拿着手机在拍她呢。明明一个人走在我们前面,研究着从入口处拿到的地图。我和米乐落在了最后。 “你是不是有点不喜欢叶小弟啊。”我瞅着明明和我俩有点远,便用胳膊肘戳戳米乐,小心翼翼地问。 他有些傲气地哼了一声。 “明明是小孩子,弄得这么花里胡哨的,也太会讨人喜欢了吧。” “嘘,别让明明听到了,他就在我们前面呢。不过,明明明明就和我们一样,都是小孩子呀。”我觉得这个一语双关玩得不错。 “有意思吗?一点都不好笑。”他白了我一眼,继续说,“你看他那身行头,好像挺古色古香的,实际上怎么看怎么别扭,就是游戏里的打扮嘛,怎么好看怎么来,根本就不是标准的古装,不伦不类的。人家真正懂传统文化的人肯定觉得这是在乱搞。” “游戏怎么了?我们不都打游戏吗?起码人家还挺喜欢这些传统东西的呀,以后说不定会更专业呢,还小嘛,没必要这么计较吧。”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有点想为叶小弟说两句话,可能是他确实很礼貌也很可爱吧。 “你!”我听见了他的不满,转脸看时发现自己被瞪了,还没想清楚,他就抬起膝盖来撞了一下我的屁股,说了句柯柯大笨蛋,更让我迷糊了。 “不管了,我今天是来玩的,才不想小屁孩呢。”他抬手把脑袋一抱,加快了脚步,撂下我走到明明身边去了。我慌乱地赶上他,想问到底怎么了,又不敢开口,任由他和明明聊着地图上的游乐设施。时而插了两句嘴,他没理我。 我有点害怕了。于是更频繁地试探他,问些无关紧要的话,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然而他给我的只是面无表情的摇头或点头。即便再迟钝,我也知道他生气了。 了无生趣地在旋转木马上转了两圈后,我一定又在岳隐的照相机里留下了一张“严肃”的脸。和以前一模一样,只是我找不到妈妈拍的照片了,当年和我玩木马的人也不在了。但比起过去,从马背上翻身而下时更令我忧心忡忡的是现在。按理说,米乐平时肯定会坐上我的身边的马。那是匹海马,有骏马的上半身和人鱼的下半身,神骏而优雅,做工也是所有旋转木马中最精良的。我特意选了海马旁边的一匹,等着他走过来选那匹最好看的(大家也都不会抢它的)。然而从进场到开始他都没出现在我身边,而是远远地跟明明坐到了一块。我有点想下马换到他附近,但在决定行动的时刻,童话般的音乐恰好响起了,马儿们绕着中心雕刻精美的镜廊奔跑起来。我的马在往前追,而他们也在一刻不停地向前跑,五颜六色的光四处闪烁,通过镜子反复折射,扑朔迷离,搭建起一座似真似幻的宫殿。 甜美的音乐让我觉察到了旋转木马之外的世界,树干与灌木在冬日里的枯黄。我的马儿和别的马保持着恒定不变的距离,即使奋力向前,它也赶不上任何我想赶上的人。下马以后,我又一次接近了米乐。他还是不和我说话。我好想踢飞一颗小石子或一个空掉的饮料瓶,但地上除了被我们踩得嘎吱嘎吱作响的枯叶外什么都没有。 “徐牧怎么说?”岳隐在问姐姐。 “她回我了,三个都在,说去飞火流星那里见。” 飞火流星是峡水湖游乐场里最高的建筑,是一座高塔上的大摆锤,由钢臂连接着一个大圆球,球里是一排排的座位。每一轮开始,是钢臂先讲圆球降到地面上,大家坐上去,系好安全带、戴上支架,钢臂便将圆球抬起来,在几十米的空中近乎不按规律地剧烈摇晃和旋转,据说是整个游乐场最刺激的项目。这是明明跟我说的,我没认真听,但远远地就看到了一个足球似的钢铁结构在天上翻飞,我们向它前进,随着尖叫与呼啸声在上空的不断清晰。抵达铁架脚下时便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它像一个投掷铁饼或铅球的巨人,把几十人高高托起,肆意地扭动,似乎随时都可能把他们丢向高空和远方。 我当然不敢玩了。瞅了一眼米乐,他出神地盯着钢铁间毫无不迟疑与犹豫的转动。 “不只是海盗船那样荡来荡去呢,它是三百六十度的。你看,球翻了个底朝天,还故意在空中停几秒,人就倒吊在那里……”叶芮阳指着倒置并悬停在半空的钢球,给弟弟解释。 “哥,你会陪我玩的吧?”叶君放探出长长的袖子,拍在他哥哥的胸脯上。 “那个……它应该是限制身高的吧,阿放,你的身高……”他支支吾吾的。 “明明哥哥不才说过嘛,一米四以上都可以玩,我早就过一米五了!还当我是小孩呢,我都要上初中了!”他歪过脑袋,瘪了下嘴,眼睛忽然明白了什么似地闪了一下,“哦,我明白了,是你怕了!没事哥,我和别的哥哥姐姐去玩就好了。” “怎么可能呢?我才不怕呢!”话是这么说,叶芮阳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他是赶鸭子上架的。也不知弟弟刚才那番话是故意激他还是真在为哥哥着想。 “韦韦,你玩吗?”姐姐走到我身边问。 “我当然可以玩,但是我怕下来以后呕吐,就算了吧。你也……” “哎呀,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我们都长大了嘛。我现在一点都不晕车了,你肯定也没问题的。”她凑得更近了一些,像在怂恿我,“没事啦,来嘛,我们一起玩一次。” “不了吧,我不想吐。” “算我来请你了,一点面子都不给老姐啊?” 其实,我能理解姐姐想跟我玩的愿望。过山车、大摆锤这种刺激的游戏,我从没跟她一同玩过。舅舅那次带我们仨去玩,我和姐姐半路都吐得颠三倒四,只有弦弦一个人玩得动,我们俩呆呆坐在长椅上看他在天上飞。 但我就是怕。没法克服这种恐惧,它把我的脚冻在原地,迈不出去。 “我跟你去玩。” “你看看你,再看看人家米乐。我都说不清谁才是我弟弟了。”姐姐说着,从兜里揣出一颗糖来,故意在我眼前晃了一下,严严实实地扣到了米乐手心里。 米乐还是没看我。 “对不起呀,久等了。”徐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大家纷纷转过头去,随即一半的人被吓得退了半步。 在徐牧和穆铮中间站着一个非常奇怪的人——如果那真的是人的话。在一顶反戴的黑色棒球帽下,是一张不加任何掩饰的骷髅面孔,脸上涂满了白色的颜料,连嘴唇没有一点血色。一对眼睛用黑色的水彩画出了空洞的深陷,好在里面还有一双在转动的小眼珠,告诉我们这是个活人而非一具骨架。他那苍白的嘴唇上用细细的笔勾上了硕大的牙齿,一直延伸到耳根,构成了诡异的永恒微笑。下巴上还有一朵画上去的粉色玫瑰花在伸展。 “黄敏学!你整点阳间的玩意行不行?万圣节早过了,鬼节也过了,没人给你烧纸吗?”叶芮阳有些气急败坏地冲他吼了一句,并抚摸着弟弟的衣服,仿佛在安慰他,显示出一副镇定而愤愤不平的姿态。 “哥,你说话太冲了。我觉得这个哥哥还挺有意思的呢!”阿放看上去根本就不害怕。 “没办法,他看到园区里有画脸的,就非要去,还专门让人家给他涂成这样。搞得大家都在等他一个人。我要是他妈妈,一回家就打烂他的头。”徐牧跟我们解释道。 她说得对。我要是把脸涂成骷髅,一进家门准会被爸爸狠狠收拾一通——前提是他们给我开门以后还会放我进去。真不知道他敢不敢不洗脸就回去见黄老师。 “我说,你和穆铮昨晚不会是去墨西哥吧?”姐姐从口袋里撩出来几颗糖,分给了三个小伙伴。 “我知道了!”岳隐按下快门后走到了他们身边,“墨西哥的亡灵节!学学,你简直是从《寻梦环游记》里出来的,电影主人公不就是弹吉他的吗?” “我不喜欢美国电影。美国人也不懂墨西哥。”黄敏学似笑非笑地动了动嘴唇上的牙齿。 “好了好了,你这个中国人就懂了?快去飞火流星吧,大家全都在等你,你也不道个歉。”徐牧敲了一下黄敏学脑袋后面的帽檐。学学把自己的骷髅头一扭,半哼半唱地来了句“生活本没有意义”,叫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 “我就不陪你们了,大家可以把包给我。”穆铮说,他首先摘下了黄敏学头上的帽子,随后接过了同伴背上的包。 “欸,穆铮,你为什么不玩呢?”明明问。 “我玩不了嘛。而且,有点怕。”他笑着说,没怎么难为情。 “你看看人家,不玩就不玩呗,说出来就好了。你搁这支支吾吾的,真不像样。”姐姐用指尖轻轻点了一下我的脑门。米乐还是没看我。我正望着他呢,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被丢进了口袋里。一摸,是枚小小的糖果。 16 淯水余音 估计也没人猜到穆铮不敢玩。这倒反向地鼓励了一下叶芮阳,在行将走进圆球里时,他像个从刑场上获得赦免的人一样,踉踉跄跄地跳了下来。他到底是跟弟弟承认了自己不想玩。我远远看见明明坐到了阿放旁边,两人还拍了下手。弟弟并没有因为哥哥临阵脱逃而不高兴。米乐则呆在姐姐身边,一副毫无波澜的表情。 圆球伸上了天空。只有我和穆铮以及叶老大三个人呆在空荡荡的广场上,拿着大家的随身物品,仰望着金属之光在低垂的云间呼啸翻飞,尖叫声与欢呼声随着钢铁隆重的运动时高时低,时左时右。 “我老了,心脏受不了,搞不动这玩意。”叶芮阳把手背在腰后,一副老校长视察教学工作的模样。 “是吗?你心脏还好吗?”穆铮问,“有问题要经常检查哦。” “没有啦,我身体好着呢。就是它太刺激了。你看,又停在半空了。我真不敢在那里倒吊着,这个设计实在是恶意满满啊。” “你是害怕安全带断了,从天上掉下来吧?”我说,“谁叫你天天就知道吃吃吃。”他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脸上明确地写着一行字:“就算是真的,你也不可以说出来”。 “这种设施的安全带牢得很,怎么可能说断就断。”穆铮帮他解了围。 “话说啊,昨天睡着前我也想了。就是你们问我的,我爸妈给我的礼物。”他遥望着天上那颗仍在胡乱转动的钢球,“其实……我得到的最好的礼物是我堂弟吧。就像你姐今天说的,他是宝藏嘛,我的宝藏。要是没有他,那些绝望的日子我都不知道一个人该怎么过。还好叔叔一家人愿意收留我,阿放愿意把他的小床和课桌分我一半。要不然我真无家可归了。我挺依赖他的,所以也有点想保护他,我是哥哥嘛。但说实话体谅我的还是他,刚才他就跟我说,不想玩的话千万别勉强,不想要我硬撑着陪他……” “弟弟真挺好的。”我说。 “是呀,可我就是怂了,真没用。” “别这么想嘛。勇敢的人不是不会害怕的。不是每时每刻都一定要勇敢,在需要勇敢的时候勇敢就可以啦。”穆铮拍了拍叶芮阳的肩膀,悄悄给他竖了个拇指。 “所以我还是特别想把我弟介绍给大家认识认识的。他可聪明了,成绩又好,可惜他家在江北,不方便来一中上学。明年大概在五十四中吧,也是好学校了。而且他踢球踢得也很好呢,和米乐一个位置。” “是嘛,五十四中也很强的,说不定以后能在赛场上遇到你弟弟。”穆铮说。 我们又在风中看了一会飘荡的摆锤。在接近云的地方,风会更大。即便人停在空中,风也会继续刮吧。 “如果没有弟弟,我可能……我是说可能哦,小学四年级哪天就想不开了。他们俩吵架吵得太吓人了,而且吵完了还不算完,每回都是一个在客厅,另一个在房间,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赌气。我都不敢从房间里出来,一出来就看到一张生气的脸。” 他说着,风刮得易碎的枯叶满地乱走,叶片裂成更小的、粉尘似的碎渣。 “你现在还想过吗?我是说,有没有再想过结束自己的生命?”穆铮的手仍搭在叶芮阳的肩上,他的语气很轻,只有我们三个能听见。 “没没没。”叶芮阳连连摇手,“一点都没有了。哦,我没跟你说过,我爸妈后来离婚了,然后就好了。我再没想过自杀什么的,而且我根本没胆子自杀的。我怕死。” “这样。真好呀。很幸福。”穆铮笑了笑,“跟爸爸还是妈妈?” “我两边都住。从法律上说,我跟我爸。” “跟爸爸好呀。” “才不呢,他天天盯着我,说我不认真学习,我还是更喜欢我妈……” 叶芮阳开始抱怨他爸了,而且越扯越远。但没讲多久,圆球降了下来,我们赶忙上去接大家了。毫无疑问,每个人都晕头转向的,除了黄敏学还是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毕竟我实在看不出那副骷髅脸上是什么表情。他任由穆铮给他重新戴上帽子,或许是在强忍不适吧,帽子被穆铮戴正了,他没有再把它拨反。 岳隐和徐牧搀着姐姐走过来了,米乐也跟着。她的脸色惨白,头发被风吹得一缕缕飘。我忙去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没力气回答,艰难地咽下口水,用很微弱的声音问卫生间在哪。我急忙一把抓住明明的胳膊把他拉过来。搞清楚以后,我们陪着她去了那里。她肯定又要吐了。我攥着口袋里那颗糖,在厕所门外等着岳隐和徐牧接她出来。除了担心以外,我什么也做不了。这回连跟她一起吐都做不到。米乐也守在旁边,他还是不理我。太糟了。 姐姐出来以后,通过幅度小到看不见的点头告诉我她好些了。大家回到飞火流星下面的小广场,坐在一排弧形的石椅上休息。在去玩别的项目前,得把自己从头晕目眩的世界里拉回来。 “各位,要是不嫌弃,我来给大家清唱一段吧。这样干坐着也不好。”叶君放突然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到底是最小的,恢复得最快。 “你弟弟还会唱戏吗?太棒了吧!”岳隐对叶芮阳说。做哥哥的笑了笑,讲他专门学过昆曲。 “我先清清嗓子,唱首歌,待会儿再唱曲子。献丑啦。”他双手合在一起对大家鞠了一躬,掌声没有特别响亮,毕竟我们这些“老人”大多仍在喘息和恢复。而叶小弟更加精神满满地告诉我们,他要唱的是老版《三国演义》里《战宛城》的插曲,《淯水吟》。大家有些不解,并不是所有人都看过小说或电视剧。叶老大替弟弟说了故事的背景,讲的是曹操收降了驻守宛城的诸侯张绣,却因好色而侮辱了张绣的婶婶邹氏。张绣在盛怒之下决心反叛,采纳了谋士贾诩的计谋,偷走了曹操大将典韦的武器,在晚上举兵偷袭曹操。失去武器的典韦为保护曹操赤手空拳地和全副武装的敌人战斗,最后战死在辕门口,死后半晌都无人敢从他的尸体旁通过。在逃亡的路上,曹操的战马被人射死。他的儿子曹昂把自己的马让给了父亲,令曹操得以逃生,曹昂却再也没能跟上父亲。[1] “都说曹操是治世能臣乱世奸雄,但有时他就是这么一个薄情又好色的人,非常不负责任。就因为一己私欲,把良将和长子都给葬送了。”叶芮阳说着,弟弟上去拍了拍他,示意介绍得足够了,该把舞台留给他。 身着介于现代与古装之间的衣服,叶君放开始了他的吟唱。叶芮阳刚刚说过,电视剧里的插曲是毛阿敏阿姨唱的,就我听过的为数不多的几首歌而言,我觉得那是一种浑圆、恢弘的唱腔,和悠长遥远的历史非常搭配,空谷传响后仍有余音。而阿放的歌声是稚嫩的,并没那么圆实,却也有一份深情与执着。难以分辨男声与女声的嗓音仿佛与歌中的幽怨缠绕起来,在飘动的风中一点点爬升。 我本飘零人,薄命历苦辛, 离乱得遇君,感君萍水恩。 君爱一时欢,烽烟作良辰, 含泪为君寿,酒痕掩征尘。 灯昏昏,帐深深, 浅浅斟,低低吟。 一霎欢欣,一霎温馨。 谁解琴中意,谁怜歌中人。 唱到一半,他的衣袖开始摆动,长发也随之飘舞起来。看得出,他学过一些身段表演,即便是在唱一首电视剧的插曲,也会不由自主地行动。从手指的一举一动,到腰身与脚步的拿捏,这个小男孩似乎把自己的身体与声音融为一体,流动于我们的眼前。风吹他翩飞的衣袖,把我们一同带到了千年前的那个世界,帐外的舍命血战与帐内的醉生梦死在举手投足与抑扬顿挫之间同时浮现了。 妾为失意女,君是得意臣, 君志在四海,妾敢望永亲。 薄酒岂真醉,君心非我心, 今宵共愉悦,明朝隔远津。 天下正扰攘,四野多逃奔, 须臾刀兵起,君恩何处寻。 生死在一瞬,荣耀等浮云, 当君凯旋归,能忆樽前人。 声音的稚嫩与动作的轻盈让我怀疑邹氏不是倾国倾城的传奇佳人,而是个只比我们大一点点的女孩,单薄而柔弱,低吟浅唱。我似乎相信了,那个无法掌握自己命运,只能含泪起舞和祝酒的女子是存在的。她不曾有过任何选择的机会,只能卑微地期盼贪图美色的英雄能在登台拜相、高奏凯歌之日尚能记起曾有过她这么一个人。 灯昏昏,帐深深, 君忘情,妾伤神。 一霎欢欣,一霎温馨, 明日淯水头,遗韵埋香魂。 枯萎而碎裂的叶片被吹到我们脚下,随即又无可奈何地被刮到远处,去向我们再也看不见它们的地方。 香草美人。姐姐说。她撑起自己的身子,似乎好多了。我听懂了,这首歌唱的是邹氏,实际上又是唱典韦。[2] 什么意思?徐牧问。 香草美人。她重复了一遍。楚辞里的传统。周老师在文学社的课上讲过。(她看了眼穆铮。)美人是用来比喻臣子的。这首歌写得真好,不仅诉说了邹氏的飘零与幽怨,也写出了典韦的悲哀。忠臣良将得遇明主,会心甘情愿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曹操称得上英雄,但当他为了一己私欲去侮辱别人婶婶时不是,连普通人都不如。“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今所志未遂,奈何死乎”。身为武将,战死沙场或许在所难免,但典韦死于曹操的肆意妄为,一腔热血洒在了不该洒的地方。伴君如伴虎,君臣之间本就不平等,就像男女之间不平等一样。君上一晌贪欢,臣下付出的可是生命的代价。 说得真好。黄敏学讲。唱得也好,话说我们乐队缺主唱呢,你有兴趣吗? 黄敏学,你敢!你可别把我弟弟带坏了。他要是把脸涂成你这样,婶婶会把我和他一起赶出家门的! 好吧。他哂笑道。该死,那我讲点别的。我听弟弟唱的时候,也感觉这首歌不只是说邹氏。但我想到的是叶芮阳说的曹昂。刚刚不是说君臣不平等吗,其实父子也不平等呀——在古代。这首歌可以是邹氏的,可以是典韦的,当然也可以是曹昂的。曹昂不大吧? 不大,二十几岁。曹昂死了以后,他的妈妈受不了曹操了,离了婚。叶芮阳说。 是吧。换任何一个母亲都受不了的。你都能想到曹昂妈妈听到曹昂死讯时的神情。母亲盼着儿子回来,最后等来的是阴阳两隔。儿子为了救父亲牺牲了,可他救的是什么样的父亲?不是志在四海、心怀天下的父亲,而是个胡作为非、薄情寡义的父亲。凭什么儿子要为这样的父亲献出生命呢?典韦也好,曹昂也罢,一想到他们不假思索地去为曹操而死,我就觉得很悲哀。该死,真的很荒唐。曹操再足智多谋,也没想到自己图一时之快会有什么下场吧。但我并不是在帮他说话,他自己没死在宛城可真幸运。为什么死的是典韦和曹昂,而不是他呢? 曹操死了,整个中国历史可就改变了。说不定就没有我们了,也不能坐在这聊天了。明明说。蝴蝶效应嘛,我在科学杂志上看到的。很多事都很偶然。 对呀。曹昂不死,即位的应该就是他了。这样忠厚孝顺的哥哥,比曹丕强多了,肯定不会逼曹植写《七步诗》吧。叶芮阳揉了一把阿放的脑袋。 但这样的话,我们就不会看到《七步诗》了吧。阿放说。 没错。姐姐说。曹植有很多好诗都是郁郁不得志时写的。 那我宁肯让曹植当个开开心心的公子哥,也不想让他成为一个痛苦的诗人。叶芮阳说。再说了,曹植本就才高八斗,又不是非得怀才不遇才能写出东西来。 有道理。姐姐说。周老师也说过,并不是作家本人一定得有悲惨的经历才能有好作品。曹植是天才,不过他也是个普通人,也有和我们一样的无奈。即便没有不幸的遭遇,他可能仍然是个优秀的诗人。 是呀,天才和普通人一样,都是人,难免会有生老病死。明明说。“今宵共愉悦,明朝隔远津。”我想起来一件事。之前我陪爸爸看南非世界杯,阿根廷踢希腊。上一回这两个国家在世界杯比赛时,马拉多纳还上场了呢,一晃都成主教练了。解说员贺炜讲,当年马拉多纳踢完希腊和尼日利亚后几天就被查出服用禁药,给国家队开除了。他以为马拉多纳总有一天能回阿根廷队,结果就再也没有回来。他解说的那段话我都会背了,“生活当中往往是这样,一件看似不经意的小事往往就是命运的转折。一次看似普通的再见,其实就是永别。缘分就在那一个瞬间,戛然而止……” 唉,明明,你这么一说我又想到沙佩科恩斯了…… 够了!你们有完没完?一个个在这里指点江山,考虑过别人会怎么想吗? 我似乎是听到有人突然站起来吼了一句。不知道是谁,有可能是米乐(但他已经不理我了),也有可能是我自己吧(我也有脸说这话吗)。或许并没有人这么说。其实,大家只是平平常常地聊天,寻常地就像再普通不过的学生的讨论,尽管也有很多精彩的地方。只是,只是我听着听着,胃像被什么东西托举起来了,死死地顶在一根管道下面。它无法被吸到那根管子里去,于是无助地在那里揉搓、挤压、挣扎。风不大,我的身体却起了一阵恶寒,让我又想吐又想哭。我不知道,有时候晕车了吐着吐着也会流眼泪的。晕车时,我逃下那辆汽油味晕沉的车就行了。但我现在不能下车,也不知道这车程究竟有多长。车内的气味从我身体的每个毛孔里倒灌进来,似乎就是这种恶心的气味正托举着我萎缩的胃。 “对不起,我不太舒服,想去卫生间吐一下……” 我几乎是捂着嘴从大家面前跑开的。我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紧追而来,这促使我跑得更快了。 [1]宛城之战,又称“淯水之战”,是197年汉末三国之前军阀曹操和张绣之间的一场战斗。张绣取胜,曹操败逃。曹操损失惨重,长子曹昂、侄子曹安民、大将典韦等都被张绣所杀。《淯水吟》由王健作词,谷建芬作曲,毛阿敏演唱。该歌曲是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的一首插曲。 [2]香草美人:香草美人旧时诗文中用以象征忠君爱国的思想。此传统来自屈原,用香草美人比喻品德和人格的高洁、忠君爱国的思想。在他的作品中《离骚》中很好的体现出来,“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离骚》中充满了种类繁多的香草,这些香草作为装饰,支持并丰富了美人意象。 17 被取代的焦虑 “柯佩韦,你给我出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米乐“唰”地拉开了厕所的隔间门。我没锁它。他全看到了。 “对不起……恶心到你了吧。”我话还没说完,就又忙着把涌上来的那股东西吐进了便池里。我自己都觉得恶心。 “对不起啊,我以为,你只是……”他关上了隔间门,背靠在上面,像在守着。 确认再倒不出任何东西以后,我非常小心地按下了冲水开关。米乐把隔间门再次拉开,我走下来,他不住地拍打着我的背,问我好点没有,带我走到洗手池那里漱口洗脸。 “对不起呀。今天惹你生气了。”走出卫生间后,没有温度的阳光直愣愣地晒在了我脸上,仿佛眩晕感还没有消退,但我很确定地对米乐道了歉。 “我这人也蛮坏的吧。你肯定很不好受。抱歉呀,抱歉。我把自己的坏心眼全用到你身上了。好了,我们什么都别说了。”隔着厚厚的外衣,他连胳膊带腰地抱了我一把。 “太难受了。” “要是想哭就哭吧。别憋着。我陪你一起哭。哭完咱们就好好回去,痛痛快快地玩。我再也不跟你赌气了。” 我并没有怎么哭。得想办法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开。大家都在等我和米乐。特别是姐姐,要是我回去得太晚,她一定会发现异样的。不,她可能已经发现了。 “米乐,我大概能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但是,你能再跟我说说吗?我想改,下次不再这样了。”我说。 “怎么说呢……嗯,我说了,但是……唉。” “没关系,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你和弦弦哥哥关系很好吧。” “挺好的。” “所以,你有没有担心过?就是担心你被人取代了。” “被人取代?” “比如,弦弦哥哥有个特别好的朋友,跟他形影不离,有说有笑的。他和你有点像,但又不一样,一些地方比你要强,你会不会有点嫉妒?或者说害怕他取代了你在弟弟心里的位置?以后弟弟都跟他玩,不跟你玩了……”他扭着毛茸茸的脑袋想了想,又摇了摇它,“不对,这个例子举得不好。毕竟你们俩是亲兄弟,再怎么样都不可能老死不相往来的。对不起呀,你就当我是胡说吧。抱歉,我没讲明白,还提了弦弦哥哥。” 没事的。其实你根本没说错。以前,我的确为这种事焦虑过。就有一个周六吧,弦弦一晚上没回家。我在房间里左等右等他不来,去问妈妈,她说他到赵蕤家过夜了,今晚不回来。回房间以后,我又急又气,往墙上乱砸枕头,噼里啪啦——他的和我的都掼出去了。现在想呀,我是有点嫉妒赵蕤的,好像他把我弟弟抢走了,虽然只是一个晚上。我懵懵懂懂地意识到了,我不是独一无二的,有人可以代替我,做得比我更好。赵蕤嘛,他和我是一个位置的。有些地方挺像的,体能都很差,我全队倒数第三,他倒数第二。倒数第一的是蒲云,就是上次友谊赛跟你对位的那个外校同学,后来他进步了,我就成了倒数第二。但赵蕤长得比我高,学习成绩也特别好,经常看他和弦弦讨论问题,我就被晾在一边,仿佛永远加入不了这些好学生的圈子,虽然没人看不起我,都还挺为我着想的。除了门线技术以外,我没有一点比赵蕤强的地方。他脾气也比我好,永远是和颜悦色的,不像我,时不时还拿弦弦当出气筒。有时想,弦弦是不是更希望赵蕤当他哥哥或者弟弟。他比我完美多了。我就见他发过一次脾气,是跟蒲云争谁是弦弦最好的朋友。那次弦弦说,他们俩都不是,我才是。你不晓得我听到那句话多开心,简直是我的人生巅峰,是我这辈子得到过的最高评价。也许有一句话是可以与它相媲美的,就是你跟我说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生活基本就是一无是处,但有这两句话,我就想,我还得好好活着嘛。今天叶芮阳跟阿放介绍我们的时候,他也说了类似的话。这种话对我实在太重要了,好像证明了我的生命也不是毫无意义的。至少,至少它对别人是有意义的,哪怕只是几个人。(其实,姐姐说的一些话对我而言也同样如此。) 或许我那天发了疯似的要弦弦给我重新买手套,就是我害怕自己会被赵蕤取代。我听说他那天发挥得很好。我真自私,凭什么要求弟弟去给自己买东西?他应该去和赵蕤玩,然后好好休息的。我就是为了一己私欲。他一定很恨我。不怪阿放,也不怪大家,我该受惩罚的,可惩罚一直没来。我活该。大家说了那么多不平等,但都不足以和生与死的不平等比。我还活着,还能在游乐场里开开心心地和大家一起玩。弦弦在哪里呢?为什么死的是他呢?凭什么因为我的一个一点意义都没有的愿望死了呢?我真混蛋…… 我越说越激动了。本来不想再想过去的事了。但我控制不住自己了。听时还没察觉到,现在却感到那首哀婉悲怨的歌仿佛是他在另一个世界唱给我听的。虽然我知道他唱不了。很多次空洞地希望他给我一点回应,但那个世界的人依然全无音信。 “你别再说了。才不是这样呢。不是还不知道弦弦哥哥是怎么走的吗?你怎么就觉得他是因为你死的?你又怎么知道他会恨你?” 米乐荡秋千般地摇着我的胳膊。 “不许这么想。不可以!你才不是曹操呢。你很好的,也很负责任。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是个超级超级棒的小孩,和我一样棒。 “你要知道,你和弦弦哥哥不是君臣,不是父子,更不是夫妻,你们俩是兄弟呀。别再想那首歌了!不然我会讨厌叶君放,哪怕他是无意的。就算是为了我,你也要开心一点呀。你难过我会更难过的。” 他拿出餐巾纸帮我擦干净了脸,随后把姐姐给他的那块糖掏了出来,撕开糖纸,递给了我。圆足完满的糖味在嘴里扩散开,轻轻地下压着紧张与恐惧。我像个大玩偶,被米乐扯着,乖乖地回到了大家身边。都在等我们,前脚刚到,叶君放就说他要开始唱昆曲《牡丹亭》里的经典选段《皂罗袍》了。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他唱得比刚刚还要出色,可惜我不太懂昆曲,没听明白,只能欣赏他优美的唱腔和身段了。叶芮阳跟我们说,阿放的《皂罗袍》是唱一次少一次,等他一变声,想唱就难了。[1] 由于飞火流星过于惊心动魄,大家都表示上午不想再寻求刺激了。避开了跳楼机和过山车,我们一同逛了会城堡和镜厅,还玩了几盘射击。叶芮阳跟岳隐打中的最多,给大家换来了几个小玩偶。我保持着一张木讷的脸,起码有两次被姐姐说要多笑笑。她见到我们俩回来以后什么都没说,直到走了一会路,我和米乐才不约而同地发现口袋里不知什么时候塞满了糖果。 [1]《皂罗袍》:皂罗袍是昆曲曲牌名,《牡丹亭》最出名的一段唱段就是用该曲牌演唱的,皂罗袍是本折的高潮,刻画了杜丽娘千回百转的心态变化。 18 同行者 二十四小时内,我又一次被夹到了两人中间。米乐依然在我右边,左边却换成了姐姐。比赛的第一个项目是三人四足跑。在平时,肯定是“叶柯米”的铁三角,但今天叶老大和阿放想必是不可分割的。三人上限遇上四个要组合的人,眼看就要陷入“二桃杀三士”的局面,姐姐恰好及时而主动地找了我,理由是不想和死敌球迷绑一块——她在说岳隐呢。原以为三个女孩子会组成一队,现状是徐牧找了穆铮和黄敏学,姐姐则跟着我们,岳隐孤零零地拿着相机拍叶芮阳哥俩和明明。 “这样好吗?把岳隐晾在一边。”我看着姐姐把我们俩的腿系到一根绳子上。 “谁是你姐呀?我还是她?”她头也不抬地说。 “川哥和涛哥在就好了。我们今天十个人,怎么算都多一个。”米乐说。 “好啦,安心,我是开玩笑的。岳隐跟我说了,她想拍我们。我太了解她了,她是等我们出洋相呢。所以一会儿给我认真一点,可别摔了,摔了也别让她拍到!”她揪了揪我的脸颊,“等下一轮比赛我就去把岳隐换上来。” 站到起跑线上,周围的组合五花八门,有两个大人夹了一个小朋友的,也有祖孙三代齐上阵的,还有三位穿羽绒服的妈妈,跃跃欲试,孩子骑在爸爸脖子上给她们加油助威。叶芮阳那一组,明明在左,阿放在右,叶芮阳居中,他们三人的身高构成了“等差数列”,远看像个滑梯,或是个倒在地上的直角梯形,令人忍俊不禁。 三人四足到底和两人三足不同,两个人可以靠默契,三个人就要讲团结了。姐姐规定好了,三个人一道喊,一就是迈左脚,二就是迈右脚。 “你不会真想赢吧?咱们还是以不摔倒为目标吧……”我将信将疑地说。 “说什么呢!到了赛场上难道还不争第一吗?”右侧的脸也被揪了。 “就是,看看人家米乐,再看看你!再说这种丧气话,我和米乐一起收拾你!” 我还挺想知道他们会怎么“收拾”我的,除了捏脸以外。 哨音刚响,就有好几组人踉踉跄跄几乎倒在地上。尖叫和哄笑声中,姐姐和米乐战战兢兢地扯着我的肩膀扶稳了自己——还好我站牢了,没给他们俩拉倒。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才迈出第一步的我们就不约而同地认识到了这一点。豪言壮语顿时被抛诸脑后,跑是绝无可能的,我们仨如履薄冰,有节奏地轻念着“一”和“二”,像蹒跚学步的孩童,一丝不苟地往前一点点挪动。当渐渐敢把步子跨得大一点时,我想到了相扑选手上台时的摇摆与笨重。前行依旧是迟缓的,但我们确实在往前走了。咔嚓作响的镜头声里,米乐意识到我们落后领先者很多,看似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叶老大他们要到终点了。我和姐姐这才抬头望见那组“等差数列”竟是唯一一队半走半跑的组合,叶芮阳在中间喊着拍子,三个人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协调,堪称训练有素。巨大的直角梯形背影已经触碰到终点线了。至于乐队的三个人,我看不见他们的背影,又无法回头。 要快一点吗?我问。不吧,摔倒了很丢人的,岳隐在等着我们呢,姐姐说。可是落在后面也很丢人呀,米乐说。咱们能走完就不错了,我说。我们不再讲了,继续往前走。似乎既没有快一点,也没有保持不变,还是轻轻喊着两个简单的节拍,走在自己的轨道上。附近喧嚣嘈杂,不只有嬉笑与快门,冲过终点线的欢呼与跌倒后的抱怨都悉数传来。它们就发生在我们身边,我却觉得有些模糊与可疑,仿佛与正在前行的三个人没有多少关系。我要专注的只有简简单单地迈腿与报数,然后把自己和身旁的人贴得近一点,更近一点,以防止他们跌倒。走得更久以后,我们似乎更加信任彼此了,便自然而然地从容加快了脚步。在彼此的沉默中,那种安全与踏实随着脚步声在我的身体内升起。 通过终点线的一刹那,叶芮阳和阿放跑上来接过我们,顺带帮我们解开绳子。手脚恢复自由的最初几分钟竟还有点不适应,就像我们三个共同迈出第一步时那样不适应。携手同心向前行走的过程里,我好像忘掉了自己,将它和身旁的两个人融为了一体。但“自己”又好像无处不在,以至于每向前一步我都重新确认了它一次。 “你们仨挺不错的,虽然是第十名,但前十名都有小奖品呀。”岳隐溜过来夸了我们一番,随即又指出我们太严肃了,一左一右两个人都被我传染了,面无表情,光顾着往前走,像肩并肩赶赴刑场一样。说着呢,她把照片亮给大家看,果然都是一副面不改色、大义凛然的姿势。大家哈哈大笑,只有姐姐揪着岳隐让她删图。闹了一阵,剩下三个人才灰头土脸地过来,边走边拍衣服,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徐牧不依不饶地要当众锤黄敏学,说是他捣蛋,故意拖后腿,害得他们俩摔了好几次。于是黄敏学的经典论断又出现了:谁扯谁后腿?小狗才有后腿呢。 这回是明目张胆地朝着徐牧做着鬼脸说的,尽管他已经是一张鬼脸了。徐牧按着他的帽子狠狠搓了顿他的一头短发才算完事。我们大概是第一次见证她当着大家的面对他动用武力。 “是你自己没文化!没听过那个经典比喻吗?春天的小熊。就是沿着山间的草,抱着毛茸茸的小熊咕噜咕噜滚下去,整整滚一天。我就是想我们三个也像小熊一样趴在草地上嘛!”黄敏学边摘下帽子整理边说,结果是徐牧又敲了一下他的脑壳,说他自己滚一天就够了,滚得越远越好。[1] 叶芮阳一定很赞同。 “太遗憾了,现在是冬天,不是春天,草都枯了,打滚也没劲。”学学抖抖身子,衣服上的枯草纷纷落下。于是我们回到检录处等待另一项比赛。永远都搞不清楚黄敏学小脑袋里是些什么东西,但我挺喜欢那个小熊的故事,只是不知道小熊打滚能比喻什么。 这回的比赛是两人搭档参赛。听到这个,一种将再次“被抢”的预感冒了出来:要是姐姐和米乐都要选我,可就真的左右为难了。事实证明这是自作多情,姐姐径直过来跟我说你和米乐一起吧。叶芮阳的搭档当然是阿放,穆铮搭学学,结果便是被晾在了一边的成了明明。我悄悄问米乐要不要他陪陪明明,我和姐姐组一队,说完鼻子就被狠狠刮了,还被他教育要乖乖听姐姐的话。所幸岳隐和明明挺熟,两个人凑到了一起,姐姐自然是跟徐牧一队了。 姐姐和岳隐的关系应该很好,却偏偏不愿意做搭档,难道就是单纯不喜欢对方支持的球队?也不一定,明明和徐牧没那么熟,大概姐姐是为了让徐牧有个能接受的搭档才没跟岳隐一起吧。她只是不说出来而已。 主持人说出了这个比赛项目的名字,我们一听脸就全红了:“执子之手”。 “太油腻了!好好的一句诗给毁了!”姐姐眉头紧皱,一定是想撂挑子又不能撂。徐牧倒很主动地拍了她一把,说不想玩也没关系,她对这种名字很腻歪的游戏也不感兴趣。还没听游戏规则呢,我们就少了一组人。 而被领到游戏地点后,大家似乎都感觉有点不妙——主持人是站在鬼屋门口说规则的。 游戏要求其实不难,这个鬼屋是个小迷宫,而且灯光很暗,不想跟丢同伴的话只能手牵着手。每次一定数量的组合进去,看哪一组在规定的时间内先出来。当然,每组人都会有通讯设备——想中途退出是随时可以的,会有工作人员来接你出来。 这个游戏似乎比它的名字还糟糕。 宣布完规则后人群一阵骚动,很多是大人和小孩一同来的,不少小朋友听罢都转身离去了,但留下来参加比赛的人仍旧不少。散开以后,十个人又凑到了一起等候上场,正聊着天,我们忽然注意到一旁也站着一群跟我们差不多的人:大多穿着校服和运动鞋,全乎是初中生的打扮。其中一个男生理着小平头,个子尤其高,起码有一米八,“鹤立鸡群”。正疑惑间,岳隐说她认出来了,是五十四中的学生,而且和我们一样,是五十四中足球队的,她在市长杯的比赛报道里见过那个高个男生。阿放听了便有点想跟他们打打招呼。岳隐领着他去了,对方最初有些诧异,但很快就有说有笑起来,毕竟都是同龄人,还有共同的爱好。不一会,那个高个男生带着另外两个同学跟他们一同走到了我们这里。 “大噶好,偶叫陈延灞,五十四中地。”高个男生边说本地话边伸出手。他眉毛浓密,眼睛很小,深陷在眼窝里,和高大的身躯有点不相称,但态度非常和蔼。或许是我站在最前面吧,他看向了我,居高临下,想躲也躲不开。 “偶叫柯佩韦,这都四偶地队友……”我也被他带得说出了本地方言,并伸手去跟他握了握,随后便有些局促地把身子一侧。大家倒都是挺从容地跟他打了招呼。 “我知道你。一中的门将,表现很不错,扑过北川的点球。不过你比我想得要害羞嘛。”一个跟我差不多高的男生走了上来,他的脸很瘦削,戴着一副深色眼镜,看上去就是那种数学很好的同学,“我叫乔立,是五十四中的前锋。你要是没扑出那个点球,下学期咱们可能就要交手了。” “也不是没机会,咱们可以决赛见嘛。”黄敏学从人群后面冒了出来,五十四中的三个男生也被他这副模样惊了一下。 “这……这是什么?”乔立的眼镜差点没掉下来。 “不用在意这个阴间的玩意,我会把他送到他该去的地方的。”徐牧一把将黄敏学推到了鬼屋的方向,“你们继续聊。” 我还隐隐听见她对他说少给我们学校丢脸,他回嘴说他又没穿校服。 “你们好,我叫穆铮。”学学的搭档上前主动打招呼了,他和三个人都握了手。 “早就知道你了,我也听过你妈妈的讲座,在江元图书馆。”那个皮肤黝黑的男生说,他个子不算很高,手却是三个人里最大的,孔武有力,头发应该是天然卷,“我叫满林,和延灞都是五十四中的中后卫。对了,叶芮阳是谁?” 突然被点名的叶老大莫名其妙,阿放将他拉到了他们身前。 “你就是阿芳的哥哥?刚刚和你弟聊过了,我们正缺右后卫呢,你弟明年一定能进校队的。再说了,拜仁慕尼黑的‘阿芳’不就是边后卫吗?”满林跟他也握了握手。 “你们可别欺负他哦。”叶芮阳面容和善地“警告”了他。 “放心。满林练过拳击,有他在,谁敢动你弟一根毫毛?”乔立一说,大家都“肃然起敬”了,满林倒有些不好意思,笨拙地挠了挠头说是打着玩的。岳隐问他们是不是也要参加比赛,三人都强笑着说看看就好。 说话之间,游戏已进行了四轮,现在的最好成绩是三分零八秒。然而最终能完成全程的只有寥寥两对搭档,自然都是情侣组合。 我们所有人都被挤到了最后一轮。换做平时,我是坚决坚决不会去这种鬼地方的。但我觉得这次我得去。或许是知道自己是和米乐一起的,便不再那么害怕了;或许是我觉得自己今天得在姐姐面前展示一点勇气。我不知道,但这次我没有逃。 但一进黑漆漆的门,我便习惯性地闭上了眼睛,我对“酆都鬼城”这四个字有条件性的反射。好在米乐走在我前面,我只要跟在后面拉住他的手就好。不长不短的时间里,一丝一毫的紧张逐渐在我身体内缠绕。我不清楚自己在担心什么,世上并没有鬼——要是有就好了,但担心是存在的。拉住我手的人似乎察觉到了,大概是我的手发烫了,他调皮地用指尖挠了挠我的掌心,一点点痒。 “米乐。” “我在呢。” 我走得很慢很慢,几次踩到了米乐的脚后跟。我向他道歉,他没有怪我。 你不要怕,要转方向的话我会告诉你的。他说。 米乐轻轻的话语令我感到了他承诺的可靠,但我看不见自己的道路。或许走得相当笔直,或许已濒临坠落的边缘。在离开这个黑暗的迷宫之前,我无法获知自己在哪里,也猜不出有多长的路要走。眼睛太重要了,看不清东西,连无桨行舟也做不到,更像是在黑夜中随波逐流。 “我们落后很多了吧。”我原本从不在意这些比赛的成绩,可还是不由自主地问了。 “不知道,哪有心思看别人啊?再说了,也看不到。” “哥!哥!”阿放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惊叫吓得我打了个激灵,差点不知该往哪落脚。 “我走了多远?”我问。 “不要想这些。注意脚下就好。” “你感觉我走得快吗?” “在走的是你,你自己觉得可以就好。” “但我们要是最后一名,不就丢人了吗?” “你今天不也说过,能走完就不错了。我们一起走完这段路就好。” 我有些恍惚,到底牵着谁的手在行走?米乐的还是自己的?在这一刻,仿佛闭眼行走的是米乐,在引路的是我。也许人真的不是一成不变的。 如果看得见其他人,我想我能更安心地走下去。我知道他们与我的差距,便晓得自己是不是要快一点或慢一点。然而我如今一无所知,唯一的确信只来自于我的同路人。一阵近似起哄的欢呼声,有人撞线了吧。我更焦躁了。和之前的三人四足跑不同,我看到叶芮阳他们迈向终点的整齐步伐时内心并无起伏,我清楚他们距离我很远,我追赶不上,也不必去赶。而现在我并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奋起直追。看不见自己的路也看不见他人的路,比起不断前行,我此时更想停在原地,抱着膝盖蹲下来,要是米乐不在我身边的话。他在,并明确地告诉我,他一直都在。这让我感动而紧张,想跑起来。 “你别急。” “我没急。” “骗不了我,你手心出汗了,烫烫的。我其实明白了,今天是来玩的,没必要紧赶慢赶。” 他说着,我走着,仍然很慢,像在密林中蛰伏等待的猎人,一步步接近并不存在的猎物。 “我们在平时就走得很快了。我甚至想比别人快两倍、三倍,因为知道我走的时候别人也在走,他们甚至在跑,在我前头老远了还在跑。我就特别慌,总怕被甩开更远。所以,今天有了个可以慢慢走、走完就好的机会,我就想好好珍惜。 “你别分神哦。不过,要是你不想玩了,就告诉我吧,我会喊工作人员来的。我就在你旁边呢,不用担心。 “真神奇。刚开始走的时候我还有点在意旁边的人,后来我发现你走得又慢又小心,渐渐就一点也不着急了。” “米乐。” “嗯?” “我觉得我是骑在一匹马上,你在给我牵马。我们俩一道走在山间小路上。” “是吗?那我们翻过山会到哪里呢?” “我不知道。但只要走下去,我们总能到那里。” “好啦,那我告诉你,我们已经到了。” 我迟疑了几秒,然后才意识到眼前有着亮光,即便闭着眼睛都能感受到。掌声和欢呼声响动,我听见大家围了上来。短暂“失明”了几分钟后,我眼前的景物是如此鲜亮,枯黄的大地都染上了一层绿意,仿佛我和米乐真的穿越了一座小山,走出冬日,来到了春天经过的土地。 恭喜呀,虽然你们是最后一名,但五轮比赛结束,也只有四组选手在规定的时间内走完了全程。主持人告诉我们。我们一人得到了一个巨大的彩虹棒棒糖,岳隐则有两个——她的搭档没跟她一道领奖。我们仨商量了一下,把四个棒棒糖隔着塑料包装纸揉碎了,变成一个个小小的彩色糖块,这样大家便人人有份了,甚至还能把多出来的分给约好决赛见面的五十四中同学。 [1]小熊的比喻出自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 “春天的熊?“绿子再次扬起脸,“什么春天的熊?“ “春天的原野里,你一个人正走着,对面走来一只可爱的小熊,浑身的毛活像天鹅绒,眼睛圆鼓鼓的。它这么对你说道:''你好,小姐,和我一块儿打滚玩好么?''接着,你就和小熊抱在一起,顺着长满三叶草的山坡咕噜咕噜滚下去,整整玩了一大天。你说棒不棒?“ “太棒了。“ “我就这么喜欢你。“ 19 南京,南京。 驶向南京像坠入一场梦。记忆里,我和弦弦去南京的次数很多,肯定要多过去上海。但我记不清江元离南京有多远。有时候很近,有时候很远。我怕晕车,所以一上车就闭上眼睛尝试入睡,总是迷迷糊糊间就到了,仿佛抵达南京依赖的不是车辆的奔驰,而是睡眠与梦境。 我们正穿行在湖底,经由一条隧道,从江元赶往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头顶看不见的湖面或许正如三天前的峡水湖一般波光粼粼。黄老师的车下降到隧道里的那一刻,我感到我们正潜入一面平静的镜子。 黄老师带着四个男生,此外还有四个女生在周老师车上,岳隐和姐姐都在。我坐前排,因为最高也最占地方。后排是米乐和阎希,以及戏剧节上扮演小王子的同学。今天在停车场见到时,我和米乐就远远地喊他“小王子”。阎希本想告诉我他的名字,他却说喜欢被我们这么称呼,索性不说了。他是个不太爱说话但很博学的人。我们和阎希聊峡水湖游乐场和之前的球赛,他就安安静静地听。当我们谈到阎希上场比赛的助攻帽子戏法时,小王子告诉我们,“帽子戏法”一词源于《爱丽丝梦游仙境》,之后成为了板球术语,最后才指足球赛中单场打入三球的壮举。 上演帽子戏法的球员可以拿走比赛用球作为纪念,阎希你拿了吗?他问。阎希摇了摇头,说自己是三个助攻而不是三个进球,而且市长杯的比赛用球是学校提供的,体育老师大概不会允许他拿走学校的公共财产。平时比赛不行,但决赛呢?小王子继续说。决赛不是在江元奥体中心吗,球肯定也是主办方提供,说不定会作为纪念品赠送给戴帽的球员。决赛也太遥远了,我们才刚刚打进八强呢,阎希说,何况小组赛单场打入三球都是难得一见的,能在决赛舞台上上演帽子戏法的人恐怕是天神下凡、球王附体吧。我们笑了,空旷的停车场上,我们的脸被吹得红扑扑的。没多久,一辆车的前灯闪了闪,黄老师到了。要是在平时,我们仍会毫无顾忌地说笑,然后和黄老师一同聊这些话题。但我们今天都严肃了不少。老师走到跟前,都很礼貌地问好,接着乖乖地钻进车里去了。 星期二,按理说吃过午饭我们就该回去午休,养精蓄锐等待下午上课。但我们四个都请了假,学校选中我们去南京参加和平集会。今天是12月13日。南京离江元一定很近,近到我们这些小孩从小就知道这个日子意味着什么。不知学校为什么挑选了我们,但我想每个人都非常愿意参加这次活动。昨晚米乐在宿舍告诉我他被选中时,我们俩都有些诧异,但又深知此行的严肃与重要。或许是学校是想让外地来的学生更深入地了解本省的历史;也可能是黄老师的推荐,因为国庆作业里他写过参观纪念馆的感受,那篇作文成为了范文。而曾给米乐做过导游的我兴许也因此沾了点光。[1] 黄老师,我外公外婆都是南京人呢。阎希说。他们肯定希望我去的。 嗯。手握方向盘的老师点了点头。这很好。 车连续不断地行驶在悠长的隧道里。湖水一定在我们的头上流动,像漫长久远的历史。我听不见声音。车内的沉静使我们困乏了。一点多,平日里午睡的时刻。隧道里迷蒙的灯光与影子翻动着,在耷拉的眼皮前。我们似乎成了躲藏于光影中的匆匆过客,正在通过绵延不断的时间,驶向记忆的深处。我闻到了一股苦味,或许是汽油和胆汁的混合,小时候晕车时的味道。但我在打瞌睡,睡眠是安全的,它使我躲开眩晕与不适,像沉入湖底,那一片没有波澜也没有悸动的黑暗中。 大地是苦难的。我的脑子里跳出了这句话。从梦中醒来,听黄老师的一声“到了”,打开车门,走进十二月的料峭寒风。大地是苦难的,正如北方是悲哀的,昨天国旗下的讲话是14班同学的诗朗诵,我还记得“北方是悲哀的”是一首长诗的开篇。再次看到那倾斜的雕像与厚重的云下肃穆的纪念馆,我浑身冰冷,失去温度的同时感到灰色在凝结,不由得往米乐身边靠了靠。其实大家都在缩短彼此间的距离,没有人说话。我们像四个低年级的小学生,互相挨着,仿佛是群在寒风里依偎取暖的小兔子,寸步不离地跟着黄老师往纪念馆的报告厅施施而行。 灯光是明亮的,暖气也开得很足。在报告厅的后排,我们找到了属于一中的座位。一一落座后,老师没说什么,我们也一言不发,似乎只是通过互相看看眼睛确定彼此存在。大大的报告厅里除了走动时的脚步与羽绒服的摩挲声外再无其他响动,这种沉默和寂静如青绿的藤蔓在无形之处攀爬生长。要是有点绿色就好了,就像几天前我重见光明时闪烁在眼前的绿色,它是珍贵的,在寒冷与干枯的时间里。我看到阎希把胳膊搭在了座椅的扶手上,小王子的胳膊又自然而懒散地叠在了他的上面。我们都在等待。 “老师,学学为什么没来呢?”米乐忽而开了口,大家也都望向黄老师。他没有马上回答,思考般地低了低头。 “老师,我是说,我们上次替空难的遇难者默哀,学学手上缠过黑纱。我觉得他特别善良,应该也很想来参加今天的和平集会吧。”米乐接着说。黄老师依旧没有回答,伸出手来拍了拍米乐毛茸茸的小脑袋,善意地笑了笑。 学学呀,真是个怪怪的人。总做出一些让我摸不着头脑的事,有时却也会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要不是穆铮告诉了我们,我决不会猜到他是黄老师的孩子。即便他们俩都给人一种不受拘束的轻松感,但老师毕竟是老师。学学好像永远精神饱满,有无限的激情和斗志,却总说什么“该死”,一副对很多事都无所谓的表情。我不是讨厌他,就只是针对他的口头禅:我实在不喜欢动不动把“死”挂在嘴边。 死是不可以随随便便提的,在过年的桌边我被长辈们教育过。或许是它本身太沉重了。一个人的死是悲剧,而几十万人的死更是民族的苦难与伤痛。但是……学学是个不尊重生命的人吗?不是,决不是。我们都看到了那天举向天空的手指和飘飞的黑纱。相信在今天的大课间,集体起立的默哀中,学学和我们一样,低着头,在短暂的时间里思考过自己与这片土地上曾发生过的苦难的联系。 会不会是这样?一个人越注意一件事,就越会在别人面前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是不是也有点这样?其实,我就很在意弦弦呀。他还在的时候我就很在意,他不在以后我更加在意,越来越在意。可他还在的日子里,我对他一直不怎么好吧,老是故意气他欺负他,也许我在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对他的在意?真蠢。我应该对他更好一点。 但学学为什么这么在意死不死的事情呢?他明明健健康康的,家里人也都过得很好…… 也许只是我离他的生活太远了吧。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算知道了又怎么样呢?我们谁不知道南京大屠杀?可日本人为什么要屠杀?他们是怎么屠杀的?多年以前,作为首都的南京在地狱般的日子里到底经历了什么?我们被杀害的同胞叫什么名字?是怎么生活的?有太多事情是我们这些小孩不了解的了。正因如此,我们今天才要来到这里,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看着走上讲台的人,听着他们穿透历史烟尘的话语吧。我们不能遗忘这段历史,就像我们不能遗忘自己的记忆。要是我忘记了弦弦,我就是一个没有良心的哥哥。同样,要是我们忘记了过去,只把它当成漫长时间里一个可有可无的小石子,看到了就踢开,那也是没有良心的。那都是生命,人的生命。它消失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但我们能真正接触并复原历史吗?我听到正在发表演讲的人谈到了一位学者,她就是研究南京大屠杀的,写出了书,成果卓著,很了不起。 可是她自杀了。大家现在在怀念她、纪念她,但她不在这个世界上了。[2] 为什么会这样?我想问黄老师。也许他能解答我。在我看来他懂很多东西。可是我沉默着,他也沉默着,所有人都在沉默。这是礼貌。我明白,不能在别人说话时插嘴或窃窃私语,但我真的好想知道。 是不是她真正接触到了那段历史,看到了那种黑暗、暴虐、残忍,那种人无法承受的罪恶?就像一个围着炉火的人,只能把手放在火边烤烤,不能真正把手伸进火里,不然手就要被烧焦。或是一个往湖泊深处慢慢走的勘探员,走得越来越深,就越来越了解湖泊的水质,但最终会被冰冷的湖水吞没?我不清楚。 有四位老人走上了台。颤颤巍巍,远远望去,他们的面容好像老去的树木。工作人员帮他们搬来了椅子,但他们没有立即坐下,而是不约而同地对满场的人行了一个军礼。他们的手在颤抖,胳膊勉强地抬起,像一段干枯的树枝,礼敬得也不是那么笔直标准,但他们非常努力了,沉重的岁月一定在他们的身体里注入了铅,但仍未使他们忘记自己的身份。一定是军人,参加过抗日战争的军人。[3] 我下意识地望了望身边的人,我的三位伙伴,还有黄老师,大家都像是个小孩,准备慢慢地、专注地听年迈的老人讲述过去。日本军队的装备很精良,有飞机、坦克和舰炮,无休无止地轰炸,阵地上一片火海。老人说。我们什么都没有,只能挖战壕,躲在里面,等敌人靠近了肉搏。晚上睡在战壕里,没人敢合眼,没人能合眼。 我那年高二。另一位老人说。他说出自己学校的名字,我们全无反应,那所从未听说过的学校与我们似乎毫不相干。黄老师却调过头轻轻告诉我们,那是我们学校的前身。我们不由得面面相觑。这位台上这位话音沙哑、面如木刻的老人是我们的校友,或者说是我们的前辈。我们与他竟有着那么一点点微弱的关系,穿越了七十多年时光仍没有断裂的关系。在暗无天日的轰炸中,我们的学校曾被夷为平地,只剩两根孤零零的柱子,矗立在漫天的硝烟与战火中。 想来也是神奇,我们今天的校园何其之大。尤其是市郊的新校区,它大到我们总抱怨它太偏僻荒凉,空荡荡的。它是那么齐整好看,教学楼实验楼体育场应有尽有,以至于我们完全无法想象它曾经只剩下两根柱子。 不只是我们学校,在战争中被摧残的校园远不止我们一所。“敌能毁之,吾能复之。”老人谈到一位校长说过的话。我们生于南京的前辈不久便投笔从戎,加入军校,接着是去保卫长沙。一个连里有50多位同学,打了一仗,牺牲了37个。[4] “我们一个班也才40个人出头呀。”阎希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念叨着。他的伙伴揉了揉他的肩膀。没错,我们一个班有40多人。要是有一天需要我们去打仗,去保卫国家,一场仗下来,是不是一样会只剩下几个人?我偷偷望了米乐一眼,发现他也在看着我。于是我将胳膊递过去,他用力抓了抓我的小臂,有一点疼,给我的脑子灌进了一股真实感。我们都是活着的,在这个明亮的大厅里。 要是真的只剩下几个人,我能活下来吗?米乐能活下来吗?不知道。我运气不会那么好吧。简直像40几个人闭着眼睛抽奖,我抽不到那几张彩票的。可是抽不到,我就会死。而讲述故事的这位老人,他是自己决定离开校园奔赴沙场的,也是自己决定置身于牺牲远多于幸存的战斗的。他活下来了,但更多的同学在七十年前就永远地离开了。 或许握着枪站到战场上那一刻,人就是英雄了吧。战争远不是我们在电影或者游戏里看到得那么简单,它给我们带来的威慑太远太弱了,远到我们似乎忘了它的残酷。然而世界上并不是每个国家都是如此,有多少和我们一样大的孩子在我这个年龄已经碰过枪了呢?我不晓得。这不是一个应该摸枪或者应该考虑牺牲的年龄,但有时是没办法的。有那么一瞬,我想象到了七十年前的我,想象到了我死在某个不知名的小巷里,或者一片烧焦的土壤上。也许七十年前就有一个像我一样的男孩子是这么死的吧。我不清楚,只想对米乐说,你再用力揪我一下吧,好告诉我,我活在现在,活在不需要突然就死去的时代。 可还是有人突然就死去了呀。 “对不起……”访谈似乎结束了,四位老人齐齐站起来,向在场的所有人鞠了一躬,“我们没有守住南京。”我木然地望着他们说完了这句话,像一根被风吹过的苇草,既不知道是要鼓掌还是要说点什么。我不明白。茫然间,用手掌捂住自己的嘴,下拉着自己的脸皮。我没看四周的伙伴,不知道他们脸上是什么表情。从小时候起,我就是个容易被传染情绪的人。要是有人掉眼泪了,我也会跟着掉的。 “没必要道歉呀。”阎希的伙伴轻轻说,只有我们身边的几个人能听见,“不是他们的错。他们是英雄。”他这话让我更难受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是谁的错呢?我想着这个问题,在下沉的暮色中和大家一同走出纪念馆。上过战场的老人们认为自己要为这座城市里发生的悲剧负责,但就算我们是再不懂事的小孩,也清楚他们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他们为什么还要道歉?或许这也是自己的决定吧,依然为过去的事遗憾与愧疚,即便过了七十年,这种心情也无法完全消解。大概有的创伤是伴随人一辈子的,就像残酷的大屠杀是任何一个人无法遗忘的历史。在这种黑暗的过去面前,若无其事地劝慰一句“走出来吧”、“你不要想太多”是多么苍白无力,无力得像在秋天踩过一片片枯黄干瘪的落叶,不会有人觉得那些落叶曾具有生命。 人始终走在自己的记忆和更大的历史里,只要他还有良心,还记得事情,又怎么能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看见呢?或许我们的前辈离开校园穿上军装的那一刻,就是因为看到了很多很多东西,决定做出一些改变吧。我们的国家很大,能打很久的仗,即便满目疮痍却依然活着,不愿投降也不愿死去。就像我们的校园,它只剩两根柱子,但依然活着,依然会在焦土中屹立不倒。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就能改变吧。可要是死了呢?死了,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黑魆魆的雕塑斜着指向天空,仿佛在寒风中悬浮。我们贴得更紧了,米乐把他的脑袋靠在了我的外衣上。在过于冷的时候,我们需要一点彼此间的温暖。我相信我们是活着的,还要一直活下去。 [1]每年的12月13日是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日,以国家公祭的方式,祭奠在南京大屠杀中死亡的30多万同胞。 南京保卫战,又称南京战役,是中国军队在淞沪会战失利后,为保卫首都南京与日本侵略军展开的作战。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12月1日,日军大本营下达“大陆第8号令”,命令华中方面军与海军协同,兵分三路,攻占南京。蒋介石任命唐生智为首都卫戍部队司令长官,部署南京保卫战。因敌我力量对比悬殊,南京各城门先后被日军攻陷,守军节节抵抗,牺牲无数。12日,唐生智奉蒋介石命令,下达守军撤退令。守军各部因撤退失序,多数滞留城内,被日军大量屠杀,损失惨重。12月13日,南京沦陷,日军开始了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 南京大屠杀(nanjingmassacre)指1931至1945年中国抗日战争期间,中华民国在南京保卫战中失利、首都南京于1937年12月13日(学术界认为开始于12月5日)沦陷后,在主要元凶朝香宫鸠彦王、华中派遣军司令松井石根和第6师团长谷寿夫指挥下,侵华日军于南京及附近地区进行长达6周的有组织、有计划、有预谋的大屠杀和奸淫、放火、抢劫等血腥暴行。在南京大屠杀中,大量平民及战俘被日军杀害,无数家庭支离破碎,南京大屠杀的遇难人数超过30万。南京大屠杀是侵华日军公然违反国际条约和人类基本道德准则,是日军在侵华战争期间无数暴行中最突出、最有代表性的一例之一。南京大屠杀期间,《纽约时报》、《中央日报》、《新华日报》等中外媒体,均对南京大屠杀进行了大量的揭露。战后,中国国民政府对南京大屠杀进行了广泛的调查。其中,南京审判战犯军事法庭经调查判定,日军集体屠杀有28案,屠杀人数19万余人;零散屠杀有858案,死亡人数15万余人,总计死亡人数达30多万,制造了惨绝人寰的特大惨案。 [2]张纯如(irischang,1968-2004),美国华裔女作家、历史学家,祖籍江苏淮安。张纯如是出生在新泽西的第二代美国华裔。她擅用新颖独特的手法描述华人在中国和美国的生活,揭示鲜为人知的中国历史和美国华人史的重要史料,代表作《钱学森传》、《华人在美国》等。1997年出版的《南京大屠杀》描写了日军在南京强奸、虐待、杀害大批中国平民的详情,被纽约时报列为推荐读物,被书评称为年度最佳书籍之一。该书出版以后,与南京大屠杀有关的研讨会也因此在美国哈佛及斯坦福等大学举行,美国新闻媒介都大幅报道了南京大屠杀。哈佛大学历史系主任柯比认为它是“第一本充分研究南京大屠杀的英文著作”。张纯如收集了中文、日文、德文和英文的大量资料,以及从未出版的日记、笔记、信函、政府报告的原始材料,她甚至查阅了东京战犯审判记录稿,也通过书信联系日本的二战老兵。在《南京大屠杀》一书的写作过程中,张纯如经常气得发抖、失眠噩梦、体重减轻、头发掉落。她面对的是尽显人性恶劣、残忍血腥的历史,南京大屠杀是一部酷刑百科全书,这些她都要具体面对,还要叙述出来。书成后,她又得面对******的报复和骚扰。她不断接到威胁信件和电话,这使得她不断变换电话号码,不敢随便透露丈夫和孩子的信息,她曾经对朋友说,这些年来她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也与她的抑郁症有一定联系。 [3]关于四位老人的原型,可见《现代快报》2013年12月13日的报道《对不起,当年我们没守住南京》。 [4]引自罗家伦。罗家伦(1897-1969),字志希,笔名毅,祖籍浙江绍兴柯桥钱清镇江墅村,生于江西进贤。他是“五四运动”的学生领袖和命名者,中国近代著名的教育家、思想家和社会活动家。五四运动中,亲笔起草了唯一的印刷传单《bj学界全体宣言》,提出了“外争国权,内除国贼”的口号。后出任中央大学校长。 20 没有说出的约定 学期结束后的教学楼和宿舍实在对得起“人去楼空”这个词。虽说明天还要开家长会,但因为不需要学生到场,所以放学后大家几乎是不约而同地甩起书包就往家跑了。几乎可以确定,得等到明年才能再见到他们了。这挺好,只要知道还能见到,离别就不会多么伤感。至少叶芮阳跟我说再见时我一点都不难过,想见到他,晚上掏出手机约着打一盘游戏就行了。时代到底是进步了。 “柯柯,米乐,我也回家了。下学期见呀。”涛涛收好了东西,留下光秃秃的床板走到门口,“真的很感谢你们呀。我的进步大多了。” 他眯着眼睛笑了。我们俩起身到他身边,祝他们一家人在峡水湖玩得开心。当你觉得自己真正帮到了一个人时,那种喜悦感会由内而外地包裹你,让你觉得一切付出都非常值得,自己有永恒不变的想让世界变得更好一点的冲动。 “再见了,我们明年见呀。”米乐也露出幸福的笑容。这让我有点意外,大概是他这次期末考试仍然不是很尽如人意的缘故吧,出成绩以后他就没怎么笑过。他这回在学校排101名,掉到一百名开外了,比期中“退步”了70名——其实谈不上“退步”,一中的好学生本来就多,一分之差,名次就会大大波动。看着排名差不少,实际上分差并不会太大。但毕竟米乐期中考得那么好,有一阵子都不由得想考进前十名了,这次的结果肯定给了他一点打击。脸上虽然谈不上阴沉,但也有点无奈和低落。我都看在眼里了,却不知怎么安慰他。一直不太会安慰人,这很难,一旦没把话说好,反而会再次揭了人家的伤疤。所以,干脆什么都别说,陪着他就好。 今天也不例外。想回家的话我今晚就能回了,但也不差这半天,干脆和他呆在一块吧,无论是写作业、打游戏还是看电影都无所谓,我听他的。反正之后要接近一个月见不到面呢,能见到的时候多在一起呆一会吧。 涛涛离开了。宿舍里又只剩下我和米乐,但这回另外三张床铺上已经空无一物,这里彻彻底底地是我们的“二人世界”了。我对这个词印象挺深,之前看《家有儿女》,有一回夏雨趁家人都出去了,把一个小姑娘喊到家里来玩,还说“这里是我们的二人世界了”。小女孩说,我爸爸要是听到你这话,肯定叫你爸打你屁股。看到这段,弦弦笑得在沙发上直踢腿,我却毫无反应。晚上妈妈进房间拖地,弦弦学着电视上的话对她说,妈,你不要来打扰我和哥哥的二人世界嘛。妈妈被他逗笑了,但还是很勉强地一本正经起来,说小孩子不要乱用“二人世界”这个词。那会我倒是在偷笑。 “你傻笑什么?”米乐歪过脑袋来打量我,嘟着小嘴,“怪里怪气的。” “要放寒假了嘛。”我立即找了个借口。 “寒假有什么好的?”他非常自然地往我床上一躺,就跟瘫到自己床上一样,“又要回老家见那帮亲戚了,一点意思都没有。” 我收敛了自己的笑容,坐到床边,很平静地敲了敲他的膝盖,望着他的腿凭空摆了两下。 “哼,都怪我爸。上次期中考完非把我的成绩单发到什么家人群里,现在好了,这回人家问我考得怎么样,看他怎么下台。”米乐的眼神看起来是满不在乎,实际上我想他还挺为自己老爸担心的吧。我又拍了拍他瘦瘦的大腿,他没看我,摆弄起自己的手指来,仍像是在掩饰着自己的焦虑。 “那帮人别的不会,一过年就会问两件事,成绩怎么样,对象找没找到。好像天底下就再没有更重要的事了。对了,还有一个,就是考公务员。”他噗嗤地笑了,告诉我,在他们那里,就算是哈佛耶鲁毕业,一回家,总有人跟你说不如考个公务员。 “那你就跟他们说你找到对象了嘛。”我打趣道。 “哪跟哪呀,找对象那都是问上大学的哥哥姐姐的。”他眉头一皱,小嘴一歪,忽然又忍不住笑起来,“再说了,我哪有对象呀?编都编不出来一个来,总不能说我对象是你吧。” 我假装生气地推了他一把,然后嬉皮笑脸地跟他讲,你到时候从口袋里掏出两个象棋的象来,不就是你的“对象”嘛。我们俩都乐了。 “我才不要呢。以后他们要是真问我有没有对象,我就说是你。他们要知道我对象是男生,准以为我脑子有问题,以后就再也不会问我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他边笑边说,还对我做了个鬼脸,“好啦,开个玩笑,别当真嘛。话说,你这次期末考得挺好,是有史以来最好的一次吧,考得好要请客哦!” 我这次考得确实不错,191名。说来挺神奇,我考得最好的一次比米乐最差的一次都差不少,他居然还要我请客?不过也挺有道理的,毕竟每个人是完全不同的。这个排名对我来说挺意外的,虽然老班一直跟我说我是全校前两百名的水平,但我自己从没这么认为过。而对涛涛来讲,他看我的成绩就像我看姐姐的成绩吧。姐姐这次又是前二十名,她永远是那么稳定,而米乐有一次考得和她差不多就很不容易了。人与人的差别真大,所以,要是一直用一种标准来衡量,难免有点不公平。而且,人们可能会只关注这种标准本身,它背后的很多事情都会被忘掉。就像米乐这次考得虽然没有那么好,但他平时一直很认真。101名和71名只差了10分,然而对于米乐家里那帮多事的人来说,他们看不见米乐的勤奋,也看不见那短短的10分差距,他们看到的只是米乐不再是31名,也不是71名,就是101名,没有进全校前一百。 得了吧,那些什么都不懂就评头论足的人有多远滚多远。 天有点晚了,我们没去秦汉广场,就在校门口吃了一堆垃圾食品。不健康归不健康,快乐是真的快乐。可以不负责任地往自己的胃里乱塞东西实在是太幸福了。抹了抹一嘴的油——可能还是地沟油,我们酣畅淋漓地回宿舍去了。今晚没有晚自习。我们俩坐在桌前写作业。或许我的成绩有所起色,正是我每个周末都和米乐在一张桌子上学习的缘故?以往的我对学习不是那么感兴趣,但也不是那么抵触,作业不会拖延太久但也不会立即写完,课后要是老师布置了额外作业我也会做,但不布置我就不会再整理错题或者自己练习。一中毕竟是个竞争很强的学校,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照我以前的学习方法,可能过不了多久我就会越考越差了。可我现在居然还一点点进步了。爸妈一定很高兴。我自己虽然说不上多兴奋,但也觉得挺不错。谁不想有个好成绩呢? “柯柯,你的字越写越好了呢。”我正写着语文作业呢,他突然对我说道。我一惊,下意识地望了望自己写的东西,不经意间我都写了好几页了,黑色的小字密密麻麻。写作业时我竟然这么有耐心了吗? “你知道吗,你之前的字特奇怪,尤其是你的作文。”他边灵巧地转着笔边说,“你一开始总把字写得特别特别大,快要把框框占满了。后来就越写越小,像泄了气的球,慢慢地缩起来了。你知道吗,我还怀疑过你是不是精神分裂,写开头的柯柯和写结尾的柯柯不是一个人。不过你现在的字倒是很统一了,不会忽大忽小,虎头蛇尾。看来是把毛病给治好了。” 我吐了吐舌头。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字为什么突然就不那么“分裂”了,大概是因为米乐吧。他写的每个字都规规矩矩、方方正正。或许是他慢慢影响了我。有个字写得很端正的朋友,总不好意思把自己的作业写得歪七扭八的。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影响居然这么大,大到那么小的事情都会有所改变。不过,也不意外。我自己不就大大改变了别人的生命吗?米乐也改变了我,但我是越来越好的,非常乐意,非常渴望这种改变。或许,我真的能变好?但是……我变好了又有什么用呢?很多事已经改变不了了。 “柯柯,你说,我会变成坏人吗?” 一起躺到床上后,他轻轻地在我耳边问道。 “怎么可能呢?”我的第一反应。 “但是,有时我感觉到,我自己是有坏心思的。”他的声音很平静,伴随话语吐出的气暖暖地搭在我脸上,让我有点紧张不安。 “什么意思?” “你听过那个诡异的传闻吗……” 他这话慢悠悠的,一说出口,我全身的汗毛起码立起来一半。军训时叶芮阳曾经在宿舍和川哥比赛讲鬼故事,一度吓得我晚上不敢出门上厕所。我向来不喜欢听什么“校园传说”。我不知道米乐要说什么,只知道宿舍这层楼都没几个“活人”了,万一真的有鬼,空荡荡的宿舍楼不正是它们会出没的地方吗? 米乐话说了一半,在黑暗中望着我,估计是在等我的回答。可我吓得要死,想说听过但又不敢。我确实很怕鬼,而且现在更要命的是,我不是一个人。虽然以前也不是,虽然弦弦同样比我小,但他毕竟比我壮,胆子也比我大,只要不是会飞的小东西,他都能替我搞定,我什么都不用怕。我想,米乐的胆量应该跟我差不多,身体还比我瘦弱不少。万一真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找上门,我该怎么办?以前我当然可以心安理得地跑掉,或者接受弦弦的保护(他也保护过其他人),但现在不行了。我会想逃跑,会想拼了命地逃跑。但米乐在我身边,我没办法自己一个人逃。可我能做什么?还没发生任何事呢,我就这么害怕了…… “就是一个高中部的学长,学习特别好,但他所有考试成绩都是假的。”见我迟迟没反应,他说下去了。 松了口气。我有点想锤米乐一拳。 “没听过。为什么诡异?” “据说他有枪手,平时考试和竞赛能帮他做题。他每门成绩都是全校前十,各种理科竞赛拿了一堆奖,数学物理化学都有,现在高三了,据说只要考到一本线就能去清华大学。但是,我听说他去年参加‘小高考’,化学差点没通过。你说诡不诡异?一个全国比赛能拿奖的人,简简单单的测试却差点不及格。” “但我也见过作文比赛得奖的同学语文考不好的呀。有时候应试和比赛还是不一样的吧,简单的比深奥的更难呢。” “可还是很不合理呀,连基础的东西都不懂,他凭什么能搞清楚更难的呢?” “我们这样在背后议论别人是不是不太好?再说,我们要到初三才学化学呢。” “我明白。但他要真是作弊,不是对所有人都不公平吗?还不让人家说两句了?” “没错,但你认为他有问题,就去找证据呀。而且,这和你会不会成坏人有什么关系?”我想了想,“你是觉得举报人家不好吗?” “有点吧。要是有人把他举报了,我感觉他一辈子就完了。”米乐的声音有点怯生生的。 “不会吧,他做了坏事,就要受惩罚,任他逍遥法外才不对呢。你刚刚不是说了,作弊是对所有人不公平吗?怎么现在又心软了?”他的退缩倒有些刺激了我,想让我占到一个“绝对正义”的高点上去,“你想,竞赛的获奖名额是有限的,上北大清华的名额也是有限的,他要是靠作弊占了一个名额,那就会有另一个人被他挤掉,那个人的命运才是被改变了,就跟之前新闻报道里说的冒名顶替别人上大学的事一样。这种人不可恶吗?” “我都明白,不用你告诉我。”在黑暗中,他的话有些沉闷,我好像有点太激动了。寂静笼罩了空空的房间和下铺的那张小床。 “我感觉每个人只有一次机会。”低低的声音在片刻后又响起了,“一次被信任的机会。大家要是知道他作弊,是个骗子,肯定就再也不会理他了。‘社会性死亡’,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所以,即便要揭发一个坏人也是很难的。你会彻底改变这个人的一生。他也许会变得更坏,因为大家都会把他当坏人看,他就很难被人相信了。我觉得我没法对这种结果负责……” “你不需要对这种结果负责。那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他自己要去做坏人的。既然我们决定了不做坏人,就不能纵容他,不然我们和坏人有什么区别呢?”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时至今日,我越来越怀疑我当时的坚定——其实,在那天晚上后不久我就在怀疑了。或许事情不是米乐想得那样,如果,我是说如果,那个人真的作弊,而我们又去揭穿了他,也许他未必会被大家疏远,反而会得到很多同情。被疏远的可能是我们,毕竟,大家都不喜欢打小报告的人,尽管所有人从小都被教育过作弊是不对的。 “你说得对,你说得都对。那么,我问你个事。” 我点点头,他把脑袋凑近了我的耳朵,我也往他那里贴过去。 “要是我作弊,你知道了,你会举报我吗?” “不会。但我不想你作弊。” “我要是不听你的话,还是继续作弊,你会去告老师吗?” “不会。” “如果有一天有个人告诉了老师,还对老师说你一直知道这件事,就是不说。老师把你抓过来,对你说,柯佩韦,所有的事我都知道了,我现在给你一次机会,你把米乐的事情全告诉我,我就放过你,你会说吗?” “不会。” “你不说,你就是他的同伙,跟他一起受罚。” “罚吧。” “我不管你们俩谁是作弊的,处罚是一模一样的,很重很重的哦。” “罚吧。” “不害怕?” “不害怕。” “那你哭什么?” “我没哭。我就是困了打哈欠。” “你挺双标的哦。” “我没双标。做错了事该罚就罚,我一句话没有。” “那你听好了哦。”他把我的头扭过来,我看见他眨着那对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望着我。我擦了擦眼角,张张嘴,打出一个不怎么像的哈欠。 “我以前从没作弊过,以后也绝对不会。因为我特别讨厌这种人,也因为我知道人要是做了坏事会牵连无数人。不只是受害者,还有自己最重要的人。我不想让他们失望,更不想让他们为了我变成坏人。所以,我决定要做一个好人。我已经决定了,谁也别想改变我。” 望着他那张认真得像刚刚戴上红领巾的小学生的脸,我由衷地高兴。 “那我要是做坏事了呢?” “得了吧,就你这胆子,能做什么坏事呀?也就欺负欺负我。” “真的吗?” “好啦,我知道是我欺负你啦。你脾气太好了。” 说着呢,他伸出手来捏了捏我的脸。我任由他摆弄。刚才我们俩想的不是一件事。米乐以为我在说谁欺负谁的问题,我想的不是这个。我确实胆子小,但不代表我做不了坏事。我已经做了,谁也没法改变了。 “柯柯?你怎么不说话了?困了?” “嗯,困了。”我又打了个哈欠,还是不怎么像。 “那我们睡吧。虽然我还想跟你聊聊。” “你说。反正明天不用早起。” “就是我的坏心思。其实,我反感那个人,不只是因为他有可能作弊吧。毕竟谁都没有证据。或许是我有点羡慕他或者嫉妒他,所以下意识地觉得他有问题。” “嫉妒一个人也很正常呀。你又没去害他。” “可我有这种心思,是不是挺不好的?” 其实,我也有这样的心思吧。我也羡慕或嫉妒过一个人,非常非常嫉妒。可他又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伤害过他很多次,有时也带着恶意。但我从没有想过要害他,想让他永远消失。那样的心思太可怕了,而它真的在我的脑海里闪现过。我的坏心思比米乐坏多了。 “没有。米乐一直都很好。我喜欢米乐。” “欸?”他似乎有些诧异,转了转脑袋。过了一会,他对我说,他也很喜欢柯佩韦。说完就把脸转过去了。 “不过我似乎也发现了自己的小心思……嗯,刚刚跟你聊要不要举报时我就很犹豫。你说,要是他并没有作弊,而我出于嫉妒,专门去挑他的刺,揪他的小辫子,还一副正气凛然、嫉恶如仇的样子,是不是真会把他毁掉?” “我不知道。这有点可怕。” “对吧,所以一定要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要是人人都为了一己私利,打着幌子去故意检举别人,就一点信任都没有了。恐怕最后我就只能躲在被子里跟你说说悄悄话了——就像今天这样,别的时候什么话都不能跟别人说。” 人人互相检举揭发,争相打小报告,还自以为是正义,这实在有点恐怖,对当时的我来说跟世界末日差不多。或许,是我也藏着自己的秘密和坏心思,不愿被人看到吧。但是我听了米乐的话居然还挺高兴的,大概是他已绝对信任我了,就算处在那样的环境里他也会信任我。我也会信任他的。但是,我们俩并没有经历过那样的环境。也不知道,要真有那种想象中的情况,我们会仍旧互相信任还是会出卖彼此。至少在寒假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我们俩裹在被子里轻轻说着话时,我相信我们俩永远也不会互相背叛。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我想我们已经约好了要一起成为很好的人——如果我还能成为好人的话。 21 米乐的策略 从老家过完年回来以后的日子平淡无奇,无非是每天在房间里写作业,在饭点出去吃个饭,然后再去写作业。似乎除了作业和吃饭以外,每天剩下的时间就没什么可做的,除了偶尔读读书、玩玩手机以外。 这挺好。毕竟我对其他事都没什么兴趣,也不太想去发展什么新的爱好。每天晚上跟米乐、叶芮阳还有川哥他们开语音打打手机游戏就够了,电脑都不是很想碰。川哥大多时候玩一两盘就要下线,我们仨也总嫌随机匹配的队友没有默契,但找不到一个我们认识的队友。说实话,我打游戏也特别认生,陌生人一进队就会立即屏蔽他的语言,顺带关掉自己的麦克风。归根结底是我的技术不好,时不时坑队友,害得大家前功尽弃。好在他们几个从都不骂我。尤其是叶老大,他是我们中玩得最好的,就算是一打三都能绝处逢生。就有一回,我们三个全被干掉了,川哥却大喊了一句“反击从现在开始”,耳机里传来叶芮阳冷漠的嘘声,示意他安静点。于是,半分钟以后,击杀我们的敌人无一例外地倒在了叶芮阳冒烟的枪口下。除了不抱怨不骂人,叶老大玩游戏时的人品差极了,最爱欺负人,经常乱丢闪光弹故意晃我们眼睛——当然是在安全的情况下。到了关键时刻,他从不掉链子,也不会捣乱,都是稳稳带我们取得胜利。就算没赢下来,他也不会怪川哥以外的人。好像真的跟以前说的那样,他会罩着我们。 说来也巧,最后是姐姐给我们找的队友。她看到我手机上的游戏图标,告诉我她和岳隐也玩。于是我也没有多想,在征得同意后,就把她们拉进了我们的四人游戏小群。在最开始的日子里,我们都显示出一派绅士风度,有什么好的装备全都先给女生,遇到危险也是主动留下来殿后,宁可牺牲自己也要让她们先撤退。不过久而久之,叶老大就露出本来面目了。他又重操旧业,干起了用闪光弹闪队友玩的老本行。他越发放肆,我在开着车呢,他往车里丢闪光弹,有一次我们连人带车集体从悬崖上摔下去过。我姐姐在的时候他还比较客气,对岳隐可就是另一回事了:他敢在岳隐单独行动的时候往她在的楼层里丢燃烧瓶。岳隐倒也没怎么生过气,虽然每次都骂叶芮阳,但跟川哥骂他的语气差不多。可能是叶老大的实力实在太强了吧?其实岳隐也不弱,比我们几个都厉害。这对“雌雄双煞”一通操作,总能把对方打得七零八落、抱头鼠窜,留下一脸懵懵的我们上去打扫战场。 今天肯定是叶芮阳和岳隐带着川哥跟姐姐玩了。不是因为快开学了我作业没写完,我的任务全完成了——连老师布置的阅读书目都一本不差地看了。米乐在昨天跟叔叔阿姨回了江元,我和他有段时间没见了,他喊我出来玩。其实也没太久,寒假本就只有二十天出头,我们不过是半个多月没见,而且几乎每天都会听见彼此的声音。但对我来说,还是有点久了。 约好了在市中心的地铁站大转盘碰头。要是在两年前,肯定是在地铁站门外的肯德基等人吧。如今店面已不复存在,而江元的市中心还在不断扩张,地铁站出口数的持续增加就是最好的证明,这一站的规模在中国乃至亚洲也算名列前茅。不过,通道多了,出口多了,人却越来越难找到自己要走的路。本地人甚至都会被地铁站的近三十个出口搞得晕头转向了。“大转盘见”,这成了我们小孩偷懒而又无奈的办法。 我以为米乐会在我前面到,然而呆呆地绕着转盘顺时针转了一圈,又逆时针转了一圈,都没发现他的人影。正垂着脑袋思考一向准时的他为什么迟到了,忽然间就遭到了来自身后的袭击:毫无准备的我像被一只迅猛的猎豹扑到了一样,给撞得踉踉跄跄。回头一看,一脸坏笑的他手里拿了两罐可乐,裹了一身有点肥大的橙色羽绒服,嚣张地对我做着鬼脸。我原以为今天见到了会上去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现在给出的只有对他头发的一顿蹂躏。地铁站的人流量大,我们俩没有闹,开玩笑也是点到为止,要是随便乱跑,十有八九会撞到别人。我可不想这样,自己从来都是一个害怕丢人胜过害怕被惩罚的小孩。别人责备或失望的眼神都能叫我难受得要死。虽然我也偶尔惹事犯错,但爸妈一般是把我拎回家再收拾,保全我们一家在外人面前的自尊。即便如此,我还是很怕在弟弟面前被他们责罚。每次我受了罚,弦弦来安慰我,我都生他的气,甚至还跟他打过几次,当然每次都是被打,最后变成他向我道歉。我现在明白这种莫名其妙的愤怒出自何处了:我意识到他是清楚我被罚才来安慰我的,而我受不了在丢人以后还要被人再次提起这些耻辱,即便是好意的。 米乐是一个比我的自尊心还强的小孩吧。他对我说过,一个人的所作所为代表的不只是他自己,还代表他所受的教育。在社会上代表家庭,在校外代表学校,在赛场上代表团队,在外地代表他的家乡,如果在国外,还代表他的国家民族。 他是对的。所以,我现在揉米乐的目的,与其说是报复他的偷袭,不如说是想从他梳理整齐的头发里弄出根会摇晃的呆毛吧。 对了,他在袭击我的时候代表了什么呢?我觉得就只是他自己?毕竟他不可能代表他老家或者他爸妈来偷袭我吧。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一点我就傻笑。他一发现,我的脸颊就又被捏了。 “去哪呀?” 喝着可乐,我们穿过地下通道里涌动的人潮。即便贴得很近,还会时不时被迎面而来的人分开。道路两边掀腾着各种小吃的气息,甜的辣的,热的凉的,应有尽有。看到堆得像小山一般的串串,还没来得及闻到红油厚厚的辣味,脸颊就自然而然地微微发烫了,额头也得跟着冒汗。赶紧调转脑袋,瞧见剥好的玉米和压进榨汁机的猕猴桃,腮帮子一准得发酸。但闻见港式点心店里的沁人心脾的甜味,紧张的小脸又会立即缓和下来,让目光得以被冬天都排起长队的冷饮店的雾气吸引过去。咱们只是经过这里,在过去的时光中,我和弦弦也曾无数次经过,很少停下来买东西。我们总想呀,先去别的地方,等晚上回家了再路过这里时买点我们喜欢的小吃。那时候人会少一点,晚上的店家为了清理卖不掉的食物,会打折甚至免费赠送。然而每次回来时,不是我们俩吃得再塞不下任何东西了,就是我们已经花光了自己的那点零花钱。 从两年前起,我的零花钱翻了一倍,一人领两人份的,似乎爸妈已经习惯每周给小孩们这么多钱了,不想因为少一个人就砍掉一半。我好像得到了某种特权,或者是他们在告诉我:你可以多花一点钱,多做点你想做的事,只要你能开心一点,活泼一点。我甚至相信,我想要更多的话,他们也会给我。但我并不需要,我连自己原来的那一份钱都不知道怎么花。没有任何想买的东西,也没有任何想实现的愿望——要是我的愿望是能够用钱实现的就好了。 但今天不一样。攒了一学期钱,我把一大半都重新交给了爸妈,让他们在微信上转给我相应的数额,剩下的现金都带在身上。他们在转账时给我凑了个整,或许是我跟他们说了要去和米乐玩,或许不是。他们没对我说什么,除了注意安全,过马路不仅要看红绿灯和斑马线,还要看每个方向的来车。每次出门都能把这些小学生的安全注意事项说上十分钟。 在电影院逛了一会,没有特别想看的影片。我们俩就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两旁有许多灯光明亮的商店,光流淌到了地上。它们卖着各式各样与我们俩无关的东西,我们像两只鸽子落在它的面前,随即扑打着翅膀飞远了。冬日的寒风还没有随着时间往三月走而减轻它的威力,好在我们俩的羽绒服都够厚,抵挡得住。 我们找到了一家电玩店。本来只是想看两眼就走的,店内的音乐和机械声过于嘈杂,我们俩就算走在一起都不得不提高说话的嗓门。这家店原本在商业区的角落里,我和弦弦每次来也都只是玩玩投篮机。时过境迁,它原本所在的那栋大楼已变成了废墟,正围在蓝色的工地外墙里,只露出断壁颓垣倾倒的无奈。但它不会寂寞太久,新生的钢筋铁骨就会拔地而起,覆盖上新的喧闹与繁华。 使我们留在电玩店里的是它那一排排的娃娃机。它们从门口一列列整齐地延伸到深处,占据了这家店绝大部分的面积。我们一个个看过去,几乎把脸贴到了玻璃上。有迪士尼,有宝可梦,有哆啦a梦,也有漫威和吉卜力,这些娃娃机仿佛在告诉我们:来抓吧,它们都在这呢,你们看过什么动画,我们这就有什么。透亮的灯光和激动的音乐在一旁默契地给所有盯着娃娃们看的人打气。 米乐一副跃跃欲试表情自然而然地把我们俩领到了售币机面前。两块钱三个币,印象中以前是一块钱两个,涨价了。一次付三十块钱可以拿五十个,算是优惠。 米乐拉住我的衣角,说不要买多,我们俩各出十五块,就买五十个币。 我觉得少了,抓一次就要两个币呀,五十个币就只有二十五次机会。老实说,我从没抓到过娃娃,二十五次里也不能保证有一次成功。 米乐讲,他也一次没抓到过。 看来我们俩是最业余、也是最受老板欢迎的客人了,所以还是多买点吧?我问。 不用。米乐说。足够啦。他揉揉鼻子,露出自信的笑容。 扫了付款码,游戏币蹬蹬蹬地掉进了我们的塑料杯里。我捞出两个来,问米乐想抓什么,他却冲我摆摆手,不急,观察观察。他心不在焉而又毫无目的地晃悠,我紧跟着他,时而横过来避让游戏厅里的其他客人。真不知道他的脑袋里在想什么。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对我说,咱们钱不多,就像没几颗子弹的猎人,要把握好机会。 米乐是这样运筹帷幄,自信满满。而所谓的“把握好机会”,其实就是捡漏,等别人抓了半天没抓住之后立即“补位”,期待“一击制胜”。这种以小博大、以巧取胜的思路在足球场上也挺常见的。 我被米乐牵到了一台机器前,就在刚刚,一个小哥哥尝试了几次没成后垂头丧气地离开了。米乐歪着脑袋观察了一下几个娃娃的位置,全都是戴着圣诞帽的皮卡丘,黄皮肤配上红帽子,好可爱。米乐投了两个币进去,捣鼓了一会腰杆,啪地拍下按钮,爪子稳稳地扣住了其中一个,在抬起来的一瞬又徒然松开了。皮卡丘无奈地落下来,在同伴身上轻轻弹了一下。 没事,再来。他自言自语,又投进去两个币。现在只有二十四次机会了。他再次移动摇杆,又再次看到皮卡丘面带笑容地摔下来。我摇着脑袋,做出了和那个小哥哥几乎一致的动作。换到平时,我想我也会拿着塑料杯走开,以保护好我剩下的一点钱。 但我摇完头后选择了把自己的手搭在米乐肩上,并跟他说,继续,就差一点了。于是他没有犹豫地把钱投进去,并对我说,你来试试。我说我不行的,你快点抓,咱们只有三十秒时间。米乐认认真真地把爪子挪到了娃娃的正上方,并从侧面的玻璃那确定了爪子对准了还在微笑的皮卡丘。他对我说,我们俩一起按吧。数字面板上的时间走到了十秒,我把手掌轻轻地搭在了按钮上,米乐把他的手压在我的手背上,我们俩在数字闪烁到“5”的时候一齐重重地往下按。爪子缓缓下降,准确无误地掐住了皮卡丘的身体,又再次缓缓地抬升。我们屏住了呼吸,像捍卫领先优势的球员紧张而焦急地等待终场哨的响起。 皮卡丘正一点点往那个连接外界、充满期待的缺口走,我几乎要听见它在冲我们叫“皮卡皮卡”了。这时间非常短,但我的脑子里却想起无数次过往的经历,或许是自己有太多“就差一点”的遗憾了。我甚至无比确信,爪子会在即将到达洞口时松开,皮卡丘调皮地在边缘掉下来,让我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然而并没有,它稳健地带着皮卡丘挪到了缺口边上。 我可以说,它已经是我们的了。爪子松开的刹那,皮卡丘没有迟疑地落下,米乐第一时间把它从机器下面掏了出来。 成功的一瞬,我和米乐开心得要跳起来了。我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击掌,两只手都互相拍了一遍。这一个玩偶带来的幸福让我一点都不羡慕任何人了。尽管仔细看时,它的尾巴那开了线,表情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自然,但在我眼里,一大包从日本原装进口的皮卡丘都比不上手里踏踏实实攥着的这只。 22 我幸福吗? “话说,警察带我们走的时候,你为什么会伸手要他们铐你呀?你明明什么都没做错……” “我法盲了。当时是怕警察铐你。我当然知道自己没做坏事,但后来你为了保护我,和那个男的动手了。我就怕警察以为你打架,把你抓走。所以,想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街上的人比下午少了很多,或许是我们走在地面上而不是地下的缘故吧。春天还没有及时到来,寒风依旧盘踞在市中心的高楼大厦上,徐徐吹彻大地。冷,还要再往前走一段才能到爸妈停车的地方。看到他们在前面摇晃的背影,我感觉安全多了。 “你知道吗?在去的路上,我真想过我们俩今晚会不会在班房里过,要真‘进去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和爸妈解释,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学校开除。特别怕。”他把脑袋贴在了我的胳膊上。 “学校怎么舍得开除你呢?”我搭住他,“黄老师第一个不答应。” “我是担心你呀。警察说要调录像,我就知道我不会有事,等结果出来就好。我是怕你被抓走,懂吗?”他抖掉了我放在他肩上的手,一脸严肃地望向我,“你要是有什么事,我会受不了的。” 他眼睛红了。我在寒风里抱住他,连同他背后塑料包一起抱住。那里面是一只皮丘、两只皮卡丘,还有一只雷丘。我们在游戏厅里收服了它们,仅仅用了三十块钱,五十个游戏币。随后它们就目睹了我们经历的一切。 它们要是活的就好了,这样就没人欺负我们了——谁敢动我们,它们就会电谁。也不一定,它们要是活的,感受到了今天压在我们身上的戾气,会很失望的。 我特意花五块钱买了一个塑料背包,因为看到有个小朋友背着它,包里少说有十几个娃娃,都快垂到地上了。我们的收获虽然远远比不上人家,但仪式感总要有的,何况从效率上讲,我们说不定制霸了整个游戏厅呢。于是米乐自告奋勇地背起了黄澄澄的它们。心满意足地到游戏厅门口坐下,跳舞机在那,声音蛮大,不过也只有门口才有椅子,我们俩可不想在外面的寒风里“分赃”。一个姐姐在跳舞,动作舒展,充满激情,电子屏幕上的得分蹭蹭地上涨,但更吸引我们俩的还是皮卡丘们。 我们没有分配好玩偶,争论皮卡丘和雷丘谁更强花掉了一点时间,而且没有得出明确的结论。弦弦比我们更懂宝可梦,可惜他不在这里。最终的决定是先去找地方好好吃一顿,吃得暖暖和和的,再思考自己要带走谁。米乐又把四只电老鼠背上了,我们正要出门,恰好赶上一群人乌压压地从门外一哄而入,躲避之间,我们退到了跳舞机旁边。这个过程是那么正常,正常到不会有任何人想到马上会发生什么。那帮人过去了,我就准备和米乐走了,然而一句低沉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你干什么?” 声音不是非常大,但感觉正在弹压着某种情绪。我回头看,那个跳舞的姐姐一把拉住了米乐。我不知道她找他能有什么事。 “啊,姐姐,我刚碰到你了,不好意思。” “我不说,你就跑了是吧?只是碰到而已吗?”那个姐姐看米乐的眼神让我有点害怕,米乐的歉意好像并没有打消她的不满,或者说愤怒。 “那个……对不起,我光顾着躲进来的人了,没注意身后。”米乐垂着脑袋,态度很诚恳,那副乖巧的模样,即便是素不相识的人听了也不太会跟他计较吧。 “少装!我问你,你用哪里碰我的?”她的声音瞬间失去了控制,即便音乐和游戏的声音很大,店里还是有人被这一声质问惊到了。他们匆匆回头便继续做自己的事了,而米乐与我面面相觑,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我……应该是背包?是背包里的皮卡丘蹭到你吧?对不起,姐姐,我……”米乐正解释呢,那个姐姐冷笑了一声,说小小年纪谎都不会撒,敢做还不敢当了。我走过去,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可她理都不理我,死死地抓住米乐的胳膊不放。有两个穿着黄色工作服的店员过来询问,她这才将事实公布出来:她被性骚扰了。 在当时,我和米乐还不是特别明白“性骚扰”这个词意味着“用轻佻、下流的语言或举动对他人进行骚扰,多指男性对女性”。心理课上,老师提过几次这个词,然而也是在一阵哄笑间过去了。在那个将近晚上的时刻,我的第一反应只有三个字:不可能。并不是因为米乐是个名校出身、品学兼优、深受老师同学喜爱的学生。只是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 米乐试着对店员解释,说他没有,他是后退的时候碰到了那个姐姐,其他什么事都没做。然而那个姐姐的脸狞了一下,对店员们说小孩的鬼话信不得。我也想替米乐辩解,说他成绩非常好,人也特别好,不可能做这种事。真蠢,但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我们这么大的小孩,在学校和家里,一句“成绩好”就是最大的肯定了。可这在社会上没用,就像那个姐姐立即对我说的,成绩好算个屁,强奸犯还看学历? “强奸犯”是过于刺耳的三个字,尤其是有人正用它称呼我的朋友。米乐的脸色呈现出令人难受与崩溃的苍白。他还在说什么,但那个姐姐边揪着他边划手机,丝毫不理睬。两个店员似乎也不知所措。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姐姐在跳舞机旁边抓着一个看起来像小学生的小孩不放,那个小孩拼命地想道歉和解释,他的声音在嘈杂混乱的音乐中被冲刷淹没。我后背好烫,一股奇怪而浓烈的感觉正从我的内脏里往上顶,往大脑的方向冲。像一股子血,要喷出来了。 “你放开他。”我对那个姐姐说。她用一种看外星人的眼神看我,说强奸犯能说放就放吗?我说,他不是强奸犯,不可能是,你不许这么说他。她说,哦,你们俩是一伙的呀。我说,你放开,我数到三。她说,有本事你来啊。 如果说想起了什么,我想到了弦弦被人铲得飞起来的那个画面。那天我失去了控制,在裁判对铲人的球员出示红牌之前就冲过去推翻了他。弦弦没受伤,我可能还有所克制,不然我会想杀了那个像伐木一样铲人的家伙。 但我觉得我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只是想把那个姐姐扯住米乐胳膊的手挪开。她不肯松,我用力了,她叫了。两个店员想劝,笨拙地伸手,嘴里只说出半个词。我到底是把他们分开了。然后一把搂住了米乐,他显然很害怕,贴到我身上,不住地对我说没有碰那个姐姐。我摸着他毛茸茸的脑袋,说没关系,没关系,没有事的。我目视着那个姐姐冷冰冰的眼神。没有逃走,无论是我们俩还是我的目光。而那个姐姐看了我一眼后,再次掏出手机,敲打了几下。游戏厅里的空气在凝固,牙齿忍不住地打颤,我还没有来得及想好说什么,该怎么解决这件事,身后的门就吱啦一声开了。我下意识地回头,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走进来,一望就知道没什么好心情。 他走到了那个姐姐身边,问是哪一个。矮的,她说。 我应该是预感到了什么,努力地想把米乐遮到我的背后,就像那次在更衣室里遇到猫头鹰。那回他主动躲到了我身后,但这回没有。他站直了,就立在我身边,我知道他是害怕的,然而此时此刻他做好了迎接一切的准备。这个选择是如此勇敢,以至于我更加确信他没做任何坏事。 男人走来了。他这副打扮很文雅,长风衣配上细框眼镜。或许可以讲讲道理。我是不是太紧张了?他要是问我怎么回事,我该怎么称呼他?得说“哥哥”吧,这样更有礼貌…… 啪。 这声音清脆而沉闷,打响的那一刻我怀疑自己听到的是千里之外与我们毫无联系的震颤。他没说任何话,一个巴掌抡圆了狠狠打在米乐的脸上。这动作太快太突然了,在游戏厅闪烁的灯光里,我甚至有过一刹那,怀疑这一幕是真是假。而米乐什么话都没说,一下疼都没叫,只是捂住了半边脸。我的大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又听到了耳光的声响,比刚刚的声音更沉。大概是米乐低头捂着脸,他的巴掌有一部分糊到了头发上的缘故吧。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失控了。应该没有。虽然身体的反射赶在了脑子前面,但我还是明确知道我当时是想阻止他再碰米乐,然后尽量把他们隔得远一点。被我推开以后,男人的反应比我激烈,也许是他发现有人在这场不容置疑的正义判决中提出了反对意见,也可能是我一个十三岁的小孩用胳膊挡开他的巴掌,让他成人的自尊受到了挫折。他的攻击目标变成了我,我挨了几拳,落在脑袋和肩膀上,声音不大,仿佛有人用脚轻轻踢了踢盛满的水桶。被打的我莫名其妙地感到兴奋,好像有什么潜藏在身体里的东西被拳头敲出来了,他越打我,越骂我,我越清醒,清醒到无比确定地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想干什么。 说实话,他打人的水平真差,力气根本不够,体力又跟不上,还不会用脚,真不如我弟弟。没过多久,他累了,却没让我疼到动弹不得。他喘着气,还向我挥拳,似乎没在对象面前(应该是这种关系吧)把我打哭打倒让作为男人的他恼羞成怒了。而这次我抓住了他的胳膊,两只都抓住了。四根胳膊在空中扭曲地对举着,活像两只亮出钳子的螃蟹。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扭胳膊真是丑陋不堪,我都能想象到大家在用一种什么样的眼神看我们。我们当时肯定是龇牙咧嘴、怒目而视,简直就是两只喘着粗气、面红耳赤的公鸡或猴子。太丢人了。要是谁以为打架斗殴潇洒帅气,我准会觉得这人不是脑残就是神经病。 你他妈是废物啊,那个姐姐的声音唤醒了男人对打架的记忆。他终于想起来上腿了,而且一点都不留情。我以为他真不会用脚呢,这教训太惨痛了——他踢的是我的裆部,我没有防备,结果就是瘫在地上了。米乐先前还在一旁愣着,我倒下以后马上扑到了我身上,用后背遮着我。我感受到他全身上下颤抖了一下,背上或者屁股上一定是挨了一脚。然后我就听到有人上来劝了,说行了够了好了可以了。终于有人围过来了。男人不依不饶,说我们两个有人养没人教,家长不教我们怎么做人,社会就来教的。也许他名字叫社会? 我似乎真听见有人在给他叫好了。 不过,他让我乖乖倒在地上“接受教育”的过程有点长呀,比我想象得长多了。 男人像征服者一样高昂脑袋,护着那个姐姐走到我们身前,向我们投下长长的影子,厉声问我们是哪个学校的,家长是谁老师是谁,手机号码全都报出来。米乐只是小声地回答了我们是一中的学生。那个姐姐哼了一声,环视一圈,对大家说,看看,到这个份上了还想秀学校。 他们继续索要我们老师和家长的联系方式。谁都没吭声,那个姐姐就接着骂,我趴着喘气,竭力从疼痛中缓过来。可她的话太粗鄙了,气得我五脏六腑都发慌。我从来没想过世界上有这么多骂人的词,能在把你的家人全部无差别地问候一遍以后再集中到你身上实施爆破。在过去,我有次在饭桌上说了句脏话,还没说完就被爸爸用筷子底狠狠敲了两下嘴。那时我才四年级吧,当场就疼得哭了。弦弦给我递餐巾纸,爸爸叫他别管我。妈妈也没向着我,对他说别跟你哥哥学坏。之后我跟弦弦闹了三天的别扭——不敢跟爸妈闹,怕挨打。他一想找我,我就对他讲别跟你哥说话,他会把你带坏的。从那以后,我一听脏话就皱眉头,除了在球场上以外。剧烈运动的时候,人总要有点宣泄和释放,只要不对人,那些话是没有任何恶意的。打进一球或者错失良机后,连穆铮和明明这样平时非常非常礼貌的小孩都会憋不住说上一两句。教练是默许我们在球场上偶尔爆粗口的,在场外她肯定不答应。 要是我有明明那么高,或是像穆铮那么壮,那个男人或许就不敢对我们拳打脚踢了。而他现在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高高矗立在我们面前,宛如一尊伟岸的雕塑。他的战利品是那个姐姐对我们行使语言暴力的权力,我们站都站不起来,倒在地上任她辱骂。而旁人也被她的义正言辞吸引住了,是的,我们渐渐开始成为熊孩子、变态和未来的强奸犯了。店员们在阻止围观者向我们这里靠,可能他们是想保护我们吧。我不知道。我突然有了种会被人丢石子或者烂菜叶子的感觉。 “我好点了。”其实没有好多少,米乐十有八九能从我虚弱的语气里听出来。只是下面的确没那么痛了。他冲我点点头,我才看清楚他早就哭了。他站起来去辩解,说自己没有性骚扰,可他是边说边哭,说的话都连不成一句,三两下就被那个姐姐的骂声打断了。兴许是我们实在太可怜无助了,围观者里有人开始替我们说话。这更激怒了他们俩,仿佛太阳东升西落这样不可更改的规则受到了挑战。男人猛地一把揪住了米乐的衣领,把他从地面上拎得几乎悬空了,黄色的皮卡丘们在透明的背包里颤抖。大家忙来劝,让他先放开他。我挣扎着想站直,感到自己身体的沉重,比最初更深切体会了那一脚的凶狠。男人依依不饶,米乐的小鞋子还是没能触碰地面。在我看来,它们在摇晃了。 我需要一次机会,我也只有一次机会了,我只有一发子弹。不能再让米乐受任何伤害了,必须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在混乱的人丛中,天花板上的灯光在我眼里挤来挤去,它太强烈了,每个人脸上似乎都被照得浮现了阴影,像镜子里昏暗的影像,使得皮卡丘们发出了紧张不安的骚动。 我觉得天门洞开,向下倾泻着大火。我全身都绷紧了,手紧紧握住枪。枪机扳动了,我摸着了光滑的枪柄,就在那时,猛然一声震耳的巨响,一切都开始了。我甩了甩汗水和阳光。我知道我打破了这一天的平衡……而在那里我曾是幸福的。[1] 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后,没人注意我。我把自己甩出去,亮出了鞋底,径直踹向了那个摩拳擦掌的人的支撑腿。他在一声惊呼后重重摔倒,米乐也跌倒了,而在此之前我已经躺在地上了,脸上露出满足而幸福的笑。在球场上,这是一次极其恶劣的飞踹,我保证这辈子都不会对任何人这么做的。要是做了,我绝对逃不掉一张红牌,附加的禁赛至少会让我一个学期坐在看台上,兴许还会被直接开除。更重要的是,这会伤害到别人。我从没想过伤害任何人。 包括这一次。我只是要让他把米乐放下。 我听到呼喊声,实在是太吵闹了,然而我几乎没有力气说话,我想让大家安静一些。我意识到有许多脚步在我身边走动,甚至能预感到很快又会有脏兮兮的鞋子踢到我身上。但米乐脱离了他的控制就好。他挂着泪痕,脸肿得我想哭。皮卡丘们还安安全全地呆在他背上,跟他一起向我靠拢过来。这场景真像在打仗,两个受伤不轻的士兵艰难地互相靠近。他爬到我身边,充当起一根拐杖,一点一点地把我撑起来,直到我勉强能再次双脚站立。 “都让一让,怎么回事?”两名身着整齐制服的警察叔叔走进来了。一定是有人报警了,谢天谢地。 “这两个熊孩子一个性骚扰,猥亵我女朋友。我就是想找他们的家长讲道理,结果另一个动手打人,跟疯狗一样。”有些狼狈的男人边拍着大衣边讲。 “没有,是他们先动手的。又踢又打,大家都看见了!”米乐指着自己发肿的脸,望向了店员们。他们为我们作证了,是大人先动的手。 “跟我们走一趟!”一位警官朝我们招手,然后吩咐另一位去调取游戏厅门口的监控录像。 “啊?”听到这话,米乐愣住了,慌乱中望了我一眼。我显然是没能领会他的意思。接着,他缓慢而镇定地走到了下达命令的警察身边,两只小手乖乖并到了一起,递到了警察面前。 “叔叔,那个……带人回派出所是不是要铐着去的?我什么坏事都没做,但是现在是不是得算犯罪嫌疑人?要铐的话就按规矩来吧,毕竟他们怀疑的是我。跟我同学没关系。” 他说得好认真,眼神也很坚决,一副准备好了,你随时可以动手的样子,以至于警察也愣住了,没有回答。游戏厅里沉默了一刹那,只有吵闹的音乐还在滔滔不绝。没得到回应,米乐像想起了什么,背过身去,把两只手紧紧靠住,说自己忘了,电视上用手铐铐人是从背后铐的。 “早干什么去了?警察来了,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那个姐姐哼了一声。我听到有人叫她闭嘴。警察叔叔揉了揉米乐的脑袋,说没这回事,不要害怕。招呼我们跟他走了。 这时我才觉得身体缓过来了一些。 我和米乐,以及一只皮丘、两只皮卡丘、一只雷丘,一共是六个。我们不知在派出所等了多久,反正带我们来的警察叔叔先让一位女警官领我们去上了一点药。我被擦破了几个地方,米乐的脸肿得有点厉害,只有电老鼠们安然无恙。米乐问卫生间在哪,警官姐姐指给我们。他拉着我去了,红着脸说,你自己检查一下吧。说完站到了门外。我也脸红了。 走出游戏厅的时候就不疼了。 “没问题吧。” “没。” “这么快?认真看过了?” “够了!” 警官姐姐来找我们了,把我们送到了一个空的会议室,开了空调,问我们饿不饿。我们说了不饿,看来都没什么胃口。她走了。我们俩瘫在椅子上,默默无言。看了眼挂钟,都快七点了。没心思说话,也没心思玩手机。 事情闹成这样,我肯定没好果子吃了。不管了,做都做了,后悔也来不及。只要米乐没事就好,回家爸妈怎么打我骂我都没事。米乐的面色倒比我凝重很多,也许是还没缓过神来吧。我得跟他聊聊,但实在没力气。不一会儿,警官姐姐拿了两个纸杯和一些饼干过来,让我们俩在等待结果前先垫垫,顺手给我们指了指会议室里的饮水机。我们谢过她,她挨个摸了摸我们的脑袋,把门关上了。 门再次打开时,进来的是带我们来的警官。他坐到了对面,有点宣判的感觉。米乐的手在发抖,我在桌下拍了拍他的大腿,他一把将我的手给挡走了。 “录像查清楚了。根本没有性骚扰。你们是清白的。”他耸耸肩膀,“下次遇到这种事直接报警就好了,知道吗?” 我们俩乖乖答应了,也谢谢了他。 “你们俩多大了?说周岁。”他问。 “我十二岁……他十三。”米乐回答了。 “嗯。”他点了点头,让我们留一下姓名和家长联系方式。 “那个……叔叔,能不和我家长说吗?”米乐半垂着脑袋问,眼睛不敢看向警官。 “为什么?” “我不想让爸妈知道我被打了。就是,我不想让他们再为我操太多心,他们平时够辛苦了。” “也是,当家长的要是看到那监控录像,准得心疼死,然后去跟那俩人拼命。”警官无奈地摇摇脑袋。可能他也是父亲吧。 “不过,规矩就是规矩,必须要联系你们的监护人。而且要是想索赔的话,还是得让家长知道,毕竟得去做伤情鉴定。请放心,我们会按照《治安管理处罚法》来处理的。你们俩都没到十四周岁,所以这个行为还是挺恶劣的。” “那个,他爸爸妈妈在外地呢,最近住在我家。我打电话给我爸妈,让他们来,可以吗?”我想出了借口,并用眼神求着警官。 他答应了。 “喂……妈妈。你能……你能来一下xx派出所吗?”一说“派出所”这话,我突然好辛酸,就像我真的做了坏事被抓起来,要妈妈来救我一样,“不,我没事,没有事。就是遇到点小事故。没有,没有,我安全得很,没受伤,米乐也是,一点事没有,真的,真的,你别担心,慢慢过来就好。注意安全,别急,千万别急。” 警官把电话要过去了,很心平气和地对妈妈说了一阵子话,还我手机时,妈妈的情绪稳定多了。 米乐在用袖子擦我的眼角。我把妈妈吓坏了。她肯定想起了过去的事。 “还有个问题。”警官看向我,“你说一下,最后为什么踹人?” 因为我感觉皮卡丘它们很害怕。而且游戏厅的灯光太晃眼了,音乐也太吵了…… “他是为了保护我。当时我被拎起来,他就急了,为了救我才不得不去踹一脚的。他不踹,我就要被掐死了。” 我还在想怎么回答呢,米乐就着急忙慌地抢在我前面开口了。他说得没错,这肯定是我踹人的主要原因。不过我刚刚想到的那些理由也不能被忽略吧。只是要真这么回答,警官肯定会以为我脑子有病或者智商有问题。 他记了下来。然后对我说,我很勇敢。但要记住,保护别人的前提是先保护好自己。 “可要是那个人对你非常重要呢?是你的亲人,或是你最好的朋友呢?”我没忍住,嘴一滑,问了出来。米乐在桌子底下狠狠拧了一把我的大腿。 “你们还小。”他合上了在记的东西,走到我们身边,“保护自己的生命安全才是最重要的。要是有想保护的人,长大以后可以考虑读警校。但也不一定,喜欢的话当然欢迎了。我以前做过刑警,你们要是独生子女的话,还是得好好想想。总有风险嘛。我最好的朋友都牺牲好久了,我和他从小就认识,那时候就跟你们俩差不多大。所以呀,保护好你们自己。” 我们答应了他。 “我看你总有点面熟。”警官从椅子背后打量着我,“你是一中的?” 点头。 他沉思片刻,忽地问我是不是踢球。米乐说是,而且是校队的守门员。 “我就说嘛!”他乐呵地一拍手,“想起来了,我儿子在理工附中。我看他的比赛照片,有一张是罚任意球,里面那个一中的守门员就和你一模一样。” “不是吧,叔叔,你能把人脸记这么清楚吗?”米乐嘀咕着,“也对,毕竟您是专业的。” 我们都笑了。 “太不好意思了,我们今年算是把理工给淘汰了。”我挠了挠脑袋。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比赛不就是这样吗?我那同事的小孩也踢球,他要是在理工这边……” “对了,叔叔,您儿子叫什么名字呀?是14号还是16号?”我问。 “16号,霍宇齐。”警官说。 “我知道我知道,他也是初一的吧?那场2:2,他有一个助攻一个进球。技术很好,还有远射,踢球也很潇洒。”米乐抢着说。 警官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拍了拍我们,说我们小孩有空可以一起玩玩。接着把自己的手机留给了我们,说有什么事的话可以联系他。当晚霍宇齐就加了我们的好友,虽然只在场上遇到过一次,但我们还真算有些缘分。 后来我们还发现他有明明和穆铮的好友,穆铮一发动态,他就会第一时间点赞。 霍叔送我们出去了,离开了会议室里的温暖和人情味,我们俩还不太习惯,似乎下午黑色的记忆又重新爬上了心头。寒风在夜色中席卷不停,爸爸妈妈吹着它在门口等我们了。我看出了他们的不悦,大概是我脸上都是伤。但他们没多讲我,也许是米乐在我旁边,也许只是因为我还好好的,没出什么大事。警官姐姐跟他们交代了几句,和我们说了再见。 肚子仍旧不饿,但总得吃点什么。爸妈都吃过饭了,于是我们就草草找了一家亮着灯的鸭血粉丝汤店。在江元,只要是能开得下去的鸭子店,总不至于太差的。他们付了钱。 “米乐,你今晚到我家住吧?”在上我家车前,我问他。 “欸?为什么呢?” “你不是说不想让你爸妈知道你被打了吗?你肿着脸回去,一下就暴露了。” “倒也是……”他歪歪脑袋。“那得麻烦你了。” 他下意识地想伸手捏捏我的脸,估计是看我脸上添了新伤疤,自觉地把手放下了。 穿过茫茫寒风,到家时快九点了。爸妈一路上又跟我们俩科普了很久的安全知识,所以进门后他们就只说了早点睡,说完便回房休息了。米乐非常非常郑重地又对他们说了一次对不起,态度比平时的我好得多。妈妈摸了摸他的脑袋,说没事就好。我在冰柜里找了找冰袋,准备一会给他敷上。待会我们可以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澡,然后躺在床上打一会手游。 趁米乐洗澡,我去爸妈房间跟他们道歉了。他们没怪我,也没怪米乐。我硬撑着才没在他们面前哭出来。餐厅桌上的饭菜还没收,妈妈歇一会估计就会来收拾吧。我默默把盘子和碗筷都送进了厨房。他们很可能是吃饭吃到一半被我喊出的家门。 怪不得米乐那么愧疚。 我挺混蛋的,一直挺混蛋的。 “柯柯,我得再认真问你一遍。”都洗完以后,米乐躺在我的铺上玩手机,翘着不长的二郎腿,“你那里真没问题吧?不会成韦小宝了吧?” 然后他就遭到了一只皮丘、两只皮卡丘和一只雷丘使出的撞击攻击。他放下了手机,把那四只电老鼠都搂住,说今天还是非常幸福的。倒霉是很倒霉,但那俩人一点都别想影响到我们。 我觉得他说得没错。 “决定了,我带走皮丘就好了。皮卡丘和雷丘都归你!”说着呢,他把最小的皮丘放到了床上,然后将那三只抱在怀里递给了我。它们黄澄澄的,面带幸福的笑容,仿佛一大把金灿灿的花。 “米乐,你今晚一个人睡下铺怎么样?”我忽然问。 “可以呀,毕竟是你的房间。不,你们的房间。客随主便喽。” 我把属于我的三只都带了上去,而弦弦的皮卡丘和米乐在生日送我的那只还像以前那样乖巧地趴在原来的位置上。嘿,给你们俩介绍三个新朋友,以后要好好相处,不可以打架哦。我和弦弦不在的日子里,你们得看好家门,保护好爸爸妈妈。 米乐关掉了房间的灯。时隔两年半,弦弦的上铺终于又躺了一个人。今天有过这么一个时刻,让我觉得自己有点像他,像他那样努力而勇敢地保护别人。也不对,我也想保护弦弦。我是在接近他、变成他吗?还是在接近、成为自己?说不清楚。我只知道我现在躺在他的位置上,想做一个见到他的梦。然而我明白我梦不到他,即便梦到了,那个昏暗的影子也不是他,不是那个离我远去的背影。他究竟在哪里,离我有多远?我得走多久的路才能看见他?他或许离我很近,近到我能回想起他在这里发出的呼吸、呓语与鼾声;或许很远,远到我一个人行走到世界的尽头,看到悬崖和倒悬的瀑布,也找不到他坠落的影子。 我幸福吗?我失去了躺在游戏厅地板上时的确信。黑暗的房间里没有晃眼的灯光,没有吵闹的音乐,连皮卡丘们都沉默了。 下面传来翻身的声音。 柯柯,你想弦弦哥哥了吗?米乐问。 为什么你总叫他哥哥呢? 他比我大呀。还有就是,我不好意思这么喊你嘛。但是,如果你今天想听的话,我可以叫一声。就一声哦。 我没让他喊,只说了声睡吧,晚安。 [1]从“我觉得天门洞开”开始至本段结尾,引自加缪《局外人》第一部的结尾。 23 消失的与留着的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小老弟,我们的小英雄!”姐姐从背后搂住了我的脖子,炫耀似的摇晃着我的脑袋,像是在展示或者推销我。我一定从脖子红到了脸,想找个缝钻进去。好在面前都是自己人,除了身边的米乐,就是坐在对面的岳隐跟叶芮阳。川哥本来也要来的,但家里突然有事。 不用说,姐姐昨晚就知道了我们的事,然后把朋友们都喊了出来。一是大家一个寒假没见面,一起玩玩;二是给我们俩“压惊”——虽然我们现在没那么害怕了。 “我才不是什么小英雄呢。”嘟囔了一句,还是乖乖任她摆布。 “好啦,我知道了,柯柯是大英雄。”岳隐拖长了“大”的音调,机灵地眨眨眼睛,我脸红得更厉害了,都不敢看米乐和叶芮阳。 “你都要成网红了,昨天川哥把微博上的视频发给我,吓了我一跳。”叶芮阳很关切地望着我,“那男的跟疯子似的,有本事去找个壮汉打呀,欺负小孩算什么本事?” “我才不想当什么网红呢,有什么意思……”我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叶老大的弟弟就是个小网红,马上住了嘴。他一点没在意,可能想都没想到吧,仍在为我跟米乐鸣不平。 阿放要是遇到了这样的事,叶老大的反应一定会比我激烈得多吧。 “有件事我不太明白,我当时非常努力也非常礼貌地去跟那个姐姐解释,但她听都不听,认准了我在性骚扰她。为什么她不愿意听我说话呢?”米乐问大家。 “社会上乱七八糟的人多得是,很多人就是不讲道理呀,又不是在学校里,有老师管着。有的人脑回路跟我们根本不一样,你没法指望他们理解你。”叶芮阳说。 “是吗?”米乐似乎是觉得这个回答太过简单了。 “因为你没办法自证无罪吧。”岳隐用胳膊撑起自己的脑袋,“当时她硬说你做了坏事,又没有调监控,你没证据来证明自己无罪。所以,对她而言,你就是有罪的。书上说,人可以证明自己做过一件事,却没法证明自己没做过一件事。” “那我要是说你们都做过坏事,你们肯定也都没法证明,所以你们就都有罪吗?”叶芮阳问。 “你别这么激动嘛。”姐姐看着他,捏了捏我的后颈皮,我打了个激灵。 “有罪无罪不是由那些人说了算的。”岳隐转头看向身旁的人,“法律说了算,我在网上学过,任何一个正常国家的法律都不会因为你无法自证无罪就推断你有罪。” “还好是这样,不然监狱要不够用了。”叶芮阳哼了哼。 “不过,我还是想到了一点别的东西,想说出来。你们可以骂我,也可以生我气,尤其是柯柯……”米乐小心地望了望我。 “你说,我才不会生你气呢。” “就是……那个姐姐反应那么大,那么凶,还叫人打柯柯,我确实很生气。但是事后想,她是不是只是想保护自己?” “你怎么还替她说话了?”叶芮阳脱口而出,“你的脸还肿着呢。” 我没怎么生气,但没吭声,用眼神示意米乐接着讲。他受到了我的鼓励,说了下去: “她的方式是不对,很不冷静,非常极端,但……” “得了,这有什么可说的?她就是仗着自己是大人,想欺负小孩。正好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又有了道德的制高点,就为所欲为。这种人少吗?自己一身戾气,又不敢对别人发泄,就拿所谓的‘熊孩子’撒气,指望着别人欣赏他。不敢碰小孩,就去虐待动物,反正不违法。前不久不就有个名校大学生用弓箭射猫吗?我听说,虐猫是因为猫的叫声像婴儿。所以说这种人都是心理变态,今天虐猫,明天可能就拿刀去幼儿园门口砍小孩……” “行了行了,别说了。”岳隐用胳膊肘捅了捅叶芮阳,他乖乖闭嘴了。 姐姐的手僵住了。 “我懂你的意思,也知道你很关心我们。”米乐说,“但我觉得还是不太一样。可能是因为我们不是一个地方长大的吧。江元和我老家就很不同,在我们那,要是一个女生在街上被人摸了,想要抗议,你知道别人会怎么说吗?‘是不是你今天穿得太少了?’‘是不是你一直盯着人家看,让人家误会了?’‘你长得很好看吗?谁想碰你,别自作多情了。’差不多就是这样。” “受害者有罪论。”姐姐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哪都有,江元就没有吗?很多人就是陷在这一套逻辑里,遇到什么事都这么说。” “就是想偷懒、装老好人呗,一个巴掌拍到人脸上明明响得很呢。照他们这么说,日本侵略中国,中国也有错呢。”叶芮阳依然愤愤不平,“但这也不是她随随便便打人骂人的借口呀,打人就是不对。” “我明白,都明白。但就是想,她之所以这么暴躁,是不是因为太害怕了?江元我不清楚,毕竟我只呆了半年多一点,但在我们那个小地方,女孩子过得确实有点不容易。” “iknow.重男轻女的地方不少,听说我出生时家里就有亲戚直接在病房劝我妈再生一个呢,还好我爸妈没理会。”岳隐苦笑了一下,“但现在好多了。” “这什么亲戚啊?要生她去生啊!”叶芮阳把我们都逗笑了。 “但我说的不只是重男轻女啦。”米乐笑完后脸沉了下来,“就感觉很多人对女孩子不是很好。” 大家纷纷问怎么回事。米乐有点犹豫,偷偷瞥了叶芮阳一眼,还是开了口: “就是一对夫妻要离婚,但是但是但是……”他一连说了好几个“但是”,似乎是想赶紧把“离婚”这个词驱散,“在法院门口,两人起了争执,丈夫把妻子杀了,而且……” 我们听到“而且”后面的故事后,几乎同时往后缩了一下,简直不敢相信这件事是真的,发生在几十天前,发生在我们同学的家乡。 “太魔幻了。21世纪了,还有《水浒传》里的事。”姐姐坐到了我身边。 “好嚣张啊,谁上法院会带刀啊?他没想离婚,就是奔着杀人来的。太疯狂了,在法院门口杀人,一点不把人命和法律放在眼里。”叶芮阳都发抖了,“赤裸裸地挑衅全社会,这种人不枪毙吗?” 岳隐抓了抓他放在桌上的袖管。厚厚的。 “而且,你知道我们那边的人怎么说吗?还是那一套。说男的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有人说女的一定做了什么什么坏事。可是官方一直在调查,现在还没有公布结果呢。”米乐用膝盖撞了撞我的腿,我任他撞着,以获取一点安全感。 “真是神奇。我们国家比以前进步了那么多,发展得也越来越好,但一些人活得还是非常原始,非常野蛮,像动物一样。”姐姐说,“其实对女孩子不好的环境对男孩子也未必好吧。它会要求男生都不停地努力再努力,要像个男子汉,去承担一大堆‘责任’。米乐,我想,这个男人之所以像个疯子一样,可能不只是这个人有问题——我不是说妻子有什么错,我不知道。我也不清楚你家乡的情况,但也许和他生活的环境有关,跟围绕在他身边的人有关。但无论如何,这个人的行为是绝对不可以原谅的,我也不可能会同情他。只是,他杀了人,又得到了什么呢?一个成年人,难道不知道不能杀人吗?知道了还干,到底是为了什么?什么东西会重要到可以让人把最基本的一点点理智和人性都弄丢了?” “别老是怪环境,想想他是怎么杀人的吧。令人发指、丧心病狂!根本不知道敬畏生命、敬畏法律。他眼里人就不是人,说杀就杀,眼皮都不眨一下。枪毙都便宜他了!” “其实,我想过,要是妈妈在生我前去做了鉴定,而且发现我是个女孩,家里可能会有人来劝她,劝她把我打掉……”米乐说着,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我有个小学同学,好久不联系了,以前偶然听她说过一次,就是她差点被打掉的故事。当时就觉得很不可思议,只差一点,这个人就不存在了,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了。” “你这么说,我觉得我叔叔一家是真的好。阿放生下来以前他们就想过两个名字,不管他是男是女,他们肯定都很爱他。” “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当父母的,但生小孩有时是说生就生。”姐姐说,“生之前想都不想,生下来以后什么责任都不负。真是动物都不如,动物还知道哺育后代呢。” “所以说结婚和生小孩都是大事,没这个准备就不要……” “好啦,别扯远了。对了,你弟弟怎么没来?昨天不是喊你带上他吗?”岳隐打断了叶芮阳的话。 “唉。”他叹息了一声,“他在医院照顾表叔呢,明天我也去。” “怎么了?你舅舅生病了吗?”米乐问。 对呀。肝癌,晚期,还转移了。他说。 岳隐递了张餐巾纸给叶芮阳,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舅舅会好起来的。”米乐沉闷了半晌,只说了这一句话。 “就是,他会好的。不都做了手术吗?才五十多岁,就比我们爸妈大一点,肯定会好的。我们爸妈不都健健康康的吗?”嘴上这么说,我不禁有点难受也有点害怕。再过几年,爸爸就真的五十岁了。 姐姐捏了捏我的耳朵,也安慰叶芮阳,还问了他舅舅现在在哪个医院。 气氛太过沉重了,大家也都不敢说话,最后是岳隐揪了揪叶芮阳的袖子,跟我们讲得说点积极的事。比如,女生现在可以参加市长杯了。我们接下来的对手溪岭中学在小组赛的最后一轮就派上了一位女生球员,她还创造了制胜球。 大家一阵惊诧。可惜川哥不在——他说不定认识这个女生呢。 “市长杯真的允许女生上场了吗?”姐姐问。 “开学初我查过规则,没说允许女生上场,也没说不允许。我看了溪岭中学足球队的公众号,这个女生是初二的学姐,她去年就跟着球队训练,但没出过场。公号里有篇文章是对她的专访,说她一直在和赛事主办方沟通,希望能组织女足比赛。真了不起。虽然比赛没组织起来,但主办方一定认可了女生代表校队出场的资格。本来就应该这样嘛,‘市长杯’的全名是‘江元市市长杯中学足球联赛’,又不是‘中学男子足球联赛’。” “这么说,徐牧是不是能进比赛名单了?”米乐问,“她踢什么位置呀?” “那当然。下学期一定要让教练给徐牧报名。她踢中后卫,穆铮跟我说过,徐牧在小学可以单防他呢。”岳隐讲。 我们几个男生不由“哇”出了声。能单防穆铮可了不得,队里没几个球员敢说自己能一对一防住他呢。 直到这一年的十二月,初二的我才知道所谓的“单防穆铮”是什么意思。那一天一点都不比今天轻松。 24 再现的黑纱 在溪岭中学的更衣室里,我和米乐注意到了叶芮阳戴在球衣左臂上的黑纱。我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前天他晚自习请了假,我就感觉不太对。或许是抱着一丝侥幸吧,或许只是害怕,我没问他,他也没说。距离我们知道这件事才一个多月呀。 “叶芮阳?”黄敏学突然走到了我们仨面前,声音很轻,像一阵微风。他礼貌地指了指自己的左臂,眼神温和关切。穆铮也悄悄跟在他后面。 “我舅舅。”他很勉强地笑了一下,“前天。” 学学探出小小的右手,在空中牢牢握住了叶芮阳的左手,一把将换好衣服的他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我们一起加油。”他望着他说的。这估计是我听学学说的最温柔的一句话。 “嗯。” “都加油。”川哥也走来了,默默和两人碰了碰拳头。陡然发现,他是除了叶芮阳外唯一臂上缠有黑纱的人。在白色球衣的映衬下,这一抹黑色令人如鲠在喉。我和米乐也不知说什么好,此刻只有拍拍我们的伙伴,用行动告诉他我们都在他的身边。 冬日还没有消退,阳光远远谈不上温暖,它像冬天哈出的气一样惨淡,起伏在足球场上,像封冻的湖面。溪岭中学的主场堪称魔鬼主场,岳隐在来时的路上告诉我们,他们一年半没有在主场输过球了。在这之前,袁逸空学长颇不服气地回忆了一番去年的八强赛。第一回合,一中在主场2:1击败了溪中,他和邝灏各进一球。但比赛最后时刻后防线的疏忽大意导致了一个失球。第二回合,一中因为这个失球付出了代价——溪中在主场取得了1:0的小胜,总比分是2:2平。但因为客场进球规则,溪中凭借在一中主场取得的一个进球得以晋级。 “其实溪中的主场也没什么特别的,强是强在距离市区太远了。客队得长途跋涉,光坐车就坐得筋疲力尽。也难怪,溪岭几年前还是县呢,现在划成江元的一个区了。我们去年没做好准备,坐了一个半小时的车,到了以后还找不到吃饭的地方。但今年不一样了,而且我们的情报工作越做越好,是吧?”袁逸空说着,赞许地望了望坐在过道对面的岳隐。她和我们一道听着,看似专心致志,学长问她时却好像又心不在焉。徐牧提醒了她一下,她才慌忙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夸奖。 学学哼了一声。 “咱们的主场不一样是魔鬼主场吗?小组赛一分钟都没落后过,3场进了13个球,应该是所有球队里主场进球最多的吧?第二回合溪中来我们这里也很累,今天先拿下比赛,回到主场,我们能把溪中撕成碎片。” “话是这么说,但淘汰赛和小组赛是完全不同的。小组赛还有犯错的机会,淘汰赛上任何一个错误都可能让我们回家。所以还是得小心,吸取去年的教训嘛。”队长开口了,“我们今年比去年强多了,稳扎稳打,能拿下溪中的。” 在校车上时大家还是有说有笑,信心满满,虽然我什么都没讲。无非是害怕晕车。校车可不比自己的车,大家都在上面,我要是憋不住吐出来,肯定得把所有人恶心一遍。得知要坐一个半小时的车,还没上去呢,一股汽油味就在我的脑子里翻滚了。然而今天上车以后,我倒没太过难受。米乐逗了我几回,我竟然还有余力反击他。搁在以前,我在车上动动就要头晕眼花了。 难道是我长大了吗?听大人讲,小孩长大了就不会晕车了。 也不一定吧。曾朔石学长下车后的状态明显就不太对,在路边蹲了好一会。队长上去问了问他,让他深呼吸了几下以后才扶着他跟我们一同进了更衣室。很快,教练便告诉我,这场比赛我要首发了。这一场比赛我们换了一个331的阵型,袁逸空、叶芮阳、赫明明是三名后卫,黄敏学在左,邝灏在右,李百川居中,穆铮单箭头。涛涛没来,我以为教练会给米乐首发机会。 站到门前,我望见叶芮阳在更前方的身影,获得首发的喜悦很快被风中飘飞的黑纱遮住了。我偷偷咬着自己的嘴唇。此时此刻,无比清楚的只有一点:专注。赢下比赛是对我的朋友最好的帮助。教练在更衣室里也发现了黑纱,她很关怀地好好问候了叶芮阳一番,我还听见了她问他今天愿不愿意上场。我们的老大给出了一个斩钉截铁的回答:当然愿意,而且会竭尽全力。 没错。我们一起加油呀。哨响的那一刻,我用手套锤了锤队服胸前的校徽。 或许是深知客队远道而来的疲惫,溪中抢比赛开局的作战方案在比赛的第一分钟就展现得淋漓尽致。进攻队员的前插和推进十分坚决,像一拥而上的群狼,即便球权到了我们脚下,溪中的前锋也会不依不饶地逼抢。我们的后场出球变得极为艰难,由守转攻更是无从做起。按理说,我们331的阵型会形成很有弹性的阵线,然而溪中凶狠的逼抢就像一个订书机,挤压着我们的阵型,本该出现在中场的黄敏学和邝灏被迫退到后卫线上协助防守,完全无法组织进攻。三后卫的阵型一度被压成了五后卫,加上川哥本就负责中场防守,门将以外的七名球员有六人都退到本方禁区附近,331直接变成了601,除了穆铮,我们再没有另一个进攻球员。而比赛前十分钟,他连球都碰不到几次,几乎孤零零地消失在了对方的半场。 太窒息了,即便是在客场面对北川中学都不曾被压制得这么彻底。我将一记直奔门楣的远射托出横梁,在队友“好扑”的喊声中挣扎着站起来。真不知黄敏学在车上说的那句“撕成碎片”是对谁讲的。要是再这样踢下去,变成碎片的恐怕是我们吧。 溪中的角球开出了,在前点,距离球门很近。我下意识地冲出去,想摘下这个球或把它打出去。它的速度快极了,还有些飘忽,我冲到一半,对方的10号前锋已经高高跃起了,他轻轻一蹭,皮球好巧不巧地从我头上飞过去。我举起的手臂碰都没碰到它,而身体却还保持着继续前进的姿态。 “漂亮!” 我不禁喊了出来,用额头狠狠地撞了一下叶芮阳的胳膊,他也重重拍了一下我的肩。球从我头顶漏过去以后,是他及时出现在球飞行的轨道上,甩头将它顶离了我们的大门。邝灏学长在球的第二落点得到它,想都没想,大脚将球踢出了边线。而我只是在勉强转过身来目睹了队友的补救。准确、及时、坚决,叶芮阳的出现实在是救了我一命,且不说这个球会不会直接飞入球网,但凡他早一步或慢一步,后点的溪中队员就会碰到皮球,场上的比分恐怕也会立即改变。 “守得不错!多喊一喊!”教练在场边拍着手大喊。 “不慌,该解围就解!”袁逸空学长也喊了,“守得住!精神一点!” 话音刚落,溪中的界外球就掷出了。来不及想刚刚的失误,我又得集中精神。叶芮阳给了我一次机会,但人不会总有机会的。在接下来的比赛中,我们依旧采取守势。正如教练和学长所说,淘汰赛与小组赛是天壤之别。溪中的每个队友都像装上了永动机,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体力,把我们死死摁在了本方半场。直到上半场进行了大半,穆铮才获得了一次射门的机会。那是一记高出横梁的远射,没给对方门将一点表现的机会。而我和队友们则有些疲于奔命。除了那次角球进攻外,溪中还获得过一次单刀机会,源于学学在左路的一次传球失误。当时我们刚刚获得了球权,阵型还在慢慢恢复,正准备组织进攻,却因为猝不及防的失误被迫重新转入防守状态。溪中的直塞球打穿了我们的整条防线,10号一马当先,甩开了我们的三名后卫,杀奔球门而来。 无论如何,我都要弃门出击了。横下一条心来,我再度冲出球门扑向他。他的步频有所改变,这是身体传递出的射门信号。于是,我将自己的四肢都尽力张开,像一只鼯鼠——就是那种会舒展身体在空中滑翔的松鼠,为的是扩大防守面积,全力干扰他的射门。我应该还大吼了一声吧,真是想到了一切能想到的办法。望见我不顾一切地冲出来,10号似乎也有些动摇,他没有选择过掉我,而是在我扑上来以前仓促地射了一脚,球打在我的右腿上,蹦蹦跳跳地出了底线。10号懊恼地抱住了头,这时明明才赶到禁区,将我拉了起来。 “对不起,那个传球太随意了。”半场哨响后,学学上气不接下气地走向防线。听到学学的话以后,后卫们只是呆呆地“嗯”了几声。不是敷衍,也不是在生他气,只是太累了。他们三个的体能都到了瓶颈,正像失控的气球,在场上漫无目的地飘着,这是通过慢走恢复体力与心跳。 唯一还能正常动弹的后防线成员只剩我了,我准备上去拍拍他。然而学学也累坏了,竟靠在了我身上,我吓了一跳,但还是扶住了他。大家几乎都是互相搀扶着回更衣室的,一回去也都是瘫在椅子上。岳隐和徐牧敲门时,距离门最近的几个人谁都起不来,还是米乐跑过去开的。她俩各拎了一塑料袋的运动饮料进来,不消说,大家就差“声泪俱下”了,仿佛游击队打了一夜仗终于见到了乡亲们,明明直说她们改叫“及时雨”好了。 “溪中也变强了,去年他们没那么疯的,简直想把我们一口吞掉。”许祥边帮大家开饮料边说。 “没事,他们上半场抢得那么凶,体能迟早跟不上。只要没把我们一棍子打死,下半场我们就能干掉他们。”袁逸空大口大口灌着蓝色的蓝莓味饮料。喝完后,他草草抹抹嘴,过来对我和叶芮阳说,防守时可以更兴奋一点,扑出一个球就相当于打进一个球,甚至可以庆祝,像意大利人一样。后卫基耶利尼完成防守后,守门员布冯总会振臂怒吼并与队友拥抱,以肯定他扼杀进球的精彩表现。要把防守当成和进攻一样需要配合与激情的事来做,优秀的防守会摧毁对方的信心。 教练没说太多的话,让我们休息了一会。随后宣布了下半场的调整:用阎希换下川哥,邝灏回到中路。并吩咐我们如果不知道怎么处理球,就尽量传给队长或者阎希,他们是队里盘带最好的球员,知道怎么护球。 “不要慌,不要慌。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去年的亚军都赢不了我们,溪岭又怎么样?”在教练不说话时,袁逸空俨然就是另一个教练,不断地鼓励着大家,“防死。只要不丢球,回到我们的主场,他们绝对没戏的!” “对了,不是说溪中还有一个女队员吗?”米乐突然问,“她下半场是不是要上?” “没错,童婧学姐嘛。她超级可爱,说话特别甜。我和岳隐刚刚在通道里跟她聊了会。”徐牧说,“她去卫生间换球衣了,下半场肯定上。” “她是不是比男生还厉害?”米乐问。 “至少她的技术比溪中的很多男生都好吧,他们公众号是这么说的。”岳隐讲。 我和叶芮阳面面相觑,上半场溪中的攻势已相当凌厉了,下半场如果再换上一个进攻队员,防线无疑会面临更大的危机。 “不是,换个女孩子上来,这怎么防啊?”明明皱起了眉头。 “该怎么防就怎么防,该铲铲,该撞撞,就这么简单。”学学说,“有什么好问的?” 我怀疑徐牧这回真要去锤他了。 “人家是女孩子呀。”明明明显对学学的态度很不解。 “女孩子怎么了?你看不起人家吗?”得亏是累了,学学的声音没那么大,“她是来比赛的,不是来玩的。既然准备好站到球场上,就没有任何特殊的。该死,这是赛场,大家上场不靠别的,就只靠自己的实力和教练的安排。她有能力、有资格上场,那就得和别人一样。她只是个普通对手,跟她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 “他说得对。你们要是特殊对待才是看不起女孩子。平常心。我们尊重每一个对手,努力去战胜他们,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尊重。”教练过来敲了敲学学的脑袋,又望向明明,明明忙道歉说自己没有看不起女生,只是有点担心,现在完全明白该怎么办了。 其实我们都清楚的,他不用解释我们都清楚。徐牧友好地拍拍他,告诉我们,之前在通道里,学姐让她转告我们,待会她上场了,大家都不要有任何顾虑,正常去踢。 “她还说要进我们球呢。以前可从没有女生在市长杯进过球哦。”岳隐笑着走到我和叶芮阳身边,“你们可别让她创造纪录啊。” “你还是盯着黄敏学说吧,这家伙上半场那个传球把我心脏病都吓出来了,还好意思在这里夸夸其谈,我真想把他的脑袋拧下来。”徐牧咂咂嘴,轻轻踢了他一脚,学学没还击。 “没事的,我们一起加油。”叶芮阳说着,起身走到学学椅子后面,和他击了下掌。 25 绝杀与冲突 “一中的朋友们,做好准备了没有?” 下半场进行了七八分钟,溪中的攻势依旧不减。但经过上半场的锤炼,我们的防线习惯了他们的进攻节奏。我也做出了几次扑救,将对方的射门拒之门外。大家似乎建立起了信心,正如“指导袁”所说,只要溪中打不死我们,我们就能找到一击致命的机会。尽管目前为止我们仅有两次射门,但阎希的登场无疑带动了我们的进攻,一中已经能隐隐威胁对手球门了。 溪中的教练一定察觉到了潜在的威胁,战术调整应运而生。在溪中获得了一次界外球后,他们没有立即掷出。场边已经有一位替补球员站着了,和我们那天在照片上看到的相差无几,是个短发的女孩子,戴着护目镜。她的那件球衣稍稍大了些,风吹过时带起了衣摆。女孩的球衣下有厚厚的黑色内衬,在还没有变暖的季节,它们严严实实地保护着她。 “我们的王牌出场了!溪岭中学队换人,换上24号童婧……” 随着现场mc激动的声音,看台上不多的观众也纷纷起立鼓掌。童婧直接换下了溪中的场上队长,她接过袖标,踏踏实实地戴在了臂上,伴随着替补席的呼声大步流星地跑上了场,像一阵紫色的风。 她好像比我要高呀,虽然我也在慢慢地长个子了。 来不及多想,她上场以后便稳稳地接到了队友掷出的界外球。一时没人上前逼抢,她便从容地用左脚一撮,球划过一道弧线,从球场右侧迅速转移到了左侧。边路的33号停下球来,晃出空间,从45度角吊入禁区里。本来我们的防守球员在局部占据了人数优势,但随着这次扯动了整条防线的长传转移,球传入禁区时后卫已出现了失位。10号冲到了最前面去争抢这个落点,把叶芮阳死死卡在身后。我及时地往前冲了冲,跳着将自己甩出去,在球要落到10号面前之际一拳将它打到了禁区之外。然而警报并未解除,童婧鬼使神差般出现在皮球落下的位置,她没有停球,一脚凌空射门,球越过了所有人的头顶,在门前快速下坠,“砰”地一声砸到了横梁下沿。我慌忙回过身去,像扑住一枚要爆炸的手榴弹,把球死死按在地上。有溪中球员举手向裁判示意球已越过了门线,但主裁判望了望场边的边裁,对方摇了摇头。 “你们都给我认真一点啊!贴住她,贴住24号!别让她射门!”我一手抱着球,一手用食指戳了戳自己的脑袋,示意大家集中精神。 不得不承认,童婧学姐能够登场比赛绝对是因为她过人的实力。当我们真正想要去逼抢她的时候,她优秀的盘带总让我们的队员无功而返。登场以后,她成为了溪中的指挥大脑,每一次进攻都从她这里发起,球经过她的调度,进攻思路便被梳理得非常清楚。毫无疑问,她之于溪中就像邝灏学长之于我们。 她的步频极快,小技术也相当出彩。当推进到我们禁区前沿时,她横向高速带球,再次扯动了我们的防线。然而就在横着盘带之余,她用右脚诡异地一推,球几乎垂直于她的行进方向,不快也不慢地滚向了我们的防守空隙。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而10号恰恰默契地从侧面杀到球的路线上,他这次没有任何调整,稳稳地来了一脚射门。球奔向球门右侧,我伸长了胳膊倒地扑救,球还是擦过指尖进入了球网。 “该来的总要来的!溪岭中学队进球!进球队员是10号……” 溪中小小的球场上第一时间爆出了震天的欢呼,在一片嘈杂中,我们所有人有些木讷地望着停在球网里的球,只有队长在走向我们,叫大家站起来继续比赛。袁逸空跑到了裁判身边,举着胳膊不知说些什么,然而我们这些初一的小孩似乎还没有缓过神,刚刚的丢球太过突然了,就像童婧的传球那样意想不到。 到底是守不住了吗? 我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哨子,它遥远得像从地平线那边传来的。溪中同学突然围到了主裁判身前,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扭头一看,边线的边裁将旗子平平地举向了前方,脸上是一副无奈的笑容。 越位了,进球无效。运气真不错。 “不要争了,大家回去比赛。”面对溪中队员的质问,裁判已将手伸进了上衣口袋,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出黄牌警告。在他做出判罚前,戴着队长袖标的24号及时将队友们一一劝回了位置,使他们冷静下来。在她的指挥下,溪中的进攻卷土重来。虽然因为体能的下降,他们难以像上半场一样撕咬我们,但有了一个思考的大脑,他们的体力分配和进攻选择规划性强了不少,这也抵消了体力消耗带来的负面影响。 比赛大概到了50分钟吧,教练做出了第二个换人调整,撤下穆铮,换上米乐。或许是要变回四后卫,稳守平局了?但米乐上场后向我们传递的战术并不是变阵,他取代了阎希现在的位置,将后者顶到锋线上。 变阵的效果尚未显现,倒是让对手嗅到了机会。童婧显然在剩下不多的时间里向队友们下达了起高球的指令,想通过高空轰炸的方式摧毁我们的防线。这也是打开局面的最后一招,溪中随之换上了一个一米八五以上的高个球员。他一上场便扎入我们的禁区里,童婧的所有传球都指向了他的头顶,而他的工作就是将球顶给自己的队友。好在我们的三名后卫都不算矮,加上米乐和学学也不断干扰,溪中的狂轰滥炸并没有收到什么效果。只有在一次战术角球中,童婧兜出的弧线传中让他们获得了绝佳的头球攻门机会。大个子把球顶向了球门远角,好在球速不快,米乐在角球开出前便稳稳站在了门框前面,于球门线上用胸口把球生生挡了出去,叶芮阳随即大脚解围。 但这球并没有向界外飞去,而是奔向了球场中圈。对方的中后卫稳稳站在了中圈弧顶,想必会拿下这个高球,继续组织进攻。 身着紫色球衣的队员跳了起来,我从散开的人群中看见球从他的头顶蹭了过去,可能只碰到了他的头发。这是一次冒顶。球弹到地上,往溪中的半场滚去。就在这时,一个白色的影子疾速从失误的溪中中后卫身边闪过,赶上了慢慢向前运动的皮球。他大大趟了一步,利用自己的速度登时将失误的中后卫甩到了身后。与此同时,所有人都像疯了似的往溪中的半场狂奔而去,毫不停留。 比赛已经到了最后时刻,任何一次进攻都可以决定胜负。在千钧一发之际,阎希抓住了对手的失误,健步如飞,已然冲入了禁区,他所面对的只有守门员一人。溪中的门将像我上半场一样弃门而出,仿佛出山猛虎扑向了他。而阎希没有射门,他轻轻一拨,皮球脱离了门将能接触的范围。他正要追上球推射空门时,溪中的守门员已无法控制自己飞出去的身体,他的左脚带倒了阎希。一声哨响,才跑出中圈的裁判远远地将手指向了点球点,而场地另一边的边裁也挥起了旗子。几乎是同时,我看见几名还在奔跑的溪中队员垂头丧气地停了下来。 点球,价值连城的点球。在比赛的最后时刻,被压制了一整场的我们获得了改变比分的机会,而一切源于米乐的门线救险和叶芮阳的大脚解围。溪中距离杀死我们只差了几厘米的距离,而现在命运的天平已悄然向我们倾斜。“进攻赢得胜利,防守赢得冠军”,不止一次听袁逸空说起这话。谈夺冠还为时尚早,但要取得胜利,机会就在当下了。 队长抱住了球,肯定是由他来主罚。大部分人都站到了禁区外,叶芮阳和米乐则留在了我们的半场。前者寸步不离地跟着对方的大个中锋,后者则伺机协助队友。 可队长并没有带着球走向点球点,而是将球轻轻递给了身穿18号球衣的队员。 操刀主罚的是学学。 裁判示意开始罚球的哨声响了,我相信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这可能是决定这场比赛胜负,乃至两队谁能晋级四强的一次射门。 我远远望见学学毫不停顿地跑向了停在点球点上的皮球,没有上次的小跳步,他毅然决然地直接打门,我一眼就看出他是要打左下角。对方门将也猜中了他的意图,在他射门的一刹那往那里横扑而去。那是一脚势大力沉而又角度刁钻的射门,球紧贴着草皮,如离弦的箭,蹭着左侧门柱进入了球网。无法扑出点球的门将在皮球入网后重重地锤了一下地面。看到这一幕后,我抑制不住地冲出了球门,对着场边的替补席振臂高喊了几句自己都听不清的话。回过头时,已看到学学将手指高高指向了天空,叶芮阳正从后面抱住他。大家聚拢到了一块,拍打着他们,仿佛球是他们一同打进的。再往替补席上看时,川哥也把手指举了起来,虽然套上了外套,但他仍留着黑纱,继续把它缠在左臂上,任它在空中飘飞,像飘动的芦苇,散发着听不见的生命的回声。 我也这么做了。进球的激动与一股难以言说的伤感或温柔在交织。要是裁判这时吹响全场比赛结束的哨声就好了,我想立刻去抱住叶芮阳。但这是不行的。mc有些沉闷地报出了进球信息,并提醒所有人,下半场补时4分钟。还有最后4分钟,我们要把胜利牢牢守住。 这时结束的话,今天就完美多了。 溪中中圈开球,他们有四个人一横排地站到了中线上。很明显,球被开出后会是一次孤注一掷的进攻。童婧拖在四人的阵线后面,接到队友的回传,她身前没有任何干扰。长传球穿过冬日的最后一点天空,准确找到了大中锋。他尽力一顶,球落在我们的禁区前沿,33号已然是一副挽弓欲射的架势,只等皮球落入他的射程。叶芮阳再次及时出现,迎着他踢出的腿,将球抢先踢到了界外。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丢球后的溪中难以在短暂的时间内形成威胁。或许这便是足球的魅力所在?占据绝对优势,轰出了接近二十次射门的溪中始终难以撼动我们的防线,反倒是我们只凭借一次犀利的反击就取得了进球。当然,运气也是重要的因素。溪中有过几次绝佳的进球机会,要是把握住一个就胜负难料了。 终于有机会放松绷紧的神经想这些事了,因为我们在进行最后一次换人。毫无疑问,教练是想消耗比赛时间。作为进球功臣的学学不紧不慢地往场下走着,许祥学长已经等在场边了。 可学学有点太慢了,跟饭后散步似的,很明显是在拖延时间。用换人消耗时间是规则允许的,但这样故意地拖延很可能会吃到黄牌。大概有20秒吧,学学还没下场。溪中的33号不耐烦了,直接冲到了他的身边。大概是要催促他快点下去吧。 “快点啊,你们家不是死人了吗?还不赶紧去奔丧?” 他说了什么? 我有些发愣,怀疑自己是听到了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声音。毕竟它很陌生,与我也有一段距离。 “你他妈说什么?” 这声音和语气就很熟悉了。考完期中考试的那个晚上,我听到过。 “你家死人了!死人了!怎么了?” 响多了。我全听见了。 在距离边线没有几米的地方,冲突的导火索点燃了,顷刻便是一次爆炸。我远远地从球门那跑过去时,学学已经和对方的33号揪在了一起。我下意识地看向叶芮阳,他冲向了33号,但对面的10号拦住了他,两人随即开始了推搡。所有的人都在往事发现场赶,包括裁判和双方的替补席。喊声和骂声从球场的每个方向传了过来,更让所有人的理智不断丧失。我几乎不知道该拉谁,同样无助的还有米乐,我们俩的目光在混乱中碰撞了一下。 “叶芮阳,老大,哥,哥,你别,我求你了,别!”米乐明显是抓住了叶芮阳的衣服,用尽了全身力气想把他和对面的10号分开。而对方已涨红了脸,死死地抓着他的胳膊。我加入了这场争夺,想把叶芮阳带回来。而更多的人似乎围到了学学那边,刚刚他们俩好像都动了拳头。队长和袁逸空学长都去拉了,我还听到了童婧的声音,戴着队长袖标的她也在努力让双方的球员分开。我们俩来了以后,叶芮阳好像冷静多了,加上教练也赶到了,他已经在往圈子外面退了,可10号仍不松手。替补席上的川哥冷不防冲了上来,狠狠地推开了对方,于是,他纠缠的对象立刻换了人,又是一次相互推搡,10号最终被撞倒在地,但仍不忘伸腿把川哥也给绊了。这种不屈不挠、坚忍不拔的态度现在想来真有点滑稽,也让冲突多了点闹剧的色彩,简直就像一群相互撕咬的小动物。 最终,在双方教练和队长的干涉下,身着白衣和紫衣的人终于分开了。三个裁判聚在了一起,稍稍商讨,然后叫来教练和队长,向他们宣布判罚结果。 “该死的,我的纪录准没了。”学学擦了擦自己的脸颊,不知擦去的是汗水还是眼泪。叶芮阳的手紧紧搭在他肩上。 “输不起就直说,什么玩意嘛。”川哥也在场上站着,他大概也知道了自己会是什么下场,索性跟大家呆在一起了。 “你们有本事别摆大巴啊!缩头乌龟!给裁判送钱了吧!”川哥的声音不小,33号想必听到了,从人群中冲出来,还做了个数钱的动作,队友们急忙把他拉了回来。然而裁判的耳朵也不差,本来还在跟双方的教练和队长解释,一听这话,径直走到溪中的球员面前,将一张鲜红的卡从裤袋里掏了出来。[1] “溪岭中学33号,暴力行为、辱骂裁判,红牌。”话才说完,他又看向了10号,“10号,暴力行为,红牌。” 他将手指向了场外,随后马不停蹄地走到了我们这里。所有人都呆在一块,安安静静地等待他的裁决,像受审的犯人。 裁判拿着红牌的手举起来了。 “一中18号、4号,暴力行为,红牌。”他又将手伸进了上衣口袋,掏出黄牌来,“5号,推搡犯规,黄牌。” “裁判,他们俩是因为我的事才动手的。你给我红牌吧,跟他们没关系。”叶芮阳走到他面前低着头恳求。执法者一言不发,只是将手指向场外,示意被罚下的球员立刻离场。 “没事的,我自愿的。没啥。”学学倒安慰般地拍了拍他的腰,和川哥一同走下了场。 他们俩肯定是清清楚楚地知道上去会是什么结果吧。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除了和叶芮阳一同往自己的防守位置走以外。要是对方是对我而不是学学说那句话,我会跟他动手吗?我不知道。也许没这个胆子吧。但那句话真的好过分,说不定我会像弦弦被铲得飞起来的那天一样,一下冲上去把他推翻呢。大概吧。我今天居然这么冷静,冷静得有点愧疚。我可是叶芮阳的同桌呀。 出现了四张红牌和一张黄牌后,比赛重新开始了,场上是6打7,估计谁也不会料到这场比赛是这样的结果吧。裁判也没多给时间,几脚传球之后就结束了比赛。大部分人都自顾自地往替补席走了,直到被各自的教练赶回中圈握手。只有双方的队长还守着职责等在列队的地方。几乎每个人的脸都阴沉着,这种时刻一点握手的心情都没有。 “守得不错。”和童婧学姐击掌时,她忽然说了一句。抬头一看,她已走到了米乐身边,对他说了一句“很好的封堵”。虽然大家今天都很失态,但她还保持着自己的风度吗? “同学,我不知道你家里发生了什么,但我很难过。我先替我的队友向你道歉了,你们在更衣室等一下,好吗?”叶芮阳躲在队尾,也成为了最后一个和她握手的人。 “这事和你没有关系。不过,谢谢你。”他有点难为情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到场边了。教练和岳隐都在等着他。 “好啦,大家不要垂头丧气的,我们还有机会的,不是吗?还有一场比赛呢。”我们正离开球场往更衣室走,再次听到了童婧富有磁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肯定是把剩下的队友都集中到了场上。 “队长说得对,我们今天踢得很好,就是把握机会的能力差了点。不要抱怨裁判,我们自己去找不足,下一场有的是机会……”溪中的教练也在讲。 在通道里,我听到了“溪中必胜”的口号。然而我只想赶紧回去,找到我的伙伴们。 进门后,发现学学已经换好了衣服,正和叶芮阳坐在一块。 “总之,今天真的很谢谢你。” “没什么谢不谢的,该死,咱是自己人嘛。” “之前,我对你还有点偏见,还觉得你会把我弟弟带坏呢。对不起呀,你挺好的。”他有些犹豫,但还是把话说出了口,“所以……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吧?” “当然喽,不然呢?”学学轻巧地对着叶芮阳笑了,又是那种非常阳光和澄澈的笑容,像能漂浮在空气中一般。 “当朋友多没意思,要当就当他爸爸呀!” “我是你爸爸好吗?” 相声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我发现了一件很神奇的事!特有趣!”见气氛有所缓和,米乐转了转眼珠,故作神秘地对大家说。 “什么呀,是不是你一上场我们就能进球?这规律早就发现了。”叶芮阳摇摇脑袋,“喏,还是学学发现的呢,我一直记得。” “不是啦,比这神奇多了!”米乐吐吐舌头,把大家的胃口都吊起来了,纷纷求他别卖关子了。 “那就是——除了我以外,谁都进不了柯柯的球呀!进了都能给你吹出来!” 还真是这样,大家也都笑了。我故意地推了他一把。现在可以随便推了,反正不会吃黄牌。 教练和队长进来了,他们并没有责怪任何人。只是过来摸了摸我们的脑袋,并告诉我们,以后要是场上起了冲突,要第一时间把双方分开,避免冲突扩大化。她不希望任何人在球场上受伤,尤其不希望因为冲突而受伤。 敲门声响了。一个女生在门外问能不能进来,教练出去了,让我们赶紧换好衣服。门再打开时,我们见到了双方教练和童婧,还有溪中的几位同学——他们是被带来道歉的。 “下次再出这样的事,不用你动手打他,我亲自帮你收拾他。但是,你小子别这么明目张胆地拖时间啊,明白没?”溪中教练揪着33号。我看出他已经被骂哭了,刚刚道歉时说话都不利索。 “明白了。”学学低着头说,也不知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 “恭喜你们了,不过别高兴太早哦。第二回合,可不一定给你们拖时间的机会呢。”童婧对我们笑了笑,把护目镜缓缓地推到了额头上,露出温和而自信的眼睛。 [1]摆大巴:“摆大巴”是足球术语,出自知名足球教练穆里尼奥。“就像我们葡萄牙人习惯说的,他们把大巴停到了球门前面。”2004年9月切尔西主场被热刺0比0逼平后,主帅穆里尼奥这样评价对方的死守。但穆里尼奥本人也是这一战术的使用者。大巴战术来源于意大利的链式防守,意思为前场只留少数进攻球员,大部分球员防守至中后场位置。抓住对方进攻留出的间隙,大脚开球传给进攻前锋,迅速反击。这是足球战术中最保险的战法(被球迷戏称为901或者乌龟阵),可以最大限度减少丢球,保住胜果,但在足球的艺术性与观赏性上饱受质疑。 江元市市长杯淘汰赛第一轮 上半区 溪岭中学0:1江元一中 江元三中2:2江元外校 下半区 北川中学1:2五十四中 桃渡中学2:0台城二外 江元一中队内数据 射手榜 球员进球数 穆铮6 邝灏3 阎希3 黄敏学2(2) 王晓亮1 张涛涛1 赫明明1 米乐1 许祥1 助攻榜 球员助攻数 邝灏4 阎希4 张涛涛2 黄敏学2 柯佩韦1 米乐1 穆铮1 26 胜与败 闪电反击!一中主场逆转晋级 初一十班岳隐 今天下午,江元市市长杯足球联赛初中组四分之一决赛继续进行。江元市第一中学坐镇主场迎战溪岭初级中学。本场比赛将决出晋级四强的球队。去年,一中正是在八强被溪中淘汰,无缘半决赛。时过境迁,在本赛季首回合的比赛中,我校在客场由黄敏学点球建功,以1:0占得晋级先机。但总比分暂时落后的溪中也肯定不会轻言放弃,今天无疑会是一场恶战。 由于红黄牌停赛,本场比赛的双方都无法派出全部主力。溪中缺少了两名前锋,首发中锋是45号冯则,这位身高一米八七的同学在首回合的比赛中多次用头球威胁我们的大门,将会是我们后防线盯防的重点。一中方面,虽然有两名球员停赛,但24号张涛涛及时回归,无疑为我们注入了强心剂。王枫老师排出了四后卫的阵型,后防线上赫明明居左,张涛涛居右,袁逸空和叶芮阳搭档中卫。队长邝灏出任后腰,锋线上是穆铮与阎希的组合。守门员由1号曾朔石担任,他代替了首回合比赛做出多次精彩扑救的柯佩韦。值得一提的是,徐牧同学在这场比赛进入了18人大名单。本学期开学,她就通过补报名的机会加入了校队。两支球队各有一名女同学进入比赛名单,这创造了市长杯的历史。或许以后类似的情况会越来越多,不必再被我们特意记录到战报之中。 上半场的比赛略显沉闷,双方似乎都有些保守。溪中并未像首回合的比赛一样拼命逼抢我们的持球队员,可能是长途跋涉对他们的体能有一定影响,主力进攻球员的缺席无疑也是问题所在。我方稍占上风,但同样没有找到太多破门的办法。穆铮和阎希的几次攻门都没有造成实质威胁。 尽管未能进球,但因为已在总比分上取得领先,我方也不急于加强攻势。中场休息时,王老师提醒大家,溪中在下半场必定会放下包袱大举进攻,以求扳平总比分,所有人都必须做好心理准备。虽然是主场作战,但我方一旦失球,就会立即陷入被动。因此,后防线必须要确保不失球,前锋也要抓住反击机会,尽早破门。只要零封对手,晋级的必然是一中。 然而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下半场伊始,溪中就率先做出调整,由24号童婧登场。这位溪中队长在首回合的比赛中创造了多次机会,屡屡威胁我方大门。第35分钟,溪中边路传中,高中锋冯则抢点头球攻门,被门将曾朔石扑出,第二点的补射也被叶芮阳封堵,但球并未解围,双方在极小的空间里形成了混战。皮球经过折射意外地来到了童婧脚下,她轻轻一推便攻破了我方的球门。溪中幸运地在客场取得了领先,这一球也是市长杯历史上第一粒来自女生的入球。进球以后,她高高跃起,回旋转体,双手有力地向后劈开,相当帅气,这个庆祝动作与知名球星c罗十分相似。 这是一中本赛季第一次在主场落后,局面对我方来说相当不利。溪中在扳平总比分的同时掌握了主动权:既可以稳守1:0的优势,将比赛拖入点球大战,也可以稳守反击,再次寻找进球的机会。根据客场进球规则,一旦溪中再入一球,我方将不得不至少连追两球才能晋级。但我们的队员没有慌张。仅仅两分钟后,我们的进攻制造了左侧底线附近的任意球。队长邝灏示意张涛涛过来协助,他将球短传给涛涛,后者接球后略略一拨,将球回给队长。在后卫扑上来封堵之前,不越位的队长用黄金右脚兜出了一记弧线球。似传似射的皮球化作圆月弯刀,划出诡异的弧线,越过禁区里的所有球员,优美地飞入了右侧球网。队长起脚的位置距离球门很远,角度也很小,几乎没有射门的空间,近乎是一次角球直接破门。见证这粒精彩进球的队友们一拥而上,抱住队长共同庆祝。溪中在我们的地盘上仅仅领先了不到200秒,我们就将比分追成了1:1,并继续维持总比分的领先。 我方扳平比分后,场上的形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理论上说,溪中想要在常规时间内晋级,就必须至少在客场打入2球。无论2:0还是2:1都可以确保他们获得四强名额,而原先的1:0若是维持到终场,双方还要互射点球。作为队长的童婧在失球后不断地鼓励队友,表明再进一球便可以晋级。但邝灏的精彩入球似乎大大打击了他们的信心,取得领先本就相当不易,庆祝的兴奋还未散去就被快速扳平,溪中的整体士气受到了不小的影响。而淘汰赛是残酷的,它不给你懊恼的时间,患得患失、犹豫不前只会犯下更多的错误。丢球不到三分钟,溪中的中场传递又出现了一次失误,袁逸空上抢成功,我方形成快速反击。穆铮的射门被对方守门员扑出,形成了角球。队长开出了一个高飘球,奔向后点,埋伏在那里的叶芮阳用头轻轻一点,将皮球摆到了它飞来的方向。溪中的后防线措手不及,门前的穆铮抓住空当,顺势完成了一次狮子摇头。他的头球攻门距离球门很近,门将毫无对策。我们又一次通过精彩的任意球配合取得了进球,而这回则很像篮球比赛中的“空中接力”,由两名空中作业的球员完成了传球与破门,穆铮完美的头球攻门就宛如一记技惊四座的暴扣,让胜利的天平越来越倒向一中。 总比分来到3:1后,溪中需要再进2球才能取胜。而我方的攻势仍未减弱,第44分钟,王老师用米乐换下了参与第一粒进球的张涛涛。米乐上场第一次触球就在禁区附近,他接到阎希的传球,杀奔底线,扯乱了溪中的整条防线,又及时将球回传。接到传球的阎希冷静地横向盘带,扣开盯防的后卫,在禁区中路偏右的位置起左脚搓射,球轻轻弹地,调皮地越过门将的十指关钻入球门左侧。阎希的进球彻底杀死了比赛的悬念,从0:1到3:1不过短短10分钟,我们丢球后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闪电般发动了反击,迅速将溪中的防线撕成了碎片。在上学期的小组赛中,我们也曾遭遇两球领先但被北川中学追平的逆境。然而在过去与现在的两场比赛中,一中都展现出了良好的团队精神和顽强的意志品质,并没有因为丢球自乱阵脚,而是“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以迎难而上的精神扭转了困境。[1] 此后的比赛波澜不惊。许祥在第52分钟换下了穆铮,此时场上有一位溪中的同学蹲下来哭了。趁着换人的间隙,溪中的队长童婧走上前去,用戴着手套的手抚摸他的头发,像姐姐在安慰受了欺负的弟弟。“比赛还没有结束,我们还有时间。继续加油吧。”她把队友扶了起来。失利的苦涩与不甘相信是每个热爱体育运动的人都能理解的,而身为队长的童婧则用她的耐心、温柔与斗志不断感染队友。即使作为对手,这种永不放弃追赶梦想的精神也让我们非常动容。童婧是第一位在市长杯出场与进球的女队员,她通过多方联系与努力,为江元市的中学女足发展做出了很大贡献。在本学期开始前,市长杯组委会已召开会议商讨组建女足联赛的相关事宜,并在官方公众号宣布将在三年内落实女足比赛。 补时的最后阶段,场边出现了温馨的一幕。身披32号球衣的徐牧登场,换下了队长邝灏。一中的球员与观众都为两位球员送上了掌声。队长将袖标戴在了徐牧肩上,这位来自初一七班的同学司职中后卫,她的登场也再度创造了市长杯的历史:首次在一场比赛中双方都有女队员出场。因为种种原因,女足在全世界的推广与普及程度远不及男足,客观而言,技战术水平也相对落后。但正是有这些不断追逐梦想的人,各国的女足水平不断提高进步,越来越多的女孩子愿意参与到足球运动之中。我国的女子国家队曾获得过世界杯和奥运会的亚军,也出现过世界级球星孙雯。只要我们共同努力,凭着一份热爱,即便前途坎坷、不断跌倒,梦想也终会迎来实现的一天。“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2] 随着三声长哨,裁判结束了全场比赛。江元市第一中学以4:1的总比分淘汰溪岭初级中学,时隔多年再度晋级市长杯四强。除了胜利以外,我们也收获了许许多多重要的东西。淘汰赛是残酷的,我们能看见晋级者的笑容与离去者的泪水,它们都是真切的,轻盈与沉重并存。但足球本身不是成王败寇,不局限在一场比赛的输赢之中。它的意义远远超过只有少数人能触及的坚实奖杯,足以让我们为了它竭尽全力、无怨无悔。祝福每一位为了理想站上绿茵场的人,追逐梦想的路上没有失败者,我们始终在并肩而行。“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3] 期中考试以后,我们将赶赴客场挑战卫冕冠军江元市外国语学校。一中会继续前进,感谢每一位支持和热爱这项运动的人。 …… 真的吗? 看完岳隐的报道,我仿佛重新回到了比赛结束后的那个下午。橙色的阳光疲乏,有一点点暖意,晒在厚厚的外套上,我感到热,想脱掉它。 “学姐。”徐牧有些不好意思地走到童婧身边打招呼,对方蛮大方地回头拍了拍个子高高的她。年龄的大小似乎真不是光凭个子高低就能判断出来的。 “恭喜你们呀。你上场的时候我很为你高兴。你才初一吧?还有很多机会呢。” “我只是凑数的,大名单填不满了嘛。真的很感谢学姐,是你激励了我。其实我都快放弃了。本来就没有校队也没有比赛,加上平时功课作业很多,还有乐队的事。我以为我再也不会踢球了。” “没什么啦。‘黄瓜愿意开一个黄花,就开一个黄花’嘛。你想踢就去踢,不愿意踢了就不踢,这不是挺好的嘛?按你想要的方式生活就很棒呀。”[4] “学姐很了不起,不光是球技好。我有点崇拜你呢。” “不敢当不敢当。我也没做什么。”童婧对她笑了笑,“就是希望能有个机会,让大家在想踢球时能找到伙伴和对手。” “学姐,那你以后……” “以后也还会踢呀。我们还有两场排位赛呢。就算到了初三或者高中我也会坚持的。毕竟喜欢嘛,总放不下。”童婧说着,慢慢摘下了护目镜,“我有点近视,多亏了它。对了,你会一直踢吗?” “当然。” “那么,我们交换球衣吧。好吗?你等我一下,待会我去卫生间换好外衣就给你。你的不用急着给我,毕竟大家估计都只有一件。赛季结束后再给我吧,要是你们拿了冠军,我可就有一件冠军穿过的球衣啦。” 她是那么从容随和,仿佛被淘汰的我们而不是她们。从她和徐牧的对话之间,我只看出了比赛后的疲惫。和我们一一握完手后,她再次集中了队友,他们一同喊了“溪中加油”,哭腔还是有些明显的。终场哨响的那一刻,溪中有一半的队员都垂头丧气地坐在了草皮上,那副落寞的表情与充满泪水的眼睛即使是在替补席上远远望见了也叫我很难受。 米乐助攻阎希打进第三球后,我像所有的自己人一样激动,因为这粒进球确信无疑地终结了悬念。我听到了学学在看台上发出的欢呼,那时真想跑上去把他举起来。可当我发现溪中有个同学踢着踢着哭了以后,我的兴奋就收敛了许多。或许是胜利已收入囊中了吧,我有了同情别人的余力。或许只是我自己从小就爱哭,所以也有点看不得别人难过。淘汰赛果然是残酷的,败者必须回家,它意味着梦想的终结。我们要想实现自己的梦想,就必须撕碎别人的梦想。总有人说足球是和平时期的战争,这没错,我们必须战胜对手,就像必须在战场上杀死敌人。但是……我不是很喜欢,就像不喜欢年级主任每次开会都要讲的“一分干掉一千人”一样。我从没想过要真的干掉谁,虽然我玩过很多枪战游戏,但在现实中要真正终结一个人的生命或梦想时,我总觉得这太残忍了。所有人的憧憬与渴望都是一样的,所以那种落魄与无奈也感同身受吧。 是她把他们一个个劝起来的。我看不见她的悲伤。是她觉得无所谓吗?不可能。为了站到绿茵场上,她付出了数倍于许多人的努力与汗水,怎么会无所谓呢?就像岳隐说的,我能感到足球就是学姐的梦想。她不断追赶它,到了“初中生涯”的最后一刻才获得登场的机会。以她的能力,本该早早成为球队核心的。“你才初一吧?还有很多机会呢。”而学姐没有机会了,我们淘汰了她们。梦想才刚刚开始就匆匆结束了。我不同意什么“追逐梦想的路上没有失败者”,这是今天身为胜利者或幸存者的我们熬出来的心灵鸡汤。追逐梦想的路上遍布着失败者,有的人还可以从头开始,有的人再也不能了。“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谁会为失败而自我感动呢?输了就是输了,即便赢得对手的尊重也无法消磨梦想破灭的无可奈何。 大人总会告诉我们,以后的人生长得很,还有很多很多东西在等着我们。这没错,学姐以后肯定也会像她说得一样继续踢球,但她没有办法举起冠军奖杯了。人生当然很长,但是在这一刻,就在这一刻,我们失去了当下对我们而言最宝贵的东西的一刻,“来日方长”的劝慰只会让我们更加孤独。我们失去了一件东西,对未来再美好的许诺也无法改变这一事实。我也看过世界杯的淘汰赛,输掉比赛后落寞离场的球星们也会哭,他们哭得甚至比丢掉了玩具的小孩还伤心。 学姐可能比所有人都难受。但她不会表现出来,我明白的。她真的很勇敢,也很坚强。这更让我难过。想哭就哭是一件幸运的事。学姐让徐牧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她却因为自己热爱的足球带给她的责任放弃了一些东西呢。 我有点想去安慰或祝福对手们,又不敢上去。我们今天胜利了,这无可改变,我害怕我无关痛痒的话只会让他们更加难过。也许今天被淘汰的是我,我反而还不会这么难过?我现在只能庆幸我们还活着,也必须活着。 或许我根本没有多喜欢足球,或是根本没有把它当作自己的梦想?大概吧。不然我应该像队友们一样围成圈庆祝了。但看到他们的笑容,我还是感觉亲切,感觉自己想要和他们一起继续加油,想不知疲倦地往前跑啊跑,不管跑到哪里。米乐拉住了我,给了一个很饱满的拥抱。虽然没有上场,但大家都一一过来抱住了我,一同分享胜利的喜悦。 我到底是为什么踢球的呢? 因为他当年说希望和我一起踢吗?应该是的。可是,现在没有这个人了。我们俩永远都不可能一起踢了呀。 为了继承他的梦想吗? 好恶心的念头。 算了,那个诗人用了四十几年,也没想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不想了。我关上手机,可它突然响了,一条语音消息。是那个小胖子的声音——虽然他现在一点都不胖了,精神得很。 “大哥,我听说你们晋级了。恭喜呀!这可太好了,我们又能同场比赛了!欢迎你们来我们学校玩。寒假同学聚会你都没来,我和阿华好失望呢!这次终于可以见到啦!我们一起加油吧!可不要脚下留情哦,要像我们上学期那次比赛一样认认真真。大哥,如果我进了你的球,我是不会庆祝的!阿华也不会庆祝的。嗯,很想你。我要请你吃我们学校的小蛋糕!介绍你的新朋友给我们认识吧!我都等不及了,甚至都想让期中考试快点来了……” “谢谢。赛场上见。” 我想姐姐了。 [1][3]皆出自王勃《滕王阁序》。 [2]出自李白《行路难》其一。 [4]出自萧红《呼兰河传》。 江元市市长杯淘汰赛第一轮 上半区 江元一中3:1溪岭中学(总比分4:1) 江元外校3:0江元三中(总比分5:2) 下半区 五十四中1:3北川中学(总比分3:4) 台城二外1:0桃渡中学(总比分1:2) 四强对阵 江元外校vs江元一中 北川中学vs桃渡中学 江元一中队内数据 射手榜 球员进球数 穆铮7 邝灏4 阎希4 黄敏学2(2) 王晓亮1 张涛涛1 赫明明1 米乐1 许祥1 助攻榜 球员助攻数 邝灏4 阎希4 张涛涛3 黄敏学2 米乐2 柯佩韦1 穆铮1 叶芮阳1 27 拉斯蒂涅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要期中考试了。想来也是,校园生活周而复始,唯一的变化兴许只是老师每天讲授的内容。他们讲了,我们记了,以最快的速度咀嚼消化,只有牙齿碰撞的记忆,听不见肠胃的蠕动。每天不过是三点一线,宿舍、教室、食堂。我们像闭着眼睛拉磨的驴,有时感觉走了很久,时间才过去一点点,身体还在原地踏步。 中学生活是最不缺时间的,尽管在老师和家长们看来,一分钟的浪费都不应该。但在这个年龄,衣食无忧的学生们注定有无数可以浪费的东西,初一初二尤其如此。窗外飘过的一朵云,放学时吹动树叶的一阵风,或是一路相随的打打闹闹,这些好像更能吸引我们的注意。每天中午放学,从教学楼走向食堂,会经过一排陈列了校友照片的墙。在高大教学楼的遮蔽下,微弱的光点闪烁在习以为常的图片上。我们早已记住了这些前辈的名字,以及名字后面跟着的出生年份——有的生卒年都有。但我们还会偶尔留心再看一看,因为总觉得陌生,陌生到把他们当成已镌刻在时间里,和我们没有多少联系的人。我们距离他们很远很远,距离活到他们现在的年龄也很远很远。 但也许又没那么远,一转眼就长大了,会重新回到这些照片旁边,耐心地打量着我们的后辈好奇观望的眼睛。或许只要活着,人总不会缺少时间。只要可以,人能浪费的东西实在太多了。生命像个大大的口袋,一点点收走了我们的时间,却又不知道把它们藏到了哪里。 晚自习结束后,我一个人想着这些,在二班门口等着米乐。他背起书包溜出来时还笑着呢,完全不像明天要期中考试的样子。挺好。 “柯柯,‘现在咱们俩来拼一拼吧’!”他抓住了我的胳膊,把它往上一甩。 “怎么,等不及考试了吗?”我很配合地让胳膊甩到了头顶,顺势落下,轻轻地砸到他的小脑袋上。 “不是啦!这是《高老头》结尾的一句话啦。你没看过吗?” “没。”实话实说。 “明天就要考语文了,我特意把以前看过的书拿出来整理了一下呢,想给作文提供素材。”他晃了晃手上的一个笔记本,“《高老头》可是你姐姐在文学社推荐过的书呢!” “没看就是没看嘛,难道你想让我装作看过了来骗你吗?”我一耸肩。 “好啦,那我就在回去的路上跟你讲讲,说不定你明天也能用到呢。” 说罢,他拉过我,避开人群,走上了教学楼侧面的小道。那里有点绕,路灯也相对较少,据说总有“男女交往过密”的学生晚上约好了走那条路一道回宿舍或出校门。学校也不含糊,不断增加那条路上的巡逻人手,专抓这类不老实的学生。其实,它也就比普通的路线长了四五分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会有人为了一同多走那四五分钟的路而“自投罗网”。 江元的春天是短暂的,还没来得及忘记寒冷,夏日的热就慢慢从天上覆盖到大地了。好在四月底的晚风吹到脸上还是舒舒服服的,仿佛踏上两步便能跟着它飞到任何一个想去的角落。米乐讲着来自欧亚大陆另一端的故事,和吹拂的风一样令我沉醉,只希望眼前灯光明灭的道路长一点,再长一点,让我能久久地吹着风,听着故事。 “话说,你知道《高老头》的主人公是谁吗?” “高老头呗。” “不对哦,起码不全对。”他调皮地眨眨眼睛。我就知道肯定没这么简单,但还是乖乖咬了他的鱼饵。 “那是谁呀?我本来就没看过,只能猜了。” “巴尔扎克着笔最多的是大学生拉斯蒂涅,由他来观察老高头。拉斯蒂涅是个比我们大一点的小哥哥,从外省来巴黎读法律,家里以前也是贵族呢,但是没落了,手头紧巴巴的。所以他只能住在伏盖公寓里,这个公寓有点像我们的宿舍吧,虽然是一人一间房,但大家住得都不是很舒服。公寓里也是各色各样的人都有,不太自在。高老头也住这个公寓,每次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坐在一起,然后拿他来开玩笑。当然,拉斯蒂涅对老人家还是不错的。” “是不是因为高老头很穷,像孔乙己那样?” “一开始不穷。他最初可是公寓的贵客呢,住最好的房间。高老头不是贵族,是个面粉商,妻子去世了,有两个女儿。他特别爱她们,想让女儿们进入上流社会,花了很钱教育她们,又给她们置办嫁妆。然而女儿女婿都是白眼狼,女婿侵吞完妻子的财产便看不上他了,女儿只会不停地管他要钱。高老头就不断变卖财产,房间越住越差,吃的越来越少,小说快结束时被榨干了最后一分钱,得了重病,临死前就想见女儿一面。拉斯蒂涅帮他去找,却迟迟到不了。这个爱了女儿一辈子的老父亲到头来被自己的孩子抛弃了。最后的葬礼是拉斯蒂涅操办的,他花光了自己所有的钱,两个女婿不肯出一分,只派了空车来送葬。最后,他安葬了高老头,在高高的坟地上俯瞰灯火通明的巴黎,说出了那句话,‘现在咱们俩来拼一拼吧’,去向社会挑战了。” “高老头也太惨了。所以拉斯蒂涅是去反抗社会,为他报仇吗?” “不是哦。虽然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米乐噘着嘴摇了摇手指,“我后来去查了,他在别的小说里还出现过。之后的他成了个既没底线也没良知的人,不相信道德和法律,只知道金钱至高无上,为了实现目的不择手段。他赚了大钱,当了大官,但堕落成另一个人了。” “那算什么挑战社会呀?” “就是说呀。他是融入那个卑鄙的社会了,变成了最黑暗的一面,最坏的坏人,坏到战无不胜,所有人都奈何不了他。就像他表姐最开始告诉他的,‘你越没心肝,你越高升得快,你得毫不留情地打击人家,叫人家怕你’。” “我好讨厌这个人。” “可他是整本书里唯一一个真正关心高老头的人,没有他,高老头都要暴尸街头了。”米乐说着,叹了口气,风仍旧软软地拍在我们的脸颊上,“他最开始也很单纯。他变坏了。我想呀,我和他也有点像吧。” “你说什么?”我不大高兴,“你才不会变成坏人呢。” 这句话是想都没想,脱口而出的。 “我是想,拉斯蒂涅之所以能理解高老头,可能是因为他在高老头身上看出了自己亲人的影子吧,你明白吗?”见我摇头了,他继续说,“高老头的女儿不是只会管老父亲要钱吗?其实拉斯蒂涅这个大学生也是这样呀。他远在外省的家里有父母和两个妹妹。他需要钱去打入上流社会,就写信给妈妈和妹妹要资助。他又急切又惭愧,因为他向妹妹们要的是她们的私房钱。他知道,只要他要,她们就会给,毫不犹豫地给。他甚至知道自己可以放心大胆地把亲人的最后一滴血榨干。果然如此,他很快收到了回信,在他看来那笔钱能改变他的人生,决定他的命运。母亲在信中说,他不必去装出自己没有的身份,希望他不要走弯路。尽管如此,妈妈还是爱他祝福他,变卖家产凑齐了钱,他生病的姑姑也把自己仅有的纪念品卖掉了。妈妈说,‘因为巴望能有财产给我的孩子,我才懂得贫穷的滋味’。他的妹妹们也是的,接到哥哥的来信就特别高兴,想都没想地把钱全给了他,觉得女子为了所爱的人受苦才是乐事。拉斯蒂涅看完妈妈的信就哭了,看完妹妹的信又觉得自己一定要成功,一家人的幸福和命运都背在他身上,他一定要把世界上所有的幸福都带给她们……” 米乐掉眼泪了。 我慢慢从他身后搂住他。有一滴掉到我手上了,我能感觉到。 “我问你一件事,你不要撒谎,也不要生气,好吗?” “你问吧。” “你是不是怕自己明天考不好?” 我感觉到他用脚后跟踩了一下我的鞋尖,还扭了扭,没用力。 “我读到这一段就想哭。” “我明白的。” 路上的人很少,除了风以外,似乎再没有什么还在行动的东西。这里很安静,甚至能听见米乐喘息的声音。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也许,就只能陪着他,陪着他一同把这条路走完。 “其实,我觉得拉斯蒂涅的表姐还挺不错的。” “嗯?”见到他主动讲起了别的事,我忙给出了最积极的回应。 “是个远房表姐,叫鲍赛昂夫人。她是巴黎社交界的明星,所有人都绕着她转,想巴结她。也是她告诉拉斯蒂涅,清白老实在残酷的社会里一文不值。我这么说,你是不是感觉她挺坏的?最初我也不喜欢她,但是后来发现,她是把唯利是图的社会看透了,知道它是个大泥坑,却还想抵抗。她不断地追求爱情,真诚地去爱别人,却接连被欺骗和抛弃。她爱了一个西班牙侯爵很久,对方却为了娶有很多陪嫁的小姐突然甩了她。她选择离开巴黎,离开了金碧辉煌的大厅。她无奈而从容、自尊的退场还是有点悲壮的。告别拉斯蒂涅的那一刻,她说她时常想到表弟,因为表弟善良、高尚、年轻、诚实,她觉得这是很好的品质,并希望她离开后表弟也会想到她。她内心深处依然渴望美好的爱情和正直的精神,被辜负过无数次也不妥协,比那些眼里只有钱的人强多了……”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一道刺眼的光伴随着严厉的质问拍打到了我们脸上。我俩不约而同地用手遮住了眼睛,像是被巡逻者发现的间谍。 “快十四年了,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当光被移开以后,我忽然想这么回答。但是保安瞪着我们的眼睛和浮现在他背后的年级主任让我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对不起,老师,我们今天晚自习后出来得有点晚了。”米乐忙向他们低头道歉。 “你们知不知道明天要期中考试了?”与其说发问,他更像是在指责。 “知道。” “能不能马上给我滚回去睡觉?” “能,能,能,我们这就走。” 我们很快便无奈地退场了,并不怎么从容。年级主任倒也没多说我们,毕竟他的任务不是抓讨论巴尔扎克的人。 “柯柯。” “欸?” “谢谢你呀。其实我就是找找借口,《高老头》又不是必读书目,明天肯定不会考的。耽误你时间了。” “哪有,写作文也能用上呀。再说,就算不考又怎么样?我很喜欢听你讲故事的。” “好呀,下回我把《红与黑》也看了吧,到时候再跟你讲。” “我一定认认真真地听。” “好。” 正如米乐所料,语文试卷是不会考《高老头》的。而作文也是要我们写“身边的事”,显然19世纪的法国不在我们身边吧。 考试的三天时间过得飞快。史政考试结束前,“压哨绝杀”的我揉了揉酸酸的手,中指那里都快磨出老茧来了。铃声一响,大家都压抑不住考完的心情,就差丢下试卷冲出教室了。监考老师察觉到了躁动,将这股兴奋劲压住。等到一一收完试卷,那股气就泄掉了大半,大家都是一个个乖乖走出考场的。 “柯柯,今天晚自习咱们能聊聊吗?”再次同考场的涛涛忽然走到我跟前。这是个意外的邀请,因为从没有人跟我说过想“聊聊”,除了米乐和叶芮阳。但他们大多情况下也不会提前询问我,而是随时随地有什么说什么。 “你要是想看电影的话,也没关系的……”他难为情地挠挠头。 “没事呀。我很愿意的。” 老班选电影的水平比去年进步了不少,至少叶芮阳也不会像上回那样想冲上去关电脑了。不过,既然答应了涛涛,就不能反悔。电影一放,借着黑暗的掩护,我们俩溜出教室,跑到了实验楼那里,在老枫杨树下停住了脚步。 “你怎么啦?有什么事就说吧。”我靠着枫杨树,用后背蹭了蹭它起伏的树皮,挺舒服的,像做按摩,不由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嗯……只告诉你一个人。”他有些迟疑不定。涛涛本比我高一些,但是我站到了树根上,他没有走上来,反倒是我在“俯视”他了,连影子也被拉得长长的。 “柯柯,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在一中期中考试了。” “啊?” 我看到自己的影子颤动了,刚刚还舒展着的四肢瞬间僵硬得很。 “你这是什么意思?”见他低头不语,我连忙追问。 “我要转校。”他说得很平静,头稍稍歪着,望向我。那对黑亮的眼睛告诉我,不是开玩笑,也不是骗人。 无疑是个惊雷。 “为什么?你成绩好多了呀!你要还是觉得有点跟不上,我们会帮你的嘛!我,叶老大,米乐,还有学学,大家不都很乐意吗?干嘛要走呀!”我越说越急,或许是隐隐之中感觉到涛涛这话背后不可动摇的命运与决定,“你别走,没有人想让你走的。是谁要你走的?别听他的!” 有那么一刻,我怀疑了几位老师,是那几位最喜欢谈“一分干掉一千人”的。难道说这注定要被干掉的一千人不只会在考场上被干掉,还得在现实中被干掉吗?而且是从我们的身边开始的? “如果我告诉你,那个想让我走的人是我自己呢?”他脸上的表情比我轻松多了。 “你别走!”我从树根上跳下来,拽住了他的两根胳膊,似乎还摇了两下,“你是我们的朋友呀,大家都那么关心你,你怎么能丢下我们跑掉呢?” 我一定是慌了,口不择言,好像涛涛欠了我们似的。或许当时我真是这么想的。 “我知道,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我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很自私,但我没有办法。”他咬了咬下嘴唇。 “为什么没办法?世界上怎么可能有没办法的事?是你自己不愿意去想!你告诉我,告诉我!我能帮你的!”我的声音大了许多,又急又气,脑袋准烫得冒烟,背上也要出汗了。 “柯柯,我明白你的好心。但我也是个有良心的人,是吧?我很感谢大家给我的帮助,尤其感谢你。只是,人要靠自己呀,不能一辈子依赖别人,对不对?每个人都有自尊心。要帮也只能帮一次,帮太多就不是帮了。” “我不管!我愿意!什么一次两次多少次的,胡说八道!” 有那么一刻,我回到了以前那种肆无忌惮耍脾气的状态,找我来谈心的涛涛倒成了安慰我的人。他慢慢拍着我的肩,“柯柯”、“柯柯”,低低地喊个不停,像在哄小孩睡觉。真丢人,还好只有他能看见。我只是在无理取闹,完全不顾及他的感受。但我不想再失去一位朋友了,还是那么突然地失去。 “我很感动,柯柯,我知道你们都想让我留下来,我也不想和你们分开。这件事我想了很久,也跟爸妈和刘老师商量过了。我要找一个更适合我的学校。” “一中明明就很适合你,一中是全市最好的学校!” “但我可能不是很适合读书,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考试的,我……” “说谎!你进步很大了,在别的学校一定是好学生!不要骗我!你就是在找借口!考试是最适合我们的路子,好好读书不比别的强吗?” 我打断了他。此时此刻,无论他讲什么,我都会无一例外地反驳回去,哪怕用我平时不那么喜欢的大人的话反驳。我起了一种错觉,仿佛我驳倒了他便可以成功将他留下来。我不知道。我不清楚我要做什么才能把他留住。我不想让他离开。临近夏日的夜空还没有聚集起闷热,但我感觉自己贴身的那件衣服已经湿了。 他笑了,大概是望到了我这副委屈巴巴又焦虑不安的样子吧。我准像是趴在地上的沙皮狗,脸都要皱起来了。 “我是在找借口。”他承认了,“其实跟成绩没多大关系。我是想选个离家近的学校。我妹妹9月就要上小学了,爸爸在外面,妈妈身体不太好,家里没个人总不行的。我准备去新建中学,就在家门口。这样我每天能接送妹妹,还能给家里做饭。你也看到了,从上学期开始我就在家和学校两头跑,两边实在有点远了,我累了,想偷偷懒。” “你好残忍。” “什么意思?” “你是想牺牲自己去照顾家里人,不是吗?但是,你家人承担得了这么大的牺牲吗?谁都知道,一中是好学校,我们能在这里学习是很幸运的,不少人挤破了脑袋都想进来呢,哪能随随便便放弃呀?”我似乎理直气壮,却不敢看他的眼睛,“要是你妹妹长大了,发现哥哥为了接送自己上学,离开了他的朋友,放弃了学习,她会怎么想?你考虑过妹妹的感受吗?她一定会很难过的。” “我不会放弃学习的。去新建也挺好的,能省下很多时间来学习。平时我总觉得时间不够用,上厕所都匆匆忙忙的。” “那你也不能这样牺牲自己呀。” “可爸爸妈妈已经为我们牺牲了很多,我也该做点什么。如果我什么都不做,要牺牲的就是妹妹了。我希望她快快乐乐、平平安安,总有人陪着。” “没人能帮忙吗?”我绞尽脑汁,想帮他出个对策。钟点工和小饭桌这样的办法当然是不切实际的,但好像听说过什么社区服务,大概是这么叫的吧,太陌生了。 我从没想过平凡而实际的衣食住行问题,在我会想到它之前,爸爸妈妈早就帮我想过了。我小学离家就十分钟的路,从小都是两个人一起回去,相互照应,手牵着手跟着人群过马路。只剩我一个人时,我也大了,可以一个人走了。 但不是我不用考虑的问题就不存在,不会发生在别人身上。 “不想麻烦人家。而且,妹妹还小,认生,交给别人也不放心。”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这就是最好的办法呀。” 我佝偻着身子,在枫杨树茂盛的树荫下停滞了,胳膊呆呆地垂着,不知要把它们搁到哪里。风吹到我的脸上,带着夏日的微醺,飘忽而不真实。在重新长出的树叶密密摇摆的声音中,我无比清楚地意识到,涛涛的离开已是落下的锤子,无可变更。他偷偷地告诉我这件事,或许是担心毫无预兆的分别会伤了朋友的心。可是,他提前告诉我,我就不会伤心吗?我很难过,因为我可以无忧无虑地读书,我一直都在无忧无虑地读书,而这对涛涛来说是奢侈的。涛涛就在我的面前,我知道他在离开我了,他注定成为我生命中的过客,成为飘远了抓不住的叶子,成为未来某个日子里全班同学依依不舍告别的对象。我能想象出他对大家说出再见的那一幕。话说完,他离开了,我们的日子继续往前走,继续每天早读晚读,呜呜呀呀,喧闹得仿佛不会有停止的一刻。 “其实新建中学真蛮好的……”他说着,不知在安慰我还是安慰自己。大概是我吧,好像要离开学校的是我而不是他。这副决不回头与永不后悔的果决让我既痛心又愧疚。我知道他完全接受并热爱着自己的责任,希望把能做的事全部做好,付出再多艰辛也从不抱怨,因为亲人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 人不能选择自己的生命,但能够选择如何生活。懵懵懂懂的年纪,他就在努力地保护和关爱自己的亲人了,而我在做什么呢?我只是一遍遍地伤害他们。 “两边都沟通好了,我能去他们最好的班。新建那边还告诉我,学校下学期会改成一中分校,本部要调老师过去。我还是一中人呀,我们还是同学,不是我转校了大家就老死不相往来了。” 他把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我没怎么被他碰过,感觉到生疏,生疏得让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对我的安慰。 “你什么时候走呢?”我投降了。 “这学期结束吧。知道为什么吗?” “你妹妹下半年才上小学,你想再跟大家呆一会?” “没错,但还有个原因。”他颇为兴奋地伸出一根手指,“我们打进四强了呀。球队还会需要我的。” “我们拿冠军吧!”脱口而出,“要走,你也得带着冠军奖牌走。” “好呀。”他的眼睛更加有神了。 “一言为定!”终于,我笑了笑,跟他碰碰拳头。 “你知道吗?我小学时是踢过球,但并没有想过初中要不要踢,毕竟连双靠谱的球鞋都没有。你们送我鞋的那天我就下定决心了,一定会把球踢下去。所以,即便我不在一中了,我还是会踢的。新建也有校队的。就像学姐和徐牧说的,放不下了。”他舔了舔嘴唇,有些羞涩,但又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激动。 “我们都会踢下去的,一直踢下去。”我紧紧地抱了他一下,用那种不愿分开的力气。 “我们可能会成为对手哦。但你也习惯了吧,毕竟之前我们好像就和你的朋友踢过。” “我不管,你现在是我的队友,就永远是我的队友。” “你也一样。对了……” 他抬起头,我们一同望向宁静的夜空。初看时只有弯弯的月亮与几颗孤零零的星星。然而在灯光并不算充足的枫杨树下,那些从亘古开始便缀满天空的星星逐渐地显露出了它们遥远的影子。它们随着我们的注视愈发清晰,在距离我们无数光年的星河彼岸逐渐闪烁,像童年久别了又重逢的朋友。在老家的冬日,我曾和弦弦许多次将头探出窗户,远离城市的灯光与熙攘,慢慢咀嚼与畅游寥廓的星座之海,脑子里飘荡着对地平线那边的无尽遐想。 “你说,我要是个巴西人,会不会靠踢球吃饭?” “一定可以的,还能赚大钱呢。你在巴西肯定能成球星。”我听弦弦说过,巴西队的很多球星出身都不太好,但就是为了让家人过上更好的日子,也出于对这项运动的热爱,他们摸爬滚打,一步步从默默无闻的街头小孩成长为万人追捧的明星。在巴西,足球能改变人的命运。 “我就是想想,估计不会吧,当职业球员可难了,一点都不比考试简单呢。”他傻傻地笑了,“说不定在巴西,我会成街头小混混,天天打架,加入黑帮都有可能呢。”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我斩钉截铁地说,这种确信的语气在跟米乐讲话时也出现过,“你这样的人是不会成为坏人的,一辈子都不会,不管在哪儿。” “我其实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以后会做什么,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只要能做我就会去做吧。不过,既然我有家人,也有柯柯你的这句话,我想,无论之后我在哪里、做什么,我都会踏踏实实、堂堂正正的吧。” 望着他在星空下单纯而质朴的脸庞,我相信这句话会是信守一生的诺言。让我跟着涛涛去拼一拼吧,这是光明正大的挑战。在这个夜晚,我觉得接下来的比赛我们决不能输,非赢不可。 28 妈妈的来信,失去的时间…… 妈妈昨晚打了电话,让我中午到校门口等她,一下课就来,不用吃午饭。在她即将到来的半天里,我有些忐忑不安。一向不怎么和我的朋友提自己的父母,也不太愿意跟爸妈讲我的同学。小学第一天放学,妈妈来房间里问我们俩学校里的事,我一句话都不讲,连自己桌上的小台灯都关掉了。倒是弦弦跟妈妈从小房间唠嗑到了客厅。他知无不言,就差把上厕所的事都告诉妈妈了。他们俩有说有笑,我感觉也挺不错。自己嘛,安安静静就好。 似乎只要弦弦去说了,我就不必面对妈妈的询问。其实,妈妈也有几次不停地追问过我,问我有没有交新的朋友,最喜欢哪个老师。但我总莫名其妙觉得烦躁,不想回答。朋友本就不多,我似乎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的玩具熊,只希望偷偷藏着,不想给别人看到。我对妈妈说过,我一个朋友也没有,也不需要任何朋友。妈妈被我弄得一头雾水,但弦弦会告诉妈妈的。我不在意这种“泄密”,只要不当着我的面就行。或许是我太害羞了,实在不能接受自己或他人当面提起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人的名字。可能正因如此,我不会对朋友们说自己的爸妈,也不会去打探别人的爸妈。但要是他们愿意讲,我会乐意听的。 我的爸爸妈妈都是非常好的人,温和包容,很多事上非常开明,愿意跟我们商量。爸爸虽然会说我,但我也知道是为了我好。只是在那个年龄时,父母说什么,做小孩的即使全都明白也还会觉得啰嗦。从11岁开始,我总想躲着他们。不是因为他们说我,而是他们再也不说了。他们从没做错过什么,所有的问题都在我身上,我对弦弦的事负有无可推卸的责任,但他们不愿怪我。他们的确骗了我,然而这只是因为他们了解我,想保护我。或许这就是过去的那段日子里我明知有一个真相存在,却停滞不前,迟迟不去查清它的原因。我依赖这种保护,即便知道它是虚假的。 那一天中午,校门口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中午回家或出校门吃饭的学生不在少数。往返的人潮中,我孤零零地站在关了一半的伸缩门后,它由一个个菱形的铁栅栏拼凑而成,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自己像呆是在监狱之类的地方,等着亲人前来探视。学校当然不是监狱,只要我想,随便走两步便能迈出去,没有任何人会阻拦。只是,出去以后我又能去哪呢?栅栏的坚实使我感到安全,学校里都是和我一样的小孩,我可以安安稳稳地把自己藏在角落里。 “韦韦。”妈妈远远地朝我挥手了。换成弦弦,他一定会兴奋地跳起来,三步两步飞出校门,扑到妈妈身边。而我只是把目光看向妈妈,呆滞地望着她拎着一大包东西一晃一晃地走到栅栏前。妈妈是来附近开会的,顺便给我带了点东西。大大的塑料袋里有个撑得满满的纸筒,装着肯德基的套餐。她要我拿回去和宿舍的同学分享,她买的分量足够五个人分的。她是站在门前跟我说的,我没有越过大门一步。她摸了摸我的脸颊,一股陌生又熟悉的触觉,只是她的手凉凉的,让我有些难过。她只跟我说了最近要好好休息,注意安全。大概是知道我不愿听他们多说吧,说完便要走了,最后讲的是哪个周末想回家的话,他们随时都在。我说了谢谢,辛苦了,望着她的背影离我远去。她不像拎着那一大桶东西时那样摇晃了,行走得像所有与我擦肩而过的人,但我知道那个背影属于谁。 妈妈今年四十多岁了,头发保养得很好,并不像小学作文里写得那样天天冒出白发。但我不知道她有多少白头发。从没有认真观察过,或许她早已染过多次了吧。风吹过它们,让我在距离她越来越远时仍能找到她。远方的车尾灯闪烁了两下,那个模糊的背影在红黄色光的闪烁前骤然矮小了,消失在打开的车门里。她真的回去了。这时我才想到,刚刚要是抱抱她就好了。但也不一定真的会去抱,站在校门口,附近都是保安和同学,我不好意思。 回宿舍以后大家自然都很高兴,人人都能抱着鸡块啃啊啃,全宿舍溢满了香味,隔壁的人闻到了恐怕会羡慕得想去阿姨那打小报告。涛涛今天中午在的,我很高兴。只是给他的那一份他只吃了一半,剩下的都严严实实地包好放进书包里了。到了初二,有次做文言文阅读,题目叫《陆绩怀橘》,短短的几行字让我想起了这个饱嗝里都是油炸味的中午。 那时涛涛不在我们班上了。 而那个中午,将塑料袋里的食物瓜分一空后,我发现还有个小小的信封。它是棕色的,上面还写了爸爸所在单位的名字。借口去倒垃圾,我一个人带着一桶骨头出了门。垃圾桶在走廊尽头的洗手池那里,我又洗了一次手,确保上面没有一点油腻,拆开了它。 是妈妈写给我的信。 韦韦: 你好! 也许你会有些意外,妈妈突然写了一封信给你。现在是网络时代了,很多事在手机上就能告诉你,但有时还是动动笔比较好。你每天都要写很多字呢,妈妈也不好意思偷懒。写信是有仪式感的事,在妈妈生活的年代,写一封信和等待一封信都会带来许许多多的故事,写成信的内容也更容易记住。 首先要祝贺你在期中考试里取得的进步。你的成绩越来越好了,老师在家长会上表扬了你。爸爸妈妈为你感到高兴,你一直是我们的骄傲。我们很欣慰,韦韦长大了,不是需要我们操心的小孩子了。他能处理好很多事,能和自己的朋友为了各种各样的目标共同努力。他还有很多可贵的品质,刘老师告诉了我们很多事。这并不是我们在刻意打听,而是你身边的人都真诚地喜欢你,认为你是一个乐于助人的朋友。 我知道你可能不爱听爸爸妈妈过多地对你谈论考试与成绩,我也知道我们不必啰嗦什么,韦韦会自觉地把所有事做好。可爸爸妈妈总想为你做点什么。妈妈一直在关注你们球队的公众号,里面的文章图文并茂,写得也很精彩,仿佛不是在讲初中生的比赛,而是世界杯这样的大型赛事。周末你们就要和外校比赛了,对面有好几位队员都是你的同学和朋友。在写这封信的时候,妈妈还和爸爸回忆了一番。你爸爸把他们的名字记得颠三倒四,更不用说他们以前在哪个班、踢什么位置了。放心,妈妈会永远记住你朋友的名字,比如米乐和叶芮阳。为了帮助你们备战,妈妈查了两所学校的战报与推送,还有过去的照片以及聊天记录,下面是一份小小的整理。你可以选择告诉教练和队友,如果不愿意就自己收着。 外校的8号吴闻达,你的学长,小学担任球队队长。你应该还记得,他的名字来自诸葛亮《出师表》里的“不求闻达于诸侯”,起得真好。他是个有责任心的孩子,说话不多,很稳重。位置是进攻型中场,习惯用右脚。你要小心他的远射。从初一到现在,他为外校打进了6个球,3个是远射,2个是单刀,1个是点球。 9号施振华,妈妈没记错他的名字。他是你小学最好的朋友,虽然你在一班,他在四班。从照片上看,他又长高了。他是中锋,今年打进了4球,2个是点球(外校由他来主罚点球),1个是头球,1个是小禁区前用右脚打进的。虽然他是你的好朋友,但到了赛场上还是得集中精神,相信他也是这么想的。要注意,他有3次助攻,即使他在中场也不能放松,要留心他的传球,这可能比他的射门更有威胁。他的点球习惯罚左下角,也就是你的右边,角度刁钻。 23号蒲云,妈妈对他的印象最深。“画栋朝飞南浦云”,王勃的诗。他以前有点胖,现在越长越秀气了。一谈起他,过去的很多事就全想起来了,仿佛还在昨天。其实你可以多喊小学同学来家里玩,要是觉得爸爸妈妈在家不自在,我们也可以帮你们找玩的地方。蒲云的所有技术你应该了如指掌,妈妈也不必多说。注意他的惯用脚是左脚。请提醒你的队友们,千万不要觉得蒲云个子矮就小看他。他是个很要强也很重感情的孩子,妈妈还记得那句话,“小看我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男孩子就是要有这种心气。他可以踢边锋和边后卫,今年为外校打进了3个进球,2个是任意球,全部是左脚。可惜没有视频或动图,但一定很精彩。还有一球是大禁区附近的射门。小心他的远射。你要记得把他的技术特点告诉米乐,因为是由你现在最好的朋友来防守他的。 …… 妈妈不太懂足球,也只能通过报道和记忆帮你总结,不知有没有用处。比赛还得由你和你的小伙伴们一场一场踢。不要紧张,放松心态,认真听教练安排,相信你们能取得想要的结果。即使不在身边,爸爸妈妈也会祝福你们。同时,这不只是一场比赛,也是和过去的朋友们重逢的机会。好好珍惜这次机会,享受它。妈妈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堂堂正正地赢得胜利,也希望你们的友谊永不褪色。总之,无论你做什么,爸爸妈妈都会无条件支持你。为了自己想做的事努力吧,韦韦,你已经证明了自己,妈妈知道你在5场比赛里只丢了1球。拿出你的自信和心气来,你比自己想得勇敢很多,没有人能轻易攻破你守护的大门。 如果你愿意,我和爸爸希望能来学校看一场比赛。 此致 敬礼! 你的爸爸妈妈 “千万别跟人说事儿,说了你就会想起每个人”。几年后,我在一本书的最后一页看见了这句话。妈妈想起了每个人,把他们记得清清楚楚,从来都不曾忘记。他们不只是落了灰的小学同学通讯录上一个个印刷的铅字,他们也拥有我们过去生命的一部分,大家共同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时光。只是,在最后的那两年,我的生活碎裂不堪,每天都盼望着离开那所学校。我几乎记不清那段黑暗的往事了,可它依旧缠绕在我的心头,无法散去。大家都希望我向前看,不回头地往前奔跑,让过去成为明天的起跑线。但我做不到,因为我亲手制造了所有人过去的黑暗。 我似乎也希望自己能重新开始。再一次站到绿茵场上,再一次想要守护一扇门,和相同年龄的人一道呐喊、追逐,去感受生命的新鲜与活泼。在球场上,我仿佛忘掉了那些沉重的往事。但是……我到底为什么要踢球呢?至少,在妈妈将信交给我的中午之前,我觉得是为了涛涛能在临别之前能戴上一枚金色的奖牌,作为我们相处短短一年的证明。而在那个中午之后,我又模模糊糊地感到,即将到来的比赛不仅仅是与外校的半决赛,它还是我和过去的再次接触。又一回,我将和我的朋友们共同站到球场上,等待我们的是一场更为正式也更为残酷的比赛。我们将是对手,就像我的过去成为了我的敌人。 蒲云,在我的印象中他永远是个小胖子。我和弦弦第一次见到他时,大家都才三年级,脸上或多或少带着点没有消退的婴儿肥。他的头发天然卷曲,在阳光下闪烁着栗色,有点像外国人。当时的他又矮又胖,脸也挺白,头发一长就容易被当成女生。在小学,尤其在低年级,小孩子们更像是一群小动物。其实到了初中,我还能在某些时刻感受到自己或他人与生俱来的动物性。像女生的男生难免受人欺负,欺负他们的人或许自以为能通过这种行为建立起身为男子汉的尊严与权威。在他们眼里,男生胜过女生是天经地义的。欺负别人证明了他们是男的,被欺负的是女的。 蒲云不和我们一个班,成绩很好,但沉默寡言,老实得要死,总一个人缩在课桌上。他被欺负了也不敢告诉老师家长,怕那些人变本加厉,因此只能躲在什么地方悄悄抹眼泪。当然,这些都是后来知道的。遇到他之前,我们都没听过这个名字。 那天我和弦弦在厕所洗了手准备出门,猛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哄笑。两个学生从身后揪住了另一个在尿尿的男孩,趁他没有尿完,用膝盖顶他的屁股,并扭着他的肩膀,想帮他控制方向。他们边调整边笑,仿佛在操纵一台工厂里的机器,对自己的行为心满意足。 他们讲,你去女厕所呀,那才是你该去的地方,那里没人欺负你。 “住手!” 我还呆呆站在洗手池边看他们的壮举,弦弦就走到了前面,把手上的水甩到了那两个男生脸上。对方转过脸,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显然是不认识。 “你算老几,这是我们班自己的事,你管得着吗?” “我才不管你们是哪个班的,你们再动他一下试试?” “他们俩好像是足球队的。”一个对另一个说。我走到弦弦身后了。 另一个看看身边提裤子的男孩,又看看我们俩,哼了一声: “三个对两个算什么好汉?” “好呀,你们俩一起上呗,不用我哥哥出手,我一个人就够了。” “这里太小了,有本事放学后操场见。” “见就见,欺负人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们狠狠瞪了我们俩一下,迅速从门口溜走了。弦弦拍着那个男生的后背,带他到洗手池边把手和裤子都洗了洗,还有那张哭红的脸。 “我叫柯佩弦,这是我哥哥柯佩韦。我们都是三一班的。下次他们再欺负你,你就来找我。”弦弦真有几分像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侠。 “我叫蒲云,是三五班的……他们都是我的同班同学。”虽然得救了,蒲云还是耷拉着脑袋,“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别怕。我们马上送你回班。等放学了我一定去操场,要让他们这辈子都不敢再欺负你。” 事实证明我们仨都没有什么“江湖经验”。我相当轻松,以为放学后只是弦弦到操场跟他们讲道理。就算要动手,我对我弟的打架水平也充满了自信——毕竟有切身经验,不过他从不在学校惹是生非。然而他这回好像充错英雄了,对方不是好汉,也不讲“武德”。操场上足足有五个人,在夕阳下一字排开,蒲云被他们的注视扫射着,蹲到了角落里。但弦弦一到,他瞬间打起了一百二十分的精神,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跑到了我们这边。后面的事实在不好描述,这是我小学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群架,我鼓起了所有勇气,没有逃跑,也没有躲在弟弟背后,在被打的间隙里重重地还手了。我牵制了两个人呢,他们一定以为我和我弟弟一样可以一打二,所以给了我同等的“特别关照”。倒是蒲云很出人意料,可能包括我在内的人都以为他只是个移动沙袋,还是个很矮的沙袋,但他死死咬住了唯一一个对付他的人,疼得那厮鬼哭狼嚎,直骂蒲云是条疯狗。弦弦那边嘛,我记不太清了,跟他打的是厕所里的那两人,估计他们没占到什么便宜。 最后的结局倒是非常标准,有同学在如血的残阳下看到了操场上以少击多、临难不惧的悲壮一幕,深受感动,毫不犹豫地去告了老师。所有人像小鸡仔一样被揪到了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门口,挨个打电话找家长。每个电话里教导主任都只说了一句话:你儿子当黑社会了。 事情搞大了,反而解决了。通过调查,老师们确认了五班的确有人合伙欺负蒲云——现在这个词叫“校园霸凌”。最后的结果是那五个人全部写了保证书,承诺再也不会欺负人,同时在国旗下被通报批评。至于我们三个,除了400字的检讨就没有别的事了。巧的很,我们仨都是第一次写检讨。400字对三年级的我们来说实在有点多,写了好久好久,还分别帮对方一个字一个字地数,检查有没有凑齐。 从那天起,蒲云就转到了我们班上,那帮人再没找过他的麻烦。有时我怀疑,是他们俩成绩很好,那五个人成绩不好,老师才会相信我们。 之后,蒲云似乎成了弦弦的小跟班。下课吃饭放学都粘在他身后,上厕所都要一起去。也正是如此,他三番两次地想要加入球队。教练没肯要他,我们俩帮他说话都没用。他确实一点基础都没有,身体素质也差得很,跑两圈下来就气喘吁吁,完全不适合体育运动。所以,每个周三周五训练的下午,他就一个人趴在操场的围栏上默默看着我们,慢跑时会悄悄跟着,训练结束了他便走过来跟弦弦一同加练。说是加练,其实是弦弦像个幼儿园老师一样手把手地教他基础动作。从传球开始,再到盘带与射门。蒲云的一身本事都是弦弦亲自传授的。有时赵蕤和施振华也会留下来加练,久而久之,大家就都熟悉了。那时的周三周五都是两点半下课,训练到四点半,依然云淡风轻,天蓝蓝的,操场绿绿的,学校里安安静静,只有球鞋踢到皮球上的闷响。阳光洒下来,把一切照得那么美好,好得像一场遥远的梦。之后的之后,教练发现蒲云有了点进步,更发现他是左撇子,惯用脚也是左脚,最终还是把他收下了,虽然更多时候只叫他搬水和送球。蒲云唯一谈得上出色的就是踢任意球,那也是弦弦教他的,徒弟自然比不上师父,队里已经由弦弦和吴闻达来包办定位球了,教练也不可能只因为他任意球踢得好,就把一个进攻上不去、防守回不来,体能只有十几分钟的球员派上场。 然而弦弦总跟蒲云说,你别把自己看得太低了,小看你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原以为那只是句普普通通的鼓励,直到我发现蒲云把这句话当成了人生格言,还在长跑成绩超过我的那天说了出来。弦弦真坏,蒲云还真信了他的鬼话。我本来只是倒数第三,结果变成倒数第二了。 从倒数第一到倒数第三,蒲云付出的努力是难以想象的。他过生日那天,请我们俩还有赵蕤跟阿华去肯德基。吃着吃着,他忽然感慨,半年没吃过汉堡和炸鸡了。大家都很诧异地问为什么,他有些不好意思,说为了瘦一点。每天放学后也都能看到他在操场上不停地跑啊跑,仿佛在追赶着自己的影子。 四五年级,弦弦愈发成为球队里的明星人物。无论是成绩、球技还是人缘,弦弦都非常好。有一阵子,大家都调侃我们球队不是某某小学校队,而是“柯佩弦队”。有好几场比赛,我们无法打破僵局,最后都是靠弦弦利用个人能力,踢出一脚惊世骇俗、毫无道理的世界波取得胜利。仿佛只要他在球场上,比赛不到最后一秒就绝不会有定论。蒲云还写过一篇作文,把弦弦吹得天花乱坠,什么身披五彩圣衣,脚踏七色祥云,一副盖世英雄的样子。现实中没有什么五彩圣衣和七色祥云,但是弦弦轻描淡写地打进技惊四座的入球后,总会在绿茵场上纵情奔跑,他披着灿烂阳光的背影一定在每个人心中挥之不去。 大家也挺尊重我的。但我想,他们的尊重并不是因为我自己有多好,只是我有个优秀的弟弟吧。弦弦是他们的朋友,我是弦弦的哥哥,总要给一点面子的。就像蒲云总是喊弦弦弦哥,顺带也喊我大哥,仿佛我是带头老大。我只是年纪比他们大而已。所以,有时我并不是很乐于跟弟弟的朋友们相处。蒲云还好,毕竟我们俩都为对方挨过揍,也一起在检讨里说过“下次再也不敢了”。阿华是我训练时的搭档,他练射门,我练扑救。赵蕤嘛,我没为他做过任何事,他也没为我做过什么,可他却想分走我的弟弟。每次察觉到这一点,我就想不顾一切地把弦弦夺回来。他是我弟弟,只属于我一个人。就连弦弦自己也是这么说的,最好的朋友是哥哥,永远都是哥哥。 但世上没有“永远”这个词。没有不散的宴席,一切都结束于五年级的十一月初,我们的11岁生日刚过去不久的一个夜晚。我离开了球队。阿华几次邀请我回来,我都没有答应,连比赛都不愿意去看。 蒲云转到了阿华他们班,还在继续踢球。后来,听一个平常不太熟的同学说,蒲云越踢越好了,在球队里拿到了主力位置。有一场关键的比赛,球队在最后一分钟获得了一个任意球。蒲云站在球前,在绵绵细雨中轻轻助跑,用一记洞穿了雨幕的落叶球将皮球送入球网。这个精彩万分的球进了之后裁判便吹响了哨子,在对手的惊愕与队友的欢庆之中,蒲云跪在地上,哭得伤心极了,比以前受人欺负时还要伤心一万倍。大概是这样吧,我听说的,毕竟那段破碎的时间模糊不清,我也不知道自己记的东西是真是假。我只知道那段过去的时光不会再回来,可如今它宛如一面碎裂了又粘贴好的镜子,带着无数裂纹重现在我的眼前。 失去的时间找到了我。这次好像无路可退,只有迎上去和它拼一拼了。 29 激战,橙与白! 迈入外校校园的那一刻,高大宏伟的体育场直接映入眼帘。真不愧是全市最优秀的学校之一,掩映在梧桐树外的恢弘建筑沉稳大气,高悬奥运五环的体育馆更是引人注目。出色的球场设施与志在卫冕的对手催发着斗志,我仿佛回到了刚刚代表一中站上市长杯赛场的那一天,只是我今天带来的还是初一新买的那副手套。 才到更衣室安顿下来,蒲云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约在体育馆的厕所门口见一面。我和他的联系始于小学厕所,又重启于中学厕所。这是一次匆忙的相见,只有我和他,阿华都不在。他不由分说地抱住了我,虽然只有短短一刹那。我们俩相互对视,都不知该说点什么。末了,也只是互道一声加油便匆匆分别。 这次分别没有太久,很快我们便在前往赛场的通道里再次见到。教练给了我首发的机会,连续两个淘汰赛的客场都是我来镇守大门。两队认识的同学在比赛开始前寒暄起来,气氛好得像同学聚会。没能首发的赵蕤特意来到这里跟我们过去的朋友一一见面,叶芮阳也和他的学长刘炽留下了一张照片。岳隐与外校负责摄影的同学“咔嚓咔嚓”忙个不停,心照不宣地笑了笑,镜头的声音仿佛是暴风雨到来前轻盈飞舞的海燕。身着白色与橙色球衣的人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既然几分钟后将是相互拼杀的对手,此时此刻便不如更亲近一些。 随着《公平竞赛曲》奏响,所有人的心弦顿时绷紧了,蒲云也从我身边退回了属于他的队伍之中。跟着跃动的节拍踏上赛场,外校看台上的观众数量多得出人意料。比赛不断深入,越来越多的家长参与进来,为自家孩子加油助威。外校的同学特意制作了tifo,是一条通向橙色太阳的台阶,上书“决赛之路”四个潇洒的大字,每级台阶上都有一个比分:6:1,4:2,3:1,3:0,最高的一级则写着“准备好了吗”。tifo宣示着场地的归属,外校今年的四个主场取得了全胜的战绩,那些比分是他们主场击溃对手的见证,就像飞行员在击落敌机后喷涂在飞机上的胜利标志。赛前叶芮阳告诉我,外校已经两年半没在主场输过了。 这辉煌的战绩也许就到今天为止了。我拍了拍门前的横梁,牙齿上下打战,无限的紧张与兴奋随血液流到了身体的每个角落。裁判一声哨响,决定决赛门票归属的比赛就此拉开序幕。 或许正是所谓的高手过招,两队在刚开场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大举进攻,而是控制球权耐心推进。按照教练事先的安排,只要施振华和吴闻达在中场拿球,就必然有一位球员贴身盯防。去年友谊赛的失利提供了不少经验教训,而一赛季的八场正式比赛磨砺了我们的韧性,即使面临强敌也并不紧张。大概过了七八分钟,外校才有一脚命中球门范围的射门。那是吴闻达的远射,在川哥的干扰下既无角度也无力度,被我轻松没收。而蒲云与中场球员之间的联系也被切断了,完全无法靠近我们的禁区。倒是穆铮在几次反击中调试着自己的准星,几脚射门虎虎生风,看台上风声鹤唳。 眼见进攻受阻,挺身而出的是33号尹日荣。听岳隐说,他是朝鲜族的,家在吉林延边,这学期才转到江元外校来。赛前他是唯一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人,杵在通道里没对任何人说任何话,脸上也丝毫没有尴尬或离群的神情。然而在沉默之外,他有着无穷的活力,通过盘带与推进重新串联起被我们碎片化的进攻。你能在球场的任何一个角落发现他,无论是本方禁区还是对方半场,起先还在右边路协助防守,转眼便随着攻防转换出现在了禁区前沿。这便是叶芮阳所说的b2b球员,boxtobox,现代足球中的全能中场,活动范围从本方禁区(box)覆盖到对方禁区,攻防一体。拥有这种能力的球员在职业赛场上都是凤毛麟角,在初中赛场上更是难能可贵,外校有了他真是如虎添翼。 在飞马奔驰与短兵相接中,尹日荣逐渐盘活了外校的进攻。最不愿见到的情况很快被他制造出来了:禁区外的任意球。好在距离球门并不算太近。从开场到现在都十分沉寂的23号独自一人站到了球前,左腿微微弯着,凝视着不敢怠慢的我花了好一番心思排出的人墙,仿佛一名手握剑柄的剑客,正要悄然抽出宝剑。裁判的哨响了,我看见他的移动,随着大脑与肌肉共同记忆的苏醒做好了扑救的准备。高高的皮球越过了起跳的人墙,我向左侧飞扑而去,然而它似乎已注定要高出横梁,飞上我身后蓝色的五月天空…… “不用看就知道有了!”伴随全场欢呼喊出这句话的人好像是中后卫刘炽,外校的队长?他抱住了23号,但对方一点庆祝动作都没有,仿佛球真的罚出了界外。我缓缓站身,将皮球从球网里捞了出来。面前的几位队友目睹了外校其他球员的欢呼雀跃而回头时,未能触及皮球的我已倒在了地上。 在所有人都以为球会飞出横梁的那一刻,它不可思议地急速下坠,直擦横梁与立柱之间的夹角入网——那是所谓的“十分角”,也就是球门的死角。这种斜线上飞又陡然坠落的任意球便是电梯球,在气流中飘忽不定的皮球宛如电梯从六楼直落一楼,有一股“飞流直下三千尺”的震撼。 “真是神仙球。”袁逸空上前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能做出扑救就很不错了,没关系的。” 如果我不熟悉蒲云的话,恐怕只会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吧。 主队的进球点燃了全场的激情,球员们也更加兴奋。即便没有小看他,蒲云仍旧让我们吃到了苦头。打入赛季第4球的他愈发活跃,开始不断持球在边路突破。不说小学,他的进攻与去年友谊赛时相比都犀利了许多。吴闻达虽因川哥的死缠烂打脱不开身,施振华却趁着蒲云的积极冲击获得了更多空间。他的回撤拿球逐渐频繁,仿佛是一个前腰,而蒲云变成了左边锋,随时前插的尹日荣则担任着潜在的抢点前锋。前锋、中场与后卫位置发生了灵活转换,丢球后的我们在防守轮转上显得有些捉襟见肘,门前屡屡出现险情。在我完成了几次封堵并见证了两次差之毫厘的射门之后,外校再度敲开了我们的大门。蒲云的传中球找到了施振华,后者的头球攻门虽然被我用手掌击出,却落到了吴闻达脚下。学长的射门被袁逸空挡住了,但埋伏在禁区边缘的尹日荣一声不响地抢到了球的落点,扣开上抢的明明一脚低射,穿过密集人群的球再度进入了球网。 “管好落点啊!”我狠狠冲着后卫们喊了一句,下意识地用两根食指戳了戳自己的脑袋。没人吭声,但都听见了,各自点头。队长远远地望了望我,随即捡起我踢给他的球跑到中圈去了。穆铮正要开球时,场边响起了换人提示。14号阎希换下4号李百川,邝灏来到后腰位置,我们增加了第二名前锋。 在两球落后的情况下撤下防守型中场无疑是冒险的举动,但教练在上半场的坚决变阵也表明了我们不甘放弃的意志。调整伊始,外校利用川哥下场后防守强度的下降再度打出反击。吴闻达和施振华在前场再次完成了配合,外校9号一度杀入到距离我们球门只剩几米的位置,那一脚势大力沉的射门被我死死扑出球门近角后仍让所有人心有余悸。 上半场比赛临近结束,外校的进攻有所放缓,两球领先的对手开始耐心防守,寻找给我们致命一击的机会。而我们这里也做出了改变,队长和阎希增加了盘带,尝试以个人能力改善战局。阎希制造了一次前场右侧的定位球。但除了袁逸空外,在禁区里抢点的一中球员并不具备身高优势。这次定位球会成为我们的入球良机还是外校的防守反击还很难说。我不由得走出了禁区,站到中圈与弧顶之间以加强防备。 之前我是不会让自己出现在这个位置上的,也不会像今天这样一次次呼喊乃至指挥防线上的队友。 队长将皮球罚出了,奔向前点而去。外校的一名中后卫在穆铮身前高高跃起顶到了它。然而他的起跳过早,又有穆铮的干扰,球并没有解围出禁区,而是被他顶到了后点。一个矮小的身影陡然闪现在球路上,探出右脚轻轻一垫,球无可奈何地落入网中,外校的守门员站在原地,双手还抬在身前。 “这不越位吗?”外校的整条后防线都随着队长的大声质问向裁判抗议。但主裁判仍旧示意进球有效,边裁也没有任何表示。或许阎希当时确实处于越位位置,但外校中后卫的这一顶被裁判解读成了回传?刘炽在裁判身前解释了好一会儿,判罚仍旧没有改变。说实话,我的位置看不清楚阎希是否越位,也不太明白按照具体规则该怎么判罚。唯一能确定的便是替补出场的奇兵已帮助我们将比分在中场前改写为1:2,一中拿到了宝贵的客场进球。 中场哨响,外校的同学们显然对比分不太满意,没怎么说话地返回了更衣室。而我们不约而同地走到替补席上看望川哥。半场不到就被换下,换作是谁都不会开心的。好在川哥还是一副很轻松的表情,指着叶芮阳说接下来全要靠儿子了。 就算不在场上了,相声也还要说下去。 教练对场上形势做出了判断:外校决不会满足于2:1的结果,下半场开始他们很有可能会加强进攻。而一旦外校投入兵力大举进攻,蒲云身后的软肋便会再度暴露——只要看过蒲云比赛,大家就都能发现,他的优点和缺点非常明显。作为边后卫,他非常喜欢插上参与进攻。但这是双刃剑,有时上去会回不来,防守失位。所以要坚决打他身后的空当,何况他的体能不是那么出色,并不能保证一整场的防守质量。善于防守补位的尹日荣对外校来说无疑是至关重要的,是他使得蒲云得以放心大胆地前插。我们所要做的便是集中兵力、抓住要害坚决打击。如果能通过反复冲击制造蒲云或尹日荣的黄牌,势必将使外校的攻防顾此失彼。 下半场开始,外校趁着哨响发动了猛攻,这也正中下怀。经历了上半场的考验,我们逐渐熟悉了外校的场地与比赛的节奏。邝灏和尹日荣的正面交锋也再度展开,两位中场核心的角斗牵动着两队的攻防脉搏。洞悉对方特点的队长在经验上更占据优势,几次出色的卡位和预判让尹日荣陷入了苦战,而吴闻达还迟迟找不到比赛状态,脚下失误频频。外校的进攻停滞,我们的反扑渐渐有了声势。球场正如战场般瞬息万变,一方的进攻出现了疲软,致命的弱点往往就会暴露出来。邝灏有意识地在反击中向右路推进与转移,阎希和涛涛纷纷加入了这一侧的搏杀。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复冲杀让之前在这里踢得生龙活虎的蒲云不得不有所收敛,尹日荣也拍马赶到协助队友防守。下半场前15分钟的战斗围绕着这条生命线展开,外校逐渐呈现出了吃力感,几次犯规后,裁判终于对尹日荣掏出了一张黄色的卡牌。这位33号苦涩地摇了摇头,一如既往地沉默着。 边路防守的吃紧让外校的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2:1的比分不上不下,虽然领先,客场进球的存在却让他们不够放心。随着时间的流逝与雷声大雨点小的进攻,改写比分的难度可想而知。一旦压上后遭到反击丢球,2:2的结果就颇为糟糕了。想赢怕平的心态会使得球队上下的意志发生动摇,尽管尹日荣仍在不知疲倦地奔跑,但顾虑吃到红牌的他非到万不得已也难以做出较大的动作了。外校的看台陷入了沉寂,只有刘炽还扯着有些嘶哑的嗓子在指挥队友。而我们的攻防恢复了弹性,队长接管了中场,一步步调整着我们的进攻,穆铮在左路也打出了一些局面。随着他在禁区前沿背身拿球被侵犯,我们获得了一个距离球门不远的定位球。队长当仁不让地走到球前,面对跃起的人墙,他狡猾地踢出了一记贴地斩,球在外校球员们的脚下全速奔向球门,门将措手不及。这粒进球再无争议可言,队长径直冲向了替补席,大家纷纷拥抱在一起,在这片几年来未尝一败的场地上尽情庆祝,而看台上只传来一阵唏嘘。 但卫冕冠军毕竟是卫冕冠军,扳平比分终于唤醒或激怒了外校,最后的十分钟变成了大开大合的疯狂对攻。外校换上了两名前锋,誓在终场哨响前敲开我们的大门。一波波的进攻狂潮奔涌而至,蒲云像疯了一样地冲到禁区里,闪转腾挪,射门被我勉强扑到,将将偏出立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刘炽随即接过蒲云开出的角球,大力头槌狠狠砸在了横梁上,足以让旁观者心惊胆裂。落下的皮球被抢到点的叶芮阳解围出界,上半场被我吼了一通后,大家对落点的把握明显有所好转。完成防守后,我猛地冲到了叶芮阳的背后,用力推了他一把,以表示对同伴防守的满意。他也转过身用拳头撞了撞我的手套,瞬间让我感觉面前站着的是一只坚忍不拔的巨熊。或许这就是“指导袁”说的防守的激情。下半场,我出击和指挥防线的欲望越发强烈。我似乎相信,在我的控制之下,门前已构建起外校无法攻破的堡垒与坚城。 比赛的最后时刻,黄敏学换下了穆铮,米乐换下了涛涛,我们围绕右路的攻势仍在继续。橙色与白色在绿茵场上电光火石地相互冲击着,双方在补时竟各自获得了一次杀死比赛的机会,施振华的射门经过折射击中了远端立柱,得球的袁逸空长传发动反击,外校右后卫的出球出现了严重失误,直接停到了黄敏学脚下。学学衔枚疾走,和阎希完成了一次踢墙配合,杀入禁区小角度面对门将,可惜他的半单刀射门滑门而出,外校从球场到替补席再到看台都惊出一身冷汗。而裁判也在这次惊心动魄的攻守之后吹响了全场比赛结束的哨声,外校在主场的一系列连胜戛然而止。尽管如此,两队球员和主教练还是很有风度地握手致敬。 “踢得很好呀。”队长摸了摸尹日荣的脑袋,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仍旧一言不发。我正看着,冷不防蒲云已贴到了身前。 “大哥!”小胖皱着眉头瘪着嘴,不过眼神还是十分友善,“你们运气真不错!” 他还故意拖长了“真”的音,肯定是不太服气。 “还好啦。” “不过,今天的大哥是我想见到的大哥。”他的脸突然红了,脑袋也垂下了,“那个,之前说好了,要请你吃小蛋糕的。我都准备好了,一会送给你。可以和你的朋友分着吃。” “蒲云想喊你今天赛后去他家玩呢,没好意思说。”等蒲云匆匆往更衣室跑以后,阿华走到身边告诉了我,“他想了挺长时间了。” “今天不行,我要回学校呢。” “那下次呢?以后会有时间的吧?去年上一中踢友谊赛,你都没跟我们吃饭。小学的聚会你也没来。” “我会有时间的,我会有很多时间的。”我回答道。只是,不是现在。 江元市市长杯淘汰赛第二轮 江元外校2:2江元一中 北川中学3:0桃渡中学 江元一中队内数据 射手榜 球员进球数 穆淡7 邝灏5 阎希5 黄敏学2(2) 王晓亮1 张涛涛1 赫明明1 米乐1 许祥1 助攻榜 球员助攻数 邝灏4 阎希4 张涛涛3 黄敏学2 米乐2 柯佩韦1 穆淡1 叶芮阳1 30 追赶者 “米乐,你觉得蒲云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洗完了澡,我和米乐一进宿舍门都是一个德性。换下的衣服往洗澡盆里一丢,上半身直接栽倒在下铺上,两只脚还挂在床沿外,都懒得缩到床上来。 “他的小蛋糕很好吃。”米乐边检查着手指上的倒刺边说。他总有点强迫症,看到手上起这种东西就要撕掉。 “除此以外呢?” “他是你的朋友,又不是我的朋友。”米乐扯下来一块皮,用舌头舔了舔手指上新添的伤口,“他都不认识我。” “可我跟你讲了他的故事呀。” “嗯……我觉得他挺尊重你吧,可能想跟你亲近一点,但好像又做不到。你有点在意他,似乎还有点害怕他。” “害怕?” “我感觉你见到他以后很不自然,眼睛不敢看他,手也不知道往哪放,好像他会把你吃了一样。”米乐调皮地朝我挤挤眼睛,“他就像是你的克星呢,把你治得服服帖帖的,要是我能这样就好了。” 克星? “说实话,要不是他今天进了你一球,我还真以为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能攻破你的球门呢。”米乐说着,用脚板底轻轻踢踢我的膝盖,见我没反应,又悄悄揪了揪我的耳垂,“怎么了?丢球了不开心吗?” “还好。” 虽说丢了两个球,但我们没有输掉比赛,手握两个客场进球回到主场,甚至不必取得胜利,只要守住0:0或1:1的比分便能晋级决赛了,这是再好不过的。 然而我现在想的不是球赛。 米乐说得有道理。我似乎是想躲避蒲云,很怕见到他,不然也不会一直不跟小学同学联系了。可这是为什么?因为他和弦弦的关系太好了吗?就像弦弦的弟弟?他的习惯从没变过,喊弦弦弦哥,喊我大哥,仿佛真把我们俩当成了哥哥。 时间始终在往前走,蒲云也在不断变化。他的技术越来越好,身体也壮了不少,可以独当一面了,再也不需要依赖谁的保护。我应该为他感到高兴呀,可是我今天连一句夸奖的话都没说,甚至连“好久不见,我很想你”都没有。我不喜欢他吗?没有吧。他是除了我以外和弦弦关系最好的朋友,不算赵蕤的话。或许在那段黑暗的日子里,我们本该抱团取暖的,可我离开了球队,他离开了我们班。 好像就是从那时起,我特别怕在学校遇到他,连小便都要躲到隔间里去。 “柯柯,你怎么不说话了?又在发呆。”米乐捏了捏我的脸。 “没事。” “是不是我太敷衍了?” “没有。” “其实我想到了一些别的事,可以告诉你。但不要生我气哦,也别哭,可以吗?”他起了个身,脑袋悬在我头上,小心翼翼地盯着我。 “你说。” “嗯……”他又望了我一会,似乎在鼓起勇气,“我真说了。” “别卖关子了。” “这完全是直觉呀,不一定对呢。” “你说呀!”我有些不耐烦了。 “虽然他们俩都不认识我,但是,我感觉蒲云是在模仿弦弦哥哥,或者说,想变成和他一样的人。” 米乐温和的目光下,我疲乏地将头扭到了另一侧,看见窗外沉闷的光单调乏味地铺在宿舍的瓷砖上,如旧日的时光一样了无生趣。他说得对,也许从我们认识蒲云的那天起,小胖子就在有意无意模仿弦弦,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举动与习惯,比如将笔帽套在笔尾上,吃冰棍时是先舔一面而不是两面都含在嘴里。他在追赶他,刚开始很慢很慢,每迈出一步都笨拙沉重。老师和爸妈不止一次在我耳边念叨过“好好跟你弟弟学学”,我从未听进去,而蒲云是不用说就知道去做的。 也许弦弦走了以后,他离开我们班的理由是最简单也最单纯的:他无法接受那个人永远退出他的生活了,无法接受那张空掉的桌椅很快被其他同学心安理得地占据。而我的存在则是反反复复地提醒他,只剩一个了,那个对你最好、你愿意因为他越变越好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其实,他的存在何尝不是在提示我相同的内容呢?离开,这对我们两个人都好。 “你不是跟我讲过小学的事吗?我觉得蒲云蛮幸运的。要是没遇到你们兄弟俩,还不知道蒲云会是什么样子呢。真的很神奇,打了一次架,可能就改变了一个人的一生。你想想,要是你们那天下午食言了,没去操场,把蒲云和那五个人撂在那,他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但我们前不久看到过一些新闻,一个被室友合伙欺负的女孩子,她被拽着头发拖在地上打。最后,她从五楼跳了下去。 没白挨打,检讨也没白写。 可要是我们没有认识蒲云,所有的事是不是也都会不一样?弦弦是不是还会在我身边?不,真恶心,这是在推卸责任。蒲云和那件事没有任何关系。两年半了,我没有一次梦见弦弦。他一定恨我,不愿意见到我,我也不可能拥有道歉的机会了。也许蒲云能梦见弦弦,他们是最好的朋友,兴许他真能听到那个属于死亡的空洞世界传来的回音。在某些时刻,弦弦可能真的与他同在,他一定会相信的。或许正如米乐所说,他是我的克星。他将代替弦弦,让我为自己所犯下的一切错误付出代价。所以我才想躲开他,不断地逃避,远离属于我的惩罚。 可我逃不开的,他又一次追上了我,宛如逃脱不了的命运与真相。 “柯柯,我以前也想过,要是我尽力去模仿弦弦哥哥,表现得像他一点,你会不会更喜欢我呢?”米乐往嘴里丢了两颗口香糖,又在掌心里放了两颗,递给我。 “弦弦只有一个,谁也模仿不来。”我大口大口地咀嚼着,在口腔里溅射的糖水甜得很,我的心里却苦涩翻腾,“米乐也只有一个。他做自己就好,我喜欢的就是那个米乐。” “有多喜欢?” “蒲云有多喜欢我弟弟,我就有多喜欢你。” “起开!”他抱起枕头来,故作恼怒地砸了下我的头,“我才不想被一个天天模仿我的人喜欢呢!我只许你在成绩上追赶我!别的地方都不可以!” 说完又是一阵枕头连击,于是我们俩之间的战争又开始了。我没认真,而且赤手空拳,拿着枕头的他越战越勇,把我赶到床角捶了好几下才停住。这一停便给了我反击的机会,立刻把他按住挠痒痒,从腋窝挠到脚心,他拼了命地挣扎,发现无济于事后才乖乖求饶。一阵飘来飘去的灰尘里,我们俩笑得像刚进幼儿园的小孩。 “其实你刚刚那句话是有一点道理的。” “哪一点呢?” “我遇到你就像蒲云遇到你弟弟,挺幸运的。要是有另一个世界,我没遇到你,一切就不一样了。” 灰尘在日光中悬浮着,从我眼前飘过,去到我再也找不到它们的地方。没有米乐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我不清楚。但是……如果弦弦没有离开,我大概不会住校,或许对我而言,米乐只是隔壁班的一个同学,我不会和他有太多交际,更不可能挤在一张床上打打闹闹。 要是弦弦还在就好了,我可以把米乐介绍给他。我会跟他说,你看,哥哥也有自己的朋友了,最好的朋友,独一无二的朋友。我愿意为了他做任何事,愿意去追赶他,让自己越变越好,就像蒲云对你那样。你羡慕吧?没事的,我的朋友也很乐意做你的朋友,我们可以一起玩的。 然而这不可能了。为什么我会遇到这么荒唐的事,好像是做单选题,只能在两个人里选一个。选了一个,另一个就会毫无道理、不可改变地彻底消失。我明明这么喜欢他们两个。我想过,至今都在想,要是能把弦弦留住,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我希望他能继续活着。在认识米乐前,我甚至想,要是代替他离开的是我,可能也不是不能接受吧——喜欢他的人很多,喜欢我的人很少。我离开了,大家或许会难过,但恐怕难过不了多久又都会好好生活吧。 “米乐,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伤心吗?” “为什么突然问这种问题!” 他猛地从床上跳起来,把我吓了一跳。 “柯佩韦,你有病吧?这种话能随随便便说吗?你快给我朝地上呸三下,快!”他拽起我的脖子,将我拎到了床边,乖乖照办以后才肯松开。 “对不起。” “你再敢说这种话,我就不跟你玩了。” 没什么是比“不跟你玩了”更具威胁性的。我再三跟他做了承诺他才肯原谅我。我很确定,这辈子都不会再对他说这句话了。 而我也逃不掉与蒲云的再度相见。蒲云确实带着我无法回避的过去与责任追到了我,但在绿茵场上,他无法成为我的克星。球场是最公平的地方,每个人都是凭实力战斗。 但蒲云没法攻破我的球门了。教练在社团课上公布了周六的首发名单,我将在第二回合的比赛中担任替补,首发的是曾朔石学长。他的比赛经验更丰富,身高也更高。咱们在主场以稳为主,选择他镇守大门也是意料之中。教练决定排出五后卫,赫明明、袁逸空和叶芮阳是三中卫,黄敏学和张涛涛分居两边,队长单后腰,穆铮出任单箭头。主要战术也很简单:防守反击。手握两个客场进球,我们在主场相当于领先了半个球。外校必须得进球才有晋级的可能,我们专心巩固防线,只要打入一球,外校便不得不连入两球。 安排完战术,教练希望大家在这周末能邀请爸爸妈妈来学校一同观赛。在父母的注视下比赛是很特别也很有意义的。一中从没打进过决赛,教练本人也没有。她希望我们能创造历史,并让我们的家长来一同见证历史。 “柯柯,你爸爸妈妈来吗?”米乐问我。 “来嘛,人多力量大,光是从气场上就得把外校压死,这样才像主场。”叶芮阳从身后搂住了我们俩,“我之前就打电话跟我爸妈说过了,他们俩答应了,一起来。可真不容易。对了,阿放也会来哦。” “你的另一个爸爸也会来的!”川哥走到我们面前,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下叶芮阳夹在我跟米乐之间的额头。叶老大顿时松开我们,跟川哥追打起来。岳隐一脸坏笑地在他们身后端起相机。 “你们俩的爸妈也会来吧?我可以免费帮你们和爸妈合影哦。一年一度的优惠服务,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她边拍边说,“要是宠物能进校园就好了,不然我都想把埃文带进来了。” 埃文?它要是见到这么多人在草地上追着一个球傻傻地跑,说不准也想加入进来呢。 “所以,你爸爸妈妈会来吗?”米乐又问了一次。 “会吧。”我点点头。即便不能上场,但我想我会把那对写了《正气歌》的手套带上。一家人都在,周六一定会是难以忘怀的一天。 31 以梦为马 一匹神骏的白马在我们的看台上冉冉升起,它鬃毛飘动,四蹄飞奔,脚踏祥云,裹挟着雷霆万钧,奋力冲向天边的终点线,头顶是深蓝的夜空和闪烁的群星。“以梦为马”和“whiteisourcolour”的字样像风穿行在它们中间,留下的每个马蹄印里都写着过去的比分,从力克理工的2:0到战胜北川的4:2,还有去年收官战的7:2与上一个主场送走溪中的3:1,主场比分一应俱全,这是对上场比赛对方tifo的回应:这里同样是魔鬼主场。 不知不觉,整个赛季未尝一败的我们距离决赛已是一步之遥。承载了梦想的tifo出现在体育场之上,我们的观众席也响动着掌声与欢呼。正如教练和我们每个人所希望的,那些亲切而熟悉的面孔,我们最坚强的后盾,他们伴随五月和煦而有一丝燥热的风来到了场边。不必迟疑,也不必思考,我们今天唯一的目标就是用白色涂满整片赛场。 “怎么样,我们的tifo是不是专业得很?”在热身完毕返回更衣室的路上,岳隐得意地跟我们炫耀。 “实在是太棒了,感觉像欧洲联赛呢!”明明说,“不过要不少钱吧?这次是大制作,经费在燃烧哦。” 岳隐一听,更是骄傲地摆了摆手:“我之前给晨报投过好几次稿子呀,人家录用了,还有稿费呢,这不就解决经费问题了?” “可那是你的钱呀。”米乐说。 “是我的钱呀。我乐意,怎么啦?设计和ps都是我和小叶弄的呢,没多少人工费,那点钱刚刚够制作和印刷,还剩几块,买了两个白桃冰淇淋,正好一人一份。” “小叶?你是说阿放吗?”米乐接着问。 “那是小小叶啦。他今天都没穿套装来,太让我失望了!” 除了教练以外,有本事把叶老大变成“小叶”的估计也只有岳隐了吧。 “大哥!”正要拐进更衣室里,蒲云从背后追上了我。 “你今天没有首发呢。”他望着我说。 “我们教练自有安排,朔石学长比我强多了。” “这样吗?也好。”他低下头来,沉思了片刻,自顾自地摇摇脑袋,只对我们说了句一起加油吧,转身快步离开了。好像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最终又咽了回去。 或许比赛结束我就会知道答案,至多也就一个半小时的事。正在想着呢,场上突然同时爆发出两阵呐喊,生命的声音从围成圈的首发球员们的肺腑之间喷涌而出,很难比较“一中必胜”与“江外卫冕”的口号谁更响亮,它们久久回荡于蓝天白云下,随着场上散开的白色与橙色飘动。 嘹亮的哨响划过长空,穆铮和学学在中圈开球,前者并未将球拨给自己的搭档,而是回给了站在后卫身前的邝灏。队长接球后也没有第一时间传给后卫慢慢组织进攻,而是朝着右边路发动了一次长传。与此同时,涛涛已疾速向前,赶往球即将下落的位置,蒲云不敢怠慢,像挂在他身上一样紧紧贴着。就在高速的奔跑中,有些未能准备好的蒲云打了个趔趄,摔倒在边线附近。摆脱防守的涛涛顺利接到了队长的长传,赶在尹日荣前来补位之前抬起右脚兜出一记传中球,此时学学已冲入了禁区,藏身到刘炽身后。外校队长显然意识到了芒刺在背,连忙甩头将球解围。匆忙之中,外校的防守还没完成落位,凭借前锋的嗅觉,穆铮悄然出现在球的落点上。他没有片刻的犹豫,甚至没等皮球落下,面对飞来的皮球直接凌空抽射,球宛如从重型坦克炮塔上射出一般,霎时间轰向了外校的大门,撞入边网的那一刻仿佛能让人看见炮弹炸开后漫天飞扬的尘土,而看台上爆裂的欢呼声也如海啸般奔涌掀腾,顷刻吞没了整个体育场。 “江元一中队进球,进球队员23号穆铮!场上比分1:0!现在是比赛的第一分钟!”岳隐的广播让人兴奋得起鸡皮疙瘩,直到这时比赛才过去一分钟吗?仅仅几十秒,我们就攻破了卫冕冠军的球门。穆铮张开双臂冲向替补席,任所有人扑到他身上庆祝,我感觉先前所有的胜利比起这一粒激动人心的远射进球都不过是过眼云烟。我们嘶吼咆哮着,在第一分钟就掐住了对手的命脉。等到大家散开回到自己的位置,外校有几名同学仿佛还没从噩梦中醒来,摇着头呆滞地站在原地,唯有刘炽重重地拍着手大声呼喊他们。 施振华开出皮球,比赛重新启动。遭遇闪击战的对手还没有彻底清醒,排出五后卫的我们并不保守,边路的两名球员相当活跃,积极参与中场的拼杀。尹日荣今天的拼抢并没有首回合那样凶狠,颇有投鼠忌器之感。岳隐在赛前分析过,他已经累计吃到了三张黄牌,今天再吃一张将会在下一场停赛。他的防守难免因此受到影响。而负责组织进攻的吴闻达依旧没有摆脱上场比赛的糟糕状态,在学学的防守下形如梦游,几次传球都出现失误,完全成了进攻终结者。我们稳固阵线的同时利用外校的失误频频反击,通过几次前场传导,学学在外校禁区左侧跑出了视野开阔的机会。但或许是上场比赛结束时错失了一次良机,他对自己的脚法有些缺少信心,没在第一时间射门,而是想要继续盘带靠近球门。刘炽利用这个时机及时补防,学学再想要扣过他完成射门就难上加难了,匆忙的起脚被门将轻易没收,他只能懊恼地抱住了脑袋。这实在是一次绝佳的得分机会,学学过于犹豫了,失去了主罚点球时的斩钉截铁。 尽管未能扩大比分,但一切还尽在我们的部署与掌握之中。外校迟迟没能找到破门的机会,施振华在前场独木难支,蒲云在开场的那次摔倒之后也未能找到状态,简直变回了那个攻守两端都毫无作为的小学生。涛涛和穆铮轮番冲击着他的防区,尽管他拼了命地想要防守,但整个身子明显发沉,像失眠了一晚上似的,头重脚轻。 他是太想赢了,米乐在替补席上对我说,然而身体跟不上脑子。说话之间,他在进攻中又慢了几步,眼见得没法接到尹日荣的分球,却又于心不甘,于是把自己的身子甩出去,想用脚尖把即将滚出边线的皮球勾回界内。然而腿不够长,还是没碰到球,人却重重地跌在了地上。他连缓一缓的时间都没有,得立马起身匆匆退回位置防守。脸上因为开场的摔倒已经蹭破了一小块,发红的伤口在耀眼的阳光下被咸咸的汗水一遍遍涂抹着,远远望着实在有些辛酸。 离上半场结束至多不过六七分钟了,似乎大局已定。在我们的冲击之下,外校像一只疲惫的公牛,身上插着三支花标,气若游丝。只待有人再把利剑刺入,卫冕冠军便会轰然倒下。五月的太阳高照,它使大地温暖。我取出了那副手套,静静地打量它,马克笔写下的诗句仍未褪色,在轻拂的风中愈发明显,像我的一阵幻想。 裁判吹响了哨子,在我们后场的左侧,他们获得了一个定位球,但是在边路,离禁区很远,蒲云没法直接射门。他果然只是来到了禁区前沿准备抢点,同时用手胡乱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兴许还碰到了伤口咸味的疼痛。吴闻达把球开出,质量很糟糕,被袁逸空一头顶出来。前者勉强地在禁区外再次拿到球权,身为中锋的施振华拉扯到了边路,接到吴闻达的传球,面对学学起脚传中。学学干扰了他的传中质量,球被涛涛拦截下来。但尹日荣冷不防身后闪出,抢到了球,并抓紧时间继续传中。此时此刻,在刺眼的阳光下,一个高大的影子于人从中跃起,宛如旱地拔葱,在空中找到了尹日荣输送的炮弹,干脆利落地完成了一记头槌。 “给我精神一点!不想踢就他妈滚蛋!” 将比分扳平的刘炽大吼着,没有任何庆祝,直接从我们的球网里捞出了皮球,将它一脚踢到中场。距离上半场结束还有两三分钟,他仍在争取时间。他的进球与怒吼顿时让全场陷入沉默,唯有外校的全部队员紧紧跟着他往自己的半场移动。 公牛还有一息尚存,它的牛角依然锋利,绝不能大意。但是,优势毕竟还在我们这里,只是接下来不能再犯错误了…… 外校的长传进攻又来了。不过这一球明显用力过猛,没有任何威胁,朔石学长摘下它就好,或者任它飞出底线也无所谓。施振华正在全力追赶,但球已行将落地,并无追到它的可能。 “放掉!放掉它!”教练在场边大喊着,提示门将直接将皮球放出底线。毕竟这球的路线根本就不在球门范围内。 出击的朔石学长并没有停下自己的动作。球的下落似乎比预想得快,他没有用手去接,而是准备伸脚把球踢出界外。然而最糟糕的一幕毫无预兆地发生了,他的腿没有碰到皮球,而人因为惯性已经甩出去了,大腿正好迎面撞上了冲入禁区的施振华。裁判的哨音第一时间响起了,此外还有刘炽的叫喊。所有人都跑向了事发地点,执法者只看了一眼便示意场边的医护人员进场。 我们的噩梦又回来了,简直是去年友谊赛的再现。公牛并没有死去,它挺起牛角,找到了斗牛士柔软的腹部。但此时更让我们忧心忡忡的是两位球员的伤势。然而按照规则,我们再怎么担心,都只能停在球场外面的区域观望。没过多久,两人都被拉了起来。施振华并无大碍,只是拍了拍自己的腰。而学长却把肩膀搭在了校医的身上,被一步步扛出界外。袁逸空和赫明明同时对教练做出了手指旋转的手势,这是球员无法坚持必须换人的信号。 “发什么呆,快去热身!”担任助理教练的老师把我拉到了跑道边。匆忙的拉伸之中,我听到了刘炽要求裁判出示红牌的喊声,双方球员也发生了一些口角,看台上更是一片嘈杂。然而已无心去顾及这一切了,完成热身的我戴上了那双手套,静静地站在场边。 “柯柯,施振华一定打你的右手。他永远这样。”赵蕤跑到了我身边,轻轻在我耳边说道。我点点头,在裁判的示意下跑入了赛场。 爸爸妈妈见证了这临危受命的一幕。之前就在看台上发现他们了,姐姐一家也来了。 “江元一中队换人,换下1号曾朔石,换上33号柯佩韦。感谢我们的守门员,希望他平安无事。”岳隐的声音相当冷静,仿佛不想给我或者受伤下场的学长任何压力。 又一次,我面对站在点球点前的施振华。所有人退到了罚球区之外,看台上在哨响之前愈发躁动,嘘声与口哨声不绝于耳。阿华略略一笑,像在鼓励我,也像在挑战我。我们似乎又回到了从前,日复一日无数次的练习。妈妈叮嘱过我,赵蕤刚刚也提醒了我,即便他们不说,我也知道阿华的点球将踢向哪里。 但人是会变的。我从未在如此重要的情况下,以对手的身份站在球门前和阿华以一对一,就像万众瞩目的斗兽场中,挥舞红布的斗牛士迎接着气势汹汹的公牛。只是,我并不会躲开沾着鲜血的牛角,而是要稳稳接住它。 裁判哨响了。阿华开始助跑,我没有再做任何考虑,扑向了我选择的方向。 “江元外校队进球,进球队员9号施振华,场上比分1:2。”岳隐不得不报出了必须接受的现实。施振华进球后没有庆祝,也没有看我,只是转身接受队友们的祝贺。大家把我拉起来,安慰说皮球是贴着门柱进的,角度太刁钻了,即使猜对了方向也很难扑出来。 我无奈地舔了舔嘴唇,一定是眉头紧皱。 我扑向的是自己的左边。 32 最后的希望 “大家不要有包袱,上半场比赛结束了,不要去管它。我们现在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先扳平,然后把比分反超。明白没有?别想别的东西,有什么责任都由教练来承担。比赛还有30分钟,我们能做到!” 中场的更衣室里,教练没有骂我们,也没有对上半场的“黑色三分钟”多说什么。她半弓着身子,一遍遍地拍手与鼓励环坐一排的弟子们,沙哑的嗓子令我难受。 我今天可真是太“聪明”了。赵蕤就坐在我附近,他接我下的场,没有怪我,只是把手搭在我肩上。 “芮阳,你下半场休息吧。”教练说着,低下头关切地摸摸他的脑袋。叶老大有些吃惊,光从眼神里就能看出继续比赛的渴望——他爸爸妈妈难得一起来看他呢,但也立即表示服从安排。 此前教练就直接让阎希趁中场休息热身去了。 我和米乐坐到叶芮阳身边,想安慰他一下,但他只是笑笑,说不用管他,好好去准备比赛吧。 自己把自己推到了悬崖边上,现在只能接受这一切去继续战斗了。比分落后,客场进球数被追平,换人名额也只剩两个,但比赛还有整整半场,我们的替补席上还有人。即便公牛已经把犄角刺入了斗牛士的腹中,但只要骄傲的战士还没有死去,他仍然能忍痛挺起利剑,在尘土飞扬的斗牛场上继续和对手拼杀。我感到一股热血在脑袋里渐渐翻腾,已经很难再用理智去考虑问题了。 “各位,你们看得到,今天吴闻达和蒲云状态差得一比。33号也不行。下半场一定能逆转!我们继续打蒲云那一侧吧,我太了解他了,他没你们想得那么自信,不断地冲,他的信心迟早会被我们冲垮的!”我突然站起来,对着所有人说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说的话,“你们放心进攻,去咬外校,咬死他们。防守就交给我,我绝对不会再让他们进球的!死都不会!” “说得好!跟他们拼了!这是我们的地盘!”学学也跳了起来。队长让大家再围成一圈,教练们也加入在内,一中必胜的口号在更衣室里震荡。随着我们再度踏上球场,看台上也发出一阵欢呼。即便比分落后,亲人与朋友依旧无条件地支持着我们。这是我们的主场,没有人能攻破的主场。趁着岳隐播报换人信息,我用写有诗句的手掌重重击打了一下门框,似乎在再次请求这位朋友与我并肩而战。 带上全部的努力和希望,最后的30分钟比赛开始了。两队在场上扮演的角色发生了换位,外校改为防守反击,我方则大举压上进攻。撤下一名中后卫后,阎希的登场使我们的阵型改为四后卫,学学和涛涛需要覆盖的防守面积加大,要更加不惜体力地奔跑。身受重伤的斗牛士在以分钟计算的生命之中淋漓地施展着剑术,阎希的个人盘带、队长的长传转移,穆铮的冲击压迫,我们最强的三名球员各显神通,撕扯外校的防线。而明明和袁逸空学长则稳守壁垒,我也相对扩大了自己的出击范围,将外校的反击机会死死卡住。时间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不断流逝,希望它走得慢一点吧,让我们能有机会追赶上胜利的曙光。 高强度的前场压迫是一只无形的手,它掐住了对手,使其一呼一吸都相当困难。主场观众用我们最为熟悉的声音传递着助威的信号,那种源自于亲近之人的呼唤让沉重的身体攫取了不断奋力向前的能量。我们再次在自己的右路,也就是外校的左路实施爆破,前赴后继。而对手明显也预料到了我们的战术,齐心协力将防守重点固定于此。这是一场惨烈的攻坚战,相互之间的碰撞、封堵球路的闷响与召唤同伴协助的喊叫不绝于耳。时间大概来到了下午四点多,太阳还没有褪色的迹象,它像几千年前在遥远的希腊或罗马时那样,让强烈的光芒照耀着这片战场,映射出没有硝烟也没有鲜血的鏖战,地平线在它的彼端恍惚地起伏。 我们的攻势被外校一一化解了,但对手抵御狂攻后也渐渐显露出了迟钝与疲惫。涛涛杀到中路后送出的一脚挑传,穆铮在门前几米的位置头球攻门,选位优秀的守门员用胸膛完成了一次神扑,神奇地将皮球拒之门外。后卫慌忙解围,球落到了吴闻达脚下。他正要转身组织反击,学学凶狠地冲杀到了他的身前,不由分说地抢下皮球。吴闻达慌忙一拽,学学在倒地之时仍用脚尖将球捅给了队长。裁判示意攻方有利,不吹犯规。队长顺势给出了一记手术刀般的直塞球,球从两名后卫之间的空当穿过,找到了杀入禁区左侧的阎希。外校的门将见势不妙,弃门而出,想化解阎希的单刀。14号面对出击的门将从容不迫,轻轻一扣,门将扑了个空。绕过他的阎希左脚轻松推射,球毫无悬念地进入了空门。阎希的双臂再度交叉于胸前,我们知道两队再度回到了同一起跑线。而接下来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里,谁能破门,谁就有可能彻底终结比赛。 “江元一中队换人,换下24号张涛涛,换上22号米乐。比赛还有15分钟,大家继续加油!”扳平比分后不久,米乐成了我们打出的最后一张牌,他朝气蓬勃的速度与冲击力将是刺向公牛软肋的最后一把匕首。身披白衣的米乐宛如那匹白马,他奔入赛场,向橙色的军阵发起了又一次冲锋。上场的第一次触球便是面对蒲云的防守,22号不再像友谊赛时那样气定神闲,而是第一时间将球捅过了对手的两腿中间。一次人球分过,米乐将球趟得极大,带着近乎蔑视对手的自信。蒲云费劲力气地转过身,米乐已经从他的身旁跑过了。气喘吁吁的小胖赶不上边路的快马,徒劳地伸手想通过犯规阻止这次进攻。然而他连米乐的胳膊都没拽到,又一次跌倒在地上。过掉了蒲云,米乐再度往前冲刺,尹日荣已从中间赶到,不由分说地扑向他,米乐灵巧地把球一拨,外校的33号没碰到球,反把米乐绊倒了。裁判的哨声响了,同时出现的还有一张闪亮的黄牌。爬起身的蒲云顾不了脸上沾着的绿色的人工草与黑色的橡胶颗粒,踉踉跄跄地跑到队友身边,可能是想向他道歉吧。尹日荣什么都没说,只是摸了摸他的脑袋。 一个月前,我还为童婧和溪中被我们淘汰感到一丝于心不忍。可当比分真正僵持不下之时,看到这一幕,即便是我的朋友,场上的我也没有任何感伤。我只希望这一次定位球能改写比分。 队长和米乐走到了球前。球并没有传向禁区,而是由米乐轻轻一拨,直接给到了队长脚下。尹日荣从人群中冲出准备抢断,却被队长晃个正着。甩开他以后,刘炽又杀到了面前,面对这第二员拦路的大将,邝灏毫不畏惧,使出了一招“油炸丸子”,利用左右脚的速率从夹缝之中过掉了外校队长。此时施振华已从后面扑来,外校的另一名中后卫也闪到身前,准备前后夹击。邝灏见状,轻描淡写地将球往左边略略一推。所有人的目光从他身上转移开之时,穆铮在禁区里接到了传球,完成了张弓搭箭。 “江元一中队进球!进球队员23号穆铮,助攻来自队长邝灏,场上比分3:2!”那是一脚干脆利落得无以形容的射门,顷刻间击穿了外校的咽喉。进球后的穆铮在阳光下呐喊飞奔,冲到了看台之前,又一次敬出了标准的军礼。周老师一定在看台上,他的爸爸肯定也在,虽然我们从未见过他,也从未听他提起,但穆铮绝对是想把这个进球送给他们。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跑到了那里,从身后一拥而上,争着抱住我们的进球功臣。放下话筒的岳隐顾不上拍照,从广播室里直接跳到了某人身边。教练也冲上来了,趁这个时机在耳边叮嘱着我们几个防守球员。退回场上时,有三名外校的球员已站到了场边。一口气连换三人,决战彻底进入了白热化阶段。公牛的生命还有不到十分钟的时间,扛下它绝望的冲击,或是再补上致命的一剑,负伤的斗牛士在夕阳落下前有无数种赢得胜利与荣耀的选择。 外校换上了两名前锋和一名高个后卫,撤下了无所作为的吴闻达等三人。蒲云还留在场上,这倒是颇有些意外。他和刘炽以及新换上场的后卫组成三后卫,施振华和两名前锋直插前场,形成了奇怪的313阵型,这便是卫冕冠军不成功便成仁的孤注一掷。纵然枪里已没有子弹,刺刀也在拼杀中残缺不全,顽强的对手也决不会就此缴械投降。“风萧萧兮易水寒”,在古老的过去,荆轲扶着重伤的左腿投出唯一的匕首时大概也有这种悲壮惨烈之感吧。但无论多么钦佩对手的勇气,我们都不能在最后十分钟里倒下。 遍体鳞伤的公牛催动蹄子,带着喷薄的怒气再度冲来,像寒夜的深山密林里双瞳闪动绿光的狼群扑向猎人。外校完全放弃了中场,只留跑不死的尹日荣一人传导过渡,更多采用最直接的长传冲吊攻击我们的防线。他们创造出了几次机会,一次角球的乱战中,刘炽已将球推向了球门,却被守在门线上的米乐生生挡出。外校的队长极为遗憾地抱头叹息,发出巨兽般的声音,而米乐和我则在球门前狠狠地撞了一下胸膛,随即又一同守住了施振华在角球攻势中的头球抢点。下半场,我已经完成了四次扑救,外校搏命的进攻在那双手套下黯然失色,在他们的射门被一一拒之门外后,队友们信任的目光使我由内而外地充满了力量。 我也一定在给他们提供力量与希望,以我自己的表现。 时间在无限地接近终点了。此刻的我希望它走得快一点,我的生命走得快一点,让一秒变成两秒或三秒。我知道我们离扣开决赛的大门只剩下几分钟了。人不可能每次都只差一点的,我会成功的,就在这一次。 转眼间,我们在禁区前沿完成了一次抢断,队长将球挑向了边路,全队体力最为充沛的米乐接到了球。蒲云在他身后一点,于是,一场近乎于公开羞辱的赛跑又开始了。跑满全场的蒲云连米乐的尾灯都追不上,在米乐提速的一刹那便被毫无悬念地甩在身后。他还想尽力赶一赶,但身体已到达了极限。人有许多东西都是后天可以培养的,但是在体育运动中,身体素质的上限决定了蒲云能碰到的天花板。在无数个日夜里,他不知疲倦地想赶上那个永远被寄予厚望的人,如今却第三次狼狈不堪地跌倒在自己的影子里。他勉强地支持着,想爬起来,这都有些力不从心。没有人能帮助他,这是赛场,队友们还在回追单枪匹马杀向外校禁区的米乐,作为对手的我们也难以顾及他。或许他的爸爸妈妈也在看台上吧,我快三年没见过他们了。不知看着自己的儿子用尽力气只是想站起来都难以做到时,他们会是怎么一番滋味。 但蒲云还是站起来了,一瘸一拐。米乐已杀入了外校的禁区,除了尹日荣外,回防的对手和跟进的队友都没赶到。换作刘炽,一定会大喊一声震慑米乐吧,事实上他也喊了,但隔得很远,影响不了我的搭档。尹日荣依旧一言不发,把自己横着甩到草皮上,想用堵枪眼的方式封住米乐的射门。一中22号挥动了不是那么擅长的左脚,皮球擦过外校33号的鞋尖,又将将越过门将的手指。这是一次不折不扣的千里走单骑,与队长先前过五关斩六将的助攻相比毫不逊色。 米乐的射门慢慢滚向了球门左侧。这球打进,比赛就彻底宣告结束了。 我终于能看到他说了那么久的庆祝动作了。 然而贴地前进的皮球在即将进入球网时诡异地向上弹了一下,大概是场地不平的原因吧,毕竟在现在,我国很多职业场地的条件都相当糟糕,学校的人工草坪更难免坑坑洼洼。皮球发生了稍稍的变线,最后撞到了门柱的外侧,被起身的门将死死抱在了怀里,简直像抱住幸存的婴儿。我用手套狠狠地揪住了自己的头发,但仍对跑回来防守的米乐喊了好球。 “下半场补时4分钟。继续加油!” 岳隐传递出最后的时间,所有人都显露着前所未有的疲态。蒲云和施振华的体能已完全透支,拿到球都很难做出动作,外校只有尹日荣还能在中场奔跑,可能他是把说话的力气都省下来了吧。外校的33号在外围找到了一个空当,起脚远射。但一中的33号并没有让他如愿以偿,我将球凌空拍下,顺势抱在了怀里。第5次扑救,看台上传来一阵喝彩,眼前的人群也四散而去。 就要结束了。 但是,现在是攻防转换的时机。给棺材钉上钉子吧! 我看到了米乐在右路的位置,顺势用手抛球将球甩给了他。像无数次训练中一样,他稳稳接到了皮球。尹日荣骤然出现在他身前,米乐用一个灵巧的背转身躲过了他,却冷不防蒲云凭借最后一点力气与希望赶到了边路。他捅到了皮球,想控制住。米乐第一时间反抢,球在二人的纠缠之下滚向了底线。尹日荣和袁逸空也加入了争夺,一片混乱中,球出了底线,边裁将旗子指向了角旗区。 这可能是外校的最后一次进攻机会吧。角球防下来,基本就结束了。 注定无法在决赛中登场的尹日荣一言不发地走向了角旗杆,等待裁判的哨音。他高高举起右手,边裁却把旗子横在他的面前。禁区内发生了一些推搡与口角,主裁判正在告诫双方球员不得拉扯。这对我们是有利的,拖延的都是对手的时间。 “米乐,你站到后门柱守一守吧。”望见外校的门将都冲入了我们的禁区,我拍了拍搭档的肩头,将我的身后交给了他。 “好嘞。”他立马答应了。 “看好自己的人!注意第二落点!”我下达了最后的指示。其实不用我说,外校最高的几名球员都有了贴身照顾的人。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结束吧。 尹日荣的角球开出了,球很快,奔向前点。施振华和刘炽都在这里,那是他们头球最好的两名球员。但赫明明和袁逸空也在,紧跟在他们身旁,我也照看着这里。即便能抢到点,他们也很难攻门。几个人撞成一团,球不知被谁蹭了一下,往我的身后,也是门的远端平行飞去了。 我意识到了什么,慌忙之中,扭过自己的身体,往后赶去,米乐一定也发现了危险。密集的人群中,一个熟悉而又矮小的身影背对着阳光出现了。我在扑救,米乐在封堵,然而恰恰是在我们俩的头顶,在被留下的缝隙里,皮球于阳光带来的阴影之中钻了进去,蹭着门楣。 世界安静得仿佛什么都不剩下。旋即是一阵肺腑之中发出的震动,大到不真实,不像是从一个体能风中残烛的人身上迸射出来的。这声音与我们无关,又牵动着我们的命运。他脱下了橙色的球衣,将它抛向蓝天与太阳。在无数次跌倒了又站起来以后,他并没有灯尽油枯,也没有自暴自弃,而是抓住了最后的希望,在人群之中用自己最不擅长的头球把我们推进了万丈深渊。 他真的是我的克星吗?致命的一击在最后时刻真正到来了。 又是差一点点。差一点,什么都得不到。 33 “比赛还没有结束!” “江元外校队进球,进球队员23号蒲云。比赛还没有结束!还没有结束!” 岳隐的声音带着苍凉的哽咽,她忘了报比分。而脱衣庆祝的蒲云忘了疲劳,在我们的球场上纵情狂奔,高举双手。外校的替补队员纷纷带着狂欢冲上场将他团团围住,连教练也在跑道上奔跑。蒲云的球衣下还有一件小背心,早已被汗水浸透,胸前似乎写着什么东西,是外语,看不清也看不懂。整个世界异常模糊,在阳光下剧烈地颤抖。 与其说愤怒或懊悔,不如说不知所措吧。半决赛最后时刻的进球将飞向天空的白马重重地击落到了地面。 还有时间吗?可能还有两分钟?没有了吧,但也还有一分钟。非常非常短暂的呆滞以后,队长抱起了球网里的球,我们所有人回到了自己的位置。袁逸空跑到了裁判身边,一定是在提醒他,外校的庆祝耽误了许多比赛的时间,需要补回来。裁判点着头,向往身上套球衣的蒲云亮出了黄牌。 几乎所有人都站到了中线附近,孤注一掷的变成了我们。我再不敢希望时间走得快一点了。 邝灏中圈开球,除了我和拖在本方半场接球的米乐外,所有的人都仿佛抱着炸药包冲向了外校的禁区。米乐的脚法不错,个子又最矮,队长安排他留在半场起高球,让更高的袁逸空和赫明明压上进攻争抢头球。 接到球的米乐在蒲云冲上来逼抢和干扰之前送出了长传。球承载着匆忙和慌乱之中残存的斗志与希望飞向了外校的禁区。距离还是有点远,它在禁区之外就开始下坠了。刘炽一马当先,冲到落点前将它顶了下来。尹日荣拿到了。 不好! 站在本方禁区外的我心头一惊,所有人都还留在外校的半场,而最后关头,尹日荣居然还有体能,像离弦之箭般迅速带球向前反击。体能罄尽的我方队员已经难以回防了,只有阎希能勉强跟上他的脚步。除我以外,一中的球门面前只剩下米乐这最后一副孤零零的屏障。他被留在本方半场的蒲云牵扯着,既不能立即上抢也难以退后。在一打二的防守中,米乐正不断调整自己的位置,他要在切断外校23号与33号连线的同时防止33号突刺到我的面前。 越过中线,阎希渐渐从后赶上了尹日荣。迫不得已,他在高速奔跑时从背后推了尹日荣一把,想通过犯规阻断外校击杀我们的机会。被推的尹日荣踉踉跄跄,倒地前仍送出了一记贴地直塞球。这球将将在米乐身前穿过,被蒲云舒舒服服地接住。于是,几分钟前米乐单挑门将的场景被蒲云复制出来了。进球后,蒲云被彻底点燃了活力,他的精神似乎甩掉了沉重的身体,以难以置信的步伐突入了我们的禁区。 这是我们俩真正意义上的一对一。只要这球打进,我们就彻底输了。只要能守下来,我们就仍然能活着,再活几十秒,或许还有最后一次进攻机会,或许就能继续活下去。 面对蒲云的单刀球,出击的我奋不顾身地迎面扑了上去,肯定还大喊了一声。我看见了他的脸,面无表情,不知是疲惫还是过于兴奋。总之,他选择了一脚挑射,大概是体能再也不足以支撑他过掉我推射空门了吧。完成挑射的蒲云也跌倒了草皮上。这一次他没有立即站起来。刚刚的奔袭耗光了他油箱里的最后一滴油。 球在空中被我的右手之间轻轻触碰了一下,速度稍稍下降,但仍然越过了我,缓缓向球门那里弹过去。 彻底结束了吗? 我们不仅没能晋级决赛,还在主场输掉了这场比赛。失利似乎随着球向球门的运动板上钉钉了。我极不协调地从草地上爬起来,但球已行将越过门线。赶不上了,像赶不上所有无可挽回的东西。 还没到那一刻。 看到米乐贴着草皮横着飞向球门,几乎是本能的反应,我相信我们还没有真正死去。在我迎战蒲云的同时,高速回防的米乐已赶到了门前,生死关头,他用脚将皮球捞了出去。然而他付出了代价,在控制住皮球并确认蒲云没法再上来逼抢时,我看见他踢蹬着左腿,咬着牙拼命地拍打着草皮缓解痛苦。抽筋,或者拉伤。那个门线救险的动作太大了,他将瘦小的身体舒展到了极致,一定是伤到了哪里。比赛还在继续,所有人都在等着。我带球冲出禁区,交给回到本方半场的阎希。后者送出了长传球,我确认队长接到了球,连忙转身向门前跑去。 “柯佩韦,你干什么?上啊,给老子上啊!别他妈管我!” 还躺在地上抽搐的米乐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冲我嘶吼,替补席和看台也传来一阵浪涛般呼唤与鼓动,简单而迅捷,每个人都听得明明白白:上、上、上!跟他们拼了!比赛的最后一刻,所有人都要冲上去进攻,当然也包括守门员。在左边路,队长制造了一个位置不错的定位球。最后的机会了。裁判给阎希补了一张黄牌,刘炽继续上前喋喋不休,不断地用手指点着自己的手腕,提醒执法者比赛时间业已耗尽。我冲到了前场的人群里,将裁判对他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回你的位置,什么时候结束比赛裁判清楚得很。 队长在球前高高举起了右手,我看不清他在阳光覆盖下的脸庞,也不知道身后的米乐是否站起来了。他没有来到等待进攻和防守的人丛之中。我不能回头。裁判的哨响了。皮球从空中来,似传似射,朝球门的方向飞去。外校的门将出击,用拳头打出了皮球。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球恰好落在了我的控制范围内。 或许是可以射门的吧。防守球员已经朝我的方向扑来了。也许,在那一刻我选择了射门,我真的会成为英雄。 但我没有射门,我把球搓起来,轻轻地吊向了门柱远端,仿佛本能地期待并相信那里会出现真正的英雄。 一个白色的身影。他甩开了防守人,朝球门方向起跳,外校的门将还没有完全归位。只要用头轻轻一点,把球送到球门范围内,我们就能像蒲云之前那样在铺满阳光的球场上纵情庆祝了。 球从门柱和他的身体间擦了过去。起跳的阎希在空中好像僵硬了短短的一瞬,随即稳稳地落到地上,没有摔倒。皮球飞出底线了,就在这时,裁判吹响了三声长哨。我听到看台上沉重的叹息,但它被近在我身边的狂奔与欢呼声所覆盖。几乎所有外校的同学都朝着自己的替补席跑去了,或许替补席上的人也在奔向他们。球衣、毛巾、水瓶,这些都被抛向高高的天空。胜利者在庆祝时礼貌而含蓄地避开了失败者,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碰撞与接触,仿佛整个下午都不曾厮杀。在外校的庆祝淹没我们的体育场的同时,我看见大家像雕塑一样凝固,旋即纷纷倒在了绿色的草地上,被流动的阳光掩埋。 我没有倒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倒下。一片茫然失措中,对手在奔跑高歌,只有队长一个人和我孤零零地矗立在这片土地上。我们对视了一眼,彼此没有任何交流。有谁拍了我一下。我看到是施振华。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我不愿意听,推开了他。 我听到阎希在哭了。他把头埋在了人工草坪里,队长俯下身子,抚摸着他的背。他断断续续地解释,向所有人解释。在最后的机会面前他怂了,怕自己撞到立柱上。不该这样的,刚刚就算是死也要把那个球顶进去。没有人怪他,他就哭得更凶。我也走过去拍打着他,猛然发现身边的每个人几乎都在哭。明明在哭,穆铮在哭,走上场陪我们的涛涛也在哭,只是有的人还能用手或者袖子去擦眼泪,脸都擦脏了。学学倒没哭,但无非是在硬撑,眼圈红了。岳隐也来了,她完全顾不上胸前的相机,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她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拍。只是过来陪着我们,陪我们一起难过。叶芮阳把餐巾纸递给她,她撕了一半又还回去。 我们没想到今天需要那么多餐巾纸。在这种会传递的氛围里,我早该哭了。但我没有,只是觉得每走出的一步都无比碎裂。在近乎遗忘的无所适从中,我梦游般走在大家身旁,机械而呆滞地拍打或拥抱他们。或许是我平时哭得太多了吧,或许是经历过的伤心事太多了。我不知道。或许我本来就不喜欢哭,或者说,我能忍得住。 我好像忘记了什么。 米乐。 匆忙的回头,我看到他已走到了我们身边,一瘸一拐,几乎是单脚跳过来的。我慌张地赶到他身边向他道歉,说我本应该在比赛结束后就来看他的,并问他伤到了哪里,现在还疼不疼。他了无生趣地摇摇头,脸上挂了两道还没有被风干的泪痕。我想抱住他,但他仅仅是木讷地用拳头碰了碰我的手套。 “我们本来能赢的。全都怪我。” 他轻轻的话在我耳边飘过。那一刻大脑里无异于火山喷发。我追上去,想跟他说,这根本不是你的错。是你的门线救险让我们最后还保留了一丝希望。我确实说了,结果便是米乐哭得更厉害了,一把将我推开,自己也支撑不住,像芦苇被风折断,徒劳地跌落在地。 他就在我的身边,我帮不了他。这种绝望的无奈刹那间快将我逼疯了,我狠狠地用手套锤着自己的大腿,大概是想知道米乐现在的腿到底有多疼吧。我没法知道的,受伤的是他,我只能呆呆地看着。最后,他又一瘸一拐地来到我身边跟我道歉,并告诉我,他晚上要跟爸妈回去了,我今晚最好也跟爸妈回家吧。他还说,明天下午他就会好好地回学校参加周测,我也要好好地回学校。但是,在明天回来之前,他不想跟任何人说话,包括我。别打电话,也别发qq或者微信。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就再也难以回忆起来了。大脑空白得像两年前。教练和爸妈应该来更衣室安慰了大家好久吧。“比赛还没有结束。”不止一次也不止一个人对我们这么说,还有一场三四名的比赛要踢。但它对丢掉了决赛资格的我们而言毫无意义,直到涛涛对所有人说他要离开一中了,我们才稍稍缓过来,表示愿意为了铜牌继续努力。也许不是,涛涛应该是在季军争夺战之前告诉大家的,那是他代表一中的最后一场比赛,也是学长们的最后一战。我实在记不清了。那个下午,当太阳的温暖被夕阳的疲乏所取代,仿佛一切都浸泡在失落与苦涩的色彩里,像泪水一样咸湿。 前来见证历史的亲人们最后只能安慰我们。无论输赢,他们依然爱我们。我们都知道,所以格外想赢。我们没有赢,也没有在比分上失利,但今年决赛的舞台上已注定没有我们的身影了。回到家以后,爸妈什么都没说,默默去烧晚饭。我在浴室里把水开到最大,水温也调得极高,任热水一遍遍冲刷我身体的每个地方,仿佛想确认自己的存在。夜幕降临,躺到只有一个人的房间,埋在被子里,我怎么都睡不着,像沙漠里行走经年的人,想找到一点点水一样地想找人说说话。我翻遍了整个通讯录,没有一个人。有的人和我一样伤心或比我还要伤心,有的人,我不愿也不敢再用自己的伤心去打扰了。我最后还是在孤独的蔓延中拨打了一个号码。一个温柔的女声告诉我,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江元市市长杯淘汰赛第二轮次回合 江元一中3:3江元外校(总比分5:5,江元外校客场进球数占优,晋级决赛) 桃渡中学1:4北川中学(总比分1:7) 三四名决赛对阵 江元一中vs桃渡中学 决赛对阵 江元外校vs北川中学 江元一中队内数据 射手榜 球员进球数 穆淡9 阎希6 邝灏5 黄敏学2(2) 王晓亮1 张涛涛1 赫明明1 米乐1 许祥1 助攻榜 球员助攻数 邝灏6 阎希4 张涛涛3 黄敏学2 米乐2 柯佩韦1 穆淡1 叶芮阳1 34 永远相伴 “佩韦……柯柯,我在出租车上,很快就到你家门口。你愿意见我吗?” 阿华下午的来电令人一头雾水,但我还是下楼了。昨天姐姐在家陪我陪到了十点,我们俩窝在沙发上看了一场我根本不想看的电影。但她一走,我整个人就空落落的。今天也不敢联系米乐,只能等待,等着晚上快点到来。钟表一分一秒地走,慢得像沙砾从沙漏里坠落。时间总是这样,在你想慢一点的时候跑得飞快,想要快起来却不急不慢。作业在周五就写完了,无事可做的我仿佛被时间熬成了一锅汤。 阿华十有八九是想安慰我。虽然不喜欢被人安慰,但有个人愿意跟我说说话总是好的。何况他都到我身边了,我不想再次推开他。 “我是代蒲云来向你道歉的。”他把我领到了一家咖啡店里,我从来不喝这玩意,他给我点了橙汁,“他昨天没控制住自己。本来说好了进球不庆祝,结果还脱了衣服,很不尊重你们。” “没这回事。”我一耸肩,“我们自己没守住。该庆祝就要庆祝嘛。不过,蒲云怎么没来?” “他不敢来。怕你生气。”阿华也有些无奈,“其实脱衣也不只是为了庆祝。他昨天做了两手准备呢。要是我们输了,他也会脱的。” “什么意思?”我更加莫名其妙了。 阿华把他的手机递了过来,我看到一篇新闻稿,大概是外校同学准备用来做推送的吧,连图片都有,拍的是蒲云在接受采访。衣服都没换,还沾着点草根,人也只是洗了洗脸,那道伤口还是红红的。 “昨晚我们同学在赛后做了个小访谈,蒲云想趁这个机会跟你解释脱衣庆祝的事情,你愿意看看吗?” 我点头了。阿华把这份文稿分享给了我,还说如果我看过了觉得没问题,他们那边就会安排推送。稿子很长,记录得一丝不苟,好一会才看到三分之一。阿华似乎也意识到了,便说他向采访的同学要来了当时的录音。于是我们俩坐到一块,分别戴上了一个耳机。 “蒲云同学你好,你是今天的英雄,用一粒非常精彩的绝杀球帮助学校再次杀入决赛,能谈谈你的感受吗?” 采访者的声音很从容,蒲云倒有些生涩与紧张。 “就还好?很高兴,想跑起来,一下子忘掉了赛前说好的事。我和一中守门员是小学同学,关系非常非常好,本来说进球的话是不会庆祝的,我食言了。在这里想向他道歉。” “朋友成了对手是件很特别的事。会不会因为是朋友就想手下留情?” “当然不会。不然我就进不了那个球了。我们都是全力以赴,‘各为其主’。但场下我们还是朋友,希望他这次不要太生我的气。” 说实话,我根本没生他的气。 “你好像很在乎这位同学。你们俩是一起长大的吗?” “是的,我怕我再次失去他。我们在小学就很好,那时我总被人欺负,是他和他的弟弟保护我的,也是他们兄弟俩教会我踢球的。没有他们,我就不会踢球,也进不了江外的校队。这些事一辈子都忘不了。” “原来如此。那说来也很有意思,他们教会了你踢球,但你今天的进球淘汰了他们……” “只是淘汰了大哥。”蒲云打断了她,“我很难过,但没办法。” “相信你的朋友能理解你。对了,你在庆祝中脱掉了球衣,有同学注意到你的背心上写着几行字,是什么意思呢?” “bowstringsiempreconnosotros.西班牙语,意思是‘永远和我们在一起’。2010年南非世界杯的决赛,西班牙对荷兰,伊涅斯塔在加时赛绝杀,帮助西班牙获得了世界杯冠军。进球的他脱下球衣庆祝,背心上写着danijarquesiempreconnosotros,我是在模仿和致敬‘小白’。” “很多热爱足球的人都知道这个故事,不过我们的公众号面向的人群很广,不是每个人都知道,所以请你说说吧,也说说你为什么要致敬这个经典的庆祝动作。” “伊涅斯塔是为了将进球和胜利送给自己的朋友达尼·哈尔克。两人在球场上是对手,在生活中是很好的朋友。哈尔克很有才华,然而年仅26岁的他在给家人打电话时突发心脏病去世。足球是大家铭记哈尔克的方式,伊涅斯塔在世界杯决赛打入绝杀球后脱衣庆祝,全世界的观众都看见了哈尔克的名字,知道了去世的他从未离开他的伙伴。大家没有忘记他,他仍然活着,和西班牙人的足球梦想一同存在。这个故事很打动我,也在不断激励我。我也想把进球献给我的朋友。我知道我的水平很差,今天表现也很烂,除了那个进球以外一无是处。我也知道,我跑得很慢,学得也很慢。但我也希望能有机会能像伊涅斯塔一样去实现我和朋友的梦想,让大家记住他的名字。所以,我只有努力地跑、不停地跑,倒下多少次都要爬起来,永远都不停下。” 我听到蒲云的声音哽咽了,采访者也是。 “足球是温情的,它能超越生死的阻隔。所以,蒲云同学,你愿意说说你和你朋友的故事吗?我相信每个江外的队员,每个喜欢足球的人,或者说每个热爱生活的人都会愿意听的。我们都会记住你朋友的名字。” 一阵擤鼻涕的声音,过了好一会才他们才继续对话。 “其实比赛结束以后,从那阵兴奋里出来,我就感觉特别难受和讽刺。所以你们看到我赛后哭了好久,好像我们被淘汰了。我的朋友两年前就不在了。他成绩很好,球技也很棒,一直是我的目标。我自己身体素质很差,个子很矮,协调性一点没有,天天被人欺负。是他帮助我、引导我,让我明白没人能随随便便小看我。当我知道我再也不能见到他的时候,我觉得天都塌了,活在这个世界上简直一点意义都没有了。我伤心了好久,都不想去上学了。后来是爸爸妈妈跟我说,他要是知道我这副样子一定会很难过的。我应该振作起来,去学习他的精神与品质,去实现他没能实现的梦想。阿华也是这么对我说的。所以,他不在了以后,我依然坚持踢球,没日没夜地努力,想让自己能追上他的脚步。除了爸妈,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真的好希望他能活着,能看见我打进那一粒进球。我真的很努力了,这一次没有让他失望。” “相信他在天堂一定能看见的。你是我们的英雄。但是,你刚刚说感觉讽刺,这又是为什么呢?” “这就是我想来接受采访的原因。我想有个解释的机会。我觉得讽刺,是因为我进了这个球,实现自己的梦想,同时也意味着要毁掉别人的梦想。我最好的朋友就是一中守门员的弟弟。所以你明白了吧?我们俩一定是为了同一个目标努力的,但昨天只能留下一个人。我想实现朋友的梦想,就意味着要在赛场上把他的哥哥淘汰。他很爱他的哥哥。所以,我想借着这个机会向大哥表示歉意。我没有任何别的意思,我知道提起这件事你会很难受。但是这两场比赛里我看到了你的表现,非常非常出色,谁进决赛都是实至名归的,只是我的运气好了点。大哥,上初中之前,我以为你再也不会踢球了,甚至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你了。但当我看到你在球场上镇定自若地指挥防线,完成了一次次不可思议的扑救之后,我相信你和我内心想的东西一模一样。我们都在为了弦哥努力。让我们一同继承他的梦想吧,他没有离开我们,他永远和我们在一起。其实,我昨天做了两手准备。如果赢球,我本来不想庆祝的,而是去安慰你,告诉你我会带着你们的梦想继续前进。如果输球了,我会来祝贺你,并把那件小背心上的字给你看,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忘记你弟弟,死都不会忘,希望你把冠军拿到手,为了他,也为了我。你对我真的很重要。弦哥不在了,我一直希望你能振作起来,像他一样……” 没有视频,我不知道蒲云是怎么接受采访的。但或许他的目光渐渐从采访者那里移到了我面前,在对我说话,希望我能给他一点鼓励和祝福。我浑身颤抖,强烈而眩晕的恶心感填满了脑子。一条消息从施振华的手机上方弹了出来,他慌忙划过去,但我看见了,是蒲云发来的。 “阿华,我听她说你要了录音?你自己听听就行,千万千万别给大哥听。看文字整理版就好,我在后面的部分说了一些不能说的话……” 阿华想关掉录音,但我用一种能够把人冻住的眼光瞪了他。他的手僵在空中,被我抓住了。 “相信那位一中同学能理解你的心情。听到这个故事,我也非常伤心。你们俩一定比我这个外人伤心得多。我想再问一下——这不会写到推送里。就是……你的朋友是怎么走的?也像哈尔克一样,心脏病吗?” “不是。”刚刚还啜泣着的蒲云突然狂躁起来,“具体的我不是非常清楚。要知道他那天会出事,我一定死死地缠着他,不让他出去。或许我只要多赖着他一会,他就绝对不会走的。是一场意外,我只想说一句话:从楼顶上乱扔东西的人该死,罪该万死,全家死光才好呢!什么过失致人死亡,这是故意杀人,才判三年,我……” 阿华挣脱了我,一把将耳机拽了下来,随即拍着我,像个闯了大祸的孩子在小心地试探着父母的脾气。我一句话没说,但苍白的恐惧与愤怒在体内上涨,已淹没到了脑子。两年前的真相正不可避免地浮出水面。我说过我想去查,然后我便一动不动,畏缩不前。但无论我是真的想查清楚还是想躲开,可怕的过去终于意外而又宿命般地找到了我,抖动它乌黑的翅膀,降落到了我的眼前。 你还好吗?阿华微微摇着我,我迟疑地转过头来问他,蒲云人在哪。他像没听见一样,仍在问我还好吗。 老子好得很。但是蒲云他妈的在哪? 我的声音大得吓人,几乎所有人都回头看我在这里爆粗口。太丢人了,可我完全没有在意,仍催逼着阿华,近于命令地要他把我带到蒲云身边去。或许我是太害怕了吧。 35 真相 我把蒲云吓坏了。后来他告诉我,开门的一刹那,他以为我是上门来绝交的。我准是露出了一张极为难看的脸,恐惧与恼怒在上面相伴相生:真相不断逼近的恐惧使我愈发明显地知道自己受过蒙蔽与欺骗,因此十分恼怒,而我又用这种对朋友肆无忌惮的恼怒来遮掩自己内心的恐惧不安。 尽管知道来者不善,他还是让我和阿华进了家门。他爸爸妈妈都在,看到他们,那张丑陋的脸倒是稍稍收敛了。我们俩规规矩矩地喊了叔叔阿姨好。他们家很高,在二十二楼,有扇很大的窗户,白茫茫的光整片整片地透进来,把客厅照得干净明亮,仿佛候机室和图书馆顶楼,或是其他什么接近云的地方。蒲云妈妈说我好几年没上他们家来了。我有些迷惘,自己似乎从没去过蒲云家,弦弦倒是去过几次。她或许是把我当成了弦弦。但他们一定早就知道弦弦不在了。我弄不明白。可能是她误以为弦弦又回来了吧。要是我能代替他来蒲云家玩就好了,哪怕只在这里呆一会。 我那天不是来玩的。进了蒲云的房间,他拉着我到他的床上坐下。他的卧室不比我的大多少,同样井井有条。他应该是自己收拾的,我的嘛,之前是靠弦弦的整理,之后则是妈妈在默默打理空荡荡的它。坐下以后,我很快想起自己前来的目的。我说了。他听了以后望了施振华一眼,我描述不出那种眼神,或是失望,或是愤怒,但更多的是无可奈何的悲伤。阿华则回应了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我控制着自己,没发出能让他爸妈听见的大喊大叫,但表现出了决绝的态度:现在、立即、马上,你告诉我弦弦离开的真相。我知道真相的存在了,而且知道你们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你们必须告诉我。 真是奇怪,我早就知道我在被欺骗了,可直到今天我才如此斩钉截铁地逼问我的朋友。大概是我意识到了他们会松口,同时也清楚自己很难有第二次接近真相的机会。偶然之间,我触碰了它,必须全力抓住,否则日后我又会在无穷无尽的生活里忘记它。在那一瞬间,我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坐视不管了。 蒲云被我弄哭了。没出声,光是擦眼泪,他把房间里的抽纸抽完了,又不敢出去拿,只好用袖子胡乱地揩。我再次把自己的朋友弄得一点尊严都没有,同样地,这种恶劣的行为也让我失去了自尊,变成了被情绪牵着走的动物。也许现在这个世上只有我能让蒲云这么难受,要一边抹着脸一边断断续续地挤出他知道的一切。 蒲云没说上太长时间,正如他在采访里讲的,他了解的很有限。阿华更少。总之就是弦弦不是死于我早就知道是谎言的心脏病,而是一场意外事故,和高空坠物有关。蒲云告诉我,赵蕤目睹了全过程,但他发誓这辈子都不会跟任何人说一点细节。此外,姐姐和他们三个有过一个约定——统一口径,告诉我弦弦是死于心脏病而非意外。 我耐着性子听他说完,脑袋冒着烟,浑身不断打着寒战。已经是五月了,我觉得自己坠入了一个既惨白又黑暗的冰窟窿,在被烈火炙烤。我没顾及蒲云和阿华红了的眼睛,掏出手机来拨通了赵蕤的电话。他没接,在微信上告诉我他在补课。我问了他补课地点和下课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我对他俩说要去门口堵他,说完便转身出了门,应该是非常礼貌和冷静地对蒲云的爸爸妈妈说了再见,仿佛无事发生,但那张冷淡无神的木头脸或许骗不了谁,更何况我的两位朋友脸都没擦干净就追上了我。今天真是我这辈子最丑陋的一天。不,不是。我逼着弦弦去给我买手套的那天比今天还要面目可憎许多,而且它带来的后果早已洗刷不了。 “大哥,待会儿蕤哥出来,你能不生他的气吗?” 赵蕤在一所门卫都没有的老小区里补课。单元楼像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修建的,墙皮零零散散地剥落,楼房打着坑坑洼洼的补丁。道路两侧的杂草没人打理,无节制地生长着,爬上了生锈和废弃的运动器械,似乎想将它们永远地覆盖。两条黄狗胡乱地吠叫着,边追边逃,最后一只吐着痉挛似的舌头撵上了另一只,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停滞在小区门口。我们找到了一张还没有沾满黑白色鸟屎的石凳,默默坐下,背后是一副暗淡的宣传招牌,写着名人名言——“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落款是诸葛亮。[1] 我没有回答蒲云。 “大哥,我知道骗人不好。没人想骗你,也没人想伤害你。”蒲云轻轻拉着我的袖口,天然卷的头发下两只小眼睛眨巴着,像在祈求,“你要是想打人的话,打我就好了。别打蕤哥。” “我为什么要打人?” 我从来都不喜欢打架。我承认我恨过赵蕤,尤其在那两年里。但跟他在同一个球队里呆了大半年,我好像没那么讨厌他了。今天也只是想从他身上挖出过去的真相,这种强烈的渴望与冲动确实有种暴戾感,难免让蒲云误以为我怒火中烧,准备狠狠打他一顿。可我做不到的。要是真想打人的话,我最想打的是自己。但我也不能随便打自己,会有人难过的。 我到底能做什么? “我就说嘛。佩韦早说过了,再也不会打人了。” “啊?”我有点诧异,“你是说那篇检讨吗?” 我当时似乎写的是“下次再也不敢了”,没说打人不打人的事。 “是的。你写了800字呢。我感觉把自己榨干了也写不出来,你居然真的写完了。”或许是想缓和缓和气氛吧,阿华碰了碰我的肩膀。 “根本不公平。”蒲云瘪着小嘴,“那次的事我记得呢。我真的很愧疚,应该跟大哥一起上的。但当时我整个人都懵了……” “你刚刚还说不想让佩韦打人,现在怎么又说自己也想去打了?”阿华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脸绷得还是很紧。 “不一样嘛!”蒲云嚷道,“蕤哥是自己人!而且他没有坏心的。那个铲人的混蛋是什么玩意?不是奔着废人来的?弦哥没让他铲骨折都算好的了!” 他们到底在讲哪件事? “凭什么让大哥写检讨嘛!还要开除他,有没有天理了!” “教练是为了保护我们。他也不想开除佩韦,但得给人家一个交代。他老人家直接跟佩弦说了,这件事不怪佩韦,就是暂时避避风头。所以后来佩弦也没闹着要退队了。” “你们……”我迟钝而呆滞地望向他们,仿佛一个因为岁月流失记不清楚亲人名字的老人,“你们在说什么?开除我?检讨?弦弦退队?” 我怎么什么都记不得了。 惊诧之后,他们俩坐得离我更近了一些,帮我回忆起两年前的一件事。其实,我并没有彻底遗忘它,只是记得的只有支离破碎的影子。可是……他们俩说的是实话吗?人一旦记不清事,就很容易任人摆布。别人告诉你,你的过去是这样的,所以他们就能继续告诉你,你现在要怎么做,将来要怎么做,你只能乖乖去做。 没什么是比失忆更可怕的。好在他们是我的朋友,一直都是。我必须信任他们,也只能信任他们。 两年半以前,我和弦弦还没到11岁。那是九月初的一场比赛,谁也不会想到,两个月后,11岁的弦弦将永远不能再次出现在绿茵场上。或许,那天飞铲过来的那个人本来能拯救弦弦的。他要是真的把弦弦铲伤了,我的弟弟就不会遇到意外,现在还能睡在我的头顶。 弦弦跳起来躲过了那一记谋杀式的铲球,但在球门那一端的我看来,他是被铲得飞起来了。裁判吹响哨子的一刻弦弦就重新爬了起来,没受任何伤。而我冲到了他的身边,在出离的愤怒之中,整个世界天旋地转,我几乎记不清我到底做了什么,但决不只是推了犯规的球员。据他们所说,我的一只手套不由分说地掐住了他的脖子,接着便是一顿拳打脚踢。失控的我像一只饿疯了的狼,除了撕碎不共戴天的敌人外没有任何理智。两边的人怎么都没法把我们俩分开,最后是弦弦抱着我的腰哭着说他一点没伤到才让我松了手。裁判把红牌先亮给了我。我记不清了。 再之后,因为“影响不好”,赛事组委会对我进行了无限期的禁赛,并通过学校领导建议校队教练开除我。校队大部分同学都站了出来,表示一旦校队开除我,他们都会立即退队。最后的处理结果是我写了800字的检讨,保证自己再也不会打人,并当着所有老师和队友的面读了一遍,接着便是坐在替补席之外的看台上等待解禁。我孤零零地等了两个月,看着野草在看台上的裂缝里一点点生长,像等待一封遥远的信件,然而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我能重新站上球场。阿华说,组委会在第三个月解除了我的禁赛,那时弦弦不在了,我也完全没有踢球的心思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应该是吧,我了解自己。人越小就越接近动物。做出这种事倒也不算多么意外。我灵魂的深处或许就刻着这种暴戾与凶狠。只是在很少很少的情况下,我才会将自己的黑暗通过暴力宣泄出来,更多时候我是利用语言的刻薄与冷酷。我是那种又胆小又残暴的动物。 大哥,你做得一点都没错。蒲云摇着我的胳膊,仿佛想将我从空洞的记忆里拉回那片近乎荒废的老小区。就是那一次,我更佩服你了,你做了我想做又不敢做的事。他说。之前我还以为你胆子跟我差不多大呢,后来才发现弦哥那么尊重你不是没理由的。 佩韦一直都很勇敢呀,而且越来越像个大哥的样子了。佩弦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阿华也在讲。我们大家都长大了,坚强了。 真的吗? “呀,你们三个怎么都在这里?” 背书包的赵蕤出现在我们面前,惊讶之余,眼神里流露出预感到了什么的紧张不安。 “说吧。” 我又一次露出了那副逼供时的神态。一个糟糕的侦探,从来都没做过调查,只巴望着线索自己偶然出现。当它出现后,我便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地凭着满脑子的血气追索。 “说什么?”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可能意识到了我询问的内容。 “蕤哥,你就告诉大哥吧。咱们不可能瞒他一辈子的。”蒲云起身,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其实,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不能一直骗人的。” 赵蕤颤抖的手伸到了自己的脸颊旁边,好像在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他很费劲地深吸了几口气,仿佛在咽下什么东西。 “你们好残忍。” “你们一直瞒着我就不残忍吗?”我嚷了出来,“把我当个小傻子哄着、骗着,告诉我要怎么怎么做,还说都是为我好,凭什么啊?我弟弟已经不在了,你们还要骗我!赵蕤,你就是条狗,我姐姐养的狗!” 两年来对他的怨气全部涌了上来,我不得不大口大口喘着气,阿华不断地轻拍着我的背。 “你知道什么?你见过佩弦当时是什么样吗?你见都没见过!你……你一点良心都没有,凭什么教训我?”显然是被我的语言刺激到了,赵蕤的声音也提高了好几倍,从没见过他这么着急而又吃力地跟人争辩。他根本不会吵架,连脏话都说不出口,吞吞吐吐了半天,也就是一句“没良心”。这可能是他能想出的最有攻击性的词了。 我们面红耳赤地对嚷,像两只公鸡,除了把那两条狗吓得连滚带爬出了小区外,只让自己又气又哭,累得嗓子都哑了。还好下午没什么人经过。阿华和蒲云一人扶了一个,边递餐巾纸边捶背,都顾不上自己的眼泪在往裤子上掉。这样的争吵也太伤害人了,可我当时就是要和赵蕤吵,谁都拦不住。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他先向我道歉的,擦过眼泪后,赵蕤冷静了不少,“既然你知道了,我肯定也只有告诉你。但你别怪你的姐姐了,好吗?她只是想保护你。我也明白谎话总会被拆穿,但这个谎言真的是善意的。我清楚你不喜欢我,但你别恨你的姐姐。” “大哥肯定不会的。他都来问你了,肯定是做好准备了,能面对这一切了。”蒲云趴到我的肩上,有些鼓励又有些试探地问,“对吧?我们都不再是小孩子了。” 真的吗?恐怕不是。阿华出现在我家门口前,我根本没做任何准备。我是被找上门来的真相推到这里的。过去发现我了,我不得不跟着它来。 我还是点头了。我确实不会恨姐姐,也不会恨他们。我只是要知道真相。 “我只能说个大概。别逼我,好吗?我保证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但我不想回忆那些细节了。对不起。那件事以后,我做了整整一个月的噩梦,根本没法忘掉任何东西。他就倒在我面前,如果那天是我走在前面,死的人就是我了。” 他把头埋进大腿里,再次无法控制地哭了。阿华和蒲云不得不再次去安慰他。我呆坐着,见证着这一幕,一种莫名的荒唐油然而生。我在做什么?我应该做什么?像伙伴们一样去安抚一下赵蕤吗?接着呢?等他好一些,好到可以把我想知道的东西说出来?我在逼他做他不想做的事。我是不是该停下来,告诉他,不用这么勉强,我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让你去讲述你根本不想回忆的过往。 对他而言,把这些事说出来无异于揭开尘封已久的伤疤。我在撕扯他已经好了的伤口。 而我的伤口又在哪呢?我时常感觉自己很难受,可我找不到它们。 终究是什么都没做。他是对的。我好残忍。 他开始说了。那个深秋的下午,被禁赛的我因为发烧没能来场边观看那场以1:1告终的比赛。赛后,他和弦弦照例去吃了点东西,准备各自回家,却接到了那个罪恶的电话。我在电话那头又哭又闹,缠着弦弦,让他重新给我买一副手套。这不是什么大事,他们俩顺着人行道朝一公里外的商场走。一路上都是老房子,七八层高。没有任何预兆表明那天会发生一场意外。然而就在一段行人不多的路上,一个黑色的影子从天而降,弦弦发出了一声怪异的响动,怪异到不像一个孩子能发出的,随即便沉闷地栽倒在地上,身旁是破碎的绿色啤酒瓶渣子。赵蕤慌到不知是先打110还是120。他都打了。人送到医院后,他才想起来要给我的爸爸妈妈打电话。他还打给了自己的爸妈,是他们把守在抢救室门口的赵蕤背回家的。那天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睡着睡着就哭了,哭了好久好久,被子和枕头都湿了。醒来以后,他衣服裤子没穿就跑到客厅去。话没问出口,妈妈已对他轻轻地摇了头。他两眼一黑,栽倒在了茶几上,额头被磕破了,血往下流。 赵蕤只说了一个细节,那顶鸭舌帽。当弦弦倒在人行道上时,他去摇他,他没有反应,只是鸭舌帽白色的边缘在不可阻止地一点点变红。后来,他摘下了它,盖在了弦弦脸上。他的脸到最后都非常平静,像睡着了,还在微笑呢。 怪不得我再也找不到那顶帽子了。 大哥,你还好吗?蒲云试探式地用额头蹭了蹭我的肩膀。 对不起。我错怪你很久很久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拍了拍蒲云以后,我将两只手都搭在了赵蕤肩上,把他拉近我,再近一点,额头贴了下额头。午后倦怠的光照下来,使我温暖,但分开以后又更加寒冷。赵蕤又告诉我,丢瓶子的人被判了三年,但具体的情况他不清楚,那时候所有的事都是我爸妈去处理的。大家不好问也不敢问。 就因为这么一个无聊的人,一个无聊的啤酒瓶子,我弟弟的生命被轻而易举、随随便便地毁掉了。可是……瓶子落下来以前,是不是也有一个更无聊的人,要他去做一件完全没有意义的事?在这个世界上,天上无时无刻不在掉东西,砸死人的事情少之又少。不是我打了那个该死的电话,那个啤酒瓶只不过会在某个无人关心的时刻掉到无人经过的人行道上,变成一堆被遗忘的碎玻璃。可弦弦偏偏出现在了它掉落的地方,就是因为我,只是因为我。 命运果真如此。和无数次冥冥中的可怕猜想一样,我害死了我的弟弟。 [1]这句名言的顺序颠倒了,而且是刘备说的。 36 任何人也没有权利…… “大哥,你振作一点嘛。求你了。” 蒲云蹲到了我的面前,用手指敲我的膝盖,努力想逗我开心一些。阿华和赵蕤也在身旁紧贴着我,给我一种重刑犯被三个警察看管起来的感觉。 “大哥,我知道你难过。我们都很难过。弦哥走了以后,我有两周没去上学,蕤哥也说他做了一个月的噩梦,阿华其实几次想去找你,但到了你家门口连门都不敢敲。我们心里想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弦哥是我们每个人最好的朋友……” “你别提这些事了,越提佩韦越伤心。讲点别的吧。”阿华说。 蒲云慌忙点点头,歪过脑袋冥思苦想了一阵,继续开了口:“大哥,我知道你们兄弟俩都爱读书。其实我也喜欢。你知道托尔斯泰吗?俄国的大作家。我看过一个故事,说托尔斯泰有个小儿子,七岁就去世了……” “你别讲这些了好不好?怎么老把死不死的挂在嘴边。”阿华埋怨道。 “没事的。”我摇摇头,告诉他我会听的。 “你让我把故事讲完嘛。”蒲云委屈地眨眨眼睛,“小儿子去世后的一天傍晚,托尔斯泰和一位年轻作家在外面散步。春风拂面,他们俩穿过皑皑白雪的土地,托尔斯泰迈起步子越过水渠,走得可快了,年轻的作家差点没跟上。这时,他回过头来对年轻人说,去世的是个好孩子,非常可爱,但是他死了。然而,没有死亡,世界上是没有死亡的。只要我们爱着他,他就还活着。 “大哥,我想,弦哥也没有离开我们吧。只要我们还爱他,还记着他,他就没有离开。我就梦见过他呢,好像他真的还在。” 我一次都没梦见过弦弦。托尔斯泰当然能说没有死亡,他的小儿子不是他害死的。 “弦哥一定希望我们都能高高兴兴的吧。他要是看到你这么垂头丧气,肯定要怪我们这些做朋友的没有尽职尽责呢。”蒲云一副哄小孩的表情,“所以,咱们要过得开心一点嘛!” 我很配合地对他笑了笑,他欣喜地蹦了起来。 “对!就是这样!”他像老师表扬幼儿园小朋友一样,“所以,咱们在这里定一个约定吧!只属于我们四个人,不对,五个人的约定哦。” “什么约定呀?”赵蕤问。 “就是请弦哥在天上做个见证,我们现在是朋友,以后永远都是朋友。咱们要继承弦哥的梦想,继续把球踢下去,不管是上了中学还是大学,是工作了还是退休了,咱们都不要忘了他,也不要忘了踢球。我们是因为足球才走到一起的嘛,就算分开了,只要咱们还在踢球,就能够想起彼此呀。”蒲云伸出了自己的小拇指,不住地摇晃着,似乎准备好了跟我们挨个拉钩,“只要咱们把弦哥对足球的热爱和理想坚持下去,他就会永远呆在我们身边。这次决赛,我拼了命也要把冠军拿到手的,对吧,阿华?” 阿华点头了,赵蕤也是。我漠然地望着,他们脸上都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大哥也是这么想的吧?你踢得越来越好了,而且很有领袖风范呢,弦哥知道了肯定特欣慰。蕤哥,你们下赛季的队长定了吗?我们已经确定要给阿华了,我看一中的队长给大哥就很合适呀。大哥戴上袖标绝对跟弦哥一样帅呢……” 他还在喋喋不休。继承我弟弟的梦想?我从心底里厌恶这句话。 “够了。” 他们仨大惑不解地望向我。我尽量平静而克制,没有让那股情绪再一次冲昏大脑。在它退潮以后,我感到自己无比清醒,前所未有地明白自己想要说什么,该如何表达。 “你们别说这种话了。任何人都没有权利说什么继承他的梦想。我也是。” “大哥?”蒲云显然被我弄得稀里糊涂,他们俩也不例外。 “弦弦死了,我们还活着,明白吗?”我瞪大了眼睛,他们纷纷摇头,一种难以沟通的烦躁让我激动了不少,双手也跟着比划起来,“我们不可能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你们说他会开心还是难过,说他有什么什么梦想,那全都是你们自己想的,不是他想的!我们没办法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了。他死了,不在了,就算梦到他,那不也是自己的梦吗?和弦弦有什么关系?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可是大哥……弦哥不是很喜欢踢球吗?足球难道不是你们兄弟的梦想吗?”蒲云惊慌地看着我,好像长久以来的信仰受到了动摇。 “至少我的梦想不是足球。不是他拉我踢球,我一辈子都不会碰这玩意。我有时很讨厌这项运动,弦弦要是打篮球或者棒球就好了,这样他就不会死了。为一套屁用没有的手套死了,真他妈荒唐。” “你不喜欢就不喜欢,凭什么说弦哥不喜欢!你怎么知道他不喜欢!” 换成蒲云跟我吵了。这还是第一次。 “因为他11岁就死了,不是吗?”我咆哮道,“我要是11岁就死了,你们会不会也以为我很喜欢踢球,然后跟弦弦约好了,要在这个鬼地方一起纪念我,说我根本没有死,要继承我的梦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死了就是死了,不要把日本动漫里的情节带到我和我弟的生活里来!我弟弟还没有来得及想好以后要做什么就没了,你们有什么权利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套到他头上?死人是没法开口的,我不许你们这样占他的便宜!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是不是很喜欢感动自己?” “柯佩韦!我不许你叫弦哥死人,就算你是他哥哥也不可以!不许这么叫!” “我说错什么了吗?你听不得实话吗?死掉的是我的亲人,不是你的!” 阿华和赵蕤及时拉住了他,不然蒲云就踹到我了。 “柯佩韦,你王八蛋!我还以为你跟我一样呢!你根本不配做他哥哥!” “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是上帝啊,知道死人是怎么想的?” 我又说了一次那个词。在那一刻,我就是故意想激怒他。等到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跑去上厕所时,想到自己今天好几次提到这个词,就突然扶着墙大哭起来,觉得自己死一万次都不过分。可在这个下午,蒲云挣脱了赵蕤的控制,一脚把我踹到地上,揪着我狠狠地揍的时候,我还硬撑着重复这个词。这场面大概跟鲁达拳打镇关西差不多吧。一个很矮的鲁达。我真该打。可能是为了被揍得狠一点,所以我才这么说的吧。不清楚。 “行了行了,都是朋友,别这么动手动脚的。” 他俩最终还是把蒲云拉开了。 “我没有这样的朋友,一刀两断了!我不认识这个混蛋!永远都不要再见到他了!”蒲云说完便把头埋到阿华怀里呜呜咽咽了,边哭边说为什么死的是弦弦,为什么他这么好的人要死。 赵蕤把一身灰的我扶起来了。 “你以为我不是这么想的吗?”我望着还在哭的蒲云说,“我也希望死的人不是弦弦而是我啊。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说完我又哭了。阿华和赵蕤愣在原地,蒲云回过头,用手揉了揉鼻子,抖落了刚刚的一身怒火,悄悄溜到我身边。 “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这么想。” “其实你们俩都很在乎佩弦。只是你们的方式不同,想的东西也不一样。但我觉得没有谁对谁错。”赵蕤同时拍了拍我们俩的胳膊,“吵完打完,还是好兄弟呀。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你们能见到多不容易,为什么要永远分开呢?” 蒲云默默走到我身后,帮我拍背上的灰。 “不过我是没想到,佩韦现在连蒲云都打不过了。”阿华挠挠脑袋。 “哪有,蒲云本来就很强,他都没使出绝招呢!” “啊,大哥,你可不许说出来哦!”他一惊,从我背后钻了回来。他的绝招就是咬人,以前百试百灵。不过我们现在大了,他估计不会再用了。 我会心地朝他眨眨眼睛。 “其实他让着我呢。都没还手。”蒲云看向我,“大哥要真想打我,我肯定打不过。想想他那一记锁喉,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准确、及时、完美。” 我以前真这么厉害? “所以你想想嘛,佩弦被人铲了,柯柯追着那个人打,他哪里不在乎佩弦了?那是他亲弟弟呀。”赵蕤说着,伸出手刮了刮蒲云的鼻子。 “对不起,大哥。我不该打你的。我一觉得你说的话不合我的心意,就特别想动手。弦哥对我很重要,我一直把他当成自己的哥哥。对不起,你们俩才是兄弟。你有你的想法,我应该尊重你,毕竟你们是一起生活的。其实,我挺嫉妒你,嫉妒你有个这么好的弟弟。他不在了以后,有时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把你当成他,希望你变成他的样子,用你来代替他。这不对,是我一厢情愿。” 我没说话,和他抱了抱。 “不过,柯柯,你真的不喜欢足球吗?我觉得咱们这一年在球队呆得很开心呀。赢了比赛,教练夸奖我们的时候,你和大家笑得一样高兴呀。跟米乐还有芮阳一起努力防守时,你也是斗志满满的。难道这些都是假的吗?大家都很喜欢你呀。”赵蕤又问道。 我低下头咬了咬自己的嘴唇。 “不是假的。我也喜欢和大家在一起。只要跟大家在一起就好了。” “好啦,今天哭了很长时间了,不许再哭了哦。男子汉大丈夫,再哭就刮鼻子了。”赵蕤揉揉我的头发。 “其实你早点告诉我们就好了。我们都在呢。”阿华说,“不过你现在有这么多新朋友也好,毕竟我和蒲云不能经常在你身边了。” “对不起,大哥,我收回之前说的话。我们俩和好如初吧。”看见我用力地点了头,蒲云的胆子也就大了些,“只是,我有点想弄明白,为什么你说没人有权利继承他的梦想?” “就像你说的,没有谁能代替谁。弦弦始终是他自己。我们不能用自己的想法来代替他的想法。他不在了,我们没法知道他的想法。他确实喜欢足球,但他从没说过足球是他的梦想。弦弦还没来得及跟我说他要做什么就走了,走得那么突然。没人能知道人死了以后还有没有思想,有没有灵魂。可能根本没有吧。我们想到的愿望都是自我安慰,或者是给自己找的一点动力。但是,我不喜欢。我不喜欢那种日本动漫里的热血励志,它离我们的生活很远。一个人离开了我,他是我最亲近的人,我根本不可能因为他的离开获得什么动力。死亡是残酷的。现实生活中,牺牲一个人使另一个人奋发向上的故事恶心至极。我宁愿自己一事无成,做一个窝囊废,也不希望牺牲任何一个人让我‘醒悟’。生与死都无比沉重,不是能轻轻松松承担的。我不知道自己现在为什么踢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到球场,但我明白,我决不是为了实现弟弟的愿望。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是不平等的。活着的人享有生命的一切,死了的人什么都没有。应该给他一点安静,我们已经有他没有的一切了,所以别再为了自己这么吵吵嚷嚷的。因为,我们都没有死过,也不可能真正设想死后的事。” 我并没有把自己的内心想法全都告诉他们,至少最为重要的一点我没有讲:我是毁掉弦弦的人,怎么可能有资格继承他的梦想?我害了一个人,还说要为了他活得更好,那是多么恬不知耻的想法。其实,刚刚和蒲云争吵时,我或多或少把他当成了自己。我不许自己继承他的梦想,所以也就顺水推舟地认为蒲云没有这个权利了。就像他觉得他要追随弦弦,所以我也必须追随弦弦一样。我们做着完全相反的事,脑子里的思路倒是相似得很,都透露着一股强硬原始的执拗。 “大哥,我明白了。但是,我还是不大同意。可以吗?”我点头了,蒲云把脑袋贴到我身上,“大哥,你听说过那句话吗,‘你为你的玫瑰付出了时间,它对你来说就是独一无二的。’我为弦哥付出了很多时间和努力,我相信我在继承他的梦想,也相信他要是知道我为了赶上他而不断努力会很高兴,这真的有错吗?弦哥永远是我的目标呀。我知道你也为他付出了时间,比我多很多的时间。但是弦哥他不只是你的弟弟,他也是我的朋友,他也为我付出过很多。因此,他对我来说也有独一无二的一部分。也许这确实是我的一点幻想,但它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没有弦哥,我不知道自己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说实话,蒲云,我真的很羡慕你。羡慕你可以梦到弦弦,羡慕你可以毫无顾虑地追逐弦弦的身影,羡慕你的手是这么干净,没有沾过他人的血。而我再也不可能像你这样了。过去犯下的错误已经没有挽回的可能。 真的注定这样了吗?那我的生命呢?它注定无法洗去他人的血,注定干瘪而罪恶,只要我还有良心。 但我还不能丢开它。 “佩韦,你又在发呆了。别胡思乱想呀。”阿华摇了摇我,“你这个人总是想太多。” “阿华,你别这么说。不是想得多不多的问题。”赵蕤搂住我的肩膀,“他有自己的想法。你们不要这么坚定、这么郑重其事地相信,只有正常、积极、幸福才是有用的。受苦可能和幸福一样对人有利呢。”[1] 也不知道他在神神叨叨什么。 “大哥,弦哥回不来了。我做不了什么大事,但至少你要好好的。如果你觉得我不对,我以后就再也不踢球了。我能做到。这样你能开心一点吗?” 蒲云坚定而郑重其事的目光让我惭愧而害怕。从小到大,我都谨慎地期望过自己不要做一个嘲笑他人梦想的人。如今蒲云如此认真地对我说出这番话,我顿感自己又一次具有了改变他人生命轨迹的可能。我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了。或许我仍然觉得,“继承弦弦的梦想”是无稽之谈,但是我知道蒲云喜欢弦弦,也喜欢足球,而我也喜欢看他在体育场上不断跌倒了又爬起来的身影,仿佛告诉每个人,只要一息尚存,一切就还有可能。我喜欢这种信念,羡慕蒲云能拥有它。我自己再怎么自暴自弃、铁石心肠,也不可能去干扰或搅乱别人坚定的意志。蒲云永远属于他自己,属于那颗干干净净、不肯低头的心。 我毁了自己和弦弦的生活,再不能毁其他人的了。 “蒲云,我自己说话也很刻薄。你应该生气的。我以后会尽量温柔一点,尤其要对我最亲近的人温柔。你会赶上弦弦的。今年要拿到冠军呀。我不知道弦弦会不会高兴,但你要是拿了冠军,我一定会高兴的。” “大哥。” “嗯?” “有空的话,来我家玩吧。蕤哥和阿华也一起来。” 他挠挠头,说想邀请我去已经很久了,没想到今天不请自来。但是太匆忙了,不能算数,下回得好好玩一次,不许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我答应了。现在该找个地方好好洗把脸,下午快过去了,晚上还得回学校考试呢。我得洗干净一点,让爸爸妈妈看不出来我下午经历了什么。尽管再怎么想清洗,有些东西也永远洗不掉了。他们把我送到了我家楼下,转身离去后,影子渐渐消失在下沉的夕阳里。他们走到阳光那边去了。而我呢?太阳落下以后,也只能慢慢走回属于我的那片黑暗里吧。 [1]赵蕤的这句话化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 37 冰块与棒棒糖 晚测试迟了15分钟。好在平时比较乖,在老班眼里,我迟到必然是“事出有因”。他一句话都没有说,直接把卷子递给站在门口不敢进来的我,挥挥手,潇洒地转头回讲台上去了。 我似乎成了有“特权”的小孩。老师没怎么骂过我,大概是我很少犯错误吧,他们觉得我是个值得信任的孩子,一个不必多说什么就能分辨是非对错的孩子。但是,要是我错犯多了,或者犯得太大了,他们就不再会信任我了,我也就没有这种“特权”了。 老师们因为信任给了我“特权”,而其他“特权”又算什么?或许是关爱,或许是“不放心”,总之,它们的存在说明了一件事:我不再是曾经的我了。换作别的小孩,兴许是羡慕都来不及的吧。要是我没有良心,倒是可以心安理得地享用这种便利,甚至提出更过分的要求,只要提出了,无论是亲人还是朋友都会尽最大的努力满足我。但我知道,“特权”背后是难以承受的生命之重。我在逃脱惩罚的同时享受着他人的爱,这不公平。 可我有什么弥补的办法呢?我只能自己惩罚自己。要时刻铭记犯下的错误,不能再犯。除此之外,最好什么都不要做。 燥热的风吹过漫长的走廊,穿过栏杆上的缝隙,仿佛人长久的唏嘘。在沉静的夜色中,我漫无目的地游走着,简直像个失忆的幽灵。我在等的是米乐——周末的晚自习早就结束了,他们班还是灯火通明,英语老师把全班人都留下来默写了。 或许从这里跳下去就可以结束一切了。走到教学楼连廊尽头时这么想过,鞋尖悄悄探出了最下层的栏杆,我出神地吹了声口哨。不可能的。自杀是怯懦的。我不能再用自己的错误惩罚别人了。 “又见面了呀。” 我真怀疑自己的口哨声是触发了什么机关,在人走得差不多的教学楼里,梅梅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了我的身后,一如既往地把我吓得半死。 “你打招呼前能不能喊我的名字呀。”不好冲她发脾气,也不好在她面前显露出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只能这么说了。她嘴里叼着根棒棒糖,递了一根给我,没有收。 “每个人都回家了,你为什么不回去呢?是在等人,还是丢了什么东西?好像差不多。我可以帮你找找,或者陪你等等。”轻盈的声音裹着棒棒糖的浑圆,望见我没有回答,梅梅又说了下去,“你好像忙得很,是忙着发呆吗?还是老样子。你听别人说话听得专心致志,同时又心不在焉呢。” “我丢了一块冰。”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可能是太无聊又太想和人讲话了。 “现在可是夏天哦。你找不到它了。” “对。我找不到它了。” “你要是冬天弄丢的就好了。” “冬天也不好,到处都是冰,我找不到我的那一块。” “哦,冬天也不好。那什么时候弄丢比较好呢?” “世上只有我一个人有冰的时候。” “那也不见得好吧。弄丢了独一无二的东西,你会更难过的。” “对啊。” “你们昨天输了。” “我们没输,只是被淘汰了。” “有什么差别吗?” “没有差别。但比赛是平局。” “你不开心了。” “我不开心。” “很可惜,听说你们踢得很棒,就差一点。但没人会因为输球开心的,是吧?” “是呀,但我们没输。” 她咬了一口糖块,嘎吱嘎吱。 “你为什么不吃糖呢?” “不喜欢吃。” “为什么?” “太甜了。” “糖就是甜的,总不能是苦的吧。” “是的,糖是甜的。我不喜欢吃甜的。” “你喜欢吃苦的?” “不喜欢。” “你怪怪的。” “我也觉得。” “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有什么好期待的吗?” “你有心事。很重很重的心事。” “跟你没有关系。” “跟我没有关系。” “对。” “你有点孤独。” “我有点孤独。” “你是不是喜欢照镜子?” “我为什么会喜欢照镜子?” “孤独的时候人会照镜子。” “哦。” “照完了也还是很孤独。” “是呀。” “你以后想干什么?” “不知道。” “我觉得你适合开出租车。” “我适合开出租车。” “你会遇见陌生人,你可以把自己的心事讲给他们听。” “他们会听吗?” “不会。大多数人不会。他们只会叫你开快一点,再快一点。注意方向。赶紧拐弯。不然,明天也到不了。” “你怎么知道的?” “契诃夫告诉我的。” “你们都喜欢契诃夫吗?” “我喜欢。” “哦。契诃夫是个好作家。” “对。契诃夫是个好作家。” “我有点冷。” “已经是五月了。你有点冷。” “学校里的猫会冷吗?大晚上的。” “‘猫会照顾自己的’,就像鸽子会飞出去。你要是问山羊,我就不知道了。”[1] “哦,我不用担心它们了。” “对,你不用担心它们。” “梅梅。” “我在的。” “人死了以后有灵魂吗?” “你在看鲁迅。” “没有。” “自己想到的?” “自己想到的。” “这不是可以随随便便回答的问题。” “所以,你不想回答。” “不,你问了,我必须回答,但不能乱答。” “你答不上来。你没死过。” “对,我没死过。你也没死过。” “我也没死过。” “没人说得清。这是真的。” “哦。” “你能给我点时间想想吗?我会认真想的,也会回答你的。” “梅梅。” “怎么了?” “我弟弟死了。” “啊。” 我仿佛又看到梅梅在几个月前哈出的一股白气。冬天过去了,夏天到了,我还是感到寒冷。或许她是知道的。她没再说别的话,猛地把棒棒糖咬碎吞了下去,默默走到我的身后。 “对不起。这件事和你没什么关系。破坏你心情了。” “现在和我有关系了。” “对不起。我本来不想和任何人说这件事的。刚刚没忍住。” “不。你说吧。想说什么就说。我在的。” “我弟弟死了两年半,快三年了。为了帮我做一件无聊的事,他在路上被一个楼上扔下来的瓶子砸了。很奇怪吧,人会被一个瓶子砸死。” “‘哎!上帝的意志是难以捉摸的。’”[2] “你信上帝吗?” “不信。” “那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为不信上帝吧。” “没有上帝的。即使有,也不是上帝让他死的,是我。” “为什么?” “他死在帮我买东西的路上。我没叫他去,他就不会死。” “可能是这样。” “他特别棒。我哪点都不如他。大家都喜欢他。但是他死了。” “嗯。” “该死的是我。” “没有谁是该死的。” “可我们都会死。” “是的。” “我的家人和朋友骗了我两年,说他是心脏病死的。” “为什么骗你?” “大概是为了保护我吧,让我不那么难受。也不一定,可能是怕我去报复。我小时候为弟弟打架,打起来就不要命。” “你会去找那个丢东西的人吗?” “我不知道。也许会。但他被判了三年,现在还没出来吧。” “想报复吗?” “弟弟回不来的。” “他们不该骗你的。” “不。我今天才确定自己被骗了。之前已经意识到了,但不敢去确认。我是喜欢谎言的。只是它再也骗不了我了。” “这样。” “我梦不到他。” “你梦不到弟弟?” “梦不到,一次都梦不到。” “一次都梦不到。你想梦到他吗?” “应该是想的。但我又害怕。我怕见到他。” “你怕见到他。” “你不敢看他的眼睛。他一定恨我。” “有可能。” “我一辈子都完了。” “你还小。一辈子还长。” “每天都一样。一辈子就是一天。我已经完了。” “不要说这种话。我不喜欢。” “可我没有办法。” “你有办法的。你已经在做了。” 我转过身,疑惑地望着她。一片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她大概也看不清我的。 “这次你没有逃。”她轻轻牵起我的手,把那根准备给我的棒棒糖牢牢拍在了我的手心里,“你说出来了,就是在面对过去了。它是幸福的也好,痛苦的也罢,你都在面对了。” “这没用。弟弟死了。” “你还活着。” “一想到这个我就更难过了。” “至少你不再逃跑了。自责也好,懊悔也好,你背着它们走吧。走起来,别让它们压垮你。你丢了一块冰,它化了,变成水,变成气,你找不到它,只是你看不到它了。它还在的,不可能一点痕迹都不剩下。不要用眼睛,要用心灵去找,你还是能感受到它。你把水重新聚起来冻成冰,不会再是过去的那块冰了,我们每个人都清楚,但你已经在找了。或许找不到那块冰,但也许能找到你自己。” “有什么用吗?” “有没有用不取决于任何人,只取决于你。就像你手里的这块糖,它已经是你的了,吃还是不吃,怎么吃,什么时候吃,全都由你决定。你不会把糖还给我的吧?” 点头,又匆匆摇头。总之,我把糖揣进了口袋里。 “回家吧。再见。” “嗯。下次见。” 风吹过回廊,她消失在了黑漆漆的那一端。 “你在这干什么呢!” 一个熟悉的声音有些故作威严地响起了。 “把手举起来,你被我逮捕了!” 我乖乖照做了。 “跟我走!” 被米乐押着回宿舍的路上,我几次想解释,我连那个女孩子的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但他没给我任何解释的机会,直到我们俩进了房间。寝室里,大家各忙各的,和往常一样。我被米乐推到了阳台上。 “你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吗?” 这副架势,比我今天审问蒲云和赵蕤时还要威严。 “我错了。” “错在哪?” “我没跟你说就……” “知道就好!下次可不许这样了。吓死我了。”他踮起脚刮了下我的鼻子,“不是说好了,要去查那件事,得我们俩一起吗?你怎么一声不响就去了?” 我无奈地笑了笑。十有八九是赵蕤跟他说的,也可能是赵蕤告诉了姐姐,姐姐又告诉了他。 “还有脸笑!我要罚你!”米乐跳起来敲了一下我的脑壳。 “明明是你不让我联系你的。” “跟明明有什么关系?不许狡辩!现在是审判!”他不讲道理地岔开了话题,用拳头锤了一下自己的手掌,“判你把床的一半割让给我,作为赔偿!” “怎么割啊,又没有锯子。” 当然不可能真把我的床板切下来一半拼到米乐的上铺去。要是这么做,生活老师非把我们轰出去睡大街不可。米乐无非是要求我今晚陪他睡,虽然在他看来可能是他陪我睡。然而我们俩只会在室友都不在时挤在一起。我都能想象他们看到熄灯后米乐径直往我床上一躺是怎样一副表情了。好在涛涛在夜聊时谈起了昨天的比赛,另外两位室友大概会以为是我们被淘汰了,还很难过,就想互相陪着吧。 “柯柯。”当大家都睡着以后,米乐贴着我的耳朵轻轻喊了一声。 “怎么啦?” “那个人要是出狱了,你想去找的话,一定要叫上我。不然,我就永远都不跟你玩了。说到做到哦。” “知道了。不过,你干嘛把我们俩的脚绑在一起啊?明天你要早点解开啊,不然他们看到了很不好的。” “怕你梦游啊。” “我哪梦游过?” “睡觉了。” “你是怕我跳楼吧?” “睡觉!” “我不会跳楼的。” “我跟你说了,睡觉。你烦不烦?” “咱们现在这样子,我要是跳楼了,你就不怕我把你给带上吗?” “你敢!” 确实不敢。之前看过一个新闻,是在重庆吧,有一个男的跳楼,砸到两个路过的女孩子。三个人都死了。杀人是最重的罪,无论是杀别人还是自己。 “柯柯。” “嗯?” “怎么不说话了?” “你不是说睡觉吗?” “哦。对了。我昨天晚上想,我要好好练射门,任意球也会练的。” “我陪你练。” “我要比蒲云更强。” “你一定能比他强。” “我们明年能夺冠的。” “米乐。” “怎么?” “我有一块棒棒糖在外衣的兜里。明天一早我把它翻出来,咱们俩分了它,好吗?” “不好。” “为什么?” “要先刷牙才能吃糖。我们刷完牙再吃。” “好呀。” 第二天早上,我翻遍了衣服裤子,都没有找到那根棒棒糖,人急得要死,差点又要乱丢东西了。米乐抱住了我,跟我说他中午会去校门口帮我重新买。结果就是我要他赌咒发誓不许一个人去。熬到了中午,我们俩一起出了校门。他走在前面,我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一步不离地跟着,目不转睛地警惕着天空。毕竟零食店上面还有好几层楼呢。接着,我一脚踩到了人行道的坑里,两个人都摔了一跤。米乐又气又笑,边数落我没长眼睛边帮我拍着灰。但不管怎么说,我们买到的棒棒糖真的很甜,我没有很讨厌它。要是能把之前那根再找出来就更好了。 [1]海明威《桥边的老人》。 [2]加西亚·马尔克斯《礼拜二午睡时刻》。 38 安可!安可! 初中三年的第一年结束了。 我们五月底去了第三中学,那里作为中立场地举行了江元一中和桃渡中学的三四名比赛。这是涛涛和学长们的谢幕战。教练排出的阵容以初二学生为主,几位没有多少机会的学长纷纷首发。双方放下压力,踢出了大比分。队长先利用角球助攻袁逸空首开纪录,随后接到涛涛的传球远射扩大比分。桃渡在上半场尾声扳回一城。下半场,穆铮和阎希相继登场,后者助攻前者头球破门,但桃渡很快又入一球,比分来到了3:2。队长的任意球射门造成了桃渡门将脱手,我们的23号机敏地在门前补射成功。穆铮梅开二度以后,教练用赵蕤换下了曾朔石。比赛尾声,阎希利用个人能力连过三人,左脚破门。桃渡则利用最后一个角球打进了他们本场比赛的第三球。5:3,一场精彩的对攻大战,双方的发挥都相当不错,可惜赵蕤最后还是丢了一球,没能完成零封。我们拿到了一枚铜牌,算是实现了之前的诺言,让涛涛带着一枚奖牌离开。第三名也是一中历史上最好的成绩了。 或许第三名要比第二名开心,领到奖牌的那一刻大家都是笑着的。 儿童节一过,决赛就在奥体中心的外场地打响了。那里能容纳不少观众,不过我还以为是在奥体中心里面比赛呢。奥体是容量不低于八万人的体育场,虽不是专业足球场,气势也极为恢宏。据说我们城市的球队每场比赛上座人数都在三万以上。不知道在三万人的注视下踢球是什么感觉,但叶芮阳讲,日本的高中生联赛决赛就是在举办过世界杯决赛的专业足球场里进行的,全国转播,现场观众人数甚至比j联赛都多,是一年一度的盛典。 内田要是回日本了,能踢上这样的比赛吗?他在日本学生中是什么水平呢?至少在我们这他是出类拔萃的。外校和北川,去年决赛的对手在今年又一次碰面。比赛当天,我收到了好几份观赛邀请,有蒲云和阿华的,也有赛事组委会的。教练告诉我,赛后会有颁奖典礼,获奖者会被邀请观看决赛,并在赛后领奖。 但比起领奖,我更希望外校能拿到冠军。 整场比赛的基调在第3分钟就确定了。刘炽在禁区里指挥防守时被北川的传中球砸到了手臂,裁判果断吹罚点球,金旻一蹴而就。之后一小时的比赛漫长沉闷,外校想尽办法要扳平比分,却被稳守反击的北川不断化解。怪不得叶芮阳说自古决赛无名局,烈日下的对决简直是一场折磨,尤其是对落后一方的折磨。阿华有过几次机会,但都和进球差之毫厘。蒲云又急又慌,全然不在状态,太想赢怕输了,几脚射门偏得离谱。尹日荣的缺席对外校来说是沉重的打击。累计黄牌停赛的他一个人坐在观众席最前排,依旧沉默着,我没好意思去跟他打招呼。 他不能说太多话。米乐告诉我,半决赛结束那天晚上他去医院检查(他自己没什么问题),正好遇到了尹日荣。那时才知道,这位延边来的同学小时候遭遇过一场车祸,人活下来了,说话却一直不利索。到了初中,他被接到江元的叔叔家,边治疗边上学。足球成了他的语言。 然而他今天只能无声地坐在看台上,烈日下的背影似乎属于一位老到再不能走上战场的战士。 第57分钟,我迎来了解脱,尹日荣也终于落寞地把头埋进了膝盖里。内田高德接安东佑开出的任意球在门前抢点破门,比分变为2:0,比赛再无悬念,北川的队员们纷纷冲入球场拥抱庆祝。阿华在补时的最后一分钟终于为外校敲开了北川的城池,可惜为时已晚,北川开球的刹那,裁判吹响了全场比赛结束的哨音。北川中学没有连续两次跌倒在同一个地方,用众志成城的防守保住了胜果。队长金旻举起了去年没能在这片场地上举起的冠军奖杯,皇后乐队的wearethechampions响彻全场。而在此之前,漫长的颁奖仪式上,我和伙伴们领到了最佳新人阵容的证书。这个阵容倒是11人制的,也就意味着有11名初一学生入选。当了好几个月的网友后,我终于见到了霍宇齐,他是唯一一位未能进入淘汰赛但入选最佳新人阵容的球员。穆铮和他熟得很,听说他俩从小就认识。明明也跟他聊了几句。 但我没有太多心情跟他们寒暄,而是走到了同样站在领奖台上的蒲云身边。小胖子赛后哭得稀里哗啦,接过证书的时候都神情恍惚。 纵观颁奖仪式,冠军成了最大的赢家,决赛mvp和杯赛mvp分别被内田和金旻摘得,最佳教练也归属北川。穆铮拿到了金靴和最佳新人,队长获得了助攻王。走下台后,教练居然有些不好意思地安慰了我一番,说我的出勤率差了一点,不然就可能争取到最佳门将了。我没太在意,只知道今晚答应了蒲云去他家一趟。这个晚上,他会需要我在身边的。 教练在最后一节社团课上宣布,由于我们今年取得了优异的成绩,学校派我们去浙江社会实践三天,主要是去绍兴和杭州学习,每人最后上交一篇游记即可,还可以自费带上家属。我邀请了姐姐,她很爽快地答应了。我们俩好几年没一块旅行了。姐姐接任了文学社社长,足球社的社长倒一直没定下来。教练叫我们每人填了一张表,让大家投票选出自己心目中下任队长、副队长以及第三队长,而且不能投自己。我们当堂交上去后,她却说要等到社会实践的最后一天才公布。大概是想让我们都去参加这次活动吧。徐牧和岳隐也投了票,她们现在都是足球社社员,自然会一同去浙江。不知为什么,岳隐彻底退出了新闻社,足球社给她安排了球队经理的职务。 涛涛没跟我们出去,家里肯定还有不少要忙的事。和他的告别是那样匆忙。本学期的最后一堂班会课上,老班说完了假期注意事项,忽然让他上台来跟大家道别。此前,全班可能也只有我和叶芮阳知道这件事。我只记得他说完再见后鞠了一躬,大家纷纷鼓掌。不知道为什么要鼓掌,或许是出于礼貌,或许是出于习惯。我没有鼓。班会课下了,大家收拾好书包,跟平时一样各自回家。当然,我也看到不少同学特意走到涛涛桌前跟他道别。至少,我们都说了再见,以后应该也能再次见到。离别虽然伤感,但知道还有再见的可能便是幸福的。 出发的那天,我们在学校门口集合等待大巴。都是熟悉的面孔,平常不怎么出来的几个人也没有缺席。阎希跟我们说,他费了老大的劲才让妈妈把他放出家门。“小小叶”也来了,这回没戴假发,更可爱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同时还有根呆毛在风中悠闲地飘荡。一旁的学学背着吉他,走到哪里都丢不开老本行。叶老大和岳隐躲在一边不停地给我们拍着照片。重要人物总是最后才登场,教练、穆铮以及周老师到了以后,司机才打开了大巴车的车门。教练告诉大家,周老师是我们这次社会实践的指导老师以及“导游”。浙江的历史文化十分兴盛,没有“专业人士”讲解,走马观花是看不懂多少的。 启程的时候阳光明媚,大巴车平稳地穿行在高速公路上,学学的弹奏和姐姐的歌声像光一样穿越道路两侧灌木的影子。一路上是碧绿的田野,沉静的丘陵,以及波光粼粼的太湖。一切都融入了阳光下的梦境,晃晃悠悠,绵绵长长。我们几个男生挤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说说笑笑,居然一点晕车的感觉都没有。车至中途,教练让学学帮她弹了一首《喀秋莎》,她用周老师的小蜜蜂扩音器给大家唱了一段,大伙掌声雷动,教练的东北腔唱起这首歌来精神极了。姐姐趁机起哄,要周老师也来唱一首,教练也故意把话筒塞到她手里。周老师脸红了,穆铮赶紧帮妈妈解围,让学学弹了一段lemontree,他唱,算是满足了大家的愿望。 我也想上去唱一首,但我记不清我想唱的那首歌叫什么了,也记不得大部分歌词了。它是电视剧片尾曲,印象中有一句是出门远行前和妈妈的告别。其实缩在后面静静地听他们唱也足够开心了,开心得我想跳出窗外,追着我们的大巴,在阳光下跑啊跑,一刻也不停下来。 快到绍兴前,话筒和扩音器终于干起了本职工作。绍兴在千年历史中人才辈出,而大家最熟悉的当属鲁迅。下车以后,我们真的见到了只在课本中出现过的百草园和三味书屋,还有那张刻着“早”字的课桌。虽然实物好像并没有鲁迅在课文里写得那么特别,但大家还是不断拍照和观察,似乎一心要找出鲁迅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周老师带我们穿过鲁迅故居的长廊,黑瓦白墙生长在我们两侧,脚板则一步步清脆地敲打在青苔隐现的石板上,像老宅里安静的心跳。周老师说,鲁迅小时候就是在这条窄窄的回廊上跟弟弟周作人玩游戏,假装战争中失散的兄弟。鲁迅对周作人喊着弟呀弟呀,周作人向鲁迅叫着哥呀哥呀,对方就在自己的面前,可他们却在遥远地寻找彼此。 而长大以后,兄弟二人竟真的分道扬镳了。听完这个故事,我们穿过低矮的屋檐与小桥流水,走到古镇的街道上。我和米乐买到了传说中的茴香豆,还有全国古镇里都有的臭豆腐。叶芮阳和川哥则点了“曼妙红烧肉”,阿放这种喜欢甜食的小孩应该会觉得它那层浓稠而晶莹的酱汁确实很曼妙吧。街边的小镇无一不是琳琅满目,我们几个人凑了点钱,买了一个“猹绒毛玩偶”,它的鼻子和嘴巴尖尖的,脑袋是黑白两色,看上去挺聪明。不晓得这个玩偶是不是真的猹绒毛做的,也不晓得鲁迅知不知道他的小说有了周边产品,但我们都挺喜欢它,准备送给涛涛和她的妹妹。不过,小姑娘要是问什么是“猹”,我们也还是答不上来。 正讨论着呢,看到学学拿着一个糖人走了过来,穆铮帮他背着吉他。学学买了一件黑色短袖,已经穿上了,胸前写了一行歪歪斜斜的白色大字——“你也配姓赵”,下面跟了个大大的问号,还标明了出自《阿q正传》。背后也有一行字:“救救孩子”,紧随其后的是一排省略号,这句的出处则是《狂人日记》。姐姐被他这件“行为艺术”的衣服逗笑了,忙上去告诉他,他要是想改名赵敏学,她不会有任何意见,所以不用害怕。学学撇撇嘴,说才不想姓赵呢,徐牧说他给脸不要脸。 第一天晚上是在绍兴的青旅过的。它坐落于河畔,是由一间老宅改造成的,隔着窗户,安静时能听见墙外的桨声,当然也可能只是波浪的搅动,但摇曳的红灯笼确实是在晚上亮起来的。女生们住的是标间,男孩子们则是学校宿舍那样的大间,上下铺,一个房间能住10个人。算上阿放,我们初一的学生正好能包下一间。我自然是和米乐一下一上。叶芮阳是兄弟俩,川哥跟明明,穆铮搭学学,阎希和赵蕤,大家一进房门就跟设置好程序一样选择了自己的同伴。短暂休息后便是交换零食,并趁着轮流洗澡的空子掏出手机打游戏。男生的快乐真是简单极了。洗完澡的学学换了件干干净净的白背心,盘腿坐在他的下铺上拨弄吉他。这时我才注意到他那把吉他比往常用的小很多,琴弦也只有四根。他告诉我们,这是尤克里里,最容易上手的乐器,也很便于携带。米乐和阿放围了上去,请学学教他们。果不其然,才过一刻钟他俩就都找到七个音在哪了。看着小小的尤克里里上手指的滑动,我不禁有些喜欢学学了,他是那种能将生命感洋溢于指尖与喉咙里的人,仿佛有什么魔力,通过音乐将我们聚集一处,不断靠近。突然很想从背后搂住他,然后抱着吉他一同从长满青草的山坡上滚下去。当然,这只是短短一瞬的念头,再次听到他那句讨厌的口头禅后我立即放弃了这个想法。 我们睡前聊了好久好久的天,听着涛声拍打两岸的砖石,想象月光铺洒在江南的小桥上。我们聊了各自的理想。叶老大想去当电竞选手,但随即又改口说以后大概会去学建筑,他爸爸就是干这一行的。阿放坚定不移地说要去大学研究传统戏曲或是古代文学,虽然许多大人都对他说这个想法可爱得很,过几年就会被放弃。明明说小时候也挺想“子承父业”,但他爸爸觉得学医太辛苦了,想让他学点别的。可能是计算机吧,他对物理和天文也挺感兴趣。川哥的爸爸是研究甲骨文的,这倒是让我们吃了一惊。不过他的想法倒是跟明明差不多。阎希说自己没想过要做什么,得看家里人的意见,估计会读工科或者商科。米乐也是这么想的,说完便隔着床板揪我,问我想做什么。我还真没有好好思考过,梅梅上次说的开出租车其实不错,但去了趟糖果店,我想我开个店卖糖或者卖咖啡也挺好,但我实在太不擅于跟人交流了,估计是做不成的。实在想不出,米乐又催着我,我便说了以后想当个医生,也许是因为姐姐一家都是医生吧。好巧不巧,赵蕤也想当医生。大家都笑了,说以后看病可方便了。米乐不依不饶地问我想当哪一科的医生。我说兽医,以后专门给你看病。话音未落,他的枕头呼啸而至。 本以为自己已经够不靠谱了,没想到更不靠谱的人还在后面。学学说他的理想是到麦田里抓小孩,没人能搞懂这是什么意思,也没人能想到穆铮的理想同样天马行空:去非洲大草原上骑马和打猎。不过这回赵蕤反应过来了,问穆铮是不是喜欢海明威,穆铮笑着说心有灵犀一点通。听他俩一解释,我才想起来周老师说过,海明威曾经在非洲打过猎,狮子豹子都打了不少,所以《老人与海》里的老渔夫会梦见狮子。听姐姐说,海明威是“硬汉”的代表,穆铮的气质和他像极了,无论是场上还是场下。也正是出于这个印象,我给了他投了队长票。 他们几个还谈到了海明威的好几部作品,什么《太阳照常升起》、《永别了,武器》、《丧钟为谁而鸣》、《乞力马扎罗的雪》,这些题目都很好听,这位硬汉好会给小说起名字。 第二天,我们把时间交给了西湖。上午天气炎热,即便沿湖而行,我们还有点懒散,周老师讲了苏东坡和张岱的故事,如今只记得人名了。下午到了九溪十八涧,我们的精神瞬间在树荫与流水中充沛了不少。听着蝉鸣鸟叫,踏着天然的石块,我们小心翼翼地趟过了一条条溪流。小孩子到底是喜欢自然的,尤其在夏天喜欢清冽的水,远远望见,心底里就有了脱掉鞋袜,光脚沿着溪水往树林深处寻觅的想法。要是能打一场水仗也不错呀,上次米乐往我头上浇了一盆水的仇可至今没报呢。当看到了尽头处的山涧飞瀑,我更是想一股脑跳到山下碧绿的小潭中——最好把米乐也扯上。 在杭州的短短一天里我还曾盼望着去岳王庙看看。岳飞是民族英雄,一直以来都很敬佩他。听周老师说岳飞墓就在西湖畔,真有点想向老师们提议去那里祭拜祭拜。但我最终还是没说出口,我们的时间也十分紧凑,没在杭州留宿,傍晚便匆匆赶去德清了。这个之前只在《水浒传》里看过的地名是我们三天社会实践的最后一站。今晚我们会在莫干山脚下露营,第二天一大早起来爬山看日出。望见山下整整齐齐扎着的帐篷,在草地上欢呼雀跃的我们心都快要飞到山顶了。 帐篷是三人的,可以想见要为了住宿问题纠结一番。我有点想把赵蕤拉过来跟我和米乐在一起,但赵蕤又不好意思丢开阎希不管。姐姐倒是帮我们想出了一个办法:抽签。大家都带了身份证,由她们三个女生抽出三个组合。结果是米乐、赵蕤和叶芮阳,川哥、阎希和穆铮,我抽到的是学学和阿放。明明是唯一被剩下的,换作别人可能多少有点不乐意,他倒没什么意见。那天他是跟队长还有“指导袁”住的。 灾难性的结果,我平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学学,更何况今晚还要跟他睡在同一条被子里。虽然有时他挺能吸引我,但说实话,他比蒲云还像我的克星。我去求叶芮阳,想让他跟我换一个帐篷。米乐却不答应,说平时跟我聊得挺多了,这次也想跟别人聊聊,不想老跟我挤在一起。这家伙,可能是想趁我不在和赵蕤说说话吧?我也有很多话想跟赵蕤说呀。不过,也由他。 夜幕降临,在不远的房区洗过澡后,我们于营地的篝火前围成一圈,玩了几盘狼人杀。学学没玩,而是跟负责营地的工作人员借来了耳麦和蓝牙音响。他绕着火圈走起来,为在场的每个人弹唱了一首歌。有二十多人呢,我们玩了多久,他就唱了多久,最后嗓子都有点哑了。姐姐让他歇会,他摇摇头继续唱。徐牧说别管,他早就想找个机会开个人演唱会了。学学给我唱的是许巍的《执着》,米乐得到的是一首英文歌,blowinginthewind,据说很有名。他唱给其他人的歌我也全部记得。到了最后,学学给没来的涛涛唱了一首罗大佑的《恋曲1990》,岳隐借着篝火拍下一段视频,大家暂停了游戏,在火光映照的镜头前一一招手。 “或许明日太阳西下倦鸟已归时,你将已经踏上旧时的归途。人生难得再次寻觅相知的伴侣,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轰隆隆的雷雨声在我的窗前,怎么也难忘记你离去的转变。孤单单的身影后寂寥的心情,永远无怨的是我的双眼。”虽然不太会唱这首已有点年代感的歌曲,但它悠扬轻盈,透露着脉脉深情。学学唱着唱着,脑子和肩膀都卯足劲地摇晃着,手指更是迅速地拨动,仿佛要直冲隐藏在夜幕中的蓝天白云。 他唱完以后,姐姐和岳隐都对擦汗的学学喊着“安可”、“安可”,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演唱会行将结束时观众要求返场再唱的口号。当时什么都没管,就感觉浑身滚烫,不由自主地和她们一起喊了。于是学学又唱了一首张震岳的《再见》。 “我会牢牢记住你的脸,我会珍惜你给的思念,这些日子在我心中永远都不会抹去。我不能答应你,我是否会再回来。不回头,不回头的走下去。”没加唱还好,一唱之后突然鼻子一酸。旁边的几个小伙伴都差不多,岳隐拿相机的手微微颤抖。学学唱着唱着坐到了草地上,愈发沙哑的嗓音还在努力将这首轻快而又凝重的歌推向注定的终点。恍惚间,唱着歌的似乎不是学学而是涛涛,是他在向我们告别。但出现在麦克风前的终究不是他了。 涛涛和学长们都离开了。所有的担子落到即将步入初二的我们肩上了。 十点多钟,大家被赶回了帐篷,明天要爬山看日出呢。学学打着哈欠,第一个进了帐篷,栽倒在最里面。和阿放摸黑进去后,我正准备拉上拉链顺势躺在门口,阿放却求我让他睡外侧,怕热。这下没辙了。只要别人求我,我实在没法拒绝。何况阿放比我小两岁呢,他说什么我都得答应,只好战战兢兢地躺到中间了。 夏天热,但山里晚上会慢慢凉下来,一定要把肚子盖好。阿放这么说着,很贴心地把帐篷里预备好的被子摊开了,还特意问了最里面的学学够不够盖。学学嗯了一声,显然累坏了,演唱确实很费体力。他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味道,和地表青草的气息混合着,竟有一股类似水果的清香。这股气味让我想起弦弦,和容易出汗的我相比,他一直是很少出汗的,即使出了也会立即干掉,然后身上就有股和平时不太相似的味道。他比我还注意卫生,特别介意那种难闻的气味。但他出汗后的味道一点都不难闻,我甚至有点喜欢。它介于洗衣液与牛奶之间,像香蕉或是芒果。 我居然从学学身上闻到了类似的气味。这世界好神奇。 柯佩韦。学学喊了我的名字。 怎么啦?我问。 你昨天晚上骗人了。你根本就不想当兽医。 在黑暗中,我看到学学闪动的眼睛和得意的笑容。我凝视着他,他也凝视着我,他的笑飘荡在我面前,似乎永远也不会散去。 你怎么知道柯柯哥哥不想当医生呀。阿放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没人能骗过我。学学摇了摇手指,抬抬小下巴,问我说错没有。 我承认了。 骗人是要乖乖受罚的哦。他说着呢,突然扑了过来,开始挠我的腋窝。原来世界上还有另一个这么喜欢挠别人的家伙,我和他在帐篷里打闹起来,就差没把顶给掀了。这家伙可比米乐难对付,还喜欢上脚。不过他没用力,脚底也很厚实,踢到身上像被一只小猫用肉垫给踩了。后来阿放也加入了战争,我们俩没能搞清楚他想帮谁,所以就哄到了一起。闹着闹着,巡夜的教练发现了,三个人被隔着帐篷训了一顿,声音还特大,我都能猜到姐姐和米乐会躲在被子里幸灾乐祸。但也还好,她训的主要是学学,那一句“你不要把小朋友带坏了”尤其好笑,我用被子捂着嘴,差点出了声。 闹完以后,我们靠到了一起,听着山间的清风吹拂与草叶摇晃,慢慢进入了梦乡。阿放轻轻地帮我们数着羊,用的量词却是“颗”,仿佛数的是天上或湖里的星星。大概是不打不相识吧,和学学折腾了半天,又一起挨了骂,我放心多了。 不知是几点,米乐叫醒了我们仨。迷迷糊糊地爬出来,差点连袜子都忘了穿。米乐边拽我边重复着一句“再也不敢了”,让我清醒了不少。赵蕤果然把我卖了。作为报复,我把出卖我的人推倒在草坪上,他故意地滚了好几圈,身上也带上了一股草木的气息。打着哈欠和明亮的手电,我们裹挟一股寒气,在黑魆魆的山道间谨慎地前行,小心地互相提醒。靠紧一点。离外面远一些。跟上了没有?一次半夜的行军。姐姐说她想到了拿破仑翻越阿尔卑斯山的壮举,历史上的英雄或许也曾在某个夜晚头顶漫天星光,带领千军万马在绵长的山路上迤逦而行。时间啊,它熔铸在山脉之中,与亘古不变的宇宙同呼同吸。当我们走到平坦的路上时,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望向天空。从北斗七星到夏季大三角,以及在天河中张开桥梁般翅膀的天鹅座,璀璨与壮美的星空从天上徐徐流淌到双眼之中。我们在山风里此起彼伏地呼吸,鼻尖轻盈的气息穿越沉睡的树林,随静默的山峦传唱,飘向遥远的星河。在这么一刻,我感觉自己似乎走出了梦中生命的迷宫,在记忆与死亡交织的湖水之外看到了更宽广的世界,它同宇宙一样浩渺,如伟大的神明般包容着人类的弱小与怯懦,对着生命的方向闪烁出清冽的光。 但不知为什么,穆铮没有和我们一起爬山。只有他不在。 带着深沉的喘息,我们登上了山顶。东方已悄然发白,我们靠在山岩之上,默默等待太阳带着新的一天升起。大家都近乎睡着了,被微冷的风刮乱了头发也不肯睁开眼睛。直到山顶的小卖部开张,飘来一股烤肠和方便面的味道,我们才如梦初醒。能唤醒我们的大概只有它们了。没过多久,太阳如一颗饱满而新鲜的橙子,从云海中渐渐显露出来,向每一寸天空与土地溅射着灿烂的汁液,每个人身上都涂抹上了那股溢满希望的橙色。太阳升起来了,此时此刻,我只想把身边的人紧紧抱住,一刻也不松开。 “新的一天到了,现在公布新任队长。这是教练组和每位同学的共同意见,希望他能带着大家在新的赛季里取得新的成绩。” 我们的岳大经理走到了最前面,大家满怀着憧憬地望着她。 “江元一中足球队的新队长是……” 但穆铮不在这里呀。 “我们的门神——柯佩韦!” 在大家的掌声和欢呼声中,我被米乐推到了前方,温热的阳光跳跃在我的背上,似乎驱散了经久的冷气。不知说什么好,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被选上队长了,估计是大家对我有什么误解吧。但邝灏将袖标接力似的递到我手上时,我没有推辞的想法,轻轻接过它,非常感激地向大家鞠了一躬。 既然你们还愿意相信我,我就一定不遗余力。至少是那一刻,我希望自己能将黑夜全部留到身后,沿着新生的阳光走下去,永不回头地走下去,就像姐姐写给我那句话,“既然无退路可走,那么就让我沿着这条神秘的河流,穿过黑夜,一直往前驶去吧”,日后它会出现在姐姐送给我的社刊《猎人与轻骑兵》的扉页上,在漫长的一生时光中被我牢牢记住。[1] 属于初一的时间已经结束,而我们的故事仍将继续。我将发现真相背后的真相,在生命的迷宫中和渐渐靠近的同伴同行,寻找属于彼此的出口。 (第二卷完) [1]姐姐写的这句话出自赫尔曼·黑塞的短篇小说《笛梦》。 三四名比赛 江元一中5:3桃渡中学 决赛 江元外校1:2北川中学 颁奖 最佳新人阵容(343) 守门员:柯佩韦(一中) 后卫:赫明明(一中)、陈延灞(五十四中)、蒲云(江外) 中场:乔立(五十四中)、安东佑(北川)、霍宇齐(理附)、阎希(一中) 前锋:穆铮(一中)、内田高德(北川)、施振华(江外) 最佳阵容(433) 守门员:付铂(北川) 后卫:卜令富(北川)、袁逸空(一中)、刘炽(江外)、蒲云(江外) 中场:邝灏(一中)、安东佑(北川)、阎希(一中) 前锋:穆铮(一中)、内田高德(北川)、金旻(北川) 最佳新人:穆铮(一中,11出场,9首发,11进球,1助攻) 决赛最佳球员:内田高德(1进球,4次解围,6次争顶成功) 市长杯最佳球员:金旻(北川,11出场,11首发,7进球,5助攻) 金靴:穆铮(一中,11球) 助攻王:邝灏(一中,7助攻) 黑马奖:桃渡中学 体育道德风尚奖:江元外校、江元三中、五十四中 最佳主教练:白毅诚(北川) 季军:江元一中 亚军:江元外校 冠军:北川中学 江元一中队内数据 射手榜 球员进球数 穆铮11 阎希7 邝灏6 黄敏学2(2) 王晓亮1 张涛涛1 赫明明1 米乐1 许祥1 袁逸空1 助攻榜 球员助攻数 邝灏7 阎希5 张涛涛4 黄敏学2 米乐2 柯佩韦1 穆铮1 叶芮阳1 1 冬至的过客 我们招一招手,随着别离 我们的世界便分成两个, 身边感到冷,眼前忽然辽阔, 象刚刚降生的两个婴儿。 啊,一次别离,一次降生, 我们担负着工作的辛苦, 把冷的变成暖,生的变成熟, 各自把个人的世界耕耘, 为了再见,好象初次相逢, 怀着感谢的情怀想过去, 象初晤面时忽然感到前生。 一生里有几回春几回冬, 我们只感受时序的轮替, 感受不到人间规定的年龄。 ——冯至 此嵇侍中血,勿去。 ——《晋书》 isthisthereallife?isthisjustfantasy? caughtinndslide,noescapefromreality. openyoureyes,lookuptotheskiesandsee. i''mjustapoorboy,ineednosympathy. becausei''mease,easygo,littlehigh,littlelow. anywaythewindblowsdoesn''treallymattertome,tome. ——bohemianrhapsody “你回来了。很久没见到你了。” 抱着醋瓶的我停下了。 说来也是好笑,大家本来约好了在米乐家的新房子里包饺子,一大盘都下锅了,却发现忘了买醋。一顿石头剪刀布后,唯一输掉的人不得不在这个寒冷的中午不甘心地出门去找便利超市。 我又遇到了这位老人。 “奶奶好。对不起,我这半年都没来看您。”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自从那次暑假之后,我再没有经过这条小巷,“这半年我遇到了很多事……” “你变了,不过还是以前的样子。” 老人毫无责怪的语气和眼神,只是默默望着我,一如既往。 “是呀。我变了。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当然也有一些事还不明白。您说的对,我确实变了,但也还是以前的样子。” “你回来了。” “对,我回来了。”我扶着她,往印象中她家的方向走着,“我送您进去吧,天冷。春天到了我就来看您。” “你没把自己弄丢吧?” “没有,没有。”语气非常坚定,这是我现在最能确信的一件事。 “我有一个小孙女,她和你很像,也会踢球……” “她叫什么名字?我想认识她。” “你回来了。” 还是无法和她沟通。也许很久很久以后的哪一天,我也会老到和这位奶奶一样,什么事都记不清了。 “我丢了东西,你能帮我找找吗?”老人眨巴着层层皱纹,在她家的门口望向我。 我点头了。 “您丢了什么?” “弟弟。爸爸。妈妈。” “什么时候丢的?” “十二月。” “哦,十二月。现在也是十二月。” “那时我在南京。” “那时您在南京。” 意识到了什么,我连忙把醋瓶放在地上,从兜里掏出手机来,飞快地划动着。 “您看,这是我们上周的一场比赛。那天是公祭日,下着大雪。”我将屏幕递到了她面前,“我现在是球队队长了。这是我们的一个小球员,他的动作是献给您的家人的。就是这个双手指天的动作。您看,我们全队都做了这个动作。我知道,他们不一定能看到。但是,我们这些小孩子没把过去的事忘了。” “他不是他。” “没错,您没见过他。他是我们的队友,是个外国人,家离中国很远很远。大家都记得过去的事,全世界的人都记得。虽然我们还不清楚自己能做什么,但起码不会忘记。” “他要回来的。他还没回来,你回来了。也很好,你没把自己给弄丢了。” “对。我没把自己弄丢。”我将醋瓶拾了起来,“奶奶,您想吃饺子吗?今天是冬至呀,虽然我们南方人没这个习惯,但那是我们自己包的饺子。” “你回来了。” “是的,我一会就回来,送点饺子给您。您可以和您的孙女一起吃。” 望见老人徐徐步入房子,我放下心来,飞快地朝米乐的新家跑去了。 2 樱花、蒲公英、老对手 叶芮阳跟我说,上了初二就好比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事业最忙,工作压力最大。初一是无忧无虑,初三只要专心准备中考,而初二的学生主课最多,增加了一门物理,一共有八门要考试的课(初三虽说还有化学,但生物地理已经退出了考试范围,实际上只有七门课),此外还有很多活动需要我们挑大梁。 事实果然如此,初二生活的节奏比初一快多了。我们俩加上米乐和川哥在校门口报了补习班,每周五晚上七点到九点补数学,周六早上七点半到九点半补物理。周六上午其实还有英语课,我们暂时没报,也许初三就会报,反正周六是睡不成懒觉了。 我们算很幸福了。叶芮阳还告诉我,阿放现在上了五十四中,初一的第一个周末就去补课了,连语文都补,还提前一年学物理。这么一看,我的初一倒是“潇洒”了一年。 初二第一次补课我就差点迟到,周五下午跟教练去北川中学参加新赛季的市长杯抽签了。足球社的新社长最终还是定了下来,不是我,是我们的经理岳隐。招新的海报、宣传、推送全是她负责的,那天下午她拉着大家在学校里发传单。我实在是不好意思和别人打交道,自己只在比赛时负责佩戴袖标倒很合我的心意。于是乎,岳隐就成了我们所有人的老板,比叶芮阳还要高上一级。他没有半点不服,毕竟只是岳老板口中的“小叶”。 今年暑假,市长杯组委会对参赛学校发布了新要求,需要每个学校提交“有创意、有深度、有文化、有设计”的“四有”队徽,且不可以照搬学校的校徽。在卫冕冠军北川中学报告厅的抽签仪式启动前,组委会将16所学校提交的队徽一一展示了出来。大家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制作的队徽精彩纷呈,丝毫不比一些职业足球队来得差。卫冕冠军的队徽中央是贯穿城市的北川河,曲折悠长,两岸是简笔画的城市与树木,圆形队徽的边缘则加上了锯齿状的城墙,正下方还用中英文写了“北川河竞技足球俱乐部”(beichuanriverathleticf.c.),想必这是他们的官方队名,很像哪支深藏不露的职业球队。五十四中的队徽也引人注目,图案中间是三只颜色与神态各异的郊狼(他们的新队长陈延灞在介绍时特意强调了不是哈士奇),而狼的背后则是耸立的烟囱与厂房。五十四中坐落于江北老工业区,这种极具当地特色的内容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可。而队徽的其余空白处则点缀着松树的图案,陈延灞说这表明了江北人可持续发展的新理念,工业与自然和谐相处。 正听着呢,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我,回头一看,居然是涛涛。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他向我和教练打了招呼,随即走上了讲台。原来他转到新建中学后直接成为了球队队长。新建中学在这一学期已成为一中分校,但为了纪念过去的历史,球队队名还叫“新建”,全称是“江元一中分校新建队”,队徽是一枚小小的蒲公英,但花蕊画成了足球的形状。 最吸引我的队徽来自结绮中学。听教练说,结绮之前也是颇有实力的球队,去年却因为人数不够不得不退出市长杯,今年他们的招新很成功,卷土重来。这么一想,结绮现在读初三的那一批学长真的很遗憾,白白耽误了一年,如今球队重建成功,他们却没了参赛资格。希望他们看到新队徽后能稍稍开心一点,因为它的设计在16所学校中出类拔萃。图案中心是一条漫长的山道,山顶则有一座古色古香的寺庙,寺庙之后还有高耸的楼阁。而山道两侧缀满了缤纷的樱花,从山脚放有足球的第一级石阶蔓延到顶端的台阁,每一笔一画都是精心绘制的。队徽下方还有八个优美的字:“古刹之下,樱花盛放”。 结绮中学的队徽融合了美术与书法,他们的校园外确实也是有着千年历史的古寺与楼台。每逢春天,结绮中学附近便开满樱花,迎来无数人赏春游玩。到了晚上,在扑闪的路灯与蓝得深邃的天空下,结绮中学的校园和石山上的古刹台阁一同静默,仿佛悬浮在樱花轻柔的芳香之中,堪称城市一景。结绮中学的新队服也相当好看,大概是玫红色,介于红色的浓烈与粉红的淡雅之间,如梦似幻,不缺少激情的同时也有着一分优雅,我不禁拍了几张照片。之后,叶芮阳看了,跟我说日本大阪就有一支樱花队,球衣正是粉红色的,是日本足坛的一支劲旅,知名球星香川真司便是从大阪樱花队出道的。他们的球衣颜色确实和樱花队很相近,可能是有所借鉴。而队徽的设计也很有创意,有大量的本土元素,与对岸的大阪球队全然不像。 我们自己的队徽也毫不逊色。岳老板和“小叶”为了设计它可谓殚精竭虑,不仅向我们每个人征求了意见,还特意去查了校史,想要从故纸堆里挖掘出一点灵感。最终,她决定使用文学社的名字,“猎人与轻骑兵”。文学社是一中历史最悠久的社团,在全市的中学文学社中也有一定名气,相当于我校的一张名片。不过由于“猎人与轻骑兵”实在有点长,岳隐便把它缩减成了“猎骑兵”。她又查了一番资料,告诉我们历史上存在过这个兵种。它最早诞生于法国,想成为猎骑兵,要有高超的骑术,又得会使用火枪和马刀。猎骑兵在拿破仑时期是法国轻骑兵部队的主力,东征西讨,战功卓著。据说近卫猎骑兵的军装是拿破仑最为钟爱的服饰,一代英雄溘然长逝前甚至都喃喃念叨过这支部队的名字。后来,俄国也组建了猎骑兵部队,其指挥官是大名鼎鼎的库图佐夫将军,一位在保卫祖国的战争中立下汗马功劳的英雄,托尔斯泰在巨著《战争与和平》里就写过他与拿破仑的交锋。听了岳隐的一通“忽悠”,大家似乎都觉得猎骑兵是个不错的名字。经过几个夜晚在电脑上的敲敲打打,岳老板和“小叶”绘制出了队徽上的英雄形象。他骑着一匹白马,身披简练贴身的皮袄,头上则是一顶中国北方猎人的绒帽,手持一把双管猎枪,正向前方奔驰。这个轻盈神勇的形象跃然于足球形状的徽章里,徽章的下半部分则镶嵌在整齐的城墙中间。和北川不谋而合,设计队徽时大家都想到了本市著名的古城墙。说实话,我真的很佩服那些能熟练运用电脑技术的同学。今天的16个队徽全都是初中生自己设计的,虽然很多老师都觉得现在的学生“一届不如一届”,但我们的前辈可未必能有这种想象力和技术能力。 “正所谓中西合璧,博采众长。一中的队徽既体现了我们的国际化视野,又十分注重本土精神,实现了传统历史文化与世界优秀文化的融合。此外,奔赴沙场的猎人与固若金汤的城墙体现了一中校队攻中带守、守中有攻的足球理念……” 憋住笑把叶芮阳写给我的鬼话一本正经地在台上念出来很不容易,但我现在是队长了,要努力地严肃一些。 发布完新队徽后便是紧张的抽签仪式。市长杯的抽签颇为专业,按照近三年的成绩,将16支球队分为4档,每档各抽出一支球队,组成一个小组,这样可以避免强队早早相遇,也为较弱的球队提供了出线的机会。去年我们作为第三档球队,被分进了有北川中学和理工附中的“死亡之组”,好在不败出线,打入半决赛,积分大幅上涨。可惜没能进入决赛,计算近三年的成绩,我们正好排在溪岭中学后面,名列第五,落入了第二档。不过照教练的意思,无论对手是谁,只要我们一心一意比赛,小组出线是理所应当的。 第四档球队的队长们先上台抽出了第一档球队的位置。涛涛代表着新建队将外校抽到了a组,卫冕冠军北川在d组,五十四中和溪中分居b组与c组。接着是第三档队长抽第二档球队,我们第一个被抽出,落位a组。教练倒是没什么表情,我心里不由打起鼓来。时间才过几个月,我们又要和外校在比赛中碰面了。 正想着,阿华突然从身后把我的帽子掀了一下。 “又要见面了,请多多指教呀。”他这么说着,我和教练都笑了。 “好呀,这回你们可赢不了我们。”我回应道。 话音未落,主持人就邀请第二档球队的队长上台抽第三档球队了。教练和阿华都拍了拍我,阿华还叫我对手心呵呵气,抽个好签。看来大家都不太希望在小组赛遇到太强的对手。 然而结果却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进入a组的是结绮中学。教练刚刚就在说,结绮可能是第三档球队里最强的。而a组的最后一个对手也很快浮出了水面,恰巧是一中分校。和涛涛在小组赛碰面会是很特别的事,只是不知新建是什么水平,要是和实验中学差不多就好。但从教练的脸色上看,这个对手绝对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我们是不是抽到了一个比去年还差的签?回去的路上,我想问又不敢问,反倒是教练临走时嘱咐我,作为队长,和队员们说抽签结果时别把大家搞得太紧张,毕竟我们是上赛季的季军,第二档最强的球队,任何一个对手都不会想主动和我们碰面。匆匆赶到补习班上完课后,我确实也是这么和伙伴们讲的。叶芮阳听了以后无奈地笑了笑,说我们的确是第二档最强的球队,但也抽到了其他几档最强的对手,估计是市长杯有史以来最死亡的死亡小组。他还不忘损我一把,问我是不是抽签前上厕所没洗手。米乐狠狠推了他一把。推得好,我平时最讲卫生了,特别怕有人说我哪里哪里不干净。 “所以你们今天招新招得怎么样呀?朕的江山还守得住吗?” 叶芮阳和川哥将我和米乐送到了校门口。临别之际,我问了一句。 “得了吧,不就是队长嘛,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江山是人家岳老板的。”叶芮阳笑笑。 “怎么?还当自己是老大呀?我们现在的老大是柯柯了。”米乐朝他吐吐舌头,“你光荣退休了。” “哼,那又怎么样?柯柯不还是比我小两个月?不算他姐姐,我还是最大的。” “看这家伙牛气哄哄的样子,今天招新的时候就差说自己是队长了。”川哥指着叶芮阳说,“这叫什么?狐假虎威!” 话音刚落,叶芮阳就抡起书包“追杀”他了。我和米乐在路灯下看着他们渐渐跑远的身影。虽然忙着互相追赶,但还是远远听见了他们对我们喊的“明天见”。是呀,明天一早又要起来上课了。 “其实,我们今天的招新挺失败的。十个人都没招到,但岳隐和叶芮阳已经很努力了,还把乐队叫来给我们助威呢。今天穆铮不在,只有学学一个人演奏。但他发挥得好差,刚开头就弹错了好几个音,没吸引到多少人。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多失误的。”米乐耸了耸肩,他的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老长。 米乐长高了,应该将近一米六了,但影子长度依然和他的身形极不匹配。 “没事。有你就好了。我们俩终于可以一起首发了,我等了一年呢。”我把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我感觉你会进球哦。” “那可不?”米乐向自己比了比大拇指,接着对我说,等比赛那天,他想帮我戴队长袖标。我当然很乐意。 “新队员里有不错的吗?” “还没有试训呢,只是登记了名字。不过,有个学弟应该非常强。他是个外国人,从澳大利亚来的,叶芮阳用英语跟他聊了一会,他说自己是踢左边的,从边卫到边锋都可以踢。咱们也像北川一样有‘外援’了。” “是吗?”听到这话我眼前一亮,“他叫什么名字呀?” “他名字特别特别长,写了老半天,我们都读不出来,不像是英语。后来,他用中文讲,我们叫他卢卡就行了。他的眼睛特别好看,绿绿的,超级干净。” 你的眼睛也很干净呀。我没好意思说。他又跟我讲了一会卢卡的事,叶芮阳说他在很多国家都呆过,一般就是住上一两年就换个国家。听上去是跑了很多地方,实际上很多国家面积都挺小,相互之间也经常有人员流动,跨个国可能就跟我们跨个省差不多。卢卡换个国家呆,估计和米乐换个省一样呢。不过,从澳洲跨到新西兰和跨到中国可是两个概念,不仅要远渡重洋,还得适应新的文化和生活方式。好在还有足球,相信我们能找到共同语言。 首轮对阵 结绮中学vs江元一中 江元外校vs新建中学 江元市市长杯足球联赛(初中组)小组赛积分榜(a组) 江元外校0胜0平0负,进0球,丢0球,净胜0球,积0分 江元一中0胜0平0负,进0球,丢0球,净胜0球,积0分 结绮中学0胜0平0负,进0球,丢0球,净胜0球,积0分 新建中学0胜0平0负,进0球,丢0球,净胜0球,积0分 3 新的九月 我们似乎对卢卡有些误解。 其实,人与人之间难免会有误解。在暑假里,我反复地想过自己为什么会被选为队长。这大概就是一次误解。小学的时候,队长吴闻达是个说话不多但做事靠谱的人——无论是场上还是场下。或许教练和队友们眼中的我也是这样?可是,我记得很清楚,到了五年级以后,闻达学长明确表示过要将队长袖标交给弦弦,没有任何人有意见。在我心目中,能够担当队长的必须是球队里实力最强的那个人。弦弦进球助攻一把抓,既是全队进攻的发起者,又往往是致命一击的执行者。到了关键时刻,大家即便一筹莫展,似乎都不用太过担心——他永远都是挺身而出的英雄,力挽狂澜、创造奇迹。我们已经习惯于信任他了。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似乎从没吃过一张黄牌。无论是球技还是球品都是全队的楷模。而我嘛,场外做的坏事姑且不论,场上我可是吃过“无限期禁赛”罚单的。 我可能根本没有大家想得那么稳重,只是他们和我关系好才投我的票罢了。穆铮这样的“硬汉”才是队长的不二人选。招新那天,穆铮人都没来,说不定就是不满意这个投票结果呢。他的确有资格不满,但我似乎又不愿意直接将队长的位置还给他。被人信任的感觉纠缠住了我,我舍不得抛开。爸妈对我没什么要求了,我自己也没有目标和计划。这个袖标砸到我肩上时,我可能是打心底地想承担一些责任的。这种责任不会太重,只是在球场上和更衣室里保持好自己的就行,不会怎么影响别人的生活,更不会使我再犯下那么大的错。这或许就是我想要的,一点点的责任。 要是让大家知道我是这么想的,他们肯定不会选我当队长了。 九月底的首场比赛之前,我们在两次社团课上进行了训练。那时大家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对卢卡的误解。九月的阳光还带着点夏日的燥热,但它是新鲜的,带着新一学期的期望与憧憬,随风刮过绿茵场,照得每个人都舒舒服服。一切都是新的,我有了新球衣、新手套、新号码,还有爸爸妈妈送我的崭新战靴。我可以选自己想要的号码了。第一个选,我是队长。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我把球衣号码换成了23号,可惜这个23号的背上仍旧是coco,但新的门将服是橙色长袖,比之前的浅绿色更让我喜欢。初二的队员们也选到了心仪已久的号码。赵蕤拿到了象征主力门将的1号球衣,穆铮则把球衣改成了7号。阎希居然选了9号,弦弦似乎说过,这是高中锋的号码。一年过去了,他没长高多少,还是一副调皮捣蛋的样子。米乐和学学分别继承了“指导袁”和队长的号码。不晓得米乐选3号是不是因为我小学穿过这个号码,而学学穿8号倒是意料之中,毕竟他像马达一样在球场上冲起来时是有股中场发动机的感觉。他是唯一把印号名字改掉的人,从lennon换成了loca,简单了不少,叫人不懂。 几场训练下来,大家对新队员的水平也有了个底。身为队长,平时对学弟们自然是以鼓励为主,但在这里可以实话实说,不必再遵循赏识教育的原则了说“你真棒”了。这回真的只能说是勉强填满18人名单。2号索鸣、11号乐奔、12号胡吟秋、14号李文谦、21号洪桉,这五位学弟暂时还达不到市长杯出场的水平。听赵蕤说,招新时有几个自称小学踢过正式比赛的学弟来足球社展台询问加入校队的事,得知周末要比赛训练后纷纷遗憾地表示他们的日程都被补习班占满了。上课时间不方便调整,球队和补习班之间两头跑也不好,经常请假的话爸妈更不会答应。即便有半天空闲,也更想用来打打游戏,一周上六天半的课实在太累了,气都喘不过来。 这不是谁的错,只能说是无可奈何的事。 从积极的方面看,虽然我们没招到多少“即战力”,但我们总体保留了去年的框架(虽然不知道谁能真正填补邝灏离开的空缺呢),最强的几个新队员恰恰是最合理的补充。拿到了17号球衣的萧祺在第一堂训练课上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瘦瘦的,个子不矮,皮肤有着被阳光晒过后健康的黑色,小脸一边各有一个酒窝,原来对称也是很可爱的。他的盘带技术相当出色,完成一组计时的带球绕障碍后,教练表示他所用的时间仅次于三个人,而那三个就是去年的穆铮、阎希以及前年的邝灏。或许在明年,我们的17号左边锋就会接过穆铮的7号球衣,成为名正言顺的“小七”。 22号何宏晖则是高高的后腰,也可以客串中后卫。阿晖平时戴着一副眼镜,文质彬彬,挺有书生气,在场上的拦截和争顶时则十分果断,当仁不让。 最吸引大家注意力的还是“外援”卢卡。正如米乐所说,他的名字很长,报了老半天,连学学都没听出个所以然来。据说卢卡很有语言天赋,会讲英语、德语、意大利语(其实远不止这三种,他自我介绍时好像还提了另几种语言,我们听不懂,也不好意思问),现在又会说一点中文。跟我们沟通时,他主要还是讲英语,每次都会故意放大声音,有时甚至是冲着我们喊出来的,吐词也慢得很,像在表演节目,实际上肯定是努力地想要沟通。卢卡是个翘鼻子,眼窝深陷,脸圆滚滚的,似乎还没有长开,充满了稚气,有点让人想到《哈利·波特》里的罗恩·韦斯利。不过卢卡眼睛的颜色和罗恩并不相似,性格也没有罗恩那么活泼。只要不在声嘶力竭地说话,他就会安安静静地呆在一边,眨着他那对绿宝石般的眼睛,像只乖巧的小猫。他卷曲的头发也不是红色的,是偏暗的栗色,类似麋鹿或野兔。他说自己踢左后卫和左前卫。但卢卡和蒲云不同,他的惯用脚是左脚,填球衣表格时却是用右手写字。他写的数字和字母歪歪斜斜、七扭八拐,我们的英语老师看了一定会以为是个英语成绩垫底的学生写的。 别看卢卡话不多,选球衣时却胆子很大地拿了10号。这倒挺符合我们对外国人的刻板印象:不怎么推让,想要什么就直说。当然,他也算是“捡漏”。我们初二的学生选了一轮,初一的学生又选了一轮,10号仍然是空着的。大概是这个号码的要求太高了,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没人敢做“出头鸟”。 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似乎都能听到一种隐隐的声音:卢卡是世界上所有穿10号的球员里最弱的。这种声音不只是来源于外界,在球队内部也蠢蠢欲动。因此,我在更衣室一遍遍地重申,比赛的输赢不是一两个人的责任或功劳,和队里的每个人都息息相关。而最初和卢卡相处的几周里,大家似乎都在潜移默化中把他当成了球队的希望之星。他不仅补强了一中最缺少的左后卫,还顶着“外援”和核心10号的光环。其实,除了选球衣外,卢卡从未表示过自己有什么野心或特别之处。他的技术和身体素质都算中规中矩,没什么短板。但在真正的比赛到来之前,我们都或多或少地觉得他是深藏不露。人难免觉得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尤其是我们国家的足球水平本就一般般。 客场与结绮中学的比赛在九月底如约而至。猎骑兵对阵樱花,时隔一年重返市长杯舞台,结绮中学上上下下倒是相当重视,听说不仅邀请了所有球员的家长前来观看,连校长都在星期六那天坐到了体育场的主席台上。“学长学姐们,我们欠你们一个冠军”、“樱花盛放,王者归来”,两条大红的横幅在看台上迎风招展。现场mc报幕时,每念出一名主队球员的名字,观众都热情地报以掌声。相应的,在播报我方球员的名字时,看台上居然响起了零零散散的嘘声,我们还是第一次在开场前就遇到这样的“盛情款待”。岳老板在通道里听到后脸色一沉,偷偷跑到“小叶”身边,小声地说今天你们可得给我好好踢。 肯定会好好踢的,无论对手和观众是谁。米乐如约帮我缠上了队长袖标,时间过了一年,我们俩第一次一同首发了。后防线上是赫明明、叶芮阳和他组成的三后卫,中场则是黄敏学搭档李百川,前锋线自然是穆铮和阎希的组合。初一的我们稚嫩而懵懂地在友谊赛上迎战外校时排出的就是这个阵容,唯一不同的是米乐取代了离开的涛涛。 现在是我们的时代了。“萧瑟秋风今又是”,只是不知我和球队最终会走到哪里。 而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踏踏实实地赢下胜利,这是新赛季的第一步。我微笑着和结绮中学的队长握了手,他是个初一的学弟,紧张而激动,甚至能听见牙齿打战的声音。握手时一下没反应过来,手都伸反了。主裁判友善地掏出硬币,问我们猜哪一面。我请学弟先猜了,他小,又是这里的主人。他说正面,我自然是反面。代表命运的硬币从黑衣人的手中抛出,在空中闪烁着旋转了几周,默默为这场比赛定下了暂时未知的方向。反面,一中上半场先开球。所有人再次握手,互道加油,各自走回了对垒的两军阵前。 “新的赛季开始了,我们来开个好头!老规矩,一声一中,三声‘加油’。一中——” “加油!加油!加油!” 我兴奋地拍了拍厚实的新手套,仿佛是登上拳击台的拳手,听到了沉闷而又充实的响动。赛前的最后一次喊话,我说得是那么自然,仿佛已当了很久的队长。 “柯柯,我今天一定进球给你看!让他们嘘我们!”散开走到防守位置后,米乐远远地对我喊道,我的手套比出了一个大拇指,接着习惯性地拍在了球门横梁上。新的赛季已然开始,又一次,我回到了绿茵场上。去年我们离决赛仅仅一步之遥,而今年是一次全新的机会,也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这次一定要走得更远呀。 裁判的哨音响了,我偷偷瞥了一眼手臂上的袖标,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赛场上。就从这一秒,新的故事翻到了新的一页。 4 樱花VS猎骑兵 “漂亮!” 就是直觉,当米乐和学学站到那个定位球前面时,我隐隐感到这球必进无疑。学学的假跑虚晃了结绮中学的人墙一枪,真正操刀主罚米乐登时右脚射门,皮球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越过了结绮中学的壁垒森严。对方门将做出了侧扑,但极快的球速与刁钻的角度让他措手不及。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米乐开了个好头,打进了他个人本赛季的首球,也是我们球队的赛季首球。要不是我们俩相隔了近一个球场那么远,我一定会像大家那样冲上去搂住他的。但他没有忘记我,远远地朝我比出了那个独创的庆祝手型:两手放在眼前,四根手指并拢,只有两根大拇指斜着碰在一起,组成了一个“w”的形状,而他那双闪烁的眼睛正从拇指与食指的间隙中露出来。 w代表了“韦”的拼音首字母,进球是送给我的。暑假里,米乐终究没有忍住,把一直没能做出来的庆祝动作告诉了我。他原本是想作为惊喜的,但还是说了好,如果不了解意思,我即使看到了也会不知所云。所以,此刻见证了这独一无二的庆祝动作的我感到格外幸福。夏天的努力没有白费。 整整一个七月,米乐没回老家。我和他每天早上去上数学物理的补习班,下午在江元艺术学院找教室自习写作业,到了傍晚,炎热的太阳将落未落,我们便趁着温热的风溜到艺术学院的足球场上练球。米乐说过,他要好好练射门,不仅要超过蒲云,还要接过队长主罚任意球的衣钵。言必信,行必果。我们说到做到了。虽然是第一次首发,但米乐在比赛的第5分钟就攻破了对方的城池,这粒技惊四座的任意球让结绮中学因重返市长杯赛场而兴奋不已的看台鸦雀无声。 时间在流逝,我们没有停滞不前,而是变得更强大了。穆铮把比分扩大为2:0后,我更坚信了这个想法。这粒进球也是精彩绝伦,但令人激动不已的部分倒不是最后的射门。最先是我在角球防守中凌空摘下了皮球,望见阎希已心领神会地往左路的无人区奔跑,我便奋不顾身地挤开身边的所有人,冲到禁区边缘,抡开右臂,将皮球像手榴弹一般抛向了阎希的前方。因为惯性摔倒在地的我爬起来时见证了新的9号荡气回肠的边路一条龙,他在身体对抗后仍保持着平衡,甩开了侧后方赶来阻拦的对手,旋即便是马似流星人似箭,在边路走廊高速带球狂奔,并用一个精彩的“油炸丸子”过人抹开了拦截的结绮后卫。对方被他晃得头重脚轻,在后面没追几步便栽倒在地。杀入禁区的阎希和门将形成了一对一的局面,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要起脚射门时,他将皮球往右边轻轻一推,穆铮已经从后排拍马赶到。虽然他的停球有失水准,但面前除了空空的大门外再无他物。他匆匆追上被自己停大了滚向前方的皮球,一举推入空门。进球后的第一时间,穆铮没有像以前一样奔跑庆祝,而是走到门前抱起了送出助攻的阎希。我们的7号和9号实在是黄金搭档,这次一气呵成的破门更是堪称教科书式的防守反击。由门将快速手抛球给到边路爆破手,推进、突破、入球,没有半分拖泥带水,我们用最为简单直接的方式在十几秒内摧毁了结绮中学的防线。 似乎一切都太容易了,去年在主场迎战理工附中时我们可是如临大敌,好像输掉了就会小组出局。而今天我们却闲庭信步,或许是对手都是初一的学弟,太过年轻了。进攻不成反丢球以后,他们也更加急躁,很难有效地组织反攻。“到底还是嫩了点”,我终于到了可以这么想别人的年纪和年级。 “什么‘樱花盛放’,半场没到就成残花败柳了!”回到更衣室后,叶芮阳终于笑出了声,“就这水平还好意思说自己是‘青年近卫军’?” 说着呢,他回头望望岳隐,说今天晚上新闻稿的标题都替她想好了,就叫“辣手摧花”。岳隐笑着戳了戳他的脑袋,说他不去营销号上班真是屈才了。 “可闭上你的乌鸦嘴吧,半场就想开香槟?待会别来个失误送礼。”川哥还是不忘损他。平心而论,老叶上半场的表现相当完美,所有的高空球都拿捏得稳稳当当,让我完全忘记了“指导袁”已经退役。要不是当了队长,我说不定会站在叶芮阳那一边,跟他一样说川哥才是乌鸦嘴呢。 再没有比今天更完美的半场了。 “其实我觉得结绮的同学踢得还是很干净的,有点太文明或者太客气了。”坐在一旁的明明说,“就像我初一最开始那样,畏首畏尾,不敢犯规,也不敢有太多身体接触。” “是呀,感觉他们还没自己的球迷兴奋呢。”第一球的进球功臣躺在椅子上,抱着双臂,惬意极了,我正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要是我,第二球绝对不会放阎希过去,直接一个犯规就放倒,过都别想过。”这话倒真挺符合学学的性格。他还是跟穆铮坐在一起,但后者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望着天花板,完全不像进了一球的样子。 希望他不是在想队长袖标的事。我一直挺钦佩穆铮的,不只是他的球技,还有那种既果敢可靠又平静温和的性格。大概是我们都长大了一岁,也成熟了不少,穆铮更有大将之风了,喜怒不形于色。 教练没做过多的安排,只是嘱咐我们不要轻敌,下半场再接再厉。我们确实也是这么做的,下半场开场后的二十分钟,结绮中学加强了攻势,“年轻球员们”渐渐适应了比赛的节奏,创造出了一些机会,一度把我们压在半场防守。但他们的几次射门都与进球失之交臂,虽然形势有点被动,但随着比赛时间的逐渐减少,我们拿下这场比赛似乎也是板上钉钉了。 初一的学弟们终于要迎来首秀了。趁着皮球的一次出界,萧祺在场边撑着弓步等待,结绮的同学在播报换人信息结束后特意强调了比赛剩下的时间。十分钟,算上补时,不会超过十五分钟。再守一刻钟就能迎来首胜了。下半场我们的攻势零零星星,缺少威胁,小七出场换下了阎希,为锋线增加了新的活力。他在上场后就完成了一次边路突破,杀入禁区起脚射门,球打在了边网上。我听见教练在场边喊了好几次横传,的确如此,如果他像阎希一样无私分球,或许包抄的穆铮此刻就能把比分改写为3:0了。不过前锋有射门的欲望总是好事,去年的首场比赛,穆铮也是选择自己射门而并非传球,结果便是那记精彩的小角度破门让我获得了至今为止仅有的一次助攻。 等比赛结束了,我得去鼓励鼓励小七。正想着呢,我们的第二个换人来了,卢卡登场换下了学学,他去到左路,我们的阵型变成了四后卫。对手的mc也更加焦躁,现在离比赛结束只有七分钟了。也许待会语气会更急的,结绮已用完了三个换人名额,不出意外,几分钟后会是我们的第三次换人,阿晖应该会有出场机会。 但事情没有那么顺利。登场的卢卡在边路一对一防守对方前锋时转身慢了一点,让对方抹了过去。他着急忙慌地回追,放倒了结绮的球员。裁判判罚了一个边路的定位球。球被开向禁区,我们的盯人防守出现了漏洞,一名结绮的中场球员夹在卢卡和川哥之间却无人看守。正是他从人群中冲了出来,在门前完成了一次甩头攻门。一声闷响,球被顶到了我的反方向。太近了,扑救动作都来不及做出来。 有点不应该。这个时间点丢球是最麻烦的。几乎整场都笼罩着阴霾的看台沸腾了,在比赛行将结束时,结绮中学终于重新燃起了希望。进球队员没有任何庆祝,在球网里捞起球就和队友们飞快地跑到中圈去了。 “卢卡!whatareyoudoing?睡醒了吗?” “sorry.我,我……不是……” “你怎么盯的人?” “好了好了,认真防守。守住了就好。” 卢卡又急又慌,脸涨得通红,说起中文来舌头都快打结了。我在门前用手套分别拍了拍小七和卢卡的脑袋,又轻轻推了推他们的后背。有心气是好事,看得出小七很想把比赛赢下来,但球已经丢了,现在不是埋怨队友的时候,有问题赛后再分析。我这么想着,望着大家走回位置重新开球。 一定要守住呀,我用力地鼓了鼓掌,从身后呼唤他们。集中注意力,不要麻痹大意。 再撑几分钟就好了。上赛季被蒲云补时绝杀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人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这回大家不会再犯过去的错误了。 球开出了。穆铮传给川哥,川哥回给了边路的米乐。3号目光一扫,观察到了场上的形势,右脚送出了一记长传,不偏不倚地找到了拉到左边路的小七。小七将球带到前场,这次他发现了斜插入禁区的穆铮,将球往前一分,后者接到了这记精妙的传球。紧跟不放的防守球员被他的一个背转身晃了过去,此刻穆铮的眼前已是一片开阔,只剩下结绮的门将。他射门的那一刻,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是我们下半场最好的一次机会,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机会。结绮中学刚刚扳回一城,正想着奋力追上比分,但在立足未稳之时因为一点点疏忽大意将要迎来代价。 这球没进。穆铮完成转身过人后就有些踉跄,射门时也没吃正皮球的部位,球像个倔强的小孩,非常不听话地偏离了球门范围。我听见惊魂未定的看台长出了一口气,而我们一半的队员都懊恼地抱住了脑袋。 “好球!回头!回头!回来防守!” 我再度拍着自己的手套对他们喊。结绮的门将已经捡回了皮球,将它大脚开出了。 “盯住人!该解围就解!” 不知是因为成了队长,还是结绮制造的压力越来越大,我的喊话频繁而急躁了不少。“浪费机会是要受到惩罚的。”教练几乎每次训练和比赛都会和我们强调这一点,大家自然铭记在心。这句话在我们心中生根发芽,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似乎在每个人心中蔓延开来了。 但这种感觉是不可靠的。命运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只要做好防守,把2:1的比分维持下去,新赛季的首场胜利就触手可及了。见卢卡在边路的防守有些吃力,明明有意识地来协防,而川哥则会填补明明上前之后留下的空当,我们的防守体系应该还是有条不紊的。可意外偏偏发生了,结绮的传中球好巧不巧地打到了明明的手臂上,裁判出示了黄牌,又给了结绮一个任意球。 比分紧咬的最后关头最忌讳给对方这种从容进攻的定位球机会,运气实在是有点差劲。 裁判的哨音没响,第四官员在场边举起了换人牌。果然是阿晖,他在场边准备替换下穆铮。但我对着教练席喊了几句,请求教练在完成防守后再执行换人。换人之后防守漏人的情况已出现过了一次,等这球防下来了再换人稍稍消耗一些比赛时间,这是我此时此刻做出的判断。米乐和叶芮阳也对着场边做出了手势,教练对我们点了点头。 我相信这是合理的判断。 只是再理性的选择也不能保证一切都符合预期。结绮的定位球开出了,这次是传向距离球门稍远的地方,一片混战,有人把球顶向了球门。有点偏,不会飞进球网,况且我也守在了这一侧,卢卡也在跟防。然而一名身着玫红色球衣的人恰巧冲到了球飞行的路线上,奋身跃起。卢卡卡住了他身前的位置,虽然身高上吃点亏,但只要跳起来就能干扰他。 卢卡没能跳起来。像被他死死摁在地上一样,结绮队员在距离球门只有几米的位置力压我们的10号完成了一次头球攻门。我向来球张开了双手,但在空中一无所获,皮球又一次飞入了球网,看台上的声音宛如雷暴,震得我的脑子和耳朵都嗡嗡作响。或许是进球队员扳平比分后的那一声嘶吼太大了吧,但他没做什么庆祝动作,而是迅速捞出了皮球。 他们还想进第三个吗? 我从草皮上把被压倒的卢卡扶起来时,听到了结绮中学的进球信息,mc彻底恢复了活力,并不断强调补时是四分钟、四分钟。 我们在七分钟里丢了两球。 教练没有再换上阿晖,穆铮仍留在场上。但他的步点愈发沉重,一场比赛巨大的消耗让我们每个人都有些步履维艰。刚登场不久的小七和卢卡似乎也被拖入了这种迟缓笨重的节奏,而结绮中学仿佛忘记了疲劳,在进球的喜悦和观众的鼓噪声中再度逼近了我们的球门。我们成了被结绮牵住鼻子行走的牛,随他们的进攻疲乏地转换阵型。此一时彼一时,或许五十分钟之前没人能想到场上会如此风云突变。 可能这就是足球,不到最后一秒永远不知道结果。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们到强弩之末了吗?距离裁判吹响终场哨的时间越来越近,没有任何犯错误的余地了,如果丢球,我们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扳平。虽然还没有落后,但对方的刀已架到脖子上。结绮的球员越打越有信心,和上半场结束前的沮丧判若两队。是我们自己的失误给了他们信心,无力再组织攻势的我们只有努力将平局守住。可事实便是越想守越难守,大家的信心都受到了不小的打击,卢卡的表现尤为明显,几次触球都像是沾上了随时要爆炸的定时炸弹,恨不得立即把它传出去。然而他没有选择大脚解围,而是慌乱中想把球塞给前方的小七和穆铮,反倒被结绮中学拦截,就地打我们的反击。面对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误,我不断在门前指挥着队友,但大家的体能似乎已跟不上听觉了。 浪费机会和无谓失误的代价太大了。结绮在抢断后将球分到了右路,米乐上来防守,今天他在攻防两端的发挥都很稳健,本该成为本场比赛的最佳球员。他这次边路的防守也跟住了人,甚至抬脚蹭到了对方的传中球,让禁区里准备抢点的结绮队员全都扑了个空,叶芮阳顺势将球顶了出去。 然而此时我们大禁区的前沿却空荡荡一片。川哥跟着对方前插的中场进了禁区,没有人去补防他的位置。我看见卢卡在往那里赶了,但他一个趔趄,没有站稳。对方的边后卫将球顺利停下,等到卢卡想要封堵时,他已张弓搭箭。 这是一记质量极佳的“穿云箭”,又高又猛,穿过了禁区里密集的人群,带着稍稍的下坠。跃到空中时,我感觉到自己碰到了皮球,但它的速度太快了,带着无可动摇的力量飞入了球门上沿,冲入网窝的声音清晰可辨。回过头来目睹皮球入网的伙伴们都近乎呆滞在了原地。又一次,我们看到进球者脱下了球衣,疯狂地在球场上奔跑,看台的轰鸣像一阵淹没我们的海潮。 我紧咬着嘴唇把皮球捞出了网,一脚踢向中圈,鼓励着大家抓紧最后的时间扳平。小七又在对卢卡说着什么,但我无心去听了,只是催促他们进攻。可裁判没有再给我们机会,球开出之后,我们还没来得及把它传向结绮的半场,三声长哨就响起了。重返市长杯舞台的结绮同学们和教练一起冲入了球场,庆祝他们来之不易的胜利。樱花绽放了,结绮中学的球场与看台似乎都涂满了洋溢活力的浅红色。我徒劳而苦涩地摇摇头,走到大家中间,两只手套不住地拍打着。我觉得我该这么做,也该说点什么。但我能说什么呢?我只有拍手,拍得更响一些,希望能让大家从这场失利中缓过神来。可我看到的是迷茫,所有人眼神里的迷茫。两球领先却输掉了比赛,还是十分钟内丢了三个球,在过去简直难以想象。 我们去年整个赛季都没输掉一场比赛啊。 或许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更衣室的吧。米乐贴在我身边,耷拉着脑袋。叶芮阳进门后重重地落在了椅子上,一言不发,连学学似乎都失去了平日里的心气,只是把手搭在穆铮背上。 “你去安慰一下卢卡吧。”等大家都进来后,米乐望见10号的眼圈红了,偷偷趴在我耳边说。 “我不太会说英语呀。”我小声地回应。 “你是队长啊。你不去我去。”他暗暗推了我一把。 我去了,结果更糟,卢卡望着我远远地走过来,慌了神,大概是以为我是来找他算账的,嘴里不住地说sorry,后来就是一些很奇怪的话,不像英语,我也听不懂。他的脸颊上很快挂了两道泪痕。我又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念叨着“it’sok”,并轻轻地摸着他卷卷的栗色头发。见此情形,学学也过来跟他说了几句。好在有他这个救兵,能跟卢卡沟通上。哽咽了好一会,学弟终于弄明白我们的意思了,但他挤满泪水的眼珠还是有点像碎掉的宝石,看了让人难受。 “哭哭哭,就知道哭。哭有什么用?也就是个外国人,光会惯着。” 我听到有人在开门走出去上厕所时的小声嘀咕。不知道卢卡听见没有,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不一会儿,教练进来了,看见一屋子的沮丧,吩咐我让大家先把衣服换好,然后她再来总结。说罢她出了门,更衣室被交给了我。上厕所的人回来了,一股我不太喜欢的气氛逐渐弥漫开来。 说实话,就像教练开玩笑时说的,我们队都是“乖宝宝”,加上去年球队踢得顺风顺水,更衣室里的气氛一向轻松愉快。但我们今天输了,还是以这种方式输的球。那种互相指责与猜忌的感觉第一次在这我们队里出现了。没人告诉过我遇到这种情况该如何处理。平心而论,卢卡对今天的失利确实负有责任。但谁想输球呢?初次登场大家都难免有点紧张,出了一次失误,心理很容易发生变化。心态一旦有点崩,可能就有这种接二连三的错误,职业球员尚且如此呢,何况大家都是十二三岁的小孩。 但是……会不会正像那个人说的,我是因为卢卡是外国人才这么认真地关照他?应该不是,谁出了问题我都会去安慰的。只是卢卡和我们有点语言不通,我可能得更耐心一些。 该怎么办?我远远地望了望米乐和叶芮阳,他们低着头。太糟糕了。或许我根本就不适合当队长,队里一有这种不舒服的声音,自己就先畏缩了。 要是他在的话会怎么做呢?也许他根本就不会容许这种失败发生吧。弦弦能在场上带动每一位队友,即便身处逆境,他都不需要像我一样频繁地喊话,只是默默凭一己之力改天换地,扛着球队不断前进。我既没有这种力挽狂澜的能力,也没有这种不动声色的魄力。 我和那个人完全不一样。 “各位,很对不起。我没能把握住机会,害得球队输球了。我下次一定会好好努力的。” 说这话的是穆铮。他突然间站到了更衣室中间,非常标准地向大家鞠了一躬。他确实是当队长的第一人选,在这个时刻做出了表率。我默默走到身边,也向大家道了歉,今天最后时刻没能完成一次扑救。 穆铮轻轻在背后拍了拍我。我羞愧地望了望他,好像自己偷走了本应属于他的东西。但他的眼神里毫无责怪的意味,倒透着几分信任。无论如何,那些窃窃私语算是终于停下来了。毕竟,输球永远不只是一个人的责任,也需要我们每个人来承担后果。我下定决心,待会教练进来总结时我会非常非常认真地听讲。 a组第一轮比赛 结绮中学3:2江元一中 江元外校3:0一中分校 江元市市长杯足球联赛(初中组)小组赛积分榜(a组) 江元外校1胜0平0负,进3球,丢0球,净胜3球,积3分 结绮中学1胜0平0负,进3球,丢2球,净胜1球,积3分 江元一中0胜0平1负,进2球,丢3球,净胜-1球,积0分 一中分校0胜0平1负,进0球,丢3球,净胜-3球,积0分 江元一中队内数据 射手榜 球员进球数 米乐1 穆铮1 助攻榜 球员助攻数 阎希1 5 袋鼠的误会 我终于和叶芮阳感同身受了。过去他总说支持的球队一输球,自己会一连好几天不开心,什么体育新闻都不想看,电视上只要放tv5就立刻换台,有时甚至会把手机里所有的体育app卸载一空,生怕又看到球队输球的新闻和评论。我现在就是这样。这回输得实在窝囊,到了周三还是有点缺乏干劲,体育课上都不想上,连去操场做操都想偷偷溜号。平时室友们偶尔还会问我和米乐球赛的事情,但这几天我都是一上床就声明自己要睡觉了,不给他们一点聊到这个话题的机会。 好在我们的作业越来越多了,把自己塞到功课里面去反倒是稍稍放松了一些,至少不会老是想起那记“穿云箭”。 我又开始逃了。但能逃到哪去呢?早不是孤家寡人了,还有要承担的责任。周三下午,教练亲自来班上找了我。今年是110周年校庆,在本周五,学校会用整个下午举行对外开放的社团巡礼,为国庆节前一天举行的校庆预热。每个社团都会在操场上摆一张展台,所以至少得想出一个游戏或互动项目。她自然是把任务交给队长了,我也当然得答应。可我最不会想这种东西了,加上今年招新都如此惨淡,学校里喜欢足球的同学本就屈指可数,能弄出什么吸引人的活动来? 一筹莫展,只好拉上米乐和叶芮阳去找岳老板求助。社长的位置给她果然是明智之举,她一拍胸脯,说全包在她身上了,这副靠谱的样子简直是我们的“及时雨”。真心诚意地狠狠恭维了她一番后,我也拍着胸脯表示有任何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就尽管用。以前总是偷懒,觉得干体力活太累了。现在想来,搬搬东西扛扛架子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要动脑子时反而不知所措。 到了周五,我们对岳隐的印象又切换成了“智多星”。她指挥若定,没让我们多搬任何东西,只要了一张桌子、两个凳子和一个训练时用的迷你球门,此外就只有她的书包。我们在社团的活动区域摆好了桌椅,她吩咐米乐将球门安置在操场的草皮上,又让我把一张贴纸贴到距离球门七八米远的地上。 她气定神闲地坐在椅子上看我们完成了工作,便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快递盒来。瞧见盒子里的东西,我们不由得“哇”出了声。那是一枚枚蓝白色书签,最上面是我们设计精美的队徽,骑马在城墙上奔跑的猎骑兵。中间是用花体字写的“cazador”和行楷写的“猎骑兵”,颜色清新淡雅,最下面则是我们的球衣,每一枚书签上的球衣号各不相同,囊括了我们18名队员的所有号码和印字。而书签的背面更是让我们惊喜不已,正中间是与我们每一个人相对应的图案。我的是国际象棋里的城堡,叶芮阳是桃红色的甜筒冰淇淋,学学、穆铮和徐牧分别是吉他、贝斯和鼓,鼓的上方还特意加上了徐牧常常戴着的墨镜。川哥的是一个甲骨文,米乐根据图案猜出写的是“李”。明明是大红的灯笼,阎希是《小王子》里的狐狸,赵蕤则是一盆国画里的兰花。唯一让我有点疑惑的是米乐,他的图案是黑瓦白墙与小桥流水。好在叶芮阳替想问又不敢问的我说出了问题,岳隐这才告诉我们,她和米乐的老家在一个地方,小桥流水人家就是他们家乡的景致。 学弟们的也没落下,尽管相处的时间不多,她还是摸清楚了不少东西。小七是雄姿英发的狮子,阿晖则是坚固的城门,卢卡自然是跳跃的袋鼠。她没忘了给自己做一张,球衣号是0号,没有印字,背后的图案完全在我们仨的预料之中——是她家的大狗狗埃文。更让我们感动的是,她还给涛涛做了一张24号的书签,背后的图案是一颗闪烁的星星。0号和24号是“限量版”,有且仅有一张。 岳隐抽出标有3、5、23号的书签,分别给了我们,说是我们仨做苦力的奖励,并把24号书签给了我,要我记得在和分校比赛后送给涛涛。接着,她告诉我们,今天足球社的活动有两个。一是射门,每个来展台玩的同学有三次机会,只要能将放在贴纸上的球踢进小球门两次,就可以任意挑走一枚书签。二是答题,她准备了一堆关于足球的小题目,全都是普及性的,比如点球距离球门多少码,一场正式的足球赛有多长时间,梅西和c罗分别是哪国的球员,我们省唯一的中超球队叫什么名字——那时还有这支球队。大家随便抽,答对了就又能拿走一枚书签。 不得不说岳老板实在太棒了,没花多少经费就给每个人做了独一无二的“周边”,还借这次活动推广了校队和足球运动。我们心悦臣服地请她继续坐镇在凳子上,叶芮阳特意给她泡了一杯茶,让她边喝边看我们招待陆续赶来的同学。 “咱们招新的时候真是门可罗雀,大家都爱答不理的。”坐在椅子上的她踌躇满志,“今天非把场子给找回来不可。”果不其然,我们的看台这回有了不少客人。球队的伙伴们也陆陆续续到位了,岳隐将书签分了一半出来,让他们去负责“射门区”,我们三个则和老板一起呆在了“答题区”。实际上,工作的是他们俩,展台只容得下两人,再多一个就有点挤了。而且,我实在不太清楚怎么招呼客人,更何况这次前来的不只是自己的同学,还有老师、家长和其他学校的人。和陌生人一本正经说话时,我总有点不敢看着他们的眼睛。米乐和叶芮阳忙前忙后,我很不好意思,却又无从插手。好不容易挤出了半句话,来展台玩的同学偏偏没有听到,我行我素地跟他俩说话,没什么是比这种状况更能打击信心的了。沮丧的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颇有些失魂落魄。 岳隐似乎发现了我的异样,主动站起来递给我一枚书签,请我去文学社的展台把它交给姐姐。一点用场没派上,我更难过了。她又笑着说足球社这里人手富余,文学社那里可能还挺缺人,要我去帮帮姐姐。 我很惭愧地去了,临走前还多要了一枚23号书签,因为想着可能会遇到梅梅。事实上,文学社的展台人不多不少,几个同学轮流坐班,正好忙得过来。姐姐正休息呢,我把书签给了她。没看到梅梅,于是我便向姐姐打听了一番。 “这好像是你第三次来问我有没有这个人了。”她皱皱眉头,“但是你好歹告诉我人家叫什么呀?你连名字都不知道,长什么样也说不出来,让我怎么给你找?” “文学社就这么多人,一个个找,肯定找得到呀。”我委屈地望着她。虽然确实不知道梅梅叫什么,但她长什么样我当然记得很清楚,但不知为什么不太能描述出来。其实我一向不太会描述女孩子的外貌,有时总觉得无论是说出来还是写出来都有点不太礼貌。我是男生。 “你是不是喜欢她呀?”姐姐忽然笑了,手习惯性地捏到了我的脸上,“天呐,我的韦韦有暗恋的女孩子了!” “没有没有没有!”我赶忙挣脱,像在跟抓到我的年级主任解释,“我哪有喜欢的女孩子啊?” 实话实说,我压根就没想过谈恋爱,也没指望有人喜欢我。 “哦?”她诡谲地笑了笑,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脸颊,“韦韦没有喜欢的女孩子,那是喜欢男孩子吗?” “我——没——有!”声音压得很低,但拖得长极了,以此来表明自己对她的严正抗议,“就知道欺负我。” 我转头不理她了。 “别这样嘛。喜欢男孩子怎么啦?你做什么姐姐都会支持……”她不依不饶地靠过来了,得寸进尺。 “我根本就……” “队长?” 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了。我和姐姐看到卢卡出现在了展台前,负责展台的两名文学社同学也一脸好奇地打量着他。 “你就是卢卡吗?wee.”姐姐向他打了招呼,卢卡很有礼貌地点头回应着。 “heismycousin.他要是在球队里欺负你,你就来告诉姐姐,姐姐帮你收拾他。”姐姐换下两名社员,坐上了展台前的凳子,把我也拉着坐下了。 “哼,也不知道是谁最喜欢欺负人。”我小声嘀咕着,腿被拧了。 “队长,对我,很好。”卢卡一字一顿地说,姐姐被他这副正经的表情逗笑了。 “卢卡,你去足球社的展台看过了吗?”我问。 “还没。队长,我这就去……”卢卡一听就转身要走,姐姐喊住了他,还说我拆她台,撵来她社团玩的人走。我真的只是随口问问,谁知道卢卡这么听话。 卢卡在文学社这里留了一会,我们仨玩了姐姐她们设计的游戏。也是抽签答题,每一张签上是文学作品的经典开头或结尾,让大家根据它们去猜作者或书名,猜对四题能拿到文学社的社刊。我翻了半天题目,也只猜出来三个:《百年孤独》(姐姐跟我说过它的开头)、《局外人》(这部小说的开头实在是看了就忘不了)以及《高老头》(暑假里可是认认真真读了一遍的)。卢卡挠着头,把所有的纸条翻来覆去,和英语考试时的我们几乎是一模一样。看到他这副为难的样子,姐姐说干脆由她现出题好了。 “听好了哦,第一题。”她从书包里翻出了自己的摘抄本,“itisatruthuniversallyacknowledged,thatasinglemaninpossessionofagoodfortunemustbeinwantofawife.”(有钱的单身汉总要娶位太太,这是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 她在说啥?我一脸茫然,卢卡也瞪大了眼睛,好像姐姐说的是外星语言。 “我,我不造(知道)。”卢卡一慌,说起中文就把词连在一起了。 “prideandprejudice.《傲慢与偏见》的第一句话。简·奥斯丁写的哦。”姐姐笑着公布了答案。简·奥斯丁我倒是知道,就是一本书都没看过。 “你这不是欺负人吗?女孩子才看这本书,男生当然不晓得了。”我帮卢卡抱怨了一句,结果便是腿被姐姐更狠地拧了一下。她威胁说再胡说八道就扇我,还讲我既傲慢又偏见,既不懂简·奥斯丁,也不懂女孩子。 现在想来,那番话确实有偏见。但我说出来时是那么自然而然,以至于没带上一点傲慢。 “第二题。itwasthebestoftimes,itwastheworstoftimes.” 这回我倒是听懂了。“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很经典的一句话,就是不知道是哪本书里的。 “ataleoftwocities!charlesdickens!我没度(读)过,但只(知)道!”卢卡绿宝石般的眼睛闪了闪,开心得要跳起来了。他高兴的时候舌头也打结。 “没错,韦韦记好了哦,狄更斯的小说,中文翻译过来是《双城记》。”姐姐知道我答不上来,幸灾乐祸地望了我一眼,“第三题!tobe,ornottobe,thatisthequestion.”(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 “that’seasy.hamlet.williamshakespeare.”卢卡笑得更开心了。这题很简单,我也知道是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甚至知道这句既不在开头也不在结尾。 “hewasstillsleepingonhisfaceandtheboywassittingbyhimwatchinghim.theoldmanwasdreamingaboutlions.” 这句话挺简单,我能听个大概。如果没猜错,应该是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印象中结尾就是老人在梦见狮子。卢卡果然说了ernesthemingway和theoldmanandthesea,姐姐赞许地点了点头。 明明我也猜对了,只是没说出来。 第五题却迟迟没有出出来,姐姐自己把摘抄本横竖翻了好几遍,看来是“黔驴技穷”了(我没说这个词,不然可能已经被收拾了)。卢卡不慌不忙地等,我落井下石地催,她终于是把题说出来了,顺带踩了我的鞋子,不知这种小动作是跟谁学的。 “howmanyroadsmustamanwalkdown,beforetheycallhimaman?” 这我是知道的,是一首歌,几个月前学学还特意把它唱给米乐听了呢。我很满意,姐姐被我逼得山穷水尽,只能拿歌词凑数了。 “blowinginthewind.bobdn!”卢卡说着,还做了几下弹吉他的动作。姐姐笑着把社刊递给了他。我哼了一声,说哪能拿歌词当题目,鞋子上又挨了两下“双击”,还被她说没文化。 “你看过的书还真不少呢。”姐姐夸了一脸兴奋地翻着社刊的卢卡。 “英语看得很邵(少)的啦。主要还是的(德)语。哦哦哦,队长,有你写的事(诗)呢!原来队长还是事(诗)人啊!” 我当然不是“事人”了,也没资格说自己是诗人,但还是不由得笑了。卢卡无论看书还是说话都是那么认真,眼睛也一眨一眨的,实在是太可爱了。 “对了,卢卡,你们国家有哪些比较出名的作家呀?能推荐推荐吗?”姐姐把笔和摘抄本递给了他。卢卡调皮地吐吐舌头,小脸红红地在空白处写下了几个歪七扭八的名字:franzkafka,stefanzweig,rainermariarilke,还有一个peterhandke,我全不认识。[1] “欸?我听韦韦说你是澳大利亚人呀,怎么是这几个?”姐姐诧异极了。 “欧(澳)大利亚?no.i’mfromaustria.”卢卡很开朗地对我们笑着,一字一顿地解释,“?sterreich.欧(奥)地利。” 姐姐用一种怀疑智商的眼神看了我,还说要跟我爸妈打小报告,让他们给我报一个英语补习班。卢卡没有见怪,说很多外国人也会说错,英语里austria(奥地利)和australia(澳大利亚)确实很像,都成一个经典笑话了。 等我回展台了,非得找叶芮阳算账不可。听错的是他,背黑锅的是我。米乐说他们俩在招新的那天下午聊了半天,也不知道到底聊了什么鬼东西,连人家哪个国家没搞清楚。 待会卢卡一回去,看到那些印了袋鼠的书签,可不得尴尬死了。 实话实说后,卢卡让我不用在意这个误会,他爸爸不是奥地利人,自己也经常换地方上学,在维也纳呆的时间不长。不知他是不是为了安慰我。我们仨又聊了一会,得知卢卡会在中国呆上一年。他的aunt(别指望能弄懂是他的姑姑还是阿姨了)在中国定居,一家人对中国挺有感情,自己对中国的历史文化也蛮有兴趣,所以就来这上学了。姐姐问他为什么不去国际学校,他说我们学校更接近中国学生的日常生活。 真是年轻人,我们的生活有啥好接近的,每天都是上不完的课和写不完作业。不过,虽说一个月来和卢卡的接触不算多,但他似乎也没抱怨过这些东西。听跟他一个班的乐奔说,卢卡在班上规规矩矩的,上课坐得也挺端正。其实,卢卡就是个和我们差不多的孩子,开心了就兴高采烈地笑,不开心了就一言不发。我有时候总感觉他有些地方还挺像我的,只是比我小了一点而已。 [1]四位作家分别是弗兰茨·卡夫卡、斯蒂芬·茨威格、赖内·马利亚·里尔克和彼得·汉德克。 6 醒一醒,站起来 “你们必须醒一醒,打起精神来!这可能是你们踢过最差、最烂的半场比赛。我们可以丢球,可以输,在主场输掉也没什么,但是我不能容忍你们这样随便地丢球!踢成这样不丢人吗?你们有人的爸爸妈妈在看台上吧?星期天,大老远跑过来,你们就给他们看自己这副鬼样子?不想踢球就把队服脱下来!我绝对不拦着!” 从没见过教练骂人骂得这么凶。几乎所有人都在更衣室里瑟瑟发抖,也几乎是所有人都感觉教练在骂自己。 我们确实该骂。本以为在国庆养精蓄锐以后,主场对外校的比赛会是复仇的良机,可这场橙白大战的半场比分实在惨不忍睹。开场第七分钟,学学在前场抢断后直塞禁区,阎希左脚兜射破门。取得领先时,我相信爸妈和我们一样在看台上欢呼庆祝。但快乐没有持续多久。在输给结绮的比赛里,我们领先了五十多分钟,这场比赛我们的领先优势连五分钟都没有保持住。 我们打的是四后卫,左后卫没上卢卡,而是由踢左边锋的小七客串。尽管赛前我们多次强调尽量不要在左边犯规,但他第十一分钟的铲抢还是送给了外校一个任意球。蒲云再次站到了球前,尽管假期里我和米乐一道练了很多次任意球,但想必蒲云也没有放松自己。这次不再是电梯球了,小胖打了一个兜向球门远端的贴地球。球速极快,如一记贴地斩,顺着草皮擦着立柱窜入了球门。 历史还在重演,他再次让我们的看台安静了,谁知这仅仅是个开始。五六分钟后,尹日荣在禁区内接球传中,球打在了米乐的手上,结果便是一张黄牌和裁判指向点球点的手指。这回我不假思索地朝右手扑了,阿华的点球却偏偏打向了左路。角度一点都不刁钻,球速也不快,只要我朝左扑,闭着眼睛都能扑出来。进了球的他还朝我笑笑,说大家都变了。倒也不是,这是第三次在主场1:2落后外校了,我们一点教训都没有吸取。 但更糟糕的还在后面,落后之后,我们的后防线仿佛集体失神,失误接二连三,任我怎么指挥与呐喊都醒不过来。第二十五分钟,蒲云在一次反击中边路传中,阿华和尹日荣还在禁区之外,远没有跑到包抄线路上,没有太大防守压力的叶芮阳却鬼使神差地踢呲了皮球,没将它解围出界,反倒形成了一记角度刁钻的射门。我措手不及,只能目送球进入自家球门。 梦游般的状态在整条后防线上传导着,上半场的补时阶段,平时最稳健的明明都出现了失误。他给叶芮阳的回传力量太小,直接被尹日荣抢断。此时后防线上只有叶芮阳一人,他不敢犯规,只要放倒了尹日荣,大概率下半场我们就只能七人作战了。尹日荣杀入禁区,面对出击的我灵巧地挑射,外校第四次洞穿了我们的球门。 一中1:4外校,比分牌上的数字触目惊心,像示众一般耻辱地挂在场边。从没有哪个半场的比分这么让人绝望,这还是在我们的主场,我爸妈还特意来看了。丢了第四个球后,大家似乎都麻木了。或许每个人都在想念邝灏和袁逸空的时代,那个不败的赛季我们完全有实力和外校进行拉锯战,外校直到最后一秒也不过是将将在我们的主场把比分扳平而已。才过几个月,难道我们的实力已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以至于半场就落后三个球了?攻不上去,守不下来,这就是我们在新赛季的两场比赛里的真实表现。穆铮的身体还是十分笨重,仿佛半睡半醒。一个暑假后,他似乎失去了上赛季夺得金靴的射术。他有过两次不错的机会,其中包括1:2落后时获得的一次单刀球,如果能把比分扳平,说不定上半场就不会出现最后的一溃千里。我不是在指责他,错失良机后他仍在孜孜不倦地奔跑,但好像无法控制自己身体似的,连学学都跟他对不上点。单靠阎希一个人,我们很难从外校的防线上找到突破的机会。 我要是弦弦就好了。以前也不是没落后过,他不会多说任何话,只是身先士卒、以身作则,一马当先杀入敌阵斩将夺旗。毕竟他是前锋,我是守门的。在落后,而且是落后这么多的情况下,我能派上什么用场? 两连败在所难免了,两场我丢了七个球,去年一赛季也不过是丢了五个。这场比赛输掉以后我还是去找教练辞职吧,总得去承担责任。 “你们听好了。骂你们,是爱护你们。”教练的声音缓和了一点,她走到白板前,拿起了记号笔,“我们不要再想上半场的那些失误了,也别想什么一年的主场不败了,都过去了。下半场的对手不是外校,是我们自己,要比上半场踢得好才行,我也相信这是我们这赛季踢得最差的半场了,以后不会更差的。” 我们没人敢应声,于是她吼了一句听清楚了没有,大家才纷纷应声。 “首先,我们把防守做好,不能再丢球了,这是我们的底线,没人想让自己的爸爸妈妈看到你们丢七八个吧?防线上所有人都要互相提醒,这一点队长做得很好,你们要向他学习,多喊。其次,我们努力去缩小比分。一个一个地追,只要比分能缩小,我们就有机会扳平甚至反超,结绮中学在上一场比赛给你们做了榜样。利用好所有定位球,控制住第二落点,外校的后防线变化也很大,不是那么坚不可摧的……” 教练耐心地在白板上一笔笔画着战术,但她没说两句就被一个勉强而迟缓的声音打断了。他好像迟疑了很久,最终还是开了口。 “对不起,教练……下半场我可能踢不了了。” 大家惊讶之余转头看向说话者,随即便更加惊讶了。是穆铮。他几乎是把自己的身子埋进了椅子里,鼻尖在低低地喘息。 “怎么了?受伤了吗?”明明问。他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那个……教练,我,我也没法踢了。”坐他旁边的学学低下了脑袋,完全没了平常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气,都不敢看着别人。 “不是,大哥,上半场是我们防守球员的问题。我承认,我的表现像智障一样,但你们俩别撂挑子啊。”叶芮阳一听,忙从凳子上起来走到穆铮身边,拉了拉他垂着的胳膊,但它只是有气无力地摇晃着。 “很抱歉,芮阳。我不太舒服,今天踢不下去了,在场上也是累赘。下次,下次我一定会坚持的。”穆铮仍闭着眼睛,可能是因为太累了吧,睁开眼皮也是需要力气的。但他的语气仍十分郑重,仿佛许下了一个承诺。 “你这样多长时间了?你妈妈知道吗?”教练丢下了笔,匆匆走到穆铮身前,把手贴在他的额头上。穆铮轻轻地说,有事的话会告诉她的。 “学学,我送穆铮回去休息就好。你留下来比赛吧。”徐牧走到学学身边,用商量的口气问,兴许这是她对黄敏学说过最温柔的话了。学学没有回答,只是眼巴巴地望着教练,几乎是关在笼子里的小动物乞求主人放它出来的眼神。 “教练,你就让学学陪穆铮去吧。”我不由走到教练身边求她,感觉再不帮忙说点什么学学就要哭了,“大家会带着他们俩的份一起加油的。” 但是……穆铮到底怎么了?我感到了一丝寒意,好像又听到窗外有一只巨大的鸟在扑打着黑色的翅膀。穆铮从没有展现出这样的疲态,而学学的反常更让我怀疑自己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 “对不起穆铮,我不清楚你的情况。”叶芮阳道歉了,“不舒服的话就好好休息吧。” “没事,会好的……”穆铮的眼皮跳了一下。 教练并不是想把他们继续留在场上,很快就让学学和徐牧送穆铮去休息了。目送他们离开时,她脸上的阴郁比任何时刻都要沉重。哪怕我们今天踢得那么糟糕,她都不曾表现出这种一目了然的悲伤神情。这让我更害怕了,可来不及去想。下半场比赛就要开始了。我们少了两个主力和一个替补,教练给出应对方案是换上川哥和卢卡。川哥顶替学学出现在中场,而卢卡去到左后卫的位置,小七回到进攻线上。 “咱们上半场踢得够难看了,背水一战吧,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不能再那么窝囊了!”下半场开场前的最后时刻,大家在球场上再度肩并肩围成一圈,我必须得说点什么提振士气,“我们好好踢,让对面知道,要从我们的地盘上拿走三分可没那么容易!” “我们都明白!为了穆铮和学学也会拼的!”叶芮阳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应了我。 “交给我吧!”阎希仍旧是小孩的声音,但他的目光和语气都坚定不移,全然没了平时捣蛋鬼的样子。 “‘只要你打不死老子,老子就要站起来’!”小七是把这句话狠狠吐出来的,不知讲的是哪里的方言,但气势非凡。[1] “对!站起来,跟他们拼了!”我算是咬牙切齿,“一声‘一中’,三声‘战斗’!一中——” “战斗”的呼喊戛然而止后是一阵地动山摇,自上半场开始如一潭死水的体育场上终于再现过去的活力。嗓子有些疼的我们纷纷散开,回到自己的位置去了。 “柯柯,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坑你了。”米乐送我到了门前,我们俩碰了下拳头。转身时发现卢卡就在背后,他眨着闪亮的眼睛,从嗓子里挤出一句很简单的话。队长,我也会加油的。 我们一起加油。说着,我拍了他的肩膀,把我们的10号推向他的位置。 老子就要站起来。 或许是4:1的领先优势太大了,外校并没有大规模进攻,得球后以回传为主,想在控制比赛节奏的同时减少体力消耗,以最低的代价赢得胜利。但我们已渐渐清醒过来,不再像上半场那样浑浑噩噩。复苏的猎骑兵跨上了战马,重新举起火枪。我们的中场加强了逼抢,米乐和卢卡也积极参与进攻,每球必争,不断给外校的防线施加压力。外校的进攻后继乏力,接连赢得球权的我们把战火烧到了他们的半场,并在他们的禁区前形成了围攻之势。在短时间内,我们一连获得了四次角球进攻的机会。学长们的退役给两队带来了不小的影响,我们失去了后防指挥官与中场大脑,而外校的防空优势则因为刘炽的离队有所下滑。随着米乐开出第四个角球,川哥的头球击中横梁弹出,外校的同学终于松了一口气。但还没喘回来,我们又完成了中场抢断,卢卡在边路接球,送出的传中质量不错,若不是中后卫冒着进乌龙球的危险拼死解围,后点积极包抄的阎希又会获得一次不错的射门机会。 外校的托大让我们得以掀起一次又一次的进攻狂潮。下半场比赛进行了一半,我们已牢牢掌握了场上的主动。如果只看这十几分钟的形势,大概有人会以为三球领先的是我们。然而比分是残酷与现实的,同时又告诉我们,尽管进攻线醒了过来,前场的配合有声有色,缺少进球能力却是不争的事实。小七和米乐分别获得过远射的机会,但都没能对球门构成实质威胁。穆铮的离场让阎希独木难支,在两名球员的“特殊照顾”下,他连接球都相当困难,更无从获得射门机会。前锋的储备还是太过薄弱了,相比之下,外校看到进攻乏力,便主动做出调整,换下了担任队长的阿华,换上一名速度型的前锋,准备在我们大举压上时伺机反扑。据岳隐所说,他们的替补席上还有两名各有特点的替补前锋。 在去年,我们没有经历过太多伤病或停赛的困扰,替补席也相对厚实。然而如今学长退役,招新也并不成功,单薄的阵容便立即露出原形,每场能用完三个换人名额就很是不易了。我再次感到了足球和战争的类似——不只是比拼战士们的勇猛,更是比拼后方力量的强弱。替补席上有一战之力的只剩阿晖和赵蕤,可他们都是防守球员,我们现在需要的是进球。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教练再怎么运筹帷幄,阵中无人的问题都难以解决。 在没法通过换人加强进攻的情况下,每当有角球和任意球,老叶和明明都会冲到外校的禁区里进攻,后场只留卢卡或米乐阻止反击。两个中后卫就差要改打中锋了,仿佛弹尽粮绝,除了笨拙地拔刀近身肉搏外再无他法。就是用这种方式,我们咬着牙把外校摁在了他们的半场。第五十分钟,搏命的进攻终于收到了成果。米乐开出角球,叶芮阳在禁区内顶出一记精彩的头球,球快速弹地后干脆利落地飞入球网。追回来一个了。打进个人首粒进球的老叶没有庆祝,脸上也毫不兴奋,将球捡出来便踢向了中圈。 “还差两个!”即使隔了半场,小七的喊声还是清晰可辨。他赶上了叶芮阳,和他重重地击了下掌。我们的观众也在看台上对我们的表现报以掌声与欢呼。比分的缩小让所有人的底气陡然上升,而仍握有两球领先的外校在全队思想上却有些脱节。前场球员想进球保持优势,后场球员却仍保持着较为缓慢的传导,不想轻易进攻丢失球权。瞬息万变的赛场上,意志的不统一往往会送给对方可乘之机,何况我们的球队已经起势。落马的骑兵举起残缺不全的战刀,在枪林弹雨中一步步逼近了对手的咽喉。阎希在左边路接球后完成了一连串精彩的过人,先在禁区外抹开了外校的后卫,杀入禁区里又是一番闪转腾挪,躲过尹日荣背后的抢断,又晃开了拦在身前的中卫,他右脚的搓射越过了门将的十指关,弹到球门右边立柱的外侧出了底线。又是门框!主场的球门简直是背叛了我们,两次为对手化险为夷。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留给中国队的时间不多了”,以前听到这句话总觉得好笑,当自己真真正正作为追赶者站到球场上时,才知道这句话里的无奈与焦急。下半场,外校没能制造出什么威胁,我有好几次冲出禁区去接队友的回传球,间接参与了几次进攻。这是我除了呼喊之外能做的一切了,我们需要进攻,持续性的进攻。作为队长,我不想在“大后方”看着自己的战友在前线拼死厮杀。可我只能呆在后面,像个局外人。 要是上半场我能争气一点就好了,可我似乎天生就是如此,稳稳当当地完成任务没什么问题,要创造奇迹就有点痴人说梦了。每次都是,就差这么一点。 但也许我的伙伴们可以做到!岳隐刚刚播报出补时四分钟的信息时,小七接到了卢卡的传球,在禁区外完成了一脚重炮轰门,造成了外校门将的扑救脱手,阎希机敏地抢在他抱住皮球用右脚一捅,球缓缓滚过了门线。梅开二度的阎希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刚刚的那次射门使他被外校的门将重重撞了一下,不知有没有受伤,但肯定要疼上好一会。他不喊不叫,见小七从球网里取出了球,便紧咬牙关地一步步往自己半场跑。这个进球完全是他拼出来的。3:4,场上场下都有人在喊“只差一个了”。比赛行将结束时,我们终于有了弥补失误的机会。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还有四分钟,想从我们的主场带走胜利,领先三个球似乎都不算稳当。更“年轻”的结绮能做到十分钟进三个球,我们也未尝不可。攻势再度推进到了外校的禁区前,强大的对手此时除了大脚解围外也别无良策,防守更有些顾此失彼。经过几次转移,拉扯到右边路的小七杀到了底线,他甩开身后的防守人,右脚送出一记高质量的贴地倒三角传球,阎希机智地直插球门,带走了两名贴身盯防的球员,球从他们身后高速滚向了左后方。 此时此刻,外校的大部分防守球员都被吸引到了右路。一名身着白衣的队员跑到了球的路线上,他面前是外校左侧球门的大片空当。一次绝佳的得分机会。 是我们的10号。卢卡身披象征核心的号码,适时地出现在了该出现的位置,抡起右腿。捍卫主场的机会已近在咫尺,连追三球的奇迹似乎触手可及。而结果却是有些黑色的幽默,卢卡的脚是踢出去了,球却碰都没碰到,从他的身前穿了过去。抡空了的卢卡顾不上身体的摇晃,回身再想追那个球,外校的防守球员早已牢牢控制住了它。慌乱之中,急于反抢的卢卡放倒了对手,裁判鸣哨示意犯规。大家或摊手或摇头,无奈地后退了。等到外校的门将拖拖拉拉地开出定位球,全场比赛结束的三声长哨也随之响起。 我们到底还是没能改变两连败的命运。 “卢卡,你踢的什么东西?你会不会踢球啊!” 我还没来得及想任何事情,球场另一端就传来了一阵咆哮。小七冲到了卢卡身边。 “你说话啊!听不懂人话吗?你给我解释解释!没踢进我都不怪你,你怎么能给我踢空了?你在耍我们吗?” 卢卡瑟缩地把自己的脑袋藏到耸起来肩膀里,背对着小七,不敢看他。见了这副模样,小七更火了,从身后推了卢卡一把,差点让他栽了个跟头。 “你哭什么?还是男人吗?就会哭!别想骗大家同情你!” 我在干什么?为什么我脑子空荡荡一片?本来我最看不得欺负人的事。可我为什么愣在原地?我害怕了吗?我以前真的因为弦弦被人铲了去打过架吗?真的为了救米乐跟大人动过手吗?应该是。可是,为什么现在球场上自己人起了这种一边倒的冲突,我却愣在原地了呢?小七明明比我小,我还是队长。因为卢卡不是我弟弟,也不是米乐吗?我就这么自私,这么胆小怕事? 小七真的好凶,可他是我们自己人。“到头来,我们记住的,不是敌人的攻击,而是朋友的沉默。”好像是哪位名人说过的吧,我不记得了。其实,来自朋友的攻击比来自敌人的攻击更让我手足无措,陷入沉默。我僵住了,直到望见阎希和蒲云拉开了他们俩,我才如梦初醒般想起来自己应该第一时间赶到事发地点。[2] 这种表现,我真的已经配不上队长袖标了。 [1]出自电影《东京审判》,是湖南方言。 [2]据说是马丁·路德·金的名言。 a组第二轮比赛 江元一中3:4江元外校 一中分校1:2结绮中学 江元外校2胜0平0负,进7球,丢3球,净胜4球,积6分 结绮中学2胜0平0负,进5球,丢3球,净胜2球,积6分 江元一中0胜0平2负,进5球,丢7球,净胜-2球,积0分 一中分校0胜0平2负,进1球,丢5球,净胜-4球,积0分 江元一中队内数据 射手榜 球员进球数 阎希2 叶芮阳1 米乐1 穆铮1 助攻榜 球员助攻数 米乐1 黄敏学1 阎希1 7 踏步机上的谈话 就差动手了。内讧真是输球又输人,对手都看不下去了,连拉带劝,小七总算是闭嘴回更衣室了。也不知道看台上的人瞧见了没有,多半是一目了然。阿华安慰似的拍拍我的肩膀,说我真不容易。今天是没什么心情叙旧了。他们也很理解,随便说了几句就匆匆告别了。 其实他们要多跟我聊一会倒也还好,我现在完全不知道回更衣室以后要怎么调解两个学弟间的问题——准确地说,是小七对卢卡的抱怨。正犯愁呢,教练拦下了我。 “队长,你来告诉我。”她把我拉到了替补席的座位上,一脸严肃,“这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我还想问您老人家呢。当然,我没胆子这么说。 “老师,萧祺刚刚有点太……” “我是在问队长!你是队长吗?先回更衣室去!” 教练严厉地戳了米乐一眼,我的“军师”无奈地耸耸肩膀,无能为力而又忐忑不安地离开了。替补席上就剩下我和她。 “说吧,怎么办?” “教练,你撤了我吧。”我耷拉着脑袋说出了心里话。 “为什么要撤了你?”连质疑的语气都让我有点发颤。 “两连败,学弟们还吵起来了,是我没有做好,得负责任。” “柯佩韦,你这算什么负责任?”我吓得抬起了头,教练正用一种失望和责备的眼神盯着我,像一把刺向我的剑,“队长是老师和同学们选出来的,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大家选你,说明他们相信你。你就这样对待大家的信任?一遇到困难就想逃避,就想抛下担子,这是承担责任吗?这是胆小鬼、懦夫!” 教练每一句话都骂到我最该骂的地方了。我连害怕都没有,只是愧疚。 “对不起。再也不敢了。” “那你告诉老师,今天的事怎么办?” “跟……跟他们谈心?单独谈。”我的大脑飞快运转着,想出了这个办法。 “他们都有什么问题?” 教练连珠炮似的发问逼得我的大脑转得更快了。似乎我也不是那么笨,有时只是不愿想或不愿说。 “卢卡……他人没有什么问题,主要是场上表现不好,缺乏信心。多安慰和鼓励他就好,但也不能……也不能强行把不好说成好,动不动就‘你真棒’。他很聪明,安慰得太刻意会伤他自尊的。萧祺的话,他在场上很积极,很有斗志。但是,他情绪控制得不好,表达的方式太偏激了。要跟他讲清楚,比赛的输赢不只是一个人的问题。谁都有失误的时候,既然是队友,就要团结友爱,不能这样说话……” “不是说得很好吗?为什么要撤你?你这倒霉孩子。”她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敲了下我的脑袋,过了关的我心有余悸地吐吐舌头。 “那我把萧祺交给你,你能搞定他吗?”她的手停在了我的耳朵上,揉了揉。当然得说能,心里也当然没底。我最怕“刺头”,虽然小七人还不错,平时训练也跟大家有说有笑,但他一凶起来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我连学学都hold不住。性格还是太软了,被人抵到墙上我就会老老实实投降。和学弟谈话居然成了上刀山下火海。 要是弦弦能替我去就好了,谁不服他呢? 说来也是好笑,老班之前怎么会觉得我能当老师?我估计连调皮捣蛋的学生都不敢管。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怪不了别人。分工合作定下来了,我马上去跟小七聊,教练去和卢卡聊。 更衣室果然在“冷战”。我和教练一进门,大家就像见了救星似的。米乐悄悄告诉我,“冷战”前差点爆发了“热战”,回来以后,和卢卡一个班的乐奔过来质问小七凭什么那样说卢卡,结果两人大吵一架,乐奔要挥拳头打小七,被卢卡从身后抱住了,小七还说卢卡假惺惺。大家好说歹说了半天,这两人才安静下来,卢卡鼻子抽得也更厉害了。 “我来‘收拾’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句话,我没想真的“收拾”小七,但还是偷偷和米乐这么讲了。 “先不说刚刚发生的事,作为老师,我告诉过你们每个人,要严格地要求自己的队友,更要严格地要求自己。很显然,我们今天上半场对自己和他人的要求都不够严。当然,我很高兴能看到你们下半场的积极表现。如果你们上半场就拿出这种劲头,这场比赛我们应该是能赢下来的——起码不会输。” 看到更衣室里的情况,教练没有批评谁,先对大家讲起了比赛的事。 “还是那句老话,‘态度决定一切’。上半场的我们配不上在主场拿分。我们不能每一次都先犯错误然后再去拼命弥补,必须在一开始就端正自己的态度。我说的不只是比赛态度,还有你们生活和学习的态度、对待他人的态度。一中是团结的队伍,我相信你们每个人都是希望球队好的。我们已经没有任何犯错的余地了,昨天结绮中学在客场战胜了分校中学,我们落后小组前两名六分了。想要出线,接下来的比赛就不能有任何疏忽,明白了吗?” 大家纷纷点头,但她要求我们喊出来,于是更衣室里是一阵此起彼伏的“明白了”。 “技战术的事下次社团课再说。大家去休息吧。卢卡留一下。” 卢卡的眼神惶恐极了,直愣愣地望着教练,仿佛教练要跟他算账了。 “老师,你别怪卢卡了。”乐奔委屈巴巴地说了一句,躲避着教练的目光,“你别让他走。” 后一句嘀咕的声音很小,但还是被听到了。 “谁说我要让他走了?少给我造谣!” 教练锤了乐奔的脑袋,假装很用力。乐奔像给卢卡搞到了一块免死金牌,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小脑袋一歪,瘫到了卢卡肩膀上。真是小孩,怎么可能踢不好就开除呢——我们连比赛大名单都要凑不齐了,就差去篮球队抓两个人来帮忙了。 说起来,乐奔也是个挺有趣的学弟。刚开始大家都以为他的姓读yuè,可他却让我们读lè。字是一个字,姓却是两个姓。我还特地把这事告诉了姐姐,她说“乐”有好几个读音,作为姓氏,大部分情况下都读yuè,但乐奔他们家显然是例外。姐姐还让我去问问乐奔家是哪里人,我老是忘记,到毕业了也没问成。一想起这个姓,只要米乐在我身边,我就会故意喊他“米yuè”或者“米yào”,他就会不停地用膝盖顶我。 “小七,来一下吧,队长想跟你聊聊,就我们俩。”见大家都在收拾,我走到了小七身边,语气很温和,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他有些不情愿地皱皱眉毛,点了头,继续往包里塞东西。 看来一会的谈话不会很顺利呢。陡然想起过去的三年里姐姐也时常会找我谈心,我的态度好像不比小七好上多少。一张不甘不愿又不得不答应的脸,看了都觉得沮丧。 拿出姐姐对我的耐心吧。 等着小七收好了东西,我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跟他一块出了更衣室的门。临走我还看到了米乐和叶芮阳对我投来的目光,不知是同情还是鼓励。我们俩走到了体育馆门外,那里有一排健身器械,于是不由自主地分别趴到了一台踏步机上,摇摇晃晃地“走”了起来,边走边说。 “学长一直很欣赏你。你的技术挺好,在场上也是斗志满满,球队最需要你这样的球员。我知道你是为了球队好……” “别废话了,有事就说。”他不大耐烦地打断了我。 我咬了咬嘴唇。 “就像教练说的,我们彼此都要严格要求。不仅严格要求别人,更要严格要求自己……” “你觉得我对自己的要求不严吗?” 他依旧漫不经心地踩着踏步机,我的脚步停下了。我们沉默了至少半分钟。 “是教练派你来的吧?”他先开口了。我察觉到了隐隐的警惕与敌意。 “其实,我是真想和你聊聊……”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更平和一些,就像个大哥哥和自己的弟弟说话。小七比我小两岁呢。 “没别的,我就是看不惯。”他不屑一顾地哼了哼。 “看不惯什么?” “看不惯你们全都惯着那个小老外。凭什么啊?就凭他是个高贵的外国人?” 啊? “学长知道,你是希望球队能赢球,但是,输球不能只怪一个人……” “我知道!今天输球怪我,怪我送了定位球,怪我没本事进球!队长,你怎么骂我都可以!”他突然停下了脚步,声音随之提高了好几倍,眼睛里几乎要闪出火光了,“但是有人的水平根本就不行,凭什么他能上场?凭什么他能穿一中的10号?他是外国人,所以高人一等吗?” 被小七狠狠冲了一顿,没反应过来的我连咽了几口口水。看他也平静了一点,我才慢慢开口: “首先,派谁上场是教练的安排。卢卡这两场的表现确实不太好,但平时咱们也都参加训练了,平心而论,卢卡的技术还不算太糟吧?今天你的传球很精彩,但实话实说,学长自己去踢,也不一定能踢进呢……” “队长,你是门将啊。他是边后卫,你看看外校的左后卫,再看看我们的?” “外校的左边卫是我的好朋友。他小时候踢得比卢卡差多了,防守漏人,进攻上不去,教练都不敢派他上场。饭都是一口一口吃的嘛,你看他现在进步多大?卢卡的底子不差,肯定会越踢越好的嘛。”说着,我拍了拍小七的背。 “可我们现在两连败了,一分没得,落后人家六分了!难道还要给他机会吗?他再乱踢,别说小组出线了,我们可能都要垫底了!他凭什么把球队当成自己练级的工具?校队是为了给外国人找状态才成立的吗?” “你为什么总揪着卢卡是外国人不放呢?” 我算是非常非常温和地在跟小七谈这件事,可他像是铁板一块,一句话都听不进去。 “本来就是!他有错还不给说了?” “没有不给说啊!你在想什么呢?” “你们在想什么?就会护着外人!” “卢卡是我们的同学!他是一中的学生,和我、和你一样!” “那要是我一场比赛送了对方三个进球,或者空门都踢不进,你们还会那么包容我吗?换成其他学弟呢?你们不是在偏袒他?” “学长在校队一年了,大家在比赛中有失误是常事,赛后好好总结就行了,大家相处得还是很融洽的。再说了,我看卢卡还是挺随和的,也没怎么高高在上,看不起我们中国人呀。” “你就帮他说话吧!你们全都是这样!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心里怎么想我们的?说不定觉得我们都是一群傻瓜呢!中国现在这么多‘洋垃圾’,全都是你们这种人惯出来的!你这么喜欢外国人,怎么不滚出去啊?” 以前姐姐找我谈心,我也会跟她吵架,甚至也会故意气她,但是吵着吵着我就会哭,莫名其妙地哭。小七倒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正气凛然。 “怎么,没话说了?” “小七,学长也不是多聪明,就是比你大一点,可能多看了几本书。我们冷静一些,‘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现在确实有些外国人素质很差,但是,在中国的外国人很多,他们也来自不同国家和家庭。每个国家的文化和习惯就很不一样了,更何况是每个不同的人呢?不能说有的人素质差,所有人的素质就都差了。对不对?卢卡是奥地利人,说实话,我就不是很了解奥地利,只知道他们喜欢音乐。咱们能因为足球聚到一起也是缘分,隔了那么远嘛……” “你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管他是哪个国家的呢,我只知道两种人:中国人、外国人。我看你们是太自卑了,我们中国人过去跪太久了,早该站起来了。别跟个奴才似的!” 我承认,我确实没有那么了解卢卡,也确实是因为他是外国人,我会有些在意他,比如在意他那对好看的眼睛。但他要是没有那对眼睛,故乡不在那个我不熟悉的音乐之国,我也会觉得他很亲切,想和他交朋友。他做事时一丝不苟的神情,猜对题目的欢呼雀跃,歪歪斜斜的字迹,以及那句费了很大功夫才说出的“队长,我也会加油的”,这些都让我喜欢,他就像是身边某个性格有点内向的同学。我是先入为主地意识到他是外国人了,但现在,我才不想管他是哪国人呢,是外星人都无所谓,他是我们自己人。 “小七,我觉得自卑的不是我,是你。当然,只是一点点的自卑。” “你说什么?”不可置信的表情。 “你好像有点太关注卢卡的身份了。你为什么这么在意他呢?” “在意他的是你们,我是看不惯你们。” “可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在意我们对卢卡好不好呢?好像我们多看卢卡一眼都是在照顾他一样。我们训练和比赛的时候还是很正常的吧,没有给任何人特殊待遇,教练也是一视同仁。学长明白你的意思,对人家太好了未必是尊重,人家也不一定会喜欢,有时会连自己的自尊都弄丢了。但是,也没必要特别在意,这件事可能并没有多么重要。我自己有过一种感受,你越在意一件事,说明你越担心或者害怕它。比如我以前挺讨厌你赵蕤学长的,看到就烦,想疏远他,还用恶意揣度过他。但是后来发现是我自己太狭隘了,对他有很多误会,有时是嫉妒他,害怕被他取代。这个类比可能不太恰当,但学长认为,想要站起来,不再自卑,重要的是有自信。自信不是把别人排除在外,而是既能承认和接纳别人的优点,又有能力看清别人的问题。既有胸怀和气魄,又有自己的思考。总是陷在一些小问题上,就看不见更大的世界。” 其实我说的很多话都是姐姐或者老师对我说过的,虽然他们讲的时候我不太愿意听进去,但我还是记住了。如今我耐心地对着小七把这些话讲出来,竟有了种自己变聪明的感觉,不经意有些飘飘然了,可能是这种博大的胸怀都要把自己感动了吧。 “我听不大懂。队长,你是思想品德课的课代表吗?” 这倒霉孩子的态度比我还差!我起码会说,嗯,嗯,是的,我明白了。 “而且,队长,你说了这么多,有什么用呢?中国的‘洋垃圾’还是那么多,照样有人把外国人当神仙捧着。你丢一辆自行车和外国人丢一辆自行车,谁能先找回来?” 谢谢,我没丢自行车。我弟弟的车倒是没了,而且也要不回来了。 “那么,卢卡是‘洋垃圾’吗?他做坏事了吗?” 他歪了歪脑袋。 “不算吧。但是他的表现……” “今天大家表现都不好。为什么你就这么关注他呢?卢卡打丢了一个球,但我自己也没扑出几个球。是不是因为卢卡是外国人,你才会觉得他的问题更大?你自己想想,到底是谁在‘特殊照顾’他?就因为他是外国人,就要表现得完美无缺吗?咱们不是在踢中超,卢卡不是年薪几千万的外援,就是个普通同学,拿10号是没人选这个号码。当然,学长也承认,自己会因为他的身份而有些在意他。毕竟他长得和我们不太一样,第一印象就很深嘛。当然,不同的可能就只是长相罢了。” “好了,你怎么这么能扯,比我爸妈还啰嗦。”他瘪瘪嘴,还是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神态,“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让我去跟他道歉吗?道理我都懂,我今天没控制好情绪,场合也不对,给球队丢人了。下次训练我就去道歉,当着全队的面道歉,满意了吧?” 我似乎完成任务了,但我和小七谁也没能说服谁,或者说,我们并没有多少真正的交流,都在坚持自己的观点。强扭的瓜不甜,逼着小七去跟卢卡道歉解决不了问题,下次说不定还会历史重演。其实,我也并不是完全不同意小七的意见。但是这个话题太大了,当时我也没能完全想明白,能谈回到球队的事情上来就很不容易了。 “但是,队长,我话说在前面啊……”他伸出手指来在我眼前摇了摇,“我道歉可不是为了那个小老外,是为了球队,你明白吧?” 这小鬼,还降汉不降曹? “懂的。没关系,不要勉强。”我笑了笑。 “不是吧,你这都不生气?”他诧异地收回了手指。 “我干嘛要生气?” 搁以前我早发火了。当然,也不一定。小七要是凶起来,我可能会怕。 “那个,队长……”他挠了挠脑袋,笑了,“你脾气也太好了。其实,我刚刚是有点想搞事情。就是不喜欢被人教育嘛。” “理解理解,我们都差不多。”我再次拍了他的肩膀,觉得自己还是可以和小七更心平气和地交流的。并不是要说服谁。他跟我一样,都是小孩,不太喜欢听人唠叨的小孩。 “我今后会注意的。但是,我也只能做到不讨厌他而已。至于你嘛,队长,我下次不会再故意跟你吵架的。” “好呀。没什么,你愿意对我表达情绪,说明你还挺信任我的。我蛮高兴的。谁也不会随随便便就对外人说心里话吧。” “嗯。” 小七点点头,我们俩互道了再见。我想,在那个下午,那次漫长的谈话中,我是忍着自己的恼火与不满的,但心里没有想过要为了球队表面上的团结去逼着小七给卢卡道歉。我没有动用队长的权威,没有说你必须去做什么事,必须接受我的想法。也没有用各种手段威胁他——你不去道歉,大家就会排挤你,你别想在球队里舒舒服服地呆着。更没有说,我要把你的种种言行都告诉教练,让她去收拾你。或许正因如此,小七和我还增加了一点相互间的信任。确实,我又有点自我感动。但是,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讨厌那种为了“绝对正确”的目标而不顾他人感受与想法,利用地位和权威碾压别人、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理念的行为。我不喜欢这种人,也不想成为这种人。 可我却成为了另一种讨厌的人,或许就有点像小七讨厌的那种人。那天可能是我十三年来最耐心、最温和的一天,而我却没能把这份耐心和温和送给我的亲人。在目送小七远去后,我划开自己的手机屏幕,发现了未接来电和微信消息。爸爸妈妈还在学校里等我,非常耐心地等我,想安慰我。我忘了跟他们联系。而在过去的这三年里,我自己和他们以及姐姐相处时,又有多少真正的耐心和温柔呢? 8 遥远的相遇 “柯柯,起床啦,要去上补习班了!” “再睡两分钟嘛……” “几个两分钟了?快起!要迟到了!” “补习班,迟就迟了……” “起床!你再不起,我就告诉大家,队长是个小懒猫,天天赖床!” “告就告吧,搞得他们都像你一样,说起就起……” 我实在是起床困难户。上了初二以后最直接的感受就是比之前累多了,一沾床就粘在上面起不来。然而这只是个开始呢,我才初二,还有初三,还有高中,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管他呢,以后太远,今天我就是不想起。 “起!赖床大王!我又要被你拖迟到了!”米乐爬到了我的床上,准确地说是用膝盖压到了我身上,估计是一副睥睨众生的姿态。 “没事,补课班又不会罚站……” “还说呢!”他掀开了我的被子,我正下意识地想去抢,他却“啪”地一巴掌打在了我的屁股上。 “再不起我就打你!”他一手揪住我的耳朵,一手又是两连击。 “打吧,随便打,我就是不起。”我扯回了被子,把自己连头带脚地裹在了里面,形成了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 好像小时候我也起不来,尤其是冬天。就算被爸爸妈妈强行拖起来,也只是拖走了我的肉体,被窝依然拥有我内心的灵魂。在起床这一点上,弦弦和米乐是有点像的,都是那么雷厉风行,闹钟一响就翻身下床,不用任何人提醒。不过,弦弦叫我起床时好像温柔很多。在那些离了被窝就瑟瑟发抖的冬日,他总会提前几分钟爬下来,偷偷溜进我的被子里,掀被子的动作很小很小,小到让我察觉不到有寒风漏进来。他就躺在旁边,和我一起躺着,让我安安心心地感受到他的存在,然后在耳边轻轻地问,想起了吗?我肯定会摇头。他就商量似的继续哄,我们再睡两分钟,好吗?我多半会迷迷糊糊地点头,他也多半不只是放我睡两分钟。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他再次问我时,我会乖乖地爬起来,感觉自己睡得好饱好饱,而且,一点都不冷了。 以前只是冬天起床难,现在才到秋天就起不来了。 “我生气了啊。” “生呗,关我什么事?” 米乐越喊我打我,我就越不想起。我好像咬定了要跟他赌气,就像我以前在起床以外的事上会跟弦弦赌气一样。只要米乐还没用“柯佩韦”喊我,我就顽抗到底。 “那你就睡吧!下午自己去卢卡家,小爷不奉陪了!永远也不管你了!” 门被他狠狠摔上了。 大概是很小的时候,我们跟爸爸妈妈出去,我在什么地方耍赖皮,想要他们给我买一个玩具,他们不给,我就赖着不走。他们说,不走就不走,早就不想要你了,声音轻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说完便自顾自地沿着人行道往前去了。我被钉在了原地,不敢跟上,也不敢往后逃,就直愣愣站在玩具店的橱窗外面,镜子似的玻璃上人来人往,我瞥见了他们,他们没有瞥见我。爸爸妈妈的身影远了,头也不回,仿佛真的不要我了。 我那天好像想过一个问题,就是孤儿院往哪走。我是知趣的。他们不喜欢我,我就走,走得远远的。 “哥哥,你怎么还在这里?我们回去吧?” 还是他来找我了。总是这样。 “别假惺惺的了!爸妈不要我了,我回去干什么?你走!你一个人跟他们过吧!” “哥,爸妈怎么会不要你呢?走嘛,我们一起回家。”他没在意我脸上的愠色,踮起脚尖想跟我额头贴着额头。 “滚开!他们喜欢你,不喜欢我,你一个人去做他们的乖宝宝好了!我早该扔到大街上了!” “哥,你别这么说,我好难过。”他哭了,“他们喜欢你的,我也喜欢。我最喜欢哥哥了,永远都喜欢。” “我偏说!我才不喜欢你呢!柯佩弦,我讨厌你,我永远都不要再见到你了!永远!” 不是这样的。我没有真的想永远都见不到他。我很喜欢他。就因为他是我弟弟,我们俩的关系太近了,我才敢这么肆无忌惮。以前的我太小了,很多道理都不明白。弦弦比我懂事多了,从来都是他在包容我,都是他在告诉我,我不会是一个人,会有人来管我的。 我好怕被人丢掉。 米乐好像真的生气了,因为我。他是不是一个人出门了?也是因为我。而且,他刚刚说了什么,好像是一句道别,“永远也不要……” 一个恐怖而苍白的念头在我的脑海里浮现了,在我还没来得及想起它时,我就跳下床,鞋子都没穿,直奔着大门去了,仿佛要去追赶一个正在离我而去的人。跑到门口时,它“嘎吱”一声,自己开了。米乐笑嘻嘻地躲在门后,说就知道只有这样才能让我下床。谢天谢地。我又被骂了,因为像个神经病一样紧紧勒住了他。他想怎么骂都行,我确实欠骂。下次再也不敢了,能有下次机会真的太好了。 卢卡约了我周六去他家玩,还说约了loca,也就是学学。一个半月下来,队里属他和卢卡的交流最无障碍。如果没猜错,乐奔可能也在。上次和学学睡一个帐篷还挺开心的,但一年下来,见到他我还是有点局促。没有米乐,跟他们呆在一块,我肯定束手无策。上完补习班后,我们俩没回宿舍,随便吃了点东西后就上了公交。卢卡家的位置离秦汉广场不远。也不知道卢卡有没有见过广场前面那块写着“qinandhanbigsquare”的牌子。叶芮阳总说,“秦汉”要是写成“qinman”就好玩了,这名字听起来就像是ironman或者superman的山寨兄弟。 可今天竟然还有位熟人站在那块牌子旁边笑着,左手攥着十几个卡通气球,右手紧巴巴地抓了一大把花花绿绿的传单。我和米乐下车后,第一眼就望见了像是从游乐场里出来的阎希,他就差没把自己的狐狸套装穿上了。 “哦嚯,柯柯,米乐,好巧呀!”他见到我们,高兴得快要跳起来了,手里的气球也随他摇着。 “欸,阎希,你是在干什么呀?帮人家看摊子吗?”米乐好奇地望着他的一套装备。 “我是在帮教育机构发宣传单啦,赚点零花钱。”他吐了吐舌头,告诉我们气球也是机构给的,送给填单子的小朋友。他还透露了点“内部信息”,说单子上的电话号码只有打通了他才有钱,一个号码值三块钱,打不通就不算。 “可是你一手拿气球,一手拿单子,怎么忙得过来呀?”我有点想帮帮他,但不知该怎么开口。他笑着告诉我,自己还有个“同事”,上厕所去了。他还说他们俩其实也没严格按照机构的要求来,如果有小朋友实在想要气球,他们会直接送的。 我和米乐小心翼翼地从他手上把单子接过来了,填上各自的电话号码。他有点不好意思,给了我们一个气球,是个猫和老鼠主题的。汤姆和杰瑞到了气球上还忘不了你追我赶。 “好啦,谢谢你们了。接到电话后说一句‘我再想想’就行。今天天气真好,你们快去玩吧。” 其实挺想多陪阎希一会的,我不要钱,就想看他和米乐一块发传单,我帮他们拿着气球就好。我也想有个机会大大方方地送小朋友气球。 也许可以把卢卡叫来一起发传单?不过,跟他解释什么是教育机构和补习班可能就要花上老半天吧。我们终究还是去了卢卡家。他家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就在秦汉广场外面的一个小区里,一百多平。他的姑姑或姨妈一家出去了,房子就成了他的独立王国。我们仨在家里把那个气球当成排球打,像小学生似的追着被我们拍来拍去的气球,从客厅打到了卢卡的房间。米乐一开心,把卢卡扑倒在了床上。卢卡的性格棒极了,像块软糖,虽然他在外面有点沉默寡言,但你只要走近他一点,就能自然而然地放下一切,一块无忧无虑地玩耍。今天闹了这一阵子后,我居然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初二,快十四岁了。 疯累了,我们仨仰面躺在卢卡的床上。学学什么时候来?米乐问卢卡。卢卡出神地吹了声口哨,一只花皮猫有些跌跌撞撞地走到了我们面前,他抬起上半身接住了它,把它搂到自己怀里,和我们一同躺下望着天花板。loca不来了,说有事情。他边抚摸着猫咪光滑的皮毛边说。米乐从卢卡手里接过它,抱在怀里摇了摇,像哄着一个小宝宝。乐奔也不来了,卢卡伸手抚摸猫的背脊,他去上什么补习班了,我不太清楚,周六也要上学吗? 我们没有解释什么是补习班,和卢卡一起逗着怀里的花猫。说不定乐奔是拿了阎希的传单后去了他们的教育机构,所以今天就不能来了呢。有这种可能的。我想。世界就是那么小。 卢卡,你家的猫怎么只有三条腿?米乐一惊,手仍温柔地捋猫咪的毛,它舒适地摆动着尾巴。是呀,我来之前它就被aunt收养了,那时就是三条腿,卢卡将猫抱回了自己身边。它叫pobrecito,“小可怜”。没人知道它经历了什么,它要是能说话就好了。他眨着绿色的眼睛说。 不一定吧,也许它不想回忆呢。我说。 是哦,队长说得有道理。 别叫队长了,喊我柯柯吧,或者coco,这样是不是习惯点? 我总要练一练的,来中国这么长时间了,也不好让你们老迁就我。柯、佩、伟(韦),对不对? “韦”读“围”,和包围的“围”一个音。不过,没关系,我习惯了,老师和家里人有时都叫我“柯佩伟”或者“伟伟”。我望着一干二净的天花板,玩着自己的手指。 不行,该是什么就什么,哪能这么偷懒呢?卢卡撅撅嘴,将小可怜轻轻放到了身下。行动虽有些笨拙,但它还是一口气跑出了房门。 卢卡,之前柯柯跟我说,你家人对中国挺有感情的,你也对中国很有兴趣,这是为什么呢?感觉中国离奥地利好远,我们都不怎么了解你们国家呢。躺在床上的米乐用手指戳了戳卢卡的腰。 你们对我们家的事情感兴趣吗?卢卡一副喜出望外的表情,似乎无意中发现了同道中人。我们俩默契地点点头,于是他拉着我们走到了书房里。不大,只有几排书柜、一张旧沙发和小小的写字台。卢卡拉开了书柜下的抽屉,在扬起的灰尘中抽出了几部《辞海》那么大的相册。阳光透过浑浊的玻璃窗,迟钝地飘浮在书房陈旧的纸味里。伴随生涩而缓慢的中文,卢卡的手指跳跃在一张张有些褪色或只有黑白的照片上。我和米乐都不曾想到,千里之外的异乡人在历史的烟尘之中与我们的土地存在着遥远而隐秘的联系,尽管岁月变迁,这种微弱的联系仍未彻底断绝。 最老的照片在相册最前面。卢卡说,那是她妈妈的曾祖父,生于1898年。黑白的图片上是位笔挺的中年男子,目光炯炯,头发呈现出浅色,面容相当温和。但吸引我们注意的是他戴在肩膀上的袖标,那个令人不适的万字图案。照片的右下角写着“nanking,1937”。你们没猜错,卢卡说,妈妈的曾祖父是**党员。他是德国人,因为销售工作来到中国。一年后,奥地利成为了德国的一部分。他也从中国返回欧洲,在奥地利的分部继续工作并定居,家人也去了奥地利。 他是坏人吗?米乐问。 妈妈家出过几个坏人。有的人很狂热,疯子一样,认为杀人是正义的事业。他们没能活下来。妈妈的爷爷在40年代也加入过希特勒青年团,这里还有张照片呢,你们看。他指着一排穿戴着军装的小孩,他们无一例外地戴着领结和皮带,面无表情地看向右边,身后还有无数面庞模糊的孩子,所有人的年龄都跟我们差不多。他们眼窝深陷,前排的还能看清冷淡的眼睛,后排的逐渐隐晦了,仿佛只有陷入面部的坑洞,让人怀疑空洞中是否真的存在着心灵之窗。这张照片看上去太不舒服了。尽管它并不清晰,我莫名其妙地感觉后面黑白的面容在笑,在冷漠而诡异地笑,无缘无故地笑,笑得我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 妈妈的爷爷没做过坏事。当年,他们不能选择,只能加入。如果我生在那时候,说不定也会出现在这张照片上呢。卢卡轻轻吐出一口气,像叹息又像是庆幸。还好妈妈的爷爷生得晚,再大一点就要扛着枪上战场了。12岁以上就要去了,我在那时候也得去的,然后就成坏人了。 你很善良,不会干坏事的。我说。 说不准。我要是生在当年的奥地利,可能就是个坏人,很坏很坏的坏人。才懂事,脑子就被人弄坏了。 还是现在好呀。米乐说。不打仗了。 卢卡妈妈家有过坏人,但他妈妈的曾祖父绝不是。卢卡告诉我们,他是**,这没错,他那帮同事没几个不是的。正是因为如此,他在战后找不到工作。没有吃的,为了让家人活下去,他离开了家,没有回来,死在某个没有人记得与发现的地方,这事是卢卡在翻照片时听外祖父讲的。卢卡很喜欢听家里人讲过去的故事。那些日子他没有经历过,但只要老人们一讲,他就感觉它们像电影似的一幕幕打在眼前。过去的事没有过去,他和它们还有一点联系。他想伸出手来抓住它们,不让它们溜走。来中国,其实也是想找一找他的亲人生活过的痕迹。踩在他们的脚印里,或许能感受到他们的灵魂。他们不只是他出生以后见到的那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也不只是教堂的墓碑上刻着的名字,或是连坟墓都没有的失踪者。他们是活过的,是他的亲人,他想找到他们。 卢卡妈妈的曾祖父在南京工作,追随一位叫约翰·拉贝的先生,原先默默无闻。后来,日本人在南京城里杀人,乱杀人,见人就杀,他们和许多其他国家的人一起给难民们建了避难所,他打下手。他们没能保护所有人,但他们也保护了一些人。大家都不过是宏大历史里的一颗小小沙砾,也许能做出一些事,也许遇到一点点问题就无能为力,他这一辈子保护过中国人,保护过犹太人,也保护过自己的家人,可惜最后没能保护住自己。 卢卡说,在奥地利,他偶尔能看到一些汉字,或者吃到一点中国菜,每到那些时候,他就突然想到亲人和这个遥远国家的联系。他一定要亲眼看看。 你现在已经到了。我说。陡然觉得卢卡和我很像。我们都很喜欢拾破烂似的去捡一些碎片,想把过去的时光拼成一幅画。是的,过去的事没有过去,像日复一日穿透玻璃的阳光,仍与我们保持着联系。只是,卢卡拼了很久很久,始终在画外,而我在画里。 是呀,我已经到了。他说着,相簿也到了下一页。那是他爸爸家的相片。爸爸家的第一张照片是卢卡曾祖父的,在一个乡下小城,一个小脸脏脏的男孩恐惧而又木讷地望着镜头,手似乎是骨折了,徒劳地悬吊着,头顶着发旧的皮帽,怯生生地站在挂着冰棱的房屋下,身旁还有个拿着滑雪板的男孩,比他稍大一些,脸干净不少,在努力地微笑。那是曾祖父的哥哥。卢卡说,曾祖父的爸爸是塞尔维亚人,妈妈是捷克的犹太人,他们都没能在尘封的历史中留下一张照片,曾祖父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记得不甚清楚。战争期间,他们一家人辗转流浪,在巴尔干半岛的战火中走啊走,在不再平静的地中海上飘啊飘,最后躲到了意大利的乡下。能抵达意大利的只有兄弟俩,他们被亲戚收养了。父母在流浪中和他们失去了联系。可能还活着,但现在肯定也不在了。更可能死于燃烧的战火,或者某个被人遗忘的集中营。后来,哥哥也死了。生病,没法治。只剩下曾祖父一个人了。 也许,我是说也许,我生在过去,生在爸爸家,我同样没有选择,只能跟着他们流浪,在广阔的欧洲大地上找一个能活下去的角落。他说。我想过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有两个卢卡。一个是栗色头发的,一个是绿色眼睛的。栗色头发的卢卡失去了亲人,四海为家,孤零零地逃跑。绿色眼睛的卢卡穿着阴森的军装,提着一杆枪,追杀着那个逃跑的自己,找到了他就毫不犹豫地打死,然后吹吹枪口冒出的烟,孩子的脸上露出一副胜利的笑容。 别胡思乱想了。米乐揉了揉他浸在阳光里的头发。或许烫烫的。 也对,只有一个卢卡。要是在那个时代,我不在逃跑,就在杀人。一枚抛出的硬币,完全不同的正面和反面。抛到哪面,我就成了和另一面截然相反的人。 说说你爸爸妈妈的事吧。或许是感觉太压抑了,米乐主动换了话题。 好呀。卢卡又将相簿翻了一页,照片上终于有了丰富的色彩。一对青年男女正行走在海滩上,男子的胸前别着一朵鲜艳的红玫瑰,女子戴着墨镜,长发在海风中飘飞。远处的大海波光粼粼,正在静止中摇晃起伏。这就是我的爸爸妈妈,卢卡的脸露出了红扑扑的微笑,声音也轻柔了许多。曾祖父最后从意大利飘到了阿尔巴尼亚,祖父就是在那里出生的。他在中国工程师帮助修建的房子里度过了童年的尾声与青年的时光,尽管至今未能来到中国,但祖父仍能记得在阿尔巴尼亚的岁月里与中国的缘分。之后他经历了一次大地震,又是中国人和他们一同重建了家园,卢卡的爸爸也曾在新建的公寓楼里成长。再之后,他们举家离开了阿尔巴尼亚,去往意大利,仿佛在半个世纪里兜了一个大圈,回到了先人逃亡的地方。卢卡的爸爸读了大学,成了医生,在热那亚的海滩上遇见了一位记者。他们从相识到相爱,最终成为夫妻,丈夫跟随妻子前往维也纳,一个有栗色头发与绿眼睛的男孩诞生了(当然,先前还有个漂亮的姐姐)。而他现在穿越漫长的天空、海洋与大地,来到了中国,坐在我和米乐面前,缓慢地讲述着还没有被忘记的故事。 “卢卡,你爸爸妈妈能认识可真不容易,走遍了这么多国家,遇见了这么多人。”米乐不禁摇了摇卢卡的肩膀,“这些故事被你一讲,我就觉得好精彩,应该写成一本书的!” “其实每个人的故事都能写成一本书吧?”卢卡不好意思地歪了歪小脑袋,“你们家的一定也很精彩。” “哪有,我们家一辈子都呆在那个小地方,没什么可说的,不像你们家,一直走啊走,走个不停。”米乐耸耸肩膀。 “可你不是走出来了吗?你们家的故事就从你这里开始了呀。”我对米乐笑笑。 “一直在一个地方也挺好。呆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慢慢看就好了,总会有很多很多事的。只要想知道,就一定能知道。”卢卡拉了拉米乐的手指,“米乐,你以后多问问家里的老人嘛。” “我突然感觉很神奇。要是我们每个人都开始写自己家的故事,说不准写着写着就会发现大家的故事能合在一起,变成同一个故事。你的故事里有我,我的故事里也有你。也许世界没那么大。就像卢卡爸爸和妈妈家都跟中国有着联系。”米乐托着小下巴,像个分析案情的侦探,“其实我们三个也联系起来了呀,这是个新的故事了。而且,比原来的好呀,至少不是没得选了。以后肯定也会越来越好的。再过几十年,后面的人大概也会像我们今天这样看着照片回忆我们呢,希望我们给他们多留下点好东西。” “他们以后肯定不看相簿了,看手机就足够啦。”卢卡笑着。 是吗?以后的人也会看我们的照片吗?大概会的。在过去拍照是难得的,有的人终其一生连一张照片都没有呢。没有了这些图片,没有了墓碑上的一行字,说不定他们就被忘记了,像没存在过一样。但是,以后要是有个孩子找到了那些我自己都找不到的照片,指着照片上的那两个小朋友问我,他们是谁呀,为什么长得这么像,我该怎么回答呢? 我没有见到卢卡家那几个坏人的照片。他们没拍过吗?还是亲人们不想把他们放进相册?我不知道,也没有去问。他们是被忘记了,还是说大家想主动忘掉他们?大概吧,他们的确做了坏事。如果他们活下来了呢?如果有孩子问他们,照片上的你为什么穿着**的军装,你在那个时代做过什么事,他们是辩解、承认,还是笑一笑,晒着太阳,把故事全都藏在老迈的脸后?笑一笑,也许能骗过孩子,但能骗过自己,骗过每天都会升起的太阳吗? 柯柯,你怎么了,又发呆。米乐捏了捏我的脸。想什么呢? 卢卡,你离开家那么远,不想家里人吗?要很长时间见不到呢。我说。 是呀,不过可以打视频电话嘛。想了就打。只要能联系到就不会太难过的。而且,我寒假会回去呢。卢卡划动着他的手机相册,我们看到了一张张视频截图。真好。 但是,你到处跑,会不会舍不得朋友呀。米乐问。 是有点。但我会和每一个朋友保持联系的。而且,不停地走,我的朋友就越来越多了呀。我们不就是朋友吗? 我们都笑了,把手叠在了一起。 “但是,如果有一天要分开了,我们一定要非常非常努力地告别呀。虽然还有可能见到,但毕竟不知道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我说。 “你又来了!我们才认识多久呀,就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日子长着呢!能说点好话吗?”米乐狠狠戳了一下我的额头。 9 猝不及防的告别 “柯柯,你醒醒。 “不是叫你起床,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嘛,我要走了。” “嗯?” 我揉揉眼睛,米乐背着书包,披上了外套,鞋袜也换好了,全然是要出门的架势。 “是有点突然,但是我必须得走了。我回老家了。” 什么?我在做梦吗? “你一会就安心去上课,下午和大家一起去比赛。帮我跟涛涛问声好。对了,岳隐给他的书签可别忘了呀。记住了吗?”说着,他握了握我搭在被子上的手。我还没能完全醒过来,他的手冰冰凉凉,更让我说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灯也没开,在天刚刚亮的时刻,宿舍里的一切似乎都摇摆不定,宛如缓慢行走的时钟,滴答滴答,空洞而绵长。 “你不要想我,也不用急着跟我联系,有什么事我都会告诉你的。”他的声音有点哽咽,我睁大了眼睛,猛然发现他不久前一定哭过了,两只眼睛都湿湿的。 “还早,你再睡一会吧。再见啦。” “你不要走!你别丢下我!” 我来不及想这是现实还是梦了,犯了病似的从被窝里坐起来,一把抱住了米乐,好像不抱住他,他就会像影子一样在我眼前消散。 “疼疼疼!柯柯,你放开我!疼死了!”他叫着,哭腔更明显了。 “你别走!你为什么不要我了!我做错了什么吗?你别走!我改,我什么都改!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你别丢下我一个人,我受不了。我不能没有你!求求你了!” 除了嚎啕大哭外我没有任何办法了。简直像是一场梦。我说不清楚,可能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想过一种可能——从初一到现在为止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虚无的梦。没有米乐,没有叶芮阳,没有老师与伙伴们,只有我自己,一个孤零零的自己。而现在梦要醒了,米乐在向我道别,我又要落回三年前深渊般的黑暗里了。我没有办法松手,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我不想再次坠回去,那里太黑也太冷了。也许这就是我的宿命,我要受的惩罚,但是我不害怕,我不愿意,我要竭尽全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死也不松手。 “那你答应我一件事。”他的声音轻飘飘地响了,像从梦里传来的。 “你说,你说,一万件我也答应。”我抽着鼻子,手还是不肯放。 “以后赖床最多只能赖两分钟。可以吗?” “一分钟都不赖!你叫我起我就起,好吗?”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别反悔。” 他笑了。我哭得更厉害了。我好高兴。这说明他不走了,不会不要我了。 “傻瓜柯柯。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他用额头撞了一下我的脑袋。在这确信无疑的撞击下,我有些迷糊地摸了摸自己的脑门。 应该不是在做梦。 “我才不想离开你呢,还没欺负够。”他吐吐舌头,胡乱抹了一把眼睛,“也怪我,有点急,话都没说清楚。不好意思啦。” 我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他,像在等待审判结果。 “一刻钟前爸爸打了电话给我,说爷爷在老家跌了一跤,蛮严重的,人没醒。我得回一趟家,也许明天就能回来,也许还要过几天。爸爸开车来接我,已经到校门口了。我回去以后事情估计挺多,也不方便联系。你别担心,好好比赛,有任何事我都会跟你讲的。就是下午没法去比赛了,你帮我跟教练还有大家道个歉吧。” 又一次,我紧紧抱住了米乐。他也抱住了我。你爷爷一定没事的。我对他说。他点头。照顾好自己呀。等我回来。先走了,爸爸在等我呢。等一下,我送你去大门口。不用了,你好好休息,现在还早呢。你还要上课和比赛。可我就是要送。你放心,我会注意安全的,既会看路,也会注意抬头看顶上的。你自己也要小心呀,哥哥。 你叫我什么?我有点发愣,好像是另一个人的声音,从哪个梦的角落或缝隙里传来的,我不清楚。 柯柯呀。不然我还能叫你什么? 大概是听错了吧。一个人在房间里发了好一会的呆以后,我才发现米乐真的离开了。“我上车啦,放心。”“一路平安,你爷爷很快就会醒过来的。”发完这句话,我将手机丢到了一旁。我想我醒了,不是在做梦。 他离开了,没有一点预兆,就像他的爷爷没有一点预兆就突然摔倒了。在我睡着的时候,这个世界上到底发生了多少事?我空空地想着,又莫名其妙地流眼泪了。可能是害怕吧,害怕米乐的爷爷有事,害怕米乐一家人急着回去在路上遇到什么事。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把脚探到被子外面都危险至极,于是全身缩了进去,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平时我没那么胆小的,可是这是秋天的清晨,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窗帘还没拉开,我会比中午更容易害怕。也许是毫无准备就被叫醒了吧。总之,我后来哭着哭着又晕晕乎乎地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迟了快一个小时,索性翘掉了早上的补习班。 翘课,思来想去,这是我在那个漫长的周六做过的最恶劣的一件事。 躲在宿舍里写好了作业,我去食堂吃了午饭,正巧遇到上完课的叶芮阳和川哥。不用说,叶芮阳嬉皮笑脸而又义正词严地质问了我,说我不仅学会逃课了,还把米乐这样的好学生给带坏了。我还没回答,川哥就说叶芮阳比谁都想逃课,就是有贼心没贼胆。一场相声又开始了,等他们扯累了,我才把米乐的事讲了出来。结果便是闲聊瞬间结束,大家都一声不吭了。直到上了校车叶芮阳才开口,说新建中学现在已经是一中分校了,咱们这回就像是哥哥去弟弟家,可必须把三分稳稳拿到手才行。 “没你想得那么简单。真以为新建是自己的小弟吗?”川哥哂笑,“我要是分校的同学,可不得努力证明自己一点都不比你这个本部的差?” “那又怎么样?涛涛还在对面呢,让他帮帮我们呗,放我们进几个。”叶芮阳不服气地瞥了他一眼,转头一看,大家都望着他,顿时没了那股气势。 “涛涛不是这样的人。”我说,“他绝对会认真踢的。” “好啦,开个玩笑嘛,别那么认真。”他无奈地摊摊手,凑到我身边,说咱们俩今天好好防守,别给他机会。我轻轻转动手里的那枚24号书签,微笑着朝老叶点了点头。 要尊重涛涛,就要努力让他们一球都进不了。默默想着,不由得发现自己已走到了裁判身边,同样戴着队长袖标的涛涛正等我来握手与挑边呢。我们俩笑着拥抱了一下。他黝黑的脸庞在一点半的阳光下更加精神了。 “好久不见。” “你也是呀。加油吧。” “嗯,一起加油。” 似乎他还是我们的一员,但愿待会到了场上大家不要产生错觉。他让我先猜硬币的正反,我说正面,他便成了反面。十月底的阳光下,命运的硬币高高掷出,两支到了悬崖边上的球队首次碰面便已是生死之战。反面,主队先开球。所有人握了手,各自回到半场。 尽管有着几乎一样的校服与校徽,身穿白色球衣的猎骑兵和披着绿色战袍的蒲公英之间只能有一个胜利者。只有取得三分,才有可能在死亡之组里继续活下来。我们必须活下来,为了球队,也为了不能前来的米乐。 但愿今天球队取胜之时,米乐的爷爷已平平安安地醒来了。 比赛开始! 米乐的缺阵让上赛季客场对阵理工时的烦恼再次出现,我们失去了合格的首发右边卫。教练彻底调整了阵型,用明明、川哥和叶芮阳组成了三中卫。中场方面,卢卡在左,阎希在右,学学坐镇中路。锋线上则是穆铮的单箭头。当教练宣布卢卡首发、小七替补时,我们的17号脸色仍旧不太好看,但没多说什么。我特意去拍了拍他,他没怎么搭理。小七对卢卡还是有点意见,主要是他不太了解卢卡吧,得慢慢来。今天的首要任务毕竟还是赢得比赛,他是有数的。 除了米乐以外,徐牧也没来客场。岳隐帮她请的假,说是生理期。我们只有16个人了。 正如川哥赛前说的,新建的实力并不寻常,比去年的实验中学要强上不少。他们的11号前锋个子很矮,身材也非常瘦弱,却有着极佳的球感,后卫们有点难以跟上他的速度和频率。剃着小平头的他总像条泥鳅似的在我们的防线上钻来钻去,持续发动骚扰。防守的隐患在一点点增加,而我们的进攻却没有起色。卢卡的几次传中偏得都很离谱,有一次无人防守的传中直接传出了底线。阎希倒有过一次精妙的直塞球,但穆铮被涛涛卡住了身位,没能接到皮球。我们的7号踉跄了几步,跌倒在了禁区里,裁判自然不会判罚点球。他也没有不满与抱怨,只是非常无奈地摇着头自己爬了起来。 他好像抽了一下?太远了,我没看清。今天不是太冷,为什么他无缘无故地打了个寒战?身体还是不舒服吗? 新建迎战我们的策略随着比赛的进行愈发明显了——守,死守。“摆大巴”,我现在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了。他们在场上一度踢出了五后卫的阵容,只留11号在前面。在我们刚踏上战场之时,他们已经修筑了坚固的工事,如今仍在不断加固,并试图通过零星的机会刺穿我们的软肋。或许对手的纸面实力是与我们有一定差距,但他们通过不知疲倦的奔跑与整齐划一的纪律弥补了不足。而涛涛就是新建进攻与防守的指挥官,他现在的踢法有点像尹日荣,是掌握全队攻防的中场核心,身上披的也是和队长袖标相称的10号球衣。他不再寡言罕语了,而是不断与队友沟通,协调着整个防线。短短几个月,从一中的后卫到新建的核心,涛涛是所有人里进步最大的。 而我们自己呢? “集中注意!好好防那个小鬼啊!” 我这声咆哮是上半场全队无可奈何的真实写照。进攻持续疲软,防守时常走神,两连败以来的阴霾根本没有散去。全队的信心和心气在对手安如泰山的防守下一点点地消磨了,仿佛进攻球员都不相信自己能将皮球输送到位,射门动作也无一不是犹犹豫豫。11号在涛涛的协助下成功得球,一个轻巧地人球分过,居然直接把明明过得一干二净。后者想要犯规阻止进攻,伸脚时却连绊都没把人绊倒。杀入禁区左侧的11号获得了一次不错的射门机会,我将将把球扑出了底线。 “我才不是什么小鬼呢!我叫蒋骁飞!本部的,你给我记住了!”小鬼边去捡球边对我喊。心中冒出了一团无名的火气,又急又恼,却又没有回应的办法。太窝囊了,我们上半场可能有五六脚射门,全都没有小鬼刚刚来的那一脚威胁大。醒一醒啊,各位。在防守角球时我在心里默念着。是不是非要丢一球才会踢?可要是真丢了,我们这根迟钝的矛真能刺穿对方严防死守的盾吗? 角球被摘下了,我没有第一时间选择快速反击。对手的退防有条不紊,看住了每一个潜在的反击点。没有好的机会,只有等人都退远了我才能重新组织进攻。 太糟糕了。而且我们只剩下30分钟了。平局根本就没有意义,我们差第二名两场球呢,小组出线都成了奢望吗?上半场比赛的哨音吹响时,阳光刺眼地打在额头上,我用手套遮住了眼睛。必须得有点变化,可到底该如何是好?单纯靠呼喊与指挥已很难调动大家的积极性了。又是一潭死水的状态。我们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浑浑噩噩? 教练在中场休息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小七和阿晖去场上热身,并吩咐首发球员们好好休息。我觉得自己该讲点什么,但大家都一脸疲态。对方强力的防守宛如一张牛皮糖,死死粘住了每个人,拖得大家精疲力竭。等上场的时候再说吧。我这么想着,出门去找洗手间了。想洗把脸,让自己更有精神一点,顺便在冷水的冲刷下想想该怎么唤起大家的斗志。 要是能用实际行动带动大家就好了。可我是守门员。和上一场一样,我们需要进攻,不断的进攻,只有进攻才能活下来。但涛涛带领下的防线竟是如此密不透风。 “你还好吗?不要再勉强了,我求你了,真的。” “不行。这场比赛必须赢下来。再不赢就真完了。” “你敢!再踢下去你自己会完的!让教练把你换下来!你不听我的,我马上打电话告诉你妈妈!” “这是我最后一场比赛了……” “你有神经病吧!不要胡说八道了!你想把我先弄疯吗?” “冷静点,学学,你冷静点。不要这么大声……” 我僵在了洗手间门口。学学的声音那么大,想不听到都难。而且有些干哑,人只有又着急又伤心时才会这样,就像我今天早上。穆铮的语气倒很平和,只是和之前那次半场被换下时差不多,透露着一个信息:累。 “你就让我任性这最后一次吧。这是我能为大家做的最后贡献了。” “我不给!” “你别哭呀。” “我才没有哭呢!是厕所的消毒水味道刺鼻子。” 我咬着嘴唇,几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穆铮。”不由从门外走了进来,他们俩吓了一跳,面面相觑,我连忙把话说了下去,“你想继续踢吗?” 点头。 “你的身体没问题吧?” 他用力地摇头。学学狠狠推了他一把,没动。虽然声音疲乏不堪,在赛场上的跑动也相当沉重与缓慢,但在这个午后,我从他那双炯炯有神的双眼里看出的不是之前的迟滞,而是坚定不移的火光。他没有用语言回答我的问题,然而此时此刻,我能感受到他是无比愿意在场上继续战斗的。 只要战士想要战斗,就不能让他远离战场。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那个人。他再也没办法和我在绿茵场上并肩而战了。只有这么一次,我从穆铮的眼睛里看出了不甘与憧憬,仿佛是看到了他的眼睛,那双因为我而无法再次睁开的眼睛。我找到了他,从另一个人身上。 或许这时把穆铮留在场下才是最残忍的。 “那我们一起加油吧,但这绝对不是最后一次。”我不知道穆铮身上在发生什么,只知道自己要走上去,抱住他厚重的身体。 他也抱住了我。 “是啊,绝对不是最后一次。”学学在一旁愣愣地重复了一遍。 “你们就好好欣赏这场谢幕演出吧。” 穆铮笑了,笑得非常轻松,不带一点疲惫与恐惧。我呆在原地,以几乎是仰望的姿势看着他出了门,向更衣室毫不犹豫地走去。两旁的走廊没有开灯,黑漆漆的,仿佛遥遥无期的隧道,唯有尽头的窗户那闪烁着白色的日光。穆铮的身影在黑暗中模糊了,他在向有光的地方行走。 我开始迷迷糊糊地相信他说的“最后一次”和“谢幕演出”是真话了。 比赛很快就要重新打响了。我和学学什么都没说。教练只强调了一点:除了胜利,我们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小七登场换下了卢卡,乐奔和李文谦还在热身。也许必要的时刻,新建上几个后卫,我们就会上几个前锋。 终于要孤注一掷了。来吧! 下半场比赛的前半段,趁着新建重新构筑工事,我们展开了最为激烈的拼抢。穆铮宛如一头受伤的狮子,尽管步伐与频率仍有些凌乱,仍挥舞着爪牙扑向敌人的壁垒。他在前场来回地奔跑逼抢,积极性比往日的学学还高,他的伙伴自然不甘示弱。在他们二人的带动下,对手的出球与传导遇到了不小的麻烦,我们也在前场获得了几次射门机会。学学就在一次反抢成功后送出了直塞球,一举打透了新建的两层防线。穆铮的启动有些偏慢,但仍在球出底线前接到了它。在极小的角度下,他面对着新建的后卫,冷不防对着近门柱一脚爆射。皮球带着狮子的怒吼飞向球门,新建的门将舍命将手一抬,球击中他的手套。一次神乎其技的扑救。穆铮的射门几近完美,可幸运女神的眷顾仍不在我们这边。 时间不等人地往前走着。我们占据了场上的主动,却迟迟不能破门。成功接下我们的连环攻势后,新建逐渐有了喘息之力,又开始从容地防守反击了。体力是有限的,它在一点点溜走,即便是战无不胜的雄狮,在太阳开始向西偏去的时刻也会后继无力。下半场的比赛到了中途,穆铮的跑动减弱了不少,我们的前场又一次陷入了垂垂老矣的死寂。而蒋骁飞,那把悬在我们头上的利剑,他再次获得了威胁我们城池的机会,利用速度优势迫使明明犯规,裁判也终于对我们的中卫掏出了黄牌。一个位置不错的边路定位球,新建在下半场第一次将半数的球员推入了我们的禁区。这是他们的得分机会。 死也要把这个球守下来。我想着。为了米乐,也为了穆铮。就差一点了,我们就要敲开新建的大门了,不能在这个时候丢球。要是他们想迈过我们的球门,那就先迈过我的尸体吧。我的整个脑袋都火辣辣的。 定位球开出了,涛涛在人群中抢到了落点,直截了当地头球攻门。我奋力把球扑了出来,但没有扑远,有补射机会。我在缝隙中看到身着绿色球衣的人得球以后便急速下地,牢牢地将球摁在了横向伸出的双手之下。守下来了,应该马上观察一下有没有反击机会。但身边的人没有散开,我正要起身,却发现笼罩着我的一片黑影中有一阵骚动。像被一块巨大的石头砸中了一样,我的左臂传来一阵疼痛,手下意识地松了。 糟糕了,我本来死也不能放手的。球被那个击中我的影子送进了球网。 我还是害怕了吗? 又是这样!为什么? 在大脑一片空白之际,我甚至连痛感都没有了。回过神来时,只听到叶芮阳在对裁判大吼大叫。这难道都不吹冲撞门将吗?他说着,好像还去推了那个踢到我的人。明明和川哥把他拉住了。他是真的生气了,涛涛过来劝,要踢人的球员向我道歉。那人好像说了对不起吧,我没有在意。叶芮阳还对涛涛抱怨了两句,说你这个队长怎么当的,到底是踢球还是踢人。裁判对叶芮阳和那个人各出了一张黄牌。我出神地站起来,只问了一个问题,进球有效吗?执法者摇头了。 长出了一口气。 “队长,还行吗?要换人吗?” 上前询问的是穆铮。他的脸色好苍白,简直不像平时那个全队最阳光的头号前锋。教练也在远处呼喊着我,转头一看,赵蕤已然从替补席上下来热身了。 我也想要继续战斗呀,和穆铮一起战斗。只要一息尚存,就绝不后退。而且没时间换人了,现在可能只剩下十分钟了,甚至更少。于是,我用最简单的方式回答了大家。趴在地上,左手背在身后,用右臂连做了三个单手俯卧撑。 其实左臂还是有点疼。但我能坚持。说来也神奇,我居然都忘了喊疼。 比赛重新开始。短暂的间断后,全队似乎重新焕发了活力。在一次右路进攻中,阎希接到了明明的长传球。今天他的状态也相当低迷,这次停球停大了,却阴差阳错地晃开了前来防守的球员。“停球三米远”误打误撞地成了人球分过,阎希脑子转得也快,迅速追上皮球杀入了禁区,面对补防的中卫和门将,他在人缝中完成了横传。后卫和门将都没有碰到皮球,它快速奔向后方。 凭着猎豹般的嗅觉,穆铮出现在了那里。以往肯定会是干脆利落的抢点破门。但他的信心和身体状况似乎并不足以支撑他完成过去完成过无数次的动作。他用左脚停下了球,也没太停好,球往身体右侧偏了一些。新建的门将和中卫都扑了上来,机会转瞬即逝,电光火石间,他用了一个有些别扭的射门姿势:将自己的身体甩到了草皮上,用右脚的鞋尖将皮球铲向了球门。穆铮倒地铲射的同时,新建的两名防守球员也饿虎般扑到了地上,三个人像三根轰然倒下的石柱。在扬起的尘埃之间,所有人都见证了皮球越过门线的不急不慢。 终于打破僵局了!谁此刻进球,谁就能杀死比赛!这粒进球没有多么精彩,从策动到破门都伴随着双方的失误,磕磕绊绊,没什么观赏性。但它对于我们而言是久旱甘霖,是即将坠入万丈深渊前抓住的一棵小小的树苗。两连败后,首胜终于触手可及了。穆铮又一次成为了我们的英雄,上赛季的金靴岂是浪得虚名。就算他的状态再怎么低迷,只要给他一次机会,白色的利剑就能化为星河刺穿漫漫长夜。 但穆铮完全没有庆祝。他只是在学学和小七的搀扶下勉强地站了起来,两根手指无力地在胸前旋转着。那是要求换人的手势,队友们也朝着替补席喊了。 穆铮到底怎么了?大概只是累了?但愿是这样。但愿。 可教练把他和学学都换下去了。何宏晖和乐奔同时登场。 不能分神!穆铮拼了命才给我们带来了领先优势,绝不能再他妈的让胜利在最后跑了!在所剩不多的时间里,我们终于做到了众志成城。而猝然丢球的新建也难以在短时间内组织起有效的进攻,涛涛和蒋骁飞各自有过一次射门,但都与进球相差甚远。补时阶段,阎希在得球后甚至放弃了攻入禁区,而是慢慢地将皮球带到了角球区。四分钟的补时有两分半都被他和小七消耗在了那里,传说中的角球区护球大法被他们俩利用盘带技术展现得淋漓尽致,这背后却是一种无奈与狼狈。或许换在以前,我会对这种拖延时间的比赛方式不屑一顾。但到了现在,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守住三分,让球队活下去。角球区护球并不犯规,也比诈伤或者故意把球踢高踢远更有体育道德。[1] 也许阿华说得对,大家都变了。但在终场哨吹响的那一刻,我所做的只是两手加额,然后尽情地大吼了一声。总算赢了,我们盼望这一场胜利也盼得太久了,还好它来了。与过去取得的那么多胜利相比,这场胜利一点也不完美,甚至可以说十分侥幸。但赢家终归是赢家,三分才是实实在在的。 可穆铮究竟怎么样了?我没握手,直接跑到了替补席。穆铮和学学都不在。 教练用很严肃的目光看着我。她说,你快去握手,然后收拾一下东西,我会在校门口等你。你是队长,我们待会一起打车去医院看穆铮。 医院? 我脸上的表情好像冻住了。 没错,我让黄敏学打车送他去医院了。你动作快一点,不要拖。说完,她便转身离开了球场。 不好的预感在我身上攀爬。“最后一场”、“谢幕演出”,这两个词不停地在脑海里闪烁,闪得我眼前一片黑。 “柯柯!”有人从背后拍了我一把,是涛涛。 “恭喜你们。穆铮还好吗?我怎么没看见他?” “我也不知道。马上跟教练去看他。”我愣着神回答道。他立即请我稍等一下。我呆在原地,没有走动。涛涛把小平头推到了我面前,就是那个要我记住他名字的11号蒋骁飞。 “来,你自己对人家重新说一遍。”涛涛像个大哥哥,语重心长地对比他矮一个头的队友说。 “哥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踢你的。”他垂下了脑袋,“我是想踢球来着。” “算了吧!你不是直接往我们队长胳膊上踢的?”叶芮阳从我背后冒了出来。我笑着搂了下同伴的脖子,说没关系的,让他先回更衣室休息了。 其实我都没看清是谁踢到了我。当蒋骁飞乖乖站到我身前时,我才算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又矮又瘦,凸出来的骨头看上去硬梆梆的。那声哥哥喊得很有礼貌,我想他不是故意的吧。于是看着他,我又说了一次没事。听到以后,他如逢大赦,转头就溜走了,完全没有赛场上那副要我记名字的气势。 涛涛又代他向我道了一次歉。我突然觉得他像个事事为难的大家长,带着一帮小孩子。 但为什么我们之前送给涛涛的鞋穿在了蒋骁飞脚上?比赛时太专注了,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涛涛脚上的鞋又换成了一双旧鞋,两只脚的鞋带还不一样长。他就是穿着这双鞋带领队友扛住了我们五十多分钟的进攻吗? 我问了涛涛鞋的事。心里有点急,因为穆铮是什么情况还杳无音讯。但我还是问了,我想知道。结果我付出了更多的时间。涛涛告诉我,是他自己把鞋送给了骁飞。骁飞之前只有一双凉鞋,不可能穿着它去踢球。球衣球裤都是队里发的,只有球鞋要自己准备。但骁飞买不起外面小摊上20块钱一双的胶底鞋,也就没法来参加比赛和训练。涛涛不把鞋子送他,他就没机会了。 有人连20块钱都掏不起吗?我们今天赢了这场比赛就有20块钱了,没人把它当回事。可对于一个只比我小一两岁的学弟而言,它居然像天堑一般难以翻越。 他爸爸妈妈不给他钱吗?我问。 他没有爸爸妈妈。涛涛说。 啊。我抿了抿嘴,努力地咽了下口水。喉咙有点难受。 他是被亲戚收养的。小学读完以后,家里本来不准备让他再读下去了。但分校的老师去了他们家,又把他接到学校来了。校队里还有个几个学弟的经历跟他差不多。 哦。我点点头。好像除了点头以外也想不出该说什么或做什么。其实细论起来,就像叶芮阳说的,新建现在是我们的分校,骁飞也算是我的亲学弟。 我们居然是同一所学校的学生。 你也别太难过了。会好的。骁飞现在成绩虽然不是太好,但踢球也算是个出路吧。他挺有天赋的,平时还练短跑。以后可以争取国家二级运动员,或者当个体育特长生。我也会帮他的。涛涛把手搭在了我的肩上,又是他在安慰我了。 足球,它对每个人的意义并不一样,就像每个人的生活与命运都各不相同。对穆铮来说,或许他愿意拼上一切为大家争取胜利;对骁飞来说,这可能是他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对我来说是什么呢?只是生活的调味品,人生的一场小插曲,寻找自我感动的工具?和他们比,我是不是活得太幸福,甚至有点轻浮了? 我在这里干什么?快十四年了,我什么都没弄明白,还犯下了没办法饶恕的错误。 我坐到了草皮上。大家都回更衣室了,看台上也没几个观众。只剩我和涛涛了,在匆匆赶往医院探望穆铮之前,我做了一个决定,缓缓解开了自己球鞋的鞋带。它是爸爸妈妈在开学前送我的,最新的款式。喷漆似的鲜亮色泽在球鞋的两侧跃动,洋溢着运动的朝气。 “涛涛,我可是很爱干净的。所以,骁飞要是不嫌弃的话,你把这双鞋给他吧。还挺新的,我就穿了两个月。”我把鞋提在空中,红着脸抖了抖肩膀,“要是不合脚,或者他不喜欢,你就给别的有困难的同学吧,你自己穿也行。” “不是,柯柯,我不是这个意思,再说了,骁飞肯定也不好收你的东西……”他没接过去,连连摇着两只手,一副想努力跟我解释的样子。 “好啦,好兄弟,我懂的啦。你就给他吧,毕竟那双鞋子是我们大家送你的礼物呀,我想让你穿回来嘛。”我对他笑了笑,“我之前那双鞋穿着也挺合脚的,这双太新了,反倒有点不习惯呢。” “那你到更衣室换了鞋再给我吧。”他还是难为情地皱着眉头。没时间墨迹了。我一把将鞋塞到了他怀里,说自己要去看穆铮了。讲完就朝更衣室那里跑,也没顾着自己脚上只剩下一双球袜了。 [1]相对而言,角球区护球是比较正常的消耗比赛时间的方式,很多强队在比赛的最后时刻也会通过这种方法守住胜果。“卧草”(诈伤倒在场上拖延时间)、换人时故意慢走、迟迟不开定位球也都是拖延的方法,后面两种会吃到黄牌,而“卧草”本身的争议则更大一些。柯柯所接受的其实也只是角球区护球而已。 a组第三轮比赛 江元外校3:1结绮中学 一中分校0:1江元一中 江元外校3胜0平0负,进10球,丢4球,净胜6球,积9分 结绮中学2胜0平1负,进6球,丢6球,净胜0球,积6分 江元一中1胜0平2负,进6球,丢7球,净胜-1球,积3分 一中分校0胜0平3负,进1球,丢6球,净胜-5球,积0分 江元一中队内数据 射手榜 球员进球数 穆铮2 阎希2 叶芮阳1 米乐1 助攻榜 球员助攻数 阎希2 米乐1 黄敏学1 10 一分钟的黑暗 到医院时已经过了五点半,教练直接带我去了病房区。穆铮斜靠在床上,似乎是刚刚才躺上去的,黄敏学和他爸爸坐在床边。单看他们父子俩的眼神我就不寒而栗。事情可能比我想得要严重得多。 “检查做过了吗?” 他们三位不约而同地微微点头。赶在医生下班前做完的,黄老师说,具体的结果要明天才会出。 “我们赢了吧?”穆铮一点精神都没有。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怎么可能想到不久前的他还在绿茵场上奔跑,拼着命为我们打进了制胜一球。这赛季实在是太艰难了,穆铮的进球给我们带来了首胜,让一中在三轮以后还能勉强告诉自己,我们仍然活着。 我十分用力地点了头。 “一比零?” “一比零。” “太好了。”他如释重负地笑了,把身体往枕头上靠了靠,“这是我最后一场比赛了,赢了就好。” “哪有?回主场还得靠你呢。”我说着,看了眼一旁的学学。他也伸出手拍击了一下穆铮露在外面的胳膊。 可他只是淡淡地晃晃脑袋,像一口快停止震动的钟。 “跟周老师说了吗?”教练问黄老师,后者摇头,说穆铮不让讲。教练问为什么。穆铮说,妈妈这周去上海赛课了,不想打扰她。 一听这话我就好难过。为什么我的朋友都是这样的人啊?永远都把事情憋着,一个人去承担。米乐是这样,穆铮也是这样。 “你这个小孩啊。”我觉得教练的嗓音都变了,她轻轻抚摸着穆铮的额头,又责难又心疼。这些老师都是从小看着穆铮和学学长大的吧,对他们知根知底。谁也没多说什么,似乎默认并尊重了穆铮做出的决定。 “谢谢你们今天来看我。黄老师、王老师、学学,还有队长……你们该回去了。家里还要做饭呢。”我知道穆铮现在肯定很不舒服,但他在尽力表现得状态好一点,并保持着自己长久以来的阳光和礼貌,让大家足够放心,放心到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的程度。 “再待会吧。大家聊聊不挺好的吗?”黄老师说。 “没事的,黄老师,真没事的。你们还有自己的事呢。我能处理好。”他努力把胳膊抬了抬,握出一个看起来还有一丝力量的拳头。但他笑得好吃力,连我都骗不过。 “爸,王老师,队长,你们都回去吧。我陪他。”学学说,“就像以前那样。” “你作业还没写呢。”穆铮摇了摇头,幅度小到让人看不见,但他确实摇了,“回去写嘛。” “什么时候了,你还给我扯作业?作业有这么重要吗,能当饭吃?”学学的回答好冲,估计世界上没几个学生敢当着老师的面说这种话吧。 他们没有责怪学学,教练还拍了拍他的后背。 “反正结果也得明天出,等明天你再来嘛,好吗?”穆铮像是在哄学学,仿佛学学才是一个生了病需要照顾情绪的小孩。 “那个……”我挺久没发声了,突然有了种冲动,想提出一个更好的建议。他们都看向我,大概这时他们才意识到我的存在。 “我作业写好了,家里也没什么事,今天我在这里陪穆铮一会吧?” 他们没有回答。我低下了头,用鞋子悄悄蹭着地面。 “也好。我还挺想和队长聊聊的。你们都回去吧,明天再见,好吗?”穆铮竟然答应了,两位老师没什么意见,起身对穆铮说了几句好好吃饭、注意休息的话,便带着学学走了。我送他们出病房的门,学学在门后一把揪住了我。 “队长,全交给你了。”他的声音在发颤,像在祈祷或哀求。不,发颤的不只是他的声音,我看到他在我身前发抖,抖得让我起了错觉,医院走廊上通亮的灯光仿佛都在和他一同晃动。我骤然感到事情的严重性,学学正在把一件极为重要的任务交给我。 “放心吧。”我不由张开手臂,他没有犹豫地抱住我,勒得非常紧。他的额头撞到了我的喉结上,嗓子里一股阻塞感。 “你答应我,明天我来的时候,穆铮是好好的。” 我应该不止答应了一次两次,直到他松开我,乖乖跟黄老师回家去了。 这真的太不像我认识的黄敏学了,那个受伤倒在地上都能咬紧牙关,硬撑着一声不吭的小孩。他在病房里就快哭了,等他松开我以后,我才发现自己肩膀上湿了一块。他一定是不愿意让穆铮看见。 不,这么说的话,学学还是那个学学。他没变。 我回病房了。穆铮有气无力地平躺在床上,眼睛半闭半睁。我在他的床前拉了把椅子,坐下后却不知说点什么好。最终还是他先开的口,问了他下场后比赛的细节,然后又问了点米乐家的事。我一一回答,对话好像英语课本上的口语练习。他说什么,我答什么,没有多少情感,也不用怎么思考,就是单纯地说话。 饭点到了。病房里暂时只有两个病人,另一位是个姐姐,她孤身一人,绕过隔开病床的帘子时我们才见到她。她头发有点散乱,穿着病号服,对我们两个小孩露出了友善的笑,让我觉得她很和善。她走路一瘸一拐,好像是受了外伤。我有点想去扶她一下,但她不一会就走远了。 她是去食堂吃饭了吧。我问穆铮要不要去,他说想再躺一会。给病人送餐的餐车在病房外摇起了铃,于是我提议去买餐车上的饭。虽然可能没有食堂里的好吃,但能填饱肚子。他答应了。我就买了两份盒饭,拎回来后他问我多少钱,我说十五。他说他记住了,回头转给我。我把穆铮扶起来,靠到床头,再将病床上的小桌子支开。晚饭期间的住院区安静得出奇,偶尔能听到一些翅膀扑棱的声音。一定是飞蛾,它们又在徒劳地撞击灯罩了。这算是增添了一点生机吗?但并不是所有活着的东西都能带给人生命感的。我不喜欢这声音。穆铮在缓慢地嚼着青菜,医院餐车的青菜几乎是用水过了一遍就塞进盒饭里的,没有放一点油,倒也清淡得很,嚼起来竟挺有节奏感。变成盒饭的青菜是死了的吧?真奇怪,死了的青菜比活着的飞蛾更让我感受到生命的存在。 吃完饭以后,我收拾了桌面和饭盒,重新坐回到床边,和穆铮面面相觑。我从他的眼睛里察觉出了无力,那是属于病人的无可奈何。我自己生病的时候,弦弦老说我是一只小病猫。但我只是没有精神,而不是无力——或许是因为我知道我会好起来,很快就会回到健康人的世界。而穆铮的这双眼睛里渗透着疲乏与倦怠,不只是疾病抽走了他的力量,似乎有别的什么东西在缠绕着他的精神。我从没想过我会在穆铮的眼睛里看到这些,长久以来,他都是我们球队最阳光、球技最好、体力最充沛、身体素质最优秀的那个球员,每每为我们冲锋陷阵、摧城拔寨。他竟然会生病,会生这种让眼神变得如此无力的病。 硬汉也会倒下吗? “队长,你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他突然问。 “叫我柯柯吧。我爸爸是工程师,妈妈在单位做培训,相当于老师吧。” “这样呀。我妈妈你认识的。你猜猜,我爸爸做什么?”他还是显得虚弱,但或许是吃了饭,有点精神了,似乎很想和我好好聊聊,不再是你问我答。 “嗯……我猜你爸爸是体育老师?” “不对。”他笑着摇头,幅度还是很小,小到让我有点想说你不用摇了,我看着好心疼。 “那就是足球教练?裁判?或者是运动员?不一定是踢球的,可能是长跑或者跳高,要不就是打篮球的?”我一连猜了好几个,想着总能命中吧。 “都不对哦。我爸爸呀,是警察。”他仿佛知道了我的心思,没有摇头,而是伸出手摆了摆食指,随即缓缓地把胳膊垂下去,“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为了救人牺牲的,是烈士。” “我很遗憾……”这话在现实中说出来一定特别别扭,满满的翻译腔,但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没人教过我,我大脑里想到的就是在哪本书或者哪部电影里看到的话。 “所以……我明白了,你为什么那么勇敢,那么关心别人。你爸爸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我都不知道自己急匆匆地在说什么。长久以来,我以为我是身边所有小孩里(除了姐姐以外)唯一一个很早就失去了亲人的,所以总想着要找一个和我有类似经历的人,说不定能说点心里话。今天涛涛跟我说骁飞家的事时,我也很短暂地这样发愣过。那时骁飞走远了,要是他亲口对我说他爸爸妈妈都不在了,我会是什么反应?不知道。但穆铮跟我说了他爸爸很早很早就牺牲以后,我脑袋里一片空白,像是盖满了刚刚印刷出来的试卷,带着有点烫的温度,印刷机还在耳边嗡嗡作响。我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 怪不得我们从来没见过穆铮的爸爸,也没听他或者其他人提起过。 “我很勇敢吗?” “嗯!” “一点也不。” “你就是很勇敢呀,我们在一起踢球都一年多了,我看不出来吗?” “那也没什么用,我想我快见到我爸爸了。” “什么?”我抬头看着穆铮,心里像打翻了一盆滚烫的红油火锅,火辣辣的汁水还自下而上地冲击着头脑和眼睛。 “就是说,我要死了吧。” 在过去,我和姐姐说过类似的话,但说这话时都没有当真。我是在释放情绪,是在想象。死亡和大多数小孩无关,只是发生在他人身上的事,被拿来当谈资。尽管我见识过它的恐怖,但谈自己的死亡时,我依然觉得它与我还有距离,还有远到看不清的距离。 光想想我对姐姐胡说八道的那副嘴脸,我就觉得自己应该被狠狠地扇一耳光,太欠揍了。但穆铮没让我恼火,反叫我害怕,害怕极了。他是怎么做到说这话时波澜不惊,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的?他那么平静,仿佛在讨论一个和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人的生死,带着确信无疑的语气。 “你到底是什么病?不是明天才出结果吗?” “我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他的脸上写满了惨淡的无奈,“我的噩梦又回来了而已。” 我问他什么意思,于是他跟我谈了他的病。就在他父亲去世后不久,他老是恶心呕吐,精神状况非常不好。到医院一查,才发现问题很大。他告诉了我的病的名字,我当时的脸色铁定难看得吓人。那是我们每个人都不希望自己或亲人染上的疾病。它至今存留在世界上,每年都会夺走无数人的生命。但它的易感人群是中老年人呀,怎么会发生在小孩身上?我问。穆铮说,就是撞上了呗,没什么道理,也没什么办法。所以,在小学二三年级,他频繁地出入医院,吃药、挂水、住院治疗。那是一个过于痛苦而漫长的过程,爸爸不在了,妈妈一个人照顾他,每天在医院和学校奔走之余还要及时上课与批改作业,教育学生的工作一点都没落下。她瞒着学校的所有老师,直到后来黄老师知道了,向学校反映,才由他来给周老师代课,让她得以更好地照顾生病的儿子。 “我把妈妈和家都拖垮了。”这句话听上去比那句“我要死了吧”沉重得多,“掏空了,东西一点不剩了。” “你别这么想。周老师,她,她是你妈妈呀。有哪个妈妈不想要儿子健健康康的呢?” 我好没用,穆铮都还没哭,我就先哭了。本来应该由我来安慰他,让他坚强一点的。我在干什么呢?我就不能控制一下自己吗?但就是没办法,没一点办法。我要是弦弦就好了,他一定能忍住的。 “在三年级要结束的那年,我觉得自己快死了。山穷水尽了,家里没钱,我的病没有好转。我偷偷溜到学校过一次,那是在放学以后,没人见到我。我就在班级的课桌上趴着,因为从医院溜到学校的路好长,我太累了。休息一会后,我精神好了点,就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字,留给我的老师同学,‘我要走了,再见’,署上自己的名字。后来我想呀,那时候也是有点耍帅呢,有没有武松在鸳鸯楼上写字的感觉?但是,我真觉得自己活不到四年级了。等四年级一开学,同学们回到教室,班主任就会在讲台上说,有一位同学不会再回来了……” “可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是呀。我都不相信有奇迹了,但它发生了。那件事发生以后,我被我妈狠狠骂了一顿。我第一次看到她在我面前哭。我失踪了一个小时四十二分钟,她以为再也见不到我了。要不是有病,她非揍我一顿不可。你没想过周老师会打人吧?我爸从不打我的,都是妈妈打,可凶了。你爸妈打你吗?” “也打,不过我挨打的时候,我弟弟会出来说,愿意跟哥哥一起受罚。我弟不怎么犯错,他帮我说话,他们就停手了。” “有弟弟真不错。要是我有个弟弟妹妹,或许……我就能更坚决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吧。” 什么? “你在说什么?”我猛地站了起来,声音也变大了不少,有点吓到了他。 “你怎么这么激动?”他有些诧异,而我更诧异了。 我不能想象,穆铮这样阳光的小孩居然动过自杀的念头。尽管我可以理解,我也知道那是句假设。但在今天这个时刻,我要时刻提防,提防这个噩梦般的念头再一次从他的脑海中浮现。我要谨慎,像个猎人,把这个黑暗的想法像草丛中的猎物一样抓住,彻底消灭。而我又要注意,不能打草惊蛇,刺激到病床上的人。我必须沉着,必须冷静。 “起初谁都不清楚我生了多大的病,我自己捅了娄子,这下地球人都知道了。班上的同学给我捐过一次款,我和妈妈都没收。他们就一人写了一封祝福的信,还给了我九十九只亲手叠的千纸鹤。那些信我至今都留着呢。那段时间我总感觉自己一闭眼,一睡着,接着就会不明不白地死掉,都不知道自己是几点几分死的。可是看到同学们给我画的画,那些笨拙又认真的字,看到妈妈睡在床那一头的轮廓,我就想,还是得活着吧。还是活着好。” “是呀,活着好。” “对了。其实有一个人是在其他同学之前就知道我生病的。” “是学学吧?” “没错。他每天都来看我,抱着他的小吉他,给我弹各种歌曲。他说,等我好了,他就买一把真正专业的吉他,然后我们俩找人组一个乐队,他当吉他手,让我当主唱。其实我唱歌唱得很一般,我更喜欢贝斯。但每当他给我弹琴,我就很想去唱。病房里的病人都很好,当年学学弹得远没有现在那么出色,我们俩有时是在制造噪音。但他们没说过我们,都在默默听着,为我们打过节拍。懂音乐的还会指点指点。一个病房里的病人大多和我有一样的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时我睡一觉,醒来以后床就空了。这意味着什么呢?你知道的。学学每次发现有了空床,就静静地在那张床上坐一会,拨动他的琴弦,为离开的人弹一首送别的曲子。学学肯定是我们学校最好的吉他手,比高中部的学长弹得都好。我总感觉他弹的时候是倾注了灵魂的,不只是他自己的灵魂。 “再后来,我的身体似乎好起来了,各项指标都在恢复正常。也许是心理作用吧,也许是治疗起了效果。当医生告诉我,我可以回学校了,我真觉得自己像个被释放了的死刑犯。我又可以上学了,又可以踢球了。对了,你看过一部电视剧吗?主角也是个会踢球的小男孩,第一集就被天上掉下来的闹钟砸了,差点死了,第二集最后才醒过来。等他回班上,全班同学都为他鼓掌。我回学校的那天比电视里还隆重呢,全班同学都起立迎接我。那时在上课呢,学学居然什么都不管地从座位上跑过来,在门口一把就搂住了我,差点被勒死了。我没想过我能活着回来,我以为在黑板上写字的那次就是永远的告别了。但我活下来了。学学松开我以后,徐牧递给我一张纸,我在大家的注视下叠了一只纸鹤。它是第一百只。它们现在都挂在我房间里呢。” “所以说活着多好呀。都战胜过一次病魔了,这次一定也没问题的。何况检查结果还没出来,说不定没事呢。” 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收尾,尽管我的脸色一定很苍白。不只是因为担心面前的人。 奇迹是不会发生两次的。我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复发就没希望了。他说。 我说不,既然发生过一次,它就可能发生第二次,你要有信心,像你在球场上那样有信心。球队、乐队还有你们班的同学都在等你回去。而且,更重要的是,你妈妈和学学都要你陪着呢,你不能随随便便走的。 妈妈不在这里呀,学学也不在。穆铮轻轻笑了笑,看着我。看得我毛骨悚然,同时又火冒三丈。 “你敢!穆铮你这个王八蛋,不许胡说八道!” “我胡说什么了?” 我感到了挑衅。不知道我对姐姐乱讲话时她有没有过这种感觉。 “你冷静一点,我只是想和你聊聊。你要知道,我没法和妈妈或者学学聊这个,对吧?”他还是那么有礼貌地示意我坐下,顺带压住了我的火气。 “你读的书多,人也很温和,在球队里大家都很喜欢你。我从始至终都觉得你最适合当队长了,那天我给你投了票,也让学学和徐牧投给你。”他说,“虽然我们俩平时不怎么说话,但我还是很信任你的。所以才想跟你谈谈这个问题。” “对不起,我错怪你了。我以为……”我把“以为你想自杀”这句话咽到了嗓子里。 “以为我想自杀,趁妈妈和学学不在的时候?”他笑了。 没吭声。 “今天来的路上,我想过这个。”他的语气依旧毫无波澜。 “想也不准想!”我立刻把他的话顶回去。 “你读过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吗?” 我没有,而且听了他这话,我也摸不着头脑。但他随后说了书里的一个故事,我大概就有些明白了。他说,维特和他的朋友阿尔贝特骑马出去玩,阿尔贝特带着一把手枪,没装子弹。维特把枪要了过去,突然用它对着自己的脑袋。阿尔贝特吓坏了,把枪夺走,絮絮叨叨了好一阵子,问维特想做什么。维特说有什么关系,反正没子弹。阿尔贝特说,没子弹也不行,自杀是愚不可及的。维特不高兴,认为有这种想法的人才愚不可及,从来不考虑别人做某件事的意图就妄加评论。阿尔贝特说,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一些行为本身就是恶劣的。两个人没法真正地交流沟通了。 “你什么意思?你是维特,我是阿尔贝特?好吧,就算是这样,你觉得我是个白痴,愚不可及,但我还是不能接受自杀。”我好气,浑身上下都有点打战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我想,如果我们要聊这个问题,你得先让我把我的想法说完,不要听了一点就打断我去发表你的意见,因为生病的是我。可以吗?” 我答应了。 “我想过,人到底有没有权利结束自己的生命呢?其实我想得可能跟你差不多。要是我有个朋友突然跟我说他有自杀的想法,我的反应会和你一模一样,我会很生气地命令他,让他好好活着,接着讲一大堆阿尔贝特说过的话。我会告诉他,生命非常美好,亲人和朋友都很关爱你,自杀是愚蠢的、自私的,你要想想,如果你死了,你的父母会多伤心,朋友会多难过。没有天堂地狱,人死了就没了,什么都没有了。你活得再难受、再痛苦,那终究是活着。柯柯,你是这样想的吧?” 点头。 “所以,你懂的道理我都懂呢。” “那你为什么还想要不要自杀?”我质问他,间或擦自己的眼睛。他把床头的纸巾递给了我。 “我刚刚说了,这个病是一场噩梦。我以为我醒了,可它一直都在,没有远去。还记得初一的班赛吗?那天你们生学学的气,我来道歉。我骗了你们。我没有受伤,而是我身体非常不舒服。所以你明白为什么学学那天很想赢,说话又特别不好听了吧?他心情不太好。还有去年第一场比赛,踢理工附中,赛后我在厕所找到你,妈妈那天带着你们开读诗会。你走了以后,我躲在厕所里吐。” “可你为什么不跟你妈妈说呢?” “我得确认自己是不是复发了。每过一段时间都要检查的,我都习惯了跟学学往医院跑了。之前几次不舒服,后来都没有确诊。在确认之前,我死都不能告诉她。妈妈年纪大了,身体也没有以前那么好。要是我没问题,却告诉她我哪里不舒服,肯定会制造恐慌的。妈妈经不起我的病再次复发的,你明白吗?她这辈子过得太难受了,从小外公就去世了,结了婚没几年爸爸也走了,我又得了病。要是条件好一点,妈妈说不定能成一位作家或者教授呢。我拖累她了。” “你别这么想。你妈妈既然决定把你生下来,肯定是想看着你健健康康长大,去实现你的梦想的。” “要是没有我,她也许能过得更好吧,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吧。” “不。正是因为有了你,她才能好好地生活。”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呢?好像你才是周老师家的孩子。”他苦笑着,“没有人有权利替我妈妈说这种话。” “那你也没权利认为你妈妈没有你会过得更好。” “我真没想到,柯柯你这么喜欢抬杠。” “抬杠的是你!我还以为穆铮很阳光很勇敢呢!” “我很勇敢吗?在得病以前我以为自己很勇敢,像爸爸一样勇敢。但这个病把我压垮了、榨干了,一点精力都不剩了。你以为我在二三年级时老感觉自己快死了是夸张吗?现在说出来是在耍帅吗?你没得过这个病,根本不知道它有多可怕。不只是把家人都拖垮了,还有我自己的精神。每周都是做不完的治疗,我才十岁不到。你在十岁的时候见过病危通知书吗?你知道上面都写了什么吗?要我背给你听吗?那是我距离死亡最近的时刻。你知道死亡的感觉像什么?你体会过吗?它就像一床棉被,盖住了你,你动弹不得,喊也喊不出口,它一点点覆盖你的身体,不断地下压下压,把你压到床里面去,压到大地上,凝固起来,变成一团什么都没有的肉,一种绝对的空白……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吓到你了,对不起。说说治疗的事吧,一套流程走下来,大人都受不了的。就像是严刑拷打,或者宣判了死刑又不执行。人的意志是有限的,它会被一点点消磨干净。疼起来的时候,浑身上下每个器官都搅在一起。你有过这种感觉吗?最可怕的是,你根本不知道痛苦在什么时候会停下来。哪怕是枪毙,犯人知道疼一下就结束了。而我根本不知道要疼多久。它一点希望都不给你。站着不是,坐着不是,躺着也还是疼。忍着也疼,喊出来也疼,有什么办法呢?人被疾病给彻底摧毁了,一点尊严都不剩下了,我不想让自己在妈妈面前龇牙咧嘴地哼哼,不想在床上翻来覆去、乱踢乱蹬,可我怎么办?在那一刻想到的就只是赶紧结束吧,赶紧停下来吧,我受不了了。只要能停下来,要我付出生命的代价都可以。它太漫长了,一眼望不到尽头。 “我承认,我的一些想法是很自私,你也可以认为我懦弱、愚蠢。但是人的意志可能没有那么顽强,我就是普通人,就是个小孩。我说妈妈受不了我再复发一次,这是真的,当然也是一个借口吧。还有一个原因是,我自己没信心再来一次了。我之前已经尽了我在那个年龄所能尽的全部努力,即便看不到希望。当然,奇迹发生了。但人不能总是期待奇迹的。今天我又躺在这里了,这就说明那也不是奇迹,只是我多活了几年。就像一场梦,它现在醒了,我又回到了过去。我不知道这次会不会好,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经受一次那种漫长的治疗。最害怕的就是,钱花光了,妈妈被我拖垮了,我还是得死。我见过这种事,就发生在朋友身上。” 穆铮说这一席话时仍异常平和,脸上甚至带了一丝微笑,这就是暴风雨来之前的平静吗?可怕的疾病来没完全覆盖到他的身上,但他明确知道自己这回逃不掉了。 我必须说点什么,让他有信心接受治疗,有信心活下来。但除了说教以外,我还能讲什么?就像他说的,我没得过这种大病,根本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利说那些无关痛痒的话。我讲再多都是容易的,因为面对病痛的是他。 在无数个过去的日子里,我设想过,要是能有重新来过的机会,让我能把弦弦留在这个世界上,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去做,甚至去牺牲自己。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离开的人注定没有重新出现在这片大地上的机会了。而今天,穆铮就在我的面前呢,死亡的阴影在三年后再次萦绕到我朋友身边,我似乎被给予了一次机会,去保护,或者说去救赎。我想到了鲁迅先生的那篇小说,和梅梅聊过后看的。一个垂老的女人问一个读过书的年轻人,人死了有没有灵魂,有没有地狱,死去的人能不能再见到。年轻人支支吾吾,最后逃走,当晚这位不幸的女人就死了。穆铮在等待我跟他说点什么,我可以说任何我想说的话,但我知道自己能说的话非常有限。而且,无论我在这个对无数人而言异常平凡的夜晚说了什么,它都会有相应的责任与代价,不管我能否承担得起,它都会到来。 我好害怕自己会给出糟糕的回答。 “可是……我们得打起精神来呀。大家给你写的信,还有学学弹的曲子,创造奇迹的不是这些东西吗?你能挺住的。我也会陪着你。你不是喜欢海明威吗?就像他说的,‘一个人可以被摧毁,但是绝不能被打败’。《老人与海》你肯定看过……” 我正想说下去,他却笑着打断了我。 “你知不知道,海明威最后用他的猎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其中一个原因是,他得了太多的病,写不出东西,活得一点尊严都没有了。” 妈的。我说了什么。 我好像被猎枪的巨响震聋了耳朵,只留下一点点潮水的声音在飘荡。 “我确实很喜欢海明威——可不只是因为他写了《老人与海》哦。你看过《乞力马扎罗的雪》吗?《太阳照常升起》?《永别了,武器》?《丧钟为谁而鸣》?几个月前赵蕤提过它们,就像在昨天呀。有时我真以为自己是小说里的主人公呢。‘我们一定要尽全力。’‘你尽吧。我累了。’‘我只是憎恨死。’‘这不过是个卑鄙的骗局。’‘我想送你回旅馆’。‘不用,谢谢你。’‘只有在死亡姗姗来迟,而强烈的伤痛让你失去尊严的时候,才是糟糕的。’‘这么想想不也很好吗?’” 我草草地回答没看过,他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 “你知道我名字的来历吗?”见我不知所措,他倒是换了个话题。 摇头。 “一位很好的诗人,妈妈喜欢他写的诗。他叫查良铮,还有个堂兄弟叫查良镛,这个人你一定知道——他的笔名是金庸。查良铮也有个笔名,叫穆旦——就是我这个穆,你明白了吧?穆旦的诗我也读过一些,也喜欢。但是柯柯,有时文学的力量没有那么强大呢。当病痛真正抓住我,学学的吉他都会让我烦躁,认为这声音吵闹,更没有心思去看书了。就是这么残酷,病魔一下就能把我们用文学和音乐构建起来的理想毁掉,连带我的生命一起毁掉。” “你说得对,我甚至很同意你的看法。我也经历过一段非常非常黑暗的过去,那时候我看文天祥的《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看是看了,但对我来说那就是两行字而已。我感觉不到那一腔正气,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它帮不了我。但是……我想,勇敢并没有想象中的要求得那么高。在无比黑暗、一点道理都不讲的情况下,人只要努力活着,那就是勇敢的。活下来的都是英雄,无论多么平凡。我们的生活里有很多美好的事,值得我们活下去。” 我觉得自己的眼睛和情绪失控了。但头脑和话语却是清晰的。 “我知道病痛的折磨会有多残酷,虽然我没生过病,但……我告诉你吧。三年前,我的弟弟去世了。因为一天晚上我以为弄丢了自己的手套,他替我去买,结果出了意外。赵蕤当时也在,差点连他都死了。过去的三年是很黑暗的,我想,我这三年来的痛苦可能和疾病带给你的痛苦有相近的地方吧。我和他从小在一张床上睡觉,是真真正正一起长大的。有一天,他毫无预兆地消失了,再见到他时已经隔了一层玻璃。我再也碰不到他了,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甚至都不能跟他斗嘴吵架了。我觉得我这辈子都完了,因为不是我自己犯病,非要他去买手套,他根本就不会死的。 “穆铮,你别死,可以吗?算我求求你了,你别死。我知道,你再去治疗会很难受,我理解,非常理解。而我,我再失去一个朋友,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对不起,我感觉自己在威胁你绑架你,可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我就是想说服你,想让你好好活着。要是能把痛苦分一半,我愿意跟你一起承担。唉,我说得好听。要是能分担的话,我知道周老师或者学学肯定会最先上去帮你的。但是,穆铮,你别死。好不好?求求你,别死。别。” 我像个小弟弟一样拽着穆铮的胳膊哭,好像在用全身的力气把一个要远行的大哥哥留下来。早上在半梦半醒时做了一遍这样的事,晚上又做了一遍。除了这样苦苦哀求,我再没有一点办法了。 他帮我擦了眼泪,等我鼻子抽得不再那么厉害后才开口: “那个……我可能见过你弟弟。他是23号,对吧?” 边擦眼泪鼻涕边点头。 “一定是他。我跟他踢过一场比赛。那天你不在,赵蕤是门将。那场比赛势均力敌。我先进了一球,比赛最后时刻,他一个人从边路带球,我们的边卫、后腰和中卫围追堵截,却都被过得干干净净,中卫还被晃倒了。这完全是自己带出来的单刀机会,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面对出击的门将,他打的是近角,非常果断,门将毫无办法。而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进完球后没有庆祝,只是抱起球往中圈跑,还想争取时间再进球。我们所有人看着他,他也一路目视我们,那副表情没有挑衅,没有回击,也没有兴奋或者焦急。要是我过掉对方整条防线再进球,来一个滑跪庆祝都不足以释放,起码得做个空翻,虽然我也不会翻就是了。而他居然是这样心止如水,这比任何场面都震撼我。” “那应该就是弦弦踢的最后一场比赛。”我说。 “这样……”他沉思了片刻,接着说,“其实柯柯,你和你弟弟不太像。不过嘛,都给人一种生命的感觉。新鲜、鲜活,充满情感,无论有没有释放出来。这个世界挺糟糕的,黑暗的地方太多,但看到你们,尤其是今天你跟我说了这么久的话……我觉得世界上还是有挺多美好的东西吧。当然,我也一直在被大家关心。今天受你照顾了。不,是受你们兄弟俩照顾了。虽然你说的话也不是那么有说服力,但我感受到你的努力与情感了。我很感动。” “欸?所以……你,你不会去自杀吧?”我试探性地问。 “我没说过我要自杀呀,只是想到过,然后今天想跟柯队聊聊。”他脸上露出了狡黠的表情。 “想也不准想!” “又来了,你就没有过一些灰色的念头吗?太阳都有黑子呢,但太阳始终是太阳。前几天我看到妈妈在读的一本书,腰封上有一句话,‘一分钟的黑暗不会使我们失明’,就是这个意思嘛。我心里有数。” 说着,他做了一个我无比熟悉的动作。看到以后,我竟然放心了不少。 “那你是答应我了,不可以死。” “只要能活着,谁想死呀。”他一摊垂下来的手,“别的不说,我死了,妈妈怎么办?我才不能丢下她一个人在这世界上呢。” “啊穆铮你这个大坏蛋,你在钓鱼吗?想看队长出丑是不是?等你好了,我要狠狠地罚你,一点面子都不给你!”说着呢,我又哭又笑,爬到床上伸出手来狠狠揪了一把他的脸,就像姐姐以前揪我脸一样。 “那个,柯柯,现在几点了?”他挣脱以后问。 “七点不到,怎么了?” “你帮我一个忙。” “说吧。” “带我出去。我要去一个地方。” 他看着我的那双眼睛里曾有过的疲乏与无力溃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我今天见过一次的坚定目光。 11 琴弦的呜咽 “周老师要知道你不舒服还出来,非骂你一通不可。到时候我也得被你连累,她治不了你还治不了我?”本来想跟穆铮开开玩笑,忽然觉得“治不了你”这句话不该讲。我下意识地捂上了嘴,小心翼翼地望向坐在另一扇车窗边的他。 “好啦,她不是还不知道吗?出了什么事,我一个人扛。”他对我笑笑。 “你确定你现在还好吧?” “没问题的。吃了饭又休息了一会,我好多啦。” 出租车寂静无声地穿过了大桥。我们在往江北行驶,现在七点多钟,桥上灯火通明,江面上却雾气翻腾,看不清两岸,仅余下模糊的灯光。待会可能要下雨吧,而我们正驶向阴云最密集的地方。 “小伙子,你的定位没错吧?”司机师傅又问了一次。 “一点没错,师傅。谢谢你。”他很有礼貌地回答。 “那有人吗?听说这几年都搬空了。以前真的热闹,生意也好做。现在不行喽。” “总有几个的嘛,毕竟厂区和楼房都在。我这次问得一清二楚,而且跟我朋友说了,今晚一定会到的。” 师傅没再讲什么。我倒是想了解,便问了他到底是去找谁。于是,在车内的阴影与车外的灯光花纹般的浮动之中,他告诉了我一个故事。 住院的那段日子里,穆铮认识了邻床的一位姐姐,她二十八岁,是老师。他记住了她床位上的名字,黎菀,尽管当时还不知道第二个字怎么念。同样的病,只是她更严重些。精神好的时候,她会耐心地教学学怎么去弹好他那把小吉他。调弦是多么必要,不是一句大差不差了就可以的。把握不好节拍,谱子记得再清楚,你也弹不出想要的效果。严谨又不失轻盈,她是音乐上的启蒙者,让他们从制造噪音进步到了制造还能让人听得进去的声音。学学那么喜欢音乐,除了黄老师对他有意无意的影响之外,这位在病房认识的姐姐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她向他们介绍了一支乐队该有的配置,进而是无数在乐坛赫赫有名的人物。小伙伴们还在音乐课上近乎牙牙学语时,学学和穆铮就在反复倾听和感受那些已成为艺术的作品了。时间证明了这位姐姐的品位。在长眠地下几年之后,她为两个孩子哼唱过的一段音乐在穆铮的小房间里再度响起。彼时,谱写了这首乐曲的歌手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得知这个消息,他们俩默默依靠在一起,回忆往事,看到树叶在十月的雨中落下。在那段黑暗的日子里陪伴过他们的人,她的生命已飘散在了风里。学学拨动吉他弦,穆铮仿佛听见一声远去的呜咽。 黎菀有个弟弟,和我们差不多大,比她小了快二十岁,常和爸爸一起来看望姐姐。她的父亲是个矮个子的中年男人,面色黝黑,总披着深蓝色的外套,一看就知道是工人。他牵着小儿子的手,不像父亲,倒像个大伯——还没老到像爷爷的程度。她妈妈来的次数不多,印象很深的是她那双大手。在冬日,手背上经常带有几道冻疮。比较严重的时候,会让人想到婴儿的小嘴。 她的弟弟乖极了。从不大声喧哗,每次进病房都会朝望他的人点头、打招呼。衣服并没有多新或多好看,但总是穿戴齐整。他是能把旧衣服穿出乖巧与精神的小孩,翻好的衣领决不会起皱或发黄,外衣拉链拉得严严实实,裤脚也都牢牢地贴在鞋舌后面,鞋带从没散开或掉到地上过——这些对那个年龄的男孩子而言简直是天方夜谭。 第一次来的时候,他走到姐姐床前,姐姐让他坐下,他摇摇头不肯,爸爸倒是没客气什么,径直坐到了床尾。姐姐指了指一旁的床位,说这个小哥哥叫穆铮,还有个弟弟叫黄敏学,他们俩和你一样大,都会踢球。于是他端端正正地走到穆铮的床边,有些拘谨地喊,穆铮哥哥好,敏学弟弟好,我的名字叫黎彬,黎明的黎,文质彬彬的彬。穆铮记住了这个名字,也记住了他瘦瘦的身躯和蓬松的头发。学学问他,你踢什么位置?他说,踢过前锋,也可以拉边或者在中路。穆铮笑了,一个人能做我们两个人的事呢,真棒。姐姐看着穆铮说,等你病好了,你们仨可以一起踢球,我呢,就静悄悄地看。要是踢得好,拿了冠军,就教你们唱wearethechampions,皇后乐队的歌,意思是“我们是冠军”,champion就是冠军哦,记住了吗? 穆铮想呀,要真有一天,三个人成为队友,而黎菀姐姐给我们唱歌,那我和她肯定都已经好起来了吧。战胜病魔可比拿足球比赛的冠军难多了呢——到时候我可就是冠军中的冠军了。 姐姐,穆铮哥哥还好吗?黎彬无心的问题让病房陷入了沉默。白色的墙壁让这个不大的空间像一条在海里飘摇的透明小船,作为水手的病人们谁都不知道此刻的风平浪静会维持多久,自然也不知道等待他们的那条岸在哪里,何时将会抵达。健康的人尽管与病人风雨同舟,但他们的脚始终站在叫“生命”的海岸线上。得了病的亲人朋友即便就在身边,属于他们的生命之火却在风云莫测的大海上摇曳,永远不知明天是熄灭于对岸,还是重新回到此岸熊熊燃起。 他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他的身体很棒。你们会回到绿茵场上,迎着太阳一起奔跑,就像三棵追着阳光的小树。总会有这么一天的,不管我那时在哪里,只要走到阳台上,把窗户打开,我就能看到你们的身影,听到你们的小脚踢到皮球上的声音。她是这么说的吧,记不清了。孩子们听了都很开心,穆铮几乎产生了自己明天就会康复的错觉。 但现在回忆起这几句话来总有点不舒服。 穆铮有点嫉妒黎彬,不只是因为他有健康的身体——对于病人而言,每个健康的人都让他们意识到自己身体与处境的异样。世界真荒唐,两个一样大的小孩,都喜欢足球,都喜欢音乐,一个健健康康,可以去读书上学,另一个却躺在病床上,不知道第二天睁开眼的时候是在人间还是天堂。凭什么我是那个躺着等死的小孩呢?我做错了什么呢?每当这种奇怪的问题扑上来,穆铮就想掉眼泪。可是他能掉给谁看呢?妈妈在身边时他是不能哭的。她不在的时候他也不能哭,病房里比他严重的人可不少,尤其是隔壁的姐姐。还在读幼儿园大班的那一年,爸爸带着他跟学学去打疫苗。那是一个非常平凡的早上,云淡风轻,阳光温和,穆铮不会想到二十天后他的爸爸会成为英雄,并自此在他身边消失。医院的注射室里填满了小朋友,哭喊声不绝于耳,加上逃避的脚步和家长的追赶,闹腾得仿佛赶集。爸爸穿着便服,摘下了警徽警帽,就像所有的爸爸那样普通。他非常温和地对穆铮说,你待会先去,学学比你小。要是害怕了,可以哭,但别喊出来,因为喊出来了会更怕的,学学也会跟着害怕,明白吗?穆铮懂事地点了点头,牢记着爸爸的话。他发现学学也异常认真地听着,跟他一起点了头,幅度比他还大。那天他们俩是注射室里少有的没哭没闹的小孩,得到了护士和爸爸的表扬。 爸爸不在以后,穆铮没有忘记这种为人处世的方法。最多是埋在被子里流泪吧,不叫任何人看到,尤其不想让一旁的姐姐看到。偶尔之间,他觉得活着不只是为了自己,也不只是为了妈妈和学学,以及不在了的爸爸,他也在为隔壁病床上的人活。多活一天,身体变得更好一点,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希望的,尤其是旁边的姐姐。 不过还是被识破了。大白天裹着一团颤抖的被子,怎么瞒得过人家呢?她很勉强地走下床,拍打着那一团被子,问他怎么了。他说自己在换裤子。你换了十分钟了,她说。掀开以后,她看到他的脸哭得跟小花猫似的。想妈妈了吗?还是想你的小伙伴了?她问。他只是摇头。她说,把眼泪擦干,你可是小男子汉了,别哭。她躺回床上,哼了一段只有他能听见的歌曲,像黑夜里的窃窃私语,飘浮在天花板上的影子在稀释后缓缓滴落。穆铮问,这首歌叫什么。姐姐说,给你猜一个谜语,答案就是歌的名字。这个谜语出自一部叫《美丽人生》的电影,就一句话:当你叫她名字时,她就消失了。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如果我叫什么人,叫一声她就会消失,那我永远都不叫,一辈子都不叫。穆铮哭着说。不要消失,不要消失好吗?谁都不要消失。我好害怕。 别哭了,你真是个傻孩子。隔着床头凳留下的空隙,她对着他笑,面色苍白而温柔。这是个谜语呀。它的答案是silence,沉默。你一说话,沉默就消失了。要是不开心,你就说出来呀,让沉默消失,不开心的事也会消失的。 或许就是受了这句话的鼓舞,穆铮跑到了学校去,用粉笔在黑板上打破了他和同学长久以来的沉默。被揪回病房后,周老师狠狠训了一通瘫在床上的穆铮。她红着眼睛离开病房去给他洗衣服了。穆铮边吊水边自责,姐姐开了口,说你有一个好妈妈,以后别再惹她生气了。穆铮答应了。姐姐又问,怎么老见不到你爸爸?他死了,穆铮说。这样,对不起呀,小男子汉,我不是有意的。没事,姐姐,我知道的。于是她接着问,那么,你还有兄弟姐妹吗?没有,爷爷家就爸爸一个,我没有叔叔阿姨的。妈妈那边,外公去世得很早,妈妈从小和外婆相依为命。我一个哥哥姐姐都没有。学学是我最好的朋友了。哦,这样,那你更得对妈妈好点了,也更得好好活着,毕竟是带把的,你家的香火要传下去呢。姐姐哂笑。对了,你想过要个弟弟妹妹吗?想呀,我很想有,要是有个健康的弟弟妹妹就好了,我一定会当个好哥哥的。穆铮说。哪怕带着病我也要宠好他们,不过是没可能了,爸爸不在了。也不一定,万一你妈妈遇到了很好的人,想重组家庭呢,姐姐说,就像《家有儿女》里一样,你看过的吧?能接受一个不认识的人突然成了你的弟弟妹妹吗?穆铮扭着脑袋想了想,说如果妈妈想要再结婚的话,对方肯定是个非常非常好的叔叔,也会对我很好的。就算突然多了个没血缘关系的弟弟妹妹,我也能跟他好好相处的。那万一是个不懂事的小孩,他所有的事都需要你来照顾呢?姐姐继续问。不会吧?说实话,我现在这鬼样子能照顾谁呢?穆铮摇了摇头。只要我好起来,多熊的小孩我都能搞定。世上不可能有比现在的我遇到的困难更难的事了。当然,他没说这最后一句话。 那天不经意的闲谈似乎让穆铮模模糊糊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嫉妒黎彬。除了健康的身体外,他还有一个姐姐。一个温柔体贴,唱歌好听,上过好大学,吉他贝斯都玩过的姐姐。她要是健健康康就好了,我们要都健健康康就好了。 这种嫉妒彻彻底底地消失于三年级的夏天快要来到的一天。穆铮发现,黎菀的爸爸很长时间没有来医院看她了,倒是她妈妈频繁出现。而姐姐的身体每况愈下,吃的东西越来越少,整日躺在床上,除了眼珠外一动不动,去上厕所都要护士来帮忙拉起帘子。而与这相对的,穆铮似乎在渐渐恢复,至少精神比先前好多了。从妈妈跟医生护士说话的语气看,好像经久以来等待的奇迹正在悄然发生。穆铮并没有多高兴,这让他想起发成绩单的经历,先看自己的,再看一眼学学的,就不好意思露出开心的表情了。不过,现在落下了那么多课,就算回去了也得慢慢补,估计会掉到全班最后的。不会留级吧? 穆铮正胡思乱想呢,忽然发现学学真就走到了他面前,宛如幻想变成了现实。那天病房里恰好没有其他人,只剩两个病人和健康的学学。穆铮问他单元测试的成绩,还是老样子,除了英语以外都普普通通。干嘛一上来就问我考试的事啊,学学蛮不开心的,你脑子里难道只有考试啊?那你替我去考呀?我倒是想回去考试呢,还是上学好呀。穆铮笑了,也听到仰面躺着的黎菀细碎的笑声。 然后黎彬和他妈妈就来了。她老得好快又好厉害,就像那句成语形容得一样,一夜白发。她颤巍巍地向姐姐走过去,而姐姐好像也在等待这一刻,为此准备了很长时间。穆铮,她吃力地转头看向邻床,你昨天说好点了,是这样吗?我听医生说你可以适当地下床走走了。穆铮点头。小彬,学学,你们俩陪他到楼下玩玩吧,别太远,不能到医院外面,可以吗?与其说这是一个提议,不如说是姐姐的请求吧。他俩没有任何问题地答应了。把穆铮从床边扶了起来,尽管天气有点热了,还是七手八脚给他套了件外套。他们一左一右架着穆铮,还算轻松地出了门。黎菀的妈妈随即关上了它。 他们没下楼。黎彬说想听听,爸爸半个月没回家了,妈妈也不提他,问就说是出去打工了,说不定她会跟姐姐聊他。穆铮表示赞同。他想知道姐姐的身体到底怎么样了。 老头子是不是跑了? 没有。你这孩子,想的都是什么?你父母是这样的人吗? 没什么。我只知道有的人根本不配做父母,特别是把孩子的一生都给毁掉的人。 你什么意思? 你们不就是想要个带把的吗?我正念着书呢,过年一回家,突然发现多了个人。嗯? 什么叫带把的啊?学学低声问。黎彬也不解地摇摇头。他们望向穆铮,他脸红了。 你不喜欢彬彬吗?你把他带得很好,他可爱,懂事…… 是呀,我可喜欢他了。为了他我愿意放弃上海的那份工作,为了他我可以跟男朋友分手,为了他我没日没夜去工作,我都做了,一点怨言没有,不是吗?可你这个当妈的摸着良心说说,生他之前,你们和我商量过吗?问过你们女儿的意见吗?我根本不是家里的人吧。小彬是你们塞给我的。他没有错,我也只有爱他。他是个好孩子,这是我这么多年以来唯一的一点欣慰了。可你们呢?老头子说身体有问题,拍拍屁股下岗了。你嘛,还算有点良心,理发还是照理,但那个厂区还剩几个活人?弟弟不还得我来养? 菀菀,你冷静点,爸妈是有不对的地方,但家里总得有个男孩呀…… 是的,所以我是多余的嘛,你们要是一早把弟弟生下来就好了。他也快长大了,我也没用了,该走人了。忍忍吧,不会有多长时间了。要不你让老头子带着你一起走吧。让小彬再陪我一会,他是我带大的。等我死了,就叫他跟你们去享清福,成吗? 你别这么说,你会好的。彬彬还小…… 再小我也养不动了。医生都说了,到了这个阶段,除了等奇迹以外什么用都没有了。给弟弟省点钱娶媳妇,等着抱孙子吧,我说真的。我想放弃了。 你是不是很恨我们? 不恨吗?凭什么不恨?我那时才二十岁,还没有学会怎么处对象呢,你们就要我当妈了,世界上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当老师要考试,当医生要考试,当公务员要考试,为什么当爸妈就不要考试呢?你们有资格吗?我有资格吗? 可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嘛…… 所以就理所应当喽?别人家要男孩,我们家就一定要,把女儿榨干了也不管,是吗?现在这个结果,你们高兴了?弟弟高兴了?他要是知道得难过死。妈的,我就想气死你们,但一提小彬我就难过。他一点错没有,凭什么要他来承担这一切?你们偷偷摸摸生他的时候到底有没有考虑过有这一天?告诉我,你们想过没有? 菀菀,你别这么说,妈受不了。 现在知道难过了,早干什么去了?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我没几天了。我也是人,我也有感情,也有我自己的生活。如果我愿意,我可以要一个弟弟,像妈妈那样照顾他长大也没问题。我的确这么去做了,但这不是我的意愿,不是我的选择。你们稀里糊涂把他生下来然后说自己养不了,就推给我。我一辈子就这么给你们毁了。算了,说这些有什么用呢?生气还得折寿,您老人家还是好好活着吧,别让小彬变成一个没了姐姐又没了妈的孩子。 穆铮和学学都注意到黎彬在发抖了,像大冬天只穿了一件单衣站在雪地里。他们不住地轻轻拍打和抚摸他,像两只小狗在照顾因饥饿倒在地上的同伴。黎彬在克制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虽然已控制不住眼泪了。 不说话了?老头子人到底去哪了?跑了吗? 别这么说。妈有钱了,病还得接着治。 你哪来的钱?给比尔盖茨剪了个头? 爸妈老了,不中用了。家里还有点存款,加上跟亲戚们七拼八凑,够了。我去问了医生,可以给你安排手术。要不,就治治看? 拉倒吧,咱家还剩多少钱我没个数?少胡说八道了。那些个亲戚哪还有愿意借钱的?人家躲着你还来不及呢。你就直说吧,这钱哪来的? 妈不能说。 敢做还不敢当了? 妈不能说。 有什么不能说的?我都是要死的人了。总不至于是老头子去偷去骗的吧?谅他也没这本事,只能欺负欺负女儿。 不许这么说你爸爸。 你们这样的父母,做出这样的事,还不让快死的人抱怨抱怨? 你爹先走了。 什么意思? 他腰不是一直不好,要不也不至于干不动了。为了给你攒钱治病,他去打工了。 是给弟弟攒彩礼吧? 半个月前工地出了事故。别的工人都年轻,你爹跑不动了,就没走得掉。你看看,这是赔偿的单子,三十万。 妈妈不是对我说,爸爸是去外地打工了吗?黎彬的声音轻得像薄薄的纸,一张小脸在痛苦地抽搐,穆铮和学学意识到自己这种近乎机械的拍打根本起不了安慰的作用。他们俩正慌得一筹莫展,黎彬突然猛地站起来,向楼梯口那里冲去。学学,你快去追他,我跑不动,你抓住他,别让他出事。穆铮边哭边尽力压低声音说。学学二话不说就跑出去了。沉重的无力感击中了门边的穆铮,他颓然地蹲坐下来,脑袋笨重地靠在灰白的墙上,继续听房间里的声音。医院在任何时候都亮着灯,让人分不清外界的时间。那眩晕的光和追逐的脚步声扭曲了漫长而空洞的走廊,哭与笑隔着墙壁在每一个角落里同时进行,世界正在眼中收缩和急速下落。 你就不怕手术失败了,人没了,钱也没了。 妈只要菀菀还活着,其他什么都不要了。 我可保证不了。唉,真的,你们早干什么去了?你们真可怜。别以为这么做我就不恨你们了,我恨死你们了,现在只是可怜你们。你嘛,除了干活什么都不懂。我爸就是个小男人,耳根子软,亲戚说什么就是什么。为了有个带把的,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值吗?三十万,一条人命,哈,真他妈滑稽。给我治病?这是弟弟的彩礼钱,你的养老钱。这是爸爸的命。别砸水里了。 妈只要你活着。 是你自己把钱砸水里的。 穆铮吃力地站起来,一步步坚持着朝楼梯那走。他听不下去了。病友之间的关系是特别的,每个人都可能会把对方当作一面镜子。不只是互相参考病情与治疗效果,他人的经历也可能在未来的某日变成自己的。穆铮难以想象,身边不仅仅只有他一个人失去了父亲。而在听到这猝不及防的消息之外,他还隐隐感到了一种可能性,虽然当时的他还不能想清楚这种感觉是什么。但在几年后,他明白了,或许这种注定人财两空的命运同样会降临到他的身上。不,不是他的身上。他是个会在某个时刻无缘无故死去的人,这种无缘无故与身上的疾病无关,它与年龄挂钩。他正处在一个不该让任何人联想到死亡的年龄,孩子的死是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然而另一个世界黑色的藤蔓已缠上了他。接受这种一无所有的命运的人只有一个:他的妈妈。作为病人,作为孩子,或者说作为儿子,穆铮都没有力量把自己留在病房外了。 学学抓到了黎彬,死死抱着他,坐在楼梯间晦暗不明的瓷砖台阶上。我害了姐姐,也害了爸爸。他说。要是没有我,姐姐不会生病,爸爸也不会死。我就不该被生下来。没有我就好了。穆铮迈下台阶,蹲到了他们俩面前,脚步沉重而轻软。 彬彬,别哭了。我们是男子汉,不可以哭的。 骗人,你自己都在哭,怎么好意思说我。 我是病人,我可以哭。你没有病呀,你看学学就不哭。 说着呢,两人扭头往旁边一看,便都垂下了脑袋。 对于这个年龄的小孩来说,面对这种事,除了绝望地哭鼻子和抱成一团外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了。这和在注射室里的经历不同,那里的哭闹传递的是恐慌,而穆铮回忆起那个狭窄的楼梯间时,感到的除了对未知与死亡的恐惧之外,还有他们三个人之间紧密的联系。那一刻他们真正看到了彼此的内心世界,尽管其中都只是一个小男孩无助的颤抖。他们通过这种颤抖确定了彼此的存在,那是一种“我会一直陪着你,永远都不分开”的存在。谁都没有再说什么,空气里就只剩下吸鼻涕和抹眼泪的潮湿声,但他们似乎都在告诉彼此,你还有一个朋友呢,不对,不止一个。 已记不清是怎么回到病房的了,天旋地转,天花板和瓷砖变成了模糊的钟表盘在移动,而脸上的泪痕和眼睛的红色怎么都冲不掉。很快就暴露了。黎菀的妈妈带走了黎彬,相信她不久就会告诉他已发生的事实。他们一走,黎菀便带着惨淡地微笑问躺回床上的穆铮,窥视别人秘密的感觉好吗? 一点都不好。学学替他回答了。 小彬都知道了? 除了道歉,他们不清楚还能说什么。当姐姐的讲,知道了也没什么。迟早要知道的,总不可能一直瞒着,早一点知道还好。对了,你们两个小鬼,给我听好了。 他们俩的眼神认真得像入学第一天的一年级学生。 我要是哪一天不在了,你们多陪陪小彬。他命也不比我好到哪去。厂子分给我家的房子卖了,家里就剩两个人,多半以后得住回理发店去。那个破地方,人越来越少,冷清得很,要我说,早早拆了拉倒。那都没几个小孩了。我别的都不怕,就怕他一个人闷得慌,闷到最后想我。到那会儿,想我也没用,没我这个人了。 不,姐姐,你会好起来的,不是要做手术吗?穆铮说,话音断断续续。我感觉我在好了,你也会好的。彬彬不能没有你这个姐姐呀。我也不能没有你。不是说好了要看我们三个拿冠军的吗? 我没什么指望了,手术嘛,就当是圆我爹妈的一个愿望吧,我可怜他们。我做了,他们就安心一点。冠军嘛,你们拿到了,我肯定会看到的,不管我到时候在哪。吹来一阵风,就当是我听到了。算了,不哄你们了,没意思。就这么说吧,穆铮,我很羡慕你。你有个好妈妈,还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我都看在眼里呢。不像我,没什么牵挂。更重要的是,你能好起来,总有一天,你又能回学校,回足球场,像其他小孩那样健康成长。听上去好像没什么特别的,但这样普普通通的生命真奢侈呀。你们都是新鲜的,我老了。所以,你们俩要好好珍惜自己,别重蹈我的覆辙,把一辈子都交给别人了。等你们长大了,有了自己的生活,要好好地考虑。进入别人的生命、创造新的生命,这都不能马虎。哎,我跟你们说这些干什么,一脸懵,不过也挺可爱的。你们是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的,我想小彬也可以的。真好。珍惜这个机会吧,别浪费了。 他们俩答应了,虽然半懂不懂。她在枕头上把脑袋转向了另一侧,墙面上的灰正像时间一样缓缓剥落。这是穆铮最后一次听黎菀姐姐说这么久的话了。他们又相处了几天,直到姐姐去做她的手术。一辆吱吱响的小床推进了病房,她被抬到了上面,用眼睛的转动跟一旁的小男孩告别。在这之前,她说,再过几天就是她二十九岁的生日了。弟弟会用攒的一点点零钱给她买个小蛋糕,一起来吃呀。穆铮狠狠点了头。 没有姐姐的那几天,时间走得异常缓慢。呆呆地躺在床上,穆铮感到自己像小树的根部,每一块、每一寸都在暗暗生长。夏天在逼近了,尤其是听见了繁密的虫声与萦绕不去的翅膀扇动。一粒小飞虫在傍晚将近时落到了他乱蓬蓬的头发上,晃晃脑袋,它落向了白色的病床床单,四脚朝天,拼命挣扎。穆铮望着它,直到它吃力地翻过身来,慢悠悠地飞走,消失在悬浮的空气中。 姐姐过生日那天穆铮醒得很晚。一睁眼,就看到学学坐在空空的邻床上,出神地望着他,踢蹬着两条小短腿。穆铮说,你下来,今天是姐姐生日,她一会要回来的。学学哼了一声,说坐坐怎么了,和过生日有什么关系。当然有关系,穆铮说,彬彬买了蛋糕呢。可小了,你要是把床坐得皱巴巴的,人家不高兴,就没你的份了。 学学那天好像还真有点被弄得不开心了。都是男孩子间最常见的别扭。 而姐姐没有回来。就黎彬一个人来了,带着脸上的泪痕。 “一看就知道,没有蛋糕吃了。”穆铮在说完以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是那种足以吹灭烛火的叹息。 “所以,你们后面经常去找黎彬吗?”我问。 “对。就是那年暑假之前我出了院。虽然补了一假期的课,但我和学学还是会常常去找黎彬。他跟他妈妈就住在我们今天要去的地方,在江北的一个钢铁厂厂区里。他爸爸以前就是那的工人,妈妈在那开理发店。不过钢铁厂效益早就不行了,厂区的人也越来越少,理发店生意不怎么样。黎彬读的那个小学原本就是厂区的工人小学,读到四年级就不剩几个班了,也没几个老师愿意留在那。后来听说被合并了,所有的老师学生都转到别的学校去了,一整个校园都空荡荡的。其实也挺好,我们去那找黎彬踢球,可以直接进学校门,根本没人管。一到周末,这个学校就活过来了,不少找不到地方踢球的人都会来,有老有少的。唯一的坏处就是球门没网,捡球挺麻烦的。对了,那个球场是真草,后来那些草乱长,没人修剪,球都滚不动了,我们就不去玩了。估计再过十年,球门都要被杂草遮住了吧。” “他现在过得还好吗?” “不知道呀。”穆铮在车内的黑暗中摇了摇头,“所以才要去找他。趁我还走得动。” “为什么不知道?你们仨不是好朋友吗?” “我也不清楚。姐姐去世以后,大家都很伤心,但也都彼此约好了要坚强。黎彬还来医院看过我几次呢,后来我出院了,回到球场上,我能感觉到彬彬也很为我高兴。我不敢说,我和学学能治愈他失去亲人的痛苦,但至少我们仨在一起的时候真的很开心,那种能暂时忘掉生活有多艰难的开心。但是……在三年前,我们去找黎彬玩,却看到他家理发店的门锁上了。我们以为他搬家了,想找个邻居问问,但你能想到的,附近根本没有人。打电话、发消息,都没有回。隔了几天又去,看到门口贴了张条子,就是他手写的,留给我和学学,说我们不要再见面了。我不明白。” “是不是你们惹他生气了?” “也许吧。但失联之前玩得好好的。我们仨偶尔是会闹点小情绪,但从没有隔夜仇,吵两句就好了。而且出了什么事,我和学学都会立刻道歉。我们俩想了好久,没想到有什么得罪他的地方。” “问题可能不在你们身上。” 穆铮向来是很诚恳的人,也不会是那种能让人生很久气的小孩。 “后来我们还去找过他几次。有一次我和学学发现他在家,灯都亮着,敲门就是不答应,只好离开了。前段时间,你知道吗,我看到市长杯各个学校的大名单,发现五十四中的名单里有他,20号。我就很纳闷,因为去年我找遍了每个学校的名单,都没有黎彬这个名字。” “也许是他去年没进校队,或者因为什么原因放弃踢球了,但今年又回来了。弟弟去世以后,我一场球都没踢过,直到我上初中。” “你这话说得好吓人。”穆铮一哆嗦,“他家里可就妈妈一个人了。” 我不由像得了什么疯病一样不停地摇头,说刚刚是乱说的,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样。穆铮说不是这个意思,而且,换成他,遇到这样的事肯定也没有心思再去踢球的。 我们俩的膝盖在黑暗与慌乱中碰了一下。 “说起来还得感谢川哥呢,他帮我要到了黎彬的手机号。”我们俩心有灵犀地笑了,川哥真能认识全天下的人,“他终于愿意见见我了。” “好呀。见完了他,你可得乖乖地给我回医院哦。” 正说着,车停在了一片寂静中,一道歪斜的铁门敞开在了夜幕中。司机师傅第三次问了我们定位是否正确,穆铮第三次回答了没问题。师傅说,我可以在这等你们,如果待会要用车的话。我们俩都不好意思让他等,他说没关系。穆铮又讲,师傅您要不留个手机号吧。先去外面看看能不能接单,我们可能要在厂区待一段时间,要是凑巧的话就再搭您的车回去。师傅说好,报了他的号码。穆铮感谢了他,说很抱歉把他拉到那么远的地方来。他笑着冲我们摆摆手,说去吧,注意安全。于是,我们俩步入了黑魆魆的工厂区里,两边都是建筑高耸的轮廓与阴影。乌云悬浮在它们的上方,将深秋的冷气笼罩在这片岑寂的大地上。 12 重现的真相 即便在夜空中,乌云的轮廓也清晰可辨。本想在手机地图上找个超市或杂货店买伞,然而随着渐渐深入这片由钢筋混凝土组成的漆黑森林,我自然而然地打消了这个念头。车间、厂房、围墙,它们的躯体仍存在着,静默于无声的黑色。我们几乎看不到灯火,能穿透夜幕映入我们眼帘的光在不知多远的地方微弱地摇曳,仿佛离群索居的萤火虫。我有了一种行走在末世的错觉,一切都在衰败,在毫无理由地渐渐下沉,陷入孤寂的泥土中。我和穆铮是这颗星球上仅存的两个孩子了。虽然心情沉重而混沌,但我竟没有害怕。穆铮的脚步像平时那样稳健,这提供了可靠感。我不需要找路,也不需要担心,只要紧紧跟住他就好。能够不用考虑方向和终点的前行是幸福而奢侈的。每次和弦弦或者米乐出去,带路的都是我。弟弟的方向感实在不是太好,小时候迷过几次路,都是我把他找到然后拎回家的。米乐嘛,毕竟才来我们这一年,可以心安理得地把找路的工作推给我。 到啦。穆铮指了指一排拥挤的矮房,它们无一例外地在夜色中紧闭门户,像阖上眼睛安眠的人,连呼吸和心脏的跳动都听不见了。他领着我走到一扇塑料的推拉门前,没有月光或星光,但我还是看出了贴在门上的红字:理发。“发”字上的那一点不知在什么时候脱落了,它变成了一个字典上找不到的字,尴尬地躺在简陋的门上。 尽管门是透明的,但店内没有开灯,除了镜子幽深的折射和想象中会存在的座椅外,我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里是有人居住的,而穆铮非常礼貌而从容地敲了塑料门。“今晚不开了。”一个男孩的声音从黑暗的深处传来,懒散而缺少耐心,一点没有把顾客视为上帝的打算。 穆铮听到了这句不耐烦的应答,手竟颤抖起来了。他继续敲着门,喊黎彬的名字,说是他来了。于是,没过太久,但也不是马上,我们听到木门吱拉拉转开的缓慢声音。脚步声在黑暗中向我们靠近,它击打在瓷砖地上,像低沉的鼓点。还在听着,透明的门上已浮现出一张男孩的脸。皮肤偏黑,头发正如穆铮描述的那样蓬松,眼神透露出一股疲惫的犹豫,让我怀疑有一丝敌意或保护自己的准备。和我想象中大相径庭的是,他并没有穿得非常整齐和一丝不苟,呈现出的是这个年龄的男生在家的常态,衬衫的扣子有一半都没扣上,下摆也肥肥地从半披着的外套里掉出来。这倒也没什么,米乐那样规规矩矩的小孩,一回了宿舍和家,也不会特别在意自己的衣着。 是不是先前穆铮把黎彬描述得太过认真和规矩了?还是说,他不再是那个在穿着上几乎有强迫症的小孩了? 他拉开了门,显然是示意我们进去。透明的障碍被移除后,穆铮一步跨进去,显然是有点想拥抱他。然而黎彬没那么热心,也没摆出想接受拥抱的架势。穆铮的手在空中迟疑了短短的一瞬,改为拍打他的肩膀。他没多做回应,转身去墙边打开了理发店里的灯。 “我们就在这说吧,里屋太小了,顺便把灯开了等我妈回来。”他有气无力地靠在一张发旧的旋转靠背椅上,用手示意我们自己找地方坐。我这才看清小店的陈设,和街头巷尾的小理发店没什么两样,只是各处都好像蒙了一层灰,包括那几面映照着我们的镜子。在房间的夹角,几撮头发安静地躺在簸箕里,一根扫帚安稳地靠在墙上。看来最近还是有客人来过的吧,但愿这些头发是今天刚刚剪下的。 “彬彬,你又回去踢球啦?我一直都不知道。对了,你是考上了五十四中吗?恭喜你呀,虽然祝福迟到了很久。五十四中可是好学校呢,不只是在江北,在全市都是一流的。”穆铮坐在离他最近的一张椅子上,把身体探向前方,似乎想努力让自己离黎彬近一点。 “不是考上的。去年我还在江铁中学呢。今年这破学校终于完蛋了。我嘛,成绩还说得过去。安置的时候,成绩好点就能去五十四中。得了,一共都没几个人,大家也算都去了自己想去的学校吧,‘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他说着说着翘起二郎腿笑了,眉头却不甘心地皱着。 “不管怎么说,能上好学校就是好事。所以你今年加入了五十四中的校队?我记得铁中去年没有参加市长杯,所以你一年没比赛了?” “对啊。在别的学校,进校队可能得把脑袋挤破吧,铁中嘛,只要你想进校队就能进,一进就可以获得两项特权呢。一项是无条件地成为队长,另一项是无条件地为球队寻找并任命下一届的队长。没有比赛,没有教练,没有队服,没有训练,连队员都没有,这样的球队是不是天底下独一份?” “其实进校队也没那么难啦……”我说,“我们校队今年招新生也没招到多少。喜欢足球的本来就不多,会踢的就更少了,凑齐十八人名单就不错了。” “他不是学学吧?”黎彬望了我一眼,转头问穆铮,回避了和我交流。这种被跳过的感觉多少让我有点不爽。 “他是我们队长,是门将,技术超好,人也特别棒。他今天陪我来的。”穆铮有些迫不及待地向他介绍了我。 “你好,我叫柯佩韦。”我对他摇了摇卷在袖子里的手。他礼貌地点了下头,又转去和穆铮说,我以为你今天是和学学一起来的呢。不过也好,你又有新朋友了,真不错。 “你在五十四中习惯吗?学校离这里有好几公里吧,上学方便吗?”穆铮接着问。 “方便又怎么样,不方便又怎么样?我住校了,每周末回来看看我妈。”他一耸肩,“所以你今天来到底是有什么事?不会就是为了恭喜我分到好学校了吧?” 这话有几分让我们有话快说,说完快走的意味了。我是真不太想在这呆了,要是能走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转身跑掉。从小就脸皮薄,最怕被人泼冷水。所以校庆前那天我只能缩在社团的摊位后面。被人拒绝或撵着走的感觉太不舒服了,那种漠不关心的态度一触碰到我,我就想钻到地缝里去。 穆铮保持着安静,呆呆地望着地面。他可能在酝酿,或者说在思考。对于他而言黎彬是重要的朋友,如何把自己状况和想法全告诉他,这需要好好组织一番语言。对我而言嘛,和黎彬相处的短短几分钟,已经足够让我明白穆铮讲述中的他和现实中的他完全是两个人了。 “那个……对不起,我说话可能太冲了吧。”或许是看见我们都沉默了,他倒变得不好意思,低着脑袋搓起手指来,“不是想赶你们走。我就实话实说吧。我妈今天又去打牌喝酒了。我是怕她待会回来,醉醺醺的,看到了不好。我是她儿子嘛。” 穆铮起身了,趴到了他那把高大的黑色靠背椅后面,轻轻转着椅背,坐在椅子上的黎彬在他的转动下微微地左右摇摆。又安静了一会,黎彬说,他今天心情不太好,态度不大对,都三年没见了,见的时候还摆着一张臭脸,不应该。穆铮把手垂到他的面前,像小猫在钓鱼,黎彬用拳头轻轻敲打了“鱼饵”一下。 “其实我妈现在挺好,就算是喝酒也不会喝得太厉害了。她心里难过,总得有个宣泄的方式嘛。我等她回来就好。早知道你今天要来,她就不会去了,她肯定想见见你的,还有你的朋友。”他刚刚那股玩世不恭的意味全散去了,精神显得疲软。 “彬彬,我不明白,三年前你为什么对我和学学说不要再见面了?是不是我们做错了什么?现在还可以弥补吗?”穆铮的手搭在了他的胳膊上,他摇了摇头,发出了一阵沉重的叹息。 “不是你们的错,和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那段时间实在是太黑暗了,我至今想起来都觉得恐怖。我不想见任何人,只想躲起来,把自己埋掉。你知道的,我就是一个……一个本来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小孩。那天听到我姐的话我就明白了。” “可是黎菀姐姐不是这个意思。她说了不是你的错。她很爱你,不会希望你这么想的。”穆铮的声音在理发店白凉凉的光里打了个颤。我听到屋外传来的声音,滴滴答答,在这个沉闷的小房间里格外清晰。 “那个,你妈妈带伞了吧?”我插了一句。他朝我点点头,目光温和倦怠。 “就算姐姐这么说,那也不能改变什么。要是没有我,爸爸就不会死,姐姐就不会死,妈妈也不会变成那个样子。我欠的东西太多了,在发现这些以前没心没肺地成长,等到发现了就都晚了,连偿还的可能都没有了。在那时我就有一种感觉,我是一棵小树,要长大长高,得要肥料,要水。我的肥料和水是什么?是别人的生命,别人的血。用这些养出来的会是什么东西?我简直是个怪物。” “你在胡说什么?”穆铮狠狠捏住了他的肩膀,“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本来就是好不好?我就是个被莫名其妙制造出来的东西,本来就不该存在的,但是我就这么被搞出来了。然后呢?我造了多少孽?自己的亲人,还有素不相识的人,一想到这些我就要疯了。就像鲁迅写的那个狂人,我是一个吃了自己姐妹肉的人,满手都是血污……” “你中二病晚期了?我都不清楚你在说啥,你不是那种人。”穆铮的声音抬高了,外面的雨声也是。我不清楚黎彬在三年前遭遇了什么,但我能感觉到,那段经历不亚于我那三年的痛苦。说起来,我们三个小孩够惨了,都早早地失去了至亲。可黎彬的爸爸和姐姐去世是小学三年级的事了,他妈妈也还在呢,还会有什么更可怕的事降临到他头上? “那是你没有这样的经历,你的朋友肯定也没有。结果不可挽回了,根本就不可能。这份罪孽太大了,大到我无法接受它与自己相关。这三年里,我想过做点什么,但是人家和我说,这不是你这个小孩的事,所有人都不要再见面了。人家愿意保护我,宽容我,这更让我惭愧。我太没用了。”他把脸埋在了手掌里,我透过模糊的镜子看见的。 “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你惹了什么事吗?”穆铮还在追问,他应该知道,这种旧事重提除了伤害朋友外是不能给他任何宽慰的。但他还在问,镜子里是他焦虑不安的影子。 “我可以告诉你们,正好在妈妈回来之前。但你们能原谅她吗?能原谅我吗?”再次露出面孔时,他的眼睛清晰可辨地红了,几乎是自言自语,“不,我怎么有脸这么说呢?没人有资格原谅我和她。但是,真的,她在改变了。是的,今天还是去喝酒打牌,但绝对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了,她在一点点变好。她知道自己错了。你们可怜可怜她吧,没了丈夫,没了女儿。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连怎么发泄自己的情绪都不知道。就像我姐说的,我爸是个听风就是雨的小男人,勤勤恳恳、窝窝囊囊半辈子,一次迟到都没有过。身体不好了,挣不了大钱了,一辈子就这样了。为了过年在老家的酒桌上能长点面子,就把我给生了下来。他说什么我妈就做什么。我妈这辈子就做错了两件事,一件事是生我,另一件就是喝酒。生我不疼吗?酒喝完了不吐吗?到头来这两件事毁了她,也毁了所有人。但这不能全怪她,怪我,怪我爸,怪我们这些带把的。” “彬彬,你冷静一点。不怪你妈妈,你妈妈是很好的人。我从认识她的那一天起就是这么想的。”穆铮边拍打着黎彬的背,边向我这看了两眼。我意识到自己也该走过去了,尽管是木讷的。我说,我没见过你妈妈,但你妈妈一定是个很善良的人。 “等我跟你们说了三年前她做了什么,你们就绝对不会这么想了。也对,这样的行为是不可能被原谅的。我自己都不能原谅。可要是我当时多陪陪她,不放任她去喝酒打牌,或许就不会发生了。我只想着跟你们玩了,我太自私了。姐姐走了,我还可以没心没肺地去玩。她呢?还要支撑这个家。” “那时候我们都太小了,太小了。十岁出头,大人的事一点不懂。”穆铮说。窗外的雨愈发大了,敲打在阒无一人的厂区,那回荡四周的声音仿佛来自上个世纪。雨幕中的孤灯里,恐惧伴随着寒意在我的身体上攀爬。我对“三年前”这个词太敏感了,即便我知道,黎彬不过是我今天才认识的一个人,我们的生活在过去是两条平行而绝无相交可能的线,但这种萦绕了三年的黑暗经历还是很难不让我陷入回忆的挣扎。那种密密麻麻的愁闷与忧伤斜织着,就如同雨脚的细腻,一度让我喘不过气来。过了三年,或许我和黎彬都渐渐可以言说过去的创伤了吧?在这个黑色的雨夜,我不知道等待着我和穆铮的是什么故事。无论这个故事是什么,无论它与我多么无关,我都能察觉到他在讲述时的那种恐惧与勇气。 “算了,别给我找借口了。事情很简单。姐姐去世以后,我妈的心情就一直不好。学会了抽烟喝酒打牌,有时候彻夜不归,就呆在麻将房里,一打打到天亮,我连早饭都没得吃。日子过得早就不像日子了,也正常,反正爸爸和姐姐一走,这家也根本不是个家了。理发店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当然,没什么客人就是了,厂区的人早走光了,每个月就靠那么几个熟人过活。其实那帮人不走也不会有生意的,现在哪家理发店不是剪头前先洗头?哪家不办卡?哪家连烫发染发都做不了?还是十几年前那一套,怎么可能有客人?她偶尔还打点零工吧,加上姐姐的治疗费没用光,日子能过得去,等我长大就好。其实她打牌还算理智,可能也是大家都没钱吧,打的是一毛钱的麻将,再怎么输也不过输掉一顿饭的钱。 “但就是喝酒喝得太厉害了。她舍不得喝好的,全是劣质的,又容易醉又难喝,回家就吐得到处都是,我来收拾呗。还好啦,毕竟是她养家,我等着吃饭,做点事也是理所当然的。我要是能多做一点就好了,但我找不到工作的,谁会要一个十岁小孩啊?我现在去找兼职都很难呢。扯远了,我今天废话好多。就是三年前,她喝多了,和她那几个麻将房的姐妹一起。在城里,人家家里。喝完打牌,三缺一,喊了个闲人。那人不讲规矩,一毛钱的麻将还作弊。于是吵起来了呗。那人还喊了她家男人来撑腰,最后成了打架斗殴,伸指甲揪头发。是主人和她在打,我妈没动,就是劝。但是男人动手了,把那家主人打到地上了,还在踹。我妈急了,就抡起酒瓶子砸。砸是砸到了,但有一个瓶子丢歪了,丢到窗户外面去了。房子是临街的,八楼。你敢相信吗?那时正好有人在街上走,偏偏有人在街上走。 “结果嘛,高空抛物,过失致人死亡。被判了三年,但有缓刑,就快结束了……” 啊? 我听到苍白的雨,它起伏连绵,没有任何情感。理发店里狭窄的墙壁和镜子收缩了又旋即膨胀,极不真实的扭曲着,把一地的瓷砖连带着我托向老旧的天花板,然而我感到自己是在下坠,坠入一个冰冷到四肢麻木的梦境里。不知时间过了多久,穆铮问,这三年你都是一个人过的吗?他说,偶尔去亲戚那里呆呆吧,妈妈进去以后就剩我一个人了,人家也不好意思赶我走,当然我也不好意思赖在那里。这三年真的就是自生自灭了,没灭掉是挺可惜的。惨淡的笑。当然了,也还有人管我,但大多数时候就是一个人呗。 你该早点和我跟学学说的,穆铮讲着,从椅背后搂住了他。 但是嘛。他还在讲。一般判缓刑是要努力赔偿的嘛,我们赔不起,就算赔得起,人也活不过来了…… “那个,不好意思。我想问问,这事是在哪发生的?”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快被大雨给吞噬了,我耳边全都是杂乱的雨点声,仿佛大雨已在脑海里冲刷了三年。 “云南路吧?靠近山西路的那个路口。”他想了想,“对,应该没错。” “死了几个人?” “一个。是个和我一样大的小学生。他还有个同学差点也被砸了,还好就丢出去一个瓶子。我特别特别愧疚。见过一次他的家长,见到的那一瞬间我就要疯了。我以前要是能对妈妈好一点,怎么会让她做出这种事来呢?人家没要钱,我说以后要用一辈子来还,他们说这事跟我没关系,还说不希望我没人照顾,像孤儿一样。唉,怎么可能没关系。可我能干什么呢?这个同学再也回不来了,他跟我一样大,听说那天背包里还装着球鞋,刚刚踢完比赛……” “柯柯,你怎么?脸好白,眼神也好吓人。你是被吓到了吗?” 穆铮摸了摸我的脸颊,也许是额头吧,我不知道。我看到雨水在冲击地面,坑坑洼洼。透明的拉门之外映着另一个镜中的世界,那里有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在朝我存在的方向张望。在三年前的一个晚上,酒后承载着失望与兴奋的人摇摇晃晃地坐在麻将桌前。透过那间屋子的窗户,两条道路的交叉之处清晰可辨,路灯迷醉的橙光剥落了梧桐叶斑驳的灰尘,在秋日尾巴里它们飘落,干瘪易碎。柯佩弦和赵蕤命中注定地出现在了没有聚焦的灯光下,他戴着那顶鸭舌帽,或许是要在赛后避免让冷风吹到湿漉漉的头发。他知道自己不能感冒,他的哥哥生了病,躺了整整一天,以为自己弄丢了手套。他要去给他重新买一双。他们规规矩矩地走在人行道和斑马线上,随意地和同伴讲着说完了就会忘掉的话。夜晚的空气是新鲜的,他们的肺也是新鲜的,尽管马路上堆积着一天的飞尘与废气,它们被他们吸进去,谁都不在意。未来的时间是漫长的,如一场不会停止的大雨,密闭的针脚,醒了又会重新落入梦中的网窝,海水在里面倒灌,泡沫翻腾,白色,礁石逐渐脱落。时间不是流动的水,而是凝固的冰块,我们把手放在它的正上方,它在融化,和我们一起,寒冷成为了一种滚烫。或许是这样吧,我想象不出。曾带来酒嗝和睡意的瓶子,夹杂着两三分麻将桌上的算计与不甘,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没有一点点提示与预兆。弦弦,他在空中吗?又是一次,“他被铲得飞起来了”,落在地上。犯规的球员解释,他不是有意的,他不想伤害任何人。我又要去打他,上一次不是他们拦着我,我要掐断他的脖子。不对,我不在这里,裁判和红牌都不在。红灯孤零零地闪烁。弦弦呢?他在地上,飞在空中的不是他,而是一个坠落的瓶子。弦弦应该马上爬起来,若无其事地继续追赶皮球。球滚到哪里了?是不是在道路的边缘掉下去了?或许他想把自己的身体抬起来,像以往无数次跌倒了又爬起来一样,从一片潮湿的腥味里,他看到自己的血,浸透帽子,还有一地玻璃渣的碎裂。在不久之后他会最后一次需要帽子,得遮住面部。赵蕤可能脸色惨白,像被飓风席卷周身,剧烈而残忍的腹痛击中了他。而弦弦的全部努力,也许不过是把自己的身体往上抬了微不足道的几厘米。这是他最后的力气了。在已形如梦游的赵蕤今生今世无法遗忘的血腥味里,弦弦仍保持着生活中的姿态,挣扎着微笑,歪歪斜斜,抬在玻璃碎片上的面容恐怕比任何时候都要阳光可爱。然而我还在床上跟自己生着闷气,没有让窗户敞开,闻到远方风里的气息,那和我血管里至今在流淌着的液体的味道一致,它们来源于同一个母亲。那天它散落在街道的每一个角落里,如门外的大雨点点滴滴,任由落下,唯独不在我这密闭的房间里。 如今已永远无法将痕迹与气味冲刷干净了。 “你们杀了他。你们杀了我的弟弟。” 13 机会? 我在这晚上明白了谎言的意义,为什么爸爸妈妈一直跟我说是心脏病而不是事故:他们想把我挡在鲜血淋漓的现实之后。我见到弦弦的最后一刻,他保持着平静,隔着透明的玻璃仿佛在睡梦中微笑。这种保护是长久而持续的,它不只存在于我知道弦弦再也不能出现在我生活里的那个瞬间,也不只在见他的最后一面之后的那段我长久不能言说痛苦的日子里。或许他们想过,要是我有一天遇见了让我失去弟弟的人,或者和这个人有关系的人,我会再次受到伤害,甚至去制造新的伤害。在家里,我胆子最小,脾气却最暴躁,也许在内心深处,我潜藏着一种暴烈而难以控制的情绪。这种倾向是危险的,当我把这种情绪释放出来,我不知道我能做出什么。而在做过以后,我往往又会把事情忘记。 我相信那天赵蕤他们告诉我的是真相了。我的确在那场比赛还在进行的时候去掐了犯规球员的脖子,然后跟他一起被红牌罚下。尽管我对这件事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只记得弦弦被铲得飞起来的那个场景。我并不怀疑那个冲上去动手的人就是我。在弦弦去世后,我没有梦见过他,但我梦见过我遇到了那个跟他的死有关的人。在还相信心脏病的解释时,我梦见过赵蕤。在他们告诉我事故的始末之后,我梦见过一个醉醺醺的男人,叼着一根烟,个子高高大大,几乎秃头,脑后全是头皮肥腻的褶皱,他的眼睛对一切事物不以为然。当然,我还梦见过自己。我确实有过复仇的念头,在梦里审问他们,审问所有人,包括自己,手握着审判的法槌。在这些梦里,我想说话,声嘶力竭,但从未说出声来,那些语言堵塞在胸腔里,如同沉在浓稠的水中,促使我在床上不自觉地翻身。于是,我知道那是梦境,我是永无可能替弟弟复仇的。即便我无数次想过要查明他去世的真相,但我从未真正行动过。“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空想。”直到那段视频无心地透露了真相,我也仅仅是顺水推舟地让我的朋友们把他们了解的事告诉了我。我不敢去问爸妈和姐姐,也不敢去调查回溯当年的案件。不只是不敢,我根本没这个能力。我永远都是个畏畏缩缩、游移不定的小男孩。 然而,在今夜雨水的潮湿之中,过去黑色的影子击中了我,以它全部的真实。终于可以说,这件事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呈现在了我的眼前,没有半点遮盖。我恐惧了,在看到真相后恐惧了,在接过黎彬递给我的那把剃刀时手都哆哆嗦嗦,差点把它掉在地上。或许有时候,人就是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真相。在狭小的房间里,四面的墙似乎在灯光和雨点的催促下不断紧逼,我想到了学校戏剧节上出现过的一句台词,“我一定想往墙里钻,我会使尽全身的力气用背脊去钻那道墙,墙顶着我,我钻不进去,就像在噩梦中那样”。我想选择逃走,但身体还留在原地。 我知道你很恨我,更恨我的妈妈。你憋了很久吧,整整三年。我也怀着这种愧疚三年了。所以,你把你的痛苦发泄出来吧,也给我一个机会。我没有脸来求你原谅我和妈妈,我们不配得到原谅。我只想求你一件事:不要伤害她。我来承担我父母犯下的所有错误,因为这一切都由我而起。没有我,就不会有那么多伤心事。我把刀子给你,你可以用它。黎彬说着,指了指自己瘦削的脸,似乎在鼓励我。别怕,你做什么我都尽量不喊不叫,而且这附近没有人的。你得快点,在我妈妈回来以前。要是有谁问我,我就说是我自己划的,你们今天没来过这里,一切都和你们无关。 我抬手看着这把剃刀,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闪着迟钝寒光的刀片。穆铮抓住了我的手腕。柯柯,我求求你不要这么做。他妈妈是有错,但已经被法律惩罚了。彬彬和你弟弟的事没有关系。算我求你了,别动手。 他要这么做!你不是他,少在这劝人大度了!我们根本就没有得到过像样的惩罚。黎彬的一声吼叫把我和穆铮都震住了。我们俩还在发懵,他咬着嘴唇,木然地在我跟前跪下了。头是抬着的,边流泪边看向我。见我没反应,先把眼睛闭上了。我看到他的眼皮和嗓子都在紧张地跳动着,像是在任人宰割时努力为即将到来的命运做准备。 穆铮的手还是没有松开。 报仇?我被给予了这么一次机会,在一个远离城市、荒无人烟的废弃厂区。对方明确告诉了我,我可以做一切想做的事,而且不用承担任何责任。这是多大的权力?或许终其一生我都不可能第二次获得这种肆意妄为的机会了。可我要做什么?我该怎么做?用刀片去划他的脸?把我这三年来的所有黑暗都倒出来,去完成一次伟大的雕刻?我感到痛苦了吗?毫无疑问是的,这三年来那些阴影从未被彻底驱散。但我似乎是在努力赶走它们的。我想要好好生活,像过去那样好好生活,尽管我知道永远无法回到过去了,那个人不存在了。但是……我要是现在去报仇,我真的会变得更好吗? 你会希望我这么做吗? 所有的事情是这么巧合,是你在冥冥中带我来到这里的吗? 你在吗?你能看到这个世界上正发生的事情吗?我该怎么办才好?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怨恨?还有什么想要完成的事? 为什么我还是听不到你的声音呢? 人难道真的是会消灭的吗?你回答我呀。你就是不说,一句话都不说。 我感觉我哭出声了吧。好烦啊,我今天都哭了几次了,凭什么?为什么我要受这么多委屈,为什么我受了这么多委屈你都不理我?你怎么能这么残忍,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那个那个,对不起,我还是有点怕。跪在地上的黎彬突然全身上下颤抖了。还有件事,我要说一下。你别用刀抹我喉咙啊,好吗?就这个请求了。虽然我知道这刀估计也弄不死人,但我还是怕。虽然我不该来这个世界的,但我现在还不能死。我要死了,我妈妈肯定活不下去了。而且……要是弄出人命来,那就什么都说不清了,我又得连累你们俩。反正,只要不弄死我,都行,你来吧。 杀人?他想到了这个?穆铮一定也想到了,不然不至于现在都摁着我的手。是,如果我是武松,是石秀,是梁山好汉,或许我真会杀人,然后提着带血的刀在家里等他妈妈回来,最后还在墙上写血书。为亲人报仇实在是天经地义,就算被抓了都会有人替你叫好,在过去的时代里。或许我可以杀人,如果我真想这么做的话。但该怎么杀?没学过,我连杀鸡都不会。除了那种能一脚踩死、一巴掌拍死的虫子,其他的东西我都没杀过。老鼠粘在粘鼠板上瞪着眼睛,我都觉得可怜。 在过去,我长久认为自己无权干涉他人的生命。他人生活因我而来的改变不止一次地带给我沉重感。而今,我似乎被赋予了权力,不仅可以去干涉,甚至可以去终结。当我被赋予这种潜力时,我体会到的只是一股黑色的滑稽: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好像并没有像那场比赛或者其他时候那样失控。我只是悲伤。黎彬紧闭双眼,我看得出他还在发抖,尽管很微弱,简直像一只受惊而又无法逃脱的小动物。或许他胆子也不大吧,也难怪,在他姐姐走之前,估计是被全家人宠着的,尽管这个家能给予他的东西并不充足。所以,他也学会了去关爱别人,学会了去承担责任,无论自己多么害怕。 既然你不回答我,那我只好自己选择了。我做的决定只能代表我一个人。无论你对这个决定是满意还是遗憾,我都听不见你的声音。在这件事上,我有无法推卸的责任。如果把责任全推给黎彬,任由自己陷入疯狂和暴力,那同样是一种逃避。我得正视自己的所作所为。 或许你恨我?我确实是个糟糕的哥哥,糟糕到害你失去了生命。就像黎彬说的,无法补救了,用一辈子去赎罪也无法把你重新带回来。等我再见到你的时候,我愿意像黎彬今天这样接受一切,无论是宽恕还是惩罚。或许会等很久,或许没那么久。无论时间多少,我都会好好度过属于我的人生。我犯过的错不可弥补了,但我至少要避免自己一错再错。我不能容忍自己堕落成一个通过伤害别人来逃避责任的人。我永远也不可能杀人的,杀人是最大的罪过。 “穆铮说得一点都不错。”我的声音因哽咽而变得吊诡,自己听到了都很意外。 他睁开眼睛在看我了。 “你真的中二病晚期了。”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们俩似乎都还没反应过来,我只好接着解释: “我们是在拍《水浒传》还是《哈姆雷特》?你入戏太深了。你要我干什么?在你脸上刻字?我今晚是来追杀仇人的?” 穆铮的手松了。我用剃刀的刀面轻轻敲打了一下黎彬的头发。 “我真不知道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玩意,五十四中都是你这样的?” “可是……”他依旧有些迟滞,我假装不耐烦地说你快站起来吧,你妈要是回来了说不定以为是黑社会上门收保护费呢。 其实不可能,哪有自己哭得脸都花了,话也讲不清楚的黑社会。 他被穆铮扶回椅子上去了。我坐到了穆铮之前坐的地方。 “说实话吧。我不是在装好人,我没资格替我弟原谅你妈妈。但我今天要是拿刀划你捅你,又能怎么样呢?能把我弟捅回来吗?我不清楚我弟是不是恨你或者恨你妈,说不定他恨我呢,三年了,连个梦都不肯托给我。这件事各人有各人的责任,我有我的那一份,你认为你有你的那一份。咱们就接受各自的代价吧,无论是法律上的还是良心上的。这注定是一辈子的事,无法挽回了。我要面对它,而不是逃避,还把责任推给你。” “但我应该为你做点什么的。有错的是我们。如果能让你好受一点的话,做什么我都愿意的。”他眼泪汪汪地望向我。 “也许吧。但你为什么这么想呢?是为了补偿我?为了替你妈妈赎罪?还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我盯着他。 “我说不清。可能都有吧。可能……是我怕有人报复我妈妈。她是有错,有很大的错。我不想说她也很惨,因为我知道没有什么是比失去生命更不幸的。在人命这件事上,我们不找任何借口,只有去承受。但我妈妈年纪大了,我还年轻。我说句胡话,当初要是可以的话,我愿意替妈妈去坐牢。当然……或许是我知道根本不可能替她去,所以才有这个念头的吧。” 我觉得他是真诚的吧。 “我没有权利替我弟弟做决定,我说的只能是自己的态度。是对是错,我弟会怎么想,那也只有我再遇到他的时候才知道了。我弟是个非常善良的人,我想,他不会希望他哥哥变成一个拿刀伤人的疯子。而且,你和这件事没什么关系。你妈妈犯了错,但不该由你来承担错误。我知道你已经付出代价了,沉重的代价。这三年的日子,我们俩过得都很黑暗。所以,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去报复你妈妈。满意了吗?” 如果你要埋怨我的话,请告诉我吧,让我听到你的声音。 我在寂静中再次低头打量起那把剃刀。铁色的光在灯下温柔而呆滞地闪烁。 “就都好好活着呗,还能咋样?对身边所有的人都好一点吧,人不能总是犯同样的错误。”我用手指敲了敲刀面,漫不经心地说。他们俩一定在打量我。脸虽然哭花了,但似乎还有余力笑一笑。 我想以后我不会老是这样哭了吧。 门突然被推开了。我们仨随即转头去看,一位阿姨领着水淋淋的伞迈入了房门。然而她浑身上下湿得都挺厉害,尤其是白花花的头发,像一团被打湿的芦花。她是黎彬的妈妈吗?我看不出年龄,从那股酒味上获得了确认。不由自主攥紧了手中的东西,不是想要做什么,就是有点紧张害怕,得抓着什么才能踏实点。 “妈,你回来了,雨这么大吗?我该去接你的。”黎彬没愣多久,迎上去。 “你……朋友?”她看了看我们。穆铮正对着她,我是回头望。 “阿姨,我是穆铮。好久没见到您了。”穆铮忙上前去握住她的手。我看到了那双冰冷而粗糙的大手,在接近冬天的时候已有了出现裂纹的趋势。 “真的是……穆铮?你,长高了。菀菀要是知道的话……”她似乎在努力克服醉意,或者说她确实没有喝太多,意识还是清醒的,只是说话有点困难,“太好了。” “您回家了就好。彬彬一直在等您呢。”穆铮拍了拍阿姨的肩膀,像是安慰,也像是鼓励。小孩鼓励大人的场面可真不多见。 “另一位,是?”她走到了我这边,我们俩第一次打了个照面。她的皱纹远远比我见到的所有母亲都多,或许是我还太小的缘故吧。见到这个人,第一反应竟没有愤怒,也没有仇恨,甚至连悲伤都没有,我只是不知所措,或者难以把这副苍老憔悴的面孔和想象中让弦弦失去生命的人联系起来。 是我太懦弱了吗?我竟然没有来得及恨她。你会不高兴吗? “你……你不是已经……死了?”我还发着呆,她的眼睛却近乎魔怔一般放大了好几倍,那是一种近乎疯狂的仪态,只有想象中中了邪着了魔的人才会有的。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好几步,黎彬和穆铮扶住她,穆铮想解释说我是他的同学。然而她不顾一切地把他们罩在了身后,如同保护鸡仔的母鸡,同时从地上拔起了那把湿漉漉的伞,像举着长矛一般对着我。 “你别过来,全冲我来,冲我来,不要伤害我儿子!”她疯了般地大吼,声音把连绵不绝的雨都遮盖过去了,回响在无人的厂区里。 “我……我不是……”我摊着手想解释一下,但舌头打结了。 “我去烧过香了,求过平安了。我想给你爸妈赔钱的,进去前想,现在回来了还在想办法。你回去吧,放过我们吧!”这种嘶喊声把我吓得想钻到背后的镜子里去了。 “妈,你误会了,他不是他。他是他哥哥,长得像。”黎彬一面在他妈妈耳边说着,一面从她背后想绕出来,把举起来的伞压下去。 “他手上有刀!”她叫了一声,用胳膊把黎彬挡回去的同时,像只英勇的狮子一样扑了上来,径直抓住了我的左胳膊。真蠢,我把刀往地上一丢就不会有事的,而我因为害怕反而死死地把它握在手里。直到穆铮和黎彬边拉着人边叫我松手,我的胳膊才被放开。在其间我听到了一阵清晰可辨的声音,毫无疑问,它是从我的身体上发出来的。这声音陌生到让我恐惧,在听到之前,我从没设想过我的身体会在某一天发出这种诡异的声响。而左边躯体的痛感确认了,这事真发生在我身上。 一开始以为是骨折了呢。她的力气居然这么大。也难怪,她以为她在保护儿子。可我又招谁惹谁了呢? 混乱中,我应该是锤了黎彬几拳吧,或许锤的是穆铮。反正有谁想拉我起来,但拉的是我的左胳膊,也真是慌不择路了。我疼得脸都要扭曲了,还碰我胳膊,恼火之下就锤了几拳,没人说什么。起来以后站都站不直,怎么站胳膊怎么疼。穆铮说可能是脱臼了,得稍微弯点腰,这样好受点。黎彬不停地跟她妈妈解释着,那语气包含了失望、痛苦与惭愧,比雨声更让我吵闹烦躁。“断了一只手”的痛感和潮湿的空气让我一秒钟都不想在这呆下去了,于是我冲出了理发店的门,在没有路灯的雨幕下弓着背乱跑。这下是真的失控了,可我只想逃走。我用右手在肩膀上乱按,因为听说过有人能把脱臼了的胳膊自行接回去。好像有个什么电影吧,主人公在脱臼以后咬着牙接回了胳膊,最后一举打败了坏人。 事实证明,这是胡说八道。我除了把自己弄得更疼,疼得大喊大叫外,一点效果都没有。谁要是在这个雨夜路过这片厂区,听到了刚刚几分钟内的所有嘶叫声,说不定真会以为这里闹鬼了呢。 穆铮显然是追着我出来了,并在不断呼唤我的名字。这种类似于召唤的呼喊让我稍稍平静了一点。小时候,弦弦迷了路,我也是在大街小巷里边跑边喊他的名字。他听见了,也喊我,不喊名字,只喊哥哥。我们凭借着彼此的声音在夕阳下相互靠近,找到对方,然后我牵着他的手一起回家。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中,我被找到了。我看到穆铮没有打伞,和我一样从头湿到了尾。太糟糕了,他身体本来就那么不好,万一感冒了,病上加病,我该怎么向学学和周老师交代。我的噩梦又回来了,真是可笑,我才想着不要重蹈覆辙、一错再错,随即就又失去了理智,再次把自己的朋友推到了危险的边缘。 你一定对我很失望。 “我们打车回医院吧,你别自己弄,让医生去给你接。”他边划着手机边拉住我的右胳膊,带着我往黑暗的前方走去。他时不时在已经湿透的衣服上擦拭着手机屏幕,不停地点击着。此时的我仍在佝偻,但对那条下垂的手臂已漠不关心。疼痛在牵引着我,然而它根本不重要,比起穆铮在雨中闪烁着的生命之火。哪怕我失去这条胳膊,就此残疾,我都希望不要因为这场大雨而让穆铮的生命熄灭。我想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穆铮的头上,这不是耍帅,米乐要是知道了也不会骂我的,我只想保护好穆铮,去践行我许下的诺言。可是仅凭一条胳膊,我怎么扯都扯不动。躯体缺少了一部分竟然是这么别扭,在平时人根本不可能想象自己的身体少了一块,而且是那种根本不曾存在过一般的缺少。 我听到背后有脚步声传来,手电筒的光照到了我们身上。黎彬一路小跑,赶到了我们身后,并把伞撑了起来。他还递给了穆铮一包纸,让我们先把头发擦了,并说他知道这附近还有个叔叔在,可以用他的车,很快就能把我们送去医院。 14 治愈及之后 “放轻,小家伙,放轻松。”仰面躺在急诊室的床上,一旁的医生边轻轻牵着我的胳膊边安慰我。他越这么说,我越感觉自己全身绷得更紧了,或许是天花板太白了,它上面的灯光也太强烈了。 颠簸着赶到医院的路上,由于急刹车和减速带,我受伤的地方有过几次剧烈的反应,痛感让我畏惧一切与我的胳膊有接触的东西。我放松不下来,对疼痛的恐惧甚至大过了疼痛本身。 “柯柯,我在这呢。我会陪你的。”黎彬蹲在我的右手边。上车后,他原本是想在江北找个医院及时“抢救”我的胳膊。但我说直接开到穆铮住的医院吧,于是我们不得不再简单地解释一下穆铮为什么住院:身体有点问题,在等检查结果。这个解释没有触及黎彬先前的疑问,即穆铮突然来找他的目的。他们俩似乎默契地没有过多聊这个话题,可能是我疼得太令人揪心了吧,在车后排躺不了也坐不了,膀子始终被发动机牵扯着,每往前开一段就疼一段。我很努力地克制自己,没有叫出声来,只是哼哼。下车以后倒是好了些,我们让穆铮先回病房换衣服休息了,黎彬领着我去急诊挂号。拍了片子,医生确认我只是脱臼而没有骨折——这是今晚唯一的幸运了。现在要做的就是复位。 “你好烦。你妈害死我了。”本就焦虑不安的我听到他的声音后更暴躁了。医生还是没有怎么动我的手,仍近乎检测地牵引着它,像个猎人在胳膊上寻找猎物。我做好了迎接疼痛的准备,但它迟迟不来,这让我的心吊在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窟窿里。医生待会一用力,我十有八九得叫出来,说不定又要哭了,还全得被黎彬看到。这种必将到来的耻辱感使我沮丧而恼怒,没直接骂黎彬就是最大限度的克制了。 “你胳膊太紧了,要不还是打个麻药吧。”医生说。 “柯柯,你打吧,我来付钱,所有的钱都由我来付,好吗?”黎彬也在为医生说话。 根本就不是钱的问题好吗?说实话,受伤从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的事,它和生病没什么两样,旁人和病人或伤者是截然不同的,别指望他们完全理解你。付了钱,疼的还是我呀。没错,打了麻药是不会疼,但我听过一个说法,打麻药会伤脑子。我受伤的地方在肩膀那里,离脑子可不远。 “不打,不打,坚决不打,死也不打!动手吧!”我本来是乖乖躺在床上,跟受伤的小猫差不多,一提麻药我就“垂死病中惊坐起”了,虽然我根本没有坐起来的力量:少了一只胳膊,起身和躺下都艰难和漫长了许多。但这个建议确实刺激到了我的神经,让我疯了似的拒绝,末了还来了句英勇就义时会说的话。 “放松,你怎么这么激动?”医生揉揉我的头发。 能不激动吗?万一打了麻药,伤了脑子,那就意味着我最害怕的一件事要降临了:失忆。失去记忆比自身的死亡更让我恐惧,一是因为死亡在当时离我本人还有相当的距离,二是过去的回忆对我来说实在太过重要。我觉得自己失忆过一次,就在弦弦离开我以后。最后的小学时光黯淡萧索,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找不到生活的目标,也记不起来小时候的事。我的童年裂成了碎片。或许我能想起一点东西来,但那就是一次次地把碎渣捡起来,扎得我满手鲜血,满脸泪水。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很多的力气,让自己能够一点点地拼凑好过去发生的一切,能够较为平静地面对和谈论已经发生的事。在我重新找回记忆以后,我不能接受再一次失去它们的可能。万一麻醉侵吞了我的记忆,我就再也不能真正感受到弦弦的存在、米乐的存在、我任何一个伙伴的存在,那是我的末日。伙伴们会作为一种常规知识,如中国的首都是bj、美国的首都是华盛顿这样知识被别人提起:喂,那个人是你的好朋友,我也是你的好朋友,我们曾一起踢过球,睡过同一张床,坐过同一张课桌,你现在知道了吧?而我弄丢了他们对我的意义。他们仍会爱着我,但对我而言,他们不再是独一无二的了,和街边善意的路人并无区别。也许我能用时间和生活重新找回对伙伴们的爱,但弦弦已脱离了我的生活。我好怕我忘了他,一辈子都怕。作为不再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我和爸妈还有姐姐用自己对他的记忆延续着他仅存的一点点生命灰烬,即便熄灭了也还在燃烧,用我们的生命燃烧。我相信我一直在努力找回失去的时光,在找回那个存在过的他。如果我记不住他了,那这个勉强拼凑起来的形象将会有一大半瞬间飘散在风里,变成任何人都抓不住的一缕烟尘,永远消失。比死亡更可怕的是遗忘,不记得是在哪看到的了,反正我宁可下辈子只有一条胳膊,都不要让自己忘掉任何人。 不过,我要是真的只剩一条胳膊了,或许并不一定会这么想。 “柯柯,别怕,不哭了啊。”黎彬从医生那接过抽纸,帮我擦眼角挂下来的泪水。好丢人,我先把自己搞哭了,还不是因为疼才哭的。黎彬才不管这些呢,在他眼里我肯定是给吓哭的。 我闭上了眼睛,像是在等待最后的审判。他静静地擦我的眼角,使我回想起发烧的日子里弦弦或妈妈在我头上敷毛巾的过去。那时的我迷迷糊糊,通过感受他们轻微的脚步和在额头上细心的一拿一放获得安全感。有一回姐姐来我们家玩,我躺在床上听到她坐在客厅和弦弦聊天,她的笑声在高烧带来的混沌中搅得我心烦意乱。她自告奋勇地给我换毛巾,然而她几乎是把毛巾甩到我额头上的,还没拧干,渗出来的水滴溅了我一脸。那一次是真正意义上的“垂死病中惊坐起”,要不是没力气,我非下床跟她吵架不可。要我说,她对我还不如对她家那只兔子尽心。她还不服气呢。是弦弦给我换了条拧干的毛巾。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吧,我记不清了,也许是我当时烧昏了脑子,记不得过去果然是件可怕的事。而我又把这件事重新提起,不知道会不会有损姐姐的形象。她很爱我,这毫无疑问。但……她是不是并没有从一开始就那么会照顾人呢?如果的确如此,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那么温情体贴的? 手臂有电流穿过的感觉,暂停了思考的我睁开眼睛,看到医生竟把脚顶在了我的腋窝里,并拽着我的胳膊,也许这是拔萝卜的姿势?我还没来得及问这是要做什么,就听到了一声不沉闷也不清脆的“咯嘣”。疼痛是在所难免的了,然而在此之后,随着医生微微转动我的手臂,那种缠绕了一个多小时的阴郁似乎退散了。他将这条胳膊交还给我,让我自己动动,我起初不敢乱来,绝对没有关公刮骨疗毒后的“伸舒如故”,但即便是战战兢兢的挪移,都使得我的信心一点点恢复:复位成功了,我好起来了。 我不由得对医生说,您真是神医,华佗在世。他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事一桩,你起先放松一点就会更快的。然后他便问了我为什么不想打麻药,我实话实话,怕伤脑子。结果便是被普及了医学知识,麻醉是分局部麻醉、区域阻滞麻醉和全身麻醉的,拔牙的时候也会打麻药,那就属于局麻。在手术过程中,人只要是处于清醒状态,就不用考虑伤不伤脑子的问题。 要是早点问就好了。 除此之外,我还收获了关于脱臼的处理与康复知识。大致就是我要戴吊带,把左边的胳膊固定起来,和骨折了吊胳膊有一点点像吧,但不用打石膏。忽然想起来,还有二十天不到就期中考试了——好在伤的是左手,我是右撇子。我至今都不知道怎么左手写字,倒是左脚踢球还懂一点。而考试后我们就要在主场迎接分校,剩下的三场比赛场场都是生死战,少拿一分都可能小组出局。于是我问了医生过多久才能好,他说伤得不算重,吊带要吊两到三周,胳膊一个月内能恢复。那什么时候可以恢复体育锻炼呢?我继续问。他说一个月后就可以做恢复性练习了,但要适量,不能过于剧烈,篮球排球羽毛球都别碰。万一养不好,很可能会频繁脱臼,一年脱四五次的都有。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心里吓得不轻。一次脱臼就把我折腾得要死要活了,一年要有好几次,那我真是生无可恋了。 所以穆铮今天跟我聊治疗的事时应该是很严肃的吧。几个小时前我还意识不到病痛给人的折磨,那种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碾压。刚刚真有过那种念头,想把这条只带给我痛苦的胳膊卸掉。这种灰色的想法在疼痛从四面八方挤压我的时刻出现得是那么自然而然。人真的会屈服,会被打败。我有什么资格叫别人坚强呢?连当个啦啦队都不合格吧。 我跟医生实话实说了,问了我什么时候能回赛场,能保证不再出任何问题地回赛场。医生说这要看个人的恢复状况,你伤得不算厉害,但也得谨慎,起码要两到三个月吧,最好在明年再考虑上场比赛的事。 两三个月?最后一场比赛应该是十二月上旬,肯定不会超过15号。这是给了我最终判决:赛季报销了。 黎彬弄到了吊带,和医生一块七手八脚地给我戴上了。吊带是白色的,有点像个护腕,再大一点的话就成盾牌了,它稳稳地把我的胳膊托住,垂在胸前,带子搭在了右肩上。从镜子里看,我还真有点像个在左臂上悬挂了一副长盾的战士,如果脸和外衣外裤没那么狼狈的话。医生还吩咐了我,要多吃水果蔬菜,睡觉可以放下吊带,但不能压迫受伤的手臂,洗澡时不要动作太大……我和黎彬谢过他离开急诊室时都快十点半了。我在手机上告诉穆铮,都解决了,休息一会就来找他。 我们俩坐在急诊室外的长椅上。今天耗费的精力实在太多,而所有事发生得又太快。早上一个人走出寝室门,我绝对不会想到踢完比赛后我和穆铮都会呆在医院里,也不会想到那个困扰了我三年的秘密终于被揭开。等等,我忘记了米乐。划开手机,他一整天都没给我发一条消息,在所有的群里也都没讲话。 他爷爷到底怎么样了? 我正想问呢,黎彬打断了我的输入: “柯柯,你现在还生我们的气吗?” 我关掉手机看向他,那种谨小慎微而又游离不安的眼神难以引起我的愤怒,何况胳膊不疼以后,我冷静多了,除了失望以外没有什么别的情绪。 “没怎么。” “对不起呀。” “算了,你都说了几遍了。只能说我运气太差了。”我耸耸右肩,“对了,多少钱呀?”我确实挺关心钱的问题。黎彬家是什么条件我看在眼里,虽然不让他付钱可能会让他良心不踏实,但我还是确认一下到底多少比较好。毕竟要是因为医药费弄得他明天早饭都没得吃,我自己也感觉说不过去。 “钱我来付就好。毕竟责任是我们的。” 我歪着脑袋看了看面前的墙壁,想了下措辞,调转过来问他,你的生活质量会受影响吗?老实说,问完我就觉得有点蠢,太文绉绉了,不像是日常生活里的说话方式。而且“生活质量”这个词,好像是我作为“过得更好的人”的专属用语?对我来说,生活要有“质量”,黎彬呢? 还好吧,不会连饭都吃不上的。他的回答让我更为“生活质量”这个词感到愧怍了。 沉默了一会,黎彬问我,是不是今晚我更讨厌他妈妈了。 “难道我会喜欢她吗?”一脸苦笑。 又不说话了。 我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好干。很渴,一晚上没怎么喝水,还哭了好几次,又受了伤。这种干渴从舌头蔓延到了喉咙,或许正在往身体里下沉。我是个在沙漠里行走的人,需要一点水,再给我浇灌些许的生命。 我跟黎彬说了。他从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一瓶矿泉水。我往嗓子里咕嘟咕嘟地灌,像在沙漠里找到了一口井,大概一口气喝掉了三分之一吧。喝饱了以后我问他要不要,于是他接了过去,仰起脖子,没有对嘴地接着喝,有点像往嘴巴里倒茶。他拧紧瓶盖,把剩下的矿泉水递给我。我说,你拿着吧。 我觉得自己的精神在恢复,随着被稳妥悬吊起来的胳膊一起恢复。夜在变深,也在变凉。我可以说点什么了。 “其实,如果只是胳膊的事,我倒不会太生她的气或者恨她。我知道她想保护你,那一刻她是个了不起的母亲,了不起到冲上来夺刀,还把我的手拽脱臼了。那么果决,简直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但我没法原谅她,更不可能喜欢她。因为三年前,她是个不负责任的母亲。我这么说或许会让你不高兴,但这就是我的感受。我失去了最重要的亲人。只能说,我不会去报复你或你的妈妈。之前讲过一次了,我再重复一遍。这是我个人的决定,和我的肩膀脱不脱臼没关系。之所以选择这么做,是我不想做一个被仇恨支配的人。这就是我能做到的一切了。要是非得说我对你妈妈是什么态度的话,那可能就像你姐姐讲的那样,我可怜她。” 黎彬从座位上起来,蹲在地上,徒然抓了一把我右边的袖子,很轻。 “其实我没有想要你原谅她,我也没有资格求你原谅她。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呢?你能这么说,我感谢至极了。我没脸看着你说话。那个……我妈妈说了想赔偿,这件事拖了很久,但我们没有忘。就算我家现在的条件还很一般,但欠的东西总归要还的。你愿意接受吗?” 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问三年前我爸妈是不是没要赔偿。他说是的。我说,这是大人的事了,我做不了主。 “还有就是……我会努力学习和工作挣钱的,以后也可以慢慢还……以及,要是你们家有谁需要的话——我是说如果,希望你和你家里人都健健康康。但要是需要输血,骨髓移植,还有……我听说人可以摘一个肾?视网膜是不是也可以……”他的眼神游走在互相搓着的手指上,语气很缓慢。 “够了够了够了,太变态了吧,这都哪跟哪?”我用右手把他拽回到了座椅上,“你属实中二病晚期了。网络小说看多了?有病得治,真的。”我郑重其事地读了“真的”两个字。 他还是不敢看我,说只是有天想到过这件事,觉得自己可以也愿意去做。 “拉倒吧。把脸转过来,看着我。”一向怕被人盯着眼睛看的我居然会命令别人看向我了,而他也确实乖乖地把眼睛转了过来,“我没法原谅你妈妈做的事。你嘛,我倒不太讨厌你。如果弦弦还在的话,我想我和你会成为朋友的,你还算个不错的小孩。也许长大以后,我们俩还有可能做朋友。至于你想弥补你妈妈犯下的错误……我觉得或许会有机会,但不必用这种方式。献血还好啦,别的就太重口味了,我也不希望这样。 “我想呀,今天我要真拿刀划你,然后一走了之,恐怕就不会遇到你妈妈,更不会被误解,弄得现在脱臼了。太倒霉了,穆铮身体不好,我又受伤了。我们队现在三轮三分,小组出线都是问题,一前一后两个主力还没了。教练和队友们还不知道呢,明天他们来医院一看,队长胳膊这样吊着,估计心里拔凉拔凉的。不说这个了。我想好了,脱臼就是我的选择带来的结果。我选择不伤害你,所以没什么后悔的,我接受它。就算那时知道自己会脱臼,我也不会害人。既然我决定做一个温柔的人,任何事就别想影响我改变我。就算被误会,被嘲笑,被人宣泄无尽的戾气,我都坚持并相信自己的决定,不去改变。当然啦,是我现在没那么疼了,才有底气这么说的。” 说完这话,我应该是笑了。被包裹得很好的左手给了我生命的温度与饱满。 “至于你嘛,我看到了你想做点什么。但不必这么极端,现代社会了嘛。虽然我还小,但我听最好的朋友说过,一个人的行为代表了他在家庭和学校受的教育。我从父母、姐姐、弟弟以及老师同学那里还是学到了一点东西的。他们告诉我,生命是无价的,一命换一命并不是绝对的天经地义、无可辩驳。你不要因为想着救赎,就牺牲掉自己的生命或生活,明白吗?你有你自己的生命,别把它随随便便毁掉了。你要知道,你的生命是很多人再也没办法拥有的。你姐姐是多羡慕你的健康,多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呀。世上没有什么是比生命更宝贵的了,能选择、规划自己的生命是幸福的。就算生活给我们提供的道路是狭窄的,但我们还很小,还有无限的可能。你想选择赎罪的话,就得先好好活下去,这样才能坚持你的决定,不是吗?” 我居然心平气和地说了这么久的话,很多话其实都是姐姐对我说过的。真是神奇。有这么一刻,我觉得自己轻飘飘地要碰到天花板了,它是柔软的,触手可即。 我说得有道理吗?你会怎么想?你比我聪明多了,我只能想到这些。所以,你不想回答我,是这样吗? 黎彬居然被我说哭了。他答应了我说的所有东西。应该是不敢吧,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出来,他有点想抱住我。 我用右手拍了拍他的背。 其实我也想过,这次脱臼是不是我为三年前的所作所为付出的代价。不知道受这样的伤算不算一种救赎。要是弦弦恨我的话,他现在知道我遭报应了,会高兴吗?说不清楚,只有以后再去问他了。活着的时候还是想活着的事吧。时间会给我答案,也许将来我会为自己今晚的决定后悔,或感到可笑。也许那时我也会成为一个误解、嘲笑甚至欺负小孩的大人。但至少现在,在我不断逼近十四岁的这个时刻,我觉得这是我通过全部努力做出的抉择。这是我的人生尚未被涂满各种意义时,我自己赋予它的幼稚憧憬。 我对黎彬说,你该回家了,快十一点了。他说是的。我顺便问了句他妈妈没问题吧,他说没事,解释清楚了,还请了一位附近的阿姨陪着。她今天真的没喝多少酒,他补充道。于是我把他送到了医院的一楼,他留了自己的联系方式给我,消失在夜色中。不知他会怎么回家。 其实我今晚去哪也没个着落。校门和宿舍肯定都门禁了,回去是找骂,而且要挨两轮骂。当然,我吊着的左手会是张逃避挨骂的免死金牌,但还是不要打扰门卫大叔和宿管阿姨的休息了。回家嘛……我这副鬼样子,半夜出现在家门口,非把爸妈吓一大跳不可,还是过段时间再跟他们说吧。姐姐家呢?或者叶芮阳家?赵蕤家?蒲云家?算了算了,都是给别人添麻烦。干脆在病房里趴一晚上吧,记得不能枕着左手。 一个人走在医院漫长的回廊里,一半的灯火都熄灭了,偶然遇到护士,也在催促我快回病房休息,果然被当成住院病人了。 可我真能坦然面对并接受过去了吗?刚刚的那一番话,算是我接受了自己生命中的一切,无论它提供的是美好还是不幸吗?可是弦弦的生命在哪呢?他生命的那些不幸呢?是我替他接受了吗?还是说,我想到的一切都是对自己的疗愈,是在给自己装上吊带?弦弦他根本无法去奢谈接受与否了。我在感动谁呢?我自己吗? 我今天的所做的决定很伟大吗?一点都不。甚至说很自私吧。那只是我自己的决定。 你会不会更恨我?我是不是已经成了一个虚伪和做作的人,在还是小孩的时候? 如果你讨厌我,今晚请出现在我的梦里,好吗?或者在现实中用别的方法告诉我,让我再接受新的惩罚。 你肯定无法原谅我的吧。就像我无法原谅别人。 我也只能背着自己的这份罪孽继续生活了。 忽然间,我的手机铃声响了。米乐的电话。他说很抱歉,一天都没联系我。我说没事,心里想着,这一天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要是你在身边就好了。我问他爷爷怎么样了,他说爷爷刚醒,说话还不清楚,但没有危险了。真好呀,我说。是呀,一家人又好好地在一起了,他讲。 真替他高兴,想把他紧紧抱在怀里。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我累了,有点想喝可乐。 15 “去非洲吧” 病房里熄灯了。床与床之间拉起帘子,沉着的呼吸与鼾声此起彼伏。我走到了穆铮床前,床头的小灯还亮着。一身病号服的他在那看着语文读本,显然是在等我。 “今晚不回去了吧?”他用确保不会吵醒别人而又能让我听到的声音说。 “不了,太晚了。”我说。现在的时间肯定越过了十一点。 “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迟缓地爬下来,招呼我跟他蹑手蹑脚地迈出房间。拐了几下,我们到了一个类似晾衣房的地方,有个烘干机。他说你烘烘外衣外裤,毕竟被雨淋了,现在一定还没完全干。他说完便出去了,我愣在晾衣房里。十月中旬,天还没那么冷,我就套了一件外套和短袖,下面也只有一条外裤。要是把它们都放着烘了,我身上就只剩一条小短裤了。又不是在学校宿舍(就算在那我也不好意思穿成这样),万一有人进来怎么办?万一还是个女的呢?想想都要脸红。 手机又响了,我一阵慌乱,仿佛真有人突然闯了进来。黎彬打的。 “喂?你到家了?”我问。 “在路上。柯柯,我还有件事,忽然想起来的。穆铮在车上不是说他在医院做检查吗?是什么病?我怕他睡了,所以来问你。” 该怎么说呢?我嘴里念念有词,但不知从何说起。黎彬在电话那头等待着,从时不时传来的杂音中,我似乎听到了他的焦虑。 穆铮及时出现在了门口,他拿了一套新的病号服给我。于是我顺理成章地把电话递给了他,自己躲到角落换衣服去了。然而只用一条胳膊完成这件事纯属天方夜谭,穆铮边帮我脱上衣边和黎彬说话,他开了扬声器。 “我就是感觉复发了,虽然明天才出结果。到时候又得再治疗一轮吧,不知道能不能成呢。今天去医院的路上挺不舒服的,后来好点了。我们三年没见了,好不容易才联系上。我就想着趁还能走得动,赶紧来看看你,来你家看你。也许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你别这么想,好吗?” “一定有机会的,以后我还要搬新家呢,等你和学学来玩。柯柯想来的话也来呀。” 别吧,给我留条胳膊写作业和考试吧。当然,我没说这话。 “总之见到了就好,没留遗憾。”他说得是如此平静,正烘着衣服的我打了个寒噤。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好吓人啊。你身体这么好,上次治疗也很成功。不都回球场了吗?说实话,我去年一直在关注市长杯,知道你拿了金靴,很替你高兴,就是不太好意思联系你……因为怕你忘了我,或者知道了我家发生的事,不想和我做朋友了。所以你今年来找我,我真的特兴奋,又兴奋又害怕。” “我们永远都是朋友。”穆铮说着,看了我一眼。我装作专心地翻弄外衣。 “所以呀,你就好好治疗嘛。对了,不还没出结果吗?说不定虚惊一场呢。我们都初二了,今年是最后一次市长杯了。我敢说,要是没你的话,冠军可就是我们学校的囊中之物了。” 去年我们和五十四中都是小组第一,在淘汰赛擦肩而过。他们是在八强输给了北川中学吧。北川对我们只拿到了一平一负呢。然而说这个也没用,一中一学期一场都没输,还是给外校淘汰了,而外校又在决赛败给了北川。或许谁都有夺冠的可能吧,本来技战术水平就在伯仲之间,足球场上的可能性又是难以估算的。这学期,五十四中吸纳了江北几所学校的学生,黎彬因此得到了参赛的机会,照穆铮的说法,他是个技术全面的攻击手。虽然穆铮经常夸奖别人,但提到黎彬时是格外认真的,他的实力比起穆铮而言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的队友都很强,就算没有我,也不会让你们轻易拿到冠军的。”穆铮对我笑了笑,“当然,我们要交手的话得到淘汰赛了。或许我能复出吧,但柯柯一定能回归球队的。他可不会让你随随便便进球的。对了,我们还有学学呢。他比以前硬朗多了,别到时候连中场线都过不去呀。” 真是奇妙,他们仨原本对病床上的姐姐说要一起拿冠军,现在倒成了竞争对手。不过足球场上总是世事难料,我和施振华以及蒲云不也“各为其主”吗?要是我和穆铮考上了不同的高中,还继续踢球的话,保不准他会对我说这话呢,虽然是用朋友间开玩笑的语气。 万一我和米乐成了对手呢?怪不得他总说想和我上同一所学校。也许,只能说也许,我们有一天不在一所学校了,他可能就不再踢球了吧。我说不清。就像弦弦当年要是带我去打篮球,我说不定会更喜欢篮球呢。(而他是不是也不会就这么离开我?)人的一生真奇妙,有时候做出决定时就是懵懵懂懂的,只会模仿对自己重要的人。于是,我们不经意间就走上了一条路,对未来、对这条路的地下埋藏的命运全然不知。有时我们甚至是被推到某条路上的。涛涛不把鞋子给骁飞,黎彬没分到五十四中,他们整个初中三年都不会有参赛的可能。 不是每个人都能像黎彬这样时来运转的。也不是每个生了大病的人都能像穆铮这样康复,再次站到球场上的。他们一定付出了我难以想象的努力。所以,如果要重新来一次,的确会更难以想象吧。太难了。 我走神了,手差点被烫到。他们还在聊,黎彬必然在鼓励穆铮。 “那就说好了,如果遇到了,谁都别脚下留情。”电话那头说。 “好啊,等你们输了,我会来安慰你的。”我抢在穆铮之前说了一句。 “欸,柯柯好久没说话了呢,我都快忘了你也在旁边。行呀,要是你们输了,我也会安慰你们的。” “我才不要呢。”我说。穆铮帮我穿上了病号服。我认真起来了,似乎忘了自己的手还得吊着,也忘了我们现在小组出线都岌岌可危。我只想在球场上堂堂正正地和黎彬比一比,一个球都不让他进。 “听见没有?我们队长才不需要你安慰呢。他可是队长呀。”穆铮露出一副得意的表情,尽管只有我才能看到。对,我是队长,就算一晚上哭了三次,我还是队长。 “我明天再来看你们,早点休息吧。” 说过晚安后我挂了电话,跟穆铮回了病房。都快十二点了,他身体本来就不好,我还拖了他那么久。赶紧睡吧。我去卫生间洗了脚,把外套披在病号服上,他先爬上了床,我轻轻搬过一把椅子,想趴在床尾。然而我看到他把自己挪到了床的一侧,留出了一块空地。你不上来吗?他问。我说趴着挺好的。早晚凉呢,你这样肯定感冒。本来胳膊就伤了,再生个病不是更难受吗?他这话很管用,我都想到未来至少一个月内米乐天天帮我系吊带的情景了。不可以再给任何人添麻烦了,包括我自己。 乖乖躺到床上,穆铮分了一半被子给我。他关上了小灯。黑暗中我向右边侧卧,和他背靠着背。不太习惯。我一向很认生,不习惯和别人同床睡觉,即便是熟人,除非与对方非常亲密。我一直把穆铮当成球队的头号球星,从没想过和他在同一张床上睡觉。即使贴得很近,我还是和他有距离感,难免紧张。熄灯以后,整个病房里平缓的呼吸与间或出现的咳嗽愈发明显。我好像坐上了一辆摇曳的火车,车上凝结着昏沉的睡意,孩子在雾气模糊的车窗上疲惫地画着太阳。我不知自己会驶向哪里,也不知需要在哪里下车。穆铮更不知道吧。但是……我和黎彬做了许多努力,或许他已经打消了跳车的念头。明天一早学学会来,我可以用仅存的右手拍着胸脯告诉他,一切都好好的,像我们俩约好的那样。 是不是该保持清醒?困意在催促我,内心告诉我坚持。明天学学就来了,后天周老师肯定也会知道。在挚友和亲人面前,人或许难有结束自己生命的冲动。他的机会在一点点流逝。万一我和黎彬没有成功打消那个黑暗的念头呢?一分钟的黑暗不会让人失明,但万一在这一分钟的失明中,人选择了被打败呢? 不可能直接问穆铮他现在的想法。我要等待,要守候,再次化身为躲藏在草丛里的猎人,监视着睡梦中的大地,直到太阳再次升起。或许这就是我赎罪的机会,我没有办法把弦弦带回来了,但决不能让穆铮离开我们。 “柯柯,你睡不着吗?是不是太挤了?”轻声从背后传来,好像还有一点光。我在紧张中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我来唱一首歌吧。” 他唱了,一部电视剧的片尾曲。我好久没听过这首歌了。一听到反而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被我忘记很久的片名,想起了那个一边有酒窝、一边没酒窝、第一集就受了重伤的主人公的名字,想起了那张永不改变的笑容。在童年还是快乐的时光时,我也渴望过有一个这样的朋友。 但我听出了可怕的地方。因为歌词。这首歌的最后是歌者在向妈妈道别,在告诉妈妈,今晚他将离开家外出远航。 “你是什么意思?”我没顾及不能压迫左手,翻了个身看向他。看不清他隐秘在黑暗中的瞳孔,面前只是脸的轮廓。 “你要去哪里?不存在那个地方,那是胡编的。我们只能活在地球上。” “我心里有数,就是羡慕他。能有人跨越那么远的时空来救他。真是个幸运的孩子。要是我能像他一样就好了,可惜我没一个那么不平凡的名字。”穆铮谈起了那部电视剧的主角。 “但你的名字也很不平凡呀。是你妈妈用心起的,我很喜欢。” “你说得对。所以,我再勇敢一次吧,像他一样勇敢,你一样勇敢。毕竟,不管胜利还是失败,我都不是孤独的,你们能看见。” 他在被子里悄悄碰了一下我的拳头。 “柯柯?” “嗯?” “等我病好了,我们去非洲玩吧。去大草原打猎,去爬乞力马扎罗山。听说它的山顶像神殿一样呢,说不定会遇到冻僵的豹子。” “我哪爬得上去呀。还有,我也不会打猎,鸡都杀不了呢。但是,我会陪你去的。” 因为,你真的好勇敢。勇敢到我想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你抱住,不让你离开任何一个人。 “那咱们就去西班牙看斗牛,现在还有斗牛士呢,说不定他们只比我们大几岁。我们还要去钓鱼,就抓蚱蜢来做鱼饵,自己生一团篝火,用河水煮咖啡,在野地里扎帐篷,这还不赖吧?尼克,我们会有很多很多时间的……” 他继续轻轻地说着,我困了,也轻轻地“嗯嗯”应着。意识模糊了,唯一知道的只是我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希望在这个晚上梦见弦弦。也许我会梦到隔着电视屏幕陪伴过我的那个孩子,梦到勇敢的斗牛士,梦到非洲的草原、映照日光的雪山、洒下鱼饵的大河,或是其他什么东西吧。 16 秋风与歌 黄敏学和徐牧戴着黑色的鸭舌帽进了病房,上面刻着烫金的字母。学学背了个长长的琴包,快赶上他人那么高了。不用说,看到我吊着胳膊坐在床边,他们俩眼睛都瞪大了。我倒是气定神闲地打了招呼,显示出一副无事发生的从容。愣了一会,徐牧先开口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不小心弄脱臼了,问题不大。黄敏学走上来,把手搭在我的右肩上,沉默了一会,转而问穆铮结果什么时候出。他说十点半以后,医生到时候会来病房的。现在才九点多。 黄敏学抓了抓我的肩头。我想先和队长出去转转,可以吗?他问。他应该是想知道昨晚的情况吧。当然啦。穆铮说。于是学学摘下了帽子,把它戴到穆铮头上。后者乖巧地让他完成了这一动作,像个受哥哥照顾的小孩。我看清了那行字:vivvida,好像是一首歌的名字? 在病房外见到了黄老师,他也被我这副模样吓了一跳。我说受了点小伤,没事,我是右撇子,作业还能写的,不会不交。这么说时有点想笑,他一脸无奈地拍拍我的脑袋,走进了房间。 学学背着吉他和我坐电梯下了楼。我边走边说,讲的是去找黎彬的经历——这也解释了我脱臼的原因。他安静地听,只是在我讲到自己带穆铮离开医院时说了句“该死”。为了把事说得明白些,我简要地讲了弦弦的事,反正都跟穆铮讲过了,告诉他也没什么。他不动声色,听到了似乎也没什么反应。我接着讲,还替黎彬说了些好话,说他和我一同鼓励了穆铮,他已经决定好了,不管结果如何都会积极治疗。说到这里,他才若有所思地点了头。 “辛苦你了,队长。你受委屈了。” “没什么的。还有,不用叫我队长,叫我柯柯就好。” “好。其实我是太担心他了。我总有点怪念头,或者不好的预感。”学学的脸本就白,加上游移不定的色彩,在秋天惨淡的阳光下比吹来的风还有寒意。 我发现他眼袋有点重。 “昨天没睡好吗?” “嗯。其实我很怕,怕突然失去他。昨晚有种感觉,‘我的噩梦又回来了’。虽然他的身体比以前好多了,但你没经历过我们最黑暗的那段时光。那时候我每天都睡不好,有几天我晚上给每个小时都定了闹铃,从十点上床开始,一直到六点半起床。你知道为什么吗?” 摇头。 “我怕他在晚上说走就走了。”他的微笑平静而苦涩,“医院去得多,值班的几个护士姐姐都认识了。我跟她们偷偷约好,要有什么情况,无论多晚都得和我说一声。人家还笑话过我,说你一个小孩知道了又有什么用。我当时别的不会,就会哭。哭了人家就可怜我,问我为什么。我说,我怕见不了他最后一面,怕一觉醒来我爸跟我说人没了。该死,真这么想的,他最严重的那几天,每睡一个小时我就让闹钟闹醒自己,去检查手机有没有未接来电。你知道吗?真有一次半夜醒来看到有个该死的未接来电,二十分钟前的。我吓得魂飞魄散,都不敢回拨,直接在床上嚎啕大哭,跟在房间里见了鬼似的,不仅是我爸妈,楼上楼下全给我闹醒了。我们那时住学校家属区,都是老师,都认识,以为我家进小偷了呢,全穿着睡衣跑来帮忙了。然后他们一群人就看我在床上乱哭,问怎么回事。我说穆铮死了。你能想象他们当时是什么反应吧?真有人信了,也跟着哭。大家都知道穆铮什么情况。我爸脑子清醒,问我怎么知道的,我说护士打电话来了。他把手机拿过去,拨了那个电话。你猜怎么着?是个喝醉酒打错的。丢死人了,都不知道怎么收场。也就我爸妈脾气好,换个人真得当场揍我一顿不可。确认没事大家就散了,都困,没怎么教训我,就说不要谎报军情。” 要是换成我,铁定得挨揍。不过就算挨揍也无话可说吧,有错要承认,挨打要立正。就算当时学学挨一顿打,能确认穆铮还活着肯定也值了。 三年了,爸妈一次没打过我。 我拍拍学学的背,拍到了他的吉他。这好像提醒了他,说找个地方坐坐吧。我们拐到了住院部后面的小花园里,找到了一条长椅。秋天的花园空无一物,正如头顶不明不暗的天空。树木的叶子都还在,但已有了凋零的迹象。承载了些许落叶的草丛同样枯黄,生命力在逐渐减退。忽而想到一个问题,明年春天再度绿起来的草木还是现在我们看到的这些吗? 学学把吉他从包里取了出来,横在身前。这把和我之前看到的有些不同,好像更为老旧,多了些岁月的痕迹。我说,和之前你弹的那把不太像呢。他说对,这把琴是黎菀姐姐送的。她给我和穆铮分别留了件东西,由黎彬交给我们。我得到的是她大学时用的吉他,二手的,不知转过多少主人了,说不定哪个知名歌手成名前弹过呢。我问留给穆铮的是什么,他说是张听了很多遍的专辑。 你看这里。他把吉他包递给我。围绕着拉链,我看见许多绣上去的字母。不是单词,像是人名的拼音首字母缩写。你妈妈绣的吗?我问。我自己做的,他说。都是谁?我和穆铮在病房里遇见的人,都不在了。我眼睛一花,感觉那一串字母好长,快有十个。没数,就看到了一个“lw”在最显眼的位置。其他的肯定都不认识了,但学学和穆铮一定记得。 我抱着琴包。学学拨动了琴弦。穆铮说的是对的,他在演奏时倾注了灵魂,许多灵魂。颤动的琴弦是有生命的。 “想练练吗?一会弹给穆铮听?”我问。 “也不全是。你听。” 调弦之后,他开始了弹奏。乐音颇为低缓,裹着短暂的淡淡抒情与悠扬,似乎有阳光的气味。他侧过脸对我笑着,一只眼睛闭着,睁开的那只里有种前所未有的流动的温和,仿佛我们俩今天才是第一次相遇。他今天穿了一件长袖衬衫,颜色介于深蓝与浅蓝之间,是令人舒适的海洋颜色,伴着他的眼神一同流动,搭配了那条柔软的米色裤子,使没有阳光的秋日在阴沉中多多少少有了一丝和谐的舒适。不知不觉,他弹得比之前慢了些。我知道他要开始唱了。他还没变声,但稚气未脱的嗓音里似乎已夹着一丝浑浊。 你曾经对我说,你永远爱着我。 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 姑娘你别哭泣,我俩还在一起, 今天的欢乐将是明天永恒的回忆。 起风了。没有吹乱歌声。叶片在落下,我不知道。他迟缓、温和的吟唱、弹拨与微笑在最开始便捕获了我,如果说先前我是在听他弹奏,那此时我便是随着他的琴弦和声带一起颤动。但是,为什么唱着这样的歌词,他会显露出这么一副十分高兴的表情? 也许是我不喜欢“永远”这个词,但又不能抹去这个词的存在,不能不想到歌中的问题——“永远”是什么? 我知道对任何人来说都没有永远。没有的。而学学却还在笑,还在弹,还在唱着“啦啦啦啦啦”。仿佛自说自话、无动于衷,又仿佛想告诉我什么: 什么都可以抛弃,什么也不能忘记, 现在你说的话都只是你的勇气。 春天刮着风,秋天下着雨, 春风秋雨多少海誓山盟随风远去。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亲爱的莫再说你我永远不分离。 你不属于我,我也不拥有你。 姑娘世上没有人有占有的权利。 或许我们分手,就这么不回头。 至少不用编织一些美丽的借口。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亲爱的莫再说你我永远不分离。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亲爱的莫再说你我永远不分离。 …… 平稳的歌声中,我似乎听到、找到了自己,又似乎在把他抛开,如同把一个毫无意义的人抛开。医院贴着白色瓷砖的外墙光滑得不再真实,天空没有遮拦,风的两手空空,只有琴声与歌声是唯一的存在。但这让我恐慌,就像我自己的存在让我恐慌一样。 “停一停,可以吗?” 我打断了学学。我很少这么做。我不喜欢被人泼凉水,也不想泼别人。我知道拒绝别人热爱的、想展示出来的东西会多么令他失望,因为他可能是鼓起了十足的勇气、积攒了很久的能量才能把那些珍贵的宝物拿出来的。尽管不是第一次看学学演奏了,但这是我第一次打断他,打断了那欢快到吊诡的“啦啦啦啦啦”和循环往复的“莫再说你我永远不分离”。 我是不是又想逃了? 学学倒不是很失望,而是在喘气。唱歌很耗体力。即使他刚刚弹唱的是那么一首不急不慢的歌曲,但也依然能感到一股旺盛而蓬勃的生命感在他矮小的身躯里跃动着。可能是为了放松,可能不是,他将衣领处的扣子解开了,但又很快扣上。然后再次解开,再次系上。我望着他,他低着脑袋,不停地重复这个动作。 “对不起,我知道你想把这首歌唱给穆铮听,我本来不该打断你的……” “我可不打算把这首歌唱给他听哦。”学学没有抬头,“倒是想唱给他听呢,但我不敢。这是我第一次唱给自己以外的人听。” “为什么呢?”我问。首先是感觉到了自己明显不够格,就算他不唱给穆铮,也应该唱给徐牧吧。其次,世界上居然还有他不敢做的事情。 “我觉得队长还是个挺有品位的人吧,也挺能让人信赖的。虽然我一开始听你说你把穆铮带出去了,第一反应是想骂你。”他挠了挠脑袋,有点不好意思,原来他也会害羞,“不过还好啦。要知道,总有一些事是不太好跟亲人或者非常近的朋友说的。当然,我不是说你不是我朋友呀。只是我们俩之间有点距离,不近不远。我想队长是个可以说说话的人,想着想着就做了呗。” 他眼中的我和穆铮眼中的我这么像。他们俩不约而同地把我当成了倾诉的对象,或许我确实比较善于聆听吧? “队长是不是不太喜欢我?或者没那么信任我?说实话哦。” 也许之前有过这样的感觉,但我知道那都是偏见,该抛到脑后了。很干脆的摇头,我对他说,你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愿意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之一。 好一个“之一”呀,我懂的,懂的。他笑了,又问是不是老叶他们对他印象不好。我说那都是咱们成为队友前的事了,那天吃晚饭的时候大家就都觉得可以接受你的比赛方式。还有,我昨天也清楚了,踢班赛之前你陪穆铮去做了检查,所以就更理解你想赢的心情了。 “主要也是我不愿意和别人说话吧。除了足球和音乐,我没什么表达方式。不像你,还会写诗呢。” “我都是乱写的。” “我的吉他是乱弹的,穆铮踢球也是乱踢的。当然,可别说徐牧的鼓是乱敲的,她要是听见了,会把我们俩的脑袋锤爆。” 我们都笑了。 “所以为什么不想听了呢?是不喜欢这首歌吗?” “也不是。只是一些地方听了有点难受。” “不好意思……不过,能聊聊吗?”他将手搭在了我好的那块肩膀上,“当然,听你的。” 平时,我其实不会也不想谈刚刚那些想法。它们太消极了,即使我清楚且一次又一次被告知不能逃避,但我不想将这些念头传递出去。我不和米乐讲,也不和姐姐或叶芮阳讲。大家都是小孩,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和“时间”或“永远”对抗,可是每个人的时间都会终结,正如那首歌所唱的,没有谁可以永远不分离,无论什么样的山盟海誓也终将随风远去。 我已经见证过了。 而穆铮和学学也是。 也许这就是我会向学学说出我内心深处的想法(或者说恐惧)的原因。也许不是,而是我认为学学天生就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他会有办法——显然,我忘了他几分钟前说过的嚎啕大哭的晚上。 “难受……因为,我的听的时候想到了……想到了死。想到了我会离开所有我爱的人。我怕死。” “哦。” 他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了,悬在空中的小腿绷直了,轻轻抬到和我们坐的椅子同一水平面的地方。 “我也怕。有时候。” “可我总觉得你什么都不怕。特别是踢球和唱歌的时候。” “你知道我刚才听和唱的时候想到了什么吗?”他的小腿垂下了,鞋子拍在水泥地上,沉闷地响着,“我想到了穆铮,还有自己。” “嗯。” “能猜到我对哪两句歌词印象最深吗?‘你不属于我,我也不拥有你。姑娘世上没有人有占有的权利。’哦,对了,我小学就会弹唱这首歌了。元旦节表演节目,本来要唱的,后来哪个主任找到我,要我改歌词,不然就不能唱。比如这里的姑娘,全部要改成朋友,还有爱情改成友情,爱着改成喜欢,山盟海誓改成老师同学。我都照办了,除了‘亲爱的’没改,因为没人想出来该怎么改。是不是很滑稽?”他耸耸肩,皮笑肉不笑,“队长,你说说,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也是一个让我不太舒服的问题。换句话说,这是个好问题,是个值得思考、不能逃避的问题。弦弦之所以会离开我,或许正是因为三年前的那天我固执地认为他是属于我的。我想要占有,占有他送我的礼物,占有家人对我的关爱,还要占有他这个人。但这是错的,他却因为我的错误付出了代价。 “每个人都只是他自己。不属于任何人。不可以强占别人,无论有什么理由。” 如果我早点明白这个道理,生活会不会不是这样?可是……我今天早上为什么那么害怕?似乎米乐一说要走,我的天就塌了。我是不是想占有他,觉得他是我的,不能离开?那么,我是不是还停留在原地,一点都没变? “是呀。不过……”他对我眨眨眼睛,“队长呀,你说的是‘不可以’,对吧?” 点头。 “我想的是不能。每个人都不能属于别人,也不能拥有别人。” “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可大呢。我爸爸可是语文老师。‘不可以’是能做到但不应该去做,‘不能’是做不到。懂吗?” 他望着我的眼睛,目光却停止了演奏时的流动,仿佛凝固了。 点头。 “所以,你想的是‘每个人都是独立的’,我想的是,每个人都只是一个人,都是孤独的。” 我似乎有点明白,但又没有完全明白。他继续说: “人与人之间永远有距离。不只是不能‘永远不分离’,就算在面前,抱住了,贴得很近很近,也还是有缝隙。因为我们不能成为别人,不能真正完完全全地体会别人的感受。病人的病,逝者的死,我们感受不到。我们只能感受到自己,就像你说的,‘每个人都只是他自己’。不只是‘不可以’占有,即使想占有,想拥有,但也占有、拥有不了一个人的全部。” 我清楚为什么他说他会想到穆铮和自己了。 “有时听着听着,我就发觉,我和穆铮的距离也是很远的。他生病的日子里,爸爸说,你多去陪陪穆铮,他就会慢慢好的。所以我天天陪他,跟他讲学校里的事,给他弹小吉他——真的乱弹。他最严重的那段时间我也很绝望,怕他死了,我就一个朋友也没有了,所以才有那天晚上的闹剧。再后来,他奇迹般地好起来了,我们又一起玩了,还有黎彬。我就把生病的事全抛到脑后了,好像穆铮一直是健健康康的,从没在病床上躺那么久。” “嗯。” “后来黎彬无缘无故地离开了我们,我又生气又失望。但这件事让我回想起他的姐姐,我们再也不能见到她了。在那段疯玩的日子里,我好像是把穆铮生病那段时间里自己憋着的情绪一股脑地倒出去了,没心没肺的,每天玩得时间都忘了,跟个小疯子似的,也全然忘了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幸运。于是,我趁自己还记得那些已经消逝的名字,把它们都一一绣到了琴包上。我是个健康的人,从小到大都没怎么生过病,运气真好。所以,尽管我陪着穆铮,但可能更多时候只是站在他旁边,根本没法帮他分担痛苦。我帮不了他。而他承受的这种痛苦根本就是没有道理的。其实病房里的病人哪个不是这样?无缘无故得病,无缘无故死掉,死的时候一点尊严都没有。尤其是这个病生在年轻人和小孩身上的时候,我更觉得它毫无道理。穆铮做错了什么?他跟我一样大,凭什么这么小就要死了?我不明白。我怕。但我能做什么?病没有落到我头上,所以我就在旁边看着?” 我忘带餐巾纸了,只好用仅存的一只手揉他的头。 “我特别理解你。你说生病是无缘无故的,死是无缘无故的,我甚至感觉连出生都是无缘无故的了。没人问过我们同不同意,就把我们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了,然后有人又无缘无故地消失了,同样没人问过我们愿不愿意。为什么我们被带到这个世上来,被给了生命,却不能永远地拥有它呢?我弟走的时候一定很莫名其妙,很不知所措。没人能帮他,没人教过我们该怎么出生,也没人教过我们该怎么死。而我呢?我还幻想过跟他说话,想着哪一天他会听到我的声音,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根本就不可能。我的朋友想过,我也想过,去踢球,去猜测他的心思,去成为他喜欢的样子,他在那边知道了会开心的。怎么可能呢?人都不在了。你说得对,我们感受不到去世的人的死,没法真正想象不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会怎么想。只有活着的人才能够‘想’。哪怕我想以后有一天我死了,那也是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想的,那是假设,永远都接近不了那种‘不存在’。只有死亡降临的那一刻人才能接近它,可到那时候也没有更多的时间把这种感受说出来了。生与死的界线太明显了,而把我和弟弟划到这条线两边的过程,它毫无道理,那么简单粗暴,又永远和我脱不了干系。” “但是,队长,你不是说你弟弟是出了事故吗?不是黎彬的妈妈……” “他之所以出现在那里,之所以被那个瓶子砸到,是为了实现我的愿望,我一时发脾气就提出来的、一点意义都没有的愿望。就为了照顾我的情绪,他把命丢了。真他妈恶心,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啊?我妈真不如只生他一个。” 他没有立即说什么,而是默默从闭紧的嘴唇间吐出了一口气。我也没说话。医院的草木在秋日拖出了它们自己的影子,但无论抬头与否,都很难在天空或大地上找到制造了这些影子的太阳。 “队长。” “我在。” “你很害怕。” “嗯。” “我也很害怕。” “嗯。” “和你一样害怕。” “嗯。” “你打断了这首歌。” “是的。” “其实,如果你听下去……” “我听下去。” “你会听到……后面一直是‘亲爱的莫再说你我永远不分离’,但是,会有一句话。” “会有一句话。” “和其他的都不一样。是‘亲爱的莫再说,你我明天要分离’。” 我侧过头,看向他。他突然低下头,用脑袋撞了下我的胸膛。 队长,你说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呀?他问。 没怎么想过。我说。 那你说,生命到底有没有意义呀?他又问。 这回不用像昨天那样小心翼翼了,既然学学说了他是绝不赞成自杀的。 我觉得应该有吧?但我不知道。现在活着就是活着呗,反正又不能死。 确实说不出来什么东西了。昨天“开导”了黎彬一晚上,现在一想,都是一堆正确的废话。我在想办法维护他和自己的生命,不让它误入歧途,不让我们沦为毁灭别人或自己生命的人。我是想成为一个好人,但怎么成为好人?什么是好人呢?不可以杀人,不可以自杀,这不应该是做人最基本的东西吗?做到了就是好人吗? 其实我也不知道哦。他咧开嘴对我笑了笑,我露出了一副被戏弄的不甘。 但是队长,就在刚刚,我弹吉他,你听。我在这里,你也在这里。你能感觉到吗?音乐是一种尝试,我在尝试接近穆铮,你在尝试接近我。很努力地尝试。这一刻我感觉生命不是无意义的,它是我嗓子的震动,是我肺里的空气。虽然我还没搞清楚它的意义是什么,但我仿佛看到它在某个地方,某个我还够不着的地方。生命的意义存在着,和注定的分离一样存在。我曾经很绝望,几乎没办法生活了。因为感觉到自己打开了一扇大门,门里面是死亡,是虚无,是那种什么都没有的恐惧……更糟糕的是,我发现我关不上这扇门了,它时不时就出现在我的眼前。可是,那个注定要来的死日,谁也不知道它在哪里。要跑起来。并不是跑向它,而是对抗它。感到绝望时人要跑起来。不是逃避,更不是自杀……我是坚决坚决反对自杀的。只有跑起来,我才感觉自己能克服这种空虚和恐惧。我跑得快一点,快一点,似乎就拥有了更多的时间,缩短了和我爱的人的距离。我告诉自己,明天要努力不和他们分离,而明天的明天,每一个明天,都要努力不和他们分离。这样,直到最后的日子,直到死的永远到来之前,也许真的就不会分离了。没有生的永远,所以活着就要努力地活,努力地去把握每一个明天。所以,我们一起跑,一直跑,说不定能找到生命的意义。唱歌也好,踢球也好,都是寻找生命的途径。队长,我觉得你和我是一样的人呢,穆铮也是。对了,画画也是途径哦。vivvida,西班牙语,我可能发得也不准,意思是“生命万岁”,是位墨西哥女画家的画。她得了重病,画了一堆切开的红西瓜,写上了这行字。生命的颜色是鲜艳而灿烂的。 忽然想通了很多过去的事。或许学学长久以来吸引我的就是这种我渴望而缺少的野性?或者说,那种生命的率性活力? “队长,谢谢你啦。” “谢啥?最后是我在抱怨。”我问。 “我想我现在敢去看穆铮的检查报告了。”他咬着嘴唇眨了眨眼睛。“我今天是想从你这找点勇气呢。该死,没想到队长也没比我强多少,所以变成我给我们俩一起打气了。当然,队长你给了我安全感,是个能让我把心里话说出来的人。无论如何,我不会再是那个半夜嚎啕大哭的小孩了,也不会是那个只知道傻傻地站在穆铮床边的小兄弟了。” “说了半天,你是真的比我还怕呢。”我耸了耸右肩。伸出手轻轻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他没反抗,红着脸说可不许讲出去。当年穆铮爸爸还在的时候,带他俩去打疫苗。就记得他爸对他说,可以哭,但不能叫,叫了学学也会怕的。 他说,从那天起,他无论打针吃药还是受伤流血都不哭不闹了。 “我可看到你哭已经两回了哦,两回!”我向他探出两根手指。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指,把它们揉回我的手掌里,说事不过三,以后你永远都看不见我哭了。 “对了,队长,你的手什么时候才能好呀?”在回病房的路上,他问我。我说得两三个月吧,基本赛季报销了。两个月的话,也许能赶上最后一场比赛呢。 所以咱拉个钩吧。他说。 可以呀,不过约定是什么?我说。 我的朋友好像都很喜欢跟我定下约定呢。 就是在你和穆铮没回到赛场之前,我保证球队绝对不会被淘汰。 这么说怪怪的,我们俩回来以后就球队可以安详离世了吗? 才不是呢,是等你们回来一起拿冠军呀!该死,说好了,老子就是拼了命,被担架抬下来埋了,都要扛着球队出线。来拉钩吧! 好,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他是认真的,斗志昂扬。我想,等下周社团课,我要跟教练商量商量,或许我不在赛场的日子里,队长袖标可以戴在学学的肩上。 17 生命万岁 “你们俩上哪鬼混去了?尤其是你,黄敏学!队长本来就有伤,你还带着他乱逛!我不锤死你!”一进病房门,徐牧就冲上来揪住了黄敏学,他被一脸无奈地拖到了穆铮床前。徐牧的雷厉风行令我下意识地往门外退了一步。好在黄老师在,他笑着招呼我进来了。 都快十一点了,我们竟然把时间忘了。 “对,对不起啊……”黄敏学把手背到身后,很惭愧地看着穆铮。 穆铮微笑着说没事,把几张报告都递给了他。久病成医看来不是假话,他们俩居然能看得懂这些东西了?不过人总要懂的吧,尤其是在亲友里有病人的情况下。涛涛不也很了解几种结石的区别吗?估计再过几天,我也能有脱臼的疗养心得了。 我走到了学学背后,问他们俩怎么样,仿佛在赛场上等待裁判的裁决。学学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不是叹息,仅仅是呼出温暖的气流。不知为何,他忽地往我身上靠了一下,背上的琴包撞到了我吊着的左胳膊上。这倒是吓了他一跳,忙回头问我有没有撞疼。我说没有,又不是骨折了。倒是穆铮这怎么说? “别怕。不是那个问题,医生和我说过了。还好,还好,运气不错,是别的毛病,虽说也不能轻视,但只要积极配合治疗,死不了的。”这句“死不了”要是从别的小孩嘴里说出来,我都会觉得实在装酷耍帅。然而穆铮这么一说,弄得我是又欣喜又辛酸。死不了可真是太好了,穆铮注定不会在不久的将来突然离我们而去。距离他被送进医院还不到一天,我却仿佛在这十几个小时里耗尽了自己一年的精力。我们每个人一定都是这样。这十几个小时把我们榨干了,我不敢想象要是听到的是个糟糕的结果,我今天接下来要做什么、能做什么。怪不得学学要拖着我出去,他肯定是想过了这种可能。“应该死不了”,这句话简直是春回大地、绝处逢生。医生的报告宛如神谕,或是上帝的意志,它告诉我们,别怕,放心,你们接下来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有什么是比“能活下去”更让人激动到想哭的呢? 真的?学学紧咬着嘴唇环顾了一圈,黄老师用确认无疑的眼神望着他,点了点头。他冲过去一把抱住了他爸爸,把脸埋在他怀里。黄老师用他那双大手抚摸着学学的脑袋,欣慰而慈爱。 我什么都没看到哦。我在心里对学学说了这句话,把脸转到穆铮这里来。他示意我走近点,然后把写着vivvida的黑色鸭舌帽摘了下来,戴在了我头上。 “柯柯,这顶帽子我送给你了。你知道它的来历吗?”他问。 “是位墨西哥画家的画?” “对,《生命万岁》。是学学告诉你的吧。”徐牧拍了拍我的右肩,走到我身边,“但这顶帽子还有自己的故事。当时穆铮做完治疗,头发掉得很厉害,要戴顶帽子嘛。于是学学就在班上倡议,想让大家都戴个帽子。你知道,男生在小学都是神经病——上初中了当然也是,帽子一戴,两分钟以后就会被扯下来。我那时是班长,商量的时候说不如我们定个款式一样的,说不定能打折,而且全班戴一款帽子就像穿班服一样,还挺有特色的。就因为这事,我跟他俩熟悉了,才发觉班上的男生也不全是神经病。” “你才是神经病呢!”学学从爸爸那出来,回顶了徐牧一句。她白了他一眼,接着说vivvida是她选的,是一首歌的名字。不过应该是先有画再有歌的。 “既然如此,这顶帽子对你们来说不是很珍贵吗?为什么要送给我呢?”我问。 “因为我很感谢你对我的照顾呀,而且我觉得柯柯你戴着这顶帽子很合适。我想把‘生命万岁’这句话给传递出去嘛,而不是仅仅作为我们自己的回忆。有没有帽子并不是那么重要,努力地活下去,去践行这句话才是关键呀。”他说完了,又转向徐牧,问能不能把她的帽子也给我,他回头会把自己的那顶还给她。徐牧一摊手,说这有什么,随即把帽子摘下来递给了我。 “我有一顶就够了,为什么还要把徐牧的也给我?” “一顶给你做纪念,另一顶你就送给别人吧,我们一起把生命的精神传递下去,从我到你,从你到别人。”穆铮说。 “别吧,等你好起来了,你自己去传递,这不好吗?”我面露难色。脸皮没厚到能全拿走的程度。 “叫你拿你就拿着呗,废话这么多!”徐牧一句话就让我打消了退还一顶帽子的念头。老老实实地把它戴到了头上。现在脑袋上顶了两个“生命万岁”,怪沉的。也许这就是生命的重量? “好啦好啦,老规矩老规矩。”黄敏学打了个响指,从琴包里取出吉他来。他没有第一时间弹或者问我们想听什么,而是十分礼貌地走到另外几张床边,弯着腰询问别人介不介意听一会吉他。我和徐牧也过去了,我补充说他是我们学校最好的吉他手。病房里只有那个受伤的姐姐和一位白发苍苍的爷爷,他们都欣然答应了。 “队长,你猜个谜语吧!当你叫她名字时,她就消失了。是什么呢?”他走到了病床前的空地,徐牧也跟着,他们俩清了清嗓子,做好了表演的准备。 我笑着说穆铮跟我说过了,silence,沉默。一部电影里的。 “那么,请听保罗·西蒙和阿特·加芬克尔的soundofsilence!队长,加芬克尔和你是同一天生日哦。”他机敏地眨眨眼睛,拨动了琴弦。[1] hellodarkness,myoldfriend, i''vetotalkwithyouagain, becauseavisionsoftlycreeping, leftitsseedswhileiwassleeping, andthevisionthatwasntedinmybrain stillremains withinthesoundofsilence. inrestlessdreamsiwalkalone narrowstreetsofcobblestone, neaththehaloofastreemp, iturnedmycortothecoldanddamp whenmyeyeswerestabbedbytheshofaneonlight thatsplitthenight andtouchedthesoundofsilence. andinthenakedlightisaw tenthousandpeople,maybemore. peopletalkingwithoutspeaking, peoplehearingwithoutlistening, peoplewritingsongsthatvoicesnevershare andnoonedared disturbthesoundofsilence. “fools“saidi,“youdonotknow… 男孩与女孩的声音温和地起伏,汇成一阵平缓的波浪,迷蒙了深邃的夜空。忽而觉得学学的生命是广大的,他能在乐声中抵达的地方何其之远呢?不同风格的乐曲都可以在他的指尖与嗓子里流出,这太神奇了,让我想到浩瀚的银河与宇宙,那种丰富而不枯竭的光与遥远。他似乎能吸纳一切、包容一切,又似乎只是我眼前弹奏吉他的那个小男孩。生命真是奇妙的东西。 “不不不,别别别,这句话删掉,删掉。”他弹着唱着,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顺带叫停了一旁的徐牧。而我们都还没来得及从乐声里抽身而出。 “该死,我忘跟你说了,不唱这句。”他跟徐牧解释,徐牧这次没怼他,反而是很理解地说确实不合适。 “我重来啊,对不起了大家。”他朝我们鞠了一躬,重新弹奏起来。重复了一小段我们听到的旋律,没有唱,直到接上了刚刚断裂的部分。 …hearmywordsthatimightteachyou, takemyarmsthatimightreachyou.“ butmywordslikesilentraindropsfell, andechoed inthewellsofsilence andthepeoplebowedandprayed totheneongodtheymade. andthesignsheditswarning, inthewordsthatitwasforming. andthesignssaid,“thewordsoftheprophetsarewrittenonthesubwaywalls andtenementhalls.” andwhisperedinthesoundsofsilence. 唱得依然很不错,但一旦断掉,总有点难回到之前的状态了。大家在鼓掌,唯一不用也不能鼓掌的我掏出手机搜了搜歌词,找到了那句被删掉的话。是个绝妙的比喻,也的确不适合出现在病房里。 学学挺不好意思的,说演砸了。一旁的老人开了口,说唱得很好,虽然听不懂英语。受了夸奖,学学走到老人跟前,礼貌地问他有没有想听的歌。老人笑笑,说有,但你可能不会弹。没事儿,您想听什么我就弹什么,大不了现学嘛,有这个自信的,他说。于是老人说,想听革命歌曲,都是老歌了,你能弹吗? 学学歪过脑子略略想了想,换只手打了个响指,能,包在我身上。他拉了把椅子,坐到了离老人比较近的地方。大家好奇地望向他,仿佛都是考察他的老师。 “我会得不多,这首是最熟悉的。好啦,请听《游击队之歌》,作者是……”他一下没想起来,焦急地朝他老爸投去了一个求助的眼神。[2] “贺绿汀。”黄老师回答。 老人的眼睛好像闪了闪,在床上赞许地点点头,我们几个小孩也期待地等着。 学学稳稳地坐在椅子上,把左手移到了琴弦的中间,右手放到了下端。随着指端淘气地上下跳动,轻快的曲调跃然于小小的病房里。他没有唱,也不需要唱,我们对歌词了如指掌,活泼机智的英雄形象仅通过颤动的琴弦便能穿越几十年的历史再度浮现,任何语言都成了赘余。老人有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尽量有节奏地在空中微微晃动,像在指挥,又像在打节拍。最神奇的是,演奏到“我们生长在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自己的”时,学学竟然用吉他弹出了鼓声,就是军队列队前进时会敲响的那种军鼓声,井然有序,清脆悦耳。即使我睁大眼睛看,房间里还是只有一个男孩和一把吉他。学学简直是个弹吉他的魔术师。难道他的吉他里真的有灵魂?还是他能在冥冥中与灵魂沟通,进而得到另一个世界的帮助? 曲子走到尾声之时,学学再次敲响了不存在的军鼓,以这种勇敢而齐整的方式结束了精彩的表演。 我可太佩服他了,房间里的掌声传达了和我相同的意见。老人抬起拳头来在眼角擦了擦,说现在的小孩子真是了不起。学学很谦虚地对他鞠了一躬,我忙问他是怎么弹出军鼓声的,太帅了吧。他一笑,很简单,这是绞弦,吉他的鼓法,没什么特别的。一把吉他就是一支乐队呢。话才出口,他看了眼徐牧,吐吐舌头说开玩笑的,没有徐牧和穆铮,乐队就不是乐队了。徐牧假装生气地往他脑袋上捶了一拳,在耳边轻轻地说,去问问那个小姐姐吧。 不用你说我也会去的,他嘀咕着。 姐姐没有什么特别想听的。于是学学说,刚刚弹了一首中国的游击队歌,现在再听一首外国的吧。请听意大利游击队歌曲,beciao,《朋友再见》。这次他同样没有唱歌词,而是边弹奏边吹口哨。我听过这首作为电影插曲的歌,它连绵委婉,沉重与不舍之余又不失慨然赴死的英雄气概。学学灵动的口哨为乐曲增加了些许轻盈的气息,看似满不在乎的洒脱之中饱含了眷念的深情,仿佛他弹奏完之后就真要毅然决然地背上比吉他还长的步枪,随游击队一同远去,消失在晨雾弥漫的桥上。[3] 给学学一把吉他,他前一秒是迷茫的青年,下一刻就是坚定的战士,之后又可能是远行的游子,落入爱河的少年,忧心忡忡的父母,临终祷告的罪人,甚至是山间的一缕风,小溪的清澈流动,大海叹息的静默,太古皱纹的深沉。世界的广远流淌在几根琴弦之上,正源源不断地从他演奏的灵魂之中漫出。 每当人们,从这里走过, 都说啊多么美丽的花。 他只唱了这一句。弹奏结束后,他用右手抹了抹自己的下巴,又狠狠咬了咬嘴唇,在掌声中偷偷亲了下吉他的边缘。没人问他为什么这么做。或许是想起送这把吉他给他的人了?也许这句词是献给她的?我不必去问,也不用去猜,在这里静静地回响那些一起听过的歌,一同谈过的话,这就足够了。 “学学,大家……”一个不那么熟悉但也不够陌生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了,大家纷纷回过头去,看到黎彬依靠着门框探出头来。 “彬哥。”学学见到他的时候有些失神,手紧紧地握着吉他。 “你弹得真好。姐姐把吉他送给你真是太对了。”他又习惯性地搓起手指来,很谨慎地问我们可不可以让他进来。当然不会有人反对了。他进门后和每个人都打了招呼,最先是跟老人家还有黄老师打的。学学把吉他交给了爸爸,走到他身旁。 “好久不见了,彬哥。我好想你,虽然你不理我们以后我一直生你的气。”他们俩牢牢地抱在了一起。 “我也很想你,对不起,我不敢见你们。” “黎彬吗?你长高了呀,今天是来看穆铮的吗?”黄老师问。 “啊,黄老师,我,我是来看穆铮的,也是来看柯柯的。”面对有老师和家长双重身份的长辈,黎彬很局促。 “我没事,你多和穆铮聊聊吧,昨天你们都没怎么聊。”我往后退了几步,给黎彬让出一条路。可他没有走到床那边,而是溜到了门外。正疑惑间,我看到他牵着一位老人进来了。银发飘飘,穿着黑色的外套和裤子,一双灰色的旧运动鞋,苦皱的手里拿着一个沉甸甸的果篮。 这是他的妈妈呀。 她慢慢走到了我的面前,步履凝重而艰难。黎彬拉着她的手,仿佛他才是大人,牵着的是蹒跚学步的儿童。我再度自觉地往后退,但她行走的方向告诉我,她的目的地不是穆铮的病床。 “这是?”我问了。随即就看到她走到了我面前,没有丝毫的迟疑,合拢眼睛,在我面前垂下头,双手并在一块。我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她忽地膝盖一弯,跪在了我的面前。双目依然紧闭,眼皮在颤抖,在那张雕满岁月沧桑的干枯的脸上颤抖。 近于十二点,太阳仍没有起色,秋天的寒意透过光把地板晒得冰凉。大脑一片空白,延宕的视线所目击的一切混乱而均匀,安静的空气里夹杂着纷扰的吵闹,我听见了不存在的钟声,它敲响于心头,还未过于遥远的记忆在那里搅拌。 “怎么了,您快起来呀,这是怎么回事?”黄老师走到她身边,想把她扶起来。她木讷地摇摇头。黎彬说,老师,这是我妈妈的决定。 “不必这样的。胳膊的事早就过去了。别的事嘛,我没有资格来原谅谁,我连我自己都没法原谅。”我说着,想请她起来。她仍固执地摇头,仿佛她的身体已凝固成雕塑,摇头是唯一能做出来的动作了。 “柯柯,我们不是来请求你的原谅的,你也不要勉强自己。我们只是来表达歉意。我们向你的爸爸妈妈道歉过,但还没有向你道歉。这道歉迟了三年,你也痛苦了三年。很对不起。如果有可能,我们也想向你的弟弟道歉。”黎彬也垂下了头,保持着和他妈妈一样的面容。 “他不在这。在老家。和我的爷爷奶奶在一起。这事以后再说吧。阿姨,您起来吧。地上太冷了。” 她如石像般一动不动,这令我感到恐惧与无所适从。我惊慌地环顾了一周,发现大家和我一样惶恐。只有黄老师伸出他的大手,轻轻拍打着我的后颈。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种长辈温厚的安抚使我稍稍镇定。我再次察觉到了头顶的重量,两顶帽子叠在一起太久了。于是,我问穆铮,两顶帽子都是我的了吧?我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处理它们吗?穆铮点了头。我摘下了最上面的一顶,几乎不带任何重量地把它戴到了黎彬妈妈低垂的头上,遮住了一头银发。不知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场面,或许和遥远古代的加冕仪式有点类似。阳光给大地铺洒上了寒冷,即便只是通过帽子接触到了跪在我身前的这个人的身体,我都难以抵御那种由内而外的低温。 “江北风很大,很冷。你们回去的时候注意安全。”我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然后转身,跟大家说,我想回学校了。米乐今天下午就回来了,我说好要在学校等他的。这是实话。天知道我这时候多希望米乐在我身边,昨晚躺在床上任人宰割般等着复位的时候我都没这么想要米乐陪着我。大家向我表示了感谢,并祝我早日康复。我收好了自己不多的那点随身物品。黎彬的妈妈还跪在地上没有起来。她的面前已不再是我了,而是太阳穿过玻璃投下来的影子,窗框黯淡的十字。我向大家告别,向每一个人告别,转身出去,没有回头地进了电梯。从缓慢移动的金属箱壁上,我再次看见了黑色帽子上的vivvida,生命万岁。 [1]《寂静之声(thesoundofsilence)》是保罗·西蒙(paulsimon)和阿特·加芬克尔(artgarfunkel)合作的一首歌曲,收录在1964年10月19日录制的专辑wednesdaymorning中。该歌曲在1967年作为美国电影《毕业生》的主题歌,2009年作为电影《守望者》的插曲,2013年作为电影《激战》的插曲。 学学砍掉的那句歌词是“silencelikeacancergrows“,即“寂静像癌症一样生长”。确实不太适合在病房提及…… 歌词大意: 你好,黑暗,我的老朋友 我又来和你谈谈了。 因为一种幻觉在渐渐爬行, 在我睡着时留下了种子。 这种幻觉在我的大脑里生根发芽, 仍存留着, 伴随着寂静之声。 在无法安睡的梦中,我独自行走。 逼仄的鹅卵石街道 在路灯的光环照耀下。 我竖起衣领,抵御严寒与潮湿。 当我的眼睛被一道闪耀的霓虹灯光刺中, 它划破夜空, 触碰到了寂静之声。 在不加掩饰的灯光下, 我看见成千上万,可能更多的人。 人们说而不言, 听而不闻。 人们写着永远不会被传唱的歌曲, 也没有人敢打搅这寂静之声。 “傻瓜们,”我说,“你们不知道 寂静像癌症一样生长。” 听我的话,我能教会你, 拉住我的手,我能碰到你。 但是我的话像如落下的雨滴, 在沉默的井中回响, 而人们顶礼膜拜着自己所创造的霓虹之神。 圣光中闪烁出警告的语句, 在字里行间指明, 它告诉人们: “先知的话写在地铁的墙上, 以及廉价公寓的大厅里, 并在寂静之声中窃窃私语。” [2]《游击队之歌》是一首进行曲风格的群众歌曲。是中国著名作曲家贺绿汀于1937年所作。《游击队歌》曲调轻快、流畅、生动、活泼,以富于弹性的小军鼓般的节奏贯穿全曲,既给曲调以进行感,又表达了游击战士们巧妙、灵活地与敌人周旋,伺机消灭敌人的典型形象。20世纪90年代初,这首《游击队歌》毫无争议地入选“20世纪华人音乐经典”。 [3]意大利歌曲《啊,朋友再见》外文曲名为beciao(《姑娘,再见》),原唱为伊夫·蒙当(yvesmontand)。此歌曲是意大利游击队歌曲,流传甚广,后被引用为前南斯拉夫电影《桥》电影的插曲。是一首委婉连绵、曲折优美,豪放而壮阔的歌曲,表达了游击队员离开故乡去和侵略者战斗的心情。歌曲赞颂了游击队员大无畏的英雄气概,生动形象地表现出了队员们对家乡的热爱和视死如归的精神 18 愿望 十二点半。我坐在小餐馆里吃鸭血粉丝汤。灰白色的鸭肝包裹着淡淡的苦味,小时候我最不喜欢这个部件,每次都抢先把它吃完,这样汤里剩下的就全是我喜欢的东西了。但在今天,这种馥郁的苦涩却带给我别样的滋味,或许是阳光过于寒冷了吧,不喜欢吃的鸭肝让我感到满足。 手机响了。黄敏学打来的,电话那头却是黄老师。他问我到哪了,吃饭了没。我说正在医院外面吃呢。他告诉我,所有人都好好的,安心回去吧,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找他或者学学。我说没问题,谢谢老师。黄老师没再讲什么,只剩一句话,辛苦了。 “是你吗?”女孩子的声音在我对面响起,随即是碗底踏踏实实地落到桌子的声音。我抬头一看,是梅梅。 “是我。好巧啊。”我放下了筷子。 “你的手怎么了?昨天比赛受伤了?” “被人拽脱臼了。估计这学期再也上不了场了。” 她转身去了趟前台。不一会儿,端着一小碟加料的鸭肝和鸭肠回来了,还有一块小锅巴,一股脑倒在我的汤里。 “谢谢。你想喝什么饮料?我请你。”我说。 “不用啦。”她摆摆手。于是,我们又开始呼啦啦地吃着热腾腾的粉丝汤。 “你帽子上写的是什么?好像不是英语。”她低着头问。 “是……嗯,vivvida,意思是‘生命万岁’,是一位墨西哥画家作品的名字,是西班牙语。”我想自己没念错,学学教过我的。 “跟你很配呢。不管是这顶帽子还是这句话。”她说着,咬了一口暗红色的鸭血。 又吃了一会,她问我一只手吃饭习不习惯。我说还好。等都吃完了,我们便走到街上。我想是时候说再见了。还没来得及讲,她就先问我要去哪,我说坐公交车回学校。她说,我送你到车站吧。 梧桐叶纷纷飘落。有的已经干涩枯萎,有的还是半青半黄。落到了街上,偶然间被我们踩到了,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这是它们留在这世上最后的一点动静了。我听到了,走过去,想着自己悬挂着的左手。它一点声音都没有呢,仿佛在沉睡。到了车站,她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于是坐在候车的长椅上,我们目送一辆辆车卷着枯叶疾驰而去。 “你在想什么呢?”梅梅问我。 “我在想自己是不是又在逃了。”我说着,看到被车辆带起来的梧桐叶缓缓飘进路边浑浊的积水里。 “为什么呢?” “今天有人向我道歉,用一种……很特别的方式。我看得出她的努力,那是真诚的。但真正需要道歉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我没法替他接受道歉,也没法替他原谅。所以,我匆匆地离开了。我好像又逃跑了一次。”我看向椅子另一边的她。她听到后浅浅地哈出一口气,还没到冬天,没有白雾。 “那么,这件事和你有关吗?” “有关。可以这么说,我应该和那个人一起去道歉,而不是接受她的道歉。我的罪过不比她小。” “嗯哼?怎么说呢?具体一点。” “就好比,我是把柴火堆起来的人,她是点火的人。” “火烧了哪里?” “我家的房子,她家的房子,都烧掉了。” “但是,没有人会想烧掉自家的房子吧。”她往我这挪近了一点,打量着我的眼睛。我把目光转投到了地上,看着被踩遍的树叶。它被撕扯得残缺不全,好不容易得以保留下的躯体上还涂满了肮脏的泥土。 “你不用安慰我。过失杀人就不是杀人吗?法律上可能会判得有轻有重,但良心上呢?哦,‘我不是故意的’,可人不在了呀。不是故意的又怎么样呢?没有区别。” “你是说你弟弟的事情吧。” 点头。被看穿也没什么意外的。我是把话说得很明白了。 “你找到丢瓶子的人了?” “也不是。我撞到的吧,很巧合。昨天突然就遇见了。” “我就知道你没有去找。”她冲我摇了摇放在嘴边的食指。 “为什么?” “你不是一个雷厉风行、说做就做的人,没有那样的行动力。就算找到了,你也会很不知所措,我没说错吧?” “你是对的。”不得不承认。她没有再说话,我用手托着下巴,继续望着稍稍停留又匆匆经过的车辆。我要等的车仍迟迟未到,没人知道它走到了哪个路口。 “不开心了?”见我呆呆地看着马路,她用手指戳了戳我的右肩。我摇摇头,说不开心的事太多了,你讲句实话还不至于让我多难过。 “在知道弦弦是被高空坠物砸到以后,我确实想过去找那个凶手。但我一直在拖延……我想,不只是我能力不够,不知道怎么做吧。要是想做,总会有办法的。我就是想拖,没有别的理由。兴许是我在潜意识里很清楚,我就是找到了那个人,又能怎么样呢?去杀了他?不可能。没这胆子,而且……我不想当坏人。我做错的事很多了,不能再错下去。那还能做什么?让他坐牢、忏悔、赔偿?这些别人都做过了,我呢?或许我是怕,怕我找到了这个人,就有机会把所有责任都推给他,让自己无债一身轻。但我手上也有弦弦的血,忘不了。我这两天遇见了那个人,就更清楚地意识到,我与她没什么区别。我们都有罪,没法救赎的罪。弦弦回不来了,无论如何都没有原谅,没有任何补救了。” “我插句嘴,那个凶手判过刑了吗?得到惩罚了吗?” “她被判了三年,虽然有缓刑。她家里的事一团糟,丈夫和女儿去世得早,条件也不太好,她又天天喝酒打牌,最后闹出这件事。出来以后,她头发全白了,只剩下个儿子,和我们一样大。” “那么,我问你,你觉得你需要被惩罚吗?即便是无心的过失。” 没有迟疑地点了头。 “最初,我想过让我爸妈狠狠打我一顿。可是弦弦走了以后他们再没有打过我了。身边所有人都对我很好,甚至是有些过分地关照我。他们对我越好,我越觉得自己配不上这种优待。我觉得我也要被判刑,判多久不知道,即使把最重的惩罚判给我,我也无话可说。但是什么都没有,一句责骂都没有。其实她也是这样,我们都没有领到应有的惩罚。现在想来,或许没有惩罚就是我们要受到的惩罚,我们注定要背着自己的罪过到生命终结。其实……我曾很多次地想象,想象自己在和弦弦说话,希望他能回答我。但你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什么都听不见。我也想过自己哪一天死了,见到他了,跪在他面前,请求他原谅我,就像今天那个阿姨跪在我面前一样。” “那么,除了接受惩罚外,你之前有没有想过自己还可以做点什么?” “我不清楚,我也不知道。” “我猜,是你不清楚弟弟真正想要什么。因此,你缺少目标,不知道失去了弟弟该怎么生活。或者说,失去弟弟前,你没有考虑过人该如何生活,不会去想生活的意义是什么。是这样吧?也正常,我们当时都是小孩子,就连现在也是。不过,你去踢球,去文学社,是不是因为感觉弟弟比较喜欢足球和文学?你想试着成为他的样子?” “不知道。说实话,我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回来踢球,稀里糊涂地就去了。在上初中前,我有两年都没碰过球了。比赛也不看。” “那你自己喜欢足球吗?喜欢文学吗?” 我咬着嘴唇想了想,告诉她,我不讨厌。 不错了。我就不喜欢踢球。我是踢过的,你猜不到吧。很小的时候,我头发和男生一样,穿着短袖短裤,十二月,寒风吹彻。爸爸想把我当男孩子养。我在风里勉强地撑起身子,跟着他,练习传球和接球。不要用脚尖,要用内脚背。他这么教我的。抱歉,我怎么说起自己的事了。你要知道,踢球也好,读书也好,那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不是谁强加给你的。虽说你没有很喜欢,但起码不讨厌。而你的选择正好和弟弟相通,这是很幸福的事呀。她说。 但是,我没法确定弟弟是不是希望我这么选择。活着的人是没法真正想象死者的世界的。我不能把自己的意愿当成弟弟的意愿。而且,我就算在足球和文学上实现了自我,那也仅仅是实现自我而已。如果我把这当作救赎,是“满足了弟弟的心愿”,那我就是一个自私而恶心的人,一味地自我感动。没有人有权利“继承”他的梦想,我对我的那一帮朋友都说过这话。弦弦不在了,任何人都没有办法去完成他的愿望(何况这愿望只是我们自以为是的想象),因为没有人可以代替他。他是人,是独一无二的人。世界上没有另一个弦弦了。我说。他的所有愿望只属于他一个人。 你的愿望是什么呢?你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呢?你该怎么生活?她说着,给我递过来一根口香糖。不急,你可以想想,放轻松。但要想清楚,我问的是你生命的意义,只属于你一个人的意义,不是其他任何人的。 反复的咀嚼。糖汁和口水在口腔内溅射。我想到了,等我把它的甜味咀嚼殆尽,让它裹满了我的口水,被我揉进糖纸里,或者随意地吐在街道上,它就会在落下的地方生根发芽,粘黏一切靠近它的东西,将自己和它们糅为一体。或许生命就是块嚼烂的、黏稠的、被随便吐在哪个角落里的口香糖,它无法控制地把身边的所有东西和自己粘到一起,无论是灰尘还是杂质。 “这两天我和很多人谈过生命。先是和一位重病的朋友,跟他讨论人有没有权利结束自己的生命。之后又和另一个人谈,他愿意用自己的一辈子来弥补亲人的过失,毁掉自己都在所不惜。我前后的观点倒很一致,人不能放弃自己的生命,无论出于何种目的,是自私还是无私。但我并不能拿出多少令人信服的理由,只能想办法去打动别人。或许你听到了我的想法,会觉得它们实在是太幼稚了,不值一提。” “没有的。但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我记得你背过一首诗,文天祥的《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你觉得文天祥是放弃了自己的生命吗?”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是说,人,他不可以……”我忽然结巴起来,在情绪变得激动或紧张时,下巴习惯性地撞击着上颚,我听到了牙齿的战栗声。 她对我说别急,慢慢说,她会认真听的。我用手稳住了自己的下巴。 “文天祥不是把生命白白抛掉了,而是将它发挥到了极致。生命只有一次,它是有限的,但一些伟大的行为能将它从有限变为无限。英雄的死果决而理智,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在走向哪里,仍毫不停留、义无反顾。人必须认识到生命是珍贵的——不只是自己的生命,还有他人的生命,在这之后才有资格做出牺牲的选择。也正是如此,牺牲是悲壮的。我听朋友说过,***也鼓动青年为国家和荣誉牺牲,但那是虚假的。很多比我们大一点点,甚至和我们一样大的小孩,他们受了这种蛊惑,狂热而无知,随随便便将生命投入烈火中,最后什么都不剩下。这种死并不悲壮,它没有价值,只能说可悲。现在不是战争年代了,但仍有人死得悲壮,有人死得可悲。但我的弟弟呢?他的死呢?我们还没来得及给生命找到意义,它就悄悄溜走了。这种死只令人悲伤。我自己呢?是可悲的吧,而且只能可悲下去了。” “所以,你现在也还没找到你生命的意义吗?” “不撒谎,确实没有。但我感觉它是有意义的。我今天早上和另一位朋友聊过这个问题。他同样也说不清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但是他会弹吉他和唱歌,他能释放出一种生命的能量。就在他演奏的时候,我和他能同时感到生命不是虚无和空洞的,它不只是我在黑暗和荒诞中找到的干瘪无趣,它也有那种生机勃勃的饱满与膨胀,无比精彩。可是,我的朋友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即便有时候也会退缩与犹豫,但他总能逼着自己迎难而上。我和他是有区别的,就像病人和健康人、死去的人与活着的人之间永远都有区别一样。他是干干净净的,没做错过任何事,所以有那种确信无疑、死亡也无法阻隔的情感与力量。我有什么?手上的血,它洗不掉。我怎么敢谈生命的意义呢?生命是有意义,而我毁掉了弦弦的生命和意义,也毁掉了自己的。” “我就问你一句话。”她把手移开了,冷冰冰地看着我,比今天的阳光还寒意逼人。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你是活着,还是死了?”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冷静与平和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刺着我。 “我……我肯定活着。但我的生活或许早就没有什么希望了吧,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她猛地站起来,走到了我的身前,并不高大的影子骤然笼罩了我。 啪。 一个巴掌扇到了我的脸颊上。力量并不小,我的脸被带着转了过去。出于本能,我低下脑袋用右手捂住了在发烫的脸。我没有因为这次袭击而愤怒,只是把头低到了悬挂着的那只胳膊旁边。不记得多少次了,反正姐姐警告过我,要是再说什么什么话就扇我。她一次没扇过,多多少少曾让我有些期待。今天这个愿望实现了,虽然扇我的是另一个女孩。 “我替你弟打的。” “该。” “你还好意思说?看来你很清楚自己在讲什么喽?” 又来了一巴掌,在另一侧,左右开弓。现在两边都在发烫,对称了。 “这回是我自己想揍你。” 我不敢回话。她坐到了我身旁。 我第一次看见她哭了,身体在微微颤抖。 “我很生气。我受不了这种理直气壮的浑浑噩噩。说实话,你是个不错的人,有教养,非常平和,受人信赖,也有自己的想法。更重要的是,你懂得去理解别人、关爱别人。不然我根本就不想搭理你,更不可能揍你。你这句话太让我失望了,我相信你的每个朋友听到你说这种话都会想揍你的,你在浪费和糟蹋你最宝贵的时光,人不能这么对待自己的生命。你的经历让我同情,对自己的反思也很可贵,但不是你这么说的理由,不是……” “可是,我,我没想让你同情啊。”我用仅存的右手捂着自己的眼睛,不想再在别人面前流眼泪了,“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我受到的关爱太多了。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天天诉苦,像个乞丐一样,向别人讨要一点爱,讨要一句‘不是你的错’?我不是这么想的。我根本不想谈自己的事,我也不想打扰任何人。只是有时候,我确实没忍住……但那往往是在聊别的事,除了你,我从没主动跟人提过自己的经历。我不要安慰。一切都是自作自受,我受着就好了。” “这还像个样子。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我们俩还是有点像的。我也从不跟人讲我的经历,虽然刚才提到了一点。是的,有时不由自主地就想说出来。或许你也是如此吧。愿意听我的故事吗?” 擦擦眼睛,点了头。 19 “我回来了” 我出生在农历五月,传统月份里的毒月。据说我爸妈并不兴奋,尤其是爸爸,他不得不结婚。小时候,我在外面住的时间比在家里长,像打游击,隔几周换一户人家寄宿——都是我父母的朋友家。我开始记事前他们就离婚了,每天叫叔叔阿姨比叫爸爸妈妈多。最长在一个阿姨家住过两个月。阿姨是老师,家里有个上学的哥哥。一天晚上,哥哥带我看动画片。八点半,阿姨回家,发现我们在玩,踢了哥哥,像踢开一个皮球,他滚了几米远。我吓哭了。阿姨说,不许哭。于是就不哭,只流眼泪。第二天,阿姨端牛奶时问我有没有什么想吃的,糖果还是点心。我说小蛋糕。阿姨带我们吃了,但我记得自己一点都不想吃。那天的牛奶浓稠醇厚,喝起来像石灰浆。蛋糕是捣碎的砖。离开阿姨家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们。不知小哥哥会不会再因为看动画片被踢了。 我爸后来找过几个新的阿姨。最近的一次,就在上周,我被阿姨叫醒了,去麻将馆找他,两点多钟吧。我惊呆了,因为所有人打麻将都藏着掖着,唯独我爸把所有的牌放倒了,整齐地排在桌上,仿佛开局就胡了,飞蛾撞击摇曳的灯泡为他叫好。一举一动都被牌友们洞悉,自然不可能赢。他输钱,稀里哗啦地输,一点都不拖欠,痛快得像洗牌时清脆的碰撞。一输就是几百,一晚上成千上万。法院把我判给了妈妈,但爸爸偶尔也带我住一段时间,给一些吃的,以及一点父爱。多的给不了,老是输钱,每个月只能按法院裁定的最低限额转生活费。听说爸爸的朋友说,一旦分手,爸爸总净身出户,大气地将买下房子送给走上陌路的阿姨。不知是真是假,我爸妈有很长一段时间为离婚的财产分割争执不下。 妈妈没再结过婚,也许永远都不会结了。她的爱情停留在认识爸爸以后,怀上我之前,应该有几个月,或者几年。从那之后,她的人生和青春绝缘。她成为单身母亲,以一己之力撑起我的生活。即便日子交叉在两间小屋、水电费与煤气费之间,但她仍在照片上把温柔留给女儿。 然而不是这样哦。我和妈妈一起的日子是长久以来的干瘪和阴郁。她是在大雨淋过的墙上画画,辛辛苦苦涂上鲜艳的色彩,最终变成一团杂乱的浑浊。每接过一碗牛奶,每点燃一根烟花,温热还停在嗓子里,灿烂的火光还没在空中冷却化为灰烬,妈妈就会告诉我,爸爸不会给你这些的。可能存在过这么一个下午,我独自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咀嚼一块饼干。对一个孩子来说,它很大,大到可以嚼到下一个世纪到来。吞咽时,我猛然发现饼干的另一侧爬了一只炸开绒毛的虫子,绿色的脑袋转悠着,仿佛在疑惑居然还有个生命正做着与它相同的事。我把饼干丢开,不哭也不叫。后来意识到,这就是和妈妈的生活。不吃饼干,我会饿死。吃了,就发现饼干被虫子爬过。当我意识到时,我已经嚼了很多年了。我只知道妈妈对我好,不知道世界上的好有无数种,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哪种。她我没学会怎么去爱。爸爸没教过,妈妈也没有。在错误的时间被怀上了、生下来,我是他们争斗的开始与延续。 我做过一个梦。梦里妈妈出门了,几天都不回来。我求一个阿姨打电话给她。电话那头的人玩得很开心,哈哈大笑,她这辈子都没那样笑过。可她不理我。我快饿死时,是爸爸带着人四处找我。其实我一直在等他们来爱我,来教我怎么爱人。或许是这样。我等了很久,没人来过。 小学很阳光,总想让大家觉得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也可以很幸福。没错,有不少这样健康的孩子,但我不是(好了,我明白了,知道你有个朋友就是这样的)。我没法不把他们当成普通的父母,没法不希求一点别的孩子伸伸手就轻松够到的爱。我一度以为,爸爸乐观,妈妈坚强,我要学习他们。不是这样。一个盲目,一个偏执。我每次都想对自己说,我长大了,我会有能力去建立自己的世界,那里面有稳定的关系,真诚的情感,大家相互关爱,真正像家人一样。但我还没有能力自己养活自己,也做不到不爱他们,不期待他们。我总是下意识地站在原地等,安静而乖巧,自以为是一个会被他们真正宠爱的女儿。等待他们来爱我,等待他们满足我想要被爱的期待。一次又一次,不知道多少次,我都想这样等着,等那种我自以为是的、天然的、总有一天会降临的爱。它到现在都还没有来。也许明天就来,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来。 我想过,要是没有我,他们会不会就不必结婚,也会比现在过得更好。(嗯,我懂了,原来你身边也有认识的人是这么想的。)对,就像你说的,人不能决定自己出不出生。而且,我们想到这一点时就突然发现,原来我们都出生这么久了,十几年了,没办法回到那种什么事都不懂的过去了。除了前方,每个人都一无所有。我们要活下去。 因此,我想,我之前的决定没错。除了等待以外,我要长大,要自己独立地去生活,去寻找一种属于我的生活方式,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它不是这种等待,怀抱着虚无缥缈的希望在原地等待。这种停滞和死亡没有区别,它只会让我的生命丧失一切意义,即便我还活着。我们不能选择是否出生,但总要想办法选择如何生活。也许命运摧毁一个人是轻而易举的,一抬手一眨眼的功夫就毁掉了。但是,人不该因此放弃选择自己生活的机会,不能把怎么生活、怎么爱、怎么死去的权利都全部交给命运。 所以你明白我刚刚为什么那么生你的气了吧?我理解你的迟疑和犹豫,甚至欣赏这种态度:你是在对他人负责。但你也得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才行。不只是活着,不只是不伤害他人,你要去找自己生命的意义,而不是停在原地观望别人。你是活着的呀。你要行动起来。不能对他人充满期待,却对自己毫无要求呢。“望后你要怎么样,你要仔细地思量;不要总是呆呆地望着远方,不要总是呆呆地望着远方空想!”[1]信会从远方来,从睡梦中醒来吧,你的血液还在循环,你的生命远不曾凋尽。[2]别把别人都找到了,却把自己弄丢了。 梅梅笑着望向我。 其实你有一个非常稳定、和谐的家庭。你的家庭会令很多人羡慕,亲人间能互相包容和忍耐,即便相互释放情绪,一时不能理解彼此,也都不会记恨。对于梅梅或者黎彬来说,这是很奢侈的事。你能想象吗?直到三年前,你都生活在这样的氛围里。之后,你的父母仍想还原那种环境,但大家都知道很难回到从前了,只是在勉强互相支撑。他们还撑得住,能维持自己在家庭里的角色,你撑不住了。 如果没有那件事,死亡还是被远远地阻挡在你的生活之外,你很可能不会去想离你生活过远的事,普普通通、健健康康地长大,然后和大多数人一样,考上大学、规划职业、组建家庭。你可能是一个合格的丈夫,甚至是父亲,体面、温和、稳重、善解人意,即便是不喜欢的事也会努力去做。在你的脑子里,除了父母教给你的家庭样式外,没有另一种模式了。然后便不用再思考什么了,可以几十年如一日地重复生活,为人称赞。 一切都建立在这个家庭完满无缺的基础上。一旦它不是这样了,你也就发现,很多事情不是那么牢固的。 你很幸运,有那么多人围绕着你转,关心你爱护你。你也愿意去关爱别人。但是你长久地缩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你有没有真正考虑过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你只是呆呆等自己从一个小男孩长成一个大人,想着到时候就会有答案,不是吗?或许不少人也是这样。 可你应该是清楚,即便长大成人,也不一定会有真正的答案。也许你已接受自己注定的命运。人要是一眼就能望到自己死前几十年的日子,那也有点太残酷了。虽然很多人甚至没办法去想象未来,要为每天的生活辛勤劳碌。但是,如果你意识到了你的人生会是这样的萎缩与一成不变,你难道还不考虑任何改变吗?即便人很难真正改变自己:一辈子活在生存的阴影下,可能连认识自己都难以达到。但这三年里,你能感觉到,你是有意识地想要发现你自己的,你想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想找到自己与过去的生活存在的联系。既然如此,为什么一直畏葸不前呢? 大概人用尽全部努力,完成的也只是普通的一辈子。但也许死的那天,人扮演的所有角色都在消退时,会有一个机会感受到使我们成为我们自己的东西,那个东西才是最重要的。每个人都会死,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活过的价值,那个对于自己而非他人来说最宝贵的价值。你的手上有他人的血,有自己的罪孽,但这不是你放弃改善自己的理由。你能心平气和地劝别人好好生活,不要辜负了生命。那你自己呢?你也曾说过,我们还很小,还有无限的可能。这话只是说给黎彬听的吗?你想变好,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怕自己的行为再次牵连别人,怀疑自己能不能真的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对你来说,比起他人,用自己的血作为代价是容易的。但要知道,人存在着,就会无时不刻地在世界上产生影响。必须接受这一点,然后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只有生命完全失去意义的时候,人才不用负责,那时的生命已经枯萎了。 你应该行动,这不是逃避,也不是自我原谅。带着不可遗忘的过去,人依旧能迈出前进的步子,无论多么艰难。这是可贵的。往前走的那一刻,生命就在重新运行,重新进入生生不息的世界流动之中。人一次次被毁灭,但只要还把自己的生命放在前行的轨道上,他就没有被打败。他对那些有形与无形的恶心投过轻蔑而又疲惫的笑,发出嘘声:我在远离你们,你们追不上我。 等你见到弟弟的那一天,你要保证自己能说出,一生中除了对你犯下的罪以外,我还有别的东西。有的东西像梦一样脱落,那些被反复品尝和咀嚼的欢乐与苦味。我现在抛开它们,连同已辨识不出的躯壳,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但我仍能留下一点记忆。它告诉我,世界上有过我这么一个人,也有过你这么一个人。我没把自己弄丢,也没把在我生命中陪伴过我的你弄丢。现在我来了,不算太早,但也让你久等了。我一直爱着你,接受你将要对我做出的一切。 距离你见到他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足够你找到你生命的意义与生活的方式了。 谢谢你,梅梅。我把好多事都理清楚了。 不客气。你的车来了呦,我看见它了。其实之前都经过好几辆了,我们聊得太久,错过了。不过,你好像没有很急,也挺好。要回学校了吗?是去找人,还有人在那里等你? 都是。既要找人,也有人在等我。再见了。我们下次再见。 一定会再见到的,你也会幸福的。再见,早日康复。 瑟缩在后排的座位上,不知过了多久,我掏出手机。快两点了,我却觉得时间过得比想象中要漫长。 有三个未接来电,全是米乐打的。还有一堆微信消息,他在质问我为什么不接电话。 我决定不要现在回他。等到了宿舍再跟他说。只是想说的东西太多太多,不知一时从哪里讲起。好在我还有时间好好思考。也许,我们见到后的第一句话会一模一样——我回来了。 [1]梅梅的话引自冯至的诗歌《北游·12·追悼会》,其后的几句话也是在化用这首诗。 20 我只在乎你 “疼吗?” 我摇了摇头。米乐像一位年老的裁缝,量尺寸般缓慢而精准地一点点帮我卸下了肩上的吊带,仿佛动作稍稍一偏都会犯下极大的错误。撕拉魔术贴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澡堂里吱啦啦地响着,好像是从房间深处的黑暗与寂静里传来的。下午有热水,没人,但不开灯。我们俩昨天都没洗成澡,所以在宿舍里聊了一会便拿着盆到一楼来了。 我把卸下来的吊带放到盆里,米乐脱掉了他的袜子。我们俩走到澡堂更衣室中间的那排长椅边,米乐光着脚站上去,这样他便高出我不少。我乖乖地任由他帮我从身后将衣服一件件剥出来,像剥蔬菜的皮吧,我不清楚,毕竟都没怎么在做菜时帮家人打过下手。我闭上了眼睛,听着这种细细簌簌,裹挟着澡堂里的昏暗,有点想打瞌睡。现在确实是午睡时间了。好困。 “我饶不了新建的那个小鬼。”米乐几乎是把这句话从嘴里喷出来的。他帮我把衣放进了盆里,却没有从椅子上跳下来。 “鬼鬼,小祖宗欸,偶给你说好几遍嘞,手是偶自己弄伤底。跟那个小鬼么得关系。啊能不这么想辣?” 我转身看向他,终于有一次,轮到我“仰望”他了。黑漆漆的澡堂里只有米乐身后的百叶窗透过来一叶叶的光,一条条地浮动在我的身上,像暗中游走的小蛇。 “我不管!反正是他先弄你手的!他不踢,你晚上就不会伤!”他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你别想把事情往自己一个人身上揽。该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叶芮阳昨天下午就跟我说了,涛涛也说了。你以为我没看见就不知道?” “好啦,我懂你的,懂你的。”我伸出右手,也仅仅只够到米乐的腰。我轻轻拍了两下,用感激的眼神望了望他。 “哼。你又来了,都不肯向着我。”米乐一瘪嘴,伸出脚来踢了踢我,没用力,“给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钱,真是大圣人啊。” 也许被踢的是米乐的话,我也会这样说的。要是亲眼在场上看见了,我的反应起码不会比叶芮阳来得小,说不定又会像三年前那样冲上去掐人脖子。也未必,我现在是队长了,蒋骁飞那一下也不太像故意的。 “怎么哑巴了?笨蛋柯柯。”他心不甘情不愿地瞥了我一眼,我又走神了,他没看出来,在椅子上蹲下来问是不是刚刚踢疼了。我摇头,于是他让我转个身。我听了他的话,结果又屁股上又被他踢了一脚。 “还是踢这里比较好,可以放心踢。正面踢要是踢错了就惨了。”他换了一副洋洋得意的语气,静悄悄地趴到了我的右肩上。 “柯柯,问你个事。” “你说。” 刚刚被他一踢一说,我完全不困了,甚至有些莫名的特殊感觉。但他这一问倒让我忐忑——我没告诉他全部的真相。过去赵蕤对我这么做过,今天我又对米乐做了。我没有撒太大的谎,只是隐藏了部分事实。诚然,部分的真相或许就不是真相了。 我没提黎彬的妈妈做了什么,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弦弦。只是跟他说那天太晚了,天黑,厂区没灯,又下着大雨,我自己把手弄伤了。 可米乐这么聪明,要是发现了什么破绽,一路逼问,我能坚持多久呢?一旦发现我在骗他,他会不会生气,甚至不想再跟我玩了?我不想骗人,更不想欺骗我最好的朋友。但是……我不希望他再卷入这些事了。也许,我是说也许,我是想把米乐挡在外面。这是我自己的事,一切后果都由我来承担就好了。我知道无论我对米乐说什么他都会听,都会义无反顾地跟我一道扛着。但我不希望他来跟我扛,把苦闷传递出来也并不会减轻多少负担,反而会让我最好的朋友跟我一起难过。他为爷爷的事情担惊受怕一天了,我不想他再因为我而难受,也不想使他讨厌黎彬或是他的妈妈,他们和他没有关系。 米乐能好好在我身边踢我就够了。 “那我说了呀……” 点头。 他的声音又细又轻,像风吹在我的耳朵上。但说完以后,他就忍不住一副嬉皮笑脸了。我的脸红透了。 “滚蛋!我自己可以的!才不要呢!” “不要勉强哦。”我的两边的脸颊都被他揪住了,跟揉一团面似的被他搓着。 “没有!就是没有!”我高高抬着脑袋,极不服气地端着自己的盆走到了柜子那里。单手脱裤子的时候,我又一次感到了身体缺少一部分的艰难与生涩。站又站不牢,脱又脱不掉,我像个才学会穿衣服的小孩,或是表演节目的小丑,被自己的裤子死死缠住了,不受控制地摇摇晃晃,又急又气。突然觉得自己成了个废人,一点小事都做不好。米乐一定在幸灾乐祸地望着,这更让我想要证明自己。健康果然是只有你失去以后才知道有多珍贵的东西,两只手做事在先前是多么轻而易举,从没有人会觉得这是一种奢侈和幸福。在一股莫名的焦躁中,我没站稳,滑了一跤。要真是摔倒了,我很可能会气急败坏地用拳头锤瓷砖地板或是大喊大叫吧。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控制,这实在是太耻辱了,活得一点尊严都没有。怪不得穆铮在生病时会那么绝望,人的一切耐心与信心都被挑战了,而且被击溃得毫无悬念。 米乐扶住了我。 “哎,我说,你别这样跟自己过不去呀。来嘛,坐到椅子上脱不是方便很多吗?”他哄着我,提着我半脱不脱的外裤腿,一步步将我挪到了长椅上。 “你帮我。”我垂着脑袋哼了哼,把下嘴唇包进了嘴里。 “嗯!”他很勤快地点点头,特意抬起脑袋对我笑了笑。 “谢谢啊。” 他没说什么,帮我把那条水草一样的长裤卸下来以后,悄悄和我顶了顶额头。 也许有一天,我会生病,或是变老。在那一天我没法自己一个人穿衣服脱裤子,也没法一个人洗澡,甚至连上厕所都需要别人帮助吧。可能现实和生命就是如此,它能用一种最没有意思也最简单不过的方法让你讨厌它。不知道那时候我会是什么样子。我还小,再过几个月胳膊就会好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可那一天总要来,生老病死总是伴随着我们的。大概就像我以前想的那样,人要寻找伴侣,大概就是害怕。害怕一个人呆着,害怕晚上入睡时的黑暗,害怕疾病、衰老、死亡与被遗忘。你需要一个和你差不多的人待在身边。那个人阻止不了这一切的到来,你也阻止不了,只能一同陪伴,一同承担。虽说生老病死都时一个人的事,但或许有那么一个瞬间,一个距离你很近的人是能切身感受到你的。也许只是一个瞬间,但有这么一个瞬间,似乎便可以说“不枉此生”了? 在热水从龙头里源源不断地喷出并淌过我的身体时,我想到了这些,不禁把脚上的拖鞋远远地踢到了对面的龙头下。米乐帮我把它踢回来了,它像越过两条溪流,溅起星星水花。水落下的帘幕中,我想到了照相馆的暗房,我出生后的那几年应该还是有人用这种方式把照片洗出来的吧。洗澡似乎就是暗室里人体与影子的摇晃、辗转与冲刷,水哗啦啦地流,热气在只有片片光束的浴室里翻腾,仿佛永远都停不下来。时间一年年地冲刷过去了,照片留下来了,人却不见了,只剩下固定在相片里的一双眼睛。 我有点想跑到米乐的龙头下面去呢。假装一起洗,洗着洗着,突然往他眼睛前面摸一把泡沫,让他想追着打我又找不到。一定很有趣。 “之前是不是见过?”米乐歪着脑袋,望着把菜单递给我们的那位老人。他银发苍苍,穿着笔挺的衬衫。洗完澡以后,我们俩安安静静地趴着睡了一会,像两只落水后爬出来晒太阳晒到睡着的小猫。之后,米乐要我请他吃饭——我就要过生日了。其实他不说,我也准备等到那周周末带他到我家去玩。不过他要的是一顿单独的饭,就像他生日前一天带我去吃的那顿一样。那是整个暑假里最开心的一天,我们上午上完补习班,没去写作业,也没去练球,陷在沙发里打了整整一下午手游,转换着各种姿态。先是各居两侧,再换成背靠背或肩并肩,之后又把脚都挂到了沙发背上(以前我爸见到了准得说我),最后是他把我的膝盖当成了枕头。阳光隔着玻璃窗在地板上翻滚,空调吹着清爽的风,桌上是两听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可乐,生气勃勃地冒着冷气。从下午到晚上,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俩了,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顾,能在空调房间偷半天的懒实在是太幸福了。 “好像是的。”老人深陷在皱纹与眼窝里的眼珠闪了闪,“你们在江东门的金宝岛餐厅吃过饭吗?我是老板,今年这里开了分店。” “欸,老板,您是从台湾省来的吗?”米乐眼睛一亮。老板的口音确实有点台湾腔。 “对,来大陆好些年了。”老人微笑着点了头。 “我想起来了!是的!去年在那里吃过饭,就是我们俩!”米乐难得地朝我比出了两个ok的手势,“我都快忘了。上次是去完纪念馆以后来吃的饭,鱼有点咸,我跟老板说了,您还送了我们一个果盘。” “这次鱼不会咸了,果盘也会继续送的。”老板说完便礼貌地留下菜单离开了。时间没到五点,店里的人还很少。点完菜以后,米乐从对面走到了我这边,说了句起开,把我往里面的座位上赶。我有些不解,但还是让他坐到了自己身旁。 “干嘛?我可不要你喂我,吃饭还是能自己解决的。”我红着脸,眼睛看向了窗外。 “算了吧,你要我喂我还不乐意呢!”他掐了一把我的大腿,“是有事想跟你说。” 不会又要问昨天的事吧?我终于是知道了要藏住一个秘密是多么困难,米乐往我边上一靠,我就要不打自招了。也怪不得蒲云要离开我们班,赵蕤就太不容易了,我们每周起码要见一次,每次见到了他还要找我击掌,从没看出他有什么异常。保守秘密是需要毅力的。 “哎,你别这么紧张嘛。放心,我爷爷真的没事了。我是确定他安全了才跟你说的,就是怕你担心。”他摇了摇我的右胳膊,“他没醒的时候我吓得要死呢,可不想把你弄得跟我一样。” 原来我们俩差不多呀。欣慰也好,心疼也罢,或许是带着一丝苦涩吧,我笑着用右手拍了拍他的肩。我们心照不宣地望了望临街的窗户,将近五点的日光竟比上午明亮了不少。 “有时呀,我总想走得快一点,赶紧长大,赶紧有出息。得抢在我的亲人老了以前有出息,让他们都快快过上好日子——当然,不是我姥爷说的那种秘书和美女前呼后拥的贪官生活啊。”他望着洒到白桌布上的光,它一尘不染,“可是这次回去,我突然感觉,能陪在亲人身边就很不错了。我要是把时间都花在长出息上了,会不会错过很多东西?就比如陪伴他们的时光。我可能得用十几年才能把自己弄得体面一点,可一转眼,或许就会发现已经没有多少可以和他们相伴的时间了。怎么办才好呢?” “我也不清楚。但我知道,努力奋斗和陪伴亲人都是对的,也许可以同时做好。” “要是能立马成功就好啦。算了,说到底,我还是懒,就知道怨天尤人。”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哪有?你一点也不懒,也没怎么抱怨过呀。真正又懒又爱抱怨的人才不会想着出人头地呢。” “我就是懒。这可是你亲口认证的哦。”他笑着朝我比出一根手指,“喏,还记得吗?军训第一天我就赖在你床上不肯上去。” “我那是乱说的啦。你怎么这么记仇啊?求求你忘了吧!”我无奈地朝他摊出了仅剩的一只手,换平时可能会抱拳求他的。 “哎呀,开玩笑的,就是想起来了嘛。”他调皮地眨眨眼睛,“我是巨蟹座哦,可不像你,天蝎座才是最记仇的。” “所以就别觉得自己懒了。米乐明明很勤奋很努力的。” “明明是很勤奋很努力,米乐嘛……也算凑合吧。如果只要勤奋努力就能成功的话,那成功也太容易了。现在在学校还好,努点力成绩总会好些。以后到了社会上就不知道会怎么样了。有时候你尽了全力,可能还不如人家随便玩玩的呢。” “你怎么了?这么沮丧?”我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米乐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不怎么烫。 “没发烧,没说胡话。放心好啦。就是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浪费了很多时间,本来应该好好陪着家人的。”他舔了舔嘴唇,微微摇了摇头。 “对不起。” “啥?” “是我在浪费你的时间。很抱歉。我把太多自己的事牵扯到你身上了。是我太自私了。”我听出了弦外之音,垂下了脑袋。自己从来都是知趣的。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别人不想要我了,我就走,马上走,走得远远的,不会等着人家来赶我。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对不起。是我一直缠着你,要你陪在我身边做这做那,其实你没有这个义务和责任。你本来每个周末都可以回家的,是我自己有问题,不敢回家,还拖着你一块。很抱歉,我浪费了你一年的时间,还外带半个暑假。如果你多回去陪陪爷爷,他说不定不会摔一跤。我很抱歉,你要是觉得我们俩靠得太近了,我可以主动离得远一点的。可以不用一起吃饭或者上补习班,要是你想换宿舍,我也……” “柯佩韦!你脑子瓦特了?”他打断了喋喋不休的我,顺带有些恼火地扔了张餐巾纸给我,“神经病吧!一天不见,你脑子是被门夹了?说什么鬼话?” “对不起……” “你就知道‘对不起’!你错哪了?要这样满嘴对不起的?”他狠狠揪了我的脸一把,“有病得治!” 我把最后一句“对不起”咽回了嗓子里。 “你就这么不信任我,老以为我要赶你走?一个周末两次了!我得被你气死。”他气势汹汹地刮了下我的鼻子,我任他摆布,“我爸妈本来就经常出差,他们周末很少在家的,要是回来了我不也会去陪他们吃饭吗?我哪里觉得你浪费我时间了?我本来还想谢谢你一直陪着我呢!大笨蛋!” 说罢,他还要我保证“再也不敢了”。当然得说。正好也上菜了,他帮我夹了一块鱼放在碗里。尝了尝,真的不那么咸了。 “我好害怕失去他们。”他擦擦嘴巴,呆呆地望着我。 我没有说话。说实话,他这么一讲,我心里也有点发慌。 “人一旦不在了,就再也见不到了呀。哈,真是废话。但我好怕。不知道是不是到了要想这些事的年龄了?也许吧。” 我也怕,我也不知道。我没吭声,但他应该知道的。时间过了一会,我们什么都没有说。 “其实总有一些时间是值得浪费的吧。主要是看什么是浪费了。”他边夹菜边说,“也许在教导主任看来,只要我们不在教室里学习就都是在浪费时间。” “老叶他爸肯定也这么想。”恢复了一些活力的我说道。 “是。不过,人浪费的总是自己的时间嘛。只要自己不觉得是浪费就好了,或者明知道是浪费,还觉得值得,那也可以接受。文学社社刊上好像就有一首诗,题目不记得了,叫什么《我想和你浪费时间》?”[1] 真不好意思告诉他,我没看社刊。姐姐知道了一定又要说想扇我。 “我从没觉得和你呆在一起是浪费时间呀。谁觉得我是在浪费时间就让他们觉得好了,我才不管,但你不许这么觉得,明白吗?” 点头。 “我问你个事啊。” “别吧,小祖宗,你今天怎么这么多问题?才一天没见啊!” “今天的最后一个了嘛。说来也很奇怪,一日不见,好像过去了一周似的。可能时间就是这样吧,堵车的时候慢得要死,考试的时候走得飞快。”他把脑袋歪向了我,“听好了。要是有一天,我混得还凑合,但是失忆了,除了你,身边也没什么亲人朋友了,你会怎么办?” “我……我会陪着你,直到你把事情都想起来为止。”并没有做太多思考。 “可我那时候完全记不得你了,说不定真的会赶你走呢。这样你也要陪我吗?” “陪。赶我走我也不走。” “真的吗?” “真的。我就带你去做我们以前做过的事,一起上学,一起看书,一起打游戏,一起写作业,还要一起踢球。我把大家都叫回来,一起踢,说不定就能想起来。” “可要是我想得很慢很慢,要耽误你很多很多时间呢?比如,你本来可以写一首很好的诗,但你要花很长时间,写很久很久。要照顾我,你就写不了诗了,你还会陪我吗?” “就像你刚才说的,这不是耽误时间。总有人是值得你付出时间和精力的。我不要当什么诗人。没有了人,再好的东西也是灰色的,一点意义都没有。” “好,吃饭吧。” 我们继续吃了。 “我是不会让你做这种选择的。放心好啦。”吃了一会,他擦擦嘴,凑到我耳边,留下了一个轻盈而又充满安全感的保证。 “鱼咸吗?”见我们吃得差不多了,老板如约将果盘托到了我们桌上。 “不了,好吃极了。”米乐机灵地打了个响指。 “对了,要不要换个背景音乐?你们年轻人是不是更喜欢周杰伦?” 要不是老板这么一提,我和米乐都没有在意餐厅的背景音乐。它像是融合到我们的闲谈和就餐中了,温和细腻,像柔软的阳光一样无时无刻地存在着,不为人察觉却又传递着淡淡的舒适。 “我是很喜欢周杰伦。不过我也听邓丽君呀,爸爸妈妈很喜欢她呢。” 我也点头了。我爸妈也这么说过。 “也许等我们到了老板您这个年纪,大家也会觉得周董是年轻人没怎么听过的老歌星了呢。但经典永远是经典呀,不会因为时间改变的嘛。”米乐说着,在手机上戳了戳,放出来一个视频。原来是邓丽君逝世22周年之际,日本歌迷用全息投影技术在舞台上再现了她的影像。毫无征兆,她忽然如影子般在舞台上浮现出来,向着年华逝去的观众们鞠躬,并演唱了一首《我只在乎你》,唱得满头白发的大家潸然泪下,斯人已逝,余音犹存,举手投足是如此真实,以至于让屏幕内外的人都有了她从未远去的错觉。曲尽歌罢,她像往日里一样道别,梦一般悄然消失。 失去的时间好像真的在那一瞬间回来了。 “老板……我看到您店里有驻唱的舞台。我可以唱一首歌吗?”我感到了一种冲动,它在我的头脑里翻涌,督促着我马上去做一件事。老板欣然答应,问我想唱什么,我说就是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米乐惊讶地捂住了嘴,确实是破天荒,我从来不在别人面前唱歌的。当然,空荡荡的餐馆给了我更多的勇气。要是突然进来一桌人,我可能就不敢上去了。 “我想把这首歌送给一个对我非常非常重要的人。唱得不好,多多包涵呀。” 伴奏想起了,我清了清嗓子。今天早上听学学唱了那么久,我想我也该学到一点东西了。尽管没办法和他相比,但我也想努力把歌唱好,让那个人听到。 如果没有遇见你 我将会是在哪里 日子过得怎么样 走入无边人海里 不要什么诺言 过着平凡的日子 我不能只依靠 片片回忆活下去 任时光匆匆流去 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 失去全部的力量也不可惜 所以我求求你 别让我离开你 除了你我不能感到 一丝丝情意 “柯柯,你唱得比我想象得好呀。也难怪,你姐姐唱歌就很好听嘛!家族遗传,基因也太强大了!但是你唱得颠三倒四的,词都记错了!要先查查歌词再唱嘛!老板,你说是吧?一看就听得不多。我爸妈可喜欢在开车的时候放歌了。对了,你是唱给你弟弟的吧?是不是?他肯定能听到。他没有离开我们,从来都没有,即使我没见过他,就像邓丽君也没离开过喜欢她的人一样。也许有一天他会回到我们身边呢,邓丽君不就回来了吗?是不是?我们能做到的。我们没有失忆。对吧?好了,我知道我今天话有点多,问题尤其多。我这次不是在问你,你也不用回答。放心吧,放心吧,我懂你的。来吧,我们来吃水果吧,放久了可就不好吃了。” [1]米乐说的大概是《我想和你虚度时光》,作者是诗人李元胜。可能是文学社的社刊摘录了这首诗歌。内容如下: 我想和你虚度时光,比如低头看鱼 比如把茶杯留在桌子上,离开 浪费它们好看的阴影 我还想连落日一起浪费,比如散步 一直消磨到星光满天 我还要浪费风起的时候 坐在走廊发呆,直到你眼中乌云 全部被吹到窗外 我已经虚度了世界,它经过我 疲倦,又像从未被爱过 但是明天我还要这样,虚度 满目的花草,生活应该像它们一样美好 一样无意义,像被虚度的电影 那些绝望的爱和赴死 为我们带来短暂的沉默 我想和你互相浪费 一起虚度短的沉默,长的无意义 一起消磨精致而苍老的宇宙 比如靠在栏杆上,低头看水的镜子 直到所有被虚度的事物 在我们身后,长出薄薄的翅膀 21 战士们 “装电视台儿,装电视台儿,观众朋友们,您现在收看的是正在为您现场直播的江元市市长杯小组赛第四轮儿,江元一中猎骑兵队坐镇主场迎战一中分校新建队的比赛儿。我是本场比赛的现场解说儿,旁边这位不愿意出镜的是解说嘉宾儿,一中的队长柯佩韦儿。那么柯指导儿,作为队长,你能否在赛前对这场焦点比赛做一个展望呢?”[1] “姐!够了!别拍我了!把麦关掉!”我本就戴着校服的帽子,见到姐姐又把手机摄像头对着我,便赶紧用右手将帽子从两边往中间挤,想把脸给遮住。下周就能摆脱吊带了,可以两手健全地去参加期中考试。但这周该吊还是得吊,除了姐姐,我没跟任何家人说这件事。其实,要不是瞒不过她,我也不准备讲的。我事先让赵蕤给她打了预防针,但还是把她吓坏和气坏了。还好伤了,她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否则我肯定吃不了兜着走。要是我爸妈在看直播,发现几周不回家的儿子胳膊这么吊着,估计要疯了吧。不过,这担心也纯属多余。直播间现在根本就没几个人,姐姐一定是看到了才敢这么欺负我。 不用说,手机直播比赛这事还是岳老板想出来的。主要是为了在医院养病的穆铮能看到比赛,其次也想通过直播平台推广我们的球队和比赛,再者就是可以在直播时录屏,制作比赛录像,供我们赛后分析复盘。如果有人打赏的话,收益还可以用来给穆铮买点水果或小礼物。她再次大手一挥,把三脚架和手机交给我们,下去拍照了。我俩自然就成了现场解说员,又是一个我不擅长的工作。 “既然嘉宾不愿意开口,就由我来向大家介绍一下赛前形势吧……”她边伸手在屏幕外面捏我的脸边说。 “什么大家啊,我都看到了,一共就五个观众!你还真把自己当央视解说员了,你以为是全国直播呢?”我挖苦道。 “闭嘴!对不起,我弟弟小,不懂事,是我没管教好他。大家就多多包涵吧。”她捏得更用劲了,我差点叫出来,“在昨天的比赛中,结绮中学主场2:2逼平了江元外校。a组的出线形势会在这场比赛结束后明朗起来。现在江元外校积10分排名榜首,出线在即。结绮中学积7分暂时排名第二,少赛一轮的一中积3分,新建目前还是0分。因此,这场小组第三与第四的比赛尤为关键,两队都必须取胜。只要取胜,一中和结绮的差距就只有一分了,而第五轮两队的直接对话基本能够确定的另一个出线名额。对新建而言,这场比赛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也唯有取胜才能延续小组出线的希望,输球则意味着提前两轮出局。可以想见,这会是一场恶战。” 姐姐说得头头是道,没想到她这么专业。也难怪,她是真球迷,看过不少比赛,自然也听过不少解说。 “这里是江元一中,我们是稳重的猎人,轻盈的骑兵。whiteisourcolour.欢迎大家在评论区和弹幕里发言,共同讨论比赛。也欢迎大家多多打赏主播,每打赏一次我捏一次队长的脸……”说着呢,她又上手了。就是趁火打劫,在我只有一只手的时候可劲欺负我。 “哥哥,哥哥!柯佩韦哥哥!”一个尖尖的声音响了,及时地帮我解了围。 “嚯,我的韦韦又长本事了,还会收小弟了。”被打断的姐姐嘴上还是不依不饶。我俩一起走到看台栏杆那去了,探头一看,是蒋骁飞。 “哥哥,谢谢哥哥。上次比赛真的很对不起你。我不是故意的。”他看到我左手的那副样子,慌得都有点站不稳了,“是我踢伤的吗,对不起……” “当然不是啦,是这个小笨蛋自己作死作的。”姐姐又把手伸向我的脸了,这次我果断给挡开了。 “姐姐,你不要这么说柯佩韦哥哥嘛!哥哥人很好的!”骁飞说着,朝我非常非常标准地鞠了一躬,“谢谢哥哥对我的照顾。我会好好加油,不辜负你对我的期待。哥哥你也要快点好起来呀。” “嗯,我们都要好好的。你快回去准备比赛吧。”我朝骁飞点点头,他一抹脸,又像先前一样风风火火地跑开了。 “你这小弟还挺忠诚的嘛,可你得先告诉他,我是大姐。要尊重长辈!” 我还在望着骁飞,脸又被攻击了。没反抗。很长时间都没有人叫我哥哥了,还一下连叫了那么多次。尽管只是礼貌,但仍令我恍然若失。某些过去的时间好像突然回来了。新建的小鬼为什么跟你这么亲近啊?姐姐问我。我要她先把麦给关了,然后才把骁飞的事告诉她。好样的,不过,下次你得自己先有鞋子穿,再把鞋送给人家哦。不能只穿一双袜子就在外面跑的。她兜住了我的脖子,用下巴戳了戳我的脑袋。回头我也用零花钱送这个学弟一双跑鞋吧,他不是还练跑步嘛。再怎么说,他也叫了我一声姐姐的。 正说着呢,有人在我们身边坐下了。我俩转头一看,立刻就站起来向她问了好。是周老师。她对我们笑笑,平静地示意我们坐下。老师今天又来看球了吗?其实我们这里有直播,和穆铮说过了,可以在手机上看的。姐姐说。我知道,不过,虽然不懂足球,但我觉得在现场看和在屏幕面前看到底是不一样的。对了,我们小时候也不是家家都有电视,很多人是用收音机“听比赛”。也算是我们那代人的回忆了。周老师说。她们聊起来了,我默默坐在一边。周老师一定是来替穆铮看比赛的,回去了还要讲给他听。即使儿子不在赛场上,妈妈也要代替他站在看台上陪伴我们吗?我望着和姐姐交谈的周老师,莫名感到一阵辛酸。不是因为她在这短短几周内有了什么变化,而是她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平静、从容,脸上没有任何焦虑与悲伤,和姐姐说话时也谈吐清楚。如果我不在球队里,只是周老师的一名学生,我可能根本就猜不出来她家里发生了什么。就像之前那样,我从没有想过周老师是一个人带着生病的穆铮长大的,而且从始至终没有向任何人求助过。虽然能从某些瞬间看出她的疲惫,但那些让我们这些小孩恐惧不已的事情仿佛对她起不了任何作用。一个人要有多么强大的力量,才足以不让生活与命运改变她的形容与灵魂?这种温和、平静与从容显现在我面前,比任何其他东西都具备力量感。或许就像那首诗,“呐喊着作战非常英勇,但我知道,更英勇是与自己胸中悲哀骑兵搏斗的英雄”。我们看不见和她战斗的无形骑兵,可战斗仍在持续,悲壮而苍凉。 而我们的生死之战也如约而至了。不只是穆铮,这一次连我也不能和大家站在一起了。赵蕤,球门就全靠你守护了。阎希,进攻线交给你了。队长袖标是你的,学学,我和教练都同意由你代理,像我们约好地那样战斗到底吧。老叶,明明,还有川哥,我们的防守要越来越稳才行,像上一场一样零封吧。徐牧,学弟们,球队需要你们每个人的力量,无论是在场上还是场下。 米乐,带着我的那份去努力吧。我还想看到你送给我的庆祝手势。 上看台前,我在更衣室里跟每个人都交代了一句。忽然有了种自己要永远离开球队的错觉。也许是下一场,也许是下下场,我总要回来的。要是穆铮也能很快回来就好了。其实,我们能呆在球队里的日子也只剩一年不到了。所有故事都要有结尾的。但我们的故事不能停在这里,我们还有机会,要不惜一切代价赢下来,从死亡之组里杀出去。机会就摆在面前了。 “随着主裁判的一声哨响,比赛正式开始。身穿白色球衣的江元一中队是主队,他们从屏幕左侧向右侧进攻。观众朋友们,我们来看一看主队江元一中的首发名单。门将是1号赵蕤,这是他第一次代表学校首发。后防线上是4号李百川、5号叶芮阳和6号赫明明的三后卫。中场方面,10号卢卡居左,3号米乐居右,8号黄敏学担任队长坐镇中路,这也是他首次在比赛中佩戴队长袖标。锋线上是9号阎希的单箭头。哦,开场的第一分钟,新建队就获得了一次角球。禁区里一中采取的是人盯人的策略,角球开出来,质量不错。叶芮阳顶出去了……” “弧顶!弧顶!人呢?”球是被解围了,可它落下的地方没有一个身穿白衣的球员。刚开场我们的防线就莫名其妙出现了一大片空白,坐在看台上的我望得一清二楚,猛地从看台上站起来大吼大叫。 晚了。新建的人已经控制住了皮球,他身边还没有一个防守人。不好的预感。 “啊……这是一脚非常精彩的远射。进球队员是新建队的8号张涛涛。涛涛进球后没有庆祝,因为他上赛季还是代表一中参加比赛的。本场比赛他作为新建的队长回到了一中,并完成了对‘老东家’的进球。”姐姐的语气完全没了赛前的那股俏皮。开场两分钟不到就落后,而且又是这种难以置信的集体走神,若不是周老师在旁边,我就要忍不住爆粗口了。 “喂!打起精神来!比赛才开始,我们能追回来!”学学扯着有些稚嫩的声音,用力地击打着自己的双手,招呼队友们走回位置准备开球。还有些沉浸在失落与愤怒中的队友与我们被他的喊声与拍手声轻轻敲打了一下脑门。虽说是第一次担任队长,但学学的气势好似身经百战一般。 “话说,为什么会决定让黄敏学来代理队长呢?我以为会把袖标交给明明呢。” “交给明明是个好主意。不过教练和我觉得学学是个很有战斗精神的队员,无论对手是强是弱,学学的比赛态度永远是一往无前的。只要他在场上,他就会奔跑。新赛季以来我们遇到了不少困难,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样有血性有心气的球员。” “佩韦说得对。敏学从小就是个很有斗志的孩子,有一股不服输的精神。”周老师轻轻地说,方才丢球的时候,她并没有像我那么激动,也没像姐姐那样变了声音。大概是知道穆铮能在屏幕那一头听到她吧,我们重启直播后,她一直没怎么说话。 似乎真是不丢球就不会踢。带着0:1开始比赛后,随着学学一次次奋不顾身地奋勇拼杀,大家如梦初醒。学学的跑动完全不惜体力,对手在后场拿球,他扑上去逼抢,球被传到了另一个人脚下,他便立即转头扑向另一个持球者。这真的有点像“耍猴”或者“遛狗”,可学学全然不顾,就用这样的表现一点点激励与带动队友。他没有抱怨,也没有疲倦,甚至连停下来喘口气都没有,就这么片刻不惜地在绿茵场上奔跑着,摇晃着那副并不高大的身躯,和每一个对手搏杀。下午的阳光在绿草地上铺开,学学的影子随阳光四处闪烁,仿佛永远不会固定在哪个地方。尽管许多次逼抢都是徒劳无功,但所有人都看到了这战斗的身影。全队也开始步步紧逼,加之领先后的新建有所退守,我们占据了场上的主动。此时学学又成为了球队进攻的发起者,通过不断的跑动和传接球梳理中场,分配球权。比赛进行到了二十分钟,我们已制造了几次有威胁的进攻,新建的门前也是风声鹤唳。卢卡这场比赛终于有了起色,在阎希吸引走了两个防守球员的情况下,他接到米乐的右路传中,一记射门劲道十足,可惜被立柱拒之门外。这次差之毫厘的射门几乎要令我抬起双手捂住脑袋了,可惜左手还装在吊带里,我只捂到了一半的头发。姐姐在解说中也不由得重重叹息了一声,只有周老师还能安之若素。 上半场行将进入补时,新建逐渐顶住了我们的重压,快要喘过气来了。而正是此时,刺穿壁垒的利剑悄然而至。新建如释重负的后场出球被突然杀出的学学拦截了,可能无数次拼抢都是无功而返,但只要有一次成功就会转化为致命的打击。抢下皮球的学学在第一时间将球分到了右边,米乐恰好赶上了他。又是一次高速的人球分过,米乐轻而易举地过掉了立足未稳的防守球员,杀入了禁区右侧,将球轻轻一挑,阎希心有灵犀地跑到了绝佳的接球位置,不停球直接右脚凌空射门,球被踢向地面,弹地后快速跃起,新建的门将全无办法。 “上半场的尾声,一中扳平了比分!进球队员是9号阎希,助攻来自3号米乐。但这球一半的功劳要记在场上队长黄敏学身上!两队又回到了同一起跑线!”姐姐的声音有如拨云见日,而我在看到进球后从座位上蹦了起来,拍着栏杆向他们呼喊着。回头时偶然看见周老师笑着,双手的拳头悄悄攥了一下。一不留神,阎希他们已经冲到了看台这里,朝我们和摄像头比出庆祝手势。阎希还是交叉双臂,但手指比出的是两个“7”,跟在他后面的所有人也比出了一个又一个“7”。这是要把进球献给我们的7号,我们日夜盼望能回到球队的那个人。周老师显然是明白了,悄悄站起来,徐徐走到栏杆前,对这群孩子和学生笑着,微微点点头。大家都没说什么,也不必说什么。 咱们今天一定能赢下来的。 下半场开始以后,我们的进攻一浪高过一浪。米乐的定位球射门和明明的抢点头球都曾考验过新建的门将。被我们全力压制的新建阵型都被挤扁了,只剩涛涛一个人在竭力奔跑与指挥。他和学学在中场的对抗也愈发激烈,两人已经发生过两次抱摔了,学学还吃到了一张黄牌。几个月前尚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此时却是生死相搏的对手。多少是有点荒唐,但比赛或许就是这样。两支球队都没了退路,只有战胜对方才能活下来。场下永远是朋友,场上则“公私分明”、“各为其主”。 不仅如此,球赛始终是难以预料的。或许就在某一方占尽优势、即将入球之际,战局会风云变幻。顺风顺水的情况下,又有谁能看出这是胜券在握还是要由盛转衰呢? “新建中获得了前场左侧的任意球。哦,裁判还对赫明明出示了黄牌。他防守新建队11号时确实犯规了,那个小鬼叫什么名字来着?”姐姐对着手机说着,看向了我。 “他不叫小鬼。他叫蒋骁飞。” “好的,11号小鬼叫蒋骁飞。这个小学弟好像很崇拜一中的队长呢,老管他叫哥哥,这不,哥哥还挺护着弟弟的……” 姐姐可真是一点也不公私分明啊,逮住一个机会就要损我两句。就算我们没有观众,收视率几乎为零,也不能这么放飞自我吧。我白了她一眼。周老师倒是温和地望了望我,让我那副面孔收敛了不少。 新建的定位球开出了,涛涛抢到了落点,但被赵蕤果断挡了底线。今天他的发挥相当稳健,除了那个无可奈何的失球外,他没有给新建任何机会。踢到了初二,他才迎来第一次首发。这种漫漫无期的等待或许我也是有所体会的。每天都怀着期待等一个叫到自己名字的声音,可那个声音却几乎没有响起过,失望始终碾压着希望。除了无关紧要的比赛与“垃圾时间”外,他没得到过机会。但他仍默默守在替补席上,从未有过一丝怨言。 他值得这么一次机会,也把握住了。或许直播间里零星的几个观众里就有他的爸爸妈妈呢。或许没有,他们可能就在看台上。 “现在是比赛的第43分钟,新建队的角球机会。这是他们下半场的第一个角球。球开出来了,不对,球没有吊向禁区,而是贴地传到了禁区弧顶……” “不好!封,封,封!”我把嗓音提到了最大。新建明显是发现了我们角球防守的漏洞,那片空白的区域,这次是直接把球传到了那里。卢卡已经上去封堵了,涛涛的射门或许蹭到了他的脚尖吧,皮球发生了变线,跌跌撞撞仍奔向球门。赵蕤做出了一次极限的扑救,在身体已向相反的方向移动时仍然抬起腿来挡住了球。但他没有办法控制住球了,没来得及起身,一个敏锐的影子就冲到前面把球捅进了球门。 “守门员尽力了。补射破门的是新建队的11号蒋骁飞,场上比分是1:2,还有将近20分钟的时间。还有时间。”骁飞举着两只小手,示意队友们他不会庆祝。姐姐耷拉了脑袋,偷偷瞥了我一眼。我再次把拉起了帽子的边缘,想把脑袋缩进去。 早知道就应该在今天赛后再把鞋子送给骁飞了。他穿着我送的鞋攻破了我们的大门。这么想是太小家子气了。再说,骁飞回报我的最好方式就是在场上表现出最好的自己。我并不会想看到他故意放水或者把球往自己家门里踢的。我没看错他,可这回报还是太苦涩了,苦得我把手重重拍到了额头上。新建下半场就这么一次机会。但进球是实实在在的。我们又落后了,还有不到20分钟,失利和平局一样,都是万劫不复。 教练用小七换下了卢卡。这是我们今天的第一次换人,但可能也是我们能打出的最后一张牌了。替补席上只剩下这么一个可靠的进攻球员。穆铮的缺阵是难以估量的损失。小七的突破很是犀利,登场之后确实给进攻增加了活力,但几次面对机会都稍显急躁,不是传球点对不上便是射门的时机不好,生生打在了防守球员身上。更糟糕的情况出现了,学学在和涛涛争抢高空球时被胳膊打中了鼻子。涛涛不是故意的,裁判也没出示黄牌,但我们的队长在倒下后便趴在地上捂住了脸,本想道歉的涛涛看了一眼便紧急招呼校医进场。隔得远,我们看不太清,但是周老师望见后就立刻要姐姐把摄像头移开,麦也关掉。那场景看上去确实很是吓人,在闪耀的阳光之下,我们看到了血。学学的脸上和手上都是,殷红到刺眼。他越捂着脸,白皙的脸就被涂抹得越明显,它们还在一滴一滴地往草地上落。 “对不起,我要下去一会……”我有点难以控制自己面部的表情了,匆匆和她们道了别,跑到了替补席那里。阿晖和几个学弟在热身。学学已经站起来,自己走到了场边,徐牧拿着一瓶矿泉水,往他手心里倒着,他抓住了那一手水就往自己脸上乱涂乱抹。 “洗干净了吧?”他问。 “更脏了,但没什么血迹了。”她回答。 “教练!不要换人!我还能踢!我还能踢!”他没有注意到跑过来的我,转身对在嘱咐阿晖的教练喊着。 “学学,别勉强了。你流了那么多血……”我在他身后叫着。 “没事!还差得远呢!我不会随随便便倒下去的!” 他转头望了我一眼,以一种坚定而沉稳的姿态接过了徐牧递给他的纸,乱扯了一点,塞进自己的鼻孔里,快步跑到了场边,向裁判喊着治疗完毕请求返场。裁判果断地挥了挥手,学学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再度冲进了球场里。他那件白色球衣因为在场上的跌跌撞撞已经脏了不少,但没有一滴血迹。太阳照在上面,仍反射出强烈的光,loca和8号的印字熠熠生辉。我看过规则,不允许球员穿带有血迹的球衣在场上比赛。学学刚刚一定是想保护自己的白色战袍,以免花更多时间更衣。球队还落后呢。就是受伤了,学学想到的也都不是自己。 “还差得远呢!” 学学想到的难道是穆铮吗?是的,鼻子被打出血或许离穆铮在治疗中受的痛苦是差得很远。但是……仅仅是看一看草皮上干掉的那几滴血,我的喉咙就哽塞了。我望了望徐牧,她也望了望我。我们默默无言地把眼睛投向了赛场上。学学又在跑了,像孤独的猎豹,像受伤的狼。战士不到最后一刻永远都不会停止战斗,倒下了也要站起来。就算无力让自己的身体再一次站立,爬也要从血泊里爬向生命的终点。人可以拥有顽强的意志。学学就是这样的人,无论怎样都不会改变。我对他有过太多也太久的偏见,或许只有把袖标交给他这一件事是对的吧。 我们一定要赢下来呀。 下半场也到了尾声。在尝试了各种方式后,阎希终于开启了单干模式。在双方体能相继罄尽之后,或许也只有靠球星的个人能力来决出胜负了。新建的队员在体力充沛时尚能控制住阎希,但此时已有点捉襟见肘了。在左边路,阎希完成了一次“油炸丸子”,晃开了面前的后卫,杀向禁区。涛涛业已补防到位,在悬崖边上面对着深渊,阎希拿出了绝技——“马赛回旋”。这是法国球星齐达内的看家本领,在带球中通过180度旋转摆脱防守者。阎希一扭小身板,用一个干净利落到无以复加的转身过掉了对自己熟悉无比的前队友,冲进了禁区里。新建的防守仍未瓦解,还有一名球员从后赶上,在他接触到阎希之前,我们的9号将球往中路一拨。一个身披肮脏不堪的白色球衣的身影出现在了球路上,用一脚果断的推射不由分说地将球送进了球门。进球后的学学没有庆祝,也没有停下脚步,顺势跑进球门把入网的球捞了出来,抱着它跑回中圈以节省时间。 一场比赛,四个进球,却只有一次庆祝,这也是很难得一见的吧。但来不及想这些了,我们还需要一个进球让自己能活下去。我们现在的所有战术思路就是华山一条道,全心全意让阎希攻,而新建相对的也就是全心全意防阎希。学学在后场完成抢断后,再度将球稳稳地传给了阎希。这次他移动到了右路,两名新建的球员已守候在了那里。于是我们见证了一次阎希的压箱底的绝招——彩虹过人。这是他在每次训练后都会加练的一项技术,但从未在赛场上真正使用,毕竟平时这个捣蛋鬼更像是把这个动作作为了一种游戏,而且加练时也很少真正完成过。他用右脚把球夹在了左脚后跟,面对两名对手的包夹,右脚稍稍发力朝上收缩,左脚也顺势跃起,皮球从他的身后飞了出来,在两块铜墙铁壁的面前划过了一道彩虹般的弧线。既然前方与左右都被锁死了,那能够通行的便只剩下天空。新建的两名同学一个愣神,“关门防守”未能守紧,阎希在人缝缩紧前的一刹那挤了过去,接到皮球杀入了禁区。转过身来的两名球员慌忙追赶他,在9号就要起脚射门时扑了过来,禁区里一片混乱,阎希摔倒在了地上,球被门将没收。一阵急促的哨音响了,裁判将手指向了点球点。场上和替补席上的所有人几乎都握紧了拳头,最后时刻,我们终于获得了反超比分的机会。曾经的前场三人组仅剩下了阎希一人,而今他和学学一起扛起了球队的大旗,在短短的几分钟里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撕碎了新建的金城汤池。 学学拾起皮球,放在指尖拨了两圈。球乖巧而稳定地转动,没有落下。即将主罚点球的队长往球上轻轻吹了一口气,将它放到了草皮上。决定两队生死的一次射门,载着我们全部的金色希望,学学面朝太阳,背对着我们,退到了禁区外。从未亲自见证过这么一个瞬间,仿佛是决定生与死的一秒钟。那件战痕累累的球衣的主人将会带领我们走向天堂还是地狱? 卢卡都把身子转向看台了,乐奔也用外套捂着自己的眼睛。我自己的身体也在颤抖,或许替补席上的人都是吧。只有教练还抱着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开始助跑的学学。 他打的是右边!没有任何假动作,直接射门。新建的门将猜对了方向,我甚至看到他的手碰到了皮球,球的方向都稍稍改变了。然而皮球的速度和力量都堪称完美,紧贴着草皮,即便扑到了仍不容阻止它像光一样冲入球网。操刀命中的学学终于做出了本场最酣畅淋漓的庆祝动作,沿着底线冲向了角旗竿,在那里高高跃起,右手奋力地举过了头顶。在禁区线上和替补席里见证了这次大心脏的关键点球的人无一例外地冲向了那里,所有人都围住了他,就差要将今天的队长抛起来庆祝了。而学学在我们散去以后找到了阎希,狠狠地用额头碰了碰他的脑袋。 新建的同学在目睹点球入网后,大多无奈地蹲下或低着脑袋,唯有涛涛及时从球门里捡出了皮球,将它放到了中圈,和骁飞站在那一言不发地等结束庆祝的人回来。 比赛还没有终结。新建换上替补前锋后开出了皮球,我方也用乐奔和阿晖换下了阎希与学学,梅开二度的队长将袖标递给了叶芮阳。要是看台上的观众多一点就好了,提前撤下两位进球功臣可是为了让他们接受全场观众的掌声的。不过,替补席上的所有人和看台上零零星星的十来个人都起立了,迎接着我们今天的英雄。尽管是一身汗和一身脏,大家还是上去拥抱了他们。学学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慢慢把塞在鼻子里的那团纸抽了出来,它已经红透了,有点发黑。教练让他先去洗把脸,他摇摇头,说要等比赛结束。 大概只有几分钟了,比赛进入补时。新建队再次获得了角球机会,连门将都冲入了禁区准备做最后一搏。真是熟悉的场面,几个月前,又是3:2,又是补时,又是角球进攻,又是对方门将弃门加入攻势。一切都是那么相像,大家屏住了呼吸。我们今天的两个丢球都是角球,站在无数错误与失败之上,这回终于长了记性。小七出现在了之前那片空白区域里,新建队的主罚球员想必是看到了这一部署,只得将球吊入禁区。赵蕤奋身出击,一拳将球打出了人丛。球不偏不倚地落到了在外围防守的小七脚下,电光火石间,小七看似漫无目的地往前场踢了一个低平球,似乎是想把球踢远以拖延时间。球速不快,正慢慢往新建半场的边线跑。 下意识看了下手机,离补时结束大概还有一分钟吧,裁判已把哨子叼在了嘴里。等新建把皮球捡回来,大概就只有一次进攻了。 不对! 好像一道白色的闪电,一个人从人群中快速地杀出了。新建的门将和后卫都在死命地回追,但他显然占尽了身位和速度的优势,宛如风驰电掣,转瞬间竟在皮球即将滚出边线之前接住了它,随后大步流星地杀入了无人的禁区,门将还没有到位,只有涛涛勉强地跑到了禁区线上。 来不及了。即使涛涛把自己的身体甩出去,也只是和皮球一起进了球网而已。进球者似乎有些迟疑,但还是转过身去,慢慢跑到了替补席,一把飞扑到了我怀里。 除了我家米乐,谁还有这种速度呢?我用脸颊贴住了他,却猛然发现卢卡也朝我们这里跳了过来,随后还有乐奔。我被这几个小孩撞了个踉跄,差点摔了一跤。教练忙喊着别搞队长,他伤还没好。我笑了笑,脸朝一旁的学学望了望,今天他才是队长。 比赛彻底结束了。毫无疑问,在最后关头,每一个人都成为了英雄。握手仪式结束后,我们走向了看台,对着摄像头和周老师,比出了7号或爱心的手势。老师在栏杆上对我们微笑,随后走下来摸了摸我们的脑袋。太阳略略下沉,风吹动她的头发,赛后的一片和煦或许让每个人都更加想念病床上的穆铮了。 他一定能回来的。我们也一定能出线的,就像我和学学约好的那样。 “哥哥,虽然你们赢了,但等明年,我长大了一岁,可不会让你们本部再赢了哦。”骁飞在我们谢完场后特意跑到了我身边,又朝我鞠了一躬,比之前还标准。 “好呀,不过我明年没机会再跟你比赛了。也许再过三年,你考上了本部,我们俩就能在高中校队做队友了。”我终于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他有些调皮地笑了,说尽力而为。我最喜欢这种认真的可爱了。 在回更衣室的时候,涛涛在门口拉住了我。他从自己的小包里掏出了一个塑料袋。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看到了一塑料袋的钱,花花绿绿,零零散散,面值都不怎么大,数量倒挺多的。 “我听说穆铮生病了。”他讲,“我们到底是同学和朋友呀。这是我的一点心意,都是自己挣的钱。” “这怎么好意思呢?而且,穆铮和周老师都不会收的吧。”我很为难地皱着眉毛。 “你帮助过我们,我们也想帮助别人呀。虽然不多,加起来可能也只有一百左右。知道了穆铮的病情以后,我们一家人都很揪心呢。”说着,他从塑料袋里抽出一张五元的纸币,“你看,这张是骁飞的,其他的都是我的。你就替穆铮收下吧。买点水果也是好的。” “你为什么还要告诉骁飞?”我好难过,他掏出五块钱是多么不容易。 “这件事是骁飞先知道的呢。”涛涛憨厚地挠了挠头,“也不晓得他从哪得来的消息。” “我们永远是好兄弟。” 我收下了。送走涛涛时,我也在盘算自己还存了多少钱。应该有不少,虽然比起看病来说是杯水车薪。“因为巴望能帮助别人,我才懂得贫穷的滋味。”也许以后真的要想办法找一个比较赚钱的工作吧。不过,虽然骁飞和涛涛递到我手上的小塑料袋里只有一百多块,但它却沉甸甸的,比装了一千块一万块的袋子还来得充实。 [1]姐姐这是在模tv5解说员的解说词和口音。 a组第四轮比赛 结绮中学2:2江元外校 江元一中4:2一中分校 江元外校3胜1平0负,进12球,丢6球,净胜6球,积10分 结绮中学2胜1平1负,进8球,丢8球,净胜0球,积7分 江元一中2胜0平2负,进10球,丢9球,净胜1球,积6分 一中分校0胜0平4负,进3球,丢10球,净胜-7球,积0分 江元一中队内数据 射手榜 球员进球数 阎希3 穆铮2 米乐2 黄敏学2(1) 叶芮阳1 助攻榜 球员助攻数 阎希3 米乐2 黄敏学1 萧祺1 22 破碎的泡影 他大概已经醒了。但该怎么说呢?我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呆坐着。天晚了,寒意从十一月的玻璃窗外随暮色一点点渗入。今天下午穆铮在做治疗,我们也就没开直播。 也许我上场就不会是这个结果了。不,我不是在指责赵蕤,他表现得很棒。上场比赛裁判吹响终场哨时,我望见他仰面躺在草地上,高举着两只握成拳头的手套大声呐喊。这是我们认识以来他最激动的一次。终于证明了自己,以首发门将的身份帮助球队取得了胜利。从初一到初二,快一年了,他才第一次拥有这样的机会。或许正是如此,在关键的第五轮比赛,我没有复出,将把守城池的重任继续托付给了他。 不对,是我太怯懦了吧。我当然可以说,姐姐三令五申,两个月内都不许我参加任何运动,否则就告诉我爸爸妈妈。(说来惭愧,我是生日过了一周后才回的家,那时吊带还没有拆。我拖拖拉拉,到生日前一天才跟爸妈说我不回去了。他们一定很失望,可能还会觉得我的状况又变糟了,想跟他们赌气。可我真不是有意要让他们难过的。我也不想受伤,不想让他们担惊受怕。)教练同样不同意我复出,说健康比胜利重要得多。米乐也是。但说到底,决定权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 我不是没考虑过,还偷偷上网查了很多东西。如今看来,那时的我还很缺少判断的能力,看到网上的“诊断”便不禁吓得怀疑自己乱动一下就要被截肢了。一些脱臼的亲历者讲的故事让我不寒而栗,“病友们”扩充了伤病的边界,在接触他们以前,你只知道伤病在自己身上的状况,而见到他们以后,便能获知伤病的极限和底线所在。同样的伤病因为程度的不同呈现出截然相反的状况,轻的人毫不在意,重的人要死要活。而受伤生病的人难免往坏处想,尽管我的胳膊早已没有太多感觉,那些触目惊心的故事仍让我想象着类似毒蘑菇的东西在我左臂上的生长。我察觉不到它们,却可能已被它们侵蚀。反复的脱臼会是一场噩梦,要是我的胳膊真的出现了习惯性脱臼,那我以后该怎么办呢?它可能在考试的时候掉下来,在骑车的时候掉下来,甚至会在我上厕所的时候掉下来。我要时刻担惊受怕,时刻小心翼翼。在伤病面前,人一点尊严都没有。总不能每次都要米乐帮我脱衣服脱裤子吧。他没这个义务。我才过掉自己14岁的生日,以后的日子应该还很长,就要永远拖着一条不听话的胳膊吗? 最终还是退缩了。保护自己毕竟是本能,但怯懦也是不能忽视的。 今天的赵蕤和学学让我再也压抑不住心里的愧疚了。主场面对结绮中学,除了取胜外我们没有别的选择。赢下比赛,我们的积分会达到9分。如果能赢2球以上,或者以1:0与2:1取胜,我们就能占据相互交手成绩的优势。一旦取得这一优势,我们只需在最后一轮打平外校就能小组出线。把命运握在手里的机会到了,一切都取决于自己的努力,完全不用看别人的脸色。教练延续了上一场的阵容,唯一的变数是用小七取代了卢卡。 没人会想到,赵蕤在第十二分钟的出击彻底改变了比赛形势。他的进步有目共睹,这次弃门而出的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准确地把球踢出了界,却被迎面而来的对方前锋撞了个满怀。跌倒以后,他扭到了自己的脚踝。按照规则,门将受伤要暂停比赛,直到他接受完治疗可以继续上场或是被替补球员换下。 可我们没有替补门将了。我们今年招新一个守门员都没招到。曾经我们能有三个门将,用不过来,想想都很奢侈。而我一伤,所有担子都落到了赵蕤头上,他身后就再没有人了。 赵蕤伤得并不算轻,校医帮他喷了好一阵烟雾般的药后向教练做出了换人的手势。能换谁呢?我没进比赛大名单,就算被换上了,球队在赛后会因为使用名单外的球员而被判0:3输球。早知道就应该让教练帮我报个名的,可到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用了。主动站出来的是小七,他个子不算矮,身体动作也比较灵活,愿意客串守门员。教练同意了,并让卢卡去热身,准备让他换下受伤的赵蕤,顶到小七原先的位置上去。 但赵蕤被校医和队友搀扶着走到教练面前时倔强地摇了摇头。我歇一会,就一会,只要能上,我就一定回去。他轻描淡写地说着,甩了甩胳膊,脱离了扶着他的那几条胳膊。迈着倔强和坚毅的步子,一个人尝试着在跑道上行走。教练一言不发,没有换上卢卡。场上暂时是七打八,这是一场赌局。我们把希望寄托在了场下,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奇迹从赵蕤身上发生。 本不该是这样的。我的胳膊早就不疼了,就算不能当主力,也该在这个时候挺身而出救场。而现在我除了呆呆望着赵蕤试探般的行走外什么也做不了。他的头微微垂着,咬紧牙关,目光如炬,像蹒跚学步的儿童,认真而努力。还记得那个儿时的童话吗?《海的女儿》,就是美人鱼。巫婆给了她变成人的药水,但她每走一步,脚都会像刀割一样疼。大概赵蕤现在就像是在刀尖上行走吧。他没说一句话,如果喊疼的话,教练肯定不会让他继续出场了。这家伙不会骗人,但知道瞒。不会瞒掉其他的事,只会瞒着自己的痛苦。没有声音的行走,不存在的恢复,他是在尽力让自己快点习惯痛感,习惯到足够让自己扛着它奔跑与前行。 “蕤蕤,不要勉强了。求你了。” 我跑到他身边,拉住了那有些发颤的身体。 “我懂的。没事,我马上就去跟教练说,我ok了。”他在我耳边悄悄地说,“你就惯我一次吧,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呢。等你回来,又要把属于你的东西还给你了。” 他很饱满地朝呆滞的我笑了笑,用力揪了揪我的右胳膊,顺带碰了碰我垂着的手掌,随后突然切换出刚毅果决的步伐,像奔赴前线的战士似的朝教练席走过去了。 但在他重新上场之前,我们丢球了。场上人数终究处于劣势,结绮抓住了这个当口发动了猛烈的进攻。左路少了一个人,明明不得不扩大防守面积,也在身后留下了不小的空间。结绮按着我们的左半边穷追猛打,终于在禁区前造成了明明的犯规。一张黄牌和一个位置不错的定位球。就是在赵蕤走到教练身边时,那个曾在比赛最后射出“穿云箭”的学弟再度张弓搭箭,他的射门越过了人墙,小七做出了侧扑,球打在他的胳膊上弹进了球网。作为客串的门将,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好反应了。结绮的同学再次狂奔庆祝,仿佛已取得了胜利和晋级的资格。小七狠狠地锤了一下草皮,那种不甘心的苦涩味道溢到了我们每个人的嗓子眼。没有人责怪他,大家都对着他喊扑得不错。继续担任队长的学学把他拉了起来,赵蕤也走到了门前。没有关系,比赛才开始,上次做到了,这次还能做到,我们能追回来。他们这么说着,小七摘下手套,将它们端给了赵蕤。 又是0:1开局。这次大家的表现没有可指责的地方,丢球背后更多的是无奈。也许最该被责备的是不能奋身出命的自己。中场休息的更衣室里,我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和米乐坐在一起,任他用鞋尖低低地踢我的脚后跟。大家都在沉默,但都憋着一口气。按这个比分结束比赛,我们将直接无缘八强。要是就这么输掉也太憋屈了。斗志在安静地燃烧,最先说话的是明明,今天他领到了自己本赛季的第四张黄牌,意味着小组末轮和外校的比赛将无法登场。 这是我今年的最后一场比赛了。他说。我这赛季有过不少问题,踢分校的时候挺狼狈的。也许你们觉得我有点软,但是,这最后的半小时,我会拼了命地和大家一起把比赛赢下来的。 对!就是要拼命!结绮的人现在一定在更衣室里庆祝出线了。做梦去吧!学学猛地从板凳上蹦了起来。别以为稳了!一中就是死也不能窝窝囊囊的! 赵蕤的脚上还敷着冰袋,穆铮此时此刻也接受治疗呢。我们必须赢下来,为了所有人,也为了自己。怀揣着这样的心情,我们以最后的底力发动了反攻。遍体鳞伤的猎人仍攥紧了猎枪,稳稳填入仅剩的火药;落马的骑兵用双腿支撑起自己,拔出短刀继续步战。大家投入了所有的体能,无休止地奔跑与逼抢,这是近乎绝望的一次性进攻,我们放下所有包袱,眼前只有破门与逆转这一条路可走。场上的队友们大多经历过去年的淘汰赛激战,面对这种逆风的残酷局面也有些许经验。而结绮的同学都是初一新生,踢得顺风顺水时往往越踢越好,对这种孤注一掷的猛攻多少有点准备不足。夺取了主导权的我们在下半场开始五分钟后就扳平了比分,米乐开出角球,明明在后点用头将球摆渡到了中路,阎希的抢点射门打在了横梁上,但跟进的学学用一脚果敢的补射攻破了结绮的城池。但这一进球完成后场上却一度爆发出小冲突。没有庆祝的学学想跑进球网里把球捞出来,往常他也是这么做的,但这回结绮的门将却倒在地上把皮球死死抱在了怀里,像保护不容侵犯的宝藏。见学学低头从他怀里掏球,他便大喊大叫,双方球员瞬间都冲进了门里,以为是学学有什么动作。一阵推搡和相互指责在所难免,双方的弦都因为比分回到同一起跑线而绷到了最紧,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让火药桶爆炸。而裁判并没有耐心听取双方的解释,也没有询问边裁,各打五十大板地给结绮的门将和学学分别出示了一张黄牌。或许结绮门将的目的达到了,时间被往后拖延了,我们的中场核心还平白无故吃了一张黄牌。 对结绮而言,平局是尚可接受的结果,但失利就意味着彻底丧失出线的主动权。我们把强度提高到了淘汰赛的水平,他们明显招架不住。在为自己的生存而战时,人永远是不惜一切代价的,往往也就不再那么在意手段了。这是人的本能。随着比赛强度的上升与体能的下降,双方的肢体动作越来越大。尽管市长杯的规则里明确说了不许铲球,但实际比赛永远和规则书有着区别。我们的持球人就有几次差点遭到了贴地飞铲,动作没有让我失控的那次那么大,也是奔着球去的,但看着还是让人有些触目惊心。替补席上的队员们纷纷站到了场边,不时向第四官员和对面的替补席抗议,质问他们到底是想踢球还是踢人。对面的替补席也不甘示弱,嘘声和手势也比了出来。尽管教练几次让大家坐回座位上去,但脑子里已经开始冒烟了。甚至有两次,裁判跑到场边提醒双方的教练和替补队员退回自己的位置。 一次大的冲突终于在第五十分钟爆发了。阎希从边路带球突入禁区,再次用一记精彩的“马赛回旋”过掉了贴防的球员,眼看就要获得射门或传球的良机,结绮的中卫却向他滑铲过来。阎希摔倒在了禁区里,裁判却没有任何表示。但前插参与进攻的学学机敏地截下了无人控制的皮球,正要起脚射门,补防的后腰已然赶到,侧着身子猛冲向了他,像一头盛怒的公牛。 简直是在杀人。裁判的哨子终于响了,手也指向了点球点。可学学和阎希都倒在了禁区里,大家第一时间冲到了那里,包括两边替补席上的球员。我们是去看自己同伴的状况,结绮方面可能是担心我们人多势众,自己的队友会落了下风。阎希没什么问题,缓了一会便自己站了起来。 而学学不是。比上一场要恐怖许多,一道很粗的血痕直溜溜地从他的额头上挂了下来,穿过脸颊,爬到了下巴那里。这回再怎么捂脸也没用了,他右边的眼睛都被血浇得睁不开了,也许眼前是一片猩红的模糊吧。他什么话都没说,十分冷漠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望了望手上潮湿的红色,又低头看了眼被血迹浸湿的白衣,对裁判做了一个抬肘子的动作,示意裁判对方有肘击行为。他这一切冷静的动作发生于我们两边球员互相的争吵和推搡之中,我记不太清了,场面过于混乱,最后教练都冲上场维持秩序了吧。好像川哥、老叶和米乐都吃了黄牌,替补席上的乐奔和徐牧也吃了,结绮那边也有三四张。不知道裁判是怎么出牌的,徐牧根本没推人也没骂人,只是来扶了学学。大概是执法者是看谁还没吃牌就给谁的吧。他没出红牌,也没让任何人两黄变一红,两边人数还是对等的。 只有用肘子才能把人打成这样吧,我不清楚。我们获得了点球,但我们的主罚手额头上的血还在流淌,他的右眼还是盖在鲜血中不能睁开,有那么一瞬,我以为他的眼睛也被戳伤了。那是个过于可怕的设想,学学的面不改色更让我害怕,害怕他瞒了比我想象得还可怕的状况。 叶芮阳,就全交给你了。我去去就来。这是他自己走到场下接受治疗前的最后一句话。叶芮阳抱起皮球走到了点球点前。又是一个决定生死的时刻。 这只是暂时的止血和包扎,待会你得去医院缝针的。校医在替补席上给学学的脑袋缠上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那样子像个日本武士,缠得再多一点就是阿拉伯人了。 晓得的,晓得的。谢谢老师啦。他笑着,舔舔嘴唇。 王老师,换人吧。校医剪掉了绷带,把它们粘好,回头看向教练。 不,老师,先换萧祺吧,他有点跑不动了,我还能跑呢! 听到这话时,叶芮阳的射门已奔向了球门的右上方。皮球直挂死角,没给对方一点机会,结绮的门将也果然愣在原地毫无反应。这是个角度和力度都十分完美的点球,稍有不慎可能就会打飞。进球后的老叶跑到了替补席这里,指向了制造点球的学学,两人抱在了一起。也正是趁着这个机会,学学向裁判申请了返场。陡然发现,他身上披着的球衣一尘不染,背后印的是21号,一定是刚刚趁我们不注意跟替补席上的学弟借的。他的右眼也让校医清洗干净了,再度充满神气地眨动着。回到场上后,他的第一次触球便是奋不顾身地头球争顶。脑袋都开花一次了,他还敢用绑满绷带的头继续拼杀。那将皮球顶下来的一声闷响回荡在太阳渐渐西斜的体育场上,像经历了远古时期的漫长的时光,把一抔黄土洒向气壮山河的呼声。“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因为绷带的缠绕,学学的头发被顶得立了起来,和绷带的末端一起飘飞,真有那种“怒发冲冠”的气势,脸上却是一副寻常之态,比任何表情都令人震撼。我不禁有些颤抖,仿佛置身于悲歌慷慨的易水之畔。在这场成王败寇、生死攸关的大战中,我的伙伴们真正破釜沉舟、气贯长虹,就像是骑着瘦马的老骑士披上了生锈的铠甲,奋不顾身地冲向夕阳下巨人一般的风车。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即便被风车搅得粉身碎骨也寸步不让。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大概就是在这片绿茵场的奔跑之中,存在着磅礴的山川大河与闪烁的日月星辰。 卢卡登场,换下的果然是小七。我们的攻势再一次推到了前场,米乐右路低平球扫到了门前,阎希机灵地一漏,皮球没被任何人碰到,卢卡这回接住了它,果断推射。皮球窜向了球门,结绮的门将赶回来时已鞭长莫及,只能从门线后面把球够出球门。这没用,球整体越过了门线,禁区里的队友看得清清楚楚,直接跑向了卢卡,庆祝他在这片土地上打入的第一粒进球。这也是初一新生打进的第一球,比上赛季晚了不少,但来得正是时候,为我们锁定了胜局。小七也开心地跳到了我身边。 但怎么有点不对?裁判没吹哨!也没把手指向中圈!结绮中学已经得到了皮球,而且把球快速传到前场。他们的前锋在接球后直接面对着我们的后防线,在右边狂飙突进。已经身背一张黄牌的明明不敢做出太大的动作,只能尽量紧逼。对方新上场的前锋利用体能和速度优势完成了强吃,打穿了我们的防线,眼看就要杀入禁区形成单刀了,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不怎么高大的身影拍马赶到,在禁区边缘干脆利落地放倒了对手。一次犯规,但还是比较干净,对方球员摔倒后很快就爬了起来,没受伤。 是学学。他完成犯规后挺久裁判才一路小跑赶到了事发地点(我们的队员都在追着他讨要说法)。学学是最后一名防守球员,破坏了对方的得分良机。大概是知道等待自己的命运,他无奈而失落地转过身,倦怠的阳光松松垮垮地打在那件比他的身材肥大不少的球衣上。那张和血一样殷红的卡牌在太阳下刺眼地闪烁着。他牺牲了自己。[1] 但不该是这样的!卢卡的射门已经越过了门线,我在场边都看得清清楚楚,进球的那一刻结绮的几个后卫也停下了脚步,失落地捂着脑袋。球是被门将从球门里捞出来的!我们的球员围住了裁判,比分本该变成3:1,现在却还维持原状,我们甚至因此被罚下了一个人。然而裁判冷峻地摇摇脑袋,并警告了说话声音最大的叶芮阳,再对裁判有所质疑他就会向他出示第二张黄牌。 “不争了。你们好好守。”学学把叶芮阳从裁判身边拉开了,将袖标解下,细心地绕在了他的手臂上。叶芮阳用力点了点头,学学狠狠拍了的他的肩膀,在倾斜的阳光中默默走下了赛场。 我接着学学下了场。那一圈本来干干净净的绷带也黑了不少,还有一丝丝红色隐秘地渗了出来。在这个临近傍晚的时刻,学学把自己的一切都贡献了出来,再多的东西也给不了了。我们还能领先,还能牢牢地把握着自己的命运。接住他受伤而疲惫的身躯时,我鼻子酸得太难受了。 “我们去医院吧。”徐牧摸了摸他的小脸。他摇头,说要等最后几分钟结束。还有,你们谁都别告诉穆铮,好吗?他嘱咐道。 “漂亮!”我们的替补席爆发出一阵欢呼,赵蕤没有辜负学学的牺牲,拖着伤脚的他奋力扑出了结绮中学的任意球射门。事不过三,“穿云箭”终究没能越过他的十指关。下半场补时六分钟。岳隐播报完便走到了我们身边。我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包餐巾纸,递给了她。擦完眼睛后,她望向球场出口漆黑一片的通道,有个影子落寞地倚靠着墙壁,远远望着绿茵场,像不愿回到另一个世界的幽灵。那是学学。按照规则,被红牌罚下的球员是不可以坐在替补席上的。他只能在那里的一片沉寂与阴影中守着我们了,就像被迫离我们而去又不甘心消失的人。 还好足球不是真的打仗,没有人会真的牺牲。 我该怎么和穆铮说呢?要是学学的牺牲能帮我们赢得胜利就好了。我狠狠地拍着自己的大腿。是我太没用了,只会抱怨,只会找别的理由。可这不公平,一点都不公平。只论这一场比赛,我们是发挥得更好的球队,但我们没有赢下来。 那是补时的最后几分钟,结绮的边路进攻推到了禁区边缘,他们的边路球员起脚传中,禁区里的卢卡跳起来封堵。球打在他的身体上出了底线。裁判哨响,是一次角球。守下来,我们就能跻身小组第二了。 但黑衣人的手指向了点球点。那一刻,我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凝固了。 “你他妈眼瞎吗?有完没完啊!收了多少钱啊!”小七在咆哮了,我的耳朵被震得嗡嗡响。看来我没有看错,卢卡起跳时是抬起了手臂,但对方的传中是明明白白地打到他肋骨上的,皮球全程连他的手都没沾一下。 看到这一幕,包括教练在内的所有人都跑到场边抗议了。卢卡摊着手冲到了裁判面前,又一次用他那很不熟练的中文向裁判解释,没有打到手,一点都没有。裁判不容置喙地摇头,仍把手指向十二码点,宛如钢铁铸造的神像。结绮的前锋抱起了球,在我们的禁区里跃跃欲试,但大家没有散去。情急之下,卢卡撩起了自己的球衣,力气大到几乎把球衣撕开,拼命地戳着自己胸口下面的位置。肋骨的区域确实有一块微微发红,大概就是刚刚被球闷到的地方。肯定很疼。然而执法者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向他出示了一张黄牌。今天我们只有一前一后的阎希和赵蕤还没吃到黄牌了。八黄一红,比我们打溪中时吃得还多——那场比赛我们起码还是心服口服的。 而第二张红牌也来了。有结绮的队员向我们做出了“嘘”的手势,还附带着几句风凉话。坦白来说,这种激怒对手的动作是很“聪明”的,可以让对方失控,做出不冷静的举动,更大程度上地消耗敌人。小七果然上套了,他冲到了结绮的替补席那里,和他们吵了起来。我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拉回来,他还喋喋不休地骂着裁判,不断重复“眼瞎”和“收钱”两个词。主裁肯定听到了,“虽远必诛”,替补席也不是法外之地。他慢慢走到了场边,对着小七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已向我们出示过一次的红卡。 “哪有这样的裁判?罚罚罚,你把我们都罚下去算了!”岳隐把相机塞给了徐牧,自己蹲了下来,把脸埋在膝盖里。有本事你把我也罚出去吧。她的声音很小,大概是怕场上队员听见了影响情绪吧。平时无所不能、足智多谋的岳老板委屈起来时是这么无助,徐牧只能蹲在一旁慢慢抚摸着她颤抖的背,安慰低声啜泣的她。岳隐不是没流过眼泪,但我是第一次见到她哭出声。还好某人暂时没看到,不然心都要碎了。我拍了拍小七的背,没说什么。他走向出口时,一直守在那的影子用头抵住了墙面,缓缓地敲击着。 哨响,球进。又有人在我们的主场脱衣庆祝了。玫红色的球衣被甩到了还没被夕阳涂满的天空上,欢呼雀跃的人群在绿茵场上纵情奔跑。卢卡跪倒在地上,捂住了自己的脸。教练用阿晖把他换下了。卢卡今天只踢了十分钟不到,回到替补席上就忍不住嚎啕大哭。乐奔递给了他一条白毛巾,他就躲在它后面,死活不肯把那对绿色的眼睛露出来。我怎么揉他的头发都无济于事。这根本不是他的错。 粉红的樱花在空中飞舞,而大地上的人则是一片了无生趣。我们没再对裁判说什么,不是缘于愤怒或理智,大概只是因为自尊吧。足球是多么无聊,简直毫无意义。我说的就是在这片土地上、还在滚动的那个足球。我们付出了许多牺牲,可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这么一个黑色的2:2吗?总有人告诉我,大人要有大量,不要计较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有人教导我,以后你会有更多机会,比现在好很多的机会。还有种说法,你要多多找自己的不足,不要怪别人。要是你自己足够强大,就算不公平又怎么样?谁还不是这么过来的?可是,说出这些话的人看到过什么呢?日复一日汗水的付出,做出决定的艰难一刻,经年累月坚守与等待的机会,病床上的期待与希望,团结一致的愿望,腿脚牵引着的疼痛,还有鲜血,从额角流到下巴。但人家或许并没有多么在意和重视你的热爱与努力,他们吹一口气,一个轻而易举的误判,眼睛的一睁一眨,这些就全部化为乌有。不仅如此,他们还要求你尊重规则,尊重判决,要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一切,堆满笑容,不能有一丝不快。毕竟,这只是那么广袤的土地上一场微不足道的比赛,渺小到不足以被任何人记住。不会有现场回放,不会有视频助理裁判的介入,甚至连赛后的一纸抗议都无人理睬,只能被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 生活总是用这种最无趣也最无力的方式践踏与蹂躏人。一切美好的憧憬和期待不过是太阳升起时从海上冒出而又破碎的泡影。不是只靠努力和勤奋就能成功的。有时竭尽全力了,事情反而变得更糟,用一个接一个的黑色方式跟你开着玩笑。 而我只能呆呆站在这里看着吗?卢卡还在哭,小七和学学还矗立在出口的阴影里,赵蕤还拖着受伤的腿站在场上。 也许裁判没有收钱,也不是什么黑哨,他就是没看清而随意决定了判罚,或是知道可能存在问题却仍固执地坚持自己的看法。我不清楚,也不想清楚。比赛结束了。我们没有人再吃牌,到最后仍努力想超出比分。时间不够了。我们在赛后仍旧去握手,和每一位对手与裁判握手,像之前每一场胜利或失败后那样走回替补席与更衣室。夕阳终究开始下沉,什么都不剩下了,但也不能把自尊弄丢了。 [1]按照规则,如果是最后一名防守球员在罚球区外对攻方球员犯规,阻止了对方的得分良机,那么即便犯规动作不严重,裁判也将出示红牌。 a组第五轮比赛 江元一中2:2结绮中学 一中分校1:1江元外校 江元外校3胜2平0负,进13球,丢7球,净胜6球,积11分(已小组出线) 结绮中学2胜2平1负,进10球,丢10球,净胜0球,积8分 江元一中2胜1平2负,进12球,丢11球,净胜1球,积7分 一中分校0胜1平4负,进4球,丢11球,净胜-7球,积1分 江元一中队内数据 射手榜 球员进球数 阎希3 黄敏学3(1) 穆铮2 米乐2 叶芮阳2(1) 助攻榜 球员助攻数 阎希3 米乐2 黄敏学1 萧祺1 23 五十五 “柯柯,卢卡就交给我们吧。他会没事的。你安安心心跟教练送赵蕤和学学去医院。你还可以看看穆铮,帮我们向他问好。唉,希望他能好点。”米乐趴在我耳边说。卢卡眼睛都肿了,可能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样的委屈。难受的不是他一个人,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错误居然集中到了一场比赛,真是前所未有。教练在赛后没说什么,只是让我们好好休息,准备明天的晚测试。最后一场比赛大概会在十二月初,先不要着急想。此外,关于本场的判罚她会向组委会提交申诉。 申诉了又有什么用?比赛结果注定不可更改了。不可更改的还有一连串的伤病与停赛名单。被红牌罚下的两人要停赛一场,加上吃到赛季第四张黄牌的明明和躺在病床上的穆铮,我们在生死战排出的阵容注定支离破碎。 挂号、候诊、检查,一套流程走下来,赵蕤问题不算太大,开了点外敷的药,大概过几天就好。学学真如校医所说被拉去缝针了,据说要缝三针。不知道怎么缝,会像缝衣服一样让人拿着针线在脑门上穿来刺去吗?不敢想象,也没有被允许旁观。说实话,让我看我也看不下去的。我根本当不了医生。赵蕤和教练让我先去看望穆铮,学学被送进清创室时再一次嘱咐了我,不要让穆铮知道他变成了这副样子。 可我还是没想好怎么跟穆铮说。 电话响了。是涛涛打来的。坐在病房外犹豫不决的我走到了走廊尽头,以免让穆铮听见我的声音。 “柯柯吗?我是涛涛。我们今天打平了外校。飞飞上半场进的球,还做了一个23号的手势呢,说要把进球送给你,祝你早日康复。挺可惜的,我们本来能赢,最后没守住,让蒲云进了一个任意球。对了,蒲云是你的老同学吧?他今天是外校的队长呢。什么?对,施振华没首发,下半场才上。外校有点太小看我们了,以为靠几个初二球员带一群替补就能赢,结果差点输掉了。不过人家拿一分就能出线了,有点松懈也正常。对了,你们赢了吗?” 对涛涛倒不用那么遮遮掩掩了。我大概抱怨了好一会吧,也很感谢他耐心地听我一肚子的牢骚。电话挂了以后,窗外的天已是漆黑一片。不该这么怨天尤人的。到底还是我什么都做不了才会如此愤怒吧。真没意思。我自顾自地摇摇头,往病房门口走。 “是佩韦吗?” 正准备重新坐回长椅上,一个被走廊上略显昏暗的灯拖得长长的影子从门里延伸了出来,从地面生长到墙上。是周老师。她拎着一桶衣服,望着我,关上了房门。我忙朝她点头打招呼,问穆铮好些了没。她说下午刚做过治疗,还在休息,谢谢你来看他。看来我可以暂时不必想怎么跟他说比赛的事了。打扰了,我下次再来看他吧。说完我便准备走了。 “你好像有点不开心呢。”周老师把洗衣桶放在了椅子边,声音温和轻柔。我停下了。那时自己的表情大概还和以往一样像块木头吧。她是怎么看出我的心情的? 有什么事,你可以跟老师说。如果你不急不饿的话。她示意我来长椅这坐下。其实,我完全可以说一句没什么事,然后快步走掉。跟周老师谈比赛与裁判的判罚实在是浪费她的时间,她本该去洗衣服,洗完了还要照顾穆铮,之后可能还得备课或批改作业。本就很忙了,可我还在耽搁。但不知为什么,我像被磁铁吸引了似的,真的乖乖坐到了周老师旁边的椅子上。 我向来不太喜欢跟大人说自己的事。以前也都是弦弦和妈妈讲,我一言不发。黄老师说过有事可以跟他说,我答应了,然后从未找过他。也许是我天生不太信任大人,或是不太擅长和大人交谈?大概我骨子里永远是个敏感而畏惧的小男孩吧。大人的世界好像和我们的世界完全不同,可我总有一天要变成大人的,现在前脚跟或许都快要迈到大人的世界里了。逃也逃不掉,人只能长大。大人的经历比我们丰富很多,他们对我们说的话我不那么爱听,但知道大多都是对的。做了十四年的小孩,我算是很乖巧地听从他们的指示,一步一步走到了现在。看上去还不算太差,恐怕还有些大人羡慕爸妈有我这样的小孩呢。或许,我更听话一点,更懂事一点,不那么任性,不耍那些小脾气,就能成为一个真正让爸妈骄傲的好孩子,同时也不会让某些事情发生了。 为什么我明知道别人是对的,内心还会不由自主地抵触?说不清,人有时候可能就像只小动物,按照不能理解的情绪行事。以前的我见到了大人总想逃开,今天却莫名其妙乖乖留下了。可能是周老师有这种让我平和与安静下来的能力。我至今都没有参加过几次文学社的活动,但只要去了,就会感觉到中午的阳光穿过树叶,将阴影铺洒在窗台上的那种静谧。世界是平静的,也是流动的。 我真的把刚刚跟涛涛说过的事又说了一遍。当然,没说脏话,讲的时候也冷静了不少。我很惭愧,本不该用这些事打扰周老师的,可我脑子里一向没有多高明的见解。 “明白了,我们没赢下来,这个结果确实挺糟的,而且不那么公平。”她微微点头,“不过,也还有机会,不是吗?和第二名只差一分吧?” “可是得看人家的脸色呀。命运不在我们手里了。”我叹了口气。被那个不存在的点球逼平以后,我们必须在下一场比赛中客场战胜外校,此外还得期望分校不输给结绮。外校在主场三年没输过球了,他们至今仍延续着这个傲人的纪录。而对结绮来说,他们只要在主场战胜小组垫底的分校便能确保出线,完全不用考虑另一场比赛的结果。还有一个很不利的因素,我们两回合对结绮只取得了一平一负,胜负关系不占优势,一旦两队积分相同,被淘汰的仍旧是我们。先前或多或少听说过,每到世界杯预选赛的最后几轮,中国球迷们个个都会做起数学题,计算分析统计中国队能够出线的概率和情况,然后盼望同组其他球队能仗义出手,“拉兄弟一把”,帮中国队战胜积分榜上的竞争对手。之前听到时感到十分有趣,现在自己也开始算起来了,多少有一种人在屋檐下的辛酸或挫败。跟涛涛打电话的时候,我心里一直想着要不要跟他说一句,帮帮我们吧,别输给结绮,看在我们以前还是队友的份上。 或许也该给阿华或者蒲云打个电话?对他们讲,我们再怎么也是小学同学呀。你们都出线了,而且锁定了小组第一,最后一场不用那么认真,上上替补就行了,随便踢踢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对你来说不那么重要的东西可能是别人的救命稻草,君子成人之美呀。 有大人告诉过我,要搞好人际关系,不然走上社会一定吃亏。我和自己的朋友们处得还算不错,但我知道,这种关系不是他们所说的人际关系。那是另一套东西。我对人情世故不屑一顾,甚至有那么几次,我觉得弦弦和一些不那么熟悉的人处得太好了,有点讨好奉承的味道,还因此跟他吵过。我更不想把这种东西带到赛场上,明明爸爸之前好像讲过,校园体育是最纯粹的。假球也好,默契球也罢,本就应该是体育精神所不齿的,更不该出现在校园足球的比赛中。 可我自己为什么会“自动”想到这些东西呢?阿华是对的,大家都变了。以前的我绝对起不了这种念头,还认为有这种想法的人极为油腻恶心。也许灵魂深处,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没错,早不是了,没必要遮遮掩掩。如果——我是说如果,外校或分校有人对我说,只要你求我们,放弃尊严地求,让人把脚踩在你的头上,我们就能帮你实现愿望,我想……我起码会考虑,很认真地考虑。可能真的会答应吧。他们要是狠狠往我脑袋上踏几脚,我想我也能忍下来并感谢他们。前提是只需要我一个人这么做,他们不能侮辱其他人,有的伙伴头上还缝着针呢。 这些年,我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的力量是那么微不足道。我想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光明磊落地生活,但至少那天下午让我知道了现实不是如此。每个人的起点已是千差万别,而想要在竞争中追求一点公平也成了奢望。“社会是一个泥坑,我们得站在高地上。”“你越没心肝,越高升得快,你得毫不留情地打击人家,叫人家怕你。只能把男男女女当做驿马,把它们骑得筋疲力尽,到了站上丢下来;这样你就能达到欲望的最高峰。”“社会不过是傻子跟骗子的集团。你别做傻子,也别做骗子。”小说里的只言片语无比清晰地在我的脑海里翻滚着,大概那个原先善良的拉斯蒂涅也是见到了社会的真相才决定去“拼一拼”的吧。我彻底体会到了米乐曾有过无奈与懊丧,那时的我真是涉世未深,根本不曾见过什么阴暗。而今天的裁判甚至不是社会的阴暗面,只是一种失职与傲慢,比黑暗还让人丧气,因为他可能连恶意都没有。既然执法者对他负责的一切都这么漠不关心,人为什么还要心甘情愿地忍受伤痛,抛洒汗水与热血?这牺牲是多么不值。[1] 不是输不起,几个月前被外校淘汰时我们都挺过来了。那时只是难过与懊悔,以及不知所措,现在只剩下委屈和窝囊,想哭都不能痛痛快快地哭。也许,起这种念头是我感受到命运没有那么庄严神圣。你的命运有时被一些人无聊地把持着,当作无关紧要的皮球踢来踢去。心情好就让你舒服点,心情不好就可以让你灰头土脸、狼狈不堪。除了乖乖接受,没有别的路子可选。世上没有永远的乖孩子,只有暂时的乖孩子和暂时被认为不乖要好好教育的孩子。身穿黑衣手拿哨子的大人在今天给我好好上了一课。大人的倨傲与不负责任比任何东西都能伤害孩子。既然大人们告诉我这个小孩世界是这样的,那我冒出那种念头恐怕也是在所难免。 “周老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人能真正把握自己的命运吗?”我抬头望向她。话说出口后不久,我便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脑子进水了,周老师并不只是我的老师。命运对她的残酷远比我今天接触到的沉重许多,而我只是因为心情压抑而问出了这个问题。卢卡有次跟我提起过一种窘境:他喜欢问长辈过去的事,但发现有些事虽然记得却已无法被提起。它们过于沉重,时过境迁仍重重压在人的胸口。每次想到都无异于揭开伤疤,将痛苦复制在眼前,于是人便会再一次受伤。我应该是最能理解他们的。可我在那个晚上却没有一点点顾及周老师的感受。我离真正的成熟何其遥远呢? 她没有说我,也没有任何不悦的神情。从容而自信地笑了笑,用认真与平和的话语回答了我。 大概是这样。人不能完全把握自己的命运,但命运又时刻抓在自己手里。 我不明白。 那么,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很有名,古希腊的神话,后来索福克勒斯把它改成了悲剧,叫《俄狄浦斯王》。你不用这么严肃,放松一些,考试不考的,就当故事听。有个叫俄狄浦斯的年轻王子在某天得到了神谕,说他会杀父娶母。他很害怕,于是逃离了祖国。在路上被人凌辱,杀死了对方。后来,俄狄浦斯凭借才干解开了狮身人面兽之谜,恰好当地的国王去世,大家便拥戴他成为国王,还娶了王后。俄狄浦斯成了贤明的君主,但后来国内遭到瘟疫的困扰,神明的指示是必须找到杀害前任国王的凶手才能解除瘟疫。俄狄浦斯费尽周折,最后发现凶手竟是自己,前任国王就是他在路上杀掉的傲慢老人。而且因为寻根究底,他发现自己就是前任国王的儿子,父亲在他生下来时便得知他有一天会杀父娶母,所以命牧羊人把他抛弃到野外。好心的牧人将他交给了邻国的同行。于是,俄狄浦斯在命运的冥冥指引下真的完成了杀父娶母的预言。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是不是肚子饿了?还是冷了? 我没事,老师,您接着说。我在听呢。 从俄狄浦斯的故事里,我们能看到命运是无须任何理由地降临与发生的。俄狄浦斯是一位好国王、好丈夫、好父亲,为了避免杀父娶母的结局竭尽全力,反而无声无息地落入了命运的罗网,成为了凶手。命运不是由他自己决定的,但他自己却在无意之中亲手铸就了命中注定的结果,且必须为此付出代价。是不是太冷了?我去帮你拿件衣服披一下吧,你都冷得发抖了。真的不需要吗?别怕,老师在这里的。还想往下听?好呀。我先前说过,《俄狄浦斯王》是一个悲剧。但它之所以是悲剧,并不是因为俄狄浦斯落到了这么一个凄惨的境地。不是好人很惨就能称得上悲剧的。在古希腊,悲剧要能唤起一种崇高感,给观众带来“净化”。俄狄浦斯有他自己的英雄气概,在调查案件时,他渐渐发现了所有线索都在指向自己,他的母亲也发现了,出于保护孩子的目的想要阻止俄狄浦斯继续调查,把悲伤埋在自己心里。但俄狄浦斯没有逃避,他要兑现对臣民的承诺,要解除瘟疫,也要搞清楚自己到底是谁,即便真相是最为残酷的也要一查到底。得知自己是凶手后,他也没有为自己辩护,而是接受惩罚,刺瞎了双眼,流放了自己。在遥远的古希腊,人们还是相信神明的。然而,与高高在上操控着命运的神明相比,俄狄浦斯并不渺小。他不能选择杀父娶母的宿命,但能选择像个英雄一样勇敢地直面自己的命运,既不屈服也不堕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毫无怨言。[2] 可是,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人吗?毕竟是神话,毕竟是文学作品,不是真实的。人在命运面前脆弱得很。老师,我想说一句话,不是想惹你生气,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我觉得文学没那么有用。命运真正落到人身上时,那种黑暗的重压一下就能把人碾碎了。我也读过一些书,想从它们之中获得一点力量,但在命运骤然降临时完全没用。书不能帮你抵御命运。它带不来什么帮助,连钱都换不来,塞万提斯不就是穷死的吗?连送葬的人都没有。有的作家所写的和所作的也相差很大呢。我好像特别想说话,一下就滔滔不绝讲了很多,还好脑子转过弯了,把“海明威这样的硬汉都自杀了”咽回了肚子里。 你说得不错。文学有时候并没有那么多用处。周老师延续着那种平静温煦,手轻轻搭在我的脑袋上。或者说,文学本身并不是因为有很强的实际作用而存在的。生活中遇到了什么事情,抱着一本书想办法、找斗志是有点缘木求鱼的。老师很高兴能看到你有自己的思考。没错,许多作家在写作与生活中是完全不同的人,不能一概而论。文学不是即插即用的,要有长时间的阅读、思考与沉淀。它不一定是对症下药,也很难带来立竿见影的效果,需要在生活中慢慢感受。就像你们的比赛,站上赛场是长久训练的结果,而比赛瞬息万变,和训练的内容想必也很不一样吧。总之,文学没那么了不起,也没那么“有用”。它能传递一些知识,但不是实用工具,没法带来多少财富。但有了一定的阅读和生活阅历,也许有一天会突然发现它对你潜移默化的影响。“慕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3] “还有一点要始终记住。书读得越多,学到的知识越多,人就应该更加包容平和,更从容地面对生活。不要让知识变成你目空一切、碾压他人的资本,也不要过度地把它们当成向上爬的手段。阅读与写作是为了交流,和别人交流,和自己交流,要能消除人与人的隔阂,而不是加深它们。不少作家和读者都走过这样的弯路,充满了傲慢与偏见。希望你不要把文学当作炫耀的谈资。”她用手摸了摸我的脸颊,露出信任的笑容,“当然,我想佩韦是不会这样的,对吧?你是个很好的孩子。” 我咬了咬自己的嘴唇。 “有点讲远了。黑暗的命运可能确实难以避免,就像你们今天遇到的那些不公。越具体的事往往越能想到应对的方法。我想,一方面你们要尽力去争取自己的权利,王老师肯定会负责这件事的。另一方面,不要让它动摇了你的信念。老师很能理解大家的不甘心,能有这样的不甘是好事,说明我们内心充满期待而非得过且过。你知道西西弗斯的故事吗?那也是个希腊的传说。西西弗斯被众神惩罚,要永久地推着巨石上山,但每到山顶巨石就会滚落。于是西西弗斯周而复始地推着巨石,日复一日地重复这种工作,没有尽头。有时生活便是如此无望与无效。但是,一位叫加缪的作家告诉我们,西西弗斯是幸福的。永不停息地推石头是荒诞的,但西西弗斯清楚自己的悲惨与荒诞,更知道他的命运是属于他的,他是自己生活的主人。他否认诸神,并继续推着石头循环往复地爬上山顶。这就是一种抗争,即便巨石脱落,不断登上山顶也足以使人内心感到充实。西西弗斯没有被荒诞吞没,他选择了幸福,比所推的石头更坚强。也许这个故事有些晦涩难懂,那不妨想想那句老生常谈,罗曼·罗兰的话,‘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生活与命运想压垮一个人或许不难,谁都有扛不住的瞬间。但有时总有一种力量,能支撑着人,使他们不被改变。文学或许能提供这种力量,或许不能,因为有时文学反而会使人看不清生活,或是看清了生活便不再热爱它。但是生活是广阔的,有无数的可能。也许就是某一分钟的相遇,一个眼神,一个难以忘却的下午或傍晚,都足以支撑人走完一生。‘灰色是一切理论,人生的金树却是长青’。”[4] 好像黄老师也跟我说过这句话,虽然有着细微的差别。突然觉得,自己本不需要问周老师这么多问题,也不需要麻烦她花这么多时间为我解答。她是对的,回答在生活之中。周老师不只是讲台上的老师,她是在文学社的阳光与微风里告诉我们轻与重的那个人,在生活与命运曲折不断的激流中始终镇定自若,保持着自尊与风度。我疑惑与思考了很久,不必说出的答案其实早就在眼前了。 “谢谢老师。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我觉得你变了。” 我有些惊讶,但老师的目光仍充满善意,可能还有一丝欣慰。 “过去的佩韦总不敢看着别人,无论是说话还是倾听。不过今天的佩韦至始至终都在望着老师呢,眼睛特别明亮和干净。你也比以前更有活力了,听说也动起来了,做了很多事情。王老师让你当队长真的很明智呀。”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递给了我,“但是,有些东西老师还是不能收哦。” 是一些钞票。之前和大家来病房看过穆铮,我用涛涛给我的钱买了果篮,把自己的所有零花钱都换成了整钱,偷偷塞到了果篮里面。 “老师……这,这是我自己的钱。我是想帮帮穆铮。确实不是很多,可能也就是杯水车薪。不,我不是说够不够……穆铮是我的朋友呀,钱是给他的。毕竟……”顿时有点手足无措,想解释却也结结巴巴的,不知该怎么说,生怕起了误会。 这下完全不敢看着她了。 “放心,我们能自己解决问题。你们来看他已经很麻烦了,周末也都挺忙的吧。”老师把钱塞到了我的手心里。 “但是,老师,你看看……”我慌忙翻动那些皱巴巴的钞票,从五十元与一百元中抽出了那张绝无仅有的五块,“其他都是我的,但这张五块钱是一位分校学弟的,我们做过对手。他家里条件很不好,二十块钱的球鞋都买不了。但知道穆铮的事后,他也想帮帮忙。老师,我明白,我都明白,您是我最尊敬的老师,穆铮也是我的好兄弟,但您要把钱还给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和学弟说……” “老师知道了。请等我一下。”她拍拍我的右肩,转身开门进了病房。片刻之后,她手里拿着一本书出来了。 “我们收下这张五元的,也再收一张五十块的。这本书还麻烦你给那位学弟。下周我会送你一本一样的。”她从我手里接过了五十五块钱,一本有些发黄的书交到了我手上。《上校无人来信》,封皮上有一只用圆珠笔画上去的公鸡,昂扬着脑袋,顶着火焰般的红色鸡冠,仿佛永远也不会低下骄傲的头颅。不知是谁的手笔,穆铮或周老师吗?还是那位我再也无缘见到的英雄父亲?也可能出自一个我永远也不会认识的人。书的年纪很大了,1985年印刷的,比我还老呢。经过一次次的辗转,它会来到飞飞的书包里,公鸡仍头颅高昂。而我之后得到的则是一本叫《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的书,封皮上同样是只雄鸡,但它是印刷上去的。之后的岁月里,我会周而复始地将它从开头翻到结尾,再没有什么是比最后那几句话更令我记忆犹新的了。[5] 我想我不会去打那些电话的。我要回到场上,一心一意地战斗,把尚在手上的那部分命运握住,然后便是静静地、漫长地等待巨石从山顶滑落。 [1]这些话都引用自巴尔扎克的《高老头》。这里提到的米乐的事参见第二卷第20章与第27章。 [2]《俄狄浦斯王》是古希腊作家索福克勒斯创作的悲剧。索福克勒斯与埃斯库罗斯、欧里庇德斯并称为古希腊三大悲剧诗人,代表作《俄狄浦斯王》、《安提戈涅》。安提戈涅是俄狄浦斯的女儿。 [3]王国维将治学分成三种境界。第一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出自晏殊的《蝶恋花》,指寻找。第二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出自柳永的《凤栖梧》,指坚持。第三个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出自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是突然间的大彻大悟。 [4]加缪对西西弗斯的解读出自《西西弗斯的神话》。罗曼·罗兰的话出自《米开朗琪罗传》。最后一句话出自梁宗岱版本的《浮士德》。 [5]这两本书是一本书,是加西亚·马尔克斯1961年的作品。前者是未获得版权时的翻译名,出版于1985年,所以年代较为悠久。后者是作者授权后的正版译名。该小说的结尾十分经典。作品写一位70多岁的老上校盼望养老金而不得的复杂心情及因此而生的窘迫生活。这位上校年轻时即参加过革命。战争结束后,新政府许诺要给他们养老金安度晚年,他妻子患有严重的哮喘病,儿子也被反动者害死,老两口孤苦伶仃,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政府能信守承诺,寄来养老金。但是,上校的这种等待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中成了绝望的等待,有抚恤金的信似乎永远不会到来。那只骄傲的斗鸡是儿子留下的唯一遗物,上校的生活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几次想要变卖它维持生计,内心却不愿放弃它。 24 偷听的套盒 十一月底,我们偶尔能在校园里看到穆铮了。每个治疗周期结束时,他可以出院几天。同学们一定对那张病怏怏的脸十分陌生,还有包裹在棉衣里的沉重而迟缓的身体。上体育课的时候,他只能默默坐在升旗台上,蜷缩得像一只怕冷的小鹿,悄悄望着大家在篮球场或者乒乓球桌前的打打闹闹。难得一见的阳光在不近不远的操场上起起伏伏,稍远的教学楼和更远的天空也随之摇晃。叶子落尽了,树木将笔直或曲折的枝干不加遮拦地指向一碧如洗的天空。流云化为一缕缕时断时续的丝线,仿佛牵扯遐想目光的虚线。不需要奔跑,也不需要跳跃,只是晒在天空下,人就可以化作清澈的风,流动的光,呼吸的树木,沉静的房屋。唯有直升机无可忽视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时,那停滞而又飞翔在蓝天白云下的思绪才会短暂地中断,附身于那转动不息的螺旋桨上。 尽管冬天已经到来,但只要望见蓝天和阳光,谁都不会甘心呆在床上的。 我们知道重逢是暂时和奢侈的,很快他又要回到家里或是医院。人很容易懈怠,哪怕是关系最亲密的人。刚生病的那段时间,大家总在心里暗暗许下和衷共济的决心。随着时间慢慢推移,生活便一点点覆盖了那份曾滚烫的热情。我们渐渐意识到别人的命运并不是这么与自己休戚相关,疾病带来的痛苦被揉碎到病人生活的每分每秒,而我们并不能时时刻刻感到那种孤独与无奈。在最初的那段时间,几乎每天都有同学去医院看望穆铮,纷纷热情地表示愿意帮他补课与记笔记,还会兴高采烈地呆在床前,把学校里的一切有趣与无聊分享给他。但一个月后便少了很多。这未必是人情冷漠,治疗是漫长的,穆铮也需要安静和独处。最好的情况就是我们在他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不过世上总不会有那么碰巧的事情。 但也要去试试看的。十二月的第一个周末,本该是我们和外校的比赛,却因为外校的场地被征用而延期,我和米乐就再次去医院看了穆铮。除了自己,我们什么都没带。周老师出门了,病房里只剩我们三个小孩。我们问了他之前那位老人和姐姐的情况。穆铮说,姐姐康复出院了,老人选择了保守治疗,转了个病房慢慢调养。 “那个姐姐没生病,是骨折了,肋骨被她老公打断了。呸,那男的根本不配当她老公。气死人。每次听到这种事,我就想,爸爸在就好了,绝对要把那男的抓起来。你们知道吗?那个姐姐初中毕业就没再读下去了,家里直接让她嫁给别人,而且嫁之前都没见过几面。这都什么年代了?”穆铮提起这事便愤愤不平,本来是半躺着的,突然就坐直了身子。 “哎,在我老家那里还真挺常见的。”米乐一耸肩,“我有个表姐几年前就嫁人了,对象也是父母给介绍的。今年生了小孩,我都成舅舅了。” “所以那小朋友管你叫什么?米乐舅舅?米舅舅?要不直接叫‘米酒’吧,听上去还挺顺口的。”我坏笑着揉了揉米乐的头发。 “什么米酒?起开,那学学的外甥不得管他叫黄酒?”穆铮被逗笑了,米乐趁机在他的视野盲区里狠狠踩了一下我的鞋子,“人家还不会说话呢!” “反正我觉得挺不好的。当然,也是我一厢情愿喽。单看朋友圈,表姐还挺幸福的,姐夫对她也很好,遇到不错的人了。但这不就跟游戏里抽卡一样吗?表姐是抽到了好的,可结婚是很重要的事呀,怎么能像玩游戏似的碰运气呢?现在我姨妈逢人就说,早早结婚也挺好的呀,也不用提前认识。别人要不同意,她就搬出女儿现身说法,谁都说不过她呢。” “不好的事没落到自己身上,人可能真会当它不存在。”穆铮无奈地摇摇头,“隔壁那个姐姐也太可怜了。以前爸妈还蛮呵护她,也没受过什么欺负,突然间被送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每天要看人家的脸色,心情不好就打,一年到头都不给她回家。最过分的是,他们把她的手机收走了,两年都没给她买一部,电话都不给她打,完全跟外界断了联系。” 我们老师都没这么收手机吧,只是说在校上课期间不能玩。被抓到了无非是批评一顿,收走几天再让家长带回去。那个男的真是比教导主任还教导主任,比家长还家长。 “再后来,她用自己的工资偷偷买了一部,给那个男的发现了。打了一顿不说,还砸碎了,逼她跪在碎片上。姐姐终于忍不住了,把他的手机也砸了。砸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一点都不拖泥带水,碎得比她自己的那部还彻底。” “姐姐砸的时候一定很帅。太漂亮了,那男的得气疯了,绝对想不到她敢反抗。”米乐苦笑着皱皱眉毛,“不过,肯定又被打了吧。” “是呀,肋骨就是这么断的。我也问了怎么处理的,后来离了婚。姐姐就想赶紧离开他们,没提什么要求。唉,要是爸爸在,准得把那男的抓起来,真是便宜他了。”穆铮哼了一声,“打了那么多次人,一次都没被惩罚,居然还理直气壮的。别看这种人在家里像个大爷似的,颐指气使、吆五喝六,到了外面指不定就是个卑躬屈膝的废物呢。” “是的,对这种人就不能低头!你越低声下气,他越肆无忌惮。” “哦?这么正气凛然还真难得呢。”米乐见到我的“正义发言”和一本正经的表情,爪子立马扒到了我脸上,模仿出一副唯唯诺诺的口气,“‘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这是谁?” “就是这样嘛!该硬气就得硬气!” 正准备和米乐闹起来呢,一个熟悉但有些时日没听到的声音在病房门口响起了。我们回头一看,阿放毛茸茸的脑袋从房门那里探了出来。下意识地望了眼米乐。还好,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刚刚差点以为他要因为阿放帮我说话而不高兴呢。 穆铮忙请他进来。他小心翼翼地问他哥在不在。听到米乐说没来,他才钻进了房间,拖着一袋圆滚滚的橙子,得有十几个,估计挺沉的。阿放说,那是彬哥让他捎给穆铮的。黎彬自己怎么没来?我问。我的补习班这周末停课,正好进城到哥哥家玩。彬哥知道我哥是穆铮的队友。那叶芮阳呢?你们怎么不一起来?米乐问。 “因为……我跟我哥吵架了呗。”阿放坐在一旁空空的病床上,有些为难地摇着自己的小脚,“我一生气就自己跑出来了。” “啊?你们俩怎么还能吵架?”我一向感觉他们兄弟俩的感情好极了,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从没想过阿放会气得丢下老叶不管。 “亲兄弟都会吵架呀,何况咱们俩只是堂兄弟。开玩笑的啦,我哥比亲哥还亲呢。没什么大事,就是赌气。上周出了件事,我觉得自己难得表现得超级好,想让他夸我两句来着。没想到他不夸我也就算了,还说了我一通!我今天就要跟他硬杠到底!” 我们忙问发生什么事了。阿放往床上一躺,哼着小调看了会天花板,才爬起来慢慢跟我们从上周说起。 众所周知,叶君放是个聪明伶俐又多才多艺的小孩,不过要用一个词概括他,最适合的大概还是“可爱”。加上他自己十分注重衣着仪表,永远是一副干干净净又乖巧懂事的样子,走到哪都人见人爱。(老叶怎么舍得跟他吵架呢?)之前说过,为了阿放上学,他们家的新房子特地选到了学校附近。他爸妈工作单位有点远,不好接送他,所以每天来去五十四中的十五分钟路程便是他一个人走的,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了,很多同学小学就这样了。 但偏偏是放学路上出了问题。新学期开学后不久,阿放总觉得有人在偷偷跟踪自己。前几次还以为是自己多心了,但这种情况日复一日。他注意到跟随者是个男的,穿一件薄衬衫,后来是皮夹克,比阿放高不少,头发蛮长,戴了副宽边眼镜,看上去像个文化人。起初阿放还猜只是同路,可是很快发现那人的目标就是自己,甚至在学校附近上完补习班后都能看见他好巧不巧地在机构外面喝咖啡或散步。他走他便走,他停他便停,猛一回头,便装模做样玩起手机。这种状况从九月底持续到了十月。阿放最初是选择绕来绕去甩掉他,或者让他误以为自己住在别的小区,但不久便发现那人专门候在他回家的必经之路上,一副“我可以等在这路口,不管你会不会经过”的姿态。他不敢告诉大人,因为那人只是跟着,大人恐怕也拿他没办法。何况爸妈每天上下班都要跑很远,他不想再害他们在他上学的路上花时间了。也没跟老叶说。哥哥离他太远了,说出来了只能让哥哥每天为他担惊受怕。于是,阿放找到了一个能帮他解决问题的人——满林。毕竟改行踢球前是练拳击的,还拿过市里的奖项。满林拍着胸脯答应了,他本就说过要“罩着”阿放,两个人住得也挺近。他俩从此便一起回家,从十月到十一月底都是如此,有了一位“专业保镖”,阿放便完全不在意背后的人,一路也是说说笑笑。 但前不久,满林的外公生了病,一家人便搬到了城里,为了离医院近点,方便老人治病。上学、看病,家搬来搬去无非是这两种原因,几乎没见过当家长的为了自己上班方便而搬家的。一下子失去了“保护伞”,阿放明显感到尾随者变本加厉了,似乎要讨回之前一个月不得靠近的损失。他像个甩不掉的幽灵,伸缩着漆黑的影子,在他身后阴魂不散,随时可能将他吞没。满林不是没做安排,他嘱咐过同在校队的葛行星和王锐照顾阿放。但阿放对他们说那人已经不敢跟踪他了。无非是不想麻烦学长们。不到没有办法,阿放这样的小孩是不会有求于人的,何况是这样持续性的求助。他只有把背后交给自己了。 我要是叶芮阳,非骂阿放不可。 无数次察觉到那种蠢蠢欲动后,每天放学前都忐忑不安,走在路上便自觉地东张西望,像竖起耳朵的兔子,随时准备溜进洞里,仿佛自己才是一个想做坏事的人。每天到家后第一件事便是把门死死扣上,接着从猫眼里谨小慎微地观察有没有人在房门前逗留,许久之后才敢长出一口气瘫在沙发上。 阿放曾和那个人对视过几次。都是在害怕的潮水涨到的临界点,几乎把自己的心理防线冲垮的瞬间。那时的回头既是无奈也是绝望,而那人的目光里既无凶恶也无威胁,连觊觎的欲望都没有,只是冷淡地盯着,仿佛盯着一只路边的小鸟。不知为何,这种目光给阿放的压力更大。他对他而言是个审判的法官,随时可以宣布判决,而他只是个不知何时会接受无可动摇的结果的囚犯。 要是哥哥还住在我家就好了。阿放想过。但这太自私了,哥哥不是他的,他只属于他自己。何况,哥哥住在他家的那段时光虽然快乐,背后却有着同样十分灰暗的事。就在上周,阿放有一天整个晚上都没有睡着。这是第三次。第一次是老叶跑到他家的那回,他们俩躺在小床上,都没能入睡。对阿放而言,好像是在懵懵懂懂间知道了,自己的生活之外还有别人的生活,完全不同的生活。第二次是师傅去世的那天。人是会死的,这是真的。他明白了。而这一次,阿放在失眠中感到长久以来的恐惧不安像潮气一样在被窝里蔓延,裹住了他的身子,世界被切分成无数的黑白网格,自己可以往任何一个方向行走。他走了很久,一点一点长大。但长大并不是成熟。真正的成熟是独立,自己照顾自己,自己保护自己,为自己做出的每一个决定负责。要勇敢一点,人不能总是依赖别人。他在黑白网格的失眠漫游中抓到了游移不定的影子,将它投向悠悠升起的太阳。 你到底想干什么?没事的话就不要跟着我了。明白了吗? 那个人显然没做好准备,或许从未想过无数次缩头缩脑、对自己唯恐避之而不及的小男孩会回头气势汹汹地把这些话抛给他。他愣了一下,阿放便占据了主动,说出的话也更直接:滚!别以为我好欺负,我他妈忍你很久了! 小朋友,哥哥不是坏人……他憋了很久也才憋出这一句话。 滚!滚蛋!再不滚就报警了! 那人灰溜溜地走了。后面几天他还心怀侥幸地出现过,又被阿放轰跑。这周已完全不见了人影。 “这不是挺好的吗?叶芮阳吃饱了撑的啊,还是又吃多了,有什么好说你的?”米乐敲了敲阿放的膝盖。 “哼,我也是这么想的啊,今天早上跟我哥说的。还以为他会说我长大了呢,谁知道劈头盖脸训了一顿,说我不该直接找坏人,万一出事了怎么办。我压根没出事呀!”他嘟囔着,望向我,“还是柯柯哥哥说得对,遇到这种事就不能随随便便低头。坏人都是欺软怕硬,你一低头他们就来劲得很呢。” “不。阿放,我希望你去跟你哥哥道歉。他没别的意思,就是为你好。”我垂下脑袋,目光投向了地面。 “怎么连你都这么想!我还以为你最善解人意呢!”阿放不服气的声音大了不少,几乎是在嚷嚷了,“你们根本不懂,我好不容易才勇敢一次!我还觉得自己长大了坚强了呢,你们还是把我当个小鬼!” “其实你早就长大了。”我走到阿放身边,拍了拍他有些瘦小的背,“你不需要再证明自己了。从老叶跑到你家那天开始,你就在长大了,比很多人都成熟坚强。并不只有正面对抗坏人才是勇敢的。” 他眨着那对明亮的眼睛看向我,里面水汪汪的,刚才可能差点气哭了吧。 “我很理解你哥哥的想法。别的不说,你哥有个朋友,他在比你还小的时候失去了自己的弟弟。那是他的亲弟弟。这个当哥哥的觉得自己没保护好弟弟,还害了弟弟,一直都很难过,直到现在都是这样。不要跟自己的亲人赌气,赌气对两个人都不好。你先前不是怕哥哥担心你吗,现在怎么舍得伤害他又伤害自己呢?你哥哥说你,不是因为你不勇敢、不成熟,而只是因为他害怕了。他怕失去你。” 阿放抿着嘴唇,低头望着自己的小鞋子。大家沉默了一会,他空空地踢出了一脚,说知道了。其实,也是我有点太在意他了,希望得到他的表扬。他说完便笑了,还像先前印象里那样阳光可爱。 “好啦,咱们就别提老叶的那个朋友了,怪沉重的。说点别的吧。”米乐的话干干哑哑的,说了一半不得不清了清嗓子,“抛开别的不说。我想了想呀,那个人之所以会跟踪阿放,还知道他在哪个学校哪个补课班,会不会跟阿放妈妈有关?” “我妈妈?”阿放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对。你妈妈不是经常在网上发你的视频和照片吗?我也关注过,好几个平台都有呢,有时还发定位。你一直在涨粉。” “没错,但我自己从来不管这个的。我没想当网红,只是妈妈喜欢发就发了。和那人有什么关系?” “你想,你的很多信息不就是这么泄露出去的吗?所以那个变态能猜出你大概在哪个学校,还能根据视频和照片认出你来。这次虽然摆平了,下回说不定还会有呢。”米乐划着手机,给他的推理找到了证据,“所以,你妈妈下次发的时候还是小心点吧。别发太多生活照,也别定位。以前的也可以删一点,别泄露个人信息嘛。” “我不同意。” 开口的是沉默良久的穆铮。 “我明白米乐的意思。但我想说的是,如果要批评谁,最不应该批评的就是受害者了。”他有点激动,手都摊了出来。 “我不是在怪阿放的妈妈,只是说要注意……”米乐解释道。 “我懂的!”穆铮打断了他,手还在挥舞,“但关键不是发照片和视频的事。发这些东西是每个人的自由,想发就发,凭什么要因为害怕坏人而放弃自己的权利呢?所以,要怪就得怪那些本该保护阿放却没能保护好他的人,而且他们也没让这个社会足够安全。真正要批评的是我们警察。这件事很好解决,阿放从一开始报警就好了。那个人一听阿放要报警,不是立马就跑了吗?但我们并没有发现有人在尾随阿放,而且,阿放之前还觉得报了警可能没什么用。这是警察的失职,没能让大家相信他们,也没普及好安全知识。” “你也太苛刻了吧。你是学生,又不是警察。就算你爸爸是警察,也不能要求得这么高呀。”我说,“别这么激动嘛,对身体不好。你冷静一点。” “穆铮说得没错。我爸就是这么要求自己的。警察本来就是要保护大家的,可人家需要保护时却不能最先想到自己,这是不应该的。” 又有人站在门口说话了。 “阿齐,你偷听多久了?从实招来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哦。”穆铮的声音很冷淡,但脸上的笑有点憋不住了。 “有个十几分钟吧。不是偷听哦,我是听到你们在聊天,就不想打断你们。本来还听不太清,是你自己声音太大了。不过,也好,说明你在恢复了。” 黎菀姐姐是对的呀,窥视别人秘密一点都不好。自己的秘密也会被窥视呢。穆铮无奈地摇摇头。也不一定,得看是什么情况了,对吧?米乐笑着用膝盖顶了一下我的屁股——我刚刚站起来和霍宇齐打了招呼。他身后还跟着个个子高高的人,长着张棱角分明的脸,有着太阳晒过后健康的古铜色,和我身边的同学都不太像,英气十足,手脚也健壮有力,看上去比我们大不少。相对而言,和我差不多高的霍宇齐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说话也不紧不慢,要不是之前认识,我一定会觉得身后那位才是警察家的小孩、理工附中的队长。 不过,更让我们吃惊的是,叶芮阳跟在他们身后进了门。仔细想想,病房外的那张椅子是蛮长的。阿放跟哥哥道了歉,叶芮阳做了相同的事。看到他们兄弟俩和好如初,我非常用劲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真好。 “穆铮,我也想跟你道个歉。”阿齐走到了床边,手搭在了穆铮肩上,对方轻轻敲打了一下他的手腕。 “小学的时候,我很晚才知道你生病,那会你都快好了吧。最难的日子里我没能陪在你身边,甚至这次也是。你需要的时候我老是不在,简直不像是个朋友该有的样子。”说着,他叹了口气。 “你别对自己那么严格嘛。再说,你两次都来看过我呀,我很感动了。”穆铮搭在被子上的两只手都对他比出了拇指。 “本来能做得更好的。我爸以前要是能做得更好一些就好了,就差一点点,那么几分钟。我不想重演过去的事。”他用力抓了抓穆铮的肩。 穆铮转而看向他,目光和语气仍然平和:“你放心。都过去啦,不要自责,有问题的根本不是你们呀。我现在很好,不会那么容易就丢下大家的。” 他们俩会成为朋友真是毫不意外,性格也太像了。严于律己,宽以待人。 “好啦,不提以前了。你把学长都晾一边好久了,半天都没让人家开口呢。”穆铮看向阿齐身边那位壮实的高个子同学。 “不,我是学弟。学长好,各位同学好,我叫艾尼瓦尔,是理工附中初一的学生。” 艾尼瓦尔的自我介绍简短有力,声音也十分厚实。大家都很好奇,问他是不是xj人。他笑着说老家在伊犁,讲到家乡时才露出一副孩子的腼腆,说欢迎大家来伊犁玩,风景很好,美食很好,色狼非常少。大家都乐了。他爸爸妈妈在江元工作,于是便跟了过来,短短几个月就成了理工当仁不让的主力前锋。艾尼瓦尔说,他从霍宇齐那里听过上赛季金靴穆铮的故事,就一心想向前辈讨教,所以今天和队长一道来医院看望,还望穆铮指点一二。大家听到也都笑了起来,仿佛是武侠小说里慕名前来的天山剑客。穆铮说自己也早就听说xj足球的水平很高,恐怕要请教别人的是他自己。 好呀,那就快点好起来吧,说不定能在淘汰赛上碰见呢。没有你,一中想赢我们可不容易哦。阿齐把手揣在口袋里说,与其说是在下战书,他的语气倒更像是在鼓励穆铮。 你们想赢一中也不容易呀,别的不说,你们至少得先想办法进我们队长一个球。他不会让你们轻轻松松进球的。穆铮望着我,阿齐也向艾尼瓦尔介绍了我,说是去年的新人最佳门将,还特别说了我是这里最勇敢的人。我慌忙说这是玩笑话,结果又被米乐的膝盖顶了一回。艾尼瓦尔向我伸出了他的大手,我和他结结实实地握了握。 一定会是个难缠的对手吧。不过,咱们现在小组出线都岌岌可危呢。万一咱们没出线,艾尼瓦尔当然不会有机会进我球。所以,还是努力给他创造一点机会吧。毕竟那天他给每个人都送了很多超级好吃奶干呢,嚼起来是满嘴牛奶与阳光的味道。 25 折返 十二月的第二个周末接连下了两天滂沱大雨,在冬日将阳台与屋顶积累了一年的灰尘冲刷殆尽。生在这个不南不北的地方,既没有舒适的暖气也没有温暖的气候,全靠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抵御寒冷。听着连绵不断的雨声,人像是被潮潮地粘到了枕头上,世界只剩下对墙壁与遮阳棚清脆的撞击,顺着水泥地面与金属床架爬进耳朵。半睡半醒时脚在被窝里四处挪移与探索,想寻找一点干燥的确认,最后触碰到的是光滑、平整与一丝丝的暖意。米乐小小地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我不想上补习班了。我喃喃念叨。嗯。他迷迷糊糊应了声。 手好冷。我说。我的脸和手心向来温度偏高,不像弦弦总是冷冰冰的。盖上被子后老是热得自己睡不着,每晚都会习惯性地把胳膊放到被子外面呆一会。脱臼以后我只能靠右侧睡了,搭在外面的自然是左手,印象中米乐有几次起夜时都不忘帮我塞回去。但今天没有,我也忘了及时收回它。 疼吗?米乐问,自顾自地闭着眼睛,仍背对我,像要过肩摔一样将我的胳膊搭在他肩上,不由分说地扯进了被子。不疼。我说。看来是好了。他说着,肩膀一紧,我的手被他抱在了怀里。雨声潺潺,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又在睡着与半醒间摇晃徘徊时,他像抛开一件脱下的衣服似的,简简单单地把我的手丢了回来。好啦,还给你。他说,小嘴轻轻咂了咂,好像吹出了一个睡梦中的泡泡糖。我们不去上补习班了吧。我又重复了一遍,还加上了一句求求你。嗯,睡,先睡。他低低地回答。雨依然下个不停。 多想长长地躺在这里呀,听着雨声,永远也不要起来。 最终还是没能逃掉补课的宿命。但原定于下午对外校的比赛又被推迟了,第二天仍旧大雨倾盆。又延了一周,不仅是这一场,结绮和分校的比赛同样如此。为保证公平,小组赛末轮,同组的两场比赛要同时开球。而其他小组的比赛早在上周就决出了胜负,b组出线的是五十四中和第三中学,c组是理工附中与溪岭中学,d组则由卫冕冠军毫无悬念地占据了榜首,紧随其后的是桃渡中学。而在a组,外校也锁定了小组第一,唯一的悬念便是最后一个出线席位的归属。按照出线后的分组规则,a组第二会在下半区迎战d组第一,同半区的还有b组第二和c组第一,三中对理工。可以想见,志在卫冕的北川中学正在我们与结绮之间静候着下学期的挑战者。 比赛的不断推迟是老师与家长不希望见到的,毕竟拖到十二月的中旬,离期末考试就越来越近了。同样想尽早了结悬念的还有结绮中学,形势对他们十分有利,只要取胜便能确保晋级,一次次的延宕无疑是夜长梦多。但对我们来说恰恰相反,比赛拖得越久越有利,我们会有更多的准备时间,而稳坐榜首的对手则可能有所懈怠。我们的伤病员也会有更充足的时间恢复,赵蕤的脚完全好了,而我也在十二月重新回到了训练场上。手臂的康复速度比预想中快很多,既是我自己的小心谨慎,也是年轻的身体所具备的天然优势。我渐渐找回了之前的状态,尽管几次训练时我都下意识地有所保留,不太愿意用左手扑救。这大概就是明明说的“后遗症”之一,比身体更难恢复的是心理。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受过伤的人才知道它的可怕,担心伤病再一次扑到身上的畏缩在球场上的一举一动中油然而生,许多动作都会有些收敛和不自然。我总会控制不住地想到“不会又掉下来吧”,即便肩膀踏踏实实地盖在厚实的训练服下。治疗真是个漫长的过程,从身体到心理,在病痛离开以后仍要延续。 可惜穆铮还需要很长时间,被停赛的三位同学也没法登场。我们连凑齐首发都捉襟见肘。教练在这几周的训练中将乐奔安排到了主力前锋的位置上,学学、明明和小七都成为了陪练。但他无论在技术还是意识上都有所欠缺,在前场拿球后的选择也不够果断。和卢卡的传跑都显得缺乏默契,跟阎希搭档锋线时更是对不上点。 组委会终于定下了时间,并决心在本月过半前彻底结束本学期的所有赛事。周六,12月13日,大家都知道这个日子意义非常。上午拉完防空警报后不久,我们就会登上校车奔赴决定本赛季生死的战场。 全靠你了。周五的社团课是赛前的最后一练。我、米乐跟老叶早早到更衣室换好了衣服,阎希来得最早,小七也在。这回阎希没躲在门后面吓人,也没将黑板擦或者可乐罐挂在门上,更没有在我们坐下后悄悄撤掉椅子。他是我们的最后一张王牌,把螳螂藏到衣柜里的事应该是不会再做了。我走到他身边,望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说出了那句话。我明白的。他也认认真真地对我点头,穿上球鞋去外面热身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结,我们似乎都想在那个日子里拿出自己最好的表现。能在一个和平的年代自由自在地生活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但对于近八十年前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而言是只有在梦里才能想象的吧。大概是想珍惜,也想证明,我们没有浪费,也没有忘记。 “队长,我有事想说……” 卢卡的脑袋从门怯生生地从门那里钻了出来,东张西望,仿佛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只探出一半的身体缩在了我们的冬季校服里,手都藏进了袖子,露在外面的只有那张白皙的脸和蓬松的栗色头发。绿眼睛不安地眨着,被冻得有点发红的脸颊和鼻子微微息动。 “怎么啦?”刚换上球鞋的我招手让卢卡进来。 “我明天没法来了。我要回家。” 啊? 我们几个人都愣在了原地。谁也没想到卢卡说走就要走。大家的第一反应都是呆滞。 “你什么意思啊!” 最先动起来的是小七,他三步并两步地跑到门前,像把一只小羊羔抓进来似的将卢卡揪了进来。我们急忙喊他松手,他确实松了,却把卢卡逼到了白板前,直愣愣地望着他。 “我,我……”卢卡的鼻子和嘴都紧张地吸着气,胳膊有些抗拒地抬了一半,似乎想将小七推得离自己远一点,但又不敢,只能僵在胸前。 “你想撂挑子吗?你知不知道球队现在还剩几个人?你知不知道明天必须要赢?你怎么这么不负责任,说跑就跑!” 他的声音不大,但那种一连串的质问和他的影子一同覆盖到了卢卡身上,从头到脚。 “够了!”我吼了一句,“萧祺,你态度好一点!你是在跟你的队友说话!” “态度不对的是他!”小七甩过头来反驳了一句,又很快甩回去,“不就是上次裁判瞎吹吗?我也知道你很委屈,但球队不是你想走就走的!要走你也早点讲啊!关键时刻怎么能当逃兵呢?” “萧祺,你别太过分了!”老叶径直走到卢卡身前挤开了他,“你要是为球队着想的话,上一场就不该拿红牌!”我和米乐忙去摸了摸卢卡的脑袋和肩膀,他还像只受惊的小猫,缩在袖子里的手完全忘了拿下来。 “好,好,我态度好点,我不过分。上一场最后是我的错。”见我们拦在卢卡身前,他退后了一些,声音小了点,但依旧咄咄逼人,“我知道,在他眼里我们国家的足球就是个笑话。从我们这些校队到国家队水平都很差,裁判更是眼睛有问题,管事的也是一帮废物。但这不是你撂挑子的理由。它再烂我也爱它,你们想怎么嘲笑都无所谓,就剩我一个人我也会坚持……” “不是,小七,你在说什么呀?这都哪跟哪?”我走过去拍了他的肩膀,“你别急。我懂你的。但卢卡肯定不会无缘无故离开球队的。” “就算我求你了,好吗?我们没人了,你再走我们没法踢了。何况明天是个很重要的日子呢,没人想输的。”小七绕开我们,走到了卢卡面前。卢卡没看他,眼神游移在地板上,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害怕。 “你看,他什么不明白。跟老外说了也是白搭。”见卢卡不说话,小七一耸肩。 “萧祺,你怎么知道卢卡不明白?他知道的比你多得多!你根本就不了解卢卡!”米乐冲着小七的侧面嚷道。 “本来就是!就惯着他好了!”米乐越说,他顶嘴顶得就越来劲,“球队是集体!每个人都要为它牺牲,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这样搞下去,谁都可以来校队凑热闹了!” “够了!你少在这里满嘴仁义道德了!你才什么都不明白呢!” “你们就会帮他说话,他给你们什么好处了!” “没见过你这么不讲道理的人!队长已经一再让着你了!被惯坏的是你!” “队长怎么了?队长就可以拉偏架吗?” “bastaaaaaaaaa!”[1] 见我们吵得不可开交,卢卡终于低着头喊了起来,声音又高又长,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总算是把我们的唇枪舌剑都逼下去了。氛围剑拔弩张,但至少都安静下来,给了他说话的空间。卢卡喘了喘气,努力地咽了下口水,紧张兮兮地望向了小七。 “我知道我应该留下来的。我也想留下来。没办法,姐姐出了车祸,还在抢救。我得回去,我怕再也见不到她了。”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卢卡讲起来还是相当吃力。一是因为中文还不熟练,二是他的小脸在抽搐,讲着讲着鼻子便又急促地吸起来,像个浮出水面在贪婪呼吸空气的人。话说完了,他也憋不住了,拽住了我的胳膊,把脸埋在我厚厚的冬季校服里,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我任他抓着,米乐抚摸着他颤抖的背,叶芮阳想递张纸给他,他没法停下来接过去。 我现在倒希望卢卡是想走就走,无缘无故的。想着,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陡然觉得明天的胜负输赢、球队的晋级与否与人的生命相比都毫无意义。我只希望卢卡的姐姐能平平安安地活下来,等着卢卡回到她的身边。 “对不起。”小七走到卢卡身边,沉重地闭上了眼睛,“我什么都不知道。” “it’sok.我自己没说。我明白,你是为球队着想。”卢卡把脑袋从我的胳膊那里抽开了,眼泪汪汪地望向小七,那对绿色的眼睛又一次让我想到了碎掉的玻璃球。 “是我的错。sorry.她一定能很快好起来的,你一到家,她就又能站起来了。真对不起,我不该那么想你的。”小七用手抹自己的眼睛,并向每个人道了歉。 卢卡放下了我的胳膊,擦干净脸,跟我们说他订好了机票,明天一早的飞机。他不敢跟教练请假,想托我们去请,并代表他和大家告别。我问他为什么不让乐奔来说。他说乐奔和他关系最好,自己没有当面告诉他这件事的勇气。 “其实我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我还知道,明天同样是我们赢下比赛晋级的日子。我们一定赢,也一定小组出线。”眼泪流干后,他那对绿宝石般的眼睛又重现了光芒,大家都用力地朝他点头。 “卢卡,你答应我一件事。可以吗?”小七轻轻地问。 “请说。” “我们明天当然会赢。但不管我们之后是踢淘汰赛还是排位赛,下学期你还是要回中国的。我还想和你做队友。我会努力做一个好队友的。给我一次机会吧。” 说着,小七走到卢卡身前,大概是想向他鞠个躬。他身体弯曲的那一刻,卢卡伸出了那两只罩在校服里的手,紧紧抱住了小七。 “我会回来的。我喜欢你们,也喜欢这里。” “ciao.”我从背包里掏出了那顶帽子,递给卢卡。 “ciaociao.”他看到了上面的字,将它压到了栗色的头发上,转身离去前尽力给我们留下了一个饱满而持久的微笑。不知道卢卡妈妈失踪的那位曾祖父能不能看到这一幕。尽管相隔了快八十年,不同地方的几代人仍把心灵联系在了一起,像绿宝石一般闪烁,穿过了岁月悠久的风沙。 教练知道以后做的第一件事是问卢卡姐姐的情况,然后让我们嘱咐卢卡不要急,路上注意安全。卢卡离队了,穆铮还不能复出,加上三个停赛的人,最后一节训练课在层层堆积的乌云下是那么凄凄惨惨戚戚。我们连明天的首发都几乎排不出来了。唯一的利好可能就是我坚定不移地表示自己能够出战了吧。老叶、川哥和米乐搭档三后卫,阿晖踢后腰,锋线上是阎希和乐奔,但还有一个中后场位置不知该交给谁。这种临时拼凑的阵容如何抵挡小组第一的精兵强将呢?光是教练一次次在白板上擦来擦去的背影就足够让人揪心与绝望。弹尽粮绝、山穷水尽,大概就是指这种局面。比赛的一延再延并没有让一切好起来,我们仿佛是群一败再败的士兵,枪炮不全、军容不整,却已接到了命令,不仅要保卫城池,还必须主动出击。除了残破的血肉之躯,我们已一无所有。只能用它去抵挡敌人的坚船利炮、钢铁洪流吗?或许只是几个回合的枪林弹雨,我们就全部灰飞烟灭了。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只能战斗,也必须战斗。决不临阵脱逃,也决不屈膝投降,先前已付出了无数的牺牲才走到这里,在这最后一战里无论生死如何,我们都会头顶十二月寒冷的阳光搏上一切,战斗到最后一个人、最后一颗子弹。正想着这些,校车的喇叭响了,宛如穿过时间的遥远号声。集合了,决定命运的战斗会在几个小时后打响。“赐我个号令,我还能背城一战。”[2]如今号令到了,我们最后的壁垒,也是最后的希望。行囊空空,把自己裹在大衣里抵御寒冷的人只有带上剩下的憧憬,穿过大道上的两行枯木林前往远方。 “我这次不跟你们去外校了,但我还是要来送你们的。我会去结绮中学,我有个五十四中的朋友,她姐姐是结绮中学的学生,能带我们到看台上去。那边就交给我,赛后第一时间给你们打电话。我们不在一起,但我们都会战斗到最后一刻。再见了,无论结果是什么,你都要给我高高地抬起头,像个英雄一样威风凛凛地回来。” 我们先上了车,岳隐在车下和某人说着话。不知为什么,冬风即使是在窗外吹拂,都在肃杀中给人以诀别的寒意,久久回荡在市郊的空旷中。黑色的鸟拖长了嗓音,升上彤云低垂的天空,旋即又中弹似地坠落到萧索一片的林中去了。 再见了,校园,曾经的断壁残垣。已经经历过了那么沉重的苦难,今天的我们肩膀就算再怎么稚嫩,也足够扛起一场小小的输赢胜败了。保佑我们凯旋而归吧。 “waitforme!等等!等!” 当岳隐一言不发地将某人送上车,司机准备关上车门之际,校门口那传来一阵熟悉而响亮的呼喊。瑟缩在座位上的大家不禁抬起头,从悬浮在地平线上的云层那边,一个有些笨拙的身影摇晃着朝我们跑来,高高挥舞着那顶刻有金色文字的帽子,像举着正在燃烧的旗帜。 那个人回来了,越过封冻的土地,在我们即将出发的最后一刻。简直是一场梦。 [1]basta在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里都有“够了”的意思。 [2]出自闻一多《七子之歌·台湾》。 26 雪战! “你不要紧吧?姐姐还好吗?”小七从座位上回头问卢卡。坐在一旁的乐奔脸都哭花了,朋友的不辞而别肯定叫他难受了一晚上,卢卡用四种语言向他说了对不起以后才稍微好些。 “姐姐还没醒。我想了一晚上,回去也帮不上什么忙。我在这还有自己的使命,不能丢下大家不管。”卢卡的双眼炯炯有神,和善地打量着有些愧疚的小七。 “卢卡大笨蛋!什么使命啊?谁要你管了?家里人有事就要好好陪着呀!”乐奔气鼓鼓地埋怨着同伴。 “我自愿的。机票改签到了晚上,踢完比赛就走。”卢卡一把搂住了乐奔,小伙伴挣扎着用拳头狠狠锤了他的大腿几下。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神明。但在颤抖着开向外校的车上,我心里却祈祷不停,希望这短短几小时的推迟不要给卢卡留下永远的遗憾。空调劲吹,扇叶的转动声清晰可辨,我的脑门上却渗出了冷汗。米乐一定是察觉到了,偷偷地握住了我的左手。我也用力握住了他。 不该这么想的,怎么可能有遗憾呢?卢卡的姐姐一定能醒过来。 愿我们今天所有人都不要留遗憾吧。 同学们,外校老师刚刚给我发了微信。有件事要提前通知你们。教练走到了车中间,声音洪亮,盖过了车外的风声与轮胎声。今天是国家公祭日。在这个日子里比赛是很特别的,赛前要为遇难同胞默哀。初二的同学知道怎么做,去年就为空难遇难者默哀过。这次外校制作了横幅,会在球场上展示。到时候要和他们一并站在横幅后面默哀与合影。 悬浮在车顶的温暖尚未隔绝沉重的历史与冰冷的现在。目光越过窗户,密不透风的云层低低地聚集。若不是今天提到了默哀,我大概是要忘了去年的空难吧。姐姐曾和我说过,大家对公共事件的关心总是三分钟热度——谁也不例外,她也包括在内。大概过了一周,再怎么重大的事件也会慢慢淡出生活的视野。这算是遗忘吗?提到就能想起来,不提就不想,它始终在记忆深处占据了一席之地,但我已不再能自己“触发”它了,它也不再是生活的一部分。这听上去不错,尤其是被淡忘的是与自己切身相关的不好的事。这是不是意味着伤口已经治愈,书该翻到下一页了?但有的事好像是不能忘记的,人要有良心。或者说,想忘也忘不掉,没有优雅从容抽身而出的可能。我们始终是沿着过去走到现在的,一个人也好,一群人也罢。过去不经意间的一举一动都可能化为我们现在脚下坚实的地面或松软的泥土。只要站在大地上一天,我们就在不断感受过去,不断成为过去,同时又从现在不断走向前方。 “大哥。好冷呀,衣服穿够了吗?”在体育场通道里等待上场时,蒲云习惯性地走到我们这里打招呼了。我们已经听到了外校现场mc报出的首发名单,外校排出的阵容里只有几个初二学生,大部分是初一的替补。对他们来说,今天是以赛代练的好机会。 我和他拍了拍手掌,说放心吧,早有准备了。 “也不必穿那么多哦。我今天可是前场自由人,会让你闲不下来的,到时候热了都来不及脱衣服。”他抬起脸来,不无骄傲地指了指手臂上的队长袖标。阿华和尹日荣都没首发,他是外校场上的唯一一张王牌了。 “可别大意了,我一点都不会脚下留情呢。要把你打哭,一路哭着回家。”他说着话的声音很小,踮起了脚尖,仿佛是怕其他人听到,也就没了多少气势,倒像是很亲近的悄悄话。 “有本事就来吧。”我用手套戳了戳他的脑门。“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两行字还是那么清晰可辨。 这大概是三年来弦弦离蒲云最近的一次吧。在网上看过一句话,说每年今天,南京的街道都会很拥挤,因为有三十万人要回家。他们应该会路过江元。如果有可能的话,你也能路过这里吗?你那么聪明,说不定能混进来呢。至少蒲云会相信你能看到我们的吧。 要是能见到你,我想我真会一路哭着回家,立刻、现在、马上,根本不管比赛的输赢,也不管重新戴在手上的袖标。不过,也未必。我不再是那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小孩了。我找到了自己的过去,也找到了自己肩上的责任。无论你是否能看到,我都要拼尽全力守护背后的一切。 《公平竞赛曲》响起了,嘹亮得像远征的号角。再度成为对手的两队排列整齐,迈入彤云弥补的天空之下。从黑暗的通道中穿过窄窄的大门,天空的那一方明亮的暗淡还有些令人神情恍惚。下雪了。细碎的雪花静静落到头发、肩膀与伸出的手心中,我们真正确认自己刚刚没在黑暗中看错。“彤云低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南方细小的雪花像星星与云朵的碎屑,正从无边无际的云层中铺洒而下。几乎每个孩子都对雪有天生的好感。沉郁之中,一种难以压抑的兴奋感不由地撞击起了胸膛,心脏正在强健有力地跳动,浑身上下也有了要在广袤无垠的土地上奔跑的冲动。下吧,下吧,下得越大越好。我从没有在雪地里踢过比赛呢。“飞雪连天射白鹿”,就让我们今天身披毡帽斗篷,脚踏乱琼碎玉,在漫天飞雪之中洞穿老对手的大门![1] 曲声戛然而止后,外校的同学从替补席上取出了他们的横幅。白底黑字与逐渐密集的飞雪融为一体。“勿忘历史,金陵永生”。两队的首发队员站到了横幅后,用小手轻轻地拉住它。大家的站位相互穿插,不分对手与队友。我身旁是米乐和蒲云,但他们身边就是彼此不熟悉的同学了。此时此刻没有对手,我们都是并肩站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请全场观众起立,为南京大屠杀的遇难同胞默哀三分钟。顶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我的目光匆匆掠过看台,望见了披着羽绒服的学学、明明和小七,此后便立刻垂下脑袋。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在大雪里沉默了,一动不动,任由它们将我们徐徐覆盖,凝固成深沉严肃的树木与栅栏,长久地伫立在辽阔的大地上。[2] 我想到了什么?大概是一首诗吧,间或看到过。它说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锁着中国。风像一个太悲哀了的老妇。紧紧地跟随着,伸出寒冷的指爪,拉扯着行人的衣襟。用着像土地一样古老的话,一刻也不停地絮聒着……那从林间出现的,赶着马车的,你中国的农夫,戴着皮帽,冒着大雪,你要到哪儿去呢?告诉你,我也是农人的后裔——由于你们的,刻满了痛苦的皱纹的脸,我能如此深深地,知道了,生活在草原上的人们的,岁月的艰辛。而我,也并不比你们快乐啊,——躺在时间的河流上,苦难的浪涛,曾经几次把我吞没而又卷起——流浪与监禁,已失去了我的青春的最可贵的日子,我的生命,也像你们的生命,一样的憔悴呀。[3]无形的手掌掠过无限的江山,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沾了阴暗,只有那辽远的一角依然完整,温暖,明朗,坚固而蓬勃生春。在那上面,我用残损的手掌轻抚,像恋人的柔发,婴孩手中乳。我把全部的力量运在手掌贴在上面,寄与爱和一切希望,因为只有那里是太阳,是春,将驱逐阴暗,带来苏生,因为只有那里我们不像牲口一样活,蝼蚁一样死……[4] 严冬如来时,阳春宁尚迢遥?[5] 默哀毕。各位准备战斗吧。外校主场mc的话令我记忆犹新。 “大哥,这是我们俩在初中的最后一次交手了,今天还是老规矩,等着从球门里捞球吧!明年你要认真打排位赛哦。” 猜边时蒲云又笑着说了一次这样的话。我不知该怎么应答,只是淡淡笑了笑,脑袋里却冒出了点火花。他这么想置我们于死地吗?也许吧。半年前一度将外校逼到悬崖边上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谁也不想把这样的心腹大患放出线吧。即便今天一半以上的首发是初一同学,也并不意味着外校想让我们轻松过关。缺少机会的替补球员上场时往往会卯足干劲证明自己不弱于主力,绝不会有半点心慈手软。去年的小组赛末战,我们在头名出线的情况下排出了全是新生的首发阵容,结果打出了7:2的夸张比分。此一时,彼一时,过去的我们绝不会想到一年后会是如此的生死攸关。 必须心无旁骛!既然已重新走到了赛场上,除了靠自己赢下这场比赛以外,其他事都抛诸脑后吧。我走向了队友们。今天的口号只有一个:一中必胜。除了胜利以外,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从小组赛第三轮开始,这便是我们注定的道路了。寒风四起,卷起飘飞的雪,密密地盘踞在永恒的绿意之上。顶着飞扑到身上的雪花,我一路小跑到了门前,再度举起左手,习惯性地踮脚拍了拍横梁。低头时,我又一次看到了手套上的诗句。 我是不会输的。就算蒲云是我的克星又怎么样?他总不可能每次见到我都能进球的,何况我们这里的阎希也是逢外校必破门。你好好看着吧,别说是蒲云了,就是你在对面我也一点不怕! 哨声划破落雪的长空,橙白大战在雪地冰天之中再次打响。我们这回排出的仍是四后卫的组合,老叶和川哥居中,卢卡在左,米乐在右。教练明确要求了两个边后卫要毫不犹豫地参与进攻,因此,中场的阿晖要挑起攻防两端的重任,进攻中要串联全场,防守时要积极为压上的队友补位。阎希的位置稍稍靠后一些,更像是来到了中场接应,顶在锋线上的便是第一次首发的乐奔。虽说是东拼西凑,但这已是我们能排出的最强阵容了。卢卡的归来已不是雪中送炭,简直称得上绝处逢生。赛前教练跟我商量过,问我能不能和米乐搭档中场,毕竟之前和北川比赛里踢过几分钟。我表示一切行动听指挥,让我踢前锋我都没问题。其实,今年我也偷偷加买了一件23号白色球衣,没再让姐姐为我掏腰包。我曾经想过,要是这次夺冠了,我会把那件门将套装送给她(只要她不嫌弃,我每次洗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而这件白色的可以留作纪念。 或许我昨天答应得那么干脆,是在买球衣的时候想过,可能有这么一天,我和米乐会在一场比赛里成为中场乃至锋线上的搭档,在球队最需要我们的时候去攻城拔寨、建功立业。当然,只是白日梦而已。都记不清上一次踢中场是什么时候了,也不知为什么大家老说我传球好。虽然也一直在努力,但我的体能恐怕踢个半场都很勉强吧。当白日梦要变成现实时,比起兴奋,可能更多的是恍惚不知所措吧,所以便稀里糊涂地答应了。要不是卢卡回来了,我说不定已经在中场和蒲云对位了呢。 而蒲云正在用实际行动告诉我,他在赛前说的话绝非虚张声势。时过境迁,他从一分钟时间都捞不到的替补中的替补变成了首发队长,也从左后卫踢到了外校的进攻组织核心。他现在做的就是弦弦曾做过的事,在过去的日子里,弦弦就是前场的自由人,在任何一条进攻线上都不缺他的影子,边路突破、中路直塞、中场过度、前插、抢点、远射,无所不能。经历一次次长途跋涉与不断的跌倒爬起,蒲云似乎真的渐渐追上了弦弦的脚步。 即便你是弦弦,我也绝对不会给你任何机会的!当蒲云在我们禁区前躲过川哥的拦截,顺势兜出一脚远射时,我的信念更加坚定了。纵身跃起,我用左手将那记带有一点诡异弧线的皮球托出了横梁,速度很快的球在冲出球场后仍在飞雪中急速冲刺。回防的米乐将我从渐渐积雪的地上拉了起来,球的冲击力从左手贯穿到全身,在先前的无数个日夜,练习射门的弦弦总有几次能踢出这样让我手臂发麻但又兴奋不已的射门。力度越大,角度越刁钻,我就越有扑救的冲动。 但我们不能这样踢。摘下角球后,我本想立刻寻找反击的机会,但外校的“年轻球员”们的进退却极有章法,阎希和米乐身边都有人专门贴防,为的就是防止他们第一时间接球。而乐奔的跑位并不明智,把自己藏到了外校的球员身后,根本没有传给他的路线。我只好十分无奈地等大家散开后才把球交给了老叶,慢慢从后场推进,而此时外校的防守已完全落位,几乎密不透风,只有雪在他们头顶接连不断地坠下。 这大概就是上半场的真实写照,外校通过蒲云不断在进攻端制造威胁,防守时意志统一,进退有度,我们临时拼凑的进攻线屡屡无功而返,防守上却显得有些顾此失彼。到了第20分钟,我们才有过两脚打偏的射门,全都是阎希凭借个人能力过人后勉强的起脚打门,而外校已经三次考验过我的扑救能力了。中后场的地面球完全没法给到前锋脚下,于是球场上就出现十分奇葩的一幕:在最需要进攻的时候,我们只能靠大脚起高球去找两个个子矮矮的前锋,看着一米六五都没有的阎希跳着跟外校将近一米八的后卫争顶,实在是惨不忍睹,好像用大刀和长枪与武装到牙齿的敌人拼杀。他起跳后近乎没有悬念地被人家死死压在身下,头上本就沾满了雪花,跌下来后脸又在雪地上来了几次“补妆”,整个人就像刚从林海雪原里激战过一番后的游击队员。然而他也只是摇摇脑袋拍拍脸,抖落一身雪水便继续寻觅战机了。但我们的进攻仍是那么零星,用钝了的矛去刺击坚如磐石的盾,自然是全无作用。而外校的钢刀却在我们的血肉之躯附近伺机而动。他们在替补席上甚至还有更多的神兵利器,正裹着棉衣从容地欣赏着雪中的激战,随时可以披挂上阵。 而我们的预备队已经无人可换了。也许,随着体能在大雪中的逐渐消耗,我们最后会无一例外地全体倒在雪地里吧。阵容深度的差距成了我们这学期从开始到结束始终难以解决的硬伤。与外校相比,首发的绝对实力已不占优势,又缺少出奇制胜的后手伏兵,被外校的后备力量拖入僵局的我们难道真的在打一场注定失败的仗?我们在等的难道就是他们的主力球员悉数登场,然后彻底杀死比赛? 太悬了。又是蒲云。外校抓住了乐奔在前场的一次停球失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出了快速反击,三传两递就撕破了我们的防线。蒲云与同伴完成了撞墙配合,杀入禁区右侧,左脚低射。我完成了下地扑救,但手套只抓到了地面上潮湿的雪。皮球越过了我直奔大门而去,本是入网之势,却将将击中立柱。卢卡赶在对方球员补射前将球踢出了底线,自己却一个踉跄,栽进了门里。 “好孩子!”不知为何冒出了这句话。我不那么利落地把卢卡从地上拦腰拎了起来,揉了揉他被雪水打得有点凌乱的卷发。宁可自己进门也不让球进门,卢卡归来后的兢兢业业很让人动容。我们没有多说话,外校的角球攻势再次来了。禁区里又是一片混乱,天昏地暗,雪劲风疾,在人丛之中,我出拳将球狠狠地打了出去。在一片乌压压的背影争夺之中,好像是阿晖拿到了球,顺势往右路一塞。得球的米乐再度化作白色的闪电,将外校的边路化为了自己奔驰的走廊,顷刻间便杀到对面的半场。退防的球员已在前方与身后形成围追堵截之势,而米乐接下来的动作带我回到了一年之前,我们第一次在球场上代表一中与外校比赛的那个瞬间。一次右脚的长传,精确制导,皮球于卷地吹散的北风中成为了一支羽箭,穿越外校的千军万马,稳稳地落到了前场左路。准确无误出现在那里的又是阎希,他完美地用左脚停下了皮球。先前四次面对外校,阎希打进了五球,其中还有两次是替补出场,所用的时间远远少于对我们四场四球的蒲云。说时迟,那时快,外校杀手扣过了唯一的后卫,在一对一的情况下面对门将右脚推射。也是一个低平球,往出击到一半的门将左侧的空挡毫不停留地奔去。 这球竟然没进!大概是天气太冷了,或者说阎希的触球次数太少了还没找到状况,也可能是太紧张了吧,阎希的单刀球被门将生生扑了出来。这是上半场最好的机会,也可以说是唯一的机会。阎希懊恼地倒在了地上,然而仅仅是一秒钟后便爬了起来。被扑出来的皮球到了外校后卫的脚下,他们马不停蹄地针对我们的反击展开了反击,而我们的整体阵型还没来得及退回。乐奔急忙上前逼抢,想要通过战术犯规在上半场的尾声延缓外校的进攻。然而外校的推进势如疾风,茫茫雪海中,乐奔虽然碰到了对手,却未能把他放倒,自己反而摔到了地上,痛苦地翻滚着。外校的中场球员跌跌撞撞地将球给到了蒲云脚下,后者在我们的禁区前晃出角度,又是一记贴地远射。这回我被打湿的指尖微微触碰到了皮球,也正是这一触稍稍改变了球的方向,它在雪地上转着奔向身后,再次打到了立柱上。命悬一线,外校已经两次中框了,但凡运气稍差一点,我们可能便是两球落后,彻底被外校杀死了。 然而无暇去想这些了。乐奔还是没能站起来,大家都急忙顶着风雪跑到他倒下的地方。距离上半场比赛结束还有几分钟,决定最终命运的那个时间越来越近了,而席卷大地的冰雪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1]引自京剧《野猪林》中林冲的唱段。京剧《野猪林》的故事取材于我国古典文学名著《水浒传》,其内容是说北宋年代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被太尉高俅陷害,发配沧州。高俅又责令解差在野猪林内杀害林冲,不想被林冲的结义兄弟鲁智深搭救。后来在山神庙,林冲手刃了仇人陆谦,冒风雪连夜投奔梁山泊。最早把这个故事搬上京剧舞台的是武生宗师杨小楼。他与溥绪(清逸居士)共同编创了京剧《山神庙》,后改为《野猪林》。因此此剧中会有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故事。 [2]“金陵永生”是美国人魏特琳墓碑上雕刻的中文字。明妮·魏特琳(minnievautrin,1886-1941),中国名华群,美国传教士。1886年9月27日出生在美国伊利诺伊州的西科尔小镇。1912年,初到中国ah,见女子多不识字,便矢志推动中国女子教育,创办了合肥三青女子中学。1919年魏特琳应聘中国南京金陵女子大学,掌管校务,筹建新校园,并鼓励学生走出象牙塔,献身社会,为穷苦四邻服务。 1937年11月中旬,日军兵分三路向南京进逼。17日,魏特琳致信美国大使馆,建议设立一个安全区,让那些无法撤离南京的难民有一个相对安全的栖身之地,以躲避战火。不久,由德国西门子公司南京分公司经理拉贝为主席的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成立,接着又请求上海国际红十字会和中国红十字会承认,成立了“国际红十字会南京委员会”,魏特琳为红十字会委员。在日军占领南京前,金陵女子文理学院也设立了妇女儿童难民收容所。 美国教会学校的牌子,国际安全区的布告,对侵华日军没有任何约束力。在日军进城的头10天里,每天至少有10到20群日本兵到金女院抓人,强奸妇女、抢劫钱财。他们不仅从学校的大门、侧门强行入内,还有翻越围墙进校园,更有夜间从学校低矮的篱笆上爬过来的。魏特琳一面组织校内教职员工巡逻校园,一面请来在“国际安全区”服务的外籍男士轮流守夜。她自己更是日夜操劳,不是守在门房,就是被叫去阻止进校来奸掠的日兵,从他们手里夺回中国妇女。她整天无法吃上一餐安顿的饭,无法睡上一个安顿的觉。不少日兵因此恼怒,拿着血迹斑斑的刺刀威胁她;还有的野蛮地打她耳光。她都忍受了,自觉地承担了保护万余名中国妇女儿童的重任,她说,金陵女院就是我的家,我绝不离开。 魏特琳作为南京大屠杀的重要见证人,通过日记记录了许多历史事件。但过度的疲劳与长期的精神压力严重伤害了她的身体,在救护了许许多多的中国难民与中国妇女以后,自己得了严重的抑郁症。之后又受到了日方和汪伪政府的栽赃陷害。1940年5月14日,她在多方的劝说下离开南京回美国治病。她在日记中写道:“多年来我深深地爱着金陵女大,并且试图尽力帮助她。”她这样说了,也确实这样做了。但是她将不得不离开她无限热爱的这一切了。1941年5月14日,也就是她离开中国一周年的日子,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死在了印第安纳州一间普通公寓里,年仅55岁。临终前说:“如果能再生一次,还是要为中国人服务,中国是我的家。”她的墓碑上用英文刻着:明妮·魏特琳,到中国去的传教士。但在最醒目的地方刻下的,却是四个中国汉字——金陵永生。 [3]这一段到此为止引自艾青《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4]到此处为止,引自戴望舒《我用残损的手掌》。 [5]引自雪莱《西风颂》,郭沫若翻译。 27 绝境 但愿只是抽筋。我们帮乐奔扳了好一会腿,他终于可以慢慢站起来了。短短的一小时不到,替补席的顶棚和看台上已盖上了浅浅的一层积雪。另外两个学弟扶着他先回更衣室了。上半场补时的最后几分钟很快过去,我们没有换上一名新队员,一度是七人应战。说实话,不只是教练,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还能换上谁。 已经不是雪上加霜,而是陷入绝境了。大雪和外校出色的发挥大大消耗了我们的体能,而乐奔的离场让我们损失了最后的进攻武器。回到更衣室后,雪仍在窗外寂静无声地飘落,莽莽荡荡,仿佛要将整个体育场彻底掩埋。温暖的房间里死气沉沉,如今的一中或许是还未断气但却无力挣扎的人,任由土和雪慢慢浇到自己脸上。 可怎么能坐以待毙呢?我们还活着,还有30分钟的时间,更重要的是,比分还是0:0的均势。不需要进多少球,只需要一个,一击致命,百万军中取得上将首级便能彻底扭转败局。如果是那个人,他一定会在半场的更衣室里说,放心,交给我吧。然后,大概是下半场比赛临近尾声的时刻,他会在前场灵活带球,闪转腾挪,于千钧一发之际轰出一脚雷霆万钧的射门,像之前每一次那样带领球队1:0取胜。我们信任他,依赖他,我只要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在最后的时间里守住大门。 但是没有这个人了。 也许我可以对教练说,下半场由我来踢中场吧。去年就踢过,赛前也商量好了让我来踢这个位置。何况我是队长,我会像弟弟一样,用自己的行动做表率,身先士卒地扛住胜利的闸门。 但我根本没这个能力吧,不然我早就去踢那个位置了。在真正接触这项运动前,守门员好像一直是我们瞎玩乱踢时划拳划输了的人才会担任的——或者是不愿意跑步的人,以及被拉过来凑数的人。我大概是后面两种。在运动方面,我先天就不如人家,后天也没什么斗志,更谈不上勤奋。其实,我可能也没有多爱足球。可是……我为什么在想这些?生死关头,我还在为自己的犹豫不前找借口吗?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这是停在原地是慢性的死亡,而我却放任自己,放任已经是队长的自己呆在这里不动。 手机响了。有人接了电话。起先有些沉闷,但很快便眼睛一亮,迅速站了起来,并回答会立刻告诉大家。通话不到一分钟。短暂的时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打电话的人身上,并从他面部的神采中找到了活力,好像是战时蓬头垢面躲在战壕里苟延残喘的士兵突然收到了一封皱巴巴的家信。 分校在客场1:0领先结绮了,进球的是蒋骁飞。此时此刻,岳隐在另一处战场上传来了这条至关重要的消息。这像是一针强心剂,把希望重新注入了我们的体能。胜利,只要一场一球的小胜,我们就能顺利小组出线。只有真正在绝望的黑水中完全浸泡过每一寸肌肤,才知道每一口轻轻的呼吸都充满了希望。没有什么是比这个更珍贵的了。 “教练,下半场让我上吧!” 教练望向了主动请缨的人,并没有立即回答。 “我们改成三后卫,让卢卡和米乐去中场加强进攻,阎希直接回锋线。”不仅是毛遂自荐,连下半场排兵布阵的方案也给出了,“我们需要进攻,大家放心地上吧,防守就交给我和队长!” 徐牧说这话时还特意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坚定不移。 “算了吧,下半场外校那几个主力一上来,你能防住谁呀?”满不在乎说出这话的是学学。他脱掉了自己那件后羽绒服,露出毛茸茸的米色毛衣,小脸红扑扑的,露出一副轻蔑的表情。 “黄敏学!你太过分了!这种时候都要拆我台吗?” 徐牧好像真的生气了,没有说要打学学,而是笔直地站在原地,声音不大地冲他吼了一句,却比平时吓人得多。 “学学,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明明偷偷揪了一下学学的毛衣袖子,对方毫不客气地抖掉了他的手。 “徐牧以前不是能单防穆铮的吗?肯定没问题的呀!”米乐也在帮她说话,“而且这学期训练了这么多次,她还是很稳的。” “拉倒吧,什么单防穆铮,都是吹出来的。她防的是小学那会病刚好的穆铮……”学学说着说着还翘起了二郎腿,面不改色心不跳,根本不在乎大家是什么脸色。 “你少看不起人了!只要今天能上,我就会狠狠打你的脸!黄敏学,我算是认清你了!”徐牧狠狠瞪了黄敏学一眼,用力地扭过头,不再看他了。 学学咬着自己的嘴唇,依旧是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明明拍着他,大概是想让他去和徐牧道个歉吧,他置若罔闻。 “你们还有谁做好了上场的准备吗?” 教练终于发话了,问的是其他的替补球员。赵蕤最先表示让他踢任何位置都没有问题,而另外几位学弟都一一摇了头。房间里很暖和,但他们有点发抖。下半场势必是我们最后的白刃战,任何一次攻防都可能左右战斗胜败。这种生死存亡的场面连我们自己都是第一次经历,在场下看着恐怕都会有点腿软。 “徐牧。”教练走到了徐牧面前,像交付重任一般将双手搭在了她的肩上,“靠你了。快去卫生间换衣服吧。雪大,不要穿太少。” “好的!”徐牧用我所见过的最感激也是坚决的目光望向了教练,接着便雷厉风行地拎着自己的包出了门。又一个学期过去了,作为我们球队的正式队员,她还没出场过,甚至连更衣室都不能完全使用。但她仍在坚持。也许之前想过放弃,但她从未真正离开,并在最关键的时刻以最勇敢的姿态站了出来。 学学真的过分了。不知道他是看不起徐牧还是看不起女孩子。也许只是想开玩笑?但也太不合时宜了。但是……学学不应该那么笨或是那么坏呀。何况他和徐牧是多年的同学和朋友。怎么能说这种话? 不过蒲云今天也不是一再“挑衅”了我吗?虽然他的态度和语气比学学温和许多。 “柯柯。”正想着,米乐把脑袋贴到了我耳边。我悄悄应了一声。 “我听到蒲云跟你说的话了。” “欸?” “你保护好我们的大门,我来保护你。我不会让你哭的。”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像雪花落下那样无声无息,却在灯火通明的更衣室里和温暖的风一并飘浮。 “我们会赢的。” “嗯。” “队长,我也会加油的。”卢卡也走到了我的身边,绿色的眼睛里闪动出恒久的光。我们仨偷偷碰了碰拳头。 “关山正飞雪,烽火断无烟。”“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江南江北雪漫漫,遥知易水寒。”穿越狭长的通道,重新回到绿茵场上时难免想到这些诗句。大雪陌生了世界,将那些习以为常的事物打扫干净,留下未经沾染的洁白。雪是新的,世界也是新的。顶着呼啸的北风,天地仿佛为我们重新铺设好了决战的舞台。[1] “江元一中队换人,换上32号徐牧,换下11号乐奔。”外校的mc终究还是把乐奔的姓念错了,但拼到抽筋的小家伙还呆在更衣室里休息,明明去照顾他了。尽管没能在进攻端有突出的表现,乐奔还是尽职尽责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临别之际,腿夹在凳子上冰敷的他还挣扎着立起身子,和卢卡脑门紧紧贴了一下,好像要把自己最后的能量全部交给同伴。 “江元外校队换人,换上7号尹日荣……”下一条换人信息让我感觉自己的脑壳也被敲了一下。那个熟悉的身影在场边接下了背后印有“kook”的学弟,仍旧是一言不发,如翻身上马般轻车熟路地踏着飞雪来到了场上。 对手的确不打算轻易放我们过关。 “最后的三十分钟了。分校还在领先,成败在此一举!”赛前,我们在雪中聚拢一处,恍若开战前的最终的军议。握在掌中而又不断游走的命运,在这三十分钟的战斗中,我们必须用残破的双手将它牢牢攥住。 “队长说得对!大家放心去进攻!其余的事就交给我们!”徐牧气势非常地喊道。 “还是那一句:一中必胜!” 刺穿层云与飘雪,我们的口号再次回响在苍茫的天空与大地之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整齐划一。走回门前,我陡然望见外校高高的旗杆,那面旗帜在风雪中招展。“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最后时刻,你可千万别掉链子呀。我没再拍门框,尽管它在上半场已帮了我两次。我拍的是自己的左胳膊,像是在对它说这话,也像是对自己。[2] 比赛重新开始!风、云、雪在长空交织,与大地上的奔跑冲杀交相辉映。变阵以后的我们终于打通了中场,一向勤勤恳恳的阿晖在下半场成了攻防两端的指挥官,并几次和尹日荣正面硬碰硬,凭借自己的体型优势寸土不让,堪称一道屏障。在他的调度下,卢卡和米乐也被解放,将更多精力投入了进攻端。他们积极与阎希配合,我们终于有了威胁到外校大门的机会。阎希给米乐的一次斜传被后者顺利接到,3号的射门再度被这位背后印着“n”的学弟拒之门外。第一回合没见到过他,大概他只是外校的二门甚至三门,但今天却两次扑出了我们势在必得的进球。完成了一次扑救还不算结束,卢卡的近距离补射又被他出神入化般将将挡在了门线外面。 几次与进球擦肩而过后,外校慢慢地重新控制住了中场。以小博大、以弱对强时的制胜时机稍纵即逝,没能把握住后便是排山倒海般的绝对实力碾压。外校的攻势一浪高过一浪,尤其对捕捉我们进攻失利后的防守漏洞得心应手。我们必须熬过这最艰难的一段时间,辗转于对手的猛攻,再次寻觅致命一击的机会。想要证明自己的徐牧勇猛非凡,在几次定位球防守时都奋不顾身地冲在第一点头球解围。她把头发梳到后后脑勺,扎成了干脆利落的马尾,那块露出的脑门因为几次顶出高速飞行的皮球已渐渐有些红肿了,而她全不在意,可能根本没意识到这一状况。老叶和川哥在防守端也更加果决,作为乐队鼓手的徐牧在球场上同样把握了全队的防守节奏,她的以身作则为全队擂鼓助威。作为回应,外校的几次射门也被我结结实实地扑出或没收,每完成一次成功的防守,后卫和替补席都会大声呐喊以提振士气。大雪之中,大家的斗志在熊熊燃烧,飞溅的雪花扑到冻红的脸颊上很快便被滚烫地融化。 外校的进攻又一次推进到了前场,卢卡也不惜体力跑回来协防了。他今天在左路的表现十分活跃,攻防两端都有不小的贡献,更难能可贵的是不再像之前那样缺少自信、举棋不定。这大概是他一学期以来踢出的最好的一场比赛——其实他本不用表现得那么好,甚至本可以回家去的,如果上场比赛他的进球没有被偷走的话。 可命运似乎就是在跟他开玩笑。要是他没回来补防,或是没有那么拼尽全力地去倒地封堵尹日荣的射门,兴许球就不会好巧不巧地打到他的手上。上一次是误判,但这一次不容辩解,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裁判哨响并指向点球点的那一刻,卢卡几乎是绝望地狠狠锤了一下碰到皮球的胳膊。 “没事的,起来呀,还有队长在的!”徐牧最先跑到他身边,推着他缩紧的脊背。 卢卡没站起来,任由雪花一刻不停地落在他微微颤动的卷发上。 “卢卡!没事的!” 小七的声音远远从看台上传来了。 “起来嘛,有什么事咱们一起扛。”叶芮阳也走到了他身边,还有川哥和米乐,他们轮流揉着卢卡的脑袋。 “交给我吧。有我在呢,别怕。”我也走过去了,挤开大家,蹲在卢卡耳边,商量似的问着,“我们继续踢下去,好吗?” “嗯!”卢卡抿着嘴唇,用力朝我点点头,随后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手指。我明白的,有时候想掉眼泪了,就赶紧咬一下或是掐一下哪里,疼一疼,眼泪就下不来了。 “你永远都要相信队长呀!我们的队长就是点球克星呢!”卢卡起身后,米乐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大家陪着他退出了禁区,留下我和主罚的对手以一对一。 能罚点球的不是蒲云就是尹日荣吧。蒲云的话还有所了解,尹日荣就完全不知道会踢哪里了。我正在揣测,场边却传来了换人的信息。被换下的是一个背后印着“chiansuda”的学弟,完全看不懂是哪国语言,卢卡倒有可能知道吧。而更重要的是场边等候的球员。9号。 毫无疑问,阿华是专程被换上来踢点球的。越过风雪,他无可争议地来到我面前时既没有微笑也没有打招呼,只是冷冷地望了我一眼,随即摆正了皮球。 从小学开始,我就无数次面对施振华的点球,几乎从没有完成过扑救,到初中以后更是连续三次被他用点球攻破了大门。但是,过去的失败在此时此刻根本不值一提。来路已无可眷恋,能抓在手里的只有现在。生死只在一念之间,比赛还有十分钟左右,从点球点到门线的一对一不仅是技术的博弈,更是心理的较量。阿华不再是那个永远只打门将右手的前锋了,我也不再是过去的我了。我们不需要彼此客气,也不需要相互安慰,我一定要比我的朋友更加强大。 来吧!我同样默不作声,只是稍稍跳了跳,张开了自己的双臂,迎接阿华跑向皮球的身影。 那是一声近似狼嚎般的吼叫,几乎撕裂了浓密的阴云,大风顺势而起,雪片飞扬飘洒,仿佛从大地卷上了天空。在无数次失败之后,我猜到了他将会把球踢向我的左边,并毫不迟疑地向那里扑去。贴地急行的球硬硬实实地被我的左手挡出,卢卡拍马赶到,将它踢出了边线,连角球都没有留给外校。 好样的,我赞许似的拍了拍自己的左胳膊。它没有掉下来,而是像重生了一般,为了我们守住了最后的希望。看来守门员也不是那个一事无成的小孩,守住一球和打进一球一样重要。或许我是很爱站在球门前面的,那声嘶吼就是我对它最深沉的情感。卢卡狠狠用头顶了我一下,我也用力拍打了他的腰。 咱们还活着。比赛还远远没有结束。 [1]分别引自王维《陇西行》、《木兰诗》、向子湮《阮郎归·绍兴乙卯大雪行鄱阳道中》。 [2]引自文天祥《正气歌》。 28 暮雪纷纷 历史会不会重演?尽管有时候我们知道过去发生过什么,尽力去避免同样的错误,但有时似乎误打误撞,在无意中又重新落入了它的圈套,仿佛是无尽的轮回,不可改变的宿命。 但只要一息尚存,杀不死我们的东西就只会让我们更加强大!从五月到十二月,超过半年的时间,蒲云的绝平进球带来的苦涩时不时回荡在我的心头。也许就是打开冰箱门或者躺在床上的某个瞬间,我都会突然想到那一步之遥的不甘。可能大家也都是如此。 或许从上一场比赛到现在,卢卡也会想到那次手球的误判,想到他被忽视的进球,那种毫无理由的蒙冤也曾一度让我怀疑自己生活的方式。 全都过去了,就在不到一分钟前。我们再次封杀了外校的进攻,川哥将解围球顶到了阿晖脚下,后者长传给左边路的卢卡。外校的防守球员拦截了球,但被卢卡从身后干干净净地断了下来。身披10号球衣的他将球传给了赶到前场接应的阎希,后者背对着防守人接到了球,既没有转身也没有回传,而是极富想象力地用右脚将球往身后一磕。皮球缓缓地从贴身防守人的两腿之间穿过,边路的卢卡心领神会地从禁区边缘插入,接到了阎希的传球。一个很小的角度,卢卡轻轻往前趟了一步,回防的中卫已然赶到,做出多次精彩扑救的外校门将也屏气凝神。10号的射门似乎不急不慢,球速也不算很快,它从赶来封堵的中后卫身前穿过,又几乎是擦过了门将的手指,以匀速而稳定的姿态贴着盖上雪的草皮,在风中滚入了外校球门,落到边网之中。 整个世界好像停滞了一秒钟,所有人呆在原地目击了这一过程。只有卢卡张开双臂在飞雪中纵情奔跑,将双手的食指指向了落雪的天空,刺穿了昏暗的云层。 那一秒过去后,是我们山呼海啸般的欢呼雀跃。从后卫线到替补席,大家无不吼叫或拥抱,堵在我们胸腔里七个月之久的那口气仿佛一瞬间倾吐了出来,荡气回肠。而卢卡跑向了外校的角旗区,一手抓住迎风招展的角旗,另一手高高举起,手掌还有些瑟缩地藏在内衬的长袖里,等待着队友们从场上或板凳席上跑来祝贺他。很快,我们的10号就被大家搂成了一团,那张被冻得通红的小脸在大家的欢声笑语中尤为可爱。 但卢卡为什么要双手指天呢?是将球献给七十多年前的遇难者吗?还是说……他向我们隐瞒了什么事情? 有那么一刹那,黑暗让我僵在了原地,像冻结在冰天雪地里。 请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呀。卢卡在中国和我们相处得很好,他是我们每个人的朋友,我们都知道他不能没有你。求求你了,一定要活下去,千万别丢下卢卡不管。要是他为了在这里帮助我们,却失去了你,一切都不再会有任何意义。拜托了。神也好,命运也好,还是人那颗跳动不息的心脏,请让卢卡的姐姐醒来吧。这指向天空的手指不是献给她的,他们还有很长很长一段相处的时光呢。我不希望看到我的朋友失去最重要的亲人。 至少卢卡和大家一同走回中圈时是有说有笑的。这些笑容比任何东西都能驱散死亡的虚无蔓延至全身的冰冷与恐惧。 米乐跑过来扑到了我的身上。 “这次咱们一定能守住。” “对。一定能。” 当阿华在前场造成徐牧犯规时我仍然这么想。比赛进入了补时,蒲云再一次站到了任意球前。我缺席的那小学两年,蒲云曾在比赛尾声通过精彩的任意球破门拯救过球队。听说那是一场雨战,而今日的舞台是苍茫大雪,尽管在卢卡进球后它竟神奇地稍稍减小了一点。外校的23号高高举起了橙色的右臂,似乎是在示意队友们,这球他会直接操刀打门。 “不用看就知道有了!”刘炽的那句话我从来不曾忘记。蒲云开始助跑了,速度不快,好似胸有成竹,闲庭信步。 你们可都看好了! 越过人墙的皮球飞到了门前,在即将砸在横梁下沿弹入门框之前,我只手将它击出门外。这可能是我有史以来最舒展的一次扑救,人完全飞到了空中,扑面而来的细小白色颗粒均匀地洒落在脸颊上,仿佛遮上了一层月光。落地之后,我迅猛地爬了起来,赶在任何人扶起我之前。攥紧了左手的拳头,高高地举起,受过伤的它现在比任何时候都强健有力,宛如高擎着一面不会倒下的旗帜。 “今天就是战神呀!”这可能是老叶对我的最高评价吧,还吼得那么大声。 “永远都可以相信柯柯,永远!”米乐也围到了我的身边,仿佛我为球队打入了锁定胜局的第二粒进球。 “我也永远相信你们!”我伸出手搂住了自己最好的两个朋友。 外校的角球开出了,叶芮阳在第一落点从容地将皮球顶出,回防到弧顶的阎希拿到皮球,潇洒地将球往左前方一塞。从人群中冲出的是卢卡,进球以后的他彻底变成了核心10号,自信爆棚之下仍能拖着体能告竭的身体带球狂奔。穿过风雪,盘过阻拦的对手,卢卡竟几乎完成了边路一条龙,单枪匹马杀到了前场左侧。正当他想在禁区外内切射门时,尹日荣不得已地用犯规终结了他疯狂的表演。 补时还剩下最后两分钟,把球传到角旗区去拖延时间就可以了。 站在球前的是米乐和阎希,其他人都退回到了自己的半场。裁判哨响,阎希自觉地向角旗区那里去了,还带走了一名防守球员。但米乐没有传球的意思。我只从后面看到他坚毅的背影,挺着小小的脊梁和被雪打湿的头发,向停留在雪地里的皮球奔去。 这个时候还是保险一点更好。没打进的话,球权就到了对方那边,他们还会有时间组织起一次进攻的。 但米乐做到了! 划破苍穹的皮球以一道完美的弧线落入了外校的网窝,发挥优异的门将停留在原地全无反应,排成人墙的对手回首之后也无奈地散开了。从米乐开始,到米乐结束,这就是我们这个学期所有比赛的进球。在遥远的对面,他再次比出了“w”的手势,像自由的鸟儿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似乎是幻觉,但大雪在这一刻戛然而止。苍茫的天空下,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地之间,白色的球衣奋力厮杀后脏得格外明显,但我们仍像是海鸥或鸽子,张开双臂高傲地飞翔。胜利的预言家已经可以叫喊了:比赛结束了!无论是暴风雨还是大雪,让它们来得更猛烈些吧!我们已然抓住了闪电的箭光,照亮了深渊中的自己,无论道路是多么崎岖坎坷,我们都翻山越岭,将它踏为了平地。 无论今天能不能出线,我想我都不会哭着回家了。我们实现了彼此的诺言。 终场哨响以后,我们像已经晋级一样高声呐喊和庆祝着。即使我们击败的不过是只有一半主力的对手,但这也终结了他们在主场三年不败的傲人战绩。像往常一样,今天的他们给予我们的压力一点都不小,可我们终于克服了,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倒在最后一刻。完成握手仪式后,我们纷纷跑到了替补席那里,看台上的那几位也下来了。这里已经告捷,而决定命运的另一处战场是何种情况还不得而知。知天命,尽人事。我们已尽到了最大努力,剩下的便要交给扑朔迷离的命运了。 “踢得好。” “欸?” 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要往替补席的人群中挤,有个人突然从背后拍了我。声音十分陌生,低哑干涩。回过头,向我微笑的是尹日荣。 “谢谢你呀。”我在慌忙中还是想起了这句话。 “好运。有空,北方来。雪。”话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他还是有些勉强,但笑容十分真诚,“再见。” “再见了。早日康复。” 稍稍停歇了一小会的雪又开始下了。阿荣渐渐消失在了通道里。不知为什么,我猜他是想家了。 卢卡也在想家吧。他姐姐到底怎么样了?我慢慢走到了他的身后,他一惊,打了个哆嗦,回头看到是我,便十分放松地微笑了,那对乖巧稚气的绿眼睛使我把想问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某人在拨打电话。大家屏气凝神地打量他,听着开打扬声器后正在拨号的滴滴声回音般空空地传响,好像命运的天平在看不见的地方反复倾斜。连双手抱在胸前的教练都有些紧张了,她压低了帽檐,我看不清她的眼睛。 “喂?你们的比赛结束了?”接通之后,先开口的是电话那一头的人,以及呼呼不停的风声。 “赢了!2:0!” “你进球了吗?助攻了吗?”岳隐的声音兴奋极了,大家都隐隐听出了那边同样有好消息的可能。 “没有,别管这个了!那边的结果怎么样?大家都等着呢。” “哦,好吧。我只能说,比赛还没有结束呢。”那份兴奋劲有所收敛了。我们的心好像又随之往下沉了沉。 “什么意思?几比几了?”焦急地追问。大家无不面面相觑。重新降落的雪似乎更苍白了。 “结绮在下半场开场就扳平了比分。而且……”那边的声音低沉了不少,正在这时,我们远远听见了吹哨的声音,还有一阵响彻天际的狂欢,它们打断了岳隐的话,和溺水差不多,从电话那头灌进了我们的耳朵里。 所以分校还是没有守住平局吗?一切都结束了。只能说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吧,尽管没有收获最好的结果,但至少我们努力了…… 想用这种话骗谁呢?我还是好难受。难受到米乐拽了我一下,我都不敢用眼睛看他。 路才走到一半就没有了。 “你们听到欢呼了吧,太晚了,没时间了。” 我们还听到了岳隐的叹息。不知道她是不是又像上一场一样要蹲下来哭了。我们起码还在一起,但却没有人在她身边。 “别听岳隐胡说八道了!她在骗你们呢!你们晋级了!” 啊? 一个陌生的声音,好像是幻听,但所有人听见后都对着彼此瞪大了眼睛。我们集体产生幻觉了吗? “彭景白!你拆个鬼台啊!我哪里骗人了!我说没时间的是谁了吗?是结绮好不好!” “小点声,别让我们学校的人听见了。”另一个声音。 “好的好的。”岳隐的声音降下来不少,现在倒有了地下工作者暗中接头传递情报的感觉,“结绮扳平后踢得那叫一个不紧不慢,大概是觉得我们没法在外校的主场取胜吧,想着能把时间耗光就能顺利晋级了。结绮一定也有人来外校‘侦察’,比赛快结束的时候他们疯了一样地发力,那时我就猜到应该是我们进球了。然而时间不够了,他们压上得太靠前,后防线出了大空当,被蒋骁飞抓住机会又进了一个。电话来以前,分校反击又打成了,造了一个点球,涛涛罚进,比赛就彻底没悬念了。分校今天踢得超好,守得很稳,全场可能就射正了三脚,但进了三个球……” “岳隐,骗子,大骗子!”她还没说完,米乐就把手合成喇叭状,冲着手机大喊道。 “结绮的同学们,看台上有卧底!”徐牧也不失时机。 “你们疯了?有病吧!”某人慌得连忙狂点手机上的挂机按钮,急得脑袋都要冒汗了。这时,大家才如梦初醒地握紧拳头又蹦又跳,甚至抓起了替补席顶棚上的积雪互相往衣领里塞着。跳完了,徐牧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黄敏学算账,大家也很乐意为她效劳,几个人不由分说地拖住学学就往绿茵场上一丢,然后用一堆雪球狠狠招呼了他。有生之年,终于看到了徐牧打爆学学脑袋的情景,虽然她用的不是拳头,而是大家为她团好的足球一样大的雪球,打得学学整个脑袋像是堆了一层刨冰。 逃出生天了,包括被打得狼狈不堪的学学,每个人都笑容可掬——除了愤愤不平的某人。米乐一把搂住他,说这是给你创造机会,还不赶紧去结绮中学救人?他还真一溜烟往更衣室跑了。好在很快接到了岳隐的电话,说她们几个已平安离开结绮中学,坐车回家了。 “大哥,你们晋级了呀。” 回更衣室的路上,我发现蒲云和阿华在黑魆魆的通道里等着我。刚才他们一定是在这里偷偷望着我们。 “怎么样?你还想让柯柯哭?门都没有!”米乐从我身后窜了出来,神气活现地朝他哼了一声。 “你的任意球踢得不错呀,虽然比我差了一点点。”他带着一丝孩子式的不服气,声音依然很轻。 “拉倒吧,忘了上赛季你被我突得有多惨?有本事再回我这条边,我好好教你做人!”米乐也回应式地朝他摇摇手指。 “那你也忘了上赛季是谁在你面前顶进了那个头球吗?” “说得你们最后拿到冠军了一样!傲气什么?冠军才是赢家,亚军什么都不是!” 火药味有点升级了。这是我最害怕见到的事,两边都是朋友。 或许,我是说或许,我应该站在米乐这一边的,至少脑子里最先划过的念头是这个。 “有什么好吵的呀。我们都努力打进决赛嘛,还有再交手的机会。”来充当和事佬的果然是阿华。 “别的我不管!你干嘛要说那种话!欺负柯柯脾气好吗?”米乐还是不依不饶。我把手搭在了他的腰上,他一点不给面子地抖掉了。 “就是因为大哥脾气太好了,我才要对他说那种话呀。”蒲云把目光投向了地面,害羞地笑了笑。 “什么意思?”问的是我。 “他是想激励你呀。”阿华从身后揉了揉蒲云的头发,“作为朋友,我们俩当然希望你们晋级,但到了场上肯定不能放水输给你们吧?我们是全力以赴的,所以也想看到你全力以赴的样子呀。” “我们今天是半主力,我自己也只是正常状态而已,可不是最强的状态哦。”蒲云打了个响指,“下次碰面,你就是全力以赴也不会再有机会了。” “算了吧,这句话该还给你。等着拿第二个亚军吧。”米乐抢到了我的身前,和蒲云认认真真地对视了几秒钟,结果大家都忍不住笑了。 “大哥,你的朋友真护着你。下次你要更主动地护着他哦。” 丢下这句话,我们互相道别,走回了更衣室。 激将法吗?蒲云的激将太温和了,我也不怎么吃这一套。不过,米乐倒是被他给激励了,挺有意思。 其实学学也是。进了明亮温暖的更衣室,教练不在,学学第一个找上了我。徐牧换衣服去了。学学央求我在她回来以后帮他说点好话,自己当时只是想唤起徐牧的斗志。原来学学也有这样可怜巴巴地求着别人的一天呀。我爽快地答应了,但在这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卢卡哭了。 一点来由都没有,刚才就是在盯着手机屏幕,看着看着便哭了。最先发现的是乐奔,然后是小七,大家随即围拢上去。拍背的拍背,递纸地递纸,用中文和英语轮番问他发生了什么。卢卡什么都不说,任由自己的眼泪一滴滴打在发光的荧幕上,水滴下晶莹的屏幕闪烁着我们看不懂的文字。 比出局还可怕的事发生了吗?虽然重新回到了暖暖和和的房间,我的身体和影子似乎都坠入了黑色的冰窟。 “don’tpanic.don’tpanic.”我在他身前蹲下了,说着脑子里自然而然冒出的一句话。我知道这没什么用,也知道很多事没法真正分担,但我会努力去做的,即便只能呆在他身边,轻轻摇他的膝盖。 “队长。” “i’mhere.” “姐姐醒了。” 这个倒霉孩子。要不是他说完后又抱着乐奔的胳膊哭了,估计大家也想把他像学学一样拖到操场上执行“雪刑”了。 太好了。或许就是卢卡进球的那一刹那,千里之外的人在意识模糊的边缘感受到了亲人身体中蓬勃不息的生命,凭借着爱与思念,她终于战胜了死亡的灰色。我确实看过一些对起死回生者的采访,他们提到过那种混沌的幻象,死亡的空洞世界,那里有无数条可选择的道路,通往遥远的来世。但他们都没有去选择,只是想回到自己的身体里,想回到亲人和朋友的身边。他们比任何时候都无比确定,自己想要回来,也很幸运地回来了。医生们总会说,这是求生欲望太强而产生的幻象。但是,但是呀,也许正是这么强烈的对生命的依恋,才足以让人重新把自己带回人间。生命,它永远对于死亡有着绝对的优势。 但也需要一点运气。卢卡真是全世界最幸运的小孩。不是嫉妒,可我真的好羡慕他。 “卢卡,很感谢你。”阎希挤到了他身边,“谢谢你的进球和双手指天。我外公一家都是南京人。” “应该的。我的亲人在南京呆过,七十多年前。我都知道,也都记得。” “真神奇呀。”阎希感慨道。 “对不起。过去我一直在误会你。不对,是恶意揣测你。”小七在他身边满脸歉意地低下了头,卢卡抹了抹剩下的几滴眼泪,对他笑了笑。 “没有呀。我们不是朋友吗?从认识的第一天,我就把大家都当成最好的朋友了。” “不仅是朋友!你还是我们的英雄呢!”乐奔使劲捏了捏卢卡的肩膀,“真是的,你进球了我居然没看到,早知道就不躺在更衣室休息了!” “队长才是英雄呢。没有他,我又要害球队丢球了。”卢卡脑袋往后一仰,淘气地用额头顶了顶乐奔的下巴。 “你们都是英雄,每个人都是。”不知不觉,教练已经带着徐牧回来了,正站在我们身后呢,“老师为你们骄傲。咱们踢过那么多比赛,没有哪场像今天一样完美。” 说着,她走到了卢卡面前,揉了揉他还有潮湿的栗色头发。小家伙,头发还没擦干呢,别感冒了。擦干了就赶紧回家吧,亲人都等着呢。 卢卡一丝不苟地点了头。 “好了,别废话了,嘴长在他自己身上,让他自己说!”徐牧见我来求情,毫不客气地让我吃了闭门羹。 “那个……尊敬的、敬爱的、伟大的徐牧同学……”学学歪着嘴,一副又害怕又紧张的表情,手也局促不安地搓着。 “少油嘴滑舌了!我还不了解你!”徐牧一把将他揪到了身前。两人的身高差了整整一个头,不知道卢卡和他姐姐是不是也有这种身高差。不过,徐牧到底是对学学知根知底,将他控制住以后在耳边悄悄说了什么,学学虽是一脸难色,但终归是点头答应了。 大概是要罚他吧。惩罚的内容也很快公布了:徐牧要他给大家吹一段口哨。据说这是学学的绝活,平时从不轻易拿出手的。他郑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穿着那件可爱的米色毛衣,一蹦一跳地走到了大家中间。 “请听电影《音乐之声》的插曲,edelweiss,《雪绒花》。” 卢卡的眼睛闪了闪。 学学再次开始了他的表演,口哨声悠扬抒情,像飘动在房间里的风与窗外静静落下的雪花,将星星和云朵沉重的碎片轻盈曼妙地托起,抛洒在无边无际的土地上,在幽长的山谷中长出朵朵洁白优美的花,以期待屋顶悬挂的冰棱化作叩开封冻溪流的低低响动。在口哨吹到第二遍时,徐牧微笑着唱了起来,卢卡也是,接着是所有的人,尽管大家用的不是同一种语言。曲声徘徊,流连于欧洲小镇的街头巷尾,穿越漫长的大陆,浮动在一间中国的小屋里。无论响彻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歌声永远是歌声,就像孩子永远是孩子。 edelweiss,edelweiss everymorningyougreetme smandwhite cleanandbright youlookhappytomeetme blossomofsnowmayyoubloomandgrow bloomandgrowforever edelweiss,edelweiss blessmyhomndforever[1] 第三遍时,我们把独唱留给了卢卡。第一次听到德语版的《雪绒花》,一个字都听不懂,或许也不必听懂,只要默默望着卢卡和他背后落下的雪就好了。 “一路平安呀。” 在外校门口送卢卡上了出租车,我们向他招着手。隔着摇上的玻璃,他扭转过头,同样用力地挥手告别。穿过漫天飞雪,他将带着从中国找到的记忆与温暖回到亲人身边。 一定会再见的。他答应过我们。 “你想到了什么?”远眺着茫茫飞雪里渐渐远去的黄色出租车,我问身旁的米乐。 “大概是那首诗吧。‘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卢卡回家了。我们今天也回家吧。” “好呀。我爸爸妈妈明天正好在家的。” “那么,再见吧。” “嗯,明天见。” 纷纷暮雪中,似乎分别并没有多么伤感。大概是知道能再次见到吧。大雪把世界涂抹出了新的模样,我们没有失忆,我们终将醒来,穿过交错纵横的道路重聚一堂。未来还有很长很长的路,它会延伸到更大更远的世界,带我们去寻找彼此梦中提到过的羊群、风、银河,以及更大的湖泊或花园。 (第三卷完) [1]《雪绒花》(edelweiss)是美国电影和音乐剧《音乐之声》中的著名歌曲,于1959年面世。理查德·罗杰斯作曲,奥斯卡·汉默斯坦二世作词。雪绒花即高山火绒草,是瑞士和奥地利的国花。 雪绒花,雪绒花 清晨迎接我开放 小而白 洁而亮 向我快乐地摇晃 白雪般的花儿愿你芬芳 永远开花生长 雪绒花,雪绒花 永远祝福我家乡 a组第六轮比赛 江元外校0:2江元一中 结绮中学1:3一中分校 八强对阵 上半区 桃渡中学vs江元外校 溪岭中学vs五十四中 下半区 江元一中vs北川中学 江元三中vs理工附中 江元市市长杯足球联赛(初中组)小组赛积分榜(a组) 江元外校3胜2平1负,进13球,丢9球,净胜4球,积11分 江元一中3胜1平2负,进14球,丢11球,净胜3球,积10分 结绮中学2胜2平2负,进11球,丢13球,净胜-2球,积8分 一中分校1胜1平4负,进7球,丢12球,净胜-5球,积4分 (江元外校与江元一中小组出线) 江元一中队内数据 射手榜 球员进球数 阎希3 米乐3 黄敏学3(1) 穆铮2 叶芮阳2(1) 卢卡1 助攻榜 球员助攻数 阎希4 米乐2 黄敏学1 萧祺1 1 自己的房间 把生命的突泉捧在我手里, 我只觉得它来得新鲜, 是浓烈的酒,清新的泡沫, 注入我的奔波、劳作、冒险。 仿佛前人从未经临的园地 就要展现在我的面前。 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 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 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 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穆旦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陈与义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蒋捷 孔子游于匡,宋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辍。 ——《庄子·秋水》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庄子·大宗师》 似乎已习惯回外公外婆在乡下的家过年了,除此之外也无处可去,爷爷奶奶早就不在了。过年能够找到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是奢侈的。老人在,家总还像个家。爷爷奶奶那边的叔叔们好些年没凑在一块了,都是各过各的。我们的那栋老宅估计此时此刻正孤零零地矗立在田野里,任无休无止的寒风簇拥着鞭炮燃烧后残留的小小颗粒,接连不断地拍打在几年都没重新打开过的木门上。 其实我们今年本该在家过年的。按原先的计划,年底我们就该搬家了。但好像无论是我还是爸爸妈妈都不是很上心,拖拖拉拉,终究没搬成。那间房子比现在的三室一厅大不少,有三个卧室和一个书房,卫生间也有两个。但搬过去了又怎样呢?空落落的,还有个房间不知道该干什么用。当年把它买下来,就是准备让我和他能够一人有一个房间的。“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大哥好像和姐姐讨论过这个话题,当时听不太懂,好像和文学有什么关系,我不晓得,但感觉这句话很是诱人。我早已厌倦了和那个人分享一张床、一盏大灯,也不想听到有人在头顶爬上爬下,尤其是我想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我要一个自己想不干什么就不干什么的地方,可以乱扔袜子,书包随便丢地上,桌肚里一团乱,衣柜乱七八糟塞满衣服。没人能看见,更不会有人“假惺惺”地来帮我收拾。我想告诉每一个人,我长大了,独立了,能自己生活了,有权利把无关的人锁在门外了,不需要有任何人呆在我的身边,像监视我一样,还跟爸妈汇报我的情况。 但我并不是想让这个人消失呀。 我好害怕搬家。大概爸爸妈妈是知道的,所以不断地为我拖延。新房子可不只有“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还有个“谁都不属于的房间”。它像是扎在墙上的巨大相框,其中空无一物,冷漠地提醒我注定无可改变的事。 人少,房子大,静默的黑暗好像会一点点攀爬和蔓延,渐渐吞噬掉藏在角落里的人。每次回外公外婆家我都有这种感受。他们把新房子修得很大,大概是希望我们多回来吧。也是,他们有四个子女,要是都回来了,过年总是热热闹闹的。这间大房有两层,一楼两个房间,其中一个配有空调,二楼还有三个房间和一个带有马桶的卫生间,为的就是每家人都能住得舒舒服服,尽管一年中所有人呆在这里的时间都不超过十天。 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家的时候,两位老人是怎么呆在这么大的屋子里的?我不知道。只是一步一步走上通往二楼的台阶。小姨妈家今年不回来,外公告诉我,楼上空了一个房间,我可以单独住。不用说,我知道是二楼楼梯口的那个房间,它十分狭长,尽头是一扇窗户,总有橘黄色的阳光铺洒进来,像一条薄薄的窗帘被风吹起。窗前是一张老旧的课桌似的桌子,边边角角无奈地剥落了很多油漆,桌面上模糊地铺着一层玻璃。它左边是张小床。据说房子是我们刚刚出生时修的,外公想,我们家有两个孩子,等我们长大了回来时,最好能有个单独的房间。他想到的是十年以后的事,但他没有想到,现在每家都是一个了。可我还享有这种特权,不需要任何理由就能独自占据一个房间。按理说,应该给哥哥的。他上大学了,快读研究生了。但外公还是告诉我,房间就是我的,他想把他认为最好的东西给我,没人能动摇这一点。 我慢慢环视了一周。每个屋子都没有人,所有的床铺都收拾整齐,额外搭出来的折叠床上堆满了农村特有的红色或绿色绣花被子,严严实实,给人安全感的同时弥漫着尘封多日的气息,大概像稻草或者谷堆?姐姐这么形容过,但我们俩都是从小在城里长大的孩子,根本没闻过这些味道。 哥哥不在。姐姐也不在。外婆告诉我,他们去河对岸了。对岸是一片小树林,现在树木的枝叶大概都褪得干干净净了。铺在落叶中的是一排踏踏实实的坟墓,有的是掩体似的土堆,有的则用砖石垒得整整齐齐,成为坚不可摧的堡垒。大概世上只有死亡这一件事是确信无疑、无可变更的。今天是大年三十,要去看望先人,捎上一两句祝福的话,给他们压岁钱。晚辈给长辈送压岁钱,想想有点奇怪。但总有一天我们自己也会收到的吧。在灯光模糊的大房子里,高高的长辈给孩子们压岁钱;等他们迁居到了矮矮的城堡之后,自然轮到不再是孩子的我们给他们,即使我们会慢慢忘记一些过于遥远的名字。 然而平辈的人呢?还有我的爷爷奶奶呢?我似乎好久好久没去看过他们了——也许从来就没去过,我记不清了。是我不想去吗?还是爸妈没带我去?抑或说“太忙了”?不错的借口。我好像是很忙,虽然不知道自己三年来都在忙什么。 但总有人代劳的吧。他们默默帮我做着我本该去做的事。我只要坐下,躺着,乖乖的,让他们看到韦韦还健健康康的,足够了。我存在的意义就是别惹事,好好活着。 没出去找哥哥和姐姐,也没下楼去和大人们寒暄——去了也不知道说什么。我一个人呆在窄窄的房间里,昏暗的日光在窗帘下晃悠。驻足于寒意,在农村,它们习惯于每个冬天的日子里肆意从脚下生长。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梦游似的打量这房间的一丝一毫,从天花板上残存的两挂蛛网到角落里再也不能起飞的小虫。我看了很久很久,并觉得只要愿意就还能看更久,久到开始想象一只畏畏缩缩的蜘蛛从墙角爬到屋顶。 但我起身了,无可无不可地再次在二楼逛了一圈,仿佛清晨于日暮时巡视领地的国王。我不想找什么,也没找到任何东西,直到从哥哥一家人的房间里看到一本放在桌上的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我拿着它走回自己的房间,在床上倚靠着堆得像小山的棉被,随意地翻看。翻到的第一首叫《苦寒行》,作者是曹操。初一的时候我们学过《观沧海》和《龟虽寿》,我还知道《短歌行》,而这首诗还是第一次听说。[1] 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 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 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 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 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 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2] 好像和之前那些壮志豪情的诗并不相似,但读罢都十分苍凉。说得直接一点,我更冷了,冷得想把背后的被褥铺开,缩进去,团成一团。但或许没用,我知道,棉袄和棉被都不能发热,它们不是热源。乡下太冷。 太行山也很冷。它在北方,我知道的。“解题”里说,这首诗写于曹操征讨高幹的途中。羊肠坂,注释写了,指从沁阳经天井关到晋城的道路。坂,斜坡。诘屈,曲折之状。应该是道路像羊肠子一样盘旋回转而得名的吧。现在去的话,我恐怕不只是在太行山上像曹操一样又冻又饿,还会在九转百折的盘山公路上吐得不省人事吧。行车最可怕的便是想吐,车却颠簸着停不下来,汽油味无孔不入地灌入身体,人又不能把头伸出窗外,只能找个什么东西接着。可不是所有袋子都密不透风,吐着吐着可能就发现什么东西滴到了鞋子上,外带一车的腥味。一场噩梦,无法控制自己的肠胃,也无法控制自己恶心别人的举动。曹操晕车吗?应该不会。但他无非也是在半路上走着走着想回去了。天黑了也找不到住处,还得上山伐木,凿冰取水,换谁都会想家的。只是,他停不下来。 最后几句也还有注释,我没再看了,往后翻了几页。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何为淹留寄他方?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3] 写得真好。题目下的注释还说这是中国文学史上现存较早的七言诗,诗人还写过一篇开文学批评风气的重要论文。但我不喜欢这个人,我们过去也没有在课堂上见过他的任何作品,只知道他和父亲以及弟弟并称为“三曹”——好像还有个“七子”,我只知道其中有个让过梨的孔融,小时候我总把他的名字听成“恐龙”。“恐龙让梨”,似乎没什么了不起的,再大的梨对它们而言也是一口一个。 好像自从听老师讲了他们的故事,这个人在我的记忆中就是个坏哥哥。既没有父亲的雄才大略,也没有弟弟的才高八斗。嫉妒弟弟,害怕弟弟,不顾手足之情,一心要置他于死地。冷酷无情、刻薄寡恩,我讨厌他,十足的讨厌。 可他却写出了很好的诗。这首《燕歌行》比我们在小学课本上背得滚瓜烂熟的《七步诗》精彩得多——这么比也不大公平,毕竟《七步诗》只有寥寥几句。从未想过这个人竟也有这么温柔敏感的愁绪。大概是想到了自己吧,我也曾有过很多时间默默地站在镜子前,或是趴在窗台与阳台上,似乎在想着什么,似乎什么都想不了,有时候人就是不能想太久或太多东西,只能安安静静地发呆,不发出一点声音。可有时候,还是会忍不住去想,看到了明月清风会想,看到了飘动的星星也会想,想着想着,就会忍不住流眼泪。 但这个人值得同情吗?他经历的痛苦,他注定承受的孤独,那不过是他所作所为带来的结果。选择孤独的是他自己。 不想看他了,虽然写得很棒,但读到了总让我有些不舒服,也许是有些害怕,好像闪烁不定的影子在房间的角落里忽大忽小,一步不放地跟随着我。我把两只脚缩到了一起,徒劳地抵御上升的寒意,又往后翻了翻书。 刚刚认为弟弟写的诗短是错的。映入眼帘的这首长极了,算上注释有整整五页。还好我们没用这本书做课本,黄老师也不会要我们“朗读并背诵全文”。但既然看到了,我就决定把它读完,而且,要弄明白,每句话每个字都弄明白。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认真,好像是在和谁赌气,或许只是太冷了,我又太无聊了。 《赠白马王彪》。三国我还是挺熟的,但王彪是何许人也却从未听闻。往下看了两行“解题”,才知道是写给白马王曹彪的。诗前有序,原来这首诗背后还有故事。简单地说,是曹植和哥哥曹彰、弟弟曹彪去京城朝见皇上。曹彰我知道,曹植的哥哥,一名勇将。曹操曾督促他读书,他却说自己希望能像卫青、霍去病那样率领十万大军在沙漠中驰骋纵横,建功立业,保家卫国。曹操后来问他的志向,他便说要当将军,曹操又问他该怎么当,他回答说,披坚执锐,临难不顾,身先士卒,赏罚分明。身为父亲的曹操听了以后十分赞赏。不知为什么,我对这些事印象很深,大概是每个男孩子都有过这样的英雄梦吧,曹植好像也写过一首诗,称赞在北方疆场捐躯国难的将士。只是有能力也有机会担起雄心壮志的人并不多。曹彰踏上梦寐以求的战场后确实说到做到,冲锋陷阵,所向披靡,更难能可贵的是不贪功劳,深得军心,得到了父兄与三军将士的肯定。[4] 可是这位在沙场上勇往直前的猛将在这次朝觐中莫名其妙地死了。不应该叫“死”,注释四说,诸侯死叫“薨”,何况今天是大年三十,可能说“老了”更好?但他并不老,三十五岁。注释里讲,据《世说新语》记载,曹彰是被哥哥毒死的。不知道是真是假,要是真的好像也不意外。 兄弟三人共同来到京城,离开时却只剩下两人。更过分的是,管事的人还要求曹植和曹彪在回封地的途中必须分开,丝毫不顾及他们失去亲人的痛苦。于是,悲愤中的曹植在与弟弟曹彪分别之际写下了这首长诗。 “太息将何为?天命与我违。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归。孤魂翔故域,灵柩寄京师。存者忽复过,亡殁身自衰。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年在桑榆间,影响不能追。自顾非金石,咄唶令心悲。”一口气读到这里,好像一直堵在胸腔里的东西突然咽到了嗓子里,长久以来想表达而表达不出的东西竟在千年以前就被另一个人感受并书写出来了,而这个人是一个时代甚至一个民族最为优秀的诗人。他早已化作了历史中不起眼的风沙,而他的诗句竟成为了他无法成为的金石,在悠久的时光中历久弥新,偶然之际呈现在渺小的我眼前。[5] “孤魂翔故域,灵柩寄京师”,原来人死了也是这么孤独,身体要随着棺材被埋葬并遗忘很久很久,曾无比英勇的灵魂却始终飘忽,找不到归宿。也难怪“存者忽复过,亡殁身自衰”了,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去,人都在不可逆转地渐渐消失。“年在桑榆间”,桑榆指晚年,我知道的。可死去的曹彰不过三十五岁,作为弟弟的曹植也才三十出头吧,如今竟一眼望到了人生的尽头。 赶紧往下看看吧,这一段不能读太久。 “心悲动我神,弃置莫复陈。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恩爱苟不亏,在远分日亲。何必同衾帱,然后展慇懃?忧思成疾疢,无乃儿女仁!”看到这里倒还是缓了缓。原来小学学过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和“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都是化用了前人诗句,从现在的我到曹植的漫长时间线上又多了一个王勃。衾,大被。帱,帐子。“同衾帱”就是指同床共眠吧。“何必同衾帱,然后展慇懃”,他们不再是孩子了,自然也不必到这个年龄了还睡在一起来感受相互之间的情分。[6] 不过,还是当小孩子好呀。长大了,总要有自己的房间,自己的床在这之前更是必不可少的。能躺在一起聊到很晚很晚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少吧。为什么人长大了就一定要互相疏远呢?我不清楚,有时我也希望离人远一点,有时却又希望他们就呆在身边,能让我听到他们睡梦中的呼吸。人真奇怪。 也许不该想这么多,“忧思成疾疢,无乃儿女仁”,人还是要豁达开朗一点,曹植毕竟还是能看得开的。 等等。这段还有一句,在一个长长的破折号后面,以一个显眼而巨大的问号结尾。 “仓卒骨肉情,能不怀苦辛?”[7] 原来曹植劝慰了弟弟那么久,到最后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生离死别的现实让看似高昂的语句瞬间跌落,所谓的豁达在残酷的创伤面前只是惨淡的自言自语。也难怪接下来的最后一段会察觉到“天命信可疑”,会明白“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会无奈地追问“离别永无会,执手将何时”又不回答,只能擦掉眼泪收起笔墨,与活着的弟弟就此诀别。 这份黑暗到底是无法轻易粉饰过去了。纵马沙场、手足团圆,终不过是一场虚无而多余的梦,连一个旷野中苍凉分别的寒秋之夜都没有,只有使者警惕的眼睛下冷漠而不耐烦的催促。除了抑制不住的伤悲沉痛,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上都熠熠生辉的曹植也只剩下干涸的眼泪与一声沉闷的叹息。 我丢下了书本,趴在了垒起来的沙袋似的被子上,像躲在战壕里的士兵,想寻找一点安全感。两只脚又冷又麻,动也动不了,脑子却昏昏沉沉,像从一个过于遥远和冰冷的梦中醒来,四周是下不完的雨,干不了的水坑,洗不干净的泥泞污浊。我蹬掉了鞋子,忍着麻木的疼痛,把自己的两条腿完全挪到了床上,不由自主地盘起膝盖,想蜷缩起来,但不知是为了做什么。眼皮耷拉着,困意沉重地从天花板上坠落下来,一点一点地挤压着迟钝的大脑。 “嘿,好久不见。” 一个有些熟悉又有些淡忘的声音。但我并不确定发出这声音的人是谁。似乎并没有人说过什么,只是半睡半醒时的幻觉。但我睁开了眼睛。有人来了。来者拉开了狭长的房间尽头的门,夕阳的光芒透进来,正好打在他红扑扑的脸上。 “回来了?”他像是在问我,不动声色,亦不动嘴唇。我在呆呆地凝望,凝望他一步一步向我走来。还是像过去一样,那张面孔,那副身形,那轻盈的走路姿势以及永远挂在脸上的微笑。 “回来了。我,还有你。是这样吗?” 我看着那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问道。一定是他,这个世界上只会有这么一个人。 [1]这里的三首诗以及解题、注释都出自朱东润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上编第二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书中诗歌都是繁体字,这里转化为了简体。 [2]白话译文(来自章培恒安平秋马樟根.古代文史名著选译丛书三曹诗选译.nj市:凤凰出版社,2011年:24-25页): 北征登上太行山,山高岭峻多艰难! 羊肠坂路真崎岖,一路颠簸车轮断。 风吹树木声萧萧,北风呼啸发悲号。 熊罴当路面对我蹲坐,虎豹夹道发威狂嚎叫。 溪谷荒凉人烟少,大雪纷纷漫天飘。 抬头远望长声叹息,长途跋涉思绪如潮。 我心郁郁多么愁闷,真想东归返回故乡。 水深桥断难前进,大军徘徊半路上。 行军迷路失方向,傍晚还没有住宿的地方。 走啊走啊日久远,人疲马乏又渴又饥。 担着行囊边走边砍柴,凿冰煮粥充饥肠。 想起那篇《东山》诗,深深触动我的哀伤。 (其实感觉柯柯还是嫩点,还读不到《东山》与周公。) [3]白话译文(来自古诗文网): 秋风萧瑟,天气清冷,草木凋落,白露凝霜。 燕群辞归,大雁南飞。思念出外远游的良人啊,我肝肠寸断。 思虑冲冲,怀念故乡。君为何故,久留他方。 贱妾孤零零地空守闺房,忧愁的时候思念君子啊,我不能忘怀。不知不觉中珠泪下落,打湿了我的衣裳。 拿过古琴,拨弄琴弦却发出丝丝哀怨。短歌轻吟,似续还断。 那皎洁的月光照着我的空床,星河沉沉向西流,忧心不寐夜漫长。 牵牛织女远远地互相观望,你们究竟有什么罪过,被天河阻挡? [4]这里提到的曹植的诗是《白马篇》。“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5]此处是全诗的第五节。 白话译文(来自古诗文网): 长叹又能有什么用处?天命已与我的意志相违!何能想到,我那同胞的兄长,此番一去,形体竟永不返归!孤独的魂魄飞翔在昔日的故土,灵柩却寄存在帝都之内。尚存之人,须臾间也将过世而去,亡者已没,我的身体已自行衰微。短暂的一生居住在这世间,忽然好比清晨蒸干的露水。岁月抵达桑榆之年的迟暮,光影和声响都已无法追回。自我审思并非金石之体,顿挫嗟叹间令我满心忧悲。 [6]白话译文(来自古诗文网): 心境的悲伤触动了我的形神,望弃置下忧愁不再复述哀情。大丈夫理应志在四海,纵使相隔万里也犹如比邻。假若兄弟的眷爱并无削减,分离远方,反会加深你我的情谊,又何必一定要同榻共眠,来传达你我的殷勤?过度的忧思会导致疾病,切莫沉溺在儿女之情的缧绁。 [7]只是仓卒间割舍的骨肉之情,怎能不让人心怀愁苦和酸辛?(翻译来自古诗文网) 2 梦 我从没想过这个人可以如此真实地重现在我面前。他的肩膀,他的后背,他的头发,还有身上那股陌生了又重新熟悉的气息,它们触手可及,被我永远都不会松开似的紧紧抱住。死亡只是一个谎言,离去的人会在某个时刻重新回到我们身边,我相信了,相信到想在肩膀上狠狠咬一口的程度。 “你还是这么冰冰凉凉的,和过去一模一样。”我在抽搐中嚅嗫着。从胳膊到嗓子再到眼睛,它们全部失控了。我好害怕,害怕一松手他就会在我面前像阳光或灰尘一样飘散。 “你也还是很热。尽管我知道你要冻僵了。”他没有开口,被死死搂住也没有任何反应,我似乎是从自己的头脑而不是耳朵中听到了回答。 “你不会再走了吧?” “你都回来了。” 他还是不说话。我把脑袋从他的肩上挪开,抵到了他的额头上,那里毫无温度,像冬天的棉被或课桌。 这不是他。我知道的。他不会不理我。以前就算不理我,那也是假装的。装了三分钟就撑不住了,会立即转过头来。 也许回来的不是他,只是我自己,一个我梦里的影子。 “你好残忍。连一个梦都不愿意给我。”我颤抖着,不知是愤怒还是绝望,或许兼而有之,不由自主地用力去抠我抱住的后背。很疼,我感觉到了,手指穿过衣服深深地嵌了进去。 我知道自己永远是在自说自话。于是,在自己的房间,自己的梦里,我还是在提醒自己不能自欺欺人。 但我不想要。我知道我在做梦。我知道人死了不能复活。我知道自己一辈子都见不到他了。可我还是想见到他。人不可能总是那么坚强的。为了一个虚无的梦,我需要积攒很久很久、很多很多的勇气。即使是一个影子,我也不能看着他再度消散。 或许正是我这么想着,他的脑袋稍稍一歪,脸上终于再现了那副温暖的微笑。而他的脸皮依旧冰冷,像结冻的湖面上跳跃的阳光。终于,他也伸手抱住了我。我曾无数次想过,当我再次遇见他,我会说什么、做什么。要道歉,要忏悔,不要废话,不要吞吞吐吐,更不要一见到就哭鼻子。这些年的事许许多多,但比起那个冰冷而幽深的世界,我所呆着的地方再怎么糟糕也都是温暖的。我应该倾听,去听他讲,把自己的嘴好好管上。无论他说了什么,我都要克制与接受。 可他不说话,连声“哥哥”也不肯叫。这个男孩不是他,或者说,不全是他。梦把他还给了我,在短暂的时间之内。他不是真实的,但梦和真实最接近的一点就是任何人都无法完全控制它,只能随波逐流,从不知何处来,到不知何处去。它充满了可能性,和“现在”一样,眼前都是没有发生而可能发生的事。仅凭这一点,我又能暂时相信,他不仅仅是我脑海中浮现的幻象。 我知道,我的时间很短很短,而这次见到后分开的时间会很长很长。但至少现在,他是不会消失的。做点什么,要做点什么。可是,我在睡梦中仍然很困,仍然很冷。岁末年余,一个人的房间中,即便梦里都是寒冷的,冷到我想要抱住他。也许,我想的也只是抱住他。就像在小时候的冬天,他贴近我哄我起床时,我们靠得很近,近到我听见他的呼吸、心跳,听到脚踝和胳膊在被子里细微的挪动,脚趾间轻轻的摩擦,细细簌簌,像窗外的鸟儿用羽毛擦过在夏日里浓密的树叶,光碎落在任何它可以照射的地方,穿过窗帘的沉郁,使我在地板上可以闻到它的味道,就像我闻到了他的味道,很近很近,使我相信也许今生今世都不会分开,使得我怀疑成长、衰老、死亡是不是人生必定经过的路程,我可以就呆在这里度过我的一生,以一个孩子的身份到来与离开。 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吗?至少现在,老家起灰的墙面在夕阳下抖动,随之旋转扭曲,世界像一个周转不停的陀螺,迷离摇晃。我没有恐惧与慌张,唤不起兴奋与期待,只是在看不清的真实与虚幻中,呆在他的身边,在能听见他、闻到他的距离中。时间没有那么重要了,它就像过去我坐在沙发上,往玻璃桌上剥开的一个个花生,最外层粗糙不堪、起伏不平、皱纹似的表皮在摩挲中脱落了,灰尘与外壳抖下细小的颗粒,我接近了暗红色的那层皮,麻屋子,红帐子,里面住着个白胖子,他总会在一旁念这段一开始就被猜到的谜语,使我焦躁与羞怯,更想撕开那层涩味的红色,我在接触到它们时就感受到了嘴里的苦涩,麻屋子,红帐子,里面住着个白胖子,他还在念叨,我还在忍耐,只有当我完全揭开了、扯下了那层红皮,连一点痕迹都不留下时,指尖那不那么白的内核才光滑地在我手中转动,被我凝视、把玩,扔到头上又接住,却再也不起想吃掉它的欲望,我已无法想象它会被我吞到肚子里去了。于是,就这样,我玩着它,他看着,有时我也会把它当成玩伴,但更多时候它是被当成玩具的花生米。这就是时间,我想,在很小的时候,在他在我身边的时候。玩累了,我们就靠着倒在沙发上,以各种不用去考虑的姿态进入各自的梦乡,像缩进没有红帐子的麻屋子。风吹过没有关闭的窗户,桌上的残渣呼啦啦地散落,似乎落到了许多角落,再也不能拾起。感觉到这一切的不是眼睛,不是耳朵,而是在疲乏时一动不动缩在一起的脚趾,它们间微弱的缝隙容纳了所有不能被觉察而正在发生的事,并和风一同悄悄为我们拉起了深绿色的窗帘,亦催动着周身不断的向前。 我知道,我们在往前进,即使是在只有我和他的地方。听见了,风的声音被汽笛取代,是钢铁的轮轴在周转不停,一辆喷散着无边无际雾气的火车,时而笼罩周身,时而又缓缓散开,露出列车漆黑的轮廓,于是始终坚定不移地碾过铁轨驶向前方。我们就在其中,蜷缩在狭窄的座位上,盖着浅浅的被子,依旧疲乏,依旧寒冷,只能靠得很近,更近一些。百叶窗不知被谁推上又推下,于是阳光和阴郁周而复始地转换着,在我们躲藏在被子里的脸上。我很渴,因为过长的干燥、寒冷与疲惫,但我没有将手伸向杂乱的桌面,去寻找一点水。我现在不需要水,我需要的是将自己的脸贴到他的脸上,以便更好地感受百叶窗或上或下时滞留的光影,感受一切都在向前走时会发出的响动,还有能残留在呼吸中的睡着时才有的气息,我们在被它们描绘、涂抹、合唱、凝固、雕刻,融入轨道与枕木之上飘浮的烟雾。 再醒来时,我蜷在那薄到不能再薄的被子里,一个人。我好像只穿着背心和短裤,所以我更冷了。他背对着我,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衣,手揣在口袋里,像个大人一样。戴着那顶橙色的帽子,显得格外突兀,又格外陌生。 要走了吗? 他真的在走动了,在离开我们所在的这个车厢,不急不慢,好像是去一个每天都要去的、平平常常的地方。我知道总有一天会这样的,于是我一度继续缩在被子里一动不动,正如他仍在远去,仍一言不发。但停留在原地似乎使我更冷了,似乎是寒冷催动了我,让我赤着脚,什么都不管不顾地,披着那层被子往前走,往前去追他。这时,我知道我是要追赶他的。陈旧、肮脏的地毯比想象中硬得多,但卷起灰尘的毛毡让踩上去的脚底感到了舒适,使我觉得我能追上他。停留的光和阴影在地面上构成了斑驳的森林,我跨过它们,没有踩到任何尖锐或细小的东西,像踩在云上,踩在梦里。 终于,我在他跨出车门时抓住了他的肩膀,手套,那副手套回到了我的手上,更给我能抓住他的信心。但只是一瞬间,他立即像穿透了我的手掌一般,落到了站台上。机车烟囱里的白雾在滚动与弥漫,大半个站台湮没在它的肃穆中,好像一场萦绕不去的合唱,反复的声音填满了目力所及的空间。他没有回头,没有道别,没有留下任何语言,只是向气雾的深处行走。长衣的末端被什么掀起了,可能是风,更可能是铁轨的响动或枕木的气息。也许是知道车随时可能开动,也许是害怕他下一秒会在我能看见的地方消失,我闭上眼睛,从车门上跳了下来。 跳出的刹那间,我开始怨恨起自己,怨恨犹豫,怨恨迟疑,怨恨自己现在才伸出手,戴着他给我的手套却还是抓不住他,甚至抓不住自己。而下落是太过漫长的过程,我甚至有了更长的时间去咀嚼那些怨恨,并吞咽、消化,以充实自己的血液与身心。但身体却告诉我,我仍在一个未知的时空隧道里,这里只有我,一直只有我,好像被无止境拉长的一次出生或死亡,只有我自己在承受。 或许是时间太久了,悬空之中,我感到胳膊累了,腿也想动一动。于是,我试图睁开了眼睛,却什么都没有看见,除了空洞的白色。在身体本能地行动之后,有什么东西敲在了我的脑门上,大脑与逐渐上下一白的世界一同晃荡,变得迟缓的坠落还是没有停下来,但已不大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停了下来。我的背后传来了一阵人的声音,不是我的,更不是他的。 是那个女孩子的。 “回去吧。人不能做太久的梦,否则会飘到天花板上的。” 回去?可是回去又怎么样? “韦韦,你怎么了?” 有人在拿着纸擦我的脸。是的,睡着,想着,我又哭了。她动作又轻又快,而我的身体沉得很,好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压住了,一口气都喘不过来。有几次生病发烧时都是这样,人成了一块不能行动的肉块,能感知正发生的一切,却连眼睛也无法睁开。整个世界就像此时此刻仍旧像一片白色般寂静,像我一个人孤零零住着的小房间,狭窄逼仄,墙壁包围与挤压,寒冷肆意蔓延。除非自欺欺人,在这里丢掉任何东西都没有找回来的可能了。一切都会化为泡影,连不断推石头上山的周而复始都没有,根本不存在这种稳固。人为什么要活着,又为什么要死呢?活着也没有什么希望,死了也还是空空一无所有,人该往哪里走呢? “韦韦,你别怕,我在这里呢。要不,醒醒吧?”她把手伸到了被子里,轻轻捏我的肩膀。一股急速的失重感,我好像是悬浮在什么地方的人,带着不安的恐惧,正渐渐下降,落回某个确定的地方。 等我抽着鼻子睁开眼睛时,姐姐将我扶了起来,还在我身后垫了块硬硬的枕头,好让我躺得舒服一点。你怎么睡着睡着就哭了?做噩梦了吗?她又抽出一张纸来,想递给我。我没接,而是下意识地在被子里摸了摸腿和肚皮。只有贴身的秋衣秋裤了。 “流氓!你脱我衣服裤子干什么!” 这就是我醒来后的第一反应,好像把睡梦中对自己隐而不发怨恨和戾气带回了现实,伴随着被人发现或窥视的羞耻。我最讨厌别人看着我哭了。哭是最丢面子的,还是在姐姐面前。 “白眼狼。”她将准备递给我的纸丢到我的脸上,连同另一只手上拿着的一整包纸巾。丢完了就扭过头,气呼呼地穿过黑魆魆的房间出门了。 我到底在做什么? 这次没有犹豫。哭着从被子里冲出去追上并抱住她以后,我对自己更失望了。每次都清楚她是为了我好,可还是一次次地故意惹怒她,还把眼泪滴在她肩膀上。 “滚回你的被子里去。”她吸了吸鼻子,“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不穿鞋就到处跑,这不是在你自己家。你永远都不听。要不是弦弦不在了,我一点都不想管你。” 她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不提弦弦了。除了边哭边道歉我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好久没把她气得掉眼泪了,今天还是过年,我刚才说的那句话简直不是人话。我才是流氓无赖,她没错,就是白眼狼,她对我从来都不该有那么多义务。 她到底是和我回了房间,大概是想把我送回被子里吧。 “衣服裤子是哥哥帮你脱的,我只是给你铺了床盖了被子。你不信就穿衣服下去问他,他在陪爷爷打麻将呢。”她把我推回了床上,又一次帮我裹上了被子。外面冷极了,穿成这样只呆了一会就瑟瑟发抖。 “下次谁都别管你,管你了还要被你骂,谁白白遭这个罪啊?就看着你这样傻乎乎地趴在外面好了,冻死拉倒。” 我瑟缩着,用袖子擦眼泪。看到我这副模样,她皱了皱眉头,跪到床的边缘,伸直身子,一把抓到了落到床里面那侧的纸巾,重新给我抽了一张。拿这个擦吧。她说。多大人了,还当队长呢,就这点出息。 等我把眼泪擦干以后,她帮我把毛衣递过来了。我劈里啪啦地套上,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听着静电的声音。太阳彻底沉下去了,房间里只有一点点幸存的光。她在黑暗中注视着我。 “我是做梦了。” 我承认了,并把整个梦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她没说什么,起身来到床头,搂住了我的脖子。我以为她要掐我,大概是我觉得她有这个资格狠狠掐我一顿,掐到半死都不算完事。但她没有,只是用毛茸茸的袖子蹭了蹭我的脸。 “我说话有点刻薄了。不是有意要提弦弦的。韦韦永远都是我弟弟。” “你别道歉。我一点都不好,也不配做你弟弟。”我将手往头上抬了抬,她紧紧抓住了。有点冰凉,我好难受。 “姐。” “我在。” “你打我一顿吧。我好欠揍。” “知道就好。”她笑了,“记下来吧,以后有机会一起算账。” “那你一定要记住呀。” “忘不了。” “但是……” “怎么了呢?” “活着好没意思。但我又好怕死。” “哦。” “一想到人要死,我就不想动了。” 其实不太应该说这种话的,“大过年的”。爸爸要是听到了,虽然不会像以前那样抽我,但肯定也会叫我闭嘴。我先前提死是好玩,可现在早没有那种幼稚了。 我现在好怕。 “韦韦不会死,我们还能活很久很久呢。” 房间里格外安静,安静得像一间垂暮的病房。她仍搂着我,但更用力了。脸颊贴到了我的脸上,使我感到温暖以及潮湿。 “活再久又怎么样?还是要死。” “那么,我陪你,陪你走到最后。韦韦先去,姐姐再一个人来找你们,可以吗?” “不要!姐姐,你有自己的生活!不要再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了!”我又喊出了声,但不是那种暴戾,激烈之余倒有点哀求,“求求你了,你不用再保护我了。” “你这么说姐姐很高兴。韦韦到底还是长大了呀。”她把下巴贴在了我的头上,“虽然有时候还是很讨嫌。” “你肯定更喜欢弦弦吧。” “你们俩我都喜欢。” “所以你更喜欢谁?” “为什么非要问这个?” “你回答我。” “我更喜欢你。” “骗人。” “不骗你。” “那你肯定是觉得弦弦很优秀,我一点用都没有,所以才想来帮我。就像唐僧永远向着猪八戒这个傻徒弟一样。”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她笑出了声,双手从脑后伸过来揪住了我的脸,“来,我帮你把脸捏大一点,这样才像老猪哦。” 我哼了一声,并不怎么像猪叫。 “但我就是更喜欢你,特别是小时候,只是我一直没告诉你。你总是很文静。不会像他那样,见到我就冲过来抱住,怎么喊都不松手。他太好动了。我喜欢安静的男生。”说着,她做研究似的地揪起了我的一撮头发,“你别觉得自己不如弦弦,更别觉得所有的优点都是他的。他始终是他,你也始终是你,你们的性格不一样,没什么不好。大人的确老是夸他,但韦韦很优秀,有的事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弦弦也做不到。” “是啊,比如惹你生气,比如缩在被子里不肯起床,比如一遇到事就哭哭哭,一点主意都没有。” “那又怎么样呢?连自己生命都不珍惜的人一定不会珍惜别人的生命。你比你自己想得勇敢多了,而且一次次地证明给了所有人。就是因为你跟我说了你的梦,说了那些话,我才觉得韦韦是真的长大了呢。”她像洗菜似的揉搓着我的头发,还好今天回来之前认认真真洗过头了,不会很油腻,大概是这样她才会这么兴高采烈地揉吧,“韦韦呀,‘不管在这个不可理解的世界上是多么愁闷,这个世界仍然是美好的’。一年前你告诉我,你要退出文学社,去足球社参加校队,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你不高兴,我不仅跑了,还麻烦你去帮我退社。” “才不是呢!拉你去文学社是怕你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但你有了自己的决定,而且是选择重新回到球场上去,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就是在那天,我相信了刚刚说的那句话,这个世界是美好的。” 她扒拉了一下我的耳朵,像是逗一只乖巧的柴犬。 但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重回球场。不是为了继承弟弟的梦想,也不像是因为老叶的极力邀请,更不可能是因为米乐——他倒更像是为了我去踢球的。是我喜欢足球吗?我只能说“还行”,没那么喜欢。有时人总是很难解释自己的行为,而其他人却会给这种自己都弄不清的事赋予许许多多的意义。然而只要能让姐姐高兴,我就很愿意继续踢下去。尽管已经到了最后的半年。 现在肯定不会把这些想法告诉她的,以后嘛,也许可以再跟她聊聊。 “话说,今天好像是我的韦韦第一次抱我呢,还是从身后抱的,本来我气得要死,但好像你一抱,我就立即安静下来了,真是神奇……” 她正讲着呢,我的手机响了,是个视频电话,米乐打来的。 “姐姐姐姐姐,你帮我接一下!我,我去洗把脸!” 我把手机丢给了姐姐,赶忙掀开被子。要穿鞋呀!在点击接通按钮前她还不忘叮嘱我。放心吧,我这回是穿了的,虽然同样急得要死。我可不能让电话那头的他看到我是一副刚睡醒还红着眼睛的样子。 于是,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没再怎么想生和死的事。 3 准备与畅想 下半学期换老师可不是常见的事,但我们一回学校便得知生物地理老师变了。大家倒没有多惊奇,毕竟再过四个月不到我们就要迎来小中考了。生物地理是考试科目,两张试卷,各50分,考完后折算比例计入中考总分。学校和家长自然是如临大敌,我们这些小孩也不得不对这两门学科产生满满的敬畏。“中考已经开始了”、“现在就是初三了”,这是老班重复最多的话。大人们无一例外地想把小中考的复习作为冲刺中考的起跑线,希望我们从现在就进入初三的节奏。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听说一中抓小中考抓得还算松呢,至少社团活动照常进行。其实,有社团课的初中在江元屈指可数,我也是偶然从小学同学口中得知他们学校不仅没有社团和选修,连体育课一周都只有两节,还经常被主课老师占去。我们习以为常的事物是他人闻所未闻的,之前就知道了这种状况的存在,但它似乎比我想得普遍许多。 不知道分校有没有这些课程呢?不同的学校、家庭和学生最终面临的是同一场考试,但有的人有充足的条件保证他们的从容淡定、波澜不惊;有的人却始终战战兢兢,患得患失,生怕出了半点纰漏。这可能不只是性格和心态的不同,每当想起这件事,蒋骁飞和张涛涛的影子就莫名其妙出现在我面前。踢球对飞飞是改变命运,对我而言可能只是生活中的一段插曲。考试比踢球更容易改变命运,但我们家好像已不需要我去“改变”什么了,只要按部就班地复习迎考就好。 生活似乎也没有因为迎接小中考发生多大变化,除了地生课多到了每天都有以外。早自习和晚自习增加的抽背环节并不陌生,毕竟以前也是这样对待语文和英语的。也可能是我们很容易适应,即便学习强度再强一些,我们也习惯于接受而非抱怨。乖乖听话地坐在课桌前,老师说什么就做什么,将自己训练到眉头都不皱一下的程度。大概这就是“名校”和“好学生”吧,从小便培养出了这种顺从。即便有过几个不太听话的人,一被冲进整齐划一的低头写字和不说闲话的小组讨论,他们便都没有办法“独善其身”,不“纠正”自己就再无出路。 当然也有例外。有次帮老师去办公室拿卷子,从八班门口经过,我听到一大声“黄敏学你不学习就给我出去”。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他终究没有被赶出去,而他的好朋友也没有回来。他是在病房里过的年,在球队的群里发了小视频给大家拜年。手上还插着针管,不认识的暗红色液体顺着吊瓶一点点往下滴。他的气色比先前要好上不少,全程都在笑着和我们说话,不那么流利,有点像卢卡,努力和认真得叫人心疼。我还见到他的妈妈和外婆,他们坐在床边,背后的小桌上摆着简简单单的年夜饭。我和姐姐把一分多钟的小视频来来回回看了七八遍,仿佛在寻找隐藏的秘密。也就只有这一年,我们俩晚上吃饭时把饭碗扒拉得干干净净,结果却被爸爸用筷子的尾巴轻轻敲了脑壳。平时每次都剩一点,说你还不听,今天该剩倒不知道剩了。爸爸笑着推推我,告诉我年夜饭是不能吃完的,“年年有余”。我和姐姐对视一眼,尴尬地吐了吐舌头。 穆铮没有办理休学,偶尔还会来几次学校,去病房看他时也能发现床头堆满了生物地理的课本与讲义。还是准备和我们一起考试吗?我没问。但一定会很困难吧,仅靠我们给他带的笔记是远远不够的。想到办法的又是岳隐,就像之前直播比赛一样,用手机给他直播课程。这也得到了每一位老师的同意,现在每次路过六班,都能见到墙角有个支好的三脚架。虽然课本上的内容变化一直不大,但人类的科技到底是在进步的。要是能走得再快一点就好了,这样就能早点研究出治好他的方法。 不过,攻克了这种病,十有八九又会冒出来新的问题吧。这一点心知肚明,但我只希望有人能快快想出办法来。只要能把穆铮治好,我会一辈子盼着研究出治疗方法的人得诺贝尔奖的。 同样没回来的还有卢卡。不知为何,他回国以后就跟我们断了联系。虽然加过微信,但他似乎只在过年的那天冒了个泡,此后便音信全无。我特意找过一次乐奔,他也说不清楚。没敢多问,他肯定比我们还想知道答案,而且我相信他知道的第一瞬间便会告诉所有他认识的人。于是,我们都陷入了漫长的等待。我等乐奔告诉我消息,乐奔等卢卡的归来。大概千年以来,分开的人们都是怀着这种期待而又惴惴不安的心情默默等漫长的书信或返回的影子。关山难越,从江元到祖国的西边便是路途遥遥了,何况我们间的距离几乎横贯了整个欧亚大陆。难怪古人一分开可能便是今生的永别。如今我们有了飞机高铁,有了覆盖生活每个角落的网络,但失去联系时的苦闷与焦虑似乎并不能因此缓解。 只有在训练的时候我们真正抛开了充斥每一天的那两门学科,即便在绿茵场上跑跳时偶尔会想到欣欣向阳的植物此时此刻正进行的光合作用——但草皮是人工的呀,到底是我们被它们永久的绿意引出了条件反射。时间在不断向前,日夜期盼着同伴归队,我们却不能因此停下脚步。这赛季晋级八强的过程实在是太惊心动魄了,似乎经过最后几轮的殊死拼杀,我们每个人的心脏都强健了不少。但教练告诉我们,她不希望再看到我们考验大家的心脏承受能力了。新学期是新的开始,我们要重新构筑一条防线。防守是淘汰赛的基础,是我们能走得更远的保障。我能感受到教练今年的身影比往年要苍老。她要负责初二四个班的地理课,还要在不影响授课的情况下殚精竭虑地为球队制定战术策略。作为队长,有这种想法其实不好,但或许这是事实——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不只是我们这些初二的球员的,还是一中的整个球队的,甚至是教练最后的机会。我们上学期的招新失败了,也许下学期还会更糟,会踢球而且愿意踢球的同学越来越少,明年说不定连小组出线都是难上加难。而周末的补习占据了绝大部分的时间,我们听到了市长杯的比赛会大大缩短赛程乃至就此搁置的传闻,未来能有比赛可踢都将是奢望。中国到底没有多少足球的土壤。教练的老家可能稍好一些,她是大连人,从小在那座足球城耳濡目染,后来虽没有选择足球作为自己的事业,但辗转来到这座长江沿岸的城市时仍没有抛弃童年的热爱。市长杯的十六支球队里只有一中的教练不是体育老师,并非“科班出身”的她完全是凭借着自己的日积月累拿起了教鞭。是的,初中的校队教练并没有多了不起,也不大可能培养出职业球员,遑论国脚乃至世界级球星。但她有着和许多世界顶级教练一样的魅力,能让我们这些弟子心甘情愿地为她而战。 或许是她让我们放下包袱了。比起去年,我们没有那么多球星,面对每一个对手都没有轻敌的资本,除了踏踏实实地拼搏外再无任何捷径。我们不再能依靠他人,现在每一个人都必须坚强,坚强到可以依赖自己。 检验这份团结和坚强到底是否有效的便是三月初的淘汰赛。时隔一年,我们再次与北川中学碰面了,而对手已是举起奖杯的卫冕冠军。内田高德、安东佑,还是他们俩,这是我们恢复训练后总会提到的两个名字。这回不再是遭遇战了,而是实打实知根知底的正面对垒,双方并无任何秘密可言。我们模拟了一次又一次对高中锋和技术型中场的防守,与此同时,相信北川的同学也会为如何应对拥有平衡脚的阎希而绞尽脑汁。 “你觉得我们能赢北川吗?”社团课结束后,我在更衣室里问米乐。 “队长!你怎么可以问这种问题呢!”学学的耳朵尖,听到了便装作不满地跳到了我身边,也不顾自己拖着半只袜子,“我们当然要赢,还能输吗?” “一定能赢。”米乐眨着眼睛对我打了个响指。 “这么确定吗?”我歪歪脑袋,露出一副向军师询问计策的表情。 “那可不!”学学用膝盖顶了顶我的背。 “当然,因为我要在决赛把蒲云打个满地找牙呀!生吞活剥!看他服不服气!”米乐得意地伸手揪住了我的脸颊。 “才不是呢!我们的对手是五十四中!”坐在一旁的叶芮阳一摇一晃地走了过来,重重地搭在椅背上。 咱们小组出线都磕磕绊绊呢,马上又要踢卫冕冠军,居然直接讨论起决赛对手来了。但想想又怎么样?要是连这点志气都没有,我们干脆退赛好了。 “五十四中也行呀,可惜你弟弟不在我这条边路,不然被我打爆的可就是他了。”米乐得瑟地抖了抖肩膀。之前的他从不会这样的。但是,不知为什么,这副有点小小骄傲的样子真叫我喜欢。 “对了,要是咱们真和五十四中踢,不就是你们兄弟俩的对决吗?这种事挺难得的,还是决赛呢,一辈子都遇不到几回吧?”明明在一旁说道,“你会不会很纠结?” “就是一场正常的比赛啦,没必要上升到什么兄弟对决,别这么中二嘛。”米乐插了句嘴。我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但并没有向他表示什么,只是静静地听着,好像在咀嚼与享用这短短的一句话。 “一点都不会!”叶芮阳听到以后兴奋极了,“我会很高兴呀,要是和阿放踢决赛,我们家不就提前预定了一枚金牌和一枚银牌吗?不过,金牌准是我的!” “得了吧,你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不错了,别到时候被弟弟打哭了,丢死人。”川哥毫不留情地补了一句。 被弟弟打哭确实是挺丢人的,但要是弟弟能因此拿个冠军也不错。只是,如果我们俩真的成了对手,我可不会随随便便把冠军送给你的。对吧?从小我就习惯于跟在你后面了,要真有堂堂正正一决胜负的机会,我也想把你打哭。谁让你打哭我那么多次? 唉。要是你能再回来,就算一辈子拿不到冠军我也心甘情愿吧。但是……我是队长了,足球也不是个人项目。 所以,我想,我终归会拿出老叶的态度吧。 “队长队长,决赛要是踢五十四中,黎彬……”学学在耳边的窃窃私语打断了我的思绪。 “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对手,没什么特别的。”我想我是嘴角上扬了一下,露出了一副与平时迥异的笑容,“我根本不在意他,一点都不在意。” 4 叹息之墙后的手术 2:0力克卫冕冠军,一中占得八强赛晋级先机 初二十班岳隐 今天下午,江元市市长杯四分之一决赛首回合的较量终于拉开了序幕。江元一中猎骑兵队坐镇主场迎来了d组头名、卫冕冠军北川中学北川河竞技队。上一学期,由于各方面原因,一中的小组出线资格一度岌岌可危,而我们今天的对手则在小组赛取得了5胜1平的辉煌战绩。或许赛前大家都会看好卫冕冠军在客场全身而退,但我们用实际行动捍卫主场的荣誉。凭借阎希和赫明明的进球,一中取得了2:0的战果,这也是继上赛季主场4:2击败北川中学后,我们对这一强敌的又一次胜利! 本场比赛我们排出的是四后卫的阵容。因为10号卢卡暂未返校,左后卫由赫明明客串,中后卫是叶芮阳和李百川的组合,右后卫则是米乐。中场方面,王枫老师选择了黄敏学和何宏晖。阎希突前出任单箭头。队长是首发门将柯佩韦。北川方面,进攻线上的组合是上赛季有过出色发挥的日本同学内田高德和韩国同学安东佑,队长则是16号林波。 面对卫冕冠军,我们摆出了较低的姿态,稳固防守,伺机反攻。而北川的战术恰恰是反客为主,他们在开场阶段的逼抢一度让我们的后防线高度紧张。第10分钟,何宏晖的出球失误,被内田高德抢断,安东佑在禁区内接到队友传球后的穿裆射门被队长用脚挡出。第18分钟,又是内田高德横传,林波禁区外的一脚劲射再度被柯佩韦拒之门外。相对而言,我们在上半场机会寥寥,被北川压制在了半场,作为前锋的阎希触球次数屈指可数。好在队长延续了上赛季面对北川中学时的出色发挥,在第28分钟和补时的最后一分钟两次扑出了内田高德的近距离头球攻门,力保大门不失。“好的门将能顶半支球队”,柯佩韦上半场的个人表现堪称满分,他神级反应和极好的心理素质让卫冕冠军只得“望门兴叹”。 下半场双方易边再战。北川中学开球后,黄敏学在对方半场完成抢断,就地展开攻势,分给了插上助攻的赫明明。明明在左边路完成了一次精妙的传中,兜出的皮球将将掠过北川中后卫的头顶,阎希机敏地高速插入禁区,在球门后点包抄,不等球落地直接凌空起跳,用大腿将球撞向了北川中学的大门。这次有些别扭的抢点攻门让北川的门将措手不及,皮球窜入网窝,一中取得了1:0的领先!阎希双手交叉胸前的庆祝姿势再次出现在主场时,下半场比赛才刚刚过去了两分钟,北川的队员仿佛还没有从上半场咄咄逼人的攻势中醒来。 但卫冕冠军毕竟是卫冕冠军,在上赛季决赛mvp内田高德的带领下,他们卷土重来。两回合的淘汰赛中,客场进球十分重要。一中上赛季保持不败,却因为客场进球劣势无缘决赛。在主场取得零封和取胜同样是关键,而阎希的进球给了所有人信心。输攻墨守,经过教练自小组赛至今的调教,我们的后防线稳固了不少。出任后腰的何宏晖对安东佑的限制也相当出色,他像牛皮糖一样粘在韩国同学身边,使他的传接球变得举步维艰。牵一发而动全身,北川中场运转的不畅大大降低了他们的进攻威胁。而队长则用出色的个人表现筑起了“叹息之墙”,难得获得几次良机的北川始终无法突破我们的最后一道防线,只能在一步之遥处抱头叹息。[1] 比赛的第52分钟,一中锁定了胜局!又是黄敏学的前场抢断,他回传给了米乐,后者在离禁区较远的右边路起脚传中。此时禁区里只有一名抢点球员,而他正是凭借自己的身高腿长,赶在对方后卫身前用脚尖完成了铲射。破门的是6号赫明明,他从左边路积极前插,在下半场完成了传射建功。作为客串的左后卫,他在进攻端出其不意的表现让卫冕冠军真正陷入了危机。进球之后,明明的庆祝动作是低头亲吻球衣上的队徽。但很快我们就终止了庆祝,这一粒进球背后付出的代价是沉重的。米乐倒在了草皮上,送出传中球之后,赶来防守的北川队员没收及时收脚,球鞋踏在了米乐的支撑脚上。受伤的米乐无法继续比赛,教练用萧祺换下了他,并让黄敏学补到了右后卫的位置。 最终全场比赛结束,一中2:0拿下北川,在击败对手的同时完成零封,占得了晋级先机。我们将在四月赶赴北川中学的主场,决出晋级四强的名额。如不是米乐最后的受伤,一中可以说是取得了一场完胜。希望米乐尽快康复,也希望缺席的同学能快快回归球队,你们从来都是不可或缺的一员。 岳隐的战报简练多了,但还是特意拿出一部分篇幅夸奖我。可我根本没什么值得赞赏的地方,尤其是心理素质。而且,她对我有误解。这篇简短的战报隐去了藏在我内心深处的东西,塑造出一个球技与心态都极为出色的门将形象。北川面前的“叹息之墙”?那不是我。叹息的是我自己。 赶到米乐身边后,我们七手八脚地帮他脱下左脚的鞋子。他本就一头汗了,脱鞋子的时候更是绷紧了神经,汗水一滴滴地往下掉着,牙关也咬得死死的。随后,我便无可避免地看到了白色球袜尖端那一大片粘稠而又黯淡的红色。 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我觉得自己的大脑都松散了,一时间轻飘飘的,只想蹲下或坐下,完全支撑不了自己的身体。 米乐想把袜子脱掉,看看自己的脚到底伤到了哪里。他的小嘴半张着,有些扭曲地吐着气。不用想都知道,他快要疼死了,这是他能控制自己的唯一办法。源自喉咙深处抽搐式的声音低低地从嗓子里钻出来,听得我狠狠地用手套锤自己的大腿。 “别脱别脱,你是指甲掉了,脱下来会扯到肉的!”明明喊住了他,“去医院,让医生护士帮你处理。” 米乐勉强地点了点头,在我们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犯规的球员向他道了歉,他似答非答地应了一声。替补席上的几个学弟在场边接住了他。没法穿鞋了,他脚跟着地,无比艰难地一步一步踱到了替补席。 “队长,回你的位置呀。” 有人在提醒我。我不清楚。也就是在这一刻,我感觉自己丧失了全部斗志,只想呆在米乐的身边,送他去医院,陪他把袜子脱下来。无论他伤成什么样子,我也要逼着自己在旁边看着。可还是有人在催促我,催促我回到比赛场上,回到需要尽自己责任的位置上。比赛又要恢复正常了,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是的,球员是要职业,要坚强,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要在比赛中心无旁骛。但米乐伤了呀。为什么要我留在场上?知不知道这有多残忍?我不是职业球员,只是个学生,最好的朋友袜子里全是血,我怎么可能还留在场上。 “柯柯,你再坚持一下,就一下。”明明走到身边搭住我的肩,“赵蕤在热身了。” 这一句话让我知道了明明乃至所有人对我的理解。不该是这样的,我是队长,天塌下来了也得扛着,只有我去安慰别人,怎么能让大家来安慰我呢?我不可以临阵脱逃的,绝不可以。 要是受伤的是我就好了。 我几乎是在命令自己,命令自己的大脑集中于赛场,命令自己迟疑的身体去坚决地行动。我没被赵蕤换下,而是稳稳地守到了最后一分钟。话是这么说,但其实要归功于队友们的表现,他们使北川没能制造出太多威胁球门的机会。仅有的一次射正我还稍稍脱手了,好在第二反应比较及时,又将球死死抱住。 终场哨响的那一刻,我如释重负,立即冲到了替补席那里。可米乐已经不在了。大概像疯了一样吧,我衣服都没怎么换,冲到校门口打车去了医院,连和大家告别都没顾得上。一路慌慌张张地跑到清创室时,米乐拿着一张单子呆呆地坐在门外的长椅上,陪他的是乐奔。我急匆匆地感谢了乐奔,说你可以回家休息了。相互道别之后,我坐到了米乐旁边。他的脚跻拉着蓝色的塑料拖鞋,左脚袜子的前端被剪掉了,脚趾乖巧地并拢,露在外面,踇趾那血肉模糊。如明明所说,他那里的指甲被踢掉了,但还有一部分残留在上面,伶仃将断。我无法描述自己是什么感受,心里冰冰凉凉,而且充斥着一股易碎的脆感,仿佛要从里到外裂开了。 “医生说得挺简单,就一个字,‘拔’。”他的脸色有点苍白,身上也冒出来一股干掉的汗味,笑容愈发使我难过。 请25号病人米乐,前往清创室治疗。请25号病人米乐,前往清创室治疗。 门外的电子屏幕上大大地打出了序号和名字。我扶起米乐,像扶住一个调皮的小弟弟,他好好的路不走,非得用一只脚往前跳。已是傍晚了,昏黄的光斜射着,把瓷砖地一格一格地涂满。我比任何时刻都要小心,肩上扛着的是一条世界上最沉重的胳膊。 一次手术。麻醉、清创、拔甲、包扎。护士阿姨叫米乐躺在一张铺着干净蓝色床单的床上,转过头来对我说家属出去吧。我瘪着嘴摇摇头。之前就离开过米乐一次了,这回怎么可能把他一个人单独留在这里做手术。哪怕这是世界上最微不足道的手术,连协议书都不用签,只需要几分钟,但它毕竟还是手术。我想陪在米乐身边。护士阿姨说得一点都不错,我就是家属。哪有家属不守着家人的? “哥哥,好哥哥,你出去嘛。我一会就出来。” 躺在“手术台”上的米乐微微升起脑袋,脸上露出一副狡猾的笑容,和那副哄我的表情一点都不相衬。听你弟弟的话,乖乖在外面等着就好,阿姨很快就能搞定的。护士也这么对我说。我的脸一定红了,她没在意,转身拉上了帘子。扛着落在背上的落晖,我出了清创室。呆滞地坐下,闭上眼睛等待手术的结束。远方的声音杂乱不堪,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脚板拍打坚实的地板,铿锵有力,由远及近的确信。但萦绕在耳边的是沙砾一般的时间,行走疲惫的指针在最后的日光下咳嗽着颤抖,牵拉嗓子,一丝丝将断未断的回声,似乎是蚂蚁在蹑手蹑脚地攀爬孤独的花园。打开的门,拉上的帘子,一堵随时可以越过的墙。我们分居两头,做着彼此认不出的梦。 “你知道乱编故事有多好玩吗?我现在是清楚为什么有人会喜欢写小说了,太有趣了!多亏那个阿姨说你是我的家属,我一下来了灵感。喂,你别这么心神不宁嘛,听我说话!阿姨不让你看是按规矩办事,再说了,拔甲可是很血腥的呢。我自己瞥了一眼就不想看了,好吓人呀,血不停地流流流,头皮发麻,简直不敢相信那是我的脚。还好打了麻药,一点感觉都没有,就是别的脚趾凉凉的。三下五除二就好了,也就是打麻醉针有点疼。等我再看时,阿姨已经帮我包扎好了。说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做手术呢! “她拔甲的时候还不停地跟我说话呢,居然问我几年级了,还以为我是小学生。真是的,我长高了好不好呀!算了,她估计也是担心我害怕,想安慰我吧。我也就跟她胡说八道了,她问外面的是不是我哥,我说是,我们俩在一个学校。她又说你挺关心我的,我就乱扯了,说你天天欺负我,抄我的作业,抢我的被子,还偷偷吃我的点心,玩我的手机,睡觉睡着睡着还踹我!你的名声被我彻底败坏完了!欸,你怎么了,一脸黑线,生气啦?我那是开玩笑的,别这么认真嘛……” “对不起。”道歉的时候,我好像真把自己当成了他口中说的那个作恶多端的坏哥哥。他诧异极了,也许我再沉默几秒钟,就会轮到他好声好气地求饶了吧。 “不要在意这种事啦。再说,你不是又赶过来陪我了嘛。你真是的,怎么一直把我想得那么小家子气?”他趴到了我背上,理直气壮地揪住我的脸,像揪住马儿的缰绳,“好吧,不罚一罚你,你也会良心不安呢。你就背我出医院吧。” 一年前你还觉得我背你丢人呢,现在怎么这么心安理得了?我没太敢问。不知为什么,没在第一时间陪着米乐竟让我如此难受,难受得好像我错过了一次等待许久的机会。可这个机会意味着什么呢? “柯柯,我爸妈今天不在家呢。回宿舍的话不太方便,你跟我回家吧。” “好。” 米乐家的搬家大计比我们家进行得顺利许多,去年冬至前就大差不差了。他们在江元买到了自己的房子,三室一厅,比我家大一些。虽然是二手房,但装修得还算整齐。米乐也有了自己的房间,不用再跟爸爸妈妈住一起了。第一次来他家时,我们俩锁住了门,在他那张宽宽的床上尽情地打了半天滚,跟小动物没什么两样,还照例打了枕头大战,用这场不流血的战争向所有人(尽管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宣誓了米乐对这一亩三分地无可辩驳的主权。这场战斗荡气回肠,我整整开心了两天,大概是暗暗明白米乐会留在江元,决不可能再被带回老家了。我们俩还会有很长很长一段时光可以相处,只要在一座城市,再远的距离也能被一点点抹平——何况他的新家离我家至多半小时,愿意的话,假期里我们可以天天跑到对方家里玩。世界上还有什么是比最好的朋友就在身边更幸福的呢?一想到这一点,我就更不愿意搬家了。拖着吧,拖得越久越好。 但今天是不能这么闹腾了,小心翼翼地洗完澡,仔细检查过了,没把水溅到包扎好的脚趾上。我们俩径直躺到了床上,读着岳隐写的战报。米乐把他最大的睡衣找给了我,穿在身上还是感到了被束缚手脚的窄小,好在他的床和被子都是软绵绵的。我们只开了床头小灯,任静谧的空气在房间里悬浮。风吹过窗帘外的树叶,哗啦哗啦,仿佛雨水正接连不断地落下。有那么一刹那,我怀疑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但好像也没有多么悲伤。时间汇聚成不存在的雨滴,从高高的楼房顶端顺着墙壁蜿蜒落下,不急不慢。 “好疼。”米乐忽地把脚从被子里探了出来,展示般地翘在外面。我爬过去望了望,纱布把那里裹得严严实实,一星星碘酒的暗棕色从边缘处渗了出来,此外便再看不出什么了。换平时,我准挠他。 一定是麻药的时间过了。 “疼的话,你抓我的胳膊吧。这样也许会好一点。”我有些沮丧地躺回了床头。 “没事的,就是跟你说说,转移注意力。很神奇,虽然疼,但是一紧一紧地疼,好像伤口在不断靠拢和愈合呢。”他把脑袋靠在了我肩上,“对啦,我有事想问你。” “你说。” “当初你为什么要选我呀?选我当你的第一个朋友。” 伴随这个问题而来的是一种莫名的恐慌,潮水般从床底淹到了我的脖子。 “为什么问这个?” 我们俩其实也没有那么搭配。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仿佛他马上就要把这句话说出口了,我已经听到了他喉咙里预备发出的声音。 “就觉得很神奇。我们俩才认识一年半吧,却像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也许我们上辈子见过,而且一直都是好朋友?”他伸手戳了戳我的腰,见我不回答,又自顾自地说起来,“算了,不讲这种封建迷信,人只活一辈子,就只有这辈子。” “是呀。” “你知道我为什么踢球吗?” “不清楚。” “猜一猜。” “因为我吗?” “好没意思呀。” “对不起。” “不,我是说,你一下就猜到了,至少也得揣着明白装糊涂一会嘛。”他捏了捏我垂下的下巴,“不过,也不能算全对。毕竟认识你以前我也踢过球的。就像老陈问我们的那个问题——大家都说是哥伦布发现了美洲,但他发现美洲以前,美洲和美洲人难道不存在吗?所以,你能猜出我之前为什么踢球吗?” “你有个喜欢踢球的朋友?” 他摇头了,还有点湿漉漉的头发蹭着我的脖子。 “大错特错哦。我之所以踢球,是因为我一个朋友都没有。” “为什么?你明明这么好,怎么会没有朋友?” “就是没有呀。我老是换学校,而且,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小不点,书呆子,老师的跟屁虫。‘成绩好有什么了不起的?’永远有人在我耳边说这种话呢。我不想听。为了不被欺负,我就只能融入他们。”米乐很平静地说着,时不时揪揪我的脸,“没一个照顾我的哦,我是孤军奋战。毕竟我是个随时可能离开的人,自己都不知道哪天就被风吹走啦。” 但你现在终于在这里扎下根了呀。我会站在你这边的,再没有人会欺负你了。我想。 “起初想学打篮球,但他们嫌我矮,都不肯带我。就算带我也不会给我传球,我像个小傻子一样在球场上晃荡,有时还会挡住突破的队友,于是就更被嫌弃了。踢足球还好,在场上缩着,能划划水。也有那么一两次,感觉就有那么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了,转头就被通知,你要收拾东西走了,一刻都别耽搁。所以,虽然练出来了一点东西,但我好像也没有多开心,后来也慢慢荒废了。要是没有遇见你,我可能再也不会去踢球了吧。其实,认识你之前,除了亲人以外,我心里也没有过什么重要的人。非得说一个的话,也就是自己了。我以前可真是个潇洒的大侠呀,仗剑走天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我不让自己认识一个朋友,这样分别之后也就无牵无挂。挺好的,不是吗?”[2] “那你为什么答应了我呢?” “说实话我也不明白。可能是我那天很难过吧,被你趁虚而入了。”他有些淘气地吐了吐舌头,“有人主动给你伸过来一只手,总会想不假思索地抓住的。不过,也许还有个原因,就是我爸妈那天跟我说,我会在一中读完初中三年。我想,我得有一个朋友了,能和我度过这三年一千多天的朋友。我想着呢,你就出现了,而且我们俩恰好是上下铺,就像有人在冥冥中听到了我藏在心里的愿望一样。对了,你是不是也有过这种愿望呢?等一个人来的愿望?” 我不清楚。我之前等的是不会回来的人,很难说这是希望还是绝望。说来也奇怪,过去的心事我越来越难回忆了。但这也许不是坏事?被我抖落在身后的是黑暗与冷气,它们没什么好追忆的。我知道的只是现在的愿望。 但我又是为了什么重新回来踢球的呢?我还是回答不了。 睡吧,不许踢到我的脚哦。踢一下我就用膝盖顶你屁股十下,懂了吗?他用脑袋撞了下我的肩膀,关掉了灯。我们窸窸窣窣地钻进了被窝。 我没碰到他,但很快被他的膝盖顶了。咱们今天踢得真棒,你的表现尤其好,岳隐该多夸夸你的。他说。晚安啦。 晚安。 要不是他睡前提了一句,我都快忘了今天那场比赛是多么惊心动魄。下一场比赛肯定会更激动人心的,回到主场的北川绝对会拿出最疯狂也最强大的一面。不过,我会和此时此刻贴着自己快要陷入梦乡的小伙伴再度筑起那面使他们叹息的墙壁。我们俩一向说到做到。 [1]叹息之墙:希腊神话的典故。相传极乐净土和冥界之间有一块墙壁,冥界的灵魂眼看着极乐净土就要在前面,却被墙壁阻隔,望着为之叹息。 [2]出自徐志摩《再别康桥》。 江元市市长杯淘汰赛第一轮 上半区 桃渡中学0:2江元外校 溪岭中学1:2五十四中 下半区 江元一中2:0北川中学 江元三中1:1理工附中 江元一中队内数据 射手榜 球员进球数 阎希4 米乐3 黄敏学3(1) 穆铮2 叶芮阳2(1) 卢卡1 赫明明1 助攻榜 球员助攻数 阎希4 米乐3 黄敏学1 萧祺1 赫明明1 5 冠军之心 这大概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以大欺小吧。其实昨天就知道卢卡回来了,所以我便跟米乐还有老叶偷偷商量,要给这个小家伙翻译翻译什么叫作惊喜。趁乐奔不在,我们仨在更衣室里将卢卡堵到了墙角。那一副仗势欺人的样子,还真有了些“校园霸凌”的味道。又一次,卢卡怯生生地把缩在袖子里的手抬到脸前,紧张地从翘鼻子里喘着气,像一只温顺待宰的小羊羔。 原来欺负人这么有趣呀。我相信了心有灵犀,我们仨居然不约而同地憋不住笑出了声。演不下去了,随即便揉着卢卡的头发说是开玩笑的。“队长!坏蛋!”他哼着,从角落里跳起来,轻轻地把我往后顶了几步,也笑着揉起鼻子来。 当坏孩子真不错,可惜爸爸从小见到我干一点坏事都会收拾我,我才被迫当了一个好孩子。 “mybad.”他眨着绿色的眼睛,眉头却皱了皱,有些无奈地反坐在椅子上,仿佛骑着一匹黑色的矮脚小马,“但你们要相信我,好不容易回来,差点就不回来了。” 其实我们基本能猜到原因。中国太远了。经历了这次事故,无论是亲人,还是重新回到家中的卢卡,他们都从一场漫长的梦中惊醒。我太任性了,爸爸妈妈也纵容我。卢卡说。我是他们的小王子,要什么有什么。意大利、德国、瑞士,只要想去就能去。爸爸小时候没能过上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就把想拥有却没能拥有的东西全都给了我。妈妈呢,只要是儿子下定决心,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支持。我走了那么远,听了那么多故事,追寻着老人们四处漂泊的脚步,却偏偏忘记了漂泊在外本身对亲人的伤害,尽管他们从未对我提起。我从没见过爸爸妈妈当着我的面哭过,在孩子面前,父母必须且永远要坚强。但这次不一样了。从泪水中,我意识到他们很害怕——不但害怕失去姐姐,也害怕失去我。我也想起来了,一家人很久都没有守着那个有些年代且不再会点燃的小火炉看报聊天了;也很久没有听爸爸妈妈对我说晚安,亲吻我的额头,然后缩进被子里,等待他们在木地板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了。我突然觉得,我要留下来,哪也不去,就留在爸爸妈妈和姐姐身边。以后我还会长大,还会离开,这是命中注定。既然以后分别的日子那么久,为什么现在还要继续漂泊在外呢?拥有亲人的时间是有限的,这次事故提醒我了。 所以,我想,我要留在维也纳,起码把中学读完吧。我不小啦,过几年就上大学了。我们家人在外面流浪的时间很长很长,我该在家里安安静静地呆一会了。 “可你为什么又回中国了呢?” “我在这里的故事还没有结束。我不是骗子,答应过别人的事就一定做到。” 卢卡永远是这么一副认认真真的神态,带着那份稚气和天真。不过,透过那对绿色的眼睛,我能感受到的是深沉而具备力量的情感。 但没有什么是永久和恒定不变的,我们都会长大变老,情感和心态也可能改变——虽然这些事还好远好远。当下离我们最近的无疑是退出球队的倒计时。它从加入的第一天就开始了,只是遥远得让我们没有感觉,直到涛涛告诉我他将离开的那天。如今轮到我们了,不只是初二学生,还有卢卡。故事还没有结束,但总有结束的那一天,拖延是无效的。人聚了就会散,像生了就会死。卢卡,他为了返回家里而离开我们,又为了离开我们而返回中国。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像不停地打着圈圈,其中的逻辑与理由剪不断理还乱。大概他回来不只是因为诺言,而是与我们相处的一些时刻让他对这里同样有了家的感觉吧。 卢卡,我很理解你,我自己也经常到处走啊走,总想安安稳稳地停下来呢。米乐说。不过,我也挺羡慕你的。想停就能停,想走就能走,真的无牵无挂。我呢,要么走,要么停,停下来就走不动了,也许一辈子就只能停一次吧,永远得走在路上。 卢卡抓住了米乐的手掌,让他把自己的身体从凳子上拉起来。要去训练了。 人到底是为了返回而出发,还是为了出发而返回呢?想不明白。我只知道,我们必须战胜北川。这样能多聚一会——哪怕只有一会也好。此外,也有机会更优雅地离开,虽然它无可避免。 大概是在那个时候,我偶然而模糊地想过一种可能的状况:如果我们最后拿到了冠军,却成为了一切的终点,我们在捧杯以后不复存在,再没有登上赛场的机会,那这个冠军的意义是什么呢?使我们眷恋的是绿茵场上代代相传、永不褪色的青春、激情、活力与生命,还是那一两枚闪耀的奖牌?要是拿到了冠军却失去了其他的所有,空空的奖杯该安放到哪里? 然而,我无法预料,这个毫无来由一闪而过的设想会在几年后变成黑色的事实。 一周后,我再次来到了北川中学的体育场。像去年一样,我们在穿过梧桐树林时看到了最先赶到球场热身的内田高德和安东佑。一定是习惯了,他俩会最先到场。“比你优秀的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比你优秀的人比你更努力”,这么望着,也许又该自动思考我国足球和日韩的差距了。但我没有想到这些,因为安东佑的手臂上缠绕着黑纱,这也是我第三次在球场上见到它了。我们面面相觑,终于没有上去询问。也许是礼貌,也许是不知如何开口。 岳隐告诉了我们真相。她关注着北川中学的校队公众号,不久前有一篇推送,是哀悼一位去世球员的,他在安东佑的家乡球队效力。他是怎么去世的?自然有追问。应该是自杀吧,新闻和推送里都这么说。自杀?为什么?可能是网络暴力。啊?他前段时间出过一次大的失误,自此以后就遭到了许多谩骂。但是,说不清,可能还有别的原因。最后大家在停车场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之前也看到过一些球员去世的消息。有一次是在姐姐转给我的推送里发现的,但那篇是说哥哥所在的大学院队拿了校内冠军。在洋溢着兴奋之情的文章最后,我看到了一排小字,说他们今年的队服选择了意大利球队紫百合的战袍,想把今天的胜利同时送给因心脏骤停去世的紫百合队长。还有一次是看新闻,提到一场直升机空难,飞行员和球员都失去了生命。但是,但是呀,不知为何,这位球员的自杀好像更令我悲伤。也许是因为意外不可抗拒,而有人却把可以控制在手上的那一点生命抛在了风里。我几乎是沉在了椅子里,有点不想起来。为什么要这样结束自己的生命呢?在我看来,任何运动,那些体育场上的跳跃与奔跑有着恒长的年轻与阳光,无论是置身于场上还是旁观于场外,运动的青春活力始终无法与死亡联系在一起。死亡在体育运动中是被忘却的。也许是离开了体育场,它就不可阻挡地爬满了人的全身吧。我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这位去世的球员生前到底经历了什么。铺天盖地的谩骂与攻击,几近疯狂的语言,它们确实有杀死人的可能。我只能知道他受到了攻击,却无从感受他被攻击时的心情。如今生命已经消亡,有人为他戴上黑纱,有人远远地看见了,知道了这个人,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不能自杀,绝对不能。悲伤到最后,我又只能无力地不住想这个想过无数遍的念头。温柔一点吧,无论是对他人还是自己。生命消失了就再也无法回来了。 又是一场悲伤的比赛,即便我们是作为旁观者和对手。我不想说,在这个时刻,最好的方式就是努力去击败对方,这是对所有人最大的尊敬。我会努力战斗的,不是因为这些老生常谈,而是只能这么做。 “‘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我希望你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把上一场的2:0完全忘掉。要是你们以为丢一个球也没关系,那我就敢说我们起码会输一个0:3,甚至更多!”教练的赛前动员还是使我的注意力彻底回到了比赛本身,“想着保平也是一样的,比赛有整整六十分钟,一分钟的懈怠就可能决定胜负。所以,千万不要有对方进不了我们两个球的念头!我们的对手是卫冕冠军,‘永远不要低估一颗冠军的心’,我们面对的会是整个赛季里最强大的北川中学!” 也一定是最渴望胜利的北川中学。去年我们对阵溪中时似乎也是这样的场景,各种各样的原因叠加,所有人都认为自己有理由并一定要取得胜利。 我们最终决定的首发并不保守。赫明明、叶芮阳和李百川组成三后卫,左边是回归的卢卡,右边是客串的学学,中路则是阿晖,前锋和门将自然是阎希与我。中场的绞杀会是这场比赛的关键。三天前,我和米乐去医院换了最后一次药。指甲已差不多恢复一新,茁壮地爬上来包住了小小的脚趾。但我还不是非常放心,周五训练前还因为叫他在场边歇着而闹了点不愉快,被他踩了鞋尖——比以前还要轻很多,这次的小伤让他在动用武力时更谨慎了。现在想来,要是我当时以退为进地劝他,说不定他倒会乖乖听话呢。还好教练站在我这边,米乐急得在她面前把袜子扒了下来,展示了一番自己的康复情况,但她还是把他放在了替补席上。伤病不只是身体的恢复,之前就提到过,受伤的场景历历在目,心理也要慢慢回复到那种敢打敢拼的状态。 但这么想对吗?之前对阵北川时我就有点担心米乐,那是他的首秀,第一次上场就送出了奠定胜局的助攻。时间过了一年半,为什么我还是不相信他? 也许是北川太强了?而今天又是比先前更残酷的淘汰赛? 也许我根本不是怀疑他的心理状态。我担心他,这与胜负和能力无关,只是担心这个人的身体。最简单也最直接的担心。 “去年北川在主场1:2输给了五十四中。赶赴客场时,除了他们自己以外,估计没人相信北川能逆转晋级。可他们就是做到了,上半场2:0领先,下半场五十四中追回一球也没有慌乱,在最后时刻利用反击彻底杀死了比赛。”岳隐在教练做完安排后冷静地补充道,“北川是有经验和底蕴的强队,不会随随便便举手投降。一定要想着战胜他们,我们才有机会晋级。” 一点都不错。上赛季,我们开局几分钟就在主场取得了2:0的领先,结果下半场开场不久便被他们追平,金旻怒吼的场面记忆犹新。如果不是米乐和队长灵光一现的精彩配合,鹿死谁手还犹未可知。在江元,北川是当之无愧的“豪门”,似乎从未缺席过一切赛事的淘汰赛,许许多多的冠军奖杯让他们养成了胜利的习惯与顽强的意志,使他们的每个队员都确信自己的球队天生便是奖牌的得主,所谓的“底蕴”和“气质”大抵如此,不是一帆风顺时的骄傲,而是艰难困苦时的坚韧。 黑纱飘扬,伴随着北川看台上的tifo,它的广大前所未有,几乎赶得上专业球迷的制作。“大丈夫愿临阵斗死”,这句话遒劲有力地写在了“破白”二字之下,而图上画的是一位将头盔愤然扔在地上、指挥全军战斗的金甲将军,其身后是林立的长枪铁戟与强弓硬弩,正朝着在桥上四散奔跑的白马万箭齐发,打得对手丢盔弃甲,一地净是戳满弓矢的盾牌与旗帜。北川的tifo好似一副描绘战场的史诗画作,在吹拂的春风中悄然地点起了我们的斗志。[1] 马上就要见到他们最强悍的一面了。我们今天的口号只有一个:一中必胜。要击败意志如此强大的对手,便只能将意志提高到比他们还要顽强的高度——不只是自己一个人的,更是集体里每个人的意志。 至少,我们在赛前的喊话中做到了。 “汝剑利,吾剑未尝不利!”[2] 比赛开始! 在之前对阵北川和溪中的比赛中,我们时而会有被扼住喉咙的阻塞感,这来源于对手在逼抢与进攻中带给我们的压力。而今天的北川比预想中还要可怕,整齐划一的执行力在比赛开始便达到了巅峰。他们像一行密不透风的士兵,手持巨大的圆盾迈着沉稳而坚实的步伐毫不留情地推进,又像是一双将人死死按在水下不得呼吸的巨手。从哨响的那一刻起,北川疯狂的围抢就在脚下展开。本就擅长前场抢断的内田更是身先士卒,甩着庞大的身躯就冲向了我们的持球人,而体能不是那么充沛的安东佑也没了任何保留,带领着队友们冲向了白刃战的最前线。尽管我们赛前做了部署,但还是被一上来就奋不顾身的对手打懵了。身体还有些发软,没做好战事一开便是你死我亡的准备。三中场三后卫的两条线阵型被彻底挤扁,六个人几乎在同一条线上,并被北川的进攻不断牵动,疲于奔命。仅仅是比赛的前十分钟,北川就完成了七次射门,虽然有几脚或高或偏,显得有些急躁,但这样地毯式的轰炸还是叫我们的大门风声鹤唳。 在扛过了开场的疯狂进攻后,我们似乎稍稍缓了过来,想要组织反击,有过两三分钟的时间将球打到了北川的半场,然而却连禁区线都无法触及。这种连进攻都不算的球权掌控竟也是稍纵即逝的,北川只是像狮子打了个哈欠,随机又抖索精神、伸展爪牙向我们扑了过来。佩戴队长袖标的林波完全继承了上一任队长金旻的作风,怒吼般不断指挥队友压上与拦截,一声声喊叫伴随大力踢球的闷响在球场上回荡不息。“利用好角球!”“逼!逼!逼!”不只是队长,北川的每个队友都在不断提醒队友,真像是号令整齐、训练有素的战士,由身体到语言都要全方面地碾压对手。高强度的逼抢下,我们的身体被更为强悍的对手撞飞,精神也紧张到了极限。正如教练和岳隐赛前说的,要有能赢得比赛而不是守住现有比分的决心才能晋级。我们需要进攻,通过进攻给对方施压,让他们不能这么肆无忌惮地把后卫线压过中场。但事实是骨感的,我们连中场线没法越过,三传两递就会弄丢球权。去年面对溪中,队长好歹还能通过自己的拿球缓解对方的进攻节奏,而现在我们连球都摸不着。 做出上半场的第五次扑救后,我如履薄冰。似乎北川距离攻破我们的球门越来越近了,他们的锋矢刺穿了铠甲,正一点点往里深入,随时可能猛地发力穿透我们的身体。窒息的氛围被他们轮番的远射不断抬高,连春日的太阳都散射出淹没人的海水咸湿的气息,从身体的每个小孔中强力灌入,身体逐渐肿胀乏力,我们被推向了幽暗的海底。 终于丢球了。我竟然是这么想的,甚至有些如释重负。看到队友们的巨大压力后,阎希选择了回防,与队友们一同构筑防线。然而我们被压扁的阵型手忙脚乱,位置很不明确,任凭我在后面呐喊指挥也难以到位。人在慌乱中是最容易出差错的,上半场是的最后时刻,安东佑在边路兜出了一脚精彩的弧线球传中,蹭过叶芮阳的头顶,跑到球路上的内田高德略略弯腰,想要来一次低空轰炸。我忙往前冲了两步,想将球解围,球是打出去了,人却和补位的川哥撞在了一起。挣扎着起身之时,在禁区外得球的学学正要解围,却忙中出错地打到了阎希背上,球又落回到禁区线边缘。林波不偏不倚地杀出,停下皮球便是一脚抽射。仓促回到门前的我做出了侧扑,却无力阻止这粒贴着门柱冲入球网的高速射门。北川到底是敲开了我们的城门,0:1,总比分上扳回一城。球场和看台上都爆发出了狼嚎或暴雷般的欢呼,打进一球的对手看到了更多的希望,用这种方式不依不饶地预告着,接下来的攻势比起刚刚将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个更可怕和疯狂的北川还在时间之后等待着我们。 从未有过这种即将被杀死的感觉,和今天相比,之前的那些紧迫感似乎根本不值一提。我们所能遇到的最大危机终于降临了,拜北川中学的魔鬼主场与冠军之心所赐。 [1]北川中学的tifo出自汉末界桥之战的典故,“破白”是因为一中的队服是白色,队徽里有白马和骑兵的元素。对战的双方是袁绍和公孙瓒。公孙瓒的军队中有以骑白马闻名的骑兵部队“白马义从”,一时威震塞外。在界桥之战中,袁绍令大将麹义率八百精兵为先锋,并以强弩千张掩护,他亲自统领步兵数万在后。公孙瓒见袁绍兵少,下令骑兵发起冲锋。麹义指挥步兵用盾牌和弓弩镇定反击,一举大破“白马义从”。 就在袁绍即将取胜时,公孙瓒部逃散的两千多骑兵突然重重围住了袁绍的指挥部,箭如雨下。别驾田丰拉着袁绍,要他退进一堵矮墙里,袁绍猛地将头盔掼在地上,说:“大丈夫宁可冲上前战死,躲在墙后,难道就能活命吗!”他指挥应战,杀伤不少骑兵,敌人没有认出袁绍,也逐渐后退。在《三国演义》中,带兵杀入袁绍阵中的是赵云,袁绍同样将头盔扔下,激励士兵“大丈夫愿临阵斗死”,将赵云逼退。 [2]同样是袁绍的典故。柯柯之前提过自己很熟悉三国的故事,因此想到了这句话来回应北川的tifo。这句话出自《三国演义》第三回,董卓收服吕布后要废掉少帝,改立陈留王。中军校尉袁绍挺身出曰:“今上即位未几,并无失德;汝欲废嫡立庶,非反而何?”卓怒曰:“天下事在我!我今为之,谁敢不从!汝视我之剑不利否?”袁绍亦拔剑曰:“汝剑利,吾剑未尝不利!”两个在筵上对敌。 6 跨过春风 “大家快坐下来,好好休息,听我说……” 回到更衣室后,人连骨头都要散了。几乎是拼了老命,我们没让北川把比分扩大为2:0,而学学在一次头碰头的对抗后和对方球员一起倒在了地上。北川的同学问题不大,晕晕乎乎地被扶到场边,学学却被担架抬走了。躺在上面的他甚至没法回答我们,触目惊心,尽管一个月后发生的事比这恐怖得多。助教老师跟了过去,回到更衣室后,教练接到了他的电话。没什么危险,但学学回不来了。不可思议,在球队里,他仿佛永远是革命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只要球队需要,任何位置他都能踢。更重要的是,他像一面旗帜,从来都不会倒下,哪怕头破血流、遍体鳞伤,连疼都不叫一声。 然而我们今天连学学都失去了。我知道,只有到了真的爬不起来的时候,学学才会无奈地倒下。 “虽然现在还落后,虽然丢了球,但北川还是没能压垮你们。我们没崩盘。”教练的声音比赛前温和了不少,“作为长辈,我经历过的比赛比你们多多了。负责任地说,这样的攻势和逼抢是不可能延续整场的。对手的进攻是绝望的,一次性的,他们把手上最好的牌全打出来了,想一口气压死我们。 “是人都会累的,我知道你们现在很累,但北川比你们还累。他们的体力维持不了多久,最多十五分钟。我们要扛下来。他们在用身体和我们的心理抗衡,在等着我们的心理先崩溃。但只要我们自己不崩,崩的就是他们的体能! “我知道我们上半场一脚射门都没有。这没什么,没射门不丢人,被逆转淘汰了才丢人。但只要有机会,就坚决进攻!对方的后防线压得很靠前,身后的空间很大,只要有一次机会,进一个球,比赛就彻底没有悬念了!你们能做到的,客场打外校也很难,咱们扛过来了,今天也能扛过来!” “一定可以的!就是比谁更拼!”坐在一旁的小七忽然起立了,一如既往地激动,但这回话说得清楚多了,“还有我!还有学长学姐和初一的每一个人!只要上场,我们就会比对面拼十倍、一百倍!” “也还有学学穆铮。”徐牧补充道,“虽然他们不在这里。” 平静的激励与高昂的鼓舞之后,紧绷而僵硬的肌肉似乎松弛了不少,其实更多是因为我们坐下来休息了吧。教练重新排兵布阵,毫无疑问,米乐将会登场,但我们的阵型仍旧不变。注意安全呀。临上场前,我稍稍弯曲膝盖,在通道里把额头贴在了米乐脸颊上。起开,跟个小媳妇似的,我是谁呀!保护好你自己吧,还有我们的大门!他故作傲气地推开了我,还不忘在身后用膝盖顶了两下。我打了个抖,心里却踏实了不少。 而我现在要站到球门线上了。下半场开场后的北川一如先前,以连绵不绝的攻势疯狂地冲击着我们的球门。安东佑一路盘带,过掉了回防的阎希与补防的米乐,一条路杀入禁区,想要射门时被从后赶到的阿晖放倒。这次点球无可争辩,我们都没去找裁判申辩。而听到裁判哨响的一刹那,北川的队员们又一次爆发出了海啸般的欢呼,面红耳赤与声嘶力竭,从肺腑中裂变而出的声音仿佛已将总比分扳平。 柯柯,就看你的了。米乐拉住了我。两年前就扑出来过,今年也没问题的。老叶也这么说。扑不出来也没事的,我们能进球,也能守住。明明的话倒好像更对得上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北川获得点球后庆祝的气势使先前被压得喘不过气的我有一种舒缓的感觉。担心了很久的事情即将降临,这反倒让我平静,平静到对他们获得点球的喜悦有些置若罔闻。也许是我知道还有凭借一己之力力挽狂澜的机会。总比分还是2:1,几十秒后的点球将可能决定本场比赛的走势,宛如一场战役中一个堡垒或是制高点的争夺。我们仍握有优势,要逼得北川不惜一切代价地进球,获得点球后的大声庆祝传递出了被压抑的情绪,在球进网之前,压力全在他们那一边呢。过于好的机会会带来不得不成功的重荷。 双方派上了全部筹码,融入一对一的决斗。在这一刻,胜利将取决于两个个人的意志与能力。换到过去,我会局促不安,怀疑自己是否有这样的权利。但如今站到球门前,即便今天佩戴的手套上没有诗句,我也坚信自己能扛起伙伴们的全部希望。 要从容呀。下意识地戳了戳手臂上的队长袖标,我看到内田高德抱着球走到了点球点前,便望向他的眼睛,脸上露出一道微笑。他低着脑袋,没有看我。 我的双臂张开了,而他在助跑,有些迟缓与笨重,大概是体能下降后轻微的不协调。时隔一年半,再次在北川中学的主场面对点球,我像老练而精准的猎人,在内田起跑的一刹那便看破了猎物的全部动作。“我一眼把你望到底”,以至于关节将如何扭动,皮球将从什么地方飞出都判断得一清二楚。没有任何悬念,我扑出了他打向右边的点球,并迅速起身把球抱在了怀里,半点机会都没有留给他。[1] 队友们正要一拥而上庆祝,而北川的同学都懊恼地抱起脑袋,表情告诉了所有人,他们最担心的事在无数次暗中祈祷后偏偏发生了。 裁判的哨声响了。 仿佛是历史的颠倒,他示意点球要重罚。 我提前移动了?脚没踩在球门线上?不清楚,没有太留意这个问题。北川的球员像是重获生机的小草,纷纷精神抖擞地挺立了起来。我们的队员当然不能服气,要找裁判讨要说法,首当其冲的自然是米乐和老叶。我轻轻推开了他们,没必要为这种事争论,尤其是要冒着吃黄牌的风险。 “放心吧,我还能扑出来。踢一百次我就扑一百次。” 几乎是跳着从禁区线上往门前走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被所有老师表扬了一通。瞧见内田高德正把球放回点球点,或许是灵机一动,我走到了他身边,说了句我知道的为数不多懂的日语——“だいじょうぶ”,写成汉字好像是“大丈夫”,意思应该是“没关系”,看动漫时学会的。说完又对他笑了笑,而他的眼神游离着,只是匆匆将我一瞥。 我不再是那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小男孩了。正如我的伙伴们所说,我是永远可以信任的队长,是让对手无功而返、叹息不已的长墙,是只要在场上就会拼搏到底的战士。十二码的一对一博弈中,我是点球的克星,前锋无法逾越的噩梦。 内田重新助跑,他换成了小碎步,磨磨蹭蹭,细碎地逼近安静地呆在点球点上的皮球。心理战,耐心的考验,或许他想使门将按捺不住先做出扑救,以此骗过我打入相反的方向。我仍面带笑容,不为所动,甚至没有张开手臂,而是两手叉在腰上,仿佛他突然将球打进网窝都会保持着不动如山。 没有做出什么扑救动作,因为猜到他要打中路。结果没能碰到球,它飞上了天空。扑出阿华点球时我还会大喊大叫地庆祝,然而此时我也只是淡淡一笑,仿佛无事发生。 我赢了。暗暗磨了磨牙,听着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坚固摩擦声。 形势要变化了哦。 北川仍未减缓他们的攻势。但比起之前,多少有那么一丝泄气。他们可能已经有过将近二十次射门了,还包括一个点球,最终也只是打进了一球。内田的身体更加笨重了,本来就身材高大,拼着命逼抢了一个半场,总会力有不逮的,何况明明始终限制着他,使他的一举一动都难以流畅进行。但他仍送出了一次精彩的直塞,得球的安东佑在禁区右侧闪出空当,起脚打门,但卢卡和老叶都奋不顾身地倒地封堵,在我和球门面前筑起了两条血肉长城。球在他们的腿脚间折射,远远地弹出了球门。扑出点球无疑是给我们所有人注入了一针强心剂,可能还有点肾上腺素的效果,兴奋感到了我们这边来。防守是充满激情的,而激情之外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同样震撼人心。身与心的较量中,天平已悄然向另一方倾斜。 安东佑的角球开出了,内田头球摆渡,禁区内一通乱战,北川的边后卫得球射门。几乎没有判断时间,我探出的右脚恰恰挡出了近在咫尺的射门,跟进的林波再补射,这回打得挺正,又一次被我拒之门外。仅凭直觉完成了两连扑,球被解围出边线时,我都能听见几名北川球员齐齐摇头和叹息的声音了。 还有破门的信心吗?这次扑救后,也许在门前,对手能触及到的只有空空的绝望。 而此时场边响起了换人的信号。我们的第二张牌打出了,17号萧祺上场,换下体力消耗较大的22号何宏晖。小七带来了比赛所剩的时间:十二分钟。此外便是变阵的信号:改为四后卫,川哥回到中场扫荡,前场增加了一个速度很快的反击点。 进攻端难以找到突破的北川随时间的流逝逐渐步履维艰,内田高德和安东佑还在前场拼抢,但体力已明显难以为继了。即便保留着不甘的斗志和理想,在身体追不上心灵的时刻,人能感到的也只是无可奈何吧。完成一次防守后,我将球掷给了快速退出禁区的米乐,后者扣过上来逼抢的对手,送出了一脚长传。被限制了一整场的阎希接到了传球,疾驰而进,而防守的北川后卫只得奋力向他靠拢,并等待同伴从身后赶来夹防。两名对手近乎无望而无助地被阎希裹挟到了北川的禁区线附近。 阎希想人球分过,但球被对手阻挡后弹了回来。这无心之举却使得所有人见证了这辈子在市长杯舞台上能见到的最精彩表演。插花脚,能做出这种动作的职业球员都屈指可数,阎希的武器库里到底有多少神兵利器真是难以预测,而这个动作所具备的想象力与美感有如高飞在夜空上的天马。阎希将左脚诡异而神奇地扭到了右腿后面,灵巧地轻轻一磕,滚到他身体右侧的皮球出其不意地穿过了两人防守中的缝隙。一名身披白色战袍的球员如约而至,他没有停球,迎着缓缓滚来的皮球一脚劲射。宛若璀璨的流星,黑白色的球飞向了北川大门的右上角,带着稍稍的下坠。守门员在空中将身体舒展到了极致,或许也仅仅是碰到了皮球的边缘,像宇宙中的尘埃擦过飞逝的流星,绝无改变其运行轨迹的可能。 这可能就是终结悬念的一球!打进这一粒精彩世界波的小七还有着充足的体能从北川的禁区前沿跑到我们中间,被大家扑倒庆祝。被压到极点的弹簧终于迸射般弹了起来,它所具备的底力尽情释放,气贯长虹。就知道你能行!我贴着他的耳朵吼出了这句话,生怕不能把他震聋。说来也是有趣,这次绝佳的配合与进球比扑点更让我兴奋。小七紧紧抱住了我,这个无数次跟我说要为球队出一份力的小男孩终于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对称的小酒窝在笑起来时甜蜜可爱,忍不住想要戳两下呢。 对主队而言,这粒进球意味着在剩下的十分钟里他们必须得连入三球才能晋级,体能与心力恐怕已不足支撑。内田都在跑动后大口大口喘气了,遑论紧咬牙关坚持的安东佑和林波。一次传球后,与我们的球员没有任何身体接触的韩国人倒在了地上,痛苦地抱着小腿,但仍用汉语喊着不要管我继续上前。但所有人都停下了,他的队友将球踢出了边线以终止比赛。估计是拉伤了,他站不起来,于是担架第二次进场。手缠黑纱的他恐怕比任何人都渴望胜利,渴望把手指向天空,现在却只能坐在担架上被抬出去。没有一个进球或助攻,连球队的胜利也不会有。虽然输了也会有排位赛,但对他来说,初中的比赛已注定以这种方式谢幕了。他的背影在春日阳光下微微佝偻,多少有些凄凉落寞。 米乐将球从界外掷出,明明大脚把球权还给了对方,这是体育道德——由于伤病而中止的比赛恢复正常时,要把球权交给原先控球的一方。看台上零零星星地响起了掌声,这是球迷们对客队体育精神的认可。无论是球队、场地还是观众,北川中学至始至终都是如此“专业”。而这也是我们初中最后一次踏上这片体育场了,再回到这里时,时光起码会再流转两年。对卢卡来说,恐怕是今生的唯一一次。比赛已行将结束,1:1的比分给了我几秒感慨的机会。真是强悍而伟大的对手。 可没到最后一秒,比赛就不会结束。北川也还没有彻底放弃,他们徒劳不懈的进攻在山穷水尽时留下了一丝悲壮的意味。徐牧在补时换下了阎希,她登场后的第一次触球便是抢在内田身前的头球解围。望着她坚定不移地顶走了皮球,作为昔日决赛的最佳球员,内田高德的脸上也只剩下了无奈、平静而苦涩的笑容。小七在随后的争抢中赢得了球权,将球传给了右路的米乐。又一次暴力的人球分过,灯尽油枯的北川中场队员根本无力阻止米乐在边路的狂飙突进。全然是速度的碾压,米乐从中场杀到了禁区右侧,领球过掉了上抢的后卫,用那只受过伤的右脚送出了一记倒三角传球。象征核心的10号前插到了禁区里,他在上一场比赛找到的自信在几个月中不曾为时间消磨。 卢卡的停球有些仓促,但身边没有贴身跟防的球员了。精妙的跑位为他赢得了与门将的单对单作战的机会。有无数种选择,舒服地将球调整到脚下后,他斩钉截铁地将球轰向了正上方。如炸裂的炮弹,皮球掼入了球网上沿,似乎整个球门都要被巨大的冲劲带得拔地而起。如果说小七的进球是流星的飞逝,卢卡彻底杀死比赛的破门便是陨石的撞击。栗色头发的小王子在破门后往中场跑了几步便开开心心地往地上一躺,翻了个身,就像学学说的那只春天的小熊。等小七和米乐把他从地上拎起来后,我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幸福的几张笑脸。像个老态龙钟的人,我竟觉得初一的同学终于接过了我们的衣钵。而我们也跨过了卫冕冠军,延续着自己的目标与脚步。 春风拂过,兴衰变化不过眨眼之间。裁判还没吹响全场比赛结束的哨声,但此时此刻,或许可以说出这句话了:再会了,昔日的王者,是你们的强大催促着我们变得更强。也正因为战胜了你们,我相信我们能在日后杀入决赛,捧起前辈们从未捧起的冠军奖杯。 [1]“我一眼把你望到底”出自梁实秋《我的一位国文老师》,是梁实秋十八九岁时在课堂上被徐锦澄老师批评的话。因为这篇散文被选入过课本,所以柯柯会玩这个梗。 江元市市长杯淘汰赛第一轮 上半区 江元外校4:2桃渡中学(总比分6:2) 五十四中2:0溪岭中学(总比分4:1) 下半区 北川中学1:2江元一中(总比分1:4) 理工附中4:1江元三中(总比分5:2) 四强对阵 五十四中vs江元外校 江元一中vs理工附中 江元一中队内数据 射手榜 球员进球数 阎希4 米乐3 黄敏学3(1) 穆铮2 叶芮阳2(1) 卢卡2 赫明明1 萧祺1 助攻榜 球员助攻数 阎希5 米乐4 黄敏学1 萧祺1 赫明明1 7 斜阳冉冉 电话被挂掉了。 “没事,不就是鼻子歪了,接回来就好。好得很呢,明天晚上就回学校了,你们不用来看我。不许来啊!更不许跟别人说!” 学学就和我们说了这几句话,好像无关痛痒,又好像是在炫耀伤疤——受伤也没什么了不起,我一点都不怕。这是男孩子最喜欢干的事之一,当然前提是没那么疼了,至少我是没见过疼个半死还有心情卖弄的人。 可是学学的声音变了。那种有些揉捏不清的响动传到耳朵里时,大家或多或少忐忑不安。应该是鼻骨受伤了,明明说,严重的话,是鼻梁骨折。听到“骨折”两个字,我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好吓人,他会有危险吗?米乐问。 这样的伤在运动中还是比较常见的,要真的骨折了就得做手术矫正,问题不会太大。很多运动员做完鼻骨手术后几天就能复出比赛,当然,要佩戴护具。明明的回答让我们悬着的心稍稍落了地,但脸色却依旧阴郁。 “我们还在这里坐着干什么?赶紧去看他呀!”望着不知所措的我们,叶芮阳一股脑把包甩到了自己背上。米乐和明明也点头起身了。 我没想到学学可能会伤得这么重,还是伤在脸上。这个混蛋一辈子都不愿意说实话,打碎了牙也往肚子里咽。可根本不必这样呀。如果之前一声不吭是为了让我们安心比赛,现在又是为了什么呢?比赛已经结束了,我告诉了他最终的比分。大家都是小孩子,谁不想被人关心呢,谁不想有撒娇和被照顾的机会呢?要是学学对我们说一句,我想你们了,你们来医院陪陪我吧,我们每个人都会义无反顾地争分夺秒赶到他身边。他没有。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坚强?显示男子汉的气概吗?不,学学不是这样的人。他也会哭,虽然哭得很少很少。大概只是为了让我们安心吧,或者是不想让我们看到那副在医院里被各种仪器摆弄身体的无奈。明明说了一些矫正手术的细节,只是听着就打了个寒战,外带鼻腔里的冰冰凉凉。学学能做到疼死了也不哭,但那些医用工具伸进鼻子里时,他没法命令自己不流眼泪。几年后,我会去做核酸检测,会更深切地明白无论念头多么固执,人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不去了吧。”我拦下了他们,“我了解学学的。他不让我们去,我们就不去。” “哪能这样?”老叶不满地嚷道,“亏你还是队长呢!之前同学受伤,你次次都去,这次怎么掉链子了?你不去我去!” “我懂你的。”我把脑袋搭在了他厚厚的肩膀上,差不多贴着他的耳朵,“我和学学也很好,他知道我弟弟的事。 除了亲人和过去的朋友,知道这件事的有七个人吧,算上梅梅。米乐和老叶是我最亲近的伙伴了,我却反而没告诉他们去年和穆铮找到的真相的真相。赵蕤也不知道。人有时总想瞒着对自己最重要的人,我被这样对待过,也学会了这样对待别人。 学学是不是也在瞒着我们呢?不知道了。希望电话里的寥寥几句只是夸张吧。好兄弟,我们半个月后又要踢半决赛了,可不能没有你呢。但是……如果你真的伤了,我宁愿你一直坐在看台上。我不想再看到你带伤上场了。 回头一定要跟教练说这件事的,就算你当我是打小报告,我也要厚着脸皮去。而今天,我们最终还是决定不去医院了。话虽如此,不在更衣室里换衣服的徐牧此时此刻估计都到了。有她陪着也好,可能她才是从始至终最担心学学的那个人。 于是我们散伙了。同伴们相互道别,离开了北川中学。梧桐树于枝枝杈杈间冒了新芽,翘首以待夏日的浓密。四季变化,光阴流转,在这些见证过百年历史的梧桐树眼里兴许只是短短的一瞬。听哥哥说,他们学院有位去世了的老教授就是从这里毕业的。当时的口号是实业救国,他又在中学阶段遇见了一位优秀的化学老师,因而对化学有浓厚的兴趣。但考上大学后却发现各个学科收费不一,老先生家境贫寒,最终无缘从事心爱的化学专业,改去了中文系。也由此,中国少了一位可能的化学家,多了一位文史学家和教育家。而当初陪伴过老先生的梧桐叶落了又生,生了又落,我们终于巧合地走到了它们脚下。“斜阳冉冉春无极”,今天比赛结束得比以往早,太阳还没有落下的意思,我不由自主想到了这句话,后面好像还有一句“沉思前事,似梦里”,其他的不记得了。[1] 温暖柔软的光像猫的爪子扑打在身上,在江元,春天始终是暂时的,“春脖子短”。三月还是寒风料峭,时不时要重拾羽绒服或是棉衣,到了四月才能心神宁定地换上春装,可过不了多久便是烈日炎炎了。所以我们似乎也格外珍惜春光,在球场上踢球是很不错,但还有更好的选择。比如沿着环绕城市的城墙慢慢走,吹着春风,轻轻哼歌。城墙随山丘的轮廓起伏迂回,两侧是银色缎带般闪烁的护城河与簇拥成云朵的桃花或樱花。想跑就跑,我们还不算太大,可以肆意和小伙伴追逐打闹,听轻快的脚步在刻有一个个修建者名字的厚重城墙上发出清脆的回响,伴着春风吹上一碧如洗的蓝天,与微微颤动的风筝们一同盘旋。 不过我们现在是没什么时间出去玩了。补习和晚测试占去了大半天,还有作业和球赛,睡都睡不够呢。恐怕只有像哥哥那样上了大学才有时间出去玩玩。当然,如果我填报了化学系,可能又得将每天都浸泡在实验室里吧。不过,春天永远在门外,甚至不需要跨出门,隔着窗子也还是能看到的。 “你们一会有事吗?我想请你们帮个忙。不会白干的,请你们喝奶茶,要不吃冰淇淋?” 说话的是李百川。大概四点半,走到了北川中学校门口,身边只剩下我、米乐、老叶、岳隐、明明还有他了。我们自然答应了。印象中川哥也是“无所不能”,全城没有他不认识的人。他若开口,必是要事。更关键的是,一场大战之后我的确想整个超级豪华的圆筒冰淇淋,还得是一半原味一半草莓的。 川哥拉了一个小群,上传了几张照片,还有个视频。一只漂亮的鹦鹉,亮红色的翅膀与脊背,乖巧的金色腹部,翅膀的尖端与尾巴则是浅浅的绿色,稍大的鸟喙有点笨笨的钝,眼睛却机灵而勇敢地打量着这个世界。它叫hogg,霍格,可以表示一至二岁还没剪过毛的小羊。它是川哥表妹的,她今年五岁了。霍格是她最好的朋友,聪明极了,不仅会说话,有时还能唱上一两句歌。她们俩形影不离,就是睡着了也舍不得不梦到它。它就乖乖地坐在梦里的枝头上,月光流泻,瀑布潺潺,风吹过时红时绿的树林,将霍格的引吭高歌送到遥远的山谷与花园。她喜欢它。 但就在今天,妹妹从睡梦中醒来后发现霍格不在了。其实它前一个晚上就无声无息地倒在笼子里了,妈妈看到它最后一次轻轻扭过脑袋,半边的翅膀疲乏地抬了一下,又缓缓地垂了下去,眼睛也随即合上,似乎没有痛苦也没有悲伤,只是时间结束与开始时都会有的无可无不可的凝望。瀑布只剩下水声,树林里只有风,月亮后面是苍白的雪花。春天来了,小区里的花园都满了,但没有这只小鸟的歌声,它们多么单调。 该怎么向妹妹解释霍格再也不能陪伴她了呢?面对这个问题的不只是爸爸妈妈,还有川哥。北川中学附近是商业街,沿着它往前走便是江元市最大的花鸟市场。他想到了一个主意,我们分头去找一只长得和霍格一模一样的鹦鹉,这样便能告诉妹妹,你的好朋友只是出去转了一圈,现在又回来了。 可世界上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肯定也不会有两只一模一样的鹦鹉吧。米乐说。 我知道,但说不定就有呢?不去试试怎么知道?非常像的也可以。川哥说。我不想看到妹妹哭。 我明白的。要是埃文突然不在了,我也得难过死。想都不敢想。岳隐说着,拍了拍川哥的肩膀。分头行动吧,柯柯和米乐,川哥和明明,我和小叶。花鸟市场六点下班,咱们要抓紧了。 “还真看不出来,川哥是个这么好的哥哥。我根本猜不出来他有妹妹,还这么宠着她。”到了花鸟市场后,米乐边端着手机边窥伺四周的店家,“他妹妹肯定很幸福。不过……” 他打了个激灵。 “不过什么?”我问道。 “你能不能……替我去找鹦鹉呀?”他“战术后仰”了一下,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和人畜无害的表情。 狡猾!临阵脱逃! “为什么呀?” “话先说在前面,不是我不想帮川哥,而是……我不想看到那些小鸟的饲料!”说着呢,他躲到了背后,把我当人肉盾牌一样推着往街外边走,“看一眼头皮就要发麻。掩护我一下。” 我也看到了“饲料”们。装在蓝色框框里,成百上千,它们是怎么扭捏作态的还是不描述了。我瞬间理解了米乐。 但是我也不想看到它们呀! “柯柯,好柯柯,就这一次,好吗?帮我个忙嘛。”确认自己的视野里没有“饲料”以后,米乐破天荒地讨好起我来了,“我不会走远的,就在附近等你,好吗?我可是把你当哥哥看的,你就像川哥那样,当个好哥哥嘛,照顾我一下。” 我当仁不让地答应了,还说全部交给我。实在经不起别人求我,何况是米乐。时至今日,只要有人这样求我,天塌下来了我也会去扛住。 其实我比自己想象得更怕虫子,在孤身一人时我发现了这一点。自己好像是被动地学会面对它们的,一个人害怕了,另一个就必须勇敢坚强,把害怕的机会留给对方。因此,我和弦弦恐惧的东西是错开的,甚至连很多擅长的事也都错开了。他不认路,我就得学会记街道与路标。我早上起不来床,他就得最先爬起来。原来我们俩早在懵懵懂懂时就这么互相照应着了,可我还讨厌过他,觉得他故意要在哪方面都做得比我强。事实上,他还是有很多需要我的地方,就像米乐今天需要我帮他一样。能有一个可以求着做事的人真的很幸福呀,能被人求着去做什么也同样如此。根本不需要什么条件与代价,也不用考虑什么利害关系,就那么心甘情愿。 我行动了,硬着头皮,努力命令自己把目光从“饲料”身上移开,从一家家宠物店里进进出出。但想要找到另一只霍格太难了,根本不可能。我向来怀疑照片,它们是捉摸不定的光影,并不是事物本身真实的状貌。根源大概是我觉得自己总是不上照,拍出来的照片都不好看。我知道川哥是关心妹妹,可心里却有个念头挥之不去:骗不了她的。小孩子往往聪明敏锐,能看见我们这些渐渐变成大人的人看不见的东西。就像《小王子》的开头,我第一次望见那幅插画时就觉得它是个帽子,也许川哥五岁的妹妹才会觉得是蛇吃了大象吧。就算我们能找到一只和霍格相差无几的鹦鹉,那也仅仅是它的替代品而已。自己最好的朋友被偷换了,再傻不过的人都能察觉外人无法发现的疑点。 何况新的鹦鹉也该有自己的名字,用它来替代霍格,既不尊重霍格,也不尊重它。而且,既然决定了养一只宠物,就应该做好准备。不仅是享受陪伴的快乐,更要承担照顾他们的责任。生活不是永恒的享乐,是吃喝拉撒、生老病死。养了它,就必须知道它会先你而去,必须要承受那种失去它的痛苦。 还好小时候没养过猫猫狗狗。姐姐养过一只叫旺财的兔子,经常带着它和我们俩玩。我和弦弦想过旺财有死的一天,还商量过要怎么安慰姐姐。 旺财现在应该还活着,姐姐把它送人了。 但我为什么还是不知疲倦地打量着每一只朝我眨眼或转脑袋的鸟儿呢?是为了那个超级豪华的冰淇淋吗?还是为了帮助我的好朋友?说不清。我明明知道瞒和骗是最不好的事,不敢正视人生的人是怯懦的,还想尽各种手段糊弄或掩盖就是轻浮和可耻了。但我有资格说这种话吗?我也会瞒,也会骗,只要瞒着一件事,人便会相应地编造一出谎言,并想尽各种办法让它圆满到无懈可击。我至今还瞒着米乐一些事呢。但是……我承认这有点找借口,但我想,有一种瞒和骗是可以理解的。那就是出于种种原因,你向别人隐瞒了一件事,但自己仍毫不推卸地去担负责任,扛下所有事,一点也不逃避。这是在瞒和骗,但不能说怯懦、轻浮或可耻。 可我明明不希望见到这种事呀。我不想看学学再带伤上阵了,也不想看米乐快被那些虫子逼疯了还强迫自己留在我身边。不需要这样的坚持,该害怕的时候要害怕,该退缩的时候不要硬撑。人不必勉强。似乎正是因为看到你们恐惧了,我才更爱你们,更愿意变得勇敢。至于我嘛……大多数时候能扛得住吧。 看来我还是挺“双重标准”的。 我想我也不能要求川哥不这么做。即便有瞒和骗的性质,但凭什么必须让一个孩子在五岁就直面失去朋友的悲伤?人的一辈子很长,总有一天要认识死亡、面对死亡,最后还必须承受死亡。川哥这么做并不是掩盖,而是温柔,想把妹妹挡在外面,多挡一会。虽然我已经知道,正是因为有了死亡,生命才更有意义,但是,能无忧无虑地多生活几天也还是好的。我自己品尝过那种冰冷空洞的味道,所以,让弟弟妹妹们在甜蜜的梦里多睡一会吧,等他们想醒来了,我自然会跟他们讲我的故事。 这就是我的决定了。 手机屏幕上的电子时钟跳到六点时,我还是没能找到霍格的替身。沉闷地将米乐从一家小书店里拎出来,我遇到了同样垂头丧气的岳老板和老叶。兴许失败是注定的,生命本就不可复制,无论是外形还是灵魂。 但凡事总有例外!斜阳余晖中,川哥和明明从连绵不绝的街道尽头走了过来,手里拎着一个大大的白色鸟笼,身边还跟着另一个人。霍宇齐,居然能在这里遇到——一个半小时前我们得知了他将在半个月后成为我们的下一个对手,而他今天却是拯救世界的英雄。笼子里的鹦鹉是他带来的,简直和图片与视频中活灵活现的霍格一模一样,甚至扭转脑袋的姿势都极其神似。难能可贵的是,它的学舌功底也是炉火纯青,神态与语气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令我们大开眼界。而它从笼子里放出来以后更是沉稳老练地扒在了顶上,丝毫没有要溜之大吉的举动。 这是阿齐家养的鹦鹉。他家就住在这条街上,所以便碰巧遇到了。 “但你养了它这么久,就要这样送人吗?”岳隐的相机响个不停,心满意足地拍完照片后,她扭头来问阿齐。 “说实话,挺舍不得的。”阿齐将手指伸到了小鸟的面前,它默契地用鸟喙轻轻啄击着,理工的队长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到底有感情呀。” “其实我能想办法找到别的鹦鹉的。”川哥走过来拍了拍阿齐的肩膀。 “没事。我家的鹦鹉和我心有灵犀呢,它知道世界上有个小妹妹很需要它,它也会很乐意跟她做朋友的。”他从容地望了望自己的伙伴,稍稍弯下腰,让自己更贴近它一点,像是在征询它的意见,“对吗?” 而他的鹦鹉真的拉着嗓子回答着“对呀对呀”,还小鸡啄米似的点了头,扇动它的翅膀。不知道这是训练的结果还是它的确能明白主人的意思。但愿他俩都不是在硬撑吧。 太阳缓缓落下了,逐渐亮起的路灯熏暖了高高的树枝,阿齐送了我们一段,也送走了他的伙伴,它将带着梦一般的希望去往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妹妹身边。我原以为阿齐和明明是小学同学和队友,因此这么熟络。聊了才知道他们从未在球场上并肩作战,两人从三年级认识的第一天起就是对手了。阿齐进攻,明明防守,就像是矛与盾。他们从三年级打到了初二,每年都要对阵一两次,几乎是相互间的保留节目。初中的第一个对手就是他,如今市长杯的球队只剩下四支,大家还是不可避免地相遇了。不过,以阿齐这样的性格,即便是对手也会喜欢吧。听叶芮阳说,蒲云模仿的那个叫伊涅斯塔的中场球员到了死敌的主场都会赢得掌声,能有这种魅力的人真叫人佩服,也更让人期待和他的较量了。 但真的能行吗?谁也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学学会怎样度过今晚一样。尽管什么贡献都没有,川哥还是给我们每个人买了一个豪华冰淇淋。我和米乐对视一眼,默默在微信里给川哥转了账。无功受禄可不好。川哥没收,说自己一直没怎么跟大家玩过,难得请我们吃点东西,何况今天还打进四强了。回到宿舍后,我沉闷地倒在床上,又不想动了,好在明天是一周里唯一能睡个大懒觉的一天。 要是可以,我想从头睡到尾呢。但还是得爬起来,语文的摘抄作业没写完,更重要的是米乐坐到桌边了。《“春朝”一刻值千金》,作者梁遇春,我抄了这篇,它简直是写到了心里去了,通篇都在大谈特谈赖床的益处。[2] “十年来,求师访友,足迹走遍天涯,回想起来给我最大益处的却是‘迟起’,因为我现在脑子里所有些聪明的想头,灵活的意思多半是早上懒洋洋地赖在床上想出来的。我真应该写几句话赞美它一番,同时还可以告诉有志的人们一点迟起艺术的门径。谈起艺术,我虽然是门外汉,不过对于迟起这门艺术倒可说是一位行家,因为我既具有明察秋毫的批评能力,又带了甘苦备尝的实践精神。我天天总是在可能范围之内,尽量地滞在床上——是我们的神庙——看着射在被上的日光,暗笑四围人们无谓的匆忙,回味前夜的痴梦——那是比做梦还有意思的事,——细想迟起的好处,唯我独尊地躺着,东倒西倾的小房立刻变做一座快乐的皇宫。” 我把这段话写进了摘抄本,反正黄老师从不骂我,说不定还会给我个“优”。抄着抄着,心情竟稍稍平静了,不由往旁边一瞥,原来米乐也在做同样的事。他在小书店里买了本书,我只看了眼名字,感觉和我视为人生信条的散文多少有点相近——《伸懒腰的学问》。交换了彼此的摘抄本,我们俩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彼此彼此呀。 也就是在这时,手机响了,川哥在群里告诉了我们之后的故事。见到的第一刻,阿齐的鹦鹉便拥抱似的张开翅膀,好像重逢了久别的朋友。而看到这只与霍格几乎一模一样的小鸟,小妹妹先是满脸欣喜地抱住了笼子,突然又毫无预兆地嚎啕大哭了起来。也许是一天的分别已足够让她担惊受怕,所有的不安终于得到了释放;也许是她早已知道死亡的概念,明白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霍格了。川哥没去问,或许也不必问了——他自己是这么说的。因为,当再次隔着笼子听见鹦鹉的啼叫时,妹妹对哥哥说的只有两个字:谢谢。片刻之后,她胡乱擦去眼泪,又谢了一次。可能是相信世界上还有起死回生的童话,离开的生命还能在某一天重新回到身边;可能是看到了哥哥为她四处奔走的努力,用尽心思想重现旧日的时光。无论怎样,这或许都是小姑娘能铭记一生的晚上。 也许真的有再见的一天吧,无论是眼前还是梦里,无论看到的是真实还是幻影,毕竟还没来得及把失去的忘掉。至少我今晚是这么想的。现在是春天。时间不早了,该睡了。好好睡吧,可爱的伙伴与孩子们。 [1]“斜阳冉冉春无极”出自宋代词人周邦彦的《兰陵王·柳》。周邦彦(1057—1121),字美成,号清真居士,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北宋文学家。周邦彦精通音律,曾创作不少新词调。作品多写闺情、羁旅,也有咏物之作。格律谨严,语言曲丽精雅,长调尤善铺叙。为后来格律词派词人所宗。作品在婉约词人中长期被尊为“正宗”。旧时词论称他为“词家之冠”或“词中老杜”,是公认“负一代词名”的词人,在宋代影响甚大。 兰陵王·柳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2]梁遇春(1906—1932),是我国著名的散文家,师从叶公超等名师。在短短26年生命里,他留下了三十七篇小品文和二三十部译作。其散文风格另辟蹊径,兼有中西方文化特色,总体基调可以概括为“笑中带泪”,被誉为“中国的伊利亚”。代表作品《春醪集》、《泪与笑》。 8 开战的前奏 晚测试结束后,他在教室门口拦住了我,还叫上了从隔壁出来的米乐,说有事跟我们商量。叶芮阳当然不会放过凑热闹的机会,紧紧跟在一旁。鞋子在地上蹭了半天后,他委委屈屈地说,希望我们为他保密,不要把他的身体问题告诉教练。 老叶一脸不解,我先前倒是听米乐说过。当时不是很意外,只是当作一般的小毛小病。如今他却不打自招,主动找上门来,看来事情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至少不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多长时间了?去医院检查过吗?”老叶问。 “查过,不是大问题。有时候会难受,所以才会去姨父那里做推拿。”他的下巴低到了锁骨上,像犯了大错的小孩,“你们真的别跟教练说,不然……” “你爸妈知道吗?”米乐打断了他。 “知道一点吧,不过他们不是很懂。” “该休息就要休息,不能剧烈运动。”我伸出手来捏了捏他的脸,和我的差不多,又软又弹,忍不住想再捏一下,淘气鬼难得这么乖巧,“听队长的话。” “可是穆铮回不来呀。很快又要比赛了,这是咱们最后的机会了。两个月以后就散了,也许这辈子都没有一起踢球的机会了!”他突然挣脱了我的手,眼睛里闪着泪花,或许是激动,或许是真的害怕了,“我不想放弃,也还没到放弃的时候。求求你们了。” 望着阎希的眼睛,我们的心都软了。 昨天去书店买书前,米乐在街道附近闲逛,透过一家经脉养生馆的玻璃里发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他们一一趴在铺有白色床单的按摩床上,有点像在等待宰割的羊羔。米乐推门进去,和整齐抬头的小伙伴们对视了两眼,都笑了起来,一股“他乡遇故知”的感觉。趴在最外面一张床上的是阎希,他调皮地翘着两只小脚,坐镇主场的熟练与从容。而里面那两张床上的乐奔和卢卡则有点不知所措,还在四处打量着陌生的房间。 你们这是在干嘛呀?米乐问。等着做推拿呀,这是我小姨家的店。阎希吐吐舌头,用右脚脚后跟轻轻踢了下自己的腰。看来你还有赛后做按摩的习惯呀,还真是大牌球星的范呢。米乐蹲到阎希面前,想刮他鼻子,被他一手挡开了。为什么卢卡和乐奔也在这?他问。嘿嘿,带他俩来体验一下呗。机会难得呢。再说,卢卡不是过几个月就要走了吗?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啦。阎希满脸都堆着“大功臣”三个字,别提多得瑟了。喂,我可没说要“体验”呀,我就是陪卢卡来的。乐奔吓得一抖,从床上坐了起来,发表了严正声明。别害怕,真的,一点都不疼。听上去像是在鼓励,可阎希脸上的坏笑却出卖了他的意图。而卢卡还在东张西望,对即将降临到头上的命运一无所知。 正说着,一位年纪不大的姐姐扭开了里屋的门,搭着一顶毛巾。呦,怎么又多了一个?她笑吟吟地问。也是你同学吗?阎希点头,并向米乐介绍了自己的小姨,后者很有礼貌地打了招呼。你看看人家,多懂事呀。再看看你,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小姨说着,蛮用力地拍了下阎希的背。一身汗呀!你都不知道换一身衣服吗!她抱怨道。的确如此,阎希是房间里唯一一个没在赛后更衣的,那件拼杀了60分钟的白色球衣光是肩上就贴了好几个黑手印,还带着几缕没掉下来的人造草。我就只带了这一件嘛。阎希努努嘴。他心挺大的,天气一暖和,比赛日便只穿队服出门,省去了在更衣室里脱衣服换裤子的麻烦。这个年龄,大多男孩子确实也不是特别在乎穿着。穿好了给谁看呢?反正没有小姑娘会傻到喜欢自己。但小姨不乐意了,甩下一句我可不想给你按,接着便走到了乐奔身边。学弟慌得六神无主,连连摇手说自己只是过来玩的。于是,小姨不高的影子便覆盖到了卢卡身上。你是第一次做推拿吧?不用怕哦,会有一点点疼。但是对身体很好,保证你能神清气爽好几天呢。痛的话就告诉我,我会少用点力的。望着卢卡傻愣愣的表情,小姨笑着跟他解释了好一通经脉和五行,可他那双绿眼睛里还是写满了问号。阎希咯咯咯地笑着,真让人怀疑他是故意恶作剧,想在卢卡身上寻开心。 而捣蛋鬼的报应马上就到了。他的小姨父甩着毛巾粉墨登场。据米乐的描述,身材不高,敦实有力,一副靠体力吃饭的质朴。好戏开始了哦,你们看着吧,让专家来示范示范。小姨将手搭在乖乖趴好的卢卡背上,笑弯了眉毛,并没有立即动手,仿佛是在请大家欣赏一出好戏。沾满汗水的衣服是被所有人嫌弃的,所以姨父干脆让阎希脱掉了上衣,还给了他一条毛巾让他擦擦身子,使大戏更具备了仪式感。接下来,养生馆大概就跟电视剧里的刑房或是拷问室差不多,为幸灾乐祸的人提供了最佳的素材。这位专业人士灵活地运用自己的手指、胳膊与肘部,庖丁解牛似的摆弄阎希的肢体,骨头与关节的脆响清晰可辨,最初响动时另外三个小家伙都不由自主地抖了两下,卢卡没从床上跳下来夺路而出也算是勇气可嘉了。阎希被“蹂躏”得惨叫连连,他的声音还没怎么变过,就是那种男孩子吵闹的尖叫,回响在小小的房间里。小姨是真不怕吓得别的客人不敢进门吗? 双手在没有被扭过去之前,阎希还会不住地拍打床的两侧,好像真的能缓解疼痛。虽然内心深处有一丝同情,但看到他是这副鬼样子,我还是憋不住想笑。米乐昨天是这么对我说的。而姨父似乎丝毫没有手下留情,保持着一副不为所动的面容,不知是有意收拾这个淘气包还是已习惯于使用这种力度了。 “还叫呢!你看看你这腰,都硬成什么样子了?”快按完上半身时,姨父像使着菜刀一样劈着阎希的背,脸上却第一次担忧地挤出了几道褶子。 “我又没受伤!别说这些了,姨父,继续按就行,别在我同学面前说这些。还有,待会别按我屁股!”趁着姨父一迟疑,阎希忙把两只手背到了腰后面,死死贴住。 “求别人还这么傲气吗?姐姐真是打你打少了!”小姨在一旁添油加醋。 “小姨!”阎希终于有些不满了,“凭什么我第一个?” “你那些鬼把戏哪个不晓得啊?还想看人家活丑?”她歪过脑袋笑笑,“啊以为小姨治不了你?小炮子子。” 但她还是给阎希留了点面子,说完便转过身对付卢卡了,也将其他人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另一侧。卢卡的小脸像熟透的桃子。一声不吭地闭上眼睛,咬住下嘴唇的紧张之中好像透着一股“你尽管用刑吧,我一个字都不会说”的勇气与坚定。不过叫唤的全是阎希,视死如归的卢卡始终没怎么喊过。他脸贴向床单,每根手指都扒住了按摩床的边缘,如同吊在悬崖边上的人。间或被自己骨头的嘎吱作响惊得抬头时,他会大大地睁着绿眼睛,小嘴也微微张开,似乎将要吐出什么话而最终又没有吐出。阎希的小姨应该是把力道把握得很好。不过,也可能是对症下药,卢卡的身体状态本就不错。 阎希恐怕就不是了。 “我没受伤,而且会注意的。你们放心好了。” 没有谁比本人更清楚自己的身体状态了。有秘密的人才怕泄密。只有知道自己可能会出问题,阎希才会惴惴不安地主动找我们。但他站在我们班门口之前,心中一定抱定了坚持到底的打算。昨天可就差哭天喊地了,直到米乐教给了他一手绝招才有所好转——双手合十,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对小姨喊上了无数遍“再也不敢了”。(我还对米乐生了点气,难道我在他眼里是这样的?) 或许姨父也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他“回头是岸”。而事实是他还敢,考虑到了一切结果后仍不后悔地做出了现在的抉择。 在初二的学生里,阎希大概是最小的吧,有几个初一的学弟都比他大呢,我们有时也总把他当成一个不用长大的弟弟,尽管大家在赛场上是那么依赖他。我不是没想过,要是弦弦是阎希这种性格,我是不是可以真的像个哥哥一样去照顾他、疼爱他。 弦弦也是会这样固执地坚持自己的人。明明会有危险,却还是一副义不容辞的态度,我身边的人怎么都这么傻呢? 不应该让战士远离战场。有必要的话,我会保护好他的。米乐和老叶也会,我们都在彼此身边,守候着一个共同的目标。 学学就不一样了。即便他化身为蝙蝠侠,戴着一个不知从哪弄来的黑色防护面罩,教练也还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了他,半个月后的比赛连大名单都不会让他进。软磨硬泡还是无理取闹都不管用,“你妈妈把所有情况都告诉我了”,这句话仿佛圣旨一般把学学摁在了板凳上。我想去安慰安慰他,却被负气地一把推开。他把面罩扯下来一砸,一路小跑冲出了更衣室。徐牧拍了我一把,说没事,别跟他一般见识,说完便捡起面罩追了出去。还是她厉害,几分钟后便将学学乖乖揪了回来——虽然小脸还是气鼓鼓的。 我猜学学是哭了,小眼睛还有点湿湿的。我们都看见了,但谁也没说什么。大伙都坐下了,准备听教练和岳老板开战前会议。 “我们又一次打进了四强。今年比去年困难得多,大家不必怀疑自己,我们比之前要更加强大了,也更像一个团队了。”教练首先发话,“你们每个人都很棒,也都为团队做出了不小的牺牲。但作为老师,我要强调一点,没有什么是比你们自己的身体健康更重要的。我们所说的牺牲只是战术意义上的,是你们的出场时间和场上位置。对了,还有课余的休息娱乐——现在愿意为足球牺牲打游戏时间的孩子不多了。你们都是好样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老师和学校从来没有要求过你们牺牲自己的身体健康,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记住这点。生活中没有那么多需要你们牺牲的崇高理想,足球就远远不是。‘一个不成熟的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英勇地死去。’你们还小,得先养成独立思考判断的能力,然后才能决定自己的人生。” 这番话大概是说给学学听的吧。他在低着脑袋咬手指上的关节,我看到后便匆忙把头一扭,他肯定不希望任何人注意到他这副样子。 但愿阎希也能明白,虽然他还只是停留在“隐痛”的阶段。 “大家一定要自信。去年我们对北川是一胜一平,今年就双杀了他们。理工附中去年对我们的战绩和北川一样,只要稳扎稳打,相信咱们能过掉这一关的。”岳隐说着,划动手上的平板电脑,亮出了一张照片,“理工上赛季没能小组出线,这赛季却一举打进了四强,他们靠的就是这位初一的同学,来自xj的艾尼瓦尔。听说你们之前见过他。” 我们点头了。再度看到了学弟高大威武的面貌,他在球场上是如此英姿飒爽。 “艾尼瓦尔是本赛季金靴最有力的争夺者。他现在排名榜首,8场比赛进了8球,领先第二名的乔立2球。场均一球的效率,比去年这时候的穆铮还多进一个呢。”岳隐继续说道,“从现有的图片、视频以及报道上看,他进了3个头球,剩下5个都是右脚,左脚用得比较少。他的身体素质和射术在市长杯都是顶级的,就个人能力而言,可能是我们遇到的最强中锋呢。” 但阿华和内田都很强呀。当然,岳老板说得很明确,是指个人能力。他俩是偏团队的前锋,策应队友的能力更为突出,自己的进球没那么多——虽然也不算少。艾尼瓦尔的话,大概是那种能凭借一己之力改变战局的球星吧。弦弦也是如此,虽然他是隐藏在前锋身后的影子。 “谁说的!穆铮才是最强的!”不用说,打断岳老板的是学学。穆铮去年打进了11球,破了市长杯的个人进球纪录。如今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效率更胜一筹的艾尼瓦尔在瞄上金靴的同时也一定也瞄上了这个纪录,还特地去医院请教过穆铮。学学这么想上场,兴许也是为了守住穆铮的纪录吧。 好兄弟,我会帮你的,一球也不让他进。我独自在心里向另一个人许诺。 “那咱们得专门派人贴身盯防他吧?”米乐问道,“个子又高,速度又快,感觉一身都是肌肉呢。” “没错。他在淘汰赛对溪岭中学进了3个球,彻底撕烂了三中的防线,把他们都打崩溃了——要知道三中可一点不好对付呢。我看了理工的公众号,他们的说法是,‘在两回合的较量中,艾尼瓦尔如蛮牛一般拱死了对手’。”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个比喻后,一脸严肃的大家都笑出了声,太有画面感了。 但笑完后我便有些担心,艾尼瓦尔惯用右脚的话,不是有很大可能会出现在米乐的防区吗?他们两人的身板差距也太大了,简直是老堂吉诃德和巨大的风车,要是拱到米乐身上可就一点不好笑了。 “交给我吧!我来防他!”老叶自告奋勇地举着手起立了,就“吨位”而言,他或许是最能和艾尼瓦尔抗衡的。这才是一个量级的对手,熊与牛的对决。 “坐下吧你!别让人家撞傻了!”这回挖苦他的竟不是川哥。岳老板走到跟前,拿着平板便在他头上轻轻敲了一下。“小叶”乖巧地坐了回去,一声不吭。 “我印象中理工还有个影子前锋,经常拉边,好像是14号?”赵蕤补充道。 “没错,他叫李天城,上赛季第二回合进过我们一球。他是左脚,能踢好几个位置。本赛季有2个进球和1个助攻,好像速度非常快,脚下也很灵活。”岳隐收回了刚刚当成板砖用的平板电脑,查看着自己统计的数据。 “说实话,根本不用在意李天城。只要他射门,我们就可以准备开门球了。”一听到熟悉的名字,被敲打过的“小叶”忽然又来了劲,“他是我小学同学,我可太了解他了。过人如梅西,射门净瞄着天上的飞机。他射门跟解围似的,比我这个后卫还专业。‘不食嗟来之食’,没难度的球死也不肯进。我奶奶都能进的球,他可以想方设法地给你踢上天。小学的时候,训练用球每次都被他踢出球场,光赔就赔了好几个。哪个对手不喜欢他?要是当了他的队友,你就一定得告诉自己,踢球嘛,开心就好,不能太较真。所以,他就是‘快乐足球’的代言人,一个以一己之力让所有人都能笑着走出体育场的人……” 叶芮阳的单口相声又把他胡说八道的能力发挥到了极致,大家笑得东倒西歪。要不是去年被李天城进了一球,我说不定还真信了他的鬼话——虽然那时守门的不是我。 “那么,我们的重点就是防住艾尼瓦尔喽?”赵蕤问,“对方最强的武器就是他,看住他,理工或许也没那么可怕?说不定会比北川好踢一点。” “不。你们不能忘了那个人。”沉默多时的明明开了口,目光如炬,“艾尼瓦尔的确是对方最强的武器,但能激活他的人才是最危险的。我们要防死的不是别人,而是他们的队长和中场核心,16号霍宇齐。” 9 归来与浪花 录像和照片不同。它是活动的,每次观看总会有新的发现。套用一个说法,录像和美术作品是在描述可能发生的事。我们这代人很幸运,留给后人与自己的记忆是鲜活和彩色的,可以在任何时候用手指轻松地唤起——只要我们还没把那些数据组成的声音与图像完全忘记。尽管时间溜走了很多,但重新回看这一段过去,又响起了你们的声音,难免产生那种亲切感,时光仿佛重现在了眼前。 夏天就要来了呀,阳光给大地涂上繁茂的金色。在这座城市里,春天只是个太过短暂的梦,一睁眼便是浮动的燥热了。无论是记忆还是现在,气候给人的感觉从来都是如此,如果不是自己身体的变化,谁又能证明时间是流动的,而非安静地在城市里堆积呢?江元就像个蜗牛壳,外面是坚实而古老的城墙,钻进去,睡着了,醒来了也还是那样,还可以再做一个比之前更长的梦。 但我知道,我们早散了。梦可以做得很久很久,但终归是要醒来的,就像每个孩子都必须长大。 我要把声音放得大一点,让录像可以更好地吸引我的注意。 “大家好。今天由我来解说江元市市长杯四强首回合的比赛,江元市第一中学坐镇主场对阵江元市理工大学附属中学。双方球员还没有进场,我们趁这个机会来介绍一下对手的情况,身披亮红色球衣的理工附中在八强以4:1的总比分淘汰了溪岭中学。他们的主力球员是……” 姐姐永远是这么有条不紊。不过,和上学期的解说比,她似乎没那么活泼了。大概是我不在看台上吧。好像我在身边时,她还可以肆无忌惮地逗我玩,装出一副爱支使人或欺负人的样子。听说她平时是十分安静的,很少和人开玩笑,尤其不会和男生说笑——似乎我也不怎么和班上的女孩子来往。已经到了初二,有几个女生我都没主动说过话。有时真不太知道该怎么和女生说话。一来是自己的事已经很多了,作业和考试没完没了,想想都焦头烂额。二来是各种条条框框让我觉得跟女孩子讲讲话都有可能被同伴或老师用怀疑的眼光注视。不知道姐姐是不是这样,但这种隔阂或多或少存在着。我们本就是在单元楼密密麻麻的一扇扇防盗门里长大的,到了学校也要将自己用一张张小桌子间拉出的缝隙隔开——就要小中考了,考试是家常便饭,大家的座位要越离越远才对。 我怎么又在想这些事了呢?明明是准备看录像的。回忆仿佛是把自己泡在浴缸里,热水哗啦啦地流,有时盆里的水才盖过脚,龙头里喷出的水花却控制不了地溅到了身上。我的思绪就像溅起来的水花,不经意间飞到了别处。 屏幕里,只留下声音的姐姐还在讲着,而她的意外也来了。一声闷响,有人在她身边坐下了,也打断了她的解说。打完招呼后的迟疑仿佛能从屏幕之外看见。 “我来跟你一起解说吧。” “好呀。不过你今天不踢吗?” “不踢,我累计黄牌停赛。” “嗯。大家欢迎一中的副队长黄敏学同学,他会给我们提供专业的角度与分析……”姐姐的语调有些生硬。咱们俩确实是亲人,碰到学学后的反应都不太自然。但或许未必,我已经不那么“怕”他了,姐姐可能只是跟他不是很熟罢了。 “我不是副队长,咱们队没设过副队长。队长永远是柯佩韦的。我也没什么专业角度。”他再次打断了姐姐,后者肯定是尴尬到没有出声,真不知这对组合会怎么解说比赛。 “穆铮,你在吗?能听到我说话吗?听到的话发条弹幕吧。”看了好一会空空荡荡的体育场,我才再次听到屏幕外的声音。然而此刻的我和过去的学学都没有看到任何一条弹幕。沉默再次覆盖,直到《公平竞赛曲》有节奏地响起,僵持的气氛才随着鼓点缓缓瓦解。画面中,自己和同伴以及对手们慢慢出现在了赛场中央。 “一中本场比赛的首发门将是23号柯佩韦。后防线上,从左到右是10号卢卡,6号赫明明,5号叶芮阳,3号米乐。中场是20号何宏晖和4号李百川。9号阎希是单前锋。我说得对吗?”姐姐像是在征求临时搭档的意见。 “大概吧。”他回答道,声音更加沉闷,兴许是穆铮没理他的缘故。而在远处召集队友喊话的我怎么也不会知道看台上是这样一种氛围。 比赛开始了。 “卢卡接到阎希开出的皮球,回传给赫明明。明明大脚长传,对方的后卫有点冒顶……” “打门呀!打!” 画面里的阎希带球突入了禁区,在学学的叫喊声中,他轻轻将球往右后方一敲。插上的米乐得球便是一脚远射,还是用左脚踢的。皮球稍稍高出了横梁,跃起的理工门将似乎心有余悸地朝队友们摊了摊手。 “还不错,射门质量还是可以的!”姐姐鼓励道。 “对嘛!不能怂,就是要打出气势!”学学补充。 似乎随着裁判启示般的一声哨响,隔阂的壁垒显现出了可以被打破的迹象。我们因为这项运动认识了彼此,正是随着它的开始,所有人都来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它隔离了臃肿的作业、反复的考试与张望的眼睛,将我们聚焦于绿茵场上的奔跑与跃动,忘却了作为支持者以外的其他身份,一切都随皮球的运动与弹射化作了共同的声音。 但赛场上的人绝对无暇考虑这些。当艾尼瓦尔高大的身躯真正站到身边时,强大的压迫感随影子从脚下覆盖到了头顶。只要他一得到皮球,就会像一辆无坚不摧的坦克一样在我们的防区内横冲直撞,碾来碾去。幸亏我们听取了明明的意见,尝试去切断他与霍宇齐的连线。教练安排阿晖首发,只给了他一个任务:从头到尾死缠霍宇齐。他像甩不掉的膏药一样贴在理工的核心与大脑身边,不给他一点顺利接球的机会。而理工其他球员的传球都或多或少欠缺队长的精度与准度。他们的防守型后腰,背后印了个scofraze的8号同学几次直塞都被川哥稳稳拦截。而老叶和明明轮流顶在了艾尼瓦尔的背后,他想转过身来也得费上好一番力气。天罗地网,这种针对性极强的防守恰是我们对强敌最好的尊重。 “艾尼瓦尔前场拿球,叶芮阳扛住了。这里还需要协防,注意别犯规,不要给定位球……” “小心!别让他分出来!” “艾尼瓦尔给到了边路,队友插上助攻。低平球传中,要看住艾尼瓦尔,别让他抢点射门。卡住他的身位!” “这是什么防守啊!后点怎么漏得干干净净!” 学学几乎是对着手机屏幕咆哮。我对理工的这次进攻印象挺深,老叶和明明一左一右死死把艾尼瓦尔卡在身后,球从我和他们俩中间穿过,待我转身看向身体左侧时,李天城已经在后点完成了打门。球力道十足地射到了边网上,从视频里看好像进了球门似的,悬得很。 “没进就好,没进就好。”这回心有余悸的换成了姐姐,她不断重复着,仿佛在给自己压惊。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回艾尼瓦尔是碾到了我们的禁区里。如岳隐所说,他并不只是一个单靠身体吃饭的“糙汉”,脚下动作也灵活得很。他在右边路得球后正对着米乐,并没有凭借人高马大的优势上前碾压,而是来了一套“踩单车”的动作,速率之快连米乐都跟得有些勉强。一系列假动作之后,米乐渐渐失去了重心,老叶忙赶来协防。眼见得又要面对两人的夹抢,艾尼瓦尔猛地一冲,突然提速抹过了米乐,想通过瞬间的爆发将我们的后防线生吞活剥。即将被甩开的米乐在身后探出腿来想踢走皮球,却被艾尼瓦尔敦实的身体生生弹开了,像击打在盾牌上棍子被坚盾结结实实地反弹回来了一样,米乐一个踉跄竟摔倒在地。好在艾尼瓦尔第二下趟球趟得有些大,叶芮阳及时赶到,卡住了他接球的位置。此时只要大脚解围就好了,可艾尼瓦尔却偏偏能从夹缝中迈出长腿,将球往门前一捅。已是混乱不堪的禁区瞬间人仰马翻,插上的李天城在混乱中又是一脚射门,射完后就和补防明明绊在一块,双双跌倒在地,而做出侧扑的我和因传球失去重心的艾尼瓦尔也躺在了草皮上。球擦着立柱出了底线,运气是真的不错。 心脏不好真的不能看。听到姐姐这么说,如今是觉得有些好笑,毕竟都已变成了“亲切的回忆”。不怕不怕,咱们不怂他,守得住。学学竟然会安慰人了。但我们在上半场行将结束时还是再度考验了她的心脏。首先是我们的角球,米乐开出,明明将球点给了叶芮阳,后者来了一记转身打门。动作极其潇洒,球却高得连姚明都够不着。理工随即开出门球,李天城在我们的左路突破,制造了卢卡的犯规。上半场被阿晖给予了“特别关照”的霍宇齐第一次有机会主罚任意球。也就只是这么一次机会,他兜出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弧线,虽然艾尼瓦尔在包夹之下未能顶到皮球,埋伏在他身后的8号却抢到了落点。“神扑,简直是开挂了!”“怎么做到的呀,韦韦太厉害了!”他俩同时惊呼。因为角度问题,画面上看不清我的扑救动作。只有三四米吧,8号还顶出了一个反弹球,我连手都来不及举,完全是用胸口把球挡了下来。还好姐姐没看清,不然我连班级门都不好意思出。 “你说,咱们是不是有点太保守了?”半场结束,我们回了更衣室,没能听到的对话通过视频保留了下来,“有威胁的射门也就那么一两次,在主场被理工压着打。” “咱们本来就是打防守反击的球队。进不了球,控球率再高有什么用呢?” “但防守反击不是只守不攻呀。一中的比赛就是要有激情,就是要踢得好看,不是吗?‘摆大巴’多没意思呀。” “可踢得好看能进决赛吗?能拿冠军吗?咱们没这个金刚钻,干嘛要揽那些瓷器活?”学学的声音有点不满,“谁不想踢得好看呢?可咱们要是冲出去和理工打对攻,好看是好看了,后防线估计会让艾尼瓦尔突个千疮百孔。被人家进个三四个就好看了吗?” “好啦,我明白的。就是上半场踢得有点别扭。”面对学学的抱怨,姐姐的声音反而温柔了不少,“要是你能上就好了。” “唉,人手不够呀。其实我都能猜出来,下半场估计是小七换阿晖,要是落后了就上乐奔,不落后就换徐牧。咱们的牌太少了。万一再有人受伤,难道让队长顶上去吗?” “你可别小看我弟弟哦。他传球很好的,我可是从小看到大的,实在不行了让他踢个中场也没问题。” “既然如此,为什么他要改行当门将呢?当然,队长踢门将踢得很棒,要不是他队友,我可能都不敢相信他以前踢过中场呢。” “种种原因吧。小学的时候那几个位置竞争挺激烈,他一直是替补,踢不上比赛。” “是因为他的竞争对手是他弟弟吗?” 他们竟然聊到了这个话题。 “你怎么知道的?”姐姐的语气也惊讶极了。 “他跟我提过。啊,我……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你还好吧?”学学显然慌了,说话都有点舌头打结。 “没事。我还是蛮坚强的,对吧?” “嗯……虽然我跟你不熟,只知道你是队长的姐姐,成绩特别好,还是文学社的社长。但是,我能感觉到,你很了不起。只是,有时候也别硬撑呀,很难受的。该哭也要哭。” “为什么对我这么说?因为我是女孩子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明白。不过,男孩子想哭的话也要哭出来呀。” 镜头之外的世界沉默了,只有风摇动体育场边逐渐茂密的树林与灌木的声音。 “我回来了呦。” 第三个人熟悉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不知他们俩在那时是怎样一副表情。但一旦望见了出现在他们身后的脸,除了欣喜若狂外,可能就只剩想哭的冲动吧。他在上半场开始后不久就到了,为了不打扰我们比赛,特意在场外等到半场结束。这个人再次出现在了这里,背后的意义远远超过比赛本身。如果真是在比赛过程中见到他,我们中再专心致志的人都会毫不犹豫地停下脚步。 而当我们从通道里走出来时,我们将会望见他的身影在六个月后再度出现在了体育场边。身上还披着厚得踏实的衣服,手稳稳地搭在栏杆上,仿佛登上城堡的国王全副武装地瞭望硝烟弥漫的战场。久病初愈后的身躯宛如崖壁上的古老浮雕,大海吹动航船笔直的桅杆与饱满的帆,浑浊的海水冒着白泡被坚定不移的船体冲破,碎裂在礁石上,夹杂着海对岸的花朵在夏日盛放后无畏的气息。他的脸被接近炎热的太阳照回了往日的精神,仿佛告诉我们,死亡在生命面前只不过是一个卑微的假设。 来了,看到了,征服了。曾经胜利过,以后也一定会胜利。归来的穆铮用生命最强有力的方式提醒了我们。 艾尼瓦尔在下半场仍保持着极佳的状态,他甚至完成了一次接近倒挂金钩的打门——当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倒钩,是背靠球门时倚住了川哥,用脚尖将球倒吊到了门前。球高出了横梁,他摔倒了地上,还被吹了抬脚过高的犯规,但即便作为对手也会为这次兼具想象力和爆发力的射门折服。正如姐姐所说,从没想过有人能在市长杯的舞台上尝试倒钩射门——这种动作简直不是初中生能做出来的。谁说的,穆铮一定可以做到!学学不服气地反驳。你太高看我了,就算身体到了最佳状态,我也不觉得自己能玩出来呢。穆铮笑着,声音还有些虚弱,不过那份淡定的声音已足够让人相信他这次回归的自信。 正是我们积极的贴身防守让艾尼瓦尔不得不使用这么艰难的攻门方式。同样受制的还有霍宇齐。老实说,我们的逼抢有些凶狠。穆铮的出现让我们兴奋不已,而阿晖明显有些兴奋过头,几次防守动作都不算小,终于被裁判出示了黄牌。阿齐也在下半场开始前见到了穆铮,两人没说什么,相视一笑。回到场上后,面对我们的围追堵截,他没有抱怨,情绪上也波澜不惊,仍通过细腻的脚下技术支持球队。之前我们也遇到过很多出色的中场球员,相对于安东佑和童婧,阿齐的技术似乎没有绝对的优势,跑动范围与体能储备上好像也不如尹日荣,但他踢球给人的最直观感受却是“合理”。每一次传接球都像是经过了充分的思考,像下棋一般,走一步便知道下面三步该如何处理,几乎很少出现失误。在如此血脉贲张的环境下,他仍有思考的余力,并保持了绝对的冷静。既是阅读比赛的战士,又是临危不乱的指挥官。下半场除了用一脚倍加精彩的弧线射门考验过我之外,他慢慢洞察了我们的战术。渐渐地,他和艾尼瓦尔之间似乎达成了默契,开始以自己为诱饵,牵制我们的防守。 “天呐,这是第三次了吧!真以为要丢了!”我们防线上的又一次疏漏使姐姐完全忘记了“解说”的身份,更像一个如坐针毡的球迷。理工打出了流畅的前场配合,阿齐找到了背身拿球的艾尼瓦尔,被老叶顶得摇摇晃晃的后者用大长腿十分勉强地将球横向一做,李天城摆脱卢卡的纠缠在禁区里得到了球。我死死守住了近门柱,他的一脚推射相应地打向了球门远端。倒地扑救时已经鞭长莫及,速度不快的皮球慢慢悠悠地奔向球门,在不太平整的草皮上弹起了一下,最终被立柱拦下。米乐也顾不上查看身边的情况,直接将球踢出了底线。 “没事没事。这叫什么来着,‘三过球门而不入’?叶芮阳说得一点不错,这哥们是不是不知道射门键在哪?”学学笑了两声,大概是想让气氛放松一些。赛后,他在更衣室里说了同样的话,逗得大伙哈哈大笑。但在那种惊魂未定的时刻,笑话是听不进去的,反倒让深陷其中的人更加焦虑不安。姐姐没有回答,倒是穆铮分析了几句:理工的进攻有点不成体系,过度依赖阿齐的指挥和艾尼瓦尔的个人能力。7号和16号无疑是理工最厉害的两个点,但除了他们以外,理工的其他球员未必比我们强到哪去。足球不是靠一两个人就能解决问题的。一中的进攻虽然也只能靠阎希的灵光一现,但我们的防守在经历了几次硬仗之后已慢慢具备了韧性与弹性,即使也会犯错,可只要所有人拧成一股绳,想光凭个人发挥攻破我们的球门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说得也是,不再是那条纸糊的防线了。”穆铮的话倒让姐姐定了定心,“其实,看了这几脚射门,我自己的心脏都在变强了呢。” 听到这句话,突然觉得当时应该在门前多搞点事情,好再帮姐姐训练训练心脏呢。 “教练之前总说我们是乖宝宝,但大家现在学会怎么战斗了。无论阵容多残缺不全,对手给的压力多大。咱们的气质变了。‘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穆铮说道,“可惜我缺席了呀,想想还挺遗憾的。” “你在的话就没那么多硬仗了!”学学哼了一声,“咱们这学期也太不容易了,从小组赛第三轮开始,场场都是生死战,有过这么惨的球队吗?” “南非世界杯的西班牙算不算?第一场就输了,后来越踢越有冠军相,连续三个1:0淘汰了葡萄牙、巴拉圭和德国,决赛对荷兰,更是由伊涅斯塔在加时绝杀。”穆铮答道,“那是西班牙第一次获得冠军呢。伊涅斯塔还把进球送给了去世的朋友。之前我还想过,要是咱们进了决赛,学学在比赛最后完成了绝杀,而我不在了,他会不会像伊涅斯塔一样把进球和冠军都送给我呢……” “你什么意思?妈的,你不在了,别说一个什么破烂市长杯,世界杯冠军也他妈一分钱不值!谁想要谁要吧!” “你过分了,不许开这种玩笑。” “但我确实想过,在很害怕的时候想的。这种念头反倒让我安心了一些。好啦,我不会随随便便走的。我向你们保证。” 人大概只有在从容不迫的时候才会对自己的朋友谈这样的事吧,但这种从容不迫也分多种情况:知道不再有危机的从容不迫,或是明白一切已不可避免的从容不迫。好在时间证明了穆铮没有说谎。 “也许我们就是西班牙队。”几分钟后,一度忐忑不安的姐姐说出了这句话,“这场要是赢下来了,就真有冠军相了。” 在下半场进入后半段后,我们的反弹终于在理工的久攻不下中出现了。如学学的预测,小七登场换下了阿晖,也带来了教练的新布置:卢卡顶到中场贴防霍宇齐。边后卫盯防对方的中场核心,似乎是一种很老派的战术设计。小七则活跃在卢卡原本镇守的右路,充沛的体能保证了他可以来回冲刺。也正是在一次防守反击中,他和卢卡在中圈附近完成一次长距离的“撞墙”配合,突破了理工的中场屏障。小七带球到了前场左侧,瞅着阎希正拼命往禁区赶,用右脚送出了一记过顶挑传。球传得稍稍有些大,阎希冲到了底线附近才勉勉强强用右脚把球够回来。理工的守门员和后卫都高高举起了手示意球已出界,但裁判没有任何表示。电光火石间,阎希将球拨到了左脚,也稍稍找到了一点点角度。对方中后卫有点冒失的上抢让他获得了捕获猎物的一刹那机会。轻盈闪躲之余,阎希用左脚完成了射门。门将侧扑,球在他倒下前那一刻从两腿间的缝隙里穿了过去,不急不慢,近乎优雅地滚入了网窝。反复地回看录像,我才彻底看清了在球场上没能看到的进球画面——还得关上声音,看台上伙伴们发出的欢呼震得支架上的手机都有些微微发颤了。阎希一定强忍着背上的隐痛,进球后没有太过激动地庆祝,随着簇拥他的同伴们走到看台前,双手向捕捉着这一激动人心瞬间的眼睛与镜头比出了一颗饱满的心。眉宇间的得意之情像是在召唤着锋线搭档的回归,今天看来都是如此亲切可爱。 可他们再没有搭档过了,客场对新建的比赛是任何人都无法预料的绝唱。一语成谶,陪伴我们两年的锋线组合这辈子都没有并肩作战的机会了。 “千军万马,一锤定音!理工附中的红色战袍像熊熊燃烧的火焰,而阎希就是火焰上小小的白色浪花,短短的一瞬便将火光全部浇灭!决定胜负的是创造机会的能力,更是把握机会的能力!” 但……也许还有机会。听到姐姐穿过时间的声音,我突然又觉得说这种话还为时尚早。我们注定要散,注定会分开,但也注定有重新见到的一天。我开始相信了,心中也开始期待。就像那场比赛结束的哨声吹响后,我们相信自己注定能打入决赛并捧起冠军奖杯一样。 江元市市长杯淘汰赛第二轮 五十四中2:1江元外校 江元一中1:0理工附中 江元一中队内数据 射手榜 球员进球数 阎希5 米乐3 黄敏学3(1) 穆铮2 叶芮阳2(1) 卢卡2 赫明明1 萧祺1 助攻榜 球员助攻数 阎希5 米乐4 萧祺2 黄敏学1 赫明明1 10 最后的对手 因为体育中考要使用场地,外校和五十四中的第二回合比赛提前了一周进行。和去年一样,外校开放观赛,邀请学生的家长与亲友前来加油助威。而我则有些意外地收到了“请柬”,还得知自己成了蒲云的“家属”。 “但咱们有可能成为决赛的对手呀,你就不怕我是来打探情报的吗?”我在微信上问道。“得了吧,比赛都是公开的呀,谁想来看都行,我们学校才没有那么小气呢。干脆把你家的小跟班也带过来吧,好好见识见识我的表现,看他还敢不敢说要打爆我!” 我把这条消息删了。要是让米乐看到“小跟班”这样的字眼,估计我和蒲云的皮都会被他扒下来。问了之后,他竟想都不想地答应了。估计是我们太长时间没出去玩了吧,每个周末基本都泡在补习班和自习室里,学校的春游还因为下雨而取消了,补都没机会补。一同前往的还有老叶和岳隐,前者当然是去看弟弟的比赛。后者嘛,借口还真是“刺探军情”。不过,今天碰头时,她并没有习惯性地把相机挂在脖子上。大概是这样招摇过市实在太过嚣张了吧,除非她此次前来还有别的目的。 “岳隐岳隐!今天是来给我们加油的吗?”我们才在外校的看台上落座,跑道上就有另一个老爱带着相机的小姑娘冲我们招手了。岳隐和老叶都打了招呼,只有我们和米乐面面相觑。老叶告诉我们,她就是岳隐在五十四中的那个好朋友,去年的大雪天帮她进结绮中学的彭景白。人如其名,她是个十分活泼可爱的女孩子。 “拉倒吧,我们是来看外校怎么揍你们的!”岳隐挖苦着,打了个只有我们能听见的响指。之前听老叶说过,她们俩最近有点“过节”。期中考试后岳隐去彭景白家玩,一直玩到了十点——岳隐八点就想走了。碰巧那次彭景白考得很不好,她妈妈刚好拿到了成绩单,就守在门外等着骂她呢。谁知小姑娘灵机一动,死死把岳隐留在房间里,玩了五六盘惊心动魄到天昏地暗的飞行棋。妈妈没法当着岳隐的面发火,也不好意思催她走,结果彭景白硬是拖到妈妈没了骂人的火气才放岳隐回家。 “是吗?那你还把小叶带来,难道是想让当哥哥的看弟弟哭?你这个女人也太歹毒了吧!”彭景白拿出了一副电视剧里才会有的口气。 “可算了吧,还想挑拨离间?狡猾!”岳隐哼了一声,“好啦,刚刚是开玩笑。今天就暂且支持你们一下吧。只限今天哦!” “这就对了嘛!除了给小小叶加油以外,别忘了给我们黎彬加油哦。他这赛季可是很有希望拿到mvp的呢!” 彭景白笑着,我却不由打了个激灵。虽然偶尔也会想到他,比如今天来这里之前,但挺久没人在我身边提过这个名字了。我曾在心里一次次地告诉自己,不要在意他,他不过是个普通的学生和球员,都不一定能成为我的对手。可真正要面对他时,还是无法抑制对他的关注。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我将自己推到了外校的看台上。 我想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样的。 “不可能,mvp是柯柯的!谁也别想抢!” 米乐打断了我的思考。他把手捂成了喇叭状,冲台下的彭景白喊道。对方有点没反应过来,估计是和我们都不太熟吧,只是笑笑便转头去关注在赛场上热身的己方队员了。 “话说,我印象中市长杯还从没有把mvp给过守门员呢。”重新坐下后,岳隐在老叶身后探头说道,“但要是我们拿了冠军,最佳球员给谁还真不好说。” “你就不考虑考虑我吗?”老叶把手在胸前一抱,“我这赛季可进了两个呢。” “人家米乐进了三个哦。”岳隐甜甜地笑着,两只手各比出了“三”和“四”的手势,“还有四个助攻呢。顶级边后卫的数据呢,基本锁定最佳右后卫了。” “那不是还有阿放吗?”他努努嘴。 “你家弟弟上场比赛才进第一个球,助攻也只有俩,跟米乐还是有点差距吧?”终于找到了帮米乐说话的机会,我自然不能放过。 “哦?柯柯?”他揪住了我的肩头,“你,怎么,这么,了解,他的,数据,啊?” 他的语调古怪极了,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或鬼魂,“柯柯”故意读成了“可可”,加上那一字一顿的问话,吓得我从头抖到了脚,像被发现了天大的秘密,连连说是无意中看见的——事实上就是老叶在朋友圈里发的。才说完,他便翻了个身,探过身子捏住了我,使劲地往外揪我的脸颊。我不能反抗,任他闹了好一会才被放开,他还在我耳旁起哄似的说了好几声只有我能听见的“再也不敢了”。 “但说实话,咱们还是先拿到冠军吧。先前邝队的数据一点不比金旻差,结果杯赛和决赛的最佳球员全给了北川。”老叶见我们闹完了,便接着讲,“北川去年都没赢过我们,要我说,mvp就该给邝队。” “就这几届来说,市长杯的两个最佳球员奖确实都给了冠军。杯赛的mvp不说,决赛的mvp是看单场表现的。要是决赛中亚军有个表现稳稳压住了两队所有人的球员,说不定会把这个奖项颁给他吧?”岳隐说道,“要知道,这些年世界杯的金球奖没有一个是给冠军球员的呢。” “10年的世界杯金球奖给了迭戈·弗兰,那一年乌拉圭队只排第四名呢。nba也有一年把总决赛mvp颁给了输掉的球员,体育界有好多这样的例子。”老叶补充道,“市长杯完全可以大气一点嘛——就像外校这样,让所有人都能进来看比赛。最佳球员不一定真得给冠军。” “但我感觉这只是个安慰而已。我要是拿了冠军,两个mvp都给对手又怎么样?奖杯才是实实在在的。”米乐摇摇小脑袋,“拿了最佳球员,却只得了第二名,这个个人荣誉又有什么意义呢?谁想要呀?” “好啦,知道你每次都想拿第一。这次我会努力的。”我看着他说。 “难道你不想拿第一吗?”米乐看着我的眼睛,皱了皱眉毛。 我当然想。之前我其实跟弦弦拿过一次冠军,但那时并不算主力,更像是被自己的弟弟捎带着拿到的。而现在……我们的机会或许比去年还好,虽然阵容不如之前齐整,进攻也不再那么流畅,甚至有些保守,踢得也不算好看,但下周只要在客场守住一个平局就能进入决赛。足球是团体项目,可是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凭借自己的努力才走到现在的。我不再是那个只会依靠你的小孩了。如果真的能拿到冠军……可不可以说,我变了,不对,长大了? 我想要拿到这个冠军。很想。一旦进入决赛,我的对手可能是蒲云,也可能是黎彬。我想战胜他们,虽然只能战胜其中的一个,但对我都意义非常。也许决赛是一个机会,一个让我对自己过去的怯懦与软弱彻底告别的机会。 “柯柯,咱们一定要拿到冠军呀。”米乐的声音又在耳旁响起了,“我的数据不如阎希的。要是拿了冠军,杯赛mvp肯定是在你和他之间选。到时候说不定是我拿决赛最佳球员,你拿杯赛最佳球员呢,这样咱们就是全市最棒的一对组合啦。” “只要我们能一起踢球就好了。那就这么决定了,我是最锋利的矛,你是最坚固的盾,我们俩是最棒的组合!”何其相似的话,上一次听到是五年前了。我居然能用“五年”来衡量时间了。也是,再过几个月,我就十五岁了,会走完我生命里的第三个五年。我能活多久呢?也许十几个、至多二十个出头的五年吧。我是幸运的,在人生最初的三个五年里有两个人都曾把我视为最信赖的同伴。我能有很多时间,遇见很多人,但永远也忘不了最早的岁月里来自同伴最简单而最亲切的信任。 “嗯!”我捏住了他的拳头。其实,我们早就是最棒的组合了,就用冠军做见证吧。 比赛开始了!今天就让我好好看看,两年来最后的对手是浅绿色还是橙色! 岳隐似乎对五十四中的首发了如指掌,他们也擅长在三后卫和四后卫的阵型中切换,但他们今天排出的却是个“无锋阵”。首发门将是1号甄格——我们听到这个名字就想笑,估计他爸妈起名时曾轶可还没火呢。2号葛行星在左,32号叶君放在右,中后卫是5号陈延灞和3号满林。中场是8号王锐、20号黎彬和27号周贵宁。 7号乔立累计黄牌停赛了。岳隐解释道,五十四中没有很好的替补前锋人选,所以排出了这个阵型。如此重要的比赛却没有前锋,对他们真是不小的考验呢。老叶说。也未必,他们几个中场和边卫的射术和传球都很出色,黎彬4球3助攻,王锐2球1助攻,周贵宁也有1球,多点开花。当然,乔立的缺席影响确实不小,算上上场比赛,他已斩获7球,和艾尼瓦尔在射手榜上的差距也缩小到了一个。 外校方面精锐尽出,施振华、蒲云、尹日荣悉数上阵。虽然首回合在客场1:2落败,但攻入的那一粒客场进球带来了微妙的心理变化——只要一个小小的1:0便可以晋级。但外校从不是那种保守的球队,强大的实力也不会让他们允许自己保守。比赛刚一开场,他们就对五十四中的大门发起了猛攻。蒲云的远射和阿华的抢点头球先后考验了甄格的扑救技术——还有老叶的心脏强度。“你就不怕外校的同学看出你是‘卧底’吗?别到时候冲上来连我们一起打了。”看着他一副又捂胸口又抓头发的表情,米乐笑嘻嘻地调侃。“来就来呗,柯柯保护你,我保护另一个,有什么可怕的?我也会‘创造机会’了哦。”他慌里偷闲地对米乐做了个鬼脸。“哼,我哪能指望柯柯保护我呀?”米乐瞥了我一眼,见我呆呆地没什么反应,便轻轻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这次我来保护你。可惜外校的观众朋友们素质很不错,也都在紧张地看着比赛,没有给他制造出任何机会。 我好像也专注于比赛了。“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我虽不是什么内行,但也多多少少看出了五十四中这个从未交战过的对手的特点。陈延灞负责防空,满林更多是回追和补位,作为左后卫的葛行星很少参与进攻,另一条边上的叶君放在进攻端则十分活跃。王锐是中场屏障,能攻能守,已尝试过一脚远射。周贵宁则更多在右路游弋,回防相当积极,不小的拼抢动作让他在前十分钟就吃到了黄牌。他们的技术特点和战术风格和我们极其相似,这场比赛也摆出了防守反击的架势。唯一不同的是黎彬,他是前场的自由人,在进攻端包办了组织、策应、转移、串联乃至终结的所有任务。 一中没有这样的角色,但我知道另一个人,他和黎彬从没见过面,踢球的风格却出人意料地一致。尽管这种巧合让我不太舒服。 “柯柯,他们俩的立场很明白了。你呢?你觉得谁会赢呢?”米乐问道。 或许还是和外校比赛比较好。毕竟我们彼此间是那么熟悉了,两年下来踢了五场比赛,是时候做个了断了。蒲云不知道黎彬和过去那些事的联系。真好。对他而言,黎彬只是个普通的对手,这场比赛也只是一场纯粹的比赛,不用夹带任何个人情感。能够心无旁骛地奔跑十分幸福。而我,既然知道了,就没法装作看不见,也没法忘记。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或许他也如此。 “我支持外校。” “我也是。” “为什么呢?” “我要打爆蒲云拿决赛mvp呀。哼,叫他再也不敢拿上赛季那个头球说事!” 米乐说着,趴到了我背上,双手垂在了我胸前。莫名有了种很安定和稳固的感觉,刚刚那阵小小的焦虑被驱散了,突然觉得自己什么也不用怕,总有人会在我身边。 你们保护我,我也想保护你们。无论是谁,我都不会把秘密说出来的。我一个人扛着就好。 “柯柯?你好像怪怪的。一会专心致志,一会又在发呆走神。你不舒服吗?”米乐伸出手来,捂了捂我的额头,又碰了碰自己的,“不热呀。真奇怪。” 而这时一阵欢呼声从球场涌到了看台上,在我们身边响动的则是老叶的拳头锤在自己大腿上的声音。不用说,外校进球了。我和米乐都没看见,岳隐说是尹日荣边路传中,门将出击没够到球,被施振华顶了个空门。 乘胜追击,趁着五十四中刚刚丢球的立足未稳,外校接连发动攻势。蒲云接到阿华的挑传,在禁区里完成了一次精彩的凌空射门,球低低地擦着草皮窜入了球网,然而这回的庆祝浪潮才涌到一半便被边裁举起的旗子按了下去——越位在先,进球无效。但失去主力前锋的情况下,郊狼们的进攻十分生涩,像被拔掉了獠牙,真的成了哈士奇。周贵宁前场的一次传球失误促成了外校的第二次进球,五十四中的阵型整体前压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得球的阿华杀到底线将球扫向门前,混乱之中,小小叶的解围反将球捅向了自家球门。甄格无能为力,分差也随即因为这次乌龙扩大成了两球。 “这是你弟今年的第二个进球了。有其兄必有其弟,你弟的乌龙射门角度比你还刁钻呢,死角中的死角呀。”米乐坏笑着,这回趴到了老叶背后。虽然我知道这只是朋友间的玩笑,没什么恶意,自己有时候也会说类似的话,老叶也调侃过李天城,但还是有点不好。 “米乐,别这么说嘛。老叶要生气了。”我鼓起了一点点勇气,又在他耳边添了一句,要是有人这么说你,我可是要生气的。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米乐顿时收敛了笑容,贴到老叶身边跟他道了歉。老叶笑笑,说没事,我相信阿放的。他比你们看上去坚强和勇敢很多很多。 但五十四中的危机真正降临了。不只是0:2的落后,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一张鲜亮的红牌被裁判亮给了27号周贵宁。比分差距的扩大让郊狼们的心态更加急躁,而一次鲁莽的犯规带来了追悔莫及的后果。本就没有正印前锋,现在折损了一员大将,黎彬在进攻线上更是势单力薄。27号在下场后就哭了,队友们纷纷上来摸头安慰,他用毛巾包裹着自己的脸独自走回了更衣室。 此时的我根本不曾想到,坐在看台上仿佛置身事外的我们会在一周后遇到比这更糟糕与恐怖的情况。 “不好办了。”有段时间没说话的岳隐叹了口气。 “相信阿放。”老叶还是重复着那句话。 上半场行将结束,外校的攻势稍稍放缓。两球领先且多打一人,只要不出大错,取得胜利是板上钉钉的事。消耗掉最后的时间,平稳结束上半场是最好的选择。然而在生活中,恰恰是这种波澜不惊的海平面下会潜藏着意想不到的灾难,且没有任何理由。本是五十四中的一次长传失误,左路难得插上进攻的葛行星没能接到,外校的右后卫控住了皮球。本可以将球交给中卫平稳推进,或是大脚输送给前场的高点,他却阴差阳错地选择低平球传给中场,球速还非常慢。身体已经在向中圈跑动的尹日荣没做好准备,急着转身接球时重心不稳滑了一跤,倒地不起。而在附近的王锐趁机上前断下了皮球,并快速交给了身前的黎彬。20号接到球后离大禁区线还有一定的距离,外校的中卫已经做好了防止他提速突破的准备。 黎彬见对手没有贴身紧逼,顺势横带了两步,略略张开双臂,对着皮球抡出了右脚。 在这么远的位置起脚是不是太勉强了?球向着斜上方飞行,完全是奔着球门后方的跑道去了。就在这个念头伴随着眼前的画面从脑海中一闪而过时,我见证了皮球在空中的急速下坠,像一道彩虹桥,从黎彬踢出的右脚到外校的球门,形成了对称到完美的拱形线条。守门员移动着脚步,似乎是想向右来一个侧扑,却根本无从判断球的运行轨迹。像是太阳的坠落,它从他头顶正上方飞入了网窝,满脸错愕的门将在慌乱中打了个趔趄,仿佛是被黎彬的射门迎头击中,跌倒在地。 运动战中的落叶球破门!还是那么远的距离,简直不可思议!上半场的比赛就在黎彬领袖般的振臂高呼中宣告结束,浅绿色球衣上狼爪般的暗纹在阳光和微风中上下起伏。他完全是凭借一己之力将两队拉回了同一起跑线。即便受了重伤,郊狼依旧不可小觑,猝然跃起的一扑便可致命。 下半场要好看了。老叶说着,轻轻吹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如果在决赛场上碰见了这样的对手,希望我们也能像现在这样从容不迫吧。 11 “你不是他” 浅绿色和橙色的殊死搏斗终于迎来了最后三十分钟,通往奥体中心的第一张入场券已在默默等待它唯一的主人。正如我们中场休息时的预测,外校会在下半场全力进攻——人数和场面上都占据优势,又是坐镇主场,他们绝不会想把比赛拖入生死难料的点球大战。而一旦大幅度压上,后防线上的空当就会暴露出来,五十四中会因此获得反击的机会。两边都有机会把握自己的命运。 但我们没有料到尹日荣在下半场开场就被换下了。他甚至没出现在场边的替补席上。上半场结束时,他是被两个队友扶着单脚跳回更衣室的,但我们印象中的他永远是一个铁人,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会义不容辞地重返战场。上半场尾声的糟糕传球对外校的伤害远远不止于被黎彬攻入一球,中场核心的伤退才是致命打击。 而这又是一次骤不及防的告别与谢幕,阿荣以对手的身份短暂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始终保持着那副沉默寡言的姿态。后来,听蒲云说,他高中回老家读书了。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短短的几句话是我和他的第一次交谈,也可能是最后一次。默默的受伤离场或许就是永别,像很多在生活中遇到过的人一样,那个不知疲倦奔跑的身影消失在了千里之外的人海中。 而我至今还没学会对这种离别司空见惯、置若罔闻。哪怕对方只是一个仅仅说过几句话的对手。 蒲云被顶到了中场,和换上的替补球员共同分担尹日荣在攻防两端的责任。橙色的一方在赛场上要比对手焦虑很多。我一度怀疑蒲云已经知道了黎彬的过往,在下半场开场后的十分钟,他频频远射,但质量都相当糟糕,不是高出横梁许多就是偏出底线,甚至有一球奔着角旗竿去了,差点闹出了“射门出边线”的笑话。大概是黎彬精彩的世界波刺激到了他的神经,或者说,是那种比赛方式影响到了蒲云。以绝对的个人实力拯救球队于水火之中,这种豪情万丈的逆袭破门是每个身披阳光在球场上奔跑的孩子都有过的梦想。而蒲云一直在追逐、如今已触手可及的那个影子,他在不可预料的生命最后时刻便是用这种方式为所有身边的人留下了一个永远不能忘却的背影。 但蒲云似乎太执着于追赶这个背影了,也因此对球风和他极其相似还攻进了自己一球的黎彬咬牙切齿。 “宝宝(弦弦是这么叫他的),你到底在干什么啊?你不是他,你不是柯佩弦!别他妈把你自己当成他!”我就差在座位上跳起来对他大吼了,但不能这么做。我不是对蒲云模仿弟弟有什么意见,而是因为足球是一项团队运动!把自己当成球队唯一的超级球星和救世主没法帮到大家,反而会拖着整个球队滑下万丈深渊。 我们总是强调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但当所有人都足够努力时,百分之一的天分便弥足珍贵。而如何调动和运用这些东西,全都依靠头脑的冷静。弦弦一次次拯救球队不仅仅是因为有强大的个人能力,他还有出色的身体素质和沉着从容的心,绝不会被任何变故动摇的意志。 而且就算是弦弦也不可能在前场接到球就不管不顾地射门呀,梅西和c罗都不是这样踢球的。求求你了,醒醒吧。别这样固执,你不必去做柯佩弦,去做那个顽强而自信的自己就很好了。 没有办法,蒲云听不见我内心的话语。他和队友们的时间和体能在一次次仓促勉强的进攻中被渐渐透支了。即便创造出了几次机会,临门一脚也显得有些疲软,一次绝佳的单刀球都偏得离谱。放下包袱的郊狼在接连完成有效防守后士气大振,少一个人的他们更加精诚团结,坚决地防守反击。黎彬和阿放在前场获得了好几次射门的机会,都将将被门将扑出。形势彻底改变了。橙衣军团的意志动摇,成了臃肿的巨人,步履蹒跚,摇摇欲坠。狼群则坚韧而狡黠地四处徘徊,耐心地寻找攻杀的时机。 随着时间的推移,主队的跑动愈发疲惫,那种失望与犹疑已能从脸上和身体动作上看得一清二楚。一定要相信自己能破门呀,比分还是均势呢,不能给压垮了,你们去年落后时都不是这副模样。或许刘炽还在就不至于如此吧,一个严厉而坚定的队长在这种人心惶惶的时刻有如定海神针。只有阿华还在不知疲倦地跑动,但受限于满林和陈延灞的照顾,他本身拿球都十分艰难,更是难以获得队友的支持。 “再这样下去要出事呀。”米乐轻轻说道,语气里也有了一丝焦急。场下的大家都嗅到了不祥的气息,而场上的郊狼们则是在闻到血腥味后被唤起了绝对的兴奋感。果然来了,王锐中场断球,回传给了阿放。小小叶带球过掉了身前的蒲云,来到中圈附近送出了一记长传。球落向禁区,而黎彬以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反越位转身将外校的后卫甩在了身后。 完了。这就是我的第一反应。又是一次极致的个人表演,在一秒钟内,赶上球的黎彬用右脚连停带打,一眨眼球已轰入了近门柱。“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整套动作极其潇洒连贯,以至于黎彬在破门后都没有任何停顿,顺势跑向了场边的替补席,在眼睛前比出了一个反手ok,一言不发地接受队友们蜂拥而至的庆祝,颇有“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风采。而回追的外校球员和全无办法的门将都颓然倒在了地上,仿佛比赛已在这一刻被彻底杀死了。 “我说什么来着?阿放会证明自己的!”老叶的兴奋劲把我从倒地的橙色球员身上拉回了看台。的确如此,黎彬这次精彩的破门背后不可忽略的是阿放完美的过顶传球,上半场的那个乌龙球没有压倒他的小小身躯,而以一次强力反弹重新证明了自己。 “还有多长时间?”我问岳隐。 “十分钟吧。”她看看手机。 “已经结束了。”米乐咬着自己的下嘴唇,无奈地摇头。2:2,五十四中手握两个客场进球,只要不连丢两球就能确保晋级决赛。 不知该怎么描述自己对战局的感受,大概就是“大势已去”吧,橙衣军团的大旗像被砍倒了。在之前的比赛里,留给外校三分钟时间都会是危机四伏的,但在今天的形势下,这十分钟无疑成了漫长的折磨。佩戴队长袖标的阿华虽然多次以身作则地折返于中前场组织进攻,却只能让人想到“独木难支”和“回天无力”这两个成语。上一次在场边看到这么绝望的比赛是去年,同样是阿华近乎无望地扛着球队最后的进攻火种。如那时的尹日荣,我垂下了脑袋。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可能只是难过,为我的朋友难过,为这个拼杀了两年而惺惺相惜的对手难过。要结束了,本不该这样收场的。 “柯柯。”米乐揉了揉我的头发,又扯了扯我的袖子。 我抬头望向他。 “等比赛结束了,咱们去找找蒲云吧。一起去。” “好。” 补时三分钟。希望与绝望,快乐与苦涩,无论它们属于谁,一切都要随着比赛而终结了。而蒲云在前几分钟被换下了,脸上的表情实在让人揪心。本有改变战局的机会的。他有堪比拿破仑的壮志,或许与同伴们团结一致便能成就伟大的事业,但终究是输给了自己的心。尽管怯懦的我没有资格批评他,但我感觉到了,过分的固执也是内心的软弱。此时此刻他已清醒过来了,可是太迟了,代价也太大了。 “他来得太晚了!永远是太晚了! 那关键的一秒钟就是这样进行了可怕的报复。在尘世的生活中,这样的一瞬间是很少降临的。当它无意之中降临到一个人身上时,他却不知如何利用它。在命运降临的伟大瞬间,市民的一切美德——小心、顺从、勤勉、谨慎,都无济于事。命运鄙视地把畏首畏尾的人拒之门外。命运——这世上的另一位神,只愿意用热烈的双臂把勇敢者高高举起,送上英雄们的天堂。” 黎彬只有一次一秒钟的机会,就像他在生活中能拥有的选择一样稀少而短暂。他抓住了。胜利在今天属于永不言弃的郊狼。 但阿华还没有放弃。最后的最后,他在禁区里制造了满林的犯规,亲自将点球稳稳罚入了五十四中的球门。3:2,在以秒计数的时间里,橙衣军团依然活着。大厦将倾,阿华仍想扛住落下的巨石。可是五十四中前场开球后没有再给对手任何机会,黎彬和阿放巧妙地将球带到了角旗区,一番混乱的争抢后,裁判吹响了三声长哨。身着浅绿色球衣的小狼们欢呼着冲进了球场里,而球场的主人大多失落地倒在了地上。即便亲身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在看台上的我还是五味杂陈。 一周后的我们会在哪里呢? “哥!姐姐!哇,还有柯柯哥哥和米乐哥哥,你们都来了呀!”在我们走到看台前的栏杆时,阿放一溜烟蹿到了这里,“你们下周也要赢球呀!我早就听延灞队长说了,我们两所学校上赛季就约好在决赛见的,不许不来哦!” 老叶自然是和弟弟有说有笑,岳隐不失时机地掏出手机来帮小哥俩拍照。我和米乐恭喜过他,走下了楼梯。 我遇到了黎彬。 “柯柯?”他有些惊诧。 “你好。好久不见。恭喜你们。”我的目光游离到了墙上,尽量镇定地作答。 “那个……”他又低头搓起手指了,两个人分明在对话,却谁也没看着谁。 “怎么?” “没什么。你们要加油呀。” “好。” 我从他身边走过了,心里却不知道待会米乐问起他时该怎么回答。 但米乐没有问我,一直都没问。我们走到了通道附近,在那里看到蒲云。他耷拉着脑袋,见到以后都没有像往常那样兴奋地喊我大哥。我们俩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多说什么。像是缓了一会,蒲云请我先去找阿华,并让我转告他,待会会去对所有队友道歉。我答应了,正想带着米乐离开,后者却被蒲云留下了。不知他俩会说什么,但米乐此时肯定不会再说什么“打爆你”之类的话了吧。我没有偷听,走到场边找到了阿华。他的身体疲惫而沉重,我们俩靠着体育场的墙聊了一会,全程都听着他的喘息。我做不了什么,朋友拼到最后也没能拯救球队,这种辛酸与无奈不是无关紧要的三言两语可以安慰的。我只能陪在身边。直到他的呼吸稍稍均匀了一些,我才告诉了他蒲云让我说的话。 “不是他的错。要怪也得怪我这个队长。” “你已经做到最好了,别这么自责。阿荣没伤的话,晋级的可能就是你们了——他还好吗?” “拉到腿了吧,不是什么大伤。但挺疼的,要好好休养一阵子。” 不知道他们该怎么告诉阿荣今天的结果。想到这个我就更难受了。我们俩不说话了。阳光在人群散去的跑道上跳跃。老叶和岳隐走了过来,身后还有阿放和彭景白。收起了胜利的喜悦,他们一一和阿华打过招呼,阿华也真诚地祝福了所有人。稍微等我一下吧。我对老叶说。不急的,慢慢来。岳隐回答。他们走远了。朋友、对手,我们始终在这几个身份中不停地打着转转,但好像拼来拼去,最终都还是归于阳光下的宁静。 蒲云和米乐回来了。对不起。这是蒲云见到阿华后的第一句话。不用这么想,大家都是想赢的,也就是差了那么一点。阿华摸了摸伙伴的脸颊,泪痕还没有被风干。 “大哥,你是对的。你去年就告诉我了,没有人能代替弦哥,弦哥始终是他自己。我到今天才明白。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画虎不成反类犬’呀。”他凄然地笑了笑。 “不要这么说自己啦。你才不是狗呢。”我揉了揉他卷卷的头发。 “也不一定,他要是狗狗的话,得是一只又小又凶的卷毛狗。”米乐把手搭在蒲云肩上,摇了摇他的小身板,“我的话,就是超级机智勇敢忠诚帅气的秋田犬喽。” 大家都笑了。蒲云竟然挺满意。话题突然转变成了讨论自己像什么狗狗。 “那佩韦是什么?柯基吗?” 听到这话,我用力推了阿华一把,我腿那么短吗? 米乐托了托小下巴,摸着不存在的胡子,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柯柯的话,别人第一眼看上去可能会以为是什么高冷的名贵品种呢,感觉不是那么容易接近。实际上嘛,他就是一只顶级乖巧可爱的小柴犬,还是黑柴!”话音未落,我就把米乐揪到怀里“算账”了,内心却开心得很,几乎忘了刚才的比赛。 真好呀。天蓝蓝的,风轻轻地吹,体育场上空空荡荡,教学楼的铃声仿佛再过多久都不会敲响。 “不过,小秋田和小黑柴!你们听好了!接下来的两场比赛一场都不许给我输了!”小卷毛重新抖擞起了精神,“你们最后的对手可是狼!超凶的狼!你们要勇敢一点,变成猎犬,再用自己的方式把他们打成哈士奇!” 当然啦。自己的方式。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或许只有认识自己、成为自己,才有可能追上并超过他人。渺远的目标也许只是记忆与目光中飘摇的影子,在拼凑那些零落的碎片之前,我们得在黑暗中不断地摸索与确认自己的身体,不能把他弄丢了。 我们每个人都还有时间,还有机会。一切都为时不晚。 “柯柯,你不想知道蒲云跟我说了什么吗?”往校门口走时,米乐扯了扯我的袖子。 “猜不到呢。你愿意告诉我吗?” “跟我客套什么,我还盼着你主动问呢。”他装出了一副有些失望的样子,但又藏不住得意的笑容。 “好的,亲爱的米乐同学,请问您能否告诉我,尊敬的蒲云同学十五分钟二十三秒之前在江元市外国语学校初中部体育馆的通道里和您亲切会晤交流的部分内容吗?”我也学会了那种阴阳怪气外加毫无感情的说话方式,结果是被米乐用膝盖狠狠来了次“两连击”。 “他真的好想赢呀,但自己把自己压垮了。我挺能理解他的。其实,我们脑子里想的东西都差不多。”米乐叹了口气,转转眼珠,“老叶之前说什么来着,希望自己和弟弟都进决赛,这样两个人里至少能有一个拿到冠军。他也是这个意思呢。” 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今天这么希望外校能赢,肯定不只是不想碰到黎彬。 “不过,他比我想得中二呀,虽然看上去一本正经的,小脑壳里装得也是那些乱七八糟的动漫。”米乐说着,跳了两步,很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但他从没有打爆过我呀,而且凭什么叫我小鬼!快告诉我,他生日是哪一天?” 我想了想,又掏出手机查了查qq上的资料,带着无奈而有点幸灾乐祸的微笑告诉他,蒲云的生日是6月28号,比他大十几天。一听这话,刚刚还在跳脚的米乐顿时泄了气,愤愤不平地踢走了道路上的一块小石子。 所以他还对你说了什么呢? 说出来挺……挺不好意思的。不行,还是说不出口。我在手机上发给你吧。 “一定一定要拿到冠军呀。绝对不许被我以外的人打爆!小鬼,大哥就拜托你了。” 江元市市长杯淘汰赛第二轮次回合 江元外校3:2五十四中(总比分4:4,五十四中客场进球数占优,晋级决赛) 12 至暗时刻 与理工附中的次回合比赛是我们在初中赛场上无可争辩的至暗时刻,或许也是米乐在十四岁生日到来之前最灰色的时刻。它比任何一次失利都令人刻骨铭心。我也曾想过,到底该不该将这段回忆写成文字。或许本想让孩子参与足球或其他体育运动的家长在读到以后会坚决地把孩子从家门外拉走。我还记得初一的第一个中秋节时明明向我们表达过的担忧,而这些只存在于头脑中的顾虑化为了淋漓的现实,毫无掩护地出现在我们这些不到十五岁的孩子面前。 可是,既然已下定决心要重新审视自己,为什么还要有所回避呢?“人生有太多事是不能哈哈一笑就混过去的。不是你不想,事情就不存在了。我们不能因为一些事很沉重就逃避它们,认为不健康,不该去想。不常动脑子的话,人会变笨、变冷漠的。”“即便有误会,只要你真心付出了,大家总会理解的。别因为会被误解就踌躇不前。要知道,你去做一件事,不是为了别的,是因为你自己觉得这件事值得去做。”“生活与命运想压垮一个人或许不难,谁都有扛不住的瞬间。但有时总有一种力量,能支撑着人,使他们不被改变。”我还没来得及忘掉老师们的话,也仍然记得承受这场灾难的人始终如一的光明磊落。不能因噎废食。人生下来就注定要死,但人并不是为了死亡而出生的。同样,那种潜藏的危险与我们参加并热爱某项运动并无关系。黑暗的一天让我们知道了光明的可贵与伟大,正如周老师在第一场比赛时说的话,体育教会了我们温情与坚强。 然而……也必须要时刻记得,不能刻奇,不能自我感动。尽管我们在这场比赛中受到了心灵上的创伤,但真正承受那种痛苦的人根本不是我们。他不该是沉默和失声的,真正要克制与安静的是我和米乐。无论我怎样尝试冷静、客观地去回顾那一天发生的事,我能说出的也只是自己的所见所闻。 再一次面对它吧。 我们在第二回合延续了上一场的首发。只要打平就能晋级决赛,有进球的一球小负同样可以接受。理工一如上周的外校,必须攻出来,而我们只要像五十四中那样巩固防线,抓好反击机会,相信就能复制那场对局的结果——何况最初我们的人数与对手是均等的。学学这回进了大名单,戴着面罩坐在了替补席上。但教练也郑重宣布过了,他唯一的出场机会是点球大战。周五的社团课上,全队加练了点球。即便只有在0:1输球的情况下才会出现互射点球决定晋级名额的生死之战,但教练还是让我们做了充足的准备。一如既往,即便戴上了面具,学学的点球还是最为稳定的,其次便是老叶,他们俩几乎是“每点必中”。对了,穆铮也回到了场边,虽然只是独自做着一些恢复性的运动,除了点球以外没有参与其它的集体训练。想要恢复到能上场比赛的程度还需要时间,回到之前攻无不克的状态就更为漫长了。那时我们都以为他赶不上最后一场比赛了,但只要他出现在我们身边就足够鼓舞人心了。 那天穆铮不在,正好赶上他预约的复查。误打误撞的时间安排一度让他很遗憾,现在想来却是莫大的幸运。 我们的点球训练要派上用场了。上半场,我们一一化解了理工附中的几轮攻势,在进攻上也不断制造威胁。叶芮阳有过一次滑门而过的头球攻门,阎希也曾杀入禁区,可惜他的低射被背后印有cicero的4号球员倒地封堵了。形势在朝对我们有利的地方发展,直到半场尾声。 “要点脸吧,这里是点球附中吗?”老叶的表情只能用“怒发冲冠”来形容。听说上赛季我们就在这里被判罚了一粒很有争议的点球,那天我不在现场,不予置评。但今天这个点球偏偏吹在了我头上,裁判还对我亮出了一张黄牌。哨响的那一刻简直不可思议,脑袋里轰鸣了一声,背部有无数灼热的小虫在刺痛地跳跃。 这怎么可能是点球? 一分钟前,艾尼瓦尔接到霍宇齐的手术刀直塞,反越位成功杀入禁区形成了单刀球。我自然选择了弃门出击,今天一想,当时也是够勇敢了,用手迎着他带球的一双长腿。可能正是这种勇猛无畏的气势影响到了他,艾尼瓦尔在尝试盘过我的时候重心有点不稳,球也被我准确及时地用手碰到了相反的方向。像所有前锋一样,艾尼瓦尔在控球无望后跳起来越过了我,这是避免碰撞,对对手以及自己的保护,也是体育道德的体现。但步伐本就有些不稳,跳得也仓促,他落地后摔倒在了禁区里。我抱住球后的第一反应是回头去看他有没有受伤,然而此时裁判的手指却指向了点球点。 我碰都没碰到他呀,何况艾尼瓦尔很快也站了起来。目睹这一幕的人不少,我的四个后卫有三个跑到了裁判面前抗议,双方的一些球员还爆发了小小的口角。而我在短暂的失神后迎来的是浑身上下的暴怒。不是不能接受被判罚点球,问题在于它根本就不该存在。我们不是第一次因为裁判的失误吃亏了,上一次是卢卡,这一次是我,这种明显的误判一再挑战着我们对执法者的信心。但我又必须忍耐,我是队长,而且身上已经有一张黄牌,任何过激的行为都可能给球队带来新的打击。 “你告诉我,柯柯有没有碰到你!说话!哑巴了?” 很久没看到米乐这么生气了(主要是我在生活中没再怎么“创造机会”),他逼到了和自己身高差相当悬殊的艾尼瓦尔面前,居然还占据了上风,让对方选择了沉默不语。而他越是沉默,米乐便越是愤怒,一气之下上手推了他一把。艾尼瓦尔后退了几步——换作一个“聪明人”,恐怕会是一声惨叫,然后较为逼真地跌倒在地,捂着脸滚来滚去。这样,不明所以的裁判很可能会直接对米乐出示一张红牌。 “没事,不急不急,我能扑的。”我从身后死死抱住了米乐,他疯了般的想挣脱,我情急之下一用力,居然把他抱离了地面。即便只是在空中悬了一瞬,米乐的脚就习惯性地乱蹬起来,我的小腿被无意踢到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柯佩韦,你一辈子都是这样!胳膊肘往外拐!我是在帮你啊!”见挣不脱我的胳膊,他气急败坏地扭头吼着,直到裁判和双方队员过来了才稍稍冷静了一点。裁判询问刚刚发生了什么,我和艾尼瓦尔异口同声地说没事。裁判没再出牌,而米乐却很不开心地将头一扭,赌气似的背对我了。 我何尝不想抗议呢?真是窝囊,什么都做不了,比上次在场边看卢卡掀衣服还耻辱。 “学弟,一中队长到底有没有碰到你?”佩戴队长袖标的霍宇齐抱着皮球走到了艾尼瓦尔身边,“你说实话。我自己看得很清楚。” 阿齐的声音不大,艾尼瓦尔也是贴在他耳边回答的。为什么要来问这个?理工队长的举动给我的怒火和焦虑打了个岔,有点发热而又在极力自控的大脑得到了稍稍的缓冲。 柯柯,对不起,刚刚是我太激动了。我懂你的。你别被我影响情绪了,好吗?我们还像之前一样好好比赛。米乐的不满也只持续了短短一刹那。就在我望着交谈的对手时,他主动走到了我面前,皱着眉毛的脸上有点不好意思。他还抓住了我的手套,请求似的摇了摇,令我突然想起了找鹦鹉那天被当成挡箭牌的幸福。 听到他归于平和的语气,心中那些杂念便荡然无存。真是神奇,一个人的一怒一喜竟能如此有效地影响他人的情绪,好像被牵着鼻子走一样,内心深处还是心甘情愿的。米乐的稳定对我而言是最有效的镇定剂,并为我注入了信心与力量。 抗议果然没有结果,所有人都退到了禁区外,我拍打着手套站到了门前。“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又一次,我把它戴在了手上。这回一定能进入决赛的。来吧,就算是“无中生有”的点球又怎么样?公道自在人心。你们俩看好了,不管是艾尼瓦尔还是霍宇齐,他们的射门都会被我挡在门外。 霍宇齐抱着球走到了门前。 “不是点球。我来罚,你放心。”他的手在我肩上轻轻一搭,随后便毅然决然地走到了点球点前。 他要干什么?一个念头在脑海中滑过:放弃射门。这是一篇在小学学过的课文,也是课堂上为数不多提到足球的时刻,讲的是利物浦队的前锋福勒在比赛中故意罚丢了误判的点球。如此高尚的行为举止给我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弦弦就对我说过,要是面对类似的情况,他会向福勒学习,主动踢丢不该获得的点球。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福勒都是我最喜欢的一个球员——虽然我根本记不住几个球员的名字。 不知道现在的小学课本里有没有这篇课文了。要是没了,可能是件好事。因为它的部分描述并不符合事实,仅仅是主观感受带来的误会。告诉我这件事的是叶芮阳,我还跟他吵了一架——小孩子深信不疑的东西被人突然全盘否定后总是恼羞成怒,即便除了课本的权威,我拿不出任何证据。那天米乐也站在了我这边,我猜他同样不是出于了解事实而支持我。但我们俩在叶芮阳面前输得灰头土脸,一点脾气没有:他找出了当年比赛的视频。课文是对的,福勒确实很有体育精神地向裁判示意点球并不存在。但对的仅仅是这一部分而已,在主罚点球时,福勒明显是想进球的——不是“故意将球正正地踢向西曼胸前”,而是打向了右边,有一个明确的角度。这样的射门并非“任何一个守门员都能毫不费劲地扑住”,只要门将猜错方向就必进无疑。队友补射破门后,福勒也充满激情地参与了庆祝。更重要的是,叶芮阳拿出了福勒多年后接受采访的新闻,当事人言辞确凿地表示自己并非故意放弃射门,而是单纯没能罚进。 我挺郁闷的。这时倒不是不能接受真相了,只是觉得输给了自己的同桌很憋屈,尽管是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过他也没在“战胜”我和米乐以后洋洋得意地庆祝,反而为福勒做了一番辩解,可能是为了缓和气氛。他认为罚进是本分,罚不进是情分,无可厚非。那是一场挺关键的比赛,成千上万的自家球迷都盼着进球呢,换成是自己也可能也会在一番“思想斗争”后选择将球罚进。从根本上说,这球是裁判的失误,而不是球员自己假摔骗来的。虚伪!我毫不客气地对他喊,看似带着十分正气,实际上大概九分都是“战败”后的不服气。怎么能将错就错呢?明明知道不该是自己的东西还拿,跟小偷有什么两样!这番话倒是把叶芮阳说得哑口无言,道德到底是管用的大棒,只是我那时关注的恐怕根本不是公平正义本身。 “我也学过《拒绝射门》,但还真不清楚福勒原来是想把球踢进的。不过我当时确实也挺疑惑的,福勒干嘛不往天上踢呢?再不行就朝门外面踢嘛。有球员这样做过,但没被写进课文。总之,踢不进总比踢进简单,所以我小时候会觉得课文有点奇怪。啊,天城,你别这样看着我嘛,我不是在说你啦。” “也没啥。我是该骂。柯队,你们在决赛上可别学我。” “就差一点点。能跑出机会来也是实力呀。” 霍宇齐真的把球踢丢了。我判断错了方向,球从左边滚出了底线,离门柱很远,没有补射的可能;速度也很快,不给任何人追上它的机会。“任何一个守门员都能毫不费劲地扑住这个‘温柔’的点球”,这是课本里的描述。而霍宇齐的这记射门,即便没有守门员都绝无进球的概率。 阿齐真是好样的。即便他罚完以后只是掉头离开,什么都没说,但我也知道他的行为意味着什么。或许他从小就被身为警察的爸爸教育,将诚实永久地奉为人生的信条;或许是和明明多年以来互为对手,彼此的惺惺相惜让他始终坚信要以堂堂正正的方式战胜自己的劲敌。我没有问过他,可能这些对他并不构成一个问题,他不是一个原意将某种东西作为通行证的人——即使我们自己可能都认为那种东西无可厚非。 他要是真的踢进了,我估计也不会怎么责怪他吧,能怪他的兴许只有他自己。 “其实,初一那年对你们罚进的那个点球,我自己觉得也有些牵强。但我有点害怕,毕竟学长们都急了,队长又指定了我去罚,我不敢罚不进。但是现在我是队长了,而且,勇敢多啦。” 这是阿齐事后对我说的。鲁迅先生曾在那篇文章里抛出过问题:既不想说谎,也不想挨打,该怎么办呢? 要勇敢,一定要勇敢。 “霍宇齐,你他妈有病吧?你装你妈的逼呢?”一名理工的队员猝不及防地冲上来撞了自己的队长一下,口中还念念有词,大意就是你他妈是个什么玩意以为自己是冰清玉洁的小天使大善人呢你这么圣母吗不知道我们现在落后吗还在这耍帅我去你……然后便是两边的人一同上去把他俩拉开了。阿齐口都没还,只是任队友骂着。艾尼瓦尔和李天城牢牢把队长保在身后,另几位同学则不停地劝着同伴。从目光上看,对队长不满的恐怕不只一人。而我们嘛,除了帮着拉架以外,也不好对阿齐的行为表示过多的感谢——这很可能激化场上的矛盾,即使冲突发生在对手之间。挺幸运的,我们这也没什么“聪明人”,没用“神机妙算”来回报阿齐的光明磊落。 “我本来是想跟裁判说,那不是点球的,你确实没碰到我。但……我就是没有这么做。对不起。” “不用道歉,我能理解。” 裁判最后没掏牌。直接爆发在场上的队友内讧估计也是难得一见。草草吹响上半场结束的哨声后,我们各怀心事地回到了更衣室。理工教练看到阿齐走过来时对他点了头,或许对他的行为还是有所肯定的。看到这一幕,我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万一这样的事落到我们自己头上了呢?万一我的队友在总比分落后的情况下还在坚持这种被认为“可以低一些”的道德底线呢?我会生气吗?我不知道,只有发生了才能知道该怎么办吧。逃避着这个问题的追索,所有人安安静静地在更衣室里坐着,直到督促我们回到赛场的铃声响起。30分钟后,第二张决赛门票的归属将被决定。必须团结一致,心无旁骛,堂堂正正地赢下比赛。这便是上场前最后的信念,我们离创造历史越来越近了。 然而再次回到更衣室时,时间已过了近一个小时。那时的更衣室将会在低低哭泣中沉浸着比半场结束时可怕得多的死寂。 没有人用卑鄙作通行证,但为什么高尚还是成为了高尚者的墓志铭? 下半场比赛,阿齐拿出了绝对精彩的个人表现。“这可能是我初中踢得最好的半场球,虽然只有十五分钟不到。我想赢,想进决赛,也知道每一个队友都是这么想的。从某种程度上讲,你生气也没错,我是在自作主张,而且是以队长的身份自作主张。不用道歉,真的。我理解你。所以我会想用最好的表现帮大家赢下比赛。咱们中场时不是达成一致了吗?教练也跟我们说过了。哦,柯柯,你那几次扑救做得很好,要我说,你就是整个市长杯上表现最棒的门将。不过,你这家伙也挺走运的。” 阿齐没错。他下半场的两次兜射都接近完美,一次是被我扑了一下打到了门柱上,另一次是直接旋转着飞进了死角,但因队友犯规在先被判无效。李天城也有一次近距离的推射,角度其实很刁钻了,他的射术没有问题,我是用本能反应伸脚挡出的。我们的防守做到了极致,但在理工排山倒海的进攻下渐渐难以为继。阎希在前场陷入了隐身,而我们也几乎控制不了球权,根本无从给他输送炮弹。持续被压迫的情况下,骆驼背上的稻草越加越多,“不妙”的味道慢慢能被每个人嗅到了。 但谁能想到先发生的是比丢球乃至被淘汰恐怖得多的事呢? 一切开始于一个后场长传,艾尼瓦尔争到了球,将它顶给边路的阿齐。球在空中飞,和理工队长争顶的是米乐。身高上还是有些差距,起跳过程中,阿齐的手无意中打到了米乐的脸。裁判没吹。球落到了两人身后,他们接着抢。吃了亏的米乐从身后用脚去捅球,手上应该也有点动作,我没看清,真的,米乐自己说有。不是很大,起码没怎么用力。球没捅到,阿齐有点失去重心,人往前方倒了,而身后绊到他的米乐同样失去了平衡。 “我的脸被打了一下,挺疼的。以前也被人打过,也是脸,狠多了。大人打的,我没还手。这一回,可能因为你是同学吧,我就很恼火。我现在肯定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当时确实急了,何况我们压力太大了。我不是找借口,真的不是。我知道我错了,再也不敢了。但我真的真的不是要使坏,我绝不希望任何人出事。对不起,对不起,我宁愿这种事落到自己头上也不想让它落到你身上。” 米乐是我最好的朋友,这不容否认,大家尽可认为我是在帮他说话:我觉得那不是一次恶意犯规,黄牌都够不上,每场比赛都会有十几次这样的犯规。要是有录像就好了,我们就能像判断福勒的真实意图一样判断米乐动作的性质。但还好没有录像,没人有勇气去看几秒钟后发生的事。 偏偏是平平无奇的犯规带来了灾难性的结果,但并不能因为没有恶意就为自己开脱。恰恰是在阿齐往前面倒的时候,上半场跟他吵过架的那位理工队员正赶来帮他争抢球权。来不及收脚了,他们撞在一起。 撕心裂肺的惨叫。难以相信,阿齐这样温文尔雅的人会发出令人如此毛骨悚然的声音。裁判慌忙吹停比赛,所有人都被那可怕的声音定格在了原地。爬起来后,阿齐的队友像海难中看到轮船的幸存者,疯了一样地挥舞双手召唤大家。而米乐起身后只是望了一眼,便如一只受了巨大惊吓的小动物,抱着头跪到地上嚎啕大哭。 认识两年了,米乐在我面前哭过好几回,但我从没见他崩溃过,而且是这种被彻底摧毁了的崩溃。我自己都快忘了人会陷入这种绝望了,即便类似的情况在我身上发生过。那天我将自己死死地锁在房间里,在下铺的阴影里缩成一只刺猬。姐姐在门外,大概是跪倒在地上,边哭边敲打着门,无限地哀求我放她进去,求到最后嗓子都哑了,像灌进了几吨沙子,全部的尊严被榨得一点不剩。我以为自己在初中逃出了这种黑暗的阴霾,它却在我把三年时间走了大半后幽灵般再次降临,出现在我最好的朋友身上。 但受伤的是阿齐呀。不止一个人哭了,恍惚间听见的。可唯一在承受身体上痛苦的人只有他。我该怎么描述那种疼痛呢?我不知道,自己不曾体会过骨折的味道,脱臼就足够令我崩溃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恐怖的扭曲。黄老师讲过藤野先生给鲁迅改人体解剖图。藤野先生说,画得是好看,但实物不是这样的。而我见到的一定比鲁迅先生画的图更不像人体。伤成这样,完全超出了初中生想象的边界。 场边虽然备有担架和校医,但救护车得现等。大家停在体育场的跑道上,几乎都是互相搀扶着,宛如一群伫立在礁石上傻等的海鸥,阳光任性而混沌地把我们全部包裹揉捏。米乐跌在了我怀里,只站了不到一分钟就站不稳了,渐渐改为蹲下,最后又控制不住地趴到了地上,用胳膊肘遮住红透了的眼睛。而救护车还他妈的不来,我们每个人都在命令自己不要看了也不要想了,可眼神和心灵却始终逃避不开。妈的,阿齐居然就这样躺着等救护车,真是荒唐。而我呢,我又是什么都做不了,既帮不了阿齐,也帮不了米乐,只是滑稽地将自己的身体盖在他身旁,像玩老鹰捉小鸡一般罩住他,害怕他再看到也害怕对手来报复。冲我来吧。我不还手,不还手的。我这样想过。 但受伤的是阿齐呀,躺在担架上等救护车的也是他。 “一中3号,暴力犯规,红牌。” 阿齐被接走后,裁判恢复了比赛,第一件事就是对还趴在地上的米乐掏出了那张象征极刑判罚的卡牌。一切都结束了。即便晋级决赛,米乐也不可能出现在我身边和我并肩而战了。但当时的我没想到这个,大脑里还时不时回放着那个恐怖的时刻。 13 “比赛还没有结束。” 下半场补时17分钟。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过这么长的补时。而我们居然还必须在场上把这场噩梦般的比赛踢完。 或许那张红牌不是对“暴力犯规”的惩罚,反而是对米乐的保护——他根本没法继续留在场上了。而和阿齐撞在一块的理工同学也在比赛重启后的第一时间被换下,他没回替补席,抱着脑袋跑向了更衣室。上半场被他指着鼻子骂的人一转眼就被呜哇呜哇轰鸣的救护车接走了,如此短暂而迅猛的冲击瞬间便能将人吞没。飞来横祸又一次在生活中击中了我们,我们身处其中而又无能为力,在经历的同时旁观。 扑闪黑色翅膀的魅影已在不远处再度等待我了,它曾一次次逼近我,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笼罩了我的生活。应该感谢自己还留在场上,还得注意理工附中疾风怒涛般的攻势,我没来得及想起某些过去的事。 也感谢那张红牌让对手惊恐之外的愤怒被转移成了比赛的动力。理工附中的同学们为受伤的队友而战,可想而知,剩下的时间里他们将不惜一切代价取得胜利。李天城将队长袖标戴在了手臂上——阿齐在被抬上救护车时亲手将它摘下递给了他。对理工的14号而言,这宛如战友在倒下牺牲前将红旗递到了他的手上。理工附中红色的球衣像喷吐的火舌,从球场一端熊熊蔓延到了我们身边。一边是壮士舍命、气贯长虹的猛攻,另一边则是近乎苍白的抵抗。我们的斗志极度涣散,球到了每个人脚下都控不住三秒,许多本能轻松完成的技术动作纷纷扭曲变形。阎希在边路居然直接停球停出五米远,川哥的解围也变成给对手的乌龙传球。更糟糕的是,明明背身拿球时居然直接被李天城抢断了,后者从左边杀入禁区。这种情况下,明明通常会紧贴对手,持续将他往底线那里赶。而我只要堵住近门柱,防守对方打向远门柱的射门就行。这一招屡试不爽,上半场时我和明明就配合着防住了艾尼瓦尔的一次攻门。但这回明明的身体却明显发软,蹬出去的几步都缺乏力量,转瞬之间被李天城甩到了身后。形成单刀球了,毫无对策的我只能勉强出击。但此刻的我早没有了上半场的那股勇气,甚至不知该做出什么动作——我害怕又有一位佩戴队长袖标的对手倒在地上。扑向了皮球却不知所措,仅仅是一瞬的迟疑,理工的代理队长脚踝一抖,先出一脚将球捅到了一旁。 完了,我被过掉了,背后什么都不剩下了。李天城虽有些踉踉跄跄,但仍用不太习惯的右脚完成了攻门。球速不快,缓缓滚向了球门。几乎是过线了三分之二,甚至更多,我不清楚。总之叶芮阳将自己甩倒在地,球被他勾了出来,随后杀到的卢卡在被艾尼瓦尔撞翻之前将球踢出了底线。理工的球员和观众都举手抗议,示意球已完全过线。裁判没有表示,随即被几名身着红色球衣的球员团团围住。我茫然地拉起了倒在地上的叶芮阳和卢卡,手轻轻搂了下他们的腰,老叶却出乎意料地用手指戳了下我的肚子。我陌生地望着他,他的眼睛里也充满了疑惑。他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动作。失常的不只是我们的状态与情绪,连最普通的行为都沦陷了。 在理工开出角球之前,明明对教练席转动了手指。换人的请求。我有些羡慕地看着他走了下去,即使他万分痛苦地用手捂住了脸。其实这不过是我想临阵脱逃时的一厢情愿——可以想想,受伤的要是蒲云或者阿华,我恐怕连像明明这样在场上继续坚持一两分钟的勇气都无法拥有。伙伴们都在身边,但无助的恐惧还是淹过了我的头顶。像是必败之战里困守在战壕的士兵,硝烟和沙土一次次将我们掩埋,又随着震颤大地的炮火与轰炸从尚在呼吸的躯体上抖落。危机来自任何一个方向,我们终将被埋葬在这里,可却未被告知毁灭将在哪一分哪一秒降临。 如果说上周五十四中在七打八的情况下更坚定了自己的意志,那现在少打一人的我们甚至连活下去的欲望都不明显了。干脆让理工附中晋级吧。这个念头居然从我的脑海里冒了出来,或许其他人也想到过。真的还有人想踢下去吗?至少我想回更衣室看米乐,立即、马上。上次他受了伤我都没第一时间陪在身边,何况他刚刚整个人都崩溃了。没人能忍受得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在身边抽搐一般挣扎。如果可以,我也想哭,也想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胸口堵得慌,藏在里面的心又在不断开裂,一瓣瓣地往外挤着。 场边站着徐牧和小七,一口气打出两张牌。徐牧换下了明明,小七则替下阿晖。前者是对位换人,用相同位置和功能的徐牧取代无法坚持的明明。而阿晖在几分钟前就有些体力不支了,全场盯防阿齐耗去了他绝大部分的体能。如今他防守的对象已不在场上,不如将气喘吁吁的他换下休息。上场之前,徐牧和小七都拥抱了明明,即使他已无力张开双臂回应伙伴。 “打起精神来呀!比赛还没有结束!”徐牧跑上来后用力地锤了锤手掌,束好的马尾辫摇晃着。而小七喊着同样的话,跑到了米乐原先的位置上。我们维持着四后卫的阵型,拼凑出的防线面对的则是被逼出了最强状态的理工。他们失去了队长和中场核心,但必胜的决心已成为了新的统帅,指引着他们冲锋陷阵。有那么一次进攻,理工杀到边路的球员已被小七放倒,还没等裁判吹哨,一旁跟进的艾尼瓦尔就猛冲过来接过了还在滚动的皮球,杀入禁区来了一记势大力沉的射门。球打在了边网上,但这种前赴后继的拼搏杀得我们心惊胆寒。 在动摇的意志中,挺身而出的是新上场的两名球员。徐牧没有丝毫怯阵,和在我们禁区里搅得风生水起的李天城正面对话,用两次精彩的卡位逼得对方只能目送皮球出了底线。而小七在自己并不擅长的右路生扛着艾尼瓦尔,短短几分钟内便栽倒在地上三次,又每每在倒下后就迅速爬起。新生的血液逐渐将我们从梦魇拉回了绿茵场,拉回了眼前正在进行的比赛。而促使我终于放弃下场念头的是阎希,他已彻底回防到了禁区前沿,并用后背封堵了理工后腰的远射。被击中后的他颓然倒在地上,一只手吃力地支撑着身体,另一只则徒劳地在背上摸索着,似乎在寻找疼痛的根源。然而他的脑袋很快垂到了草皮上,像米乐之前那样趴了下去,乃至侧身躺倒,一只脚来回蹭着地面,细碎的小颗粒和草根不断弹起。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击落他的不是那记远射,而是潜藏在身体里的隐患。看到这一幕后,我对场边的校医做了进场的手势,很快又做出了请求换人的动作。 我们用掉了离开战场的最后机会,在被担架抬下去之前,他猛地抓住了我的手套,一言不发。那直愣愣的眼神里不知是不甘还是请求,但他望向了我,以深沉的黑色。我不知道阎希想对我说什么,却让我陡然想起米乐在被几位学弟扶回更衣室前同样死死抓住了我的手。无独有偶,他们抓住的都是写有诗句的那只,仿佛一种提醒。 可是“正气”还在我们这边吗?它似乎已在无形中附着到了每个理工球员的奔跑所带来的风声之中。我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到对手是这么应该赢得胜利。不对,我刚刚不是才从伙伴身上得到了鼓励吗?对不起,我记不清了。那十几分钟的比赛在记忆中破碎不堪,裂变成我自己难以完全接近的过去。顺序颠倒、情绪混乱,这就是我对它直观的感受。我甚至无法确定,是不是真的有两个人先后抓过我的手套——也许只是哪次梦中悬浮的情境,或是走神时编造的故事,最终被我以讹传讹。但我又难以再次通过别人逼近模糊的事实,对所有人来说,那天都是不愿被提及的日子。 漫长的煎熬似乎要迎来结束了。换下伤者的人恐怕并没有痊愈,但他是唯一的、最后的选择。学学佩戴着黑色的面具冲上球场,带给了我们如救命稻草般的希望:还剩五分钟。一旦看不见的秒针走过五圈,炙烤我们的火焰就会悄然熄灭——尽管场外还有我们无暇顾及的火场。相信每个人都在默默读秒了,乃至祈求生命的沙漏倾泻得快一些,更快一些。 苦役般的长夜就要迎来黎明了,这给了我们守下去的动力。而体能同样逼近终点的理工依旧没有放弃进攻。平心而论,抽离出这场比赛所有与足球无关的因素,它也并非空洞无物。先后的三名中后卫从技战术上完美限制了艾尼瓦尔这样兼具速度、冲击力与技术的前锋,一度逼近穆铮金靴纪录的猛将几次都与破门近在咫尺,偏偏又差之毫厘。尽管他的斗志像雄狮的鬓毛般烈烈舞动,但在身经百战的铜墙铁壁面前一度是寸功未建。 无意之中,我已无限接近伙伴同样无意为我撂下的话:不让理工进一个球。彼时我们连晋级都岌岌可危,而理工尚且没有一场比赛被防得颗粒无收。此时此刻,离两回合零封理工晋级只差最后一次定位球机会了。理工的门将狂奔着加入了争顶的人群,似曾相识的场面,只待裁判吹响开球的哨音。 “米乐,你站到后门柱守一守吧。”我说。 等等。 米乐不在我身边了呀。 “队长,我来!” 说这话的是小七。他拍了拍我的肩头,快步窜到了那里。 “好嘞。”我自言自语。 球开出来了。很快,奔向前点,也就是球门的右侧。艾尼瓦尔和他们的中后卫都在这里,那是他们头球最好的两名球员。但叶芮阳和徐牧也在,紧跟在他们身旁,我也照看着这里。即便能抢到点,他们也很难攻门。几个人撞成一团,球不知被谁蹭了一下,往我的左手,也是门的左侧平行飞去了。 我意识到了什么,慌忙之中,扭过自己的身体,往左边赶去,他一定也发现了,在向球门右侧靠拢。密集的人群中,一个熟悉而并不高大的身影背对着阳光出现了。我在扑救,他在封堵,然而恰恰是在我们俩的头顶,在被留下的缝隙里,皮球于阳光带来的阴影之中钻了过去,蹭着门楣。 世界安静得仿佛什么都不剩下。旋即是一阵肺腑之中发出的震动,大到不真实。 小七以近乎英勇无畏的动作把李天城的射门生生挡出了球门,像排球里的拦网或篮球里的盖帽,饱满的皮球被胳膊打出门框范围的声音清晰可辨,随之而来的是理工同学集体的吼叫。 可惜他不是守门员。 “江元一中17号,罚球区内手球,红牌!”小七面前升起了本场比赛的第二张红色卡牌。这次的点球判罚不会再有任何争议了。 “队长,我牺牲了。剩下的全交给你了,结束比赛吧。”离场前,小七用额头贴住了我的脑袋。和去年不同,此时丢球,我们还有通过点球大战晋级的机会。但小七仍选择了牺牲,用自己为代价维持了总比分上的优势。我们曾多次争辩,甚至不满于对方的所思所想,但却从未怀疑彼此对球队的感情与执着。 小七的红牌绝对是有价值的,或许真正让我们想重新战斗的就是他这次“舍生取义”。并不是青春期的幼稚可笑,对于十三岁的男孩而言这就是最大的牺牲,他彻彻底底放弃了之后有可能获得的一切——他本可以坐视皮球入网,只要能赢得点球大战,他必然会有在决赛出场的机会。打入决赛是每个人的梦想,但为了能让同伴们更顺利地怀揣着自己的信念踏入这方舞台,小七近于本能地抛开了自己迈上理想之地的可能。他托付给我们的不只是背后而是身后,是他注定无法登场后的一切希望与责任。 我怎么能辜负这份悲壮呢?当艾尼瓦尔闪烁着坚毅的目光站在我面前时,我觉得自己找回了之前面对阿华和内田的那种决绝。 但没扑出来。我判断对了方向,而艾尼瓦尔速度和力量都是顶级的,脚下宛如射出了千钧之重的铅球。只差一点,球从手的上方钻入了球网。但我发誓用了自己的全部勇气去面对它,哪怕知道这球要是踢到身上可能会连人带球一起进网。 扳平总比分的理工队员咆哮着庆祝,艾尼瓦尔的手上比出了“16”的数字。进球献给重伤退场的英雄,而球网里的球则被李天城迅速捞起。现在场上是六对八,临时队长示意队友们抓紧时间,还可以通过绝对的人数优势彻底杀死比赛。我摇着头站起来,队友们纷纷聚到了身边。 “没事,能赢。”在他们安慰我之前,我咬紧了自己的牙关。 即使你们不能在我身边并肩而战,我也要扛起所有的憧憬。看好吧,比赛还没有结束。 14 胜利之时 “我知道大家的心情都很复杂。但我们走了那么远的路,付出了那么多努力,不就是为了能登上最后的战场吗?不要犹豫,去夺取胜利,这是对对手最好的尊重,也是对我们自己的尊重!” 在过去,我或许会质疑这番话背后的坚定不移,也会思考足球是否真的是自己追逐的梦想。但当裁判吹响了终场哨,所有人短暂地在替补席前围成一个圈时,教练在点球大战到来前的最后讲话正是我此刻唯一的确信。脚真正踩在土地上时,人自然而然地被指引向了永不回头的前方。 “我现在来决定主罚的顺序。你们不要有太大压力,像训练一样正常去罚就行。”教练用手托住了下巴,冷峻地扫视一圈,之后开口说出的顺序让每个人都有些意外。但没有人不满或抱怨,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坚定地相信这是最好的安排。殊死的拼搏中,只有怀抱着必胜的信念才能活下去。 “大家放心去罚吧,门将不一定能有预判,所以尽量打角度,千万别踢中路。”又叮嘱了一遍后,我只身走向在边线附近等待的裁判和理工队长。又一次猜边。李天城选了正面,我是反面,命运的硬币没怎么转动便沉重地落下。一中先罚。三名裁判员向我和李天城交代了点球大战的注意事项,并祝我们好运。一一握手后,我走到了14号身边。 “今天的事很抱歉。” “加油吧。” 我们散开了。理工的同行和我走向了左边的球门,剩下的人分列两队,肩并肩站在中线上。或许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经历点球大战,紧张与兴奋同时在颤抖的小小身躯中上下浮动。 “哥哥,明天咱们就要踢决赛了。要是最后踢到点球决胜,你觉得自己会第几个主罚呢?” “我?大概是最后一个吧。但估计也轮不到我,肯定早踢完了。” “不一定哦。像诺伊尔就曾经在前五轮主罚点球呢。大家总认为守门员到最后才罚,要是先上去罚进了,对士气的提升一定很大。” “随你怎么说吧。叽里呱啦,烦不烦呀!” “嘿嘿,哥哥是怕罚丢吧?” “哪有!你倒是要小心点,要是不敢罚就乖乖让给人家施振华!” “我当然会第一个去罚的。阿华嘛,他可以是第五个,来个一锤定音。”弦弦眨着那对炯炯有神的眼睛,偷偷把手搭到了我肩上,“哥哥,说实话哦,我觉得你肯定能罚进。” “凭什么呀?”为了反驳他,我不惜“自轻自贱”了。 “因为哥哥只要认准了一件事,他就一定能做到。哥哥就是这样的人。”他将一根手指戳到了我的脸颊上,还轻轻地旋转起来。 “哼,那我现在认准了一件事,就是把你摁在床上暴打一顿,我能做到吗?” “嗯……哥哥要是想打过我的话,早就会下定决心好好练打架了。不过你一直没有哦。”他很得意地将那根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你为什么没去练呢?让我猜一猜……是舍不得我吧?所以,哥哥刚才在骗人哦。小骗子,受罚!” 说着呢,他的手像一阵闪电,在我的鼻子上迅速刮了一下。我瘪瘪嘴,翻身躺到了床上,用脚不轻不重地踢了下他的腰。想赶他走。 “就你能!睡觉!再不睡我喊妈妈了!” “好呀。不过哥哥,你要是紧张到睡不着,我今天晚上可以下来陪你睡哦。” “闭嘴!给我上去!”又踢了两下。虽然后来我还是爬上去了。 第二天,我们在三十分钟内就结束了比赛的悬念。弦弦制造了一张红牌,又打进了一记精彩的搓射,没有给对手留下任何机会。 如今我有了你不曾有过的经历,而它背后是过多的不幸。但无论如何,我已经把手套重新戴在了手上。有点湿漉漉的,我又在出汗,与紧张无关。湿意并未渗透指尖,我相信自己镇守的球门会像山岳河川一般稳固。 “漂亮!” 白色的阵线和底线附近的我都爆发出激动的呐喊,飘动的马尾辫以轻盈的姿态告诉了大家,我们已无可争议地先下一城。徐牧的率先出阵或许让每个人都有些意外,而她一鼓作气,干脆利落地将球打入了右侧。罚进后是头也不回地跑回了中圈,一刻都不耽搁,好像只是完成了一件轻而易举的任务。 换我上阵了。第一个对手是李天城。他在两回合里几次错失了制胜良机,而今和肩上的队长袖标一道屹立在我和门框之前。没有任何互动,他迈着坚实的脚步冲向了皮球,表现也对得起阿齐托付给他的责任。一次精彩的射门,球贴着立柱窜入死角。1:1,首回合战罢,双方平分秋色。 第二个出场的是李百川。他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助跑距离也很短,干练的选择,似乎他平时就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从未见过他在情绪上有过太大的波澜起伏。 但他怎么打了一个半高球?我的心还没来得及“咯噔”一下,川哥射出的皮球就被同行扑到了门外,随后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吼。球不高不低,打得也有点正,只要判断对了方向,门将一扑一个准。 能处变不惊地站到点球点前便是陌大的勇气了,何况射门本不是川哥的强项。在他歪过脑袋失落地摇着头时,我迅速跑到了他的身边。没什么,看我的吧。望向他黑漆漆的眼珠,我这么说着。他凄然一笑,手打在了我背上,脊梁骨一下挺直了。 “别怕!还有我呢!”叶芮阳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川哥朝那里去了,我踮着脚,朝他们高高举起了右臂,尽力张开自己的手掌,好像要把太阳握在手中。 理工的8号是我的第二个对手。他在两回合比赛中有过不错的表现。一记贴地球,我判断对了方向,可球偏偏从我的腋下钻入了球门。可能就慢了那么零点几秒吧,我的身体都碰到它了。比分变成了1:2。又是这样,每次都差一点点。手掌握成拳头,不甘地砸在了地面上。 还有机会!命运还能掌握在我自己手中。迅速起身以后,老叶已走到了禁区线上。“瞧我的吧。”他拾起皮球,将它顶在自己的指尖转了几圈,还轻轻往球上吹了一口气,并在它即将落下时轻巧地接住了,做出了一个要投篮的舒展动作。先前看老叶打过几次篮球,转球是他的拿手好戏。一系列“前置动作”完成后,叶芮阳将球放到了草皮上,深吸一口气,只往后退了一步。几乎没有助跑,他的大力射门直挂球门右上的死角,门将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点球就该这么罚!不给对方留一点机会!叶芮阳在决绝地进了球之后跑到底线附近,狠狠地将手掌糊到了我的手套上。隔了厚厚的一层阻碍,巨大力量带来的酥麻感仍电流般贯穿着我的手臂。 比分回到均势!第三个上前的是理工的5号后卫。这一次我猜对了方向,球被我扑了一下后弹到了立柱上。我在第一时间将反弹的皮球摁住,小心翼翼打开手掌时,球的轮廓还有一大半在门线之外呢。不声不响,我将球踩在脚下,起身望向裁判。在后者肯定地点头以后,我便缓缓弯腰把它抱在了怀里。两队彻底回到同一起跑线了,我将球塞到了卢卡怀里。他独自一人从漫长的中场线走到了门前,一路上用手轻轻梳了梳有些凌乱的栗色头发。阳光在他的卷发和肩颈间跳跃不息。 “队长,我也会加油的。” “我们一起加油。” 即便是千钧一发的时刻,卢卡还是保持着他一如既往的认真。10号稳稳将球放在了点球点上,退到禁区线外开始了助跑。脚步有些细碎,他踢出了一记低平球。对方门将猜对了方向,球打在立柱内侧弹入了网内。这回换作另一个人在门前“捶地”了。进球后的卢卡没怎么庆祝,而是用端起来的小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要是没进,估计他就会用习惯性抬到胸前的手抱住仍有些乱蓬蓬的头发了。小家伙,真不会骗人,你应该表现得胸有成竹一点嘛,这样以后吹牛的时候还能说是故意瞄着立柱打的。这副心虚的表情可一下暴露了自己。我跑到他背后,捏捏他的肩膀,一把将他推回中线了——队友们正等着迎接为我们重新取得领先的功臣呢。 压力到理工这里了。第四个是替补登场的11号。他选择了大力抽射球门上沿,大概是想给叶芮阳一个“回应”,重新夺回气势,同时又急于扳平比分。但正如蒲云所说,“画虎不成反类犬”,即便是职业球员,主罚点球时也不是都敢打高球的。说是“大力出奇迹”,结果却往往是放了冲天炮。何况我们初中生比赛用的球门比正常球门矮小不少,叶芮阳的射门是兼顾了角度和高度的,只有左右两个上角才是确信无疑的死角。而这位同学的射门虽然压住了,不至于击中天上的飞机或云彩,角度却没有控制得当。腾空而起后,我像个苍蝇拍一样一掌把球拍了下来,没有任何难度也没留一点情面。场面实在有些尴尬,以至于我可能是面无表情地望向失点的对手,兴许这么一副“不怒自威”的姿态比激情庆祝有更强的压迫感。 时间接近四点了,鲜活的阳光在屏住呼吸的体育场上风一般地流动。比分来到了3:2,我们距离晋级决赛只差最后一击。王牌被留到了最后一刻,第五个主罚的球员往往是能决定胜负操刀手。我们这边有两年来三次罚进点球的黄敏学,理工会派出的想必是在本场比赛行将结束时凭借大心脏扳平总比分的艾尼瓦尔。只要学学罚进,比赛就会直接结束。而一旦没能进球,艾尼瓦尔攻破了我的球门,点球大战就会进入“突然死亡”阶段,双方无限地罚下去,直到有一方踢丢。一中只剩六个人了,他们五个都站上过点球点。毫无疑问,只要进入那个阶段,我便是第一个迎接它的人。 人不可能永远都只差一点的。戴着面具的人走向了见证生死存亡的地方,最终的命运在这次射门后会落下宣判的锤子。小跳步,他惯用的绝招。胜负在跃起而又落下的短短时刻便已然分出,强大而勇敢的心灵迸射出的意志与力量充分决定了真正的胜利者。在学学的脚接触皮球之前,理工的门将已经有侧扑的征兆。高度的紧张下,人难免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与精神。只要将球打入相反的角度就够了,学学的射门角度既不刁钻,速度也不算快,但轻举妄动的对手已不可能将自己颠倒过来了。这是一次十分平庸的射门,普通到放到今天所有的点射中都那么平平无奇,但却可能是我们学校历史上最重要的一次射门,它将我们送到了最终的决战之地。 学学猛地抓下了面具,扑到我的怀里。简直有点想亲亲我们的小英雄了,无数次的努力终于收获了回报,历史也在这一刻被我们亲自创造与见证。 当我以满腔的兴奋抱着他的腰将他举起来时,我陡然想起了什么。那股激昂的情绪像丢尽池塘里的小石子,短暂的响动后转瞬消退得无影无踪。 我今天好像这样抱起过另一个人,虽然是从背后。 那时他还想和我吵架来着。 大概是发现了我的异样,学学从我怀里挣脱了出来。 “队长,你把袖标给我。我带着大家去握手,你回更衣室吧。”他看着我逐渐游离的眼睛,“我之前去过一趟了。他叫我不要跟你说。好啦,你快去吧。照顾好他。” 我没说什么,将袖标摘下,转身便朝球场外跑去。在匆匆经过时,我发现了大家的庆祝竟是如此收敛。之前那些打进决赛的球队不是在场上狂奔,便是把毛巾和球衣扔向天空。大伙却都只是相互拥抱和搀扶,或是安慰倒在地上的对手,似乎只是赢得了一场无关紧要的胜利。 实现的理想便不再是理想了吗?不,可能是这背后的代价太过沉重了,沉重到最终的收获根本配不上压在我们心头的东西。 其实挺想去和艾尼瓦尔说说话的。顽强的战士没能获得走上战场的机会,这令人难过。但我必须得回更衣室了,或许早就该出现在那里了。 “恭喜你们。” 即将跑下绿茵场时,艾尼瓦尔高大的身躯像墙一样拦在了我面前,再度向我伸出了厚实的大手。他疲惫地眨巴着眼睛,脸上的活力也可见地脱落了,但手心的温度是真诚的。 “好球。”我相信自己认认真真地看了他的眼睛,也拍过了他。兴许再过一会还会和他见到,但决不是以对手的身份了。 江元市市长杯淘汰赛第二轮次回合 理工附中1:0江元一中(总比分1:1,点球2:4,江元一中晋级决赛) 三四名决赛对阵 江元外校vs理工附中 决赛对阵 江元一中vs五十四中 江元一中队内数据 射手榜 球员进球数 阎希5 米乐3 黄敏学3(1) 穆铮2 叶芮阳2(1) 卢卡2 赫明明1 萧祺1 助攻榜 球员助攻数 阎希5 米乐4 萧祺2 黄敏学1 赫明明1 15 等待与相见 推开更衣室的门,围在米乐身边的几个学弟自觉地让开了。从下场以后,他们就一直陪着他。我朝学弟们点点头,匆忙地表示发自内心的感谢。“我们赢了。”轻描淡写说出的话是我带来的最好消息,也是对他们的最好回报。米乐听见了,微微抬起了贴在膝盖上的小脑袋。他一只脚塞在球鞋里,无力地贴着地面,另一只则裹着长长的球袜,被他抬到了坐着的凳子上,让自己得以找到一件能抱住的东西。 “对不起。真的很抱歉。我应该来陪你的……” 似乎自己成了学长和队长以后就有“架子”了,总想在学弟们面前表现得更像个小大人——起码得像个大哥哥,所以也就很在意自己在他们面前的形象,既亲近他们,又要有那种身为“长辈”的自尊。不过,一见到米乐惨兮兮的样子(就像卢卡家那只叫“小可怜”的三脚猫),我立刻把这些抛到了九霄云外。一步便迈到他的椅子边,像承认错误似的蹲下来,眼巴巴地求他。 或许对我来说,没能在最需要的时刻陪在最重要的人身边就是一个错误。虽然……我好像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 他看了我一眼。我曾引用一个句子描述他的眼睛,“又大又黑,沉静的时候,显得好学深思,热情似火”,虽然那时我还未曾将那本书读完。而现在他的眼睛里全无活力,像黑夜里的井,漆黑幽暗的水吞噬了往日星星般的神采奕奕。和我对视的不是任何人的眼睛,只是米乐的眼睛,一个哭了好久快碎掉的小男孩的眼睛。 除了抱住他以外,我做不出别的选择。一个很奇怪的姿势,放到平时学弟们一定觉得莫名其妙,我将米乐抬到凳子上的那条腿一并挤在了怀里。我用了很大的劲,大到觉得自己的手快要抽筋了,或许是想让他感受到我的存在——不要怕,我就在你身边,一刻也不会离开了。他的下巴撞到了我的肩膀上,我被咬住了,准确地说,他将上半部分的牙齿藏在嘴唇下,压到了我的肩膀上,沉甸甸的压迫带着颤抖的恐惧。没人能看见,可能只是以为他趴在我怀里。他咬着,穿不透我汗涔涔的球衣,大概会咬出一阵潮湿的咸味,不是什么好味道。如果你难受的话,就咬得再深一点、痛一点吧,下颚也咬上来吧。我简直是疯了,我们俩都疯了。我感觉到了他从嗓子到牙齿到整个面部都在抖动,我的身体也渐渐开始发抖,几十分钟前发生的噩梦从四面八方漫涌上来,即便我们紧紧靠在一起也逃脱不了它的追赶。 “我不是故意的。”哭喊从战栗的牙齿与我的肩膀间的缝隙里传了出来。这是他唯一一句完完整整的话。之后边哭边抽,再也组不成句子了。在两年前的那个晚上,他也一度哭得没法表达,但还是能逐渐控制住自己。可这回他就差没像个被家长丢到幼儿园的小孩那样大喊大叫了。尊严、体面,我们俩从来都把这些东西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爸爸妈妈教会了我们这些,我们学得很好,在十三四岁的时候便将自己训练到无论多难过都能在他人面前克制住情绪的地步。然而我们费劲心力建好的雕塑与宫殿塌陷了,就在今天。我不想害人不想当坏人没想让任何人受伤不是有意的不要他受伤我真的不是使坏我不要我不想我再也不敢了永远不敢了一辈子不敢了我不踢球了再也不踢了……米乐的话像刀子一样一一扎在我的心上。无论再怎么努力坚强,人还是会有崩溃的时候。“有时总有一种力量,能支撑着人,使他们不被改变”,周老师是对我这么说过,但这种恐怖与绝望在前后左右翻腾时,我找不到力量,一如我在过去的黑暗时光里望着戴在手上的手套,咫尺之间也感受不到所谓的正气。痛苦并不只是可以让人强大,它也能将人吞没毁灭。 只有到了哭累了,快喘不过气来的时候,米乐才真正停下了。我的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米乐的。总之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差点要躺下了。本就很累,如今更是身心俱疲。我靠在了米乐的凳子腿旁边,他那条搁在上面的腿也终于垂了下来。麻透了,他哆嗦着用它踢着地面,像敲打一张快要破裂的鼓。 门开了,教练带着握手和谢场完毕的大家回到了更衣室,脸上没有多少喜悦之情。球场上的最终胜利只带给了我们片刻的兴奋,当离开绿茵场后,那种悲怆的情绪毫无例外地爬到了每个人的脸上。先前还可以用“专注比赛”作为借口逃避,现在却都要无可奈何地面对今天的惨剧了。进门之后,教练最先走到了米乐这里,想关切地揉揉他的脑袋,后者却抵触地掀起球衣蒙住了自己的脸,仿佛无颜见江东父老。我起身拍着他的膝盖,得到的也只是裹在白衣里的小脑袋厌烦的转动。 教练拍了拍米乐的背,回到了房间中央。 “我理解大家的心情,但还是要恭喜你们。我们打入了决赛,有史以来第一次,你们每个人都很棒。”在明亮的灯光下,我似乎看到了她眼中的泪花,“老师也四十多岁了,和你们的爸爸妈妈差不多大。在我眼里,你们就像我自己的小孩一样。你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一群孩子,每一个都是。老师永远是爱你们的,你们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这样的夸奖有些出人意料,让我们受之有愧。没有人回答。但都无一例外地看向了她,米乐也从衣服里偷偷瞄出了红肿的眼睛。我们在创造历史的胜利之日几乎没有庆祝,像是打赢了一场仗后发现身边只剩下了寥寥几人。教练的话与其说是师傅对弟子的祝贺,不如说是母亲对孩子的安慰。 “多余的话不讲了,决赛怎么踢等下周再说吧。大家打扫干净更衣室,不要留垃圾。芮阳、敏学,这里交给你们俩了。”她干练地拍了拍手,做了最后的安排,“队长,你和米乐跟我来。阎希也一起,我们去医院。” “没事的!”阎希的一只手还搭在腰上,但仍睁大眼睛从座位上撑起身来,表示自己不用麻烦教练。乐奔也说自己和卢卡会照顾好他,殿后的老叶和学学让他们仨先走了,不知他们最后是去了哪里。在这个年龄,拒绝大人的帮助而自己照顾自己其实并不是多么容易的事。等教练嘱咐完他们以后,我有些魂不守舍地走到了她跟前,心里却十分确定自己要说什么。 “那个……老师,我是队长,一定去。但就别让米乐去了吧。是意外,他不是故意的。去了,万一对面急了,他有危险……” “大家都知道不是故意的。没有危险。可以去,应该去。” “不要!” 这应该是我第一次公开顶撞教练。刚刚还下定决心再也不从米乐身边离开了,但现在我十分坚决地认定要把米乐安安全全地挡在这件事外面。他已经知道自己行为的代价了,何必再让他冒着危险去受一次次的折磨?何况见到他,对阿齐来说可能也是二次伤害——对方不仅误伤了你,还淘汰了你的球队。胜利者的身份让我们陷入了更尴尬的境地。 但我不敢正视教练的眼睛,不知那里闪烁的是温柔还是严厉的光。 “听话。” 短短的话里可能有略微的责备,但更多的是一种希望与期待,盼着作为孩子的我能明白大人的良苦用心。它甚至有请求的意味,仿佛知道这个要求有些为难我,所以有一丝无奈的色彩。它不是居高临下的命令,更使我感到愧疚。很久没听到大人这么和我说话了,爸妈似乎不再要我做什么事了,我也不怎么呆在他们身边。但是,但是呀,我内心深处可能还是盼望着他们对我这个儿子有一点点要求的。 可我还是要保护米乐。今天死也不松口。 “我去的。”背后传来了米乐的声音,他从凳子上起了身,不想另一只脚也麻透了,猛地一走差点跌倒在地。赵蕤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并搭着他一步步走到了我们这里。恍惚之间,我以为他的脚受了伤。然而真正受伤的那个人恐怕连行走都是奢侈的。 “我不逃跑。”一字一顿,他仿佛在接连下咽嗓子里的呜咽,显露出抉择时的坚定不移,“我要去承担责任。” 他抓住了我的手套,力度大到我怀疑这是不是从他手上使出来的劲,险些要把我的手指像箭一样掰断了。在近乎无助地哭了那么久以后,米乐还是做出他此时最为果敢的决定。 “保护好米乐。”临出门前,岳隐悄悄在我耳边说,“像小叶上周说的那样,你要保护好他。” 我应该是点了一个下巴戳到锁骨的头,打开了门。 “带上我吧。阿齐是我的好朋友。” 门外站的是明明。我才发现他没跟着大家一同回更衣室,满头都湿漉漉的,好像从湖里捞出来一样。肯定是去洗手间了,但光洗脸怎么可能把头发都洗得湿透了呢?不明白。不过,我小时候有次换牙,牙齿将落未落,十分难受,索性横下胆子,把自己的脑袋按到洗手池的水龙头下,开足了凉水冲,在这种掩护下极为坚决地把那颗乳牙自己拔了下来。挺疼的,要不是有水在脑袋和牙齿间不停地流淌,我可能下不去手。 但明明可能不是为了缓解什么疼痛,无论是身体的还是内心的,只是不想让大家发现他哭了。我没问。沉默是彼此间最好的尊重。不太记得清我们一行四人是怎么走出更衣室的了,也不知道是谁叫到了车。一路上,车窗外掠过的楼房与高架桥全化作了简单的线条,像黑白漫画草草涂抹的边际,无限而单调地延伸,使我们置身于没有光影的隧道。时而的颠簸让我在清醒与迷茫间摇晃,直到明明突然开了口,告诉教练,他想退了。教练短暂缄默,随后不声不响地点了头,不知是同意还是理解。米乐没有答话,他先前也说自己不想踢了,但此时说出了恐怕也毫无意义。无论他想踢与否,那张红牌带来的停赛使他注定不能在决赛中登场。对他来说,初中的所有比赛都完全结束了。 我好难过。我们赢得了胜利,却好像输掉了剩下的一切。不仅如此,还严重地伤害了别人。 初二以来,我都习惯往医院里跑了。伤病的阴霾笼罩了整整一年,宛如一场幽暗而密织的雨,不给人一点喘息的空子,冲刷得从头到脚浮现出灰暗的陈旧。眼神却被天花板上敞亮的灯光牵引,梦游般走到了骨科诊室那里。坐着李天城和艾尼瓦尔的长椅告诉了我们阿齐的所在,短暂的眼神交汇算是打过招呼,教练走进了诊室,我们仨留在了外面。没敢和理工的同学坐在一块,即使艾尼瓦尔明显地往长椅的远端挪了挪,我们还是缩到了对面坐下。 诊室的门没完全关上,我们却没有一人进去,连张望的都没有。明明说,现在应该是在钉钉子。我们这种没什么医学常识又没受过大伤的小孩能想到什么呢?历史课讲到欧洲史的时候,看过的那张耶稣画像吧。什么意思啊?米乐毛骨悚然。听到明明这话,对面的两人不觉抬头,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纸,明明自己的短发也都快立起来了。没人再发言,似乎都在门外的嘈杂声中捕捉着门内的动态——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自己好像没这种勇气。据说能听到锤子敲打在钢钉上的声音,我记不得了,耳边犹如响彻没有接收到任何频道的电台的嘶哑。“佗用刀刮骨,悉悉有声”,小时候看这个故事只觉得关公勇敢无畏,后来每每读到都是不寒而栗。细碎的声音宛如噩梦的银指尖在步步紧逼。[1] “你那时候好勇敢啊。真的像个大英雄。” “那是打麻药了呀。我自己都不敢看呢。嘿嘿,其实没告诉你们,做这些处理之前我哭得稀里哗啦的。到了医院以后,我躺在那个救护床上,在一楼等电梯。等了有三分钟吧,电梯一直下不来——这还挺常见的。那时我突然觉得自己掉到了一个冰窟窿里,不只是太疼了,疼的要死,更是怕,短短的几分钟像几年一样漫长,我以为自己要完蛋了,来不及治疗了,要被生生耽误得截肢了。越想越感觉脚凉透了,所以就疯了一样地哭,哭得陪我来的教练都吓傻了。后来是有个护士路过了,问我怎么回事。我稀里糊涂说不清楚,但她能看见我的状况,就说别怕,能治好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吧,她一说我就好了些,起码哭得不那么厉害了。医生护士的话的力量也太大了,好像是老天告诉我,我还有得救呢。” 而那天下午诊室外的时间与阿齐多年后和我说起的等待同样漫长。我知道,他所承受的痛苦与恐惧是我们这些肇事者与旁观者永远不能感同身受的,但那种忧惧还是在细微的响动里蚕食着内心的支柱。他不会站不起来了吧?不会以后要一辈子坐在轮椅上吧?我毁了他。米乐似乎这么说了,声音很轻很轻,轻到像花瓣冻干后的碎裂,无声无息。也许说话的不是他,而是我的内心。五月初的燥热骚动,已能够从消毒水密布的潮湿中炙烤人的心。需要一点凉气或是一点水,大概是一块冰。夏天里的一块冰,它不会融化,只属于渴望在时间里静下来打个盹的人,如果他还能背负着良心上的不安入睡。曾经那么多个日日夜夜,我躺在酷暑的封冻或灰烬的寒冷里,反复思考自己手上的血。无意中犯下的罪终究是罪,我面对它,一如米乐今天勇敢地来到这里。但该怎么弥补呢?不知我现在出现在这病房外是不是弥补,或许只是在接受命中注定的惩罚。过去曾躺在病房里的是另一个人,身上连着各种仪器,但代表心跳的那条线终究悲哀而无奈地渐渐趋于平缓。爸爸妈妈以我们今天可能有的姿态相拥着等在门外,光在黑夜里黯淡扑闪。那时的我在做什么?坐在下铺上看被自己找回手套上的那首诗,窗外深沉的夜色隐藏了一个人再不可能出现在我生活里的未来与必然。 我想到了梅梅,希望她立刻出现在我的面前,告诉我怎么办。但她不在。我身边的是米乐。命运对他说出了黑色的玩笑,或是一个弥天大谎。在持久的时间里转了一个大圈,我们竟来到了生命里曾记住却不曾来过的地方。 “柯柯。”忽然间,他抓起了我搭在腿上的手。我疑惑地望向他。 “你好像很难过。”他的眼睛肿得就足够让我心疼了,“是想起什么了吗?” 我垂下脑袋,点点头,又摇了摇。 “不怕。”他这么说着,却还是在夏天打抖,分明是和我一样害怕。我攥紧了他的手,一起发抖。 “队长,害怕的话就哭吧。从来都没见你哭过呢。”明明还真是不了解我呢。可望着他被反复擦试过的眼睛,我绷紧了脸上的神经,尽力地点了头。李天城和艾尼瓦尔听到了什么,从对面走了过来。前者蹲下来安慰我们,说没什么事的,霍队一定会好起来。后者缓缓解下了背上的书包,摸索一阵子后又掏出了我们曾吃过的奶干。那是一阵仓促而有些疯狂地咀嚼,我们像吃着一块必须嚼碎而又绝不想碰的苦药,闭上眼睛把它塞到嘴里大嚼特嚼。远自数千里之外的牛奶与阳光在剧烈的碰撞中化为汁水,差点呛到了我。陡然想起小学的最后两年里姐姐好像比现在胖一些,也许,只是也许,是她吃了很多很多东西吧。至少我现在就想再多嚼点什么,把它们在牙齿间彻底碾碎,毫不留情地咽到肚子里。那段时间我吃饭吃得很少,在家每次拿起筷子时都不能不注意那个空空的座位,眼泪滴到饭碗里,越吃越咸,最后不得不丢到一边,将自己锁进房间。或许姐姐是为了不想起什么事,吃起饭来就狼吞虎咽,好让自己有足够的力量在需要的时候敲响我的房门。 “好了。”一位医生从诊室里走了出来。他戴着口罩,但好像还是有些熟悉。 “爸,怎么样?”明明赶忙起身,我们几个也很快反应过来,像幼儿园小孩围住分零食的阿姨那样围了上去。处理好了,有点严重,等消肿以后手术吧,应该是一周后。爸爸,你刚刚是在钉钉子吗,还是插钢板?他还好吗?疼吗?是那种长钉子吗?明明一连串地问。你小子别刚学会几个词就信口开河。兴许是猜到明明已做了一番“普及”,他摘下口罩,很严肃地扫视了我们每个人一轮,下了个判决:你们几个,听好了,我不管他说了什么,总之全都不作数!不要害怕,我才是医生! 说完就走了。他需要休息。也许他在儿子面前很少这么威严,明明的爸爸从来是个非常随和的人,但对自己的工作一定极为认真。我们到底是一知半解的小孩子,太容易被恐惧本身打败。 我至今不知道那稀疏细微的声音是不是真的存在过。被走出来的两位教练允许进入诊室后,我们看到阿齐的脚正常多了,牵引在一块从床上延伸出的小架子上。他本人很虚弱,但看到我们进来后,还是勉强地笑着晃了搭在床单上的手。 “别哭啦。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他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让我们连头都不敢抬了。李天城和艾尼瓦尔先上去跟他说话,应该讲了很长时间,最后他们俩才满怀歉意地告诉他,非常对不起,球队没能打进决赛。阿齐十分耐心地听着,直到最后,也只是眼皮微微跳动了一下。 “看来穆铮没骗我,一中还是挺难对付的。”他的手指立了起来,指向站在二人身后的我们,“这次算你们运气好哦。” “对不起!”米乐猛地冲到了阿齐面前,弯下腰,头也四十五度地垂了下来,两眼闭得死死的。“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大概就是这种姿势,我也加入进来了。[2] “干啥呀,向全国人民谢罪吗?”他有些狡黠地笑了笑。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会赔钱的,多少钱我都赔。我也会负责到底的,一辈子都负责!”米乐说着说着又哭喘了起来,一下呛到了自己,咳个不停,我忙拍打着他瘦小的背。他轻轻推开,还想坚持向面前的人承诺。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才不要一个男孩子对我一辈子负责呢。你可换个人吧。”单薄的声音里哼出了一股小孩子开玩笑时常有的淘气劲,能让任何人瞬间真诚地放下心头的紧张不安。 “欸?可是……”米乐的忏悔与许诺被打断了,有些茫然地愣在那里。 “小不点呀小不点,第一次吃红牌吧?舒服吗?”他颇为得意地在米乐眼前摇了摇手指,好像那张红牌和他自己现在的处境毫无关系。大家也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米乐咬咬嘴唇,说确实是第一次。 他用舌头舔了舔自己有些干的上嘴唇,要我们把床头的矿泉水递给他。咕嘟咕嘟地喝完后,他拧紧了瓶盖,看我们把瓶子稳稳放好,那只有气无力的手骤然打出了一声清脆的响指。 “你们都忘掉今天的事吧。我就这么告诉你们,我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谁也别多想,回去以后好好吃饭睡觉,好吗?天城,最后一场比赛你们也要好好踢,不仅要拿到铜牌,还要帮艾尼瓦尔拿到金靴。没问题吧?至于你们几个……”他歪过脑袋看着我们仨,手指指向了明明,“你小子决赛的时候小心点,别伤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一百天后我就能活蹦乱跳。到时候咱们约场友谊赛吧,我要亲手收拾你。” “但我不想踢了。” “你脑子里一定又是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什么怕伤到对手,对不对?平常我还不敢说你,现在好了。给我乖乖听着!你以为足球是什么?体育是什么?是打仗吗?根本不是!我们是在以相同的信念公平公正地竞争一个目标,而不是为了彼此伤害。球场上的那些磕磕碰碰再正常不过了,不是伤害别人。因为对手不是敌人,而是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们俩认识六年了,一直是对手,但你在我心里就是最好的朋友。现在作业这么多,学习压力这么大,我们为什么还要踢下去?周末留个半天打游戏不爽吗?还不是因为喜欢。难道你不喜欢足球了吗?” “我还是喜欢。但是……我不想看到有人受伤了。何况受伤的人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伤了以后,我感觉自己在球场上一分钟都呆不下去了。站上去了就有可能弄伤别人。”明明还是像蔫了的白菜一样。 “我们喜欢的是这项运动本身,而不是伤病,不是那些不好的东西。不该让那些与足球无关的事情取代了你对它的热爱。想想你爸爸吧,每周都有手术,下周还要给我做呢。你说,医生在给病人做手术的时候难道会因为有风险就犹犹豫豫吗?他知道每一刀下去的所有后果,更知道自己治病救人的责任,所以该动刀子的时候就义无反顾地动,竭尽全力做到最好,无论什么结果都去勇敢承担。运动不也是这样吗?我只是运气不太好,换到平时顶多是个小小的扭伤罢了。话说回来,医生是很了不起的,这可是你从小就对我说的,你忘了吗?你可是很崇拜你爸爸的呢。勇敢一点吧,就像他一样。赫明明,你之所以站到球场上,不正是因为你爸爸喜欢足球,希望你踢球吗?其实,你爸爸也可能是希望你在球场上学会那种勇气与担当。别让他失望呀,也别让你这么多年来的对手和朋友失望。” “我明白了。会踢的。”明明狠狠地抿了抿嘴唇,抬头望向阿齐。 “这就对了嘛。那么,米乐小朋友,过来一点。你嘛,是不是没机会踢决赛了?”阿齐用手招呼着米乐靠近,然后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米乐乖乖地任他这么做着,这种动作在平时可是跟摸老虎的胡须差不多呢。 没有人回答。阿齐放下了手,耸耸肩膀。 “如果有机会的话,你愿意踢吗?”短暂的一瞬,阿齐疲劳的眼睛似乎闪过了炯炯火光,“告诉我你真实的想法。” 米乐用力地点头了,头发上下甩动。 “那好,你听我说。”阿齐再度抬起了手指,“去请你们教练给组委会写申诉信,要求撤销今天比赛的红牌。因为那次犯规不是暴力犯规,也不是恶意犯规,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犯规。受伤也是意外,不该唯结果论的。按照规则,撤销红牌应该是可行的,也有先例。” “但是组委会能接受吗?何况队长你伤得还挺厉害的……”李天城插了句嘴,又转头看看我们,“当然,我知道你们不是故意的。” “要是有录像就好了。”艾尼瓦尔补充。说实话,就算有录像,又有谁真的敢回看呢? “的确如此。不过,要是我也给组委会写一封信呢?相信他们一定能明白吧?”阿齐自信地用手指戳了下米乐的脑门,“怎么样?肯定没问题,等过几天我稍微好点就去写。” 米乐的嗓子里发出了一阵有些奇怪的响动,我赶忙从背后搂住他。左手搭在我横过来的胳膊上,米乐用右手抹了抹眼角。 “可是,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是我伤害了你。你这么做,我真的好惭愧。全都是我不好,你不给我一点惩罚吗?我以后哪有脸见你呀。” “你是个好孩子,爸爸把你们的微信给我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嘛。你一直都很好,就算无意中犯了什么错,也不可能彻底否定你这个人的。再说了,要是有件能大大帮助别人的事,对自己来说又是举手之劳,那何乐而不为呢?”[3] “那一天,我觉得你简直像个圣人,或者像是神——那种充满了温柔的力量,能包容人一切弱点的神。看到了人类的所有怯懦、自私、残暴,仍然以宽容的目光爱着他们,想帮他们分担和化解苦难。” “是吗?你这么说我可太不好意思了。我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而已。其实,我当时可能也挺怕的吧。怕疼,怕手术,怕和朋友们分开。所以,我就想对大家好一点,让你们开心一点,这样我心里就更好受一些。我也是想在你们身上寻找力量呀。” “对啦,学弟,你给我点奶干嘛。过几天能再来看我吗?有多少就给我多少,我要把你的存粮都敲诈走。”接过了艾尼瓦尔递过来奶块,霍宇齐把它捏在手心转了转,好像在把玩一块油泥,窗外渐渐显露出夜晚的颜色,房间里的灯也就愈发亮堂。看着阿齐对那块奶干研究一般的执着,大家终于露出了一点点笑容。 “米乐,答应我一件事。”他仍盯着那块被太阳晒过的乳白色小玩意。 “你说你说,无论是什么事我都会去做的。” “让你摘星星你也去吗?” 原来米乐也有被人问倒的一天呀,这种为难的表情可是很少在他脸上出现的呢。 “我不要星星,我要你们拿到最后的冠军。让穆铮戴上金牌吧。”阿齐把奶块掰成了两段,“他们一家受过的苦可比我多多了。他配得上一个冠军。” [1]出自《三国演义》。 [2]出自鲁迅《药》。 [3]出自《论语·宪问》。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16 机会 我们在转移到住院区的路上遇到了霍宇齐的爸爸妈妈。按理说,小孩出了事,家长应该是第一时间火急火燎地赶到的。然而阿齐是在上救护车、进医院、挂号、拍片子、做固定等一系列流程都走完后才让他们的教练打电话通知霍叔的。 “我不想让爸爸看到我是那副样子。”不知是真是假。虽然米乐以前也有类似的举动,但那次我们毕竟只是被打了几拳,和阿齐的伤不可同日而语。躺在救护车里都能那么坚强吗?至少我脱臼后在车上靠着穆铮疼得乱哼哼时,是真有点想抱着爸爸妈妈哭的。出了这么大的事,小孩本能地会想从父母那里找一点安全感,何况阿齐的爸爸本就是一个负责保护大家的人。 他为什么偏偏不要爸爸的保护呢?多年后的一次闲谈中,他告诉了我他爸爸的一些往事,至是疑始释。他是在保护爸爸。 但见到霍宇齐爸妈的时候,我们心里完全没想到这些。霍叔帮过我和米乐——准确地说是救过,而我们却弄伤了他们的儿子,一个同样帮过我们的朋友。恩将仇报,这就是我们俩当时对自己的定位。就差没下跪了,我们俩疯了似的朝霍叔他们鞠躬道歉,动作还很不整齐,像两个被轮流拨来拨去的电灯开关。躺在床上的阿齐看呆了,忙撑起上半身说不必这样。但我们偏要,甚至感觉自己的态度还不够诚恳。没骂我们,甚至没怪我们,叔叔阿姨只是说下次小心点。米乐又一次保证自己会赔偿,会负责到底,霍叔温和地摸摸他的头发,说没事的,早点回家吧。 时隔一年再见,霍叔还是老样子。我们大了一岁,他却老了一岁。而我们没什么长进,今天做的事可能让他老得更快。 在病房里安顿好阿齐以后我们才道别,离开前又道了一次歉,不知是第几次了,并表示会经常来看望伤者。没这个必要,大家都挺忙的,不还要准备小中考吗?阿齐说着,我们如梦初醒,陡然感到自己闯的祸更大了——再过一个月就要考试了,而阿齐得躺在病床上。万一他没拿到满分,我们就真的耽误他的前途了。米乐吓得要死,立即说会天天来,还要把自己的笔记全部分给阿齐。算了吧,小不点,你成绩就一定比我好吗?阿齐歪过脑袋笑笑。我俩是一时慌得没对策了,还是明明想起来可以用手机录像或者直播课程。到底是他脑子快,以前穆铮养病的时候就这么做过,我们都忘了。这样起码不会落下太多的课程。李天城表示他可以去和老师们商量,我们则在第二天问岳隐借到了手机支架。这算是那天晚上我们真正帮到了阿齐的一件事吧。而谁也不会想到,几年后,这样的上课方式突然间竟普及到了全国乃至全世界,因为一些同样令人难过的原因。 草草吃过晚饭后,我们和明明分别了。临走时,他告诉教练和我们,自己还会继续踢下去的。我们没多说话,不约而同地点头。安安静静地走到路灯倦怠的街道上,听着川流不息的车辆,道路向四周岔开,人来人往。我们俩似乎可以去任何地方,又似乎无家可归,哪里都去不了。 “柯柯。” “我在。” “今晚去我家可以吗?” “好。” 米乐的爸爸妈妈在家。他在进家门前打了电话。之前开家长会和学期末收拾宿舍的时见过他们几次,我表现得都很腼腆,自己一向不太好意思和同学的爸妈说话。“你就是柯佩韦吗?久仰大名呀。”米乐妈妈对我这么说过,还特意把我的名字读准了,这更叫我难为情了。可能是名字太容易被读错了,我总感觉只有在非常正式的场合才会有人刻意读对它。 可能是今天晚上道歉道得太多了,米乐的妈妈给我们开门以后,我进去的第一反应就是低头和鞠躬,就差要来一句“对不起”或者“再也不敢了”,弄得阿姨很是疑惑。换到平时,米乐一定要笑我或者逗我了。“不要这么客气嘛,就当是到自己家。米乐不也常去你们家玩吗?”还是阿姨及时化解了尴尬。很规矩地在门口把鞋子脱掉并放好后,我以最快的速度把踩在左脚下的右脚塞进了拖鞋里——袜子前端有一点点湿了。我的脚其实不怎么出汗,也从来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但我就是很在意,不想让任何人看到。米乐的爸爸坐在沙发上等我们,我也很有礼貌地上去打了招呼,这次没再傻到去鞠躬。他很和善地欢迎了我,还叫过米乐,说你终于知道把好朋友带到家里玩了。米乐有些愣神,呆呆地朝爸爸嗯了一声,看上去不大热情。 我们又聊了几句。离不开学校与考试。但并不是那种令人厌烦的说教或询问成绩,我能感受到米乐爸爸对我们俩的肯定,他对我们很放心,甚至说有些欣赏。一段被家长所肯定的友谊是最为珍贵的,“我见过谁谁谁的爸爸妈妈”,“谁谁谁的妈妈会让他给我也带一份零食呢”,这是我小学时认为最值得炫耀的东西,虽然我自己好像不曾有过。 如今我终于有了。其实不仅是今天,之前也有好几次感到这种幸福。这学期我和米乐周末回家的次数多了不少,他爸妈在江元的工作更稳定了,出差也不再那么频繁,而我有时也想回去陪陪爸妈。每当周日要回学校时,妈妈总会给我装好满满一袋的零食,还嘱咐我要分给米乐——其实不用提醒,但每次听到妈妈这么说,我都会特别高兴,她知道我很在意另一个人,而且我也成功地让她觉得对那个人好是很值得的。 “人家是来玩的,你别老跟小孩聊这些嘛,平时够辛苦了。”米乐妈妈走过来拍了拍我们俩,“先去好好洗个澡吧,然后你们俩自己到房间里玩。” 我很乖巧地点头了。米乐突突突地跑到浴室里,扯过一条毛巾。是我上次用过的。那天米乐的脚趾受了伤,我陪他回家。他又拉着我进了浴室,从小柜子里取出来一根牙刷,也是之前那根,他们保存得很好。原来我在别人家里已经有这么多生活用品了。我好开心,就是那种不由自主搂住了米乐的开心。他把我推开了,说赶紧洗吧,洗完再说。 我打开了热水龙头,哗啦哗啦,但仍听见了客厅里的谈话。 “爸,妈,我闯祸了。一个人闯的。”说话的人小心翼翼,那种不得不提的苦涩中充满了自责,到了有点卑微的程度。 “怎么啦?”妈妈的声音。 “我把人家踢骨折了。” “不是这样的!怎么能这么说呢?”我想关掉热水器,隔着门告诉他们事实不是如此。但我没有,任热水把我从头浇到脚。米乐要是想说早在刚刚说了,我猜他是不希望我听见的。我要尊重自己的朋友,何况我也有事瞒着他。 “他还好吗?”米乐的爸爸问。 “去医院了,下周做手术吧。”米乐的声音中断了一会,似乎有些犹豫,重新响起时比刚刚还低一点,“爸爸,我想借点钱……这是我闯的祸,不该让你们买单。但我没有钱,就只能问你们借。等我以后还你们可不可以?我写欠条。” “一家人,出了什么事不都一起扛吗?人家说了要赔多少吗?”爸爸的声音。 “人家……没要我赔。但我还是得赔,不是吗?我不能什么事都不做的。”米乐的声音抽抽的,我听到她妈妈在扯餐巾纸了,很快又很多。 可能米乐是不想再让我看到他哭了吧,会连带着我一起哭的。我用热水狠狠地糊着自己的脸,不住地拍打着两侧的脸颊。 我估计米乐已经擦干眼泪擤完鼻涕了,于是关掉水,擦干头发和身子,穿上了他们为我准备好的睡衣。换米乐去洗澡了,他妈妈让我先去房间里歇会,还说可以直接上床——已经铺好了。 “叔叔阿姨,今天的事……”我没离开,等到水声响起后走到他们跟前,这样米乐应该听不见,“今天米乐不是故意的。是意外。我用我的人格担保……” “知道的。”米乐的爸爸朝我略略点头。 “一直以来都麻烦你照顾他了。能有你这样的朋友,他很幸运,我们也很欣慰。”米乐妈妈揉揉我潮了的头发,递给来一个吹风机。这可能是我得到过的最高评价之一吧。 吹完头发后,阿姨给了我一个果盘,堆满了橙子和芒果,让我拿到米乐的房间里先吃。我没动,坐在课桌前的椅子上慢慢等自己的同伴。手机忽然响了,我想起来自己该给爸爸妈妈打个电话的。 来电的是黎彬。 “喂?柯柯吗?我听说你们进决赛了,恭喜呀。” “哦。是的。” “怎么了?你是有点不高兴吗?是不是不想和我说话?对不起,打扰你了。” “还行吧。” “很抱歉……我确实不该擅自打你电话的。但我也想了一些事,想了很久。你现在方便吗?原意听吗?不愿意也没关系的,我可以马上挂掉。” “你说吧。” “在四强名单出来的时候,我就想过,我们俩会不会成为对手。其实我很害怕,感觉实在不敢在球场上面对你。上周遇到了,我想,要是你们也打进了决赛,我干脆放弃上场好了。” “所以呢?” “但今天听说你们也赢了的时候……我突然有些释然,就是那种你一直担心的事尘埃落定了,真的要去面对它了,反而没那么不安了。柯柯,我问你,你讨厌我吗?” “还行吧,没有多讨厌。” “我想呀,自己好不容易才得到一次踢决赛的机会。说实话,我感觉这个机会不仅是自己挣来的,也可以说是被给予的吧——很多人帮助了我,再加上一些运气。我就只有这么一次机会,就像人被生下来就只能活一次。半个月以后的现在,比赛就彻底结束了,我也就没有机会了。所以我还是很珍惜它的。我曾经以为自己未来什么都没有了,真没想到能走到这里呀。” “我明白。” “但是,柯柯,也只有面对你……我想,要是你没法和我同场比赛的话,我是会选择放弃的。我亏欠你们的东西太多了,不想再因为自己影响你了。所以,我也想问问,请一定要告诉我你的真实想法,千万千万不要勉强。你说什么我都能接受。” “哦。”我空空地回应了电话那头一声。 “啰啰嗦嗦半天就讲了这些?你这叫什么意思呀?怎么能撂挑子呢?” 女孩子的声音,不是很大,听上去还有些熟悉。我能猜到是谁。 没有黎彬,群狼就失去了獠牙,猎人有更大的可能捕获它们。但也未必,毕竟是团队运动,并不是少了一两个人就万事休矣。 用牙签戳起一块削了皮的橙子,酸酸的,牙齿有点发颤,但到最后,舌头还是触碰到了一些甜味。 我觉得自己想好了。 “你很像他。” “对不起,柯柯,我没听清……刚刚在和别人说话。你说什么?” “你很像柯佩弦,像我的弟弟。当然,我只是说踢球的方式。” “对不起……” “不用道歉,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突然想到,其实咱们俩过得都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很差——差到一点机会都没有了。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们这样幸运的。都走了那么远,还是得走下去吧。就接着走,永远不停地往前走,不管要走到哪里。嗯。不能停下来。人既然被生下来了,被爱过了,就要努力到什么遗憾都不会留。黎彬,你听好了,还像以前一样,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决赛场上见。别想逃!我要打败你,堂堂正正地打败你!不是为了任何人,只是为了我自己!” 后面黎彬说了什么就没太听清了。今天哭了好几次,但刚刚是流眼泪。 房间的门开了,很快又关上了,还上了锁。 “那个……不好意思,我听到了。” 我没做声,眼睛还有点发红。 “我不会和别人讲。还有就是……”他咬了咬嘴唇,看向我的眼睛,“其实我知道黎彬的这些事……” “欸?”我已经不是有点疑惑了。 “还记得你第一次生我气的时候骂我是什么吗?间谍、小人、特务……” “不,那是气话,我没那个意思,而且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你别记仇,求求你了。”我像被泼了一桶冷水,害怕极了,慌忙解释。 “不是不是不是……”他连忙摇手,走到床边坐下,“我确实打探过你的一些事,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你别生我气。” 自然没有生他的气,而是从椅子那挪到床上,贴到他身边。 “你没骂错。我不只是间谍和特务,也是个小人。”他的脑袋疲乏地搭在了我的胳膊上,头发吹得很潦草,还没完全干。 “什么意思?” “我不喜欢黎彬。或者说,很讨厌他。”他扭过脑袋看了我一眼。 “为什么呢?你们都不认识。” “人有的时候就像小动物,不会那么理智地思考问题。听到一些事,就难免被情绪包裹,而且没有地方宣泄。比如那天彭景白说黎彬要拿mvp了,我气得要死。”他忽然爬了起来,蹬掉鞋子,背对着我盘腿坐到了床上,“我有过那种念头。就是……如果我们在赛场上遇到黎彬,我要收拾他。可能是想报复。结果呢,你看到了,我闯了多大的祸。” “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吗?你没有想过伤害阿齐吧。” “没有。可今天的我戾气很重,不是吗?上半场就跟你吵架,下半场……我就是小人,坏蛋。”他的头埋了下去,“我心理太阴暗了,所以出这种事根本不奇怪。但阿齐是无辜的,他说原谅我了,可我能原谅自己吗?柯柯,你是不是开始讨厌我了?不想和我这种人做朋友了?” “不,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喜欢你。”我也脱掉了鞋子,跪坐到他的身后,将双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捏了捏。 “怎么会呢?” “你花了很多时间去了解我,我还挺高兴的。我也理解你为什么不喜欢黎彬。至于你说的那些阴暗的东西……我也有过,我也起过报复的念头,各种手段的报复。没有谁的心灵是绝对善良和干净的,但‘一分钟的黑暗不会使我们失明’——穆铮跟我提过这句话,不知是谁说的,我总是忘记查。因为我们还知道是非对错。哪怕有过伤害别人的戾气和念头,真正面对他人时还是做不出来的。今天的事是意外,我相信你没有真的想伤害谁。我更相信,即便黎彬出现在我们面前,米乐也绝对不会真的去做一个坏人。你和我是一模一样的人。”我将额头顶到了他瘦小的背上,“我知道你很痛苦,很难过,甚至很讨厌自己,觉得自己不配接受他人的善意。这种折磨背后是我们自己的挣扎,对良心的反思和拷问。你之前不就跟我说过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有良心的人才会痛苦,彻头彻尾的小人反而不会有任何苦恼。” “可那又怎么样呢?阿齐还是伤了,我的心还是不干净。”他扭过脑袋来瞅着我。 “有阳光就一定有阴暗,懂得恐惧才会勇敢。你说的阴暗可能未必是真的阴暗,而是单纯。我认识的那个米乐是善良的,而且敢于承担责任。他以后也会继续这样,就像我以后也会一直呆在他身边一样。能成为他最好的朋友是我最大的幸运。”侧过脸,下巴磕在了他的肩膀上,“过去的日子很黑暗。直到你出现在我面前,我才知道我能够像个普通人一样重新接受自己,接受过去,然后努力生活。” 我想是这样的。诚然,我是在身边所有人的关爱里成长的,但关于生活的一切故事或许正开始于初中的第一个晚上误打误撞的偷听。“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1]两个孩子的生活与命运就此被联系到了一起。 “柯柯,也许今天我们俩是彻彻底底地理解对方了。其实,我也有些能理解黎彬了。才是这么半天,我就这么难受了……而他呢?”他叹了口气,将自己摊在了床上。出于习惯,我又将手指贴在了他的脚心上。被连续踢了好几下后,他猛地起身将我撞翻了。望了好一会天花板,我们俩谁也没说话,仿佛在广袤的天空中寻找一只不存在的小蜘蛛。 “人与人互相理解的代价怎么这么大?大到宁愿不被人理解了。” “好在还不算太迟。” “也许吧。你觉得孤独好吗?” “不知道。但我现在不想孤独,想和你一起玩。” 我们打了会手游。打得挺烂的,状态不好,加上我们俩本来就菜,但没有因此不开心。吃完了果盘里橙子和芒果,我们去洗了手和碗,躺回床上。我给爸妈打了个电话。米乐关了灯。 忽然有一点害怕。不知道再过几年,我们还能不能这么一起玩了。也许可以,但我们终归要长大。或许总有分开的一天吧。就像比赛总有吹响终场哨的一刻。 那一天会是什么样的呢?也许,我的日子就那样静静地消逝,没有倾心的人,没有诗的灵魂,没有眼泪,没有生命,也没有……[2] 米乐又翻了身,通常我们俩都是很快就能睡着的。 怎么能安心睡着呢?想想吧,阿齐将怎么度过这个晚上? “米乐,你还是睡不着吗?”我问米乐。 “你不也没睡吗?” “你睡不着的话可以抱着我。” “啊?” “你不是说你习惯抱着什么东西睡的吗?” 他踹了我一脚。 “柯柯,我要好好对待每一个人。而且……决赛我会认真踢的。阿齐重新给了我机会,我也要好好珍惜,再来一次的机会太宝贵了。也为了你,我会帮你实现愿望的。你最后会戴上队长袖标,威风凛凛地把奖杯高高举起来。” “好呀。” “它会是我们最重要的比赛,也是最普通的比赛。普通到任何一个对手我都不会特别在意,但又会小心防住他们每一个人。” “我也是。” [1]普希金《致克恩》。 [2]从“也许”后引用自普希金《致克恩》。 17 为之 “黄老师,我们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说吧。” “为什么有的人知道一件事注定要失败,还会义无反顾地去做呢?”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吗?这是个很好的问题。这要看具体的情况。有些人可能只是莽撞和愚昧,不能真正看清楚事情的本质,也没有独立地思考过做这件事的后果。但有的人不一样,在明白自己要付出的代价以后,他仍觉得有必要也有责任去做,那件事对于他的意义超越了任何利益、成败与得失,不能以所谓的理智或情感来衡量。或是说,是他的生命指引着、督促着他坚定不移、奋不顾身地走向某个地方,通过这种方式,他也找到了自己活着的价值。于是,他能够接受无论如何努力可能都是一无所有的结果,愿意背负他人避之不及的苦难与折磨,人之所以了不起,大概就是有这种崇高而悲壮的精神。 “但是,要清楚一点,做出这样的决定之前必须经过独立而慎重的考虑,要能够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一个人的选择不只会影响他本人,也会影响身边的一切。鲁莽而狂热地抛开自己和他人会对每个人造成伤害,包括自己。何况,有时看似坚如磐石的信念并不一定经得起检验。时刻反思自己,必须确认目标是不是那么值得为之付出的。约瑟夫·海勒就曾写过,‘任何值得为之献身的东西当然也值得为之活下去’。”[1] “那么,老师,和刚刚说的相比,如果一件事有很大可能成功,我们愿意为之拼搏努力、自强不息,绝不半途而废,但它又有一定的风险,我们也看在眼里了,是不是应该坚持到底呢?” “你们俩好像话里有话。有什么问题就直说吧,不用拐弯抹角的。”黄老师笑笑,胳膊抱在胸前,看出了我们的小心思。六月的阳光穿透玻璃,温暖而有节奏地和办公室窗前绿色植物的影子跳动着。 决赛被推迟到了六月下旬,比之前整整晚了一个月,听说是阿齐受伤带来的结果。他的手术相当顺利,不过按照明明爸爸的意思,想要恢复正常行走还要过几个月的时间,起码得到初三开学才能抛开拐杖吧。最好的消息应该是不会影响他以后的生活。这件事的影响比我们想象中要大,承担压力的不只一两个人。据说是组委会和家长害怕在小中考前再次出现这样的意外,也是为了让学生们全身心投入中考的前哨战备战经过反复协商,赛事被推迟到了考试之后。这倒不让我们意外,毕竟考试才是学校生活的重中之重,其他的东西向来只能为它让道。那一阵子米乐做过几次噩梦,说梦到阿齐的生物地理只分别得了17分和16分,最后中考填报志愿的时候正好差了几分,没考上他想上的中学。第一次梦到的时候米乐哭了,哭着哭着就醒了,爬下床来找我的时候把我吓了一大跳。这可能是米乐做过的最恐怖的噩梦了。 我们经常在周五或周六去看望阿齐,起初几次还很难为情,后来渐渐放松,像朋友一样有说有笑了,还玩过他的拐杖,根据他的提议看了好几回赵本山的小品。还记得他开过玩笑,想把拐杖改成担架,让我们抬着他去考试,这样聪明的智商就能彻底占领高地。但是……这样的描述是有些轻佻的,事实可能沉重得多,只是阿齐在那时没有告诉我们。几年后我才知道为什么他没让任何朋友在做手术的那天来看他——他哭了好久好久,不是因为害怕,只是因为疼。疼得没法吃东西,没法睡觉,更别说什么看书学习了,根本就不可能。兴许穆铮也经历过吧,这是他那天唯一想到过的积极的东西。 而我们呢?只能在这种痛苦的外围打转转,完全不能真正去体会和分担。我们遇到的只是虚幻的噩梦,他人的处境却和地狱没什么两样。 日子还在往前走,我们将自己堆进了生物地理讲义里,用一张张试卷和一次次抽背来麻痹自己。考试在本校进行,它到来的那天平淡无奇。我们没有失眠,也没有怎么焦虑,考前还去走廊尽头的水池那里洗了衣服。揉、搓、拧,反反复复,水花四溅,脸上不带一丝表情。将每条小短裤和每只小袜子一一确认无误地挂到阳台上后,我们才不急不慢地背起书包出门。整个过程也没什么值得记述的,那只是一个会在生命中重复无数次的普通下午,铃声响起后也不曾有什么波澜,似乎没有那么庄严神圣。 而考前一周却发生了件令人心碎的事。清晨,米乐拉开了长长的窗帘,阳光照得我们眼睛发酸,好像橙汁刺进了眸子。那时我们还不知道,照常升起的太阳之下,我们斜对面的女生宿舍发生了什么。姐姐告诉我,她是我们的小学学妹,比我低一级,才初一。只要想知道,我一定能知道她的名字。弦弦说不定还见过她,毕竟他担任过检查卫生与眼保健操的工作,认识的人很多。我们难受了很久,还在那栋楼下面晃荡过,一层层地数,边走边数——不能停留,因为感觉有人在注视着我们。其实,这种注视可能也是一种保护。而最可怕的莫过于我们真的数清楚了,这栋宿舍楼确实有七层。 我们究竟做了什么,又能做什么呢? 小中考在六月中旬结束,期末考试还有三周。我们继续备战即将到来的决赛,而三四名的比赛先一周打响。外校以3:2战胜了理工附中,施振华先下一城,艾尼瓦尔头球扳平,之后李天城获得单刀球,他的冷静推射破门使理工以2:1的领先结束了上半场。之后外校换上了尹日荣,伤愈复出的他用有些蛮不讲理的速度两次撕破了理工的后防,先是自己打进一球,之后又制造了一个位置极佳的任意球。蒲云的射门击中了横梁下沿,尹日荣在门前乱战中将球补进。梅开二度和一块铜牌,替补出场的阿荣在一贯的沉默中以这种方式告别了市长杯,并在一年后告别了江元。 我们没去现场。理工的同学可能会有些难过,没能给受伤的队长挣得一枚奖牌。唯一的安慰是艾尼瓦尔打入了第10球,虽无缘打破穆铮的纪录,却基本锁定了本赛季的金靴,除非射手榜第二的乔立能在决赛中上演“大四喜”。而理工还有不少机会,明年能够继续在艾尼瓦尔的带领下冲击更好的成绩。 但阿齐没机会了。我们也只有更为勤奋地训练,才对得起他给予我们的机会。似乎运气一向不错,我们已几次遇到比赛延期,最后都取得了想要的结果。推迟整整一个月,我们的伤员得到了充分的时间休养生息。除了因为红牌停赛的小七外,时隔大半年,我们凑齐了整齐的阵容。米乐的红牌被如愿取消,从某种程度上说,组委会也是想撤销它的——“影响不好”,他们也愿意相信是意外而非暴力犯规,并将这一真相展示给所有人,而这的确也是真相。阎希的腰和学学的鼻子也在慢慢好起来,后者依旧戴着他的面罩,说是习惯了,而且花了一笔不小的钱呢。那钱是他自己挣的,自然舍不得,干脆就一直戴着了。至于是怎么挣到的他就没说了,也许他在哪个广场或者地下通道摆个帽子弹一个下午的吉他就能有不少钱吧——不被赶走的话。 更令人欣喜的是穆铮。他现在瘦得出奇,原先那张饱满的脸现在是皮肤紧紧绷着骨骼,让人想到单薄而又拉伸到极致的鼓皮。他的身体轮廓也被削得小了一半似的,像是被反复修改过的一张素描画,线条还勾得很浅。 他的射术没有因为病痛退步,虽然还是单独训练与恢复,能做出的动作也极为有限,但只要脚接触到球,那种射门的感觉自然而然会让我打起十二分精神。过不了多久,他的额头便会微微冒汗,这时就要到一边稍稍休息,抬起六月里仍然穿着的长袖内衬擦一擦。或许是天太热了,或许是他专注而积极,那些在光下闪烁的汗珠是健康的,不再是因为疼痛流出的冷汗,也不再是捂在被子里不能动弹时的潮湿。 “我有这种预感,踢到终场前的一两分钟,你会成为我们的最后一张王牌,并在最后一秒打进一记没有任何道理可讲的绝杀球。然后你像个盖世英雄,身披五彩圣衣,脚踏七色祥云,在绿茵场上纵情奔跑,全身铺满了阳光。” “你周星驰看多了吧?下次让学学给你唱一段《少林功夫好》怎么样?” “别别别,我还想多活两天呢。真唱了,不等徐牧动手,每个人都会把我头打爆的!” 真不想离开呀。虽然我好像一直都没有像同伴们那么喜欢足球,将它视为自己的理想(虽然我们也没有一个人真的想成为职业球员),但就是这些训练间隙的说说笑笑让我对这片土地和自己在土地上奔跑不息的身体如此眷恋。 不过穆铮可能还是远远达不到上场比赛的状态吧。我们俩单独练过好几次门将找前锋的快速反击,就像我们在一中的第一场比赛那样的连线(或许我比之前传得更好也更准,我的传球越来越棒了),但他一次都追不上,只能不好意思地掉转头来为我的传球竖大拇指。真要上场,要么是我们取得了很大的领先优势,要么是准备点球大战。说不定就会变成事实呢,球场是无限的,具备一切可能性,而穆铮用他跳动的心脏在球场外的生活中证明了这一点。 而在距离决赛还有一周不到的时候,能否登场的问题却难倒了另一个人。正因如此,学学才来请我和米乐为他求情。也许是阿齐受伤所带来的另一个影响,学学的妈妈向教练明确表示不希望自己的儿子继续比赛了,虽然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妈妈表示自己的伤全都好了,在场上也会注意安全,但妈妈的态度就是那么斩钉截铁。 “我跟妈妈说不通了,爸爸也不吭声,现在就只能指望你们俩了。你们是爸爸最喜欢的学生,就帮帮我嘛,以后让我做什么都行。” “你的鼻子真没问题了吗?” “真的,都两个月了。不信再去医院检查一次!而且我会继续戴面罩的,真不会有事。求求你们了,最后一战了,就应该到场上战斗呀!穆铮好不容易才回来呢,你们怎么能把我一个人丢在看台上?” “小七不也在看台上吗?你不是一个人哦。好啦,开玩笑的。我们俩放学就去。” 于是我和米乐真去了黄老师的办公室,还事先想好了一套说辞。 “嗯……所以,老师,你能允许学学去踢决赛吗?”我有些不安地亮出了底牌。 黄老师讪讪一笑,似乎又好气又好笑,还对着我们摇了摇手指。 “柯佩韦,米乐,你们俩长本事了,还会给老师下套了?胆子不小呀!” 听上去他没发火,反而觉得有点好玩。但我们俩还是不敢往下问了,像犯了错在等待老师训斥一般耸着肩膀。 “他怎么自己不来说?小小年纪,还学会托人说情了,真有他的!”黄老师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假装用力地削了一下我们的头发,更像是长辈关爱晚辈的那种动作。 “老师,是我的错。你别骂他们,要骂就骂我好了。”语文组外面的门嘎吱一声开了,学学从后面钻了进来,真像只电动小老鼠。 “我也没想骂他们,倒是你,自己没嘴吗?不知道自己来说吗?”黄老师摆出了一副阴沉的脸。说实话,我还真没怎么见过老师在学校里训自己的小孩,还当着同学的面。 “我知道错了。老师,我不该耍小聪明的。”服服帖帖,不认识的还以为这是个非常聪明乖巧懂事的小孩呢——其实我心里的学学的确是这样的。 但或许不该看戏的,黄老师不高兴了,这样学学岂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吗? “老师,你就原谅他吧。咱们可就只有这么一次机会呀。一中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初中部还是第一次打进全市决赛呢。”还是米乐反应快,在我想到开口前就开口了。 “我想明白了,老师。我明白妈妈为什么不愿意让我再踢了,我也不想再让你们担心了。就像你刚刚对他们说的,我独立地思考过了。我知道站到场上就会有风险,也知道要是我受伤了你们都会很难受。可是,我长大了呀。我能保护好自己的,也能保护别人。总有一天,我要靠自己活下去的。我不再是那个一听到风吹草动就嚎啕大哭的小孩了,再也不会把一层楼的人都吵醒了。你原谅我吧。” “长大了?长大就是学会了托人找关系?嗯?”黄老师的眼神扫到他身上,把他扫得快矮了一截。 “不是的,老师,我和米乐是自愿的!不对,自发的!学学从来没找过我们!”我忙打圆场。 “不用这样,队长,别为我撒谎了。不能一错再错的。老师,我把我的想法都告诉你了。就像你喜欢看的那本书里的话,‘一个不成熟的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英勇地死去,一个成熟的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卑贱地活着’。这场比赛没有那么危险,也没有那么伟大——至少不值得人牺牲生命。但我想去踢。我不会因此死去,也不会变得卑贱,而会英勇地活着。” “好小子,这句话你还会背了?之前是不是还打了草稿?”望着学学拨浪鼓似的脑袋,黄老师还是笑了出来,“还记得我们的约法三章吗?在学校上课学习的时候不要叫爸爸,叫老师。但我们现在既没有上课,也没有学习,你该叫什么?” “啊,爸爸。”学学的手有点发抖,好像是听到了阳光卷动绿叶的希望之声。 “其实我一直在等你主动来跟我说这事呢。既然你有了自己的选择,就毫不动摇地走下去吧,无论什么结果都要无怨无悔地接受。”黄老师拍了拍学学的脑袋,也微笑着望了望我们,“儿子,我就勉为其难地去跟你妈妈说说吧。” 我们仨差点没在办公室里欢呼了,出门后在走廊上又蹦又跳。愿望被满足的一刻,小孩会开心到想让地心引力失去作用,将自己高高地抛到空中,把每一朵云都揉成一团团五颜六色的棉花糖。 “这么高兴,什么事呀?”在拐角,我们差点迎面撞上了岳隐和老叶。他俩分别扛了一大捆海报,它们长长地卷着,宛如中世纪骑士的长枪。我们立即把学学能够登场的喜讯传递给了他们。“那可太好了,这次大手笔果然没白费!”岳隐说着,打了个响指,把自己的那捆海报丢到了老叶身上,然后从衣架上取衣服似的一张张从容打开,对我们好好展示了一番。岳老板的“战斗力”是如此之强,不仅在十天内制作了七张海报,还从社团管理协会那里申请到了打印海报的经费,将它们全数呈现到了我们眼前。“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出自《孙子兵法》的六句话被分别做成了六张海报,每张上都有一中队员的身影。疾风劲草、电光火石间若隐若现的是阎希、米乐、卢卡和萧祺,壁垒森严、固若金汤的是叶芮阳、赫明明、李百川、何宏晖的移动长城,蔓延的熊熊大火下跃动着穆铮、乐奔和黄敏学领衔的攻击组合,而群山环绕的岿然不动自然属于我、赵蕤以及戴着墨镜的徐牧。“难知如阴”的那一张上,王老师托着下巴胸有成竹地在场边沉思,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而“动如雷震”的雷霆万钧中则是另外几位学弟——说来惭愧,为了追求成绩,我们至今还没给过他们一分钟的出场时间,可他们基本没有怎么缺席过我们的任何一次训练或比赛。即便知道自己没有任何机会,他们也不离不弃地陪伴着我们到每场比赛的最后一秒。这是个时间(尤其是个人时间)比任何东西都珍贵的时代,他们始终在付出与牺牲,海报和奖牌远不够感谢那份坚持背后的无怨无悔。 尽管一向知道,对岳隐“客气就够了,用不着热心”,但看到她将每个人都镌刻进这些满载记忆的图画中时,我们还是难以抑制内心深处的感动。其实她也应该将自己加入海报的。要是能拿下冠军,她同样配得上那枚金光闪闪的奖牌。或许我们可以把奖牌都掰下来一块,拼成一枚完整的送给她?我和米乐在赛前都不约而同地想到过,相信想到这些的不只是我们两人。[2] “得了吧,这有什么?小事一桩。我呀,只是不想输给彭景白那个小丫头。决赛开始之前就得稳稳压住对手!不给他们一丁点儿机会!”岳老板在她的丰功伟绩前谦虚得很。她给我们看了五十四中发在微信公众号上的海报,只有两幅。一幅是从他们的全家福合影改过来的,题词是“百将一心,三军同力”;另一幅的设计感稍强一些,是一颗在璀璨银河中闪耀的星星,耀眼的青蓝色光辉背后则是狼头燃烧的轮廓,星星恰好成为了苍狼斑斓闪烁的眼睛。后一张海报的主题是“天狼星,永不熄灭的星”,而我们对它的回应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会猎”。“会合狩猎,喻两方发生战争”,字典上是这么写的。而相会在第七张海报上的不是我们与对手,而是骑着白马的骑兵与戴着绒帽的猎人。他们在蓝得深邃的夜空下相遇,如久别重逢的朋友,在寂静的夜里等待战斗的到来。远处的密林里似乎能找到群狼绿色的眼睛,仿佛鬼火在飘动燃烧。而骑兵背上的火枪与猎人手中的弓箭却无一例外地对准了遥远夜空中一颗晦暗不明的星星。 猎骑兵对阵郊狼,最后的战斗终于拉开了序幕。狩猎者与猎物究竟是谁还不得而知,夏日的星座之海在升起之前将于渺远的宇宙中见证我们这些微小而短暂的人为那些既不崇高也不低贱的目标日复一日的努力与挣扎。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3] [1]约瑟夫·海勒《第二十二条军规》。 [2]钱锺书《围城》。 [3]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 18 前夜 “柯柯,你周五回家吗?”米乐的两条小腿又从铺上垂下来了,微微晃动了两下。 “嗯……都行吧,我没想好呢。周六比赛,周五回家的话,第二天我就不跟校车了,直接去奥体中心。”我探出身子,伸手抓住了他的脚踝,把它们并到一块。 “我也是这么打算的。而且我爸妈也要去看比赛,所以就跟他们一块去吧。”米乐说着,沉默了一会,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开了口,“哎,我还以为咱们俩在最后一场比赛之前会一直呆在一起呢。” “我也想过。不过多陪陪爸爸妈妈也挺好。” “是呀。” 没吭声了。像玩玩具一样,我分开他的两只脚,随即又并拢,让脚踝上凸出的那两块小骨头相互碰撞着,仿佛两个小小的棒槌。 “柯柯。” “嗯呐?” “你不会又睡不着吧?” “应该不会吧。” “那就好。睡不着的话就数羊吧。” “我不数羊。” “那你数什么?” “我数米乐。你不觉得你的名字读快了和羊的叫声很像吗?一只米乐,两只米乐,三只米乐……” 我的额头又被他的脚板踢了。 “米乐只有我一个!其他都是假的!” “当然喽。” “那你照顾好自己。早点睡,别拖到太晚。别吃太油腻,你肠胃不好。要是实在睡不着,就去你爸爸妈妈的房间跟他们睡。第二天记得定闹钟,别错过比赛了,虽然你爸妈肯定会叫你。还有你要把手套带上,球衣球鞋也得带上,装备一件都不能少呢……” “你好啰嗦。搞得像我们俩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一样。” 他的腿缩回去了,转而是脑袋探下来。 “被你传染了呀。” 以后的事还说不清楚,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周六将会是初中的最后一场比赛。踢完就散了,高中能不能穿上同样颜色的球衣还不得而知。对于还有些幼小与稚嫩的我们来说,这个日子注定是严肃的时刻,是两年风风雨雨的终点。或许等我长大与变老以后,也依然会记得自己生命中曾有过这样一天。 而在这一天来到之前,我和米乐都选择了回到爸爸妈妈身边。校队时光的终结也是一个新的开始。补习班结课了,等到了初三,周五晚上和周六早上都会要求在校,有数学英语的培优补差,再也不会在这两个时间点补课了。个人的补习估计会挪到周六下午或周日早上,之后一年大概将只有半天时间是自己的。我们将在黑白的考卷与低头复习中度过日复一日,颈椎压弯,中指磨出老茧。 我还没想到这些。坐在校门口的大石球上,背着鼓鼓的行囊,手上还垂了个装满衣服的包,我在等爸爸妈妈开车接我回家。同学们一一从我身边路过,认识的便抬手打打招呼,不认识的便默默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人来人往,好像学校是永远不缺青春的地方,年轻的脸庞终究没有被密密麻麻的笔记与学习计划表覆盖。即使大家被书包压矮了腰,只要和亲人朋友有说有笑,一蹦一跳的小小身体便总会散发出轻盈敏捷的感觉,装载着盛大的幸福。 我们都是活着的呀。 “嘿,好久不见。” 又一次,她在我的身后出现了,但这回终于没有被她吓到。 “大年三十的时候咱俩见过一次。”我对她笑笑,“虽然是在我的梦里。” “男孩子梦到女孩子也挺正常,偷偷藏在心里就好了,千万别告诉她本人。你不知道人家会生气吗?”梅梅走到了我的面前。我坐着,她站着,上次这样抬头仰望她,结果是左右开弓的两巴掌。 “但我想梅梅不会误会我的。”我真诚地说。 “这可不好说哦。人类的悲欢有时可并不相通呢。”[1] “梅梅?” “我在的。”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呀?”不知为什么,我想是时候问这个问题了。 她有些惊讶,但很快歪了歪脑袋,轻轻地笑了,像夏日穿过树林的风。 “我当然可以告诉你我的名字,但它似乎没有那么重要。有些东西一旦知道了,反而不会让你觉得有趣,甚至还有点没意思呢。” “你想逃吗?” “被你识破了呢。” “原来你也是这样的人。没关系,不要勉强。现在也挺好。” “只是人不可能永远停留在现在的。我清楚这一点。” “是呀。” “韦韦。” “欸?” “怎么了?” “不,没什么。”我将脑袋往她那里凑了凑,“梅梅,你不想捏捏我的脸吗?” “为什么要捏?” “因为大家都说捏起来很舒服。而且,我很想感谢你。” “你像条小狗,毛茸茸的小狗。但是,卖萌可耻哦。” “试试看嘛。” “不了。我的手凉凉的,在夏天都没什么温度。像……像一块冰,会冷到你的。” “那也没关系。” 至少通过接触,我们能确定彼此都是存在的,在这一刻存在。 “梅梅,我们明天要去踢决赛了,在奥体中心的外场。” “我知道。” “你会来看吗?我知道你不太喜欢足球,但我希望你来。” “来干什么呢?” “来为我们学校加油。” “一中已经很棒了,还需要我吗?”她的嘴角微微上扬,“要不你再想想?还有没有其他理由?” “来看我吧。也来看看我的朋友们。看看我们是怎么战斗的——虽然既不精彩,也没有水准,但我们都是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在战斗的。有可能的话,我想让我的朋友也成为你的朋友。” “我确实不怎么喜欢足球。不过,我爷爷奶奶都很喜欢。”我挪了挪,她在我身旁坐下了。我们俩一同望着校门口来来往往的车辆与人群,他们不会停下,希望永远也不会。 “要是奶奶能来看就好了。” “你还好吗?” “没什么。人总是在于事无补的时候才想起自己本该做点什么的。迟到的爱已经不是爱了,但对于还没有迟到的人来说,一切也都为时未晚。” 一定发生了什么,但还没到她想对我完全说出的时刻。没关系。我知道,我会等的。 “我觉得我们俩还挺幸运的。” “怎么说呢?” “过去的日子虽然黑暗,但我们的身体还算健健康康,也没怎么得过什么心理疾病,还能控制得了自己。而且,总有爱我们的人陪在身边。” “是呀。” “我走了。明天一定去。不用刻意找我,既然决定要回来,我就会坚决陪你们走到最后一秒。”我第一次从梅梅的眼睛里看到了星星才有的神采奕奕,“但愿胜利是我们的。” 她的背影像风一样消失在了人群中,仿佛融入湖泊的一滴水,落进羊群的一朵云。遥远的星星划过银河,隐没于星光颤抖的彼岸。但愿胜利是我们的。我必定为了这句话拼搏到底。 “韦韦,我来啦。” “嗯!” 姐姐到了。我们俩今天一块坐爸爸妈妈的车回去,晚上和舅舅舅妈一起吃饭。我拍拍石球,请她坐下,她不肯。随便聊了几句,我们便发现了妈妈从人行道那里挥起来的手。默契地加快了脚步,我们俩一左一右地跑到她身旁,开开心心地往爸爸停车的地方去了。他正远远地抽着一根烟,望见我们走来了,便匆匆将它掐灭,一言不发而又心满意足地提前坐回了驾驶员的位置。 “韦韦呀,姐姐可全指望你了。”一上车,姐姐便撞了撞我的膝盖,她现在越来越不怕晕车了,“要知道,我支持的两支球队都好些年没拿过冠军了。明天我们学校可是很有机会赢的呀,老姐这回就指着你能先破个荒呢!” “我看了网上的留言,老师和家长们好像都挺看好五十四中的。韦韦,他们是比你们强一点吗?”妈妈从前排扭过头来问。 “才不是呢!姑姑,咱们很强的,绝对配得上冠军。而且我们好几场都是残阵,主力都没怎么凑齐过,就这样还在客场赢了外校,淘汰了两个小组第一——包括卫冕冠军!五十四中踢的好几个对手都没有我们遇到的强,强队打弱队,看上去当然很厉害啦。实际上嘛,还是要让我们来检验检验成色的。”姐姐帮我说话的时候可真不多,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我兴奋得都有些想打开窗户吹吹风冷静一下了。 “就是嘛。我也这么觉得。韦韦,你这次可要好好给你姐姐长个脸哦。”妈妈特意朝我眨眨眼睛,似乎在期待我肯定的答复。我捣蒜似的点头。 “哎呀,韦韦太可爱了,连点头都那么认真。”她暖烘烘的手贴到了我的脸颊上,“好啦,打住了,再点要脑震荡了。你可答应我喽,冠军一定是我们的。不然岳隐又要嘲笑我了。” “可岳隐不也是咱们这边的吗?就算咱们拿了冠军,你们俩也就是打个平手而已……” “多嘴!我不管,反正我都好几年没看过喜欢的球队踢决赛了,既然进了决赛就不要留一点遗憾,必须把冠军拿到手!” “可是,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我们没拿到呢。”我脑子里蹦出来了这个念头,不仅如此,还讲出了口。 “韦韦,别这么说。不要故意跟你姐姐作对。”妈妈提醒道。 “没事的。其实我都习惯失望了,我喜欢的那两支球队差不多是一个样子,年年都总是差那么一点。每次都差一些,几年下来不仅一无所有,和人家的差距也越拉越大,自己的心气都有点散了。有时候真的挺让我失望的,感觉都快对他们失去信心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换换支持的球队呢?”没怎么过脑子的问题。 “那你调皮捣蛋的时候,我难道会想换一个弟弟吗?” 啊? 姐姐这话是无心的,但我的大脑瞬间被抽得空空荡荡。暮色笼罩车内,大家短暂地沉默了,斜阳的余晖像穿行的车辆,一刻不停从我们附近闪烁着,出现了又消失。 “爸,妈,还有姐姐。你们……”我咬了咬手指上的关节,让自己能更流利和镇定地开口说话,“对不起,这些年我的表现很差,但你们都很将就我,也很溺爱我。我知道,我伤害了你们很多次,让你们特别特别难受,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 “哎呀哎呀,干嘛说这些嘛,我就是打个比方。是姐姐不好啦,你不用这样的。”姐姐打断了我,伸手捏了捏我的肩膀。我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停下了。 “我要说的,也早该说了,人这一辈子有太多事是不能笑一笑就糊弄过去的。以前的事我都清楚了,也清楚你们为了保护我做的事。我很惭愧,自己远远对不住你们对我的那些好。我真的很抱歉,我对不起弦弦,也对不起你们,是我让你们失去了他。” “这不是你的错。韦韦,不要这么自责了。”妈妈再度转过头。我看到她流眼泪了,我也控制不了自己了。姐姐轻轻抚摸着我的脑袋,抽出了几张餐巾纸,先递到前面去了。而爸爸仍沉默不语,专心致志地开车。 “我总有自己要去承担的责任,不能逃避,即便对于弦弦来说什么都晚了。”我又狠狠咬了一口自己的手,姐姐猛地在我的胳膊上拍了一下,声音清晰可辨,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把手丢下了。 “你们有没有想过……要是不在了的是我,留下来的是弦弦,或许大家能过得更开心也更省心?毕竟弦弦那么优秀,我那么不懂事。其实,我自己也希望这样呢。我好想让弦弦回来,这样你们都能高高兴兴的……” 不该说这种话的,因为它同样是对亲人的伤害。但当时我就是想讲出来。强烈的情感控制了我,我想惩罚自己,想让他们知道我爱那个已不可能回到我生活中的人。短暂而又漫长的岁月过去了,我不能再从身后抱住他,把头埋到他的衣服里,不能再把自己对他的爱通过语言和行动表现出来让他知道了。但我还是爱他的,愿意为了他付出一切。 “嘟——”一声长长的喇叭中断了我的话。车慢慢停到了路边,爸爸重重地拉了下变速杆,刚刚那声长鸣好像也是他的手掌重重拍到方向盘上的结果。 “你凭什么这么想你的家人?我们从来都没有这么想过!” “爸爸。我错了。” “你弟弟找我谈过。爸爸以前对你的要求是有点刻薄,总想让你像弟弟那样乖。说实在话,这有点自私,而且是为了我自己省事。但你们俩是不一样的。”光线渐渐暗淡,爸爸有些佝偻但仍然高高的身躯扭转过来,对我而言,这副身体在十几年来一如既往的可靠与高大,自己始终有想躲藏在他后面期待。即便是我将自己推得远离他的那段时间,我也渴望过从那里寻找一点安全感。 “爸爸自己也在反省。不该做孩子的导师或教练,而是做孩子的朋友,心平气和地交流。爸爸知道你不太爱说话,但他也明白,你是个能够对自己负责的孩子。所以,我也不再那么唠叨了。对吧?你能感受到,爸爸妈妈是在‘放养’你。所以,你就按自己喜欢的方式长大吧,过上你自己想要的生活。不要想太多,爸爸妈妈始终都支持你的选择。” “你一直是个很好的哥哥。弦弦很爱你。他跟妈妈讲过很多呢,妈妈都一一记下来了。每次他迷了路,不都是你在大街小巷里跑来跑去地找他吗?遇到了他害怕的东西,也都是你勇敢地挡在他前面。大家不会忘记他的,你也不要忘记他是多么爱你。” “韦韦,我懂你的。不哭了,好吗?你看,姐姐现在不哭了,你也别哭,你可是一中的队长。队长是不能哭鼻子的。明天你还要去举奖杯呢。来,我告诉你,姐姐为什么不换球队。的确,他们没什么钱,反倒有无数的毛病,成绩普普通通,还闹出过不少笑话,多年来没有任何让我们能抬得起头的荣誉。但我就是喜欢他们呀,喜欢他们青春洋溢的身影,喜欢他们洒脱不羁而又有些稚嫩的风格,喜欢他们挑战陈旧秩序的勇气。那些人就像我们身边的人,比我们大一点,我能感受到球队在同我一起成长,经受一次次挫折与失利,到最后还固执地不想放弃。我不喜欢躺在历史功劳簿上炫耀过去的人,也不羡慕能一掷千金的大腕。我知道我们的荣誉室平凡到空空荡荡,但仍然不忍心抛开它的主人。我能认出每一个人的名字和号码,我为他们付出了时间与热爱,这足够了。至于奖杯……一旦有机会,就一定要去争取!平凡不是平庸的借口,韦韦,为我们赢得一个奖杯吧。我什么都不要,只要看你们把它举过头顶。那时,爱你们的人会是全世界最富有的人。” 姐姐的拳头锤到了我胸口。“你们明天一定能赢。”爸爸笑着伸出长长的胳膊,拍了一下我的脸,妈妈也对我点了点头。是呀,为了你们我甘愿战斗到死。人不会总是只差一点的,我决不会辜负你们对我的爱与期待。 但是……我还是会想到别的事情。这不是我能控制的。我听过一个说法,人的灵魂由两匹马拉着,一匹是白马,一匹是黑马,它们奔向不同的方向。初中以来,我其实看见的是那匹白马在牵拉着我,我也努力往它那里走。那匹白马就像一中队徽上的一样。但是,我知道另一匹黑马是存在的,它之前一直都在,往后也一直会在。 “爸爸。” “怎么了?” “开车吧。饿了。想和你们去吃饭。” 回忆像一个沙漏,反复翻转与筛选,似乎我已为周五的那个晚上渲染了一股离别、悲伤与温暖的色彩。在我和亲人们呆在一起的时候,大家都做着什么呢?以后我将会知道的。像我一样,米乐陪在爸爸妈妈身边,一家人有说有笑地包着饺子,他用一双小手快速地捣鼓着剁碎的韭菜和肉馅,仿佛一个冷酷无情的榨汁机。揭开锅盖,被他捏得奇形怪状的饺子一个个浮出水面,他兴奋地给身在老家的爷爷打了个电话。老人操着我听不懂的乡音,联系着时间与空间切不断的情感。叶芮阳和叶君放跟我和姐姐一样在饭店吃饭,兄弟两人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哥哥不停地给弟弟夹菜。明天,老叶的爸爸妈妈都会出现在看台上,除了每年的生日,他们破例地同时陪伴在他身边。而今夜过后,兄弟俩将分道扬镳,身处两座对立的阵营。只会是对手,永不会是敌人。终场哨响,自然是各有各的悲喜,但家人始终是家人,晚上又会重新坐在一起。 而彼此相伴的还有乐队的三个人,学学拿起黎菀姐姐送给他的吉他,拨动琴弦,生命的回响再度注满小小的房间。穆铮和徐牧只需要侧耳倾听,轻轻打着节拍或哼着旋律。学姐,我要兑现诺言了。等我拿到冠军以后,我会亲手把它送给你。徐牧想着自己和童婧的约定,她身旁的男孩也是如此。等你病好了,你们仨可以一起踢球。是的,我好了,我还平安无事地活着,身体虽然有些虚弱,但健壮的心脏告诉我,它还能勇敢无畏地跳动下去,一跳就是一个世纪。姐姐,你看到了吗?你说好要看的。穆铮把窗户打开,风吹动窗帘,像最后一缕飘动的头发。而在江北,钢铁与混凝土遗留下来的巨大废墟里,一盏明灯摇曳,满头白发的妈妈正为儿子剪着头发。坚持了许多年后,她终于也为理发店购置了烫发和染发的工具。明天会比今天更好,黎彬仍旧怀着对未来的期待,用自己生命的力量不停追赶每一天新生的太阳。同样的还有涛涛,他收到了我们的邀请,将在明天以另一种身份支持永远的朋友。你也一起来吧,他牵起妹妹的小手,从小学校门往家的方向赶去。 呆在一间小店里的还有阎希,他今天蹭到的不仅是推拿,还有小姨家的晚饭。每次都麻烦你们,明天就休息一下嘛,算我请你们来看比赛。可拉倒吧!不干活哪有钱呢?小姨嫌弃地白了阎希一眼,往他的饭碗里夹了个大大的鸡腿。比赛是几点?全程都在扒饭的姨父突然抬了头。而曾来这里见识过“拷问”的卢卡和乐奔放下了电视机前的游戏手柄,因为小可怜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他们的怀里。它也想打游戏。卢卡揉着它的脑袋。那赶紧让它换你下来吧,你看到了,我刚刚用脚打都比你打得好,人家猫猫说不定也比你强呢!乐奔哼了哼,换在几个月前,他要是这么说,卢卡就又要掉眼泪了。而小可怜好奇地向游戏摇杆探了探爪子,好像真的想试试看。萧祺和何宏晖则在家门口打起了篮球。今天的小七手感热得发烫,怎么投怎么有。你可以考虑转行了,那记惊世骇俗的盖帽把你的任督二脉都打通了呢。阿晖笑着把运动饮料递到了小七手里。哼,还在挖苦我。早知道最后还得踢点球,我就让那球进门好了。算了,再怎么想也没用了。小七咕嘟嘟地把饮料咽了肚子,拍了阿晖一把。明天就看你的喽。 但对初二的学生来说,一切可就没有那么清闲了。周六一天都要比赛,周日可能也没什么心思学习吧。赵蕤这么想着,继续平心静气地写着作业。同样在用功的还有李百川,累的时候会点开手机相册,一遍遍地看妹妹给他发来的视频。她和新的伙伴有了十足的默契,她们俩还曾和哥哥一道去医院看望帮助过她们的人,为病床上的他唱过一首梦幻般的歌谣。而此时的阿齐已从病床上下来,在李天城和艾尼瓦尔的帮助下凭借两根拐杖吃力地寻找往日健步如飞的感觉。学弟,明年就要小中考了哦。霍队受了伤还得了满分,你可不能掉链子呢。面对李天城的鼓励,艾尼瓦尔拍着胸脯表示绝无问题。未来就交给你了。阿齐的嘱托将在日后化为全队的决定,新一年的队长袖标也会找到主人。 现在呢,只有义无反顾地跑下去。努力生活,永远都要相信这世界上有人愿意爱你。哥哥姐姐,明天我会来给你们加油的。在太阳落下之前,蒋骁飞还在学校的操场上不知疲倦地奔跑,脚上是那双姐姐送给他的运动鞋。在追赶目标的道路上,人可能会迷失方向,孤独迷茫。“人只要努力,犯错误总归难免”,但自强不息始终是行动者不曾熄灭的信念。失败了也会再度站起来,佩韦,我和蒲云约好了,明天见。你支持过我们,我们也会支持你。阿荣本来也要来的,但他得去医院,我们会把他的那份心意带到。施振华的手指轻轻一点,一条微信消息跳跃到了几公里之外。明明也端起了手机。阿齐,我会重新站上赛场,你可一定要等我呀,总有一天我们会再次一较高下。微微发光的屏幕很快都收到了彼端的来信,纵然不在身边,我们也还记挂着彼此。[2] “小白,这边的咖喱蛋包饭怎么样?”“真不错,不愧是你,眼光一点不差。不过,我还以为我今天会和另一个人吃饭呢。”“谁不是呢?但也挺不错的。下次一起去吃越南菜吧。谁赢了谁请客。”“好呀,把埃文的那份都算上。我们不会输的。”“谁怕谁呀?” “千万别跟人说事儿,说了你就会想起每个人。”在那个晚上,我还没有看过那本书,也不知道大家是怎样度过它的,但我想起了他们,每一个人。我知道他们的名字和故事,那些年轻的身影走马灯似的在眼前闪过。我关上了房间的灯,半梦半醒,好像在静静听着头顶皮卡丘们悄悄的谈话,再度想象一个人曾出现在这里的呼吸与心跳。在可能接触到生命中最饱满的快乐之前,我想到了死亡,知道自己注定有一天会永久地死去,化为在风里吹散的灰烬。但生命本身不会停止,它是流动的湖泊里闪耀的星星,轻盈而坚固。望着它,骑兵跃上了马背,猎人屏住了呼吸。[3] 黑暗与错误已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了,我接受它们的存在,想继续活着,以自己的方式。“现在过的每一天,都是余生中最年轻的一天”,我知道自己会把下一天的生命投放到什么地方。[4] [1]化用自鲁迅《而已集·小杂感》,“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2]歌德《浮士德》。 [3]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 [4]法国电影《余生的第一天》。 19 可能 还有一刻钟。体育场的电子屏幕已经打出了两队的名字和比分。江元一中,白色,0;五十四中,绿色,0,绝对平均的比分闪烁着无数的可能。我们终于走到了这座舞台,它呈东西走向,坐落于奥体中心宏伟的主场馆旁别,草皮被打理得整整齐齐,夏天的风吹起那股绿意,沁人心脾。刷上不久的白色线条和更换一新的球网在同场边的我们一同默默等待比赛的开始。 但来的人还是太少了呀,基本是我们的家长、老师和同学。看台被划成了两块,分给了两支球队的观众,中间是留给嘉宾们的主席台。来者基本都穿着便服,一副要翘着二郎腿闲聊嗑瓜子的样子,似乎和我心中决赛的那种严肃不太匹配。 可能在他们眼里,终归是孩子间的小打小闹吧。“还是学习重要。”待会一定会听到这样的话,至少昨天爸爸对我说了。虽然他没怎么反对过我的兴趣爱好,但这句可能有些无心的话还是像一盆浇下来的冷水。我很贪心,不仅想得到亲人的支持,还得是那种认认真真、感同身受的支持。 “我还以为会有很多人呢。全套设备都扛过来了,结果看台上还是稀稀拉拉的。”不由得抱怨了一句。 “你看看你,平时还说我中二,你自己也没强到哪去嘛。你以为真会和日本动漫的大结局一样吗?到了最后一场比赛就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 “拉倒吧!我看你还是回去讲相声吧,少在这凑热闹!” “嘿嘿,岳隐,我昨天梦到今天的结局哦。我们两支球队会殊死拼杀到最后一刻,在比赛哨声吹响前的那一秒,黎彬用一记精彩无比的射门洞穿了你们队长的大门,把你们全队的人都打趴在地上。你目瞪口呆地望着球场,说了一句‘啊,怎么可能’,然后……” “你还说自己不中二!什么玩意啊!哼,没人告诉你梦都是反的吗?你已经输了,做好心理准备吧!指不定就是小叶把你们的门将连人带球砸进网里呢!” 但如果你们输了,我不会第一时间庆祝,而会先来安慰你。小白,你到时候想哭就尽管哭吧。 虽说是外场,而且不是专业足球场,但奥体中心毕竟是全市最富盛名的体育场。去年就曾来这里看过外校和北川的决赛,现在自己站到活生生的草皮旁别,那股激动的心情还是很难抑制。距离我们能触及的最高荣誉真的只有一步之遥,简直像一场梦,一场青春年华里做了一遍又一遍都不愿醒来的梦。工作人员在我眼前将高高的奖杯摆在了球员通道的门口,队员们上场前会从它两旁经过。我知道它只是铺了一层薄薄的金箔,不用花多少钱就能在网上买到一模一样的,但刻在碑座上的“第23届江元市市长杯冠军”是无可取代的,何况这是我们第一次有机会凭自己的力量把它收入囊中。 该去更衣室了。一切都已准备停当,但还有一点需要强调,尽管有些迷信的成分——不要在夺冠前触摸尚未属于自己的奖杯。即便只是一堆金属与塑料的混合物,但它也是神圣的冠军奖杯,人要心怀敬畏。 尤其是你,千万要管住自己的爪子,不然我就把它剁掉!我反复嘱托了他好几回,就差没逼他赌咒发誓了。望见他那副正经八百的样子,对大家的信心也油然而生。这是最后一次在更衣室里准备上场了,一切都是那么平常,平常到我产生了这不过是场无关紧要的小组赛的错觉。镇定自若的同时,每个人都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到了最好,衣服拉平,鞋带系牢,完全进入了战斗状态。上赛季的阵容已完全配得上夺冠了,只是运气使我们倒在了最后一秒。而今年,扛着伤病的一路披荆斩棘加上这份赛前的气定神闲,在我心中,任何迹象都在表明我们会苦尽甘来,最终捧起冠军奖杯。 这个世界一定会给努力者回报。要是埃文也在就好了。听着铿锵有力的《公平竞赛曲》,我们可以共赴战场。廉价的奖杯、松散的组织、寥寥无几的观众,这大概就是我们国家校园足球比赛的现状吧。不过又怎么样呢?万众瞩目的舞台本就不属于普普通通的学生,我们始终是在自己的时间里为了爱我们的人与自己而战。 报幕开始。猎骑兵的首发是3号米乐,4号李百川,5号叶芮阳,6号赫明明,9号阎希,10号卢卡·米哈伊洛维奇,22号何宏晖,23号柯佩韦。替补是1号赵蕤,2号索鸣、7号穆铮、8号黄敏学、11号乐奔、12号胡吟秋、14号李文谦、21号洪桉、32号徐牧。看台上还有17号萧祺。我们的18名球员全部到场了,在各自的位置上整装待发。郊狼排出的首发阵容是1号甄格,2号葛行星,3号满林,5号陈延灞,7号乔立,8号王锐,20号黎彬,32号叶君放。在没有那么响亮但仍然令人兴奋不已的掌声与欢呼中,柯柯和陈延灞走到了三名裁判面前。命运的硬币在太阳下光彩熠熠地转动,决定了我们今天将先从左向右,也就是从西向东发起进攻。从站位上看,五十四中排出的是八人制足球中最经典的331阵容,出现在他们的左路,我们的右边的中场球员是弟弟,和米乐的直接对话已无可避免。而黎彬将在卢卡的防区活动,在中路连接他们的是王锐。我们的阵型是421,继续立足防守反击。阿晖将延续他之前的任务,死缠对方的中场核心黎彬。 身经百战后,我对一中磨砺出的意志深信不疑。一旦取得领先,我们守住优势的决心便岿然不动。只要先进球,胜利便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 来吧,“衣青云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1]。没有挥舞的旗帜与震天的呐喊,乃至看不见相伴相随的战马,我们洞穿狼群的长枪与箭矢仍会划过银河。猎人打狼,理所当然。哨声吹响,围猎也将开始。米乐将球传给了阎希…… “我来了哦。”有人将手搭在了我的肩上,还好我提前按下了快门。 “嘿,你怎么混过来的呀?” “我说自己是一中的摄像师呀。”她举起了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平常都是你忙着拍照和报幕,最后一次了,我也想来帮帮忙呢。” “你是想近距离看你弟弟踢球吧。”洞悉一切的我朝她眨眨眼睛,“看在是自己人的份上,我就不拆穿你了哦。待会陪我一起去安慰小白吧。” “就是那个‘绑架’你的小丫头?放心,她哪有我弟难对付呀。” 堪称完美了。不仅是我们今天的布阵与状态,还有最适宜比赛的天气——微风阵阵,阳光不稀薄也不强烈,铺撒在绿茵场上,仿佛大自然温和的注视。亲人在看台上遥望着我的背影,喜欢的人在场上奔跑,最好的朋友也赶到了身边。或许是该放下相机,好好欣赏与享受这短短的六十分钟。紧张吗?我问,拉住了她的手。一点也不呢。她攥得可紧了。 可是裁判的哨响了。是角球吗?不对,他指向的是门前的十二码点!怎么会这样?比赛才过去三分钟,我们就被判了一个点球。去年外校就是在开场被判罚点球而输掉比赛的,而历史竟然这么毫无预兆地重演了。这次没有什么争议的手球犯规简直是飞来横祸,一个不是机会的机会,黎彬的传中球没有踢好,在反复折射后打到了卢卡的胳膊上。 “不怕,还有我弟呢。他都扑过好几个了。”见我气得跺脚,她拍了拍我的后背,“不是你们说的吗,要永远相信队长。” 可你的手明明就在发抖呀。我忐忑不安地用双手捂住了脸,有些不敢看拿着球走到点球点上的黎彬了。她也抓紧了我的肩头,只是没有像我一样选择从指缝里观看这次点球。与此同时,小白肯定也屏住了呼吸。 胜负在比赛最开始就要敲定了吗? 不可能!这是一次劲爆到瞬间点燃了白色阵营所有人的扑救!跃起的刹那,我大概跳出了体育课上从没跳出的高度,好像站在彩虹之巅,头发也被风轻轻托起了。面无表情的柯柯像得到了神谕一般从容不迫地朝着右边扑去,强有力的手掌铁面无情地将角度很是刁钻的贴地射门拒之门外。队长高举握紧的右手,就算是太阳的光芒也被他牢牢捏在掌中。 “怎么样?韦韦的那只手套可是非常特别的呢。戴上了它,他就绝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真是的,她还故作什么镇定?该庆祝的时候就要庆祝呀。 可我们的庆祝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郊狼的角球开出了,明明将它顶出,五十四中继续在禁区外围组织进攻。黎彬将球转移到了弟弟脚下,米乐在边路盯防。32号用不那么习惯的左脚兜出了传中的弧线,按理说它应该飞向禁区中路。队长已然出击准备摘球,哥哥和明明也做好了防空预警。然而极其诡异的事发生了,高速飞行的皮球在进入禁区后急速拐弯,不可思议地朝相反的方向飞去了。 那里是我们的大门。落入网袋中的一刹那,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甚至包括进球者。他难以置信地用小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直到队友们呐喊着朝他冲过来才匆匆忙忙扑向他们庆祝。 我们痴呆了似的站在原地,直到队长把球从网里捞出来丢向中圈才反应过来。防住了点球,却仍没防住开场落后的局面。难道是命运吗?我了解弟弟,他平时踢一百次都踢不出这种似传似射的神仙球。然而在我们想象中万众瞩目、惊天动地的决赛里,他兴许是踢歪了的一脚却成了石破天惊的一击。五十四中进球,进球队员32号叶君放,场上比分1:0,报幕人富有磁性的声音像晃动阳光那样令人恍惚。 “不怕,才刚刚开始,还有时间呢。” 我拽住了她的胳膊。在这种时刻我们需要团结,也只能团结。时间确实很多,可当钢筋混凝土般的防线意外出现了缺口之后,我们不得不主动出击了。对于淘汰赛以防守反击为主要策略的一中而言,这是个太过糟糕的开局。缺少攻坚武器的我们一旦不能尽快扳平比分,很可能就会像外校一样被五十四中犀利的反击咬得体无完肤。 这世上的事永远是担心什么来什么。和上一场比赛不同,郊狼锋线上最锋利的尖刀回归了。已经攻入7球的乔立趁我们大举压上之际找到了防线的空当,借一次定位球快发带来的反击机会单枪匹马搅浑了我们整条后防线,川哥和小叶的围追堵截被高速行进中的他视若无物。他杀到了我们的禁区前沿,一脚远射被奋勇出击的队长单掌扑出,但我们却未能控制下第二落点。黎彬拿到了皮球,轻轻推给了中路的王锐,王锐再分给弟弟。弟弟从来是那种只要得到一点鼓励便能信心满满全力以赴的小孩,何况他刚在决赛场上首开纪录。自信爆棚的他一改往日的风格,没有下底传中,而是内切到了禁区前,在距离球门还有点远的地方选择了起脚远射。 这绝对不是一次很好的射门机会,哥哥都封堵到身前了,完全是往他身上打。但幸运女神似乎就在今天眷顾弟弟,让他得以在“星光熠熠”的决赛场上化身为打破了双方所有部署的奇兵,如有神助般击穿了我们坚不可摧的层层防线。弟弟的皮球打在哥哥的膝盖外侧发生了变线,本应射向近门柱的它高高弹起,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地飞向了我们大门的远端。鞭长莫及,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词语。哪怕柯柯做出过无数次拍案叫绝的扑救,面对这种天外飞仙般的射门也是束手无策。这回弟弟没再庆祝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从哥哥面前转过头,简单地和激动万分的队友们击了下掌。然而他再怎么平静,10分钟内梅开二度的表现也足以使我们感受到万丈深渊的寒意了。 为什么会这样?我几乎真的要说出那句“怎么可能”了。但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却是因为我们扳回了一城。两球落后,每个人都知道必须要加强攻势了,意外送点的卢卡更是压得非常靠前。想起之前,他还是那个有点害羞和爱哭鼻子的小男孩,如今却如此奋不顾身地在场上来回冲杀。他一定是想弥补自己的过失,即使那是无心之失,没有人责怪他,那个丢球也和他关系不大。在这场高手对决中,率先发难都是首发中相对不那么起眼的初一队员。卢卡在进攻端的英勇无畏引起了郊狼的忌惮,即便被王锐犯规反倒,他仍奋然起身拼下了球权。随着裁判做出的有利进攻手势,他用左脚兜出了一记传中球。球离开脚的一瞬,卢卡也颓然栽倒在了草皮上。而同样一往无前的还有我们唯一的前锋,阎希以一次精彩的反跑骗过了贴身盯防他的满林,灵巧地出现在了中后卫与门将之间的缝隙里。在出击的甄格碰到皮球之前,他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坚决甩出了身子。球被他的小脑门略略一蹭,落入了毫无遮拦的球门。 阎希进头球了,世界上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呢?我的手掌重重拍在了她的掌心上,饱满而力道十足,好像正在告诉彼此我们很快就能扳平比分。然而跑进球场的医护人员让我们俩握在一起的手僵住了,比石头还要冰冷。去年的半决赛,阎希因为最后没能顶进那记能绝杀外校的头球而难过和自责了好久。我们反复地告诉他,比起挺进决赛,我们更希望他健健康康,还是那个成天跟队友们调皮捣蛋的小淘气鬼。我们不想看到他为了球队的胜利撞到门柱,那不值得。而在今天,阎希以毅然决然的勇气冲向了皮球,将它确信无疑地顶进了球门,延续着我们捧起奖杯的希望,自己却和对方门将重重地撞在了一起。他是我们初二学生里最小的一个,有几个学弟甚至都比他大呢。这小小的身躯本就一直在忍受腰背上的疼痛,可他仍是那么果决,好像大脑里从没有出现过犹豫与彷徨的字眼,连一丝一毫的停顿都不曾让我们看见。 甄格没什么大碍,阎希却被抬下来了。医务人员还走到了卢卡那里,往他的腿上喷着烟雾般的药,好一阵子他才挣扎着被大家拉起。正看着场上,担架已然落到了身边。我们不由分说地围上来,几次被医护人员要求后退。场上又是七打八了,可场下的一举一动更让我们揪心。或许有一天长大成人,我会有接受这种事实的成熟、老练与冷漠,但让我在短短的几分钟之内忍受这种命运的不公实在太难了。我们到底犯了什么错,在决赛时会被这样惩罚?全部的努力还不如别人随便玩玩。对手看似漫不经心的射门全部得分,而拼出一粒进球竟让我们的两个同学受了伤。为了同等的东西,我们要付出接近一切的代价,这代价大到使我根本不想拥有它,但现在又绝无后悔的机会了。不,这些都不足以令我伤心到把头埋到然然怀里。他不能踢下去了,换人吧。医护人员的话成了最终宣判。阎希倒在担架里,用胳膊遮住了眼睛和无情落下的阳光,但没有藏住脸颊两侧淌下的泪水。哭是会传染的,只要瞅见一次那不甘心的眼泪,我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替补登场的是学学。在上场之前,他跑到场边,将额头贴到了坐起身接受治疗的阎希头上,似乎是想从伙伴那里接收剩下的全部能量。他有些悲伤地从我们身边经过,拍了拍胸前的队徽,没有说话,默默戴上了黑色的面具。我不清楚是不是这样,是然然跟我说的,我还在掉眼泪。决绝的身影和无力倒下的姿态像幽灵一样浮现在我的眼前,而托起如此这般悲壮的却是和我朝夕相处的同学与战友。 努力了也不一定有回报,甚至事情因为这份努力的热忱变得更糟。就在学学在场边等待着换人的当口,郊狼的反击又一次撕开了我们的防线。之前是一次角球,已经没有一个前锋的我们只能把两个中后卫推到禁区里当中锋用了。对手恰恰抓住了这个漏洞,在完成防守的同时发动了快速反击。本就少一人的我们在退防时捉襟见肘,黎彬衔枚疾走,毫不留情地推进到了中场,卢卡拼死拼活地追在他身后,想用犯规延阻狼群的奔驰。可不久前的伤势拖住了他,犯规没能完成,卢卡自己又摔在了地上。摆脱后顾之忧的黎彬送出了一记手术刀式的直塞,接到球的乔立形成了单刀之势。面对身体伸展到了极致的柯柯,乔立极其冷静地将球轰入了球门上角。一次接近爆杆的劲射,完全不给守门员一点机会。破门的7号冲到了五十四中的看台那里振臂高呼,用最强音宣告着自己要在上半场提前杀死比赛的悬念。 卢卡在这次倒下后仍坚持着要摇摇晃晃起身,还推开了起来搀扶他的对手。可才走了几步,又颓然地跪倒在了草皮上。我听到了教练的叹息,很轻很轻,她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举动。那双深陷在有了皱纹的皮肤下的眼睛闪动着光,我看不出那是悲伤还是痛心。我们失去了前锋,也即将失去今天表现最为积极的一名球员。可赛场是残酷的,狼群也同样如此。卢卡被抬下来以后,陈延灞在人群中凭借着身高优势抢到的头球再次证明了这一点。皮球重重砸在了横梁上,在一片混乱中被乔立捅入了网窝。 1:4,又是这个比分。这赛季我们曾在主场被外校半场打出这样的惨案,彼时的我们惊慌失措、失误连连。而今天这个明晃晃的比分出现在大屏幕上时,我所感到的只有无能为力的绝望与哀伤。我们真的没有偷懒畏缩,没有崩溃慌乱,始终不屈不挠地拼搏努力,哪怕肝脑涂地也依然奋勇向前。 但什么都没有得到。在我们自认为最重要的时刻,命运于无数种可能中给予我们的只是伤痕累累的黑色玩笑。 [1]屈原《九歌·湘君》。 20 决意 叶芮阳推门进来了。我们问他怎么样,他说还好。应该是交给沐然姐姐了吧。卢卡也被乐奔和萧祺扛回了更衣室,他的小腿有点拉伤,脚踝也扭了一下,正脱了鞋袜冰敷。阎希回更衣室后又出去了,大概是不想因为他自己而影响了我们的情绪吧。赵蕤说放心,桐桐去陪他了。不知道那是谁,可能是他们班的同学。 已经结束了吗?伙伴们的伤情,落后三球的现状,这场比赛从一开始就如噩梦般缠绕着我们,每个人像凝固的石雕,只有身上散发的汗水与热气能证明我们是活着的。我们不是没有机会,但偏偏都差之毫厘。而对手却恰恰相反,阿放的两个进球全无道理可讲:没有精妙的团队配合或极佳的个人能力,只靠歪打正着的运气便轻而易举使我们陷入了绝境。 教练让我们好好休息,自己对着战术板眉头紧皱。无米之炊,再怎么搜肠刮肚也无法弥补我们阵容的先天不足。糟糕的不仅仅是因为落后,而是因为我们连进攻的武器都损失殆尽了。穆铮能踢多久?最多十分钟吧,可能五分钟之后就无以为继了。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乐奔呢?不成。实话实说,他还没完全搞明白到底该怎么跑位。替补席上剩下的要么是防守球员,要么就是学弟了。山穷水尽呀。我们连最后翻盘的筹码都没有了。 难道就只有坐以待毙了吗?再过不到四十分钟就“解脱”了。然后是颁奖典礼,我们去领银牌,还有那一堆个人奖项。亚军也是荣誉,今年没有多少人看好一中,但我们还是打进了决赛。虽然没能夺冠,但也很不容易了,赛后还是可以庆祝一番的,毕竟这是学校历史上最好的成绩了…… 不,不,还没结束呢,我为什么开始安慰自己了?我不是这样的人,我从小就是个争强好胜的小孩,能拿第一就绝对不会想拿第二。第二名是最大的失败者。我不是对他说过了吗,这个机会来之不易,我要珍惜,我要帮他实现愿望。只要一息尚存,人凭什么要坐以待毙?我不想认输,也不想投降。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 “冷吗?”他意识到我有些异样了。我在颤抖。六月,不是因为寒冷或恐惧,单纯是激动,身体里有控制不住的情感与力量。 我摇了摇头。 “givemeahand.” 他伸来右手,我却拿走了他放在怀里的手套。这赛季他戴了三次,小组赛最后一场对外校,半决赛第二回合对理工,还有今天。前两次我们都绝处逢生。虽然使用得不多,但指套那里还有有些微微起皱和剥落。“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留下这句诗的人和将它写在手套上的人都不在了。前者逝去了数百年,后者的身影也一如手套上那渐渐模糊的红字。我活过了你们有过的年龄,终有一天会步入你们不曾步入的老年。到那时我也会记得你们,尽管不曾认识也没有见过,仅仅是通过他人的讲述知道你们的故事。如果你们出现在我身边,能告诉我该怎么做吗?扛起重任、力挽狂澜,一定是这个回答。在上一个夏天,我曾日复一日磨练自己,似乎就是在等待某个时刻的到来。 “明明,你去打中锋吧。我们在前场得有个支点。” “我明白了。交给我吧。” 教练做出了第一个调整,将最高的中后卫改造成了中锋。她拿着战术板,将自己短时间内想到的全部规划对明明和盘托出,并叫来了川哥和阿晖,安排他们退到防线上,和叶芮阳组成三后卫,以便在大举进攻时还能保障后方的安全。这样的话,中前场便是明明突前,我和学学分居两侧了。可还是少一个人,少一个能衔接队友、指挥调度的指挥官。 还有谁呢? “米乐,你觉得……我能踢中场吗?”我的脑子正在飞速运转着寻找对策,他悄然将那副手套拿了回去。 我抬起头,望向他那张呆呆的脸,好像听见了一滴水落入湖泊里的声音。 “当然!你当然能踢!” “可是,我真的可以吗?”他把目光投向了手套上的诗句。 “一定可以!你都想到了,还犹豫什么?”他一迟疑,我反而急了,一把扯出他座位上的书包。果不其然,我掏出了那件23号的白色球衣,他带着的。 “你看看,你一直把这件球衣带在身边呢。你心里早就有这种打算了,为什么还要怀疑自己呢?难道是你认为这是你弟弟的位置,你踢不来吗?”我抠住了他的胳膊,意识到自己比刚刚还要激动,“我知道弦弦哥哥很优秀,但蒲云不是说过了吗,我们有自己的方式,不用和他完全一样。是的,我承认,你和我在赛场上可能比不过他,但我们是两个人。我和你,米乐和柯佩韦。一个人做不到的事,两个人在一起就能做到。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柯佩弦不是跟你说过,想和你在进攻线上成为搭档吗?我告诉你,我也想,就在今天、只在今天!我们只活这一次,今天过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说实话,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了,也许今天就是我们俩这辈子一起踢的最后一场比赛了。我想赢,想和你一起赢!” “我并不是在犹豫。而是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的答案。”他抓住了我的手腕,扭过脑袋,平时熟悉的目光里除了温和平静,又多了一份我期待已久的坚毅。 “我想过很多次,自己为什么要重新回到球场上。是非常喜欢足球吗?是想继承弟弟的梦想吗?都不是。我回来不是为了任何人,甚至不是为了自己。没怎么仔细思考,几乎无缘无故。但是,我好像明白了:我内心深处有什么在驱使着我,告诉我要动起来,要回到生活中来。我说不清那是什么,它是一种声音,一种冲动,像跳动不息的心脏,或许就是我的生命本身。决定回到球场的那一刻,我应该就做好了要面对过去的准备,尽管还会害怕,还会逃避,但到底是明白不能再沉浸在黑暗里了。我要承担过去发生的一切,生命再怎么痛苦,它本身还是美好的。我爱着我的生命,也爱每一个人的生命。足球是我表达这份情感的方式,是亲人与伙伴们在我小时候教会我的方式。 “所以,米乐,和你一同在球场上战斗是我最大的幸福。我怎么可能犹豫呢?过去我还想过,这副手套用多了会旧会脏,但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东西被用了就会旧,人被生下来就会老。如果不用,这件东西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说着,他紧紧贴住了我的脑袋。只是短短的一瞬,我知道了我们俩之间没有任何隔阂,像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像可以把身后完全交给对方的兄弟。仅凭这一秒钟的情感与信任,我就相信自己能勇敢地度过这一生一世。 他起身去找教练了,我也是。陡然发现,她也在朝我们这里走。原来大家的想法是一致的。既然如此默契,很多话也就不必多说了。 那副手套被交给了1号。可能是从没想象过柯佩韦会将这件珍贵的遗物交给他,赵蕤递出的双手差点没能接住。 “这是弦弦送我的礼物。拿着它保护好我们的大门吧。” “两年了,我从没有零封过。”他狠狠咬着自己的嘴唇,“但是剩下的三十分钟,我绝不会让他们进一个球的。” “队长,米乐,你们俩专注进攻吧。中场防守就交给我,我会拼命跑的。”学学把手搭在了我俩的腰上,“不要回头,就径直往前冲!” “柯柯,我们哥哥怎么能输给弟弟呢?后防线有我呢,你放心!”大家在更衣室里逐渐聚拢了,叶芮阳还是像平时那样斗志满满,“让五十四中开香槟去吧,伊斯坦布尔、安菲尔德、克鲁伊夫![1]半场领先三个才是最危险的!” “拼就完事了!”川哥依然是那么简单干练。 门嘎吱一声开了,在同伴的搀扶下,阎希红着眼睛走回到我们身边,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岳隐和沐然姐姐。同样被扶着的还有卢卡,冰袋还在光着的脚上一晃一晃。教练也走到了我们身边,大家肩并肩围成一圈。 “不用多说什么了,所有人都在我们身边看着。足球是圆的。只要比赛还没结束,我们就能创造奇迹!”孤注一掷的悲凉与气势在翻滚。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每个人都近乎视死如归地望着彼此,即便知道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役我们也义无反顾。在教练之后,队长也做了最后的讲话,一中必胜的口号宛若惊雷,穿过墙壁的层层阻碍,一定能为看台上仍没有舍弃希望的人听见。在广袤的生命里,这场比赛的胜负不过是一丝微澜,或许远不足以影响我们漫长的人生。但此时此刻,我似乎感觉到了柯佩韦说的那种跳动不息的生命与冲动。如果没有来到这座城市,没有认识他,我永远也不会出现在这个地方。我将是什么样呢?也许还是个上进的好学生,紧盯着自己的分数和排名,警惕地望着自己身边的同学,把时间都淹没在独自一人的试卷与习题册中。然后我会长大、毕业,留下一张不再翻看的毕业照,存下每个同学的联系方式,让他们成为我手机列表里不会联系的灰色头像。兴许能上一所不错的大学,补齐自己中学几年来缺掉的觉、没打的游戏,临毕业了捣鼓出一份东拼西凑的论文,勉勉强强拿到让父母在亲戚面前抬得起头的文凭。之后便是在社会上晃荡,找到一份还算不错的工作,在不断的催促下和一个还算合适的人结婚,在她的眼睛里“度过每个宁静的黄昏”[2]。然后“在摇篮的晃动中,等待着儿子第一声呼唤”[3]——或者是女儿。我将忍受他们,忠于妻子,记得父母,从中年到老年,头发渐渐稀疏凋落,身材却越变越胖,长久地浸泡于应酬与奔波劳碌,直到老去的那天,躺到洁白的床上,在亲人警惕而不耐烦的注视中看着窗外的太阳像几亿年来一样混沌地照射着大地。我珍惜过时间,也挥霍过它;我成为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又深爱着自己的几个亲人;我胆小、自保、圆滑、油腻,偶尔也为陌生人流过几滴眼泪,用无足轻重的一点钱换取良心的安宁与遗忘。也许我长大了就是这样,这没什么不好,这是普普通通的生活,它不是浪漫的诗篇,亦不曾困厄至极,自认把握了道德与真理的人也不该对我们有什么指责。 但是,在还没有来得及开始一眼就望到尽头的生活前,我还是在这个下午感受到了自己生命的意义。“我终于知道我长大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了,我长大后想做一个小男孩。”[4]而当我还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我曾如此不可动摇地明白自己正在做什么、将要去做什么。有阳光才有阴影,有出生才有死亡。勇敢因为怯懦显得可贵,动摇之后选择的坚持将不可改变。我的第一个朋友,相伴的这两年,我从他身上体会到了这些。“我的心在狂喜中跳跃,心中的一切又重新苏醒,有了倾心的人,有了诗的灵感,有了生命,有了眼泪”[5],以及许多不曾有过的触动。我开始将异乡当作了故乡,他乡人纷纷成为了亲密无间的朋友。漂泊流浪后方察觉到家的可贵,孤独、自卑与自私的缠绕退去后才会那么渴望爱与团结。我属于这里,属于这座城市,属于这片绿茵场,属于这群可爱的人。 这一天注定是我平凡的生命中最闪耀的时刻。 黎彬、阿放,我知道你们的故事,也清楚你们承受过的黑暗与持之以恒的努力。我们都是类似的人,但比赛的胜利者只能有一个。我要证明的正是这永远也不会磨灭的决心与希望。在通道的黑暗中,我们望见了出口的天光。他走在我的身前,一尘不染的白色球衣背后印上的23号光洁一新。熟悉那些过去的人,时隔三年半,他们终于又看到了一个这样的23号。他宛如获得了新生般威风凛凛地站到了球场中央,3号默默跟随其后。这个渴望已久而又从未真正出现的组合在今天来到了大地上,唤醒了炎炎夏日即将到来前的一缕清风。 比赛重新开始!江元一中队换人,换下10号卢卡,换上1号赵蕤,相信这是对手与观众都不曾料到的。与狼群贴身肉搏猎人与骑兵抛下了自己的稳重与轻盈,以生命仅存的力量燃烧着希望的火苗。不成功便成仁,同归于尽的气魄在开场便压倒了对方。五十四中的第一次进攻中,叶芮阳在禁区前倒地拦截。球没有被踢远,情急之下,叶芮阳直接用头迎着乔立和阿放夹抢时踢过来的双脚,将球顶出了会被他们触及的范围。两人的腿僵住了。哥,你不要命啦。阿放的声音都吓到颤抖了,人也停在原地。而后防线上的领袖一言不答地快速起身,将川哥传过来的球大脚送到了前场。 凭借着身高优势,明明力压满林将球顶给了柯柯。虽然王锐从身后杀出断下了球,可学学又黄雀在后般将球反抢了回来。小范围内的闪展腾挪后,皮球被柯柯斜塞到了我这一侧。传中球在折射后出了底线。学学开出角球,明明在再度抢到落点头球攻门,球被门将扑出。但禁区边缘的柯柯控制了第二落点,一次射门,他毫不犹豫,由停到打的衔接动作炉火纯青。球又被门将扑了一下,在空中行将落下。而我就在旁边!没有顾及是否越位,我蹬出一步,同时模仿着同伴们尝试过一次又一次我却从未学会的甩头攻门。有个重重的东西蹭过我的额角,略发沉闷的响声。我跌倒在了地上,撑起身子时,皮球已落入了球网。柯柯跑过来拉起了我,裁判将手指向了中圈的开球点。进球有效!下半场开场的第一轮攻势就让一中收获了进球,而我们正在与时间赛跑。学学迅速从门里捞出了球,大家快速地跑回了中圈,留下连连摇头的对手。 扳回来一个,还差两个!喊声穿破阳光与风,在球场的每个角落都清晰可辨。2分钟后,学学又一次以撕咬的方式从对手脚下抢到了皮球,这回他又交给了柯柯。面对王锐的贴身逼抢,他用一次灵活的人球分过将对手的中场大将甩在了身后。每次训练中他都练过脚下动作,有这样的技术并不奇怪。快马加鞭,他通过了中圈,以培养了两年的默契没有看人地往右边送出了一次长距离的直塞球。阿放在身边紧贴着我,但只要我想提速,这个小鬼就别想黏住我。早就说过,我平时就很快了,可以比别人快两倍、三倍。我知道了如何调整自己的速度,在该慢的时候能欣赏沿途的风景,而这种毕其功于一役的冲刺之中,想要追上我的影子都只是一个奢望。我抢先一步拿到了球,又往前趟了巨大的一步。“传给三秒钟后的自己”,就是这样,看台上不可思议的惊呼声盖过了阿放紧追不舍而又无可奈何的跑动,我一骑绝尘地将他甩在了身后。下一个对手是葛行星吗?他从中路赶到了边路协防。来就来吧,来一个过一个,来两个过一双,我正好要切入禁区呢。他已跟到了我的身前,我再次趟了一步,没让他碰到脚下的皮球。角度不怎么大,跟进的队友可能也没有到位,明明和柯柯的速度都不算快。此时,脚下与肩上都是疾速穿梭的风。打一脚吧,打一脚试试看!我可以尝试的,而身体已经跑到了思想的前头,不那么惯用的左脚在葛行星伸腿封堵之前已经先一步踢向了皮球。一道贴地的闪电,甄格没做出扑救的反应,球没有任何迟疑地杀向了后门柱,恰到好处地打在立柱内侧弹进了网窝。绝对完美的角度,开场五分钟内我们就把看似不可逾越的比分缩小到了仅仅一球!我没有停下,身体冲到了球门里,捡起停在边网里的球,一脚将它踢向了中圈。此时柯柯和明明都跑到了我的身边,我冲着自己的伙伴发出了一声肺都在颤抖的呐喊,仿佛将灵魂和生命都吼到了嗓子里。耀眼的阳光下,我和柯柯跳起来在空中碰撞着肩膀。比赛远远没有结束,它才刚刚开始!“敌能毁之,吾能复之。”“只要你打不死老子,老子就要站起来!”我疯了似的捶打着自己的胸膛,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是这样无所不能,任何奇迹都有可能通过我的双手双脚创造,太阳也不过是我可以戴在头上的桂冠。 比分的迅速迫近将五十四中的中场部署冲击得七零八落,而我们则明确了最佳的思路——攻击王锐和叶君放之间的区域。前者因为上半场对卢卡的犯规已身背一张黄牌,后者在中场位置上还稍显稚嫩,出球并不是非常稳定。对弱点的不断杀伤逐渐成为了群狼巨大的隐患,柯柯和学学几次持球都在故意制造王锐的犯规。也许再过几分钟他就会吃到第二张黄牌离场了,郊狼不得不做出调整。8号后腰杨盛龙换下了王锐,被我突得有些狼狈的阿放回到了右边后卫的位置——我专治这种绝对速度和身体频率都不够快的中后场对手,每次赛跑都是点着他们的名公开惩罚。上半场他还能凭借着进球找到的自信勉强维持,如今已是强弩之末。要不是这么调整,常规时间结束之前阿放就会被我冲得体力透支。 而这次换人之后,战况很快陷入了白热化。我们要快速扳平比分甚至在终场前反超,五十四中则想快速进球彻底杀死比赛悬念。“自古决赛无名局”,如果比分维持在均势,很有可能就是双方都极度保守地展开攻势。而现在我们有了进球的信心,五十四中在短暂的仓皇之后也重新布阵,大开大合的对攻大战立刻呈现在观众面前。 和我们预料的一样,挺身而出的又是黎彬,“龙哥”的登场解放了他在防守端的任务,使他得以和乔立毫无顾虑地投入进攻。又是凭借小技术摆脱之后的远射,宛如妖刀出鞘。我们的门前风声鹤唳,一次是击中了横梁,另一次则是被赵蕤飞身扑出。气势如虹的皮球打在右手手套上砰然有声,这次异乎精彩的扑救背后是他两年来的坚持不懈练就的意志。只有这三十分钟的机会,赵蕤把自己的精神与身体调整到了极致,又接连用脚尖和胸口挡出了两次近在咫尺的攻门。三军用命,气壮山河。后防队员们舍命力保球门不失,我们也在进攻端频频制造杀机。改到中场位置的柯柯还是有些不适应,尽管我们俩在下半场开始联手制造了两粒进球,但他随后渐渐陷入了和杨盛龙的缠斗。体能本就不是那么充沛的他接连出现了几次失误。而学学任劳任怨地在身后帮着他延阻攻势,顶着黑色的面具不知疲倦地满场飞奔。 起高球找明明!比起郊狼,我们的进攻越来越简单直接了。而阅读到这一战术的“头狼”陈延灞开始有意识地顶防明明,用自己的高空球优势限制我们的进攻。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创造出了不少机会。阿晖的一次后场长传直接找到了柯柯,后者停球杀入禁区的一次打门差点复制出了黎彬对外校的连停带射。被甄格奋勇扑出的射门形成了角球,叶芮阳接到我的传中后又顶出了一记滑门而过的头球。双方都有许多机会,如此近距离的快速攻防将阳光引到了沸点,数量并不算多的观众发出的唏嘘与呐喊如海浪般连绵不绝地拍打在耳边。 身体渐渐发沉了,比赛就要进入补时了吧。我开出了下半场的第四个角球,明明的冲顶越过了出击的门将,在就要落入球网之际被门线上的黎彬下意识抬起脚拦了出来。只差这么几厘米了,它竟然化作了不可逾越的鸿沟。而正在我们因为遗憾沉重地呼吸时,狼群的反击已席卷而来。黎彬极其冷静地退到了边路,捕捉到了队友一番缠斗后解围而出的皮球,迅速将它长传到了前场。心领神会的乔立用一次惊艳的脚后跟停球将皮球磕到了身前,我们疲惫的防线已有些退避不及。在川哥面前闪开角度后,乔立的劲射重重地打在立柱上弹了出来。我们距离窒息同样仅仅差了几厘米的距离。球出底线,双方的替补球员不约而同地站到了场边,还有第四官员举起的牌子——下半场补时四分钟。 五十四中的第二个换人是用4号张镇远换下2号葛行星,对位的换人。即便防守相对稳健,他也在和我下半场不断的冲刺跑中慢慢落入下风。最后一个登场的应该是10号刘晨晨,他的热身也做完了,估计是最后时刻拖延时间的选择。而我们的底牌是7号,八个月以后,穆铮真真正正地回到了球场上,他飞跑着替下的是川哥。绝对意义上的搏命一击,图穷匕见,我们只留了两个后卫,前场堆上了四个进攻球员。他的第一次带球便造成了黎彬的犯规,一个稍远的任意球,来处理的自然是我。 这可能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赵蕤一口气从后场冲到了五十四中的禁区里,双手紧紧攥着拳头。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做出了冲向对方城门的准备。汗水都要在脑门上沸腾了,但必须沉静下来,必须确保自己的精准无误。屏住呼吸,我大概是兜出了初中阶段最完美的一道弧线,能与此相比的恐怕是我第一次登上赛场时送给阎希的那记跨越了半场的长传。弯月般飞旋的皮球从3号脚下飞出,人群之中找到的永远是心有灵犀的23号。以猎人的敏锐和骑兵的敏捷,他捕获了皮球下坠的方向,从容不迫地甩出脑袋,一次精彩的狮子摇头,门将已无能为力。 又是20号!他用头顶出了柯柯的头球攻门,这个可怕的家伙在防守端第二次掐灭了我们希望的火焰。但还有机会!我疯狂地冲向禁区,想要加入同伴们的肉搏,混乱之中穆铮得到了皮球,一记连贯的转身抽射让所有人都忘记了他曾经在死亡的边缘徘徊。但球高出横梁了,就差那么一点点。 差一点,什么都得不到呀。 刘晨晨站在场边了,但五十四中没有执行换人,可能是想把拖延的机会留到最后一刻吧,这样能彻底安全地结束比赛。甄格开出球门球,快步跑回的叶芮阳在前场顶住了乔立,两人在肉搏中双双倒在了地上,裁判吹罚攻方犯规。机敏的阿晖立即开出了定位球,没有给五十四中换人的机会。接到传球的是退回球门区的赵蕤,气喘吁吁的他将球高高吊到了前场。补时很可能已经超过了,我听到郊狼的替补席上焦躁不安的抗议和叫喊声,他们在向裁判表示该吹终场哨了。执法者很有可能已经将哨子叼在了嘴里,只等皮球落下就会示意比赛结束。 结束了吗?最终还是没能创造奇迹。我和柯柯的最后一场比赛就这样画上句号了。 等等,哨声没响!明明在和陈延灞的摔跤之中先出一头把球点给了柯柯。带了一步,杨盛龙贴上了,他瞬间没了重心,但在倒下前伸脚将球捅到了前方。 而我正好在往球门的方向跑呀。而且,甩开了张镇远。 刺斜里杀出了满林,但是他晚了,就晚了这么一步。我先碰到了球,将它拨到了身体右边,他扑空了。 眼前就只有出击的门将了。 这是绝佳的机会! [1]这里提到的三个名字都是球场名,指的是发生在这三座球场的三场经典欧冠比赛,其过程都是总比分落后三球的球队在下半场逆转战胜对手。 [2]北岛《结局或开始》。 [3]北岛《结局或开始》。 [4]约瑟夫·海勒《出事了》。 [5]普希金《致克恩》。 21 冠军 时间凝结成了胶,在地平线边缘沉重地滴下,黏住了世上所有的声音。皮球擦过守门员伸展出的腿脚,以极缓慢的速度朝那个安静不动的方向滚去。在它还没有完全越过那条必将被越过的白线前,米乐已经飞奔到了球场的边缘。被太阳晒得有些干燥的草皮仍在他双膝的滑行下拉出了两条光滑的轨道。是的,我们是第一次在真正的绿茵场上比赛,也是第一次见证如此荡气回肠、酣畅淋漓的庆祝。张开双臂的他很快便被从后面赶上的我扑倒在了地上,但那对小手比出的食指仍指向天空。 几年以前,你也曾告诉我想要在真草上滑跪庆祝。如今我和我的伙伴终于做出了这个动作。你好坏,可疼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除非碰到这样令大地都有些颤抖的进球。 但是,如果你能看见,就尽情地看吧。我的手指也正指向你所在的地方。如果不能看见,那就等等我,耐心地等等我,我会把这一幕牢牢记在脑中。在离开的那一天,我会不断地回忆它,好让我带着这份记忆回到你的身边。 真正意义上的读秒绝杀,赛后我们会知道,皮球滚入球门前,补时的四分钟已全部走完。仿佛是胜负已分,震耳欲聋的欢呼如枪炮齐鸣,撼天动地,群狼为之垂首瘫软,猎骑兵忘却了躯壳的沉重,飞上了英雄般的天空。我抱起了我的小王子,下巴磕到了他的鼻子,他的额头也随即碰到了我的脸颊。我们兴奋得像三月的兔子,电流从头顶贯穿到四肢,耳朵都在自顾自地打结。 所有人都冲向了这里,无论身在场上还是替补席或摄像区。只有教练跪在地上,将握紧的双拳高高举过头顶,仿佛为我们托起了整个天空。蓝白色球衣在战斗了一个下午后沾满汗水与泥土,如今他们的主人成了这颗星球上最幸福的人。曾经的病人与现在的伤者甩开了沉闷与苦痛,怯懦、孤独、失落,这些不过是被遗弃在过去的传闻。“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那双手套指向了蓝色的天,小小的红字虽看不清楚,但跃动喷薄的生命与年轻使我清晰无比感受到人有化作山川河岳或日月星辰的可能。 我从未想过自己在进攻时会有如此充沛的想象力,也没想到一粒进球后的庆祝会让我对生命的感受到达无与伦比的高点。尽力释放与奔跑中,我似乎体会到了一个同样曾在这奔跑、同样穿着23号球衣的人的生命。 他并未离我远去。穿过无数个日日月月的光影交错与一次次可能或不可能重演的聚散离合,在阳光下一闪而过、继续不停奔向前方的影子里,我找到了他。 我相信接下来的点球大战必胜无疑。 为了遮蔽强烈的阳光,我戴上了穆铮送我的黑色帽子,镌刻生命跃动的字母熠熠生辉。赵蕤主动将手套递给了我。代表一中站到球门前的肯定是我和你。奔跑了三十分钟后,头顶与手上的轻与重使我觉得疲倦只是个一戳就破的谎言。 抱着球走到门前的是乔立。我猜他会往右踢,于是他往右踢了。指尖触到了皮球,速度与力量使它得以入网。一中0:1五十四中。 我们这里率先出场的是学学。一个看似漫不经心的勺子点球,在所有点球射门中它最优雅也最困难。2006年的世界杯决赛,举世闻名的法国球星齐达内在第7分钟面对意大利门将布冯就踢出了一记精彩的勺子点球。球砸在横梁上越过门线,虽很快弹到了门外,但仍不可改变法国队已取得领先的事实。这是齐达内的最后一场比赛,这粒勺子点球也是他的最后一粒进球。赛后,他将荣膺金球奖,并入选世界杯最佳阵容。 像投身于最后一场比赛的齐达内一样,学学搓出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吊射,皮球唯美地飞向球门,带有诡谲的角度,对方门将也判断错了方向。只有最具自信、心脏最大的球员才敢在点球大战中施展这样的技巧。时间好像来到了柏林的夜晚,不同的皮球相同地击打在了横梁上。 但它没有弹进门线,而是直接落在了门外。黑色的面罩被狠狠砸到了草皮上。一中0:1五十四中。 下一个出场的是陈延灞。我猜这次还是右路。球从腋下钻了过去,又是差一点点,又是下地再快半秒就能扑出来了。一中0:2五十四中。 米乐来了。球打向左边,甄格没猜对方向。一中1:2五十四中。一个简单的击掌庆祝,他回去了。 第三个是满林。我选择了左边。扑到了,手掌下沿。球砸到地上,从我倒下的脚边弹入了球网。腿要是长些就好了。他笑了笑,庆幸。一中1:3五十四中。 穆铮登场。他罚得最快,转瞬之间球已入网。坚决的右上角,没给守门员任何机会。胳膊又一次抬起,尽管瘦了不少,力量还没有消散。一中2:3五十四中。 第四轮的对手是阿放。还是右边。球从掌边将将闪过,打在立柱上弹进了球网。悬得很。这回想长长一点的是胳膊了。一中2:4五十四中。 “哥哥,加油呀。” 叶芮阳站到了球前。我们还有机会。第五个登场的应该是黎彬吧。叶芮阳先罚进,我再扑出黎彬的点球,比分就是3:4了。 一中最后一个主罚的是我。只要罚进,双方就会回到同一起跑线。“突然死亡”阶段里,郊狼不会再那么幸运了。 他肯定要打一个高的,一直以来都是那么稳。我们做哥哥的怎么会输给弟弟呢?何况我们俩都是佩戴过队长袖标的人。坚定的步伐踏出了,非常标准的射门姿势。但是支撑身体的左脚好像有点打滑,可能是阳光太过强烈了,并不一定只有大雨天人才会滑倒。球踢出去了,偏离了左侧立柱。 我们到悬崖边上了。接下来一定要扑出黎彬的点球,我也必须得罚进,这样才能力挽狂澜。“时穷节乃见”,你可要好好看着哥哥的表现呀。 你一定能在冥冥中保佑我夺冠的吧。 黎彬走来了,开场我就扑出过你的点球了。曾经做到过,这一次也肯定能做到。最后时刻,绝不会只差一点的。 可是他的队友怎么都跑起来了?我的伙伴们也都倒下了,像被砍倒的小树,只有米乐还低头站在原地。叶芮阳也没有起来,他把脑袋埋在了膝盖里。 好像有人在喊,很多人都在喊,喊得我心有点慌。 我好像忘了什么。 哦,已经结束了。 ———————— 江元市市长杯决赛 江元一中4:4五十四中(点球2:4,五十四中夺冠) ———————— 进球信息(括号内为助攻者) 五十四中: 叶君放6''(黎彬)10''(王锐) 乔立26''(黎彬)********************元一中: 阎希19''(卢卡) 米乐32''34''(柯佩韦)60+5''(柯佩韦) ———————— 点球大战 第一轮:乔立罚进,黄敏学罚失。五十四中1:0江元一中。 第二轮:陈延灞罚进,米乐罚进。五十四中2:1江元一中。 第三轮:满林罚进,穆铮罚进。五十四中3:2江元一中。 第四轮:叶君放罚进,叶芮阳罚失。五十四中4:2江元一中。 ———————— 江元一中队内数据 射手榜 球员进球数 阎希6 米乐6 黄敏学3(1) 穆铮2 叶芮阳2(1) 卢卡2 赫明明1 萧祺1 助攻榜 球员助攻数 阎希5 米乐4 萧祺2 柯佩韦2 黄敏学1 赫明明1 卢卡1 22 天空、大地、太阳 “齐达内看着柏林的天空,脑子一片空白,泛着蓝色的光的灰色的云,零星点缀在白色的天空上,就像弗拉芒油画里无际、变幻、有风的天空。齐达内看着柏林的天空,站在2006年7月9日晚上的奥林匹克球场,他在强烈的感伤中感觉到自己在这里,只是在这里,在柏林的奥林匹克球场,在这一明确的时刻,世界杯足球赛决赛的晚上。 也许这个决赛的晚上只是形式和忧郁。…… 此刻,夜幕降临柏林,亮度降低,而齐达内在身体上突然感到他双肩上的天空暗淡下来,天空只留下黄昏里黑色和玫瑰色的云剥落的痕迹。融合在夜色里的水是不想睡去的古老的悔恨。 …… 布冯,意大利的守门员,突然出现了,开始对他说话并抚摩他的头,揉捏他的头顶和后颈,以一种惊人的、温柔的、包围的动作,以一个敷圣油的动作,像人们对一个孩子、对一个新生儿所做的那样,试图使他安静、镇定下来。”[1] 和图森多年前一样,我并不是通过电视和屏幕看到失败者的忧郁。太阳远远没有像柏林的那个夜晚一样落下,它仍普照着大地,告诉所有人一切都是现在与今天。柯佩韦轻轻推开了黎彬。他们说了什么,我不知道,就像图森不知道注定只能获得亚军的齐达内在生命中最后一次离场前发生了什么。黎彬对他的安慰是多年前的那种温柔,而柯佩韦不是齐达内。他真的是一个孩子。他没有将目光投向天空,而是让它们下沉到了大地之上。像之前的某场比赛,或是电视机与电脑屏幕前某个遥远的球员,他没能获得和他的对手交手的机会。 他仍然年轻,仍然稚嫩。他的伙伴和对手也同样如此。他们会长大,会变得更好,会在某一天离去,正如我们每个人。他会有很多时间,他可以有很多时间。时间不是钟表上刻出的均匀格子,它在脑海中缩短伸长,我们将它揉为各种形状,框入语言,以重现失去的东西。柯佩韦失败了,他只是在这一句话里失败,在被数据或纸墨堆砌的文字中失败,被我们看到。说话的人有意识地让我们看到他的失败,而没有去描述天空、大地和太阳,以及他的疲倦。 如果没有记错,他从没在球场上哭过。或许是他没受过什么责备。唉,已经够了。可以不用这么辛苦,你可以哭的。 [1]引自比利时作家让-菲利普·图森的《齐达内的忧郁》。 23 致谢 比赛结束后的球场像硝烟散去的战场一样荒芜,徒然的行走,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踩在什么东西上面。可能是草地,可能是塑胶跑道,可能是陷落成云彩的大地。 “哥哥,哥哥,你还好吗? “哥,别哭了,我也想哭了。” “哥,你振作一点嘛!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哥哥好好的。我好害怕,你别不理我,你别生我的气……” “行了。你去跟同伴们庆祝吧。恭喜你们。”岳隐将阿放从老叶身边轻轻拉开了。他一直在哭,我和米乐带着他往替补席那里走,走到一半就走不动了,径直坐到了草皮上。 “可是,姐姐,哥哥是不是生我气了?哥哥会不会不理我了……”阿放有些打抖,忧心忡忡地望着堂哥藏在膝盖里的头。而此时的岳隐面无表情,刚才彭景白走过来拥抱她,她是那么从容自如,坚强得不需要一点安慰。可能是上半场就把眼泪流干了吧。也可能是因为人都是这样,在可以脆弱的时候脆弱,在需要坚韧的时候坚韧。 “别啰嗦了!你要是懂你哥的话就马上给我走开!让他安静一会!”第一次见到岳隐这么凶,还是凶比自己小的小孩,“你们晚上会一起吃饭的。”随后的一句话平和了点。阿放显然被怔住了,不过很快便服服帖帖地点头去了。 叶芮阳也很乖地被她叫了起来,虽然还在不停地抹眼泪,眼神恍惚迷离。 柯柯,对不起。我……我想赢我弟弟。我想让爸爸妈妈一起看到我的表现……其实,我看到了你和米乐的庆祝,我知道,你是不是很想把胜利送给你弟弟?我,我好想帮你……好想帮你实现这个愿望。对不起,我想得太多了。对不起,对不起…… 不,不,你一直都在帮我。好兄弟,我真的很感谢你。是你拉我回球场的,你从一开始就在帮我了。你别道歉了。我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我还经常开你的玩笑,作为朋友我挺差劲的。而你一直很靠谱,就是我们的老大,我们的小哥哥。你很照顾我们。 叶芮阳,咱们俩吵过好几次了吧。都过去了。咱们仨永远是好兄弟。以后,以后千万别躺在地上拿头顶球了。太危险了。不要这么拼命,我们都会怕的。 我们三个搭着肩抱了一会,额头抵着额头,在流下的汗水中感受着彼此间头脑的温度。但叶芮阳还是很难过,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会继续难过,以后想起这件事说不定还要难过。我没法让他不难过,我自己也很难过。但我知道,从始至终,我的难过和那记踢偏的点球没有任何关系。 其实比赛结束后他只是在流眼泪,向我道歉时才真的哭了。哭始终是要出声的。而头埋进另一个人怀里哭才算是真正的痛哭吧。她说他们过会就回去。于是我和米乐先到替补席那里了。教练和川哥迎面朝我们走来,前者草草拍了拍我们俩的头。也许是觉得我们是最值得放心的小孩吧,她都没怎么安慰我们。 “韦韦。米乐。”姐姐也紧跟在他们后面,在我们身边停下了。 “没事。”我撑出一个微笑,朝后扭了扭脑袋,告诉她,去看看我们身后的人吧,现在不用安慰我。她迟疑地望了我一眼,随后点点头,小步跑向前方了。 她那一刻一定也觉得我长大了。 “老大,头儿,大哥,你就抬抬头嘛。别哭了。再哭,鼻子可又哭歪了哦。” 替补席一端坐着学学、穆铮和徐牧。学学把自己的整张脸罩在掀上去的衣服里,又将整个身子弓了起来。徐牧则一手抓着被他扔掉的面具,一面轻声轻语地抚摸着同伴的头发。声音温和得像在哄不想上幼儿园的小朋友背起书包,妈妈和姐姐以前也这么哄过我。 “欸,队长和米乐来了。”穆铮拍了拍学学的背,眼睛里怀着期冀的目光,仿佛我是他们的救星。 “队长,对不起。”白色衣服笼罩下的身子颤了两下,他没有揭下眼前的保护。不知为什么,大约是本能,我走上前去将他的上半身掰直了,又趁他来不及反应扒下了他蒙着脑袋的衣服。小腿被他踢了一脚,长长的白袜上又多了一个黑印子。 “你干什么?”他花了的小脸上写着不高兴,但又生不出气,问出的这句话倒更像是可怜的小动物被攻击时无奈的控告。像一只不讲道理的野兽,我扑住了他,将他搂在怀里,狠狠地搂着。 “我也不喜欢别人看到我哭的。但想哭的话,就痛痛快快地哭吧。别憋着了。” 这句话像打开了下水口或是泄洪闸,学学“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哭得像个小孩一样,尽管他的声音终于变化了,已渐渐偏向大人的那种强调。边哭还边锤着我,不知道他多久没这么哭过了,哭得又响又绝望,可能上次哭成这样是他误以为穆铮死了的那个晚上吧。就这样吧,我们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讲,咽进肚子里的那些失落与苦涩,现在全部从眼睛里倒出来吧。 “学学。穆铮。还有……柯柯。抱歉,我又回来了。” 黎彬到了我们这里。取得胜利的那一刻,只有他和阿放没有立刻陷入庆祝的狂欢。 “恭喜你呀。”穆铮起身走向了他,“你终于拿到冠军了,姐姐会高兴的。” “姐姐看不到了。能看到的话,她最开心的……”黎彬又低头搓他的手指了,然而只是搓了一下下,就又猛地抬头看向了穆铮,“她最开心的一定是你又好起来了。” “是呀……好起来了。我们都会好的吧。人活着还是有意义的。” “下次一定打败你。” “别这么说嘛。未来说不定会成为一条战线上的战友。” 起风了。我们在外面,不需要把窗户打开就能看到,能感觉到。 队长,我下下周就回去了。你能来送送我吗?见我走近了,卢卡在乐奔的搀扶下勉勉强强起了身。当然,我们都会来的。太好了,谢谢你,队长。虽然没拿到冠军,但是……我没什么遗憾了。虽然我还是好想带着金牌回去呀。队长,唉。没关系,我好得很呢。谢谢你,谢谢米乐。我会永远记住你们的,不管分开多远,不管还能不能见到。我在这里呆了一年,就一辈子也不会忘记。onceawhite,alwaysawhite.cazadortillidie.队长,我没事,我们俩都没事的。我要好好加油,还有期末考试呢。我想及格一次。语文,对,是的。队长,你教教我好不好?我听说你会写诗呢。你答应了吗?太好了。我不想一次都没及格过。谢谢你,队长。作为报答,我教你读我的名字好不好?我教你们每个人读。这样,你们就都能记住我了。[1] 好呀。不过,冰敷完以后把袜子穿上吧。在外面不能光着脚。 米乐,别忘了去拿你的球哦。明明帮阎希在身上摸索着疼痛的地方,后者咬着牙对着米乐说出了那句话。他垂着头应了一声。你可是“完美帽子戏法”呢。阎希继续解释。左脚、右脚,还有头,三个不同的位置各进一球。你可一定要管他们把球要到呀。昂着脑袋去找他们要,理直气壮地要。你很棒。真的很棒。希希,你比我棒多了,是你扛着我们往前走。米乐坐下来贴了贴阎希的脸颊。抱歉,最后没扛住。没事的,你太累了。歇歇吧,不用再跑了。3号用胳膊最干净的那一面擦着9号的眼眶。 6号在书包里疯狂地翻找。一张纸,我们需要一张纸。有些东西总是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候故意东躲xz。 我一个人走到了通道口。金灿灿的奖杯矗立在小小的台子上,白色和浅绿色的丝带系在两侧。很快它就要被佩戴队长袖标的人举起来了,而风中飘动的丝带只会剩下一种颜色。我离它好近呀,近到只要抬手就能碰到。遵照着和同伴共同许下的承诺,我们没有一个人在尚未拥有它之前触碰它神圣的躯壳。然而我们已注定不会拥有它了,像过去的时间注定过去了一样。它就在我眼前,但它是别人的东西。从小我们就被教育,不可以拿别人的东西。 “柯柯……你还好吗?” 试探地碰了碰我胳膊的是赵蕤。 “对不起。”我终于还是绷不住了,脑袋贴到了他身上。能让我这么羞愧的果然是他。 “已经很努力了。” “根本不是!应该让你去的。” “能零封对我来说就远远超出预期了。能创造奇迹的只有你呀。我们只是运气差了一点。” “差一点,永远是差一点。为什么我总是这样?我不明白。多少次了。”嗓子好痒,忙转过头咳出了声,赵蕤连拍了好几下背才让我好受了一点。真要命,感觉要把喉咙都咳出来了。 “是不是我差得很远?只是运气好才走到了这里,其实根本就配不上这个舞台?所以,看上去差一点,实际上根本不止这一点。”我直勾勾地盯着他。 “不。这两年过来,你应该很清楚自己的能力了。而且远远没到极限呢,咱们每个人都没到。冠军是奖励,不是证明,不是非要拿到它才说明你……” “可第二名什么都不是!你还想继续骗自己吗?你明明和我一样难过!”我突然吼了一句,然后条件反射似的警惕地观望了下四周。好久没这样失态了。 “是这样。但是……”他的声音也哽咽了,目光局促地躲到了地面。 “柯柯,你别这么说。” 接近偷袭,米乐从背后抱住了我。他的胳膊勒在了我的肚子上,像一条缩紧的皮带,使我立即从头到脚地抛下了所有念头,只感到接触时那种紧密贴合的惊悸。 “是我不好,一直在说那些话。这么想是不对的。我特别要强好胜……但从来都不是做不到最好就一无是处的。柯柯,你不要学我。‘能走完就不错了’,这不是你教我的吗?还是那句话,我们一起走完这段路就好。现在路走完了,我们还要在一起。” “你不用这么安慰我。有没有冠军我们都会一直在一起。但是,我真的好想拿到它呀。真的好想。” 或许人漫长的一生里,失意是远远多过得意的。悠久的历史里,人类的反抗也往往陷于失败。越不过的墙,推上去又掉下来的石球,生老病死的无奈。努力之后的失落让你觉得奋斗了也没有出路,得到而被嫌弃的生活与目标又是他人可望不可及的奢侈。但是,似乎这些还不足以让我们抛开生活本身,去诅咒自己的存在与命运。 我清楚这些。但此时此刻,我丢开的是它们。理智是我们从孩子走向成熟的证明之一,但人再怎么长大也终归是有情感的。我不想听这种话了,只想真正回到伙伴中来,和他们一起哭。就像现在我转过身子,将一步之遥的奖杯留在身后,和米乐重新走回了替补席。“失败是成功之母”、“青春原本就是不完美的”、“有遗憾的青春更有价值”……闭上嘴吧,我命令着自己。我不要再想这些话了。它们不过是成功地弥补了遗憾的大人用志得意满煲出来的心灵鸡汤。他们早已忘记了在明天到来前两手空空的苦涩,或是根本不曾有过我有的经历。我是个暂时没到十五岁的学生,幼稚而无知,没有什么社会阅历,只在自己狭窄的小世界里生活。学校教会了我学习,我知道学习是为了自己和自己的几个亲人。而这两年的其他时间里,我还学会了更多的东西。在我的童年与青春交界之处,我曾和一群人为了一个目标共同努力。它未必是我们的理想,也不是这个年龄被外界认定最该去做的事,但我们还是为此团结一心、义无反顾。我们为它付出了时间,它没有给我们最好的回报,但我们依然爱它,依然爱着因为它相聚一堂的彼此。我们忽视了偏见,遗忘了胆怯,忍受着苦痛,跨过了死亡,像中药一样将自己反复煎熬,在苦味中执着地打捞与寻觅,从未停下稳健而轻盈的脚步。在最后的一刻,我们披着破碎的铠甲,催动伤痕累累、瘦骨嶙峋的战马,仍朝着想象中夕阳下沉的地平线挺枪冲去,纵然身影会被它巨大余晖的照耀吞噬也决不回头。 要是能用奖杯给这段成长划上句号就好了。一个小小的句号,接下来还有更长的篇幅。前途似海,来日方长。但是……再怎么想,我今天还是会对落在身后的奖杯依依不舍。 临时的领奖台搭好了,后面还有赞助商的广告牌。应该是我们哭得差不多了,教练走到了人群的中央。孩子们,我知道你们很伤心。我也同样如此,所以多余的话也不多说了。这是我们学校第一次打决赛,也是老师这辈子第一次。也许往后你们会有更多机会,会拿到比今天重得多的荣誉。未来是属于你们的,何况你们每个人都这么优秀。老师呢,她老了。初二的孩子们,老师不能再陪你们走下去了。不要难过,这是必然的。不能停滞不前,你们总要长大,总要去更高更好的平台,有超过我们这一辈人的人生。能够互相陪伴着度过人生里这短短的两年,老师感到非常幸运,也非常幸福。而你们也不要忘记,始终支持你们的人还在看台上等你们回去呢。最后一次了,我们擦掉自己的眼泪,勇敢地去面对他们吧,去感谢他们从头到尾的陪伴。哪怕我们陷入了绝境,他们也对我们不离不弃。所有的路都走不通的时候,也总有亲人和朋友在等你回家。无论走多远,过得是好是坏,别忘了他们。然后,我们去领奖。拿到个人奖项的别忘了感谢同伴们的帮助,我们始终是一家人。个人奖项颁完以后,我们大大方方地去领自己的那枚银牌。在走下场前不要摘下它,坦然接受生活与命运带给我们的一切。 我们照做了,每个人都去一中的那片看台前向大家鞠躬致谢。“谢谢你,猎骑兵”、“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蓝白两色的横幅被我们的亲人、老师与朋友们拉开。回家后爸爸妈妈会告诉我,他们在赛前就自发商量着为我们制作横幅。他们做了三条,除了我们那天看到的以外,还有一条庆祝夺冠的。无论胜负成败,他们始终都爱着我们,在我们感谢他们之前就在感谢我们为他们带来的快乐了。 可惜我们能带来的快乐太少了。好惭愧,没能让你们高高兴兴地拉开旗帜或船帆一样的胜利宣言。 最先颁发的奖项是决赛最佳球员。我们在五月的话一语成谶,市长杯历史上第一次把这个奖项颁给了失利的一方。它的得主是江元市第一中学的米乐。颇为意外的他有点想拉我一同上台领奖,但奖项毕竟是他一个人的。在全场观众的掌声中,他是有些失魂落魄地走上去的,好像刚刚从午觉中醒来。对于亚军来说,颁奖仪式是漫长的煎熬,每次登台都像是揭开一回伤疤。太阳强烈的光晒得我的太阳穴有些酸胀,尤其是我作为赛季最佳阵容中的门将登台之时。同样入选最佳阵容的还有阿齐,他自己拄着拐杖从看台走到了球场。看着阎希有些站立不稳,就将拐杖分了一条给阎希,好让他能够撑住,自己则改由赫明明和艾尼瓦尔轮流搀扶。从看台上下来的还有蒲云和阿华,后者是替没能到场的尹日荣领奖。蒲云跟我与米乐轻轻拥抱,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时间过了一年,我们交换了身份,在苦味中无奈地相视一笑。奖品是证书与赞助商提供的小礼物,我的是只灰色的兔子玩偶。下场之后,我将兔子送给了姐姐。 对不起,我只能给你这个了。好啦,我勇敢的小老弟,姐姐会保护好你们的。她将它搂在了怀里,还有我。 该重新给姐姐找一只兔子了,会蹦会跳、会竖起两只耳朵的兔子。 之后是颁发最佳新人,并公布最佳新人阵容。阳光翻转着敲打替补席的遮阳棚,蒸烤我们干涸了又冒出来的汗迹。我有些昏昏欲睡了,勉强支撑着眼皮紧盯获得荣誉的同伴。但温度沉重的下压还是推挤着大脑里的困意,直到他拿着那个球坐到了我的身边。 “柯柯,对不起。我也只能给你这个了。” 一个球? 哦,对呀。一个球。一座城市的整整一个赛季里也只有这么一个球,它代表着接近于完美的个人表现,属于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人。而且,这次个人表现的背后也有我自己的一份努力。历经了60分钟的比赛和点球大战,它依然崭新,并用红色的马克笔写满了字。是每个队友的名字,卢卡的最长,他的最短。还有教练的名字,以及那几位不能忘记的对手。 “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常青”、“anddeathshallhavenodominion”,两句小诗排出的红字挤在了一起,像往日挤在一起的我们。[2] 我不会再弄丢任何东西了。 [1]这两句的意思分别是“一日为白,终身为白”、“我至死都是猎人与轻骑兵”。 [2]前一句出自歌德《浮士德》。后一句出自狄兰·托马斯anddeathshallhavenodominion(《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 颁奖 最佳阵容(433) 守门员:柯佩韦(一中) 后卫:米乐(一中)、陈延灞(五十四中)、赫明明(一中)、蒲云(江外) 中场:黎彬(五十四中)、尹日荣(江外)、霍宇齐(理附) 前锋:阎希(一中)、乔立(五十四中)、艾尼瓦尔(理附) 最佳新人阵容(部分):叶君放(五十四中)、蒋骁飞(一中分校)、艾尼瓦尔(理工附中)、卢卡·米哈伊洛维奇(一中)、萧祺(一中)、何宏晖(一中) 最佳新人:艾尼瓦尔·伊纳耶提(理附,11出场,11首发,10进球,2助攻) 决赛最佳球员:米乐(一中,3进球) 市长杯最佳球员:乔立(五十四中,10出场,10首发,9进球,1助攻)、黎彬(五十四中,11出场,11首发,6球5助攻) 金靴:艾尼瓦尔·伊纳耶提(理附,10球) 助攻王:阎希(一中,5助攻)、黎彬(五十四中,5助攻) 黑马奖:理工附中 体育道德风尚奖:北川中学、理工附中、一中分校 组委会特别奖:穆铮(一中)、蒋骁飞(分校)、霍宇齐(理附) 最佳主教练:王枫(一中) 季军:江元外校 亚军:江元一中 冠军:五十四中 24 尾声 那天颁奖仪式的尾声,冠军得主们在通往领奖台的道路上排成两列,向作为对手的我们鼓掌致敬。老叶重新拥抱了阿放,穆铮和学学也跟黎彬悄悄击掌。 “总有种预感,我们以后能成为队友。虽然不知道要过多久。”乔立摘下了他的护目镜,露出那副自信的眼睛。“打游戏的队友也算队友吧?”王锐插了一句。我们都笑了笑。 “好啦,你该开心一点的。这是你自己争来的冠军。恭喜你啦。”走到黎彬跟前时,我拍了拍他的脸颊。还是那么瘦呢,不过比以前结实点了。 “柯柯,那个……”他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目光也闪躲着,“我们俩能成为朋友吗?” “我想是可以的。不过,今天我有点累啦。明天,也许是明天吧。” “好!我随时都可以的。”他有些意外和激动。我的手在他肩上搭了一下,又很快挪开了。得继续往前走,该去台上了。颁奖嘉宾已经为好几位同伴戴上了银色的奖牌。按照和教练的约定,我们很有礼貌地感谢了颁奖者,点头、握手、道谢,然后走到场外。只有学学一下台就摘掉了银牌,但没有人说他,教练也没要求他重新戴上。 它是你的,收下吧。他把自己的奖牌塞给了岳隐。 阎希和卢卡的行走还是有些困难。阿齐回看台以后让艾尼瓦尔将他那副拐杖送了下来。于是,拄着拐,他们俩自己走上了领奖台,不再需要任何人的搀扶。蹒跚、谨慎而倔强的动作又让我想起了卢卡的三脚小猫。曾经也有一支球队,他们站上领奖台时有四个球员都拄着拐杖。“拄拐天团”,这名字在揶揄之余更多的是辛酸与悲壮。 但他们赢得了冠军,我们还是一无所有。带伤坚持的那份固执与任性在胜利之时是亲切的回忆,在这种时刻只是揪住心灵和身体的苦楚,而误解与嘲弄正潜藏身后。 领完了。大家回到替补席,有人摘下了奖牌,有人还戴着。结束了。阳光依旧辐射着大地,细小的音乐与鼓点悄然响起,起初像落下的雨滴,而后渐渐抬升,形成了清晰的潮水,并最终汇成了澎湃的巨浪。又是那首歌,那首会在颁奖仪式最后响起的歌,皇后乐队的wearethechampions,剩下的时间属于胜利者。 i''vepaidmydue timeaftertime i''vedonemysentence bumittednocrime andbadmistakes i''vemadeafew i''vehadmyshareofsand kickedinmyface buti''vethrough[1] 再听到这首歌时,忽而觉得黎彬配得上它,希望他也能这么认为吧。他没有犯罪,却付出了代价,度过了漫长的煎熬。他的生活比我艰难得多,一次次被按着脑袋摩擦在命运的大地上,如今终于有资格举起金色的证明。世界属于战斗到最后一刻的人,他和他的伙伴们实至名归。 可是……我和我的同伴们就配不上吗?这首歌曾在体育场里震撼世界,我似乎也能从中听出自己的命运。和黎彬不同,我犯过糟糕的错误,我自作自受。我也在熬,也在面对。我的同伴们同样有自己的坚持与担当。但是……这首歌今天还是不属于我们。 走吧。notimeforlosers.败者退场吧。将舞台留给胜利者去尽情庆祝。 回到更衣室后也还是能听到强大的乐声。它的浪潮穿过墙壁,一遍遍洗刷着我们的双耳与大脑,将我们的脸洗出礁石百年的迟钝。脖子上空空的学学抱住了他的吉他包,眼泪还在流着。兴许,如果我们今天赢得了冠军,他会亲自来弹唱那首正在唱给别人的凯歌吧。岳隐试图把奖牌还给他,他坚决地摇了摇头。 “孩子们,在这个赛季彻底结束前,我还有点事要说。”教练擦掉了白板上的所有战术部署,站在那片空白之前,我们也都一一看向她。 “你们不要自责,已经做得足够好了。结果充满了遗憾,但整个过程是没有遗憾的。我们输掉了最终的结果,但没有一个人是失败者。被铭记的从来都不只有胜利的一方。初二的孩子们,到了分别的日子,老师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再给你们了,只有一句感谢。哪天要是想再踢踢球,无论你们多大了,还在读书或是已经工作,球队都永远欢迎你们回来。 “初一的孩子们,我们往后还有机会。老师很惭愧,也很对不起你们。索鸣、吟秋、文谦、洪桉,老师在一整年里没给过你们一分钟的上场时间。真的很抱歉,这赛季我们目标非常功利,这本不是足球应该有的样子,何况你们平时的学习生活就足够辛苦了。请允许老师向你们道歉,但你们失去的时间确实无法找回来了。” 敲门声传来了,稍稍打断了房间里伤感的氛围。我们能进来吗?当然可以。开门之后才发现人好多。女孩子们在最前面,她们身后是涛涛,还有中考结束后前来观赛的学长们。大家都是老样子。邝灏拍着我的背说这一年干得不错,说米乐的表现在市长杯历史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袁逸空摇着巨大的身子,揉了揉叶芮阳和黄敏学毛茸茸的脑袋。谢谢你呀,其实,那笔钱我还留着呢,可不愿意花出去。穆铮对涛涛说。是吗?周老师给骁飞的书,我们俩可是认认真真读完了。涛涛笑着回答。各位,拍张照片吧。难得人这么齐,“三世同堂”,下次见面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敏学,你抱着吉他躺到最前面嘛。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的姿势吗?姐姐拉住了学学,又将岳隐往人群里推了推。我来给你们拍,岳隐,去你该去的位置。不,你也要跟我们一起拍。学学抹掉了最后的眼泪,朝姐姐撅撅嘴。 “你们等一下,我去找小白给我们拍吧。”岳隐叹了口气,迎着还没有消退的歌声走出了房门。有人会陪她一道去的,仿佛共同穿越枪林弹雨。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姐姐问了学学,叶君放是不是他们乐队的主唱。不算吧,他摇摇头,只是偶尔来帮帮忙,家离得太远了。那么,你看我可以吗?姐姐轻轻捏了捏他的小脸。欸?学学有些诧异。而姐姐轻轻的哼唱彻底打消了他的疑虑。又是那首youbelongtome,像一朵缓慢的云彩。i''llbesoalonewithoutyou.maybeyou''llbelonesome,too.它止息了海浪的喧哗,仿佛明亮的晴空与蓝天对每一滴海水的祝福。我们似乎遗忘了场外的乐声,被姐姐送上了穿行云间的飞机,舱内光洁温馨,一尘不染,阳光像柔软的毯子盖在身上,直到岳隐她们的脚步在走廊里响起才如梦初醒。 学学再度拨动琴弦是两个星期以后的事了,那次是在校门口。打印好的照片和签上了每个人名字的10号球衣被递到了卢卡手上。我一向不喜欢拍照,但在那个苦涩的下午,还是在图片中留下了尽量饱满的微笑。此去经年,千山万水,不知今生是否就此别过。一辈子中的遗憾已经够多了,还是给同伴在以后看着照片回忆的时刻多留一点快乐的东西吧。也许再过几十年、一百年,卢卡的后人会再次来到中国,根据一张照片寻找长辈生活过的痕迹。我们的历史又翻出了新的一篇,它不再像百年前那样惊心动魄,但同样是一代人真正活过的日子。或许在对后人讲述时,我们能说,在这个时代,我们的生活比自己的前人更包容、理智、自信、幸福,也没有忘记继承他们的勇气与信念。而你们的生活将更加美好,所有善良的人都将成为朋友。 卢卡将他的试卷递给我看了。66分,整整一年来唯一一次语文考试及格,他做到了。作文写得很长很长,是关于我们的故事。不得不说,他的字还是那么丑——也许他已经很努力地去写了吧。我留下了它,作为交换的是文学社最新的一期《猎人与轻骑兵》。“cazadortillidie”、“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这些是写在扉页上的话。 卢卡的家人也要回欧洲了,带不走的除了时空不能阻隔的记忆与情感外,还有那只三脚小猫。它有了新的主人。给它起个新的名字吧,我们不再叫它“小可怜”了。卢卡对乐奔说。在离开中国的那个晚上,绿眼睛的男孩突然觉得他们给这只中国小猫取的名字并不合适——他们并不知道它到底经历了什么,是苦难还是欢乐,也不知道它对过去是无怨无悔还是怅惘不已。人对每一个生命与他们的过去都要有足够的敬畏与尊重。乐奔答应了,之后也把它照顾得很好。听说川哥和他的小妹妹经常去找它玩。在此之前,小姑娘主动和哥哥把鹦鹉还给了阿齐。有的人和动物回到了原点,像兜了一个大圈。一切都像之前一样,但又一定不会像之前一样了。好在,这一次我或许可以说,他们的结果都是好的。 aulngsyne,苏格兰诗人罗伯特·彭斯整理的民歌,这是学学弹给卢卡的曲子。在中国,它有个大家都耳熟能详的名字——《友谊地久天长》。和一年前相同,学学的表演还有安可。于是响起了那首歌,作词者是为了我们写过校歌的弘一法师。但学学调换了歌词的顺序,初听时多少让我们有些疑惑: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他被徐牧踹了一脚,又按照正确的顺序重唱了一遍。踹得好。他非要弄得那么伤心,虽然我们大家也都很伤心。但既然得分别那么久,能见到的这几分钟还是要高兴一点的。卢卡趴在后窗上朝我们眨着绿色的眼睛,栗色的头发被车窗贴平,渐渐消失在远去的公路上。吉他的声音却始终不停,似乎是在等待他彻底走远,我们才能忘却这送别的音乐。 到了初三以后,日子一天天没什么变化,上课下课写作业。伤心了一段时间,但退出校队好像也没太受不了。生活没有那样翻天覆地。下一个清明节,我回了一趟爷爷奶奶家,第一次重新见到了他。姐姐陪着我。一条小河在我们身后流淌,隔开了眼前一座座坚实的城堡与另一个喧嚣、繁忙、转动不息的世界。那天晚上,我呆在独自一人的房间里,翻看着他最喜欢读的那几本书。他在那么小的时候就开始读这些作家了吗?而且是那么津津有味。大家总觉得弦弦是个阳光开朗、热情洋溢的男孩子。这没错。但他的内心同样细腻,如他在这几本书里密密的圈点勾画。 有一个故事的开头和结尾都令我印象深刻,“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2]和故事的主人公差不多,我也被成全过,但代价都太大了。我在历史上的地位也没什么微妙,更谈不上什么传奇,只是个被踢到桌子下的蚊香盘。 但是,在初中开始的那段日子里,我还没有太过自私,没有那么目标明确地和人相处。我还想追问这不可理喻的世界背后的因果,想跟上生命的胡琴。 我还尚未知道生命之外的世界,没有亲自找到羊群、风、银河或是更大的湖或花园。但我知道,人不能让自己永远地停留在镜子的迷宫里。 “不过这天晚上他不能长久和固定地去想某一件事,不能把思想集中到某一件事情上去;而且现在他也并未有意识地作出任何决定;他只是有这样的一些感觉。生活取代了雄辩,思想意识里应该形成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东西。”[3]这便是我那天晚上后来的感受。除此之外,我也知道,“他不可能不付出代价就获得新的生活,还必须为新生活付出昂贵的代价”[4]。 我不清楚那一夜自己有没有睡着,或许是睡了整整一个晚上。我梦见了什么?高大的墙伫立于硝烟,山顶石球落下后的余响,冲向风车的马在旷野上长鸣,失明的流浪者拄着快要断裂的拐杖?可能是的,可能都不是,而是山岳河流、日月星辰或百万雄兵。不,应该都不是,我抛开它们,也许看见的只是每个认识的人的脸庞,也包括我自己的——我区分出了它与消失不见的照片上的人的不同。除此之外,唯一让我坚信的是,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还没有真正升起时,有一只鸟儿跳到了我的窗前。优雅的深蓝色羽毛从背部流淌到长长的尾尖,它扭过头来望了我一眼,便轻轻拍打了两下镶嵌了蓝边的翅膀飞走了。 (全书完) [1]歌词大意: 我已付出了代价 一次又一次 我服了刑 但没有犯罪 我犯过了一些 严重的错误 我自作 自受 但我都熬过来了 [2]张爱玲《倾城之恋》。 [3]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 [4]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 后记 守望与存在 《猎人与轻骑兵》中,被提及最多的一个文本除了文天祥的《正气歌》以外,大概就是美国作家杰罗姆·大卫·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或许与小说中的另一些文本相比,它谈不上“伟大”,但也不失为一部值得阅读的作品。小说创作过程中,我其实也在不断重读《麦田里的守望者》。它既提供了灵感,也成为了我的小说想要重写的对象(虽然它没有像萨特的《墙》一样已成为了文本的组成部分)。我在写什么?一个中国版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吗?我有过这样的念头。 世界上大概没有一个国家会把《麦田里的守望者》划为“儿童文学”。它既非儿童视角下的叙述,叙述者的语言也有些“少儿不宜”。在解读或研究这个文本时,向来会强调它特有的时代背景与文化语境——二战后的美国、青少年的彷徨与迷茫。而当下部分国内研究通过心理创伤这一视角切入小说,将宏大的历史文化背景熔炼到塞林格笔下具体的人的心理与行为当中。 塞林格的小说自然是能反映这些时代特征的。但剥除这些历史与文化的外衣后,我们仍能从霍尔顿这一角色身上看到普遍性,它不囿于国家、民族、时代,会是任何国族的少年儿童可能面对的问题。小说所叙述的童年创伤与心理问题在当下中国是有很大关注必要的。近年以来,少年儿童的心理健康问题频发,抑郁症、自杀的“年轻化”是极其沉重的事实。而当下中国儿童文学创作仍然缺少对这一问题的书写,甚至避而不谈、自我阉割,缺少面对现实的勇气与能力。鲁迅先生批评国民性,认为中国人喜欢瞒和骗,那么,是不是我们的部分儿童文学作品也在教育和成长的过程中充当瞒和骗的手段与工具呢? 《麦田里的守望者》的主人公霍尔顿虽看上去是个“问题少年”,叛逆无比,内心却又十分单纯,愤世嫉俗,厌恶成人世界的虚伪,想要成为保护孩子世界的“麦田里的守望者”。童年创伤是霍尔顿性格的重要成因。大量的论文发掘了霍尔顿所处时代的特征,但对他个人的经历关注较少。从童年创伤的角度上看,弟弟艾里的去世才是霍尔顿行为表现的根本成因。“问题少年”之所以出现那么多“问题”,并不能只归咎于宏大的社会环境与教育体制,同龄亲人的过早离世以及父母对他的忽视对少年儿童的打击远胜过他们并不能真正接触多少的社会。我们可以看到,霍尔顿在家里的地位是相当边缘化的:哥哥是事业有成的作家和电影编剧,弟弟妹妹也相当聪明可爱,唯有霍尔顿好像是个一事无成又不听话的害群之马,除了语文外其他科目连及格都很难做到。霍尔顿对家人仍有深厚的情感,但哥哥从事着他最讨厌的工作,弟弟去世了,母亲沉湎于失去小儿子的悲伤,父亲只会“干掉”不听话的他。最终让霍尔顿停下离家出走愿望的人是他深爱的小妹妹菲比。“一个不成熟的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英勇地死去,一个成熟的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卑贱地活着。”那种决绝的叛逆在妹妹单纯的爱与信任面前似乎并没有那么强大,从弟弟的去世开始,到妹妹的追随结束,霍尔顿停止流浪回到了原地,但童年创伤得到了一定的疗愈,《麦田里的守望者》的结构并没有多么复杂。 其实,小说所要传递的一些内容对青少年是相当有益的,即使大家一直诟病于小说中满篇飞舞的脏话(有些中文译本中省略了它们),但只要熟悉塞林格的读者都会知道,小说是“詈语非詈”的。塞林格使用的是goddamn,而非英语中的那些“国骂”——f打头的字在小说中出现在妹妹学校的墙上,霍尔顿非常愤怒,为了不让妹妹看到这种脏话而擦掉了它。霍尔顿口中的脏话有亵渎上帝的意味,“每个人在说一句带着上帝的脏话的时候,其实是一种低级的祷告形式,所谓的亵渎是大惊小怪的神职人员发明的”。中文中缺少这样的词汇,大多翻译成了“他妈的”。顺便提一下,《猎人与轻骑兵》中也出现过一些脏话。一是真实性的需求,在激烈的体育运动中,出现粗口的情况是再正常不过的——哪怕平时再温文尔雅的运动员都难免会使用詈语。如果删去这些内容,反而会让小说失实。狄更斯的《雾都孤儿》就因为奥利弗·退斯特的语言过于“文明”而受过后世的批评。此外,这里或多或少也有承袭或致敬塞林格的地方,比如黄敏学口头禅里的“该死”——或许在中国,如此频繁地谈论死亡和基督教语境下对上帝的亵渎是异曲同工的。这是我自己的一点小聪明。 以个人的角度来说,《麦田里的守望者》仍不太适合作为“儿童文学”进行推广阅读。但是,以童年创伤、心理问题与社会环境相结合去创作一部适合当代青少年(尤其是中国青少年)阅读的小说是可行的。它可以作为心理没有太大压力的读者培养同理心的作品,也可以给予生活并不是那么顺利的读者怀揣希望的力量,这大概是我的设想。于是,一个同样早早失去了弟弟的主人公以类似自传的口吻开始了叙述。熟悉《麦田里的守望者》的读者大概能一眼发现,去世的弟弟在柯佩韦心心念念的手套上写下了诗句,这就是从塞林格的小说中来的情节。当然,发生在中国的故事里,手套上写的是文天祥的《正气歌》。 但柯佩韦和霍尔顿仍旧有天壤之别,差别大得可能和中国与美国的差别一样大——这时我们又要回归具体的时代与社会背景了。《猎人与轻骑兵》是发生在中国的故事,它需要给读者一个极其熟悉的语境(而《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的文化语境对普通的中国读者而言仍是有些陌生的,这也是不宜作为儿童读物的一个重要原因:小朋友看不懂)。没完没了的作业与考试、不那么舒适的住宿环境、学习压力下艰难生存的校园体育、家长对孩子的“投资”与莫大期待、贫富差距分化对少年儿童的影响,乃至柯佩韦每天早上都想多赖几分钟的床,这些可能都是过去的孩子和现在的孩子都有的体验。而在这种环境下,一个因为童年创伤而心理健康存在问题的孩子(但还没有到出现严重的抑郁症需要药物介入的地步)所能感受到的孤独与迷茫是可想而知的,何况他天性内向软弱。但柯佩韦并没有像霍尔顿那样逃学、打架或是游手好闲,也没有想过离家出走。中国的孩子大多是“规矩”的,柯佩韦的家庭条件不好也不坏,父母一辈都是体面的规矩人(工程师、老师、医生),姐姐和弟弟也都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柯佩韦自己的成绩也不算差(甚至可以说很好,只是比不上他过于优秀的朋友)。他是家庭和学校所规训出来的“好孩子”,平时都不敢跟女生讲话,怕一讲话就被大家当成“男女交往过密”,而且也早早接受了自己要通过中考、高考上大学找工作的命运,校园足球最多只是生活的调味品。不只是柯佩韦,足球队大部分的孩子都有类似的观念,他们就是这样被培养和训练出来的一批小孩。不过,他们也各有各的性格、烦恼与坚持,并不只是考试的机器,活泼的精神从始至终没有被磨灭。 而柯佩韦的童年创伤在这种环境下没有像霍尔顿一样部分释放出来,而是全盘堆积在内心深处。于是,他不爱与他人交流,像个扎满刺的小刺猬,躲在自己的角落里。他没有像霍尔顿那样到大街上闲逛,内心却流离失所。而我也赋予了他一个更沉重的命运:弟弟的去世与他间接相关,他有一定的责任——虽然我想大家读罢小说,都会认为这件事并非柯佩韦的过失,只是一场意外。但柯佩韦仍旧难以原谅自己。就如他自己所说,踢球绝对不是为了“继承弟弟的梦想”。他认为这是世界上最恶心的念头,弟弟因自己而死,现在自己又要去继承他的梦想,这不是非常滑稽可笑的吗?生者难道连死者的梦想都要占有吗?何况没人能确认足球就是弟弟的梦想,因为弟弟在人生还没有成型的时候就失去了生命。笼罩在柯佩韦心中的创伤或许比霍尔顿还要更大一些,多少有点西蒙·波伏娃《他人的血》中的那种意味。所以,柯佩韦在生活上的浑浑噩噩、停滞不前也有了解释,根本上是无法承担选择与行动背后的责任。小说第二卷的开头,萨特的《墙》作为一个噩梦出现,直接说明了他所面临的不只是生活的困境,而是具有一定存在主义哲学意义的。 那么,打开柯佩韦内心的仍旧是存在主义。所以小说之后的很多部分里,我们能看到《局外人》或《西西弗神话》。堂吉诃德冲向风车的背影和文天祥的《正气歌》同样指向了行动的确信无疑。从这个角度看,小说是对存在主义经典文本的导读,同样也是通过这种哲学与文学的力量去激励主人公乃至读者。承担自己的罪,接受一切罚,仍然行动,肩负责任,相信自己能成为一个好人,这是小说要阐明的部分内容。柯佩韦最后能面对弟弟的去世,并坚持自己对生命与生活的热爱,其力量有形而上的哲学来源。当然,更不可忽视的是他伙伴与亲人的陪伴。“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常青”。在小说中,小主人公们之间的关系是相当单纯的,互相理解与帮助,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努力,这样的温情是柯佩韦能够面对过去的底气。霍尔顿因为妹妹的理解而毅然转头回来,但如果他的队友或室友能稍稍给他一些平等的关爱,或是像那两位修女一样跟他坐在一起聊聊天,或许他都不会选择走到大街上吧。 疗愈创伤的不只是形而上的理念,更多的是亲人与同龄人的关爱——那种真正的同理心,而非居高临下的命令。而我们能看见的是,柯佩韦既是被疗愈的对象,也是去治愈他人的行动者。他在接受大家的爱,也在努力地帮助每一个人,不断反思自己的行为,对自己有极高的道德要求。因此,小说中的人物关系是多元互动的,足球队似乎成为了一个人际关系上的乌托邦,大家团结一心为集体努力,同时又真正兼顾了个人的情感与理智。作为搭档的米乐在小说最后能有如此出色的表现和坚定不移的决心,这也都归功于他和柯佩韦之间坚固而深厚的情感。每个人都是在麦田里玩耍的孩子,又都守望着彼此,用稚嫩的肩膀担起相互保护的责任。而他们身后的大人,那些老师与家长,他们同样是守望者,形象都是非常正面的,为孩子们提供了爱与行动的方向,关于教育的一些理念也通过他们得到了展现。但这一点也许是小说的不足之处,它掩盖了同样对少年儿童影响力巨大的人可能存在的负面问题。设想,如果柯佩韦的父母像霍尔顿的父亲那样随时会“干掉”他,老师们不近人情,甚至潜藏着几个变态,那小说里的矛盾会更加丰富真实,但温情的氛围就会极速下坠了。 所以,《猎人与轻骑兵》到底是有些理想化的,终归是一部写给孩子的书——虽然我想长大了的孩子也可能愿意阅读。至少,我还是希望通过它让人能够思考生与死,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并找到继续存在的希望。或许不必去寻找什么道理,只是去感受小说中属于孩子的那份单纯美好就足够了。“人们对你们讲了许多教育你们的话,但是从儿童时代保存下来的美好、神圣的回忆也许是最好的回忆。如果一个人能把许多这类的回忆带到生活里去,他就会一辈子得救。甚至即使只有一个好的回忆留在我们的心里,也许在什么时候它也能成为拯救我们的一个手段。”小说结尾引用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恰是在说明这个道理。 后记 拒绝童稚状态 王小波老师曾在《摆脱童稚状态》一文中指出,“现在美国和欧洲把成人和儿童的知识环境分开,有些书、有些电影儿童不能看。这种做法的背后的逻辑是承认成人有自我控制的能力,无须法庭、教会来决定哪些他能够知道,哪些他不能知道。这不仅是因为成人接触这些知识是无害的,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些知识里有他需要知道的成分,还因为这是对成年人人格的尊重。”这篇文章从美国对出版物中性内容的审查出发,以小见大,最终论述到中国人面对的知识环境的童稚状态。王小波提出了对成年人人格的尊重,而我认为文艺作品同样要尊重少年儿童的人格以及智力。摆脱童稚状态要从少年儿童接触文艺作品开始,而文艺作品的创作者要主动拒绝童稚状态。 “现在的小孩什么都知道”,这或许是许多家长常有的感慨。现代科技发展,电脑与智能手机普及,信息获取变得格外容易,当下少年儿童所接触到的世界远比过去广阔。因此,相应的文艺创作面临很大的挑战。一方面是要与游戏、动漫现代社会的产物相竞争,一款优秀的游戏或动漫作品背后往往有着出色的文本,而许多作品因为不能适应时代与青少年的喜好渐渐淡出了视野,只能通过考试要求来维持被阅读的可能;另一方面,当下的儿童文学创作仍处在一种停滞不前的童稚状态。导致这一原因的除了王小波老师已论述过的内容外,便是创作者本身的不如。尚未摆脱童稚状态的作者创作不出具有深度又能为少年儿童喜闻乐见的作品。创作者首先要做的便是拒绝自身的童稚状态。少年儿童或许不够清楚哪些他能够知道或不能知道,但成年人要有清醒的认识,并将无害的、需要知道的成分及时传递给他们,这才是对少年儿童智力与人格的尊重。 以文学为例。文学创作的主题是多元的,一些永恒的主题在千年文学历程中不断被叙述与重写。这些主题大多是所有人在一生中都要面对的,很有必要在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展开讨论。文学创作始终绕不开的便是对生与死的讨论,它通向生命、存在与选择的意义。在当今社会中,全球都面临自杀年轻化的问题,青少年的犯罪率也没有明显下降。进行“生命教育”是极有必要的,而谈论生命便必然要讨论死亡。懂得了死才懂得了生,正是因为人会死亡,生命才有意义,人才有敬畏生命,尊重自己与他人的生命。 在世界范围内的儿童向文艺作品中,以生命和死亡为主题或重要表现对象的作品并不少见。英国作家希尔的《天蓝色的彼岸》被认为是以死亡为主题的儿童文学佳作,第一人称叙事的小说在开始之前,主人公就因车祸身亡,小说是死后的他重回人间寻找亲人朋友的故事,深切感人。再如《寻梦环游记》,这部优秀的电影作品通过墨西哥的亡灵节刻画出了温情而绚丽的死亡世界。包括中国在内的少年儿童在阅读或观影之后感受到的并不是死亡的冷气,而是生命的温暖与活力。因此,在面向少年儿童的作品中讨论生死是可行的。并不是因为他们稚嫩,所以要遮掩、回避,而恰恰是因为他们稚嫩而单纯,作为成年人的创作者才要心平气和地通过优秀的作品与他们一步步探讨每个人必将经历的事情。 在《猎人与轻骑兵》中,死亡是现实与冰冷的。我试图展现生活的本来面目——“人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没有了”,甚至没有“天蓝色的彼岸”或者“亡灵节”。弟弟去世了三年,主人公柯佩韦有时会发着呆,想象和弟弟对话。在生日那天,他为球队打进一球,想把进球献给弟弟,但面对空洞的天空,他没有听到任何回声,进球还因为队友的犯规被取消了。我对死亡的严肃残酷没有任何粉饰与回避,柯佩韦在弟弟去世后的三年内连一个遇见弟弟的梦都不曾有过。 但冰冷的死亡外仍有着浓烈的温情,这种温情来源于人间,来源于常青的生命之树。童年的创伤让柯佩韦寸步难行,好在他入学第一天就遇到了自己最好的朋友米乐,一个聪明、可爱、温柔而有些调皮的男孩,但内心深处却有些孤独自卑。他们俩成了上下铺,也是球场上最好的搭档。在相处的过程中,他们体会到了生命的意义,柯佩韦的创伤渐渐被治愈,而米乐也慢慢摆脱了内心的孤独。思考生与死之后,孩子们感悟到的是积极向上的坚强。不只是他们,球队里的其他同学也在摸索着生命的意义。主力前锋穆铮从小就失去了父亲,在小学时因为癌症几乎失去了生命。勇敢战胜病魔的他回归球场后表现极其出色,却突然被查出了复发的病症。治疗的痛苦与家庭条件的问题使他一度有了想结束自己生命的念头。也正是在柯佩韦和他就生命与死亡的问题长谈之后,他突然意识到,“一分钟的黑暗不会让我们失明”(加西亚·马尔克斯),自己对于生的渴望远远胜过一切。“妈妈怎么办?我才不能丢下她一个人在这世界上呢。”在认识到自己生命意义的那一刻,孩子们摆脱了童稚状态。而在书写和阅读这些片段的时刻,作者和读者也都在有意识地拒绝童稚状态。生命与死亡不是无法触碰的禁区,在真正看到它们以后,人会更加向外与热爱生活。 “而当我们从通道里走出来时,我们将会望见他的身影在六个月后再度出现在了体育场边。身上还披着厚得踏实的衣服,手稳稳地搭在栏杆上,仿佛登上城堡的国王全副武装地瞭望硝烟弥漫的战场。久病初愈后的身躯宛如崖壁上的古老浮雕,大海吹动航船笔直的桅杆与饱满的帆,浑浊的海水冒着白泡被坚定不移的船体冲破,碎裂在礁石上,夹杂着海对岸的花朵在夏日盛放后无畏的气息。他的脸被接近炎热的太阳照回了往日的精神,仿佛告诉我们,死亡在生命面前只不过是一个卑微的假设。” “我想过很多次,自己为什么要重新回到球场上。是非常喜欢足球吗?是想继承弟弟的梦想吗?都不是。我回来不是为了任何人,甚至不是为了自己。没怎么仔细思考,几乎无缘无故。但是,我好像明白了,是我内心深处有什么在驱使着我,告诉我要动起来,要回到生活中来。我说不清那是什么,它是一种声音,一种冲动,像跳动不息的心脏,或许就是我的生命本身。决定回到球场的那一刻,我应该就做好了要面对过去的准备,尽管还会害怕,还会逃避,但到底还是明白不能再沉浸在黑暗里了。我要承担过去发生的一切,生命再怎么痛苦,它本身还是美好的。我爱着我的生命,也爱每一个人的生命。足球是我表达这份情感的方式,是小时候亲人与伙伴们教会我的方式。” “有阳光才有阴影,有出生才有死亡。勇敢因为怯懦才显得可贵,动摇之后选择的坚持将不可改变。我的第一个朋友,相伴的这两年,我从他身上体会到了这些。‘我的心在狂喜中跳跃,心中的一切又重新苏醒,有了倾心的人,有了诗的灵感,有了生命,有了眼泪’,以及许多不曾有过的触动。我开始将异乡当作了故乡,他乡人纷纷成为了亲密无间的朋友。漂泊流浪后方察觉到家的可贵,孤独、自卑与自私的缠绕退去后才会那么渴望爱与团结。我属于这里,属于这座城市,属于这片绿茵场,属于这群可爱的人。” 上面的三段是小说节选。第一段是穆铮再次战胜病魔,时隔半年后回到球场边的景象。后两段分别是柯佩韦和米乐在小说行将结束时的感悟。驱散死亡带来的虚无的是少年自身所具备的蓬勃生命力,对生命和光明自然而然的向往。孩子们摆脱了童稚,却没有失去他们的单纯与活泼。而通过这样的方式与小读者讨论生与死的命题或许是可行的。使这部作品可以被更高年龄阶段的人阅读,而不仅仅是一本“童书”,这是创作者的追求。或许最好的“儿童文学”或是“儿童向”作品,就是能够为全年龄段的人接受的。它既要尊重当下孩子们广阔的视野与出色的理解能力,又要能亲近他们的生活,为他们所喜爱,并满足对生命之深度与广度的追求。 数据栏 该统计不算班赛、友谊赛。两年总比赛数是22场。 —————— 第22届市长杯球队数据 江元一中小组赛4胜2平0负,进18球,丢6球,净胜12球,积14分,小组第一。 江元一中2:0理工附中(穆铮、王晓亮) 实验中学0:3江元一中(穆铮、邝灏、阎希) 北川中学0:0江元一中 江元一中4:2北川中学(阎希、邝灏x2、穆铮;安东佑、金旻) 理工附中2:2江元一中(李天城、霍宇齐;阎希、穆铮) 江元一中7:2实验中学(穆铮x2、张涛涛、黄敏学、赫明明、米乐、许祥;米乐乌龙) 淘汰赛3胜2平0负。 溪岭中学0:1江元一中(黄敏学) 江元一中3:1溪岭中学(邝灏、穆铮、阎希;童婧) 江元外校2:2江元一中(蒲云、尹日荣;阎希、邝灏) 江元一中3:3江元外校(穆铮x2、阎希;刘炽、施振华、蒲云) 江元一中5:3桃渡中学(袁逸空、邝灏、穆铮x2、阎希) 累计7胜4平0负,进32球,丢15球。 —————— 第23届市长杯球队数据 江元一中小组赛3胜1平2负,进14球,丢11球,净胜3球,积10分,小组第二。 结绮中学3:2江元一中(米乐、穆铮) 江元一中3:4江元外校(阎希x2、叶芮阳;蒲云、施振华、叶芮阳乌龙、尹日荣) 一中分校0:1江元一中(穆铮) 江元一中4:2一中分校(阎希、黄敏学x2、米乐) 江元一中2:2结绮中学(黄敏学、叶芮阳) 江元外校0:2江元一中(卢卡·米哈伊洛维奇、米乐) 淘汰赛3胜1平1负(常规时间)。 江元一中2:0北川中学(阎希、赫明明) 北川中学1:2江元一中(林波;萧祺、卢卡·米哈伊洛维奇) 江元一中1:0理工附中(阎希) 理工附中1:0江元一中(艾尼瓦尔·伊纳耶提)(点球大战理工附中2:4江元一中) 江元一中4:4五十四中(阎希、米乐x3;叶君放x2、乔立x2)(点球大战江元一中2:4五十四中) 累计6胜2平3负,进23球,丢18球。 —————— 个人数据 守门员 柯佩韦,33号/23号,17次出场,15次首发,3助攻,18失球,8次零封,3次扑点。 赵蕤,12号/1号,5次出场,2次首发,6失球,1次零封。 曾硕石,1号,5次出场,5次首发,8失球。 后卫 米乐,22号/3号,16次出场,9次首发,7进球,6助攻,1次乌龙球。 叶芮阳,5号,21次出场,20次首发,2进球(1点球),1助攻,1次乌龙球。 赫明明,6号,21次出场,21次首发,2进球,1助攻。 徐牧,32号,5次出场,0次首发。 张涛涛,24号,8次出场,8次首发,1进球,4助攻。 袁逸空,3号,10次出场10次首发,1进球。 卢卡·米哈伊洛维奇,10号,10次出场,8次首发,2进球,1助攻。 索鸣,2号,0次出场。 胡吟秋,12号,0次出场。 中场 黄敏学,18号/8号,17次出场,12次首发,5进球(3点球),3助攻,2红牌。 李百川,4号,15次出场,14次首发,1红牌。 何宏晖,22号,9次出场,6次首发。 邝灏,8号,10次出场,10次首发,6进球,7助攻。 许祥,7号,6次出场,5次首发,1球。 洪桉,21号,0次出场。 前锋 阎希,14号/9号,21次出场,15次首发,13进球,10助攻。左脚5球,右脚6球,头部1球,其他部位1球。 穆铮,23号/7号,15次出场,12次首发,13进球,1助攻。 萧祺,17号,9次出场2次首发,1进球,2助攻,2红牌。 王晓亮,10号,4次出场,3次首发,1进球。 乐奔,11号,3次出场,1次首发。 李文谦,14号,0次出场。 此外,在柯佩韦初一时还有3位初二的学长,他们只在揭幕战或季军争夺战中出场过。 —————— 个人荣誉一览 柯佩韦:第22届市长杯最佳新人阵容(守门员)、第23届市长杯最佳阵容(守门员)。 米乐:第23届市长杯决赛最佳球员、第23届市长杯最佳阵容(后卫)。 叶芮阳:江元一中队内年度最佳球员(由教练与队员投票选出)。 赫明明:第22届市长杯最佳新人阵容(后卫)、第23届市长杯最佳阵容(后卫)。 袁逸空:第22届市长杯最佳阵容(后卫)、江元一中队内年度最佳球员(由教练与队员投票选出)。 卢卡·米哈伊洛维奇:第23届市长杯最佳新人阵容(后卫)。 黄敏学:江元一中队内年度最佳球员(由教练与队员投票选出,与叶芮阳平票)。 何宏晖:第23届市长杯最佳新人阵容(中场)。 邝灏:第22届市长杯助攻王、第22届市长杯最佳阵容(中场)。 阎希:第22届市长杯最佳新人阵容(中场)、第22届市长杯最佳阵容(中场)、第23届市长杯助攻王、第23届市长杯最佳阵容(前锋)。 穆铮:第22届市长杯最佳新人阵容(前锋)、第22届市长杯最佳阵容(前锋)、第22届市长杯最佳新人、第22届市长杯金靴、第23届市长杯组委会特别奖。 萧祺:第23届市长杯最佳新人阵容(中场)。 王枫老师:第23届市长杯最佳主教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