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弃女的逆袭日常 卷五》 v第一章[08.04] 【正文开始】 顾淮升官了,可喜可贺。 沈清月由衷地替他高兴,这才刚知道,她心里就悄悄张罗起宴客的事。 顾淮看出她的心思,就说:「也不用铺张浪费,请自家人和几个朋友就是。」 沈清月打趣他道:「你还有朋友?休沐日从未见你去找朋友游玩,下了衙门也都径直回家,谁跟你做朋友?」 顾淮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他抬眸望着她,眸有微芒,脸上带着淡笑道:「如胶似漆的是夫妻才对。」 沈清月心中微动,抿唇笑了一下,又问他:「升了什么官儿?」 顾淮道:「升了一级,从五品侍讲学士。其实也不能算作升官……」 沈清月道:「因为你现在还是在观政?」 顾淮道:「正是。」 翰林院的庶吉士都有个观政的时间,为三年,三年之后,才算正式的朝廷官员。但庶吉士在翰林院观政的时候,若轮换了位置,朝服等也会跟着换,很是荣耀。 前一世顾淮就是观政之后,去了詹事府做太子的讲读老师,没多久,太子出阁,他便由朝臣力荐,去了吏部任职,不过两年时间,就兼任吏部左侍郎,胡阁老一退位,他便顺其自然地入了内阁。 顾淮前世的官途,在外人眼里看来,可以说是一帆风顺。 沈清月对朝廷的事知道的不多,但她明白,顾淮这种情况,自家人关上门高兴就是,不能太过张扬,她就说:「索性在家里请客,自家人吃吃喝喝,席面上的话也不会传出去。」 顾淮点了点头,屋子里温暖如春,他不自觉与她多说了两句:「……其实我这侍讲学士也做不了多久。」 沈清月笑道:「我知道,你马上又要轮正五品的学士,还有掌院学士……」 顾淮摇了一下头,说:「不是的。」 沈清月歪了一下脑袋,问他:「不是?」 顾淮解释道:「等我观政满一年,就离开翰林院。」 沈清月眉头一蹙,道:「为什么?」 翰林院可是只出不进的宝地,进翰林院的进士,若出了翰林院的门,绝无再进去的可能。 虽然翰林院升迁慢,但是翰林院的升迁制度和六部不同,只要有命熬出头了,就算不入内阁,将来也是个侍郎或者国子监祭酒,至少是正四品的官员。 多少人穷极一生想考中进士去翰林院,顾淮怎么反其道而行之? 顾淮解释道:「因为进士在六部观政只用一年时间即可正式上任。」 沈清月明白了,顾淮是想快些任职,拿到实权,可就算靠能力,资历在这里摆着,恐怕升迁时间不会太快。 她问道:「可是为了永恩伯府的事,所以想出翰林院?」 顾淮点着头道:「是,我打算去吏部的文选司。」 沈清月微愣,下意识地又问了一遍:「吏部的文选司?」 顾淮道:「是,可巧你大伯父也在。」 沈清月绞着帕子出神,她倒不是在想这个,而是前世的时候,顾淮从翰林院出来,等太子出阁,去的地方也是吏部文选司。 也差不多是那个时候,永恩伯府就迅速地倒台,一应受牵连的武将世官和流官不计其数,这其中涉及到什么纷争,沈清月不太清楚,但她隐约感觉到,有些事好像提前了。 可是前一世顾淮怎么老老实实观政三年,这一世却没有。 沈清月问顾淮:「我记得吏部尚书是胡阁老,你去吏部任职……」 顾淮答得很利落:「是你外祖父替我出面说和的,他们二人曾经同窗五年,虽分掌两部,私下关系很不错。」 他笑了一下,道:「幸好我娶的是你,倒不存在避嫌的问题了。」 沈清月恍然大悟,前世顾淮娶了胡小娘子,胡阁老不照应他不可能的,但又不能让人有闲话,这一世没了这桩姻缘,去吏部也不会有闲言碎语,反倒让他省了多观政两年的时间。 如果真的是这样,永恩伯的好日子就快到头了。 东风阵阵,刮过窗沿,呜咽泣诉,内室里两根红烛明亮,夫妻二人和睦亲昵,倒让这寒冷的初冬显出几分温暖。 顾淮盯着沈清月微微发白的手,问她:「冷吗?」 沈清月摇头笑说:「不冷。」 夜里,二人吃过晚膳,不方便出去消食,便都在书房,顾淮读经子史集,沈清月则在书桌前描画花样子。 夫妻俩倒也没有闲话说,但谁也不会觉得不自在。 约莫两刻钟过去,沈清月放下笔,提醒顾淮道:「你休息下,别像我大伯父,上了年纪眼睛就看不清书上的字了。」 顾淮扔下书,站起身轻声问道:「年纪大了,看得清夫人就行了,书丢给孙子们去读。」 沈清月弯着嘴角暗道:儿子还没有,就提起孙子来了。 顾淮走到沈清月身边,看她画的花样子,纸上是一副「春燕同喜」,画的中规中矩,光看画,倒没有什么出挑的,他就说:「你擅长画水墨兰花,精益求精便是,这类图案其实可以不卖,或者请旁人来画。」 沈清月羞赧道:「兰花我就会几种,画多了也没有什么意思了……所以想画些别的。」 顾淮走到她身后,一手握住她的小手臂,侧着脑袋在她耳畔道:「你想要有意思的花样子,怎么不跟我说呢?」 两人贴得太近了,沈清月几乎能感受到男子宽阔的胸膛,所带来的热意,她浑身都燥热,若非还算镇定,手里的工笔都要掉了。 沈清月声音尽量平稳地问道:「你要教我画什么?」 顾淮半垂眼眸,沈清月镇定的样子,他不喜欢。 v第二章[08.04] 他的眼神流连在她泛红而妩媚的脸颊上,他嗓音沙哑了几分,反问她:「你想画什么?」 沈清月心跳得很快,眼眸一动,便瞧见顾淮竹节似的手,便道:「画蜻蜓戏竹吧……我总是画不好竹子,画得没有骨气。」 顾淮在她头顶轻笑,道:「这个容易。」 说着,他瘦白的五指便顺着沈清月的小臂往下滑,停留在她的手腕上,略犹豫了片刻,便继续往下,一把抓住了她的右手,紧紧地握住。 两个人的手都很白,但顾淮的手指头瘦长干净,沈清月则是水嫩如葱,摸起来还有软糯的肉感。 顾淮捉住她的手,几乎爱不释手,他忍不住用拇指轻轻地抚摸她的手背,他的指腹游走在沈清月的虎口处,又依次拨弄过她的手指头,柔软光滑的感觉,如同走珠。 沈清月脸颊烫红,便握住了笔……她猛然想起有人曾经说过,有的男人喜欢女人的手,难道顾淮也觉得她的手好看? 她不好意思问,只好低声道:「再不画,墨要干了。」 顾淮眉头微皱,她这是想躲他? 他不许她躲他。 顾淮喉咙间哼出一声低吟,另一只手环住她的纤腰,捉住她的手,握着笔在干净的纸上游走,他一边带着她画画,一边滑动着喉结一本正经地说:「教你画蜀绣里的‘蜻蜓戏竹’,四四方方的图案,中间是圆的,绣出来做屏风摆件,或者做成衣裳都很好看,花纹繁复,但其实好画,因为它四个角都是一样的,有技巧可图……」 沈清月耳廓泛红,全身上下都被顾淮男人的气息给裹着,她还敢隐约察觉到他的身体越发的僵硬,她又不是没经事的小姑娘,怎么不会不知道他的身体变化,这种情况下,她饶是再淡然,也听不进去他说了什么。 一幅图不过成了一半,两人手中的笔就停下了,顾淮抽出沈清月手里的笔扔在一旁,握住她的手放到她的腰间,微微低头,吻住了她的耳廓。 耳朵是软若无骨之处,也是极敏感的地方,顾淮将将吻下去,沈清月的身子就有几分酥软,再待顾淮含住她的耳尖,她的眉头都皱起来了,她反按住他的手,声音里拖出一丝娇媚:「……怀先。」 顾淮放开她,搂着她的腰,让她旋身与他面对面。 沈清月的双手无处安放,只好抓住顾淮的腰间的衣裳,双眼里化了一汪春水似的,水润而有涟漪,她抬起头,眨着媚眼看着他,冶艳中带着丝丝无辜的意味,她的红唇微张,吐气如兰,饱满馨香如雨露后的水嫩樱桃。 她看出顾淮眸光里的火热与霸道,便举起手臂抵住他的胸膛,秀眉蹙道:「……这儿是书房。」 这就是许了。 顾淮嘴角扬了一下,他捏着沈清月贴在他胸膛上的手,往他裸露在外的脖子上攀爬,触摸他的血脉,他喉结滚动,低下眼眸看着沈清月哑声道:「……书房又怎么样。」 他逼近一步,低头吻了下去,他温和地吻过她的唇,柔柔地含住她的唇瓣,又用舌尖几次挑逗。 沈清月脑子空白了一瞬间,她从前只知道生儿育女、繁衍子嗣是女人和男人在一起的意义,若正好二人有情有义,便是老天恩赐,她却从不知道两情相悦又彼此亲密,会是这样的甜滋滋的感受,像含着糖,窝在软绵绵的棉花堆里,舒适又令人满心欢喜。 顾淮半托着沈清月的腰肢,快要将她压在桌面上。 沈清月不想倒下去,只好勾住他的脖子,半咬着他的唇,浅浅地回应。 两人难舍难分,几度纠缠,沈清月到底还是被顾淮压在了桌上。 沈清月和顾淮二人干柴烈火,有些忘乎所以。 一刻钟后,沈清月胸口有凉意袭来,她才渐渐清醒回神,但双眼仍旧迷蒙,半睁半阖,脸颊一片绯红,被顾淮含着的嘴唇红嘟嘟的,明显是被侵犯得有些过分了。 她侧头躲开顾淮的吻,水嫩的手挡在他的嘴唇上,缩着瘦削的双肩,低声道:「顾淮,我冷……」 顾淮缓缓睁开眼,瞧见她脖子处大片雪白的肌肤,连忙替她合上衣衫,扶着她站起来,将她拦腰横抱,抬脚往内室走去。 沈清月从未被人这样抱过,隐隐不安,双臂紧紧地挂在他的脖子上,低着头道:「我自己走……」 现在虽然天色黑了,但是丫鬟们还没下值,皆在外面伺候,若院门还没落锁,说不定罗妈妈也还在。 顾淮不理会,阔步绕过书桌,往门外去。 沈清月知道顾淮要做什么,但这也太明显了,她最羞于此事,殷红的脸颊滚烫得厉害,像用热帕子敷过。 她蹬着双腿,在他胸口小声抗议说:「顾淮,外面还有人!」 顾淮收紧手臂,将她抱得更紧,让沈清月几乎动弹不得。 沈清月被迫贴在他身上,一呼一吸起起伏伏间,便与他产生轻柔的碰撞,她呼出来的热气,也全吐在他的脖子上。 顾淮越发燥热难耐,根本没有心思理会沈清月说的话,他的喉咙上,像缠绕了一条妖娆的藤蔓,还有温热的香气加剧了他体内的热意。 出了书房,廊下的丫鬟过来纷纷打量过来,很快又低下头去。 沈清月羞死了,她靠在顾淮的肩膀上,忍不住报复性地咬了他一口。 顾淮并不觉得痛,他踢开门,又踢上门,绕过帘子,搂着人径直往床上去,他才将沈清月放在床上,整个身子都压了下去。 红帐撒下,两人共一床被子。 沈清月今生毕竟初经人事,又羞又怕,双手死死地攥住床单,躺在床上不敢动。 顾淮虽然温柔,到底跟她是第一次,轻重不好把握。 沈清月疼痛难忍,低低哭出声,挠了他一下,催促他。顾淮感受到冰冰凉凉的手贴在他的皮肤上,便在她耳边用喉咙发出浅浅的声音,沙哑而低沉,鼻间仍有厚沉的余音,沈清月听着悦耳的声音,才略略好过了一些。 红烛将灭,两人共枕。 顾淮歇了没多久,越发精神抖擞,他还沉声抱怨:「夫人,你刚才都没对我动手。」 沈清月可没心思对他动手了,她连忙缩进自己的被子里,躲在旁边睡去。 顾淮借着微弱的烛光,可以瞧见沈清月眼角淡淡的泪痕,当然心有不忍,不舍得强迫她,遂钻进她的被子里,跟她挤一床锦被。 沈清月怕他再来,将被子裹得紧紧的,不给丝毫入侵的机会。 顾淮像是有点儿委屈地道:「夜里寒凉,夫人一个人睡不冷吗?」 沈清月回答得很干脆:「不冷!」 顾淮不管不顾地溜进去,单臂禁锢着她,闭上双眼曼声道:「……可是我冷。」 v第三章[08.04] 沈清月见他老实,也就放心地靠着他睡了。 许是冬月天儿冷,人容易困又好眠,沈清月一整夜都睡得很沉,次日清醒过来,早过了午膳时候,床边也空荡荡的了。 丫鬟进来伺候,又是大盆热水又是早膳,一切都准备齐全,一看就知道是顾淮吩咐的。 沈清月洗漱过后,吃着百合粥,问春叶,顾淮几时走的。 春叶说:「和往常一样,爷天不亮就起来了。」 顾淮走得很有些时候了,沈清月睡得跟猪一样,半点动静没听到。 沈清月吃过饭,便去书房找昨夜里画的花样子,等她去看的时候,傻眼了——画都不知道被糟蹋成什么样了,根本没法看。 昨儿夜里顾淮怕是就没打算好好教她画画呢。 今儿等他回家,非得让他画两张不可。 可惜今晚顾淮没有回来,皇上要拟一封圣旨,掌院士就将他留在了翰林院,共同轮值的还有沈世文。 沈清月夜里一个人睡,竟还有些不习惯,她辗转反侧两刻钟才睡着,睡着的时候,脚还是冰凉的。 她算是知道顾淮的身体有多暖和了,在寒冷的冬天,跟火炉子似的。 腊月初一,下了一场小雪,虽然不大,冬日的气氛一下子就出来了。 沈清月换上了夹袄,她带着这些日抽空做出来的婴儿鞋袜到沈家去,见了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孩子长得真得很快,不过两个多月,就生得粉雕玉琢,有几分颜色了。 沈清月搂着软糯的小丫头爱不释手。 两个姨娘还有些胖,眼角眉梢又多了做母亲的温柔,瞧着十分可人,她们俩温柔地打趣沈清月,催她明年也传好消息出来。 沈清月笑着应付过了,裹着披风,准备去同心堂。 孩子的事,沈清月心里很没有底,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她和张轩德子嗣福薄,若前一世沈清妍怀的孩子真是张轩德的,也就是说,她很可能怀不上孩子。 至于顾淮,就前天夜里所见,他在那事儿上,并没有什么毛病,只是不太喜欢轻易同人亲近而已,是以前世没有妾侍。他又是有傲骨的人,正房妻子不同意跟他同房,他也不会强求吧。 沈清月踩着细碎的雪屑,心想,还是随缘吧,她当然渴望话本里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才出雁归轩门口,沈清月就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一看就是个男孩儿,等她追去的时候,康哥儿就躲不见了。 雁归轩本来就偏僻,不想主院附近四通八达,方便躲藏,沈清月一下子就找到了康哥儿藏身之处,他瑟缩着肩膀躲在转弯的夹道处。 沈清月走过去,问道:「康哥儿,你躲什么?」 沈正康瑟瑟发抖地转身,沈清月才发现他穿的衣服有多单薄,飘雪的天,他还穿着一件单衫子,双手冻得发青,怯懦地看着她。 沈清月早嘱咐过沈世兴对两个孩子上心,沈清妍的婚事定了,沈正康才十岁,平日里也就读书的事需要他操心下,其余事情,自然疏于管教。 但下人也不至于冷落沈正康到这种地步,连件像样子的衣服都不给他穿。 沈清月也不说废话,同沈正康直言道:「康哥儿,我只是你姐姐,你有什么委屈,只管去求父亲,父亲虽然粗心,待你还是好的,你说得有道理,他不会不允你。」她瞥了一眼康哥儿冰冷的手,冷淡道:「这样的手段,用在我身上没有什么用处。」 沈正康心思被戳穿,泪眼汪汪,眼神闪烁着不敢看沈清月,他攥着拳头,低着头想走不敢走,半天才挤出一句话:「谢谢长姐指点!」 沈清月将披风解开,系在沈正康身上,还把手炉也给他了,道:「回去吧,好好读书,读书才能出人头地。」 沈正康点了下头,一溜烟跑了,脑子里全是顾淮从前在沈家族学里讲学的模样……姐夫还是在乡野长大,父母双亡,比他更糟,但姐夫一路走到现在,已经比沈家任何人都强劲了。 春叶在沈清月身边笑着嘀咕了一句:「夫人还是心地善良。」 沈清月摇摇头,沈正康就是不懂事,但心眼不坏,前世和这一世,他就是太废物了些,没有做太出格的事。 料想沈清妍是看定了亲弟弟没出息,所以同在屋檐下,也不管他了。 沈清月去了同心堂,正巧沈正章也在,她看着一屋子人笑意融融,便走进去问道:「在说什么呢?」 众人笑容微僵,方氏先缓过来,她柔声道:「你周家姑姑快要抵京了,年前能到,和她儿子媳妇一起过来的。」 沈清月早知道这件事,也不惊讶,很自然地笑道:「可惜了都没喝上表哥的喜酒。我和怀先请你们家去吃酒!」 沈正章笑道:「早知道了,听父亲说过了。」 沈清月面含笑容坐下道:「我亲自跑了一趟,请帖是没有了。」 沈清舟软声笑道:「二姐姐真会过日子!帖子钱也省!」她说完,便将手里的手炉递给了沈清月,还问道:「今儿这么冷,怎么姐姐空手就出来了?」 沈清月接了手炉,道:「从雁归轩过来的,许是忘在那边了。」 难得回娘家一趟,沈清月便在方氏这边坐了半个时辰,她们都夸她气色好了许多,脸上有了肉,人瞧着也精神不少。 沈清月脸颊泛红,她听说经人事是看得出来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个缘故。 二太太也调侃道:「可见妹夫待妹妹是真的不错。」 沈清月笑一笑,点着头告诉众人:「他是待我很好。」 成婚这么久,两人可以说是从未拌嘴,这样的舒心日子,从前想都不敢想。 半下午,庭院里雪和风都停了。 沈清月起身要回去,二太太和沈正章顺路送她。 还不到二门,甬道上吵闹了起来,四房的沈正越和他的妻子五太太吵了起来,喊打喊杀,好像真动了手,丫鬟婆子围了一堆,四夫人赵氏也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沈清月皱眉低声问二太太:「这又是怎么了?」 二太太见怪不怪地道:「他们两个吵了半个月了……还不是为原来的琐碎事。」 v第四章[08.04] 只是从前闹得没有这样厉害罢了。 沈清月第一次见到四房的堂兄嫂二人,当众吵闹起来,竟是连脸面也不顾了。 她走过去的时候,还听到五太太指着沈正越的鼻子高声地骂:「不过是让你跟着我哥哥去谋个职,你矫情什么?难道人家背后说你穷酸没地位,就不丢人了吗?!」 五太太一边说,一边哭。 沈正越挣脱了众人,扳着妻子的肩膀满脸厉色道:「你逼我吃软饭,我就休了你!」 五太太狠狠地推开沈正越,抹着眼泪抽泣道:「你休!你不休你这辈子都生不出儿子来!」 沈清月听不下去了,二太太也皱着眉,悄悄摇头道:「咱们走吧,我送你出去。」 沈清月点了点头,跟着二太太一起准备出二门。 那厢,五太太忽然晕倒了,吓得丫鬟婆子们手忙脚乱,沈正越也吓坏了,推开众人,横抱起妻子,吩咐道:「都死了吗?!还不去请大夫来!」 赵氏倒是淡然,破口大骂变成了小声地骂。 沈清月和二太太两人走不了了,只好跟了过去,她们怕四房的丫鬟不顶事,分别叫了自己身边的丫鬟去前院禀管事。 沈正越将人抱回院子,沈清月等人便一道过去。 沈清月隐隐瞧见五太太衣裳后面好像有血迹,她拉了拉二太太的衣袖,示意她看。 二太太惊得掩住了嘴巴,压着声音道:「这、这可别是……」 沈清月心下一沉,前一世的这个时候她早嫁张家去了,被婆母钱氏折磨得自顾不暇,并不知道沈家的事,也不知道五嫂子这一胎儿能不能保住。 福顺胡同口一出去就有一家医馆,坐馆的大夫是沈家的常客,经常来诊平安脉,他来得很利索。 沈清月等人到了四房那边,大夫便也差不多来了。 大夫足足看诊了一刻钟,才从屋子里出来,同厅中众人垂头道:「太太小产了。」 沈清月和二太太对视一眼,绞着帕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赵氏崩溃大哭,这可是她第一个嫡孙,竟然没了,沈正越也丢了魂儿似的,定在椅子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只喃喃道:「有孩子了……她有孩子了……」 沈清月起身同大夫道:「我送您。」 大夫连忙点头,跟着出去。 沈清月问大夫,胎儿多大了。 大夫道:「快三月了。」 月份不小了,证明五太太自己是知道的,但是她没告诉沈正越。 四房那边,二太太略安抚了赵氏两句,也跟了出来。 沈清月和二太太趁着这个机会,在甬道上着人送走大夫,私下议论。 二太太怜惜没出世的孩子,叹了一口气,道:「……弟妹也是的,有身子的人了,不知道保重,也不知道告诉老五一声。」 沈清月想起方才沈正越担忧五太太的神情,想来夫妻二人也是有感情的,但有些事终究只是旁观者清,同他们夫妻两人说再多也没有用的。 二太太送沈清月到二门就止步了。 沈清月回到家中,让人送了十两银子过去,略表慰藉之意。 顾淮下衙门后,见沈清月情绪有些低沉,就问她怎么了。 沈清月抬头浅笑,也不知道顾淮是会察言观色,还是与她心有灵犀,一眼就看出她心情不算太好。 她便将四房的事说了。 顾淮听罢沉默了一会子,坐在炕桌旁边,抓住沈清月的手腕子,郑重地道:「……以后你若怀孕了,可不许瞒着我。」 沈清月一笑,抬手握住顾淮的手,道:「我当然不会这样。」 就是不知道怀孩子是不是猴年马月的事儿了。 顾淮被她的手压着,手背酥酥麻麻,他反握住她的手,拉了拉她的手臂,示意沈清月站起来。 沈清月起身走到顾淮面前,不解问他:「怎么了?」 顾淮二话没说,一把将人搂进自己的怀里,让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环着她的腰,在她脸上捏了两把,道:「太瘦了。」 沈清月脸红道:「胡说……今天二伯母她们都说我胖了。」 顾淮嗅着她发间的淡香气,眉间的疲倦一扫而空,沙哑的喉咙里缓缓传出两个字:「是么……」 沈清月脸颊愈发烫红,她的腿被他硌着,实在坐不住了,挣扎着要站起来,顾淮不松手,反而将她禁锢得更紧。 春叶如往常一样,挑了帘子进来问:「夫人,爷,可要传……」 话还没说完,她就瞪圆了眼睛,赶紧放下帘子默默退下,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其实她不是没见过主子亲昵,只是没料到顾淮和沈清月二人私下也会这般亲密,着实有些意外。 沈清月羞得很,低着头道:「顾淮,我饿了。」 顾淮这才松开了她。 晚上丫鬟端了晚饭进来,沈清月胸口突突地跳,虽然丫鬟不会乱说,但她还是有一种极为私密的事被人窥探几分的羞耻感。 顾淮将牙筷放在沈清月面前,微扬唇角道:「从前胆子没这么小的……」 以前沈清月对沈家的人可谓是牙尖爪利的。 v第五章[08.04] 沈清月脑子里却登时冒出和顾淮第一次在青石斋见面,她设计勾引周学谦的场景,难道顾淮指的是这件事? 她拿了筷子闷闷地吃饭。 晚上,两人云雨之欢的时候,沈清月还是很疼,只好木头一样地躺在床上,揪着被子也不敢动。 顾淮这回比上次能折腾,倒也不算尽兴,两人缠绵了半个时辰就睡了。 顾淮白日在衙门里累得厉害,夜里与沈清月亲昵过就睡着了。 沈清月心里有些事,不太睡得着,虽说二人行了夫妻之礼,但以前的事不是不提就相当于没发生,她私心里认为,过去的就过去了,过好以后就是,可她不知道顾淮介不介怀,若不介怀,她去问,反倒显得有些心虚,若介怀……她就更不好开口了。 她身旁的顾淮身子非常暖和,沈清月贴着他,也渐渐睡去,一觉到清晨,直到顾淮起来洗漱,才惊醒了她。 顾淮一边穿衣服,一边小声问沈清月:「吵醒你了?」 沈清月窝在被子里,「嗯」了一声,早起嗓子还没开,她的声音低弱细软,猫儿似的,内勾外翘的眼睛微微抬着,眼角眉梢的媚态越发明显。 顾淮身材修长,立在床边,忍不住俯身在她脸颊上落下一个吻,安抚说:「再睡会儿,我去衙门里了。」 他的唇有些冰冰凉凉的,沈清月眨着眼,一把抓住了顾淮的衣袖,揪着被子道:「怀先……我们好好过以后的日子。」 顾淮早起本来就有些兴奋,又被她抓了手,身子便僵了一会儿,他捏着沈清月的手塞进被子里,喉咙里含着沙粒似的,道:「好。」 沈清月这才再次睡过去。 冬至日,沈清月亲自包了饺子,和顾淮二人在家里吃饺子,芹菜猪肉馅儿的,下鸡汤煮,鲜香可口,顾淮吃了两碗,沈清月吃了一碗半。 沈家的丫鬟也送了包好的饺子过来,有二房的,也有雁归轩两个姨娘和四房的。 沈清月将她包下的饺子给丫鬟吃,沈家人送来的,她和顾淮晚上一起吃。 饭罢,丫鬟摆了些果子上来,沈清月和顾淮都不太吃。 沈清月起身去枕头底下拿出一对护膝给顾淮,说:「这些日做的,你在衙门里久坐,戴我做的膝盖不会发寒。」 顾淮接过厚实的护膝,捏了捏夹棉,软和舒适。 自养母去世后,护膝都是在外面买的,有了妻子,日子才不一样了。 不对,有了沈清月这样的妻子,日子才不一样了。 她的醒酒汤,解酒茶,护膝、鞋垫、绫袜……这点点滴滴,都是她的心思。 顾淮心尖冒着蜜,笑望着沈清月说:「谢谢夫人。」 沈清月坐下,将红绸布盖着的笸箩拿给春叶,吩咐说:「叫人带去沈家,东西我都写好了。」 顾淮问她:「什么东西?」 沈清月说是给二房的人,以及姨娘和弟弟妹妹们的一些东西。 顾淮道:「我以为夫人只给我一个人做了,原来大家都有。」 沈清月当然知道顾淮说的是玩笑话,付之一笑而已。 冬至日过后第三日,便是顾淮宴请亲友过来吃酒的日子。 临宴的前一天晚上,周学谦一家子抵京了。 沈正章比方氏先派人过来报信儿,沈清月和顾淮两人坐在屋里都听到了。 顾淮倒是不奇怪周学谦会上京,毕竟周学谦走的时候就是因为服丧,时间到了,自然还要奔上京来,但乍然听到这个消息,还是有些惊讶的。 他却见沈清月既不好奇,也不惊讶,便问她:「你早就知道了?」 沈清月点点头,淡然道:「听二哥说过一嘴……」 「哦。」 沈清月道:「毕竟是远房表亲,我既出嫁了,不请周家也无妨。」 顾淮道:「随你。」 晚上,两人还和从前一样,规规矩矩的行夫妻之事。 次日,顾淮虽然休沐,依旧早起等客人过来。 东顾的人来得早,沈正章来的时候,周家母子不请自来,周学谦的夫人没有露面。 周家母子来顾家,沈清月和顾淮夫妻两个略意外了一会儿,很快便带着笑容去迎客人。 周学谦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变化很大,不仅个子更高了些,五官张开,粗狂了几分,人也清瘦了很多,原先那股子温润如玉的气质全然消失,眉宇间带着些清冷和凌厉。 但这一切,在见到沈清月的瞬间,全部化作柔情万种,藏于眼底。 沈清月不过略扫了周学谦母子一眼,也没有特别地打量他们,倒是他们母子俩,瞧了沈清月许久,从惊讶到五味杂陈,再到神色如常。 周家母子心思不必细叙,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当初沈清月和周学谦的事,多少还是有些风言风语的。 沈清月大大方方地请客人们去跨院歇息,顾淮单手横于小腹,衣着得体地配合着她。 顾淮和男客们在跨院的中间,沈清月和沈家、顾家的女眷在暖阁里。 二太太悄悄地拉着沈清月的手,皱着眉头往周夫人那边投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过去,示意人不是她带来的。 沈清月笑着拍了拍二太太的手,以示回应。 席间众人表面上还是把酒言欢,但东顾和沈家、周家人、顾淮的学生薛知县毕竟不熟悉,都有几分收敛。 暖阁里,沈清月不大吃酒,周夫人敬她,她也推说身子不适,不肯吃酒。 v第六章[08.07] 周夫人以为沈清月心里记恨当年的事,脸上有些挂不住,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柔和地笑着,自顾饮酒吃菜,她的脾气好像比从前温和了许多。 二太太顾及两家颜面,便同周夫人道:「清月与我们也是极少饮酒,因你不知道,她这张嘴喝了酒管不住,贯爱胡言乱语。」 周夫人笑笑,看着沈清月道:「她一向是极有分寸的人,胡言乱语是不会的!」 沈清月也笑,二太太也没多解释。 酒过三巡,明间里的男人们不喝了,去了顾淮书房。 暖阁里,顾家人与沈家人没话说,便也早早回家去,但东顾的几个太太和顾四十分敬重沈清月,临走前热络地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一会子话,她们亲昵俨如一家人。 不知道的,还以为东顾的人是沈清月娘家人呢。 周夫人也算识人无数,东顾人的热情不像是装出来的,她绞着帕子心里暗忖:难道顾家人没打听过沈清月的出身吗?就算不知道实情,流言蜚语总有一些,何况她还是丧母长女。 而东顾的人表现,似乎真的丝毫不知情,又或者说,根本不介意。 沈清月送走了东顾的人,又转身进屋和娘家人说话,二太太很知趣,很快也起身说要走,周夫人却想要再坐坐。 薛知县的夫人家中有事,也不欲久待,沈清月又送她,她连忙按住沈清月诚惶诚恐道:「师母留步!丫鬟领我出去便是。」 沈清月不肯,依旧将人送了出去。 周夫人在里边儿问二太太,这妇人顾淮的哪个学生妻子。 二太太道:「吏部文选司主事的儿子,这个是薛主事的儿媳妇,我瞧着也是个能干人!」 周夫人心里一酸……吏部文选司主事,手里掌着多大的实权!指不定以后周家还有事要找上这家人。 沈清月再进来的时候,周夫人看她的脸色愈发不同了。 二太太不想沈清月为难,就站起身说要走,周夫人却说不胜酒力,沈清月到底也不好赶客人走,就道:「姑姑不如去我那儿歇一歇。」 周夫人从善如流。 二太太便领着家里的姑娘们一道回家去了。 沈清月知道周夫人不是真要歇息,便将人带去了主院的次间,说:「姑姑稍等,我叫丫鬟收拾收拾。」 周夫人坐在次间里,笑着道:「倒不用收拾,我这一路走来,像是醒酒了。」 沈清月挥手让丫鬟去倒茶,上点心。 春叶上了峨眉雪芽进来,点心是前不久舒家再次送来的宫里的点心。 周夫人也见过世面,一喝茶,观点心形状样式,便瞧出与众不同。 沈清月明白春叶的小心思,也没说什么。 周夫人倒越发不自在了,沈清月不想耽搁功夫,就往帘子外望了一眼,吩咐春叶道:「……想来他们也待不了许久,一会子叫人多煮茶备着。」 春叶应了一声,低头退出去,周夫人的丫鬟也留在次间外。 周夫人也听出了沈清月话语的内涵,便笑着同她道:「清月,你这一年气色倒好了不少。」 沈清月含笑道:「吃得多,睡得饱,自然身子和气色都好了。」 周夫人点了点头,扯着帕子,垂下眼眸艰难启齿道:「以前的事……你……」她抬起头稍显急切道:「是姑姑从前言重了。」 沈清月淡笑,周夫人以前的确言重了,当时为了断她的念头,捏造出周学谦已有婚约在身的谎言,似乎还有意将「私定终身」的名声安在她头上。 她不是小气和不知分寸的人,周夫人若明明白白说清楚了,她还不至于计较,话都没说,就准备算计上了,她心里怎能不介怀? 周夫人十分忐忑地看着沈清月,摸不准她的意思。 沈清月缓缓道:「若非姑姑言重,我也没有这么好的姻缘。」她一笑,像是极为诚恳道:「说起来,倒是多谢姑姑了。」 周夫人动了动嘴角,心里直突突。 沈清月见她不说话,就端着茶杯道:「……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姑姑勿要再提,也不必特意忌讳什么,大大方方反而磊落。」 周夫人以为,沈清月指的是周家刻意不带媳妇过来的事儿,便解释道:「你嫂子刚来京中,路上奔波劳累,水土不服,吐了几天,正在家里休息。」 沈清月笑而不语,她压根没问这个,她只是不太喜欢周夫人形容憔悴又小心翼翼的样子,和从前判若两人,也着实有些让周学谦难堪。 她不想和周家有任何牵扯,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 周夫人叹了口气,有些话也说不出口了,她起身耷拉着眉眼,红着眼眶道:「清月,等你做了母亲你就知道了,做母亲的,没有办法看着孩子走错路。即使我现在后悔了,但我仍不觉得我那时候做的是错的。等你有孩子了,你就明白我了……」 说完,周夫人在原地定了一会子,就挑帘子走了。 沈清月坐在罗汉床上有些出神,周夫人所作所为,的确是一个母亲做得出来的事,但是她为什么会后悔? 难道是看她嫁得好么? 不,她嫁到周家,就不会有现在这样子,肯定是周学谦的妻子让周夫人不甚满意,可她明明记得,前一世三个嫂子人都不错,通情达理,周夫人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 书房里,顾淮和客人们也聊得差不多了,他送沈正章等人出去的时候,沈清月正端着点心过去。 顾淮走过去接了沈清月手里的点心,放在桌上,笑道:「夫人送来得不巧,看来都要落入我一个人的肚子了。」 沈清月笑着回应顾淮,说:「你要吃多少有多少。」 周学谦目光黯淡,攥着拳头面无表情地站在沈正章身后。 顾淮转身又说亲自送他们出去,薛知县先一步出去,沈正章跟着,周学谦走在最后面,他与沈清月擦肩而过的时候,余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 沈清月只是低了低头,并未与周学谦有任何眼神交流。 顾淮注意到了这一幕,他原本弯着的嘴角拉成一条直线,冷着脸送人出去。 v第七章[08.07] 沈清月回了房,顾淮没多久也回来了。 夫妻二人在屋子里,沈清月找了件干净的衣服给顾淮换上,顾淮一边脱衣服一边道:「你姨母的事情我和薛知县说了,他已经答应了,说调令年前能到,就是不知道你姨母能不能在你生辰日赶过来。」 沈清月抖了抖衣裳,站在顾淮身后,亲自替他穿上,高兴道:「赶不过来也没干系了,只要她一家子能来照顾蔡家外祖母,我的心愿便是达成了。」 她绕到顾淮前面去,给他合上衣襟,系腰带。 顾淮一把楼主沈清月的腰,往上一提,贴到自己胸口上,低头和她鼻尖相碰,问道:「周学谦的母亲跟你说什么了?」 沈清月被他抱得太紧,一呼吸,胸口就挤得难受,她扶着他的腰,道:「……就是怕得罪我们,毕竟周家姑父还要守孝,官职一丢就是两年,再上任,谁还认他?周家和沈家毕竟隔着一层,他们可以说是在京中举目无亲,你如今前途无量,周家自然要巴结。」 顾淮不知道听到哪几个字舒展了眉头,微微缓了神色,声音沙哑地道:「你故意多他是不是?为什么要躲他?」 沈清月脸颊泛红,蹙眉道:「若我不躲,直直与他对视,你是不是又要问我为什么看他?」 顾淮无语,还真是这样。 他放开了沈清月,眸色冷淡地随口问道:「周夫人是不是说后悔了?」 沈清月没答。 顾淮眉头立刻一拧,道:「果真?!」 沈清月绞着帕子不好回答,男人对在这种事上,最是要面子……也怪她从前想得不周全,莽撞了。 沈清月本以为顾淮会因为周学谦的事发脾气,但他却没有,虽有些不高兴,好像没有要刻意计较的意思。 她又不知道顾淮怎么想的,料想他还是信任她的,只是怕流言蜚语令他失了颜面,便主动道:「周家今日是不请自来,以后我自会避着周家些。周家识趣,便不会主动贴上来,应该没有什么妨碍。」 顾淮「嗯」了一声,坐下喝着茶,道:「夫人办事我一贯放心,只不过周夫人似乎不厚道,夫人离他们母子远些。」 沈清月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周家姑姑说话确实不如从前周全了,也不知道这一年多以来周家怎么像是和前一世不太一样了。 顾淮酒劲儿上来了,沈清月就催他上床睡觉,他躺上了床,双目紧闭,道:「夫人不累么?」 沈清月还真有些困了,便也上床去睡觉,她本来是真要睡觉的,谁知道顾淮竟然不是,她才钻进被子,他就摸过去了。 白昼宣淫,沈清月可没这个胆子做这种事,她脸颊烫红,缩在被子里蹙眉道:「……不行。」 顾淮隔着被子吻着她,低声道:「怎么不行?嗯?」 沈清月看了一眼窗外,眉头皱得更深,道:「这可是白天。」 若叫下人听到什么动静,在背后悄悄议论,她的脸往哪里放。 顾淮见沈清月当真不喜,便住了手,扯了被子盖在身上,睡了。 沈清月被他这么一闹,哪里睡得着? 晚上的时候,顾淮洗完澡就压了上去,含着她的耳垂,吐着热气问:「现在行了吗?」 顾淮行夫妻之事并不像他平日里那么正经,沈清月本来就极为羞涩敏感,她生怕自己发出半点那种声音,死死地咬着唇,攥着被子,根本不敢开口回应。 沈清月也是快活的,而且是前一世从未有过的快活,顾淮很体贴,她不疼,不涩,舒服得如坠云端,可这个时候的自己,仿佛变得不像自己……尤其是在顾淮面前,她根本不敢在这个时候跟他对视,只能躲避他的视线。 顾淮起初几次还很容易满足,今夜则把主意打到沈清月的纤纤素手上,但他害怕自己失控,到底忍住了。 次日,沈清月又是睡到天亮才起来,顾淮已经走了,她摸着被子里的余温,想着昨夜的温存,脸上的绯红一路蔓延到脖子上,明明不敢仔细回忆,却又忍不住回忆。 沈清月赶紧起来洗漱过了,开始让罗妈妈准备过年的东西,以及今年买的庄子的收成。 罗妈妈穿着蓝绸布袄裙进来,头上飘着些许雪花,搓着手禀说:「年货都好说,顾家常和咱们铺子里走动的掌柜手里就有货,庄子上的收成我叫我儿子去收了,今年风调雨顺的,过几天就能收上来了,还有其他孝敬,等爷闲下来了,再一一验收。」 沈清月将手里抱着的暖炉递过去,又亲自给罗妈妈斟茶,笑道:「这些事交给您我是放心的。」 罗妈妈喝了口枸杞茶暖身子,又和沈清月大概商议了一些送去各家的礼节,舒家的只能以顾淮学生或者下属的名义送过去,不宜贵重,心意为主,她又大概说了舒家各房人的一些喜好,这些她在旧主跟前都帮着料理过,说起来头头是道,还十分周全。 沈清月一边提笔记下,一边添了些她自己的心意,比如给舒阁老和老夫人准备的护膝、昭君套,上面都是她用绣顾绣的针法绣出来的吉祥花纹,很容易看出来是她亲手所备。 至于沈家,除了二房和雁归轩,其他的都和京城里新嫁妇人,第一年过年回娘家要备的「万金油」差不多。 这些罗妈妈基本上都替沈清月想好了,包括蔡家的。 沈清月手里的笔一顿,又道:「还另有两家,一个是从前我嫡母的旧交胡夫人,住得离蔡家不远,还有蔡家芸姨母若是正月就进京了,需得备一份,姨母家的备实在些,他们出入京城,花银子的地方多着。」 罗妈妈一一记在心里。 这些内宅庶务说多不多,商议起来却足足花了一个半时辰,茶水都重添过三四道。 沈清月顺便又把明年铺子里的新打算说给罗妈妈听,她让罗妈妈在外面找绣娘或者手巧的姑娘、妇人,准备教她们做通草花的技艺。 罗妈妈很吃惊,她说:「您这手艺要传出去了,别家岂不是要来抢生意?」 沈清月笑道:「这门手艺没几个人能学精,当初给您做的牡丹花,就熬了我好几晚上呢。」 罗妈妈心疼地道:「早知道不这么折腾姑娘了。」 沈清月笑一笑,就正色道:「绣房的事,您偶尔去管着就好,我想挑个丫头送去绣房盯着人。但是我想挑个嫁人的丫头。」 罗妈妈连忙道:「三个丫头我都替夫人问过了,秋露说家里有个表哥,她的老子娘虽然做不了她的主,但是还是想让姑娘嫁去表亲家里,秋露自己愿意。」 沈清月没有太意外,前一世秋露也是嫁出去了,后来再没了消息。 罗妈妈道:「春叶没有主意,夏藤……好像听说前院有个小厮对她献殷勤,但她没搭理,许是顾及夫人颜面。」 沈清月点了点头,道:「她一贯老实有分寸——她自己是什么意思呢?」 罗妈妈暧昧一笑,道:「我去见过那个小厮,长得白白净净的,我看夏藤也有那个意思。」 沈清月道:「如此甚好,虽配个小厮委屈她了,我也不做棒打鸳鸯的恶人。您若觉得小厮人品合适,就正正经经地让两人成亲,以后还留在我身边管事,等您想荣养的时候,也随时可以脱身。」 v第八章[08.07] 罗妈妈心中很是动容,她虽早不是奴籍,但欠主家的恩情一辈子也还不清,她早打算照顾沈清月一辈子,沈清月却替她做了颐养天年的打算。 两人聊到中午,一道用过午膳,沈清月便去了沈家看三个孩子,不巧有个哥儿孩子病了,一直哭闹,吃过药了还是哭,姨娘怕吵到沈清月,就让她先回去,沈清月怕添麻烦,从雁归轩出去,就去了同心堂。 接近年关,方氏也有些忙,幸而家里的事早被大太太接管过去,她只忙二房的事儿,沈清月去的时候,她正好见完了人,和儿媳妇说着家私。 沈清月去之后,方氏正好说着:「都说娶妇亲上加亲得好,实则不然,越是亲,有了拉扯越是伤情分颜面,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能让亲人成仇人,你周姑姑这事儿做糊涂了。」 沈清月脸色微变,走过去惊讶地问方氏:「周表哥娶是谁?」 方氏答道:「说学谦祖母那边的一个外甥女。」 沈清月怔住了,怎么可能!周学谦前世娶的第一任妻子,明明和周家半点亲戚关系都没有! 方氏不解地问:「怎么了?」 沈清月摇摇头,随即挤出一个笑,道:「没什么,像您说的,感觉周姑姑不应该会做出这种事……」 周家包括周老夫人家族,官职最高的就是周学谦的父亲,以周夫人的性子,怎么可能让周学谦娶一个家世远不如周家的儿媳妇,而且听方氏的话,周夫人仿佛对这个儿媳妇很不满意。 以沈清月对周夫人的了解,她不认为是周家姑姑看走眼的缘故。 二太太犹豫着道:「母亲,我好像听说……表弟娶妻,是周家老夫人临终说给周表弟的遗愿。」 方氏锁眉问道:「你打哪里听来的?」 二太太不大好意思道:「昨儿周家姑姑和表弟不是来了么,走的时候我就在她后面,他们母子吵了两句,我听得千真万确……」 沈清月绞着帕子思量,若周老夫人临终遗愿是真的,前一世肯定也有此遗愿,为什么前世周夫人能不顾周家长辈遗愿,而这一世却要顾及了? 她推测着,难道是因为周夫人忌惮她当初和周学谦的那一段暧昧么过往…… 平心而论,沈清月知道周学谦当初爱重她是真的,否则也不会逼得周夫人对她张牙舞爪。 只怕当初回了台州府,周夫人也是心有余悸,于是借着周老夫人遗愿的理由,逼着周学谦成了亲。 若真是如此,沈清月觉得自己真是罪过了,周学谦眼下过得很不好,否则他不会对她还有怀念,周夫人也不会说出昨天那一番话。 不幸的婚事能带来多大的伤害,没人比沈清月更清楚。 周学谦这一桩婚事还是祖母遗愿,挂上了「孝」字,除非有什么天理不容的缘故,否则他这一辈子都别想休妻或者和离。 沈清月心里很是愧疚自责,她有些后悔自己当初自作聪明,妄想弥补周学谦接连丧偶的悲惨境遇。 即便她重生了,她也不该轻易改变别人的人生。 沈清月回家之后,还有些失魂落魄,这两年里,她对付过很多人,被休的柳氏……病殃殃的吴氏……但周学谦是无辜的。 思及此,沈清月不禁暗自垂泪。 顾淮下了衙门回来,竟然看到沈清月在哭,他心口蓦然一紧,大步走过去问:「怎么了?」 沈清月垂首道:「做错了事,心生愧疚。」 顾淮望着她道:「在顾家,你做什么都是对的。」 沈清月知道自己的的确确做错了,但顾淮能说出这句话,给了她很大的心理慰藉,她的眼眶登时更红了。 顾淮很少见沈清月哭,想来令沈清月伤心的,肯定是她极为愧疚的事,他无意于揭枕边人的伤疤,只是搂着她的肩膀劝慰道:「往者不可谏,做错便是做错了,往后有能力弥补几分便是,别和自己过不去。」 沈清月也是这么想的,愧疚一时难消,但她并不想对周学谦的婚事再动手脚,因为她不确定,若再插手,情况会不会比现在还要糟糕。 日后若周家有难,她会在顾淮知道的情况下,帮扶一二。 夫妻二人因这些琐碎的言语,更加亲近了几分,只是床笫之间,沈清月还是极为刻板,毕竟她长这么大,只听说过烟花之地的女子,才会放浪形骸,良家妇女绝不能和风尘女子相同,顾淮娶她,肯定也不希望看到她竟和花街柳巷的女人一样。 腊月上旬快要过完,京城连续下了好些天的雪,各家各户庭院里都是白皑皑的一片,一阵东风刮过去,青松绿柏上的雪屑簌簌地落下,显出些枝叶的深绿色来,处处皆似一副画卷。 沈清月和顾淮两人名下庄子的租子都收起来了。 因她心善,地租只收四分,再有穷苦人家交不起租子,但有儿有女的,她便让人领了姑娘去学刺绣和通草花的手艺,小子们则在其他地方当学徒,佃农们的日子很好过,也很感激顾氏夫妇,年里孝敬的东西,很多都是他们家里女人亲手做的。 庄头过来送东西的时候,沈清月亲自见了人,庄头替庄子上的佃农对她说了很多感激的话。 沈清月与庄头见过面,照单全收佃农送来的东西。 只不过家里只有她和顾淮两人,委实吃不下那么多,放久了会坏,只好送人,她亲自挑了一些野味,让罗妈妈送去沈家和顾家,又想着有些时候没有去沈家,沈家又是大太太当家,若只叫下人送过去,怕是有些东西分不到二房头上,便打算亲自将册子送过去。 沈清月先去的雁归轩,再去同心堂的时候,方氏才换好衣裳,要去一趟老夫人处侍疾。 方氏拉着沈清月说:「你也一起去,你常回娘家,却不探望老夫人,平日里也就罢了,她病了,你不去恐要留人话柄。」 沈清月是不怕老夫人给脸色她瞧的,只怕老夫人还没给出脸色,就先被她气着了——她倒也不会故意去气老夫人,但老夫人现在约莫看着她就生气,却又拿她无可奈何吧。 沈清月欣然允之,正好她也要顺路将东西送去大太太处,沈清舟自然也跟着去。 可巧她们仨才出门,二太太也来了,她给方氏请了安,笑着说:「料到母亲要带妹妹去探望老夫人的,我就来了。」她又对沈清月说:「二妹也来了。」 沈清月捧着手炉含笑道:「庄子上送了东西过来,我和怀先两个人用不了,带了些给你们。」 沈清舟悄声道:「嫂子,姐姐给你的东西也在我们房里呢!」 四人才说话没多久,沈清妍和沈正康姐弟俩一起来了,他俩都穿得整洁体面,尤其沈清妍,涂脂抹粉,鬓上簪金钗,许是因要出嫁了,走路昂头挺胸,很有精神气。 沈正康个子蹿高了一些,只比沈清妍矮了半个头,但气势却比姐姐弱了不少,沈清妍迟迟没跟沈清月打招呼,他却先用眼神给沈清月问了好。 沈清月瞧出沈正康的意思,也没有刻意冷落一个十岁的孩子,轻轻地点了下头。她脸上方才和二房人说话的笑意未褪尽,瞧着就很大方温柔,沈正康也偷偷朝她笑了一下。 沈清妍敏感,看到了两个人的眉眼官司,她走上前去先给二房的打招呼,最后才是沈清月。 沈清月没得计较这些,但面颊上实在挂不住笑了,冷淡地瞥了沈清妍一眼,压根没把她放眼里。 v第九章[08.07] 沈清妍梗着脖子,别扭地侧开头,整个身子都紧绷着,一桩好婚事给她镀金的硬拳头偏偏打在了沈清月这团幸福的棉花上,软绵绵没有劲儿,反倒拳头落了下风,有些唱独角戏的滑稽意味。 天上飘着绵绵细雪,方氏催着几人快走。 老夫人住的院子和大房的人离得近,一路走过去,要路过大老爷和沈大、大太太的院子。 今日大抵是不宜出门,去看一眼老夫人实在不容易,沈清月他们经过大太太院子的时候,周夫人和周学谦一道跟着出来了。 沈家内宅现在是大太太当家,周夫人要来探病,当然是先去见大太太。 沈清月一瞧见周学谦就停住了脚步,故意落后于人。 周学谦穿着窄袖的绿绸直裰,扭头一见来人,第一眼就看到了沈清月,他一看到她,就没有办法挪开目光了。 一会相思,便害相思,一害相思,便是几百个日日夜夜。 沈清月余光看得见周学谦的眼神,她如芒在身,内疚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越发不敢看过去,就怕一抬头,就撞到了周学谦灼热的视线。 周学谦难得才见沈清月一次,硬是拼尽了十几年来的教养,才生生移开了视线,他感觉自己的脖子酸痛得要断掉了。 方氏在前,去和周夫人见礼,这两位也是识趣的人,并未多说一字,便默契地直接往老夫人院子里走去。 沈清月和沈清舟比肩行在后面,周学谦老老实实地跟在母亲跟前,他竭尽全力地克制着自己想旋身的强烈冲动。 过二门的时候,一个衣着明艳的女子风风火火地进来了,她穿着一袭绛红长袄,披着一件红色的毛大氅,牡丹髻上簪花,金银满鬓,冷白的皮肤上红唇灼眼。 好些人都愣住了,这面生的娇俏佳人,怎么就这样进来了? 周夫人一脸尴尬,往前走了一步,蹙眉道:「叶莺,你怎么来了?」 不认识叶莺的现在才明白过来,这位是周学谦的妻子。 叶莺大步子往前,头上环翠叮当,腰间挂着的佩饰也一阵乱晃荡,她给周夫人请了安,随即浅笑着望了周学谦一眼,道:「听说下人沈老夫人病了,我身子利索了一些,就赶过来看看。」 她的声音婉转动听,毫不夸张地说,几乎是沈清月听过最甜而不腻的声音。 周学谦没有任何言语回应,沈清月在周学谦身后,她不知道周学谦什么表情,便去略微打量叶莺,叶莺脸盘不大,五官精致小巧,眸光熠熠,长得其实很好看,就是皮肤有些苍白,眼下乌青,人很消瘦,脂粉也盖不住,倒不像是水土不服。 周夫人为了化解尴尬,便拉着叶莺给方氏问好,其他的姊妹们,则大体上问个安好,没有一一见过,倒是省了沈清月的麻烦。 但叶莺似乎格外的敏锐,沈清月很清楚地感觉到,对方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远超旁人。 沈清月只能回以淡淡一笑。 叶莺也笑了一下,她很清瘦,笑起来有种脆弱感,像孤弱的瓷娃娃,倒是加深了沈清月的内疚。 沈清月或许无意中,改变了另外两个原本要嫁给周学谦的女子的命运,但是却害了这个女子。任何人的生命,都不该以牺牲别人的幸福的为代价。 一行人各怀心思地去看望了老夫人。 老夫人年纪上来了,今年动了不少气,天儿一冷,稍稍不注意,就病倒了,人老了,病了不容易好,这两日虽然好转些了,人还是不太精神,便没有留客的意思,连和沈清月置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周夫人很有些不自在,顺势告了辞,周学谦比她脚步还快,叶莺连忙跟了出去,众人看出端倪,只不过闪露出几缕疑惑的眼神,也并未多表现出好奇心。 方氏和大太太领着晚辈们略坐了一会子,才告辞。 出了永宁堂,她们就听到了一阵哭声,定睛看去,是叶莺在哭,周夫人在劝,但是并未劝动。 叶莺声音美妙,哭起来也楚楚动人,换了任何一个丈夫,怕是都要哄她一哄,谁知道周学谦脸色冰冷地站得远远儿的,没有哄她的意思,只袖手旁观。 沈家的人皆是百思不得其解,周学谦可是出了名的温润儒雅,怎么会这样? 沈清月的五脏六腑绞住似的,很难受。 周夫人和她的丫鬟半点法子都没有,便只得愁眉苦脸又焦急同周学谦道:「学谦,你快来劝一劝!」 周学谦背对着沈家人,他早知道沈家人都来了,他猜想,沈清月肯定也是在的,他不想在沈家闹,便上前一步,低着头跟语气淡淡地对叶莺说:「外面冷,回家去吧。」 他不劝还好,一劝叶莺就跟发了疯似的,伸手就去挠他的脸。 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周学谦脸上登时出现一条血印子,周夫人连忙叫丫鬟去拉,叶莺看着瘦弱,力气却不小,一巴掌过去,把丫鬟都打懵了,又继续去打周学谦。 周夫人脑子吓得一片空白,她一贯只晓得儿子儿媳经常吵架,但是还是第一次见到叶莺对周学谦动手!还是下死手! 同时被吓到的,还有沈家女眷和康哥儿,他们一直以为五太太就足够凶悍了,怎么台州府来的表嫂,好像比五太太还厉害! 周学谦脸上火辣辣的疼,只是抓住叶莺的双手,并不伤害她,极力地克制着怒意道:「回家去,这是沈家!」 叶莺手臂上的劲儿渐渐小了,周学谦以为她同意了,刚一松手,她又挠了过来。 叶莺的指甲特意修尖了,一爪子下去就带血,周学谦不能破相,便只能侧开脸躲,他的衣领很快被叶莺撕烂了,露出了大片大片的挠痕伤疤,周夫人惊恐地捂着嘴泪如雨下,声嘶力竭地命令丫鬟:「你们都是死人啊!」 方氏和大太太眼看不对劲,连忙着身边力气大的妈妈去拉开二人,这哪里是小夫妻吵架,根本就是光天化日之下行凶! 叶莺也在哭,她被人拉开,挣脱不掉就咬着唇掉眼泪,明明衣裳都被人拉扯乱了,浑身颤抖地直勾勾地盯着周学谦,拼劲儿扭动身子,还要上前,最后不知道怎么的,人昏过去了,才没动静了。 沈家的妈妈们怕叶莺使诈,不敢放开她,两个人将她架在原地,等吩咐。 方氏走过去,让下人先将人送她房里去。 周夫人摁掉眼泪,难过地看着麻木的周学谦,跟方氏说:「不必麻烦了,让下人把她送回去就是。」 方氏看着周学谦脸上触目惊心的伤痕,道:「学谦,要不你到你二哥房里去擦点药再走。」 周学谦声音僵硬地道:「不必了。」 随后周学谦告了辞,这次他一眼都没看沈清月,便阔步离开。 沈清月站在雪地里,通身僵冷,雪花飘在脸颊上,冻得她一丝丝表情都做不出来。 周夫人还没走,大太太半关心半怀心思地邀周夫人去她院子休息下,若按照周夫人以前的性子,她为了脸面肯定会拒绝,但眼下她一想到家里因为叶莺耽误下的各类琐事,烦透了顶,便说要去方氏那里喝口茶,这拒绝外人看戏的意思委实明显。 v第十章[08.07] 方氏和周夫人一起回了同心堂,二太太也跟了过去。 沈清月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夜里,顾淮没回来,他下午派人回来传口信说,翰林院要拟封一批诰命的圣旨,今夜回不来了。 沈清月着人送了毛毡和厚底靴子过去,独自吃过饭,便洗漱了睡了。 她没能睡着,叶莺撕打周学谦的场景历历在目,她不知道夫妻两人谁对谁错,她只知道两个人都过得很不好……甚至还不如周学谦前世丧偶。 之前沈清月还能劝慰自己,以后在周学谦仕途上补偿一二,眼下却没法骗自己,周学谦就是做了侯爵,大抵也难消此怨。 毕竟这样折磨人的婚姻,她当初也是恨不能折寿二十年换个宁静。 这都是她当初自以为是犯下的错。 沈清月孤枕难眠,后来渐渐不想周学谦夫妻两人,满脑子都是顾淮。他要是这个时候在她身边,或许什么话都不说,也会让她觉得心安。 沈清月也想直面愧疚,但帮不上任何忙的无能为力感,像一张网罩住了她整个身体,怎么挣扎都摆脱不掉。 这一晚上,沈清月没太睡好,早上还是丫鬟进来说,二太太过来了,她才洗漱了起来见客。 昨儿沈清月去沈家送东西,二太太回礼给他们夫妻两个。 除了回礼之外,二太太还为着周家的事来的。 沈清月心里有数,打发了丫鬟出去,跟二太太说私话。 二太太也不磨叽,呷了口茶,便放下茶杯道:「昨个周家姑姑天黑才回去,眼睛都哭肿了。周家的事都传遍了,我早起过来,在巷子里听见邻里街坊都有议论的,我估摸着你迟早也要听到的,也不知道以后传进你耳朵是什么样子,索性我告诉你。」 沈清月绞着帕子,点了点头,她不太理解,周学谦不是会欺负人的人,叶莺为什么会对周学谦那么凶狠。 二太太说,周夫人告诉她们,叶莺本性就是如此,不发脾气的时候,看着很乖巧讨喜,一发起脾气,便癫狂判若两人,以前在台州府娘家就是这样。但她待周家下人还好,了不得砸杯子或者叫人滚,周夫人便一直觉得没什么,只以为叶莺被家里人宠坏了,没想到她对周学谦也是这样。 最关键的是,叶莺发脾气完全没有征兆,说发脾气就发,正常人几乎猜不到她为什么发脾气。 在台州府,叶莺和周学谦新婚的第二天认公婆之后,莫名其妙发了脾气。周夫人以为周学谦得罪了她,派人去问,才知道周学谦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她就发怒了。 还有一次,周学谦在家宴上叫了一声叶莺的名字,叶莺就闷闷不乐,周夫人听说夫妻俩回去还拌嘴了。 周夫人现在才知道,原来每次俩人关上门「拌嘴」,都是要伤筋动骨的,周学谦自小便谦谦有礼,绝对不会跟女人动手,他身上都不知道有多少伤痕。 这些事周学谦一句都没跟周夫人说过。 二太太讲这些的时候神情还正常,她忽然抱着肩膀犹犹豫豫地道:「二妹……周姑姑还说,有时候表弟外出不能归家的时候,叶氏就抱着一个画着表弟脸的人偶娃娃睡……」 沈清月背部一寒,也惊吓到了,她迟疑着问道:「叶氏要是这样,周姑姑怎么会同意这门亲事?」 周夫人应该死也不会松口才对,前世她能想方设法让「临终遗愿」消失,这一辈子也一定有手段才对。 二太太喝了茶水暖身子,皱眉道:「说是她小产之后,脾气就变本加厉了,以前只在家里关上房门吵,现在不管不顾了,大有不死不休的意思。」 沈清月脸色泛青,这件事复杂棘手得她毫无办法。 沈清月从二太太嘴里听完了和周学谦婚姻相关的事,手脚都变得冰凉,喝大半杯茶,都暖不了身子。 二太太也沉默了好久,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见过泼辣的女人,比如五太太那样的,但是没见过疯子。五太太好歹还能好言好语跟人说上几句话,叶莺的脾气来得莫名其妙,叫人捉摸不透,这才吓人了。 二太太不禁叹道:「周表弟真是……」 「可怜」两个字,她到底没能当着沈清月的面说出口。 沈清月捧着茶杯,没有回应。 二太太宽慰着说:「二妹,个人有个人的缘法,跟你没有关系。你好好过你的日子才是,顾妹夫多好的人……」 沈清月要是没重生,她当然不会觉得跟自己有关系,但她重活过一世,才知道自己做了多么糟糕的事情。 她也不想让别人看出端倪,更不想连累二太太忧心,便笑了笑道:「不妨事,只是亲戚一场,看不过眼罢了。」 二太太深有同感,她略坐一会子,就走了。 沈清月则自己在家读了读佛经。 顾淮半下午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了沈清月在看书,他本来满脸疲惫,一看到她就笑得精神了。 沈清月放下佛经,起身迎他,挥挥手让丫鬟立刻去上茶来。 顾淮眼下泛青,眼里全是红血丝。 沈清月顿生心疼,问他:「昨儿一宿都没睡?」 顾淮捏了捏眉心,和沈清月坐在一侧,说:「天快亮才睡了一会儿。」 沈清月更加心疼了,她温声道:「饿不饿?」 顾淮道:「没甚么胃口。」 沈清月就没说话了,丫鬟送了茶水进来,便乖乖退了出去。 顾淮捡起沈清月看的佛经,随手翻了几页,然后靠在她身上,沈清月也不动,任由他靠着,她用帕子轻轻地擦掉他肩头的雪。 屋子里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顾淮道:「夫人今日读佛经可有什么见解?」 沈清月摇摇头,说:「没读出什么意思来。」 顾淮笑,道:「你年纪太小,读这些未免老气,不读好。」 沈清月问他:「你年纪就足够大了?」 顾淮摇头,道:「不足够。」他扔佛经一扔,道:「所以我也不读。」 v第十一章[08.10] 沈清月觉得好笑,心里轻松了一些。 顾淮往下滑动一些,修长笔直的长腿翘在炕桌上,脑袋枕着她的小腹,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沈清月扫着他的眉眼,浓黑的剑眉,高挺的鼻梁,薄唇,轮廓分明,清俊好看,她便抬手摁在了他的太阳穴上,轻柔地按摩着。 顾淮心神一震,眉心微动,很快舒展开,闭眼享受着。 幸好她就只有指腹点在他太阳穴而已。 沈清月问他:「是不是冰着你了?」 顾淮弯着唇角道:「没有。」他又迷迷糊糊地说:「我好像看得见你手上的纹路。」像一条软绵的细线,拂过他的脸颊。 沈清月淡笑问:「你眼睛闭着呢,怎么看得见?」 顾淮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我小时候瞎过一段时间。」 沈清月眉头一跳,手上的力气不由重了两分,她皱眉道:「眼睛瞎了?」 「嗯。」顾淮低低地应了一声,继续道:「小时候落水,救起来的时候,眼睛就看不见东西了,敷了半年的药才好。」 沈清月还是后怕,她眉头就没展开,问道:「那半年里,你岂不是不能出门?你害怕吗?」 顾淮摇了一下头,笑说:「能出门,母亲给了弄一根拐杖,他们那时候有人叫我顾瞎子。也是那时候,我发现庄子上好像跟平日里看到的很不一样,每一种东西,都变得新奇有趣。后来眼睛好了,我便兴致勃勃地到处去看东西,才发现每片叶子都不同,每一只鸟都长得不一样。」 沈清月笑问:「什么鸟长得不一样?」 「布谷,麻雀,都不一样。」 沈清月忍不住又笑了,说:「我瞧每一只都长得一样。」 顾淮也笑了。 沈清月借此想起永恩伯府的事,便问顾淮:「谢家这些日,难道就消停了?」 自从上一件事之后,沈清月这边和永恩伯府再没交过手。 顾淮脸色微变,语气不变,道:「没,舒家的事打草惊蛇,谢家已经派人去浙江了。」 沈清月连忙问:「因为他在浙江留了把柄吗?」 「嗯,伯府最开始贪污军饷就是抵倭的时候,后来吃空饷的事也多了,浙江那边最近也很不太平,他怕是心焦着。」 其实贪污和吃空饷的事并不少见,沈清月道:「这些事我早就听说过一些了,现在还揪得出把柄吗?揪出把柄有用么?」 顾淮道:「贪污军饷,绝对不是一个人能做到的事,从上到下牵连甚广,绝对会有蛛丝马迹。找到证据不一定有用,但是证据必须有。」 沈清月很担心,她嗓子都紧了两分,道:「你出了翰林院,就准备跟永恩伯府过手了吗?」 他现在毕竟初出茅庐,不像前一世还积累了三年的人脉和资历,现在出手,沈清月很害怕出现意外。 顾淮睫毛颤动一下,道:「以我之力怎敌永恩伯府?」他语气微顿,道:「应该说,不止是永恩伯府。」 沈清月听出意思来,问道:「还有别的武将们?」 顾淮抬手,枕在脑袋后面,道:「嗯。永恩伯府和其他伯爵之府关系紧密,牵一发动全身。谢家出事,就怕别的担心物伤其类,联合抵抗。我一人之力,根本撼动不了他们,但朝廷里视他们为眼中钉的人,并不少,我在其中借东风,趁势而已。」 沈清月放了心,问道:「你趁谁的势?」 「二十年前,五军都督府从前只有一个府,权势滔天,兵部尚书陈阁老的父亲上任之后,才逐渐将都督府分成‘五府’,这事你可听说过?」 「没有,我一个内宅女子,二十多年前的朝政,哪里知道?」 顾淮又继续讲:「陈阁老的父亲当年花了多年时间,笼络了众多没有拿到实权的武将,才将都督府一分为五,让其他世袭武将,从都督手里分到了实权。」 沈清月道:「看似放权出去,其实已经将都督府开始瓦解。」 这样的手段,她从前接受张家铺子对付张家刁蛮老奴,也用过。 顾淮又说:「陈阁老与他父亲才学品性和手段能力都像,想做的事,也一样。」 他们都想将军事权力掌握在自己手里,自然不会让五军都督府独大,但夺权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陈阁老早已谋划多年,顾淮运道好,正好赶上这阵东风,顺势添柴加薪。 沈清月笑着道:「谢家儿女的婚事也临近了,如此看来,我倒清净了。」 顾淮闭着眼,道:「我怎么看你不是很清净?」 他又捡了一本佛经放在身上,意有所指。 沈清月双手停下来,喝茶解渴,她垂着眼睫,拇指顺着顾淮的鼻梁抚下去,落在他的唇上。 顾淮一张口,就将她手指含在嘴里,舔了一下,他喉咙有些燥,一时没控制住力道,不小心咬了她一口。 沈清月不防备,指尖微疼,连忙抽回手,嗔道:「你咬我干什么?」 顾淮也不睁眼,抬手乱摸,抓住她的手臂拉到自己肩头,用侧脸蹭了蹭,问她:「疼么?」 沈清月低头看去,指头上已经有浅浅的印子了,她说:「不疼了。」 顾淮转了个身,侧躺在沈清月身上,靠在她腿上,问她:「最近怎么有些心不在焉的?」 沈清月没打算瞒着顾淮,但她不知道怎么开口,好像怎么开口都不对。 顾淮今儿回来的时候,在巷子里听到人议论了几句周家的事,便皱眉问:「因为周学谦?」 沈清月问他:「你是听到了表嫂的事?」 没否认,就是承认。 顾淮脸色微沉,侧着坐起身来盘腿喝茶,他「嗯」了一声,半个背对着沈清月道:「走进巷子就听到了,说他娶了个疯女人?」 v第十二章[08.10] 沈清月不知道叶莺是不是疯子,凡事总是事出有因,叶莺既然是小产后才性情大变,大抵也是有缘故的,感情的事,她不能妄下判断。 她道:「表嫂看起来,脾气是不太好,他们的婚事是周家老夫人临终前的遗愿,大抵是没有休妻跟和离的可能了。」 顾淮搁下茶杯的时候力气有些重,发出不轻不重的一生闷响,他头也不回地问道:「你就是为了他的事垂泪?」 沈清月心口跳了一下,顾淮生气了,他虽然性格孤冷,但极少生气,她温声解释说:「当初你我在青石斋相遇,你可还记得?」 顾淮淡淡道:「记得。」 沈清月道:「我不该那样做,我后悔了,若我跟他只是表兄妹,倒好了。」 顾淮的胳膊抬到炕桌上,沉默了一会儿……后悔,而不是念及旧情,说明沈清月并不想和周学谦再有关系。 他的指头缓而轻地敲打着桌面,道:「周学谦都成亲了……的确该离你远远儿的。这事儿跟你无关。难道你还能提前预知后事不成?」 沈清月一哽,她就是知道前一世周学谦过得没这么糟糕,若不知道,也不至于愧疚了。 顾淮鼻子里轻哼出轻蔑的一声,道:「男人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才是本事。」 沈清月绞着帕子无言以对,感情的事,是世上最没办法控制的事,否则前一世她也不会猪油蒙了心,看上了张轩德。 顾淮又一本正经地宽解道:「这事儿,你也不必内疚,徒增烦恼。即便你不这么做,最后也还是会这样。」 沈清月蹙眉问道:「何出此言?」 顾淮道:「你不了解男人。若非自己喜欢的女子,便是设再多计谋,也无济于事,除非他本身就喜欢这般女子。你若长得不是他喜欢的模样,如何入他的眼?你若不会下棋,如何赢他?他如何对你念念不忘?你们本是亲戚,同在屋檐下,他能一眼都不见你?他能不知道你棋艺高超?如此种种,本就是注定的。」 沈清月从前可没敢这么厚颜无耻地想,但顾淮这么一说……她竟然还觉着有几分道理,或许她重活回来,本就是变数,在她回来的那一刻,精气神不同的那一刻,技艺超群的那一刻,有些事就注定要发生改变了。 顾淮再道:「不管是不是你的过错,即便是了,你现如今能如何?给他一把刀,让他去地下跟周家老夫人哭诉么?还是替他杀了他的妻子?」 沈清月眼明心亮,她才不会插手周家的事,她问道:「那你呢?」 顾淮侧头看她,扬着下巴道:「我什么?」 沈清月勾唇一笑,学着顾淮的语气,重复顾淮的话:「若非自己喜欢的女子,便是设再多计谋,也无济于事,除非他本身就喜欢这般女子。」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略歪着头,看着他问:「那你呢?」 顾淮一把将人拉进怀里,三两下扯掉她头上的簪子,抚着她柔软的头发,声音温柔而低沉地道:「我?」他的手指插进她的墨发里,捧着她的脸颊轻吻,轻轻啃咬着她的唇瓣道:「你试试我是不是男人。」 是男人就没意外。 沈清月抓住顾淮的衣襟,摇了一下头,唇瓣嫣红,故意躲着他的吻,道:「我不信。」 他们第一次见面,实在算不上美好,甚至之后的几次来往,也不太美妙……但后来的缘分就有些奇妙了。 顾淮稍稍抬起头,捏着沈清月的下巴,神色认真地道:「我母亲若有你这样的手段,也不至于惨死。顾家的几个嫂子,也都精明能干,夫人,你这样挺好的。」 沈清月望着顾淮眼里的熠熠的光,相信他说的都是真心话。 顾淮俯身忽在沈清月柔软的地方轻咬,嗓音沙哑地命令道:「以后不准你再想和别的男人有关的事。」 他还很不爽快地道:「你还替姓周的掉眼泪。」 她还没替他掉眼泪呢。 沈清月有不好的预感,顾淮果然变坏了,在罗汉床上就动起粗来,她紧紧地攥着衣裳,摇头道:「不能在这儿,等天黑了去床上。」 顾淮贴着她的身子,声音沉沉地问:「你看我还能等吗?」 「……」 沈清月被他翻了个身,趴在罗汉床的厚毛毡上……她不知道男人为什么这么有精力,明明昨儿夜里就没睡,半下午回来还精神抖擞。 顾淮折腾了三刻钟,直到沈清月根本挣扎不动,腿软地低低哭出声,他才停下。 沈清月这次才知道,顾淮以前真的是手下留情了。 沈家人住的福顺胡同一直还比较平静,没有太大的风波,周家人搬回京城之后,胡同里就热闹了起来。 周夫人从台州府只带了五六个老仆,其他的下人都是从京城里牙人婆子手上买的,新人不懂规矩,嚼舌根的事压根管不住,她早就处理了一批又一批,眼见无效,早已是焦头烂额,只能厚着脸皮去沈家借人过完年。 沈家得力的丫鬟婆子都是有定数的,便是借了,周夫人只会使唤,了不得年后发些封红感谢,没甚么太大好处的事儿,谁肯借?下人们也有自己的打算,料定周家好处不如在沈家当差多,没人肯去。 周夫人可谓是进退两难。 好在叶莺天儿冷病了,消停了几日,周学谦勉强振作在照管前院的事,周夫人也渐渐一人操持过来,至于流言蜚语,只当做没听到便是,再劳沈家照拂一二。 沈家方氏是个心善的,她怜惜周学谦,也同情叶莺小产后性情大变,便出面敲打下人,少乱传话。 沈清月虽然也约束了自家下人,但关于周家的事,还是在邻里之间传开了。 叶莺小产,是因为和周学谦抢一把扇子。 当时她有孕谁也不知道,她素来身子不好,磕碰一下孩子就没了,据说当时场面混乱,周夫人好像也在其中,至于她和她身边的人动没动手,就不得而知了。 叶莺是叶家的掌上明珠,叶家人也不是好相与的人,周家在京城还不知道能不能站住脚跟,若在京城待不下去,将来还要退回台州。 周学谦父亲孝期还没过,人脉关系已经冷淡下不少,将来起复还要求着叶家帮忙,当时周家在台州,周大人并不敢得罪叶家,包括周家现在也不敢。周夫人一切从夫,何况婚事还是老太太临终前的遗愿,她明面上连抱怨都不能有一句。 周夫人后来也算是默认了叶莺小产后的喜怒无常,只是到了京城来,儿媳妇性子还没点儿收敛,她着实心力交瘁,累得夜不能寐。 周学谦一贯心硬不下来,因为孩子的事,对叶莺也有愧疚,向来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受伤的事儿,也一直瞒着周夫人。包括叶莺在沈家打伤了他,他回了家也没指责一句。 凭周夫人怎么追问,周学谦在周夫人跟前一句解释都没有。 周家的日子又回复到刚进京头两天那样安静,周夫人能偷得这半刻消停,已是心满意足。 腊月中下旬,各家各户都忙着筹备过年,掌宅的主母都忙得脚不沾地,顾淮衙门里也忙,沈清月便将罗妈妈的儿子叫回前院帮忙。 十六是尾牙,沈清月和顾淮名下的商铺也陆陆续续准备关门了。 v第十三章[08.10] 沈清月今年还特许了待嫁的两个丫鬟回本家去,身边就只有春叶和雪竹,还有其他四个「珠」字辈的二等丫鬟,因罗妈妈调教的好,四个二等丫鬟也很得力,顾家的一切都有条不紊。 十八的时候,苏家要到沈家去下聘,吴氏已经病入膏肓,沈世兴则叫了沈清月这个长姐过来帮忙。 沈清月去得早,照例先去雁归轩看了三个孩子,沈正康后来也去雁归轩找她,姐弟两人才一道去了厅里见客,他俩一前一后地走着,康哥儿一副乖顺的样子。 沈世兴已经到了厅里,沈清妍悄悄地躲在后面,她看见沈清月和沈正康一道来的,心里登时生了根刺,扎得心窝子生疼。 沈清月倒不知道沈清妍在偷听,进了厅来,见过礼,便领着沈正康坐下。 沈世兴十分自豪地介绍道:「这是我的长女和长子。」 苏家的使者倒也客气,竟朝沈清月拱手回礼,道:「真是长姐如母啊!」 沈正康偷偷抬头瞧了沈清月一眼,沈清妍在后面气得半死——长姐如母,沈清月快害死了她的母亲,现在外人竟然说沈清月像她的母亲! 可惜沈清妍再生气也无济于事,厅里使者对沈清月还是十分尊敬。 苏家着人送上聘礼单子。 聘礼抬进巷子的时候倒是气派,三十六抬,就是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只有能看到礼单的沈家人才知道。 沈世兴过目了礼单,脸色不太好看,又递给了沈清月瞧,沈清月淡淡地笑了一下,一则是给苏家和沈清妍体面,二则苏家的礼单的确好笑,都是花架子,中看不中用的东西,什么四扇围屏、描金山水纹海棠式妆奁,关于木料,只字不提,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料子。 苏家使者心里有数,但见沈清月笑容得体,没有甩脸子,紧绷的脸颊,轻松了几分。 沈清妍心有偏见,便以为沈清月脸上的是嘲笑,更是恨上加恨。 随后沈清月还叫了身边的二等丫头「珠言」,沈清妍肺都气炸了,顾家的丫头竟然敢跟她同了名,肯定是沈清月故意取的! 沈清妍躲在后面,浑身发抖。 苏家下聘的事,不到半个时辰就结束了。 沈世兴没得费工夫亲自去料理这些聘礼,使唤了下人收起来,便自顾忙去了。 沈清月去了同心堂,沈正康也跟了过去。 沈清妍则回去大哭了一场,沈清月成亲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沈家谁不捧着顾淮? 一个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在她身上就这样匆忙地被家人敷衍过了,是个人就会意难平。 她再难过,沈家没有人有功夫去顾及她的小心思。 同心堂里,一众女眷在一起说话,沈正康一个哥儿在场,怪不自在的,何况他又不常来,好像和二房的人格格不入。 方氏和沈清月也看出沈正康的拘谨,方氏便叫人将繁哥儿唤来,让他们俩玩去。繁哥儿十五了,再不是小孩儿心性,其实和康哥儿玩不来。 正巧沈正章回来了,他领着繁哥儿进来,叫康哥儿一起去书房。 沈正康欢欢喜喜地去了,他一走,房里人就问沈清月,这小子怎么黏上她了。 沈清月摇摇头,道:「我不知道,约莫父亲给他请的先生不错,开导了他。只要他不走歪路,随他去。」 二太太笑道:「二爷就知道领着他俩去书房,难为现在的哥儿一年到头都在读书,快过年也放不下学业。」 沈清月想了想,起身说去书房看一看,她没进去,就躲在外面。 读书讲究循序渐进,沈正繁和沈正康年纪差得大,资质不同,学习进度不同,沈正章不好讲学,不好考问,就挑了一首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给他们读,还问二人:「‘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作何讲?」 其实沈正章就是随口问一问,没打算两个弟弟在这个年纪真能讲出来,沈清月也以为他俩年纪还小,讲这个肯定讲不明白的。 沈正繁年长,他先答的,答得中规中矩,道:「既心为形所役使,自作自受,又何必失意而独自伤悲?」 沈正章又看向沈正康。 沈正康低着头琢磨了一下,声音明显小了许多,他语气平淡地道:「路是自己选的,过去的都过去了。」 沈正章和沈清月皆是眉头一抬,有些意外地看着沈正康。 沈清月默默地退回了方氏那头。 大约吃了苦头被逼到艰难的境地,任他几岁的孩子,都本能地会想要走一条生路。 以沈清月现在的目光来看,沈正康这样走是最好不过的,吴氏包括吴家已经不能给他任何助力,沈家再不堪,家底在这儿,将来他好好读书,也许也会改写人生。 沈清月从同心堂离开之后,又去了沈世兴的院子里,下人说他不在,去了雁归轩找两个姨娘,她便又去了雁归轩。 沈世兴正在内室里逗弄孩子,左手抱一个,右手抱一个,床上还有一个,他笑得合不拢嘴,两个姨娘也在旁边笑吟吟地望着他,好生温馨和睦的一幕。 沈清月站了一会子,里面的人才察觉她来了。 沈世兴连忙放下一个哥儿,抱着姐儿走到她面前,笑呵呵地道:「清月你看看,长得像你呢。」 沈清月低头一看,姐儿眉毛淡淡的,但是眼睛很大很漂亮,但也谈不上像她。 她就看着姐儿,没有要抱的意思。 沈世兴看出沈清月有话要说,就放下孩子,满面喜色地跟着她一道出去。 父女二人一道踩着雪往修德院去,皑皑大地,留下两溜长长的脚印,一大一小。 沈清月现在跟沈世兴说话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接就问:「庄子上,您派人去看过吴氏了吗?」 沈世兴目光闪躲,不敢骗沈清月,吞吞吐吐道:「妍姐儿要成亲了……她身子不大好,冬天难熬,我怕她熬不过去……」 沈清月点点头,道:「父亲考虑得有道理,往后看在康哥儿的面上,至少保着吴氏的身子罢!康哥儿的老师也很好,轻易不要换了。」 她跟吴氏的仇怨已经截止了,祸不累及下一代,就当是替新来的弟弟妹妹们积福了,万望他们以后和睦亲好,相互扶持。 沈世兴错愕一瞬,随即笑开了。 v第十四章[08.10] 沈清月路过修德院也没说要进去坐,她屈膝辞别了沈世兴。 才走到二门上,沈清月就看到生人跟着沈家的婆子往内院来了,她叫住丫鬟问了问,丫鬟道:「是二老爷的同窗,和四姑娘定了亲的赵家。」 沈清月沉了脸冷声问:「赵家?兵部赵家?」 丫鬟点了点头。 沈清月暗骂赵家不要脸,很快又猜测到,赵家忽然变脸,必然是因为永恩伯府的缘故,这是冲着她来的! 沈清月看到赵家人来沈家,不大放心,便折回了同心堂。 赵家的仆妇果真无耻,当着方氏的面,装糊涂问道:「既两家亲事已定,不知道沈翰林和沈二夫人何时有空,我家老爷迁就二位的时间,拟定婚嫁事宜。」 方氏一听,先是懵了,屏退左右丫鬟,同赵家的妈妈说:「你家主子是记错了吗?两家已经退亲,各自拿回信物,何谈婚嫁之事?」 赵家妈妈继续装傻充愣,道:「翰林夫人说什么呢?赵家何曾与沈家退过亲?沈家给的定亲信物明明都还在赵家手上,我家少爷保存的好好儿的,丝毫未损。」 方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咬着牙,罕见地冷了脸,道:「赵家这是要反悔了?」 赵家妈妈圆圆脸的展出一个笑,微微欠身道:「夫人这叫什么话,赵家一直想娶沈家女,从未反悔过。奴婢瞧着倒是夫人要反悔,只不过沈翰林肯定言出必行,不会如夫人这般,若是沈翰林也不认,赵家只好拿着信物上衙门里去分辩了!」 方氏当即出口问道:「沈家的信物,沈家已经收回,你赵家还拿什么去状告沈家?」 赵家妈妈笑了笑,道:「夫人若是想拿假的信物糊弄过去,且还要看顺天府尹包不包庇沈翰林了!」 方氏脸色一白,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却因当初交换信物的时候,并未写下婚约书,所以换回信物之时,也没有解约书。 而两家定亲之事本就鲜少人知道,退婚又是因为赵家的丑事,沈家为了和平退婚,退婚之事也没有声张,解除婚约的时候,若赵家真给了假的信物,沈家还真着了赵家的道儿了! 现在离赵建安养外室的事也有几月之久,只怕是焦六娘的事早处理的干干净净,沈家要是拿不到证据,便是无故退婚,要么府尹判两家成婚,要么沈家吃罚,沈清舟的名声也全完了! 方氏没想到赵家会这般无耻,心中将事情一疏离,焦急万分,当下嘴唇轻颤,额上冷汗涔涔,不知该作何回应。 沈清月出面与那妈妈周旋道:「赵家既要矢口否认退婚之事,且将信物拿出来我么瞧瞧!」 她朝着赵家的妈妈伸手,一派镇定的姿态。 赵家妈妈本是胸口成竹,料到打沈家个措手不及,方氏没有还手之力,不想半路杀出个沈清月,她目光扫过沈清月嫩白的手,依旧笑道:「这位夫人可就是说笑了,两家定亲的信物,怎么会带在我一个下人身上?」 沈清月道:「既是这样,见信物如见证据,没有依据的事,我沈家也不必与你费口舌了,请回罢!」 赵家妈妈勾着嘴角暗暗冷笑一下,便屈膝道:「夫人说得在理,不过要见证据,须得有证人才好,齐齐全全了,两家说得明明白白,方不至于像今日这样误会。」 沈清月道:「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可别闹得两家都过不好年,且年后再议。」 赵家妈妈掀了掀眼皮子,为难道:「我家郎君年纪也不小了,小娘子身上也没有孝,这一拖再拖岂不是要亲家变仇家?依我家夫人说,年前定下日子,年后过门得好。」 沈清月当下道:「那便年前!」 她朝珠言一抬下巴,示意她领着人送赵家的人出去。 赵家的人转身要走,却将礼物留下,方氏恶心不过,着人拿上去还给赵家,赵家妈妈不收,方氏叫人直接扔了出去,赵家的人方拿了东西一并离开。 待人走干净,方氏气得缓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着人将玉佩拿出来。 方氏拿了玉佩仔仔细细地看,丝毫没瞧出半点作假的样子,她道:「这像是当你伯父送出去的玉!」 沈清月接了玉佩,抚摸着单面雕龙而另一面平整的玉,真真假假不好说,但触之生温,是块儿好玉。 方氏方才心悸了一会儿,手还在颤抖,她抹泪道:「龙是舟姐儿的生肖,她当年一出生,你二伯父便送了这块玉佩给她,后来你二伯父出去读书,和赵大人做同窗的时候,便定下了这门亲事。当时舟姐儿还小,这玉佩我怕她摔坏了,戴得不多,眼下粗粗看着是当年的玉佩,至于真的是不是,倒是真不知道了。」 沈清月又问:「既是二伯父送舟姐儿的第一件礼物,必然是费心了的,我瞧龙形栩栩如生,可是请大师雕刻的?」 方氏忙道:「正是!只是……雕玉师傅雕的不止一块龙形玉佩,若玉佩是真的,至多只能证明这块玉是他雕的,却不足以证明这玉不是我沈家新买的,且龙形究竟小了些,独特之处少,仿制出来并非登天难事,若赵家再拿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出来,沈家如何说得清真假?」 沈清月握着玉佩,皱了皱眉,冷笑道:「他说是真的就是真的?」 凭什么赵家坑害沈家女儿,沈家就得认着? 方氏眉心一跳,紧紧地抓着沈清月的手,问道:「你可有主意?」 沈清月反握着方氏的手,安抚道:「我尚不能给您一个准确的答案,这玉且容我拿去试一试。」 方氏便问她是怎么试。 沈清月没有十成把握,不好说,便让方氏还是去找当年的雕玉师傅,先问了玉的真假。 此事万万不可放过丝毫线索。 方氏不敢掉以轻心,立刻派了人去给沈世文传话,催他回家。 沈世文和顾淮一起回来的,两人都在翰林院当值,顾淮听说沈家有事,似乎和赵家有关,便一道坐了马车回来,他路过家门口,听说沈清月在家,便没再去沈家。 沈清月正在家里盯着玉佩发呆,顾淮一回来,就瞧见她痴痴的看着玉,不知道在想什么。 顾淮走过去捏了捏她的脸颊,道:「夫人三魂七魄哪儿去了?」 沈清月愣愣回神,脸色揉缓了许多,待顾淮坐下后,便问道:「今儿怎么比平日里回得早?」 顾淮自己给自己斟茶,道:「正好和你二伯父一起轮值,听说沈家有事,翰林院里也无大事,便回来了。」 沈清月将事情告诉了顾淮,还怒不可遏地斥道:「无耻之徒!」 顾淮端着茶杯问沈清月:「夫人将玉佩带回来了,想必是有法子了?」 沈清月摇头道:「还不确定,趁着时候还早,你陪我去东顾走一趟,让他们帮一帮我。」 顾淮略加思索,道:「可是要再做一块假玉出来?」 沈清月点了点头,道:「我估摸着这玉就是真玉,赵家偏要说成假的,那我得想法子证明,赵家的才是假的!」 v第十五章[08.10] 顾淮眼尾一挑,看着沈清月道:「仅此而已么?」 沈清月眉心微动,嘴边挂上浅浅的笑,道:「……你又有什么主意?」 顾淮饮了茶,将杯子往桌上一放,淡淡地道:「以牙还牙啊。」 说罢,他便起身道:「走吧,趁着天还亮着,指不定还能赶上三哥那边的晚膳。」 沈清月笑着起身,随顾淮一起去了。 夫妻俩一起去了顾家,找顾三和三太太帮忙,他们夫妻俩欠着沈清月的人情,巴不得要还,乐意得很。 三太太看了玉佩就道:「这雕工不错,但也不是不能仿,我娘家有一个核雕师傅很不错,雕玉也成,大概能雕出一样的来。」 沈清月摇头道:「不要一样的,略有些差别便是。只是不知道这玉多久能雕出来?这玉过两日我还要拿去还给我伯母,让她找原先雕玉的师傅问一问真假。」 三太太笑吟吟道:「我娘家的核雕师傅,纹路过目不忘,只是玉料子细细的纹理不同,要选一模一样的需要费些功夫,且容我明日派人请了他过来,先看过了玉佩再说。」 沈清月感激不尽,又问了顾三一些江湖上写密信的隐秘法子,没想到真有一种办法能帮上她的忙。 顾三和三太太留了沈清月夫妻两个吃晚膳。 席间,沈清月因下午吃过糕点垫肚子,眼下吃得少,顾淮倒是不顾忌,当着顾三夫妻的俩的面,给她频频夹菜,二人恩爱默契,羡煞三太太,三太太到底没忍住,朝顾三投了好几个不大明显的眼神过去。 这原是三太太,若换了二太太,秋波都能成浪了。 沈清月待用过晚膳,便留下了玉佩。 次日三太太请了师傅过来看完了玉佩,便又着人将玉佩包好送回去,她还笑着同心腹丫鬟道:「可算还了些人情,依弟妹那个爽利干净的性子,我还以为要欠到猴年马月去了。」 她心里还暗暗想着,沈清月到底有舒家庇护,不仅能提前知道老王妃要去世的消息,生意做得也顺风顺水,还这个人情着实不易。 玉佩后来又到了方氏手里,方氏着人去问了雕玉的师傅,他说是他雕的,但这样的玉佩,他这些年来雕得的确不止一块,这是什么时候雕的,却是不记得了。 沈清月只管知道玉是真的,便有了底气,她先找方氏要了赵家玉佩的花纹,便跟沈家二房的人商议过后,叫沈世文约了赵家的人在二十三之前过门详议。 赵家人有些迷糊了,沈家胆子倒是大,也不知道到底是在玉佩上打了主意,还是在赵建安养外室的事上找说头。 赵家为了给沈家一个警醒,焦六娘死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死无对证,沈家可别想拿没有证据的事做幌子。 沈清月请顾三太太替她仿制的玉,很快就出了成品,在腊月二十一的时候,便送到了她手上。 她将两块玉一对比,雕工自然是不必说,关键是玉的料子选用得极好,细细对比之下,两块玉像是用同一块玉石料子雕刻出来的,而且顾家古玩商铺有特殊的做旧法子,新的龙纹玉佩,和旧的一块儿相差无几,一瞧就不是新雕出来的。 沈清月又将两块玉佩放在明矾里存了一日。 二十二的早上,沈清月就让沈世文去请赵家人过府。 恰好明日小年,翰林院里今日便休沐,沈世文与顾淮都得了空闲,赵郎中携妻与子,请了几个族亲朋友,一并上了沈家,永恩伯世子谢君行也跟了过来。 路上,赵建安与其父同乘。 赵郎中再三推敲揣摩,方下定论:「沈家大抵也只有以沈四姑娘胞兄为盾这一个稳妥法子。」 赵建安端坐在马车里,笑道:「这倒无惧,咱们不是有人证吗?」 赵郎中又道:「唯恐沈家也是咬死不认那是假玉,你若娶不到沈家女,伯爷怕是不满意。」 赵建安莞尔道:「他们咬死,咱们也咬死。」 即便娶不到沈清舟,坏了她的名声和沈家信誉,也足以令顾家束手就擒。 赵郎中频频笑着颔首道:「还是我儿足智多谋,既有假玉之计,又能猜到沈家的对策。如举业上再有进益,你将来的前途必定在为父之上。」 赵建安笑而不语。 赵家人终于到了沈家大门前。 沈家前院大厅里,除了沈家一家子在座,沈家还托顾淮请了顾家的两位爷,以及福顺胡同里一位致仕的老郎中。 这番阵仗,今日之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沈清月清早起来,与顾淮二人梳洗整齐,便一道去了沈家前院厅里,她已嫁做人妇,便与方氏等人坐在一处,没出阁的小娘子们,只能躲在后面瞧,并不敢露面。 待两边人都到齐了,老郎中与沈世昌一同坐在上首,他老态龙钟地道:「老朽托大,主持今日分辩之事,若水落石出,再有纠缠,便只好上衙门里说去,到那时候,老朽绝不在衙门里说一句假话,诸位也休怪我不顾同僚情面。」 赵郎中起身作揖道:「劳您费心。」 沈世文也深深一揖,道了个谢,并承诺今日了结之后,不再兴师动众。 沈世文与赵郎中同窗多年,彼时再会,竟是近乎对簿公堂之景,赵郎中一脸严肃正派,没有丝毫羞愧之色,沈世文清高飘逸,压着愤怒,拂袖上座。 沈清月与顾淮夫妻两人,坐在右座略中间的位置,静静地打量着坐在对面赵家等人的神态。 自谢君行知道顾淮身份之后,少不得愈发嫉恨厌恶,余光之间,颇有轻蔑鄙夷。 只是顾淮并不将姓谢的放在眼里,反倒显得谢君行有些自作多情。 沈清月则心中恼恨赵家无耻,忧心沈清舟的前途清白,多是悄悄扫视赵建安父子,不得不承认,赵郎中的长相极有欺骗性,单看他外貌,很是正人君子,容易叫人放下戒备,若从前的确是正直清流,也难怪沈世文愿与他结为亲家。 只是人心难测,进了官场,身陷泥潭者,防不胜防,但黑心肝到赵家这般,也实属罕见。 再看赵建安,模样神似其父亲,嘴边始终含笑,端方儒雅,若非沈清月知道他在国子监读书和他与焦六娘的事,也很难相信,这样的温润公子,背地里会做出歹毒至极的事。 赵建安仿佛察觉到了沈清月的目光,他幽幽转头,大大方方与沈清月视线相撞,报之一笑,端得是谦逊文雅。 沈清月攥着帕子,挪开眼,这样的畜生,沈清舟真嫁过去,只怕是骨头都不剩了! 双方亲友纷纷坐定,老郎中先请赵家一叙定亲之事,赵郎中回忆道:「十年前,我与辞顺在咸方胡同读书,那时相交甚笃,常常一起吃睡,一日集会后,吃了些酒,便将两个孩子的亲事给定下了,有一众同窗为证,且交换了信物。因在外面,也没写下婚约书,但他给我的信物保留至今,足以为证。」 沈世文听到赵郎中叫他的表字愈发恶心,他强忍不适,等赵郎中说完了他再说。 v第十六章[08.19] 老郎中听罢捋了捋胡子,方问沈世文:「沈翰林怎么说?」 沈世文道:「酒后交换信物,确有其事,不过今年因故,我沈家已经取回了玉佩,从前的事,自然也做不得数了。」 他只字不提定亲之事,话里话外似乎还有另几层意思。 赵建安微微一笑,视线落在沈正繁的腰间,随后便朝他父亲抛去了一个「果然在我意料之中」的眼神。 老郎中果然问道:「沈翰林说已经取回了玉佩,可有证据?」 沈世文道:「有。」他一转头,看向沈正繁,道:「繁哥儿,将玉佩拿过来。」 沈正繁起身,解下腰间的玉佩,双手奉上前去。他和沈清舟是双胞胎,他略早出生一会儿,今年也有十五,蹿了个子,站在沈世文身边,竟也快超其父的耳朵之处。 老郎中没拿玉佩,而是瞧着沈世文手里的玉佩问道:「这是就是你们两家定亲的玉佩?」 沈世文点了点头,道:「正是。」 怎么沈清舟的玉佩,让沈正繁拿过来? 老郎中捋一捋胡子,话还没问出来,赵家的人沉不住气了,赵郎中当众哂笑问道:「辞顺,你是想告诉众人,当年酒后你我定下的并非儿女亲事,而是替两个孩子定下了手足之谊吗?」 沈世文转过身,面色寡淡道:「赵郎中还是勿要唤我表字了。」 赵郎中并不尴尬,只是笑着从善如流地道:「沈翰林,你若不认,我赵家只好请认证上堂。」 老郎中看向沈世文,询问他的意思。 沈世文淡声道:「赵郎中要请便请罢!」说完,他退回位置。 赵郎中着人去停在沈家门口的马车上,将当年他们一同读书的同窗好友请了来,只是当年的秀才,如今还是秀才,蓄着胡子,袄子外面套着秀才衫子,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酸腐味。 秀才当众叙了当年集会之后发生的事情,他言辞激昂地回忆酒桌上,众人推杯换盏和吟诗作赋的场景。 若是喝酒聊天叙旧,秀才这番话许还能激起读书人的几分同理心,只是场合不对,倒是让有些人生了厌烦之心,赵郎中轻咳一声提醒,秀才方规规矩矩地低头说完了陈年往事,且以秀才头衔起誓道:「我绝无虚言,若有一字是假,便请老先生让朝廷革去我的秀才功名!」 赵家人面上不显,心中却很得意。 赵建安还煞有介事地起身,郑重地朝沈世文深揖,道:「晚生敬佩翰林学问品行,自幼知晓与沈四姑娘有娃娃亲,由此种种,心生倾慕,大人若想悔婚,能给赵家一个合理的答复,赵家也绝不咄咄逼人,或是沈四姑娘身有恶疾,不宜嫁人,您请放心,晚辈依从父辈诺言,也不会怠慢令爱。」 饶是方氏这般好脾气的人,听这话也是七窍生烟,暗暗啐赵建安不得好死,她的舟姐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端庄可爱,哪里来的恶疾! 沈清月如非修养好,也忍不下这口气,非得踢死赵建安不可。 老郎中打破两家的眼神交锋,问沈世文:「沈翰林,赵家有人证,你可还要否认?」 沈世文摇头,道:「先生误会了,晚辈并未想过否认。」 老郎中和赵家人皆愣,连沈家本家和顾家人也茫然了,沈世文这是要认下?那还怎么分辩? 沈清月与顾淮夫妻二人镇定非常。 沈世文方道:「当年确有定亲之事,有玉佩为证,我岂会矢口否认?」 赵郎中嘴角一沉,并着两指,指着沈正繁道:「沈翰林让你家郎君出示他的玉佩又是什么意思?」 沈世文转过身儒雅地笑道:「原来赵家竟这样揣度我沈家?我叫我儿拿出玉佩,不过是想告诉老先生,当年我送给我女儿的玉佩,并非普通之玉,而是海禁还没施行的时候,从海外得来的一块珍稀玉石。这玉石有一特殊之处,我不曾告知于赵家,如今倒正好做个验证,叫大家看一看真假。」 座下一片哗然,完全没有料到,有这样一个反转! 赵家人本就是说谎,当下心神一恍,手脚冰凉。 赵建安眉头一拧,很快就恢复从容,他瞧了一眼赵郎中,示意父亲稍安勿躁,沈家既不是借龙凤胎之由否认事实,便是要在玉佩上做功夫,至于这玉佩是不是像沈世文说的那样,还未可知,便是知道,也得众人信服才是。 沈世文拿着玉佩,不慌不忙地旋身问仍是秀才身的昔日同窗,道:「当年我醉后以玉佩为信物,也不知道说没说过这玉石的奇特之处,这么重要的事,我大概是说过的吧?」 秀才多年不得志,早被酒肉腐了身心,哪里撑得住这样的场面,之前的话都是他添油加醋说的,至于玉佩的特别之处,他记得个屁! 他不敢直视沈世文,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磕磕巴巴道:「约、约莫是说过……也可能没说过,这点记不清了。」 沈世文道:「无妨,仁兄记不记得,我这玉石真假都改变不了。」 秀才羞赧垂首。 沈清月吩咐丫鬟一会子悄悄将人请出去。 赵郎中也算是见多识广,玉石翡翠过手无数,那块玉佩他早就掌过眼,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稳住心神,道:「沈翰林说这玉有什么特别之处?」 沈世文道:「这玉佩虽然通体为绿色,遇水确可变蓝,是不是真玉,下水便知。」 赵建安先笑了,遇水变蓝?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玉。 赵郎中也不信,他道:「倒不知沈翰林哪里找来这样一块奇石,冒充当年的玉佩,这玉佩我赵家存有数十年,也曾见过水,并未有变蓝之状。」 沈世文不与赵郎中辩驳,只叫人上水,玉佩一落水,清澈的一碗水,果然渐渐显出丝丝蓝色。 待众人看过变蓝的水,沈世文便冲赵郎中道:「不知道赵大人手上的玉,可能遇水变蓝?」 赵郎中脸色微异,赵家现在手上的玉是假的,怎么可能变蓝,难道当年沈家给他们的当真是奇玉? 赵建安替父亲回了话,他擦掉手掌心的冷汗,十分淡然地起身将赵家的玉佩送上老郎中的跟前,同沈世文道:「沈大人,此玉伴我数十年,遇水从未变蓝过,不能您找了一块儿珍惜之玉冒充当年的玉佩,我赵家就要承认。」 赵家这就是不认了。 其实赵建安得了这块玉佩,曾经佩戴过一段时间,沾了水并未变蓝,他敢肯定,这肯定是沈家胡诌的,否则赵家管事妈妈上门那日的,方氏便不会束手无策,定是计策而已! 就算真玉的确能变色,他也要让它被视作假玉! 赵建安独独担心,沈世文会不会后来又去找了一块儿,同样玉石料子的玉佩做旁证……不可能,这样珍奇的玉,闻所未闻,现下朝廷海禁,既是海外得来,这个时候岂是说找就找? 他眉心隐隐跳动,心中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沈家如此沉着不迫,难道果真是有证据?! v第十七章[08.19] 老郎中比对过两块玉佩,果然相差无几,说不好到底哪一块儿,才是当年的玉佩,但赵家说得有道理,沈世文没法证明此玉便是当年之玉! 沈世文攥着拳头,忍一时之气,不疾不徐地同沈正繁道:「繁哥儿,将你的玉佩也拿出来。」 众人:「???」 赵建安心口一紧,捏着拳急切地望向沈正繁。 沈世文继续解释道:「当年我这一双儿女同时出世,一块玉石我便请人打做了两块,因当时听说了两个雕玉师傅功力出众,便各请一人雕刻。我给了繁哥儿一只,舟姐儿也有一只,这两只玉佩同出一块玉石料子,其一纹理相同,其二同样可遇水变蓝,还有其三,不过不足以道,且请老先生过目一二两种特质便是。」 赵家人脸色巨变,谢君行的脸也黑沉起来。 老先生拿着沈家的两块玉,果然纹理类似,像是出自同一块玉石料子,再将沈正繁的那块儿玉也放入水里,清澈的碗中毫不意外地渗出丝丝蓝色。 厅里一片唏嘘,啧,赵家竟然拿假玉佩上门骗婚,这算是认证物证齐全了。 沈世文又睨着赵家人,添补了一句:「当年的玉石料子应该还有边角料,找一找也是能找到的,也可拿来验证是否遇水变蓝。赵大人若有兴致,咱们也可公堂上再次对峙。」 老先生面色不虞地瞧着赵家人,问道:「赵大人可有什么辩解之言?若还要继续对证下去,且去衙门,老夫主持不了公道了!」 赵郎中听到「衙门」两个字便慌了神,不敢出言反驳。 赵建安脸色铁青,缓缓退回赵郎中身边,像战败的斗鸡,不敢抬头。 赵郎中心中顿生羞愧,他略一扫……致仕的老郎中,沈家的老爷,顾家的几位爷全部都要剥掉了他的衣裳似的。 他耐不住众人讥诮的目光,恨不得钻进洞里,便给自己找了借口挽尊,道:「辞顺,我的确看重令爱……有缘无分才出此下策……」 赵郎中一说完,赵建安惊慌抬头,完了!全完了!父亲怎么能自己承认了! 沈清月此时出声道:「若赵大人真想与沈家作亲,今日断不会逼上门来,这不像是结亲,倒像是结仇。」 她目光落在谢君行身上,意有所指道:「赵大人向来磊落,怎么此次行事龌龊,可是有难言之隐?」 赵建安眯着眼打量沈清月,今日赵家所为可耻,但她的话把一切都点明白了——赵家哪里来的难言之隐,大家心里都明白,无非是结党营私和向上巴结而已。 火上浇得一把好油! 谢君行最先坐不住了,他起身匆匆告辞,赵家另外几个族亲好友也红着脸离去。 赵家人如坐针毡,赵郎中硬着头皮和妻子一道起身告辞,赵建安低着头,捏拳沉思着,被呵斥了一声才知道跟上。 沈世文却拦住了他们,道:「既上退婚次赵大人便造假玉佩以搪塞众人,还‘调兵遣将’请了人证,焉知以后不会这般行事?这回便妥帖地签好退婚书再离开我沈家罢!」 赵建安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如芒在背之下,一时也想不明白。 方氏着人呈上退婚书,赵郎中抬手签字画押, 沈世文一拿到退婚书,咬了咬牙,一挥袖,吼道:「滚!」 赵郎中丢笔落荒而逃。 沈家大厅里静默片刻后,爆发出一阵和谐的笑声,方氏甚至偷偷抹泪。 沈清月也松了一口气,今日幸得没有意外。既然计成,赵家也不会就这样轻易被放过就是了。 赵家人逃出沈家,赵建安上了马车冷静下来,才反应过来上当了!他猛地捶打车厢,愤恨道:「都是假的!两个都是假的!」 当沈世文抛出第一个「证据」,他便产生了动摇,直到第二第三的出现,彻底击溃了他的信心……现在仔细细想,若是一开始就是假的呢?沈清舟的玉佩就算会变蓝,也还是假的,后面的证据便都不必看了!何况他分明知道,这玉佩沾了水变不蓝的! 赵建安面色阴沉地推测着……这件事到底是谁的主意?一波三折引人入坑,真是防不胜防。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沈家和赵家的事虽然没有对簿公堂,但知情者不少,赵家答应退婚又反悔的事,终究是传开了。 御史们打听清楚了来龙去脉,群起激愤,联合起来参了赵家一本。 御史台五个御史依次站出来痛斥赵家无耻行径,一人说完,另一个人立刻接上,并且在不带一个脏字斥骂赵家之前,还要重复陈述赵郎中的鄙行。五位御史轮流站出来,中间一点缝隙都不留,任谁都插不上嘴,金銮殿上,全是御史的声音和唾沫子。 连皇帝都汗颜。 翰林院里的清流翰林们,本就有文人骨气,也不忍同类受欺,纷纷站出来指责赵郎中。 今日早朝,赵郎中被群起而攻之,毫无还手之力,至于永恩伯——称病就没上朝。 虽事情起因是沈正章的家事,大家也心知肚明,文臣武将,矛盾由来已久,赵建安勾结永恩伯,令人文臣不耻,御史台的人绝不会放过他。 而翰林院的人则因兵部与武军都督府之争,即便没有阁老示意,有眼色的翰林也自觉站出来痛骂赵郎中,毕竟发泄的同时还能显出自己深明大义,何乐而不为? 大殿之上,皇帝召了赵郎中与沈正章二人出来对峙。 沈正章手里拿着退婚书,认证物证俱在,底气十足,赵郎中被骂了那么一顿,早脸色煞白,双腿发软几欲昏死,跪在大殿上起不来了。 结果不言而喻。 天子便将赵郎中贬为从五品员外郎,连降三级。 大业有律,官员连续升迁不得超过两级,连续贬职不得超过三级,赵郎中算是一口气被贬到底了。 至于沈世文这边,天子为了安抚翰林,便当堂抚慰几句,给了些打赏。 下朝之后,朝臣们议论不断。 顾淮在翰林院里也听到了一些风声,这些事本在他意料之中,倒也没太意外。 到了下衙门的时间,福临过来接顾淮。 外面冷风呼啸,白雪飘摇,福临在车上禀顾淮道:「爷,事情办妥了。还有焦六娘的尸体小的去瞧过了,她……她腹中还有胎儿。」 顾淮眉头一皱,道:「知道了。」 v第十八章[08.19] 赵家这些畜生。 顾淮回家后,沈清月老早就站在廊下等,他一瞧见她,就快步走过去,揽着她的肩膀往屋子里走,边走边说:「你体寒,出来等个什么?」 沈清月笑道:「迫不及待要听你说今日早朝的事了。」 顾淮挑眉问道:「你都知道了?」 沈清月点一点头,道:「下午街头巷尾都传遍了,我料想二伯父手里还有事,没去打扰他,只好等你回来告诉我。」 顾淮与沈清月一道进了屋,房里烧着炭,一丝烟都没有,铜脚盆就放在罗汉床边上,温暖如春。 夫妻二人同坐,顾淮塞了一个手炉在沈清月手上,同她说了同僚们转述的早朝时的盛况。 沈清月听得只想发笑,赵郎中被一群御史围攻,肯定有趣至极,她含笑问道:「可惜了没看到你们读书人是怎么骂人的。」 顾淮也笑,道:「这有什么好看的。」 沈清月又道:「赵员外郎既是从五品,以后岂不是跟你差不多了?」 顾淮抬了眉毛,道:「他可没有升迁机会了,我却有。」 沈清月更乐了,直呼活该。 顾淮跟她说:「赵家还有更活该的。」 沈清月记得,顾淮说以牙还牙的事,她问道:「你预备怎么做?」 顾淮喝茶暖身子,道:「像那秀才一样的人数不胜数,赵家在这风口浪尖,任谁拿着一块玉佩上门认亲去,他们便是敢拒,也不敢再闹大了,总要赔些钱财出去。」 沈清月灿笑道:「极好!叫赵家也感受一下,我沈家被他们恶心的心情!」 说笑过后,沈清月又问顾淮,赵家所为到底是私事,连降三级可是天子有别的意思。 顾淮揣测说:「许是的。一则御史与翰林们对武将积怨已久,赵家算是运气不好,撞上了你的翰林二伯父,二则……大抵天子真有整治五军都督府之心。」 沈清月点着头道:「如此说来,这倒算另一桩好事了。」 聊完这些事,沈清月又想起了焦六娘,一个沦为权贵玩物最后丢了性命的娼妓,她道:「焦六娘既是娼妓,大抵没有父母,她的事估计也没有人替她平冤。」 顾淮道:「你放心吧,要对付赵家的不止咱们,赵家的账,一条都不会落下。」 至于焦六娘腹中胎儿的事,他就没同沈清月讲了。 随后的几日里,赵家各种烦心事缠身,谣言愈演愈烈,从前赵建安救乞丐迟去国子监的事,还有被压下来的焦六娘之事,传遍了京城,什么说法的都有。 赵郎中病重不出门,赵建安和赵夫人根本不敢出门。 兵部文选司郎中的位置,也迅速有了人补缺,补缺之人,自然是兵部尚书陈阁老的亲信。 小年过了,眨眼就到了除夕前日。 沈清月督着丫鬟们布置她和顾淮的屋子,这是他们的新房,说起来住了也有半年了…… 房里的灯烛都是沈清月自己挑的,窗户上的窗花也是她亲手剪的。 沈清月准备自己做几个菜,等顾淮中午回来吃饭,晚上他们再一起去顾家吃年夜饭。 她还没换掉衣服进厨房,丫鬟说有蔡家的客人来了,说是蔡家出嫁的大姑奶奶。 沈清月一喜,着人赶紧将芸姨母请进来,当看到姨母的时候,她心头当即泛酸。 蔡芸带着两个孩子来的,她刻意打扮过的,穿着七成新的马面裙,四十出头的人,憔悴得像是有五十岁。 沈清月微微一笑,迎着他们进来。 两个郎君一个比顾淮小一岁,另一个十七,刚有了儿子,便只敢站在屋里,不敢坐下。 沈清月与表哥们见了礼,便着丫鬟请他们去梢间里坐。 屋子里人一少,蔡芸哭着朝沈清月跪下。 沈清月吓得惊慌失措,连忙扶着蔡芸站起来,道:「姨母,您这是做什么……」 蔡芸泪流不止,粗糙的手握着沈清月的双臂,缓缓站起身,哭了好一会子才止住,抹着泪道:「我这是喜极而泣。」 沈清月淡淡一笑,但她瞧着蔡芸手腕上露出来的旧伤疤,便笑不出来了,那位置和前一世她手腕上的伤痕,如出一辙。 蔡芸倒没当回事,而是笑着跟沈清月道:「我家老爷腊月二十的时候就拿到了调令,他还以为弄错了,再三确认才知道没错,昨日上了京,我回了一趟娘家,才从母亲口中得知,是清月你帮了忙。特地过来谢你。」 许氏只是无能反抗丈夫,活到这个年纪也并不傻,沈清月出身不平常,又高嫁状元,她便猜到女儿女婿能来京中,必是沈清月的手笔,就点拨了蔡芸过来道谢。 沈清月笑着道:「您是我姨母,什么谢不谢的。」 蔡芸笑了笑,心里并不敢真将沈清月当做自家外甥女看,她含着泪万分感激道:「要谢的,要不是清月……我这一生也没办法再见到我母亲了。」 她心中的喜悦到底是超过了这些年的冤屈怨恨,笑着说:「我还有两个女儿嫁在了安庆,没能过来,就只带着两个郎君过来谢你。」 蔡芸又小心翼翼地道:「我家老爷本来也要来,但我怕唐突你和顾大人,便不敢叫他来,若顾大人得空,我再叫他登门拜访,这样行吗?」 沈清月点点头,道:「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可好?您陪我说说话,等下午我夫君回来了,咱们一道用吃年夜饭。」 蔡芸眼眶又见红,不知道说什么好,只立刻吩咐了丫鬟回去传信,便与沈清月说起体己话,她本来没想诉苦,但是沈清月温柔的眼神,轻柔的言语,令她这些年的委屈一泄而出,哭着断断续续说了个没停。 她远嫁安庆,没有娘家照顾,前两胎又是女儿,受婆母磋磨多年,两次坐月子都落了病根,月事停了好几年了,是以年老色衰得快。后来生了两个儿子,依旧不受婆母待见,苦熬多年,好容易顾着将两个女儿嫁了出去,手上已经没有几两银子傍身,日子更是苦不堪言,若非如此,这些年也不会一次都没回京。 蔡芸说她婆母是个老妖怪,活到六十出头了,还身强体壮脾气大,一天到晚看她不顺眼。 丈夫只闻新人哭,疼他现在的枕边人,原配正室早抛去九霄云外了。 蔡芸都想好了,等小外孙大一些了,她便投井自尽。 v第十九章[08.19] 京中来的调令,简直是她的救命符。 蔡芸这辈子终于有了出头之日,她是从苦难爬出来的人,愈发懂得珍惜与感恩,对沈清月说的每一个字,都饱含真情。 沈清月红着眼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紧紧地握着蔡芸的手。 待蔡芸情绪平复下来,沈清月才问出了她想知道的事,她道:「姨母您可知道当年我出生之时,蔡家为何肯息事宁人?」 蔡巧忍辱负重,蔡家便是不疼女儿,也不会舍得放过谋取利益的机会,必然是沈家和蔡家有所约定,沈清月想知道,他们到底协商了什么事。 蔡芸倒不惊讶,许氏说过,沈清月很可能知道了她自己的身世,眼下一见,沈清月通神气度根本不像他们蔡家的人,约莫是早恢复了千金之身。 她咬着牙道:「还不是为了庶出的那个贱种!他的命是命,可怜别人的命就不是命!」 蔡芸没敢当着沈清月的面抱怨,蔡巧也是这件事里巨大的牺牲者。 沈清月的嫡母蔡巧答应将其记在名下,一则因为怜惜幼子无辜,二则是因为娘家施压。 当年蔡巧的庶出弟弟蔡超圣游学金陵,因为贪酒好色,酒后轻薄了良家女子,又错手打死了该女子的丈夫,被告去了官府。 蔡家老太爷连忙找人压下此事,只是人脉不够,最后只得走沈家的路子求了南直隶的致仕的官员,随后蔡家花大笔的钱,才没让事情爆发出来。 而代价就是,蔡巧对娘家和夫家给的委屈,只字不提。 这些事旁人不知道,蔡芸作为蔡家人,听母亲许氏在书信说一一倾诉过,早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她远在安庆,鞭长莫及,又与蔡巧同病相怜,唯有望着同一个月亮流泪而已。 当年之事,盖如是。 沈清月听罢沉默片刻才问蔡芸:「死了丈夫的女子,后来如何姨母可知道?」 蔡芸摇头,道:「这老夫人没跟我提过。但女子死了丈夫,要么没孩子二嫁,要么就只能寄人篱下。」 再不就只能一死了之。 沈清月若有所思,随后叫丫鬟打了水过来给蔡芸洗脸。 蔡芸洗过脸,坐在镜子前涂了沈清月平日里用的香膏,因心情好,精神气色也好了不少,倒看着年轻了几分。 沈清月挽着蔡芸去罗汉床上坐。 蔡芸倒了一下午的苦水,心里的难受全部说了出来,剩下的便是甜蜜的回忆,她跟沈清月说起了四个孩子的事。 她说她的两个女儿都很孝顺,嫁得也很好,虽然夫家不算富有,但丈夫都很体贴人,大女儿婆婆早逝,自己早早当家,二女儿婆母性格柔软,婆媳关系和睦,两个儿子也都还不错,举业平平,但也还算懂事,不大给家里添麻烦。 沈清月看着蔡芸脸上的笑容,点着头道:「这倒是很好,姨母也算熬出头了,等姨父在京中安定下来,您也可以常常回蔡家去陪一陪外祖母。」 蔡芸就是盘算着这事,所以才有了盼头,根本没了寻死的心思。 春叶进来禀说顾淮和蔡芸的丈夫一起进家里来了。 来得算巧,沈清月和蔡芸一道起身去迎。 天色不早,丫鬟早传了晚膳在厅里,四人便一道入厅去叙,沈清月着丫鬟将两个表兄也请来。 晚宴上,沈清月才认得了申姨父和申家的两个表兄。 申志文在安庆当知县,不说只手遮天,那也是地头龙,养得脑满肠肥,两个表兄如蔡姨母所说,比较老实,甚至有些怯懦模样。 顾淮知道沈清月的身世,又见她有意替蔡姨母撑门面,席面上,多有抬举两个表兄。 申志文擅长察言观色,当着沈清月夫妇的面,待蔡芸倒是体贴了许多,又是夹菜,又是嘱咐她不要吃辣的。 一桌子的人,心照不宣地吃了一顿年夜饭。 晚上散了席,顾淮起身道:「申姨父,你们初来京中,有些事我还要交代一二,请随我来书房说话。」 申志文连忙起身,他今日来此,正是为了求顾淮提点,当下忙不迭地跟进书房去,两个郎君也随之而去。 沈清月依旧和蔡芸在屋里说话,她嘱咐道:「京中不比别处,日后申家行事,姨母可要多多盯着些。」 蔡芸不住地点头,说:「你放心,我家老爷还是很有分寸的,不会随便得罪人。以后我们绝不给你们添麻烦!」 沈清月微微一笑,蔡姨母果真通情达理。 约莫两刻钟后,雪竹挑帘子进来说:「夫人,爷从书房里出来了。」 蔡芸与沈清月两人起身,一道出去。 沈清月和顾淮送了他们一家子出院门,才折返回来。 夫妻二人携手进屋,顾淮替沈清月打了帘子,跟在她后面走进去。 沈清月刚坐下就问:「申姨父为人如何?」 顾淮明白沈清月的意思,就道:「能力上平平无奇,约莫干不了什么实事,但胆子也不大,不敢做坏事。」 沈清月笑了一下,道:「如此甚好,我也叮嘱过姨母,叫她多盯着些申家,料想日后也不会给你找事儿了。对了,他现在调任京中,做的是什么官?」 顾淮坐在她身边,道:「在户部照磨所做正八品的照磨。」 申志文原来是正七品的知县,虽然官职上算是贬了两级,但做京官,当然算是升迁了,而且他还有人照应着,往后还有向上爬的机会,将来有机会入了户部十三清吏司掌实权,前途比做知县好得多。 申家能到现在这样,蔡姨母日后又方便照看许氏,沈清月倒是很满足了,只是她心里还有一点担忧,她问顾淮,福临有没有功夫替她跑一趟南直隶。 顾淮奇怪道:「去南直隶做什么?」 沈清月将蔡超圣的事一说,最后道:「也不知道这事处理干净,若没事便罢了,万一有事,牵扯出来,便要连累好几家人。」 顾淮点着头说:「是该谨慎些,待初三过后,我就让他走陆路去南直隶跑一趟,查卷宗,找那女子。」 夫妻二人商议完家里的事,便洗漱睡了。 v第二十章[08.19] 次日是正经的除夕日,夫妻二人睡到自然醒来,便一道去了顾家,沈清月和女眷们待在一块儿,顾淮和爷们儿去了书房。 三太太待沈清月亲昵,私下跟她说:「四妹妹的亲事要定了,你可小心些。」 沈清月笑道:「我怎么要小心?」 三太太道:「小四当着人小郎君的面说,若他算盘打不赢你,她就不嫁。」 沈清月问三太太:「除此之外,她可有其他的不愿意?」 三太太直言道:「她就嘴上说着不愿意。起先和那小郎君拌过两句嘴,后来还念着说,等人家下次来了,还要跟他说个明白,从前她待别人可不这样。只不过小妮子要强,夸下了海口,不好收回去。」 沈清月笑了笑,看来她真要手下留情才行。 三太太又道:「小四就是孩子气重,脾气倔,逆着她不行,家里人都顺着她。今儿郎君家里人中午要来的,一会子你可担待着些。」 沈清月含笑应下,这不是什么难事。 宴席之前,小郎君领着家里的仆人送礼来了。 女眷们都在花厅的暖阁,顾四魂不守舍地听着厅里的动静,吃饭也心不在焉。 沈清月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等宴席结束了,一行人去了另一边的暖阁,中间隔着八扇的屏风,爷们在外面聊天,女眷在里面说话。 不知道谁起头说要让比算盘,顾四来劲儿了,眼巴巴儿地看着厅外,怕郎君应下输了,又怕郎君不应。 郎君到底是应了。 隔着屏风,顾三在中间报数,沈清月在里边打算盘,郎君在外面打,顾四坐不住了,在屏风后面偷偷地看两边的状况。 三轮下来,沈清月赢了一局,另外两局皆慢了一步。 顾三高声宣布:「汪家弟弟赢!」 顾四窃喜,又不好意思表现地太明显,揣着高兴,扭头跑到沈清月身边去。 沈清月揉着手腕抱歉地道:「四妹妹,我手伤了……倒不是故意让着人。」 顾四噘着嘴道:「算他运气好!」随后她嘴角压都压不住地说:「不过做人言而有信,他赢了就是赢了,我也得说话算话。」 众人偷笑,顾家最会给自己找台阶下的人,非顾四莫属。 沈清月也笑,顾四还是这个脾气,当初她和顾淮成亲,顾四也就是来偷偷瞧她一眼,生了会儿气,也没做出不合规矩的事,还算懂事。 下午沈清月借三太太的屋子歇了会儿,她起来的时候,三太太递她一杯水,还道:「二月里三爷要出门一趟,正巧赶不上表弟的生辰,我先提前跟你说一声。」 沈清月微愣,道:「怀先生辰在二月?」 三太太一笑,反问她:「你还不知道?」 沈清月脸颊一红,他们成亲的时候,又不是因情爱才婚嫁,她也就没关注顾淮的生辰八字,自然不知道顾淮的生日。 三太太又笑道:「反正还有些日子,你还有功夫给他准备东西。」 沈清月心想也是,她又想起去年二月的时候,顾淮应该快会试了,难怪也没听他提过生辰的事……不过那时候他就是过生日,也不会告诉她吧。 晚上,沈清月和顾淮一起留在顾家吃了晚宴才回去。 夫妻俩一起守岁,沈清月困了,早靠在引枕上打盹儿,顾淮给她盖上毛毡,还问她要不要上床去,沈清月睁眼说不,说一定要守到子时,顾淮就没勉强她。 子时的时候,顾淮便搂着半睡半醒的沈清月上床去。 沈清月满心眼里惦记着顾淮的生辰,就勾着他脖子迷迷糊糊地问:「怀先,你生辰你想要什么呀?」 顾淮将她往床上一放,喉咙早就沙哑了,鼻子里的热气哼在她柔软的脖子上,道:「我想要你给我生个活泼孩子……」 沈清月当即清醒过来,脸颊发烫,先不说能不能生,可生了孩子谁知道活不活泼? 她问他:「怎么能生活泼的孩子?」 顾淮自有一套歪理,他啃着她的肩膀,道:「当然是有他的时候,不能太沉闷了。」 沈清月羞得要死,根本不敢应。 顾淮捉住她的手,双眼迷离地问她:「你不是问我要什么吗?又不答应了?」 沈清月无奈,丹凤眼湿漉漉地看着他问道:「我没说不答应……你要我怎么样?」 顾淮抓住她的手,往自己身上放。 沈清月被折腾了一个时辰,方才知道要个活泼孩子多么不容易,今日的顾淮不知道怎么了,嗓音越发沉哑迷人,还粗鲁了许多……但今夜十分快活。 大年初一,沈清月和顾淮二人去了顾家拜年,顾家人给的红包还是很厚。 初二的时候,沈清月就跟顾淮两人去了沈家。 周夫人没有娘家,沈家就是她半个娘家,便也携儿子儿媳去了沈家。 沈清月和顾淮二人,与周家母子在永宁堂里撞见了。 过了年,沈老夫人的病好了一些,但元气大伤,气色差了很多,人也消瘦了。 人到底是要服老的,老夫人和人说话的时候,语气都弱了很多,竟难得有一丝丝长辈的慈和之态。 沈清月和顾淮二人给老夫人拜了年,老夫人还是给了两个红包,或许是看在顾淮的面子上,她给的红包还不薄呢。 周夫人不知道内情,便在房里恭贺老夫人,说她福气好,有顾淮这样的孙女婿。 这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屋子里气氛怪怪的,周夫人察觉之后,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笑得有些僵硬,周学谦坐着一动不动,绷紧身子,不知道在看哪处。 v第二十一章[08.26] 沈清月玉顾淮没坐多久就说去给伯父伯母们拜年。 周夫人没走,她说还想再坐一坐。 沈清月与顾淮先去了沈世兴院子里,沈世兴高高兴兴地搂着一个姐儿一个哥儿,叫姨娘替他将红包拿出来。 乳母过去接了孩子,沈世兴才亲手将红包递给屈膝和作揖的夫妻二人。 沈清月本来很喜欢孩子,但因前世和顾淮都没有子嗣缘分,昨儿顾淮提了孩子的事,她莫名有些烦躁,今日便没有抱弟弟妹妹们,打算坐一下子就走。 沈世兴却留顾淮说话,姨娘们行过礼,最后跟沈清月递了个友善的眼神,便离开了。 沈清月优哉游哉地喝着茶,竖着耳朵听。 沈世兴也不瞒着沈清月,就跟他们俩商量着道:「等开年了,我想调动一下。」 沈清月抬起眼皮子问沈世兴:「您想去哪里?打算怎么去?去了以后怎么谋事?可都想好了?」 沈世兴竟然一改从前一问三不知的表情,点着头答道:「想好了,我现在就是个礼部不入流的官,每日去点卯,太虚度光阴,以后我想干点实事,吏部四司、户部十三清吏司、工部属司都好,也不求别的,有些升迁指望就成,我还不到四十,就算只有十年时间,多少也能做出些成绩来的。」 沈清月心里感慨万千,若前世沈世兴有这个志气,她也不会在张家吃那么多苦头,幸好沈世兴虽然软弱,总算开窍了,以后他若体面些,弟弟妹妹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人不怕穷困,就怕志短。 提起这事,沈清月又想起来,前一世她和离回家的时候,沈世兴的官职好像也出现了变动,她隐约记得是要去户部,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好运,在礼部废了那么多年,临到四十多岁还能升官儿。 这一世就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了。 但是想要调动并不容易,没有人,没有银子,京官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他上哪儿调去?只怕沈世兴少不得要求沈世昌出面,沈世昌会不会答应还两说。 沈清月呷了口茶,道:「之后呢,您接着说。」 沈世兴脖子顿时发红,然后整张脸都憋红了,偷偷觑了一眼沈清月,没敢开腔。 沈清月半天听不到声音,抬头一看,沈世兴正看着她呢,她当即明白过来,气得不行,恨不得大逆不道地踢父亲一脚! 难怪这种事还留下顾淮说话! 上次沈家族亲的事,沈清月毫不客气地拒绝了沈世兴,他怕这次又被女儿回绝,就留了顾淮说话,他心里想着,就算沈清月要回绝,顾淮总不好驳了岳丈的面子,此事定能成。 沈清月握着杯子冷着脸,胸口起起伏伏地没有说话,显然是有了火气。 她父亲竟不像从前那么蠢,眼下也学聪明了,料到她既不能翻脸让自己的父亲没面子,顾淮也不能在妻子面前让岳丈没面子,他们两个都要受他胁迫。 沈清月真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 其实他还是蠢! 这种为了弟弟妹妹们好的事儿,就算是沈世兴私下来找她,她能拒绝吗?!非要当着顾淮的面说! 顾淮连忙接了话问道:「您想好了三部里到底去哪一部吗?」 沈世兴还真有脸,硬着头皮道:「工部我不擅长,想作为备选,若是户部和吏部,那就最合适不过。」 沈清月差点气晕过去,这是求人么?还挑挑拣拣,工部作为备选,她大逆不道的冲动越来越强烈。 顾淮却点了一下头,道:「正好顾家他们与户部与吏部的一些官员有些来往,等回去了,我替您问一问。」 沈世兴大喜,当即谢过顾淮,却不敢看沈清月的脸色。 沈清月黑着脸,仿佛下一刻就要将杯子砸沈世兴脸上似的。 顾淮笑着起身,同沈世兴辞别,又朝沈清月伸出手,道:「夫人。」 沈清月将手递给顾淮,站起来后又抽回手,给沈世兴行了个马马虎虎的屈膝礼,便披上羽缎走了。 夫妻二人一走,沈世兴可算抹把汗,他现在都害怕跟沈清月说话,也不知道女儿的性子像谁。 修德院外,沈清月踩在雪地上,快步地走。 顾淮大步跟上去,追着她问:「夫人,走那么快做什么?你等一等我。」 沈清月还是走得很快,顾淮上前去抱着她,她才停下,靠在他怀里红着脸闷声说:「快放开!一会儿叫人瞧见了……我还要去伯父和伯母那边,衣裳乱了怎么办?」 顾淮还抱着她,低头问:「那你还跑不跑?」 沈清月没了脾气,就道:「不跑。」 顾淮这才放开她,捏了捏她的脸蛋,感觉有点冰,又抬手揉了揉。 沈清月不能任他搓圆捏扁,就躲开了,幸亏她嫌麻烦没上妆,不然哪里禁得住顾淮这样揉捏。 夫妻两人比肩往沈世昌院子里走去。 沈清月放缓了声音道:「你不该就那样答应我父亲的!」 她觉得沈世兴让她在顾淮面前丢脸,有什么事不能商量着来吗?非要用这种威胁人的方式。 顾淮揽着沈清月的肩膀拍了拍,笑道:「跟我还计较这些吗?你父亲还是顾忌你的,否则私下与我说,求我不告诉你,我还能不答应?你说是不是?」 沈清月没好气地站定抬头道:「他若这样做,你果真不告诉我?」 顾淮第一次见沈清月这样大动肝火,竟觉得有些好笑,给她紧了紧羽缎,搂着她继续在甬道前行,边走边说:「我什么都不瞒你,不过夫人向来贤惠,料定你也不会让我在岳父面前难做,是不是?」 沈清月第一次发现顾淮真的是能言善辩,她一肚子的气,竟被他三言两语给说没了,还觉得他说得极有道理。 他平常不大说话,一说起话来,她真是爱极了。 夫妻两人到沈世昌院里的时候,早没了方才的怒气,亲昵之态,比新婚那会儿更足。 沈世昌倒是很想和顾淮来往,到底心里介怀沈清月的事儿,不想白费功夫,客客气气地说了会儿话,给了两个红包把人给打发了。 v第二十二章[08.26] 夫妻俩人最后去的四房,可巧四房一家子都在,连沈正越的妻子五太太也在。 沈清月奇怪,五太太怎么没回娘家。 四房还是想巴结沈清月俩的,沈世祥领着儿子,邀请顾淮去书房说话。 沈清月和五太太、赵氏以及姨娘们在一起说话,她没怎么说话,都是赵氏叽里呱啦地说着。 四房平常就吵吵闹闹的,过年也还是这样,沈正祥的妾侍们为了瓜子的事儿都能拌嘴,沈清月更是跟她们说不上话。 倒是五太太一反常态,孤零零地坐在罗汉床的角落上,行尸走肉一般嗑瓜子,连瓜子皮和瓜子仁儿一块丢了都不知道。 沈清月坐到五太太身边,问她:「嫂子身子可好些了?」 上次五太太跟沈正越吵架没了一个孩子,她现在还消瘦着,也不知道养好了没有。 五太太眼珠子转动过来,望着沈清月笑了笑,道:「清月来了……」 沈清月汗颜,她都来多久了,五嫂才看见她吗? 五太太递了一盘子的零嘴给沈清月。 沈清月接了,往嘴巴里送了一颗盐津梅子。 然后五太太就不说话了,几个姨娘跟她说话夹枪带棒,她也不搭理,改了性儿似的。 沈清月和四房的人也不大说得上话,也就不说话了。 赵氏问沈清月还有哪里没去,她说就差同心堂了,赵氏说:「那我正好与你一道去。」 沈清月起身,和赵氏一起出去,五太太不舒服,就回房去了,正好顾淮也脱了身,被沈正越送出来。 夫妻两人又走到一块儿去,一行人往同心堂走。 沈清月也就随口问了一句赵氏:「五嫂身子是不是不舒服?我瞧她没精打采的。」 赵氏撇嘴道:「是有些不爽利,今儿本来她该回门,也说不回了,她娘家怕是还要指责我们不许他们女儿回娘家呢……」 沈清月皱了皱眉头,五太太和娘家最亲,以前经常回娘家,今儿初二,即便她身子不舒服,出来走动倒还利索,怎么会不愿意回娘家呢? 她还没想清楚,就听沈正越跟赵氏道:「娘,您别胡说行吗?是她自己身子不舒服不能回去,这不是人之常情吗?谁会跟您这样胡思乱想?」 赵氏翻了个白眼,初二不回娘家,她的想法才是正常人的想法好不好?但大年初二的日子,她懒得跟沈正越吵。 沈正越负着手又道:「娘,我可跟您说了,她这日子不知道多温柔贤淑,您可少挑事儿!」 说完,他转头又跟顾淮继续说书房里聊的事,他笑道:「我虽是个不入流的官,好歹也是靠自己谋取来的前途,以后还要妹夫多多照应。」 顾淮客套地应了一声。 沈清月走在他们身后想起来了,沈正越就是今年靠朋友的关系在户部谋了个职,一个不入流的官,一当就是五年,和五太太娘家给他谋的官职相去甚远。 差不多过完了今年,五太太就跟沈正越和离,算起来也没有多少日子了。 沈清月想起五太太方才的神情,莫名想到了前一世她对张轩德真正冷了心的时候,也是对他什么要求都没有,不吵不闹,渐渐就没了一丝情意,但五太太既然是一年后才跟沈正越和离,大抵还是打算给丈夫一年的机会。 她想起沈正越心疼五太太的表情,笑着说了一句:「恭喜五哥了,今年可是等着吃五哥哥的升迁酒。」 沈正越没太放在心上,他暂时志不在仕途,只有个官身,少被母亲和妻子挑剔就万事大吉。 沈清月去给方氏拜年的时候,在同心堂里看见了叶莺,周夫人怎么敢把人单独放过来?她愣了片刻,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的神色,给长辈拜年。 方氏早备好了红包,拉着沈清月坐在她身边,顾淮也拜了年,就去了隔壁书房。 沈清月挨着方氏坐,余光停在了叶莺身上,叶莺跟大太太、二太太她们坐一起翻花绳,虽然不说话,但是表情神态看着很正常,丝毫异样都没有,和之前的模样判若两人。 她按下疑虑不提,和方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没多久,周夫人身边的丫鬟便过来请叶莺回家去。 叶莺身边的圆脸妈妈温声提醒道:「夫人,时候不早了,老夫人的人过来请了。」 叶莺面带笑容地起身,给方氏了行了礼,又与同辈的人打过招呼才离去,言行举止,和常人无异。 她走后,赵氏等人也坐不住走了,屋子里便只剩下二房自己人和沈清月。 方氏望着沈清月道:「她对我们都好,没什么异样。」 二太太点着头跟沈清月说:「刚才你来得晚,表弟媳妇知道我们在想她上次打周表弟的事,她还问我们是不是觉得她太凶了,她说她一想到孩子,但凡有一点不合心意的,就对周表弟控制不住脾气。方才跟我们说家长里短,也是什么都明白着……根本不疯……」 她又道:「刚才那个的妈妈,说是她娘家在她坐月子的时候送到周家的,后来身子恢复了,就直接留下了。」 沈清月若有所思,娘家来伺候月子的妈妈,月子之后应该要回去的,叶家留了人下来,大抵也有敲打周家的意思,可想而知,这位妈妈也不简单,难怪周夫人不敢锁着叶莺,也敢放心叶莺一个人在方氏这里久坐。 她们聊了几句周家的事,就没再说了,继而催沈清月赶紧怀孩子。 中午沈清月留在沈家吃了顿饭,下午就跟顾淮两人回去了。 福临就回了东顾两天,便赶回了这边,说准备晚上就走。 初三的时候,沈清月又去了蔡家。 这一次蔡家和之前不一样了,蔡老太爷和蔡超圣都出来见了他们,还留他们吃饭,沈清月没肯,看过一眼许氏之后,便和顾淮一道又去了嫡母昔日好友胡夫人家里,并留在胡家吃了午膳。 胡夫人没想到沈清月能来给她拜年,很是欢喜。 沈清月趁着饭后跟胡夫人说话的功夫,请胡夫人给她把脉,诊一诊她到底能不能怀孩子。 胡夫人是女大夫,本就擅长这方面,她仔仔细细地查问了沈清月许多生活习惯和身体状况,又给她把脉、检查身子,方断定说:「没有问题。」 沈清月觉得怪了,她没有问题,前一世就是张轩德有问题了,沈清妍怀的孩子多半不是张家的,但她和顾淮成亲这么久,也还没有孩子,难道顾淮也……有问题? 胡夫人以为沈清月在害怕,就安抚道:「孩子的事要看缘分,我见过夫妻俩都好好儿的,等了三年才要上孩子。你也别太着急,一定要想得开,心情愉悦,孩子自然而然就来了。」 v第二十三章[08.26] 她又亲昵地拉着沈清月的手道:「我瞧着你比上回来胖了不少,但还是有些弱症,想来是思虑过重的缘故,我知道你才嫁人半年,一个人顾着人情往来不容易,但你年纪轻轻的,孩子才是第一位,手里的事,大可丢给下人去做。」 沈清月微微一笑,她才不是烦家里的事,她和顾淮的小家的没什么可烦的。 「谢谢胡姨,我一定谨遵教诲。」 沈清月又问胡夫人:「如果男子不易得子……可有什么症状没有?」 胡夫人皱着眉,道:「有些好看出来,有些看不出来,你夫君身强体壮,至少是看不出来的那种。」 沈清月连忙替顾淮挽尊,道:「他很好,他肯定没病。」 胡夫人笑了一下,还是给她开了一张方子,道:「给你开个温和的药方子调养下,没什么大讲究,不要喝酒就是,今年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 沈清月收了方子,谢过胡夫人才离去。 顾淮知道沈清月得了药方子还以为她病了,问她哪里不舒服,怎么不跟他说。 沈清月脸颊一红,道:「没有不舒服……就是调养一二。」 顾淮看着沈清月的脸色就猜到了,他勾着唇角将她搂进怀里,道:「是想孩子的事?」 沈清月「嗯」了一声,她真想问一问前世的顾淮,怎么会没孩子。 初四的时候,沈清月和顾淮两人要去顾淮上峰同僚家里走动,其中自然包括舒家。 舒家的人早盼着他们夫妻俩来了,一大家子其乐融融,像是在一起生活过多年的家人。 只是沈清月又逃不掉被催生的事,倒是老夫人体贴,叫几个嫂子别难为薄脸皮的她。 沈清月躲在老夫人身后,像找到靠山一样,舒夫人和几个太太纷纷打趣他们外祖孙俩。 老夫人到底年纪上来了,没年轻人有精力,很快就乏了,临走前,还拉着沈清月的手,让她以后方便的时候来舒家看看。 沈清月乖乖应下了,又瞧着时候不早,便也不留了,她出去的时候,顾淮还在书房,略等了一会子才等到他。 夫妻二人回家之后,沈清月才问顾淮,是不是有什么事。 顾淮也没瞒着沈清月,他道:「保定那边查了一桩夺人世袭官职的案子出来,人证物证都有,案子已经进京了,待大理寺复核之后,便会奏闻天子。」 沈清月问顾淮:「是什么案子?」 从顾淮语气上来看,像是个大案子,但沈清月却没有印象,前一世这个时候,似乎京中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大案。 顾淮道:「都司卫所都是世袭官职,保定前卫的一个千户只有一个独女,为免官位丢失,死之前招了个上门女婿承袭千户的官职。上门女婿与妻无子,纳妾后仍无子,便想在家中过继侄子,他妻子则想在自己家里族中挑子侄过继,夫妻二人因此产生矛盾,谁知道妻病逝,上门女婿便贪图了官位,妻族人不服,想要抢回官位,女婿托了人摆平此事。现在这件事又被查了出来。」 沈清月听得很明白,她道:「按律来讲,这官位倒真该是女方族人家的侄子继承,但这种事……也屡见不鲜了,要紧之处在哪里?」 顾淮扬着唇角笑道:「上门女婿托的人很巧,是镇守保定的平南侯府。」 沈清月眉毛一挑,问道:「平南侯府?」 顾淮点了一下头,问她:「怎么?你知道?」 沈清月绞着帕子道:「如何不知道,沈清妍的未婚夫苏言序他亲表姐,去年就嫁给了平南侯府的嫡三子。」 而且平南侯府前一世犯了事,降了爵位,失了实权,还得罪了不少保定府当地的官员豪绅,但是时间应该是在今年年底,明年年初的时候,这件事也标志着文臣对武将发难的开始。 在那之后,苏老夫人携苏言序和沈清妍两人,从保定府逃到京城发展定居,沈清月才知道了平南侯府的事。 苏家人留京,沈清妍便有了很多机会和张轩德接触,她将沈清月和张轩德夫妻之间的罅隙,和沈清月在张家生活的艰苦摸得清清楚楚,可怜沈清月想不到沈清妍会有夺姐夫的心思,从未提防。 沈清月继续问顾淮:「然后呢?你们打算从平南侯入手?是不是太远了些?」 杀鸡儆猴,当然是从京中的武将开始入手比较有威慑力,何况顾淮的仇人是永恩伯府,又不是平南侯府。 再者说,这个案子尚有变通的余地,分量还不足以判平南侯府的罪。 顾淮抿了口茶水润嗓子,道:「保定卫所武官的荫授和调动,归左军都督府管,也就是落在了永恩伯手里。平南侯府和永恩伯府私下有些关系,他们从前一同去过浙江抗倭,两家到底是金钱往来,还是因别的缘故有交,尚且不知,但这件事,以及其他还没有证据的事,肯定都是永恩伯在左军都督府里以权谋私,替平南侯办下的。平南侯府包庇偏私不足以道,与京官勾结,卖官鬻爵却是另一回事。」 沈清月皱了皱眉头,这就不是小案子,难道说前一世平南侯出事的起因就是这件事吗?因为顾淮和舒家关系的变动,导致了一系列事情真的提前了吗? 她不敢确定,她一个内宅妇人对朝堂的事情知道的太少了,这让她有些惶恐,她不知道这些改变,会给顾淮带来好的结果还是坏的,她很害怕再出现周学谦那样的情况,如果这次受苦受难的人是顾淮……她会心疼。 顾淮像是看出了沈清月的紧张,拥着她,抚着她道:「别怕,目前局势很好,都是向着咱们这边的。案件最终会移交到刑部尚书手上,江阁老是个耿介的人,不会有所偏袒,待呈到天子面前,还有其他几位阁老各自为了利益,联合起来出手,天子必然会有所思量,若天子也有此意,永恩伯府的死期就不远了。」 沈清月听顾淮说话莫名的安心,她沉默片刻,方道:「永恩伯府不会坐以待毙,待福临回来后,你让他天天跟在你身边,寸步不离,以后不要在外面应酬喝酒,一应吃食,全部由我过手方可!」 永恩伯府藐视性命,没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顾淮重重地说了一个「好」字,然后才笑道:「你还担心我,我其实更担心你会被他们盯上。这两日我就找顾家借一些护院回来,你平日里没事不要自己出门,最好上香也别去了。若嫌烦闷,等我休沐了,再陪你出门。」 沈清月当然不会给顾淮拖后腿,她说:「我哪儿也不去。」 她忽然眉心突突地跳,一下子想到了蔡家的事,她拧着眉道:「永恩伯府接连冲我家人出手,沈家不成,只怕要动蔡家的主意,不知道福临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 顾淮嘴角抿直,搂着沈清月安慰道:「蔡家毕竟不知道你的身份,至多只有些捕风捉影的事。」 他声音温柔了几分,又道:「不管怎么样,我心意不改,这样还不够吗?」 沈清月眼眶微红,从前她觉得出身难堪,有时候会恨沈世兴,也会觉得难过,但顾淮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介意,这让她的难受淡了很多,好像跟他在一起,她的出身一点都不重要。 夫妻二人相拥许久,蜡烛熄灭之时,才同床共枕,睡进一个被窝里。 剩下来的几天里,沈清月又将其他一些亲友的人情走完了,还去了一趟周家,但只略坐了一会子就走了,周夫人也没留饭。陈兴荣和几个顾淮同僚也来了顾家,沈清月热情款待,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就将日子度过了。 初七,顾淮就去了翰林院里当值。 才刚上值,他就忙得脱不开身,连着在衙门里睡了两夜才赶回来一趟,跟沈清月说,平南侯府的案子刑部已经判定,移交给了大理寺,兵部尚书陈阁老的折子也已经写好,让顾淮润的色,准备随后呈上去。 这件事之后,又有人递交了保定府卫所吃空饷的证据,已死的老兵,还在领着军饷,正领军饷的人,却不见操练。 v第二十四章[08.26] 不日,天子发怒,贬了平南侯为平南伯,痛斥左军都督府左右都督,而右都督当堂澄清,此事未经他手,乃永恩伯一人负责,天子治了永恩伯失职之罪,罚俸禄半年。 此事之后,苏老夫人带着苏言序上京,和沈家人说,以后定居京城,两家婚事,就在京城里办。 沈清月彻底意识到,前一世和这一世的时间线,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年后,沈世兴的调动也下来了,可巧和申志文都在户部的照磨所,两人自然没有什么来往,但申志文不知道怎么勾搭上了在户部混日子的沈正越,他俩日日在一起厮混,而沈正越平日里和沈世兴坐一辆马车回家,沈正越又带着申志文,以至于他们三人每日都一起坐车下衙门。 沈清月无意中撞见这一幕,甚觉奇怪。 元宵节之后,福临也回来了。 福临从南直隶回来,告诉沈清月和顾淮夫妻俩人,说查过了当年的卷宗,案件按照小厮错手打死人的结果判的,赔钱了事,小厮入狱了没多久就放出来了。物证已经不在,人证寡妇签字画过押,后来再嫁,还有了儿女。 但是福临说,案卷前不久还有人查过,那人充做京官的下属,且对京城里的情形,了解得一清二楚,后来经顺天府下六合县知县,在顺天府找人核查,根本没有此人。 沈清月与顾淮对视一眼,猜测可能是永恩伯府的人。 顾淮问福临:「此人冒充的谁家的下属?」 福临道:「刑部左侍郎的下属,那人虽无凭证,却因言语气度压人,让六合县知县心虚,便给了卷宗与他看。」 沈清月不由得道:「此人倒是胆大。」 堂而皇之地冒充京官下属,一般人没有这个胆量和能力。 她又问福临:「其人相貌知县可有描述?」 福临道:「知县只说了大概身量,比咱们爷略矮一些,长相未必没有打扮过的,只知道五官端正,鼻子上有颗痣。胡长遮唇。」 沈清月点了点头,痣还真可能是假的。 顾淮还是草草画了一张相,叫福临拿着画像回东顾一趟,问一问顾三,谢家可有这等形象的幕僚。 顾三对谢家的人熟悉,他很快就回了口信,说常住在永恩伯府里,并且常常永恩伯跑腿的幕僚里,没有这等身材的人。 顾淮与沈清月一时再猜不到会是谁,幸而当年案件处理的干净,想要翻案不容易,即便那人查到蔡家卷宗,时隔多年,再想翻起风浪也没有可能。 虽一时无事,夫妻二人终究是提防着,顾淮找东顾了借了人手过来,福临也寸步不离他。 很快就到了沈清月的生辰,顾淮本来说替她热热闹闹大办一场,她却小心谨慎,以安危为主,只打算宴请自家人和顾淮特别好的一些朋友同乐,即是如此,她生辰当日,依旧来者众多,沈家、顾家、蔡家还有周家母子,通通都来了,舒家人不好出面,心意却到了。 顾家门口放了好几串鞭炮,噼里啪啦惊动地邻里也上门祝贺。 沈清月收了不少人情和礼物,受亲朋抬举吹捧,又有顾淮护爱,欢欢喜喜地过了一日,羡煞同辈的妹妹和嫂子们,尤其沈清妍。 至于周夫人,也很不是滋味……她看了几个时辰沈清月的笑脸,几杯酒下肚,偶尔也会想,如果当初不反对他们二人,娶了这样一个贤妇回来,该多好,叶莺现在不仅不担事,连疼爱丈夫都做不到! 若娶了沈清月,一则儿媳知道分寸,不会吵架,更不会动手,二则家里人情往来有媳妇把持,她也不用天天忙得焦头烂额,三则沈家不如叶家那般能胁迫周家,更没有叶莺身边那么厉害的管事妈妈,她也不用日日憋屈受气。 周夫人心里想了许多,终究是按下了这些想法,有些话她只能想一想,绝对不会说出来。 宴席散后,周家母子一起走回周家,心照不宣地沉默着。 周夫人看着儿子死寂的眼神,攥紧了帕子根本不敢提沈清月的事,而是道:「这马上要出正月了,你再不能荒废时日,明日记得去胡掌柜那里走动走动。」 周学谦在顾家前院喝了不少酒,脚步虚浮地道:「儿子何时荒废日子了?元宵节就去过胡掌柜那里了,他不过敷衍我而已,您也不是不知道。我何必再去。」 周夫人心疼周学谦,又有些怒其不争,跺了一下脚,恨不得戳着他的脑门道:「你父亲还要守制一段时间,成了弃子,这时候靠你父亲的情面说话肯定不容易,你眼下应当让别人知道你的本事,让别人看重你!若想旁人不敷衍,你就别像现在这副模样!」 周学谦哂笑一声,道:「儿子现在什么模样?难道和从前有什么区别吗?日日读书,学问并不比沈家兄弟们差,在顾家席上,我做的诗仍然不输其他人。前年在京中,不也是这样?」 周夫人没好气道:「前年是前年,这都快两年了!你早有举人功名,既无心考进士,那便再不是读书不读书的事,你该承担起周家的前途!」 周学谦没有回话,也不知是倦了不想说话,还是觉得周母亲说得有道理。 周夫人不管是哪种情况,依然喋喋不休,说到最后她自觉没趣,沉默了片刻,方压着声音道:「难道你想和叶莺一直这样吗?」 周学谦忽然顿足,问周夫人:「母亲觉得儿子还能和她怎么样?」 周夫人挥退身边的人,索性站在老宅的穿堂里,把话说明白了,她冷着脸道:「你父亲不许咱们亏待叶莺,怕得罪叶家,你要是不想受制于你父亲,你自己就在京中摸爬打滚,干出点事儿来!你要是想一辈子就这么拖着她,你就继续这样,熬到她娘家人都死光了,你也三四五十了,才敢安安心心地和离另娶!等你孩子出世,你也半截身子入土了,你便愿意看到这样?」 周学谦捏着拳,反问周夫人:「您觉得儿子发愤图强,是为了与叶莺和离?」 周夫人一愣,问他:「你难道想跟她过一辈子?」 周学谦脸色发冷,道:「您觉得,儿子还能与她和离吗。」 说罢,他自顾丢下周夫人走了。 周夫人呆呆地看着周学谦的背影,忽然不明白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儿子,到底在想什么。 虽然她摸不准周学谦的心思,但见他第二日还是出门去了胡掌柜那里,终究是放下了心,不管周学谦怎么想,没有放弃前途,就有奔头。 但周学谦去得并不顺利,他又碰壁了。 胡掌柜请了周学谦在青石斋二楼说话,他倒还是客气,只是实实在在没放个准话。 周学谦索性厚着脸皮道:「胡先生高抬贵手,但凡能在京中谋职,学谦便愿意一试。」 胡掌柜念及从前旧情,就道:「京中举人委实不少,以郎君之材,不考进士着实可惜,不若再苦读两年,便是不中,你也还年轻,再读三年亦来得及。我们大人向来爱惜人才,还望郎君不要因小失大。」 周学谦默念着……再读五年……他早已是只言片语都看不下去。 胡掌柜到底不忍周学谦颓废至此,便道:「男儿志在千里,眼前一切棘手之事,回首望去,皆不成困,早日清醒,专心举业!」 周学谦作揖告辞,别了胡掌柜,便去吏部报到,等着备选为官,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得到他,又能轮到哪里去,但不管轮去哪里,也总比天天呆在家里强。 他回了老宅,周夫人欣喜地着人传他过去,带着期盼地问:「怎么过了午膳时候才回?可是跟胡掌柜一道用过膳的?他可是许了你留京为官了?」 周学谦摇头,如实道:「没有,我去吏部报了到,等吏部的消息,若能留京最好,若不能,母亲爱随我去任上,或者回台州,都依您。」 v第二十五章[08.26] 周夫人险些昏死过去,她狠狠地砸了个杯子,颤着唇道:「我好容易带着里不远千里来了京中,就是为了躲叶家辖制,你可倒好,就这样自暴自弃!且不说哪年哪月吏部才任你为官,若将你丢去蛮荒之地,你真打算去?!周学谦,你到底要将自己折腾成什么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便是不觉苦楚,也考虑为娘的心疼不疼,好不好啊?!」 周夫人说完,便是一阵呜咽之声。 周学谦到哪里都躲不掉她们两个人的哭声,心里烦闷,便出去喝酒,但凡醉后,脑子里总是沈清月的音容笑貌,明明不过是去年的事……他却总觉得恍如隔世。 流光易抛,出了正月,过了二月二龙抬头,便是沈清妍出嫁的日子,这日沈家倒也热闹,迎亲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 沈家前厅和后宅的花厅热闹,实际上沈清妍的院子倒没有多热闹,甚至有些冷清。 沈清月身为长姐,也要过去送嫁,她也没专门去陪沈清妍,多半是在帮方氏的忙,等到吉时快到了,她才和方氏等人一起过去。 她们过去的时候,沈清妍的院子才热闹了起来。 沈清妍还没戴上喜帕,她瞧着沈清月众星拱月地来,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一下子眼眶就红了,全福人在旁边说喜庆的话劝她。 沈清妍怕妆花了难看,到底没哭了,盖上帕子跟着喜婆往外走。 沈清月则跟着一起去了前厅。 苏言序过来的时候,沈正章一个人喝过了两个人敬的茶,心里还是发酸,说了好些叮嘱夫妻二人的话,最后看着沈清月道:「清月,你将你妹妹送出去吧。」 沈清月明白沈世兴的意思,她目光扫到了从大门口过来的康哥儿,便依着沈世兴,从喜婆手里接了红巾子,交给苏言序,还当众说了一句:「以后你可要好好对待我沈家的姑娘。」 苏言序看着灿然若仙女的沈清月,痴了一瞬,方作揖道:「一定谨遵岳丈与姐姐教诲。」 沈清月笑着点了点头。 沈清妍心中五味杂陈,一路出去,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自此,沈清妍就算出嫁了。 沈清月正打算去内院看看,康哥儿等沈清妍出门了,跑来拉着她的袖子,十分郑重地说了一声「谢谢」,便跑开了。 沈清月微微一笑,她今日又不是为了给沈清妍撑腰,只是维护她自己娘家的颜面而已。 次日,便是永恩伯府嫁女的日子,同时也是胡阁老的孙女胡小娘子出嫁的日子。 胡阁老发了请帖给顾淮,张家那不要脸的,也发了帖子给顾淮,上称「尊师」与「师母」,请他们夫妻俩过门喝喜酒。 沈家也收到了张家的请帖。 沈清月去方氏那里的时候,二太太都忍不住义愤填膺道:「张家真是厚颜无耻,当初污我沈家姑娘清白,两家早就交恶,还好意思请我们去吃喜酒。」 方氏也觉得张家不要脸,沈家两次嫁女都没请他们,他们心里难道一点都不明白吗? 二太太道:「二妹,正好胡阁老家嫁女,你与妹夫去胡家就是了,张家就不必去了,也别怕得罪永恩伯府!」 沈清月笑道:「自然不去的。」 张家现在多风光,以后鸡飞狗跳的时候就有多难堪。 谢君娴自小娇生惯养长大的,败絮如张家,可养不起这样娇贵的花。 沈清月和顾淮一起去了胡家吃喜酒,虽吃的是晚宴,但在沈清月的要求下,沈家和顾淮还是陪着她提早去了胡家。 顾淮自然去了前厅,沈清月则和方氏一道先去见过了胡夫人,胡夫人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眼下乌青,面容疲倦,也不知道是累的,还是为了别的缘故。 随后沈清月就方氏她们一道去了胡小娘子出嫁的院子。 沈清月只在人群里悄悄地打量着胡小娘子,只见她妆容齐整,嘴角始终抿着笑容,但是身边的一位长辈,倒像是不欢喜。 她不知道缘故,但见胡小娘子自己高兴,想来至少是心甘情愿的。 沈清月正欲走,胡小娘子从镜子里瞧见了她,扭头看了过去,笑了笑,她也屈膝回了笑,才和方氏她们一道离开。 甬道上,大太太消息灵通,就悄声道:「胡小娘子这次嫁的是她一个表哥,听说胡家起初不许,又不知道怎么许了。但因那郎君是胡夫人庶出哥哥的孩子,胡夫人与胡大人不大欢喜,所以今日排场比不上永恩伯府的。」 二太太问她:「你怎么知道比不上伯府的?」 大太太说:「咱们来吃的晚宴,有人早去永恩伯府和张家吃了午宴,再来的胡家,自然有个比较。」 几人说了些话,眼看快要到花厅里,来往的宾客多了,便不再聊那些闲话。 沈清月她们与胡家人不甚熟悉,只是大事上有些浅薄的人情往来,因此坐席离花厅正中心的位置有些距离。 虽离得远,沈清月却察觉到厅里许多人都在似有若无地打量她。 这不是她的错觉,连方氏也发现不妥,在沈清月耳边低语:「怎么了?」 沈清月摇摇头,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还是头一次来胡家,和那些夫人们又不认识。 因着这些打量,沈清月和沈家女眷一顿饭吃得也不大安生,滴酒未沾,等胡小娘子出门之后,她们便辞了主家草草退席。 沈清月本想和顾淮一起回家,听小厮说,前厅里还在喝酒,她就将马车留给了顾淮,和沈家女眷们一起乘车先回去了。 到了沈家,方氏问沈清月要不要进去坐一坐,沈清月摇着头说天都黑了,她这就回家去。 其实沈清月是害怕晚上待在沈家,前一世她死因不明,也许杀她的凶手就在沈家,没有顾淮陪着,身边就只有两个丫鬟和罗妈妈,她怎么敢留在沈家。 方氏也没强留,沈清月便领着丫鬟快速回了顾家。 不料沈清月今日等了许久都不见顾淮回来,等他回来的时候,双眼猩红带着戾气,整个人醉醺醺的,走不稳路,脸上和脖子上还有些伤,双手关节处皆见血迹,像是跟人打了一架。 沈清月惊吓到了,顾淮一贯斯文,怎么会和人打架! 她扶着顾家进房去休息,检查他身上的伤势,幸好没瞧见什么伤痕,随后伺候着他擦洗了,才叫了福临到门口来问话。 福临摇头道:「小的当时在厅外伺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爷喝完了酒,从胡家出来的时候,就跟人动手打架了。」 沈清月忙问:「跟谁动的手?谁先动的手?」 v第二十六章[08.31] 福临道:「小的不认识那人,但是……是咱们爷先动的手。」 冷风刀子一样刮过脸,沈清月绞着帕子,挥退了福临,转身进屋不解地看着喝醉的顾淮,他怎么可能跟人动手呢!他脾气都甚少发,到底为了什么事会跟人动手? 沈清月想了许久都想不明白,又不忍心吵到顾淮,便也睡了,等她清早起来,顾淮早走了,她叫丫鬟来问,雪竹进来道:「爷天不亮换了官服就走了,早膳也没有用。」 「洗漱了没有?」 「洗漱了。」 沈清月「哦」了一声,又联想到在胡家花厅里的事情,便打算去一趟沈家,正巧罗妈妈拿了一副画轴进来,同她道:「这是胡掌柜想请您帮忙绣的一幅顾绣,还催问您几天能绣完?」 她接了画轴,打开来瞧了一眼,是一幅山水人物画,她道:「需要下针的地方不多,你告诉胡掌柜,五日后我着人送过去。」 罗妈妈应了话,亲自去回给了胡掌柜。 可巧周夫人又亲自去青石斋求胡掌柜,不出意料地再次吃了冷脸,她却认出了沈清月身边的罗妈妈,但见胡掌柜与罗妈妈熟稔的模样,她便惊了,又不敢贸然上前,便按下心思先回去到沈家去打听。 周夫人去沈家的时候,沈清月早和方氏说上话了。 大太太消息灵通,她将事情来龙去脉,说给了沈清月听。 昨儿张家娶妇的时候,张轩德中午陪客吃饭,跟狐朋狗友一起多了几杯,酒后失言,提及了当初沈清月追在他屁股后面跑的那些事。 当时这事儿是被张轩德昔日同窗挑拨起来的,有人调侃他说:「你小子真是好艳福,京中赫赫有名的大才女,竟叫你娶了回家。」 随即有人想到了沈清月,便不过脑子插嘴道:「咱们轩德的艳福可不止这些,听他说,从前在沈家族学的时候,那沈家二姑娘,生得是貌美如花,削肩长项,手如柔荑,成天巴巴地粘着他呢,他到哪里,沈二姑娘就到哪里,颇为主动!没想到他如今又娶了永恩伯爱女,啧啧,我的眼睛红得能滴血了!」 有好事者道:「沈二姑娘现如今不是……」 不是状元夫人吗?! 又有人问张轩德:「你还享过什么福?拉她的手没有……」 张轩德虽然不敢提荷包那事,但在荷包之前,沈清月主动靠近他,却是事实,酒后兴奋,他没直接承认,却也没否认,放任酒肉朋友当众拿此调笑。 娶妻乃人生几件快事之一,尤其是娶了个能让自己脸上有光的妻子,至于其他风流韵事,锦上添花,作为谈资未为不可。 今日来张家的宾客,有些是看在永恩伯府的面子上才来的,这些客人中有一部分和胡家也些往来,晚上去胡家吃晚宴的时候,便将谈资带去了胡家,因此沈清月才在胡家花厅里受到了别人异样的打量。 至于在前厅喝酒的顾淮,也听了些闲言碎语,因旁人没有指名道姓,全靠他人意会,他不好在胡家无端闹事,只是表现出愠怒,骇得那人消停了,便拉着陈兴荣喝了不少酒。 陈兴荣听着流言蜚语直纳闷……怀先之妻明明很矜持,进退有度,与顾淮二人也是相敬如宾,可不像是会主动追在男人身后的女人,更何况还跟张轩德拉手,只是这事儿被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大约总有几分缘故在其中。 他看着顾淮阴沉的脸,便按下疑虑,只字不提。 顾淮黑着脸喝闷酒,盯着说闲话的那人离了席,便跟着一道离开,一出门到了夹道里,就把人给狠狠地揍了一顿。 那人是个读书人,和在乡野长大,且经常晨练的顾淮比起来,可以说是手无缚鸡之力,结结实实地挨了顿揍,被摁在墙上不能动弹,除了伸手抓了两下顾淮的脸和脖子,完完全全没有反击的余地。 顾淮那时双眼红如沁血,那人抱头在墙角求饶,直往张轩德身上推卸责任,还道:「都是张轩德的同窗好友亲眼所见,我并未诽谤一字!」 顾淮质问此人:「亲眼所见?绝无诽谤?」 那人连忙点头,道:「不信你可以去问在沈家族学和张轩德一起读过书的人……」 顾淮终于失魂落魄地松了手,从前他在沈家族学教书,偶然听过学生们议论张轩德和沈清月的事。 只是后来了解沈清月之后,觉得她再怎么眼瞎,也不至于主动去追张轩德这种人。可张轩德一次两次提起这些事,还有旁人应和,无人反驳,必然是有不止一个人亲眼所见过的。 谁知道他们成亲半年,沈清月却十分矜持。 还有送荷包的事,顾淮不知道其中具体缘由,但沈清月不可能前一天还心仪张轩德,第二日又要送荷包给他。 可笑他还信了丫鬟的话,以为那荷包是送给他的,又自以为颇为了解枕边人,眼下看来他真是太过自信了。 顾淮忍不住自嘲,他怎么这么自作多情啊。 他喝得太多了,打完人,上了马车基本上就不省人事了,要不是小厮跟福临送他回家,他怕是要睡大街了。 沈清月虽然没亲眼见到这些场景,从大太太口中所述,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不用想,顾淮肯定生气了。 但这些事都是她前世做的糊涂事……怎么也抹不掉的! 沈清月不安地攥着帕子,手掌心发凉,顾淮头一次这么生气,她都不知道怎么跟他沟通了。 大太太拉着沈清月的手劝道:「男人都要靠哄的,你温言软语说几句,过去的事不就过去了。你俩成亲之后,你待他的心意,他还能不知道?」 沈清月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这种事理解归理解,想要理智却很难……顾淮肯定还是恼她了。 大太太还在信誓旦旦地说:「你放心,没有男人不吃这一套,你用心投其所好,绝对哄得好。」 沈清月暂且信之,却不知道怎么投其所好,顾淮虽然看起来会很多东西,精通却不见他特别喜欢,如此说起来,她都不知道顾淮到底喜欢什么。 这厢沈清月回了家,周夫人后脚就去了方氏的院子,她找方氏打听罗妈妈的来历。 方氏倒没多透露别的,只说罗妈妈是半路才来沈家的管事妈妈,一开始就分给了沈清月,后来也跟去了顾家,还听说,罗妈妈从前的旧主也很体面。 周夫人不禁猜测,罗妈妈的旧主难道和胡掌柜有交情?沈清月好运道,借着罗妈妈旧主的交情,和胡掌柜有了来往? 不管怎么说,罗妈妈和胡掌柜说得上话,这一点没错了。 周夫人回到家里犹豫了大半天,要不要找沈清月求个情,否则周学谦任令下来了,去了什么人烟稀少、民众不堪教化之地,以后的苦日子可怎么过! 权衡利弊之后,周夫人还是决定厚着脸皮去一趟顾家,即便当初她对沈清月说了些重话,到底没有出手做什么,沈清月怪她可以,若是念着往昔情分,肯替周学谦周旋一二,她就是受其羞辱又有何妨。 周夫人去的巧。 顾淮刚刚回家坐下,一口茶还没喝上,下人就进来禀了沈清月道:「夫人,周夫人来了。」 v第二十七章[08.31] 沈清月问雪竹:「周家姑姑?」 奇了怪了,她跟周夫人私下可是从来不来往的。 雪竹点了点头。 沈清月又问:「她有没有说来干什么的?」 雪竹摇头,道:「没有。」 沈清月要跟顾淮说话,便道:「今日不见,叫春叶去推了。」 一见客又要耽误至少两刻钟的功夫,沈清月哪里有时间浪费在周夫人身上? 雪竹应了转身就去,周夫人误会了,以为沈清月不想见她,便用了些赖皮招数。 没多久换春叶进来了,说周夫人有要紧事定要见沈清月,不见不肯走。 沈清月更恼了,便道:「就说我病了,有什么要紧事,先转达过来便是。」 春叶再回来的时候小心翼翼的。 沈清月问她:「还没走?」 春叶战战兢兢地摇摇头道:「没走。」 沈清月有些不耐烦地问她:「到底是有什么急事?你可劝她去找沈家了?」 春叶不敢抬头,只是余光往顾淮身上瞥了一眼,又迅速收回。 沈清月有不好的预感,她捏着帕子,有些骑虎难下。 顾淮觉察出一些意思来,便冷着脸问春叶:「有什么事是不能当着我的面说的?」 他今日明显情绪不好,春叶吓得跪下,不敢说话。 沈清月不会因私事牵连下人,便吩咐春叶道:「你说罢,说完了去将人打发了。」 春叶小声地道:「周夫人说……为了表少爷的事儿来求您帮个忙……」 说完,屋子里一片寂静,春叶觉得死期到了。 沈清月也是心里发堵,她觑着顾淮黑沉沉的脸……这下好了,他更生气了。 她将帕子扯得褶皱不堪,同春叶道:「去吧。」 春叶一站起来,快步溜之大吉,留下沈清月脑壳疼,她还真不知道怎么哄男人。 沈清月觉得自己很倒霉,撞上张轩德嘴欠也就罢了,偏偏又来个周夫人,一个接一个,别说是顾淮了,换做她,亦是此气难消。 她心里很清楚,顾淮肯定在气头上,她说什么都显得苍白。 沈清月盯着顾淮手背上的伤痕,柔声地跟他说:「我再给你涂些药。」 顾淮脸色黑沉沉的,放下茶杯,道:「不必了,一点小伤。」 说完,他便捏着拳头,起身准备走。 沈清月一着急,连忙跟着起来,拉着他的手臂追问:「你去哪里!」 顾淮拳攥如铁,负手而立,背对着沈清月压着声音道:「我去书房处理些公务。」 沈清月还拉着顾淮的手臂……他很少把翰林院的事带到家里来,这不是明显躲她么。 顾淮头也不回,淡声道:「你放开。」 他不想在沈清月面前控制不住脾气。 沈清月不肯放开,索性顺着顾淮的手臂下移,拉住他的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拳头,她想用温柔的声音跟他说句软话,却脱口而出一句:「我和他们没什么!」 这话不说还好,说出来反倒有种欲盖弥彰的味道。 顾淮不动,只是用沉哑地声音回她说:「我知道。」他语气微顿,又问:「现在可以放开了?」 沈清月手臂一颤,随即收回了手,放他去了。 她突然发现,她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沈清月就坐在房里等,等到晚膳的时候,顾淮也没进来,她派人去书房送了膳食,听丫鬟说,他也没怎么吃,她想去喊他回屋睡觉,却又想起他的语气,便作罢了。 一夜到天亮,顾淮都没回书房,沈清月叫丫鬟进来伺候她梳洗,春叶主动地道:「夫人,爷清早就在书房里洗漱过了,去了衙门。」 沈清月点点头,也没说话,这件事都是过去的事了,顾淮又说他都知道,她却是再也不晓得该怎么去解释了。 今儿天气晴好,沈清月本来想去店铺里看看,想到近日不大太平,不想给顾淮添麻烦,便作罢,偏偏她今日诸事不顺,画花样子纸张洇墨,绣顾绣又扎到指腹,她想起顾淮的生辰要到了,便放下手里的事,去了一趟沈家。 沈清月人还没到同心堂,就被身后赶来的周夫人给拦住了。 周夫人眼下也是走投无路,沈家不帮她,她实在无暇顾及在沈清月跟前的体面,便厚着脸皮道:「清月,你昨儿的病可大好了?姑姑有些话想跟你说。」 沈清月问她:「您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罢。」 周夫人也不浪费时间,索性直言道:「学谦入职不顺,我想请你身边的罗妈妈找青石斋的胡掌柜替他求一求情,清月……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重情重义……」 沈清月顿时冷了脸,不给周夫人留情面道:「姑姑,虽然是亲戚一场,可也是远亲了,朝廷里的事,我一个内宅妇人插不上手,您找我,不如找老夫人去。」 周夫人脸色涨紫,她切齿道:「你可知道学谦为什么和叶莺变成现在这样?」 沈清月一抬眼,道:「不管为何,与我何干?姑姑,我与表哥已经各自婚嫁,您说这些话合适吗?」 周夫人痛心疾首道:「他们俩本来好好儿的,就为了一把破扇子……叶莺没了孩子,与学谦不睦之后,他就变得颓丧不堪!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扇子是谁的!除了你送的扇子,还有谁的东西能让他宝贝成那样!我得罪过你,学谦却不曾得罪过你,你就当是帮帮他不行吗?」 v第二十八章[08.31] 沈清月愣在原地,顿时释然……周夫人说周学谦和叶莺本来好好儿的,也就说二人相爱过,周学谦指不定早就放下她了,如今他的执念,哪里是她,只是两年前二人没有婚嫁的时候,那种纯粹而又无忧无虑的日子罢了。 她又想起了前世,周学谦自两任妻子过世后,便一直仕途不顺,克妻的名声和不完美的婚姻是一方面,多半还是他自己志气消散,像沈世兴那样没有斗志,若是这样,她就更帮不上忙了。 沈清月莫名笑了一下,随即同周夫人道:「姑姑,能帮表哥的只有他自己,您就别缠着我了,亲戚一场,别逼得我用您当年对我的法子来对付您。」 周夫人心神一颤,竟莫名忌惮起来……现在的沈清月可不是从前无依无靠的丧母长女了,她的心智也越发成熟,软硬不吃! 沈清月瞧见周夫人似乎顿悟过来,便转身走了,去找方氏问琴棋书画有关的东西。 方氏问沈清月:「怎么又对这些提起兴趣来了?」 沈清舟亦笑道:「二姐要学这些,怎么不让姐夫教你?」 沈清月道:「倒不是我想学,是他要过生辰,书画上,我懂得没有你们多,所以来请教。」 方氏道:「近来市面上有一个人的画卖得很好,你若要送,就送他的吧。」 沈清月突然想起一个人,便问道:「道山真人?」 算算日子,道山真人的画是要开始值钱了。 方氏笑道:「是的,他的一些旧画如今备受推崇,好一些的已经卖到了一千两银子一副。」 沈清月道:「您可知道哪里有他的真迹?」 方氏给沈清月介绍了一个铺子,还大概替她估算了价格,让她去买。 沈清月得了建议,便打算抽空去买,其实她猜到青石斋可能也有,但是胡掌柜不会收她的钱,白占便宜不好,至于沈世兴手里那副画本来是顾淮送的,她再要来送给顾淮,不体面。 沈清月迫不及待想去,但家里带护院出门动静太大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皇亲国戚上街,她便想等顾淮回来了,借福临一用。 她等到晚上了,顾淮都没回来,也没有派人回来传话。 夜里。 沈清月孤枕难眠,周家也不太平。 周夫人白天拦沈清月的事儿,嘴碎的婆子丫鬟们议论了几句,叫周学谦知道了。 周学谦气冲冲地去质问周夫人:「您去找清月做什么?周家的事,和她有什么关系?」 周夫人打发了下人,和周学谦关上门道:「我没找她说周家的事,不过一些小事,你就别问了,也别咋咋呼呼的,仔细叫你媳妇瞧见,也跑来闹,都别想消停了!」 周学谦不信母亲的说辞。 周夫人被他逼问得头都要被炸了,绷不住脾气,砸了个杯子,气得发抖道:「沈清月就没说错!谁都救不了你,只有你自己能救你自己!你再这样下去,你这辈子就是个废物命!」 周学谦僵住了,他眼珠子一动不动,喃喃道:「她说我是废物么……她还说什么了……」 周夫人脸色泛青,没好气道:「她没说你是废物,若你继续自暴自弃,她便是不说,迟早也这么想你!」 周学谦如遭雷劈,痴痴地站了一会儿,便回了自己的院子去。 次日,乍暖还寒,京城里又刮起刀子一样的冷风。 周学谦去了一趟沈家,他本是去找沈世昌说在沈家族学暂且教书的事,双腿却不由自主地往同心堂那边去了。 他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成想还真叫他碰见沈清月了。 沈清月瞧见周学谦也是诧异了片刻,随后只是见了个礼,并没有要站住跟他说话的打算。 周学谦却不肯走,站住喊沈清月:「表妹……我母亲找你……没有给你添麻烦吧。」 他不知道是久未开口说话的缘故,还是嗓子不舒服,声音很艰涩喑哑。 沈清月摇摇头,淡声道:「周表哥多想了,我这会子去找我二伯母有事。」 周学谦会意,他想起这两日坊间关于沈清月和张轩德的传言,又见沈清月有些憔悴,便忍不住道:「你们吵架了?」 沈清月蹙了眉头,正要回话,忽被人紧紧揽住了肩膀,她回头一看,可不就是顾淮! 顾淮不大友善地看着周学谦,冷着脸道:「我们夫妻俩拌个嘴,就不劳外人操心了罢。」 沈清月低下头,忍不住悄悄红了脸颊。 周学谦尴尬地涨红了脸,告了辞。 待他走后,顾淮便放开了沈清月,往修德院走去。 沈清月快步追上,在后面问他:「你怎么回来了?你走慢点……我跟不上了。」 顾淮放慢了步子,略等了等她,才背着手问道:「你又回沈家做什么?」 沈清月当然是为了买画的事,她不便出门,想让方氏替她去买,她不想提前告诉顾淮,便道:「我找二伯母有事,也顺便看一看我的弟弟妹妹们。」 顾淮心中不快,也没再问了,直接往修德院去,跟沈世兴说了一件事。 沈清月在旁边听着。 顾淮说,吏部考功清吏司以后可能会新增一个正六品的主事,以沈世兴现在的品级肯定升不上去,等三月急选的时候,他得外放一段时间,那之后回京至少有正七品的官职,这个位置就好活动了。 沈世兴虽然品级不够,资历却是合格的,外放之后回京做主事,水到渠成。 顾淮觉得这条路子很不错,他很建议沈世兴照他说的去做。 沈世兴喜不自禁,慌忙问顾淮:「正六品的主事?!」 顾淮点了点头。 v第二十九章[08.31] 沈世兴自言自语道:「这样一来,岂不是跟大哥一样同品级了!」他又皱眉道:「这恐怕不行吧!一家人总要避讳的。」 顾淮道:「等您回来,大伯父位置兴许有调动呢?那不就不冲突了。即便冲突,将来您若要升迁,不外放升一升品级,在京中要熬到什么时候去?」 沈世兴心想的确如此,便问沈清月的主意,哪知道她早走神了,喊两句才反应过来。 沈清月绞着帕子不大流畅地道:「……随您的意思。」 这事不由得她不奇怪,前一世张轩德在永恩伯府倒下之后,还是个没有什么实权的留守司正七品都事,后来庸庸碌碌一直没有长进,便想方设法巴结顾淮,可惜他送去东西,顾淮一样没留,最后也不知道走了什么运,兜兜转转在顾淮手底下,做了考功清吏司的主事。 沈清月前一世没往顾淮头上想,没想到这一世这主事的职位,极有可能落到沈世兴手上,也就是说,前一世顾淮虽然表面不受张家的情,却暗地里帮了张家。 原来她和顾淮,冥冥之中,早有交集,只是她一直不知道而已。 顾淮到沈家来跟沈世兴说完了外放的事,便准备走了。 沈清月哪里顾得上去找方氏帮忙买画,赶紧就跟在顾淮身后,想跟他和解。 顾淮却还在生气,走得很快。 沈清月一路追着他到二门上,喊住他道:「怀先,我有事儿跟你说。」 顾淮在出门之前停了下来,站定片刻,只稍稍侧了侧头,道:「我还有公务在身,这会子没时间听。」 他不想听她解释那些事,而且好不容易才从翰林院里脱开身来看看她。 沈清月根本不是想解释什么,她是为了买画的事,便追上去拉着他的手,道:「不是的,我是想……」 她话还没说完,顾淮转身抓住她的手腕子,他盯着着沈清月凝脂如玉的手,眼神晦暗不明,压着发颤的声音道:「沈清月,你能别用手碰我吗?」 沈清月僵住了,她瞪着眼睛,木头一样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顾淮扯开她的手,无情地转身离去。 她收回空落落的手,微微握拳,冰冷的掌心里沁出些冷汗来……他已经不是生气了,他开始嫌弃她了。 沈清月在冷风里站了足足一刻钟,雪竹追上来提醒她,她才回过神来,道:「去同心堂。」 她还是托了方氏替她买画。 从沈家回去之后,沈清月见顾淮不在,有些失魂落魄……她以为顾淮今天回来,就是原谅她了,没想到他只是为了公事回来,根本没打算回来看她。 沈清月胸口闷闷的,并不像前世被张轩德伤心之后的撕心裂肺,而是一种钝痛感。 她躺床上的时候就在想,他们不是说好了,好好过以后的日子,顾淮明明也答应了…… 想着想着,沈清月就睡着了,虽然睡得不沉,却也睡到了天亮的时候。 半上午的时候,方氏派人传话过来说,画卖完了,没得买了。 后天就是顾淮的生日,沈清月等不了了,只好去青石斋看看,青石斋离家中不远,又是舒家的铺子,她也就不用找顾淮借福临,只叫了个护卫驾车,领着两个丫鬟一道出门。 去青石斋的路上她就忐忑地想,顾淮过生日总要回来的,不知道他那时候会不会消气。 沈清月坐在马车里出神,直到车子猛然停下,她险些撞到了车壁,才回过神来,皱着眉问驾车的护院道:「怎么了?」 护院声音里有些慌张,回答说:「有个小孩子突然冲出来了……小的勒马了,好像没撞到人……」 沈清月听见马车周围声音嘈杂起来,便同护院道:「先下去看看孩子有没有事,父母可在。」 护院应了一声,便下去了,春叶也跟着一道下马车。 过了好一会子,春叶才挑了帘子慌张地同沈清月回话:「夫人,孩子腿伤了,哭得浑身抽搐,嗓子没有声音,像是不能说话,他父母都不在,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 沈清月心中一紧,连忙问:「严不严重?」 春叶摇头道:「不知道具体怎么样,护院说可能骨头裂了。」 沈清月便道:「附近最近的医馆可知道在哪里?」 春叶环视一周,道:「前面不远就有。」 沈清月吩咐说:「你跟着,让护院把人送过去再回来,你留下照顾孩子。」 春叶应了一声,很快便去了。 沈清月和雪竹等在车里,半天都不见护院回来,车子又堵在路上,被旁人催了好几道。雪竹又不会驾车,马车又有一个人守,沈清月只好让雪竹去医馆看一看,到底怎么回事。 雪竹下车后,沈清月便坐在车子里等,才等了一会儿,有人上了马车,忽然驾起车开始走了! 沈清月一个不防,身子往前倾,她挑开帘子一看,是个陌生男人的背影!她厉声问道:「你是谁!停车!」 那人不停,狠狠地抽打着马,不管不顾地在街道上横冲直闯。 沈清月在车厢里坐都坐不稳,她听着车外人群的惊叫声,连忙拔下头上的簪子,狠狠地往那人脖子一扎,谁知道那人吃了痛,却并不停下,而是腾出一只手,握着她的手,回头勾唇笑了一下,道:「顾夫人,我只是有些话想对你说,你不必这样激动罢?你若再扎我,索性咱们一起往河里去怎么样?」 是赵建安! 沈清月抽回手,握着簪子,抵在赵建安的脖子上,冷着脸问他:「不管你想说什么,先把马车停下来!」 赵建安果然放慢了速度,在一个胡同的狭窄巷道里停了车,他跳下马车,抬手摸了摸脖子上流血的地方,指腹上血红的一片,透着点腥味儿。 沈清月捏着簪子,警惕地看着赵建安,道:「光天化日,你强行掳走我,你以为赵家能脱得开身?」 赵建安舔了舔手上的血,温润地笑道:「夫人误会了,我说了只是有些话跟你说,并不想对你怎么样。」 沈清月依旧全身戒备,死死地捏着簪子道:「你想说什么?」 赵建安嘴角还带着血迹,他笑眯眯地问:「夫人几次坏我姻缘,难道不该给我个解释?」 沈清月道:「你自己失德在先,我伯父伯母不愿意将女儿嫁给你,我应该要给你什么解释?」 v第三十章[08.31] 赵建安眯了眯眼,挑着眼尾道:「果然是你啊……」 他还以为玉佩的事,可能是顾淮出的主意,没想到竟然真的是沈清月。 沈清月嘴角抿紧,握簪子的手不经意地举了举。 赵建安靠近车帘,单手撑在车框上,似笑非笑地道:「夫人不如考虑下,跟顾淮和离,嫁给我怎么样?」 沈清月牙齿里挤出两个字:「无耻。」 赵建安倒不恼,只温和地笑道:「顾淮不无耻吗?」 沈清月紧锁眉头,问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赵建安敛起笑容,一本正经地道:「沈清月,我想让你嫁给我。」 沈清月看赵建安就像个登徒子,她气恼得脸颊发红,用余光扫视左右,赵建安抬手放下帘子,遮住她的视线,冷冷冰冰地道:「跟我说话的时候,要认真一点。」 沈清月摸不准赵建安的意思,只好收回视线,也没有贸然开口。 赵建安对沈清月的态度满意了一些,他这才笑道:「这才显得尊重人。」他又叫了一声沈清月的名字,眼神流连在她的脖子和手指上,同她道:「让顾淮停手,明白吗?」 沈清月嘴角微动,没有答话,赵家因永恩伯府的缘故才衰败,赵建安果然是为了永恩伯府的事来的。 赵建安也不急着让沈清月承诺,他唇边浮笑道:「你倒是对他忠贞,却不知道他对你心意如何?」 沈清月皱了皱眉头。 赵建安颇有兴致地继续道:「顾淮乃永恩伯府嫡系血脉,亦是顾家外孙,又是新科状元,当初多少大好姻缘摆在他面前,他怎么会肯娶你?沈清月,你说说,凭你的出身,值得他娶吗?」 沈清月心中一紧,赵建安竟然知道顾淮身世!难道是永恩伯府透露的?她又想起了福临说南直隶的卷宗被人查过……她打量着赵建安的身量,恰好只略比顾淮低一些……难道是他? 赵建安笑道:「你想到了?就是我。我一直好奇,顾淮又不是傻子,正室妻子怎么会娶一个不入流的小官之女。沈家与蔡家关系生疏,你这些年似乎也不与外祖母家往来,你的街坊邻居还曾经传过你母亲怀孕之事很蹊跷,而你出生的那一年,你的舅舅蔡超圣在南直隶打死了人。还有其他似乎无法和你们家牵扯上的事,可偏偏就是跟你有关,沈清月,你根本不是沈清月啊……」 沈清月捏紧了拳头,强自镇定,讥讽赵建安道:「你不知两情相悦,便以为世间没有两情相悦这回事吗?」 赵建安忍不住发笑,道:「是吗?我倒要看看,顾淮是更在乎你,还是在乎他死去的母亲。」 沈清月想起自己出身,牙齿都在打颤,捏着簪子的手亦在发抖,她猜不准赵建安到底知道了多少。 赵建安笑着提议:「人总是要先顾及自己,便是你要舍身为着顾淮,也要看他值不值得你这么对他。他若不是为了你的身份,他会想要娶你吗?你觉得他心里真的有你吗?他会为了你放弃替他母亲报仇吗?我猜他是不肯的,你看,你在他心里连一个死去的人都不如,这就是你说的两情相悦啊?那我倒算是长见识了。」 二月天,明明还很冷,沈清月脸色发白,背上早沁出一层汗。 赵建安又道:「或许只是你心悦他而已,啧,他倒是舍得下功夫,又要你的人,又要你的心,你却也真的肯一腔真心付诸于他。他这本事比我还厉害上好几分……」 他说着说着,身子前倾,缓缓地靠近沈清月。 沈清月迅速地举起簪子,抵在赵建安的喉咙尖儿上,浅浅地没入些许,冷着脸道:「滚开!」 赵建安喉结滑动耸动,主动往沈清月的簪子上戳了一下,沈清月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利器扎破皮肤的感觉,杀人的恐慌,席卷全身。赵建安趁机捉住她的手,有意地揉捏了一下,温声道:「沈清月,在男人面前别太自作多情,顾淮对你有几分真心,拿此事试一试他就知道了。」 沈清月厌恶此人,并不手软,簪子一偏,又扎进了赵建安的颈窝里,她趁着对方吃痛的功夫,跳下了车。 巷子里传来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沈清月一抬头,正是顾淮骑着马,焦急地赶了过来。 顾淮赶来找沈清月的时候,恰好看到了赵建安握她手的一幕,他攥着缰绳黑着脸,及时勒马,先下马搂着沈清月的肩膀,声音冷沉沉地问:「可有事?」 沈清月冰凉的手,紧紧地抓着顾淮的衣襟,煞白着脸摇了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顾淮解下肩上的披风,盖在沈清月肩膀上,替她拢紧了领口,旋即走到赵建安面前,狠狠地朝他脸上砸了个拳头过去。 赵建安本身早有防备,抬手欲挡,显然他低估顾淮的力气了,不仅挨了一拳头,整个身体踉跄两步,跌靠在墙上。 他可没忘了自己的目的。 赵建安吸了嘴里的血吐出来,脊背贴着墙面,望着顾淮不怒反笑,道:「顾翰林夫人的肌肤,可是嫩滑,难怪张轩德那厮对她念念不忘,成婚之日还要再当众回顾一遍,只可惜他当日没有好好珍惜尊夫人黏在他身边的时候,否则还轮不到顾大人你,娶这么一位活泼多情的夫人享福的一日。」 沈清月死死地捏着顾淮的披风,恨恨地盯着赵建安,她真后悔刚才没有用簪子进他的喉咙!她不过是听赵建安说了几句,便觉得难堪至极,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顾淮在胡家吃酒席的时候,别人又是怎么在背后笑话他的…… 顾淮双眼猩红,一把掐住赵建安的脖子,已是动了杀心。 赵建安并不惧,他整张脸都涨红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你杀我……试试……」 顾淮手腕用力,赵建安眼珠子一翻,几乎快没了气儿。 沈清月浑身发冷,大喊了一声:「怀先!」 顾淮手腕一松,让赵建安进了口气儿,随即用另一只手的虎口扣住他的小手指,稍稍一用力,「咔」得一声,便掰断了他的小手指。 赵建安疼得大喊一声,额头上冷汗直冒。 顾淮又猛地踢了赵建安几脚,沈清月怕他真闹出人命,连忙上前去拉。顾淮这才住了手,拽着她往马儿那边去。 顾淮搂住沈清月,不管三七二十一,粗鲁地送她上马,自己又踩着马磴子,跃上马背,勒好了缰绳,便扯住她身上的披风,盖住她的全身,连一根头发丝儿都不让她露出来,便骑马走了。 顾家的护院和春叶远远赶来善后,赵建安狼狈而得以地回了家。 沈清月在马背上颠簸得双腿发痛,她看不清楚路,只知道顾淮骑得很快,很久,似乎不是回顾家。 直到出了城,沈清月才问顾淮:「我们要去哪里?」 顾淮没理她。 沈清月等了好半天,不见回应,才又问:「你明天不上衙门吗?」 顾淮冷冷冰冰地回了一句:「明日休沐。」 沈清月没再问了。 v第三十一章[09.05] 她不安地缩在披风里,刚想扯下披风看一看路,顾淮便按住她的脑袋,贴在他的胸口,不许她看。 沈清月实在坐不住了,她揪着顾淮的袖子道:「怀先,我疼……你停下。」 顾淮不停,只说:「快到了。」 沈清月蹙着眉,忍着。 不过半刻钟,便到了一间庄子上,顾淮勒绳下马,将沈清月拦腰抱住,往庄子上的别院里去。 看院子的人,牵了马去喂,叫了庄子上的仆妇过来准备着烧水伺候。 顾淮将沈清月扔在床上,并没有叫人进来的意思。 沈清月终于能脱下披风,她头发都乱了些许,一绺青丝垂在她白皙的脸颊旁,她抬起泛红的妩媚双眸,抱着披风,仰头看着站在她面前,身材结实高大,却眸色冰若寒潭顾淮。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顾淮……面目平静,怒而不发,似山间自带威风只在夜里出没的独行野兽,让她有些陌生。 沈清月伸手去拉顾淮的袖子,解释道:「……我本来不想出门给你添麻烦,但是你几天不回家,我跟你说话你也不理我,我找不到福临,只好让护院和丫鬟陪着我去青石斋,没想到在路上撞到了一个哑巴孩童……」 顾淮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沈清月,也不说话。 沈清月说不下去了,她刚要松了手,不再解释,顾淮却忽然抓住她的手,冷冷地问:「当初张轩德手上的荷包,可是送给我的?」 沈清月一愣,随即摇了摇头,荷包不是送给他的,当然那时候她也不想送给张轩德了。 顾淮嗤笑一声,果然不是送给他的,沈清月对张轩德主动,对周学谦主动,偏偏不是他…… 他逼近一步,俯身捏着沈清月的下巴,用发寒的声音问:「为什么不是我?」 沈清月吃痛,磕磕巴巴地道:「我、我原也没打算送……」 顾淮将她推倒在床上,欺身压下去,单手禁锢住她的手腕,抬着她的下巴,在她唇上咬了一口,眼睑半阖,吐着热气道:「为什么不是我?」 他自说自话,根本不给沈清月回话的功夫,便去粗鲁地扯她的衣裳,碰她最禁不住挑逗的地方。 沈清月挣扎不开,原本就泛红的眼睛沁出一层光泽,冶艳的丹凤眼含春不露,她嘴唇被咬得有些痛,便躲开顾淮猛烈的吻,蹙着眉道:「顾淮!你弄疼我了……」 顾淮不放,他掰正了沈清月的脸,双目血红地问她:「周学谦能入你的眼,张轩德也能入你的眼……偏偏我不能入你的眼……沈清月,你告诉我,我到底哪里不如这些草包?嗯?我到底哪里不如这些废物?!」 沈清月大腿两侧,在马背上擦伤的部位也渐渐发痛,她眼里盈着泪,咬唇不语……为什么不是顾淮?因为他曾经是别人的丈夫,是名垂史册的顾状元,是大业最年轻的阁老……她不过是沈家小小的丧母长女,凭什么配得上他? 她因顾淮的善意而心动,却顾忌他前世和旁人成亲,而刻意疏远,没想到顾淮会主动靠上来。顾淮为什么要娶她?不过是因为她是舒家的血脉…… 滚烫的热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沈清月双手奋力摆脱了顾淮的束缚,抬手去挡他的热吻。 顾淮正好亲在沈清月冰凉的手掌心上,越发躁动,他含着沈清月的手指头,舌头舔过她的指尖和秀气的关节处。 沈清月有些茫然,顾淮似乎格外迷恋她的手。 她欲抽回手,顾淮嗓音骤然沙哑几分,如同含着沙粒说话,他吻着她的小手指,在她耳边道:「沈清月,你再不乖,我就真的不管不顾了。」 沈清月听话了,但顾淮还是没管没顾…… 顾淮将她的手亲了个遍,还折腾着她的双手伺候他……沈清月胳膊前所未有的酸痛。 两人折腾到太阳下山,沈清月又累又饿,顾淮都还没放过她。 沈清月当真是低估了顾淮的体力,天都快黑了,她实在没力气了,只好一滩泥巴一样躺在床上,完全不想动,连露在外面的脖子上全是红痕,她也懒得去遮掩。 顾淮仿佛是满足了,闭着眼躺在床上,头发散在枕头上,平稳地呼吸着。 两人一直就没说话,沈清月肚子开始叫了,顾淮才问她:「饿了?」 沈清月连张嘴说话都觉得累,睫毛颤了颤,并没搭理他。 顾淮穿了衣裳起身,头发也没梳起来,出去吩咐人送热水和饭进来。 沈清月晕晕乎乎又睡了一遭,才被顾淮捞起来洗漱吃饭,她推开顾淮,只简单擦洗了,便放下帐子,穿好衣服起来吃饭。 她的胃口好得不得了,平日在家只吃一碗,今日足足吃了两碗。 可见少吃一餐是不行的,迟早要在第二餐上补回来。 几个家常的小菜,被两人吃得干干净净,饭碗也是空空如也。 沈清月带着脾气问顾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再晚,城门就关了。 顾淮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曼声道:「不是说了吗?我明日休沐。」 今夜不回去。 沈清月绞着衣袖……有些紧张,顾淮下午太疯狂了,像喂不饱的野兽,不知道休止。 她都不敢上床,就坐在椅子上,任凭没穿袜子的脚踝冰冷,也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顾淮略坐了一会子,瞧见天黑了,点了蜡烛,扫了一眼沈清月在夜里白得能发光的脚踝,便抱着她上床。 沈清月抓住顾淮的领口,慌慌张张地抗拒道:「我还疼!顾淮我疼!」 顾淮问她:「腿疼?」 沈清月点了点头,马背太颠簸,都磨破了皮,顾淮下午又那样折磨她,她腿都是软的,要不是吃了饭,抓他衣服的劲儿都没了。 顾淮把人扔床上,三两下就除了衣裳,道:「疼就对了。」 「……」 v第三十二章[09.05] 沈清月抓着自己的衣领,企图拒绝。 顾淮攥住她的手,好心提醒道:「你明日还想不想穿自己的衣服回去?」 沈清月不松手,顾淮果然没客气,一边抓住她的手,一边撕烂了她的衣服,她的身上全部都是红色的痕迹。 她被顾淮压得不能动,气恼得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指甲挠着他的肌肤。 顾淮不怒反笑,含着她的耳垂道:「这就对了……也没有丫鬟婆子,你不必拘束。」 沈清月薄薄的脸皮透红得能滴血,她骂了他一句:「顾淮,你是不是有病!」 顾淮捉着她的手啃咬舔吮,眼神迷蒙地道:「你说有就有吧……」 沈清月奇怪地蹙着眉头……顾淮似乎真的对她的手情有独钟,每次她用手碰他,他就兴奋得像变了一个人。 有了这个猜测,沈清月便不怎么用手去碰顾淮,尽量将双手藏起来,顾淮的确不像下午那么疯狂了,但还是在她耳边不停念叨:「夫人,我好不好?嗯?」 沈清月耳廓都是烫红的,她水汪汪的双眼乜斜,喉咙里吟出一个「好」字。 也不知道两人闹到了什么时辰,顾淮像是知道累了,终于停了下来,搂着沈清月,爱不释手地把玩着她的手,像是抚摸着什么珍爱之物。 沈清月被迫靠在他肩头,抬眼不大确信地问他:「……你喜欢我的手?」 顾淮还是只盯着她的手看,道:「嗯。」 沈清月不太明白,顾淮怎么喜欢喜欢她的手,并且到了不正常的地步,她问他:「你对旁人的手,也是这样吗?」 顾淮这才掀了眼皮子瞧她一眼,漫不经心地道:「活了二十多年,从未见过有哪一双手,比你的好看,瓷白瓷白的。」 沈清月明白了,也就是说,但凡遇到比她的手好看的人,顾淮也会这样,她顿时没了说话的欲望。 顾淮拨开沈清月额上的头发,挑着眼尾温声道:「我喜欢女人的手,却并未到无法自控的地步。」 就譬如最开始看她的手,也是能够刻意躲开不看的,只是后来成了亲,朝夕相见,又能在床事上助兴,便无法自拔。 且自打认识沈清月之后,他再未看过别人的手。 沈清月不解,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情况,像是得了病一样。 顾淮的拇指拨弄她额上的青丝,道:「我同你说过,我瞎过一段时间,那时候只能靠耳朵和手去感受东西,养母养父牵着我的手,带着我四处走动,我在那个时候想起了更幼年的记忆……永恩伯放纵侯府下人欺辱我的画面,随后好像有人在我将睡未睡的时候安抚我,我不知道是我的生母,还是救我出侯府的妈妈。自那以后,我便对女人的手有异常的感觉。」 沈清月试着回忆她幼年的记忆,除了些碎纸片一样的画面,她几乎想不起什么,可见记性太好也不是什么好事,谁知道会生出异于常人的感情来。 她还是无法理解顾淮的「病」,便举着手问顾淮:「你看见我的手,会有什么感觉?」 顾淮俯身在她耳畔哑声说:「想要你。」 沈清月脖子微红,眉心蹙动,她不知道,竟然会是这种感觉! 顾淮又重新靠在引枕上,淡声道:「所以在外面的时候,不要用你的手碰我。」 沈清月了然,原来他说「你能别用手碰我吗」,是这个意思,并非嫌弃她,只是……只是会想跟她共度云雨。 纵然她从未见过此事,但还是信顾淮的话,毕竟他的表现,也不由得她不信。 顾淮还在把玩沈清月的手,像是对待一件珍爱的宝贝,沈清月由得他玩去。 顾淮好半天才问她:「张轩德碰过你的手了?」 沈清月锁着眉头道:「胡说!」 她前一世不过是受人怂恿,便时常和张轩德出现在同一个地方,意图多看他几眼,哪里敢有过其他接触,便是送荷包那次,也是在沈清妍的撺掇下,壮大胆子才敢去干的事儿。 或即便是她真拉过张轩德的手,现在也不敢在顾淮面前承认此事了。 顾淮心情好了些许,又问她:「荷包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是要送人,还是用来算计别人的?」 沈清月也没隐瞒,如实道:「我以前不懂事,的确做过些糊涂事,往张轩德跟前凑了一些时日,后来受沈清妍挑唆,冲动之下才送出去一个荷包,之后我就幡然醒悟,后悔了,想法子要将荷包拿回来,又怕张轩德大肆宣扬,便先掉包,再……再推说是送给你的。」 顾淮「哦」了一声,算是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拧着沈清月的面颊,微微愠怒道:「你竟也有这样糊涂的时候?」 沈清月躲开他的手,脸颊被他拧得浅红,有些滑稽可爱,她拢眉道:「难道谁一生下来就是聪慧过人的吗?你就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 顾淮睨了她一眼,道:「没有。」 从小到大,他便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沈清月没好气地冷着脸道:「我没有你这样聪明,我没有长辈教导,在家中吃过不少苦头,才变成如今这样子。」 顾淮眉眼柔和几许,虽然错过沈清月稚嫩天真的年岁着实惋惜,但念及她在继母手下吃过的苦头,便没心思再去计较她从前无知的时候,做下的糊涂事。 他支颐瞧着沈清月,道:「周学谦又是怎么回事?你曾心悦过他?」 沈清月很仔细地想了想,笃定地摇了头,同顾淮成亲之后,她方晓得,相敬如宾的过日子和两情相悦的感受,完全是不同的,算计周学谦,纯粹是利益原因居多。 她道:「我只是想逃离沈家,他是最合适娶我的人。」 顾淮凝视着沈清月,很认真地问她:「为何不是我?」 周学谦又不是什么高攀不起的贵公子,凭顾淮当日声誉地位,足以与他一较高低,说顾淮为沈清月适婚对象,并不过分。 沈清月语塞,想了半天才憋出来一个理由:「你别忘了,你是我妹妹的老师。换做你,你会对长辈有男女之间的心思?」 顾淮一噎,真不防沈清月会拿这个理由堵他,他鼻子里轻哼出一声,道:「你这是嫌我年纪太大?」 沈清月眼波流转,未作答。 v第三十三章[09.05] 顾淮搂了沈清月一会儿,才问起赵建安的事,「赵建安今日掳走你,跟你说了些什么?」 赵建安并未伤害沈清月,意肯定不在于捉了她去做人质,必然是有别的目的。 沈清月想起赵建安的话,睫毛轻颤,道:「他知道你的身份了。」 顾淮眉头拧着,道:「估摸着永恩伯府的人说的。谢家能透露这么重要的事给赵家,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想来两家利益牵扯甚大,贪污军饷的事,怕是有赵家一份。」 沈清月也觉得是这样,否则赵家没必要跳出来明晃晃地得罪沈世文,最后落得个名声败落,前途渺茫的下场,肯定是有什么把柄被永恩伯给捏住了。 她犹豫片刻又道:「他还猜到了一些我的身世,南直隶的卷宗,就是他去查的。应该还没查到舒家头上。」 顾淮诧异一瞬,抱紧了沈清月道:「查到了也不怕的,他不可能有证据。你从未做错过什么,也不要因此自责……」 他更不会让赵建安有机会说出来。 沈清月靠在顾淮怀里,默然。 顾淮问:「除此之外,赵建安还说什么了?」 沈清月眼色晦暗不明,低声道:「不过是些难听废话,说了你又不高兴,不跟你说了。」 赵建安说的有些话,沈清月早就心里清楚,再明明白白说出来,没有意思。 顾淮想到赵建安抓沈清月手的场景,则气血上涌了,若再听她叙述一遍,确实不能再忍,便也不再问了。 晚间,顾淮不过休息半个时辰,便又去拉沈清月的手。 沈清月想躲,却躲不掉,她是真的累了,奈何顾淮对她的身体了如指掌…… 顾淮低低地喘着气,问沈清月道:「你可知道你戴兽牙手串的时候,我是什么感觉?」 沈清月身上热得出了一层薄汗,断断续续地回他:「不、不知道……」 顾淮勾唇笑了一下,明知道沈清月害羞,却还是很直白地道:「就像现在这样,凶猛地,强横地,像野兽一样……」 沈清月根本受不了顾淮说这种话,她双颊越发绯红,心知无法让他闭嘴,索性闭上眼假装不知道。 顾淮捏着沈清月的下巴,含着她的唇瓣,低声道:「清月,你知道么?你什么都好,就是这点不好,年纪长了,却不比年少的时候活泼有趣。」 沈清月简直没眼见人,她低吼了一声:「你闭嘴!」 顾淮发笑,嘴上不住,说着和白天里截然不同的兽言兽语。 沈清月没有办法,只好伸手去捂他的嘴,控诉他:「顾淮,你能不能把嘴闭上!!!」 当然是不能。 沈清月暗暗发誓,她是再也不会戴兽牙手串了。 夫妻二人没了丫鬟婆子们的眼睛盯着,着实放纵了一天。 主要是顾淮放纵,沈清月还是很不习惯,她从没有经历过这么羞耻的夫妻之事。 次日早晨,沈清月没有衣服穿。 顾淮穿好衣裳,好整以暇地看着被窝里的沈清月,厚颜无耻道:「昨儿我让你听话,你偏不听,你今日穿什么回家去?」 沈清月从被子里露出脸,瞪着顾淮问:「你要脸吗?」 顾淮负手而立,眉眼淡淡地道:「你若觉得我不要,那我便不要罢了。今日也不回去,明早趁着黑灯瞎火,你穿我的衣服,裹我披风,再赶回去也来得及。」 沈清月算是知道男人无耻起来能到什么地步,她眼看顾淮真有不走的意思,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拉着他的袖口,不碰到他的手,放软了声音道:「你去帮我找衣服来。」 顾淮坐在床边,把脸蹭过去,道:「你先亲我一下。」 沈清月轻轻在他脸上琢了一下,顾淮不满意,纹丝不动,她只好再吻他的唇,他还是不动,她没法子,勾着他的脖子学他热吻,舔他的嘴唇。 顾淮满意了,才笑道:「你应承我一件事,我就答应你。」 沈清月迟疑着道:「什么事?」 顾淮在沈清月耳边低语了几句。 沈清月憋红了脸,骂得更大声了:「无耻!」 顾淮似笑非笑地问她:「你答不答应?」 沈清月翻身躺下去,闷闷地道:「答不答应……还是让你强迫着改了样式。」 躺着、趴着、侧着……什么没试过。 顾淮转身出去,给沈清月找了衣裳穿。 沈清月和顾淮二人准备骑马回城。 但是没有丫鬟服侍,沈清月和顾淮头发都没人梳。 顾淮倒还好,头发梳顺了用蝉扣束起来便是,也不多费劲,沈清月的发髻则很不好梳,只能随意挽起来,松松散散的,一点都不端庄。 沈清月怎么看自己的头发都不满意,这样的打扮,怎么回家去见人。 顾淮站在镜子后面,问她:「怎么了?」 沈清月懒得梳了,蹙眉道:「罢了,就这样吧。」 顾淮撩起她的头发,柔顺的一把,又细又厚,他道:「想梳什么发髻?」 沈清月说:「你就别难为自己,也别折腾我了。」 v第三十四章[09.05] 春叶给她梳头都要好半天,顾淮一个大男人,会梳什么头? 顾淮抓着她的头发不放,沈清月只好道:「在马背上颠簸,迟早是乱的,何必浪费时间,早早回去罢。」 他这才松了手,替沈清月裹上披风,夫妻二人同乘回家去。 这一次顾淮骑得不像昨日那般飞快,沈清月也没有那么难受了,她坐在马背上想,果然不能得罪男人,指不定什么时候给你穿小鞋。 今日难得天气不错,快进城的时候,路上人多了,顾淮放慢了步子,沈清月靠在他身上,瞧着周围绿意盎然的草木,忍不住弯着嘴角。 马上就是阳春三月了。 顾淮顺着沈清月的视线看过去,正好有微风拂面,他道:「等闲一些了,我带你出来踏春。」 沈清月摇摇头,还是避免是非得好,赵建安利用哑童设计掳她,防不胜防,她现在还有些后怕。 顾淮也没再提此事,又问她:「昨日你出门,是为何事?」 沈清月淡淡地答道:「没什么,不是什么要紧事。」 她说过一次,他不听,现在她懒得说了。 顾淮搂紧了沈清月的腰,送她回家。 夫妻二人刚到家,就有人来找顾淮,顾淮去见了人,很快便折回来跟沈清月道:「我出去一趟,晚上估计回不来。福临留给你,你若要出门,让他跟着一起。」 沈清月才将坐下,还裹着披风,眼见顾淮急着要走,来不及问什么,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开。 等顾淮走后,罗妈妈才焦急地打了帘子进来,她扫着沈清月身上十分朴素的夹棉袄子,慌张地问:「夫人这是怎么了?昨儿去哪里了?衣裳上哪儿去了?」 沈清月揪着顾淮的披风,面不改色道:「没什么事,就是去庄子上看了看,妈妈让雪竹给我烧水,我想洗个澡出门。」 罗妈妈道:「你一回来,我就让雪竹去烧了。」 她一面说,一面去给沈清月找衣裳。 沈清月接了衣服,等水放好了,便去了浴房里洗漱,春叶伺候的她,春叶瞧见她身上大片的印记,红着脸不敢看。 罗妈妈到底还是担心,等沈清月洗漱完了,悄悄地拉了春叶出来问。 春叶再泼辣,终究是个姑娘家,磕磕巴巴说了个大概,罗妈妈隐约明白是沈清月和顾淮夫妻之间的事,也就没问了。 沈清月洗漱罢了,梳好头发,不施粉黛,叫福临套了马,带着她出去。 福临驾马车,沈清月坐在车里,跟他说青石斋,福临应了一声,沈清月趁着还没出巷子,便问道:「才将来府里找咱们爷的是谁?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是顾家外面办事的人,应当是为了当今贬平南侯为平南伯的折子一事来的。」 「折子是咱们爷写的?」 福临答说:「是的。」 天子很爱顾淮的文笔,掌院士也有意重用他,因此翰林院拟的折子,多半出自顾淮之手,即便不是他写,也是他润色,这样的折子,多半会为天子采用,基本不会被内阁或者天子打回来。 因这份折子后来不知道被谁抄了出去,平南伯一干受牵连的人看到折子心中积怨,自然先将顾淮作为敌对之人。 顾淮正处在风口浪尖上,行事不能有差错,他和东顾的人,现在都十分小心。 沈清月也不知道朝堂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心知只言片语问不出什么,也就没有耽误福临驾车。 到了青石斋里,胡掌柜笑迎沈清月去二楼上说话,问她可是要给舒家传话。 沈清月摇头笑道:「我想要一副道山真人的画,不知道您这儿还有没有?」 胡掌柜微愣,觉得奇怪,难道顾淮没有告诉沈清月他就是道山真人吗?叫顾淮给她画一幅,不是来得又快又便宜。 他问沈清月:「夫人要道山真人的画做什么?」 沈清月道:「明日是怀先生辰,我打算送他一幅画,想来道山真人的画,也能入他的眼。」 胡掌柜哈哈一笑,再问沈清月:「夫人是买来送怀先的?」 沈清月纳闷地颔首道:「不行吗?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胡掌柜也没多嘴,就道:「行行行,没有任何不妥。有好几副画,夫人你亲自来挑。」 他从锁好的柜子里拿出好几副道山真人的真迹,供沈清月挑选。 沈清月喜欢梅花,恰好看见一副《寒梅图》,画的是半含的磬口梅,深黄色的荤心圆花瓣,花心微紫,若是真花,这会子该闻到馥郁的香味,她便挑了这一幅画去。 她欲付银子,胡掌柜果然不收,最后实在给不出去钱去,她便只好白拿,胡掌柜捋着胡子笑说:「夫人太外道了,请你绣的顾绣,我可没打算给一分银子你。」 沈清月笑吟吟地看着胡掌柜,她原也没打算收钱。 胡掌柜亲自替沈清月包好了画,又同她说了周家母子的事,他道:「若你想替周家说个人情,我倒可以替周家郎君周旋一二,让他外放到个舒服的地方去。你若不便出面,等他们来谢的时候,我再提点一二就是了。」 沈清月摇首,神色淡然地道:「不必了。周家表哥正是迷惘的时候,一帆风顺反而不好,若他自己顿悟了,您便是看在爱惜人才的份上,拉拔他一把不迟,倒不用刻意看在我的面子上。」 胡掌柜心里舒服极了,沈清月比周学谦的母亲看得还明白,他笑呵呵地送沈清月离开。 沈清月回到家里,自己拟好菜单,叫仆妇们提前去准备明日的食材,她翻菜谱的时候,心里就在担忧,顾淮明日不会不回来了吧……若是不回来,真有些可惜,但过两日再为他下厨也未为不可,她的心意,不在乎这一天两天里。 她虽然这么想着,顾淮生日的时候,派了人说晚上要回来,她还是觉得意外惊喜。 顾淮还说,只跟她两人在家里安安静静吃一顿就是,就不宴请亲朋好友。沈清月也是这个打算,毕竟她的生辰才过没多久,再大举宴席,太铺张了些。 沈清月就派人去给沈家的人传了话,说顾淮今儿恐怕没有功夫,沈家的人便没有特意再来,与他们夫妻俩亲好的几个,送了些礼物过来。 沈世兴下衙门回来的时候,本来是打算到沈清月这里来吃饭,听说顾淮没空,心里又记挂着外放的事,还是到这儿来了一趟。 v第三十五章[09.05] 沈清月看着沈世兴这个时候来,便问他:「您才下衙门?」 沈世兴坐下喝了口茶,道:「是啊,衣服还没换就来你这儿了,要不是你五哥太墨迹了,我还该早些来的。」 「您还跟五哥和姨父一起回来的?」 沈世兴摇摇头,道:「就今日而已!他们两个在照磨所不干事儿,点卯就走,没有前途,我跟他们不是一丘之貉。」 沈清月无语,就沈世兴前面这稀里糊涂的十几年,还有资格说别人没有前途。 沈世兴近来斗志昂扬,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恍然不觉这话有什么不妥。 沈清月问他:「您来是有事儿吗?」 沈世兴讪讪一笑,欲言又止。 沈清月皱眉道:「您要说就说罢。」 沈世兴内疚道:「……上次嘛,爹也是无奈。」 沈清月越发不高兴,本来顾淮都把她哄好了,沈世兴又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摆着脸问:「您到底说不说?」 沈世兴连忙道:「说说说。你别着急。我就是……不是下月就要外放嘛?你弟弟妹妹们太小,我本来不想带过去,但是家里没人照顾他们,我又很担心。」 沈清月道:「孩子太小,当然不能带!家里有两个姨娘,我时常也去看他们,您就放心吧。」 沈世兴点着头道:「我当然放心。但我想着外放也没有多远,等我安顿下来了,还是把你两个姨娘和弟弟妹妹们带过去。有两个姨娘帮我打理内宅,我外放也轻省些。」 这话倒是不错,沈清月道:「那便等今年夏天过了,您再安排姨娘们过去的事儿。」 沈世兴又道:「是这样……爹这些年都没出过京,陡然出去,人生地不熟的,总觉得没有个依仗,正好你周表哥也要外放,我想着能不能把我和他放一个地方去,便是隔着一个县城也好,相互之间有个照应。」 沈清月冷笑,难怪沈世兴不跟上次一样玩威胁她的把戏了,原是这话不敢在顾淮面前提,她道:「是您不敢自己外放?还是周家姑姑求您了?」 沈世兴脸一红,他就是被周夫人给说动的。 沈清月道:「您要是怕,那就干脆不外放了,主事的位置,您不坐有的是人坐。」 沈世兴一着急,便道:「我做!我怎么不做!你别恼,你要是不同意就罢了……」 沈清月还没说什么,顾淮就回来了,他穿着常服回家,打帘子进屋的时候,身上看着有些灰暗,眉宇之间很有些疲倦。 顾淮脸色寡淡地跟沈世兴请了安,沈世兴记挂着家里的事,又见同沈清月说不通,略跟顾淮说了几句闲话就走了。 沈世兴走后,沈清月便起身问疲惫的顾淮:「今儿怎么了?」 顾淮往屋子里走,却并不坐下,离沈清月有点远,他道:「跑了几个地方,有些累。」 沈清月莫名心虚,倒了茶递给顾淮,道:「哦……」 顾淮端着茶问沈清月:「我刚在门外怎么听你父亲说周家的事?」 沈清月绞着帕子,道:「他糊涂你是知道的,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跟周家表哥一起外放,我没答应他。」 顾淮喝茶不语。 沈清月觑着顾淮,生怕他又吃醋,他太能折腾人了。 顾淮喜怒不明,放下茶杯问道:「今日顾家人没来吧?我跟他们说我今日不得闲,让他们都不来的。」 沈清月指了指屋子里还没入库的礼物,道:「人是没来,情儿却来了,还有陈兴荣、薛知县,我哥嫂他们送来的东西。」 顾淮随便瞧了一眼,看到桌上沈清月准备的东西,一扫倦容。 沈清月的手放在炕桌的长盒上,笑着示意顾淮,道:「还有我准备的,你肯定喜欢。」 毕竟方氏和胡掌柜都说好的画,肯定差不了。 且但愿今日她父亲来说的事,顾淮可别往心里去。 顾淮勾了勾唇角,眸光熠熠地问道:「哦?」 沈清月见顾淮还站着,去拉他的袖子,道:「你来看看。」 顾淮站在炕桌前,打开檀木盒子,看着卷轴忽觉眼熟,他瞧了沈清月一眼,见她捏着帕子期盼地看着他,便又继续展开画卷,看着看着,他眉毛就挑起来了,嘴边浮着笑容。 是不是太巧合了点。 沈清月不解顾淮的笑,不像是满意,又不像是不满意,她第一次送他生辰礼物,也不知道合不合他心意……或许他本来满意,又因为周学谦的事,所以没那么满意了? 她不确定地问道:「怎么了?不喜欢吗?道山真人的画备受推崇,我二伯母说很好。我眼光没有她好,但她说不错,那肯定是不错了。铺子里好几副他的画,我瞧着这一副最好看……」 顾淮拿着画卷不住地笑,道:「喜欢。」他笑意渐淡,眉头轻皱,问道:「你花多少钱买的?」 沈清月一分钱没花,这原是没什么,但是现在说给顾淮听,岂不是显得她太抠门儿了?本来吧,这画是她拿顾绣跟胡掌柜换的,这幅画的价格,就是她绣顾绣的价格,她一副顾绣要是卖给胡掌柜肯定只收五百两足以,但这是熟人价格,要是市价,开到六百两也是有人买的。 那就六百两吧! 沈清月脸不红心不跳地道:「六百两,找熟人买的,打了折。」 顾淮挑起眼尾瞧着沈清月,似笑非笑道:「六百两啊……」 也太贵了点吧。 沈清月点头道:「是啊,我二伯母说,另一家铺子要一千两,也不知道是不是比这一幅好,可惜了我没买上……不过这一幅我觉着也很好。」 顾淮摇着头笑说:「幸好你没买另一幅。否则亏得更大。」 沈清月狐疑道:「为什么?」她心中一紧张,便起身拿着画问:「难道是赝品?」 v第三十六章[09.10] 不可能!胡掌柜不会有走眼的时候吧! 顾淮放下画,似笑非笑地告诉沈清月:「因为这是我的画啊,夫人。」 沈清月瞪大了眼睛,檀口微张,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 顾淮拽住沈清月的手,将她带进怀里,抱着她轻声问道:「你难道就没觉得这画眼熟吗?」 沈清月闻着顾淮身上淡淡的男人味,靠在他身上,右手握着他的手臂,左手拎着画细细地看,一本正经道:「……没觉得啊。」 她看过顾淮画的牡丹花、兰花,就是没看过梅花。 顾淮也不说话,就是笑。 沈清月想起胡掌柜的反应,恍然大悟……原来胡掌柜早就知道了! 怎么也不提醒她! 顾淮下巴搁在沈清月的肩膀上,环着她的腰,道:「你知道我这幅画卖出去的时候才多少两银子吗?」 沈清月幽幽地问:「……多少两?」 「六两。」 「……」 不过几年时间,价格翻了百倍! 顾淮收紧了手臂,跟沈清月说:「是在胡掌柜手上买的吧?胡掌柜不厚道,怎么这样坑你?我明天找他算账去。」 「……」 沈清月脸颊红透了,只好声细如蚊地道:「你别找他算账。实话告诉你吧,我没花钱。」 顾淮松开沈清月,靠在罗汉床上哈哈大笑,也不甚在意沈清月花没花钱,就是觉得这件事很有趣。 沈清月想起从前在沈家吴氏联合她侄子坑害她的事,便问顾淮:「那你在我父亲生辰的时候,送给他的《山居闲眺图》也是你自己画的?」 顾淮懒散地坐在罗汉床上,脸上笑意没有褪尽,便道:「是啊。」 沈清月蹙眉问道:「……你是有意帮我的?」 顾淮笑望着沈清月,道:「是啊。无意间看到罗妈妈去胡掌柜那里拿我的画,你父亲正好生日邀请我,我便猜到了几分,连夜赶了画出来。」 沈清月回忆着当时,那还是前年深秋时候,顾淮就开始帮她了,比她想象中的时间早多了,难道顾淮那个时候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顾淮拉着沈清月坐在他身边,说:「饿了。」 沈清月按下心思,传了饭,带着淡淡的笑意陪顾淮用膳。 顾淮生辰当天,吃的是沈清月亲手做的晚饭,他甚是满意。 饭后,顾淮还将沈清月送的那副《寒梅图》,悬挂在两个人的卧室里。 沈清月看着磬口梅笑问顾淮:「京中少见这种梅花,你这幅梅花是在哪里画的?」 顾淮道:「从前陈兴荣带进京的梅花,他们叫檀香梅,送了我一些,我瞧着不错,随手画下了。你也喜欢梅花?」 沈清月点点头,道:「冬天里只有梅花,冬天我就只喜欢梅花,夏天我就喜欢别的花。」 顾淮问她:「喜欢檀香梅?」 沈清月说:「还有绿萼梅,我也喜欢。」 顾淮问她为什么喜欢这两种,檀香梅和绿萼梅在京中都不常见,算是珍稀的梅花。 沈清月道:「这两种梅花的味道我最喜欢。」 顾淮笑了一下,倒是很实在的理由。 其实他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喜欢檀香梅。 沈清月是没有什么高雅情操的人,但还是挽尊一下,她就跟顾淮说:「世间喜欢纵有百种,但凡是真心的,也无可挑剔。」 顾淮刮了沈清月的鼻子一下,拉着她笑道:「你还一语双关起来了,我什么时候挑剔你了?」 沈清月道:「你书画造诣颇深,我几乎一窍不通,至多只会照葫芦画瓢,不谈及便罢了,聊起来的时候,你难道不会觉得我无趣?」 顾淮也很实在,他道:「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锦上添花,可有可无。再说了,我瞧你也不是一窍不通,你的墨兰描画极好,我倒是好奇,你别的不通,怎么墨兰神韵抓得极准?师从何人?」 沈清月眼神定住,这才想起来在忠勇侯府上画过道山真人的墨兰,也就是顾淮画的墨兰……顾淮不可能认不出来吧! 她与顾淮一起坐在床边,淡声道:「也不记得是哪里见过的花样子,觉得好看,仿画了一段日子,谈不上什么气韵,只是极为神似,兴许沾了一点精髓而已。」 顾淮垂眸把玩着沈清月的手,那副墨兰图,还在他书房里压箱底,不曾拿出去过。 他眼下也没再问什么,与沈清月就寝的时候,还和在庄子上一样,再不像从前在家里那般规矩。 沈清月还是羞于此事,扯了被子盖住,又被顾淮拿走,他还说:「习惯就好。」 虽然沈清月不想苟同顾淮的话,但是他没说错……有些事本来觉得不大好,习惯之后却觉得也没有不好了。 次日,顾淮醒得早,沈清月昨儿夜里睡得早,醒得也早。 大清早,顾淮正是精神的时候,他见沈清月似乎没了睡意,又拉着她折腾了一道。 沈清月见天色不早了,起了床伺候顾淮穿衣裳,她又想起他昨儿回家的倦容,就道:「不要太伤神,饭也要记得吃,晚上尽量回来,我叫厨房给你做一些好入口的饭菜。」 顾淮「嗯」了一声,便带着福临走了。 v第三十七章[09.10] 沈清月听管事禀了几件铺子里的事,跟罗妈妈一起料理了宅子修缮和提拔丫鬟等事,方得空闲。 晚上,她本来想等着顾淮一起回来吃饭,天黑的时候,福临回来跑腿,说他回不来了。 沈清月正要准备自己吃饭,沈世兴又来了,慌慌张张,神色不安。 正好碰上吃饭的时候,沈清月便留了沈世兴一道用饭。 沈世兴没心思吃饭,挥退了丫鬟,皱着眉同沈清月道:「沈家出事了!」 沈清月筷子一顿,随即照常夹菜,问沈世兴:「出什么事了?」 说起来,沈家不知道是不是祖坟冒青烟,一直不曾大富大贵,但也未曾破落过,除开二房沈世文一个清高的翰林,另外三房的老爷才学能力都不怎么样,在京中却还有一席之地,包括两年后朝廷出现大动荡的时候,沈家虽受牵连,沈世昌和沈世文都受贬,却未损根基,不像有的家族,被连根拔起。 沈世兴这次慌神的恰好就是这件事,他忧心忡忡地跟沈清月道:「你大伯父被降职了,连降两级,怕是要贬去做知县。」 沈清月终于抬了头,她放下碗筷,细嚼慢咽着,喝了口茶水方自言自语道:「降职了?」 这还不到沈世昌降职的时间,但这一世许多事早就变了,虽然事情提前了两年,沈清月也就只是有一点点诧异而已,并不十分惊愕。 沈世兴垂头丧气道:「我还没回家就听说了,听说折子还是怀先写的。」 所以现在吓得不敢回家。 沈清月明白了,她道:「您觉得是怀先在对付大伯父?」 沈世兴抬眼,无奈道:「不是我觉得,我觉得也没有用。」 是老夫人和沈世昌会这么想。 沈清月道:「折子的内阁阁老们拟定的,怀先不过是润色的人,若大伯父要迁怒,是他自己的问题。」 沈世兴当然知道怪不得顾淮,但沈世昌生气是难免,他今日回去,少不得要受一顿气,而且日后还要时常吃大哥和母亲的冷脸。 他催着沈清月道:「你帮我问问怀先,外放的事,什么时候能成?」 沈清月笑问沈世兴:「您这就急着要走了?这会子可没有人陪着您。」 沈世兴还要个屁的人陪,他只想快点走。 沈清月道:「待怀先回来我再问问,您先回去罢,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两耳不闻窗外事便是。」 反正他也擅长这个。 沈世兴也别无他法,只好暂时先这样。 他回了沈家,果然如他所料,老夫人和沈世昌叫了他过去问话,两人本来就因为沈清月出嫁的事耿耿于怀,现在理所当然认为沈清月是在报复他们,便是理智了几分后,还是认为顾淮明明得了消息,却不提前通知他们一声,也是有心为之。 沈世兴少不得替顾淮辩解两句,他道:「这次贬了好几个人的职,谁都觉得突然,怀先未必知道。他只是个帮忙抄写折子的,哪里就到了能左右天子心意的地步,母亲和大哥未免太苛刻了。再说了,这事儿我也是知道的。吏部给出来考核结果明明白白……」 说到底,还是沈世昌留了把柄给别人抓。 沈世昌贬职已是定数,他也虽然不满,但也有些底气不足,眼下更着急以后怎么办,想来想去,族亲里无可依靠,一些昔日同僚好友,今天下午他就去求过,全部避而不见,将来能指望的也只有自家人,他还指着借一借沈世兴的光,当下也不好再说什么。 老夫人恨归恨,到底忌惮沈清月给顾淮吹枕边风,万一再给沈世昌穿小鞋,沈家顶梁柱断了,沈家也算是完了! 沈世兴安抚下老夫人和沈世昌,脚底抹油溜了。 老夫人同沈世昌道:「我就说会有这么一天,叫我给说中了!当初你们一个个心慈手软,肯了这门亲事,作茧自缚!」 沈世昌一肚子的火,顶了句嘴道:「母亲,早知道亲事非成不可,您何必阻拦,翻到得罪清月……」 老夫人幽幽转头,盯着沈世昌问:「老大,你怪我?」 沈世昌是那个意思,嘴上却道:「儿子不是那个意思,您安歇,儿子告退。」 屋子里,只剩下老夫人猛烈的咳嗽声。 临近三月,春雨绵绵打梨花,十里微风不寒面。 沈清月身上的衣裳换单薄了一些,顾淮连着好几日没有回家,她也问不上话,只好安心料理家里的事,嫁了几个大丫鬟,外面的事则全部放心地交给顾淮。 一场连绵细雨后,沈清月坐马车去了沈家,见方氏。 沈世昌被贬之后,沈世文也会遭一次难,若能避免最好,若不能避免,沈清月也算尽力了。 沈清月去见了方氏,两人这次话头都是从朝廷里的事说起的,沈世文也是留在翰林院里好长时间没回来了。 方氏道:「你二伯父派人传信回来,说恐怕这几个月都不得闲的。」 沈清月问方氏:「二伯父可还说别的了?」 方氏摇摇头,道:「他没说,你二哥跟我说了一些事——顾淮没跟你说?」 沈清月听出方氏意有所指,就道:「什么事?」 方氏说:「顾淮好像被礼部侍郎当众斥责了几句……我也不大清楚是怎么回事,只是听说有这么一回事。」 沈清月心神一跳,有些担忧起来,本来应该是明年和大后年分别发生的事,全部挤在今年一起爆发,也不知道顾淮这一世会不会顺利。 她眉头不展,还是同方氏道:「二伯父身在翰林院,又近天子之身,可千万要二伯父谨言慎行,即便心怀天下,轻易不要在这个时候得罪人,省得受人排挤。」 方氏笑了笑,道:「你放心,你二伯父是极有分寸的人。」 她俩正说着话,二太太来了,过来请方氏去一趟四房那边。 方氏问:「怎么了?」 二太太很有些遗憾地道:「弟妹要和离,娘家的人已经上门来了,老夫人是不管这事儿的,四婶子和四叔两个人招架不住,虽先请了大嫂过去,到底不是长辈,又让我过来请您去瞧一瞧。」 v第三十八章[09.10] 沈清月微愣,怎么连沈正越和五太太太和离的事也提前了! 方氏不敢耽搁,起身同沈清月道:「你也已经嫁做人妇了,一道去吧。」 沈清月点了点头,一边走一边问二太太:「二嫂,怎么五嫂突然就请了娘家人来?五哥不是在照磨所当官当得好好儿的吗?」 二太太眼神闪烁着道:「说了你别往心里去,老五近日跟你的姨父走得颇近,当然也不只是你姨父,还有旁的人,他经常跟着人出去厮混,有一次喝醉了,半夜院子落锁了才回来,闹得不少丫鬟仆妇都知道了。弟妹虽没动肝火,但是回娘家了一趟,这次再回来,就说要和离。」 沈清月还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沈正越和五太太的婚姻早就如一潭死水,早些和离,五太太若早些想开,以她娘家的势力,再找一门舒心的亲事不难。 三人一道去了四房,四房的人跟五太太娘家的人早就上座了,恰好留了几个位置给沈清月她们。 沈清月不是第一次经历和离的场面了,但沈正越跟五太太和离比她跟张轩德和离的时候平和多了,五太太娘家人也没说什么废话,但也没说什么体面话,五太太的父亲只将和离书拿出来念了一遍,心平气和的问沈家人:「可有不妥?」 赵氏打霜的茄子一样,说不出话来——没有任何不妥,儿媳妇一家子连嫁妆都不要求全部归还,只求立刻马上现在就签字画押和离! 沈正越半怒半难过地笼着袖子坐在椅子上,直勾勾地盯着妻子,却等不到半点回应。 方氏便只好开口问沈正祥和赵氏夫妻俩:「你们是怎么想的?」 沈正祥无所谓,和离娶妇,又不是什么稀罕事,赵氏急吼吼地问沈正越道:「你自己说!」 沈正越难得沉默了,黑沉沉的脸上一片肃然,几乎从牙缝里朝五太太挤出一句话:「秀宜,你想好了?」 秀宜是五太太的表字,没出阁的时候,她父母给取的。 五太太面颊消瘦,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压根就没看沈正越,只道:「我已经摁手印了,就差你的了。」 沈正越也不知是赌气还是心怀怒气,起身就去把手印给按了,末了还冷嘲热讽道:「你满意了,从今以后你可以去嫁高官厚禄的如意郎君了!」 两家人当面写签了和离书,再去礼部走一趟,便算是正儿八经地和离了。 五太太娘家人拿着和离书,满意地离开了。 沈世祥和赵氏两人似乎也没有什么大感触,等五太太娘家人走了,他们也先后走了。 沈清月转头去看了看失魂落魄的沈正越,只见他攥着拳头,眼眶都是红的。 她看得出来,沈正越还是有些舍不得的。 沈清月跟方氏她们一起离开四房后,大太太便惋惜着道:「好好儿的婚姻,怎么闹成这样了。老五明明还是爱重五弟妹的。」 夫妻两个吵闹至今,沈正越在外面再怎么胡来,也没纳一个妾,也从不染指房里的丫头,在大太太看来,夫妻二人感情还是不错的。 沈清月并没有说什么,她回家中的时候,下人说顾淮回来了,她便快步赶往屋里去。 顾淮终于回家了。 夫妻二人几日不见,小别胜新婚。 沈清月赶回家去的时候,脚步都是轻盈欢快的。 顾淮也才进房里坐下,常服都没换下,坐在罗汉床上喝着茶。 沈清月一边打着帘子进去,一边微微歪头笑吟吟地看着顾淮:「回来了?」 顾淮放下杯子,望着沈清月道:「嗯,你从沈家来的?」 沈清月捏着帕子点了头,她走过去的时候,瞧见顾淮身后好像有东西,便好奇地问:「你藏了什么?」 顾淮坐在罗汉床上拦着沈清月,一把搂住她,仰头望着她笑,虽然笑着,眉宇之间的疲倦却很明显。 沈清月也没心思去看顾淮带了什么回来,低头捧着他的脸颊,指头从他的眉骨抚下,轻轻地揉在他的眼睑上,他明明在外面遇到了烦心事,回来的时候,却没有任何不好的情绪,不像张轩德,前世在外面受了气,回来就冲她发脾气。 顾淮放开沈清月,将一束梅花从身后拿出来,递给她。 萼绿花白,花瓣匀净完整,品相十分好。 沈清月接了绿萼梅,欢喜地笑道:「你打哪儿买的?」 顾淮道:「偶遇朋友带了一些进京,便要了一些,你找个瓶子养在房里,应该还能养几天。」 沈清月迫不及待就让顾淮陪她去库房里挑插瓶。 顾淮捉住她的手腕子说:「我身上脏,这般雅事,我去洗漱了再陪你去。」 沈清月道:「那……你去洗漱了再看,我给你找衣服去。」 她才刚转身要去柜子里拿顾淮的干净衣裳,顾淮又拽住她的手,将她带进怀里,地抱着她轻声道:「再抱会儿。」 沈清月笑道:「你先去洗漱了,多长的时间不够你抱的。」 顾淮松开沈清月,故意轻叹道:「既然夫人都嫌我了,那我还是去吧。」 沈清月笑了一下,摇了一下头,去给顾淮找了干净衣裳。 顾淮洗漱完了回来,俩人一起挑了斗彩的小瓷瓶,绿萼梅本身花朵不大,宜用小瓶,小巧精致,摆放在床边的高几上,清淡雅逸。 二人用过膳,沈清月漱了口,顾淮略坐一会子就去了书房。 沈清月着人去熬了消疲的汤,给顾淮送过去。 顾淮见沈清月来了,便将手里的东西合上去。 沈清月放下汤跟顾淮说:「休息一会儿,你这都忙大半个时辰了。」 顾淮接了小盅汤,喝了两口,沈清月走到他身后,替他轻轻揉了揉额头,温声地问他:「怎么了?」 「你今儿下午从沈家来,怕是也听说了吧。」顾淮问她。 v第三十九章[09.10] 沈清月手上不轻不重地替顾淮揉着,「嗯」了一声,道:「我可有能替你分忧的地方?」 顾淮拉着沈清月坐到他怀里,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说:「你现在就是替我分忧了。」 沈清月眉心一蹙,可她现在什么都没做。 顾淮笑了笑,抱着她说:「其实并没什么,礼部薛侍郎明里暗里说了我几句而已。」 沈清月眉头还皱着,前世她外祖父舒阁老提出新法,虽然说动摇了一些大臣的利益,却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五年后不仅受朝廷嘉奖,且广受百姓爱戴。 同年的好几位阁老和从翰林院出来的六部大臣,都是爱国有抱负之人,其中以吏部的胡阁老和下一任礼部的薛阁老——也就是顾淮口中的薛侍郎尤甚。 这三位大臣,前一世还在世的时候,民间便多有三人的生祠。 顾淮现下所行之事,一则是为了报复永恩伯府,二则是为了顺应文臣之势,挖掉朝廷里贪婪无度的世袭武将,和靠着祖上庇佑不思进取、脑满肠肥的官吏。 照理说,薛侍郎不该在此事上斥责顾淮。 沈清月好奇道:「这薛侍郎的名声我也听说过一二,也是我二伯父那样的清流,怎么会当众说你的不是?难道与你们顾家有私仇?」 顾淮眨了一下眼,语气微顿,随即垂下眼眸,眼神有些许晦暗不明,他摇首道:「此事怪不得他。」 「怎么说?」 顾淮道:「我年前不是就跟你说过,我想去吏部吗?眼下数人遭贬,空缺总要有人来填,除了像侍郎这些正四品以上的大员,是皇上和内阁拟定,其余皆为吏部考核所定。你大伯父刚从文选司主事退下,我若去了吏部,很快便能接任。将来在朝廷里安插你们自己的人,多有便宜。」 沈清月道:「虽说此事因文武之争而起,但这样好的机会,几位阁老也不肯放过给你和我外祖父吧。」 顾淮已经在内阁待了足足一年了,他在皇上面前露脸的机会,比几个新去的庶吉士加起来还要多,旁人不知道他的背后有谁,几位阁老却是心里清楚的,他们可以一致对外,但吏部安插棋子的机会,却不可白白拱手送人。 顾淮道:「我本来想着是慢慢熬,靠实绩升迁,没想到赶上了皇上肃清朝廷的好时候。若真进了吏部,升迁只怕比我预料之中的还要快,薛侍郎这么一闹,我怕是出不了翰林院了。」 吏部文选司主事的位置现在空悬,顾淮本来想出翰林院正好捡个便宜,但有顾淮因折子的事得罪人在前,受人攻讦,永恩伯府一干人等也顺便煽风点火,薛侍郎紧随其后,此事便只得作罢。 沈清月脑子里百转千回,沉默了一会子才道:「在翰林院也好。」 本来他前世就是在翰林院待了三年才去吏部。 她又道:「外祖父若是迁怒,我替你说情去。」 顾淮抓着沈清月的手直笑,眼睫半垂道:「放心罢,你外祖父比咱们看得清,不至于为了这点事责怪我。」 沈清月心安了些许,她又问顾淮:「永恩伯府最近如何?都没听到什么风声了。」 顾淮笑意微冷,道:「他们敢有什么风声?平南伯受罚之后,也算是杀鸡儆猴,胆子小的安分了,胆子大的蠢蠢欲动,又怕自己把柄叫人捏住受到牵连,都观望着呢。」 沈清月挑了挑眉毛,现在情形很乐观。 顾淮继续道:「吃空饷的事朝廷还在查,皇上派了督查御史出省。贪污军饷的事,你外祖父已经命人在户部里细查。还悄悄放出话来说,若自己招认的,则贪一千两为死罪,若不招认,依皇上发脾气的时候说的话,贪十两银子的便该杀头。」 也就是说,坦白从宽。 沈清月高兴得笑了笑,随即担忧道:「逼到这份上了,我怕他们狗急跳墙……」 顾淮搂紧了沈清月安抚道:「赵建安的事,我已经与你外祖父说了,舒家说,叫你我放心,赵家拿不到什么证据,除非你父亲亲自站出来承认,不过我想你父亲也没有这么糊涂。这事最多就是让流言乱传一阵子,随他们传去,当耳旁风就是了。」 沈清月当然知道沈世兴再怎么蠢,也不会做出这种事,而且他颇为虚伪,怕是宁死也不肯将陈年旧事公之于众。 但她还是很难过嫡母蔡氏去世了还要被人这般污蔑,可恨她只是个内宅女子,插手不了朝堂里的事,无法管住赵家人的嘴! 顾淮看出沈清月的失落,温声道:「怎么了?」 沈清月扯着嘴角勉强一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愧对嫡母。她给了我堂堂正正的嫡女身份,我……」 她哽咽一声,眼泪掉了下来,哭着道:「我却连她的名声都护不住,还要因我的缘故,害她死了都不得安宁,受人耻笑。」 顾淮轻轻地抚着沈清月的背,眸光暗了些许。 沈清月过了一会儿才擦掉眼泪,揭过了此事。 顾淮往沈清月身上靠过去,闭上眼道:「说起来,我连累你外祖父丢了吏部文选司的位置,别的倒没什么。」 旁人的指责,他向来不在乎。 顾淮想起了什么似的,又道:「你父亲外放的事不影响,过几天吏部应该就可以将他外放了。」 沈清月不担心这个,她问顾淮:「替我父亲打点,顾家花了多少银子?」 顾淮一笑,调侃道:「也没有多少,比你送我的《寒梅图》多不了多少。」 「……」 沈清月都不知道顾淮什么时候学会揶揄人了! 她看着顾淮眼下轻微乌青的一片,还是心疼他累着了,她端起汤,看着顾淮喝完了才提着食盒离开。 明日她还是要抽空去见一见外祖父,她还是怕外祖父责怪顾淮。 夜里,顾淮子时才进屋睡觉,他上床的时候,沈清月早睡着了,他便自己睡自己的被子,没吵醒沈清月,而沈清月早起醒来的时候,顾淮早走了。 沈清月让罗妈妈去找胡掌柜传了话,胡掌柜天黑之前着人回了口信,说舒阁老近日不得闲,若沈清月与自家人亲近,随时可以去舒家。 但舒阁老未必在家。 沈清月有点摸不准,外祖父肯定知道她是为什么去的,便是真的忙,没有功夫见她,也会安抚一两句,怎么丝毫不提顾淮的事,难道是真生气了?所以不想见她。 沈清月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外面忽然有风声传出来,说她是蔡氏在沈家庄子上跟屠夫生的! 虽然是捕风捉影的事,但作为谈资,的确叫人惊奇,京中人并不把此事当真,却少不得拿此事调笑一二。 v第四十章[09.10] 沈清月不大出门,不知道这些事,沈家的人却都知道了。 沈世兴外放的地方敲定了,是真定,他一看是真定他当年读书的地方,便耍起脾气来说,不去了! 沈清月当然知道沈世兴不去的原因,她恼恨沈世兴浪费顾淮的好心和精力,亲自去沈家跑了一趟。 父女两个又一次大眼瞪小眼,沈世兴被逼得没有办法,就哄着沈清月道:「清月,真定那地方我一贯水土不服,去了要命。我就在照磨所做个照磨就好。」 沈清月冷着脸道:「您可想好了?错过这次,以后再别指着顾家人出银子替您周旋了!」 沈世兴一愣,问沈清月:「顾家出了多少银子?」 沈清月没好气道:「八百两!」 沈世兴一阵肉痛,真定是个好地方,外放过去不容易,但那个地方他真的不想去,他沉默片刻就道:「这八百两我年底的时候还给你们,这次是父亲的不是,但也是迫不得已。」 沈清月忍不住质问沈世兴:「迫不得已?您当真水土不服吗?!」 沈世兴抬头,怔怔地看着沈清月,紧张地捏起拳头道:「当、当然是。」 他想起外面的流言蜚语,便问沈清月:「你是不是听了什么不好的话?也不知道谁捏造的流言,你别往心里去,你是爹亲生的。」 沈清月宁着眉毛问沈世兴:「什么流言?」 沈世兴讪讪道:「你不知道就算了,别去问了。省得自寻烦恼。」 沈清月见问不出来,就去了方氏那里,她听完了传言,便知道是谁干的事,赵建安狗急跳墙开始咬她了,但是苦于没有证据,先捏造了这么一件荒谬的事情来警告她。 沈清月还真生气了,蔡氏虽未养她,却给了她正正经经的嫡女身份,赵建安这样污蔑蔡氏清白,她愈发后悔自己当时没有杀人的勇气,早知道一簪子戳死他这黑心肝的! 还不等沈清月为此事伤神,朝廷里又有百官被罢免,人人自危,明明春暖花开的晴朗日子,京城却如同笼罩在阴霾之中。 而罢免的折子,几乎全部是顾淮所书。 沈清月近来有些寝食难安,自百官被罢,顾淮便不曾回家夜宿过,偶有一次回来,她正在小憩,他听丫鬟说她夜里睡得不好,也没舍得叫醒她。 等沈清月醒来后,顾淮已经走了,她听说他走了,有些懊丧自己睡得不是时候。 恰巧罗妈妈进来传话,说舒阁老要见她,而且是单独见她。 沈清月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心中为顾淮的事发愁,便应了要去。 这日早上,沈清月起得早早的,梳洗罢了,便和罗妈妈坐上舒阁老派来的马车,去了从前她与舒家人相认的时候,待过的园子里。 舒阁老还在那个房间里等沈清月。 沈清月撇下罗妈妈独自进去,舒阁老穿着日常的衣裳,坐在大理石屏风后面的座上,面色平静如水。 她浅笑着上前请安。 舒阁老一抬手,叫她坐。 沈清月坐下后,与舒阁老对视了一会儿,她绞着帕子有话要说的样子,舒阁老亦然。 舒阁老捏着拳头挪开目光,面色变得微微凝重。 沈清月脸上的笑意也消散了,外祖父轻易不会对她使脸色,难道顾淮丢了吏部文选司主事的位置,比她想象中的更要紧? 她犹豫之下,还是开了口,道:「外祖父,怀先的过失我知道了……但此事即便不是他,换了另个人,也还是这样的结果。」 顾淮拟罢免百官的折子,那些人总要有有个人发泄,不攻讦他才是奇怪了,倒不是沈清月要替他狡辩,只是这事委实怪不得他。 舒阁老脸色铁青,仍旧心平气和地道:「你以为,外祖父是这么拎不清的人?」 沈清月默然,若不是因此事恼怒了,又是为了什么别的缘故吗? 舒阁老憋不住站起来徘徊了两步,不知道如何开口,他负手而立,背对沈清月,捏着手里的佛珠,缓缓道:「若此事换了个人,必不会是这个结果!偏偏因为是他,才变成这样!」 沈清月不解,此事怎么说起来顾淮关系莫大似的? 舒阁老沉默了一瞬,随即转过身,神色复杂地盯着沈清月,平静微冷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怜惜与柔和,道:「清月,有一件事我现在必须告诉你。」 沈清月心跳得很快,她不确定顾淮是不知道顾家和薛侍郎的事,还是故意瞒着她。 她强自镇定道:「您说。」 舒阁老酝酿了一会儿,才道:「我前些日听到消息说,顾淮乃……永恩伯嫡长子!」 说罢,他紧紧地盯着沈清月,生怕她错愕伤心,却在她脸上没有看到一丝丝的惊诧,反倒是他惊讶了,哑然顷刻,才不可置信地问:「清月……你早就知道了?」 沈清月羞愧地低下头,然后点了点头。 舒阁老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噎了一肚子的话,最终化为平平淡淡的一句:「看来此事是真的了。你既早知道,怎么不跟家里人说?」 沈清月嘴角抿着,没有话说。这事是顾淮的秘密,他没提出要说,她也就没有主动告诉舒家,而且顾淮向来行事有分寸,这还没有到必须对舒家公开他身份的时候。 舒阁老的怒气反而淡了许多,沈清月早就知道此事,反倒是少了他一会子在她面前抽丝剥茧给她带来的伤害。 他道:「顾家和永恩伯府恩恩怨怨,我只大略知道一些,看来你知道的比我还详细。那你也应该很明白,他为何要娶你。此子真是好深的心机!枉我当日为其心意动容,没想到皆是他步步算计。如若是算计舒家也就罢了,竟连你的婚事也算计进去了,心思当真狠毒!」 沈清月绞着帕子,站起身硬着头皮解释道:「外祖父!这件事……我也是知道的。」 舒阁老拧眉,不可思议地看着沈清月。 沈清月连忙又道:「起初虽是我与他各自为利益而成亲,但婚后彼此却是渐渐动了真心,坦诚相待,和寻常夫妻别无二致。」 舒阁老愣了一瞬,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叹了口气,方道:「真是个傻丫头。你才十六岁,他已经二十一岁……老成的男人毒辣起来,女人不及其万分之一。」 沈清月知道舒阁老很难相信,便道:「我知道外祖父多有误会,但我们夫妻二人平日里朝夕相处,相濡以沫的情谊,外孙女绝不会看错的。」 v第四十一章[09.16] 舒阁老怎么相信得了沈清月说的话,他问道:「你与外祖父是去岁相认,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与舒家的关系,又是什么时候泄露给他的?」 沈清月很迅速地答道:「我见到您的时候才知道您的身份,怀先可能因为胡掌柜的缘故,比我先知道,大约是在……前年深秋,我父亲过生辰的时候。」 因为那个时候,顾淮就开始对她示好了,或许顾淮知道的时间,比这更早,沈清月无法确定。 舒阁老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十分意外地道:「竟然是那么的早……快两年了,他伪装了快两年了。」 他语气冷硬了几分,问道道:「清月,你还觉得他不是利用你?你仔仔细细想一想,你与他之间的种种,自前年深秋之后,便都在他的谋算之中。你告诉我,他对你的‘好’,你可分得清,究竟是出自真心,还是出自算计?」 沈清月顺着舒阁老的话往下想,细细追究之下,从他们初初有好感的时候,顾淮就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了,灯节夜他替沈家解围,他在忠勇侯府夸赞她绣的墨兰,他醉后让她买他中会元、状元。如此种种,或许都是顾淮有意为之。 舒阁老质问她:「这样的好,你认为是真心的好吗?你当真分得清他是虚情还是假意吗?」 沈清月哑然半晌,无言以对,过了许久才道:「不管从前的事是不是他的算计,但我与他成亲之后,不论是顾家还是朝廷里的事,他一举一动,皆不瞒我,亦为我和我的家人,付出许多。」 舒阁老背过身去,很不忍地道:「他若当着对你有情有义,便不会有此差错。」 沈清月蹙着眉问:「您什么意思?」 舒阁老道:「除了被罢免的官员亲友上折子骂顾淮,你可知道还有谁?」 沈清月点了点头,道:「我听说了,还有薛侍郎。」 舒阁老目光冷幽幽的,问沈清月道:「你可知道薛侍郎为何要斥责顾淮?」 沈清月点了下头,道:「吏部文选司主事的位置才将空悬,即便不是薛侍郎出面,也总有别人吧。」 舒阁老捏着佛珠的手指头因为太过用力,有些泛青白之色,他道:「他是这么跟你说的?」 沈清月摇头,这是她自己的猜测。 舒阁老藏在身后的手攥着拳头,忆及顾淮,目光凌厉,声音冰冷地道:「薛侍郎出面掺和此事,是因为与顾家有私仇!薛侍郎曾是天子伴读,若非他出面说话,顾淮仅仅是被罢官的那一群乌合之众挑剔,根本不会受到任何损伤!」 沈清月愣然,顾家竟和薛侍郎有私仇?怎么会,顾淮不曾说过! 舒阁老语气略停片刻,继而又道:「这事他果然没跟你说。你说他不会瞒着你,那这件事,他为何不告诉你?」 沈清月一阵沉默,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件事,顾淮一个字都没告诉过她,显然这些事,也并非无关紧要的事,他应该要告诉她的。 舒阁老看着无言的沈清月,又哂笑道:「不光有此事,这两日皇上又罢百官,本是该吏部尚书积众怨,顾淮倒好,上赶着写折子,人家把黑锅推到他头上,他也不说什么,你可知道又是为了什么?」 沈清月皱着眉,摇了摇头。 舒阁老生怕话说重了,伤到了沈清月,不由得放软了语气道:「他是为了拿下吏部五城兵马司的几个指挥使!我听吏部的胡阁老说,顾淮给他递话,若吏部能迅速严查五城兵马司指挥使,顾淮愿意揽下所有责骂。他不过是为了借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拉永恩伯府下水。这下好了,五城兵马司的几个指挥使是下狱了,顾淮已经成为众矢之的。他这招数简直就是杀敌一千,自损一千!」 沈清月僵僵地站在原地。 舒阁老重重叹息一声,道:「有密报说鞑靼进犯,皇上已经打算对永恩伯府一干侯爵暂时放松,但永恩伯府从五城兵马司往过密,抓了几个指挥使,不知道会不会因为永恩伯打草惊蛇而闹得人心惶惶,他明知道这个时候不适合动五城兵马司的人,偏要出手,若不是他担心永恩伯府熬过此劫,恢复元气,再难撼动,所以才拼死下了重手,还能是为了什么?若早知如此,我绝不会在翰林院里提拔他,更不会让他现在就有机会替皇上拟写折子。」 沈清月脑子里乱得像藏了线团,理不清楚到底哪里才是头绪……顾淮这些天不回家,回来一趟也是匆匆就走,为什么竟在外面瞒着她做了这许多不合分寸的事? 舒阁老复又道:「这些事顾淮为何不告诉你?他根本就是怕你知道了,会看出他的私心!若真如你所说,你们只是因为各自利益为婚,他现在损舒家羽翼去报私仇,你岂肯叫舒家替他吃这么大一个亏? 什么劳什子动了真心,这一环套一环,不过是为了在他漏出马脚之后,好哄了你,替他在我面前求情,替他自己留一条后路——你看,你这不就上钩了吗? 有你牵制舒家,舒家难道还能要了这畜生的命?你倒是对他有真心,他对你可有半分真心吗?!从头至尾,他只是想利用你接近舒家达成他的目的而已,从未变过,却还诱得你为他付出真心!」 沈清月脑子滞了片刻后,心口微微发酸,这果真是顾淮环环相扣算计好的吗……她不相信他一直都在算计她,甚至连她的感情都算计进去了! 舒阁老不敢逼急了,坐下抿了口茶,轻声问沈清月:「我倒也不是要强拆你们的婚事,你是个聪明的丫头,我知道这些事你现在还难以相信,你且慢慢悟一悟吧。有舒家在,便是和离,也不会让你吃苦头的。」 沈清月眼眶轻微发红,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她的眼睛看到的顾淮,她的心感受到的顾淮,绝不是这样冷酷无情的人。 舒阁老知道沈清月一时间不能接受,但她必须清楚地知道所有的事实,他道:「顾淮像这样得罪人,即便天子恩在,底下的人能不给他使绊子?他在官场上还能有任何建树吗?等到天子一日不在,他还年纪轻轻,天恩已断,官场可还有他容身之地?除了报杀母之仇,还有什么事值得他这样伤敌一千,自损一千?清月,你告诉我,还有什么事值得他这样拿前途去拼?」 沈清月手心冒出冷汗,难道顾淮当真担心皇上就此放过永恩伯府,他恨极了谢家人,所以才做出了糊涂事? 她抬眼看着舒阁老,道:「我不知道怀先为什么会这么做,但我与怀先朝夕相见,不敢说他的脾性我知道十成,七八成总是有的,他做不出来这样不理智的事,也不会待我这般心狠手辣,甚至于连我们夫妻二人的感情都算计了进去。」 舒阁老也不想冤枉顾淮,但从事情结果推测,除了他所说的结论,再没有别的可能。 他不轻不重地拍着沈清月的肩膀,温声安抚道:「他这一招以退为进,委实厉害。先是明明白白告诉你他的身份,诱你替他隐瞒,再利用你报私仇,最后还要让你为他求情,留下后路。我知道你还不能相信,外祖父也不为难你,回去好好休息,这里面的事你也先别管,等一切安定下来了再说。」 沈清月将帕子死死地绞在手指头上,不甘心地舒出一口气,问道:「您是已经打算抛弃怀先了吗?」 舒阁老定定地问沈清月:「傻丫头,你觉得我还能用他吗?」 沈清月咬紧了牙齿,这样的顾淮,舒家不可能再信任了,她却不信顾淮会是这样的人,她得立刻见到顾淮问清楚,给舒家人一个合理的解释。 舒阁老还是有些了解沈清月的,他的外孙女,不是个蠢人,她只是需要时间。 说完了不好的事,舒阁老又有一个喜事要告诉沈清月,他道:「赵家的人下狱了,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没能把永恩伯府拉下水,倒是把赵家拉进了打牢,于咱们而言,也算是好事一桩。」 沈清月愕然问道:「赵家下狱了?」 舒阁老终于有了笑色,他道:「是的,以后渐渐也就没有人传你嫡母和屠夫的流言了。」 沈清月喉咙哽住了,脑海里瞬间产生了一个大胆地猜测,难道顾淮他……不会的,她嫡母的名誉,对她来说是很大的事,对他的志向而言,只是很小很小的事,不值得顾淮这么冲动! 沈清月心中的疑问有很多很多。她没有确切的证据解释顾淮的行为,也无法向舒家人说明一切,和舒阁老分别之后,便去了翰林院。 谁知道翰林院里的小吏说,顾淮不在。 沈清月不知道顾淮在哪里,猜了猜,便去了顾家。 从顾家角门进去的时候,沈清月碰到了从马房里过来的福临。 沈清月叫住福临,有话要跟她说的样子,丫鬟们自觉退开。 v第四十二章[09.16] 福临请了个安。 沈清月问他:「你可是跟爷一起来顾家的?」 福临道:「是的,爷才从翰林院里来,这会子见三爷和三太太去了。」 沈清月也从翰林院来,刚好慢了顾淮一步,她问福临:「这几天你可都跟在爷的身边?」 福临低头道:「回夫人,是的。」 沈清月本想先问福临,又想着既然顾淮在顾家,他们一会子就见上了,便按捺下冲动,转而小声问福临:「爷这两年的私事,是不是都是嘱咐你去办的?」 福临拿不准沈清月要问什么,略迟疑了片刻,方道:「是。」 沈清月便直接地问了:「这么说来,爷从前查我的事,也是让你去办的。你告诉我,爷确切知道我的身世,是什么时候?」 福临犹豫了片刻,又想起顾淮叮嘱过的,要将沈清月当他一般看待,到底还是说了:「前年冬天,下鹅毛大雪的时候,小的去了一趟真定,那时候雪下得很大,小的在路上被雪堵过,所以时间记得尤其清楚。」 沈清月眸光微亮,攥紧了帕子……前年冬天顾淮才知道她的身世,也就是说,她父亲过生辰的时候,他只是想帮她,和舒家没有关系! 她心口隐隐加快跳动,有一股微微发热的感觉。 沈清月撇下福临,加快步子领着丫鬟往三太太院子里去了。 她见到顾三太太的时候,三太太正和顾三在房里说话,顾淮却不在。 沈清月进去见了礼,便问道:「怀先可在府上?」 顾三与三太太对视一眼,眉头不展地道:「在。他在祠堂里跟老太爷说话,你要找他的话,先等一等。」 沈清月点了点头,在三太太身边坐下。 三太太手里捏着帕子,嘴角抿着,眉头蹙着,一脸愁容,也不怎么说话了,跟顾三两个打着眉眼官司。 丫鬟上了茶给沈清月,她无心喝茶,瞧着顾三夫妻二人这副模样,像是有事,她想着顾淮刚从这里走,是不是和顾淮有关系,便多嘴问道:「三哥三嫂可是遇到了什么头疼的事?」 顾三眉头拧着,没答话。 三太太犹犹豫豫地看了顾三一眼,又看向沈清月,道:「怀先的事,你可都知道?」 沈清月点了点头,便是不知道,外祖父跟她说的也够清楚了。 三太太向来性子直,就道:「你可是早就知道的?你早知道,怎么不劝一劝他?他第一次替皇上拟折子的时候,就已经受到多方攻讦,丢了去吏部的大好机会。怎么又在风口浪尖的时候去罪人?顾家生意丢了一些倒是没什么,他的前途可怎么办?」 沈清月没有辩解,而是问三太太:「三嫂,怀先第一次被指责的时候,薛侍郎怎么也会出面掺和?」 舒阁老说过了,这一次顾淮受责难,要不是曾经做过天子伴读的薛侍郎出面,顾淮不至于丢掉吏部文选司主事的位置。 顾家和薛侍郎有私仇这件事并不是小事,顾淮应该主动告诉她的。 三太太诧异地抬了一下眉毛,道:「你不知道?」 沈清月愣然摇头,薛侍郎跟顾家的私仇,她怎么会知道! 三太太脸色不大自在地解释道:「那是前年的事。薛侍郎有个幼子天资聪明,奈何天妒英才,十七八岁就没了,独独留了个女儿,连个儿子都没有。薛侍郎的这个孙女,和她父亲一样,也是个出众的聪明人。」 沈清月越发纳闷,道:「这和顾家有什么关系?和怀先又有什么关系?难道……」 她话才到嘴边,就大概猜到了几分。 三太太顺着沈清月的话说了下去,她道:「都是陈年旧事,说了你也别往心里去。前年怀先乡试中解元的时候,就有人榜下捉婿,当然,他没叫人捉着!没多久,薛侍郎因他孙女仰慕怀先才名,便派人来探过顾家的口风,后来甚至明明白白地说过,等殿试的时候,他会参与评卷。本来老太爷觉得很好,就让你三哥去问怀先的意思,怀先拒绝了。」 沈清月心里堵着什么东西的似的,薛侍郎欲与顾家结亲的心思,再明白不过了,但顾淮竟然拒绝了! 她不知道顾淮那时候知不知道她的身份,即便是知道了,她也不过是舒家不敢光明正大承认的外孙女而已,而薛侍郎的孙女,却是堂堂正正的薛家嫡女,两相比较,孰轻孰重,委实好选,顾淮却拒绝了薛家的好意! 顾三坐在旁边端着茶杯喝了起来,这件事是他去跟顾淮说的,当时京城里传出了沈清月和顾淮定亲的谣言,顾淮还不主动去澄清,他还觉得顾淮色令智昏。 三太太倒是会做人,沈清月都跟顾家是一家人了,没必要因为这件事再生罅隙,她便道:「怀先舍弃这样好的姻缘,肯定是因为当时心里有你了。他不仅眼光很不错,待你也是情深义重。你说是不是?」 这话没人说就罢了,三太太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了,沈清月还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眼眶微微泛红,心中五味杂陈,越发好奇顾淮到底为什么要在风口浪尖再去得罪人,会不会……真是为了替她除掉赵家。 沈清月平复了一下心情,才维持着平静的语气道:「即便顾家婉拒了薛侍郎,薛侍郎也不至于为这件事专门针对怀先吧?可还是有别的缘故?」 三太太叹了口气,道:「怪只怪薛家小娘子同样跟她父亲一样,身子骨不大好,也是红颜薄命,今年才十七岁,年初的时候还没嫁出去,人就没了,去了阴曹地府也还是孤孤单单的。薛侍郎疼她跟掌上明珠似的,人年纪大了,难过的时候,难保不迁怒旁人。」 顾三声音沉闷地道:「有这一层缘故在,这次拟折子的恰好又是怀先,几位阁老相争,薛侍郎这个关头没法独善其身,他怎么可能选择帮舒家。」 末了他又道:「是怀先命不好,撞上薛家小娘子正好没了,换了谁也会有芥蒂的。是他运道不好,不怪他。」 沈清月默然良久,竟然是这个缘故,真是天意弄人。她喉咙干干的,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但事情清晰到了这个份上,顾淮的真心,她丝毫不怀疑了。 她越发坚定了对他的信任。 屋子里安静地过分,顾三抿了一口茶,轻轻地说道:「怀先去了有一会儿了,估摸老太爷该走了,你去找他吧。」 沈清月起身告了辞,跟着三太太的丫头往祠堂去。 顾淮正一个人在祠堂里跪着,老太爷不在。 沈清月独自进去的时候,走到顾淮站着,低头瞧着他,她还是第一次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胡子有点茬了,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是几天几夜没合过眼的人。 她想起顾三和三太太跟她说的话,心里酸胀得很,如鲠在喉。 顾淮正看着他母亲的牌位出神,没料到有人来了,他以为是老太爷又回来了,扭头一看,竟然是沈清月。 他讶然一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沈清月先跪下给顾家的列祖列宗磕了几个头。 顾淮等沈清月磕完了头,从垫子的上站起来,朝她伸出手,要扶她起来。 v第四十三章[09.16] 沈清月握着顾淮的手,站了起来,她记得顾淮的癖好,便收回了手,带着点鼻音问他:「是老太爷罚你了?」 顾淮轻笑着摇摇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倦道:「胡思乱想什么呢?」 沈清月垂着头,悄悄吐出一口气,道:「我今天去见我外祖父了。」 顾淮倒不意外,从舒阁老拒见他的时候开始,他就知道会这样,他道:「老太爷急着叫我回来见他,我本想今日见过了他再回去见你,没想到你来得这样早。」 沈清月垂首无语半晌,才抬起头,定定地看向顾淮,声音微涩地问道:「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得罪人?薛侍郎的事,我还能替你在外祖父面前解释得过去,可这第二次,又是为什么?」 顾淮嘴角弯了弯,沈清月一字一句都是向着他的。 她信他。 沈清月眼眶发红,有些哽咽地顾淮:「你笑什么!你还没回我的话!」 顾淮敛了笑容,转身看向他母亲的牌位,负手而立,挺拔昂藏,用沙哑醇厚的声音回答沈清月说:「这件事我不做,也总会有其他人来做。朝廷这个时候,需要这样一颗棋子。寒窗苦读数十载,大丈夫不挂吴钩,这时候也不该以福祸趋避之,这是读书人、为官者,都应该做的事。 我知道翰林院里节高者犹存,敢出头的不止我一个。 被罢百官,虽是事出有因,但无不是权贵。 此事由我来做,笔握在我手里,利刃就在我手里。我既可以在折子里表达出‘犹可饶恕’,亦敢表达出‘其心可诛’,不给他们留丝毫余地。 换做别人,我不知道他们头破血流了会不会就怕了,我不知道他们将来失了前途回后悔。但……」 顾淮转过身,凝视着沈清月,诚笃地道:「夫人,我知道,我都不会,不会怕,也不会后悔。因为我的母亲还等着我替她报仇雪恨,因为我的夫人……我也不能让她受人中伤而伤心落泪。」 他的声音愈发温柔低沉,像温暖的阳光,裹着沈清月的全身,令她无比的安心。 沈清月一双发红的眼睛里盈着泪,鼻尖也微红,无论如何,顾淮所作所为,终究是有一分为了她的缘故在其中。 她轻轻地吐出几个字:「值得吗?从今以后,你在京城很难有立足之地了。」 顾淮「嗯」了一声,不加犹豫地温声道:「值得。五城兵马司与永恩伯府和赵家多有勾结,永恩伯府虽暂逃一劫,但赵家和五城兵马司勾结的证据,我这几天已经拿到了手。等吏部审干净了赵家,不怕咬不出永恩伯府,即便皇上要对侯爵们高抬贵手,没有战功的永恩伯,也再难脱身。」 他上前拉着沈清月的手腕,低声道:「只是以后要苦了你。等我母亲安息了。我若被外放去偏远之地,你可愿跟着我?罢了,你若不愿……我弃了小官,跟着顾家做生意去,这样你也不必离京。行吗?」 沈清月一滴滴眼泪掉成串儿,点了点头。 纵是顾淮拿十分中的一分真心给她,她也觉得难能可贵,更遑论顾淮的心意,肯定不止十分之一。 沈清月与顾淮将这些日的事情都说清楚了。 尽管顾淮行事动机复杂,沈清月还是表示认同和理解。 他们夫妻二人回家的路上,顾淮本一直沉默,忽而又道:「舒家那边,恐不好交代,我本想亲自去负荆请罪,但是你外祖父不肯见我,只能为难夫人领着我去,到时候我与你外祖父细谈,你等我便是。」 他做的事,后果应当由他自己来承担。 沈清月却抓住了顾淮的手腕,道:「不,让我去。这事即便他们相信你不是狡辩,也未必认可你,薛侍郎的事,实属意外,不该苛责。至于后面的事,幸而你没有给我外祖父添别的麻烦,我去说明缘故便是,舒家的态度,咱们强求不来。」 顾淮心中动容,握住沈清月的手,捏在掌心里,声音沉哑地道:「我必须去。你别怕舒家为难我,最坏不过就是现在这样,也没有更坏的了。但我不能在你家人面前没有担当。」 沈清月胸口发热,紧紧地抓住顾淮的手,感受着他掌心的热意,她又问道:「老太爷是什么意思?」 顾淮淡笑,道:「不过可惜我的前途而已,但老太爷说,子报母仇,天经地义,我这样,才像是留着顾家的血脉。」 沈清月望着顾淮笑,这样可真好,顾淮不像永恩伯那样薄情寡义。 夫妻二人回到家中,顾淮去洗漱,沈清月吩咐春叶准备带去舒家的东西。 顾淮洗漱了回来,春叶梳着妇人髻,将册子呈给沈清月瞧。 沈清月接了册子,挥手让下人都退出去。 顾淮坐下道:「准备去舒家的?」 沈清月点点头,道:「明儿我就打算去,你可有空?」 顾淮道:「有。」 夫妻俩莫名沉默着,沈清月开口问他:「你在翰林院,还好自处吗?」 顾淮神色淡淡的,道:「我本就不与同僚深交,眼下不过继续独行,也没什么。」 「陈兴荣呢?」 顾淮笑着道:「他……与我算是君子之交,君子之交淡如水,从前淡,现在淡,往后应该也淡,不会变。」 沈清月笑,不会变就好,她又说:「还有我二哥。」 顾淮此举,招怨是肯定的,但一些有气节的清流,定然是维护他的,沈家二房的人,都不会因此而疏远他。 夜里,夫妻二人行房时,平平淡淡却温柔如水,像茶水褪去第一壶令人惊叹的新鲜芳美,而渐渐留下回味无穷的醇厚。 次日,顾淮和沈清月起了个大早,天还没亮,就一道去舒家。 他俩去的太早了,舒阁老才洗漱了还没出门,想了想,还是见了他们二人。 本来沈清月都打算好了,什么话都由她来说,但见到舒阁老的时候,却还是顾淮先开口揽过话去。 舒阁老昨儿夜里想了一宿,也另有其他想法,脸色虽不大好看,却不排斥听顾淮说话。 有些话他还是不想当着沈清月的面同顾淮说,便起身同沈清月道:「你跟我来。」 沈清月跟着过去,临走前,顾淮还朝她抛去了一个安抚的眼神。 祖孙俩到了书房里,舒阁老用平淡的语气问:「你还带他来做什么?」 v第四十四章[09.16] 沈清月道:「毕竟牵连了您,要给您一个交代。」 「好,你说吧。」 沈清月便将顾淮什么时候知道她身份,薛侍郎与顾家如何结仇的事,以及顾淮后来拉赵家入狱的动机和打算,都说给了舒阁老听。 舒阁老听着听着,脸色慢慢好转,尤其是知道薛侍郎与顾家结仇的事,特意抬起头问沈清月:「确有此事?」 沈清月道:「这是顾家人告诉我的,若要确认是否是真的,恐怕要问薛家人。」 舒阁老想起了一件事,摇了摇头,道:「不用问了,是真的。当时敢笃定能参与评卷的只有三人,其中有我一个,另一个家中没有待嫁女,除此之外还有薛侍郎一个,若不是他,不会敢用这句话做保证。」 沈清月又道:「至于怀先什么时候知道我与您的关系,您大可以去问罗妈妈。怀先是通过我当时的一些举动觉察出来的,那时候我身边能替我办事的只有罗妈妈,她对这些事,都了如指掌。」 舒阁老沉思着,没说话。 沈清月也不说话。 舒阁老面色和缓地坐了一会子,才道:「若你说的都是真的,他待你还算尚可。只是他展现抱负的法子,有些愚蠢了。朝中不乏文臣清流,但清流有什么用?真正能替黎民百姓解难的,还是掌权之人。他若真有抱负,这时候更该隐忍,待到羽翼丰满的一天,再除去奸佞。」 沈清月绞着帕子,眼睫微垂,顾淮一向不是蠢人,这般道理,别说舒阁老了,她也能想到,顾淮不会想不到,所以她才更动容,若非赵建安污蔑她的嫡母,令她伤心,顾淮未必会走上这条路。 舒阁老的人生毕竟是千帆过尽,看得比他们长远,轻叹了一声,道:「不管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便是为母报仇,也算是重情重义之人。我前些日恼他,最恨他将你的婚事也算计进去。 我已经愧对你母亲,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你步她后尘,眼下看来,却并非如此。罢了,你这般向着他……儿孙自有儿孙福。顾淮人品尚可,做丈夫尚可。只是在官途上,要么走不远,要么是走不下去了。你们自己若能过庶人生活,我也无话可说。」 沈清月心里生出一丝丝内疚,长辈总是希望小辈过得好,虽然她觉得顾淮能不能做到权臣都无妨,但外祖父总归还是失望的。 舒阁老道:「你去叫他过来。」 沈清月去厅里,顾淮便立刻起身迎她,四目相对,她微微笑道:「外祖父叫你过去。」 顾淮点了下头,便进去了。 沈清月安安心心地坐在厅里喝茶,她都跟顾淮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即便舒家要放弃顾淮,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顾淮见舒阁老的时候很坦然,现在还有机会给舒家人一个交代,他已经很满足了。 舒阁老今日的情绪比昨日好得多,只是脸色冷冷冰冰,却没有愠怒之色。 顾淮请了安,静静地候着,没有多说一字。 舒阁老冷厉地道:「你为何要主动拟皇上罢百官的折子?说给我听听。」 这缘故沈清月早已经说过,顾淮心里知道舒阁老的意思,便又坦坦荡荡,不卑不亢地说了一遍。 舒阁老鹰隼一样的目光,盯着顾淮,将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尽收眼底,没觉察出分毫不妥,眼神才慈和了一些。 接下来,舒阁老什么也没说,只起身道:「我要去上值了,你们俩也回去罢。」 顾淮起身作揖,和沈清月一起出了舒家,便分道扬镳,福临驾车送沈清月回家去了。 沈清月回家之后,去了一趟沈家,她本来想找沈世兴,却在路上碰到了二太太,便一道去了方氏院子里坐,可巧大太太也在,可大太太一般是不会到方氏这里来的,几人在这种情况下见面,气氛有些微妙。 大太太看着二太太和沈清月来了,便起身同方氏道:「婶子,院子里还有事儿,我就不留了。」 方氏笑着让丫鬟送她。 大太太走后,二太太坐在方氏身边问她:「母亲,嫂子来做什么?」 方氏蹙眉道:「周家的事。你周表弟要外放去真定了,但是他母亲准备带着叶莺回台州府,叶莺不肯,他母亲准备骗她走水路回去,还打算找沈家借人,以防万一叶莺半路闹事。你大嫂为难,老夫人不管,她就来问我的意思。」 沈清月觉得周学谦运气竟然变好了,沈世兴没能外放去真定,这个好位置倒是落到他头上了,但周夫人竟然不打算跟去,还不让叶莺跟去,也不知道到底做的什么打算。 周夫人不让叶莺跟着周学谦一起去真定这件事,方氏还是很能理解的。 方氏跟沈清月和二太太说:「你们周家姑姑要是和跟叶莺跟一起去真定,学谦肯定和现在一样,恐怕安不下心思好好做官。若是她跟叶莺两个走了,学谦专心做官,还有博出头的可能。不如放了手,随学谦自己折腾去,或好或坏,她这个做母亲的,也算是帮到头了。」 叶莺不管怎么说,做儿媳妇不算合格,周家不能休她,周夫人只好想法子让儿子暂时摆脱她,而且又不和离,叶家也没有话说,顶多有人指责周夫人这个做婆母的苛刻狭隘而已,但这些对她来说,都不重要了。 沈清月有些诧异,当初周学谦可是绝食以死相逼,日渐消瘦,周夫人可都没松动半分,周夫人嘴硬心冷的样子,她到现在还记得。没想到周夫人竟然是想开了。 她道:「长久分居不是办法,周表哥内宅不能没有人操持,身边也不可能没有人陪着。」 二太太道:「周姑姑临走前,肯定会给表弟留伺候的人。」 所以周夫人的意思也很明显了,让周学谦带着人过去,甚至于她可能还会让周学谦养外室,反正天高皇帝远,叶家人又不知道。 这种法子对于周学谦来说,竟然也算一条生路。 她们三人说到此处便打住了,接下来的话,着实不好说,要说可怜,做儿子、做母亲、做妻子的,都可怜…… 沈清月坐了一会子,便去了沈世兴院子里,跟他交代了顾淮的事。 其实沈世兴在户部照磨所,也早有耳闻,他当然是不支持顾淮这么做的,所以脸色也不大好看。 沈清月道:「我来同您说,只是想告诉您一声,让您心里有个底。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怀先怎么做,我都支持,他将来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沈世兴当然没法指责,他也不打算指责,反正真定是他自己不想去的,剩下来的听天由命了,他便道:「随你们去了,你嫁妆丰厚,顾家家底不薄,待你们也还不错,你这辈子不愁富贵,我就安心了,至于你弟弟妹妹,你们照顾不了,爹自己在照磨所好好上进就是。」 沈清月说完了事,去看了弟弟妹妹们,才离开,可巧她又碰到二太太从同心堂出去,两人便挽着手一起走。 二太太道:「母亲说沈家不借人给周家。」 沈清月皱着眉道:「叶莺身边的妈妈和四个大丫头都不是好糊弄的人,周家还有的闹。」 二太太摇着头道:「可不是么……」 两人走了一段路,二太太又跟沈清月道:「跟你说个奇怪事。」 v第四十五章[09.16] 「什么事?」 二太太又是觉得好笑,又是惋惜地道:「五弟开始勤勉了,听说在衙门里抢着干活儿,也不跟你蔡家的姨父他们一起出去找乐子,回家了就看书,说是要好好读书,等开新科了,考举人。他这样子持续了有些时候,不像是一时兴起。」 沈清月沉默一会子才道:「可惜五嫂都跟他和离了。」 若沈正越早早勤奋起来,五太太也不会因为嫁得不如自家姐妹,而怒其不争,倍感失望。 二太太道:「所以我跟四婶说可惜了,但四婶说,离得好,就是离了,五弟才发奋图强,若不离,五嫂还是会压了五弟的官运。」 沈清月当然不认同赵氏的话,但有一点赵氏没说错,五太太不跟沈正越和离,他怕是还不会醒悟,人总是要等到失去了,才知道后悔,不过奇怪的是,沈正越也是个嘴硬的人,怎么就转性儿了?她可是记得,和离的那天,沈正越朝五太太扔下的狠话,他说:你可以去嫁高官厚禄的如意郎君了。 难道是为了做出一番事业,让五嫂后悔? 沈清月有点摸不透沈正越的想法。 倒是二太太好奇道:「你说五弟以后要真是出息了,还会不会跟弟妹复合?」 沈清月摇摇头,道:「说不好。」 她对沈正越的脾性不是十分了解,他到底是绝情还是有情,她也不知道,而且这也跟她没有关系。 沈清月出了二门,顺便去前院康哥儿住的地方看了一眼,老先生正在给他上课,她也就远远地看一眼,没有去打搅,在风里站里一会儿,才离开。 沈正康看见了沈清月的背影,老先生拿戒尺在他桌子前敲了敲,他连忙回过神,解释说:「我姐姐来看我了。」 老先生对沈家之事不甚了解,但状元郎娶了沈正康的姐姐,这件事他还是知道的,他便问了一句:「可是顾夫人?」 沈正康自豪地点了点头,老先生脸上难得有笑意,捋着胡子说:「你姐夫很不错,将来我若教不了你,你大可跟你姐夫做学问。做学问是第二,你要跟他学如何立言立身,如何做人。」 顾淮做的事,在读书人眼里是非常值得推崇的,尤其这种屡试不第,以教书为生的老秀才。 沈正康这个年纪,自然以老师说的为准,心里越发崇拜顾淮,对沈清月也多了一层亲密。 几日后,沈世文也出事了,他办事出了差错,今年恐怕也会外放,翰林院只进不出的地方,他都熬到这个份上,在皇帝面前待过不短的日子,再外放出去,着实可惜,而且他向来不擅长经营人脉,再还不知道回来又是个什么样子了。 沈家四房,竟只有一个沈世兴还能在京城立住脚,真是风水轮流转。 沈老夫人急坏了,狠狠地骂了沈世文,当着沈世昌和沈世兴他们的面,丝毫不留情面。 沈世文倒也没顶嘴。 沈清月听到消息后,便去了一趟沈家见方氏,没想到方氏没有半点愁容,还拉着她的手,道:「就知道你要来。」 方氏拉着沈清月坐,挥退了丫鬟们,问她:「为着你二伯父的事来的?」 沈清月点头,直接就问了:「二伯父也算是个谨慎人,怎么会办事出了差错?」 方氏淡笑道:「你二伯父故意的。」 沈清月愣了,故意的? 方氏压低声音道:「朝廷里的事,你也知道的,翰林院里现在也闹呢,你二伯父不想参与党争,实在无法独善其身,索性退了算了,而且这些年来,沈家日渐壮大,你二伯父也多了很多为难的事。」 沈清月听了这话倒是不意外,这像是沈世文的性子,但是大好前途说舍就舍,委实勇气可嘉。 方氏又轻声道:「还有你妹妹的亲事。」 沈清月问道:「舟姐儿亲事怎么了?」 离不要脸的赵家上门找茬已经有四个月之久,沈清舟的亲事还没定下。 方氏道:「自从赵家闹过之后,我这心里就不踏实,害怕把你妹妹嫁出去,生怕她遇人不淑,挑挑拣拣,也没有看上眼的。你二伯父有个老友在扬州府,对方是个闲散居士,性子与你二伯父甚是合得来,他们书信往来多年,这份情谊也难得,所以想做亲。」 前一世,沈清舟就嫁去了扬州。 沈清月道:「人家家里正好有适龄的郎君?」 方氏点头道:「比舟姐儿小几个月,是个憨实温厚的人。正好他们也能迟一年再成亲,我与你二伯父还能再留一留舟姐儿。我不求舟姐儿有你这样的好运气,但求她平平安安,一生顺遂就够了。」 沈清月笑了一下,兜兜转转,沈清舟的婚事还和从前一样,不过这一世舟姐儿的腿没有跛,肯定会更幸福的。 她知道了前因后果之后,便放心地回家了,二房做这样的选择,虽然在旁人眼里看来,着实傻气,但她却觉得这样很好,细水长流的平凡日子,才是最难求的。 沈清月到家之后,顾淮也回来了,他眼睛里还是有很多血丝。 沈清月心疼地道:「我叫厨房熬了汤,晚上喝汤。」 顾淮又不挑剔,拉着沈清月坐在他怀里,握着她的手,抱住她,闭眼休息。 沈清月本想问他,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他在外面就够累了,她现在不想烦他。 顾淮休息了一会儿,竟然睡着了,但睡着了,还将沈清月抱得紧紧的。 沈清月靠在顾淮怀里,看着他又黑又密的睫毛,高挺的鼻子,颜色不深不浅的唇,嘴角弯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偏私他的缘故,这张脸,她觉得不仅仅是好看,而是令人倾慕。 顾淮也就打个盹儿,很快就醒了,一睁眼就看见沈清月凝视着他,他扬唇笑了一下,才松开她,道:「怎么不叫醒我,坐难受了没有?」 沈清月坐到一边去,腿还真有点麻了,她却说:「我没事。」 顾淮嗓子发干,喝茶润了润喉咙,才搁下茶杯道:「赵家的案子审定了,赵建安父亲必死无疑,赵建安母子只能流放。」 沈清月彻底清净了。 「赵建安还活着,赵大人就不会说出永恩伯府贪污的事了。」 否则赵建安流放途中被动些手脚,死在路上也未可知。 顾淮「嗯」了一声,道:「永恩伯府命好,前天鞑靼进犯,居庸关险些失守。」 v第四十六章[09.20] 沈清月惊出一声冷汗,居庸关失守,京城就危险了,很容易引起恐慌,这个时候,天子肯定不会再动武将。 她想起了上一世,她跟张轩德成亲的第六年,鞑靼也趁着内阁大臣积极变法的时候,攻进了城,但那一次规模很小,鞑靼只是夜袭,抢夺完了就走了,也没有什么余波,反而是后来流寇进京,在天子脚下杀进住在东长安街上的朝廷大员家中一事,轰动举国。 沈清月才担心此事,顾淮便不大放心地道:「还有密报说有流寇匪徒往京里来,也不知道会不会混进京城,这些日你不要出门。」 沈清月面色严肃地点了点头。 顾淮刚跟沈清月说有流寇入京之后的不久,便有身份不明之人混入京城,杀了一间酒楼的掌柜。 百姓们都传,是流寇所为,人人自危,天一黑就大门紧闭,足不出户。 朝廷里太乱了,翰林院折子不断,还有其余诸多杂事,顾淮已经强出头过,眼下更是被推到「能者多劳」的地步,从早忙到晚,天黑透了,才终于赶回了家吃晚膳。 沈清月早就吃过了,因顾淮没派人回来传话说回不回家,她惦记着要回,便留了热菜给他。 顾淮饿极了,只用了平日里一半的功夫,便吃完了饭,他漱了口,说:「我趁空溜出来的,一会子还要赶回去,与你说说话再走。」 沈清月问他:「怎么了?」 难道又有了新变故? 顾淮洗了手,擦净了,压着声音道:「鞑靼兵分四路,攻击了辽东、甘肃和宣府。」 沈清月大惊,道:「怎么会?!」 前一世她活着的时候,鞑靼可没有像这样大规模正儿八经地进犯。 顾淮面色沉郁,默然不语,随后才道:「鞑靼虽然一直蠢蠢欲动,却并未真正正面进攻,这次时间挑的太好了。」 正好在朝局不稳的时候。 沈清月惊愕道:「你是说,有人通敌?!」 顾淮点了点头,理了理衣服,道:「翰林院里已经有这种猜测了,但是大家都不敢说。其他三府皆有老将守城,不足忧心,就是宣府薄弱一些,皇上已经派忠勇侯领三万三大营的精兵,赶往居庸关支援。」 沈清月是大业的百姓,不免也跟着忧心忡忡,她想起流寇一事,若真有人通敌,流寇来京的事,也有些巧合了。 她记得,流寇便是今夜入京跑去了东长安街那一块儿,闯入了一位大臣家中,五城兵马司的人酒后误事,酿造了血案。 但这一世五城兵马司指挥使都撤换掉了,不再是跟永恩伯府勾结的那一群贪官污吏,这件血案应当不会再发生。 沈清月正想问顾淮,五城兵马司都换了谁做指挥使,福临匆匆忙忙赶来,在帘子外面道:「爷,有急事,」 顾淮道:「进来。」 福临一脸焦急,低声道:「爷,宫里有消息传来,说、说皇上昏迷、有一撮鞑靼往京中来了,人数不明。还有从之前混进京的一个流寇,是、是混进顾家商队进京的。」 顾淮和沈清月皆是一愣,怎么会跟顾家牵扯上关系! 顾淮问福临:「流寇的事,哪里来的消息?」 「五城兵马司里来的,确信无疑。」 沈清月听到这话,对五城兵马司的人,更放心了一些,但是奇怪了,顾家怎么这么快就跟五城兵马司新的指挥使有了这般密切的往来? 顾淮挥挥手,让福临下去,道:「我一会儿就去。」 福临退下后,顾淮便同沈清月解释道:「五城兵马司新上任的一个指挥使是永南郡主的儿子。」 沈清月了然,原来如此,忠勇侯府,还欠着顾家人情呢,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有这层关系在,顾家应该能脱身。 顾淮又道:「赵家人也关在五城兵马司里。」 「什么?!」 沈清月惊问出声,手里的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稀碎,她皱着眉问道:「赵家的人怎么会关在五城兵马司?不应该是关在吏部或者大理寺吗?」 顾淮不解沈清月的反应,道:「吏部和大理寺关不下了,我就想法子把他们关去了五城兵马司里。永恩伯府之前因为永南郡主送的镯子的事儿,似乎得罪了永南郡主,也让永南郡主瞧出一些永恩伯府的端倪,对永恩伯府的人有了提防之心。加上你上次帮顾家卖了麻布给忠勇侯府,他们肯定要还咱们人情。将赵家的人关在这里,最安全。永恩伯府的手,绝对插不进去。」 沈清月混乱脑子顿时捋清楚了一条线,皇帝昏迷,极有可能发生宫变,鞑靼正好今夜入京,流寇进京闯入的地方是东长安街附近,而五城兵马司的幕署,就在东长安街上! 难怪流寇要杀大臣,附近发生了那么重要的案件,五城兵马司的人,能不赶去救援?他们今晚是要声东击西到五城兵马司里劫狱! 她看了看更漏,已经亥时中了,还有半个时辰就到子时初,流寇快要去长安街了! 沈清月盯着更漏一动不动,掌心直冒冷汗,她不知道前世劫狱成功没有,若成功了,赵家人该逃脱升天,换个身份,又能好好地活下去……若没有赵家指认,永恩伯府这一世又正好撞上鞑靼大举进攻的时候,他们是不是也可以逍遥法外了? 顾淮已经起身准备要走了,他看着抿紧唇呆的沈清月,问道:「夫人,怎么了?」 沈清月怔怔回神,哽着说不出话来,她死死地攥着帕子,脱口而出:「永恩伯府今夜要劫狱!」 顾淮脚步顿住,皱眉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沈清月答不上来,因为她早就知道流寇要在哪里、做什么事!可是只有她知道! 她该怎么说……怎么跟顾淮说…… 顾淮摸了摸沈清月冒冷汗的额头,道:「怎么了这是?额头怎么这么凉?怎么了清月?你怎么……」 怎么眼眶突然红了。 沈清月这一世最大的秘密,也是她最深的伤疤,少不更事,嫁了张轩德那样的狗男人,亲妹妹勾引了姐夫,她则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自己的家里。 真蠢啊,她简直不堪回首的前生,要不是她记忆犹新,如何敢信,前一世她能过成那样子。 沈清月抬头看着顾淮,双眸泛着泪光,难以启齿。 妾有一梦,梦中受辱七年,生不如死,死不瞑目。 v第四十七章[09.20] 她从没想过要跟人诉说,当真开口,字句都渐渐吐不出清楚,那些恨意,不只是让她变成更强大的人,也是更脆弱的人……沈家和张家人对她的伤害一直都在,她也许会忘记事情的本身,却抹不去那些伤害带来的像烙印一样的伤痕。 …… 顾淮听完震惊了半晌,缄默无言……难怪她知他棋路,难怪她知他的墨兰……难怪啊,她在梦里已经比他先过了一辈子——错过了的他的一辈子。 他拳头却死死地攥住,心里已经将张家人全部都千刀万剐! 沈清月整个人都在发抖,她明明已经逃离那段时日许久,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当着顾淮的面回顾起来,是那样的难堪和悲伤,她自以为尘封的脆弱,从每一个毛孔里冒了出来,一点点侵占了她原本坚强的躯体。 顾淮走过去抱着泣不成声的沈清月,轻轻地抚着她的背,温柔地道:「那是梦,都不是真的。清月,现在才是真的。我和你,才是真的。」 沈清月攥着顾淮的衣裳……他现在知道了她所有的事,和她有了共同的秘密。 顾淮抓住了沈清月的手腕,低头眼睛发红道:「在梦里,是这里有疤吗?」 沈清月止住了眼泪,点了点头,就是那里,和蔡芸一样的位置,很深很丑陋的一条疤。 她比划着给顾淮看,说:「有这么长,一直快到我手掌心内侧。」 顾淮松开了沈清月的手,他怕再抓下去,会拧断。 这样好看的一双手,张家人当真狠毒的心。 顾淮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十分紧张地问道:「这件事你还同谁说了没有?」 沈清月摇摇头,这事她怎么敢说,如此惊世骇俗。 顾淮大大地松了口气,抱紧了沈清月道:「不要跟任何人说,包括沈家和舒家的人,清月,你是神女,不能让人知道,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未卜先知的能力,太匪夷所思了,会让世人都疯狂。 沈清月点了一下头,本来她担心顾淮会嫌弃她前世的妇人之身,但这些话,全部都在顾淮的种种神情里,化为乌有。 顾淮站直了身体,负手而立,双拳硬得像铁,嘱咐道:「今夜好好在家里待着,不管外面发生任何事,都不要出去。」 沈清月点了点头。 顾淮转身挑着帘子走了,他的脸色阴沉冷酷的像黑面的泥胎木偶,阴森可怖。 福临留下来和前院的护院领头一起看家。 这一夜不太平,小时雍坊离长安街本来就不远,顾家宅子里,都能听到街道上兵荒马乱的动静。 顾家、沈家,福顺胡同家家户户都点亮了灯,大门紧闭,躲在家中等候天亮。 夜实在是太漫长了,福顺胡同有些消息的人家,也大概知道外面因什么而起乱,便着人竖梯子往外看。 福临等人为查明形势,也爬梯子上墙和屋顶,观察街上的动静,遥遥可见,东长安街上起了大火,人荒马乱,东长安街上,可见流窜的百姓,还有一阵又一阵的嘶喊和哭声。 福临说的那一小撮鞑靼足足有一千人,至于流寇人数不定,但残暴凶狠。 沈清月压根就没睡着,罗妈妈和春叶她们也睡不着。 罗妈妈领着春叶等人披着衣服来到沈清月的房里,几人默然坐在罗汉床上,看着蜡烛一点点地流泪,灭了一根,又重新点燃新的一根。 天终于亮了。 京城的这一场大乱持续了三日之久。 沈清月在家里呆了三天没有出门,期间只让福临去了一趟沈家保平安,以及让他尽量和东顾的人联系上。 幸而福临跟东顾的人说上话了,顾淮和顾三他们兄弟几个,和东城五城兵马司的人在一起。 沈清月得知顾淮安全,便安了心。 第四日的上午,全城戒严,五城兵马司的人在街上巡逻,挨家挨户看见街道上全是官府的人,且井然有序,才渐渐敢开了家门。 沈清月在午时之前,迎回了顾淮。 夫妻俩此刻相见,皆是无语凝噎,沈清月衣着整齐,眉目间有些疲倦,顾淮则生了浅浅的胡茬,仿佛消瘦了几分。 沈清月笑中带泪,拉着顾淮的手臂问:「你可还好?」 顾淮眉头皱了一下,道:「没事。」 沈清月察觉出端倪,撸起顾淮的袖子,他的手臂上包扎着纱布,她惊讶掩口道:「怎么回事!」 顾淮用没有受伤的那一只手去揽的肩膀,安抚说:「不妨事,只是受了一点外伤。」 沈清月拧眉问他:「你跟五城兵马司的人一起行动了吗?」 顾淮道:「没有,我虽有些拳脚功夫,到底和他们不同,并未盲目逞能。这是救宁王殿下受的伤。」 沈清月奇怪了,宁王是太子的胞兄,因未及弱冠,但成了亲,所以住在十王府,可宁王王府怎么会没有精兵?顾淮怎么去救他? 顾淮抓紧了沈清月的手,同她回忆起当晚的事,自沈清月说流寇会劫狱,他便速速去找了永南郡主的儿子,说顾家得到了流寇打算声东击西劫狱的消息,东城兵马司的人便立刻在西长安街上排兵布阵。 只是时间紧迫,没来得及布防完,流寇们便趁机杀进了官员家中,兵马司的牢狱一时失守,让流寇们暂时得逞。 顾淮就是在那个时候,看见了赵建安跟着黑衣人熟练地往北方跑,正好是十王府的方向,他领着东顾的护院,跟着兵马司的人一起追击过去,想亲眼看到赵建安死,结果遇到了从王府里出来的宁王。 宁王因夜半得知鞑靼入京,又听宫中内宦传来消息,说皇帝病倒,以为有人要逼宫或是发生宫变,生怕天子身边人手不敌,便将他所有的护院都派了出去,等他穿好衣裳赶过去的时候,身边只有几个随从,不巧他们又遇到了逃亡的流寇,与之交锋,险些不敌。 正好顾淮等人赶去,顺手救了宁王及其家仆,此事并非顾淮一人功劳,但他一个读书人的手,因宁王挨了一刀,不可谓不忠。 随后顾淮等人便追上了赵建安。 赵建安在牢狱里就受了伤,这时候早就是苟延残喘。 v第四十八章[09.20] 顾淮下马,亲自将长矛抵在赵建安的脖子上。 赵建安父母已死,他自知下场凄惨,不求饶一句,也不打算拿永恩伯府的事跟顾淮做交易,而是厚颜无耻地道:「尊夫人的手,我此生难……」 顾淮没让他将这句话说完,就结果了他。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他丝毫没有恐惧,只觉得畅快。 杀了赵建安,顾淮将劫走赵建的人,交给了东顾护院,便与其他几个护院们,一起去宫门支援。 皇宫的大门,夜里是开不了的,幸好有宫人递了信出来,说宫中无碍,宫门口的士兵、各家大臣的护院,才联合起来围剿鞑靼。 忠勇侯府及时赶去了居庸关,断了鞑靼的后援,入京的鞑子们,才被瓮中捉鳖。 整整三天,鞑靼烧杀抢掠,将长安街附近,毁得惨不忍睹。 第三天夜里,诸事平息。 顾淮让东顾护院抓的人,正是永恩伯的人,并且在他们身上搜出了永恩伯「通敌」的证据。 随后皇上下令,抄家永恩伯府,毫无意外地找到了永恩伯这些年,在左军都督府里贪污受贿的证据。 战乱里的事情,大体如此。 沈清月不由得问顾淮:「谢家通敌的证据……」 顾淮笃定地说:「是我。」 不光是他让东顾的人准备了「物证」,连证明永恩伯手下身份的物件,也是他让东顾栽赃的。 这么乱的时候,又查不出头绪,这些东西足以让永恩伯府成为众矢之的,何况这些事实本来就是永恩伯做下的,抄家后,三司会审之事,便水到渠成。 顾家的人,只等着看永恩伯府的死期! 永恩伯府抄家诛三族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但谢君娴是出嫁女,祸不及出嫁女,张家虽在律法上来说,罪不至死,却也难逃一劫。 顾淮料想近墨者黑,张家也不会是干净的,便着人去查张轩德父亲在仓场的事。 果不其然,张轩德父亲在顾淮中会元和中状元之后,贪了银子,数额足以将其问斩。钱氏吓得中风,救治不及,死掉了,张宝莹也吓疯了。张轩德和谢君娴夫妻俩没死也没疯,暂时在牢狱里苟全性命。 事情至此,算是平定了下来。 顾淮大仇得报,沈清月的仇也报得七七八八,接下来,只等一切尘埃落定。 沈清月目光熠熠,问道:「混在顾家里的流寇,又是怎么回事?可妥善解决了?」 「是从前顾家和永恩伯府有生意往来时,叫他们钻空子安插了人,所以才混进了顾家的商队。已经妥善处理,不会牵连顾家。」 沈清月点了点头,说:「余波恐怕还要一个月才能平息。」 顾淮目光坚毅道:「五城兵马司和其他几个部的幕署连在一处,听说受损严重,尤其礼部和户部,我这一个月有的忙了。一会子跟你吃过饭,就要赶去翰林院,听掌院士安排诸项事宜。」 沈清月道:「你放心去吧,我下午就去一趟顾家,家里的事,你都不用担心。」 顾淮自然是信得过沈清月的。 夫妻二人吃了饭,顾淮当真就走了,走之前,在沈清月额头上落下清浅的吻,摸着她眼下的乌青,温声嘱咐她今夜好好休息。 沈清月点着头,目送他离去。 下午,沈清月让人去街上看他们家的铺子的受损情况如何,没想到他们夫妻俩运气好得很,铺子里守夜的人都很机灵,铺子里没出一点事。 东顾那边麻烦一些,日后可能需要沈清月帮着看账本,沈清月应下后,才去的沈家。 沈家和沈清月住得近,顾家没出事,沈家更没出事。 一家子劫后余生,沈世兴见到沈清月顾不得脸面,掩面大哭,说了很多胡话,还说再也不追求什么高官厚禄,活着就是万幸。 沈清月又去看了姨娘和孩子,最后再去了同心堂。 出了这么大的事,方氏不可能闲着,这两日也是忙得团团转,可巧沈清月去的时候,她才将打发了婆子,在屋里歇着喝口茶。 方氏乍见沈清月,也是眼眶红红,搂着她在怀里不停地问是否安好。 沈清月便说一切都好,方氏才缓过来,沈清月又问方氏:「沈家可好?事情都料理清楚没有?」 方氏顶着憔悴的面容,道:「所幸除了你的五哥,没有人伤着。」 沈清月讶然道:「五堂哥怎么了?」 沈正越受了伤,脚指头被断了两根。 方氏说:「流寇来的那晚上,他在户部照磨所值夜,后来京中安定了,他才回家,断了脚指头,还好从外面也看不出什么,不影响他今后做官,就是你四婶子哭得厉害。」 沈清月奇了怪了,沈正越真是转性了么,照磨所的事哪里值得他拼死去做? 她也不知道其中缘故,见方氏没多言,想必也是不知道的,便没再问了。 方氏又犹豫着道:「……周家出事了。」 沈清月攥着帕子问:「周家怎么了?」 她去了顾家,来了沈家,周家还没派人去过。 方氏说:「学谦要外放的事,你还记得吧,不巧的是,你周姑姑就是挑了那天晚上准备把人弄晕了,带上路,没想到外面闹了起来,周家下人一慌乱,事情便败露,叫叶莺和她身边的妈妈知道了。」 沈清月心惊肉跳,问:「然后呢?叶莺她……」 方氏皱眉道:「具体我的我不清楚,只知道叶莺闹得厉害,险些杀死你周姑姑。」 v第四十九章[09.20] 沈清月愕然,道:「她……」 这不是两败俱伤吗! 本来周夫人不敢休她,她却要弑婆母,周夫人想休她便顺理成章了。 方氏道:「我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只听说你周姑姑把人锁了起来,其他的几个婆子丫鬟,通通关押起来,准备扭送官府。」 周夫人这招倒是狠,要是周学谦不插手,顺势和离,或者休妻,他们母子的日子,兴许就好过了。 方氏道:「……周家的事,咱们就不管了,亲戚一场,借些银子还好说,旁的可就别了,你也是,不要搭理周家的事,否则引火烧身。」 沈清月当然不会插手。 她与方氏说了一会子话,便离开了同心堂。 沈清月没想到,竟然看到了妇人打扮的沈清妍。 姊妹两人见面,也没有话说,沈清妍脸色煞白,自顾快步去了修德院。 沈清月出二门的时候,又碰到了急匆匆跑过来的沈正康。 沈正康给沈清月见了礼,一脸焦急。 沈清月问他:「怎么了?前院发生何事了?」 沈正康摇头道:「不是,是二姐她、她说姐夫病了,问我要银子,我说没有,她就气恼了,去找父亲去了……」 沈世兴就更没银子了,他还欠着沈清月和顾淮八百两银子,哪里有银子给沈清妍,沈正康担心沈清妍惹恼沈世兴,便追过来看看。 沈清月早知道苏言序要病死,但她不知道是什么病,便问沈正康:「她说姑爷得的什么病没有?」 沈正康欲言又止,道:「……是脏病,姐你别问了,我去找父亲。」 沈清月脸色冰冷……竟然是脏病,苏言序得了这种病,前一世沈清妍还敢去勾引张轩德。 沈清妍的丈夫得了脏病,她竟回沈家借银子。 以沈清月对沈清妍的了解,绝不信沈清妍是为了借银子给苏言序治病。 但沈清月并不想主动搭理这件事,反正沈世兴会过来找她的。 果不其然,当日下午,沈世兴就来找沈清月了。 沈世兴不是来找沈清月借银子的,而是来找她拿主意的,他期期艾艾道:「康哥儿说今儿碰见你了,清妍回家的事,你知道了吧?」 沈清月道:「您想说什么?」 沈世兴垂头丧气道:「清妍想和离。」 沈清月不说话,这倒像是沈清妍做的事,但是苏家就这么一个嫡孙,苏老夫人在保定失了依靠,祖孙二人都是不事生产的人,手里的一点钱财,早折腾光了,怎么可能会放沈清妍走? 这才是沈清妍要银子的目的。 沈世兴道:「苏老夫人说……除非沈家给一万两银子,否则绝不答应和离,连休妻都不肯。」 沈清月冷笑,一万两银子,沈清妍的嫁妆都没有这么多,苏家也敢开口。 她问沈世兴:「您打算怎么办?」 沈世兴叹了口气,道:「银子我是拿不出来的,我账上只有几百两银子了,家里还要开支,我来问你,想听听你的意思。」 沈清月想起了前世,沈清妍也是做了寡妇回家,说明吴氏也没有舍得出一万两银子给她,吴氏做母亲的,也就做到这份上而已。 她冷冷淡淡地道:「无非是两种法子,一则您拿一万两出来给苏家,苏家答应和离,二则等苏家姑爷没了,就叫她回家。苏家姑爷没有官身,沈清妍用不着替他守寡一辈子,银子也省下了。」 大业许寡妇再嫁,只要不是六品官员及以上的诰命夫人,丧夫之后可自行再嫁。 就是名声有些不好。 沈世兴自己琢磨了半天,道:「她回来,沈家还跟以前一样待她。」 这就是拿下主意了。 沈清月端起茶,抿了一口,有送客的意思。 沈世兴也懒得待了,就回了家去。 在这之后,沈清月再去沈家的时候,都没见到沈清妍的影子,大抵沈世兴同沈清妍之间,已经商定了结果。 沈清月又来沈家,是为了探望沈正越,沈家人里,就沈正越受了伤,而且还伤得不轻,沈家长辈早来慰问过了,同辈的人,约着一道过去看一看沈正越。 他们本来以为沈正越一个病人会很丧气,没想到他躺在床上还很精神,像是有什么喜事似的。 沈大看出沈正越的异常,就问他是不是有喜事。 沈正越笑道:「叫大哥说对了,不过时日尚早,你们再等些日子,就等着喝我的喜酒。」 他又补了一句:「双喜临门!」 众人越发好奇,到底是什么喜事,沈正越却闭口不言。 沈清月等人走了之后,申志文就来了,他提着茶和酒来的。 沈正越跟申志文交往过一段时间,他知道申志文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眼下对方示好,他也没有推拒。 申志文放下礼物,同沈正越作揖道:「恭喜五爷,这怕是要高升了!」 沈正越看着自己的断脚趾,淡淡笑道:「你怎么知道!」 v第五十章[09.20] 申志文恭维道:「照磨所全罩你护着,否则出变故的那天晚上,户部的东西还不知道要损毁成什么样子。你不升主事,谁升?」 他倒是八面玲珑会察言观色。 申志文又暧昧不明地笑道:「即便没这事儿,也该你升的。」 沈正越问他:「为什么?」 申志文只道:「你们沈家都是金贵人,步步高升理所应当,我可是要来喝五爷升迁喜酒的。」 沈正越笑着道:「本来喜酒是该要请你喝,但是我这回双喜临门,恐怕夫人不喜,再说时机也不合适,就不大张旗鼓了,但你的心意,我领了。」 申志文听出意思来,又问沈正越道:「是哪位佳人?」 沈正越嘴角噙着笑,双眼明亮地道:「爷的夫人,只有一个。得了,甭问了,以后就见着了。」 申志文告辞后,沈正越一个人躺在床上回想起他跟五太太和离之后,在尼姑庵见面的场景,他的心忽然又开始泛酸……若早知道秀宜自小产之后再不能生育了,他怎么舍得跟她和离,更不会在和离的时候跟她说「你从今以后可以去嫁你的高官厚禄如意郎君」了。 沈正越抽过自己嘴巴子,但后悔是没有用的,把人娶回来好好疼爱才是正经,他也想过了,往后庶子都给秀宜教养,他只认她做他的正室夫人。 沈正越养好了伤,便叫赵氏准备聘礼,等他一升迁了,就重新迎娶秀宜过门。 但沈正越高升的日子迟迟没来,因为这场大乱的余波直到六月才彻底平息,吏部顾不上考核跟文选,连周学谦这类等着等着外放的人,也被耽搁下了。 六月过后,永恩伯府三族全诛,贪污军饷者众,多半出自武军都督府里,兵部尚书趁机将五军都督府的军权收拢,五军都督府,如今只是空有其名。 外患平定后,阁臣们则趁着抄家收缴下狱官员的家产之时,顺便推行了新法,从方方面面加大了官吏贪污和百姓、商户偷税、漏税、避税的难度。 顾家生意也受到一些波及,沈清月手里的良田和铺子都干干净净的,倒是轻省不少。 顾淮在翰林院里待了几个月之后,便去了詹事府做太子的讲读老师,因他本身学识渊博,才高八斗,且志高行洁,在文人里有很好的风评,太子对他便有几分钦佩,另有宁王一事,敬佩中则又多了两分亲昵。 顾淮虽在从前得罪了不少人,但那一批人多半都在清算当中被抄了家,眼下皇帝年近六十,太子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要顺位,众人虽然不说,却眼明心亮。 如今顾淮也算是另一种「炙手可热」。 至于张家人,张轩德被流放,谢君娴不想充入教坊司,托人花了些银子,与张轩德一起流放,张宝莹疯疯癫癫,也跟了过去。 一家三口人,跟着顺天府衙役,流放天涯海角苦寒之地。 流放途中除了条件艰险,衙役们都各有心思,谢君娴貌美如花,时时刻刻胆战心惊,唯有花出去她身上藏匿的最后一点值钱东西,才保全了清白。 到了南方之后,张轩德和谢君娴辗转几次,又到了新的衙役手里,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张轩德经常遭到殴打,谢君娴也吃了些苦头。 谢君娴身无分文,唯有张轩德怀里,还裹着些东西,她见张轩德常常在夜里警惕地抱怀睡觉,以为里面有什么值钱东西,便趁着衙役不在的时候,悄悄与他商议,要不将东西拿出来贿赂他们,以求一刻安生。 张轩德口腔里还有血腥味儿,死死地护着怀,冷脸道:「他们只是打我,又没有打你,我这里面早没有值钱的东西,否则我早给了他们。」 张家败落皆因谢家,谢君娴嫁入谢家之后,又没有几个嫁妆,张家出了事,她一分银子都拿不出来,因银子引起的矛盾数都数不清,谢君娴便是神女,在张轩德眼里也成了狗尾巴草,他现在对谢君娴可以说是半点好感都没有。 谢君娴受不了衙役轻薄,料定张轩德肯定藏了值钱的东西,便扑过去抢。 张轩德毕竟负伤,最后还是让谢君娴得手了。 谢君娴至死也想不到,张轩德怀里藏着的竟然是沈清月的画像! 她崩溃又茫然地问张轩德:「你为什么要藏沈清月的画像?为什么?!张轩德,我求我嫁给你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张轩德早跟当初态度不同,他懊悔地道:「我真后悔娶的是你,要是当初我娶了沈清月,我还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吗?我们家都是你害的!你害死我的父母,害死我的妹妹,谢君娴,娶了你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 谢君娴这一刻算是彻彻底底看清楚了她嫁了个什么玩意,她从前是有些妒恨沈清月的,这一刻她却丝毫不恨沈清月了,她恨死了张轩德,她恨不得张轩德死掉。 她也想不到,自己会有那么大力气,能趁着张轩德睡着的时候,活活把人掐死。 张轩德死的消息,传回了顾淮耳朵里,信上说,不是衙役想法子折腾死张轩德的,而是谢君娴掐死了张轩德,而谢君娴在半路上使了计逃跑,已经不知所踪。 流放路上,死几个人,十分正常。 张家人,死绝了。 顾淮看完秘信,便烧掉了,沈清月端着汤进来,问他烧的什么东西。 顾淮淡淡地道:「张轩德死了。」 沈清月愣了一瞬,这个消息来的很突然,随即她又若无其事地将汤放在顾淮跟前,压根不问张轩德怎么死的,只笑着道:「把汤喝了吧。」 顾淮接汤的时候,目光扫过沈清月的手腕子……这世上有的人就不该活着。 沈清月等顾淮喝完了汤,拿了汤碗出去,子时的时候,她见顾淮还没来,便披着衣服去问他:「明儿要给太子讲读很多东西吗?」 顾淮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道:「不是,皇上今年要开恩科了,我在替原来的学生们,还有一些好友们准备些东西。」 沈清月笑道:「要开恩科了啊?」 顾淮灭了书房的灯,挽着沈清月的手往内室里去,说:「这几个月官员杀的杀,贬的贬,朝中处处都很缺人,但够得上资历的毕竟少,开了恩科,今年八月过了,吏部就有人了。」 「那倒好,我二哥今年就能再参加科举了。」 七月的时候,礼部就开始筹备恩科的事,吏部则着手稽考与文选之事。 沈世文经此一劫,因风评很好,又升了一级,暂时走不脱,但沈清舟的亲事却已经定下了,他过后还是要外放出去。 沈世昌依旧待在被贬之后的位置上。 周学谦则准备动身去真定,他过来辞别了沈家人,说三日后便出发。 他见完了老夫人,去见沈世文的时候,正好在同心堂里碰到了沈清月。 沈清月也没有刻意躲避,安安静静地坐在二太太身边,坦然地面对着周学谦。 v第五十一章[09.25] 周学谦面目平静地同沈世文和方氏道:「我与妻准备一道去真定,我母亲准备回台州府,不过她们俩都身体不适,便只好我一人过来与诸位告辞。」 沈清月抬头看了周学谦一眼,他到底是心软的,也是有责任心的,周夫人肯放手,他又舍得下决心将婆媳二人隔开,若往后夫妻二人好好经营,未必没有和好的一天。 周学谦若不想和离,这样是最妥当的方式。 沈世文问周学谦:「今年开恩科,你不等明年会试了?」 周学谦道:「真定是个好去处,我且先去了再说,明年二月若合适,我再回来,若不中,就还在真定。」 沈世文温和地笑着道:「真定甚好,你外放三年有了政绩,很容易入京,两条路都好走。」 周学谦淡淡一笑,谢过了沈世文与方氏的嘱咐,临走前,余光终究还是在沈清月坐的方向定了一瞬。 沈清月也没有什么话同周学谦说,唯有祝他前程似锦。 这厢周学谦来报了喜,沈世兴也兴冲冲回了家中,听说沈清月在同心堂,也巴巴地赶来报喜,说他升了! 沈世文问他:「升哪里去了?」 沈世兴哈哈大笑道:「还是照磨所,以后就是照磨所主事了,等我再一二年,兴许就能去十三清吏司!」 沈清月坐在屋子里,也没有特别高兴,毕竟前世她和离回家的时候,沈世兴就升了。 沈世兴这些年来虽然只是点卯混日子,但吏部考核他年年都过,资历是够的,升为照磨所主事,也很正常。 沈清月看着一屋子的人,还有离开的周学谦,不在场的顾淮……他们这一世和前世或许稍有不同,但大多数人,大体上人生前途是没有变化的。 就连死掉的张轩德,应该也是没有变化的——她前世虽未与舒家相认,但与张家和离后死在沈家,张家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沈清月忽然明白了,有些事冥冥之中早就定数,除了老天重新给了她一次机会,让她有能力改变自己的事,旁人的命运,她很难改变,尤其是顾淮这样身世和命运都十分复杂的人。 沈家的几件好事儿,传去了各方各院。 沈世文的升迁,在大家的意料之中,沈世兴升任照磨所主事,则有些出人意料。 沈清月念及沈正越与沈世兴同在照磨所,临走前,特意与沈世兴嘱咐了两句,说:「五哥这几月听说很上进,您升了他没升,您在他面前说话的时候,多多注意些,不要太得意,省得惹人记恨。」 沈世兴笑道:「你放心,爹没得去自家人面前炫耀!」 再说了,他现在春风得意,用不上炫耀,心里就已经很畅快了。 沈清月交代下了,才安了心。 沈世兴还嘱咐她说:「明日记得来家里吃酒,和怀先一起。」 沈清月答应了。 当夜,沈正越从外面回来,听到这一消息的时候,脑子一片空白,他不敢相信,直到听说沈世兴都要请家里人吃酒,才敢信。 沈正越第二天清早就跑去照磨所问原来的主事,怎么会是沈世兴。 主事当然只说沈世兴资历够了,最合适,沈正越虽有功劳,到底资历不够,升不上去,他还说:「正越,你做的事我都看在眼里,但这事儿是上面人决定的,我也帮不了你。」 这些话,主事已经对好几个人说过了,他打发人,都是这么说的。 沈正越却仿佛听出些端倪,他又想起申志文说的话,便跑去问申志文,是不是知道什么。 申志文得知沈世兴升了,沈正越没升,又觉得意外,又觉得理所当然,他安慰道:「你有个好妹妹,这回虽是你三伯父升了,下回肯定就是你了。」 沈正越心有不甘,脸色都冷肃了一些,龇牙逼问申志文,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沈清月和顾淮夫妻两个,把手插手到户部来的? 申志文道:「插没插手我不知道,但外面那些风声,你难道都过耳不闻?」 沈正越想起关于沈清月的传闻了,他问申志文:「你到底知道什么?」 申志文也听说过沈清月的事,也探过妻子的口风,虽然没问出什么,却还是叫他察觉出了一些问题——沈清月的身世,绝对不凡,状元郎并不真的会娶小官之女。 他便道:「我一个外人知道什么,你该问你沈家人去。」 沈正越便又回了家,问赵氏,赵氏一见他,就说:「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正好我有事与你说。」 沈正越等不及听赵氏说话,打发了丫鬟,抓着她的肩膀红着眼睛问:「母亲,清月身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赵氏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没好气道:「我知道了,你想问你三伯父升迁的事是吧?这事儿你就别争了,等以后再说吧。」 沈正越糊涂了,怎么连他母亲都觉得沈世兴这样的草包理所应当升迁! 他问赵氏:「是顾淮替三伯父疏通了关系?」 赵氏嘀咕道:「谁知道有没有。但清月的事儿,外面风言风语传那么久,估摸着有几分端倪……我记得她出生的时候,你三伯父都不怎么去你三婶那儿,两人哪里像夫妻,比陌生人还不如,也不知道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清月的事,沈家人都瞒着我跟你爹,每次我跟你爹都不在场,你要问就问老夫人去。」 沈正越果真去问了,他当着老夫人的面,脱掉了鞋子,露出断了的脚指头,跪下来哭求着道:「老夫人给孙儿做主!哪有自家人算计自家人的道理!我为了升迁……照磨所的柜子倒下来压着我,连命都差点丢了,三伯父在户部疏通关系,抢走我的功劳,孙儿死都不服!」 老夫人消瘦十分,躺在罗汉床上,了无生气的双眼,忽然惊愕地瞪大了,顿时明白过来……难怪沈清月这般厉害了,原来早就有舒家给她撑腰了! 难怪啊……沈清月早就联合舒家一起,来报复沈家了! 老夫人冷笑道:「你想多了,你三伯父压根不用疏通关系,便是看在沈清月的份上,户部都有人照顾他。正越,记住,沈家三房,不配当沈家的人。祖母看着你,盼着你,将来上进了,压过你三伯父!压过你妹夫!」 她这话说得太糊涂了。 沈正越还想再问,老夫人却不肯说了,他回去的时候,赵氏的丫头请他过去。 沈正越失魂落魄地去了赵氏房里,赵氏吐着西瓜子,说:「刚才跑那么快,正经事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什么事,您说。」 赵氏擦了嘴,还是有些迟疑地道:「你不是让我去秀宜娘家再提亲吗?我派人去探过口风了。」 v第五十二章[09.25] 沈正越眉头一皱,问道:「秀宜父母不答应?」 赵氏沉默了片刻,攥着帕子平静地道:「秀宜死了。」 沈正越难以置信地看着赵氏,哽了半天说不出话来,眼前混沌的一片,仿佛做梦一样,他抓紧了手边的杯子,问:「您、您说什么?」 赵氏轻叹道:「秀宜死了,上山的时候,不小心跌倒,摔死了。你们好歹夫妻一场,明儿去看看吧。以后娘再给你找更好的。」 沈正越喉咙痛得像是吞了千根针,窒息得说不出话,也不能呼吸,他脑子嗡嗡地响,还没办法明白赵氏说的「秀宜死了」是怎么回事。 怎么会死呢,他上次去尼姑庵见她的时候,她还嘴硬得厉害,说不会嫁同一个废物第二次,怎么会死呢。 沈正越回了房间,在床上疼得打滚,他不知道哪里疼,只知道浑身都疼。 他在屋子里浑浑噩噩地待到了晚上,沈世兴院子里的人过来请他去吃酒,丫鬟还说,其他人都去了。 沈正越在屋子里问了一句:「二姑奶奶和二姑爷,都来了吗?」 丫鬟说:「二姑奶奶来了,二姑爷没来。」 沈正越再没说话,丫鬟就回去报信去了。 沈世兴听丫鬟说沈正越还特意问了沈清月来没来的事,就同沈清月道:「可见是没有生气的……正越应该会来的吧!」 沈清月觉得奇怪,沈正越问她跟顾淮来没来是什么意思。 沈世兴又问沈清月:「怀先几时来?」 沈清月道:「不知道,他说来得及就会来的。」 沈世兴也就没催问了,而是去了厅里跟沈大和沈正章他们说笑。 很快女眷们也都来了,赵氏独自来的,大太太便问她:「五弟怎么没来?」 几个爷们儿说得正开心,也没什么顾忌,就打趣道:「五弟莫不是心里不痛快?」 赵氏肚子里憋不住话,就替沈正越辩驳道:「你们太小看正越了……是秀宜没了,他估摸着难过。」 沈清月惊诧地问赵氏:「五嫂子没了?」 赵氏点了点头,等爷们儿都出去了,才悄悄跟自家人说:「我也是才知道,秀宜不能生育了,才跟正越和离,她啊……性子太强了。这事儿要跟我们说了,正越哪里还舍得跟她和离?一夜夫妻百日恩。她少管正越一些,以后纳几个妾,教养庶子不是一样有好日子过?偏她忍不下吧,就和离了。」 众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随之而来的,便是对五太太的心疼…… 沈清月前世不常回娘家,婚后更是少有像今天这样,跟娘家人齐聚一堂,也并不知道五太太去世的消息,当下很是替他们夫妻俩惋惜。 同时她也明白沈正越为什么变上进了,怕是和离之后知道了五太太的身体状况,所以才发奋,想把人再娶回来。 她又想起丫鬟说,沈正越问她跟顾淮来没来,顿时愕然,莫不是沈正越误会了她和顾淮在沈世兴升迁的事上动了手脚吗? 沈清月手心和脊背渐渐发寒……前世她跟张轩德和离回家之后,沈世兴也升迁了,而沈正越那个时候在照磨所已经勤勤恳恳待四年了,莫不是沈正越那个时候也知道了有关舒家的事,怀疑到她头上,所以朝她发泄怨气,掐死了她? 她的身世,在沈家只有那么几个人知道,沈正越要真想知道什么,只能从沈世昌和老夫人嘴巴里问出东西来。 沈清月托了方氏的丫头去永宁堂问,果然沈正越今日去见过老夫人! 她几乎断定,沈正越肯定要对她做什么! 沈清月攥紧了帕子,全身上下都紧绷着,她没想过,杀她的会是沈正越!沈正越上午就问了老夫人,夜里才动手,可见不全是冲动,而是蓄意谋杀。 她也不知道老夫人跟沈正越说了什么,只怕她就算去解释了,沈正越也未必会听信。 方氏瞧出沈清月的不对,问道:「怎么了?」 沈清月用帕子擦掉掌心的冷汗,道:「没什么。」 她才说完,顾淮就来了。 顾淮过来同长辈们请了安,便冲着沈清月笑。 沈清月脸色苍白,起身迎他,朝他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顾淮看出异常,不动声色地问:「夫人陪我出去走走。」 沈清月点了头,跟了出去,在庭院里的树下,和顾淮说了她的猜想。 顾淮抓紧了沈清月冰冷的手,用温柔的声音说:「有我在。」 沈清月反握住顾淮的手,坚定地说:「没有千日防贼的……」 顾淮登时明白她的意思。 夫妻二人一起回了厅里,顾淮同众人说事出突然,怕是留不下来吃宴席。 沈世兴道:「天都黑了,吃了再走?」 顾淮再三告罪,终于脱了身。 沈清月叫她的两个丫鬟送他去,顾淮趁着夜色,绕去了修德院隔壁的空院子里。 两个丫鬟「送走」了顾淮,在外逗留一段时间,才若无其事地回来,她俩刚来没多久,沈正越就来了,穿着崭新的衣裳,腰间一块老虎的玉佩,这玉佩是浮雕的,老虎的尾巴尤其突出! 沈清月想起来了……她死的那个夜晚,就抓到过这样的一块玉佩,有突出的一个角。 她强自镇定地吃晚饭,席间故意喝了酒,等宴席散的时候,说不胜酒力,进而顾淮不在家,就歇在沈家。 沈世兴安排说:「隔壁有你睡的屋子,我的丫鬟常常去打扫——你们,把姑奶奶扶过去。」 沈清月跟着两个丫鬟去了客房,还让雪竹去给沈世兴传话,让他备着人手。 v第五十三章[09.25] 房间里的蜡烛很快就灭了,她不敢睡,但她知道顾淮就在床后面,便不那么害怕了。 顾淮许是猜到她害怕,便隔着帐子摸了摸她的头。 沈清月气息平稳了许多。 子时……院子里果然有了动静。 沈正越来了,他刚刚下手,就被顾淮给制伏了,沈清月去点亮了蜡烛,她看着沈正越的脸,一点都不惊讶,反而是沈正越狰狞地看着衣着齐整的沈清月和顾淮,拼死挣扎。 雪竹早跑隔壁去叫人去了,沈世兴听说有贼人过来,便带着护院过来,他一进去看到沈正越被摁在床上的场景,傻愣地不知道说话了。 沈清月举着蜡烛,语气冷冷地说:「父亲,他要掐死我,叫怀先捉了个正着,报官吧!」 沈世兴犹豫了,他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淮摁紧了沈正越,扭头同沈世兴道:「您要不是再不去报官,还不知道他要做出什么来。」 沈世兴看了一眼沈正越毒蛇一样的眼神,麻溜地让护院报官去了,顺便让护院将沈正越绑起来。 院子里的动静,也惊动了沈家其他的人,除了老夫人,几乎人都到场了。 沈家几个老爷,并顾淮与沈清月,还有赵氏和方氏一道进了院子的明间里,关上门说话,其余人全部给打发了。 沈世昌和沈世祥自然是不同意报官,派了人赶紧去将护院叫回来,赵氏捶打着沈正越,骂他愚蠢,沈世祥也狠狠地踢了沈正越几脚。 赵氏又去抱着沈清月的腿,求她放过沈正越。 沈清月躲开了,顾淮拦在她跟前,替她同沈家众人道:「要么报官,要么就按沈家家法处置,若你们要委屈清月……」他话没说完,却足够有威慑力。 顾淮与沈清月离开了。 沈世昌和沈世祥,逼问沈正越,为什么要掐死沈清月。 沈正越将缘故一说,沈世昌一脚踹了过去,大骂道:「蠢货!户部的大人特别提拔谁,都不会提拔你三伯父,蠢货!你三伯父能升迁,是因他资历够了!跟旁人没有一点干系!你这简直是毁了你自己!蠢货!」 沈正越不信,沈世昌才不管他信不信,只问他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流言蜚语,竟就敢去杀沈清月。 连沈世文也严肃又冷漠地说:「正越,你太自作聪明了,你大伯父说的一点不假。」 沈正越知道,沈世文从不说谎,在任何情况下。 他脑子懵了…… 赵氏哭嚎着问:「你到底听了谁的话才做出这等糊涂事啊?!」 沈正越喃喃道:「老夫人,是老夫人告诉我的,是老夫人说是她……是因为她……」 沈家几人面面相觑。 沈家分家了。 沈世兴提出来的。 因为他没想到,沈正越竟然还打算将他也杀了。 太毛骨悚然了。 沈世祥作为老夫人的庶子,自己的儿子又受老夫人蛊惑,做出这等事,更是巴不得立刻分家,沈世文虽然也孝顺,但因原先的真心孝顺,早就变成了因为责任心而孝顺,加之他要外放,其实分家不分家的,对他来说没区别。 沈世昌不同意分家,因为他是嫡长子,分家,意味着老夫人跟他过日子,这不等于逼死他吗! 但他说不出来反对的话。 沈家分崩离析,老夫人功不可没。 沈世昌这会子虽然不是幡然醒悟,但他也不由得追本溯源,将事情的本质,推到了老太爷去世的那一年,若非老夫人在老太爷病后突然变卦,沈家大抵不会这样。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沈家的崩溃瓦解,早在十几年前就露出了端倪。 分家这件事,在沈家四个老爷之间,达成了没有说出口的统一。 但这件事还是得有人去提。 沈世昌想着,事因沈正越而起,该由沈世祥做爹的去提,这个名声,也该由他来背。 沈世祥虽然儿子做了错事,可他将来还要做人的,他才不会犯傻,便愤愤道:「你们三个做哥哥的,要是一定要逼死我们父子,我们全家就给老太爷陪葬!」 沈世昌顿时不敢再看沈世祥,又去看向了沈世兴,毕竟是沈世兴提出来要分家的。 沈世兴哂笑一下,头也不抬地道:「不分也行,我也外放,分不分,都一样了。」 沈世昌黑着脸,气得说不出话来,最后反倒是明明可以置身事外的沈世文道:「我去说。」 沈家人在座的人望向沈世文,方氏心头一紧,担忧又赞许。 沈世兴念及沈世文对沈清月的照顾,还有当年他对不住沈世文之处,站起身道:「二哥,我跟你一起去。」 沈世祥瞪了沈世昌一样,起身道:「我也去!」 沈世昌缓缓起身,有气无力道:「走吧。」 他不答应有什么用,三个兄弟撂挑子,不还是他倒霉,何必还得罪人。 兄弟四人,去跟老夫人提了分家。 是夜,正好老夫人也被院子里的动静惊动,醒了过来,她刚要找人去问四个儿子,到底怎么回事,谁料到四个人齐齐过来了。 老夫人合衣躺在罗汉床上,问他们:「怎么了?」 v第五十四章[09.25] 沈世昌是老大,逼到头上了,便上前一步,作揖道:「不孝子……想分家。」 这话一出,大家都沉默了,老夫人反应了半天,脸色渐渐由平静到震惊,再到平静而阴郁,她死死地抓着衣摆,红着眼眶问:「是谁提出来的?」 沈世兴第一个站出来:「是不孝子。」 老夫人带着报复心恨恨地道:「你全心全意为了你的好女儿,你可知道你的好女儿,早瞒着你跟他们相认了!」 沈世兴愕然片刻,随即又低下了头,铁了心要分家。 接着便是沈世文,沈世祥,最后才是沈世昌。 老夫人瞪着眼睛看着四个儿子,含泪摇了摇头,猛然仰天长哭,老泪纵横,嘶吼道:「老爷啊,你看看啊,我替你养的四个好儿子啊——」 说完,老夫人一口气上不来,喘着喘着,人就呕吐、抽搐起来了。 四个人手忙脚乱,立刻去着人请大夫,一直忙活到次日下午,才救醒中风的老夫人,老夫人瘫痪了一半的身体,左手左脚不能动弹,嘴还是歪的,要不是昨儿呕吐物清理及时,这会子早断气了。 中风的老夫人,更没说话的权利的了,四个儿子只当她默认,利索分了家,对外则宣称老夫人让分的家。 分家事宜上,老宅兄弟四个都有份儿,爱住不住,至于财产,除了老夫人的,公中的现银均分,其他东西沈世昌略多。沈世文和沈世兴俩没什么可争的,也都懒得争,沈世祥帮着家里的生意,手里捏着些产业,和沈世昌争执了几日才定下来。 分家的时候,赵氏带着沈正越去沈清月家门口跪了三天,赵氏没跪,她让沈正越跪的,街坊邻里全知道了,不明就里的人,都指责沈清月夫妻二人,赵氏为了儿子,也很豁得出去,哭着对沈清月家大门道:「清月,你难道还要我跪你吗!」 顾淮出来处理的,他觉得跪三天差不多了,才出去当着围观人的面,同他们道:「难道四婶子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儿子做的畜生事?」 赵氏说不出话来了。 沈正祥也想护着唯一的嫡子,他下了狠心,打断了沈正越一条腿,顾淮才略略松了口——要不是担心沈清月名声不好,他觉得沈正越应该死。 顾淮还跟沈家四房说,滚远点去住。 沈正祥一家子分好了财产,就搬出去老宅了。 沈世文很快也得了外放的调令,离开了京城,只留了沈正章夫妻俩,在京城新买的三进的宅院里住。 沈世文也搬出去了,他因为孩子多,住三进的院子不够,本来想找沈清月借钱周转,但想到老夫人中风前说的话,到底犹豫了,卖了自己手里的良田,才买下了一间大宅院。 沈清月和顾淮两人也换了宅子,住到了十王府附近,顾淮上下衙门更方便了,离沈正章夫妻俩也近。 八月的时候,乡试开始,沈家的人里,没有参加乡试的,乡试对沈清月而言,也就发生的悄无声息,次年会试,沈清月跟前才热闹起来,沈正章中了,周学谦也中了,沈正章的妻子怀孕了,叶莺也怀孕了。 四喜临门,沈清月跟着一起乐不可支。 会试之后,周学谦一家子本来要借住在沈正章家里,但沈正章家小,住不下,顾淮主动请了周学谦夫妻俩到他们家来住,沈清月听到后,很诧异,却见顾淮与周学谦俩人分外默契。 后来沈正章也来凑热闹来了,他带着全家一起来的。 沈正康这几日也往沈清月家里跑得勤快,一大家子,全聚在了沈清月家中。 一家人吃饭也就不见外了,沈清月和顾淮俩主人带着他们在跨院里用膳,觥筹交错,不亦乐乎,席间,沈正章和周学谦皆举杯答谢顾淮。 沈清月好奇地问:「你们谢他作甚?」 沈正章和周学谦对视一眼,共同朝顾淮作揖揶揄道:「多谢先生指点之恩。」 沈清月一脸不解。 周学谦笑着说:「会试之后,怀先就替我们出了不少题目和作八股文的秘法,会试上有一题正好他曾经出过类似的,又是一道难题,我与二哥,占了不小的便宜。」 沈清月恍然大悟,她笑着顾淮,眼里偷偷在说「你怎么瞒着我?」,顾淮笑而不语。 沈正康也起身举着杯子,道:「多谢姐夫指点。」 他如今个头也不矮了,站起来挡住了沈清月面前的光。 沈清月笑问沈正康:「你又没考进士,秀才也没中,你谢什么?」 沈正康羞赧笑道:「我的先生说我今岁虽不中,明年大有希望,也是受姐夫点拨之恩,自然要写。」 沈清月更惊讶了,这些事她完全都不知道的。 顾淮举起杯子与沈正康碰了杯,勾唇笑着说:「是我老本行了,举手之劳。」 一顿饭吃的分外欢欣,另外两个孕妇也是满面喜色。 沈清月看着周学谦开朗的样子,和叶莺二人恩爱亲昵的场景,脸上的笑容抑不住,顾淮偷偷捏了捏她的手,她这回没有觉得不合规矩躲开,而是返过去掐了掐他的手,夫妻俩这点小情趣,也是被众人尽收眼底。 饭后,沈清月给他们都安排了客房休息,沈正康喝的果酒,并没醉,他趁着沈清月闲散了,跑去跟沈清月说,沈清妍和离回家了。 沈清月不意外,只不过这么大事,沈世兴没跟她说,有些奇怪,她淡笑着同沈正康道:「你好好读你的书,读书才是正经,其他乱七八糟的事,你不要参与。」 沈正康小尾巴似的跟在沈清月后面,笑嘻嘻地问:「姐姐,嫂子他们肚子里都有娃娃了,你什么时候有?」 沈清月笑容僵了一下,她也不知道…… 沈正康慌慌张张道:「姐姐,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沈清月笑着摇摇头,道:「不妨事,这事儿随缘。家里弟弟妹妹还不够你折腾的,来催我做什么?」 沈正康挠头笑道:「那些是弟弟妹妹,你的娃娃儿可是我的亲外甥!比我矮一辈!」 沈清月笑了笑,道:「你先把弟弟妹妹照顾好了再说,我家的哥儿姐儿你且等着吧!」 沈正康就笑着说:「那我等着!」 顾淮来了,沈正康就回家去了。 沈清月拉着顾淮笑而不语,环着他的腰问:「你倒是大方。」 v第五十五章[09.25] 顾淮抱着她笑道:「不好吗?」 「好,很好。」 「嗯。」 顾淮心里明白,愧疚这种事,比爱恨都难控制,而他不想沈清月心里有半点别的男人的位置,周学谦现在和和美美,前途可期,什么都跟沈清月没有关系了,这样再好不过。 沈清月靠在顾淮怀里,唇边洋溢着熠熠夺目的笑。 顾淮抱着她,慢慢悠悠道:「去年年底,我去真定见的周学谦,想不想知道我跟他说了什么?」 沈清月很好奇,问他:「说了什么?」 顾淮道:「说了沈正越的事,他说他早就听说了,本想派人问候你,但还是没问,他自己说的,问候你,不如让自己千万别变成沈正越那样的人。他说他身边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沈正越的事,倒是让他醍醐灌顶,我想,可能是因为正好和你有关吧。」 「这是你想的,可不是他说的!」沈清月生怕顾淮又小肚鸡肠。 顾淮笑笑不说话,随后才道:「他们好了,那你呢?」 「我什么?」 顾淮抱着沈清月上床,说:「你什么时候给我生个孩子……」 沈清月还是红了脸颊,她也想要孩子,但是什么腰下面垫枕头,好像都没用。 他们夫妻俩的孩子来的的确有些迟了,沈清月二十岁才怀上第一胎,生了个哥儿,沈世兴派人过来问了沈清月要不要妈妈伺候,沈清月说不要,沈世兴也就没有派人过来,沈世兴这几年待沈清月又冷淡了许多。 沈清月自己忙,又想着沈世兴要顾着四个孩子,没工夫管她很正常,没怎么多想。 沈家其他人也都派人或者亲自过来问候,包括四房的人,但除了老夫人之外,因为她不能再听到跟沈清月有关的任何事,沈清月有孩子的事,她也就不知道。 老夫人中风之后,沈清月作为孙女,还是去看过她的,但是老夫人一看到她就有复发的迹象,几次都差点一命呜呼,沈清月为了自己的「清白」,绝对不能让老夫人死在她手上,后面逢年过节也都不去看老夫人,倒是轻松不少。 后面五年里,沈清月又生了一个哥儿,一个姐儿,她依旧跟顾淮过着细水长流的日子,独独有一件风波,就是顾淮去沈世兴家里看望即将参加科举的沈正康的时候,传出了顾淮和沈清妍的一些风言风语。 沈清月压根没当一回事,但是有一次下人说话,让他们夫妻俩都听见了,这事儿就遮掩不过了,顾淮淡淡地解释了一句:「你妹妹有病。」 沈清月笑,沈清妍是有病,嫉妒人的病,前世勾引张轩德,这一世勾引顾淮,可惜遇上了顾淮,沈清妍太难得手。 顾淮又道:「幸好我没病。」 沈清月又笑,顾淮嘴巴有时候坏坏的。 沈清月的姐儿三岁的时候,沈世兴大病了一场,算算年纪,他也有五十左右了,这个年纪不算小,生了病,人的老态就特别厉害。 沈世兴特意让人传了话来,说让沈清月去看看他。 沈清月记不起来多久没有跟沈世兴单独待过了,或许有五六年了,或许更久,她带着蔡巧的《花间集》过去的。 屋子里就父女两个人,下人都出去了,沈清月想替沈世兴伺候汤药,沈世兴不喝,苍白着脸躺在床上,沉默了半天,忐忑地问沈清月:「……清月,爹问你一件事。」 沈清月漫不经心地用勺子舀着药,「您说。」 沈世兴低着头弱声道:「十年前,你祖母跟我说,你早就知道了……你知道了吗?」 沈清月不避讳,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沈世兴诧异一瞬,又很快平静下去,红着眼眶转过头,不忍心去看沈清月,仿佛面对着种种耻辱,令他难堪。 沈清月反问沈世兴:「您就只想问这个?」 沈世兴闭着眼道:「你为什么不说呢?你恨爹吗?」 沈清月死死地盯着沈世兴,冷着脸道:「说?我为什么要说?气死你,然后让弟弟妹妹跟我一样,过着十几年无父无母的生活?至于我恨不恨您,您说呢?」 沈世兴哽咽了,这就是恨了,但这么多孩子里,沈清月是他最疼爱的一个。 沈清月放下汤药,拿出妥善保存了十年的《花间集》,翻开道:「我的恨太浅薄了,您应该听一听我母亲们的心里话。」 她一字一句地念出蔡巧做的诗,其中化用了「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和「相敬如宾」等语句,一个女子婚后生活的种种心情,跃然纸上。 沈清月翻到中后部分,有一首蔡巧抄写的诗句,她含泪念道:「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 她切齿流泪质问沈世兴:「嫡母那个时候才二十出头,风华正茂的年纪,便要从天黑等到天亮……父亲,您如何忍下心啊?我想问问您,您如何忍下心啊?!」 沈世兴眼角流淌着泪水,他不忍心,但这些事蔡巧从未对他说过,他也从未深深地去想过。 沈清月来不及擦掉泪水,她死死地攥住诗集,道:「这是我第二位母亲说给您的话,我的生母,也写下了札记,您想知道吗?」 沈世兴蓦然睁开眼,浑浊的双目期盼又害怕地看着沈清月。 沈清月冷笑了一声,道:「我生母的札记,您看了肯定会高兴,她和我嫡母一样,是再善良不过的人,不过我这一生都不会向您透露半个字。您有什么话,亲自去和她们说罢!」 沈世兴从床上惊坐起,拽着沈清月衣摆,战栗着道:「清月,爹求求你……求求你……让我看看一眼……就看一眼……」 沈清月绝情地扯回了自己的裙摆,收拾收拾好面容,大大方方地离开了。 沈世兴躺在床上失声痛苦,他很后悔,他一直后悔,他一直想得到一个谅解,哪怕是谎言也好,或得不到谎言,能逃避也好,但沈清月的所作所为,让他一生一世也逃避不开了,沈清月活一日,他的罪证就存在一日。 沈清月不知道两位母亲会不会想要这样的报复,但她觉得,这是沈世兴该得的。 她以后还会养着沈世兴,会派人照顾生病的他,会亲自去侍疾,但绝对不会告诉沈世兴,她口中生母的札记,是她编出来的。 沈清月回到家中的时候,眼睛已经不红了,看不出哭过的痕迹,顾淮正好在家里,喜色满面,他把沈清月拽进怀里,笑容大大地道:「夫人,我入阁了,我入阁了。」 虽然比原先晚了几年,却还是走上了和原来一样的道路。 沈清月喜极而泣,道:「恭贺夫君。」 v番外一[09.30] 【番外一】 沈清月准备与张轩德和离,遂回了娘家,仿佛这件事只是她一个人的事,自打她回了雁归轩,也没有人来看过她,连别的院子的丫鬟婆子都没来过,雁归轩仿佛不是沈家的院子。 沈清月倒没什么,反正她习惯了,她和沈家人的关系,一直就是这样,两不相干,其实挺好的,比在张家被所有人使唤好多了。 她一面儿修补顾绣,一面儿轻轻地哼着歌,春叶走进来,撇了撇嘴,步子顿了一下,才平平静静地道:「夫人,三老爷升迁了。」 沈清月诧异地抬起头,她父亲这些年都没斗志,怎么会升迁了?她想起张轩德这一两年一直在说朝廷里的人官员革职很快,便又了然地低下头去。 或者就是运气好吧,而且沈世兴调去户部照磨所之后,也一直老老实实点卯,资历上足够了,升了也不算奇怪。 沈清月又想到了沈正越头上去,沈正越自从与五太太和离之后,本分了很多,在照磨所勤勤恳恳做了四年的照磨,沈世兴都能升,他都没升,大抵心里总有些不舒服的吧。 不过这些事,她继母吴氏都会提醒沈世兴的,轮不到她去插嘴。 偏不巧,吴氏正近日琢磨着怎么让沈清妍体面地嫁去张家,沈世兴升迁的事,更是让她高兴过了头,并不在乎同在屋檐下的沈正越是什么态度,就连沈世兴自己,也没有顾忌上沈正越的心情。 谁也不知道,沈正越的心情糟糕透了,他在照磨所熬了四年,整整四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去的早,走的晚,风雨无阻,竟然轮到了沈世兴头上! 沈正越心里的火是一点点地窝起来了,他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眼神起初是有些迟钝,渐渐越发阴鸷。 他想起了在照磨所第一年里,他不小心弄脏了折子的事,豆大的油印子而已,主事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折子砸他脸上,快二十岁的男人了,脸都被打红了,他却要唾面自干,事后在书里找法子,用硫磺去掉油印。 还有一年下了很多雨,照磨所里的东西发霉了,有的纸张怎么分也分不开,得用在舌头上舔过的手指头才能分开,他才干了半天,就拉了三天的肚子,人都虚脱了。 这四年里,他吃的苦数不尽数。 沈正越从箱笼里拿出秀宜的牌位,抱着躺在床上,眼泪悄无声息地掉下来了,为什么不是他呢……他在秀宜的灵堂上发了誓,要让她看到他升官发财,他耐心等了四年,怎么会变成沈世兴呢,怎么会呢? 他不服! 沈正越收起牌位,跑去问了原主事,当然只说沈世兴资历够了,最合适,沈正越虽有功劳和苦劳,到底资历不够,升不上去,他还说:「正越,你做的事我都看在眼里,但这事儿是上面人决定的,我也帮不了你。」 这些话,主事已经对好几个人说过了,他打发人,都是这么说的。 沈正越听出端倪,愈发印证了他的猜想,他三伯父肯定是托了关系! 这不公平! 沈正越赶回家中,准备找长辈们说理,他先去见了赵氏,让赵氏帮他出这个头! 赵氏正吃着秋天里不大甜的西瓜,她吐了籽儿,道:「你爹在家里都混不上个官儿,你托你大伯父去照磨所混口饭吃就很不错了,你三伯父毕竟是长辈,康哥儿都没着落,你再去跟三房争,怎么争得过?我要是替你去了,岂不是主动去挨骂?」 沈正越越发不甘心,他亲自跑去找了老夫人,求老夫人给他做主。 老夫人保养的很好,人瞧着很精神,她舒舒服服地歪在罗汉床上,任丫头给她捶腿,她听了沈正越的哭诉,挥手让丫鬟们出去了,缓缓地道:「这事儿可不是你大伯父帮的忙,他若是帮了忙,肯定会与我商量的。」 沈正越憋了一股子邪火,红着眼眼睛问道:「不是大伯父,那是谁?!」 老夫人想起了陈年旧事,脸色渐渐冰冷,眼神里掩不住地对沈世兴和沈清月的嫌恶,道:「你妹妹这几年日子过得不错,许是你妹妹的缘故,户部都有人照顾你三伯父吧。」 毕竟沈清月和离回家,总不能一直呆在娘家,将来总是要再嫁的,舒家的人虽然多年不理沈清月,给她的嫁妆却丰厚,说明多少还是对外孙女有些感情的。舒家大概是为了沈清月再嫁之事考虑,所以提拔了沈世兴,给沈清月抬高身价,想让沈清月还能好嫁。 老夫人也不想沈清月还留在沈家,巴不得赶紧将她嫁出去,沈世兴升了倒好,她淡淡地道:「这件事你就别争了,也别闹了,我给你做不了主,你的确争不过的。日后你三伯父自然会照顾你。」 沈正越眼睛猩红,他不要沈世兴的照顾! 四年了,他每天夜里都梦见秀宜跟他说,再也不能怀孩子的画面,他一醒来,脑子里就是升迁升迁升迁…… 沈正越失魂落魄地回了房,他整夜都没睡着。 次日,沈清月正式与张家和离,动静闹的很大,沈正越虽然没去亲眼看,但他也知道,沈清月从婆家回家,下场凄惨,她手里的人,早被张轩德染指,她身边只有一个贴身的下人。 夜里子时,沈正越终究是没有办法合上眼,他一合眼,秀宜就问他,为什么把官职丢了……为什么……为什么…… 沈正越悄悄摸进沈清月的房间,捂上了她的脸,掐她的脖子,她临死前抓着他腰间的玉佩挣扎着,渐渐却没了动静。 沈清月死了,真的死了。 沈正越茫然地站了片刻,他脑子无比的清醒,他利索地回了自己的院子,躺床上的时候,才想起来,他还想杀沈世兴,但是忘了。 天亮了。 沈清月死的消息传出去了,只有春叶知道主子死的不正常,她找了沈世兴,找了老夫人,后来被关起来了,她知道,沈家人不想声张,也不想替一个和离回家的女儿伸冤。 春叶舍了一根发簪,又见了沈世兴一面,她说,主仆一场,还想去看看沈清月,她保证不再说胡话。 沈世兴到底心软,同意春叶去了,春叶在沈清月的灵堂上,看到了很多宾客,其中就竟还有张轩德,他穿得好生体面,风流俊俏,可怜她的主子死得不明不白,这些害她的凶手,却快活无比。 春叶趁着人多的时候,大喊了一声「冤」,咬了牙,盯着灵堂里的墙壁,铆足了劲儿,一头撞了上去,当场就没了。 宾客吓坏了,有人眼尖,看到春叶手心里也写着个「冤」字。 和离的弃妇,忠烈的丫头,让沈清月和春叶的名字很快就传了出去,吓坏了沈家人。 老夫人到底忌惮舒家,已经将沈清月说成自缢,让舒家无话可说,春叶竟然来了这么一出,舒家要是知道了……万一舒家要是知道了…… 舒家当然知道了。 不过一年多的时间,除了被外放的沈世文幸免于难,沈家爷们儿,再无一人在朝为官,沈世昌因为贪污受贿,与柳氏夫妻二人,皆被砍头,两人的儿子儿媳,也永世不得入京,不仅男子不得为官,子孙三代不许参加科举。 沈世祥夫妻俩因为手里的铺子偷税,也都入狱,沈正越想救父母,投路无门,花光了财产,才得见沈世祥一面,当他忍不住愧疚告诉沈世祥缘故之后,沈世祥活生生打断了他的一条腿。 至于沈世兴与吴氏,与张家结亲的事当然没成,两家子却在牢狱里见了面,也算是「缘分」。 沈世兴死得明明白白,吴氏和沈清妍、沈正康母子三人死都不知道为什么死的。 张轩德至死还在想,前不久沈清月忌日他去祭拜的时候,这个季节的绿萼梅和磬口梅,到底是谁送的……到底是谁会知道,沈清月喜欢这两种梅花。 开春之后,又是新的一年。 只是京城再无「福顺胡同沈家」和顾阁老学生张轩德。 v番外二(1)[09.30] 【番外二】 这是顾淮成亲的第三年,他出了翰林院,到吏部来了,直接坐上了考功清吏司主事的位置。 他的起点,兴许是别人的终点。 顾淮今日有点高兴,因为永恩伯府被抄家了,他和往常一样,下了衙门,同陈兴荣一起找了一家酒馆喝酒。 陈兴荣妻子不在京中,平日里本身寂寞,空闲时间多,但顾淮可是有家室的人。 两人喝酒的时候也不推杯换盏,各喝各的,陈兴荣酒量一般,喝到上头了,看着窗外泼墨般黑了的天,打趣顾淮道:「你这成天跟我一起厮混,你夫人难道没有意见?」 顾淮举起的酒杯,在嘴边滞了片刻,便又一口饮尽,他淡声道:「不过一时片刻,她有什么好计较的。」 陈兴荣跟他碰了杯。 顾淮喝到微醺才回家,他回去的时候,妻子胡氏已经睡了,他没有叫醒她,他站在黑夜里,看向架子床在黑夜里厚重的轮廓,肚子里的一些话,渐渐克化掉了。 他与平常一样,去了书房睡,这书房他睡了三年,睡得很习惯。 第二日早晨,顾淮醒来很头疼,他在卧室里去洗漱,胡氏早已经穿着素净的衣裳,坐在罗汉床上用膳。 胡氏看到顾淮愣了一下,随即又去吃粥,淡淡地问他:「爷今儿休沐?」 顾淮擦了脸,用手巾擦净了手,道:「嗯。」 洗漱完了,他便一道坐下,但桌上并没有准备他的早膳,是眼尖的丫鬟,赶紧去吩咐厨房传了膳来。 顾淮随意吃了一些,饭后擦擦嘴交代道:「张家往后要是有人来,你去见一见。」 他入吏部,便有舒阁老帮忙,舒阁老交代过他,既他负责考功之事,偶尔提拔一下张轩德,照顾下张家。永恩伯府倒台,张家未受牵连,张轩德没有什么人脉,日后一定会主动上门,他没工夫应付,所以交代给胡氏。 胡氏端着粥,有些诧异地细嚼慢咽着,从前张轩德来巴结,顾淮都是不见的,她知道顾淮不喜欢这个学生。 但她对顾淮的事,也没有什么好奇心,便点了点头,道:「好。」 夫妻二人,一日里就说了这几句话。 顾淮吃过粥后,便一直待在书房,顾三夫妻俩来了,他才从书房出来。 他知道顾三为什么来,兄弟二人在书房里说话,三太太去了内室和胡氏一起说话。 顾淮与顾三也就只是说了几句永恩伯府的事,两人心照不宣,也没在这儿多说什么。 顾三在顾淮书房里转悠来去,瞧见书房里安置了一张床,还有被子,便转达了老太爷的话,道:「祖父说,你们成婚三年了……无论如何,是该有个孩子。」 顾淮翻书的手一顿,脸色寡淡,道:「这事怎么急得来?」 顾三叹气摇了摇头,凑过去问:「你跟弟妹到底怎么回事?我怎么瞧着有些客气过头了。」 顾淮没有作答,当初他既和东顾一起承了胡家的好意,不管胡氏怎么样,他没有卸磨杀驴的道理,何况,他觉得这样也还行,胡氏至少把内宅打理的还凑合。 他便道:「夫妻之间,不都是这样吗?你跟三嫂,不也是相敬如宾?」 顾三揶揄道:「我哪里比得上你?」 顾淮懒得理顾三,他问顾三要不要留家里吃饭,顾三说不吃,兄弟二人又说了些闲话,顾三才跟三太太一起离开。 顾三夫妻俩走后,胡氏到书房来了,她几乎不踏足顾淮书房。 顾淮起身看着她,问道:「怎么了?」 胡氏跨过门槛,就站在门口,轻声细语地道:「顾三太太说……咱们成婚三年了。」 顾淮定定地看着胡氏,原来三嫂跟胡氏也说了这个事。 他问胡氏:「嗯,我知道。」 胡氏低了低头,道:「我想着,都三年了,你……纳妾吧。我给你纳两房妾侍,你喜欢什么样的?」 顾淮眼色渐渐冰冷,双手也藏在身后,握起了拳头。 他想起在忠勇侯府和胡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胡氏乖乖地坐在永南郡主身边,没有像别的女子那样眼神热切地看着他。 她很不同。 顾淮便对胡氏印象很好。 顾家说胡阁老提了这门亲事,他最后也就答应了。 他们成亲当夜,胡氏哭了,他以为胡氏是疼的,后来才知道,胡氏根本就不愿意他碰她。 他没有勉强人的习惯。 再后来,他也就不勉强她了。 他们成亲三年,胡氏今日说要给他纳妾。 也好,她说纳,那就纳。 顾淮坐在椅子上,声音冷冷冰冰地道:「随便。」 胡氏也不多问,就让身边的妈妈去挑了几个瘦马回来,等顾淮下衙门了,让他亲自挑。 顾淮回来之后,看到厅里站着的一排女人,皱着眉看向胡氏。 胡氏道:「爷,你还是自己挑吧。这几个性子都温顺。」 顾淮冷声道:「我不是说了吗?随便。」 胡氏捏紧了帕子,道:「您挑吧,挑您喜欢的。」 若顾淮喜欢,以后也就不会睡书房了,他有地方睡,总是好的。 顾淮冷着脸,扭头看向瘦马们,扫了一眼她们的手,随便指了几个手长的还不错的,便回书房去了。 胡氏留下了三个瘦马,抬了姨娘,嘱咐了些好好伺候主子的话,便将她们安置到院子的厢房里,她还命人收拾了隔壁的院子,搬出去住了。 顾淮也没说什么。 没几日,张轩德果然上门了,顾淮是没见他的,也没收他的东西,还让他别送东西,但是留了话,说有事找胡氏便是。 张轩德便立刻让妻子沈清月上门求见。 沈清月见上了胡氏,但胡氏对她淡淡的,很难说上话,讨好和巴结的话,她更是难以启齿。 她坐不下去了,便辞了胡氏。 张轩德当然不满意,三番五次催着沈清月去。 沈清月皱眉道:「我看得出来,顾夫人不是个掌事的人,你有事还得直接找顾大人。」 张轩德砸了个杯子,大发脾气道:「我上哪儿去找?人家根本就不愿意见我!好容易求了人疏通关系,叫你去见顾夫人,你却连话也不知道说了,我娶你就是为了做个摆设?」 沈清月不想跟张轩德做没用的争吵,她道:「总之他现在肯让你进顾家去,那就是有机会,既然你见不上他,就投其所好,想办法见上他。」 张轩德觉得有道理,他又静坐下来问:「怎么投其所好?」 沈清月道:「我一个内宅妇人知道什么?你到外面打听比问我好。」 张轩德二话不说就走了,随便找了些昔日同窗,便知道顾淮平常没事的经常下棋。 他便去学棋,还打听了顾淮的下棋习惯跟路数,另请棋手替他分析解棋之法。 奈何他笨,经常听几遍都听不明白,沈清月有时候坐在旁边,还比他先听明白,但她不会插嘴,她知道张轩德的脾气,窝里横,所以缄默不言。 张轩德做了官之后就喜欢钻营,这事他倒是上心的很,忙碌了好些天,觉得自己小有所成,想去小试牛刀,又让沈清月去顾家找胡氏约人。 v番外二(2)[09.30] 沈清月就去了,胡氏答应见她,但是没有立刻就来,她也不烦躁,在外面就是这样的,求人难。 她在小花厅里坐了很久,坐到腰酸背痛,脑子也有点发昏,便忍不住伸手去揉揉太阳穴。 顾淮正好从小花厅后面路过,他隔着后面半开的隔扇,看到了一双如兰的玉手,又白又净,嫩的像一把水葱,他喜欢这样的手,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奈何隔扇只是半开着,他委实瞧不见这女子的容颜,只看得见她又去捶了捶后背,大抵是坐累了。 他常常伏案,他知道这种累。 顾淮怕惊动人,到底还是离开了,却在路上撞见了胡氏,他问她:「小花厅里的是谁?」 胡氏道:「张家的媳妇沈氏,您交代我要见她的。」 顾淮点了一下头,就回书房去了,没多久胡氏来找他了,跟他说:「沈氏说,她丈夫想约您下棋,您见吗?」 顾淮犹豫了一下,想起了沈清月的手,便问:「什么时候?」 「您休沐的日子。」 「让他来吧。」 胡氏福身出去了。 夜里,顾淮去了厢房,他对比了她们的手,都没有沈氏的好看,因此也兴致缺缺,来的早,离开的也早,最后还是自己睡的,不过胡氏搬出去之后,他不睡书房,睡上房。 顾淮休沐的日子到了,他在前院的小厅里见了张轩德,他以为张轩德敢跟他约棋,至少有些功夫,没想到半刻钟没有,就败落了。 和这种人下棋,太没意思了,浪费时间。 顾淮待张轩德败了,便借故离开了,张轩德知道,这就是没巴结上。 张轩德心情烦闷,回家又发脾气,但他没朝沈清月发,沈清月也就没理他。 他发到最后,还是发到了沈清月身上。 沈清月不堪地躺在床上,想杀了他! 但她不想死。 她手里还有几个铺子和秀坊,那些绣娘们,等着她养……她还有罗妈妈和忠心的春叶。 沈清月第二天收拾好后,又装作没有发生任何不愉快,和平日里一样,打理内宅,管理铺面。 那些不好的事,她没跟任何人说。 后来的几天,张轩德虽然一直在妾侍那里过夜,但白天到沈清月这儿来的时候,还是不大高兴,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脾气,让人很难受。 沈清月便跟他说:「你可还记得顾大人怎么走的棋?」 张轩德记得一些,因为他压根就没跟顾淮对上几招。 他轻蔑地道:「你问这些做什么?你又不会下。」 沈清月道:「你说给我听听。」 张轩德便准备去拿棋盘来复盘,沈清月却已经在脑子里画出了一个棋盘。 复盘的时候,张轩德还是忘记了一些,沈清月记得顾淮的棋路,她根据顾淮的习惯,推测出了棋局的样子。 张轩德有些惊讶,他笑了笑,道:「清月,你怎么还有这个本事?你以前学下棋了?怎么瞒着我?」 沈清月道:「我没学过,只是你学的时候,跟着听了几耳多。」 张轩德兴致高涨,让沈清月陪他博弈,他总是输,输了就不高兴,沈清月又耐心地跟他讲应该怎么破顾淮的棋路,她说:「顾大人的棋走得很缜密,要赢他,只能学他。」 沈清月说完,便教张轩德如何破棋盘上的局。 张轩德看完棋局,懊恼道:「原来我第五步就下错了!要是再让我下一次就好了!」 沈清月暗道:再下一次,顾大人的棋路又变了,你怎么可能知道。 她只好推算出几种顾淮最可能会走的路子,让张轩德死记硬背。 张轩德终于背下来了,她又让沈清月去求胡氏,沈清月只好厚着脸皮去了。 胡氏转告了顾淮,说沈清月告诉她,张轩德棋艺大有长进,顾淮想起上次让张轩德灰溜溜地走了,觉得不妥,貌似没有做到承诺舒阁老的事,便答应了。 这一回,张轩德令顾淮诧异了。 张轩德同顾淮走了足足两刻钟。 不可能的。 顾淮在沈家族学教过张轩德,他知道张轩德是什么脑子,短时间内提升不了这么快。 他问张轩德,棋技师从何人。 张轩德谄媚道:「学生为了能与先生博弈,自己日夜苦学钻研,悟了一二。」 顾淮不信,他随便地变幻了棋路,张轩德果然露馅儿了——他就是死记硬背而已,他的背后有人教他。 顾淮在猜,这个人是谁。 顾淮对张轩德背后的人很好奇,本身他平常也没有什么乐子,所以后面又答应和张轩德下几次棋。 张轩德在顾淮手上吃过甜头,当然又去求沈清月教他下棋。 沈清月则让张轩德再复盘,她一一推算,几个来回下来,她也发觉出一些乐趣了,顾淮当真有意思,每次与张轩德下最后一局,都会刻意变幻成另一种带陷阱的棋路,就等着她跳坑,她偏不。 两个人隔空下棋,倒也是乐趣无穷。 顾淮后来又打听过张轩德到底跟谁学的棋,只是无果,应付起张轩德便渐渐兴致缺缺,给了些好处之后,再懒得见他了。 张轩德不死心,又琢磨起别的法子讨好顾淮,只是顾淮爱好实在少,他也想不出别的法子了,他心想沈清月顾绣不错,便捡了一副她绣的绣品,着人送过去,再讨顾淮欢心。 沈清月又去了顾家见胡氏,胡氏正好在花厅里见客,便叫她一道去了。 沈清月和胡氏的客人都不熟悉,也不好意思当着人前巴结胡氏,趁着人多,随意在园子里走动着,园子的六角亭上,有棋盘,棋盘上有一局未解完的棋,她仔细看了看,倒像是顾淮的棋路,只是与他对棋的人,落入他的陷阱了,再走几步就要输。 她四下张望,没有人在,估摸着是被弃掉的残局,一会子就要被丫鬟收了棋子,便一手着白子,一手着黑子,仿照着顾淮的习惯,解了棋局,赢了顾淮。 沈清月走完了棋,便领着丫鬟离开了。 顾淮和陈兴荣从外书房过来之后,看着棋局愣了,陈兴荣赢了??? 陈兴荣摸摸头,问顾淮道:「是我记错了?还是有人动了棋?」 顾淮捏紧了拳头,那人看穿了他的心思,仿着他的棋路走的,几乎和张轩德每次学来的棋技如出一辙。 他毁了棋局,说:「你记错了。」 顾淮送走陈兴荣之后,就叫了园子里伺候的丫鬟来问,有谁来过,丫鬟说看到沈氏上来过。 他顿时明白过来,张轩德的老师,就是沈清月! 顾淮嘴角弯了弯,觉得有趣,那个女子生了一双无人能比的手,没想到棋也下得这样妙。 晚膳,他和胡氏一起用的时候,问张家送了什么东西过来,胡氏说:「是一副顾绣,您说不收,已经退了。」 顾淮漫不经心地吃着饭,他记得张家就是卖绣品的,顾绣在京中近来很受欢迎,也不知道张家的绣品怎么样。 他下衙门的时候,着福临去买了一副回来,真好看,精致逼真的过分,绘绣结合,艺术造诣颇高,只不过画的部分要比绣的部分逊色一些。 v番外二(3)[09.30] 顾淮着福临去问,张家的绣娘哪里请来的。 福临回来禀道:「掌柜的说,是张家的夫人自己绣的。」 顾淮弯着嘴角笑了一下,原来是沈清月。 真是一双妙手,只是画的太一般了,有些可惜了这幅作品,不如绣他的画。 顾淮画了画,没挂他「道山真人」的名号,着人拿去张家铺子里绣成绣品,沈清月接了,绣得极好。 他收到成品后,沈清月还托了人去问他的随从,能不能将画师介绍给她,她们想请画师帮忙作画,绣更好的绣品。 顾淮觉得有点意思,沈清月请不起他的啊,他也没功夫长期跟张家合作,而且京中现在推崇他的画的人很多,一送出去,肯定就被人瞧出来他的身份,麻烦。 他婉拒了,却趁着空闲的时候,多画了一些画放在青石斋卖出去,另有一些存而不发的旧画,都清理出去挂卖。 沈清月自错失了这个画师,眼见道山真人的画又终于在市面上出现,便去买了几幅来学习,偏她画工实在不怎么样,只能挑相对而言好学一些的墨兰,一遍又一遍地画,终于叫她小有所成,做出几幅墨兰顾绣之后,很快便告罄。 顾淮也买了一副沈清月的顾绣,这墨兰和之前的他买的那副画绘法类似,但是这一幅精进了许多,他又猜,不会连画画的也是沈清月吧? 张家的事,怎么全是沈清月一个人做的? 她忙得过来吗。 顾淮将墨兰挂在了书房。 后来的几年里,他就通过这样的方式,和沈清月不见面地来往着。 沈清月还画着道山真人的画,但是他的画太难了,她学不会,仅有墨兰图还算拿得出手,卖往各地,都很受欢迎,她倒是吃了很长时间的老本儿。 她嫁去张家第六年的冬天,张轩德升迁遇到坎儿,又想讨好顾淮,沈清月便又去了。 那是个下大雪的天,沈清月在顾家的园子里看梅花,梅林里有一株她喜欢的磬口梅和绿萼梅,又香,又好看,尤其是绿萼梅,白白的一朵,萼片是绿色的,她驻足看了许久,但看了那么久,她也没好意思开口找主人家要一枝。 她在看花,顾淮在看她。 顾淮在园子门口,等沈清月走远了,才转身离去,他突然发现一个问题,沈清月从来没笑过,嫁了人的女人如果不笑,大抵是过的不快活吧。 也是,张轩德那个草包,谁嫁给他能开心? 又或许……只是他没见过沈清月笑罢了。 福临跟在顾淮身后,道:「爷,您不是要回书房取东西吗?不取了?」 顾淮是走到半路,看到张家的马车才折回来说要取东西的,他快步往二门上走,道:「不取了。」 因为已经取了。 顾淮这几天都在琢磨着,怎么把花送给沈清月,京中像他这样爱这两种梅花的人不多,沈清月算一个,她应得这两株梅花。 顾淮本想让胡氏给沈清月,又觉得太刻意了,便亲手去折了两株梅花,准备扔给她。 他终于等到了沈清月的马车,就让福临直接扔她马车里。 福临说:「……万一砸到张夫人的脸呢?」 顾淮睨着福临,淡声道:「你试试。」 福临低下头,他不是开玩笑,他是说真的……扔花儿哪儿有那么好扔的。 他再次建议说:「要不小的找人当街叫卖,夫人要是喜欢,肯定会买的。」 顾淮摇摇头,买花没趣,扔花才有趣,她兴许会开心。 他不改主意,就扔给她,而且他亲自扔,免得福临真砸到她脸了。 两人的马车对向擦肩而过,顾淮将裹好的花,扔进了沈清月的马车。 沈清月接到花,吓了一跳,眼看是她喜欢的品种,又惊又喜,她挑着帘子往外一看,却瞧不见已经从她身边走过去的马车里坐着谁,但顾淮却眼尖看见了沈清月挑帘的手腕上,好长好难看的疤。 顾淮脑子里跳出一个想法,这疤……不会是沈清月嫁去张家才有的吧? 他不知道,也无从得知这等张家内宅之事,他只知道,沈清月今天的心情应该不错。 沈清月心情的确好,她觉得不管日子过难过,好像老天爷都在照顾着她。 她没有母亲,但是又有了罗妈妈,她娘家不重视她,但是她做生意遇到的人都很好,她嫁的丈夫不好,不会体贴她,不会送她花,却有这天降之花。 沈清月不知道花是谁送的,也猜不到,但今日开心便足以。 一眨眼,到了沈清月嫁去张家的第七年,顾淮已经是吏部侍郎,胡阁老退位,众人举荐了他入阁,连皇帝也推了他。 顾淮不仅是大业连中六首之人,且是最年轻的阁老,他很高兴,只可惜这份欢喜没有人分享,旁人的恭贺,他听得多了,觉得甚是无趣。 月下独酌的时候,他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沈清月和她的手。 那一双手啊,有了疤却更让他想念,他魔怔了一样想知道,那道疤到底怎么来的。 没多久,顾淮就听说张轩德与沈清月和离了。 他莫名有些高兴,张轩德配不上沈清月,他脑子还跳出很匪夷所思的想法,要不…… 当然不了。 他已经入了内阁,纳一个曾经与他学生和离的女人,会遭人非议。 再后来,顾淮在秋天听到沈清月的消息,就是跟她的死有关的事,坊间传闻说,她死的冤,连丫鬟也死得惨烈。 顾淮脑子昏昏沉沉了几天,做事有些心不在焉的,他连吊唁的资格都没有…… 随后舒阁老在听了罗妈妈对于沈清月和离诸事的控诉后,找到了顾淮,他什么都没解释,只让顾淮整治张家和沈家,唯有沈家二房可以宽恕,旁的都不行。 这个太容易了。 不过一年的时间,顾淮就准备得七七八八,同时他还让人在花房里养了两株梅花,临到沈清月忌日的时候,他便骑马独自去了她坟前,给她送花。 顾淮在沈清月的孤坟前凝视了半晌,才离去。 他要给她报仇了。 顾淮没走多久,张轩德也来了,他不知家族中危险将近,看着沈清月坟头珍稀的梅花,便羞恼地扔了手里的菊花。 这一年的冬天之前,沈家和张家都没了。 舒阁老听说这两人的下场后,有些诧异,他只交代顾淮给他们些教训,顾淮下手倒是挺重的。 但,挺解气的。 沈家和张家的畜生,死就死了吧,就当是给沈清月陪葬了。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弃女的逆袭日常》卷一 作者:吟雪 02、《弃女的逆袭日常》卷二 作者:吟雪 03、《弃女的逆袭日常》卷三 作者:吟雪 04、《弃女的逆袭日常》卷四 作者:吟雪 05、《弃女的逆袭日常》卷五 作者:吟雪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