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味冲喜妻 卷四》 第1章 【正文开始】 姬无镜后知后觉地发现最近两天, 顾见骊似乎有点躲着他。若具体说说, 他倒是说不出来。她会叮嘱厨房煎鱼烤鱼炖鱼炸鱼,也会像以前那样给他挑刺。晚上睡时,他胡闹捏捻着她, 她也不拒绝。 但是,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姬无镜推门出了寝屋,喊了两声栗子。栗子不知道去了哪儿, 没过来,反倒是顾见骊身边的一个叫绿钗的丫鬟匆匆赶过来询问有什么吩咐。 姬无镜瞥了她一眼, 有点烦。 不过到底是顾见骊从那么多丫鬟里面挑出来的。姬无镜忍着发火将她赶走的冲动,问:「夫人去哪儿了? 「夫人在后院陪着澜姐儿。」小丫鬟守礼地低着头恭敬回话。别的,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姬无镜直接寻到后院去。 阳光正好,伴着和煦的微风。顾见骊带着姬星澜坐在后院屋前檐下, 姬星澜一双小胳膊抱着个首饰盒子,她洗过的柔软头发刚干, 柔软地披在背上。顾见骊坐在她身后, 用木梳给她梳理头发,而后给她编小辫。 姬无镜走过去,挡住了阳光。 姬星澜甜甜地喊「爹爹」,笑得眼睛弯成漂亮的小月牙。 顾见骊细细的手指在姬星澜的发间穿插,认真编着小辫,没抬头看向姬无镜。她自小身边就有一群人伺候着, 编发这种事也不怎么精通,更是从来没给编过, 而且小孩子的头发又软又短,她编起来更仔细了。 姬无镜盯着顾见骊,慢慢皱眉。 过了好一会儿,顾见骊才侧过脸看向姬无镜,说:「这里有凳子,不要站在那里挡光啦。」 姬无镜的脸色黑了黑,面无表情地坐在顾见骊身侧的凳子上,默默看着顾见骊给姬星澜编头发。 看着看着,姬无镜也没起身,两条大长腿滑动,挪着凳子坐在了顾见骊身后,抬手去拆顾见骊挽起的云鬓。 「做什么呀?」顾见骊向后转头。 「别动。」姬无镜用屈起的指关节敲了敲顾见骊的头侧。 顾见骊揉了下头,果真没再乱动,由着姬无镜胡来。她转回头,继续给姬星澜编头发。 很快,顾见骊知道了姬无镜在做什么。 ——他正学着顾见骊如何给姬星澜编头发,而给顾见骊编发。 顾见骊给姬星澜系头绳的动作不由一顿。 姬无镜修长的手指翻动着,很快追上了顾见骊的进度,见顾见骊停了下来,他不耐烦催促:「继续啊。」 顾见骊目光复杂地望着姬星澜的后脑勺。 她给姬星澜编了四条细细的小辫子,然后拢起剩下的头发,打算给她在头顶梳两个小揪揪。如今刚刚拢好一个小揪揪,打算用红头绳扎起来,另一侧的头发还软趴趴地贴在她的头上。 ……姬无镜也要给顾见骊梳两个小揪揪顶在头上? 「快啊。另一边也这样弄?」姬无镜又催。 顾见骊手一松,放下了拢在手心的头发,拿起木梳来重新给姬星澜梳理着。果然,姬无镜也松了手,握着木梳从顾见骊的头顶一路梳到发尾。比起姬星澜又软又短的头发,顾见骊却长发及腰,乌黑也柔软。 顾见骊没有拆掉给姬星澜编好的四条细辫,而是将它们拢在其余的发里,松松垮垮地编发,一直编到发尾,再取了鲜红的头绳,缠了密密几道,系上蝴蝶结。 「阿娘,好了吗?」姬星澜回过头来。 顾见骊用小手指在姬星澜脸侧各挑出一绺儿来,才说:「好啦。」 姬无镜拍顾见骊的肩膀。顾见骊回过头去,姬无镜瞥了一眼姬星澜小脸儿旁垂落的鬓发,也给顾见骊脸侧各挑起一绺儿来。 他审视地比对着顾见骊和姬星澜,这才满意地笑了。 顾见骊怀疑地拿来镜子看,惊讶地发现效果还不错。云鬓松散而下,为顾见骊添了几分慵懒的韵致。 「哇——」姬星澜弯着眼睛,「爹爹好棒哦! 顾见骊凑过去亲她软软的小脸蛋,故意说:「好哇,我给澜澜编了发,澜澜不夸我,反倒是夸没帮你的爹爹,过分哦。 姬星澜眨眨眼,有点慌。不过她很快又抿嘴唇角甜甜地笑:「爹爹是跟阿娘学的呀,阿娘不仅能给澜澜编好看的头发,还能教爹爹哩! 顾见骊被她古灵精怪的样子逗笑了,又瞧着她玉团雪润的样子可爱得很,情不自禁地又俯下身来,把她软软的小身子抱在怀里。 姬无镜拽了拽顾见骊的辫尾,阴阳怪气:「明明就是我编的比你编的好。 姬无镜身子向一侧倾去,摘了几朵不知名的蓝色小野花,插在顾见骊松散的发间。 「是,你编得好。」顾见骊用着平日里哄姬星澜和姬星漏的软软轻哄口吻。 姬星澜歪着小身子,仔细看了好一会儿顾见骊垂在身后的松垮辫子,她又用小手摸了摸自己的,奶声奶气地说:「编得一样好哩!因为阿娘人长得好看,所以看上去编的好! 听了姬星澜的话,顾见骊惊得哭笑不得。欢喜地亲了亲姬星澜的小脸蛋儿。顾见骊上头一个姐姐,下头一个调皮捣蛋的弟弟,从来不知道软软的小姑娘这么可爱,简直让她心里的一汪水温柔化开。 姬无镜瞧着顾见骊含笑的眼,又看了看姬星澜。编成一样的发辫,一样弯着眼睛笑的模样。可惜啊,长得一点都不像。如果姬星澜长得像顾见骊多好,如果姬星澜是他的亲女儿多好。 「唉。」姬无镜叹气。 顾见骊转过头来,询问似地望向他。 姬无镜神情恹恹地捏了捏她的脸。姬无镜不由又想起了顾见骊四岁的时候趴在他怀里软软喊叔叔的样子。 胭脂小跑着过来,见到姬无镜也在这里,愣了一下。 顾见骊避开姬无镜的手,转过身来,问胭脂:「我让你去寻小公子,小公子呢? 第2章 「奴婢没在林子里找到小公子。想着先回来禀一声,再去别的地方寻他!」胭脂忙说。 「去吧。」顾见骊点头。 顾见骊倒是不会担心姬星漏走丢或者遇害。现在的宅院大得过分,姬星漏不是一次两次不知道跑到哪儿玩去了。如今已不是广平伯府,府里的下人们没人敢害他,至于府外的人?想进府倒是要先闯过玄镜门。 换一种说法,顾见骊觉得现在住的地方颇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清净。 胭脂刚走,季夏又一脸古怪神色地一路小跑过来,分明一脸倾诉欲,却在发现姬无镜在这里时,她把满嘴的话先咽下去,询问似地望向顾见骊。 顾见骊把姬星澜抱在腿上,由着姬星澜好奇地捏着她的手玩。顾见骊说:「有什么话说吧。」 「江家公子昨天上午病故了。」季夏小声说。 顾见骊愣了一下,才点头。 季夏继续说:「然后……昨天晚上姬大姑娘也去世了。」 「谁?」顾见骊一时没反应过来,「姬月明?怎、怎么去的? 季夏脸色古怪,有些别扭地说:「大、大概是殉情…… 顾见骊懵了。 就前两天,活生生的姬月明过来找她,才两天,人就没了? 季夏瞧着顾见骊懵怔的表情,详细给她解释:「江家公子自幼体弱,今年开春病重,姬大姑娘几次偷偷去看望,后来被大夫人发现了,狠狠斥责了她,拿这事儿逼姬大姑娘同意嫁给另一户人家。姬大姑娘虽然面上答应了,可是心里一直记挂着江郎,偷偷又去看望过几次,尤其是最近这个月,更是去的频繁。昨儿得了信,江郎可能熬不过去了,姬大姑娘急忙出门,可被大夫人拦了下来,这一拦,就没见上最后一面。姬大姑娘最后穿着丧服自尽的…… 「你怎知道的这么清楚?」顾见骊问。 「都传遍了呀!现在广平伯府抬着姬大姑娘的尸体去江家闹着哩! 顾见骊缓慢地点了下头,陷入沉思中,好半天,她才不赞赏地摇头,喃喃自语:「怎么这么傻呢?这世上没有比殉情更愚蠢、更自私的事儿了……」 姬无镜早不爱听这些乱七八糟的杂事,他懒散起身,回了房。听季夏讲这些事情,还不如再睡一觉来得自在。 「阿娘?你为什么不开心呀?」姬星澜仰着小脸。 「没有。」顾见骊摇头,她把姬星澜放下来,让她自己去玩。独自坐在檐下发呆。 又过了半个时辰,罗慕歌亲自把姬星漏送过来。 顾见骊诧异地起身相迎,问:「星漏这是跑到哪里去了?莫不是跑到玄镜门了? 罗慕歌点头,道:「玄镜门有些地方地形特殊,第一次去的人容易迷路。我怕他走丢,亲自送过来。」 「切!」姬星漏翻白眼,「我才不会迷路哩。」 顾见骊瞧着姬星漏身上的衣服皱了,她在他面前蹲下来给他整理了一下,说:「玩得一身汗,快去洗个热水澡,然后换身干净衣服去。」 姬星漏一脸的不耐烦,不过到底没顶嘴,按顾见骊说的去了。 「他们两个都很喜欢你。」罗慕歌说。 「他们两个都是很善良很听话的好孩子。」顾见骊温柔笑着,目光追随着姬星漏跑开的背影。 罗慕歌深看了顾见骊一眼,问:「你就不介意吗? 「介意什么? 「他们的生母。师兄曾经的女人。」 顾见骊认真想了一下,笑着问:「有什么可介意的呢?」 罗慕歌沉默片刻,才说:「我曾见过那个女人,虽然只是一个背影。我看着师兄为她撑伞,也从她的背影里猜出她的貌美和风骨气度。」 顾见骊有些意外罗慕歌会与她说这个, 听了罗慕歌的话, 顾见骊没回应,只是望着罗慕歌的眼睛,浅浅笑着。 罗慕歌皱眉, 她说:「你心里没有师兄。」 不是疑问, 而是肯定的语气。 「他是我的夫君,我心里自然有他。」 罗慕歌摇头, 问:「可是也仅此而已了是不是?」 顾见骊温声细语:「我不太懂罗姑娘的意思。」 「洛毒医平生从不救人,即使已经寻到了他, 也未必能从他手中拿到解药。如果师兄体内的毒解不了,先一步离世,你可愿意去陪他?」罗慕歌逼问。 「当然不愿意。」顾见骊不假思索。 「你配不上师兄对你的好!」罗慕歌生气地转过头。 顾见骊浅浅笑着,她弯下腰来, 将不知何时吹落在青砖上的珠花捡起来,放进妆奁里。她一边慢条斯理地收拾着妆奁里被姬星澜弄乱的首饰, 一边说:「若我能救他, 我自然拼尽全力。所谓同甘共苦,倘若在与他共患难时送了命,我不悔。可凭白的牺牲这种极其自私的行为,除了感动自己、成为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也只能惹来亲朋泪罢了。 妆奁合上,「吧嗒」一声扣上了搭扣。搭扣坠着两条装饰的小鲤鱼, 轻轻摇晃着,碰一下, 再分开,反复着。顾见骊垂着眼睛,目光落在这两条小鲤鱼上。 她本不该与罗慕歌说这么多,不过是因为姬月明殉情的事情让她有感而发,不由说得多了。 两条轻晃的小鲤鱼终于停了下来,顾见骊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心下忽然烦躁起来。片刻间阴云罩在心上。如果一个人对她三分好,她愿意五分回报。可若对方对她十二分好,非要她也拿出十二分的好来?可她拿不出十二分的好,她有家人她有别的记挂,那样偏执的好越过了她的底线。不惜破了自己的原则,失了自我累了亲朋……才是对得起对方?否则就要被人指责没心没肺、配不上、没良心? 太重的情,还不起,也不能还。 第3章 罗慕歌沉默了半天,只说了一句:「郡主口才可真好! 她冷淡地瞥了顾见骊一眼,带着愠意地转身。 「罗姑娘。」顾见骊喊住罗慕歌,她捧起妆奁重重放在一侧,眉眼间的笑意也没了。 「还有什么事情?」罗慕歌停下来,却没转身,声音也淡淡。 顾见骊缓缓道:「我知罗姑娘极为关心五爷,时刻将五爷的事情记在心中。只是五爷性情散漫,懒得揣摩别人心意。罗姑娘若是有什么想法,不若直白与他说出来,免生憾事。」 罗慕歌猛地转身,质问:「你胡说什么!」 她对上顾见骊平静的目光,心里忽然一慌,奇异地生出了一抹被看穿心事的慌乱来。 顾见骊起身,长裙曳地,一步步踩下石阶,走到罗慕歌面前,她脸上挂着笑,依旧是轻缓温柔的语调:「罗姑娘问我是不是在意五爷以前的那个女人。五爷曾经的未婚妻曾在我耳边多次有意无意提起此事,她甚至与我说五爷有多在意那个女人,有多记挂那个女人。」 听顾见骊提到叶云月,罗慕歌鄙夷地冷笑,乜着顾见骊,道:「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将我和叶云月混为一谈,以为我在挑拨离间吗? 「罗姑娘自然与叶姑娘不同。」顾见骊摇头,「提起她,只是想一次将话与罗姑娘说清楚。别说五爷先前有一个女人,即使他先前有很多女人我也是不介意的。所谓过去,必然是与如今割舍开。如果五爷还记挂着她也是人之常情。至于罗姑娘…… 顾见骊顿了顿,继续说:「罗姑娘不属于过去,是真实站在我眼前的。 罗慕歌怔了怔,不太懂顾见骊的意思,她问:「所以呢?」 「所以,眼前事就要掰扯清楚,有条理地解决好。若罗姑娘因为我没有你的牺牲精神,而认为你比我更合适做五爷的妻子,烦请与五爷说去,让他来决断,与我说这些于罗姑娘来说毫无用处。 「你!你不要妄自揣摩,用这样卑鄙肮脏的想法来看待我!我与师兄只有兄妹情!」罗慕歌气极了,眼中完全失了平时的云淡风轻。 顾见骊轻轻颔首,不急不缓地说:「若我说错了,给罗姑娘赔礼。」 「你稀罕你的赔礼!」罗慕歌怒气转身,匆匆离去。背影瞧上去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顾见骊一动不动站在原地许久,而后转过身,踩着石阶一步步走上台子。她忽然拂袖,摔了桌子上的妆奁,妆奁落在地上,首饰凌乱落了一地。 胭脂和红簪对视一眼,都吃了一惊。她们自从来顾见骊身边伺候,从来没见过顾见骊发脾气,永远带着笑,连说重话的时候都没有…… 毕竟来顾见骊身边的时间也不长,两个小丫鬟一合计,胭脂急忙去找了季夏。 「摔东西?你们亲眼看见的?」季夏也懵了。 季夏跟在顾见骊近十年,也极少见到顾见骊发脾气,更别说摔东西了。她忙问:「夫人现在在哪?在做什么?脸色怎么样?」 「夫人在教澜姐儿写字,没让我们伺候着。我退出来前偷偷打量了一会儿,夫人脸色如常,瞧不出什么来…… 「夫人见到了谁?都说了什么?一字不差地说给我听!」 胭脂重重点头,一五一十地将顾见骊与罗慕歌之间的对话、动作描述个清清楚楚。 季夏黑着脸点头,借着送糕点的缘由去了一趟。顾见骊握着姬星澜的手,专心地手把手教她写字,连头都没抬。 季夏犹豫了很久,鼓起勇气去了前院,偷偷寻到姬无镜。姬无镜没回屋睡觉,而是坐在湖边悠哉地钓着鱼。 季夏几次想上前,又都没敢。 最后她咬咬牙,转身去找了栗子。 栗子正坐在长生的院子里,逗绿毛鹦鹉玩。 「栗子,你上次不是夸我这个镯子好看吗?送你了!」季夏不由分说把手腕上的镯子撸下来套在了栗子手腕上。 「好看!」栗子大喊了一声,高高举起手来,开心笑着。 绿毛鹦鹉被栗子吓了一跳,扭头飞进笼子里,细着嗓子叫:「长生,蠢! 它至今,只会这一句。 季夏挽住栗子的手,笑着说:「栗子帮我一个忙好不好呀?」 「好!」栗子使劲儿点头,连什么忙都不问。 季夏低声吩咐着。 长生把绿毛鹦鹉从鸟笼子里拎出来敲它的头。等栗子开开心心地跑出去了,长生瞥了季夏一眼,语气不善:「啧,胆子小到这样凭白丢了个镯子呦!」 季夏刚想走,听了长生的话,她转过身来,也不看长生,而是冲着绿毛鹦鹉拉长了音:「长生—— 「蠢!」绿毛鹦鹉小脑瓜一歪,很配合地说出下半句。 季夏眉开眼笑,瞥一眼长生的黑脸,大摇大摆地往外走。 季夏不过是让栗子给姬无镜送鱼食,在姬无镜面前转一转,再无意间把顾见骊因为罗慕歌发火的事情说给姬无镜而已。 季夏早就发现了,姬无镜虽然对府里几百号的下人都没个好脸,可是对长生和栗子这对兄妹的态度倒是还好。 姬无镜去找顾见骊的时候,顾见骊趴在浴桶里几乎快睡着了。浴桶里的水加了很足的药,狭小的二房里水汽氤氲,弥漫着很浓重着药味儿。 姬无镜拖了把椅子到浴桶前坐下,他分明已经尽量不发出声音来,可是当他坐下来时,顾见骊还是醒了过来。 顾见骊迷茫地望了姬无镜一眼,有些反应迟钝地低下头,捡起落在水中的帕子。本来浸了药汤的帕子是敷在脸上的。可是随着她睡着,帕子也落在了水中。 「掉了。」她慢吞吞地说着,动作有些懒倦迟缓地重新拧了拧帕子,再将帕子覆在脸上。 第4章 她略微低着头,双手捂着帕子,热气腾腾的帕子覆在她的脸上,让她脸上的肌肤隐隐作疼。 姬无镜随意从浴水里捡了一根不知名的药材,随意捻着,问:「这是你父亲送过来的那套方子?」 「嗯。」隔着帕子,顾见骊的声音闷闷的。 「我怎么记得这个方子要配合下针的?」姬无镜问。 顾见骊又「嗯」了一声。 「你又不愿意下针,那这方子也没什么效果啊。」姬无镜懒散道。 「下针,等下季夏给我下针。」顾见骊将捂在脸上的帕子拿下来,缓一缓再覆。药物的作用,她的脸红红的,甚至有些肿。 姬无镜「咦」了一声,诧异地打量着顾见骊。 他怎么记得顾见骊特别怕下针,她可怜兮兮拉着他袖子喊叔叔就是为了不下针。姬无镜的目光扫过顾见骊红肿的脸。连下针都不怕,看来她真的很想弄掉那些麻痕。 他慢悠悠地问:「季夏懂穴位?」 顾见骊双手手心贴在脸上动作轻柔地揉捏着,说:「有穴位的图册,我让季夏研究过的…… 说到这儿,顾见骊望向姬无镜,明白了姬无镜的意思。顾见骊蹙着眉犹豫了一下,才说:「五爷事忙…… 「不忙。」姬无镜缓缓扯起嘴角。 说着,他侧转过身,拿起架子上的穴位册子,问:「就是这个? 顾见骊默不作声地拧起帕子,垂下的眼睑里藏了几分郁色。 姬无镜瞧她垂眼的模样,问:「不愿意? 顾见骊摇头。 她在药汤中站起来,褐色的药汤在她白玉般的身子上轻缓淌过。已经入秋,天渐冷,她刚一跨出浴桶就打了个喷嚏。 立刻有舒服绵软的浴帕罩下来, 裹住顾见骊湿漉漉的身子。姬无镜掌心隔着棉帕, 给她擦身上的水渍。 顾见骊由着姬无镜给她擦身,她拿起一条帕子擦了擦鬓角弄湿的发。泡药浴时,她的长发全部挽起来, 不想弄上汤药, 可因为中途迷迷糊糊瞌睡了一会儿,鬓角和后颈处还是湿了。 姬无镜擦了顾见骊的上半身, 又蹲下来,给她擦腿。手掌隔着棉帕擦过顾见骊的大腿, 一路下移,敲了敲她的脚踝,顾见骊低头望了一眼,配合地抬起脚。 姬无镜将顾见骊的小脚握在掌中, 擦干。目光落在她发红的脚趾上凝了一瞬,仔细将她每一粒脚趾擦干净。然后握住顾见骊的另一只小脚擦干, 再沿着另一条腿从下往上擦去, 擦到她大腿时,姬无镜的动作忽然停下来,他抬起头,古怪地看了顾见骊一眼,问:「顾见骊,你现在怎么不害臊了啊?」 顾见骊擦头发的动作顿了顿, 她拉着一下披在身上的浴帕,硬着头皮说:「其实还是有点害臊的。」 「倒诚实。」姬无镜手掌沿着顾见骊腿内侧一路擦上去。 顾见骊脸上忽得一红, 双肩缩了一下。 姬无镜笑了,说:「腿并那么紧夹手了。 「你又逗我……」顾见骊越发觉得尴尬,小声嘟囔了一声,两只脚往两侧小小地挪开,又手足无措地再扯了扯披在身上的浴帕。 姬无镜站起来,问:「现在下针还是睡前?」 顾见骊犹豫了一下,抵触的意思很明显。她有些心虚地小声说:「要不还是睡前吧……也好给五爷点时间研究一下穴位图…… 姬无镜也不揭穿她的怕疼,而是说:「那就把衣服穿上,别勾引我。 「是你自己进来的,我才没勾引你……」顾见骊瞥了他一眼,慢吞吞地抱怨。她不高兴地收回视线,去拿衣服背对着姬无镜穿。 「顾见骊,首饰摔坏了叔叔给买新的。」 顾见骊双手别在背后,正在系肚兜背后的带子。听了姬无镜的话,她动作一僵,下一瞬又忍不住弯了唇。心头阴云笼罩的沮丧悄无声息淡了些。 姬无镜走到顾见骊身后,从顾见骊手中挑来细细的肚兜系带,慢条斯理地给她系上,慢悠悠地说:「生气了?生罗慕歌的气? 「没有,只是心里烦。」顾见骊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毫无保留地把心里想法说出来。这样很不好,她立刻抿了唇,再不愿多说了。 「那摔了首饰以后心里有没有舒服些?」姬无镜一边问一边拿了衣服给顾见骊穿。 顾见骊认真想了一下,说:「嗯,摔出去落地那一下子心里是舒服了些。」 姬无镜瞥了顾见骊一眼,督促:「快穿,别都让我给你穿啊。又不是三岁。 顾见骊瞪他:「分明是你要给我穿的! 「快点,带你去个地方。」姬无镜催。 「要做什么去?」顾见骊将衣服穿好整理好,将面纱也戴上。 姬无镜带着顾见骊走出耳房,牵着她的手,穿过长长的庭院,走进玄镜门。 这还是自搬来,顾见骊第一次进玄镜门。玄镜门里静悄悄的,不见半个人影,顾见骊觉得有些阴森。她望着姬无镜握着她的手,心里稍微安了安。 姬无镜牵着顾见骊走进一间狭小的房间,房间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姬无镜牵着顾见骊立在一面墙前,他望着面前的墙,一言不发。 过了好一会儿,顾见骊才忍不住问:「五爷,你在看什么呀?」 「你看这些墙砖,其中有一块是机关,能开启墙后的门。 「那开呀。」顾见骊说。 姬无镜古怪扯起一侧嘴角,「啧」了一声,「可是我忘了当初怎么设的。」 顾见骊有点懵。机关是姬无镜设的,但是姬无镜给忘了? 「那、那怎么办呀?」顾见骊问。 「在这里等我。」姬无镜走到门口忽然停下来,他看了一眼自己空了的手,又回头看了顾见骊一眼,折回去,重新牵起顾见骊的手,牵着她往外走。 第5章 玄镜门的正厅,高悬一面铜镜。而在铜镜之下,刀架上横放着一柄重刀。明明久置,刀锋却泛着猩红,因它的存在,整个正厅一片肃杀血腥之气。 姬无镜径直走向那柄重刀,当他握住刀柄,刀锋隐颤,发出嗡鸣之音。 也就是姬无镜拿起重刀时,无数红色的影子凭空出现,留在玄镜门中的玄境子迅速奔赴而来,再看见握着重刀的姬无镜时,都愣住,继而迅速单膝下跪待命。跪地之人从正厅一路延至庭院。 一眼望去,血海似的一大片红。 顾见骊有些意外,她还以为玄镜门没几个人,没想到一瞬间哗啦啦啦蹦出来这么多人…… 代门主匆匆赶来,紧张询问:「门主,何令?」 「无。 姬无镜牵着顾见骊往先前的房间走回,刀刃划过地面。跪地挡路的玄境子迅速让开路。 这样的情景让顾见骊莫名紧张,不由自主握紧了姬无镜的手。姬无镜瞥了她一眼,冷梆梆地开口:「散。 顾见骊不太懂他的意思。又往前走了五六步,顾见骊才后知后觉地转过头去,惊愕地发现刚刚跪了一地的红衣人都没了踪影,一个都没有了! 「在这里等着。」姬无镜让顾见骊等在门口,独自走了进去。 不久,顾见骊就听见了轰隆倒塌之音,地动山摇。 名器榜上排名第一的重刀,竟被姬无镜用来劈砖墙。 待烟尘消了些,姬无镜牵着顾见骊走进了墙里侧的房间。猛地一进去,顾见骊被晃了眼,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金银珠宝砂石般随意堆满地,更别提密密麻麻摆放着的半人高的箱子里装满了人间异宝。 纵使金窝银枝长大,顾见骊还是被眼前毫不内敛的财富弄懵了。 「差点把这地方给忘了。」姬无镜随意掀开一个箱子,在里面翻了翻,拿出一个两手长的玉雕,递到顾见骊面前,说:「摔。 顾见骊惊愕地望着姬无镜,樱口微微张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姬无镜走到她身后,将玉雕塞到顾见骊手中,握着她的手,将玉雕摔到墙壁。清脆的声响后,价值连城的玉雕成了碎片。 望着一地的碎片,顾见骊回过神来。她愕然望向姬无镜,无措问:「这是做什么呀?」 姬无镜又将另外一个红玛瑙玉冠塞到顾见骊的手里,随口说:「哄你开心啊。」 他还想握着顾见骊的手将红玛瑙玉冠丢出去,顾见骊及时牢牢抓紧,又把玉冠抱在怀里,瞪着姬无镜,忙说:「多可惜啊……你别胡闹了! 「顾见骊,你循规蹈矩惯了,难免失了别的乐趣。」 姬无镜挑起眼尾笑,「不觉得玉石碎地的声音很好听吗?反正比伶人唱的小曲儿好听。而且美好完整的东西被摔碎,也是挺好玩的吧。」 姬无镜一边说着,一边懒散坐在一个箱子上,弯腰在另外一个箱子里翻找着。瞧见好看的、摔出去的声音好听的,就摔一摔。 顾见骊慢吞吞地低下头,望着怀里抱着的红玛瑙玉冠,她犹豫了一会儿,忐忑地把玉冠摔了出去。 玉冠落地摔碎时,她双肩颤了一下,莫名紧张。而这种紧张也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愉悦来。 姬无镜冲她笑,夸她:「好孩子。 顾见骊犹豫地摇头:「摔东西是不对的……好贵的,若是换成钱银可够寻常百姓…… 「顾见骊。」姬无镜打断她的话,「再摔一个。」 四目相对,顾见骊盯着姬无镜的眼睛半晌,默默走过去,拿了姬无镜手里的玉碗,摔。 随着玉碗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来,顾见骊的唇角慢慢翘了起来。她回头望向姬无镜,姬无镜朝她张开手臂,开口:「来。 顾见骊走过去,被姬无镜抱了个满怀。 姬无镜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说:「人生在世怎么舒心怎么来。人和人相处也就那么回事。和一个人相处时觉得舒心自在那就靠近,觉得压抑沉重那就离开。你觉得别人对你好,却不知他对你好的过程于他而言不是付出而是令他自己快活。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谁也不欠谁,对自己好让自己快活才是真。 姬无镜难得一本正经地认真讲这样的话,顾见骊安静偎在他怀里仔细听着,慢慢地想着他的话。 许久后,姬无镜凑到她耳边,含住她的耳垂轻轻咬了一下,狐狸眼眼尾挑起的笑里带着三分轻痞,他懒散问:「听懂了吗?我的小骊骊。 顾见骊在他怀里轻轻点头,搭在他腰侧的手却慢慢攥紧。她说:「为什么你一直都不肯植母蛊?你还是快些好起来吧…… 姬无镜若有所思地瞧着她,问:「你希望叔叔植母蛊?」 「如果有解药再好不过了,可眼下解药不易得,能用母蛊延寿也是好的。 姬无镜没吭声,微微蜷曲的食指一下又一下轻轻刮着顾见骊的耳朵,再捏一捏。 植入母蛊吗? 倘若植入母蛊,姬无镜便要再次陷入半眠半清醒的状态,且是很长的一段时间。那样,他就看不见她了。 「师兄! 罗慕歌听门中人说姬无镜在这里,她急匆匆跑来。她迈进门槛,看见姬无镜和顾见骊抱在一起的画面,她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发现姬无镜撩着眼皮瞧她,她才收起心神,垂下眼睛,淡淡道:「师父带着落毒医回来了。」 洛毒医年过古稀, 干瘦。身为异族人, 瞳仁是深蓝色的,又因为常年与毒物相伴,皮肤蜡黄里泛着不正常的黑光。他披头散发, 发色半黑半白, 笑起来发出「嘎嘎」的干涩古怪动静,像咽喉里含了东西。 他看人时, 深蓝色的瞳仁里像有一捧烟,罩着其间犀利。 对于洛毒医, 顾见骊甚幼久仰大名,知他用毒奇妙,也听闻他浑身上下全是毒物,若是惹了他, 不知不觉中就会被他下毒丧命。顾见骊还听说洛毒医研毒不研解药,平生从不救人。甚至就连他的弟子研毒时遇险, 他也干笑着袖手旁观。 第6章 寻到了洛毒医, 顾见骊又是欢喜又是紧张。担心即使寻到了他也拿不到解药。别说是顾见骊,就连纪敬意和罗慕歌也眉头紧锁如临大敌。 但是,顾见骊怎么也没想到姬无镜和洛毒医竟是认识的。 姬无镜当然认识洛毒医,否则他也没那么轻易弄来噬心散。 洛毒医的目光在屋子里的几个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姬无镜身上,他「嘎嘎」干笑着, 笑声让人头皮发麻,他沙哑着嗓子:「妖貌姬昭怎地丑了这么多, 嘎嘎。 他的嗓音被毒物药哑了,声音难听得很。 姬无镜撩着眼皮瞧他,眼底浮现戾色,问:「我是不是要夸夸你的毒效果好? 洛毒医摸着山羊胡,嗓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来,说:「我从来不救人,不过我欠你一条命,用解药抵!啧,只此一次,要是你毒太深药无用,也别再找我!记住了,我是悄悄给你的,莫要与外人说坏了我的恶名!」 他深蓝的眼睛照着的雾气散去,如鹰般犀利地扫过顾见骊、纪敬意和罗慕歌,阴森警告:「谁要是把这事情说出去,啧啧……」 顾见骊的眼睛一瞬间亮起来。她跟姬无镜过来的路上想了好些说服洛毒医的话,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解药来得这般容易!她忙答应下来,保证绝不与外人说起。纪敬意和罗慕歌亦答应下来。 「这噬心散研制的过程极为复杂,解药的研制也麻烦得很,晒、煎、炼等过程十年才得一副。我手里这瓶解药是最后一副,若是遗失,再炼出来要再等十年。」 顾见骊眉头紧锁,认真听着。 姬无镜脸上的表情倒是淡淡,不见多少欢喜。他侧过脸,目光落在顾见骊的脸上,细细瞧着她认真的模样。 「这解药药性极烈,不可直接服用。我开一副辅药,这辅药很简单,只需要熬制一晚上,明日将解药兑进辅药中饮下即可。 罗慕歌急忙递上纸笔。 洛毒医龙飞凤舞写下药方。纪敬意匆匆扫了一眼,都是些补药,药材也寻常,他手边都有。 顾见骊瞧着纪敬意将一种药材扔进锅中煮着,她心中稍安,却还是焦急。恨不得天快黑,夜快过,一眨眼就到了明日可以让姬无镜服下解药。 「夫人放心,这服药其实就是补药,不会出差错的。今晚这石锅就放在我床边,我一直守着它。熬够了时辰,立刻送过去给您。」纪敬意眉开眼笑地说着。如今得了解药,他心情也是大好。 「有劳纪先生了。」顾见骊感激地弯起眼睛。 「顾见骊。」姬无镜抱着胳膊斜靠在门边,「回家吃饭。」 顾见骊愣了一下,又惊又气姬无镜的浑然不在意。不过的确到了吃晚饭的时辰,这个时候姬星漏和姬星澜已经在等着了。反正辅药有纪敬意看着,没什么问题。顾见骊这才放心地朝姬无镜走过去,习惯性地将手搭在姬无镜的小臂上,和他一起离开。 罗慕歌安静地立在角落,默默望着姬无镜和顾见骊离开的背影。她的目光落在顾见骊搭在姬无镜小臂上的手,又慢慢下移落在他们两个人的腿上。顾见骊步子小小,姬无镜腿长,迈出的步子很大,却很慢。罗慕歌目光闪烁,原来师兄也会放慢步子。 姬星澜和姬星漏果然已经在桌边坐下,等着顾见骊和姬无镜回来吃饭。熟食还没上,甜点和瓜果却早就摆了上来。 姬星澜坐得腰背挺直,眼巴巴地望着葡萄。她偷偷瞟了姬星漏一眼,又瞥了林嬷嬷一眼,见谁都没注意到她,她才悄悄舔舔唇。等林嬷嬷看向她时,她已经乖乖坐好了,才不馋葡萄哩。 「怎么还不回来。」姬星漏晃荡着一双小短腿,手里握着筷子咚咚咚地敲碗。 很快,敲碗也不能让他解闷。他把那碟葡萄端到面前,然后小手握住一根筷子扎葡萄。把葡萄扎了个稀巴烂。 姬星澜张着湿漉漉的小嘴儿,眼巴巴瞅着碟子里的葡萄,委屈得不得了。她还没吃呢,一粒都没吃呢! 「哥哥不扎了,都扎坏了…… 姬星漏没理她。 「星漏又在弄什么?」顾见骊开心地回来。 一见了顾见骊,姬星澜忽然委屈地喊了一声「阿娘」后,哭了出来,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澜澜怎么啦?」顾见骊疾走两步,把她抱了起来,仔细去擦她脸上的眼泪。 姬无镜慢悠悠地拉开椅子坐下,瞥了姬星漏一眼,问:「你又欺负她了? 又?他什么时候欺负过妹妹?姬星漏本就因为妹妹忽然哭了有点懵,又被姬无镜这么一问,他也委屈上了,轻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姬星澜乖乖地趴在顾见骊的怀里,眼珠儿瞅着那碟成了烂泥的葡萄。顾见骊顺着小姑娘的目光一看,顿时了然。她笑着喊胭脂、绿钗端上晚膳时,再拿些葡萄来。 姬星澜忽然就不哭了,望着走出去的胭脂。原来还有葡萄呀?她翘着嘴角,甜甜笑了起来。 葡萄一端上来,姬星澜就眼巴巴地望着。 「要先吃饭再吃果子哦。」顾见骊将勺子塞到姬星澜手里。 姬星澜重重点头,低着头一口一口往嘴里塞饭,软软的雪腮鼓鼓的。待吃完了饭,顾见骊亲自给姬星澜剥了葡萄皮,将湿润的葡萄肉递到姬星澜嘴边。 「顾见骊。 顾见骊转过头望向姬无镜,抢先说:「自己剥哦。」 她笑着转过头来,开心地又剥了一粒葡萄。姬星澜嘴巴小小,嘴里的那一粒还没吃完,她便把葡萄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好甜呀。 姬星漏这一顿饭吃的心情一点都不好,他白了顾见骊一眼,阴阳怪气:「你心情很好哦。」 「嗯,是心情很好。」顾见骊眉眼弯弯,唇角微扬。 第7章 姬无镜瞥了她一眼,欠身,神情恹恹地自己拿了一粒葡萄,葡萄皮刚剥了一半,葡萄从指间滑过,落在他的雪色衣襟上,染脏了。 姬无镜顿时黑了脸。 顾见骊笑出声来。 「好笑吗?」姬无镜冷眼瞥着她。 顾见骊点头,将刚剥好的葡萄塞进姬无镜的嘴里去,用甜味儿堵去他接下来可能不会太好听的话。 顾见骊是真的心情好,可是这种好心情没持续多久。等她哄着姬星澜和姬星漏睡着,回房之后,看着姬无镜摆弄着细长的银针,便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真的把穴位都弄清楚了?要不然…… 「脱了衣服到床上躺着去。 顾见骊磨蹭了一会儿,穿着肚兜趴在床上。麻印遍布她的脸颊和四肢,上身倒是没有多少痕迹。藏蓝的床褥衬得她香背如软玉。 姬无镜将刺满银针的布带随意放在床边。 顾见骊望了一眼,身子不由颤栗,后背几乎是在一瞬间沁出了一层冷汗。 姬无镜刚要下针的动作停下,拧了帕子,给她擦背后。帕子浸过热水,温热的感觉从后背缓缓传过四肢百骸。顾见骊心里紧张的惧怕稍微缓解了些。 然而第一针刺下,顾见骊的眼泪也在一瞬间跟着落了下来。 她身子紧绷,眼泪落在枕上,贝齿咬上搭在枕上的手背。 「顾见骊,」姬无镜阴着眼,「你这样让我怎么下第二针?」 「下、下……」顾见骊小声哽咽。 姬无镜掌心抚过顾见骊腿上的麻痕,漫不经心地说:「别治了吧,斑斑点点也挺好看的啊。」 顾见骊小声地哭:「不好看……要治,继续扎。 姬无镜脸色不太好地又捏了一根银针刺入顾见骊后背的穴位,银针刚刚刺入一个尖儿,她穴位周围的皮肉疼得颤了颤。姬无镜面无表情地捏着银针,轻轻旋入渐深。 当最后一根银针也刺入,顾见骊后背的冷汗又沁出了一层,而她趴着的枕头亦被她的眼泪打湿。 除了偶尔从眼中落下泪,她一动不动地趴在床上,慢慢熬着时辰。 姬无镜立在床边,将她被冷汗打湿的鬓发掖到耳后,说:「现在不疼了吧?」 「不要跟我讲话,只要动一动就疼,说话也是在动……」顾见骊说得很缓慢,连嘴巴也不想张,有些吐字不清。 姬无镜若有所思地瞧着她。 结束了下针的煎熬,顾见骊很快睡熟。姬无镜去了玄镜门,他踹开洛毒医的房门,说:「给我治天花印。」 洛毒医盘腿坐在地上,用稀奇古怪的小刀剖一条毒蛇的内脏。他没抬头,「嘎嘎」两声,干涩道:「欠你的已还清,洛某人不救人。 姬无镜缓步走到他面前。 洛毒医这才瞥了他一眼,深蓝色的眼底没有丝毫惧意:「当年便说过欠你一回帮你一回。啧啧,想帮你娘们?成啊,把噬心散的解药还我!」 姬无镜拿出噬心散解药,洛毒医愣了一下,将信将疑地接手去接。姬无镜却忽然松了手,红瓷瓶落地,药水洒落。 顾见骊醒来时后背还隐隐作痛, 她蹙着眉, 未睁眼,先摸了摸身侧。身侧是空的,她眼睫颤了颤, 慢吞吞地睁开眼。 身侧是空的, 姬无镜不在,她有些懵怔。 姬无镜嗜睡, 时常顾见骊起来许久他还睡着,猛的见他先起了, 顾见骊不太习惯。顾见骊很快褪了困顿,喊来丫鬟伺候她梳洗更衣,急着去玄镜门。 顾见骊刚收拾妥当,红簪迎上来禀告:「夫人, 宫里来了给五爷问诊的太医。」 宫里的太医每个月都会过来给姬无镜诊脉,顾见骊按照往常那般吩咐红簪将太医先请到侧厅候着。 她带着季夏匆匆赶去玄镜门。玄镜门里安安静静的, 连个人影都看不到。她凭着记忆, 沿着曲折的回廊,找到昨日见洛毒医的房间。姬无镜果然在那里,洛毒医和纪敬意都在。姬无镜靠坐在摇椅里,懒洋洋地晃着, 摇椅发出吱呀的声响来。洛毒医和纪敬意围坐在一张四方桌前, 捏着银针研药。 「解药……」 「吃了啊。」姬无镜口气随意。 顾见骊心里一松,她走到姬无镜面前,低声问:「怎么起得这么早呀?」 「想起就起啊。」 顾见骊心里欢喜, 也早习惯了姬无镜这样散漫不耐的口气。她温声细语地询问:「那有没有觉得不适呀?」 她细细瞧着姬无镜的神色,没觉得他气色比昨日好多少。 姬无镜瞥了她一眼,没搭理她。 顾见骊微微蹙眉,心想这人可真是奇怪对自己的事情一点都不上心。好在如今对他有些了解,不会因为他这态度生气。顾见骊不再问他,而是走到桌旁询问:「辛苦洛先生和纪先生了。五爷身子可还好?服下解药后可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事情?何时才能彻底康复呀?」 洛毒医干笑了两声,阴阳怪气:「没啥注意的,吃好喝好就成。什么时候能彻底康复嘛,啧。」 顾见骊有些不知道怎么接话了,只能点点头再次道谢。她不经意间扫过桌子上摊开的医书,看见了「天花」二字。她怔了怔,不由问:「你们这是在研究什么?」 纪敬意笑着说:「还是五爷厉害竟能说通洛毒医亲自研制如何去除天花留下的麻子。」 顾见骊怔怔的,眼中浮现意外和欢喜。不是说毒医不救人? 纪敬意继续笑着说:「没想到五爷与洛毒医竟是旧识,当初费心思去请洛毒医时五爷也未曾说过,还让我和歌儿担心了很久。早知道五爷和洛毒医的关系,我也不用犯愁了。」 洛毒医「嘎嘎」干涩地笑了两声,摇头不语,眼神莫名。 第8章 姬无镜漫不经心地望向顾见骊,目光落在她微微蜷曲的眼睫上停了一瞬,他站了起来,懒洋洋开口:「走了。」 顾见骊再次跟洛毒医和纪敬意道了谢,才跟姬无镜回家。一路上,她嘴角弯弯,满心满眼的欢喜。 「那么高兴啊?」姬无镜乜着她,悠悠问。 「五爷体内的毒可以解,我当然高兴呀。」 姬无镜却不太高兴的样子,他神情恹恹,问:「就没为了洛老头亲自给你研药而欢喜?」 顾见骊眉心微蹙,想了想,才问:「天花留下的印记从未有人能消,他真的能研制出来?」 姬无镜嗤笑了一声,不耐烦地说:「如果洛老头都研制不出来,这天下所有药都涂你脸上也没用。」 顾见骊仔细打量了一下姬无镜的神色,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她忽然想起来纪敬意说的话,是姬无镜拜托洛毒医研药。 是怪她没有谢他吗? 顾见骊搭在姬无镜小臂上的手轻轻攥了攥他的袖子,冲他弯着眼睛笑:「只顾着高兴叔叔能解毒,还没有好好谢谢叔叔记着我的事情。洛毒医怎么那么容易帮忙呀?」 姬无镜望着远处,没理她。 顾见骊没辙,开始转移话题:「对了,宫里给你诊脉的太医到了。刚好让他给你瞧一瞧。洛毒医本事虽大,可是他说的不清不楚的,让太医再瞧瞧也是好的。」 姬无镜继续不理人。 顾见骊安静下来,也不说话了,陪着他往回走。刚回去,林嬷嬷急匆匆赶来,愁眉苦脸:「小公子闹脾气,不肯吃饭。」 顾见骊侧耳听了听,隐约听见后院传来姬星漏嚷着要出去玩的声音。 「今天是庙会,你带他们两个去庙会玩吧。」姬无镜忽然开口。 姬无镜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今天是星漏生辰。」 顾见骊惊了,她竟是不知。她问:「你不一起去吗?」 「懒。」姬无镜说。 顾见骊有意让姬无镜和两个孩子更亲近些,她放软了声音央求:「去吧,星漏和星澜也一定想我们两个都陪着他们呀。」 「不去。」 顾见骊想了想,太医还在等着给姬无镜诊脉,她便退步:「那我和他们两个先去,待你见过太医,闲了去接我们好不好?好不好?」 姬无镜这才勉为其难地答应。 顾见骊望着姬无镜往侧厅去的背影,无声摆口型:「臭脸鬼!」 她欢喜地转身,望一眼晴朗的天与云,细碎的阳光落在她的瞳中,喜悦几乎溢出来。 顾见骊到后院寻姬星澜和姬星漏,与他们一说,他们两个小家伙果然开心得不得了,乖乖换好衣服,跟着顾见骊出门。季夏和长生跟着。 庙会好不热闹,姬星澜和姬星漏玩得很开心,顾见骊眸中笑亦从未断过。可怜跟在后面的长生和季夏手里提着好些刚买的东西。 顾见骊走到一个卖首饰的小摊前,目光落在一枚深色的小耳环上。银质的小耳环,被打磨成又深又暗的颜色,环身没有什么纹路,简简单单。 「夫人,这个小耳环怪怪的,不是很好看呀。」季夏说。 顾见骊抿唇,望着小耳环的目光浮现温柔。她让季夏付钱,又亲自用帕子仔细将小耳环包起来,收起来。 「阿娘,我想要那个!」姬星澜指着远处的彩灯。 「好。」 顾见骊一手一个牵着姬星澜和姬星漏。姬星漏嘟囔:「不用你牵着,我自己能走!」 「不行哦,庙会人多会走丢的,而且会遇到拐子哦。星漏不听话咱们要提前回家了呢。」顾见骊越发攥紧了姬星漏的小手。 「哥哥听话!」姬星澜急急说。 姬星漏又嘟囔了两句,不过到底没再乱跑,乖乖让顾见骊牵着小手。他偷偷瞥了一眼顾见骊的手。 姬岚乔装打扮,带着小太监微服私巡。没有比一月一度的庙会最能瞧出民生问题。他在热闹的街面转了转,停在一家茶肆,叫了茶水,一边望着外面的路人和摊贩,一边听着说书人讲京中时事。 他不经意间一瞥,在人群间看见一道袅娜不失端庄的背影。他的目光随意扫着女人的背影,看出她并非市井人。再看她牵着两个小孩子,猜测她是官宦家女眷。在粗衣劣质的人群中,她的身影是那么明显,甚至有一种熟悉感。 女人牵着两个孩童在彩灯摊前停下,弯下腰给两个孩子一人递了一盏彩灯,牵着他们转过身来。 即使顾见骊戴着面纱,姬岚还是一眼将她认了出来。 半晌,姬岚的目光下移,落在姬星漏的脸上。他盯着姬星漏的脸许久,忽然问:「你看那个孩子长得像不像姬昭?」 小六子伸长了脖子打量了好一会儿,说:「口鼻相似,眉眼不像。」 「是吗?」姬岚口气莫名。 小六子笑着说:「小孩子的五官还没张开呢。不过这天下再找不到第二个人有姬五爷那样的眼睛。他的儿子没承了那双眼,是有些可惜。」 「朕怎么觉得这孩子与朕也有几分相似。」 小六子一愣,察言观色不懂姬岚之意,谨慎开口:「姬五爷与陛下同宗,轮廓间本就有几分相似的……」 顾见骊牵着两个孩子走近,又在走近时折了方向,朝另一边的铺子去了。 姬岚收回视线,端着茶碗抿了一口。他眸色渐深,落在手中轻晃的茶面,许久后才开口:「姬昭之能若是闲置实在可惜,也不知道他身体如何了,朕当亲自去看望为宜。」 「是,奴这就安排。」小六子急忙应下。 傍晚,姬无镜才来接顾见骊和两个孩子回家。他坐在马车里,看着顾见骊牵着两个小孩子走来,一大两小的三个孩子脸上都洋着灿烂的笑。 第9章 上了马车,顾见骊赶忙将姬星漏和姬星澜给姬无镜挑的礼物递上去,说:「喏,他们两个送给你的。」 两双明亮的眼睛期待地望着姬无镜。 一条玉带和一柄折扇。 「你看他们给你买的东西多好看呀。」顾见骊拼命使眼色。 姬无镜瞥了顾见骊一眼,才勉强说:「挺好看的啊。」 顾见骊揉了揉姬星澜的头,和两个孩子一起笑起来。 姬无镜握着折扇的一头,戳了戳顾见骊的肩膀,慢悠悠地说:「他们两个小东西都知道送我礼物,你呢?」 顾见骊捏了捏藏在袖子里的帕子,有些心虚地说:「分明是他们两个的生辰,该你送他们礼物才是,怎么还跟我们要礼物。」 微微抱怨的语气,嘴角却不由自主翘起来。 「顾见骊——」姬无镜板起脸。 「买了的,给你买了好些补药的!」顾见骊将身侧的一盒古参拿来给姬无镜看。 姬无镜嗤笑了一声,合上眼靠着车壁,一副不稀罕的表情。 顾见骊含笑收拾盒子,望着盒中古参,忽想起一件事。姬无镜早就认识洛毒医,为何不早日求药? 姬星澜在颠颠儿的马车里爬起来, 扭搭扭搭走到姬无镜面前, 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阿娘给你买别的礼物啦,在她袖子里!」 声音虽小,可在狭小的马车里足够让别人都能听见。 姬星漏轻轻踢了一脚妹妹的小腿, 翻着白眼说:「蠢哦你, 她肯定是嫌咱们俩碍事,要和爹爹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才送。切, 姑娘家的心思哦!」 顾见骊一愣,思绪就这么被打断了。她惊愕地望着两个孩子, 气也不是,恼也不是,半天憋出来一句:「才不是!」 她飞快瞥了姬无镜一眼,急急分辨:「他们两个胡说的!」 顾见骊伸手去抓满嘴胡言乱语的姬星漏, 姬星漏大声喊:「后娘打孩子了!」 言罢,冲顾见骊扮了个鬼脸。只是扒扯着眼皮、嘴角的小手还没收回来小身子就被姬无镜捞了过去。姬无镜让他趴在腿上, 扒了他裤子, 看了顾见骊一眼,说:「揍。」 「别胡闹了!」顾见骊急忙把姬星漏抱到了自己怀里,给他穿好裤子,整理衣服。再一看, 姬星漏低着头, 小脸蛋已经红了。 顾见骊让他坐在自己腿上,拿了刚买的木偶塞到他手里给他玩。她揉了揉姬星漏的头,双臂有意护在姬星漏身侧。 姬星漏瞧了瞧姬无镜的脸色, 嘴硬嘟囔:「有后娘就有后爹。」 还没等姬无镜瞪他,他先往顾见骊的怀里缩,扔了手里的木偶,一双小手抱住顾见骊的胳膊。 顾见骊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意思,牢牢护住了姬星漏,埋怨地瞪向姬无镜:「星漏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这样打他。」 姬无镜视线扫过姬星漏的麻子脸,有些烦躁的收回视线,继续闭目养神。 顾见骊望着姬无镜,慢慢皱眉。 姬星澜凑到顾见骊耳边,小声说:「我和哥哥每年生辰那天,爹爹都会心情很不好。」 马车忽然颠簸,姬星澜栽歪了一下,幸好顾见骊及时拉住了她。 长生在外面吆喝着,还能听见女子哭诉求见的声音。顾见骊轻轻敲了敲车门,询问:「怎么了?」 「顾二姑娘!」小丫鬟哭着喊。 顾见骊听着声音耳熟,将车门推开一丝,瞧见林少棠和一个小丫鬟拦在马车前,那个丫鬟是龙瑜君的贴身丫鬟,顾见骊识的。 林少棠上前两步,明亮的眼中又是欢喜又是焦急。他说:「这丫鬟要去寻你,不敢去玄镜门。我本想着护她去,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的马车!」 顾见骊疏离地冲林少棠轻轻颔首,也不问他,而是转而望向小丫鬟询问:「是瑜君寻我?」 「我们姑娘与姑爷吵得厉害,拉着白绫闹着上吊。奴婢怎么也劝不住,偏偏相府家里老爷夫人不在京中,奴婢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找您,求您劝劝我们姑娘,我们姑娘平日里总是夸您有主意,愿听您的劝……」 顾见骊张望了一眼周围,知道现在马车停的地方离余府不远。想来林少棠和这丫鬟刚出府就遇上了。 顾见骊犹豫了。今日是姬星漏和姬星澜的生辰,她刚刚还答应了他们两个,今晚要亲自下厨。可也只犹豫了一瞬而已,毕竟人命为大。她与两个孩子说要先去办些事情,晚些回去给他们下厨。然后与姬无镜说了一声,扶着季夏的手下马车。 姬无镜忽然睁开眼扫了林少棠一眼,开口:「让长生跟着。」 顾见骊答应下来。 龙瑜君出嫁当日,顾见骊来过余府,也不陌生。小丫鬟把顾见骊带进偏厅,说去请龙瑜君,匆匆退下。 至于林少棠,没进内院就止了步。 顾见骊候在偏厅里猜测着龙瑜君是出了什么事情,她有些出神地望着墙壁上悬挂的一副山水图,慢慢蹙眉。她问季夏:「长生呢?」 「就在门外守着呢。」 顾见骊点头,刚要说话,听见了脚步声。 原来这偏厅还有一道不易察觉的后门,从后门走进来一个女人,竟不是龙瑜君。女人身怀六甲状似将要临盆。 顾见骊在女人鼓鼓的肚子上打量了一眼,下意识地猜测莫不是余长淮未娶妻时屋里已经藏了人才将龙瑜君气成这样? 顾见骊视线上移落在女人的脸上,却隐约觉得有些眼熟。而且女人眉眼之间的雍贵之气倒不像个妾室之流。 「你不记得我了。」女人温柔地微笑着。 孙引兰。 顾见骊一下子想了起来。她向后退了一步,惊讶地望着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孙引兰。 第10章 「你瞧我这个样子,绝对没有恶意的,不要急着喊那个小厮进来。」孙引兰扶着后腰,慢吞吞在椅子里坐下。她冲顾见骊笑笑,语气温软:「我只与你说几句话而已。」 顾见骊收起讶然,平静地回望她,问:「瑜君并没有事?」 「是。请你过来不是瑜君的意思,她今日也不在府中。」 顾见骊脸色淡淡,脑海中却将往昔林少棠的一举一动回放了一遍。 「也不是我要与你说话,而是……二殿下有些事情想要问你。男女大妨,他不方便出面,只好我来问。」 不过是瞬间,顾见骊已经猜到了姬岩想问什么。她仍是问:「二殿下想问什么?」 「听闻先帝驾崩那一日,你刚巧在那处阁楼。骊贵妃殉情而亡,当日当差的太监、宫女和侍卫无一活命。知道实情的……似乎只有你了。」 顾见骊眉眼不变,道:「贵妃娘娘重情随先帝而去,奴才们没能当好差事害陛下遇险,事后被发落也是寻常。至于我,不过是在贵妃娘娘的庇护下侥幸活命罢了。」 孙引兰沉默了一会儿,才有些怅然地开口:「当今陛下生性多疑,为夺位不择手段,残害手足,害人甚多。」 顾见骊听着孙引兰的话并没有多意外,古往今来皇家夺嫡之争太多血雨腥风。 孙引兰观察着顾见骊的表情,继续说:「那一日你是唯一的知情人,陛下为何留你性命?思来想去,不过是因为他要用到武贤王。只是如今朝纲已稳,武贤王退了又退,陛下当真不会灭了你的口?」 「我什么都不知道,没什么值得灭口的。」顾见骊淡淡道。 「是吗?」孙引兰弯唇,压低声音,「诏书上的名字当真是陛下?」 顾见骊心中一惊。 孙引兰让丫鬟递上一个锦盒。她笑着说:「这是我在边地寻到的去痕药,兴许有用。你可以试试看。当然了,如果你不放心的话,可以先找太医瞧瞧。」 顾见骊让季夏收起来。她也弄明白了孙引兰见她的目的,面色如常地寻了个理由离开,孙引兰也没阻止,笑着说自己身子不方便不送了。 顾见骊由始至终脸色淡淡,这让孙引兰有些摸不透。 姬岩从后门进来,若有所思,道:「真没想到你想杀姬岚的心这么重。到底是青梅竹马长大,又婚约一场。」 「你何必说这话。」孙引兰皱眉,腹中忽然一阵绞痛。 姬岩收起嘲意,立刻上前,关切询问:「如何了?是不是要生了?」 孙引兰咬唇。 顾见骊刚刚离开余府,林少棠追了出来。 「姬夫人!」 顾见骊停下脚步,回身望向他。 林少棠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时不知从何开口。向来无邪天真的明亮眼睛难得一片郑重之色,亦染了三分歉意。他弯下腰,朝着顾见骊做了长长一揖:「少棠给夫人赔不是。」 顾见骊说:「我曾想过林公子故意接近我的目的,原来是这般。」 林少棠直起身直视顾见骊,想解释什么,却又觉得没必要解释。他忽然笑了,酒窝深陷,多了几分平日里的天真来。 顾见骊微微屈膝回了一礼,转身离开。 林少棠望着顾见骊远去的背影,脸上的笑慢慢散了。这般?她口中的这般是什么?以为他是在为二殿下做事?林少棠打开折扇轻轻地扇,自嘲地笑。权势皆泥屎,他才不屑。 他扇动折扇的动作慢慢停下来,视线落在折扇上绘的青竹图。所有不甚在意的表情散去,只剩下了哀痛。 余家门前停着一辆等着接顾见骊的马车。顾见骊上马车前,看了一眼站在角落的小丫鬟,她沉吟了片刻,对小丫鬟说:「等瑜君归家告诉她,过几日我再来拜会。」 小丫鬟脸上红一道白一道。 顾见骊上了马车回家。路上,顾见骊想了很多,越想心里越是烦。她掀开车帘一角,望着车外倒去的景色。马车拐过长街,她忽然看见一道极像纪敬意的人影立在墙下,像是在等什么人。兴许又是出来采买药材罢。 纪敬意四处张望,等了许久才乘坐一辆软轿悄悄拐进一道小巷,在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前停下来,得了准许,登上马车。 姬岚儒雅饮一口茶,问:「你不是说解了噬心散的毒就能查出来他体内另外一种毒是何毒?」 纪敬意惴惴道:「姬昭为了给妻儿治麻子,把解药给摔了!」 姬岚眯起眼睛来,捏着茶盏的手微微用力:「你确定?」 「是,我躲在暗处亲眼所见!」 姬岚紧捏茶盏的力道慢慢松开些,问:「姬昭对那个孩子如何?」 「姬星漏除了染天花那次,平时被人打骂,姬昭从来不管,还不如顾见骊对他上心。美人香英雄冢,那次天花事件也是顾见骊先去找姬星漏。属下猜测……姬昭上次调动玄镜子也是顾见骊的意思。」纪敬意低着头,絮絮道。 「顾见骊——」姬岚慢慢念着这个名字。 回去定然要天黑, 若顾见骊再亲自下厨忙活, 等两个孩子吃上饭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两个小的饿不得,说不定姬无镜也会病恹恹地闹脾气。顾见骊想了想,回家前去百香楼买了几道硬菜, 又让长生跑了一趟十锦阁买糖果。这样回去之后, 她只要亲手做三两道菜就好了。 嗯,只亲手做三道。两道分别姬星漏和姬星澜爱吃的, 再炖一条鱼。 于是等她到家时,姬岚竟比她先一步到。 顾见骊刚刚绕过大门前正对着的影壁, 便看见姬岚蹲在姬星漏面前,和他说话。 顾见骊一惊,担心姬星漏不懂事触怒龙颜,急忙赶过去, 规矩行了礼,说:「陛下, 小孩子不懂事, 如有不敬,臣妇替他请罪。」 第11章 姬岚亦不过刚到。 「无妨,今日庙会私访,这些礼节都免了。」姬岚脸上挂着浅笑。他总是一副儒雅温润模样, 不似争权城府人。 「朕刚到便远远瞧见这孩子朝东跪拜, 有些好奇想问问罢了。」 顾见骊这才注意到姬星漏面前摆着些快燃尽的纸钱。顾见骊询问地望向林嬷嬷。 林嬷嬷行了礼回话:「回陛下的话,今日是两个孩子的生辰,也是他们生母的忌日。所以每年的今日, 我们五爷会让两个孩子烧些纸钱跪拜。」 姬岚眼中浮现一抹异色,状若随意地问道:「今日是他们的生辰?」 「是。」 姬岚颔首。若是嫡母所出,他到是可以夸夸两个孩子,可这两个孩子非嫡子,他便什么也没说。他面上不甚在意的表情,心里却顿了一下。 今日是九月初七。 当年姬崇被杀那一日是八月二十四,而那个孩子也是同日出生。 这生辰居然对不上了。 姬岚审视的目光扫过姬星漏和姬星澜一点也不相似的五官轮廓,最后停在姬星漏的五官上,心里有些沉闷。白日庙会相见,觉得这孩子有着皇兄的影子,如今再细看,唇鼻轮廓的确像姬昭。 姬昭和前太子的关系世人皆知,姬岚来之前本已确信姬星漏是前太子之子,如今又发现弄错了,难免失落。 顾见骊望着地上纸钱烧过的痕迹有些发怔。不过片刻之后,她回过神来,温声说道:「没曾想陛下亲临,未曾远迎,又岂能让陛下停在这里说话,陛下请。」 「今日得闲出宫,挂念姬昭身体过来看看,也带了些进宫的补药来。」姬岚缓声道。 一个小太监匆匆赶来,凑到姬岚耳边,急急道:「陛下,督主大人发现了逆贼姬岩的下落!」 姬岚温润的眸子瞬间带了丝冷意,也不入府,留下补药,匆匆离去。 「他是皇帝呀?哇——天下最大的那个人?」姬星澜好奇地抱住顾见骊的腿。 顾见骊点头。 姬星漏嗤笑了一声,嘟囔:「有什么了不起!」 顾见骊又看了一眼地上那些纸钱烧过的痕迹,没说话,牵着他们两个回去。 刚吃过晚膳,桌上剩下的膳食还没撤下去,纪敬意和罗慕歌便来了。纪敬意带来了洛毒医研制出来治疗麻子的药,罗慕歌手里提着的是给姬无镜的补药。 瞧着纪敬意递过来的药,顾见骊有些懵。黑色的药膏有一种说不出的异香,好闻得很。 「不是才一日吗?怎地就研究出来了?」顾见骊十分诧异。 纪敬意也是一脸惊奇,感叹:「世人皆知洛毒医毒术出神入化,不曾想医术竟也这般高超,实在是令人惊叹!」 顾见骊望着手心沉甸甸的药膏,不敢置信。她脸上的麻子真的可以消了?这……不是真的吧? 顾见骊将心里的欢喜压了压,冷静了一下,偷偷去看了一眼姬无镜。姬无镜神情恹恹,像是根本没听他们的对话。顾见骊便问:「纪先生,洛毒医的性子古怪,我问他什么他不爱理人。你可知道五爷如今服下的解药何时会康复?还有什么要注意的事情?」 罗慕歌正将食盒里的补药拿出来,闻言,充满恨意地瞥了顾见骊一眼。她握着药碗的手在气得发颤。 纪敬意看了一眼姬无镜的脸色,笑着说:「夫人不要担心,五爷卧床多年内脏受损,如今虽然得了解药,却也不可能一时片刻恢复往日康健时,需慢慢调养,待三四个月才可痊愈。今日我过来也是带了补药方子,每日晚上服一碗即可。」 顾见骊心下稍安,笑着说:「这些时日纪先生操劳了,今日才去采买药材想必是累了,还要再跑一趟这里。」 「采买药材?」纪敬意愣了一下。 「不是纪先生吗?」顾见骊回忆了一下,「我也没看得太清楚,瞧着很像纪先生,还以为纪先生又去采买了。」 纪敬意表情极为自然,笑着说:「夫人见到的应该是我。不是采买药材,而是给一户公子诊治顽疾。」 顾见骊不过随口一提,也没再问。纪敬意说要回去收拾白日晾晒的草药便要告退,只是他转身的时候,顾见骊不经意间一瞥,似乎瞧见了姬无镜唇角带着嘲意的笑。 顾见骊愣了一下,再去细瞧,姬无镜又是一副怏怏脸,面无表情。 难不成是她看错了? 她低下头,摸着手中沉甸甸的膏药,问:「五爷,你是不是在很早之前就托洛毒医研药了?一日就研出来?我不信。」 姬无镜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瞥了她一眼,抬手将她脸上的面纱扯下来,慢悠悠地说:「我不喜欢你戴这个。」 面纱的钩子勾着耳后的发,姬无镜这样随意一扯,将顾见骊耳后的发也扯乱了。她偏过头整理了一下,再抬眼,姬无镜已经起身将姬星漏拎起来,往外走。 姬星漏正和姬星澜玩翻绳,猛地悬空,他吓了一跳。他趴在姬无镜怀里,问:「做什么去?」 「给你涂药。」 姬无镜抱着姬星漏走出去,夜风一吹有点凉,他将姬星漏的脸摁进怀里。怏怏的神情里多了几分戾气。 一眨眼,六年了。 他瞥一眼怀里还没长大的姬星漏,心里越发烦躁。 姬崇的遗愿,将他困在屋中卧床六年。六年,磨去了他太多的肆意纵乐。 经过通往后院的宝葫芦门,他随手一拂,经过后,身后的石桌寸寸龟裂。 姬星漏吓得缩了缩肩,小声开口:「爹爹怎么了?」 姬无镜烦躁道:「有个人的遗愿太恶心了,恶心得我想去地府把他抓住揍一顿。」 ——不要报仇,亲自养着姬星漏,让姬星漏远离权势争斗,做个普通人平安长大。 第12章 姬星漏冷哼了一声,不肖地说:「他都死了,你不遵守他也不知道,临死前哄哄就行了呗!」 姬无镜瞥着他满脸的麻子,阴森开口:「给老子闭嘴。」 姬星漏紧紧抿唇,再不敢吭声了。 姬无镜改了主意,把怀里的姬星漏塞给林嬷嬷,让林嬷嬷给他敷药,烦躁地转身往前院走。他走到粉粹的石桌前停下来,古怪地扯起一侧嘴角,笑了。 不要报仇,亲自养着姬星漏,让姬星漏远离权势争斗,做个普通人平安长大。 ——让别人报仇,让别人争斗不就行了?至于做个普通人平安长大……是啊,是两个眼睛一张嘴,没畸形啊。 姬无镜回到寝屋的时候,顾见骊不在,她去了耳房沐浴后涂药。姬无镜也没等她,有些烦躁地先去床榻歇下。 顾见骊很晚才回寝屋,身上带着一股异香。她原以为黑色的药膏涂在身上脸上会难看得很,却没想到涂到身上并不是黑色的,一点也看不出来,只剩一抹异香。 她本来有事想问姬无镜,见他睡着,压低声音询问:「五爷,你睡着了吗?」 「睡着了。」 顾见骊走到床边坐下来,俯下身来,小心翼翼将姬无镜左耳上的耳钉拆下来,将今日买的小耳环给他戴上。 姬无镜从始至终没有睁开眼睛,呼吸也轻浅。 顾见骊没有立刻起身,近距离地凝视着姬无镜的眉眼轮廓。 初时,她想着陪他走过人生最后的日子。 后来,父亲曾问过她倘若姬无镜不止活个三五年,活了十年,甚至解了毒长命百岁,她难道要在他身边留一辈子?她还记得那个时候她的慌乱无措犹豫不决。 如今,真的到这一步,原来心里一点慌乱犹豫也无。所有的情绪只剩下因他的生而欢喜。 姬无镜终于懒洋洋睁开眼睛,开口:「顾见骊,你又……」 「又被叔叔的美貌吸引了。」顾见骊翘着唇角接了他未说完的话。 顾见骊的脸上涂了药膏,像盈了一层水渍。姬无镜瞧着她这张脸,伸出手指头,在她的脸颊戳了戳。他瞧着自己沾湿的指腹,嫌恶地将抓了顾见骊的手,将指腹的药抹到她的手心,然后翻了个身,睡觉。 三个月,从秋至冬,大雪纷纷。去年冬日是多年不见的严冬,不曾想今年更是寒冷。自入了冬,便一场雪接着一场雪,及入了腊月,更是滴水成冰,折胶堕指。 顾见骊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她纤细的素指小心翼翼地抚过吹弹可破的脸颊,一日日的变化不易觉察,今日才恍然不敢置信。 三个月,盒中膏脂见了底,也让她换了一层皮。 如今她肤如凝脂、冰肌玉体,竟比往日更加娇嫩,宛如新生。 姬无镜立在她身后,从铜镜望着她。半晌,他不耐烦地转过顾见骊的椅子,让她转过身正对自己,他眯着眼睛瞧她,抬起她的脸,指腹反复摩挲着她娇滑的下巴。 「顾见骊, 你马上要十六了吧。」姬无镜拖长了腔调, 语气缓慢又玩味。 顾见骊望着他点头,又有些不解他为何这般古怪的语调问这个。她弯起眼睛,甜软喊「叔叔」。 姬无镜不高兴地皱眉:「这是又有什么事情了?」 「才没有。」顾见骊推开姬无镜捏着她下巴的手。她抬手攥着姬无镜的衣襟, 仰视着他, 「是要谢谢叔叔给我寻药。」 姬无镜目光扫过顾见骊的脸,慢悠悠地问:「彻底好了?」 「嗯嗯!你摸摸看!」顾见骊握着姬无镜的手, 让他的掌心贴在自己的脸颊。 姬无镜又问:「身上也好了?」 「嗯嗯,都好了!」 姬无镜挑起眼尾, 笑:「叔叔也想摸摸看。」 顾见骊一怔,推开姬无镜的手,说:「不要闹了。」 她刚刚站起来转身,就被姬无镜轻易捞进怀里, 手掌滑进她的衣料。顾见骊推他的手,说:「我肚子上原本也没麻子呀!」 姬无镜刚要开口忽地一阵咳嗽。 顾见骊在他怀里转过身, 面对着他, 关切问:「是不是很难受?」 「凑合。」姬无镜止了咳,又是一张神情恹恹脸。他捏着顾见骊脸颊上的软肉扯了扯,不高兴地说:「顾见骊,我想睡你。」 「那你要快点好才行。」顾见骊望着姬无镜的眼睛, 蹙眉摇头, 「这解药怎地好得这么慢?」 「慢吗?还凑合吧。」姬无镜随意道。 顾见骊回忆了一下。若说姬无镜一点没康复是假的,虽然他脸色仍旧苍白,可是嗜睡的情况好转许多, 也极少咳血。可顾见骊还是觉得已经三个月了姬无镜居然还没有彻底康复,实在是有些失望。 姬无镜弯下腰来,凑到顾见骊脸前,戏谑开口:「顾见骊,等叔叔好了,给叔叔睡吗?日日夜夜的那种。」 顾见骊古怪地瞧着他凑到眼前的眉眼,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是夫妻,行房不是很正常吗?只是五爷能不能不要这样讲话?」 顾见骊摸了摸自己的脸。她总觉得听多了姬无镜的浑话,自己竟越来越习惯了。这样似乎不太好。 姬无镜嗤笑,眸中生怨:「有人嫌我恶心。」 顾见骊生气了,说:「姬昭,你这人怎地这样记仇?能不能不再翻旧账?何况我当初也没有那个意思!」 「姬昭,啧啧,又来了……无事五爷有事叫叔生气姬……」 顾见骊把他推开,带着丝埋怨的小恼意,说:「我不要和你说话了,怪气人的。再说我也要出门了,再不走要误时辰。你在家里找星漏和星澜玩去。」 顾见骊转身刚迈出一步,又转过身来,拍了拍姬无镜的脸,唇角轻翘:「乖哈!」 第13章 等顾见骊走了出去,姬无镜才慢悠悠地抬手摸了摸自己被她拍过的脸颊。半晌,「啧」了一声,姬无镜古怪地扯起嘴角,笑了。 今日是何宝君生辰,她在家中办了小宴,宴请交好的姑娘家相聚。顾见骊最近这三个月出门赴了几次宴。若是未嫁时,顾见骊也时常开小宴,只是如今住处在玄镜门之后,若是宴客多有不便,她便只赴宴,不再请宴。 何宝君除了自家姐妹,宴请的人并不多,加上顾见骊也只三位。上次龙瑜君大婚之日唐红惠故意挖苦顾见骊毁容,顾见骊大大方方的回应反倒是让她又结识了几位友人。这些人知道顾见骊最近在涂药,脸上的麻子也是日益减轻。及至今日见到顾见骊完全不戴面纱的模样,皆是惊了。 顾见骊记得程梅雅的表亲也得了天花,她说:「我这药来得不易,也没有多余的量。不过我寻了医术精湛的大夫拿药去研究,希望早日能研究出疗效差不多的药脂来。等研了出来,送到府上去,你好拿去送你的表亲。」 在顾见骊治脸时,许多人送来各种药。虽然用处不大,可是恩情她都记得。 程梅雅大喜,谢了又谢,对顾见骊的喜欢又多了几分。 小宴下午结束,顾见骊乘了马车回家。路上经过热闹街市,马车停下来,顾见骊候在车厢里,让季夏去十锦阁买糖果,又去十锦阁旁边新开的糕点铺子买些姬星澜喜欢的糕点。 洛毒医从路旁酒楼三楼的雅间里走出来,晃着手里的酒葫芦,扫了一眼一楼大厅里几乎坐满的桌子,不甚高兴地走了出去,寻别处喝酒去。 洛毒医刚走出雅间,姬玄恪上楼叩响了雅间的门。一声沙哑的「进」之后,姬玄恪走了进去。 雅间内坐了一个男人,正在独自小酌。 「你过来了。」男人的声音不再沙哑,用了本音,竟是姬岩。而他的脸,却用了易容术,完全认不出来。 「看来武贤王或者置身事外,或者支持姬岚,是不会帮我们的。」 姬玄恪刚要开口。 姬岩指了指窗外。 姬玄恪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了雕着古朴镜纹的马车。马车的门开着,季夏正一件一件东西往车里递去,顾见骊一一接来。 她里面穿着红色的襦装,外面披着一件毛茸茸的雪白斗篷,柔软的兔儿绒擦着她的花玉容。 姬玄恪死死望着顾见骊的脸,不由怔住。她的脸居然好了?那场天花过后,不仅没能因麻子毁了她的美貌,反而像是初春的嫩柳发了芽,十五岁的稚嫩尽脱,真真成了女儿样。 真好,再也不会有林香凝之流因麻子欺辱她,虽然她本浑不在意。 真好,恢复原本模样,她心中必定欢喜。 可是姬玄恪的眼中难免落寞。他已多久未曾见她?他亦不曾知道她恢复容貌时的欢喜。距离横跨在两个人之间,这段距离似乎毫无尽头,怎么跨怎么追怎么赶,也无法再靠近。 顾见骊的马车行出去很久,被姬玄恪追上。 顾见骊推开半扇车门,有些惊讶地望着马背上的姬玄恪。 姬玄恪翻身下马,手里拿着一个风筝,还有一个不算小的锦盒。 顾见骊微微蹙眉。 「锦盒里装的是书,还有这个风筝都是给星漏的。府里的几个孩子都有,只是一直没机会拿给星漏。还烦请……」姬玄恪顿了顿,喉间为滚,艰难开口,「烦请五婶带给星漏。」 姬玄恪是姬星漏的兄长,不管怎么说也没有不收的道理。 顾见骊遥遥望着姬玄恪,颔首:「我会带给星漏的。」 顾见骊移开视线,让季夏将东西接过来。季夏接了东西,马车又重新启程。季夏悄悄将一条纸条递给顾见骊,一脸的欲言又止。 顾见骊将纸条接来,展开。 ——「近日少出门,当心。」 顾见骊若是有所思地凝视着这几个字许久,令季夏拿来火折子,将纸条点燃。待烧掉纸条上所有字,只剩一丁点时从车窗扔了出去。 季夏犹豫半晌,试探着小声开口:「夫人,您就别再和他有牵连了,也别再想着他了。」 顾见骊回过神来,平静道:「我只是在想他在替谁做事,他知道了什么,是谁要害我,为什么害我。」 季夏懵了。她怔怔问:「那、那想出来了吗?」 顾见骊懒倦地靠着车壁,缓声说:「虽然他近几个月一直被陛下提拔,我却猜他暗中在帮姬岩。姬岩上次让孙引兰与我说话,我拒了他的邀请。想来,二殿下是打算换个路子,囚我当人质……不对,不是人质,而是证人。姬岚私改圣旨的证人。」 季夏懵怔着,也未尽数听懂。她问:「那风筝和书……」 「给星漏送去啊。」顾见骊随口说。 季夏上下打量着顾见骊的神情,莫名觉得主子慵懒靠着车壁的模样美得像一幅画。除了美之外,还有些眼熟。嗯,姬无镜就是喜欢总这样懒洋洋靠着车壁。 顾见骊回家之后,姬无镜并不在寝屋。她也未去寻他,而是先去了耳房沐浴去一日的奔波。她刚换了身干净衣服出来,小丫鬟禀告罗慕歌过来有些时候了,在外面等着。 罗慕歌心急如焚。 她恨,恨顾见骊为了一张脸让姬无镜失了噬心散的解药。当初得知时,她气得想要上门理论,偏偏被纪敬意拦住,说是姬无镜的意思,不准顾见骊知道。 她忍,她忍了下来,苦心三个月研究噬心散的解药。三个月过去了,她瘦了一大圈。功夫不负有心人,她也终于研究出来了。 「让罗姑娘久等了。」顾见骊姗姗走出来。 望着顾见骊风姿绰约走来,看着她那花容娇美面,罗慕歌眼中的恨意几乎藏不住。她冷笑:「拿着师兄的解药换来的膏药变美滋味如何?」 第14章 她忽然来了这么一句,顾见骊诧异地望着她,显然是不信的。 「不信吗?哼。师兄根本就没有服下噬心散的解药,而是用解药换了给你治脸的药!」罗慕歌一步步朝顾见骊走去,她忽然笑了,「可是不要紧,我已经为师兄研究出来解药了。只是这解药,需要你帮忙。师兄为你做了这么多,你也该为他付出了。」 「罗姑娘什么意思?」顾见骊皱眉。 「解药需要一份药引,药引必是亲子胎发。」 顾见骊回忆着姬无镜日渐好起来的气色,并不信罗慕歌的话,她说:「据我所知,噬心散的毒是会传染的。别说婴儿抵不住噬心散,更可能死在腹中。」 罗慕歌忽然大怒:「你怕死!你不肯救师兄!」 「罗姑娘有什么话与五爷说便是,我去帮你寻她。」顾见骊转身。 罗慕歌追上一步,手中银针刺进顾见骊后腰。 罗慕歌迅速收手, 顺势抓住顾见骊的后腰衣襟, 捏了一把,掩饰掉银针刺入的微痛。浸了药的银针尖细,她动作快, 又被她用力一捏遮掩住, 顾见骊几乎没有感觉到。 「你站住,你必须救师兄!就算他没有给你换解药, 你身为他的妻子也该豁出命救他!」 顾见骊整理了一下被她攥乱的衣襟腰侧,皱眉看向罗慕歌, 眉眼中带了不悦。 「罗姑娘,若我能救他,我自然愿意倾尽全力帮他。可无论是他还是别的家人,我都绝对不会做凭白的牺牲。噬心散是什么样的毒?五爷之所以活到今日是凭借他体内的内力支持。若他将毒传给我, 我活不过七日,怎么给他生子?好, 就算你和纪先生用药用蛊吊着我一口气, 那样的体质如何养胎?更别说胎儿必染毒,不过是个胎死腹中的结果,哪里来的胎发?」 罗慕歌的眼中浮现慌乱,她向后退了一步, 双唇微颤, 结结巴巴:「也、也许天降神运……」 罗慕歌比顾见骊更清楚噬心散的凶狠,她知道顾见骊说的没错。就算顾见骊侥幸未染毒,也绝对保不住必染毒的胎儿, 胎儿不仅会胎死腹中,还会将毒传给顾见骊。 「可是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就应该试试不是吗?」罗慕歌红着眼睛大声说,「你没有见过师兄未染毒时的样子。不……师兄不应该是这样的。顾见骊,你就是个没有心的。可是我心痛!我心痛!」 瞧着罗慕歌的样子,顾见骊眼中浮现了茫然。难道罗慕歌说的是真的?姬无镜骗她服了解药? 怎么可能呢?姬无镜怎么会这样做?如果是真的,那这三个月中姬无镜日渐好转的气色又是怎么回事? 顾见骊对罗慕歌的话存了疑。不过当姬无镜和罗慕歌的说辞有了出入,她当然更愿意相信姬无镜。世人皆说姬昭所言十句不过半句真,可姬无镜从来都没有对顾见骊说过谎话。 顾见骊不欲再与罗慕歌纠缠,转身要走。可是她刚一转身,忽然眼前一花一阵眩晕。 罗慕歌阴冷地笑了,喃喃道:「就算有千万分之一的机会,我都要救师兄……」 天色彻底黑下去之后,罗慕歌匆匆赶回玄镜门,走到寝屋门口,迎面遇见纪敬意。罗慕歌有些慌,脚步凌乱,差点撞在纪敬意身上。 「师父。」罗慕歌向后退了一步,稍微缓了缓情绪。 「你这是做什么去了?」 罗慕歌不答。 纪敬意也不再问,而是又急又怒地握着一卷册子质问:「这个是什么?」 罗慕歌看了一眼,那正是她刚研究出来的噬心散解药方子。 「你……你是不是动过我锁在抽屉里的药方?」纪敬意怒道。 罗慕歌咬咬牙,如实说:「是,我是翻过师父的抽屉。师父研究噬心散的解药已有六年,初秋的时候分明有了进展,只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能研究出来。可是师父居然搁置了。徒儿不懂师父为什么功亏一篑!可既然师父不愿意再研究,徒儿只好自己去研究!」 「然后你就研究出这个邪门的方子来?」纪敬意愤怒地将小册子扔到罗慕歌身上,小册子散开,纸页纷纷而落。 「你父亲将你送到为师身边是为了什么?为师平时是怎么教你的?医者仁心,学医为救人,而不是去害人!你偏执至此才会研究出这样邪僻的方子。歌儿,你心里有了魔,再担不起‘医者’二字!」 纪敬意愤怒地离开,经过罗慕歌身边的时候撞到她的肩,魂不守舍的罗慕歌跌坐在地,白色的裙子像一朵洁白的莲。她怔怔望着散满地的纸页,眼泪一颗一颗落下来。她落着泪将一张张纸页捡起来,枯瘦的手指微微发颤。当她将最后一页纸捡起来,眼前忽然浮现幼时父亲将她送到纪敬意身边的一幕。纸页一张张落地,她双手捂住脸无声地落泪,泪水湿了指缝。 姬无镜下午外出,此时方归家。他不过刚到正门,就遇见了一脸焦急的胭脂。 「夫、夫人出事了,让奴婢在大门口等着您!」胭脂急急道。 姬无镜散漫的眸色微变,迅速赶了回去,也没听胭脂废话。 不确定姬无镜回来时会从哪道门进,季夏把几个小丫鬟吩咐到正门、侧门,各道门守着。寝屋只剩下她。她也没在寝屋,而是焦急地站在寝屋外。顾见骊不让她进去。 姬无镜今日穿了一身宽松的雪衣,夜色里十分显眼。遥遥望着他的身影走近,季夏快出来了。 「五爷!」季夏声音里有些打颤,「夫人不让我们在里面守着,也不让我们请大夫……」 姬无镜脚步不停直接推门进了屋,穿过外屋,再推开里屋的门。他刚一迈进里屋,就闻到了一股异香。 姬无镜掀开厚重的床幔。 顾见骊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小声啜涕着。 第15章 姬无镜掀被子,顾见骊在里面死死攥着被子,没让他扯开。 「顾见骊,松手。」 姬无镜掀开了被子。 顾见骊蜷成一小团,紧紧闭着眼睛苦撑,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儿,她脸色绯红,嫩唇被她咬破,鲜红一片。 姬无镜瞧一眼她的脸色,拉住她的手腕,将拇指覆在她的脉上,听了三跳,知晓了她中的毒,姬无镜眸中的冷厉稍微淡了些。 顾见骊颤颤睁开眼睛,声若蚊蝇般唤了声「叔叔」。 「不怕了,小事儿。」姬无镜在床边坐下来,用指腹抹去顾见骊唇上沾的血迹。 顾见骊哭着摇头。她都快要难受死了,才不是小事。在姬无镜回来之前,顾见骊脑海中反复浮现叶云月临死前的样子。她怕,怕死了,怕自己像叶云月当初那样不成体统。那样不体面的样子真的好丢脸,她不想,她不要。 顾见骊重重喘息了两声,才努力用平缓正常的语调低声求:「叔叔,求求你了把我敲昏好不好?」 眼泪从早就哭红的眼角流落,顾见骊委屈地哭诉:「我撞墙了,撞得好疼也昏不了……」 姬无镜无语地看她,伸手去摸她的头,果然在她的头顶摸到肿起来的地方。 顾见骊颤着手去握姬无镜的手腕,她身上热极了,偏偏姬无镜身上凉得很。她的手刚碰到姬无镜,异常的舒适袭来,顾见骊便没忍得住嘤喘。她窘得迅速闭了嘴,使劲儿咬自己的唇,刚刚被姬无镜擦去血迹的地方又涌出鲜血。娇软的唇几乎被她咬烂了。 「别咬。顾见骊,叫出来。」 顾见骊双手捂住自己的嘴,摇头。 姬无镜拉开顾见骊的手,俯下身来:「不想听见自己叫出来的声音,那叔叔帮你把声音吃了。」 姬无镜吻上顾见骊的唇,撬开她紧闭的唇齿。渴求冲上顾见骊的舌尖儿,她下意识地低低叫出来,而所有的声音连着重重的喘息如姬无镜所言被他吃了下去。 顾见骊身上的衣服早就乱了。姬无镜手掌抚过,轻易抹开她身上的衣物,娇软的肌肤盈着一层红润的光泽,待人采摘。 顾见骊小声地哭着,手指紧紧攥着姬无镜的衣襟。 姬无镜垂目瞥着她,拍了拍她的脸,开口:「睁开眼睛。」 等顾见骊睁开泪眼望着他,他才说:「顾见骊,姬昭不会伤你。」 此时的顾见骊是敏感的,也是迟钝的。敏感的是身体,迟钝的是神经。她怔怔望着姬无镜,慢慢想着他的话,好半天才接收到他的意思。 她哭着攥住姬无镜的手,一声一声带着央求地喊「叔叔」。 姬无镜叹气,眼底泛着猩红,古怪地乜着她,说:「别喊叔了。」 姬无镜将细密的吻落在顾见骊的身上,温柔缱绻。可是他的脸是黑的,黑得很。他的吻一路下移,又分开顾见骊的腿。 桃汁儿盈盈,姬无镜尝了一口。 顾见骊猛地睁大了眼睛,神智从迷乱中抽出来,抬起头来去看姬无镜。可是清醒是短暂的,她连一声「叔叔」还没来得及唤出。所有的神智都被身子里本能的欢喜冲散。垂放在身侧的手攒紧又松开,松开再攥紧,还是觉得仿若飘在无际的水面,随波而瓢。她胡乱地摸索着,寻找着,直到握住姬无镜的手,将一根根纤细的手指穿贴进他的指缝,牢牢攥着他的手,那股无依无靠的漂泊感才缓缓散去。 暗红色的床幔上绣着吉祥如意的云纹,还有山峦巅了望的仙鹤。 顾见骊转过头去,不敢去看仙鹤的眼睛。 烛台上的蜡烛逐渐燃尽,顾见骊眼睫轻颤,体内的不适终于散去。她衣衫净除,毫无力气地软软躺在床上。 姬无镜有些狼狈地懒散坐在床侧,他身上的雪衣仍旧规规整整。他拿了帕子擦手指上的水渍,脸色不太好看。 「叔叔……」顾见骊去攥姬无镜的衣襟。 姬无镜冷着脸拍开她的手,不高兴地开口:「别碰我。」 可真是个勾魂儿的妖女,还是吃不得的妖女。 姬无镜现在想杀人。 顾见骊望着姬无镜,小声哽咽着问:「罗慕歌跟我说你把噬心散的解药拿去换给我治脸的药,你根本没有服下解药。我不听她的话,我只听你说。你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姬无镜冷笑,漫不经心问:「我说你就信?」 「信的。」顾见骊哭着点头,「你说我就信。」 姬无镜深看着顾见骊。 「用解药换你的药是真的。可是,」姬无镜挑起眼尾狡猾地笑了,「已经服下解药也是真的。」 「可是……」顾见骊眉头揪起来仍有疑惑, 「如果你真的用噬心散的解药去交换洛毒医给我研药, 不过是一天的时间怎么可能研制出来?如果你早就与洛毒医说好,又何必再来一出换药?」 姬无镜身体里躁得很。他不耐烦地看向顾见骊,盯着她媚意未尽除的脸、眼, 古怪地扯起一侧嘴角, 阴阳怪气:「顾见骊,你都这德行了, 脑子里还这么清楚的?」 顾见骊拉过一侧的被子覆在身上遮了遮,可怜巴巴地望着姬无镜。姬无镜脸上烦躁不耐的表情颇重, 她心里不是滋味儿,眼睛里又带了湿意。 姬无镜无语,没好气地问:「你不是说信我?」 「信的。」顾见骊点头,委屈地小声说, 「就是不懂……」 「我对你说用解药跟他换你的药,什么时候说你的药是他研制出来的?洛向劲那老毒物根本不会研究什么治麻子的药。黑雪霜在他手里而已。」姬无镜越说越不耐烦。脸色也变得越发不好看。身体里憋着一股火, 似乎只有杀人才能纾解。 顾见骊小臂支撑着上半身, 她凑到姬无镜面前,伸手去解他的腰带。 第16章 「你干什么?」姬无镜瞪她。 顾见骊指尖的动作僵了一下,她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唇,鼓起勇气来继续解姬无镜的腰带, 她第一次主动用手帮他, 动作是笨拙的,却也是极为认真的。 姬无镜皱眉,望着顾见骊红晕未褪的双颊。她身上的被子半遮半落, 春色将掩未掩。姬无镜收回视线,重新将视线落在她认真的眉眼。 姬无镜忽然觉得有些失落——他的小白兔不单纯了。他还想慢慢教呢,怎么她就已经学会了呢? 不过他很快就没什么心力失落了,另外一种本能的舒服替代了所有的失落。 姬无镜眸色渐深,他凝视着顾见骊,压抑此刻强烈的想要占有她的想法。明明只差了最后一步,可偏偏要将所有的欲压下去。 不能的。 不仅是不能,他也不愿意因为个狗屁药着了别人的阴谋趁机占有她。太没劲了,他们的圆房可不能这么草率。他得干一票大的,杀人为庆,好好准备了才成。他更恼怒别人的算计。别人算计了,他就得上钩?恶不恶心啊。 别说不能,就算是能,他也不会如了小人的愿。 顾见骊睡着之后,姬无镜换了身衣服,去了玄镜门。 纪敬意早有准备,徘徊在门前等候。 「人呢?」姬无镜问。 纪敬意说:「门主,歌儿毕竟是你师父的女儿,是你师父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她在我身边长大,我也把她当女儿一样看待。就算是看在你师父和我这些年的奔波上,门主可能放过她这一次?我已经教育过她,她也知道错了,心里悔得很。」 姬无镜脸上没什么表情。 纪敬意心里越发焦急,他很清楚姬无镜不讲道理,拿他师父的栽培之恩和他这几年的跟随来求情,未必有用。纪敬意一大把年纪,如今为了罗慕歌低三下四,有些没脸。可是他能怎么办?他生气地训斥罗慕歌,可到底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要尽全力保她! 「门主,您就饶了歌儿这一回。歌儿以前不也曾帮过您一回?不管怎么说,她这些年是如何努力帮您寻药,您都看在眼里。她那双手救人无数,虽然性子冷淡了些,却是个心善的孩子。这次的事情真的是她为了您心里焦急到方寸大乱,失了分寸……」纪敬意脸上的笑有些尴尬,「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次……这次全当用她父亲的栽培之情来换她一条性命可好?若再有下一次,我肯定也再没脸来求门主……」 「让她滚。」姬无镜面无表情地转身。 门后,罗慕歌倚在门上,泪流满面。在她心里,师父虽然爱笑很和善却是个有傲气的人,何曾见过师父这样低三下四过?还是为了她。她心里不是滋味儿。 纪敬意走进来,长叹了一声,道:「立刻收拾东西离开吧,日后好自为之。」 「师父……」罗慕歌张了张,却只是无声地唤,一个字音也发不出来。 姬无镜过来只是顺路,正如纪敬意所说,罗督主多年的栽培之恩也抵得上她一条命了。当然了,也只一条命。 夜色里,姬无镜红色的身影一晃而过。 他在一条僻静的小巷停下来,叩门声在寂静的夜里异常清晰。他叩了两下,便懒散靠在一侧,听着院中人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木门「吱呀」一声被姬玄恪打开,门里门外的人相见,都有些意外。 姬玄恪向一侧退了一步,不发一言地让开路。 姬无镜收回视线,径直走进院中。 姬玄恪跟在姬无镜身后,望着姬无镜的背影,目光有些复杂。姬玄恪已经知道姬岩说动了姬无镜帮忙,可是这却是两个人第一次在姬岩处遇见。 姬无镜与姬岩在书房单独相谈,姬玄恪立在小院中的一棵枯树下。最近天寒,他立在树下若有所思,对严寒浑然不觉。他望着亮灯的书房,心里有些烦乱。 距离姬岚登基也有近一年,表面上看来朝堂越来越坚稳,然而实际上姬岩在暗中收拢的支持也越来越多。繁华的永安城下,逐渐被姬岩织了一张细密的网。 姬岩暗中拉拢各方力量,也曾将主意打到玄镜门身上。玄镜门的存在比较特殊,若说玄镜门直属于天子,是天子最锋利的刀,可自从六年前姬无镜出事,如今的玄镜门虽然仍接一些任务,却越来越低调。别说再不见姬无镜出手,就连玄境十二子也极少出动。 姬岩当然想拉拢玄镜门。玄镜门之人个个以一敌百,若收服玄镜门,相当于收服可怕的军队。 也就是这个时候,姬无镜主动找上了门。 姬无镜与姬岩说姬岚打上了顾见骊的主意,想要夺妻,却又忌惮他的武力,将纪敬意安插在他身边做眼线。他要洛毒医跟他演一出戏给纪敬意看,让纪敬意告诉姬岚姬无镜为了顾见骊扔了解药。他装作羸弱,待姬岚忍不住下手时,与姬岩里应外合,他杀想杀之人,姬岩夺想夺之权。 计划中洛毒医交给他手里的解药是假的,他摔的解药也是假的,洛毒医会将真的解药悄悄给他。 以上,是姬无镜与姬岩说的计划。 可是…… 姬玄恪皱起眉,忧心忡忡。 可是洛毒医是姬岩的人,姬岩并不完全相信姬无镜的话。而洛毒医研毒无数,根本就没研究过解药。他手里并没有噬心散的解药,悄悄给姬无镜的真解药也是假的。 姬岩想利用姬无镜控制玄镜门倒是真的。 姬玄恪知道太多姬岩的计划。这一年的相处,他也识清了姬岩的手段,即使身处劣势,也绝不气馁,更不手软。 姬玄恪犹豫了。他不知道要不要提醒姬无镜不可尽信姬岩。 书房的门打开,姬无镜从里面走出来。姬无镜瞥了一眼树下的姬玄恪,径直往外走。 第17章 「五叔。」姬玄恪开口。 姬无镜回头看他。 姬玄恪欲言又止,最后只道:「最近天寒,五叔多注意身体。」 姬无镜默不作声地收回视线,夜色隐去他嘴角带着嘲意的笑。不过一眼,他已看透了姬玄恪的犹豫。 嗤,多管闲事又优柔寡断的小侄子啊。 姬玄恪回过身,见姬岩站在书房门口,他心中一紧。 「他虽然是你五叔,可也占了你的心上人。他若死了,你就可以抢回你心心念念的顾见骊。而且杀他之人不是你,你也不必有愧。」姬岩顿了顿,微笑起来,问:「玄恪,你说是不是?」 姬玄恪垂目作揖:「殿下圣明。」 姬无镜回家时,顾见骊睡得正香。她安静地蜷缩侧躺着,面朝外侧。姬无镜立在床侧脱外衣,忆起许久前顾见骊总是面朝里侧背对着他入睡。可怜他那段时间只能在她背后抱着她。 姬无镜躺上床,不需要想方设法在不吵醒她的情况下将她抱满怀,顾见骊已经主动凑了过来,偎在他怀里。 拔步床里换了干净的床单被褥,顾见骊也重新梳洗更衣过,可那股旖旎的异香还未完全散去。 一片漆黑中,姬无镜戳了戳顾见骊的脑门,慢悠悠地说:「等着,叔叔要玩一票大的。然后嘛,欠你的总要补上。」 睡梦中的顾见骊唔噜句什么,又乖巧地往姬无镜怀里蹭了蹭。 第二天,顾见骊如常早起,而姬无镜又如常睡到中午。姬无镜下了床,寻了一圈没在屋里见到顾见骊的身影,顿时黑了脸,喊了栗子问话,然后去库房找顾见骊。 顾见骊正在收拾着寿礼,几样东西都是她花了心思的,有千金寻来的贵重玉器摆件,也有她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衣服鞋子。 「你在做什么?」姬无镜走进来,懒洋洋地坐在一个箱子上。 「给父亲准备寿礼。明日是父亲寿宴呢。」 顾敬元去年生辰刚巧落难昏迷时,今年自然不能马虎了。 顾见骊手中的动作一停,挨着姬无镜坐下,问:「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懒得去。」姬无镜随口说。 「一起去吧。」顾见骊软软地撒娇。 姬无镜狡猾地笑了,说:「让我啃桃我就去。」 顾见骊望一眼桌上的果盘,茫然地说:「现在不是吃桃子的季节呢。」 「那啃骊啊。」姬无镜慢悠悠地说。 「也没有梨呀。」 姬无镜古怪地笑了,他对顾见骊无声摆口型:「脱裤子。」 顾见骊从库房落荒而逃。她脚步磕磕绊绊, 下台阶的时候趔趄了一下, 幸好候在外面的胭脂扶了她一把。 「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顾见骊目光躲闪。她摇摇头,勉强压下心里的慌乱, 让自己平静下来。她垂下眼睛扫了一眼已经被整理好的裙子, 缓步朝寝屋走去。胭脂一直又诧异又担忧地跟着她,等到了寝屋, 顾见骊让她退下。 寝屋的门关上,顾见骊一改平缓的脚步, 提裙迈过里屋的门槛,匆匆钻进了拔步床里。她扑在柔软的被褥上,又胡乱抓了一旁的枕头压住自己的脑袋。 脸贴在柔软的被褥上,仍然觉得烫得很。也不知道有没有泛红, 太过不得体。 姬无镜他怎么敢? 他怎么可以在库房里把她压在墙上,然后蹲下来…… 原以为姬无镜那般帮她解毒实在太过折辱他, 让顾见骊心里愧得不行, 可今日看来,他哪里有半分屈辱?分明享乐得很!这人可真是怪得很!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顾见骊吩咐了胭脂退下去,自然没有别的丫鬟会进来,进来的人只能是姬无镜。顾见骊听着姬无镜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她双手把自己的耳朵捂了起来。她心里甚至在想倘若有隐身术该多好, 原地消失了,不去瞧他那双噙着怪笑的狐狸眼才好! 越来越近了,直到姬无镜在床边停下来。 顾见骊捂着耳朵的手一点点移开, 使劲儿攥紧了压在头上的枕头两头。可是她猜错了。姬无镜根本没去扯压着她头脸的枕头,而是随手去掀她的裙子。 「不要胡闹了!」顾见骊一惊,一下子坐了起来,顺势将枕头朝姬无镜砸过去。 软软的枕头砸在姬无镜的脸上,他也没躲,由着枕头下落,随手一接,将枕头接住,随意扔到了床榻上。 顾见骊扭头望着扔回来的枕头,又拿了起来,再次朝姬无镜的脸砸过去。还没砸到人,枕头里的棉絮纷纷扬扬落了下来。待枕头落在姬无镜身上,姬无镜脚步一踉跄,向后跌倒,不省人事。 顾见骊一怔,坐在床边警惕地打量着姬无镜,说:「姬昭,你又骗人的是不是?」 她等了等没等到回应,伸出脚踢了踢姬无镜的脚踝,姬无镜仍旧是一动不动。 「姬昭,你不要再闹了,我知道你又假昏骗人。我不理你了。」顾见骊直接在床榻躺下,面朝里侧。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姬无镜还是一点声音也没有。顾见骊仔细去听,想去听姬无镜的呼吸。然而什么也没有听见。异常的寂静让时间过得极慢。 顾见骊终于起身,走到姬无镜身侧。她俯视着姬无镜,犹豫了一下,才在他身侧蹲下来,摇了摇他的胳膊,说:「再胡闹,今晚不准你吃鱼了。姬昭?」 顾见骊心中一沉,越发用力地推了推他,语气里也带上了几分焦急:「五爷?五爷你醒醒!」 姬无镜轻轻勾起唇角。顾见骊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姬无镜用力一拉。他带着她翻了个身,将顾见骊整个人牢牢拥在怀里,又伸出一条大长腿压在顾见骊的腿上,禁锢着她。他的怀抱像个牢笼,将顾见骊牢牢锁住。 第18章 顾见骊生气地使劲儿拍打着姬无镜的胸膛,嗔怒:「姬昭你又骗人,又骗人!什么从来不骗我都是假的假的!」 姬无镜狡猾地挑起眼尾,狡辩:「我怎么骗你了?我何时对你说我昏倒了?我连话都没有讲过,何来骗你一说?」 顾见骊被他的话一噎,明明是有理的那个,偏偏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可她心里气恼着。世人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已不是第一次被姬无镜装弱骗过,竟然又上当了! 「姬昭,你耍无赖!」 姬无镜嗤笑着,他将脸埋在顾见骊香软的颈窝,低声说:「顾见骊,你不是也很喜欢?」 「胡说!你胡说!」顾见骊红着脸辩解。 本来库房里的事情已经让顾见骊有些恼了,再加上这一出,心里更是气得慌,拍推姬无镜胸口的力度更重。可偏偏姬无镜身上哪哪儿都硬邦邦的,没把他推开,反倒让顾见骊的手发疼起来。她气恼地胡乱拧了一把。 姬无镜「嘶——」了一声。 顾见骊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自己拧到了不该拧的地方。 姬无镜瞥着她眼下投下的两道暗影,慢悠悠地说:「顾见骊,我捻着你的时候可没这么用力过啊。」 顾见骊慌忙辩解:「我、我不是故意的。分明是因为你……」 姬无镜却漫不经心地抬手寻了寻,寻到她的凸豆儿,捻了一下,悠悠道:「这个力度才对啊。」 顾见骊住了口,牢牢拉住姬无镜的手腕,气恼地瞪他。 「我在教你啊。你试试这个力度再捏。」姬无镜停顿了一下,狐狸眼里染上几分笑意,「顾见骊,你要不要咬一咬?」 顾见骊深深吸了口气,板起脸来,认真说:「姬昭,你再胡说我真的要生气了。」 「咦?原来你现在还没生气?在假装生气骗叔叔吗?可真不是个乖孩子啊。」 顾见骊气得胸口起伏,刚要脱口而出的「姬狗」还没说出来,就被姬无镜堵住了嘴。姬无镜尝吻得肆无忌惮,顾见骊却委屈地欲哭无泪,使劲儿去推姬无镜。 他嘴脏! 似乎知道顾见骊心中所想,姬无镜的动作忽然停下,他凑到顾见骊耳畔,舔过她的耳垂,声音低沉沙哑:「不脏,都被叔叔吃进腹了。」 这一日余下的时候,顾见骊就没怎么搭理姬无镜,跑到后院去找姬星漏和姬星澜玩去。直到晚上姬星澜和姬星漏也要睡觉了,顾见骊才往前院去。 季夏在宝葫芦门停下来,说:「夫人,我按照您说的去盯着了。罗姑娘收拾了东西已经离开了玄镜门。只她一个走的,纪大夫还留在玄镜门。」 顾见骊点点头。风有点大,她扯了扯身上毛茸茸的斗篷,望着天际挂着的一轮圆月,若有所思。 季夏隐约知道罗慕歌昨日来的时候和顾见骊起了争执,罗慕歌走了之后顾见骊还哭了很久,直到姬无镜回来才把顾见骊哄好。不管怎么说,罗慕歌让主子受了委屈,理应报复回来。可是…… 季夏试探着问:「夫人,您打算怎么办啊?」 顾见骊在原地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摇摇头,让季夏去歇着。她不是个任人拿捏的性子。有些事情,她可以大气的包容,可有些过了火的欺凌,必然要讨回来。 可是罗慕歌是姬无镜的师妹。 「季夏。」顾见骊喊。 季夏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闻言,又折回来走到顾见骊面前。 顾见骊垂着眼睛,吩咐:「明日回王府给父亲过寿的时候,你与周管家说一声,让他暗中派人盯着罗慕歌,至少掌握了她的行踪。」 「是!一定给您办好了!」季夏的眼睛亮晶晶的。 顾见骊走进里屋,看见姬无镜还没歇下,他坐在窗边顾见骊平常用的书桌旁,正在写字。 顾见骊立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瞧着姬无镜许久,觉得有些古怪。过了好半天,她才明白心里那股古怪是怎么回事。她慢吞吞地将斗篷解开,挂在衣架上。 姬无镜直到将最后一个字写完,才搁了笔,抬眼瞧顾见骊,问:「你那是什么表情?」 顾见骊一边朝他走过去,一边实话实话:「第一次见你握笔,不太习惯。」 姬无镜嗤笑:「顾见骊,你什么意思?以为叔叔不识字的?」 「我没那个意思。」顾见骊走到他身边,望了一眼桌面上字迹未干的字迹,问:「这是……药方?」 她望向姬无镜的目光更觉得惊愕了:「你还会开药方?」 姬无镜再次嗤笑,用弓起的食指关节叩了叩桌面,不耐烦地说:「明天去抓药,每晚喝一碗。」 顾见骊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这是给她的药。她问:「给我的药?什、什么药?我怎么了?」 姬无镜视线下移,落在顾见骊的小腹上,说:「给你调经血紊乱的。」 「你!你!」顾见骊向后退了一步,瞪着姬无镜,除了色厉内荏的一个「你」再说不出别的来。 姬无镜握住顾见骊的手腕,将她拉在腿上,他的手掌覆在顾见骊的小腹上,阴阳怪气地叹了口气,才慢悠悠地说:「要么几个月来一次,要么一个月两次,这么紊乱怎么生闺女啊。」 顾见骊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安静地望着姬无镜的侧脸,视线凝在他左眼眼尾下的泪痣。 姬无镜撩起眼皮瞧她,说:「顾见骊,我要闺女,长得像你的。」 顾见骊不吭声。 姬无镜把脸埋在顾见骊的胸口,又叹了口气,拖长腔调闷声闷气:「我要闺女。」 顾见骊忽然觉得姬无镜这动作有些眼熟,像极了姬星澜抱着她撒娇要糖吃。顾见骊眨眨眼,再瞧着埋首在她怀里的姬无镜,心里竟生出了一种古怪的感觉。她竟然觉得姬无镜可怜巴巴的。她动作又熟稔生涩地搭在他的肩上,熟稔是因为她常这样哄姬星澜,陌生是因为她第一次这样对姬无镜。 第19章 她轻轻拍了拍姬无镜的肩膀,没什么底气地嗡声嗡气答应:「好……」 姬无镜悄悄弯唇。 第二天,顾见骊为了回王府给父亲过寿,一大早起来梳洗打扮,认真仔细得很。姬无镜昨日得了好些便宜,今日也没任性,顾见骊喊他起来,他便起了,一点不耽搁。 顾敬元今岁不过不惑之年, 按理也不是大摆寿宴的时候, 可因为去年的事情,多少人想趁着今日重新讨好拉拢,或者说弥补顾敬元落难时的冷漠。更何况姬岚吩咐礼部亲自操办, 他也会亲临, 这更是给了满朝文武讯息,即使顾敬元已交了绝大部分的兵权, 依旧是受陛下倚重的重臣。 而且年关将至,各地亲王和番邦也都陆续往京中赶。他们得了消息, 原本没打算过来给顾敬元贺寿,也要改了主意,往武贤王府咋一头。 今日的寿宴必然宾客云集,且全是贵客。 马车朝着王府赶去, 顾见骊坐在马车里,仔细检查着给父亲准备的寿礼——牙雕的仙鹿, 玉雕的双鹤, 还有她亲手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全套衣裳。虽然已经检查了好些遍,可顾见骊在车中无事,索性又将衣服翻出来,再查看一遍针脚。 姬无镜支着下巴瞧了她一会儿, 皱了眉, 不高兴地问:「顾见骊,你给我缝的裙子呢?」 顾见骊想了一下,才想起来年初的时候她的确是答应过姬无镜给他做裙子的……她连裁裙子的红绸也准备好了, 只是…… 她有些心虚地说:「我没做过裙子,不太会。你又没有合身的裙子让我比照着尺寸,就、就搁置了呗。」 她在姬无镜黑脸之前,抢先又说:「等回家了,我给你量量尺寸,一定给你做出来。」 姬无镜冷笑了一声,一脸不满意地倚靠着车壁合上眼,已然一副不想再搭理顾见骊的样子。 顾见骊蹙了眉。 顾见骊知道父亲一直都不喜欢姬无镜,更时刻想着把她带回家远离姬无镜。而父亲之所以这般,完全是因为他认为姬无镜不是好人,不会对她好,是心疼着她,觉得她委屈。顾见骊昨日说服姬无镜跟过来,也是希望父亲能看见她与姬无镜好好的,少些挂心。 姬无镜黑着脸去可不好。 顾见骊也清楚姬无镜才不是个会注意场合的人,他若心里不欢喜,才不管什么人什么场合,赔笑脸这种事就不是他做的。 顾见骊想了想,将给父亲做的衣服收进盒子。她挪了挪,坐在姬无镜的身边,亲昵地挽住姬无镜的胳膊,软声软气地喊:「叔叔,叔叔?」 姬无镜嗤笑,把手臂抽了回来。 顾见骊隐约听见小孩子的笑乐声,她推开小窗,张望了一眼,便看见两三个小孩子在远处结了冰的河道上玩耍,坐在长长的木板上,从高处向下滑。 「长生,停车!」 「吁——」长生将马车在路边停下,和季夏一起转头望过去等吩咐。 顾见骊将车门推开,季夏急忙扶了她一把,询问:「夫人,怎么了?」 顾见骊小声絮絮吩咐了两句。 车厢里的姬无镜诧异地睁开眼睛。他听力极佳,待听清了顾见骊与季夏和长生说的话,顿时脸色古怪起来。 顾见骊转过头来,笑靥甜甜。 姬无镜颇为嫌弃地瞥了她一眼,然后跟着她下了马车。 那几个小孩子已经被长生打发了,不过留下了他们的木板。 顾见骊坐在木板上,仔细收拢着裙摆,有些心疼精心准备的新裙子。幸好最近天寒,她担心落雪,在车上还备了一身衣裳。 她扭头望向站在溪边的姬无镜,小心翼翼地朝他招了招手,又指了指她身边另外一个木板,认真地说:「我瞧着那几个孩子玩得笑声不断,想来是有趣的,我们也来试试呀。」 「你就不怕迟了?」姬无镜说着踏上冰面,踩在了木板上。 比起迟了,更怕你黑着脸去让父亲担心。不过顾见骊没有实话实话,而是握紧了枯树枝撑着冰面,努力向前滑。 她还不忘与姬无镜说:「你没瞧见那几个孩子是怎么玩的吗?是坐着的,握着树枝划冰面,像撑船那样,不是你这样站在上面呀。」 顾见骊慢吞吞地往前划,木板磕到了一块石头,她身子跟着颤了一下,木板也偏了方向,滑到了冰的边缘,卡在冻泥里不动了。她揪着五官,握着树枝的手越发用力,想要转回正确的方向。可偏偏没使出那股子巧劲儿,挣扎了半天,木板还是卡在泥里。 顾见骊泄气地皱了眉,想要站起来,忽听见耳后的一声「蠢死了」。 她还没来得及回头,手臂被姬无镜拉住。姬无镜轻轻一带,就将坐在木板上的顾见骊捞起来,让她站在自己面前。 顾见骊低头望了一眼脚下和姬无镜一起踩着的木板,慌忙说:「不是站着的,站着容易摔,是坐……啊——」 逆风扑面,衣裙带起阵阵风声。过快的速度让小溪两旁的枯树不停向后倒退,顾见骊骇得绷紧了身子也绷紧了心弦。偏偏姬无镜在她身后,她看不见。她胡乱地抓住了姬无镜的手腕,紧紧攥着不敢松开。 小溪蜿蜒,前面有一道弯,弯道的另一侧是巨大的山石。 「撞上了!撞上了!」拐歪的时候,顾见骊大呼小叫。若不是因为惧怕身子崩起来反应迟钝了些,定然要从这木板上跳下去。 眼看着就要撞上山石,顾见骊后知后觉地闭上眼睛。打在脸上的风让她感觉到拐了个弯儿。木板还在继续向前滑行,速度越来越快。顾见骊脸色发白,紧紧抿着唇,克制着不要叫出来。 忍。 姬无镜在她身后微微偏过头瞧着她轻颤的眼睫,他轻轻扯起一侧嘴角,慢悠悠地开口:「哎呀,停不下来了,马上要撞上了。」 第20章 顾见骊猛地睁开眼睛。 一棵上了年纪的古树越长越倾斜,在小溪上方半人高的地方横着。瞧着,马上就要撞上粗粗的树干。 「不要!」顾见骊惊呼一声,忽然间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和速度,在狭窄的木板上转了身,埋首在姬无镜的怀里,紧紧抱着他的腰。 姬无镜愣了一下,而后才迅速反应过来。 木板沿着冰面继续快速向下滑去,而姬无镜带着顾见骊随意地一跃,坐在横斜的树干上。 顾见骊看着滑下去的木板,忽然后怕起来。她委屈地推了姬无镜一把,抱怨:「你好烦,又故意吓我!」 姬无镜无辜地说:「顾见骊,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我在马车上舒舒服服的,是你拉我下来玩这三岁娃子玩的东西。结果把自己吓了个半死不说,还撑着不肯叫。啧,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了端着架子啊。」 顾见骊本就吓到了,可不想听姬无镜的挖苦。她双手使劲儿捂住自己的耳朵,不听他的话。 有点委屈有点后怕,顾见骊望着脚下的冰面,有点想哭。可是不能哭,不然今日精心化的妆可就要花了。 她偏过头去看姬无镜开开合合的唇。她捂着耳朵听不见他说什么,但是看见了他眼里的笑。 顾见骊翘起了唇角。 姬无镜住了口,扯开她捂住耳朵的手,顺手捏了捏她被冻红的耳朵尖儿,说:「顾见骊——」 顾见骊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姬无镜瞧着她有些呆怔的软样子,忽然挑起眼尾笑了出来。 顾见骊一直望着他,见他笑了,她也弯起眼睛,漂亮的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 「顾见骊,你笑什么?」姬无镜问。 顾见骊垂下眼睛,抿了抿唇,又很快抬起眼睛望向姬无镜,也不说话,只用更灿烂的笑脸作为回答。 「呆得你。」姬无镜嗤笑,双手覆在顾见骊的耳朵上,给她捂了捂被冻红的耳朵。 顾见骊还以为他要捏她,反应了一下才知道他在做什么。顾见骊便也伸出手捂住了姬无镜耳朵,也给他暖一暖。 长生和季夏在原地等了很久,有些不放心,才沿着小溪往下游走去。 长生说:「没想到夫人还喜欢玩这种小孩子的事物。」 「不许说夫人半句不好。」季夏面无表情。 长生被噎了一口,他反应了半天,才理直气壮地问:「你这丫头,我什么时候说夫人不好了?我那是陈述!陈述!哪里有半句说她不好了!」 季夏「哦」了一声。 长生这个气啊,自己解释了半天,对方就一个「哦」字打发了?季夏走得稍微快些,他落后一步,他朝着季夏的背影指了指,无声摆口型凶神恶煞:「死丫头片子,别让我找到机会揍死你!」 季夏忽然停了下来,长生一个不察,手指头戳在季夏的后脑勺。季夏回头瞪长生,长生与她对视了一瞬,立刻弯着眼睛笑起来,眯着眼睛说:「刚刚有枯叶落你头上了!」 季夏没理他,指了指远处坐在横斜树干上的两个人,有些不解地问:「五爷和夫人在做什么呢?」 长生仔细看了又看,才不确定地说:「这两人好像是玩得冻着耳朵了,互相给暖耳朵!」 季夏狐疑地望着坐在树干上的两个人。姬无镜如常穿了一身宽松的单薄红衣。顾见骊穿了一身浅杏色的襦装,搭着一件鲜红的斗篷。两个人靠得很近,顾见骊的斗篷紧贴着姬无镜,斗篷的红和姬无镜身上的红融在一起,分不清楚。 季夏怔了怔,目光微妙起来。 「你怎么不说话啊?你仔细瞧瞧,我没说错吧?」长生又说,「可是不对啊,既然冷了捂什么耳朵啊,回马车上可不暖哉?」 季夏回头望向长生,问:「长生,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五啊。」 季夏笑了:「怪不得没娶着媳妇。」 「你什么意思?」长生气急,「你这小丫头片子小心我转头求夫人把你指给我!」 一队车马浩浩荡荡行在官道上。本是广贤王和襄西公分别携带着家眷往武贤王府去贺寿, 路上遇到了, 便结伴而行。广贤王姬守贤祖上与先帝同母,襄西公荣鹤洋其母是太祖胞姐,两家封地广袤远京, 每年只新岁来朝。 年轻的哥儿们骑马而行, 广贤王之子姬节笑着开口:「元宥弟,咱们可有好些年不曾见过了。」 其弟姬蓄跟着附和:「是好些年没见了, 咱们幼时还常见,可去年、前年……大概有三年了不曾见小世子了。」 被提到的小世子是襄西公的嫡孙荣元宥。 荣元宥模样生得极好, 剑眉星目、唇若抹朱,斯文秀气里带着少年的意气风发,像将要归鞘又未全归的宝剑,锋芒半掩半现。他的声音也极好听, 宛若初春破冰的涴涴清溪击玉,他含笑道:「前些年母亲病重, 元宥侍疾, 不敢擅离。今年母亲大好,才能随父亲来京。」 「原是如此,伯母康健了便好。」 几个人又议起顾敬元的起伏,不过只说了两三句, 便转了话题, 谈论些轻松的事情,约好了一起打马球。 世子、公子们在马背上谈笑风生,两家的姑娘们挤到同一辆马车里, 说说笑笑。 荣莞茵是荣元宥的双生妹妹,她说:「头几年和哥哥一起不曾来京,都不晓得京中的紧要事儿了,可有些好玩的事情?」 姬节的妹妹宝硕郡主姬平莲说:「那可多了去了,得仔细与妹妹说才可。不过顶要紧的就是武贤王家里的事儿了。妹妹虽然离得远,可武贤王的事情你倒是应该听说了些。」 「晓得的,听父亲说过!」 「那你可知道安京双骊的事儿?」姬平莲的妹妹姬平鹃急急插嘴,「大骊夫家趁着顾家落难想要明面上休了大骊再娶,暗地里还要拘着大骊做外室。大骊也是个烈性子的,直接一碗堕胎药把孩子都堕掉了。都说大骊前夫是犯了事儿被玄镜门斩了,不过听说其实是被大骊弄死的。后来武贤王重新得权,根本不需要武贤王亲自动手,为了讨好武贤王,多少人欺凌打压大骊前夫家,他前夫家是被摁到了泥里。」 第21章 荣莞茵听得一愣一愣的。 「至于小骊……那就可有意思了。原本和姬绍的婚事黄了不说,还被逼着上花钱嫁给了姬绍的五叔。对,就是那个杀人不眨眼,最喜欢剥了人皮做灯笼的那个玄镜门门主姬昭!」 荣莞茵倒吸了一口凉气,惊呼:「那、那她还活着不啊?」 「暂时还活着,听说姬昭对她竟然还不错。可我不是想和你说这事儿。」姬平鹃压低了声音,「她毁容了。被姬昭的外生子给染了天花,落下了一脸麻子!」 「平鹃。」姬平莲不赞赏地看了妹妹一眼。 姬平鹃稍微收敛了一下,笑了笑,说:「我这不是与莞茵妹妹说京里的事儿嘛。等下到了武贤王府,是要遇到顾家姐妹的,多知道些她们的事儿,也是防备莞茵妹妹说错话不是。」 荣莞茵慢吞吞点头:「平鹃姐姐说的是,都是为了我好。只是……见骊真的毁容了?一、一脸麻子?」 她不敢置信地望向姬家姐妹俩。直到姬平莲也点了头,她才慢慢接受这个消息。她问:「你们亲眼见到了?严不严重呀?」 「我和姐姐平日里也在封地不在京里,自是不能亲眼见到。不过京里亲眼见到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就三个多月前,龙瑜君的婚宴上。当时唐家姑娘几次言语挖苦,就想让顾见骊出丑。可顾见骊也是个无畏的,亲自摘了面纱,光明正大地让大家都看见了。」姬平鹃说。 姬平莲叹了口气,说:「倒是怪可惜的。」 她虽这样说,眉眼间却没多少惋惜。她保持着表面身为郡主的端庄娴雅,可心里也对顾见骊现在的脸好奇着呢。 「那唐姑娘是什么人?为何要挖苦顾见骊?」荣莞茵好奇地问。 姬平鹃急忙把唐红惠和顾见骊、姬玄恪的过节说了一通。 荣莞茵拿了一块小几上的甜果子来吃,弯着眼睛对姬平鹃笑:「平鹃姐姐好厉害,身在僻南,居然知道这么多京中的新鲜事儿!」 姬平鹃也觉得自己说的有些多了,笑着转移了话题。 车厢内的暖炉有些热,荣莞茵将小窗推开一些,一边与姬家姐妹说些京中这三年发生的大事儿,一边望着马车外的景儿,回忆着小时候来京的情景。 「咦,那是谁家的马车?可是也往武贤王府去的?」 姬平鹃张望着,正看见姬无镜扶着顾见骊上了马车,而后跟上去。长生和季夏也坐在了马车前,赶着马车往前去了。离得有点远,她没看清楚。她探出头去,唤了声二哥哥,将姬蓄喊到身边询问。 姬蓄蹙着眉摇头,不太确定地说:「我听兄长说可能是姬昭的马车。」 姬平鹃吓了一跳,急忙缩了回去。只是一个名字,就让马车里的三个姑娘有些害怕了。过了好一会儿,荣莞茵问:「那……刚刚被扶上马车的人是顾见骊?」 半晌,姬平莲才应了一声:「应该是吧……」 顾见骊坐回马车,脱下斗篷,仔细检查了一下,见它好好的,没粘上雪泥,也没落下褶皱,满意地放在一侧,然后从长凳下的箱笼里翻出备用的衣裙来。 她低下头,解胸口的系带,长长的鹅黄系带在胸前系成蝴蝶结,她刚扯动些系带,动作停下来,警惕地抬起眼睛望向姬昭。 姬无镜支着下巴,饶有趣味地打算瞧着她换衣。 顾见骊顿时警惕起来。实在是姬昭太不正经,生怕他在马车里耍流氓。顾见骊弯下腰,又在箱笼里翻了翻,翻出一条披帛来。 「把手给我。」顾见骊说。 姬无镜看了她一眼,猜透她的鬼主意,嗤笑了一声,到底是把双手递给了她,任由她用软软的披帛把他的手绑了起来。 顾见骊颤了五六道,才咬着牙根似地使劲儿勒紧,系上死结。绑了他的双手不算,顾见骊还将余下的披帛绕过姬无镜的脖子,把他的眼睛勉强蒙上。 这才翘着唇角,心满意足地换衣。 顾见骊换上了一条妃色的高襦,胸口用黛蓝的宽带压住,配上了同色调的披帛。她提起裙子瞧了瞧脚下踩的鞋子倒是与这身衣裳不搭了。不过还好,马车是要停在侧门的,她可以回以前的闺房换双鞋子。倒是是回自己家,不是去别人家做客。 忙活完了,顾见骊去瞧姬无镜。姬无镜很安静地靠着车壁,被绑起来的双手别扭地垂在胸前。 顾见骊瞧着他这样受缚的可怜相,心里生出一种古怪的愉悦来。 「顾见骊,你什么时候给我解开。」姬无镜不耐烦地问。 顾见骊托腮,眉眼含笑,却一本正经地说:「我还没换完呢。」 姬无镜不吭声了,索性合上眼睛。 直接马车快到王府,顾见骊才去解系在姬无镜脑后的系带。她系上时花了些力气,解开时不由费劲。待马车在王府侧门停下来,她还在低着头使劲儿解着姬无镜手腕上的披帛。 季夏在外面第二次喊:「夫人,到了。」 「知道了。」顾见骊应了一声,越发着急起来,越是急越是解不开。她隐约听见了人群嘈杂声,心想着若停在这里太久,也太招人注目了! 顾见骊愤愤道:「五爷,你给解开!」 姬无镜嗤笑,幸灾乐祸的调调:「不。」 「叔叔……」顾见骊揪起眉头,开始撒娇。 姬无镜移开视线,一副懒得搭理她的样子。 「叔叔可好可好啦,叔叔就给解开嘛。我再不敢绑叔叔啦……」顾见骊再撒娇。 姬无镜不为所动。 顾见骊眸光浮动,飞快想着对策。哄?骗?逼? 顾见骊垂下眼睛思索半晌,狠了狠心,终于决定用姬无镜初时教她的本事——捏蛋。 「嘶——顾见骊!」姬无镜瞬间变了脸色,手上用力,绑缚着他双手的披帛瞬间寸寸断裂。 第22章 顾见骊迅速收手,转身推开了车门,在姬无镜抓住她之前,先将手递给了季夏,从车厢里钻出去。 明明前一刻还慌得很,等下了马车,顾见骊又端起来,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的从容自若地望着车厢,等姬无镜下来。 姬无镜下来时,臂弯里挂着顾见骊的斗篷,他瞥了顾见骊一眼,皮笑肉不笑地把披风给顾见骊穿好,连兜帽都给她扣上。 他语气悠悠:「天气寒冷,夫人当心啊。」 他这话落在守在侧门的王府小厮和丫鬟耳中,只觉得姑爷可真是个贴心人!可这话被顾见骊听了去,眉尖尖跳了跳,只听出了他秋后算账的危险来。 她偏要继续保持着从容体面,挽起姬无镜的小臂,和他一起从侧门进了王府。步子走得闲庭信步,心里的小鼓却敲了又敲,想着哄他的法子。 顾见骊路上耽搁了,到了王府时,王府里已宾客云集。 当日龙瑜君婚宴,顾见骊亲自摘下面纱被众人瞧见了脸,可也只是被当日参加婚宴的一小部分人瞧见,而参加婚宴的人也远没有今日寿宴多。那日的事情早就传遍了安京,传顾见骊毁容,也传她的从容强大。 没见过顾见骊那张毁容脸的人,更是好奇得很,不仅好奇,而且并不信顾见骊浑然不在意。都想着今日一探究竟,瞧瞧曾经的第一美人成了怎样的麻子的脸。 顾见骊怎地还不出面?众宾等啊等…… 「听说顾见骊自打毁容整日憋在家中极少出门,今日是她父亲的寿宴。武贤王这是头一年大摆筵席,她总不会不出面?」秦淑婉说。 挨着她坐的妙龄姑娘赵芸灵接话:「我瞧着今日一直都是大骊在接待女眷,一直没瞧见小骊呢。不过就算她出面了又如何?不过是戴着面纱罢了。她以前外出时都戴着面纱。」 「戴什么面纱呢?不戴就好了。」秦淑婉口气悠悠。 赵芸灵掩唇笑:「那等下她出现了,你把她脸上的面纱掀去不就行了?学学唐红惠啊。」 「你可别坑我,唐红惠现在多惨啊?连着被俩家退婚,还被当家主母当众责骂。幸好她心大,要是心性拧的,不是一条白绫上了吊,就是跑去做尼姑了。」 何宝君和程梅雅手挽着手走过来,刚巧听见她们两个的对话。程梅雅开口:「你们俩恐怕要失望了,见骊的脸已经痊愈了,现在肤如凝脂一点痕迹都没留下,要我看来啊,她比先前还要美艳上几分呢。」 猛地听见程梅雅的声音,秦淑婉愣了愣。到底是在背后议论别人,被人撞见了,有点没脸。秦淑婉扯起笑脸来,却不太自然,说:「你可别骗人,她脸上的麻子怎么可能消?那可是天花留下的麻子。」 「是真的,我和宝君亲眼所见!」程梅雅急急分辨,「她还答应要帮忙寻良医研究药方送给我呢!」 秦淑婉但笑不语,脸上写满了不信。 程梅雅急了,忙说:「不仅我见到了,宝君、瑜君还有岳家三姑娘都见到了。宝君,你说是不是?」 「是,顾见骊的脸的确好了。」 秦淑婉狐疑地打量着面前的程梅雅和何宝君。她心里是不信的,毕竟从来没听说过天花落下的麻子还有消去的道理,更何况还什么肤如凝脂比以前更好看…… 根本不可能。 她轻轻嗤笑了一声,道:「我知道你们两个与她交好,可是这种事情有什么好隐瞒的呢?等下她露面,别人不信让她掀了面纱,岂不是让她出大丑?哦……我知道了,你们两个该不会正好是这个主意?」 「你别胡说!」 赵芸灵急忙打圆场:「咱们别说这个了,她美与丑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何宝君也拧了程梅雅一下,劝着:「不说这个了,咱们去寻碧兰……」 秦淑婉忽然像抓到把柄一样,阴阳怪气地「呦」了一声,说:「原来是你一个人打诳语,宝君配合你呢这是。宝君啊,你可别叫她坑了。」 纵使赵芸灵和何宝君想劝开两个人,可是秦淑婉和程梅雅你一言我一语,就这么呛上了,争执声大,把周围人都引了过来。 秦淑婉咬定程梅雅胡说,更恼羞成怒:「怎么着啊,见骊落难的时候,没见到你,现在上赶子巴结呢。她又没在眼前,你拍什么马屁?还吹着牛拍!一般人可比不得!」 程梅雅气得脸都白了,指着秦淑婉直说她背后议论人坏话。 「谁听见了?芸灵你听见了吗?」秦淑婉完全不承认。 赵芸灵不敢吱声。 「都别吵闹了,广贤王和襄西公家的人到了。」围观的人急忙将她们拦下来,不能闹出笑话。可分开后,都在三三两两谈着顾见骊的脸。其中不乏与龙瑜君、程梅雅、何宝君等交好的,听说了顾见骊恢复了美貌,可即使听说了,没有亲眼见到到底是怀疑态度。就算去痕药再好,也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更多人是完全不信的。 顾见骊可不知道外面的人因为她起了一场争执,她换了双鞋子,和姬无镜往顾敬元的书房去,季夏捧着顾见骊给顾敬元准备的礼物跟在后面。今日人多事忙,顾在骊和陶氏都忙着应酬,顾敬元也在前院见客。 顾敬元的书房里贴着一面墙壁放着好大一座博古架,上面摆放着这些年顾见骊与姐姐每年送给他的生辰礼物。不知不觉,将要这面博古架摆满。顾敬元落难时,这面博古架被砸烂了,上面的礼物有些的被抢了去,有的不值钱的东西被砸了扔了。 顾敬元花了好些心思,才将被抢走的东西一件件弄回来。只是一些小东西,像顾在骊小时候亲手编的蚂蚱,顾见骊第一次捏针绣的香囊,还有亲手抄的贺词诗句,都再也寻不回了。 顾见骊将仔细挑选的牙雕和玉雕摆放好。至于她亲手做的那套衣服已经让丫鬟送到了父亲的寝屋里。 第23章 姬无镜在一旁看了半天,说:「顾见骊,我也想要。」 「我回去就给你缝裙子。」顾见骊随口说。她说完,怔了一下,忽然意识到姬无镜说的可能是生辰礼物。 她偏过头看向他,问:「五爷,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 顾见骊愣住了,追问:「怎么会不知道呢?」 「就是不知道啊。」姬无镜拉开顾敬元的椅子,懒洋洋地坐了下来,随手拿了桌上果盘里的糕点来吃。 「你、你这些年都没贺生?」顾见骊走到他面前。 姬无镜目光落在手里咬了一半的糕点,口气随意:「没人给我贺啊。」 「那……」顾见骊刚说了一个字,姬无镜把手里剩了一半的糕点塞给她吃。他皱着眉,神情恹恹地抱怨:「太甜了,不好吃。」 顾见骊慢吞吞地将他剩下的糕点替他吃了,用帕子擦了唇角,说:「等回家了,我去研究一下可能用鱼汤做桂花糕。」 姬无镜古怪地瞥了她一眼。 顾敬元得了下人禀告,在见客间隙抽空回了后宅。还没进屋,高声喊了两声顾见骊。顾见骊听见父亲的声音,顿时欢喜地转身迎上去,父女两个在门口说起话来。 姬无镜懒得理他们,一个人悠哉坐在太师椅上,饶有趣味地瞧着长案上的摆件,又随手玩了玩笔架上的笔。只是他一个不小心,竟将毛笔折断了。清脆的声响让门口的顾见骊和顾敬元都回头看向他。 姬无镜将手里折断的毛笔随意扔到长案上,说:「不小心。」 顾见骊疾步走到他面前,问:「可把手弄脏了,让丫鬟端热水进来。」 顾见骊说着,去拉姬无镜的手。 「没。」姬无镜动作随意地握住顾见骊的手腕,阻了她的动作。 顾敬元瞪圆了眼死死盯着姬无镜握着顾见骊手腕的大手,警惕地大声说:「你给我撒开,撒开手!」 他冲上去,强硬地甩开姬无镜的手,将顾见骊拉到他另一侧。他盯着长案上被折断的笔杆,心惊胆战。这双杀人无数的手就这么握着他的小团团?折断了他的小囡囡的手腕可怎么好啊! 姬无镜撩起眼皮瞧他,问:「顾大虎,你这刚过不惑之年,脑子就不好使了?」 顾见骊有点莫名其妙,直到现在也没弄明白父亲怎么会突然生气。 姬无镜懒洋洋地站了起来,动作不伦不类地朝着顾敬元作了一揖,慢悠悠地说:「小婿给岳丈大人祝寿,祝您老人家岁岁有今朝年年有今日,长命百岁天天壮如虎。」 「哼。」顾敬元冷哼了一声:「祝寿?」 「那是啊,还带了礼的。」 「别!」顾敬元抬手阻止了他的话,「你可给我打住!你送的贺礼是骷髅头还是人皮灯笼啊?怎么说咱们也认识了十四五年,你要是真的诚心给我祝寿,我可不要你别的贺礼,把我闺女还我就成!」 「啧,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趣呢?」姬无镜直起身来,恢复了他本来的德行,「要是把你闺女还你了,那我可要砸砸场子才有意思啊。」 「呵。」顾敬元干笑,「怎么着,你这意思是说本王还沾了闺女的便宜?」 「这话说的这么直白就没意思了。」姬无镜从笔架上又拿了一支毛笔。这一回,他主动折断。 咔咔咔…… 折成了一段又一段。 「你住手!」顾敬元眉头跳了跳,好像姬无镜手里折的不是一支毛笔,而是顾见骊! 姬无镜叹气,悠悠道:「天天这么吼,你嗓子疼不疼?吼什么吼啊。你说说,我要是生你的气,回家以后拿你闺女撒气可怎么好。」 「你敢!」顾敬元脸都气白了。 「姬昭!」顾见骊瞪着姬无镜,拼命给他使眼色让他不要再说了。 姬无镜顿时嬉皮笑脸起来,他将胳膊肘搭在顾敬元的肩上,手掌贴在顾敬元的胸口给他上下顺气,笑着说:「好爹不气哈,这大喜的日子可不能动气。不欺负你闺女,我给你闺女当孙子成了。」 顾见骊越听越不像话,急忙把姬无镜推开,扶着顾敬元坐下,温声细语:「父亲,你别听他胡说。他是故意气的,你要是真生气,那才是着了他的道。」 顾敬元盯着顾见骊的脸看了半晌,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儿。 之前他与姬无镜呛起来,顾见骊总是拦着他,哄着姬无镜。而如今,掉了个方向,他的小囡囡开始拦着姬无镜哄着他了。 这越是拦着谁,心里越是和谁近啊…… 顾敬元心里失落,可若女儿幸福倒也好,偏偏姬无镜是个不靠谱的。他烦躁地瞪姬无镜:「你什么时候死啊?」 季春在外面敲门:「王爷,陛下和皇后娘娘亲临,已经到了巷口!」 顾敬元一怔,也不再与姬无镜呛,急忙起身迎出去。 花园里的宾客跪了一地,只等帝后驾临。帝后还没到,顾敬元带着两个女儿先穿过跪地人群。 一双双眼睛悄悄瞟向安京双骊,打量起来。 给顾敬元贺生,姐妹两个都穿了亮色。顾在骊一身胭脂红,妩媚多姿美艳动人,让人挪不开眼。偏偏她骨子里的雍傲让她的妩媚是高高在上的,令人不敢生出亵渎之意,只能屏息仰望。 她先前只在后宅招待一些与她交好的权贵女儿,一些身份低的姑娘和妇人是没有见到的,更别说前院的外男。此时她从眼前走过,红裙曳地,只一眼,众人无不惊艳。将美艳与高傲气势相容,才担得起一声天香国色。 不过大家惊艳的目光在她身上没有停留多久,便纷纷望向了她身旁的顾见骊。确切地说,是急不可耐地望向顾见骊的脸。 比起姐姐,顾见骊身上的妃色襦装颜色自是没有胭脂红耀目,可妃色明艳中带着一种柔和温婉的谧美,衬得她腮凝新荔、靡颜腻理。眼若凝脂点漆,顾盼生辉,俨然从画卷中娉娉婷婷走出来的仙子。 第24章 等等…… 她的脸! 她没有戴面纱!也没有露出一张令人惋惜或幸灾乐祸的麻子脸! 一个个跪地的人目瞪口呆,完全不敢置信!原来传言是真的?顾见骊真的完全医治好了那张麻子脸?这……这效果哪止是医治好?分明是换了一层皮,宛如新生…… 安京双骊,再一次用京中女儿望尘莫及的绝世无双美貌,让所有人屏息惊艳,再无他话。 秦淑婉半张着嘴,整个人呆住了。一想到自己刚刚为了争一时口舌斩钉截铁地不信顾见骊恢复了美貌,且被那么多人都看见了,顿时尴尬地无地自容。她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胸口的窒闷逼得她大口喘了口气。她下意识地望向交好的赵芸灵,却发现赵芸灵挪了挪,远离了她,靠近了程梅雅。 秦淑婉气得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至于当日龙瑜君婚宴上,挖苦顾见骊毁容的唐红惠?可惜,她今日不在,不能亲眼看见恢复了美貌的顾见骊,因为她没有资格来参加今日的贺宴。她以后恐怕也都见不到了。因为,她的圈子阶层退了又退,再也没资格出现在顾见骊面前。 当然,秦淑婉也不能再出现在顾见骊面前。 对于这样的目光,顾在骊和顾见骊早已习惯了。顾见骊和姐姐走在顾敬元一侧,陶氏在顾敬元另一侧。至于姬无镜,嫌麻烦,根本没跟过来。 顾见骊低声问:「小川呢?」 「跑到别处玩了。」顾敬元道。 顾见骊有些惊讶地深看了一眼父亲的神色,父亲神色寻常,并没有半点动怒。顾川虽然偶尔顽劣了些,可也是个有分寸的,定然不会在这样的场合做出不合规矩的事情。 顾见骊了然。显然,是父亲故意将顾川支走了。想必今日的寿宴极有可能发生什么事情。顾见骊在心里顿了一下,有些不悦。这是父亲头一年为寿摆宴,竟也要被旁人做文章。 顾敬元刚迎到正门,龙辇便到了。 姬岚下了马车,孙引竹跟着下来。众人行礼,姬岚让众人免礼,又道今日一切繁文礼节都可免,皆以贺寿为由。 黑压压的人群起身,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姬岚脸上挂着儒雅的笑,他的目光扫过顾敬元身边的姐妹俩,在顾见骊的脸上多停留了一瞬,向来从容温润的他第一次因为惊愕,眉眼间有了动容。 他分明已经从纪敬意口中得知了姬无镜用解药给顾见骊换了治脸的药,却没有想到她的美貌恢复成这般,美甚原容! 姬岚只是呆怔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又变成从容的儒雅帝王了。他又说了一番顾敬元乃大姬栋梁的言论,才踏步,与顾敬元并行往前走。 顾见骊和姐姐、陶氏落后了一步,与孙引竹同行。 眼看着就要穿过所有宾客,往正厅去,孙引竹忽然巧笑着开口:「本宫来时带了些莲酥软丝糕,好吃极了。碧桃,你拿下去分一分。」 姬岚眼中的嫌恶一闪而过,实在是看不上孙引竹这般自以为天真善良,却蠢笨不合身份又小家子气的举动。 两个宫女端着两盒莲酥软丝糕就近分给女眷。 林少棠挤进人群,凑到龙瑜君面前,露着小虎牙笑嘻嘻地说:「好姐姐,你赏我一块尝尝看!」 龙瑜君有些无奈,还是给了他。 「姐姐真疼我!」林少棠弯着眼睛,咬了一口。 很甜,是她亲手做的。 又很苦。 听见林少棠的声音,孙引竹垂下眼睛,面上不显,心里却软了软。将要迈过门槛,她回过头望去,在人群中一眼望见林少棠,林少棠一直安静地望着她。四目相对,只一瞬,两个人迅速将视线分开。 陈河寻了个机会见周围没人注意,借口扶孙引竹一把,凑过去,压低了声音,口气悠悠:「皇后娘娘可谓用心良苦啊。」 孙引竹无辜地望着他,「嗯嗯」了两声,点头,开心地说:「本宫也觉得这么做更能显出本宫的仁慈母国心!」 她声音不大不小,落入了姬岚耳中。姬岚皱眉,眸中的不悦更浓。他不由自主望向顾见骊,眸色渐深。去年那一夜顾见骊说的每一句话,她的每一个神色又落入了姬岚眼前。当初对她只是欣赏,然而随着时间的酝酿,这种欣赏成了一种引子,慢慢酿成了得不到的惋惜。更何况凡事最怕比较,有着蠢笨的孙引兰为对比,他心里的惋惜渐浓。一次又一次假想,倘若顾见骊坐在国母之位,该有多好。 见过礼之后,顾见骊和姐姐还有陶氏便退下了,顾敬元和姬岚,还有几位权贵在厅中闲谈。 顾在骊还要接接待宾客,也没有太多时间与顾见骊说话。她只是将顾见骊拉到一旁,简单地问了一句:「近日可还好?」 顾见骊没有很快回答,她仔细回忆了一下,弯起眼睛,眸光盈盈,认真地说:「好。都很好。我们搬出了伯府之后自在安心许多。我的脸治好了,五爷也在慢慢解毒,两个孩子也越来越乖,一切都很好呢。」 「五爷解毒了?」顾在骊倒是头一次听说,有些讶然。 「是。只是他体内的毒滞了四五年,新研制的药不能一夕解毒,需要些时日才能彻底康复。」顾见骊顿了顿,「不过……他应该暂时不想别人知道。」 顾在骊点了点头,明白了顾见骊的意思,亦不会对旁人说。 顾见骊便问:「那姐姐呢?姐姐可好?」 顾在骊笑了,笑得轻松惬意:「好。是这些年不曾有过的自在。我也是今年历了那些事儿,方知道女子离了深宅,日子竟可以过得那般逍遥轻松。」 宾客太多,要接待,她们不能再躲在这里说话了。顾见骊挽住姐姐的胳膊,和姐姐一起下了台阶,往后院去,她笑着打趣姐姐:「我可听季春说了,姐姐如今沉迷赚银子,商铺开了一家又一家……」 第25章 两个人刚拐过如意门,迎面遇见荣元宥和荣莞茵兄妹二人。 远山层叠着皑皑白雪,衬得姐妹两个身上的红越发艳丽。望着这抹红,荣元宥微微怔住。 还是荣莞茵先笑着开口:「几年不曾来京,在骊姐姐和见骊姐姐可还记得我呀?」 「莞茵。」顾见骊弯唇。 荣元宥、荣莞茵兄妹两个与顾见骊同一日生辰,荣氏兄妹两个只是比顾见骊晚出生了一个时辰。 荣家兄妹幼时在顾家小住过两三次,每次差不多六七日。他们幼时是认识的,关系还算可以。 倒不是说不够亲密,而是京中这些权贵之家的儿女们,因为一切以家族为重,今日可以言谈甚欢,明日家族可能对立。为免这样的尴尬,这些权重的儿女与人相交,皆不能太过深交。 「几年不见,莞茵长成大姑娘了,元宥也出落得认不出了。」顾在骊看向一旁的荣元宥,「小世子,你这长大了就不喊我们姐姐了?」 荣元宥僵了僵,有些尴尬地低下头,作了长长一揖,拘谨地说:「元宥有礼。」 到底没喊顾见骊和顾在骊姐姐。 顾在骊和顾见骊还了一礼,笑着又与荣莞茵说了两句,便先离开,往后院的花园去。她们两个走了很远,荣元宥还望着她们离开的方向。 荣莞茵眨眨眼,好奇地打量着荣元宥的神色。她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走到哥哥面前,双手捧起荣元宥的脸,扭着他,往他看向自己。 「哥哥,其实我也不丑。要不你多看看我?」 「别闹。」荣元宥拉开妹妹的手,向后退了一步。 荣元宥双手背在身后,古灵精怪地望着哥哥,慢悠悠地说:「哥哥……你说哪种红色好看呢?是胭脂红还是妃红?」 她忽然加快语速,补了一句:「哥哥在看谁?在骊姐姐还是见骊姐姐?」 「别胡说。」荣元宥板起脸,转身就走。 荣莞茵提裙,小跑着跟上去,急急说:「哪个你都看不得!」 荣元宥不理她。 荣莞茵继续叽叽喳喳:「哥哥,你悄悄告诉我呀?两位姐姐都是极好的人,只不过……好像都不太合适。」 「荣莞茵。」荣元宥停下来,严肃地看着妹妹,认真道:「合不合适,只我说了算。你不要跟着瞎掺和,更不要与外人胡言。你是女子应当懂得,切勿在事成前坏了女子的名声。」 荣莞茵愣住了,呆呆望着哥哥,讷讷惊问:「哥哥,你是认真的?」 荣元宥转身,每一步都迈得坚稳。他又毫无征兆停下,毅然转身,朝着顾在骊和顾见骊离开的方向追去。 荣元宥没追上顾家姐妹两个人,反倒是被他母亲身边的丫鬟寻到,丫鬟按照夫人的吩咐给荣元宥送了大氅。襄西公封地在清南州,是大姬最南之处,终年无冬。荣元宥小时每年来京见了落雪觉得惊奇,偏又每年总要染上风寒。虽然他如今年岁已长,其母还是不放心,怕他冷着。 荣元宥接过大氅,沉吟起来。他深知这婚事会遭到阻挠,倘若他问了顾在骊,后又遭家中阻挠,于她不好。还是应当先说服自己的母亲为先。他直接跟着丫鬟去见母亲。 荣夫人大病三年今岁刚康健,可毕竟不复当年身子骨硬朗,再来安京这样冷的地方,有些不适。她刚一来,陶氏便给她安排了雅间,让她暂且歇息,把身子先暖和过来。 屋子里的炭火烧得很足,荣夫人懒倦地偎在美人榻上,怀里抱着暖炉。岁月和重病的痕迹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却并不失昔日的貌美和宗妇的威严。 「母亲可觉得暖些了?」荣元宥问道。 「你不去和往年好友叙旧,也不跟着你父亲见见长辈们,跑到我这里做什么?」荣夫人问。 荣元宥犹豫了一下,走到美人榻挨着母亲坐下。 荣夫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问:「何事把我儿难住了?」 「元宥想求母亲提媒说亲。」 荣夫人忙将手里的暖手炉放下,坐直了身子。 「这入府不过半个时辰就有姑娘入了我儿这双挑剔眼?」荣夫人笑了,问:「这清南适龄姑娘家,我儿就没个相中的,京中谁家的姑娘这么大的本事?」 荣元宥有些心虚,他顿了顿,才开口:「顾家。」 「顾家?往年来京在顾家小住,我瞧着顾二是不错,也不是没动过抢回去当儿媳的想法。只是那时候你们年纪都小,后来几年没来京,她也嫁了,母亲还觉得挺惋惜。等等……」荣夫人变了脸色,「你相中的是和离归家的顾大?」 「正是。」荣元宥脸色平静。 「你疯了!」荣夫人顺手将身侧的暖手炉拂到地上。 屋子里的两个丫鬟迅速低下头,大气不敢喘。 荣元宥垂下眼睛,安静地坐在一侧,也不言语。 屋子里静下来。 半晌,荣夫人又问:「你今日与她私下见过?」 「没有。她并不知元宥的心意。」 荣夫人气笑了,问:「合着我儿单相思?连人家姑娘都没追上就先跑到我面前一本正经地咋咋呼呼?」 「元宥总要先问过母亲的意思。」荣元宥道。 「说的好听。」荣夫人冷笑,「问我的意思?是追人家姑娘前先把我这碍眼的老婆子说通?」 「母亲不老。」 荣夫人无语地瞥了他一眼,重新懒懒靠在美人榻一侧,朝丫鬟伸手。小丫鬟急忙将另一个暖手炉递给她,又蹲下来收拾被她打翻的暖手炉。 「我儿打算如何让她同意?」荣夫人问。 荣元宥沉静的眸中浮现慌乱。 荣夫人重重叹了口气,她挥手:「行了,出去罢。别误了今日大好的结交机会。」 第26章 荣元宥深看了一眼母亲的脸色,顿时一喜,忙起身道谢:「多谢母亲!」 荣元宥离开了,荣夫人的眉头紧皱,心下烦躁。荣家与顾家门当户对,只是……顾在骊? 许多婆婆在挑选儿媳时并不喜容貌过于妩媚的,怕小家子气一脸狐媚相上不得台面,更怕勾了儿子的魂儿,让其沉迷美色失了大志。但是荣夫人认为顾在骊虽然容貌过于艳丽,可举止风度压得住这份美貌,品性行事也是不错。 顾在骊虽然嫁过一次,荣夫人只觉得稍微有些减分,倒没有太介怀。男子娶妻纳妾妻死续弦,没死不满意都可以休妻再娶,凭什么女子就要把一生耗在一个男人身上? 荣夫人由衷认为婚内拿捏不住男人被欺负是废物、嫁的男人不是个东西不想着及时折损和离远离是蠢货,死了男人守着块贞节牌坊靠朝廷发的钱银过活更是窝囊废。 荣夫人真正介意的是……顾在骊比荣元宥年长了四岁! 倘若荣元宥今年超过二十五六,娶个年长他四岁的也不是一定不行。但荣元宥才十六岁,荣夫人担心儿子年纪过小一时兴起,自己拿错了主意…… 顾见骊和姐姐从父亲处离开后,便去接待女宾。顾见骊毕竟是出嫁女儿,倒是不用像姐姐那般忙碌。她招待了些相识的女眷,不过半个时辰,便寻了个借口先离开。 顾见骊早从下人口中得知姬无镜一个人去了后院偏僻西北角的凉亭里。今早姬无镜不想吃东西,午宴恐要午时才开。顾见骊怕姬无镜饿着,提着些吃的,往凉亭去。 今日天气很好,阳光很足,也无风。可到了高处,温度降下来,也有了风。 顾见骊将鱼粥放在石桌上,推给姬无镜,说:「先吃一点,等下的午宴不知道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姬无镜捏着勺子搅弄着鱼粥,他尝了一口,又神情恹恹地搅着。 「我刚刚瞧见陈家的孙子可有趣了……」顾见骊托腮,喋喋不休地对姬无镜讲着刚刚见到、听到的趣事。 姬无镜脸上没什么表情,偶尔吃一口粥,再偶尔「哦」一声。 室外很冷,过了一会儿鱼粥都已经凉了,姬无镜也才吃了四五口。他放下了勺子,不大高兴地说:「不好吃。」 「那我再去瞧瞧还有什么好吃的。」顾见骊让季夏将食盒收拾好,带着她走下高高的石阶。 走下石阶,站在最下面,顾见骊仰起头望了一眼凉亭里的姬无镜,才继续往前走。 季夏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小声说:「夫人,我瞧着五爷对您说的那些趣事一点都不感兴趣,您又何必说那么多。」 「可我喜欢说给他听。」顾见骊弯起眼睛来。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他也喜欢听我说的。」 季夏摇头:「那就是季夏蠢笨了,一点没看出来五爷喜欢听……」 顾见骊翘起唇角,也不解释。别人有没有看出来,知不知道都没关系。她自己心里清楚就足够了。 顾见骊这回拿来了鱼丝面,两碗。她坐在姬无镜对面,认真吃面。面的热气拂脸,让她的脸颊红扑扑的。 姬无镜本来不想吃,被顾见骊认真吃东西的样子吸引了目光。他也不由拿起筷子,默默吃着。 远处山峦皑皑白雪覆着,下方隐约传来宾客间的谈笑喧嚣。假山上红梅围绕的凉亭里,两个人避着热闹,相对而坐吃着热气腾腾的面条。比起雪山之上的九天多了烟火气,比起下方的宾席,多了些脱俗的仙意。 等两个人将要吃完,季夏很有眼色地跑去给他们拿些瓜果。 顾见骊拿出小铜镜照了照脸,妆完好,发间的步摇却有些偏。顾见骊想了想,把小铜镜塞到姬无镜的手里,让他举起来,寻到合适的方位,对着铜镜整理鬓发和步摇。 「顾见骊,我怎么觉得我像你丫鬟啊。」姬无镜语气慢悠悠。 顾见骊认真整理鬓发,也不看他,随口回:「管你吃管你喝,我还像你奶妈子呢。」 姬无镜嗤笑,道:「奶妈子?那你倒是把我抱在怀里解衣喂奶啊。」 顾见骊手上的动作一顿,原以为早已习惯了姬无镜的浑话,可每每还是被他一次比一次的无赖流氓所打败。 顾见骊瞪了姬无镜一眼,而后一本正经地说:「姬昭。其实我身患隐疾,这耳朵时不时就聋了。你刚刚说了什么我是没听见的,再说一遍也听不见。」 姬无镜「哦」了一声,也神色认真起来,道:「是,我早瞧出来你身患隐疾了。来,把舌头伸出来让叔叔瞧瞧可有医治之法。」 顾见骊忍了笑,配合地伸出小舌尖。红唇娇艳欲滴,粉嘟嘟的湿软舌尖从唇缝里钻出来。 姬无镜忽然凑过去,咬了一下她钻出来的舌尖儿。 顾见骊顿时惊得睁大了眼睛,她推开姬无镜,迅速扭头朝下方看去。一排捧着花瓶的丫鬟刚巧从假山下经过,不过她们并没有注意到假山上有人。 顾见骊的心变成了小鼓,两个小锤子垂在上面,咚咚咚地敲了敲。 等那些丫鬟走远了,顾见骊压低了声音指责:「你怎能在外面胡闹!」 姬无镜嬉皮笑脸地伸出双手,手掌贴在顾见骊的双颊,说:「我的小骊骊又脸红了,叔叔给你冰一冰,别让外人看见了笑话嘛。」 顾见骊娇嗔地哼了一声,把姬无镜的双手推开。她提裙从石凳起身,走到一旁的长凳,靠在凉亭的雕花柱,将脸贴在冰凉的雕花柱上,降温。 从亭外探进来的红梅悬在顾见骊头顶,一阵风拂过,红梅翩翩落下几枚,一片落在顾见骊的鸦发里,一片落在她的肩。 姬无镜舔唇,说:「别人就在附近,却看不见我们胡闹,岂不是很好玩。」 顾见骊捂耳朵。 第27章 姬无镜把顾见骊拉了起来,将她抵在雕花红柱,咬上肖想许久的红唇。 梅红遮了两个人的身影。 顾见骊听见远处丫鬟的笑声,听见年轻公子哥儿寒暄的声音,还有靠近又远离的脚步声。 姬无镜将手覆在顾见骊心口,去听她锤鼓的心跳。 顾见骊也听见了,她想要推开姬无镜的手却只是攥着他的衣袖。 姬无镜凑到顾见骊耳边,低笑着,压低声音沉沉道:「其实,叔叔教你防身时留了一招。绝杀技不是捏蛋,而是咬蛋,你要不要学学看?」 来了,早上车厢里的仇终于要报了。 顾见骊懵了一瞬,缓慢地眨了下眼睛,而后垂下眼睫。她红肿的唇上传来阵阵异样的酥麻。唇舌间湿意黏连,她不由抿了抿唇,贝齿轻轻咬了一下湿软的唇瓣。她反应有些迟缓地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姬无镜胸口。她攥着姬无镜衣襟的手下滑,慢慢滑至他腰侧,攥着他腰侧的衣料,从腰侧开始,手慢吞吞地向他腰后挪去,乃至轻轻抱着他的腰,整个人乖巧温顺地偎在了姬无镜的怀里。 姬无镜冷静地垂眼睥着她,冷梆梆地说:「顾见骊,你又玩什么把戏?快生气啊,哭鼻子打人也好,抬着小下巴跟我呛也行啊。」 「不……」顾见骊在他怀里声音低软,闷声闷气。 「起来,别逼我推你。」姬无镜语气不耐烦。 「就不……」顾见骊抱在姬无镜后腰的手越发收紧,双手交握,牢牢圈住。 姬无镜默了默,威胁:「再软趴趴黏在叔叔身上,叔叔要打屁股了。」 顾见骊仍旧一动不动。 姬无镜便说:「起来,有人过来了。」 闻言,顾见骊终于有了反应。姬无镜明显感觉到她的身子僵了一下。不过顾见骊很快识破了姬无镜在骗她。 姬无镜黑了脸,说:「顾见骊,别耍赖皮。有没有听见我刚刚说的话?」 显然,姬无镜对顾见骊这个反应太不满意了。她应该生气的惊慌的,跟他闹才好玩。 顾见骊不答,反而温声温语地开口:「曾经我以为神仙眷侣是春赏百花秋赏月吟诗作对同饮同游看遍四方山河。」 姬无镜垂眼看她,问:「然后呢?」 「然后如今才晓得和原本想的不太一样。」 姬无镜收起了懒散,声调依旧是漫不经心的,微微眯起的狐狸眼里却藏了一丝认真,他问:「不喜欢?」 顾见骊轻轻摇头,声音也是轻轻的:「喜欢,很喜欢。」 她环抱姬无镜腰侧的手慢慢松开,向后退了一步,走出姬无镜的怀抱。她仰起脸来,望着姬无镜的眼睛,慢慢展露笑靥,十分认真地说:「如果叔叔不是每日都想着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往我嘴里塞就更喜欢了。」 言罢,她迅速转身,提起裙子来,匆匆踩着石阶哒哒哒跑下去,又留下一句:「在这里耽搁太久啦,要下去啦!」 姬无镜咬了咬牙根。 乱七八糟的东西? 呵,早晚让你求着叔叔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往你嘴里塞。 姬无镜望着顾见骊哒哒往下疾步的背影,忽然又笑了。他几步跟上去,将手搭在顾见骊的腰侧,同她一起离开。 顾见骊偷偷看了一眼他的脸色,放下心来。 这处角落偏僻,好半天才会有下人经过。顾见骊和姬无镜往热闹的花园走去,路上也没遇见几个人。 两个人拐过月门,忽然隐约听见有人话语中提到了顾见骊。顾见骊和姬无镜循声望去,见两道人影躲在树下说话。 那两个人是姬平莲和姬平鹃。 「她顾见骊虽然恢复了容貌,可又能怎么样呢?还不照样沦为笑柄?」姬平鹃手里捏着帕子掩唇笑,「这女子呐,出生家世和美貌才学既重要,也不重要。若说最重要的,那自然是嫁个好人家。」 姬平鹃仔细瞧着姬平莲的脸色。不同于贵为郡主的嫡姐,姬平鹃是庶出。身为庶女,她能左右逢源,跟着嫡姐来京朝拜,正是因为她太会察言观色,将嫡母和嫡姐哄得团团转。来时的马车上,荣莞茵问起顾见骊的事情,姬平莲虽然一副端庄淑贤的样子,可姬平鹃心里明白姑娘家都喜欢比较。皆是郡主,谁不想压别的郡主一头? 本来姬平鹃还摸不透嫡姐的心思,可是顾见骊随父迎接圣驾时着实风光了一场,她悄悄观察了姬平莲的脸色,瞧见了嫡姐眼中一闪而过的不悦。 「不要乱说话。」姬平莲道。她嘴上这样说,眼中却没有对庶妹的指责,倒是隐隐有几分赞同的意思。 姬平鹃心里更有谱了。她越发嘴巧起来。 「我的好姐姐真真是比顾见骊好上一百倍,才不会嫁那样一个人,凭白糟蹋了一辈子。」姬平鹃掩唇嘲笑,「那姬昭是在西厂长大的,西厂都是群残缺的阉人。阉人要么被人踩在脚底欺凌,连个人都不算的狗东西。要么阴阳怪气变态恶心人的老东西。这姬昭明显是后者,平日里不知道怎么鞭打凌辱顾见骊哩!」 姬平莲嫌恶地瞥了姬平鹃一眼,口气不咸不淡:「你懂的不少啊。」 姬平鹃假装不懂姬平莲的鄙夷,仍旧赔着笑脸说:「妹妹是听下人碎嘴说道的。」 「别总听嘴碎婆子乱说。」姬平莲严肃地指责,「你今日说的话有些过分了,太不成体统,日后不可了。」 「是。妹妹再也不敢了。」姬平鹃笑着道歉,心里却在冷笑。 装什么呢? 姬平鹃比谁都理解这个装腔作势的姐姐。表面上守礼端庄,骨子里不也是个看不得别人好的?嫡姐虽然表面上指着了她,可心里却是爱听她说这些话的。她也知道自己说的这些话并不完全属实,有夸大的成分,不过是扮了小人哄嫡姐开心。 第28章 姬平莲和姬平鹃走远了,顾见骊才松开姬无镜的手。她仔细瞧了瞧姬无镜的脸色,用着软软的语气:「一个讨好嫡姐的庶妹,说的都是混账话,当不得真的。」 「拦着我是怕我杀人?」姬无镜问。他脸色极差。微微眯起的狐狸眼里是久违的阴翳暴戾。 顾见骊摇头。她也有些茫然,头一回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有了顾虑,有了犹豫。 姬无镜侧过脸来,审视着顾见骊发怔的神色,他嗤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问:「顾见骊,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你嫁了我就成了笑柄,就是糟蹋了一辈子?倘若你嫁的不是我,是我那侄子,是不是别人就要夸神仙眷侣了?就如你刚刚说的那种……赏什么花看什么月的?」 姬无镜的神色中带了几分不耐烦的躁意,又说:「花儿啊月儿啊有什么可赏的?花儿啊草啊丑了唧的,还没你好看。月亮还不如你屁股白。」 顾见骊愣了一下,原本想说的话就这么被他噎住了。 「你又胡说八道!」顾见骊对上姬无镜的视线,努力让自己忽略掉姬无镜的浑话,再开口:「那你要不要跟我和离放我去嫁旁人?」 「不。」姬无镜只一个字,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那不就是了?」顾见骊蹙眉,「你不是曾说过人活一世要肆意些?不要顾虑旁人的看法,让自己快活些才是要紧。」 顾见骊顿了顿。 「人有百态,好的坏的都有。坏的还不是少数。管他们怎么说呢?」顾见骊去牵姬无镜的手 ,「好啦,我们去花园了。今日是父亲生辰,还是少生事端为好。」 姬无镜看了一眼顾见骊的手,神情恹恹地陪她往前走。 走了六七步,顾见骊忽然停了下来。 姬无镜侧过脸乜着她,臭着张脸问:「又怎么了?」 「不行,我生气,还是生气。」顾见骊带着恼意地摇头,「她怎么能那么说你呢?怎么能说你是阴阳怪气变态恶心人的老东西?」 她每说一个形容词,扒拉一根手指头,说到最后已是恼得不行。 姬无镜愣住了,颇为讶然地打量着顾见骊气呼呼的样子。他慢悠悠地说:「她说的挺对的啊,我就是阴阳怪气变态恶心人的老东西啊。啧,你不是也这么骂过我?没骂出口也在心里骂过。」 这下换顾见骊愣住了。她有骂过吗?她五官揪起来,不高兴地说:「反正她这么说就是不行!」 顾见骊甩开姬无镜的手,气恼地疾步往前走。 「呵。」姬无镜在她身后低沉地笑出声来。他迈着大长腿追上气呼呼的小姑娘,阴阳怪气里带着笑:「顾见骊,你不是最大度的吗?上回那个谁,不记得叫什么了,反正就是那个谁,你也没管她啊。」 姬无镜说得不清不楚,可是顾见骊听懂了他说的是唐红惠。 顾见骊脚步不停,说:「若是心里根本不在意而不报复不反击,那是大度。可若自己生了气,还要不报复不反击,那不是大度,而是容忍。是往心上捅刀子,给自己找不痛快。」 季夏提着装满瓜果甜品糕点的食盒迎面走来,瞧着顾见骊脸色不对,急忙候在路边,等候顾见骊。待顾见骊走到近处,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呢。顾见骊先开口:「去,去我姐姐那里借几个下人来,长得凶一点的。」 季夏也不多问,立马去办。 将要到午时,阳光正好,仿佛不是冬日,而是开了春。绝大多数女眷都从几个花厅里出来,在花园里赏着名贵的花卉盆栽。 姬平莲和姬平鹃姐妹两个和一大圈京中女眷围坐在一起,玩投壶。刚巧轮到姬平鹃。她捏着短箭比划着。 顾见骊走近,围在一起的姑娘们让开些位置,让顾见骊走进里面。 「姬五姑娘。」顾见骊开口。 姬平鹃手里的短箭脱手,远远还没到壶就落了地。她有些惋惜地望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短箭,才转过身看向顾见骊。她脸上摆着人畜无害的甜美笑容:「原来盛仪郡主过来了,可惜我这一投实在是献丑了,污了郡主的眼!」 顾见骊眉眼间带着丝淡淡的笑,却笑不及眼底,她说:「不,这一投没污了我的眼,反倒是你污了我的耳。」 姬平鹃脸上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难道她刚刚与姐姐说的话被王府的下人听了去,下人又将她说的话转述给了顾见骊? 姬平鹃心跳猛地快了几分。 不、不能? 她之所以肆无忌惮与姬平莲说那些话,正是因为那地方偏僻。她开口前分明还观察过周围并没有人的!怎么就被府里的下人听见了? 姬平鹃在心里连假象出来的那个传话的下人也骂了个祖宗十八代。今儿个是个府里宴客的日子,究竟是哪个奴才这么不懂事儿,要惹主宾不痛快?这是不懂事呢还是故意挑拨呢? 等等……难道不是今日她与姐姐单独说的话传到了顾见骊耳中,而是别的时候?毕竟……她也不是第一次在顾见骊背后碎嘴了。来的路上,她和荣莞茵同乘的时候也曾说道过顾见骊。莫不是荣莞茵把话传给了顾见骊? 一时间,姬平鹃心里也有些摸不准了。 姬平鹃脑子里想了很多,可也只是过了瞬息间。 她很快重新笑起来,装起无辜,笑盈盈地开口:「郡主这话说的可真是吓人,平鹃竟是不知道还要不要留下做客了哩!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个小人故意在你面前碎嘴,干些挑拨离间的行当。不过呢,今日府里人多事杂若是有人听差了什么也是有可能。郡主可不要听信一面之词,更不要因为误传而动怒。我一个小小庶女,就算是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乱说话呐!」 周围围着的宾客面面相觑,也都不敢轻易开口,且先观望着。 姬平莲也坐在一旁,她心里微沉,面上却丝毫不显,依旧是端着郡主架子的。 第29章 「这是怎么了?」广贤王妃带着婢女赶过来。与她年龄相仿的几位京中妇人也一并跟了来。 姬平莲心里更沉,急忙起身询问:「母妃怎么过来了?」 「是盛仪郡主派人传话让我过来这里。」广贤王妃扫了一眼姬平鹃,后询问似地望向了顾见骊。 姬平莲和姬平鹃心里皆是觉得不妙。这顾见骊怎么丝毫不顾虑着今日是其父寿宴?竟是要将事情搞大了。 「叨扰王妃了,只是贵府五姑娘说了些不太合宜的话。您是她的嫡母,见骊只好将您请来定夺。」 广贤王妃隐约意识到能让顾见骊将事情摆在台面上来说,事情似有些严重。她问:「不知道平鹃乱说了什么错话?」 顾见骊轻轻勾唇。 「她顾见骊虽然恢复了容貌,可又能怎么样呢?还不照样沦为笑柄?我的好姐姐真真是比顾见骊好上一百倍,才不会嫁那样一个人,凭白糟蹋了一辈子。那姬昭是在西厂长大的,西厂都是群残缺的阉人。阉人要么被人踩在脚底欺凌,连个人都不算的狗东西。要么阴阳怪气变态恶心人的老东西。这姬昭明显是后者,平日里不知道怎么鞭打凌辱顾见骊。」 顾见骊将姬平莲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同样的话,被姬平鹃说来,让人觉得尖酸刻薄无耻又肮脏。顾见骊用一种不急不缓的语调,不带任何情绪转述下来。她不强调任何一个词,也不避讳那些不该从名媛口中说出的脏话,吐字清晰地转述。 她分明没有怒意,声音也轻软,却掷地有声。无怒却不失势,体面为皮,高高在上的指责为骨。 原本还没怎么当回事的姬平莲脸色顿时难看起来,顾见骊这话里可是把她也抬出来了!原以为顾见骊不过是拿个庶女出气,而姬平莲身份与顾见骊相当,她怎能这般不顾虑两家脸面? 待顾见骊说完,周围死寂一般。 一双双眼睛偷偷去看姬无镜。从顾见骊口中说出的这些话,周围的人并没有太陌生。这些话……他们或多或少都听人议论过,只不过言辞没有这般难以入耳。原以为姬平鹃说了什么话惹怒了顾见骊,可没想到她编排的竟是姬无镜啊! 姬无镜是跟顾见骊一块过来的,不过他没和顾见骊一起走,而是懒散地落后了几步。到了人群里,便随意找了个空石桌旁坐下,此时正无聊地转着石桌上的一个茶盏。 姬平鹃反应过来,打死不承认! 她迅速红了眼睛,脸上露出悲戚委屈的可怜神情来。 「郡主,您冤枉啊!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庶女哪敢议论您啊!更、更不敢那般说姬门主啊!」她低低啜涕,哭得我见犹怜。 姬平莲也反应过来。既然顾见骊将她也抬了出来,她自然不能轻易躲过去,她也开口:「盛仪郡主,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话。可既然这话里提到了我,我也必须将事情弄清楚。今日登门,我们是来贺寿的,绝不是来生事的。我这庶妹就算不懂事了些,也不会说这些话。」 广贤王妃脸色沉了沉,她不太相信优秀的嫡女和乖巧嘴甜的庶女会在背后说这些脏话。这像在打她的脸,打她一个教养无方。 姬平鹃哭着说:「不知道是谁要冤枉我害我!你既说得有板有眼,倒是说出来是谁传的话!拉这个贱人出来,我要跟他对峙!看看他究竟和我什么仇什么恨,要这样害我!」 姬平莲也道:「盛仪郡主将传话的人带上来对峙。陛下今日也在,大不了请陛下定夺。最好是下人传错了话,误会一场,也不至于坏了我们两家的交情。」 姬平鹃一口咬定没说过,想将事儿赖在下人身上。姬平莲也是这个意思,而且也在警告顾见骊及时收手不要将事情闹大。 姬无镜将转了半天的茶盏放下,他勾起眼尾嗤笑了一声,慢悠悠地说:「我就是那个贱人。」 姬平鹃愣住了。不是被下人听见传话给顾见骊,而是被姬无镜这个当事人亲耳听到的? 姬无镜撩起眼皮,看向姬平鹃,而后扯起一侧唇角,冲姬平鹃笑了起来。他语气悠悠,甚至带着玩味,漫不经心地说:「啧,我这阴阳怪气变态恶心人的老东西又变成贱人了?谢谢夸赞?」 「我、我、我……」向来巧舌如簧的姬平鹃顿时说不出来话,吓白了脸,双腿颤颤站不稳。 姬无镜不常笑。他一笑,不知道多少人骇得魂飞魄散,生怕他下一刻犯了魔怔直接砍人头。围了一圈的人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 顾见骊再次开口:「不巧,我也在。文敛郡主和姬五姑娘想如何对峙?是说我与无镜都聋了还是故意冤枉你们?今日是父亲寿宴,我顾家待你们为上宾,没曾想你们竟在府中、在我们耳边说这样的话。不顾两家多年交情的人好似不是我们顾家。」 顾见骊微微侧过脸,吩咐站在身后阴着脸的婆子:「刘嬷嬷,烦劳跑一趟,去将西厂的陈大人请过来,让陈大人来分辨分辨,西厂里的大人们究竟是何样。姬五姑娘说的话可是真的。」 「不、不……」姬平鹃哪里还有刚刚一口咬定没说过时的理直气壮?壮出来的胆子被这么轻轻一戳,就戳破了。 坏且蠢,更没个胆。 姬平莲脸色也跟着难看起来,她眸光浮动,迅速想着对策,可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慌乱。 到底还是广贤王妃见过些场面。事情到了这一步,她心思流转间,已经有了决断。 「你这混物将你嫡姐也带坏了!」她一巴掌打在姬平鹃的脸上,脸上的表情悲戚、愤怒,还有慈爱嫡母的失望。 姬平鹃被这一巴掌直接打懵了。 虽然她是庶女,可毕竟是王爷的女儿,在家乡时,除了需要讨好嫡母和嫡姐,出了府,她还不是挺胸抬头地走?这次她想法子跟着来京,也是为了自己的亲事做打算。今儿个当众被打了脸,这让她如何抹得过面子? 第30章 「我待你如亲生,把你养在身边,让你跟你嫡姐上一样的课程,吃穿用度也不缺你。你怎地还是脱不了你生母的劣性?」广贤王妃高声训斥,拿出王妃的气势。这份气势里依旧有着嫡母的失望难过。 被提到了生母,姬平鹃眼圈迅速红了。羞辱和愤怒无处可藏,偏偏她没有资格反驳一句。 广贤王妃拿着帕子擦了擦眼角,看向顾见骊,未言,先长长叹了口气,才道:「我这次来京就不该把她也带着。让郡主和姬门主心里不痛快了,是我管教不严,我心里歉着呢。这是要打要罚都由着顾家做主,就算把她打死了,我也绝对没半点不满意!」 顾见骊的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笑,没太大的情绪波动,她说:「王妃言重了,我一个晚辈可当不起您的歉。至于贵府五姑娘……她是您府里的人,我断然没有打死她的道理。她该如何被罚,自然按照贵府的家规。我虽在京中,却早有耳闻您管家有方,贵府家规更是森严。交给您来处理,我自然是放心的。」 顾见骊一点都不担心广贤王妃会放过姬平鹃。姬平鹃只是个庶女,今日连累了姬平莲,王妃怎么可能轻饶了她。嫡母对庶女的手段可多了去了。 至于姬平莲,顾见骊轻飘飘地望了她一眼。 顾见骊并没有打算用报复姬平鹃的力度对待姬平莲,至少那些话的确不是姬平莲说的。今日的事情也足够让姬平莲丢了大脸。她留在京中的这段时日定然是不会痛快的。至于日后她能不能再拾回名声,那就看她自己的本事了。 顾见骊看向姬无镜,忽见他脸色不太寻常,眼底泛着丝诡异猩红。 下一瞬,远处宦官尖细的嗓音高呼:「有刺客,护驾……」 留在这处花园的人绝大多数都是些女眷,一个个吓得花容失色、惊呼不断。远处还能听见侍卫整齐急躁的脚步声。 顾见骊微微惊讶地蹙了眉,不过又转瞬舒展开,她早就料到了今日会发生点事情,倒也没有太大的意外。 她再次去看姬无镜,却见姬无镜脸色苍白,右手握成拳抵在唇前低声咳嗦。 顾见骊一惊,姬无镜可许久不曾咳血了!顾见骊立刻疾步走到他面前去,急问:「怎么了这是?」 姬无镜又咳了两声,才声音沙哑道:「扶我坐下。」 顾见骊忙扶着他走了两步,到一侧的石凳坐下。她刚要直起身,手腕被姬无镜微微用力捏了一下。顾见骊抬起眼睛去看他的神色。姬无镜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色。 顾见骊怔了怔。 他装的! 侍卫将后花园围得水泄不通,不准这里的人出去。当然,留在这里的女眷不知外面的情况,谁也不敢出去。不过她们的父亲、相公或儿子都在前院,她们困在这里不由担心起家中的男人来。 起先还有三三两两的人议论,没过多久,谁也不说话了,一个个沉默下来,分明那么多人,整个花园却静得很。 时间也变得漫长难熬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见前院有人高呼——「姬岚弑父杀兄,私改诏书篡位!二殿下还活着,等二殿下……啊——」 一声喊叫过后,男人的高呼戛然而止。 花园里的这些女眷们更是崩紧了心神。 又过了许久,早就过了开宴的午时,陈河亲自带人来后院。花园里的人不知道外面什么情况,纷纷望向陈河。 「奉旨请几位夫人和小公子去前院。」陈河淡淡道。 立在他身侧的一个小太监展开一道手谕,捏着嗓子念出上面的名字。被念到名字的人顿时心慌得不行,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 「陈督主,不知陛下如何了?寻我等所为何事?」 陈河只是说:「您到了前院自然知晓。」 陈河这般什么都不说的态度,更是搞得人心惶惶。 小太监念完了名字,老老小小心中惴惴地往外走。忽然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撒腿就往后跑,一边跑一边嚷:「你们是要杀我!我不跟你们去!我昨天听我父亲说了……」 陈河手中的暗器飞过人群,正中小男孩的后脑,小男孩的身子僵住,双瞳迅速涣散。 他的母亲惊呼了一声,哭着扑上去。 陈河眼中浮现一丝嫌恶,道:「吴夫人莫要担心,小公子没死。」 他向一侧退了一步,抬手,道:「诸位请。」 顾见骊挨着姬无镜坐下,她在石桌下悄悄拉了姬无镜的手,将他的手摊开放在自己的腿上,一笔一划地写字。 ——「崩否?」 写完了,顾见骊乖乖将自己的手放在姬无镜的手掌上,等着他回应。 姬无镜几不可见地勾唇,手掌翻过来,手指滑到顾见骊的大腿内侧,慢悠悠地写了一个「否」字。 顾见骊惊了。 她迅速查看周围的人,见所有人都神情紧绷,根本没人注意到这边,这才稍微放心些。她狠狠剐了姬无镜一眼,也不在乎姬岚崩否,牢牢握住了姬无镜的手,不许他再胡闹。 姬无镜的手掌被顾见骊的一双手紧紧捧着,他只觉得她的手又软又滑,使劲儿握他的力度刚刚好,舒服得很。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顾在骊带着王府的下人匆匆赶来,她脸上带着笑,歉意地招待宾客们入席。 「盛安郡主,陛下……」广贤王妃试探着开口。 「陛下那边遇到了几个刺客,不过已经被捉拿了。大家不要担心。」 宾客入席,正式开宴,可是看着满桌的珍馐,所有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因为……被陈河带走的那些人没有回来。消息灵通些的,已经有下人从前院带回了消息。 刺客或就地正法,或生擒。陈河动用了些逼供手腕,从刺客口中套出了姬岩一党。是以,这才有了陈河带人来后院「请」逆党家眷。 第31章 真的是这样?顾见骊心里存了疑。她怎么觉得只是姬岚设的一个陷阱?顾敬元大摆筵席,京中权贵皆到,有什么日子是比今日更能一网打尽的? 不过顾见骊也有想不通的事情,就算姬岚想要一网打尽,也不会派人高呼他弑父杀兄改诏书的罪行。 除非……姬岩今日的确有刺杀姬岚的计划,不过姬岚技高一筹将计就计了。如果姬岩真的策划刺杀姬岚,那么…… 顾见骊偏过头,望向正在吃鱼的姬无镜,问:「要不要加点岩?」 姬无镜撩起眼皮深看了她一眼,忽然就笑了,说:「懒得加。」 顾见骊想了想,「哦」了一声。 逆贼前脚被带走,姬岚后脚摆驾回宫,孙引竹有些失望地坐上龙辇回头望去。 姬岚看了她一眼,道:「皇后好像有些心思,不舍得走啊。」 孙引竹一愣,立刻沮丧地苦着脸:「宫里可没意思了,我好些时候没见到这么热闹的场面啦。陛下,咱们真的不能再玩会儿吗?」 她去攥姬岚的袖子,可怜巴巴的样子像个小孩子。 姬岚面无表情地推开她的手。 直到龙辇看不见了,林少棠才失望地回了王府。今日出了这样的事情,姬岚刚走,来宾也陆陆续续急忙告辞。林少棠趁乱去了后院,在一处僻静的角落寻到了姬无镜。宾客太多,顾见骊帮着送客,姬无镜只一人坐在湖旁的凉亭里,他一手托腮,闭目养神。 他问:「门主为何不出手相帮?」 姬无镜连眼睛都没抬,口气随意:「我现在打不过陈河啊。」 「你!」林少棠胸口闷闷,稍微放缓了语气,「门主的诚意只是这般?」 姬无镜打了个哈欠,才又说:「唉,我这就凭一口气吊着命的,怎么跟陈河拼命?他的本事都是我教的,我的招数弱处他也清楚得很。」 林少棠问:「如果下一次陈河不在姬岚身边,你可会出手?门主不要忘了姬岚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你也不想忍受夺妻之恨?只要你点头,下次我会设计支开陈河。」 「支开陈河?」姬无镜笑笑。 「陈河也有弱点,而且是致命的。」林少棠眸色渐沉。 那只猫。 姬无镜收了笑,这才抬起眼睛看向林少棠。半晌,他又忽然扯起一侧唇角古怪地笑了,道:「你和陈河挺像的啊,要实在弄不死姬岚,你学学陈河进宫陪美人呗。」 林少棠被姬无镜这种不着调的语气弄得有些恼,他刚要再说话,姬无镜先一步开口道:「给我几日时间,我试试说服陈河。」 林少棠愣了一下,迟疑道:「若能说服陈河为我们所用自然是极好。」 远处有下人走来,林少棠不宜久留,也不再多说,匆匆离去。待他离开之后,姬无镜才收起懒散的神色,他眯起眼睛来,拇指搭在自己的脉上。 还差十二天。 姬平莲和姬平鹃坐在回家的马车里,两个人安静地坐在车厢里谁都没有说话,她们两个都有些出神,眼中带着恨和怒。 车辕颠簸了一下,姬平莲扶了一下车壁,她收回神,看向一侧的庶妹,有些不忍心地开口:「今日的事情闹到这样,你别怪母亲打你。」 姬平鹃自嘲地笑了,说:「有姐姐这话,平鹃心里舒服多了。平鹃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姐姐开心罢了。」 姬平莲望着姬平鹃被打肿的脸,有些心软,她放软语气,说:「你放心,姐姐知道你的心意。回家之后,母亲必然是要罚你的,你别怪姐姐不给你求情。但是这件事情不会就这么算了。」 姬平鹃惊讶地望着她:「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可是她顾见骊如今不是落难的时候,轻易动不得啊!」 「你怕她,我可不怕。」姬平莲冷笑,「马上年节,各地番邦正在赶来的路上。陛下皇位不稳,番邦野心向来不小,陛下今年定然会好好招待番邦。倘若番邦那群蛮人跟陛下要一个女人……」 姬平鹃半张着嘴,惊愕地望着自己的嫡姐。她忽然发现自己以前并没看透这个姐姐,这个姐姐比她想得厉害。 被姬平莲和姬平鹃姐妹两个算计的顾见骊对此浑然不知,她正惊愕地望着陶氏,问:「我没听错?谁?荣夫人给谁提亲?」 陶氏也是心里乱成了一团,说:「倒没有明确说提亲,只是荣夫人单独与我说的话就是那个意思!要为荣家的小世子给你姐姐说亲事。母子两个现在还在偏厅里!」 容家小世子?荣元宥? 顾见骊脑海里全是小时候跟在后面的那个小萝卜头。荣元宥小时候体弱,比同龄人要瘦小些,瞧着也文静秀气。 顾在骊得到消息的时候也是懵的。她忙了一天,刚沐浴解解乏,换了身柔软干净的衣裙,慵懒地坐在铜镜前描眉。听了丫鬟季春的禀告,她手中的动作一顿,细眉描歪了。 「姑娘,荣家小世子要见你呢。这……见不见啊?」季春问。 顾在骊拿了帕子仔细擦去画歪的眉,温声道:「见。你去把他请进来。」 「啊?」季春怀疑自己听错,「您要在闺房见他?这……这不合规矩?要不去前厅?」 顾在骊冲着铜镜中的自己慢慢展露笑颜,她声音又轻又慵懒:「没什么,他小时候又不是没进过我闺房。」 季春觉得不合规矩,可姑娘这样交代,她只好硬着头皮照办。 荣元宥迈过门槛,立在门口,没有再往前。 四扇黄檀木曲屏风隔了视线,上面的帛布上是名家的山水画作。大气隆重得似不适放在姑娘家的闺房。 顾在骊慵懒坐在铜镜前描眉的身影映在曲屏风上,婀娜仿若画中人。 荣元宥只是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别开了视线。 第32章 「进来说话罢。」顾在骊开口,声音里带着忙了一日后的懒倦。 荣元宥不肯,说:「还是不进去了。」 他听见顾在骊放下了眉笔,听见她轻缓的脚步。他低着头,脑海中却浮现顾在骊款步姗姗的模样,每走一步都走在他的心口上。 顾在骊站在曲屏风一侧,一只手随意搭在屏风上,含笑望向荣元宥。 荣元宵捏了捏袖子,抬起眼正视她。 顾在骊过于隆重的胭脂裙褪去,换了一条酡颜的长裙,外面罩着一件绛色的半臂,半臂身前的系带没有系,两侧衣襟随意搭在身上。盛妆亦洗,又重新简单描了淡妆,羽玉眉间是朱红的一点花钿。 她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扁圆的红梅瓷盒。 「你想娶我?」顾在骊轻飘飘地问出来。她拨开瓷盒的搭扣,指腹抹了一点口脂,优雅地点在唇上,双唇轻抿,鲜红的胭脂便在她的唇上晕开。 望着她抿唇的样子,荣元宵心里忽得一慌,心跳快了起来,四处逃离,无处安放。 「是,我想娶你。」 顾在骊轻笑,她将口脂盒递给一旁的季春,又接过帕子,仔细去擦指腹上沾去的胭脂。她一边擦,一边缓缓道:「你既不愿进来也就罢了,怎地连门都不知道关,怪冷的。」 「我只是觉得……」荣元宥生生将余下那句「不合规矩」咽了下去,转身匆匆关了门。 她冷。 顾在骊在靠着屏风摆放的茶桌旁坐下,吩咐季春看茶。然后才对荣元宥说:「小世子过来坐。」 荣元宥走过去,略拘谨地坐下。 季春出去端茶,屋子里只他们两个。屋子西南角的琴桌上摆放的博山炉飘出好闻的淡香。 荣元宥垂眼,心想过去了几年她喜欢燃的香还是没有变。 顾在骊支着下巴懒懒瞧他,荣元宥生得极好,早就脱了幼时干瘦羸弱相。顾在骊不由想起小时候的他,那个很乖的小世子。她还记得他话不多,一直很安静,有时被人逗得急了,还会脸红。 顾在骊忽然挽起唇角漾出一抹笑来。 荣元宥略急,他对上顾在骊的目光,急道:「我诚意而来,你不要笑。」 「好,不笑。」顾在骊收了笑,肃了容。 荣元宥偷偷瞟了顾在骊一眼,忽然变得有些结巴:「你、你……你还是笑着。」 你笑着好看,好看得很。 顾在骊想了想,才说:「皮相都是假的,所有美人都会逐渐老去,变得丑陋。小世子当是年纪小,对婚嫁之事还是应该更谨慎些。姐姐我不是你的良配。」 荣元宥忽觉心酸。 「你以为我是见色起意因为你的容貌一时兴起?」他说,「当初正是因为年纪小,才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出嫁。有口不能言。」 顾在骊讶然。 荣元宥狠了狠心,望向顾在骊的眼睛,郑重说道:「年纪我改不了,可倘若你嫌我不够沉稳,我可以努力成长起来护你佑你。」 顾在骊失笑摇头:「小世子三思啊。」 「卿生我未生,莫敢再蹉跎。」 顾在骊抬眼深看了他一眼,她端起茶桌上的茶壶,将里面早已凉透了的茶水倒了一盏,递到荣元宥面前。 「喝口茶。」她含笑道。 荣元宥偏执偏头。 顾在骊嫣然而笑,举在荣元宥面前的茶盏没有放下。她说:「你眼睛红了,脸也红了,喝盏凉茶缓一缓,等下丫鬟要进来了。」 荣元宥一怔,目光有些躲闪地接了顾在骊递过来的凉茶。 凉茶入腹,真冷,寒意从体内慢慢散出来,屋子里燃着的银丝碳也缓不了这种冷意。 荣夫人与陶氏在偏厅内闲谈,对于荣元宥和顾在骊的事情,荣夫人只是简明扼要地提了几句,余下也不多说。等荣元宥从顾在骊处过来,荣夫人便起身告辞。 回去的路上,荣夫人看着闷不做声的儿子,笑着问:「她拒绝了你?」 荣元宥摇头,神情有些怔。他说:「儿子也不知道。」 当时他喝了顾在骊给他递过来的凉茶没多久,季春就提着茶壶进来,他默不作声地又饮了两盏热茶,便离开了。两个人也没有再说什么。 荣夫人笑笑,舒舒服服地靠着车壁。她心里是一点都不意外。 荣家母子走了之后,陶氏急忙让人将顾见骊请来,她没什么主意,想问问顾见骊的意思。今日的宾客几乎都走了,但还有几个人被顾敬元留了下来,在书房里说话。陶氏不能去问顾敬元的意思,这才找了顾见骊。 「小世子走了之后,姐姐说了什么没有?」顾见骊问。 小丫鬟老实回禀:「没呢,我听季春姐姐说,大姑娘现在在看田庄的账本。到了年底,不管是庄子还是铺子,事儿特别多。」 「见骊,你对这婚事怎么看?」陶氏眉心紧锁,「陈家不是个东西,你姐姐被伤了一回。这要是再嫁,可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绝对不能再出岔子了……」 顾见骊想了好一会儿,才说:「今天姐姐还与我说她觉得眼下日子很好,是这些年不曾有过的自在,知晓了女子离了深宅,日子竟可以过得那般逍遥轻松……」 顾见骊有些犹豫。 「所以,我觉得荣家小世子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姐姐怎么想。」 「那还能一辈子不再嫁了?」陶氏有些茫然。她本分惯了,不太能接受姐妹两个的想法。 小丫鬟进来禀告顾敬元身边的客人出府了,陶氏立马站了起来,打算去将事情说给顾敬元,让他拿主意。 顾见骊一路上想着姐姐的事情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迈进里屋门槛,姬无镜刚巧从西间走出来。他刚刚沐浴过,身上穿着顾见骊粉色的裙子。 第33章 顾见骊懵了一下,才说:「不是给你带换洗衣服了?」 姬无镜瞥了她一眼,口气不善:「穿你的不行?」 顾见骊摇头:「不是不喜欢你穿女子裙装,只是我的衣服尺寸小,你穿着也不舒服呀。」 「没事啊,反正就穿一下等下睡觉就脱了。」姬无镜随口说。 顾见骊便也不再说什么,心里想着等回去之后把给姬无镜缝的那身裙装收收尾送给他。她已经缝得差不多了。 顾见骊梳洗了一番,匆匆熄了灯,从床尾爬上了床。奔波了一天又劳累了一天,她的确乏得很。 本来她应该去见见父亲,询问今日刺客的事情。可是顾敬元在书房待客到很晚,眼下应该在忙姐姐的事情。顾见骊便想着明日再去问问父亲。 一片漆黑里,姬无镜转过身来,把顾见骊捞进怀里。顾见骊随意一摸,摸到了姬无镜果真又脱光了。 她问出来:「五爷为什么那么喜欢穿女子的裙装呀?」 「没有很喜欢啊。」姬无镜随口说。 顾见骊蹙眉,对于姬无镜这个回答是不满意的。 过了一会儿,姬无镜打了个哈欠,将脸埋在顾见骊颈窝,懒洋洋地说:「你衣服好闻。」 不是喜欢女装,只是喜欢你衣服上淡淡的香味儿罢了。 顾见骊怔了怔,心跳忽然快了几分。因姬无镜随口的一句话,而微微红了脸。她稍稍往后退了退,不想让姬无镜觉察到。一片漆黑遮了她不太自然的脸色。 「顾见骊,你像个虫子似的蠕动什么?」姬无镜口气不耐烦。 顾见骊不动了,乖乖让姬无镜抱着。她将脸贴在姬无镜头顶,温声说:「还有十二天就是我的生辰了,你既然不记得自己生辰,那以后和我同一日过好不好?」 姬无镜没搭理她,睡觉。 顾见骊也不再说话了,虽眼前一片漆黑,她还是睁着眼睛,有些发呆。 一眨眼,她在他身边就快要一年了。 恍惚间,顾见骊眼前浮现初见时的场景。她还记得那个时候的自己是抱着怎么样决然的心情,她心惊胆战地望向床上的男人,而后摇头认为病榻上的男人容貌太妖…… 那些相处的日子点滴浮现,顾见骊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想着那些过往慢慢睡着了。 翌日清晨,顾见骊和姬无镜一起去前厅吃饭。顾见骊瞧见父亲黑着张脸。她偷偷看向陶氏,陶氏看了顾在骊一眼,对她摇摇头。 顾见骊了然。想必是父亲不同意姐姐与荣元宥的婚事。 顾见骊心里刚冒出这个想法,下人进来禀告荣元宥来了。 荣元宥一进来,瞧见早膳刚摆上来还没用,他松了口气,朗声说:「这次来京,随行带了家乡的厨子。今早让他做了些我们家乡特色的早食,带过来给王爷尝尝鲜。」 顾在骊抿了一口茶水,悠悠望向假装淡然的荣元宥。她隐约想起来了,几年前,她似乎有一次无意间对荣莞茵说过好奇南方的吃食。 顾敬元斜着眼睛看向荣元宥。 分明荣元宥幼时来王府小住时,顾敬元还对这孩子赞不绝口,曾多次让顾川把他当成榜样。可如今再看他,怎么觉得那么不顺眼呢? 看着一件件精致的南方膳食端上来,顾敬元更是没胃口。他放下筷子,看向姬无镜,没好气地说:「走,陪我凿冰钓鱼去!」 姬无镜扫了他一眼就收回了视线,慢悠悠地吃着他的鱼粥,很不配合地说:「冷。」 「我陪王爷去钓鱼!」荣元宥急忙说。 顾敬元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陶氏问:「世子一大早赶过来实在是有心了,可用过早膳?若是没用,坐下来一道吃。」 「已经用过了。」荣元宥鬼使神差地撒了谎。 他的住处离武贤王府不近,如今天寒,膳食凉得快。他又不晓得武贤王府一家人用早膳的时辰,厨子刚做好,他趁着天还没亮就出发了。路上也忘了吃一口。 顾见骊笑着说:「等下吃了东西,我也陪父亲去。父亲可要等我吃完呀。」 顾见骊又侧过脸吩咐丫鬟给顾敬元布菜。 顾敬元这才重新拿起筷子。 顾见骊拿起一块一半红一半蓝的精致糕点小小咬了一口,甜软滑腻入口即化,香甜却留在唇齿间。她忍不住又咬了一口来吃,才弯着眼睛冲荣元宥说:「世子有心了,这个很好吃呢!父亲,还有姐姐,你们也尝尝看呀。」 顾敬元连看都不看。 顾在骊在喝花茶,这是她的习惯,每日早上都要饮一盏暖暖的花茶。她放下茶盏,拿起一块糕点来尝了一口。 荣元宥仔细盯着顾在骊的神情,紧张得不得了。 可惜,他什么也没看出来,顾在骊也和她父亲一样,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心里忽就空空的。 顾川倒是闷头吃了好些南方的糕点,吃得连连点头,还不忘对荣元宥道谢。 「姐姐今日商铺可还忙?不若我们一起陪父亲。」顾见骊说。 「下午兴许有事,上午倒是闲着。」 听了顾在骊这般说,荣元宥那颗空落落的心终于又跳动起来。 「我也去!」顾川喊。 「老实在家上课。」顾敬元皱眉训斥。 顾川缩了缩肩膀,他低下头闷闷不乐地吃糕点。幸好南方这些吃食实在是好吃得很!缓解了他不能出去玩的失落之情。 顾见骊将荣元宥送过来的每一种早食都尝了尝,几乎每一种都是甜食。她尝到莲心蒸饺,吃到了里面的鱼肉,眼睛这才明亮起来。 她夹起两只莲饺放在姬无镜面前的小白碟上,低声说:「我都尝遍了,你应该会喜欢吃这个。」 第34章 姬无镜「哦」了一声,把两个鱼肉莲心饺吃了。 顾敬元将这一幕收入眼中,叹了口气。他不想看坐在对面的姬无镜,无语地移开视线,视线便撞在了荣元宥的脸上。荣元宥心里紧张装出沉稳从容的样子来,可装得不怎么样,瞧上去有些拘谨。他规规矩矩里坐在一侧,偷偷望了顾在骊一眼,又迅速垂下眼睛。 顾敬元看着他那张稚嫩的脸,心里那个不痛快啊! 最后,他无奈地将目光落在顾川的身上。大概他的目光实在太不容易让人忽略,顾川抬起头望向他,一双眼睛充满期待,他说:「父亲,真不带我去?」 顾敬元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今日告诉先生把你的课程加一倍!」 顾川张了张嘴,欲哭无泪。 用过了早膳,顾敬元果真去钓鱼。今日天气不错,他直接骑马出行。顾见骊和姐姐、姬无镜,还有荣元宥都去了,后面还跟了两个拿着钓鱼器具的小厮。 顾敬元勒住马缰,回头望姬无镜,没好气地说:「你这病秧子不是冷吗?赶紧回屋子里卧床养着啊。」 姬无镜诚恳道:「不行不行,好爹相邀,小婿舍命也奉陪。老人嘛,多陪一日少一日嘛。」 顾敬元笑了:「姬昭,我在狱里没被打死,合着是留着这命准备给你死气的是不是?」 荣元宥在一旁仔细观察着未来岳丈大人和女婿的相处方式。本想讨讨经,可怎么觉得别家翁婿相处不是这般? 至于顾见骊,她已经听惯了父亲和姬无镜对呛,早没了原先的无措,此时正骑在马背上,和骑马的顾在骊靠得很近,姐妹两个在说话。 到了河边,两个小厮将冰面凿开,又将备好的杌子、鱼竿、鱼篓等物件依次摆好。 顾敬元在河边坐下,黑着一张脸开始钓鱼,谁也不搭理。 顾在骊从下人手中接过鱼竿,她也不坐,笔直立在岸边将鱼线投入水中,神情悠闲。荣元宥犹豫了一会儿,才走到她身侧。他什么也不说,同样将鱼线投入水中,和她一起钓鱼,可是他的视线却一直落在顾在骊的鱼竿上,帮着她看着大鱼能何时咬杆。 姬无镜自然没那个闲心,他懒散随意地坐在马背上,望着远处。 「你在看什么?」顾见骊走过来,立在马下。 姬无镜朝顾见骊伸手,将她拉上马背。顾见骊顺着姬无镜的视线,便看远处有两个很小的人影。应当是一对小夫妻,男人在教女人骑马。 女人阵阵惊呼,男人坐在她身后护着她,一会儿安慰她一会儿哄着她。女人含羞带怯地回头,两个人相视一笑,相依相偎。 姬无镜叹气,失望地说:「可惜不能教你骑马啊。」 「我很小就会骑马的。」 姬无镜更烦躁,道:「谁那么烦啊,抢了我教你骑马的机会。」 「父亲教的呀。」 姬无镜眼神阴翳地瞥向顾敬元,在心里骂:这老东西可真烦啊。 大概是天太冷,鱼儿都不肯出来,一个时辰过后,一条鱼也没钓上来。 顾敬元扔了鱼竿:「回家!」 「父亲,我不跟着一起回去了,先去酒庄一趟。」顾在骊道。 荣元宥想了想,默默跟在顾在骊后面十来步的距离。 顾见骊本想和父亲一起回家的,但是姬无镜没让她走。 与此同时,林少棠去了姬岩的住处。他迈进侧屋,看见姬玄恪,问:「昨日你为何没去武贤王府?」 「去了,有事先一步离了席。」 姬玄恪昨天的确去了,一直站在角落里,看着顾见骊受人追捧地出现,也看见了她与姬无镜躲在凉亭里相对吃面。 然后,他便没等着刺杀行动开始,先一步离席了。 林少棠在屋内徘徊了一会儿,才略焦急地开口:「二殿下怎地还不来?」 姬玄恪将手中的玉扣收起来,看向他,说道:「不必如此急躁。」 「我怎能不急?」林少棠苦笑,「她困在宫中日夜装傻熬日子,我恨不得立刻将她接出宫来。自打她入宫,这日子简直度日如年。」 姬玄恪默了默,才劝:「我们如今筹谋之事若有一个不小心便是万劫不复的结果。纵使心里再如何焦急,行事也当稳妥。」 林少棠眸光黯然了一瞬,又轻叹了一声,说:「你不知道,昨日眼睁睁看着刺客冲出去刺杀姬岚,我是那么希望那几剑真的能刺进他的胸膛,刺出来个窟窿!就算知道不可能,那一刻心里还是有了盼头。我眼睁睁看着陈河轻易挥开刺杀的人,那一刻我甚至盼着姬昭能忽然出现一刀斩了姬岚!」 「我们的计划本就不是刺杀他,那些死士将话喊出来,也扰了姬岚的心神,目的便已经达到了,林郎不必惋惜。」姬玄恪道。 林少棠如何不知这个道理? 姬玄恪献给姬岩的计策里,他们并非真的要刺杀姬岚,那样的场合想要刺杀姬岚实在困难,选的人都是死士,只要把话当众喊出来便是完成了使命。 姬玄恪提前若有似无地暗示了姬岚这场刺杀,让姬岚心生防备。姬岚果然中计。姬岚本就是个多疑狡猾的人,而且他登基一年至今未捉拿到姬岩,心里早就急了。他得了消息,仍旧冒险来这一趟。姬岚设想将计就计,在备好充足护卫的情况下,利用这场刺杀揪出朝中逆臣。至于被他揪出来的那些逆贼,是他怀疑许久的臣子,忌惮、怀疑,却又不确定是否有反心,更找不到光明正大发落的罪名。 于是,他以为自己将计就计,利用这场刺杀,再安排东厂对生擒的刺客严刑逼供,供出他想让刺客供出来的人。当然,刺客并不会听话,姬岚顺手安排了一个假的供书。 反贼名录很长,朝中近乎于大换血。 第35章 姬岚以为自己很聪明赢了这一局,可他不知道他目前走的每一步都在姬玄恪计划之中。 顾敬元寿宴,不仅是京中权贵,就连来京贺岁的亲王公侯也在。 姬玄恪安排死士临死前高喊出姬岚弑父篡位的恶行,又说出姬岩这个原本的储君仍旧在世的实情。 这只是第一步,或者说只是个导火索,可以连起后续大火燎原。 计策的重点在那份反贼名单上。 姬岚生性多疑,姬玄恪和姬岩安插在朝中的其他几位大臣花了半年的时间,利用姬岚的多疑让他怀疑一些对他忠心的大臣是姬岩一党。 这一份姬岚亲自书写的反贼名录里大半都是忠于他的臣子。是他自己亲自斩杀了自己人。 而当姬岚处理完这批「反贼」,朝中定然大换血,连连提拔新臣。 如此,姬岩便可以利用暗藏在朝中盘根错节的臣子荐臣。荐姬岩的人。 宫女所出的姬岚再如何筹划,也比不过姬岩母族多年积累的势力支持。 半晌,林少棠有些颓然地开口:「我知道皇位更迭的艰难,每一步都要走得谨慎,不能留下后患。可是我和你不一样,你投明主相扶,是为了志向,是为了荣华未来。而我,只想接她回家。哪怕余生隐姓埋名耕田打渔,断了一切过往锦衣玉食。」 姬玄恪沉默。 为了志向,为了荣华未来? 他抄手,指腹辗转捏着那枚玉扣。 其实他很羡慕林少棠,虽他与孙引竹相隔千万重山水,可是她在等他,他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 阳光照在落雪上,反衬得目之所及一片莹白。 顾在骊沿着官路往前走,荣元宥慢吞吞地跟在后面,隔了不算近的距离。 顾在骊拉住马缰,将马头调转了一个方向看向后面的荣元宥,等着他走近。荣元宥打马,快速跟上来,却仍旧保持一段距离,不再往前。 「小世子,你跟着我做什么?」顾在骊含笑问。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走。」 「这是官路,又不是僻静的地方,有什么可不放心的?」顾在骊轻笑,顿了顿,又说,「你既已我同行,又何必离得那么远?」 「怕你不方便。」荣元宥实话实话。 「同我一起走,我刚好有些话想跟你说。」顾在骊调转了马头,继续往前走。 荣元宥急忙跟上。 哒哒的马蹄声踏在官路上,长长的官路上,偶尔有车马经过,顾在骊和荣元宥驾马的速度很慢,踩在官路一旁积雪处,慢慢往前走。 她说有话跟他说,却半天什么都没说,这让荣元宥心里更是忐忑。他等了又等,也不等顾在骊开口,抢先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外乎我们的不合适,婉拒我。」 「不。」顾在骊脱口而出。 荣元宥眸中闪过亮色。 「不是婉拒,而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直白拒绝你。」 荣元宥脸上的表情一僵,险些不能保持从容体面。 顾在骊说道:「我不是未出阁的姑娘家,即使是年少时也不是个拖沓的性子,向来有一说一,做事不喜拖泥带水。姐姐知道你这孩子想些什么,你却不知道我的想法。」 顾在骊在路边停下来,侧转过来看向荣元宥,问:「是不是想了很多说服我的说辞?比如……不介意我嫁过,会对我好不让我受委屈,会努力成长起来,宽慰我年纪不是问题,劝我不要受流言蜚语的影响。」 荣元宥张了张嘴,一时失声。 顾在骊嫣然而笑,道:「我从不觉得年龄是问题,问题是那个人是你。」 「我不懂。」荣元宥努力掩藏眼中的失落,「我不懂我除了比你年纪小,还有哪里不好,是你觉得不满意不合适的。」 「满意合适就一定要嫁吗?」顾在骊反问。 荣元宥再次语塞。 「我的父亲是大姬唯一的异姓王,疼我宠我养着我。我是盛安郡主,有封地千户不尽良田商铺琳琅。锦衣玉食宝马金殿,受人追捧前簇后拥,只要我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我已经拥有了一切,为何要嫁给你?嫁给你,你能给我什么?」 「我……」荣元宥望着眼前的顾在骊,心中怦怦。 「山河壮阔,人间逍遥。这是我现在的生活。而你能给我的只是后宅的磕磕绊绊,婆媳争执妯娌心计。未来不可知,人心不可测,即使你现在一片真心,可也未必经得住时间的蹉跎。彼时,我还要忍受姬妾争风吃醋。而我竟要放弃现在的快活,如秋叶般枯落在后宅葬送一生大好时光。」 「不会!」荣元宥大声反驳。 一道寒风卷来,拂了面。顾在骊微微侧过脸,优雅地将吹拂在脸颊的鬓发掖到耳后。她收起刚刚的气势,放缓了语气,说:「我这番话不是单单对你。」 「不,你刚刚分明说年龄不是问题,问题是那个人是我。」 顾在骊笑了,笑得璀然。她说:「对啊,年龄不是问题,问题是那个我要嫁的人本身。我几乎拥有了一切,你能给我的只有一件东西。你若有这件东西,我会欢喜地嫁给你,而若你没有这件东西,就算你不比我年纪小就算你优秀至完美也无用。」 「什么东西?」荣元宥追问。 顾在骊笑而不答。 荣元宥望着她潋滟秋水眸,怔了怔,他三魂七魄皆陷在她的眼波里,已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顾在骊忽然稍微靠近,探手而来,摘去落在荣元宥肩上的一片枯叶,顺手理了理他肩上的衣服。她抬眼瞧他,笑得妩媚,说:「你若能让我喜欢你,别说你是十六岁小世子,就算你是六十岁老翁,我亦欢喜嫁之。」 顾在骊坐直身子,甩起马鞭,扬长而去,红裙猎猎。 第36章 荣元宥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他很快反应过来快马加鞭追上去,仍旧是保持了一段距离,乃至到了闹市,亲眼见到她在酒楼前下马,酒楼里的仆人迎上她。荣元宥这才调转马头回家。 一路上,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可刚一到家中在京办置的宅院,身上所有的力气忽然就凭空消失,整个人颓下去,推头丧气地往院子里走。 他迎面遇见他的父亲荣庭荭。 「父亲。」荣元宥打起精神来问好,「父亲这是做什么?」 「给你母亲打洗脚水。」荣庭荭经过荣元宥身边脚步也不停。直到越过荣元宥才停下脚步,回头叫住了荣元宥。 「我的儿,你这德行怎么那么像被降霜打过的茄子啊。」 荣元宥沉默不语。 「哦,我想起来了。在郡主那吃瘪了?」荣庭荭笑了,「为父早就猜到了。」 「父亲,您何必幸灾乐祸。」荣元宥声音闷闷的。 荣庭荭拍了拍荣元宥的肩,苦口婆心:「娶媳妇儿这个事儿,分人。有的人运气好,长辈分下来的媳妇儿刚巧是自己喜欢的。有的人运气差点,眼睛被小鬼上了药,偏偏自己看中了难搞的。这都是命啊。你要是退而求其次,那就是一辈子不痛快,心里永远缺了点啥。那还能怎么办?只能硬着头皮把难搞的搞下来啊。不怕,俗话说得好烈女怕……」 「荣庭荭。」荣夫人推开窗户,望过来。 「得,为父说了这么多,你好好自己悟罢。」荣庭荭立刻不说了,转身就去打洗脚水。 不过荣庭荭刚迈出小院月门,迎面遇见了匆匆赶来的仆人。仆人带来了家书。 ——向来身子骨硬朗的老太太不幸滑倒。老人家即使身子骨再硬朗,可一上了年纪,就怕摔倒。这一摔,把所有精气神都摔没了,恐时日不多。 来京贺岁的荣家人立刻就要启程回乡,行动慢了,恐见不到老太太最后一面。本来可以只让晚辈回去,襄西公留在京中待过了宫中贺宴再走。可襄西公觉察出今年贺宴恐不太平,便也拿着发妻这一摔为借口,和晚辈一起回乡。 顾敬元和顾在骊、荣元宥从河边走了之后,顾见骊和姬无镜却是没走。姬无镜来了兴致,在河边钓起鱼来。 顾见骊坐在他身边,她身上穿着毛茸茸的斗篷,把自己围得暖呼呼的。她偏过头望向姬无镜,说:「父亲和姐姐钓了好久也没钓上来一条,可能这儿没有鱼了。我们回家。」 「不,我想吃烤鱼。」姬无镜说。 顾见骊托腮,默默等在一旁相陪。 又过了好一会儿,鱼竿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姬无镜可不是个好耐性的。 顾见骊打量着姬无镜的神色,她扒拉着手指头,默默倒数:六、五、四、三、二…… 姬无镜「啪」的一声,不耐烦地摔了鱼竿,脸色也在同时变得难看了起来。 顾见骊急忙挽起他的小臂,甜甜笑着温声细语:「我们去姐姐酒楼里吃,那儿的鱼可好吃啦!」 姬无镜甩开顾见骊的手,大步走进冰凉刺骨的河水中,抓鱼。 「河水多冷啊!」顾见骊急了。 她话音刚落,姬无镜就将抓到的一尾鱼扔到了她脚步。顾见骊低下头,惊讶地瞧着垂死挣扎的鱼。 最后,果然如了姬无镜的愿,在河边架起火,就地烤鱼吃。 吃了鱼,顾见骊小心翼翼地蹲在河边,用凉水仔细洗了手,说:「等下我们去一趟集市好不好?年底了,集市肯定热闹得很,什么都有得卖。我们给星澜和星漏买些小玩意儿,等明儿个回家的时候给他们带回去。」 姬无镜瞥了她一眼,阴阳怪气地嗤笑了一声。 顾见骊歪着头瞧他,想了想,她起身走到他面前,抓了他的衣襟来擦手。河水很凉,她洗过的手冻得红通通的,还有些麻。 她拿出平日里哄姬星澜的语气,说:「当然啦,不仅给星澜和星漏买好吃好玩的,还要给叔叔买。」 姬无镜垂下眼睛,视线落在顾见骊冻得通红的一双手上。他握起顾见骊的手,将她冰凉的小手拢在掌中。他吃得比顾见骊快,也更早洗手,手上的水渍早就干了,也没那么寒。 他掌心的温度一点一点传到她的双手,直到姬无镜的掌心温度与她相差无异,顾见骊的手还是红红的。 姬无镜不耐烦地扯开了衣襟,抓着顾见骊的手摁在了自己的胸膛。 「不用!」顾见骊惊了一下,急忙往回缩手。 姬无镜不耐烦地瞪她。顾见骊与他对视,停了挣扎,悄悄弯起唇。 两个人去了集市,顾见骊给两个孩子挑了些礼物。她望向不远处的一个小摊贩。摊面摆放一个个小盒子。看不到小盒子里面是什么东西。没挂字符,小贩也不吆喝,完全不知道他在卖什么。人来人往,经过他的人匆匆离开。去买他东西的人也是看也不看,买了就走。 「这是卖什么?」顾见骊好奇地拿起一个小盒子。 小贩见顾见骊一个姑娘家愣住了,望向了姬无镜。 顾见骊拨开搭扣,还没打开,姬无镜的手掌覆来,拿走了她手里的小盒子。他付了钱买下,带顾见骊离开。 走得远些,顾见骊才问:「那个到底是什么东西?」 「鱼泡。」 姬岚昨日从王府回来就开始整治反贼,忙了一夜未曾合眼。今日早朝后又要接待来京的番邦外族西番、外凉和北辽。接下来这段时日都不会清闲。北辽人与中原人外貌相似,而西番人和外凉人从容貌五官上就能看出与中原人的不同来。西番人皆生得高大,虎背熊腰,皮肤黝黑,民风亦不甚开化,族人中绝大部分仍以打猎捕鱼为生。而外凉人金发碧眼,五官深邃,文化习俗更是与中原迥异。 姬岚回到平日里批阅奏折的恭贤殿。他一边走一边解开玄色披风扔给小六子,绕过长案,在长案后面坐下。他的目光落在长案上堆积的奏折上,一动不动许久。 第37章 窦宏岩悄悄走进来,看一眼姬岚的脸色,询问似地望向小六子,小六子求助似地摇摇头。这厢传着眼色,那边姬岚忽然拂袖,将长案上的文房四宝拂到地上,重重砚台落在地上,打翻了浓黑的磨。 小六子一惊,急忙跪了下来。 窦宏岩赔着笑脸走到姬岚身侧,试探着给他垂肩膀,说:「陛下定是累了,该当歇一歇。这些奏折再搁置一阵也无妨。陛下定要以龙体为重啊!」 「这个巴图尔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姬岚怒道。 窦宏岩一愣,这才知道姬岚为什么发怒。窦宏岩不由一时惊住,险些藏不住心里的震惊!怪不得陛下怎么都看不上皇后,对宫中妃嫔也是无甚兴趣。原来竟是因为…… 姬岚稍微收了收情绪,瞥了窦宏岩一眼,窦宏岩立刻低眉顺眼,连喘息声都低下去。 「巴图尔为什么会有她的画像?」姬岚冷声问。 窦宏岩斟酌了言语:「这……安京双骊名动天下,若是有人私绘了郡主的画像,画像又辗转传到巴图尔手中亦是有可能的……」 「哼。」姬岚冷笑,「西番距离京中是何其遥远?西番三年才来京一趟,偏就那么巧得了顾见骊的画像?」 「巴图尔好美色,西番即使是贵族女子身份也极低,对于西番人来说,抢夺美人就像抢夺猎物争夺领地一样是可炫耀之事,兄弟同享亦是常事。巴图尔应该不懂中原的习俗规矩。」窦宏岩缓缓说道。他再瞧了瞧姬岚的脸色,又劝:「再言,巴图尔只是得了郡主一副画像来问陛下可知道画卷中的女人是谁。陛下亦不曾告知,兴许他转头就将这件事情给忘了……」 「兴许?」姬岚心里烦躁。 他对顾见骊,从最初的欣赏惊赞,到后来的想要拥有,他始终都是克制的。像他这种人,永远权利地位为上,就算他再想得到一个女人,也不会将女人置于皇权之前。再想得到又如何?他不能抢夺臣妻被臣子拿住把柄,更不愿被百姓戳着脊梁骨指指点点。甚至,就连他身边最亲近之人都不知道他对顾见骊的心思。 可是这一次,巴图尔拿着顾见骊的画像询问他可知画中仙人是谁时,姬岚没由来地愤怒。他这个皇帝当得处处受钳制,这次番邦来朝,又不知有多少异心之党。而西番兵强马壮,正是他要拉拢的一股力量。 姬岚感觉到了威胁,感觉到了巴图尔得寸进尺的威胁。 姬岚再拂袖,长案上的奏折落了一地。 这次连窦宏岩也惊得跪了下来。 许久之后,姬岚才收起怒意,又戴上了他的温文尔雅的面具来。他开口:「把纪敬意给朕带来。」 「是!」窦宏岩领令,立刻吩咐东厂的人悄悄将纪敬意带进了宫。 纪敬意行了礼,询问:「陛下可是有什么吩咐?」 「噬心散那样的毒,姬昭为何还能活命至今?纪大夫养的蛊可真是有用啊。」 纪敬意忙说:「陛下,草民的医术只是些旁门左道,比不上宫中太医。姬昭之所以能活到今日,和他的内力关系极大。他得罗督主真传,罗督主更是在临终前将内力传给了他。他有着世无其二的内力,所以才能与噬心……」 姬岚摆手,阻止了他的话,道:「朕,不想等下去了。」 纪敬意不解其意。 「这些年,他一直由你医治,更是放心你将蛊虫植入他体内。」姬岚慢慢勾起唇角,「若你给他下毒,他定然觉察不出。你可能办到?」 纪敬意一怔,反应了一下,才说:「草民愿尝试一番,按理说不难。只是他去了广贤王府,如何也要等到他归家才能下手。」 姬岚颔首,笑得如沐春风:「爱卿定然不会让朕失望。」 纪敬意伏地跪拜,沉声道:「草民定不让陛下失望。」 如今天短,天黑得也早。顾见骊和姬无镜在集市里买了些东西,便回家了。两个人骑在马背上,顾见骊忽然想起来那个古怪小摊贩贩卖的东西。 她问:「对了,你刚刚在那个摊贩处买的东西是什么?是吃的吗?」 姬无镜神色莫名地看了她一眼,语气懒洋洋:「是,是放在嘴里吃的。两张嘴都能吃。」 顾见骊低下头数着给两个孩子买的小玩意儿,随口问:「怎么吃的?」 姬无镜轻轻扯起一侧唇角,悠悠道:「回家之后我教你啊。」 顾见骊随口「哦」了一声,也没怎么在意。将给姬星澜和姬星漏买的东西放进马鞍两侧的袋子里,打马往家走。 姬无镜摸了摸袖中的盒子,意味深长地望着顾见骊的背影,追上了她。 他们两个人刚回到王府,荣元宥又来了。他本来去了酒楼找顾在骊,可是他去的时候,听下人说顾在骊已经离开了,似与交好的姐妹有约。荣元宥想了想,便来了王府,等着她。 荣元宥谢过招待,一个人等着偏厅候着。 用晚膳的时辰,顾在骊亦未归家。今日顾敬元晚上有应酬,不在家中吃。陶氏便做主招待了荣元宥留下用膳。用过膳后,他又一个人留在偏厅等顾在骊回家。 他频频望向天际高悬的月亮,和烛台上的蜡烛,越发焦急。 亥时过半,顾在骊才微醺归来。她和几个好姐妹饮了些酒,脸色微酡,在夜色中更显妩媚风韵。 「小世子又想到什么说辞了?」顾在骊含笑立在门口慵懒眯起眼睛来瞧他,一颦一笑皆是风情。 荣元宥头一遭见到顾在骊微醺的样子,愣了一下,垂下眼睛,说道:「家中祖母病重,我要立刻回乡,想着与你说一声。」 顾在骊有些意外,她知道荣元宥重孝,稍微收了收眉眼间的懒散随意,问:「你与家人何时归乡?明日便走?」 「得到家书,双亲立刻收拾东西,写了折子送进宫中后便离京了。如今应当已经走了很远。我来与你说一声,等下骑马去追。」 第38章 顾在骊深看了他一眼,道:「又何必来这一趟,本不必与我说的,就算想告知我,派个下人送信便是了。」 荣元宥摇头,郑重道:「还是应当亲自与你说一声。」 顾在骊沉默。 荣元宥又说:「襄西离京路途迢迢,今日相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家书中说祖母的情况不太好,此番回去亦是见她最后一面。倘若神医也束手无策,又是三年孝期。」 荣元宥顿了顿,才说:「三年后,我必然来京!」 顾在骊偏着头瞧他,轻笑:「我为何要等你三年?」 「不!」荣元宥慌忙解释,「你不必等我。若有人得了你的心,你能欢喜嫁与旁人,我在襄西也替你欢喜。」 荣元宥努力扯着唇角笑起来,只是这份笑容有些心酸。 「我、我只是想过来亲口与你说。」 半晌,顾在骊轻轻点头:「嗯,我都听见了。」 「那、那我走了。」荣元宥抬眼与顾在骊对视,重新笑起来,而后转身。 「天黑路滑,路上当心。」 荣元宥脚步一顿,转过身去望着顾在骊。顾在骊慵懒靠着门旁,屋子里暖融融的光罩在她身上。 荣元宥眉眼间的笑又真挚了几分,转身大步往外走,脚步亦轻松了许多。 瞧着荣元宥走远的背影,顾在骊笑了笑,捏着发酸的肩膀,打着哈欠回屋去。 顾见骊听季夏说了荣元宥那边的情况,她点点头,望着窗棂上映出的烛火有些发怔。脑子里想着都是姐姐的事情。 「去打盆温水进来,然后下去歇了。」姬无镜忽然发话。 季夏急忙应了一声,脚步匆匆地出去办。五爷平时可不搭理人,连吩咐她办事儿的次数都少哩! 顾见骊因姬无镜的话回过神来。 「原来已经这么晚了,该歇下啦。」她微眯了眼,伸了个懒腰,从椅子里起身,慢吞吞地走到床榻边坐下,随口问:「不是已经洗漱过了,怎么还要热水呀?」 「洗鱼泡。」姬无镜直接说。 顾见骊缓慢地眨了下眼睛,这才想起来今日在集市的时候姬无镜买了个奇怪的东西,他说是吃的。 顾见骊有些困地将头靠在姬无镜的肩上:「这么晚了还要吃东西吗?」 「那就是晚上吃的东西。」姬无镜侧过脸来瞧她,从他角度瞧见她长长的眼睫。 季夏送来温水,又退了下去。 姬无镜狡猾地勾起眼尾,他将靠在他肩上的顾见骊拉开,说:「去,把鱼泡放在水里洗一洗。」 顾见骊应了一声,挪到床尾挨着放着水盆的小几。她打开盒子,惊奇地瞧着里面的鱼泡。 顾见骊将鱼泡放在了水里,动作别扭地洗着,怀疑地问:「这个真的能吃?」 见了水的鱼泡滑软起来,被她一双雪白的手捧着,清水一滴滴黏连滴落。 「当然能吃。洗干净些。」姬无镜视线落在她的手上,细白的手指紧密贴着鱼泡。 顾见骊蹙起眉头好奇地盯着手里软软的鱼泡,她将鱼泡放在水中,在里面盛了满满的温水,鱼泡立刻鼓了起来,鼓鼓囊囊的。她又将里面的温水倒出来反复冲洗,说:「这个东西怎么吃?生的,这里又不是厨房……」 顾见骊倒水的动作停了一下,才又慢吞吞地说:「倒像是装东西的……」 姬无镜踢了鞋上床躺下,枕着自己的双手,懒洋洋地说:「可以了,把里面的水倒干净,放在盆边晾晾水。」 「哦……」顾见骊软软应了一声。可是她瞧着手里的鱼泡,心里那种古怪的感觉越来越浓了。 这个东西……不是吃的? 顾见骊听见身后勾锁细微的响声。她回头,见姬无镜将床幔放了下来。粉色的床幔层层叠叠落下来,逐渐遮了里面的姬无镜。 王府重新修葺时,陶氏尽量按照原来的样子装扮。顾见骊曾经的闺房处处有着小姑娘的秀美。不仅床幔是粉色的,就连床榻里面的被子也是浅粉为底,绣着雅白的丁香。 虽隔着层层叠叠的幔帐,可顾见骊眼前还是浮现了姬无镜颀长的身子躺在浅粉床褥间的画面。 有点怪怪的。 顾见骊低下头,重新将视线落在手中的鱼泡上。 她轻轻甩了甩鱼泡上残留的水渍,刚要将它搭在盆边控水,动作却停下来。 真的是吃的?那她以前怎么从来都没有吃过? 顾见骊回头飞快地看了一眼,床幔合拢,阻隔视线,姬无镜毫无声息。 顾见骊转过头来,好奇地低下头舔了一口。舌尖擦过鱼泡,唯一的感觉就是滑。 好滑好滑。 分明放在盒子里的时候还没有这般细滑。从盒子里拿出来的时候还有着淡淡的香气,此时经她的手洗过几次,那抹淡淡的香倒是没了。 顾见骊细白的手指从开口探入,轻轻撑着鱼泡,仔细瞧着。 可真薄呀。 「顾见骊,你又磨蹭什么。」姬无镜忽然不耐烦地开口。 他忽然开口吓了顾见骊一跳。她将长长的鱼泡搭在盆边,问:「然后呢?」 「然后进来睡觉。」 「不吃它了吗?」顾见骊问。她心里又开始觉得怪怪的了。 「得晾干。」 顾见骊又望向鱼泡,搭在盆边的鱼泡软趴趴的,好长时间才凝成一滴水珠儿,再落入盆中。 等晒干要何时?许要明日早上了。顾见骊懒懒打了个哈欠,她有些困了。她起身,依次吹熄了屋子里的几盏灯,在一片黑暗里小步往床榻的方向走去。 她谨慎惯了,即使是自己住了多年的闺房,也步子小小,又慢得很。 第39章 待她走到床边了,才模糊看见姬无镜坐在床边的轮廓。 顾见骊不由自主朝他伸出手去,想扶一把他的肩,指尖儿却碰到姬无镜微凉的肌肤。 顾见骊不由怔了怔。 姬无镜探手,将手掌搭在顾见骊的后腰,轻轻一带,就将她带进怀里。顾见骊什么都看不清,有些磕磕绊绊地坐在了姬无镜的腿上。顾见骊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是檀口微张半字吐不出来。她反应了一下,想要弯下腰脱鞋子,姬无镜却先一步弯腰,他的耳朵擦过顾见骊的脸颊,顾见骊眨了下眼睛。 「抬脚啊。」 「哦……」顾见骊反应过来,抬起脚来。 姬无镜脱下她小巧的绣花鞋,手掌握住了她细小的脚,将白绫袜一并脱下来,随意扔到一旁。 他摸了摸顾见骊的脚背,顺手捏了捏小巧的脚趾。 「痒!」顾见骊想躲。 顾见骊听见姬无镜几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 姬无镜松开她的脚,去脱她另外一只脚上的鞋袜。没了鞋袜的束缚,顾见骊觉得脚上有些凉,脚趾缩了缩。 姬无镜看了一眼,小臂探过她膝下,抱着她躺进床中。 顾见骊心里那种古怪的感觉越发强烈,安静的夜里,她隐约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刚一躺下,她翻了个身面朝里侧,乖顺地蜷起膝。 很快,姬无镜靠了过来,手臂贴着顾见骊的枕头探过来,将顾见骊的娇小的身子禁锢在怀里。另一只手轻轻捏了捏顾见骊的耳垂。 有些痒,顾见骊缩了缩肩。 姬无镜凑过来一些,贴在她的后颈,轻轻啃咬着。 「不要……」顾见骊声音小小的。 姬无镜动作稍顿。 顾见骊抿唇,又声若蚊蝇地心虚解释补充:「你、你往下一些咬好不好,不要露在领子外面,被别人看见不好的……」 姬无镜忽然就笑了,他将脸埋在顾见骊的后颈,低沉笑开。 「不要笑了……」顾见骊蹙起眉,在姬无镜探到她面前的手掌上拧了一把。 姬无镜轻咳一声,止了笑,稍微严肃了些,道:「顾见骊,转过身来。」 「我睡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转过去?」顾见骊鬼使神差地拒绝。 「因为叔叔想亲你啊。」 「你!」顾见骊脸颊上忽然有些发烫。 顾见骊沉默下来,一片寂静里,好似僵持了半辈子那么久,顾见骊慢吞吞地转过身去。她眼睫颤了颤,缓缓闭上眼睛,等待着。当姬无镜的吻落在她眼睛上时,顾见骊心里忽生出一种极浅的欢喜。欢喜悄悄藏在紧张里,不易觉察,稍纵即逝。 姬无镜指腹摩挲着顾见骊的下巴,反反复复。食指指腹逐渐上移,轻轻摩挲着她软软的唇。顾见骊樱口微张,他的手指便探入她口中。顾见骊一惊,下意识地开口:「你……」 一个「你」字,舌尖前顶,紧密贴着他的指腹。 姬无镜狐狸眼眼尾轻轻挑起,食指细微动了一下,擦着她湿软的舌。 顾见骊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直接握住姬无镜的手腕,将他的手推开。 「不要胡……」 顾见骊刚刚推走他的手,姬无镜微凉的唇便落了下来,堵了她撒娇一样的埋怨。姬无镜亲吻她的时候,总是让顾见骊摸不透。她以为姬无镜会凶巴巴咬她时,他偏偏温柔如罗纱拂面。她以为他会好好对待她时,他偏偏又会突然像匪贼一般蛮横无理。更别说,他还会忽然捏捏她的耳朵,挠挠她的痒,甚至贴着她的耳朵说一句难听的流氓话。 顾见骊下意识地攥着搭在两个人身上的那床粉嫩的被子,被动地接受他的吻受他摆布,偶尔也会别别扭扭地轻轻回应。 姬无镜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他慢条斯理地理了理顾见骊凌乱的长发,而后贴在她的耳边,拍了拍她的脸,声音沙哑:「顾见骊,装什么装,我教过你多少次了,你已经会怎么吻了。」 「我、我没有!」顾见骊急急辩解,小小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音,还带着略急促的喘息。 「没有什么?没有装还是没有学会?」姬无镜低低地笑,手指捻过她的唇,逐渐下移,在她的锁骨处停了一瞬,继续下移,手指划过处衣带解开。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他捏了捏小桃子。 「你不要这样,我不喜欢!」顾见骊稍微声音大了些,不知鼓足了多少勇气。一片漆黑里,遮了她有些躲闪的目光。 「是吗?」姬无镜声音低懒缓慢,「上次给你解毒的时候,你不是挺欢喜的?」 顾见骊忽然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不过下一瞬,她又觉得不对劲,改成使劲儿捂住了姬无镜的嘴巴,愤愤道:「姬昭,你这张嘴巴真是讨厌,我要给你缝起来!」 「别啊。」姬无镜声音被她捂得有些发闷,「要是把叔叔的嘴给缝了起来,叔叔还怎么舔啊。」 顾见骊语塞,羞恼了。 姬无镜微微用力,细绳绷断,他轻而易举地将顾见骊茶白的寝裤褪了下来,连着短短的亵裤。 顾见骊身子僵了一下,又慢慢放松下来,捂住姬无镜嘴巴的手也放了下来。 其实她知道姬无镜想做什么,从她熄了灯上床将手搭在姬无镜的肩上知道他宽了衣,便知道了。 顾见骊望着床顶的幔帐,目光有些空,她有些茫然无措。 她想起了姬无镜体内的毒。 她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攥住了被褥。 姬无镜俯身上来,紧密压在她身上,他小臂搭在顾见骊耳侧支撑着,另一只手饶有趣味地弓起食指轻轻刮着顾见骊软软的脸颊,一遍又一遍。而他的目光落在顾见骊的脸上,望着她的眼睛。 顾见骊的眼睛慢慢聚了神,对上他的视线。 第40章 四目相对,时间似凝滞。 许久之后,顾见骊攥着被褥的手慢慢松开,她绷起的弦也同时缓缓松开。她嫁于他一年,过往的一年里,他随时都可以与她行房,尤其是之前她并不知道他体内到底是什么毒的时候。甚至,后来她知道姬无镜体内的毒会传染也是姬无镜亲口告诉她的。 那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左右他不会伤害自己。 顾见骊望着姬无镜的眼睛,一点一点弯起唇来,娇唇阖动,声音低小却带上几分认真:「我没有不喜欢。」 姬无镜垂下头来,将额头抵在顾见骊眉心,低低地笑。然后他从顾见骊身上起来,懒洋洋地躺在顾见骊身侧,顺手拍了拍顾见骊的腰侧,说:「去,帮叔叔把鱼泡拿来。」 怎么就从这么亲密的对话拐到了鱼泡上?顾见骊怔了怔,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慢吞吞地坐起来,挪到床尾,从床幔探出头,去拿搭在盆边上的鱼泡。 滑软的鱼泡搭在手中,顾见骊垂眼瞧了半晌,忽然隐约明白了什么。 她、她刚刚居然还舔了一口。顾见骊心里怦怦怦,即使她看不见也知道自己脸上烧得厉害。湿湿软软的鱼泡搭在手中,明明轻得很,顾见骊偏偏觉得沉重起来,仿佛烫手山芋落在手中沉甸甸的。 她慢吞吞地转过身去,不知何时姬无镜已经坐了起来,她转身猛地见到一片漆黑里姬无镜坐起的身影,吓了一跳,指尖儿颤了颤,下意识地握紧,抓了一把滑软。 「别握坏了。」姬无镜低声说。 顾见骊垂下眼睛,她手指微微松开,视线落在手中的鱼泡上,不过只一瞬,她便别别捏捏地移开了视线,躲闪的目光无处安放,最后无措地抬眼,望向姬无镜。一片漆黑里,他的眼眸是唯一的光。她望着他,就是追随着心里一片黑暗中的光源。 她后知后觉地将手里的鱼泡递给姬无镜,口齿也变得不清晰了,结结巴巴:「给、给你,你……」 姬无镜的手掌将顾见骊整只娇软的手握在掌中,轻轻合拢。另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纤细的腰侧。他低头,凑到顾见骊脸侧,用脸蹭了蹭顾见骊发烧的脸颊。 「顾见骊,亲叔叔一口。」姬无镜说。 过了一会儿,顾见骊才动作缓慢地侧过脸来,软软的唇贴在姬无镜的唇角,她贴着他的唇角轻轻抿唇,而后一点点移过去,在姬无镜的唇上落下一个又轻又浅的唇。姬无镜搭在她腰侧的手慢慢下移,滑进她腿侧,捻过桃缝。桃汁湿黏。 顾见骊微微退开一些,慢慢垂下眼睛。 姬无镜也稍微退开了一些,垂眼看着顾见骊紧张的乖巧低眉模样。他的唇角不由自主轻轻扬起,勾勒出一丝极浅的笑来。 他等着那么久,他的小姑娘终于准备好了,心甘情愿甚至带着丝憧憬地准备好了。床笫之间鱼水之欢非他所欲,所欲只是她而已。 「顾见骊,不要害怕啊。」他懒洋洋地拖着腔调,轻哄般拍了拍她的头。 顾见骊轻轻吸了口气,犹豫地小声开口:「那你、那你……」 「什么?」姬无镜凑过去,下巴搭在她的肩窝,一只手在她脑后轻轻拢着她的长发,「说出来,想要什么顾虑什么想让叔叔怎样做都说出来。」 顾见骊紧紧抿着唇,不知怎么开口。 姬无镜放柔了声音,在她耳边低声哄着她:「说出来。」 顾见骊握着鱼泡的手始终被姬无镜的手掌握在掌中,她另一只手一直无措地垂在身侧。姬无镜低沉的轻哄入耳,她缓了缓,垂在身侧的手才小心翼翼地抬起来,摸索着。 姬无镜感觉到了,轻拢她长发的手掌便握住了她的手。姬无镜那句「你要找什么」还没有问出口,顾见骊已经先一步反握了他的手,紧紧攥着。 原来她在找他。姬无镜漆黑的眸子忽然就深陷了几分。 「不、不要离我特别远……」顾见骊声音小小,带着颤音。 姬无镜望着她的样子,低低地笑:「怎么会远,分明是要合二为一的。」 顾见骊摇头,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怎么说了,或者说不出口。 「就、就是……」她极少这般口拙,忽就急了。 姬无镜皱起眉,狐狸眼微微眯了起来,他审视着面前慌张害羞的小姑娘,脑子里飞快地猜着。瞬息间,他恍然。他含笑问:「是不是想起之前看的小书里那些奇怪的姿势了?」 所虑被他点出来,顾见骊顿时松了口气。她微凉的手越发攥紧了姬无镜的手掌,嗡声低语:「可不可以抱着我……」 有点冷。不是屋子里冷,是她心里慌得发凉。 姬无镜掰开她的腿,让她跨坐在他的腿上。顾见骊伏在他胸前,紧紧贴着他。姬无镜又扯了一侧的被子,将两个人裹起来。 好像一下子暖和起来,或者说安心了许多,顾见骊乖巧地攀着他的肩,将发热的脸颊贴着他的肩窝。 虚无的茫然过后,顾见骊忽然就懂了,原来心里这种滋味就是所谓交付。 姬无镜的手掌在顾见骊的腰背轻轻抚弄着,他换上轻松的调调,说:「顾见骊,给叔叔戴上啊。」 顾见骊分明已经听懂了,却嘴巴比脑子快,脱口而出:「什么?」 姬无镜由始至终一直握着她拿着鱼泡的手,他握着她的手,送至。一片滚烫贴着顾见骊的手背,顾见骊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手,双肩也跟着轻颤了一下。 「你、你自己弄啊!」顾见骊羞恼拒绝。 「不。就要你给叔叔戴。」姬无镜又开始耍起无赖。 顾见骊一动不动,僵持了半晌,低下头去,视线落在手中的鱼泡上。她摸索着拢开半截折了的鱼泡,微微有些发颤的指尖儿摸着鱼泡的口子,将贴在一起的薄薄鱼泡分开。太黑了,她看得不是很清楚。认真弄了好一会儿,才分开,虎口拢着鱼泡口,她呆了呆,才磨磨蹭蹭地递过去,准备给姬无镜戴上。 第41章 手心里的鱼泡是凉的,他是热的。 顾见骊忽觉得庆幸,庆幸她上床前熄了灯,一片漆黑掩藏了她的慌张,也给她壮了壮胆子。 心里乱糟糟的,心里、脑子里,还有身体,仿佛分裂开,谁也顾不上谁。她笨拙地给他戴着,手在微微发抖,戴了半天,她觉得自己已经不仅仅是脸颊热,身上也发烧了。 可是…… 戴不上! 顾见骊弄了好久,也没有弄好,心里略有些急,手中的动作也变得有些慌张,这一慌,又一次失败之后,手里拿着的鱼泡落在了床榻上。顾见骊一怔,伸手去摸。 「不用戴了。」姬无镜握住顾见骊的手腕。 顾见骊听出来姬无镜声音里的不同寻常,他微重的声音里带着怒意。姬无镜黑了脸,心里也跟着窝了火。 顾见骊抬起眼睛,无措地望着他,感觉到了他的不高兴。她变得越发无措起来,试探着小声说:「我、我再弄一次?是不是太黑了……」 「不是。」姬无镜语气里的闷怒更重,「是尺寸不合适!」 长生趁着夜色急匆匆赶来王府,入府的时候被家丁盘问了一通,耽搁了些时间,他心里越发急躁,心里有些后悔,早知道这么麻烦,还不如直接翻墙。 王府里的家丁也识得长生是姬无镜身边的人,分出一人来给他带路。长生实在是嫌弃家丁走得太慢,不耐烦地丢下一句「不用带路了,我识得路!」便匆匆往后院奔去。 「那不行,该有的规矩还是得有……」家丁一路小跑跟在后面。 长生好不容易到了顾见骊的住处,又被守在外房门外连连打瞌睡的季夏给拦住。 「诶诶诶?你这闯什么呢?这大半夜的,爷和夫人都歇了!」 「你这丫鬟赶紧给我让开,我有急事!」 季夏伸出胳膊挡在长生身前,白了他一眼,说:「到底是什么大事?有那么重要?你也不怕坏了你们爷的好事儿!」 长生看着月色下季夏那张脸,恨得牙根痒痒,可又不得不忍耐下来,放缓了语气,央求:「好季夏,我进屋也不方便,那烦请你帮忙送句话进去给五爷如何?要不然,我可扯着嗓子喊人了,到时候不仅是吵醒你家姑娘,连府里别人也要吵醒了!」 季夏勉为其难地同意了:「什么话啊?」 长生凑到季夏耳边,压低了声音说给她。 季夏的脸色变了。 长生推了她一把,急躁道:「去啊!」 季夏回过来一半的神,她叩了叩外间的门,说:「姑娘,您和五爷歇下了吗?」 半晌,里面才传来姬无镜不耐烦的声音:「进。」 季夏摸黑穿过外间,停在里间门外,心里忐忑地开口:「五爷,长生连夜赶了来,就在外面,他说一个自称小公子生母的女人去了家里……」 顾见骊愣住了。下一瞬,她敏锐地感觉到了身侧姬无镜的不同寻常。几乎是在同时,姬无镜便下了床,随手一挥,点燃了屋内昏黄的灯光。姬无镜冷着脸,一边穿衣服一边往外走。 顾见骊愣愣望着他,眼睁睁看着姬无镜走到门口,动作毫无停滞地推开了门。 「姬昭!」顾见骊忽然非常大声喊住了他。 姬无镜一脚已经迈出了门槛,动作忽然停下来,只停滞了一瞬,他转过身,朝着生气的顾见骊大步走回去。他步子迈得又大又快,还没走近床榻便伸出了手,当他停在床榻前,手掌擦过顾见骊的耳朵绕到她脑后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与此同时俯下身来,用力地亲了一下她的娇嫩的唇。亲吻一触即离,而后他凑到顾见骊耳边,将声音压得极低,说:「星漏不是我的孩子。」 姬无镜直起身的同时扯一侧的被子,将顾见骊的身子裹了起来,然后转身大步往外走。他走出屋,长生见他出来,立刻跟在他身后。姬无镜却忽然说:「留在夫人身边。」 「是!」长生脚步生生顿住。 顾见骊整个人呆呆地坐在床榻上,淡粉的被子围着她莹白的身子,像一束初绽的花。 「姑娘?姑娘?」季夏站在门口,也没敢进来,有些担忧地喊她。 顾见骊终于回过神来。她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才看向站在门口的季夏。她说:「去侧间给我拿衣服,收拾一下,我们立刻回家。」 「啊?这么晚……」 顾见骊欠身拿起姬无镜随意仍在床榻上的长衫将自己莹白的身子裹住,匆匆下了床。她心里微沉,莫名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总觉得要发生些什么事情。 姬平莲很晚没有睡,等着外出的兄长姬节归家,一直等到午夜。丫鬟禀告姬兄吃酒回来,姬平莲立刻让丫鬟给她披上暖和的斗篷迎出去,并且吩咐丫鬟带了早就备好的莲子燕窝粥,还有醒酒茶。 「这马上都要下半夜了,怎地还没歇下?」姬节大步朝前走去。 姬平莲没有回答,只是说:「妹妹给兄长熬了莲子燕窝粥,里面放了参片和老姜,驱驱寒。」 姬节一边和妹妹回屋里走,一边笑着说:「呦呵,这可是大补啊。」 进了屋,姬节坐下,姬平莲亲自从丫鬟手里接过莲子燕窝粥捧给姬节。姬节笑呵呵地瞧了妹妹一眼,大口喝了。别说,这么寒冷的天,暖呼呼的补粥入胃,让姬节整个身子都热乎起来。 见他吃空了一碗,姬平莲又接过丫鬟递来的醒酒茶,说:「瞧着哥哥吃了酒,恐又要头晕,喝一碗醒酒茶。」 姬节接过来,却并没有喝,而是放在一旁。他含笑望着捧在手心里的妹妹,一眼把妹妹的小心思看透,道:「放心,你想要的东西哥哥哪个没给你弄来?画像在今儿个一早就辗转传到了巴图尔的手中,巴图尔就是个老色痞,还是胆大包天的。他在十七八岁的时候,看中了他伯父的小妾,可是连杀伯夺妾的事儿都干过。他爹举刀要砍他,最后还不是把自己相中的舞姬也给了他……」 第42章 姬节说到这里,忽觉得对还没出阁的妹妹说这些不太合适,隐约觉得的确喝多了,遂住了口,也不再对妹妹讲巴图尔其他荒唐事儿。 至于他为何知道这样清楚? 广贤王的封地本就临近西番,姬节多年前就与巴图尔相识。 姬平莲绕到小几另一侧坐下,开口:「哥哥可觉得我做得过分?」 「只要你开心就好!」姬节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姬平莲知道哥哥疼她,可她不想持宠而娇,更不想哥哥看低了她。所以她等到现在不仅是等结果,也是等着姬节回来向他解释。 「哥哥,我也知道寿宴上的事情不大。谁又不曾在背后说过旁人?更何况我又没说她顾见骊半句,都是平鹃碎嘴了。若顾见骊气不过,私下询我要罚平鹃,我也能大大方方地罚了平鹃。可她竟将事情摆在了明面上,当着整个京中贵人们说道!」姬平莲说着说着动了怒,「流言这东西传来传去,也就传岔了。不出三日,别人再议起此事,只会说我和平鹃后背碎嘴,被顾见骊当众打脸。可我什么都没说啊!我能不委屈吗?哥哥你不知道名声对女子多重要,这些流言简直能毁女子的一辈子!」 姬节忙说:「别气别气,哥哥这不是帮你了。哥都明白,你不用解释这些。她欺负了你,哥哥自然帮你。她不过异姓王的女儿,咱们父亲才是正宗的王爷。别再想这事儿,近日多和京中权贵女眷走动走动,若是有哪家有联姻的意思,你自己也相看着,给自己挑个满意的夫婿。」 姬平莲愣了一下,才说:「过了年,我可是要跟你们回家乡去的,我才不远嫁至京!」 姬节神色莫测地笑了,悠悠道:「日后咱们家说不定还要搬至京中。」 姬平莲目光闪烁,心里隐隐有了猜测。怪不得哥哥会用那样的口吻说到武贤王……姬平莲心中惴惴,有些不安。 今夜许多人没有睡。 荣元宥走了之后,顾在骊懒洋洋地靠坐在美人榻上,让丫鬟拿了沉酿,颇有雅趣的独自小酌。显然今日与友人相聚时,吃酒没吃尽兴。虽说她性子洒脱些,可到底是有分寸,是绝对不会让自己在外面醉了酒。她是今年才开始饮酒的,开始时慢慢喜欢上甜酒,后来不知怎么酒量变大,逐渐喝上了烈酒,烈酒让她双颊酡颜神色微醺却并不大醉。多少次,丫鬟进来扶她,瞧她慵懒伏在美人榻上微醉妩媚,美得勾人心魄。 顾敬元晚归,归家之后也没歇下,为大女儿的事儿犯愁。 陶氏瞧着他的脸色,走到他身后,给他捏捏肩。陶氏有心探探顾敬元的意思,问:「爷可是为了荣家小世子要娶咱们大姑娘的事儿扰心?」 顾敬元沉默了半晌,才闷声问:「你怎么看?」 他知道自己挑女婿的眼光不好,这事儿本来就是他心坎上的刺,此时再给女儿看亲事还哪敢草率。不仅不敢草率,更是紧张得要命。当年行军打仗被敌军包围都没这么束手束脚。 顾敬元居然会问她的意思?陶氏简直有些受宠若惊,斟酌了词句,才说:「襄西公家里祖上是尚了公主的,大抵是因为这个,几代男人对妻子都尊敬宠爱得有些过分了。更难得可贵的是几代男人院子里都干净,不仅没妾,而且成婚前连通房都不准许有,庶子这些更不会有。只这一点,不知道羡煞了多少人……」 顾敬元忽然转过头去看她,诧异地问:「这个就羡煞旁人了?我院子里除了你是有别人了?」 陶氏有些懵,不曾想顾敬元会说这个话。不过陶氏心里并没有多少欢喜,因为她知道顾敬元如此并不是因为她。她别开视线,笑着转移了话题:「昨儿个宴上,我听说小世子还没进京呢,京中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打了他的主意,他自是极好的女婿人选。只是他若是配咱家大姑娘……我也知道爷顾虑他年纪小……」 「不。」顾敬元打断陶氏的话,「我顾虑的并不是他比在骊小四岁。」 陶氏惊讶问:「那爷是顾虑什么?」 顾敬元叹了口气,无奈道:「襄西太远了,实不舍在骊远嫁。路上要月余,若是她被欺负了,我赶过去都来不及!」 「若真是成了,我跟去?」顾敬元自言自语。 「不行不行。我要跟着在骊去了襄西,见骊怎么办?姬狗那混物更让我不放心……」顾敬元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又他妈说胡话了。」 他这样说自己,反倒是让陶氏不敢接话了。 「王爷可歇下了?」仆人看见屋子里亮着灯,才敢来过来亲亲叩了叩门,将长生来过之后,姬无镜连夜离开,且顾见骊也在收拾东西打算回去的事儿禀了。 「什么玩意儿?姬狗把见骊扔下了?」顾敬元一下子站了起来。 陶氏急忙劝着:「兴许是家里有事儿呢!」 顾敬元直接往外走,还没走到顾见骊的住处,迎面见到顾见骊脚步匆匆往外走,身后跟着季夏和长生。 「父亲竟还没歇下?」 「姬狗又搞什么乱子了?」顾敬元语气不善。 顾见骊为姬无镜遮掩,说:「是孩子病了,他得回去看看。他怕我赶夜路着凉才没让我回去。可后来我想了想,也觉得放心不下,怕他照顾不好孩子,想着还是跟回去好啦。」 顾见骊放软了声音,温柔地说:「等过几日我再回来看父亲。」 「又是他那两个孩子的事儿?」顾敬元火气很大,「那俩孩子关你什么事儿?又不是你的孩子!」 想起荣元宥家里祖孙三代院子里都干干净净的,更是替他的小囡囡抱不平! 陶氏在一旁柔声劝着:「咱们见骊心善,疼着那俩孩子。」 顾见骊摇头,望着陶氏说:「都是跟着母亲学的。」 顾敬元诧异地看了陶氏一眼,忽然明白了过来。陶氏对他的两个女儿真心实意,这是以身作则,被孩子继承了下去。 第43章 想到自己的两个女儿没有受到继母的委屈,将心比心,顾敬元忽然就不气了,放缓了语气,问:「怎又病了?可严重?」 「不晓得的,正是不晓得,我才急着要回去。」 顾敬元摆了摆手,说:「路上多穿些,这冰天雪地的,千万给老子冻着!」 顾敬元又派了七八个家丁护送着,必须给送到家门口才行。 出了王府大门,顾见骊上了马车,她看向季夏,说:「夜里冷,进车厢里来坐。」 季夏忙拒绝:「今儿个不冷,我就坐在外面。都这个时辰了,姑娘您在马车里眯一会儿。」 顾见骊稍微犹豫了一下,倒是同意了。 马车辘辘前行,在轻微的颠簸中,顾见骊小心翼翼地藏在长袖中的手伸出来,张开握了许久的手。 没有用过的那个鱼泡被她攥在手心里,皱巴巴的,又破了。 顾见骊望着手心里的鱼泡,心里七上八下的。 她急匆匆出门,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东西。她知道明日定有府里丫鬟去收拾她房间的床榻被褥,若是被丫鬟瞧见这东西…… 顾见骊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处理的,可她觉得不好意思。甚至都没好意思让季夏帮忙处理。 顾见骊想了想,转身从长凳下的抽屉里翻出香囊来。这个香囊,还是她前段时日绣来打发时间,答应姬无镜绣好了送他的。 她拧着眉,将手里皱得不成样子的鱼泡塞进了香囊里。 马车沿着官路拐歪时一阵颠簸,顾见骊飞快探出头去看了一眼,趁着家丁没注意,把香囊丢到了污水里去。 顾见骊松了口气,心里沉甸甸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夜里有些凉,吹得她恨清醒。可她这一路上还是忍不住想起今夜与姬无镜发生的种种。 马车一阵颠簸,忽然停了下来。 「何人在前面挡路?」长生大声问。 「前面可是盛仪郡主的车鸾?」一道尖细的声音传来。 顾见骊不由怔住了。 她对这声音很熟悉,一下子听出来这是窦宏岩的声音。 「原来是窦督主,这深更半夜,督主大人怎么在这里?」长生警惕起来。 窦宏岩道:「不是咱家要见郡主,而是主子有事要见盛仪郡主,主子的车鸾就在一旁,还请郡主下车相见。」 窦宏岩的主子? 顾见骊蹙起眉,她轻轻推开车厢两扇门中的一扇,外面的夜风立刻灌了进来。 见了她,窦宏岩立刻做了个请的手势。 季夏急急道:「督主大人,这深更半夜的不合规矩?我们夫人正要回家去,不若同行回了府,奴婢也好给陛下和督主大人煮上一盏热茶驱寒呐!如果陛下觉得太远了,咱们折回去,回王府去?王爷眼下也还没歇下呢!」 窦宏岩瞥了季夏一眼,皮笑肉不笑地扯起嘴角,道:「郡主身边的人想得周到。可主子九五之尊,国事繁忙。不过是引到一旁说几句话罢了,等下还要赶着回宫去,不管是去姬府还是去武贤王府,恐都要耽搁时辰。若是误了早朝,那可是大不妙。」 季夏不知道该怎么办,回头望向顾见骊,等她的意思。 顾见骊十分狐疑,生性谨慎的姬岚为何会深更半夜出宫,他是去办别的事情顺路遇见她的车鸾,还是打算往武贤王府寻她? 顾见骊微微眯起眼睛,望向远处被侍卫围着的车鸾。侍卫并不多,姬岚这次出行应该是悄悄的。 顾见骊猜不透姬岚要见她的原因。 莫不是要挟持她威胁父亲相助?可若是想要挟持她,他又何必亲自出宫相见? 姬岩散布出来的流言的确影响了姬岚的威信,而她作为姬岚登基事件的亲历目睹者,姬岚是想灭口或者利用她背锅?也不对,姬岚若想除掉她早就除掉了,更何况也同样不必他亲自出宫要求相见。 想到这里,顾见骊忽然没有那般担心了。 「郡主,请。」窦宏岩弯着腰,再次催促。 顾见骊收回心思,将手递给季夏,被扶下了马车。季夏自然是紧紧跟着顾见骊,就连长生也跳下了马车,凑近顾见骊,压低了声音小声说:「若有什么危险,长生带你一个人走的本事还是有的。」 长生不得不紧张。姬无镜故意将他留下来,若是顾见骊出了问题,他十条命也不够赔。 穿过一片枯草地,顾见骊走到姬岚车鸾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车厢的门从里面被推开,露出姬岚略显憔悴的脸。向来含笑温润的眸子,也满是疲态。在他见到顾见骊时,眼中倒是稍微有了些神采。他下了马车,道:「朕有几句话单独与你说,其他人都退开。」 窦宏岩带着侍卫悄声后退一定距离。 季夏和长生没动。 姬岚也不急,轻笑了一声,道:「只是说几句话而已,亦不邀郡主上马车单独相处,无嫌可避。」 顾见骊让季夏和长生也退开些距离。 官路很宽,两旁草地入了冬成了大片枯地,视线却极开阔。季夏、长生和姬岚带来的那些侍卫一样,退到远处,可以看见这边,却听不见两个人的对话。 「陛下有什么话要单独说?」顾见骊问。 姬岚张口,却忽然不知从何说起。他望着立在对面的顾见骊,一时间心里忽然就乱了。记忆里,那一夜果敢聪慧的小姑娘似乎长大了,眉眼间勾勒出了女子的妩媚,可是她还是那个她,世间凡女无可与她相比。 自从上午巴图尔拿着顾见骊的画像出现,姬岚怒了一天躁了一天,不能沉稳不能冷静,简直不像平日里那个从容冷静的他。到了子时,竟冲动地要出宫去武贤王府,见她一见。 第44章 直到此时见了顾见骊,见到真实的她立在面前,不再是梦里那个一年前大火前的她,姬岚心里忽然安稳下来。 姬岚莫名有些后悔。他常常告诫自己,江山为重,莫要沉溺美人乡,更不能因为一个女人坏了天下大局。过分压抑的情感堆积心底,一朝雨露,蓬勃而生。 姬岚许久未开口,顾见骊亦没有开口,她安静垂着眼睛等候。此时她也不再猜姬岚寻她的缘由,倒是思索起如今朝堂形势来。 又过了一刻钟,顾见骊抬起眼睛看向姬岚,温声开口:「陛下勤政,更当保重龙体。如今夜深,该回宫安歇才是。」 「勤政?」姬岚自嘲地笑了,「勤政又有何用。」 顾见骊微微有些惊讶。 顾见骊觉得若凭个人本事,姬岚的确优于姬岩,姬岚登基这一年也算是明君,减税修路都是可见的惠民。可皇室的权利之争看的本就不是个人本事,姬岩背后的势力的确不是姬岚可比拟。 顾见骊沉默下来。 「罢了。夜深露寒,你回去罢。」姬岚道。 顾见骊更惊讶了。不过她也不多问,屈膝行了一礼,转身,却在刚迈出两步时,被姬岚喊住。 「顾见骊。」 顾见骊脚步一顿,心里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姬岚对她的称呼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她眉眼不变地转过身去,装傻充愣地问:「陛下有什么吩咐?」 姬岚轻轻扬起唇角,微笑着,轻声道:「朕自诩心思深沉又冷血无情,自私自利为权利地位而活,自幼每一日活在勾心斗角之中,原也踏不过一个情字。情之所起一念之间,轻若浮萍,亦重若山峦。」 顾见骊一惊,心中大骇。错愕在她眼中一闪而过,迅速被她压下去。心跳紧张地快了几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装傻充愣,强作听不懂。 姬岚缓缓朝顾见骊走去。 一步,两步…… 当他迈出第三步时,顾见骊向后退了一步。 姬岚唇角噙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他便停了下来,不再往前,怅然问:「你觉得朕该如何?」 这该如何回答? 顾见骊垂下的眼睫遮了她眸中的紧张畏惧。 「你在害怕吗?怕什么?怕朕对你不轨?」姬岚带着丝嘲意地轻笑,他还不齿于此,「唔,朕自小于深宫中便懂争宠之道,后来争权争利争地位。更甚贪心的争天下。倒是还没有争过一个女人。朕总是觉得沉迷女子的男人皆是废物,自幼便立誓绝不耽于美色……」 姬岚絮絮说着,声音温和仿若和老朋友随意谈天说地。 顾见骊却心中惴惴,越听越担忧。她终于温声开口:「陛下,时辰不早了,您该回宫了。」 姬岚微微仰起头望着漆黑夜幕上的繁星,寂寥道:「倘若有一日必要在江山与美人之间选择,朕一定选择江山。可若他日天下太平,反贼尽除,朕将凤玺捧给她,不知她可要。」 顾见骊心中大骇,完全不知道怎么接话。或者说,不敢草率回话。 姬岚没有伤害顾见骊的意思,可是顾见骊并不相信。顾见骊本就是个谨慎冷静的性子,更何况她亲眼见多了姬岚温润笑脸下的心狠手辣,怎么可能会不堤防着他? 一阵急促的哒哒马蹄声从远处传来。顾见骊心弦绷着,听见马蹄声,不由自主转过头望去。一片漆黑里,隐约可见马背上的人的轮廓。只一眼,顾见骊就把姬无镜认了出来。 那一瞬间,她眼底忽然有些泛红。 姬岚顺着顾见骊的视线看去,眯起眼睛来,待姬无镜走得近了,才看清是他。 「吁——」 姬无镜拉住马缰,马儿前蹄高高抬起,生生停了下来。姬无镜从马背上跳下来,大步朝顾见骊走过去。他自然地握住了顾见骊的手,不高兴地责问:「你怎地落后这么多,磨蹭什么去了?不知道我在前面等你?竟是背着我跑来和别人私会啊。」 姬岚的视线落在姬无镜和顾见骊相握的手上。 「我没有!那是陛下!」 姬无镜惊讶地看向姬岚,他还没开口,姬岚先道:「爱卿莫误会,那么多双眼睛就在一旁,私会一说实在勉强。朕不过是路过碰巧遇见郡主,问郡主一些她父亲的事情罢了。」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高声下令:「回宫!」 言罢,直接转身,上了停了一旁的马车。 在远处候着的侍卫立刻赶过来,围住了马车。窦宏岩警惕地瞥了姬无镜一眼,收回视线。 「恭送陛下。」姬无镜懒洋洋地拖长了腔调。 他牵着顾见骊转身,一边走一边问:「和我骑马回去还是你自己坐车?」 「和你一起骑马。」 姬无镜握住她的腰,将她送上马背,而后也跟着跨上去,坐在她身后,双臂环过她的腰,拉着马缰,打马而行。 顾见骊回过头望向他,问:「你怎么又折回来了?」 马儿跑得很快,将顾见骊的头发吹得乱糟糟的。 姬无镜把身上宽松的外袍脱下来,直接罩在顾见骊的头上,不耐烦地说:「当然是猜到你会连夜赶回去担心你啊,这么蠢的问题问出来干嘛。」 「可是……」顾见骊什么都看不见了,她拉着蒙在头上的衣服,想把衣服扯下来。 「闭嘴,别烦我。」姬无镜拍她手背,没准她扯衣服。他心里烦躁,恨不得飞奔回去。星漏的生母不该这个时候出现,她的行踪太容易暴露。 顾见骊不再扯蒙在头上的衣服。她身子放松下来,轻轻靠在姬无镜的胸膛,后知后觉地发现后背沁出了一层冷汗。 一片黑暗里,顾见骊轻轻翘起唇角。她在身前摸索,摸到姬无镜握着马缰的手,纤细的手指蜷缩起来,将姬无镜的拇指握在了掌中。 第45章 姬无镜低头瞥了她一眼,反手将她发凉的手握在了掌中,在她耳边随口说:「没事儿。」 到了家,姬无镜扯开蒙住顾见骊脑袋的衣服,然后便立刻翻身下马,询问迎上来的人:「人在哪?」 小厮立刻禀道:「被请到了偏厅里招待着。」 姬无镜一边往偏厅去,一边问:「她见过小公子了?」 「没有,没您的吩咐,下人们也不敢擅自做主,等着您回来再说呢。而且小公子这个时候也早睡下了……」 顾见骊握着马鞍前面翘起的地方,下了马。她立在马下,看着姬无镜走远的背影,慢吞吞地整理着头发。姬无镜怕她被风吹了头,用衣服蒙着她的头一路,现在头发都乱了。 「夫人,您回来了!」红簪一路小跑迎上来,臂弯里还挂了一件顾见骊的棉衣,「可觉得冷?把棉衣披着?」 「不用了。」顾见骊摇头,不紧不慢地往寝屋的方向走。 红簪愣了一下,才跟上去,压低了声音询问:「夫人,您这是要回屋?不跟去偏厅瞧瞧?就让爷和那个女人私下见面?红簪愚笨,可觉得您作为正妻还是跟去才好,不管日后怎么说,今日第一遭相见,可得把她镇住才成!」 顾见骊弯唇,含笑看了她一眼,随口打趣:「你这话说得越来越像季夏了。」 红簪当顾见骊是在夸她,她忙认真说:「我们跟季夏姐姐学了许多东西,是季夏姐姐教得好!」 顾见骊笑着吩咐:「赶了很久的路,我骨子里都是凉的。你去吩咐一声,烧些热水来。」 「诶!」红簪立刻应着。 进了屋,顾见骊懒懒打了个哈欠,在火盆旁的美人榻上偎着,打算热水烧好前先眯一会儿。 红簪出去吩咐了院子里的下人,再进屋的时候,顾见骊已经睡着了。她轻手轻脚过去,展开一旁的薄毯,给顾见骊盖在身上。 红簪想起找上门的女人,心中不由不舒服起来。 就因为那个女人找上门,五爷竟连夜拉着夫人赶回来?瞧瞧把夫人累的…… 不过是一个外室罢了! 红簪低下头,瞧着顾见骊酣睡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恨铁不成钢。夫人因为五爷的一个外室被连夜拉回来,真是够让人心疼的。别说是大宅院,就算是市井之间也没这么不讲究的。她又恨顾见骊消极的态度,眼下这样紧要的关头,夫人怎么能不到场呢?真是急死人! 季夏花了些心思调教屋里伺候的四个丫鬟,几个月下来,四个小丫鬟有些时候简直就是另外一个季夏。 热水烧好了,季夏和长生也赶回来了。 季夏亲自将顾见骊喊醒,小声说:「热水已经烧好了,我扶您进西间去?还是干脆不洗了,直接扶您到榻上歇下?」 顾见骊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将手递给季夏,指了下盥洗西间的方向。 红簪也跟进去伺候着。 衣衫除去,顾见骊发凉的身子整个泡在热水里,整个身子都舒服起来,困倦也褪去了。 季夏打量着顾见骊的神色,见她精神了些,她漆亮的眸子转了转,去问一旁的红簪:「那女人是怎么回事?」 红簪一五一十地将今日的事情说给季夏听,准确地说是说给顾见骊听。 「晚上我们几个都歇下了,小厮跑进来说是一个声称小公子生母的女人找上门来,我们几个一下子就醒了。那个女人戴着个面纱,也不开口说话,都是身边的一个丫鬟在说话。而且那个女人是个瘸的。」 顾见骊有些惊讶地看向红簪。 红簪误以为顾见骊只是表面不在乎其实心里慌得很,继续仔细说下去:「五爷和夫人都不在家,林嬷嬷将人请到偏厅里去,告诉她我们要派人送消息给五爷请五爷定夺。那女人也没说话,安静在偏厅等着。胭脂和绿钗都在偏厅里盯着,林嬷嬷和栗子在小公子和澜姐儿那。」 顾见骊身子里暖和起来,人也精神了许多。她身子前倾,手臂搭在桶边,下巴抵在小臂上,若有所思。 她眼前浮现两个孩子的小脸蛋儿来。姬星澜长得一点也不像姬无镜,可姬星漏的口鼻轮廓是很像姬无镜的。 姬无镜对她说姬星澜不是他的孩子…… 顾见骊倒也不是信姬无镜的话,而是心里有些疑惑。若不是姬无镜的孩子,那星漏是谁的孩子?姬星漏长得像姬无镜难道只是巧合?还是说,姬星漏的生母或生父本就与姬无镜的模样有些相似,是姬无镜的亲属? 顾见骊不发一言思索着,倒是把季夏和红簪急坏了,以为她伤了心。 姬无镜下了马之后直接去了偏厅,他立在门口,望着坐在椅子里的女人,皱起眉。 「五爷。」绿钗带着屋子里的丫鬟行礼。 绿钗叫了十几个丫鬟守在屋子里,什么也不干,就使劲儿盯着这个不该找上门的女人。 「都下去。」姬无镜冷着脸发话。 绿钗有点不放心,可什么也不敢说,只能退下去。仆人都下去了,只留了温静姗身边的丫鬟小荷。 姬无镜纵使心里烦躁,仍是克制了一下,问:「您怎么来京了?」 「他可还好?」温静姗声音发颤。她的嗓子是哑的,被她自己毒哑的。 温静姗扶着小荷的手,费力站起来,哑着嗓子说:「听说他染了天花我便想来见见他,忍了又忍,等风声平息了一些,赶了两个月的路赶来。」 面纱下的脸扯起唇角勉强笑了笑,苦涩道:「我就想看他一眼,就一眼。」 姬无镜视线下移,落在她的腿上。默了默,他说:「他夜里睡得熟,去看看他不会把他吵醒。」 温静姗死气沉沉的眼中流露出欢喜。 姬无镜转身走到门口,推开门,候在一旁。温静姗一手撑着拐杖,一手递给小荷扶着,费力走出屋。 第46章 姬无镜看着她这样子,心里越发恼得慌。 到了姬星漏门外,温静姗不再用拐杖,只凭小荷搀扶着,更加费力地一步一步往里走。她终于走到床边,看见熟睡的姬星漏那一瞬间,眼泪簌簌落下来。 天下母亲哪个不想日日守着自己的孩子?可她在逃亡路上产下这孩子,孩子出生时,她的夫君死了,她家中满门遭屠,孩子不到满月也被抱离了身边。 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同止不住的还有五年的想念,和五年的心酸委屈。 眼泪那么多,可她不敢哭出一丁点声音来,免得吵醒了姬星漏,她只好紧紧咬着唇,咬出血印子来。 她哭着哭着,又笑了起来。 他还好好的,健健康康白白净净的。 往昔历历在目,她永远记得姬崇笑着跟她打赌定是个女儿时开心的模样。 「阿娘……」姬星漏翻了个身,小嘴儿吐了个泡泡。 温静姗捂住自己的嘴,拼命阻止自己哭出声来。她伸手,想要摸摸姬星漏,指尖儿悬在姬星漏头顶,又颤颤收回手。 她默默在床边眼泪望着姬星漏许久,久到身子有些撑不住了,这才示意小荷将她扶出去。 出了屋,温静姗重新拿起拐杖,落荒而逃一般快走,奔到庭院中的树下,伏在树干上恸哭。 上次这般恸哭已是五年前姬崇去时。 姬无镜坐在台阶上,垂着头,阴沉的眼底看不出情绪。他默不作声地等了很久,才起身走向温静姗,道:「我安排您先歇下,明日白天让星漏见您。」 温静姗有些意外,她不敢置信地问:「可以吗?我、我不用现在就走?我怕……我怕连累他……」 说着说着,眼泪又落下来。 她正是因为担心连累姬星漏,才犹豫很久要不要来看他一眼。千里之遥,思子之苦,缠她五载。也正是因这一道苦涩的想念,才撑着她活到今日。 作为曾经的太子妃,前太后的外甥女,京中太多人识得她。姬星漏一个孩童,自有改身份活命可能,可她危险多了,纵使再怎么不舍,当年亡命路上,她也不敢亲自带着姬星漏,只做两路。 姬无镜点头。 姬无镜亲自将人送到客房,立在门外,看着小荷扶着温静姗脚步艰难前行。他刚转身,温静姗喊住他——「五爷!」 姬无镜回过身,温静姗扶着小荷吃力地跪下一条腿,再挪另外一条路。 知她所为,姬无镜大步走过去,将人扶起,难得严肃地说:「称呼错了,礼数也错了。」 温静姗全无当年风华,只剩为人母的卑微:「你担得起我这一跪,若不是你,我与星漏早就不存于世了。」 姬无镜笑笑,随口道:「翻旧账没什么意思,若没殿下也没姬昭今日。」 姬无镜又吩咐了两个丫鬟到温静姗身旁伺候,然后闷闷不乐回到寝屋,见顾见骊不在,问了下人,直接去了西间。他推门进去时,顾见骊正攀着浴桶边儿,歪着头问一旁的季夏明早吃什么。 「五爷!」季夏见姬无镜进来,声音里的喜悦藏都藏不住。五爷没留在那个女人那儿,来了这里说明什么呀?说明还是夫人重要呗! 顾见骊转过头望向走进来的姬无镜,问:「你要不要也泡一泡驱寒?我洗好了这就要出去的,然后让下人给你打热水?」 「都出去。」姬无镜烦躁道。 季夏和红簪刚出去,姬无镜便脱了衣服,直接跨进了浴桶里。 浴桶不大,两个人肯定是挤的。顾见骊站起来打算出去,却被姬无镜拉住。他懒散盘腿坐在水里,去掰顾见骊的腿,让她跨坐在他的腿上,然后抱着顾见骊的腰,将下巴搭在顾见骊的肩窝,一动不动。 半晌,顾见骊轻唤:「五爷?」 默了默,姬无镜低沉「嗯」了一声,带着困意。 困了吗? 顾见骊想了想,拿起搭在桶边的棉帕,浸了水后又仔细拧干。她一只手搭在姬无镜的肩上,另一只手绕到他身后,轻轻给他擦着肩背。 姬无镜有些不耐烦,发出懒倦的鼻音。 「我轻轻地给你擦一遍,我们就回床上睡去,总不能睡在水里的。」顾见骊又补充了一句,「很快的,你也不用动的。」 姬无镜这才安分下来,安静地抱着顾见骊,由着她摆弄。 顾见骊给他擦了背,又给他擦过手臂,重新拧了一把棉帕上的水,将姬无镜稍微推开一些,把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拉开。 姬无镜因为被她推开有些不大高兴,神情恹恹地看向顾见骊。顾见骊弯起眼睛来冲着他笑:「很快啦。」 姬无镜没吭声,又合上了眼,懒散地将后背贴着浴桶,由着顾见骊给他擦身。 顾见骊握着棉帕从他锁骨处逐渐向下擦去,从水上,到水下。按理说应该多泡一会儿的,可姬无镜困了,时辰又实在不早了,顾见骊才想着这个办法,给他擦一遍,驱寒也快些。 姬无镜的胸膛硬邦邦的,这是顾见骊早先便知道的,无数次被他压在怀里时,都她觉得硌得慌。不过大抵是习惯了,如今夜里偎在他胸口睡倒也可以安眠。 浴桶里的水已经没有原先那般热了,屋子里氤氲的水汽也消散了些,视线变得清晰起来。顾见骊的目光追随着自己的手,落在姬无镜的胸膛。 怪不得姬无镜的胸膛硬邦邦的,原来男子的胸膛都是一块一块的。经了热水的浸泡,他胸膛上一块一块的肉被分割得更加明显了。顾见骊如是想。 顾见骊给姬无镜擦了胸膛,继续向下擦过他的腹部。她的视线在姬无镜腰间的人鱼线上呆了呆,飞快躲闪地移开视线。而她手中的棉帕继续向下,胡乱给他擦了擦。 姬无镜睁开了眼睛。 第47章 这般近的距离,他的目光也直白。顾见骊想要忽略都不行,她抬起眼睛瞧他,故作正经地说:「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给你擦擦而已。脏死了……」 姬无镜困倦稍消,他轻轻扯起一侧唇角,勾勒出浅笑来,语气悠悠地开口:「你想玩就玩啊,我又没不让你玩。」 顾见骊扔了手里的棉帕,带着丝小小的恼意,抱怨:「你这样乱说凭白枉了我的好心,我才不要帮你擦身了。你继续脏着冷着困着去!」 「好好好,有人嫌脏,那就擦咯。擦得干干净净得吃起来也放心。」姬无镜捡起棉帕,低着头仔细给自己擦着,丝毫没有因为顾见骊就坐在他的腿上这般近的距离而产生一丝一毫的尴尬。 「你、你……」顾见骊「你」了半天,没说出别的话来,有些气恼地将扶着浴桶边缘,站了起来,打算回寝屋睡觉去,不理他。 姬无镜轻易勾住顾见骊的纤腰,将她重新拉进怀里,抱了个满怀。 「顾见骊,今天生气了吗?」姬无镜问。 顾见骊侧过脸,撞进姬无镜的眼底,才发觉两个人近得很。 顾见骊摇头,无辜道:「为什么要生气?有什么好生气的?」 姬无镜脸上前一刻的笑立刻消失不见,重新换回一副怏怏不乐脸,不高兴地说:「我出房间的时候你分明喊我了。不许不承认。」 顾见骊垂下眼睛想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抬起眼睛对上姬无镜的视线,认真道:「你说星漏不是你的孩子,我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你的隐瞒自有你的顾虑和计划,我也不想追问。你说了,我便信你。倘若不能信你,也不必留在你身边,做同床异梦的枕边人。 你以前有没有过心上人,是不是与别人有过子女,这些事情我都不在意。我不在意这些,不是因为不在意你,而是因为那些都属于过去。所谓过去,是割舍于今日的。人生路阡陌纵横岔口频多,此间相遇,能结伴同行甚好,至于先前未同行的路上,你的旧途是什么风景并不重要,反正又不会折回去走回头路。 可我不在意的前提是你与过去彻底割舍。倘若你的旧人追了来,你又与之当断不断,我自是气恼的。不过,气恼也是不应该的。最应当的做法不是生气,更不是争风吃醋地抢夺,而是体面地分道扬镳。」 顾见骊温声细语,一口气说了许多。姬无镜安静地望着她,脸上始终没有什么表情。 顾见骊说完之后,等了等,没等到姬无镜的回应,她蹙起眉来,又次开口:「我说完了。」 姬无镜「哦」了一声,顿了顿,忽然就笑了。 他湿漉漉的双手去揉顾见骊的脸,嬉皮笑脸地说:「说的真好听,叔叔很喜欢听。」 顾见骊眨眨眼,总觉得不对劲。她问:「什么叫你喜欢听?你有没有听懂我说什么?」 「听懂了啊。你说你信我在意我啊。」 顾见骊语塞。 这是重点吗? 她愤愤推开姬无镜的手,恨恨在他肩上打了两下,生气地说:「我再也不要和你讲那么多废话了!」 姬无镜被顾见骊推开的手随意放下来,放在了顾见骊的腿上,他摸了摸,不由低下头去看微漾水面之下顾见骊莹白纤细的腿。 他「咦」了一声,没正经地说:「顾见骊,为什么你的腿比我滑嫩那么多啊?」 顾见骊一怔,心里更是气恼,没好气地说:「因为你腿上有毛毛!扎人的毛毛!」 她再不理姬无镜,撑着浴桶边缘起身,也不仔细擦身,拿起一条宽大的棉布裹住湿漉漉的身子,又拿起叠好放在一旁的寝衣,大步往外走。她刚一迈出门槛,说:「姬昭,再不睡觉天亮了!」 「姬昭?啧,这是生气了。」姬无镜嬉皮笑脸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腿。他低着头看了看自己的腿,脸上散漫的表情稍微淡去,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狐狸眼里有了几分认真模样来。 他起身,跨出浴桶,慢条斯理地擦干身上的水渍,随意拿起挂在梨花木衣架上的长袍裹在身上,走出去。 姬无镜当回到寝屋,还没走近拔步床,躺在床上的顾见骊转过身去,面朝里侧背对着他。 姬无镜在床边立了片刻,也没上床,而是走到窗侧博古架前,在盒子里翻找着什么东西。他翻了一会儿找到火折子和蜡烛,转身走到另一侧的罗汉床上。 面朝里侧躺下的顾见骊等了好久也没等到姬无镜上来,隐约间听见姬无镜点起火折子的声音来。她仔细听了听,却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来。 他在做什么? 顾见骊不由好奇起来。她动作轻轻地转过身去,尽量不发出声音来。她扫了一眼屋内,寻到坐在罗汉床上的姬无镜。 下一瞬,顾见骊惊得一下子坐了起来,一脸惊愕。 姬无镜懒散坐在罗汉床上,身上的宽袍松松散散,他一条长腿垂在罗汉床下,另一条大长腿屈着踩在罗汉床上,他手里拿着一根蜡烛,面无表情地用蜡烛上的火苗快速燎自己的腿,火苗温柔舔舐。 顾见骊脑子里忽然想起一句诗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你、你做什么?」顾见骊变得结巴起来。 姬无镜头也没抬,随口说:「你不是都看见了。」 顾见骊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姬无镜,她的目光死死凝在姬无镜手中那根蜡烛的火苗上,随着火苗燎过而移动。 「多疼啊……」 火苗分明在燎姬无镜的腿,可顾见骊却觉得自己的腿像是被火烧一样,疼得她眼圈都红了。 姬无镜看向顾见骊,视线落在顾见骊红红的眼睛上,颇为意外。他说:「很快就好了。」 说着,他换了另一条腿,动作加快,行云流水。 第48章 而后,他放下蜡烛,走进拔步床,进了顾见骊的被窝,他大长腿一抬压在顾见骊的腿上,用脚踢了踢顾见骊的裤管,将裤管踢得往上一些,然后用他的腿蹭了蹭顾见骊的腿,问:「不扎了?」 顾见骊还没说话呢,姬无镜又轻叹了一声,惋惜道:「怎么觉得还是没有你的腿那么白那么嫩那么滑那么好看呢?」 顾见骊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面无表情地扯过被子,把自己的脸蒙起来。 睡觉。 再不睡觉天就要凉了,大好夜色实在不该浪费在一个……那样的人身上。 顾见骊稀里糊涂睡着了,临睡前,也没想到该找一个什么样的词来形容姬无镜。 毕竟睡得太迟,第二天早上,顾见骊也没有按照往常的时辰醒来。 「阿娘,阿娘?」 姬星澜奶声奶气地在顾见骊耳边哈气。 顾见骊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对上姬星澜干净漂亮的眼睛。 姬星澜翘起唇角开心地笑:「澜澜喊阿娘起床吃饭,空着肚肚会痛痛!」 姬星澜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了床。顾见骊偏过头,果然见身旁空了,姬无镜已经起来了。若非姬无镜不在,姬星澜定然也不敢往床上爬。 顾见骊摸了摸姬星澜软软的小脸蛋,温柔地说:「澜澜抱抱,阿娘就起来。」 姬星澜坐在床上,一双小胳膊抱住顾见骊的手,使劲儿拉她,说:「起来啦,起来再抱抱!」 顾见骊瞧着她的小模样忍俊不禁。她笑着坐起来,把奶香的小姑娘抱在怀里,随口问:「你哥哥呢?」 「哥哥……」姬星澜愣了一下。小孩子不能很好地掩藏情绪,小姑娘眼睛里的失落藏也藏不住。 顾见骊隐约觉察出小姑娘情绪的不对劲,她握着姬星澜的小肩膀,将她从怀里拉开一些,去瞧她的脸色。 姬星澜立刻灿烂笑起来,一脸单纯天真。 「妈妈说生母家里的亲戚来啦,哥哥在那边。」姬星澜有些心虚地补充,「等下也会见澜澜啦!」 顾见骊怔了怔。 不是说生母?怎么又变成了生母家里的亲戚? 难道那个女人并不以生母的身份相见?顾见骊十分意外。不过转念一想,倒也能猜出一二。 不过他们的母亲居然只见了星漏,把星澜一个人撇下了? 怪不得姬星澜一早跑到她这里来。 小姑娘努力笑着,漂亮的眼睛弯成了月牙,乖巧得不像话。可是那双眼睛里的小委屈却没有藏住。 五岁,已经懂事了。更何况,姬星澜本来就比同龄的孩子更早懂事敏感些。 「昨天给澜澜买了些礼物,澜澜要不要看?」顾见骊宠溺地摸摸她的头,转移话题。 「嗯!」姬星澜伸出一双小胳膊亲昵都搂住顾见骊的脖子,整个小身子乖巧地偎在顾见骊的怀里。 顾见骊拍了拍她,直接抱着她下床,去了东侧房。昨儿给两个孩子买的一些小玩意儿都放在这里。 姬星澜抓起一个红鲤鱼风车来,小小的手拨了拨,然后鼓起软软的腮使劲儿吹了口气,风车转动起来,上面画着的红鲤鱼跟着游动。 姬星澜翘着唇角笑了。她又玩了一会儿,把风车放下,重新搂住顾见骊的脖子,将软软的小脸蛋贴在顾见骊的脖子上,软声奶气地喊:「阿娘……」 顾见骊顺手给她整理着衣服,轻声「嗯」地应着。 「阿娘……」姬星澜又小声喊了一遍。 顾见骊摸了摸她的头,侧过脸来亲了亲她的小脸蛋,温柔地说:「阿娘疼澜澜。」 姬星澜趴在顾见骊的怀里眨眨眼,慢吞吞地小声说:「那阿娘可要一直疼澜澜哦……」 「疼呀,一直一直疼着澜澜,一直一直都是澜澜的阿娘。」 姬星澜小小的手指头不安地抠了抠顾见骊寝衣肩上的绣图,想了一会儿,才扯开嘴角笑了起来。 「昨天买了些好看的料子,打算给咱们澜澜做漂亮的褶裥裙。咱们澜澜自己来挑,挑你喜欢的料子。」顾见骊抱着姬星澜起身,走到另一侧的方桌旁。她一手抱着怀里的小姑娘,另一只手依次掀开了装着布料的盒子。 姬星澜搂着顾见骊的脖子,回头去看,看着粉粉嫩嫩的料子,「哇」了一声,开心地说:「好漂亮!」 她又赶忙指着其中几样布料,认真说:「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阿娘穿肯定都好好看!」 「我是让你给自己选呀!」顾见骊捏了捏她的小脸蛋。 姬星澜笑着说:「澜澜长得小呀,阿娘先给自己做,剩下的料子给澜澜都够啦!」 顾见骊瞧着姬星澜干净纯粹的眼眸,心里忽然有些酸酸的。 她轻轻亲了亲姬星澜的额头,在心里无声说——澜澜,阿娘不仅没做过母亲,也从小没有母亲,不懂身为人母该如何疼爱子女。人生很多事都是头一遭,做你的母亲也是头一回。阿娘会好好学,学着疼你护你教你,不再让你觉得委屈。 温静姗一夜辗转未能成眠,一想到天亮就能与姬星漏相见,枕巾湿了又湿。不论是睁着眼睛还是合上眼,姬崇的音容笑貌始终在前面。 「静姗,我原先瞧着父皇的妃子们每每害喜都闹得厉害,把人都搞得憔悴不堪。当初你刚怀上这孩子我还担心他太闹你。没想到是个懂事的,一点不折腾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姬崇将耳朵贴在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上,笑着又说,「这么乖,一定是个女儿,香香软软的乖女儿。」 她温柔笑着,说:「殿下难道不希望是个嫡子?」 「都喜欢。儿子女儿都捧在手心里疼着。不过若真是个女儿,再过两年,你养好身子了,还是得给我生个儿子。毕竟是皇家。」他想了想,又勉为其难地说,「算了,女子生产一回不易,那这一胎还是生个儿子算了。日后也不必让你再遭这个罪,我也不必再怕一回。」 第49章 她笑得连连摇头:「原来殿下也是有怕的。」 她见他最后一面的场景更是历历在目。 他像往常一样轻手轻脚地早起,给她拢好被子,轻吻落在她额角。她忽然醒过来,望着他的眉眼,温柔抿唇。 「把你吵醒了?时辰还在,再睡一会儿。今日回来给你带枣泥酥和茯苓夹饼。」他说。 她轻轻拉住他的手,说:「那要早些回家。」 「好,忙完便归。我还要陪着你给我们的孩子选新衣。」 她睡得迷迷糊糊,掀开床幔一角,望着姬崇离开。瞧着他一步步走远,心里忽然不舍。她看着他迈出门槛,突然想喊住他。 可是他是太子,事物繁忙,着实不应该再扰了他。 她将噙在舌尖的一声轻唤咽了回去。 反正,他说今日会早归。 姬崇转身关门,隔着远远地距离望向她,冲她温柔笑着。双扇雕花门逐渐关合,此间一瞥,便是永别。 温静姗还记得那双雕花门上镂着代表吉祥的团云、代表夫妻恩爱的比翼鸟,水波横斜间映着团圆的满月。 「咚咚咚——」小荷在外面轻轻叩门。 「夫人,您可醒了?」 温静姗睁开泪眼,才恍惚发觉已经天亮了。 一夜过去,担忧也好紧张无措也罢,竟也都消散了,她心里莫名宁静下来。她起身喊小荷进来伺候,仔细梳洗。 不以生母身份相见是温静姗自己的意思。 「知道他好就成了,不能扰了他的生活。就说……就说我是他生母家里的亲戚,是、是他姨母……」 姬星漏昨夜临睡前还与妹妹说今日一早就要跑去找顾见骊,跟她讨礼物。可没想到今儿个一早起来,妹妹可以跑去找顾见骊,他也被拦下来要去见什么亲戚? 烦死了! 温静姗忐忑地迈进屋子里,握着拐杖的手微微发抖。她停在门口,望向坐在椅子上晃荡着一双小短腿的姬星漏。 不过是一瞬间,她的眼底便红了。她努力克制着压下眼底的泪,喉间被哽咽堵满。 「姨母?什么姨母?」姬星漏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我姨母好好在王府里待着呢!」 温静姗怔了怔。 「星漏,过来。」姬无镜开口。 姬星漏看了姬无镜一眼,有些心虚地从椅子上跳下来,不情不愿地挪过去。他也不看温静姗,立在姬无镜面前,问:「顾见骊醒了没有?我要去找她!不要理这个瘸子!」 姬无镜的脸色有些冷:「把你这臭脾气收回去,好好说话!」 姬星漏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撒腿就跑,擦过温静姗的身子冲出去。温静姗腿脚不便,踉跄了一下,幸好被小荷扶住。 「星漏。」姬无镜脸色更沉。 姬星漏回过头来,古怪地看了温静姗一眼,可是他脚步只是停了一下,又继续往前院跑去。 姬星漏一阵风似地跑到顾见骊房间里。 顾见骊正和姬星澜坐在罗汉床上,两个人之间的小几上摆着一盘棋。顾见骊在教姬星澜下棋。 「哥哥?」姬星澜扭过头来望向他。 姬星漏气冲冲地跑过去,跳上罗汉床,生气地弄乱了棋局,黑白棋子纷纷落了一地,清脆响声不绝,扯着尾音。 姬星漏生气地瞪着顾见骊,大喊大叫:「顾见骊!我恨你!」 顾见骊有些懵。这孩子是怎么了? 顾见骊还没来得及说话,姬无镜已经大步走了进来,他直接拎着姬星漏的后衣领,将他拎了起来,转身往外走。 姬星漏拼命挣扎起来,大声囔囔:「我不要见那个瘸子!我才不要什么生母姨母!我母亲就在这里!」 顾见骊回过神来,急忙起身,连鞋子都没穿,光着脚追上去,抱住姬星漏的身子,急切说:「你别这样拎着星漏,把星漏脖子都勒红了!」 顾见骊这才看清姬无镜眼底的阴翳还有努力克制的怒意。 顾见骊将手搭在姬无镜的手腕轻轻拍了拍,试探着从他怀里把姬星漏抱过来。可是姬无镜没松手。 姬星澜也从罗汉床上爬下来,拿了顾见骊的鞋子跑过去,悄悄把鞋子放在顾见骊身前。 顾见骊望着姬无镜的眼睛,从他眼底的怒意里瞧出了他的无措来。她温声细语拿出几分温柔:「别这样,我与他说,我好好与他说说就是了。」 姬无镜低头,瞥了一眼姬星澜放在身前的鞋子,这才松了手。 顾见骊松了口气,把姬星漏抱进怀里,姬星漏瞪着她冷哼一声,不过胳膊却搂住了顾见骊的脖子。姬星漏比姬星澜高一些,也重一些。顾见骊抱着他有些吃力。 她踩上鞋子,把姬星漏抱到罗汉床上,温声问他:「饿不饿呀」 姬星漏扭头,生气地不理她。 顾见骊喊来季夏,将她昨日给姬星漏买的小弓箭拿来。这是姬星漏早就想要的,顾见骊先前觉得太危险了,才始终没给他。 「夫人?」小荷有些担忧地拽了拽温静姗的袖子。 站在门外的温静姗回过神来。 屋子里发生的一切她都看见了。 难受吗? 倒也没有。 温静姗温柔笑着,轻声说:「殿下与我说他小时候很顽皮我总是不信,如今倒也信了。」 生龙活虎的,多好啊。 家破人亡病痛折磨,她还活着,不过凭着对千里之外的他那点子想念罢了。若他安好,她才敢苟活。 季夏脚步匆匆去了又回,带来了精致的小弓箭。姬星漏把小弓箭抱在怀里,瞧了又瞧,脸色才稍微好了一点。 第50章 顾见骊摸了摸他的头,给他整理了一下有些乱的衣领。 姬星漏警惕地瞥了她一眼,重重「哼」了一声,嘟囔:「我还是生你的气,休想拿一个破烂弓箭敷衍我!」 「你要是觉得这弓箭破烂,那还给我啊。」顾见骊朝他伸出手。 姬星漏飞快将弓箭藏在了身后,睁大了眼睛瞪着顾见骊。 「你真讨厌!」他愤愤嚷着。 顾见骊却笑得温柔。 姬星漏偷偷去看她,看着她的笑脸,心里的气竟也发不出来,没好气地说:「我饿了,我要吃东西!」 顾见骊看向季夏,季夏便下去吩咐小丫鬟将早膳端上来。季夏刚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压低了声音,有些不确定地问:「准备几双碗筷?」 顾见骊望向门口的方向,望见立在庭院里的温静姗。她说:「多添一双就是了。」 姬星漏竖着耳朵听见了,不高兴地又哼了一声。 姬星澜爬上罗汉床,站在姬星漏的身后,给哥哥拍了拍后背,让哥哥不要生气。 顾见骊转头望向立在外面的温静姗。温静姗戴着面纱,顾见骊看不清她的模样,又因为离得有些远,连她眉眼也看得不太真切。可是温静姗还是给顾见骊一种熟悉的感觉,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 顾见骊移开视线,看向姬无镜,姬无镜脸色沉沉地立在一旁,不发一言。顾见骊起身,走到他面前,将手搭在他的小臂上,小声絮絮说着:「对待小孩子急不得的。星漏性子拧巴,越是逼他,他越是不听话。我瞧着,星漏可能误会了什么。你们可与他说了些让他误会的话?」 「什么也没说。」姬无镜烦躁道。 「那我问你,那个人到底是他的生母还是姨母?」顾见骊问。 姬无镜默了默,道:「生母。」 顾见骊了然,与她所想也差不太多。她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星漏这边急不得,她既是他的生母定然也舍不得逼他。我去与她说说,免得她被星漏伤了心。」 顾见骊顿了顿,又问:「不过你得告诉我星漏的父亲到底是谁,我该如何称呼她?」 顾见骊转过头望向温静姗的背影,她被小荷搀扶着,正要回客房。 「我哥。」 顾见骊蹙了眉,嗔了姬无镜一眼:「又胡说八道,还要不要我帮忙了?」 「爱信不信。」姬无镜阴着脸转身往寝屋走去。 顾见骊立在原地望着他进去,呆了呆,又望向远处罗汉床上的两个孩子。姬星漏和姬星澜都望着她。不同的是,顾见骊望过去的时候,姬星漏立刻别开了视线。 红簪和绿钗端着早膳进来,姬无镜不吃,温静姗已经离开了。顾见骊也没什么胃口,让林嬷嬷好好看着两个孩子吃饭,带着季夏去见温静姗。 一路上,顾见骊垂着眼,忧心忡忡。将心比心,她有些担心姬星漏今日的举动伤了生母的心。 想着想着,她心里也烦了起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她也不知道,姬无镜也没有与她说清楚。她心里知道的那点不过是推测。她这般不清不楚地竟要跑去宽慰人。 季夏也在一旁说:「夫人,您管这闲事做什么?做得好了不好了凭白惹了旁人埋怨。」 「还是要去的。」顾见骊随口说。 「我不懂。」季夏闷闷不乐。 顾见骊没有解释,心里的烦躁却烟消云散了。自个儿乱想的时候容易心烦,可被季夏问出来,就像挑明了一般。 她为什么走这一趟,是为了星漏,也不是为了星漏。 她不想看见姬无镜闷闷不乐连饭都没心情吃的样子。她得帮他呀。 顾见骊以为会见到委屈垂泪的温静姗,却不想温静姗正在整理着衣服,眉眼温柔,不见多少悲戚。 丫鬟都退下去了,屋子里只顾见骊与温静姗两个。 温静姗起身,含笑望着顾见骊:「给您添麻烦了。」 她故意用毒熏哑的嗓子干涩刺耳,难听得很。 温静姗笑笑,歉意道:「我声音粗鄙让您见笑了。」 顾见骊慢慢皱起眉,目光死死凝在温静姗露在面纱外的眼睛上。顾见骊的眼中逐渐浮现不可思议,她试探地喊了一声:「静姗姐姐?」 温静姗猛地抬头,震惊地望向顾见骊,脚步也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直接跌坐了椅子里。她目光躲闪,这几年的东躲西藏让她本能得想否认,想逃走。 不对啊,这里是姬无镜的家里。面前的女人是姬无镜的妻子。 温静姗压下心里的慌张,重新抬起眼睛打量起顾见骊,待看清了顾见骊的眉眼,她犹豫了半晌,才不安地开口:「你是在骊的妹妹……」 「是,我是她的妹妹。」顾见骊攥紧了帕子,心里忽然涌上了一股子酸涩。 记忆里的静姗姐姐不是这个落魄样子的,甚至用「您」来称呼她。 顾见骊从小就时常从姐姐口中听来温静姗的名字,她也见过几次温静姗来府中寻姐姐。彼时顾见骊还是个梳着丱发的小姑娘。 姐姐是个高傲的性子,温静姗也是,旁人都说这两个人性格太像都太好强太耀目,虽亲如姐妹,可这份手帕情恐不长久。然而她们两个人就这么互不相让争奇斗艳地一路交好下去。 顾见骊还记得温静姗大婚的那一日,整个京城铺满红妆。温静姗一身大红凤装,风华无疆,太子亲迎,为她扶裙,羡煞旁人。 那一日顾见骊跟着姐姐送亲,温静姗塞了她一手糖。 顾见骊压下心里的酸涩,说:「那时候你出事,姐姐很难过,哭了很久很久。」 温静姗轻轻「啊」了一声,恍恍惚惚的。她离京五年,像是与过去切离开,那曾经繁华的京中过往都像上辈子的事情了。忽然提到了旧友,她心里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 第51章 顾见骊心里忽然惊了一下,如果姬星漏是温静姗的孩子,那他的父亲就是…… 是了,姬无镜自幼与前太子相识本就不是秘密。 顾见骊缓了缓,平复了一下心里的震惊和复杂,朝着温静姗走去,温声开口:「星漏和星澜年纪还小,还不懂事儿,姐姐不要因为他们童言无忌伤了心。」 温静姗诧异问:「星澜是谁?」 顾见骊愣住了,忙说:「星漏的妹妹呀!您的女儿呀……」 顾见骊忽然顿住了。 是了,温静姗找上门来自称星漏的母亲,那日姬无镜也是与她说星漏不是他的孩子。不管是温静姗还是姬无镜,都一直没提过星澜! 「我只有星漏一个孩子。至于你说的那个孩子,我猜测大概是为了隐瞒星漏的身份,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顾见骊先不去想姬星澜,说:「您可千万不要因为星漏的言行难过,这孩子说话伤人,可是心里是极善的。」 温静姗温柔笑着:「不会的。只要他好好的,我见了他心里只有欢喜,没有旁的难过。」 顾见骊还想说什么,胭脂却匆匆赶来禀告纪敬意过来要见顾见骊。 顾见骊便只好起身,先过去一趟。她刚迈出门槛,忽然停下来,慢慢皱起来,隐约想起了些旧事。她回过头,望向灰暗房间里的温静姗。温静姗垂着眼,温柔看着手中的小册子,那小册子是姬星漏平日练字所写。 顾见骊视线下移,落在温静姗腿旁的拐杖上,眼前浮现的却是小时候记忆里判若两人的温静姗。 顾见骊疾步回到房中,走到温静姗面前。 「是还有什么事情吗?」温静姗问。 顾见骊斟酌了言语,才开口:「五年前我年纪还小,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但是隐约记得温家被抄家之日,姐姐做了些事情。」 温静姗心中一紧,追问:「此言何意?」 「我记得姐姐暗中救下了两个人,但是救下的是何人我却不知了。」 温静姗心跳停了一瞬,手中的小册子跌落。她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摸索到身旁的拐杖,想要立刻去寻顾在骊。可是第一步还没有迈出去,她眼中的光华便黯然下去,重新颓然地坐了下来。 她千里迢迢来京,已经冒了很大的风险,还哪里敢乱走,再添麻烦。 「姐姐别急,我会去问问我姐姐,将事情问清楚的。」 温静姗动作僵硬地点头。千言万语堵在喉间,人因为巨大的震惊骇得有些六神无主。 顾见骊又宽慰了她几句,才匆匆往前院去。 顾见骊回了前厅,看见纪敬意正在给姬无镜诊脉。在纪敬意身旁的桌子上摆放着各种瓶瓶罐罐的药。 「纪先生,五爷身体如何了?」顾见骊挨着姬无镜坐下。 纪敬意笑着说:「再吃一副药,便差不多了。」 他从药匣中翻出一个黑色小瓷瓶,递到姬无镜面前的桌上,神情严肃道:「五爷,这是最后一粒药了。」 姬无镜瞥了一眼小瓷瓶,没说话。 纪敬意继续说:「这最后一粒药服下之后会入眠十日。十日内不可醒来打断,否则疗效大打折扣。所以,五爷您自己挑着时间服下。不过定要在百日内服下。」 顾见骊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心思流转飞快思索着。 眼前纪敬意呈上来的药是噬心散的解药?那当日洛毒医送来的那份解药呢顾见骊看得清楚,这两份解药并不相同。 洛毒医那份解药只是一瓶,而纪敬意这份解药却是一个个疗程的,而姬无镜先前已经服了几个疗程。 「知道了。」姬无镜随口敷衍似地应了一声。 姬无镜态度随意,顾见骊却不敢马虎,又一次询问了纪敬意注意事项。 纪敬意简单交代了几句饮食方面的注意事项,转了话题,笑着说道:「上次夫人让我去研究治疗天花麻子的药,花了几个月的时间终于研究出来了。」 纪敬意从药匣中翻出另外一个宽扁的盒子,道:「想来这新药并不会有那份黑膏的效果好,可是所用药材却便宜得很,炼制也不难。」 顾见骊立刻欢喜起来,夸赞:「纪先生可真是神医了!」 纪敬意笑眯了眼,连连摇头,道:「夫人言重了,神医可不敢当不敢当呐!」 顾见骊新奇地捧起药盒,瞧了一会儿,问:「纪先生,我听你说这份药成本不高,倘若推广民间,寻常百姓可用得起?当然了,这药是纪先生研制出来的,得了纪先生的允许才能贩卖。」 「夫人多虑了。研究新药一是得了夫人的交代,二也是为了造福大众。天花这样的疫症,暂且还不能医治,侥幸活下来的人也要顶着一张麻子脸,被毁掉半生。如今能研制出来去除麻子的药,自然不敢藏着掖着。」 「纪先生医者仁心。」顾见骊诚心道。 纪敬意谦虚地笑着,道:「至于成本,现在这药方成本不高,大多百姓是可以负担得起的。日后我还会再寻些能替代的药,争取将价格再降一降。」 想起年中那段时日整个京城笼着一层天花的恐惧,纪敬意叹了口气,又道:「最近我也在和几位太医研究预防天花的方法,希望可以早日研究出来。」 作为亲历者,顾见骊颇感唏嘘。 懒散靠在藤椅里的姬无镜瞥了她一眼,顺手摸了摸她的头。 顾见骊愣了一下,回头看向姬无镜,又飞快地看了纪敬意一眼。纪敬意低着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他起身收拾东西,告辞离去。他笑起来的时候眯着眼,瞧上去很慈祥。 顾见骊喊来胭脂,让她将治天花麻子的药拿一份送去程家,送给程梅雅。她是早先便答应过程梅雅,倘若研制出药,送去一份给她。 第52章 那日顾敬元寿宴上,程梅雅为了维护她与人起争执这事儿,顾见骊当时不知道,事后却是听说了。 顾见骊想了想,除了这份药,又挑了份贵重的礼物一并送去。 她又让季夏回王府一趟,将顾在骊请来。 姬无镜冷眼瞧着她忙忙碌碌,等她坐下了,姬无镜才阴阳怪气地开口:「顾见骊,你很忙啊。」 顾见骊扫视了一圈,屋子里的丫鬟都被她遣出去办各种事儿了,只留她与姬无镜两个。她凑过去,软软靠在姬无镜的肩上,仰起脸瞧他,欢喜地问:「是不是把最后一副药吃了,你就彻底好啦?」 姬无镜「嗯」了一声,动作自然地将手搭在她的肩上,指腹慢条斯理捻着她肩上绣着的纹路,慢悠悠地喊了一声:「顾见骊——」 也没别的话,就这么喊了一声。 顾见骊想事情想得有些出神,直到姬无镜敲了敲她的头。 「想哪个野男人呢?」姬无镜阴阳怪气。 顾见骊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说:「在想星澜的生母是谁。」 「不知道啊。」姬无镜口气随意。 顾见骊歪着头,细细打量着姬无镜的神色。 「这是什么眼神啊?」姬无镜捏了捏顾见骊的脸。 顾见骊摇摇头,说:「我知道了。」 「听不懂你说什么。」姬无镜起身,神情恹恹地回到寝屋去睡觉。 「顾见骊,进来陪我。」——里屋传来姬无镜的声音。 顾见骊踮起脚尖,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大好时光,才不陪着他睡觉。 顾见骊去了后院寻姬星澜和姬星漏,姬星澜又睡着了,姬星漏一个人在后院玩新得来的小弓箭。他小胳膊使劲儿将弓拉满,朝着远处的树干射去,稳稳射中。 「好厉害。」顾见骊夸赞。 姬星漏白了她一眼,轻飘飘地说:「没见识。」 顾见骊温柔笑着,也不生气,默默在一旁陪着他练习射箭。直到姬星漏累了,她拿着帕子给他擦了擦汗。 姬星漏打了个哈欠。 顾见骊在他面前蹲下,朝他伸开手臂想把他抱起来。 姬星漏向后退了一步,一脸嫌弃:「你根本就抱不动我。别碰我,我怕你把我摔了!」 「那好……」顾见骊话音刚落,忽然趁姬星漏不察,把小家伙抱了起来,小跑着回房间。 姬星漏被她突然的动作弄得有些懵,当他反应过来时,立刻挣扎起来,想跳下去。 顾见骊不高兴地说:「别乱踢,这是新裙子!你要是给我踢脏了,我可再不理你了。」 姬星漏气极,却生生忍了下来,不再乱动,只是狠狠剐了顾见骊一眼。 顾见骊轻轻翘起了唇角。她把姬星漏抱到床上去,姬星漏踢了鞋子,反身爬进被窝里。 「睡,等用午膳的时候我喊你。」顾见骊弯腰,给他仔细盖上被子。 她似十分随意地说:「不管是什么亲戚来看望你,你都还是你,不过是多了个人关心你。」 姬星漏冷哼了一声,恶狠狠地瞪着顾见骊,凶巴巴道:「你休想丢开我!」 顾见骊怔了怔,讶然望向他。 姬星漏是以为他生母的家里人要把他带走吗? 顾见骊眸光闪了闪,忽然板起脸来,认真道:「反正你又不喜欢我。」 姬星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憋了回去。 顾见骊去捏他的小鼻子,逗他:「像你妹妹那样乖乖地说‘我最喜欢阿娘啦’,我就不会丢开你啦。」 姬星漏睁大了眼睛盯着顾见骊,下一瞬,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顾见骊一怔,急忙弯下腰,抱姬星漏搂进怀里,轻轻拍着他,哄着他:「不哭了,不哭了。你这孩子平日里这么聪明怎么没听出来我故意逗你的呢?」 姬星漏把脸埋在顾见骊的肩上,使劲儿把眼泪蹭到顾见骊的衣服上,吸了吸鼻子,闷声说:「我知道你骗人,我是故意哭的!」 还在逞强呢。 顾见骊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思绪飘得有些远,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说:「我从小啊,就活在别人的羡慕里。总是有很多人羡慕我所拥有的东西,他们都说我千娇百宠地长大,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可其实我也有羡慕的事儿呀。最羡慕别人偎在阿娘的怀里撒娇。阿娘是因为生我时伤了身,我还没周岁呢,她便去了。如果阿娘还在该多好呀,我没有阿娘了……」 姬星漏眨眨眼,认真听着。 半晌,他趴在顾见骊怀里安静地睡着了。 顾见骊轻轻将他放下,退出房去。 顾见骊立在庭院里,望着浅蓝的天际,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有些茫然,不知道该做什么去。她在原地立了一会儿,回到了和姬无镜的寝屋。 不同于外面的寒意,屋子里暖极了。 顾见骊爬上床去,安静地靠在姬无镜的身侧。半晌,姬无镜一动不动,似乎睡得很沉。顾见骊望了他一会儿,觉得有些不自在,她去掰姬无镜的手,枕在他的臂弯里,钻进他怀里去。 这样,更暖和了呀。 反正闲着无事,还是陪他睡一会儿好了。 姬无镜合着眼,几不可见地勾起唇角,凑过去吻了吻顾见骊的额头。 顾见骊没说话,也没动作,只是亦轻轻翘起了唇角。 顾在骊是傍晚过来的,风风火火,带着喘息。 「姐姐。」顾见骊迎上了她。 「发生什么事情了?」顾在骊有些急,仔细审视了一下妹妹的神色。 顾见骊派人请顾在骊过来,却并不方便说得太详细,这让顾在骊以为是妹妹出了什么难事。如今瞧见妹妹神色尚安,她也稍微放心了些。 第53章 顾见骊将姐姐拉到一旁,屏了下人,细细将温静姗的事情说给姐姐听。 顾在骊惊了惊,急忙跟着顾见骊去偏院。 温静姗腿疾严重,走上几步便会疼得厉害,可她必须每日都反复练习走路,才不至于彻底瘫了这条左腿。 顾在骊赶去偏院时,正看见温静姗拐着拐杖吃力地练习走路的背影。 小院子不大,从这一头到那一头也没多远,温静姗却走了很久。她终于走到尽头,慢吞吞地转过身来,抬起头时望见立在月门处的顾见骊和顾在骊,不由怔住。 顾在骊大步冲过去,不敢置信地喊了一声:「静姗姐!」 「在骊。」温静姗温柔笑着。 温静姗干涩刺耳的嗓音入耳,顾在骊脸上的表情却僵在那里。 温静姗好音律,更有着天籁般灵动的嗓音。没有她不会的乐器,没有她吟不出的旋律。幼年一唱一舞自娱自乐的画面还在眼前。 然而,就这么被毁掉了? 似明白顾在骊心中所想。温静姗说:「我嗓音太特殊,只好毁了它。」 顾在骊心里堵得难受。她说:「姬岩害你一家如此,活该他只能做个逃贼!」 温静姗却摇头,因忆起往日,情绪低落。 「姬岩不过是被人利用,以为殿下真的要篡位。真正害了殿下,害了我家人的那个人还好好地坐在龙椅上。」温静姗冷笑。 顾在骊大步转身。 「在骊,你这是要做什么去?」温静姗想去追,想问问当时温家被灭,顾在骊可是真的有帮忙?然而腿上一阵刺痛,她追不上。 「姐姐?」顾见骊忙追上顾在骊。 「帮我备快马,我要去追襄西公。」顾在骊冷着脸。 「做什么?」顾见骊问。 「借兵。」 自从听顾见骊说顾在骊有帮过她的家人,温静姗的心便一直悬着。好不容易把顾在骊盼来,话还没说上几句,她还没来得及追问,顾在骊竟走了。温静姗心里焦急,连喊了几声小荷,可是小荷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没见人影。 她拄着拐杖疾步去追,还没走几步,不小心跌倒了。拐杖落在地上,她的手心撑着地面,地面上的小石子儿磨破了她的手心。她摊开自己的手看了一眼,去捡跌落在一旁的拐杖。 不远处有一道小小的影子一闪而过。 温静姗诧异地望过去,姬星漏躲到了树后。 温静姗微微惊讶过后,心里有了分寸。她平静地收回视线,拐杖抵在地面,支撑着想要慢慢站起来。 寒冬腊月,砖面上像涂了一层冰。拐杖打滑,她还没站起来,手中的拐杖又脱了手。 「真笨。」姬星漏嘟囔。 温静姗忽然觉得很沮丧。虽姬星漏不知道她是他的母亲,可这样狼狈地出现在他面前,还是让她心里难受。 五年,也未能完全磨去她曾经的骄傲。那份骄傲变得内敛,不敢再露锋芒。 她平静地再次捡起拐杖来,吃力地站了起来。她望着远处,目光有些空。一声轻叹后,她转过头望向姬星漏,对他温柔笑了起来。面纱遮了她抿起的唇角,却藏不住她眼睛里的温柔。 她立在原地,长久地凝望着姬星漏。这五年,她不停猜想着他的模样,原来他长成了这个样子。哪怕永远这样望着他,也是看不够的,恨不得将他的模样镂刻在心里。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姬星漏不耐烦地拧起眉头来。 温静姗沉默着,没有说话。 「你怎么不说话?」姬星漏更加不耐烦。 温静姗轻轻摇了摇头。 「你不仅是个瘸子还是个哑巴不成?」 温静姗只是含笑温柔望着他。 姬星漏蹲下来抓了一把小石子儿,想要朝温静姗扔过去。温静姗立在那里没动,没有要躲的意思,连眉眼间的温柔也不曾减去半分。 姬星漏举着小拳头,使劲儿握紧掌心里的石子儿,因为过分用力,把自己的手心给磨得有些疼了。 「哼,我才不要欺负一个瘸子。」姬星漏趾高气扬地扔了手里的石子儿,拍了拍手。 姬星漏觉得没劲,不想理她,转过身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他揪着小眉头犹豫了好一会儿,跑到温静姗面前,抬着小手指着温静姗的鼻子,凶巴巴地说:「我告诉你,我有母亲,她叫顾见骊!你休想使坏!」 温静姗轻轻点头,凝在姬星漏眉眼上的目光不曾移开半分。 温静姗这一点头,姬星漏愣住了。心里对她的抵触反倒没那么强烈了。 「你、你真不会说话?那……那你会写字吗?」姬星漏迟疑地问。 温静姗自然不是不会说话,只是她声音刺耳难听,她怕一开口令姬星漏生厌,也怕吓着他。 温静姗拄着拐杖朝一侧走了几步,走到青砖路边,慢吞吞地蹲下来,捡起来落在路边的枯枝,在冻得僵硬的泥地上,吃力地一笔一划写字。 ——要听你母亲的话。 姬星漏眨眨眼,歪着头望向温静姗,他五官揪起来,闷声问:「你真的是我姨母?」 温静姗深深凝望着他的眉眼,不由自主伸出手来,指腹轻轻捻过姬星漏眼睛的轮廓。 他的眼睛生得极像姬崇。 姬星漏鬼使神差的没有躲开。不过他脸色不太好地开口:「你松手!你再乱摸我,我要推你了!」 温静姗像没有听见一般,手心温柔地抚过他的脸颊,仿若捧着此生挚宝。 「你哭什么?」姬星漏大声嚷嚷,别别扭扭地站了起来,连连向后退了两步。 温静姗回过神来,早已泪流满面。 第54章 她笑笑,拄着拐杖起身,动作缓慢地转身,一步一步朝房间走去。 姬星漏站在原地,茫然地望着她一瘸一拐吃力走路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哪里心头被咬了一口,疼得很。 他一直目送温静姗回了屋,房门隔断了视线,他才闷闷不乐地转身。刚走过月门,他这才想起来,自己不是一个人过来的。他伸长了脖子四处寻找,终于看见了抱膝蹲在角落里的姬星澜。 姬星澜缩在角落里,一双小手抱着膝,下巴抵在膝上,嗒嗒掉眼泪。 「你怎么也哭了!」姬星漏气急。他觉得自己的心又被咬去了一口。 姬星澜抬起被眼泪洗过的小脸蛋,泪眼婆娑地望着姬星漏,朝他伸出一双小短胳膊,委屈地喊:「哥哥,哥哥,哥哥抱……」 「你哭什么啊!」姬星漏语气不耐烦,可是还是把妹妹抱在了怀里,小手笨拙地拍着妹妹的后背。 今日本来也是姬星澜要过来的。 「她不要我……只要见哥哥……呜呜呜……是澜澜哪里不好了吗……呜呜呜……」姬星澜终于哭出声来,委屈得不得了。 姬星漏手足无措起来,妹妹虽然爱哭,可从来不会哭得这么伤心。以前妹妹总是对他笑着,劝着他哄着他照顾着他,现在他笨拙地劝妹妹:「你别哭。她不要你,我也不要她。我要妹妹,妹妹也有哥哥。旁人都是坏蛋,哥哥是好的!咱们从小就在一块,以后也天天在一块,一直都在一块!旁人不要你有什么关系?旁人要你哥哥也不给!」 顾见骊送顾在骊出了府,折回来寻温静姗的时候,刚巧瞧见了姬星澜抱着哥哥哭的一幕。 顾见骊愣了好一会儿,觉察出事情恐怕有些严重。原来小姑娘伤了心。如果事情不解释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小姑娘的心里恐怕要一直扎着一根刺。 可……眼下如何说清?与大人都不能轻易说清楚的事情,怎么跟两个五岁的孩子扯得明白? 顾见骊出神地立在一旁,思索起来。直到姬星漏牵着妹妹的手离开了,顾见骊才从角落里出来,去见温静姗。 顾在骊走得匆忙,不过倒是在临走前,让顾见骊给温静姗带去几句话。 五年前温家满门抄斩时,顾在骊的确花了些心思,悄悄救下了几个人,把温静姗的母亲、弟弟,还有一个庶妹偷偷保了下来。至于其他人,却是心有余力不足了。人被顾在骊好好安置起来,离京甚远。 温静姗听了顾见骊的话,不免唏嘘,眼睛红了,却是笑着的。她把地点仔细记下来,终有一日要去相聚。只是如今并不是好时机,担心再连累了他们 顾见骊临走前犹豫了一下,把姬星澜的事情说了。 「我没有别的意思,是来讨经的。」顾见骊说。 「事先我不知道这个小姑娘的事情……」温静姗想了一会儿,「倘若现在还来得及,作为她姨母相见也是可以的。」 顾见骊没立刻答应,她想再想一想。 她暂且不知道怎么解决这个事情,可是将心比心,谁都是从孩子走过来的,她小时候是极讨厌大人骗她的。 顾见骊从温静姗这里离开,刚回到房中,胭脂小跑着递上了帖子。顾见骊拿进了里屋,靠坐在窗前的美人榻上,拆了帖子来看。 「又什么东西?」姬无镜从外面走进来。 「皇后娘娘妹妹的及笄礼,邀我做笄者。」 「笄者?那是什么东西?」姬无镜问。 顾见骊早习惯了姬无镜不懂许多常识,也知道他并没什么太多的兴趣,不过随口一问罢了。她一边收帖子,一边笼统解释:「女子及笄日要举行及笄礼,会请一些宾客来。笄者和赞者、有司等等,都一样,都是走形式的人。」 姬无镜却突然来了兴致,问:「顾见骊,你及笄的时候请了谁当笄者赞者还有什么的。」 顾见骊欠身,捧来小几上的针线篓放在膝上,拿出做了一半的针线活来,默不作声。 姬无镜随手拿起一旁的枕头,朝顾见骊身旁扔过去,开口:「干嘛不理人啊你。」 顾见骊抬起眼睛瞧他,无辜道:「是你,都是你,昏睡不醒还把我吓了半死的你。」 姬无镜恍然。是了,她及笄那日被塞进花轿抬到他房里来了。 「对了,我姐想造反。」顾见骊说。 姬无镜随口「哦」了一声。 顾见骊看他一眼,又收回视线继续做针线活。 姬无镜问:「顾见骊,你给我绣的荷包哪儿去了?」 顾见骊下针的动作一顿,针尖差点扎破了她的手。 姬无镜黑了脸:「顾见骊,过分了?去年冬天答应给我做裙子,我等了一年。年中说给我做荷包,又没了?」 顾见骊尴尬地晃了晃手里的布料,认真道:「这个真的是给你做的。」 「什么玩意儿?」姬无镜走过去,立在她面前,瞧着她手里的布料。 「尿布。」 姬无镜沉默了片刻,面无表情地说:「顾见骊,你再说一遍。」 顾见骊强忍着笑,一本正经地说:「你这不是又要昏迷十日?我想着让你舒服些。可真的是好心极了的。你可别枉费了……松手!松手!」 姬无镜掐着顾见骊的腰,直接把她拎了起来。「顾见骊,我什么时候尿过裤子?倒是你这孩子,随便亲几口就尿了裤子。来,叔叔给你绑上用用。」 「我才没有,姬昭不许胡说八道!」顾见骊笑着搂住姬无镜的脖子,求饶似地用脸侧蹭了蹭他的耳朵,笑着说:「小被子而已,怕你冷的,想让你睡得舒服些。」 姬无镜冷笑。 已然不信能收到成品。 第55章 姬无镜抱着顾见骊坐下,顺手脱了她的鞋子,捏了捏她的脚趾,将她的脚放在掌中把玩。他问:「顾见骊,今天初几了?」 「初十。」 顾见骊的手攀在姬无镜的肩上,她望着姬无镜的侧脸,想了想,问:「五爷,你是准备服下纪先生带过来的药吗?」 「明天罢。」姬无镜眯起眼睛来,揉了揉眉心,又开始犯困。 他总是比旁人嗜睡。 顾见骊偎在他的胸口,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踢他的手掌。她忽然笑起来,仰起脸来望向姬无镜,欢喜地说:「如果是明日服下,那十日之后刚好是腊月二十。」 姬无镜懒懒瞧她,漫不经心地口气:「腊月二十是什么了不起的日子?」 「嗯,可了不起的日子了。叔叔说对不对?」 姬无镜懒懒轻嗤,没理她。 顾见骊去扯他的嘴角,逼着他笑。 红簪在外面轻轻叩门,禀告温静姗要见姬无镜。 姬无镜饮了盏凉茶,解了困倦乏意,往温静姗那里去了一趟。 温静姗收拾了东西,随时都可以离开。她不知道自己留在这里是不是会给姬星漏带来危险,更甚连累姬无镜。她本就为了见姬星漏一面,如今见也见了纵有千万不舍,也得清醒理智起来。但是她不知道现在离开,会不会也是一种麻烦。即使离开,也要隐蔽行踪,与姬无镜商量好。 姬无镜没让她走。 「这……难道我已经暴露了?还是怎样……我……」温静姗有些慌。 「没事。」姬无镜道,「暂且留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不过只是暂时藏匿,日后也不必藏了。」 温静姗惊讶地望着姬无镜,不解其意。 姬无镜扯起唇角,勾勒出一丝阴森冷笑。 京中都传姬昭说话颠三倒四常胡言乱语,十句里挑不出一句真话。他也向来不喜与别人一本正经说话。望着面前虚弱憔悴的女人,难免想起她立在姬崇身边的往昔。他难得多说几句。 「我思来想去,这么躲躲藏藏真的很无趣。不如将敌人全干掉来得爽快些。星漏说得很对,遗言这种东西就是哄哄逝者临终前那一时半刻,活着的人还是乐呵些比较好。就算失信,忤了他的遗言,到了阴曹地府……」姬无镜顿了顿,狐狸眼狡猾地轻勾,「反正殿下也打不过我。」 温静姗目瞪口呆。 她怔了半晌,才结巴开口:「我、我没有认为一定要依了殿下临终所托行事。逝者安息生者为大。彼时情况不明,甚至连星漏都没有出生。阿崇倘若知道后来连累你卧床多年,定然也是自责的。可、可是……可是太难了,也太危险了!」 温静姗越说越慌乱。 「是不是我这次来京闯了祸?坏了你的事情?你会不会有危险?」温静姗咬唇,狠下心来,「虽阴阳相隔,可我知他的心。他临终前定然想我和星漏都好好地活着,可是他也一定不想害了你。倘若我这次来京真的危及你,我便去地下找他!不敢再累及旁人了。」 姬无镜抬手,阻止她再说下去。他不想听了,也不想再解释了,他想回去睡觉。 「就这样。」他说。 他又说:「星漏也会认你的。你也会回到你本该在的位置。」 姬无镜往外走,天色逐渐黑下来,他远远看见姬星漏和姬星澜在树下玩。姬星澜乖乖地坐在小杌子上,姬星漏夸张地给妹妹扮鬼脸,逗得妹妹直笑。 姬无镜不耐烦的脸色逐渐缓和了下来。 姬氏一族容貌皆出众,这是骨血里一代代传下来的,姬崇更是人中龙凤。他飒飒俊逸,气度不凡,才智品性无一不是上佳。博览古今,博学多才,世间之技,皆有涉猎。不管是提笔写文作画,还是提剑布阵骑射,亦或者琴棋医术,无一不精。就连投壶马球斗蛐蛐儿这种玩意儿,也极少有人赢过他。 若说他身上有什么缺点,那便是善。 人前,姬崇是儒雅知礼的。人后,他却是另外一副嬉笑胡闹模样。尤其是小时候,皮得很。 姬无镜望着姬星漏,忽然变了脸色。他大步往前走,直接将姬星漏拎起来,抱着他去找顾见骊。 不行,这孩子不能整日玩。他老子会什么,他就得会什么才成。姬无镜决定把姬星漏丢给顾见骊,让顾见骊教他也好,找人找他也好。 「妹妹!妹妹!」姬星漏在姬无镜怀里回头朝姬星澜挥手。 姬星澜慢吞吞站起来,望着哥哥被抱走的方向,眨眨眼,脸上的笑慢慢不见了。天色黑下来,周身黑漆漆的,她又被丢下了。 她慢慢低下头,浓密漂亮的眼睫遮了小姑娘眼睛里的失落。她一个人在一片漆黑里站了很久,久到小短腿发酸。 爹爹不会回来找她了。 她吸了吸鼻子,捏了捏自己的腿,迈着小步子独自回自己的屋子去。 她慢吞吞地走了几步,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她惊讶地转过身,看见爹爹又次出现了。她微微张着小嘴儿,小模样愣愣的。 姬无镜把她抱起来,抱着她往前院去。 姬星澜愣愣望着他,有点不敢置信。 姬无镜瞥她一眼,不耐烦地开口:「怎么傻了?」 姬星澜咧开嘴角开心地笑了,搂住姬无镜的脖子,甜甜地连连喊了两声:「爹爹」。 姬无镜没吭声。 他的确把姬星澜给忘了,然后被顾见骊砸了一枕头,让他回来找姬星澜,并且逼他保证再不可把姬星澜独自丢下。 姬无镜垂下眼睛望向臂弯里弯着眼睛的小姑娘,心里的不耐烦稍微消。他说:「出来的时候被坏人砸了头,快给你老子揉揉。」 「坏人真坏!」姬星澜气得红了眼睛,伸出小手给爹爹揉头。 第56章 正抱着姬星漏说话的顾见骊打了个喷嚏。 姬无镜又安排了些事情,第二天早上用过饭,便服下了最后一粒解药。 姬星漏和姬星澜都很乖地没有吵闹,并且他们知道接下来的几日也不能吵了父亲。 姬无镜坐在床上,懒散靠在一侧墙壁,手里翻着一本姬星漏最近练习写字的小册子。 顾见骊把姬星漏和姬星澜安置好,回了屋。她踢了鞋子,爬上床,挨着姬无镜坐下。外面天寒,还是屋子里暖和,尤其是被窝里。她看了一眼姬无镜手里的小册子,问:「你怎么还没睡着呢?」 「等你啊。」姬无镜随口说。 「胡说,你是要睡十日的,我可不能陪你睡那么久。」 姬无镜随手扔了小册子,将手搭在顾见骊的后腰,带着她躺进被窝里,不紧不慢地说道:「要有十日不得见,眼下得多吃几口香。」 顾见骊笑着去推他胡闹的手,笑盈盈道:「哪里有十日不得见了,我每日都在你身边。夜里也睡在你旁边的。」 姬无镜「嗯」了一声,懒倦道:「乖乖的,别趁着叔叔不在乱勾搭谁家的小公子。」 顾见骊弯着眼睛笑,笑而不答。 姬无镜打了个哈欠,将脸埋在顾见骊的肩窝,懒懒道:「顾见骊,把上衣脱了让叔叔啃两口。」 「你是不是就没有羞耻心的?」顾见骊瞪他一眼。心想这人说浑话的时候总是一本正经又态度自然。让她连生气都变得没了道理,好似龌龊的不是他,而是她乱想一般。 「快点。」姬无镜搭在顾见骊腰上的手拍了拍。 顾见骊看着埋在她肩窝的脑袋,伸出手来,凶巴巴地作势要打他,手心落在他后脑时却只是轻轻搭了上去。 一阵窸窸窣窣过后,顾见骊在被子里宽了上衣,纵了姬无镜。 姬无镜趴在顾见骊胸口含着睡着了。 许久之后,顾见骊确定姬无镜睡得沉了,才动作轻柔地掰开姬无镜的唇齿,挪出桃尖儿,扶着他好好躺下。 顾见骊整理了衣服,坐在姬无镜身侧,安静地望着他。她给他盖好被子,下了床,放下床幔。她又添了炭火,走到窗前,将窗户推开一条缝。 明明早上起来时晴空万里,此时竟开始纷纷扬扬地飘雪。 顾见骊立在窗前望着落雪堆满枝头,温柔覆满青砖红瓦。许久之后,她将窗户关上,轻手轻脚绕过围屏,重新钻进了床榻。 床幔是今早刚换的,厚重的绛色,极其遮光。一步之遥,隔了晴朗雪色,床榻之内,静谧温暗。 她轻轻侧躺在姬无镜身侧,安静地凝望着他。 半晌,她抬起手,指尖儿悬于姬无镜的眼上,沿着他眉眼的轮廓轻轻悬空滑过,一遍又一遍。最后指尖儿轻轻停在他左眼下的泪痣上。 唇角微弯,她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轻轻吻在他眼尾下的泪痣。 她始终记得父亲的话,切莫因一个人对她好而将整颗心交付。她想了很久姬无镜身上究竟哪里是她所喜欢的,却始终没能找到答案。 三日后,乔装打扮过的纪敬意被窦宏岩带入宫中。 「毒可用了?」姬岚正在浏览番邦进贡的礼单,未曾抬眼。 「是,已经下到了姬昭的饮食中。」 姬岚目光微凝,问:「还要多久?」 纪敬意说道:「姬昭生性多疑,他本人也略懂医术,不敢将药下得太明显。所以用了一道慢性毒。还需十五日,十五日后他定当毙命。」 姬岚放下礼单,目光随意置在一处,沉吟着。 纪敬意看了一眼姬岚的脸色,又补充:「只不过,为了打消姬昭的疑虑,这份毒药在起先的十日会造成强身健体的假象,他的内力也会得到大幅度提升。所以在最近十日切不可打草惊蛇。」 天色渐晚,姬岚仍旧在殿内处理着政务。手中的奏折捧了许久,目光却凝滞。他又走神了。 他探听得知巴图尔从他这里没得到顾见骊的消息后,仍旧没有放弃,还在四处打听。 顾见骊并非寻常女子,安京双骊的名声更是整个京城无人不晓。巴图尔要不了多久就会打听到。根本瞒不住。 每次只要想到这里,姬岚心里便烦躁得很。 心底,他暂且还是想护着顾见骊的。 小六子端着茶盏悄声走进来,将茶盏摆在长案一端,仔细瞧了瞧姬岚的脸色,试探地唤了声:「陛下?」 「何事?」姬岚回过神来。 「四天前,顾家大姑娘骑着快马出城,去追襄西公。」 「四天前?」姬岚不悦,「怎地今日才禀?」 「禀陛下的话,当时顾家大姑娘出城时,侍卫已经留意,可当时不知道她出城要做什么,暂且未表。侍卫发现今天早上她追上了襄西公一行,才送消息回来。」小六子细着嗓子絮絮禀告。 「顾敬元在京中可有异象?」姬岚警惕问。 「没有,王爷还是如往常一样闲散着,钓鱼逗鸟吃酒,只和一些京中无甚紧要官职的老爷们相伴。」小六子笑了笑,「顾家大姑娘去追襄西公是为了荣小世子。侍卫亲眼看见顾家大姑娘拿了东西送给荣家小世子。而且听闻当日寿宴结束之后,荣夫人带着小世子登门,恐是议亲。若是成了,恐又是一段惹人议论的佳话。」 姬岚对于什么佳话不感兴趣,只在意武贤王和襄西公是否在打算联姻,倘若两家成了一家人,自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顾敬元虽然交了兵权,可是他在军中的声望是整个大姬无人可比的。甚至,在某些情况下,他握刀而立,自己就是兵符。 至于襄西公,祖上尚了大姬最受宠的长公主。长公主下嫁时嫁妆绵厚,不仅有封地美田金银奴仆,更有兵。几十年过去,襄西之地兵强马壮。 第57章 「陛下,时辰不早了,该歇下了。」小六子提醒。 姬岚揉了揉眉心,放下奏折。 小六子壮着胆子劝:「陛下,您继位已一年,后宫仍未有喜讯。朝中大臣多次为皇嗣之事忧心。您看……」 姬岚去了栖凤宫。 孙引竹已经睡着了,听闻宫女禀告姬岚到访,她吓得一下子清醒过来。她抓了抓头发,慌慌张张地下了床,顺手抹了一把梳妆台上的眉粉,在脸上蹭了一块。 「给陛下请安!」孙引竹行了礼,直起身来时,一副笑嘻嘻的样子。 姬岚看了一眼她脸上的眉粉,在梳妆台前坐下,摆弄着孙引竹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眉粉。他淡淡道:「过犹不及。」 孙引竹愣了一下,立刻笑嘻嘻地说:「陛下英明!我也觉得不能太爱美,下次睡觉绝不上妆!」 「爱妃到朕这里来。」姬岚道。 孙引竹心里有些不安,面上却不显,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姬岚面前,懒洋洋地打哈欠,抱怨:「陛下怎么来得这么晚呐,扰人好梦。我正梦见吃长生不老的仙丹呢!」 姬岚儒雅地微笑着,却突然掐住孙引竹的脖子,将她拉到床榻,扔进床上去。 几个宫女吓得花容失色,担心主子的安危,想要上前,却又不敢。 小六子在一旁将几个宫女带了下去,关了房门。 孙引竹摔得后背发疼,她坐起来,看向姬岚,「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毫无美感,更无皇后的威严,像个撒泼任性的孩子。 姬岚冷眼看她,听她哭了一会儿,还不停。姬岚捏住她的下巴,探手去撕她身上的衣服。 孙引竹大惊失色,胡乱伸手推开姬岚。她退到床角,抱膝蜷缩着,惊惧地警惕望着姬岚。 姬岚弯下腰,摸了摸她的头,冲她微笑着,漫不经心地问:「不装了?」 孙引竹心中一沉。 姬岚指腹摸了摸孙引竹的脸,慢悠悠地开口:「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朕以为你是真的傻。可惜时间久了,所有真相总会浮出水面。」 孙引竹如坠冰窟,心中绝望。她忽然用力推开姬岚,迅速爬到床的另一侧,从枕头下拿出匕首。匕首横斜,还未抵在自己的脖子,便被姬岚轻易打落。 「拿着刀子要死要活做什么?」姬岚微笑着捡起孙引竹遗落在地手帕,慢条斯理地给她擦去脸上的眉粉。 他看着孙引竹,也没有看她,温声道:「以前有个和你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遇到欺凌,会握着刀子拼死反抗。刀子这种东西是刺向敌人的,不是用来寻死的。」 他轻笑了一声,道:「娇娇弱弱的小姑娘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反抗的样子,特别好看。」 孙引竹惶恐地望着他,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话。 姬岚的目光这才真实地落在孙引竹的脸上,道:「朕是天子,这天下都是朕的。还不屑于强要一个弱女子,收起你那些耍猴一样的小心思罢。」 姬岚将帕子对折两道放在孙引竹的手里,转身往外走。 孙引竹死死盯着姬岚的背影,直到他走了出去,她好似才找到自己的身子。大大地喘了口气后,她才发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打湿。 姬岚走在红墙绿瓦之下,青石砖上是他自己的脚步声。小六子跟在后面稍微远一些的地方,他知道姬岚心情不愉时不喜旁人靠得太近。 姬岚望着前方一望无尽头的红色宫墙,忽觉疲惫。他分明已经得到了他从小梦想的皇位,可继位一年,竟是无一夜安眠。 这皇宫是他的,这大姬天下也是他的。可他又觉得都不是他的。 翌日一早,姬岚下了早朝回去的路上被一脸焦急的窦宏岩拦住。 「陛下!」窦宏岩小跑着迎上去,「有信儿了!」 姬岚问:「什么信儿?」 窦宏岩这才惊觉自己太过兴奋把礼数给忘了,他匆匆补了个礼,凑到姬岚耳边,压低了声音禀告:「奴安排的在京中的眼线,发现了温静姗的下落!」 姬岚猛地转头看向问,不敢置信地问:「谁?她不是已经死了?」 姬岚挥手,令跟在他身后的宫人全退开。 窦宏岩继续禀告:「目前发现了一个女子极像温静姗,暂且还不能完全确定,奴这便匆匆过来禀了陛下!」 姬岚缓了缓,一边往前走,一边问:「如何发现的?」 「说来也是凑巧。陛下可还记得那一夜您去武贤王府的路上遇见姬昭和其夫人深夜赶回家去?当时奴心中便觉蹊跷,派人去查。便查到了姬昭深夜归家的缘由,竟是一个声称他那个外生子生母的女人找上了门。巧的便是,奴派去调查的小太监曾经见过温静姗。」 姬岚猛地停下脚步,眼前浮现姬星漏趾高气扬的样子。 是了,姬星漏不是长得像姬无镜,而是像姬崇! 顾见骊喂姬无镜吃了些粥,又端来热水和棉帕,仔细给姬无镜擦了一遍身体。做完这些,她甩了甩发酸的手腕,给姬无镜掖到被子,转身走了出去。去了偏院寻温静姗。 姬星澜和姬星漏都在温静姗这里,姬星澜和温静姗面对面相坐,姬星澜在跟温静姗学做打络子。 姬星漏不耐烦地在屋子里一会儿翻翻这个,一会儿瞧瞧那个,坐不上一刻钟,又起来蹦蹦跳跳,一时不安分。 「我带了厨房刚做好的甜点,吃一些再做了。」顾见骊笑着进门。 姬星漏立刻从椅子上跳下去,扑到季夏身前,跳起来去拿托盘里的甜点。 「阿娘,我马上要弄完了,就只差一点点,弄完再吃。」姬星澜一双小手专注地编着,目不转睛。 顾见骊挨着她坐下,瞧她一双小巧手动作灵活极了。她看了一会儿,一手提袖,一手拿了块甜点,递到姬星澜唇边。 第58章 姬星澜小小咬了一口,眼睛一瞬间亮起来。 「哇,好吃!」 姬星漏翻了个白眼。 「夫人,夫人!」红簪脚步匆匆地一路小跑进来。 姬星漏又冲红簪翻了个白眼——嫌她吵。 「什么事情这么慌慌张张的?」顾见骊翻看着针线篓里的小东西。 「有贵客登门。自称是西番的君主!」 顾见骊讶然。她抬起眼睛望向红簪,不太相信地问:「谁?你确定没有听错?当真是君主亲临?」 「是!奴婢不是听前院小厮说的,是亲眼看见的。那个西番的大汗长得好高好壮!看上去凶极了!」 温静姗皱眉,不安地开口:「我怎么觉得来者不善?」 姬星漏渣渣眼,望向温静姗,他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顾见骊心思流转,猜着来者的目的。可她以前不曾与之打过交道,父亲亦不曾。她也没从姬无镜口中听说过这个人……一时茫然,完全不知道巴图尔为何而来。她沉吟良久,才开口说道:「即是西番的君主亲临,如何也不能不见的。何况西番那等野蛮之地,倘若吃了闭门羹恐要生事。左右不能惊了五爷,我去见一面将他打发了便是。」 「红簪,你去将人请到正厅,茶水招待着。」 「季夏,你去让长生跑一趟王府,将我父亲请来。」 顾见骊没有立刻去见巴图尔,她故意拖延了一阵,才起身出门。 姬星漏立刻从椅子上跳下去,追上顾见骊,嚷嚷:「我跟你一起去!」 「留在这里陪妹妹。」顾见骊收起往日的温柔眉眼,板起脸来。 姬星漏嘟囔了一声,不高兴地低下头。他站在门口望着顾见骊的背影,哼了一声。 巴图尔不耐烦地在厅中走来走去。他生得虎背熊腰,身上穿着其族虎皮衣,腰间挂着一长一短两柄刀。黝黑的脸侧刺着象形图腾刺青,眼若铜铃炯炯有神。生了一副凶相,眼下不耐烦起来,更凶戾无比。 他自然不是一个人独行,身后跟了四个西番武士,皆是一身虎皮装扮。 待客厅布置典雅,当中墙壁上悬挂着一副山水画,两侧贴着古时名家流传下来的书法名作。一侧墙壁上悬挂的博古架上以精致玉石和三两花卉为扮。六扇黄檀屏风曲折相隔,上绣仕女图。 巴图尔和他带来的四个武士立在厅中,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你们家主人咋么还不来?我这都喝了多少茶!」巴图尔声如洪雷,给人以暴跳之感。西番有自己的语言,他说中原话咬字过重,声调听着也别扭。 「大汗莫急,茶水凉了才不好喝。奴婢再给您沏一壶热茶,换一种茶!」胭脂脸上挂着笑,心里却突突直跳。 她告诉自己没什么可怕的,西番的大汗难道能直接一刀杀了她不成?可瞧着巴图尔的长相,胭脂就心生畏惧。乖乖,她个子还不到巴图尔胸口哩! 「不喝了!」巴图尔将手重重放在桌子上,震得桌面茶器一阵清脆声响。 胭脂下吓了一跳,惊惧地侧过脸,和玉钿对视一眼,眼神交流互相打着气。 玉钿壮着胆子说:「大汗莫怒,咱们家主人不在家,已经派人出府送了信,也不知道怎么的路上耽搁了,要不然等我们爷和夫人回府,改日再登门拜访?」 巴图尔暴躁的用西番话说了句什么,玉钿和胭脂也听不懂,不由心中惴惴。 巴图尔转身,和他带过来的四个武士叽里呱啦地说话,都是用西番语。 过了一会儿,巴图尔朝胭脂和玉钿招招手,将她们两个过去。胭脂和玉钿对视一眼,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立在他面前。 「大汗有什么事儿要吩咐奴婢们?」 巴图尔挥了挥手,站在他身后的一个武士将画卷展开,递到胭脂和玉钿面前。 这人叫萨比尔,说起中原话要比巴图尔流畅许多。他问:「这画卷可是你们家遗失的?」 画卷中,顾见骊一身妃色长裙,裙角旖旎曳地,正是顾敬元寿宴那一日的穿戴。画匠技艺高超,寥寥几笔画出顾见骊的美艳来,又画出了几分仙气。 「这……」胭脂犹豫着开口。 玉钿目光闪烁,忽然抢先胭脂的话,先开口:「回大汗的话,这位美人瞧着有些眼熟。若奴婢没有看错,画中人应当是当年骊族第一美人。」 「骊族?」巴图尔皱眉,三层抬头纹叠在一起。骊族这样的小部落实在太小,小得他一拳头就能砸穿。若不是中原人而是骊族人不要更方便,他可以随意抢夺! 巴图尔顿时乐了,望着画卷美人,眼中露出垂涎之色。 胭脂顿时明白了玉钿的意思,在一旁补充:「没错,应该是老夫人年轻时的画像了。」 「老夫人?」巴图尔瞪圆了眼睛。 「是。老夫人是我们府上夫人已故的母亲。」 「老夫人?年轻的时候?」巴图尔拍了拍挂在腰间长刀的刀柄,「已故?」 「是。」胭脂和玉钿齐齐低头应着。 巴图尔暴躁地用西番话谩骂了几句,一边骂着一边摇头。他在厅中徘徊了两圈,最后重重坐在椅子里。 他今日既然已经来了,定要弄个明白,将人见到了才算! 躲在外面稍远些的顾见骊,仔细去听,将厅中的对话听进耳中。她蹙起眉,心中微沉。若说先前她完全不知道巴图尔为何会登门造访,可眼下巴图尔既然拿了她的画像来寻人,再联想到巴图尔这些年的胡作非为,顾见骊还如何不知这人心里装了什么主意? 季夏悄悄拽了拽顾见骊的袖子,望着她担忧地摇头。 担忧的岂止是季夏,顾见骊心里也没谱。西番之野蛮,巴图尔之无礼蛮横是众所周知的事情。顾见骊不得不担忧倘若进去相见,巴图尔会直接起了歹心。 第59章 顾见骊见多了这世间色胆横生的无耻之徒。 她想了很多,却也只是片刻罢了。她凑到季夏耳边小声吩咐着,季夏连连点头,一脸的认真。 顾见骊仍旧没有进去,让季夏跑了一趟。 巴图尔听见有人推门,脸上一喜立刻站了起来,可是看见出现在眼前的又是个丫鬟,心中的火气险些压不住。他喉间发出唔噜的声响来,鼻息吸了又吸。 季夏按照中原的礼数行了礼,恭敬回话:「大汗,府里家丁去寻了我们家爷和夫人,只是他们暂且还不能回来。我们五爷说改日去别院登门拜访。」 萨迪克用手指着季夏,叽里呱啦咒骂了一声。 季夏脸上仍挂着笑,全当没听见,望着巴图尔,继续说:「若是旁的事儿,我们爷定然立刻回来见大汗。只是他们如今在宫中,实在一时走不开。明日是皇后娘娘亲妹子的及笄礼,我们夫人被请去做笄者。我们夫人没做过笄者,有些规矩不是太懂,所以进宫面见皇后娘娘,跟宫中的老嬷嬷讨教讨教。」 巴图尔听着听着,又皱起了眉。他虽然懂中原话,可是涉及到及笄之类并不常用词汇,他听不大懂。他转过头去,一脸不耐烦地听萨比尔给他解释。 「你们中原号称礼仪之邦,就是这般待客?我就坐在这里等,等你们主子回来!」巴图尔在椅子里坐下来,拍了拍肚子,「饿了,弄点好酒好肉来!」 好一副野蛮的流氓做派。 顾见骊心中忧忧,十分不安。只要巴图尔一时不走,她这颗心便一时不得安稳。时间变得漫长,走得缓慢。去请顾敬元的长生也是一去不回。 顾见骊晓得父亲最近每日都不在家,去一些京中闲散老爷家做客。显然长生是没能寻到他。 顾见骊担心巴图尔闹起来,吵了姬无镜。 她轻手轻脚地走回寝屋,重新添了火盆内的炭火,让屋子里始终保持着温暖。 巴图尔不仅留在府里要了大鱼大肉的午饭,还待到暮色四合,张嘴要晚饭,并且点了几道菜。 「夫人!夫人!」绿钗提着裙子一路飞快跑来,「不好了,那个巴图尔往后院来了!您快躲一躲!季夏姐姐在那边拼力拖延着!」 躲? 顾见骊回头望向床榻上安静睡着的姬无镜。 「夫人,长生回来了,可是他是一个人回来的,没能寻到武贤王……」 顾见骊眸光浮动,转瞬间有了决断,让绿钗将长生速速喊来。 身处绝境时敢于拼死反抗。如今又有什么可怕的? 巴图尔握着顾见骊的画卷大步往后院去。他想象中的家丁阻拦场面并没有出现,一路畅通无阻,偶尔看见个丫鬟的影子,丫鬟也是急急避开。 巴图尔心下诧异。 他带着四个武士踏进后院院门,望向正屋半开的房门。 顾见骊从容地走出门,她立在门前,淡定自若地望向巴图尔,温声开口:「刚回府打算换一身衣服去见大汗,怎想大汗竟不顾礼仪规矩,擅闯后院。可是前厅的招待让大汗不满意了?」 「是你!就是你!」巴图尔指着顾见骊,兴奋地瞪圆了眼睛,哈哈笑着朝顾见骊大步走去,根本没怎么听顾见骊的话。 「大汗。」顾见骊高声,「莫要再逾矩。」 巴图尔哈哈大笑,道:「你们皇帝老子都在讨好我,你的病鸡男人也不是当年风光。你一个小女子而已,让我耽搁了这么久,已给你了天大的面子!快快跟我走!」 顾见骊向后退了一步,唇畔挂着浅笑。 巴图尔瞬间觉察出不对劲,生生顿住脚步。一声炸裂,红烟漫天。 「大汗!」 萨比尔、萨迪克和另外两个人冲上来,护在巴图尔身前。 红烟散去,十二道赤影凭空出现,将五人围住。 「谁给了你们的狗胆!」巴图尔咆哮着。 「大汗,是玄境十二子!」萨比尔低声说道。 巴图尔眯起眼睛盯着顾见骊,眼中垂涎稍减,多了愤怒。 「这里是玄镜门。」顾见骊温声细语,语气淡然。 姬无镜睡前给了她半红烟。 姬无镜虽没说什么,可是顾见骊知道莫非万不得已,不能使用。她本来也没打算为了巴图尔使用半红烟,总有别的法子拖着保平安。 可是顾见骊改了主意。 巴图尔可以大摇大摆穿过玄镜门找上门来,所凭借的也只不过是他身为西番君主的身份,是西番的强兵壮马,是此番来京后,姬岚对他的讨好礼待。 姬岚内权空虚,不得不低头寻求外援。这让巴图尔以为他想要什么,大姬的皇帝都会讨好地送上来,别说只是一个女人。更何况,西番之蛮地,女子本与奴无不同。 可是想要一个人手中的东西,不仅只有讨好一途,还有抢夺。 顾见骊凤眸中有光火浮动,她开口:「想跟大汗借西番二十万兵马一用。」 巴图尔暴怒,以西番语谩骂,拔出长刀,身后武士亦握起武器。 刀光剑影。 既然这摇摇欲坠的王朝终要破败,善者择明主,愚者亡于乱世。可若无枝可依,不若揭竿而起,自己做那开疆扩土之将。 她本无心,是这肥肉自己送上门的。 顾见骊看着以蛮力抵抗的巴图尔和四武士,轻轻翘起了唇角。昌帝也好,巴图尔也好,都是骨子里瞧不起女子的。 可真要谢谢你们的瞧不起。 顾见骊温柔地笑了。 西番尚武,大汗的儿子们自小习武,待适龄围而斗之,最后胜利者就会是下一任大汗。甚至在百年前的某一任大汗曾因自己的几个儿子都是病秧子,把大汗之位传给了自己的侄子。 第60章 所以,巴图尔是西番的大汗,也是西番第一武士。一身蛮力,力可拔山。他带来的四个武士也个个担得起西番武士的称号。 这五个人拔刀而战,个个以一敌十。若是旁的侍卫围剿,恐怕还真的一时不能收服他们。 可眼下围剿他们的人是玄境十二子——玄境门中本事最厉害的十二个人。这十二个人不仅武艺卓绝,更因做的是杀人的行当,下手狠辣阴险绝非常人可比。 最后巴图尔身边的四个武士被当场斩杀两人,只剩下萨比尔和萨迪克。他们两个和巴图尔一并被生擒,三个人皆浑身是伤,鲜血淋漓。他们身上的伤不致命,却是最折磨人的刁钻之处。 若不是顾见骊要活口,玄境十二子也本不必和他们耽搁这么久。 「将大汗和两位武士请到客房,以铁链锁之,以免大汗在府中迷路。」顾见骊脸色淡淡,一本正经地说。 「呸!」巴图尔气得浑身战栗。虎皮衣也破破烂烂,染满鲜血的胸膛气得凸凸跳动。他用西番话骂了一通,知顾见骊听不懂,又换回了中原话。 顾见骊抬起眼睛,嫣然一笑,温声细语:「大汗莫要动怒,伤身。」 骂,她才不生气呢。 巴图尔望着顾见骊云淡风轻的眉眼,怔住了,浑浑噩噩地被押了下去。当被关进房中,巴图尔疼得呲牙。他回头望了一眼门口的方向,狂傲冷哼。跟他借兵?行啊,只要他还活着,就有东山再起时,到时候定要把这个女人抢回去,穿了她的鼻环,锁在家中日夜享用! 顾见骊立在庭院里,并没有因为成功擒下巴图尔而有多少欢喜。她知道自己选择要走的是一条有多艰难的路,前途未料,没什么值得欢喜的。 长生将关押巴图尔的事情安排好,一路跑来向顾见骊回禀。 长生有些心不在焉。 顾见骊又吩咐了几句,转身去了偏院。她出来时温静姗和两个孩子都担忧着,她得去说一声。 长生往外走,频频回头望向关押巴图尔的方向,长吁短叹。 季夏早就觉察出他的不对劲,小跑着追上他。 「长生,你心不在焉的是怎么了?你这个样子,我有理由怀疑你是敌人的奸细!老实交代,是不是要偷偷放走巴图尔。」 长生一脸无语地冲她翻了个白眼。 季夏拍了拍他的肩,笑嘻嘻地换了语气:「到底怎么了?」 她自是知道长生不会是奸细。若她真的怀疑长生有问题,也不会这般直白说出来。这是巴图尔成功被擒,季夏心里爽快,拿长生寻开心了。 「关你什么事儿啊你,小丫头片子!」 长生心里不得劲啊。 他自幼身在玄镜门,成为玄境十二子是他自小的志向了。偏偏学艺不精,没能成为玄镜门最威风的十二个人之一。玄境十二子并非固定的十二个人,如果有新人向十二子中的任何一个人发出挑战,只要赢了就能取而代之。 他什么时候能取而代之? 长生叹了口气,在心里暗暗发誓不能再好吃懒做游手好闲逗鸟捉蛐蛐儿的,等此间事了,他定要勤奋练本事,早日挤进玄境十二子的名单里。 顾见骊去了温静姗那里,三言两语将事情说给她听,将温静姗骇住。不过到底是经过事儿的,最初的震惊之后,温静姗很快冷静下来,沉默地思索着如今的形式。 顾见骊去看一旁的姬星漏,小家伙一张恹恹脸像极了姬无镜偶尔不高兴闹脾气的样子。他一言不发坐在一旁,低着头玩姬星澜编好的络子,显然是不想搭理顾见骊。他还在为顾见骊板着脸不准他跟去的事儿生气呢。 姬星澜眨眨眼,从罗汉床上下去,爬到姬星漏坐着的长凳上,和他肩并肩坐着。她什么也不说,安静地坐在哥哥身边。姬星漏撩起眼皮瞧她一眼,她便扯着嘴角冲他甜甜地笑。 顾见骊想了一会儿,她悠悠轻叹了一声,眉心揪起来,一副楚楚可怜样儿。她望向姬星漏,用一种求助似的目光望着他,委屈地说:「星漏,我刚刚差点就被人抢走了。」 自打顾见骊进屋,姬星漏这才抬起头看向她。 顾见骊再叹息,愁眉苦脸地朝姬星漏伸出手,轻声道:「你爹爹睡着,真不知道下次再有坏人找上门,还能不能躲过一劫。星漏能不能护着我的?若我被捉走了,星漏会不会难过,会不会去寻我?」 「他敢!」姬星漏伸长了脖子,瞪圆了眼睛,直接从长凳上跳下来,跑到顾见骊面前。 顾见骊顺势拉住他细细的小胳膊,弯下腰来,把姬星漏抱在怀里,柔声细语:「我方才好怕的……」 姬星漏别别扭扭地伸出小手来拍了拍顾见骊的肩,笨拙地劝:「嗤,有什么好怕的!顾见骊,你胆子不要那么小好不好……」 温静姗安静地望着这一幕,轻轻莞尔。 顾见骊抬起眼睛,冲温静姗轻轻眨眼。 栗子傻乐呵地跑过来,连敲门都忘了,摆着一张灿烂的笑脸站在门口。 「怎么啦?」顾见骊冲单纯的栗子温柔笑起来。 「虎老爷来啦!」栗子笑嘻嘻地说。 顾见骊也不知道栗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称呼顾敬元为「虎老爷」的。顾见骊起身,匆匆往前院去,顺手拿了两块小碟里的红豆莲心糕递给栗子。她记得栗子喜欢吃这个。 顾见骊赶到偏厅见到顾敬元,将今日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他听。 顾敬元望着立在身前这个娇娇弱弱的小女儿,一时之间心情复杂不能言语。 半晌,他叹了口气。 来的路上忧心他的小囡囡,心弦崩着,此时至少见到完好的宝贝女儿,他心里绷着的弦松了,在太师椅里坐下,默不作声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第61章 「父亲,事情发展至今,显然只能迎难而上了。」顾见骊认真道。 「迎难而上?」顾敬元问,「巴图尔今日来这里必是有人知道的。现在人没了,你该如何向西番人交代?如何向陛下交代?他如今可是姬岚的上宾。」 「女儿已经让长生寻了几个身材高大的人假扮了巴图尔和他带来的武士,大摇大摆从玄镜门正门出去,又去热闹的集市转了一圈,最后骑马去了郊外。」顾见骊浅浅地笑着,「西番大汗广结良友,今日的确来过府中做客,可是早就离府了,至今在哪里谁知道呢。」 顾敬元目瞪口呆。 「你、你可真敢胡闹啊你!」 顾见骊说:「匆忙间,女儿只想到这个法子。还得请父亲提点哪里有纰漏。」 顾敬元望着顾见骊好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他又叹了口气,道:「父亲十二岁从军戎马半生。若此时外邦侵犯,父亲立刻请征,宁可战死疆场亦寸土不让。如今交了兵权,实在是厌了皇权内战,不想再成为皇家兄弟争权的刀刃。为国,一腔热血洒疆场。为权,却辱了手中的刀,辱了前方沙场白骨。」 顾见骊心中微撼,带了歉意:「女……女儿以为父亲只是想明哲保身,没有想到父亲的深意……」 「罢了。老子想钓鱼打鸟种豆南山下,偏偏有两个不省心的女儿。」顾敬元无奈摇头,「没成想,最后是我的两个囡囡把我推上了贼船。行,反了就反了。」 顾见骊弯起眼睛来,认真道:「国之昌盛不仅有攘外,还有安内。朝堂稳当,君臣民一心,方可铸无畏将马,容父亲挥百万雄师开疆劈地,再扩国土版图。」 顾敬元盯着顾见骊明亮的眼睛看了许久,久到顾见骊觉得有些别扭起来。 「女儿说错话了吗?」顾见骊茫然问。 顾敬元却忽然问:「姬狗呢?」 顾见骊愣了一下,才说:「他还在睡着,还要五日才可醒来。」 「完蛋玩意儿,睡睡睡,关键时候就知道睡!」 顾见骊急忙替姬无镜辩解:「他也是为了解毒,这是最后一次了!」 顾敬元冷笑了一声,又随口道:「罢了,随他的便。就姬狗这个不靠谱的性子,他醒着也帮不上什么忙,不惹烂摊子就不错了。」 顾见骊抿唇,把反驳的话在舌尖卷了卷,又咽了回去。 算了,旁人知不知姬无镜的好不重要,她知道便好了。 顾敬元留至很晚,与顾见骊商量了许多事情的细节。到了夜里,顾见骊将父亲安排住下,有些疲惫地回房。 她刚走进外间,便隐约听见红簪、绿钗、胭脂和玉钿四个丫鬟在角落里围着炭火盆,小声说笑。她们压低了声音,担心吵到睡在里间的姬无镜。可是即使压低了声音,也藏不住语气里的欢愉。 她们在说巴图尔的事情。 「夫人。」四个丫鬟立刻停了说笑,起身相迎。 顾见骊多看了玉钿一眼。 「今日辛苦你们了,也害得你们担忧了一场。第三个抽屉里刚好有四套首饰,你们四个自己分一分。」 「谢夫人!」四个丫鬟皆是一脸喜色。 「给你们改改名字罢。」顾见骊忽然说。 红簪、绿钗、胭脂和玉钿分别被改成了芫平、芫安、芫顺和芫遂。 顾见骊蹙眉,有些犹豫不决:「好像不如你们以前的好听?」 芫遂立刻说:「平安顺遂,寓好且顺。」 姬岩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来,大口喘息着,额头沁满细密的冷汗。一种刺骨的寒意从心底滋生。 他梦见了姬崇,梦见了那一场宫变。 虽是兄弟,可自小兄弟几个都知道他们和姬崇不一样。姬崇虽友待弟弟们,可是几个皇子对他还是有距离感。他们自小就被母妃耳提面命定要在各个方面超过姬崇。然而他们再怎么努力,也永远比不上姬崇。有那样一种人,他优秀得仿若仙人下凡,他根本不需要努力,只是随意看一看,玩一玩,就比别人刻苦钻研取得的成绩更优。 姬崇就是那样的人。 于是当姬岩知道姬崇居然有了造反之心,他是激动的,激动得不同寻常。就像仰望的人不再完美,有了缺点,他乐于撬开姬崇完美的表皮,撕出他的不堪来,证明他也是个凡人。 姬岩头脑一热,或者说他心里对皇位也是渴望的。所以才能那么轻易地被利用。事后冷静下来,他便时常梦到姬崇。梦到那个完美的皇兄一身是血,葬于乱箭之中。 他当时就站在城墙上,高高俯视着这位昔日风光的皇兄热血洒满玄龙衣…… 姬岩疲惫的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五年了,他还是没有从昔日的梦里走出来。他偏过头看向身侧,身侧的床榻是空的,孙引兰不在。 姬岩起身走进隔壁。 孙引兰侧躺在床上,在给孩子喂奶。看见姬岩,孙引兰脸色不太自然地拉了拉衣服,掩住了胸口。 姬岩立在门口停了一会儿,才走进来。他在床榻边坐下,瞧着母子两个。 「他又吵闹你了?」姬岩问。 「小孩子饿了自然会哭的。」孙引兰抬眼瞧他,眼睛忽然有些泛酸,心里也跟着有些酸涩。 「好生养着。」姬岩起身,打算出去。他与孙引兰总是没什么话说。 「殿下!」孙引兰急忙喊住他。 怀里的儿子被吵到了,不安分地哼唧哼唧。孙引兰哄了哄他,才望向姬岩。姬岩已经重新坐在了床榻边,等孙引兰的话。 「这一年四处流离躲藏,无论境况有多坏,殿下皆没有弃我们母子不顾。我常觉得自己很幸运,倘若遇到的那个人不是殿下,眼下不知要是怎样凄惨的境地,可能也没有眼下,早在一年前便死了。」 第62章 大概是因为最初那般不堪的缘由牵扯到一起,姬岩和孙引兰的相处中,两个人都是沉默的,总是相对无言。这番话,亦是孙引兰犹豫了很久才说出来。 姬岩道:「不必说这话,我对你也没多好。今日活着,明日未必。说不定哪天便一起死了。」 孙引兰垂眼望着酣睡的孩子,心里一片柔软。她没有顺着姬岩的话说下去,径自说自己的话:「虽然这一年辛苦,常常担惊受怕,可如今想想苦中也是有甜的。」 姬岩不赞同的讥笑:「你这是苦中作乐了?如鼠蚁般流窜的日子过上瘾了?」 孙引兰抬眼望向姬岩,目光犹豫忐忑。她说:「倘若我们不在京中,日子兴许不会过得这般担惊受怕。殿下可有考虑过远离皇京,远离争权夺位,去天高水远的地方……」 「你这是当了母亲心软了人糊涂了?」姬岩打断她的话。 孙引兰眼中的光华黯然下去。 她心里明白姬岩不会放弃,可是她还是问了出来。不尝试一下怎么知道呢?皇权纷争,她真的累了,宁愿一家三口粗茶淡饭,平平安安就好。 她曾经那般恨姬岚。她站在姬岩身边,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想要杀了姬岚。可如今柔软弱小的生命偎在她的怀里,她便顾不得什么旧仇了,只想平平安安,听孩子的咿咿呀呀,看着他慢慢长大。 姬岩瞧她这样子,放缓了语气,道:「如今万事必备,只待国宴之日。你就不要再胡思乱想了。若事成,斩杀姬岚后取而代之,你便是我的皇后,我们的孩子也会自小锦衣玉食继承大统,怎么不比农家苦日子强?若事败……」 姬岩顿了顿,望着安静的儿子,道:「我会把一切安排好,让你们母子离开。他日你再嫁时睁大了眼睛好好挑个不会苛待咱们儿子的男人。」 「殿下……」 孙引兰还想说什么,小厮在外面叩门,禀告姬玄恪来了,姬岩匆匆离开,去书房见姬玄恪。眼下紧要关头,以防姬岚怀疑,姬玄恪不应该过来的,定然是有什么事情。 「巴图尔不见了?」姬岩皱眉。 「是。两天前最后在京中露面,然后他带着几个武士去了郊外,便再也没回来。」 姬岩在书房里走来走去,愁眉不展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他问:「你怎么看?」 姬玄恪道:「这一年,陛下四处拉拢权臣凝势。他也知道殿下您在暗处筹谋,时刻提防着。这次国宴四方来朝,他本打算借西番之势。如今巴图尔忽然失踪了,殿下几次派人去找,显然有些乱了阵脚。」 「哦?你确定巴图尔没有和姬岚暗中谋划?我怎么觉得巴图尔是故意离京,打算在暗处做些什么。」 「殿下的意思是陛下怀疑身边人,故意演了这么一出?」姬玄恪犹豫问。 「三弟这个人不是一般的多疑,他也不是干不出来。」 姬玄恪一时之间也摸不透。 「算了。」姬岩道,「事已至此,已然不能再拖延。不管如何,此次国宴定然要孤注一掷,一把将姬岚拉下来!」 他手中已经有了朝中诸多重臣的支持,包括右相。而且也得到了此次来京朝拜的广贤王、临泗王的支持。 他心里至少有六七分的信心。 他与姬玄恪低语,再议了国宴当日的计策细节。没多久,小厮又跑来禀告,一个自称玄镜门弟子的人有事相见。 「将人请进来。」 姬岩侧过脸,对姬玄恪说:「若能得到姬昭那个疯子的帮助,倒也不惧御林军了。」 一身红衣的玄境子走进门内,冷颜冷目,声音也是冷的:「奉门主之令前来送信。门主让长聆转告殿下,他手中有姬岚私改诏书的人证。」 姬岩猛地起身,质问:「人在哪里?」 若眼前之人所言为真,事成已是十拿九稳。姬岩如何不激动? 长聆依旧是一副冰凉的样子,道:「门主道,国宴之日他会带着人证赶至宫中。」 「为何不将证人带来?这样要紧的人物,还是应该看管起来为上!」姬岩急急追问。心跳如擂鼓。 长聆回忆了一下姬无镜睡前吩咐的话中没教他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顿了顿,才说:「打不过,带不来。」 「究竟是何人?」姬玄恪皱眉,狐疑问道。 「西厂督主陈河。」长聆拱手作揖,转身退下。 姬岩坐在椅子上,心中紧张不已。 「始终态度游离的姬昭终于做出了选择,连西厂的人也成了咱们的人……」姬岩自言自语,笑了。他感觉到自己离那张自小向往的龙椅越来越近了。 姬玄恪沉吟片刻,道:「殿下,五叔这个人行事乖戾,防人之心不可无。」 姬岩高兴地哈哈笑了两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若是旁人自然得防。只是这个姬昭,不过吊着口气,不需要别人害他,他随时都会死在床上。也不必大防。」 被姬岩提到的姬无镜,此时正睡着。他已睡了七日。 顾见骊将屋子里的炭火烧得很足,已将姬无镜的衣服脱下来,正在用帕子浸了热水给他擦身。 顾见骊抬眼凝望着姬无镜的眉眼,不由皱起眉来。 不过八日而已,姬无镜像变了个人似的,一日比一日消瘦,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泛着一股子阴沉森然的黑气。 姬无镜中毒这几年又不是第一回 入眠,却没有一次像此次这般模样。 并且,顾见骊喂姬无镜吃东西,他也吃不下。 顾见骊请了纪敬意来询问,纪敬意给姬无镜诊了脉,对顾见骊说此番姬无镜是真的陷入了沉睡,与往常半眠半醒的状态不同。此番入眠的他是真的不知外界事。 饮食不吃也罢,喂些水即可。 第63章 可是水也不好喂呀。 顾见骊给姬无镜擦过身子,给他换了身干净的寝衣。然后端来温水,自己含了一口,掰开姬无镜的嘴,俯下身来喂给姬无镜喝。 她就这样一小口一小口地喂姬无镜喝水,直到喂尽半碗水。 最后一口水,被顾见骊自己咽下。她抿了抿唇,将空了的碗放在床头小几上,回头看向姬无镜。她安静地跪坐在他身侧许久,伸出手来,用手指头戳了戳姬无镜的额头,轻哼一声,低声说:「你呀,可真是不省心。」 姬无镜自然不能回应她。 顾见骊调皮地捏了捏姬无镜的脸,她慢慢弯唇笑了。 顾见骊喊来丫鬟收拾了水,又吹熄屋子里的灯。她偎在姬无镜身侧,轻轻将手搭在姬无镜的小臂,不久便睡着了。 今夜浓云遮了夜幕,星与月皆看不见,一片漆黑。 下半夜,一阵慌乱的脚步打破了夜的宁静。 小六子被砍断了左臂,他右手死死握住左臂被砍断处,鲜血染红了他半边身子。他跌跌撞撞地闯进玄镜门。 芫遂也顾不得往日不准进屋吵闹的叮嘱,跑进屋子里将顾见骊摇醒。 「怎么了?」顾见骊惊醒。 顾见骊披了外衣匆匆赶到门外。 小六子一膝跪地支撑着,艰难开口:「纪先生被擒,小殿下暴露。御林军在赶来的路上。夫人快带着小殿下离开!」 小六子猛地吐出一口鲜血,那血是黑的。 顾见骊看见小六子的时候是懵的。 小六子不是一直在姬岚身边当差吗?顾见骊还记得姬岚未登基前,小六子就跟在姬岚身边跑来跑去了。若她没记错,小六子应当在姬岚年少时便跟在他身边了。 然而小六子现在跑过来告密? 这代表他是姬无镜的人? 姬无镜没有与顾见骊说过。事实上,姬无镜那个性子,向来不会过多解释自己的计划。 一时间,顾见骊犹豫不决地审视着小六子。 小六子是姬无镜早就安插在姬岚身边的人,还是说他是姬岚派来调虎离山?不过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有一点却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姬岚已经知道了姬星漏的身世。只这一点,顾见骊不得不谨慎起来。 还有纪敬意又是怎么回事?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顾见骊忽然意识到默契这种东西虽然珍贵,可她与姬无镜之间的沟通真的太少了。她知姬无镜古怪的性子向来如此,不由自责不够主动。 小六子另一膝也抵在地面,双膝跪地,弓着腰支撑着,大口大口地呕出来,染脏了身下的青砖。他尽全力将话说完:「玄镜门里的人虽然武艺高强,可是五万御林军围剿……咳咳咳……以姬岚的性子,他极有可能一把火焚山,将大家活活困死在这里……咳咳咳……」 小六子一阵剧烈地咳嗦,身体慢慢软下去,栽倒在一旁,再无知觉。长生立刻上前去探了他的鼻息,看向顾见骊摇摇头:「人已经没了。」 「夫人,您信他的话吗?」季夏凑到顾见骊面前,压低了声音询问。 顾见骊盯着小六子半晌,咬咬牙,吩咐下去。 「季夏,你立刻去备马。」 「芫平,迅速收拾东西,戴上御寒衣物、干粮和水。」 「芫安,你去把林嬷嬷和栗子喊醒,让她们去给星澜、星漏喊醒收拾好。」 「芫顺,你往小公子姨母那里跑一趟,将这里的事情交代清楚,帮着她收拾东西。」 「长生,通知玄镜门的人迅速撤离,朝着不同方向离开玄镜门。」 「那我呢?」芫遂问道。 顾见骊郑重道:「你骑着快马离山,去一趟西厂,不要任何人带话,亲见陈河。便说……为救他师兄性命,央他在宫中周旋,尽早调回御林军。此行凶险,西厂也是个不安全的地方,你要当心。」 芫遂郑重点头。 顾见骊吩咐完这些,急忙转身走进里屋去,拿来姬无镜的衣服给他穿戴好。 谁也没有说话,安静地忙着自己的事情,脚步匆匆。很快将一切准备妥当。 温静姗拄着拐杖艰难走到顾见骊面前,她微笑着摇头,说:「我这次过来的心愿已经了了,就不跟你一起走拖累你们了。兴许只是虚惊一场,我只在这里等着你们回来。」 「不行。」顾见骊说得斩钉截铁。 「见骊,」温静姗含笑摇头,「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你看看我这个样子,只能拖后腿。世间事没有那么多十全十美,将伤害降到最低已是上策。」 「我说不行。」顾见骊转头看向芫顺,吩咐:「芫顺,一路上照顾好夫人。」 「见骊!」温静姗皱着眉摇头。 「发生什么事情啦?好困哦。」姬星澜揉着眼睛小跑顾见骊面前,去抱她的腿。 顾见骊揉了揉姬星澜的头,正视温静姗,冷静道:「静姗姐,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意气用事。在必要的时候,我会做割舍。只是如今还没有这个地步。不能再耽搁下去了,我们到马车上去说。」 她说完弯下腰抱起姬星澜,把她送到栗子怀里,认真道:「栗子,我把星澜交给你了,你能护好她,对不对?」 「能!」栗子大声说,脸上挂着无忧的笑。 顾见骊疾步走向马车,一边走一边吩咐:「林嬷嬷,盯紧星漏。」 温静姗犹豫了一会儿,才跟了上去。 三辆马车同时离开,朝着西方赶去。玄镜门地处山谷之中,朝西走是一片连绵无尽头的山峦。若是藏匿山上,即使御林军搜山,也一时半会找不到。眼下是冬日,山也枯了,御林军也不能放火烧山。她只要拖一拖,再拖三天,等姬无镜醒过来。便也不怕什么御林军了。 第64章 颠颠的马车上,顾见骊偏过头望向沉睡的姬无镜。 姬无镜脸色一片淤青之色,青色的肌肤下像是藏着黑色的血线游走。 瞧着姬无镜这个样子,顾见骊不由担心起来。担心这样颠簸的马车会扰了姬无镜解毒,也担心拖累了姬无镜的解毒,使得他不能三天后准时醒来。 「我们去哪儿?」姬星漏问。 顾见骊回过神来,她看向姬星漏和姬星澜,两个孩子两双干净明亮的眼睛一直望着她,藏不住眼底的担忧。 顾见骊温柔笑着,说:「咱们要和坏人玩一个捉迷藏的游戏。」 「唔,捉迷藏?」姬星澜茫然地眨眨眼。 「对,捉迷藏。只要咱们在你们父亲醒过来之前没有被坏人找到,我们就赢了。」顾见骊欠身,摸了摸姬星澜和姬星漏的头,认真说:「星澜、星漏,如果你们两个和阿娘走散了,要把自己藏起来等着阿娘去寻你们,听到了吗?」 「会、会走散?」姬星澜害怕了。她怕黑,漆黑的夜像野兽的血盆大口。她不愿意和别人走散,一个人走在夜里。 「澜澜不要怕哦。如果走散了,不要哭,自己躲起来,闭上眼睛等着阿娘去寻你就好。」顾见骊声音温柔,「阿娘说的是如果,如果是不一定会发生的事情。栗子会陪着你的。」 姬星澜弯弯的眼睫轻颤,她懵懵懂懂地点了头。她隐约知道家里好像出事了,好像大家都有危险。这个时候,她即使再害怕,也不能给大人们添乱。 姬星漏难得一言不发安静地坐在一旁。他看了看顾见骊,又看了看沉睡的父亲,揪着小眉头想着什么。 温静姗坐在一旁默默望着顾见骊,心里微微诧异都这个时候了,顾见骊还能用这样温柔的语气哄着孩子。 顾见骊身边没有玄境十二子,就连顾敬元也不再京中。那日她生擒了巴图尔后,便将巴图尔交给了父亲,让父亲悄悄将巴图尔带走。虽然顾见骊当日找人假扮了巴图尔一行人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集市,造成巴图尔一行人离开了玄镜门之后再失踪的假象。可是顾见骊思虑再三,还是担心姬岚怀疑到她,派人来府中寻人,所以她让父亲将巴图尔悄悄带走了。 更何况,顾见骊有自知之明,若论用兵弄权,她是不敌父亲的,自然将从巴图尔手中「借兵」一事交给了父亲。 至于玄境十二子,顾见骊到底不是玄镜门的人,不能将玄境十二子召之即来。那日之后,玄境十二子中的五人不见了踪影。顾见骊又派了五个人去帮父亲。剩下的两个人——长风和长林倒是在她身边。 山路难行,一路颠簸。随着阵阵颠簸,顾见骊思虑了一路。 黎明前夕天幕最黑时,隐隐听到了马蹄声。 赶车的长生说道:「夫人,马蹄整齐划一像军队,且来者人数众多。小六子说的应当是准的,是御林军。」 马车又往前行了两刻钟,长生道:「前面的山路崎岖,不能再坐马车了!」 顾见骊点头,按照原计划,让众人骑上马,朝着不同的几个方向逃进深山中。 顾见骊派芫遂往西厂去注定无功而返,因为顾见骊一行人刚离开没多久,陈河便款马加鞭地出现在了玄镜门。 陈河看着人去楼空的玄镜门,皱眉。他抬起手臂,偏过头。一道白色的影子从远处跃来。雪团乖乖地趴在他的臂弯里,舔了舔刚吃过鱼的猫嘴。 陈河此番而来,自然是为了接顾见骊一行人。姬无镜沉睡前曾寻过他,让他盯着姬岚,若是宫中有变,迅速赶来。 陈河宠溺地揉了揉雪团的头,缓声道:「扑了个空呢。这个姬昭啊……也不知道搞什么鬼。」 陈河身影一闪,离开玄镜门。回去的路上,他隐在暗处看着奔赴而来的御林军,狐疑地低下头温声问雪团:「你说……姬昭该不会什么都没和那个女人说,那个女人自己带着姬昭跑了?唔……师兄好像也没与我详说啊……」 除了及时来接人,陈河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他也没什么好奇心,并不想知道。安生做他的西厂门主挺好。他懒得管闲事。 「咪呜……」雪团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宫中,纪敬意被吊起来,满身是伤。他年岁不小了,一番酷刑之后,垂着头,有出气没进气。 窦宏岩阴森森地笑了。他翘着兰花指摸了摸手中的鞭子,细着嗓子说:「纪先生,您可真是让陛下失望啊。」 纪敬意阖着眼,没怎么去听窦宏岩的话,也听不见什么。 让姬岚失望的人岂止是纪敬意。 名贵的瓷器碎了一地,姬岚立在一地碎片里,盛怒不熄。他喜怒不形于色惯了,极少将情绪摆在脸上。摔东西这种发泄的行为,他已不知道多少年未曾做过。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收买了纪敬意的时候,姬无镜以其人之道收买了小六子。然而,纪敬意的归顺是假,小六子却是真的被收买了去。 小六子那可是跟了他十年的近身之人,陪着他走过身份最低微的时候,一直至今啊…… 姬岚多疑,极少交出信任,小六子却是其中之一。 杀人诛心。 姬岚自嘲地笑了。 「窦宏岩,你可还记得纪敬意当日所言?」姬岚问道。 「当然记得。那老头子说他已经给姬昭下了毒,十五日之后必然暴毙而亡。只是为了提防姬昭发现,这种毒药在前十日会造成内力大增的假象……」窦宏岩顿了顿,「这老头子在拖延时间。」 「恐怕姬昭这十日不是内力大增,而正是孱弱时。」姬岚眯起眼睛来,冷笑,「玄镜门建在群山之间,匆忙藏匿定然往山里逃走。若姬昭在这十日行动不便,逃匿的速度不会很快。距离十日之期也没有几天了,令御林军仔细搜山,尽量在两日内搜到姬昭和那对母子。不必生擒,杀无赦。」 第65章 「是。」窦宏岩领了令,又问:「五万御林军全部派出去搜山?」 姬岚迟疑了一下,才说:「到了明日正午,召回三万。」 姬岚有着必杀温静姗母子的心,可是眼前最危险的敌人却是姬岩。姬岩在暗处虎视眈眈,他还不敢将御林军全部调走。 姬崇已死,姬岚并不顾虑一个遗腹子抢他皇位。他所担心的是当年设计姬崇之事暴露。若姬岩先寻到那对母子,找出他当年谋害姬崇的罪证…… 姬岚又问:「去武贤王府的人怎么还没回来?」 他话音刚落,派去的侍卫匆匆赶来。 「陛下,武贤王府只有一个扫洒的聋哑老人,府内主仆皆不见了踪影!」 姬岚脸色微冷,怒道:「好你个顾敬元!平日里拿出一副交权归隐的做派来,却暗藏祸心!」 窦宏岩阴森开口:「前些时日他的大女儿出城追襄西公,莫不是早就做了准备?」 「哼。他姬岩觊觎朕的皇位,莫不是他顾敬元也想造反改朝换代?」姬岚大怒,「来人,立刻派兵朝西追去,追上襄西公一行!全部杀无赦!」 姬岚整日心不在焉,一直等着消息,却始终没等到。下午,他觉得不能再这样躁下去,起身去往御花园,随便走走,吹吹凉风,也没让旁人跟着。 他自小心烦时,就喜欢沿着红墙独自往前走。皇宫这般大,还不等他等到尽头,心里的烦闷便消了。他不大喜欢太监们跟着,小六子总会落后个七八步跟在后面,手里给他备着披风、纸伞,或者撑一盏灯。 姬岚扯了扯嘴唇,自嘲地笑。 世事难料,人心难测。 姬岚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走着走着,竟走到一处荒废的宫殿前。宫殿很小,远没有别处气派,且早就没了人,院中杂草丛生。 姬岚心里忽然闷痛,有些僵硬地抬手,推开了漆红门。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像是将过往不光彩的过往又走了一遍。这里,是他生母在世时住的地方,也是他小时候住的地方。 不同于其他几位皇子都有强大的母族支撑,姬岚的生母只是吴贵妃身边的宫女,一朝承了圣宠,有了他。彼时吴贵妃膝下只有一个公主,所以他自出生,就被抱到了吴贵妃身边,喊吴贵妃为母。 吴贵妃是恨他生母的。 姬岚从有了记忆起,便生活在不断的打骂苛待中。 前一刻指甲里被刺了针,后一刻父皇驾到,他又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吃力握着笔写字。吴贵妃从来不会让他身体上露出明显的伤,甚至到后来连令人折磨他都懒,命他自己将针刺进身体里,还不准哭。她慵懒坐在美人榻上吃吃地笑。 他是皇子,要委婉地欺负。他的母亲却可以被吴贵妃明目张胆地欺负。掌掴责骂实在家常便饭。明明宫女环绕,吴贵妃却让他母亲给她洗脚,洗着洗着,洗脚水总会弄了他母亲一身一脸。 姬岚永远都记得那年冬天,吴贵妃去梅园赏梅,雪落石凳,虽拂去,却冰寒一片。吴贵妃喊累,却阻了小太监回去搬椅子,她趾高气昂地指着姬岚的生母,让他的生母伏地跪下,坐在她的背上。 姬岚绣着张牙舞爪蟠龙的玄袍衣角抚过庭院里满地的杂草,他一步步走上台阶,在最上面一节坐了下来。就像小时候那样,坐在这里等着母亲回来。 母亲总是劝他要隐忍。她被欺负得狠了,也会抱着姬岚恸哭,声嘶力竭地大喊让他一定要有出息。 姬岚乖巧地喊吴贵妃母妃,给她端茶倒水,为她垂肩捏腿。听话得像条狗。 后来吴贵妃有孕,偷偷寻了太医来问,问出是位小皇子。吴贵妃心情大好,对姬岚母子的欺凌也少了起来。 姬岚乖巧地立在她面前笑:「等弟弟出生了,我要好好保护他。谁都不能欺负弟弟!」 小孩子的眼睛多真挚多明亮。吴贵妃开心得摸了摸他的头,夸他真乖真懂事。 然后,六岁的姬岚推了吴贵妃一把。 一尸两命。 她哭得多凄惨啊,也不知道到了阴间有没有被恶鬼追缠。 姬岚在一旁哭得伤心,人人夸他孝心,却没有人知道他心里的高兴。 这世间,本来就是人吃人,宫中更甚,人人勾心斗角,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人人披了一张皮,虚伪的脸。若想不被欺凌,只能一步一步往上爬,爬至人上人。 这一路走得艰辛,却因心向往之而不知疲惫。 姬岚弯下腰,折断一根狗尾巴草,回忆着小时候母亲如何教他编蚂蚱。可惜年岁太久远,他已然忘记,未能编成。 他一心想护的人早已病故于多年前,他竟没能让她享过清福。 他手中的草缓缓落到地上。 孙引竹裹着一件宽大的斗篷,脚步匆匆,赶去了东厂,东厂了的人劝阻无果后,谁也不敢真的拦她。 孙引竹见到了蜷缩在枯草堆里的纪敬意,一身是血,气息奄奄。 她蹲在纪敬意面前,仔细瞧了瞧纪敬意的神色,确定他还有一口气,她才说:「纪先生,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纪敬意一动不动。 「听闻纪先生医术高超,最擅于研药。我可以救你,如果你有假死药的话。」 纪敬意慢慢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 在外面守着的小宫女小跑着进来,急急道:「娘娘,窦督主赶来了!」 孙引竹皱眉。 「我下次再来寻先生。」孙引竹起身,抬起头来,大摇大摆地往外走。迎面遇见了窦宏岩,还没等窦宏岩开口,她先发脾气——「呸,什么神医啊,连长个儿的药都没有。」 窦宏岩愣了一下,无语问:「娘娘进了这样脏乱的地方,就为了这药?」 第66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你这个看不上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孙引竹提裙跳起来拍了拍窦宏岩的脑门,「哼,高个儿的不知矮个儿的愁。督主不仅站着说话不腰疼,还说的是风凉话哩。」 窦宏岩对孙引竹疯疯癫癫的孩子气有些无语,可到底身份摆在那里,他弯着腰赔着笑脸认错,还答应帮孙引竹寻药。 顾见骊是在腊月十七那天夜里带着府里的人匆匆逃匿进山中,先是坐马车,后来山路已不能行马车,又骑着马继续往深山中藏去。到了第二日晚上,连马都不能骑。 顾见骊让长风和长林牵了众人的马,拴到别的路上,以来误导追兵。 她让长风在前面开路。 长生背着姬无镜,自己紧紧跟在一旁。芫顺跟在她身边,偶尔帮衬一把。 顾见骊本来是让栗子一路照顾姬星澜,可是瞧着温静姗身边那个丫鬟小荷有些靠不住,所以让栗子和小荷两个人轮流背着腿脚不便的温静姗。 林嬷嬷和季夏轮流抱着姬星澜,芫平和芫安轮流抱着姬星漏。姬星漏虽然人小,力气却是不小,自己走了大部分的路,崎岖处才让大人抱着。 长林走在最后断后。 跋涉了一天一夜,除了几个男子,其他人都吃不消了。 「长林,你快走几步,去前面寻个地方,让大家暂且歇一歇。」顾见骊喘息着说道。 芫顺扶着顾见骊的手臂,心疼说:「夫人,等下再往前走,奴婢背着您!」 顾见骊看着芫顺累得煞白的小脸,摇摇头。 都到了这种亡命时,还摆什么主仆身份。谁都累,谁都不容易。除了腿脚不便的温静姗和两个孩子需要旁人照顾,其他人能照顾好自己便够了。 长风寻了一处山洞,一行人急忙躲了进去,拿出水和干粮,有些狼狈地吞咽着。 顾见骊坐下来,背靠冰凉坚硬的山壁。她低着头,捶打着自己的腿。走了这么久,这双腿快没了知觉。顾见骊见大家都累了,决定今晚不走了,暂且在这里躲一躲。几个人分好时辰轮流望风和睡觉。 几个男人声称扛得住,不用睡。顾见骊摇摇头,不准他们不睡。明日还不知道什么光景,男子身强体壮也受不得这般折腾。 「夫人,喝些水。」季夏自己还没来得及喝一口水吃一口干粮,先给顾见骊递来水囊。 顾见骊接过来喝了一口,便不再喝。 她偏过头看向姬无镜,这才发现姬无镜的左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弄脏了一块,想来是奔逃路上不小心蹭到的。 他若知道被弄脏了脸,定然不高兴,神情恹恹地看向她,还要拖长了腔调连名带姓地喊她。 顾见骊将水囊里的水倒进手心一点点,俯下身来,仔细给姬无镜擦去脸上的污渍。擦去之后,顾见骊垂眼细细瞧姬无镜的脸色。 姬无镜脸色一日比一日差,如今苍白的脸色里泛着一股奇异的黑气,阴森森的。 顾见骊蹙眉,轻轻握了握他微凉的手。 你是在逼毒气对?后天你就会醒过来对? 我走得好累。你快醒来背背我。 顾在骊追上襄西公,花了几日时间来说服试图说服他,老国公的态度也只是稍微有些松动。顾在骊说的那些大道理,他都明白,也欣赏顾在骊一个姑娘家有见地和胆识,不过若动了切身利益,谁都要多多思量。 按顾在骊所言,姬岚残害手足,私改诏书,的确不配天子之位。可襄西之地土壤肥沃,子民良善。偏安一偶,过着世外桃源般的日子有何不好? 再言,他祖上是尚了公主的。荣耀和家底一代代传攒下来,虽家世越来越显赫,可和皇室的血亲关系却是越来越远。 又何必趟这趟浑水? 这些都是老国公最初的想法,只是被顾在骊劝说了几日,他的想法也微微有了松动。偏偏这个时候,宫中绞杀反贼的圣旨到了。 夜里,老国公一行车马正赶着夜路过关卡,忽然被拦截。兵士一口一个「叛贼」、「杀无赦」。 老国公爷脸色变了又变。 在马车里睡着的顾在骊被惊醒,从车厢里跳出来,看着围上来的守城士兵,不由惊住。难道远在京中的父亲出了事? 老国公想要分辨,士兵并不给机会,乱箭射来。马儿惊,奴仆损。 老国公明白此等情况,若逃走当真是坐实了谋反的罪名,可密密麻麻的箭矢可不给他解释的机会,他更不愿这样稀里糊涂地以死明志。 奔逃间,顾在骊脸色微沉,道:「是我连累了国公爷一家。」 老国公坐在马背上,回望追来的士兵,摆手道:「事已至此,先离开这里再说。」 顾在骊打马飞奔,心中却忧心一片。担心远在京城的家人,若不是京中出了什么变故,陛下为何会连夜送信拦截绞杀?一片慌乱追杀下,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告诉自己父亲大风大浪见多了,定然有所准备,大家都会好好的。 一支利箭呼啸而来。 「当心!」荣元宥从跨坐的马匹上纵身一跃,扑到顾在骊坐骑的马匹,压着顾在骊头背俯下身去。 箭矢擦着他的手臂,划破衣料,落下一条血痕。 顾在骊看了一眼荣元宥手臂上的伤口只是很浅的一道,迅速弯下腰拿起挂在马鞍旁的弓箭,搭弓,转身,咻咻咻。 三箭齐发,擦着荣元宥的脸。荣元宥近距离地看着顾在骊眯起一只眼睛射箭的样子,看得一愣一愣的。 顾在骊看向荣元宥,道:「回到你自己的马上去,两人共乘马跑不快。」 「哦、哦……」荣元宥喉间微滚,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 他侧转过身,拉住先前乘坐的那匹马的马缰,跨了过去。回到自己的马背上,忽觉怅然。 第67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前面的荣夫人回过头来,略讶然地看向顾在骊,问:「顾大姑娘箭术不错,应当练过几年罢?」 「驾!」顾在骊打马,追上去,道:「自幼跟父亲学过骑射。」 被亲卫护在当中的襄西公望着顾在骊沉吟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道:「小姑娘,你不是想跟我借兵?行啊,如果你做我孙媳,我借兵给你。」 顾在骊怔住。 荣元宥也愣了愣,他立刻反应过来,急道:「祖父,您不要这样!」 顾在骊璀然一笑,飒然道:「老国公,在今夜之前,我费尽口舌说服您。过了今夜,您老人家已是陛下认定的反贼。这贼船,您已经上了。晚辈亦不必再求着您跟您借兵了。」 老国公哈哈大笑,指着顾在骊摇头,没再说话,朝前赶路。 荣夫人道:「父亲说笑,你不要往心里去。」 荣元宥的父亲在一旁叹了口气,笑道:「元宥,全家为了你娶媳妇儿可是什么手段都用了,你就不能争点气,自己把媳妇儿娶回家?」 荣元宥脸色僵了僵,有些尴尬。 片刻后,他打马靠近顾在骊,坦然道:「你放心。你若不想嫁我,没人会逼你。别把祖父和父亲的话当真,两位长辈性情如此,时常说些玩笑话。」 「你也放心。我若不想嫁,也没人逼得了我。」顾在骊瞥了荣元宥一眼,心想荣家人可真是有趣,密箭追命狼狈时,竟还有心思说笑。 骑马奔逃,逆风拂面,冰冷的风打在脸上,将人打得异常清醒。 顾在骊不再想荣家人,而是惦念起京中境况。 父亲可还好?陶氏和弟弟去年冬日吃过一回苦,这回可又是遇到了危险? 温静姗可是暴露了行踪?她如今体弱,也不知道有没有危险。倘若温静姗暴露,那妹妹如何了?会不会一并被连累? 那个不靠谱的姬昭可能护住妹妹? 护不住的,还在睡着呢。 顾见骊靠在姬无镜身边瞌睡,浑身疼痛和艰苦的环境,还有担忧的心情让她睡不着。她听出来长风走进来的脚步声有些急,便立刻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怎么了?」顾见骊问。 「我看见了火把,应当是搜山的御林军离这里已经不远。不能再躲在这里了,得立刻离开!」长风说着,叫醒山洞里的众人。 大家都没有睡沉,就连姬星澜和姬星漏两个孩子也没有沉睡,长风与顾见骊说话时,大家都醒了过来。 睡前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不必再收拾,不过是片刻功夫,众人都走出山洞,匆匆往层山深处赶去。 一夜过去,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天际更无星与月,大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崎岖山路里。 未有人踏足过的山路被灌木相埋,十分难行。为了隐匿行踪,走在最前面的长风也不敢过分以刀开路。走在最后面的长林尽量掩盖掉大家走过的痕迹。 顾见骊「唔」了一声,一脚踩空,被干枯的藤蔓绊了一下,不过幸好被芫顺扶了一把,没摔倒。 「阿娘!」姬星澜扁了扁嘴,差点哭出来。她的眼睛红透了,可是她不敢哭。她已经知道阿娘在骗她,这不是什么捉迷藏的游戏。她不能哭,不能给大人添乱。她乖乖将脸埋在季夏怀里,忍住不哭。 不多久,芫平「哎呦」了一声,却是真的一脚踩空摔倒了。她怀里抱着姬星漏呢,摔下去的时候,她歪了下身子,把姬星漏护住,没让怀里的姬星漏磕着碰着。 芫安赶忙把姬星漏从她怀里接过来。 「芫平,可伤到了?」顾见骊急忙问。 「脚腕有点疼……」芫平摸了摸脚踝站起来,「没事儿,就是磕了一下,没骨折没崴脚,夫人不必担心。我们快走!」 又过了近半个时辰,长风飞身立于高树,巡视后面的追命,不由心中一沉。追来的人都是平日里训练有素的御林军,而他们这一行人却多是女子孩童,被追上只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他将情况告知顾见骊。 顾见骊侧过脸望向长生背上的姬无镜,沉吟了片刻,道:「眼下这种情况,我们若被追上定然一个也不能活命。不若也分开罢。」 出府时,玄镜门中的一些弟子和府中其他家仆已经朝着不同方向逃离。而到了眼下,顾见骊是把他们这群人再分开。分了三路逃开。 顾见骊仍然让林嬷嬷和季夏照看着姬星澜,且将长生分过去。 让栗子和小荷照顾着温静姗,且将长林分过去保护。 剩下的人,长风背着姬无镜,芫平和芫安照顾姬星漏,芫顺帮扶着顾见骊。剩下这些人本该也分成两伙,只是实在分不出男子相护。 「阿娘……」姬星澜红着眼睛,努力憋泪。 顾见骊轻轻抱了抱她,温柔哄着:「澜澜听话,要记得阿娘与你说的话,没什么好怕的,等一个天亮,再等一个天亮,游戏就结束了。」 姬星澜使劲儿点头,听话地不吵不闹,乖乖偎在季夏怀里。 越是往深山中走,不仅难行,陈年的积雪也后,冷风刺骨。顾见骊将手搭在姬无镜手腕,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等她再抬起头时,后知后觉地发现天亮了。 腊月十九了。 明天,再熬一天就好了。 虽然知道御林军人数众多,个人能力再强悍,也不能以一敌万,可是她还是觉得只要等到姬无镜醒来就好了,就安全了。 中午时,几个人短暂停下来喝些水、吃点干粮果腹。打算再启程时,芫平却没有动。她捏了捏脚踝,哽咽着说:「夫人,我好像走不了了……」 顾见骊张了张嘴,忽然觉得言语无力。 芫平眼里闪着泪花,努力笑出来,说:「刚刚还能拼力往前走,眼下坐在这里,是再也起不来继续走了。夫人您别管我,我也和季夏姐他们那般分开走罢!」 第68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顾见骊犹豫了片刻,狠狠心,决定:「好,我们分开。但是,芫安,你陪着芫平可愿意?这荒山野岭的,再如何分开,也不能一个人。」 「可是小公子还需要……」芫平怔怔。 顾见骊打断她的话:「还有我和芫顺,你不用挂心。就这么决定了。」 「谢谢夫人!」芫安擦了擦眼泪。 芫平与芫安一同长大,刚刚那一刻,芫安真的担心芫平就这样被当成了弃子。能和芫平一起,芫安是欢喜的,哪怕和好姐妹一同死。 顾见骊蹲下来去抱姬星漏。姬星漏推开她的手,趾高气昂地说:「我才不需要你抱,我自己能走路!」 顾见骊知道姬星漏身体结实,也不坚持,只是说:「好,但是得让我牵着你。而且等下我或者芫顺抱你,你不能使脾气。」 姬星漏别扭地把手递给顾见骊。 他使劲儿迈开腿,大步往前走,偏过头望向顾见骊牵他的手。 林少棠马不停蹄,赶到昌阳庄,又按照不甚详细的地址,挨家挨户地找人。终于找到不起眼的农户。他「咚咚咚」叩门,惊醒落在枝上的鸟。 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推开,颤颤巍巍走出来一个独臂老人。 「你找谁呐?」老人佝偻着腰,努力抬头去看林少棠的脸,分辨了半天确定是个没见过的陌生人。 「老人家,罗姑娘可是住在这里?她的师父让我来这里寻她。」 老人狐疑地审视着林少棠。 一个陌生男子来找一个姑娘家,可不能随随便便就信了。这个院子里住的都是些老弱病残,若面前唇红齿白的少年其实是个恶人,他们这些人可怎么活? 老人闭口不言。 「赵叔,什么事情?」罗慕歌走了出来,立在门口,遥遥望着大门的方向。 「罗大夫,这个人说是你师父让他过来寻你的。」 「师父?」罗慕歌怔了怔,她快走几步,走得近了,看清来者是林少棠。她问:「我师父让你来寻我所谓何事?」 林少棠急道:「来不及多说了,罗姑娘快跟我走。若是迟了,恐要来不及见你师父最后一面!」 罗慕歌变了脸色,问:「师父怎么了?」 说着,她不由自主向前迈出一步。 老人赶忙伸出胳膊拦了一下,劝阻:「罗大夫,你一个姑娘家可不能随便跟人走啊,他要是个恶人是个拐子可如何!」 几个孩子趴在门口,探头探脑往外看。 「赵叔放心,这人我是认识的。」 林少棠赶了那么远的路,心里急躁,此时方平静下来,不再催着立刻就走,让罗慕歌收拾一番,也对院子里的人说了一声。 这间小院里的老老小小要么曾是罗慕歌的病人,要么是无家可归的人,都被罗慕歌收留在这里,给他们一个遮挡风雨的地方。 孙引竹跟纪敬意讨假死药,纪敬意最后透露他的徒弟罗慕歌知道他将药放在何处。 昌阳庄离京倒是不远,本就挨着京城。 罗慕歌跟着林少棠回京的路上,听说了纪敬意的事情,不由心中焦急。 不过林少棠显然知道的也并非全部实情,他只知道纪敬意惹怒天颜,被关进牢中,且被用了重刑,奄奄一息。 赶回玄镜门,看见有御林军把守,罗慕歌不由皱眉。 是不是师兄发生什么事情了? 罗慕歌忽然心慌起来。 她离开京城几个月,京中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师父出事了,师兄也不见了踪影?不过眼下不是细究的时候,她从一条暗门悄悄溜进去,跑进纪敬意的药房,翻出假死药,也不敢停留,立刻离开玄镜门,将药交给林少棠。 她脸色微沉,问道:「皇后娘娘当真会救师父出来?」 「之所以要了两份假死药,正是因为其中一份是给你师父准备的。当然,此番救人并不容易,谁也不敢保证定能将你师父救出来,我们只能尽力为之。」 我们。 罗慕歌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不过她并没有再多想,毕竟此时她心里乱着。她要尽快弄清楚师父和师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孙引竹派出宫接应的小宫女从林少棠手中接了药,当日便买通了狱卒,下到了纪敬意的吃食里。药劲儿很快,纪敬意吃下没多久,便没了气息。他本就被打了一身伤奄奄一息,所以也没惹人怀疑。 窦宏岩忙着准备国宴之事,听说后,派身边的人去检查一番,草草扔去了乱葬岗。 已是傍晚时分,夕阳昏黄,乌鸦在哑吟,阴森凄清的枯山上,飘着一股腐尸味儿。 早就候在乱葬岗的罗慕歌双手有些发颤地拿了解药给纪敬意服下,看着纪敬意身上的伤,冷情如她,还是在一瞬间红了眼睛。 这个时候,顾见骊一行人又朝着山峦腹地走进许多。目之所及连枯草都不见,只剩绵绵皑雪。 厚厚的积雪不仅路滑难行,而且还遮了路况。瞧着一片白雪覆盖,没踏上去谁也不知道积雪下是土地还是洞穴。 顾见骊一手牵着姬星漏,一手握着捡来的一根细树枝,每迈一步之前先用树枝探探路。 姬星漏忽然膝盖一软,跌倒了。 「星漏,累了是不是?」顾见骊急忙把他扶起来,蹲在他身前,拂了拂他膝上的积雪。 「才不累……」姬星漏打了个喷嚏。 顾见骊急忙用手背摸了摸他的额头,有些发热。顾见骊心里顿时一惊。若姬星漏在这个时候病了,可当真是雪上加霜。 芫顺急忙从包袱里拿出一件姬星漏的小袄,给他套上。姬星漏本来就已经穿了一件小棉袄,如今套上两件,他小身子变得圆滚滚的。 第69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言语总是无力。 顾见骊默不作声地站起来,把姬星漏抱在怀里,沉默地往前走。 只要熬过今天,等姬无镜明日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也正是怀着这样的信念,身娇体软的顾见骊才能支撑这么久。 可是后面的追兵真的不会在明日之前追上来? 顾见骊不敢想。 她望着远处层叠山峦之后逐渐西沉的落日,心里忽然凄凄。当日头落下山去,再升起时,便是她的生辰日。 想她万千宠爱得长大,往昔每年生辰,家里人都会给她小办,热热闹闹,也会收到很多礼物。 然而这两年的生辰日,可真是一年比一年凄惨。 去年生辰,怀着赴死的心。今年生辰又是在亡命…… 姬星漏小脑袋昏昏沉沉的,他搂着顾见骊的脖子,安静地看着她,也听着她越来越重的喘息。 「顾见骊,我以后会对你好的。」姬星漏忽然说。 顾见骊有些惊讶地垂眼看向他。 姬星漏有些别别扭扭地补充:「我是说真的!」 姬星漏话音刚落,顾见骊还未来得及作答,脚底一滑,竟是踩到了一片虚雪。她的身子整个朝一侧栽去,倒下时压裂了雪面,积雪之下是很大的一个斜坡。顾见骊不由自主抱紧了怀里的姬星漏,将孩子的头脸紧紧护好,沿着斜坡朝下滚去。 「夫人!」芫顺大惊失色,急忙跌跌撞撞地跟着往下跑去。斜坡很陡,芫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去。 长风亦背着姬无镜追去。 顾见骊一直滚到谷底,腰侧磕在一棵树上,这才停下来。 她的手因为一直护着姬星漏的头脸,手背上被石子儿划破了一大片,只是疲惫和寒冷让痛觉也变得迟钝了些。 她顾不得疼痛,急忙坐起来,查看怀里的姬星漏,急急问:「有没有被磕着?」 姬星漏摇头。他干净的眸子一瞬不肯移开地望着顾见骊,望着望着,他忽然就哭了。姬星漏向来不会无声地哭、哽咽地哭,他只要一哭,定然是放开了嗓子,嚎啕大哭。 「哪里疼了告诉我呀。」顾见骊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阿娘,阿娘……」姬星漏栽进顾见骊的怀里,哭着喊,「我要把他们都杀光,都杀光!在雪山里挖一个大坑,剁了他们的腿,把他们统统扔进坑里活埋!让他们疼,让他们冷,让他们怕,让他们死!」 顾见骊惊了半天,回过神来连忙抱着姬星漏,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着他,哄着他。顾见骊最后用哭声会引来追兵为借口,终于哄得姬星漏不再哭。 他不哭了,也没什么力气了,脑袋沉沉地靠在顾见骊怀里,一声不吭。 「什么人!」长风忽然厉声开口。 长风很少说话,声音也很冷,他忽然开口,让顾见骊吓了一跳。 有人? 紧接着,顾见骊心里更是一惊,难道已经被御林军追上了? 顾见骊顺着长风的视线看去,看见一大一小的两个孩子躲在一块山石后。被发现了,两个孩子转身就跑,大的女孩十岁的样子,小的男孩六七岁的样子。 顾见骊愕然。 在这延绵雪山深处,怎么会有两个孩子?不会只有两个孩子,必然有大人在附近! 长风轻易追上了两个孩子。那两个孩子显然被吓坏了,小男孩躲在姐姐的身后,缩着头。女孩子也被长风吓到了,红了眼圈。 顾见骊急忙把怀里的姬星漏递给芫顺,在两个孩子面前蹲下来,柔声问:「你们两个的家人呢?怎么能乱跑出来,你们父母要担心了。」 「抓兔子!」藏在姐姐身后的小男孩探头说。 小姑娘怀疑地看向顾见骊,说:「我们天天来这里玩。」 顾见骊的心怦怦跳着。 当看见这两个孩子的时候,她心里就有了一个猜测。这雪山腹地或有人家,一户,或者一村。 顾见骊是欢喜的,因为她实在是太累了,而且为了轻便,他们带的干粮也用尽了。他们需要干净的水,需要果腹的粮,需要取暖的火。如果有风寒药那便再好不过了。 顾见骊一行跟着两个孩子不为外人所知的村落。 雪房子只一半露在地面,另一半藏在地下,这样更暖些。天色将黑,几家升起烟火,还有几个人围坐在火堆旁,翻着正在烤的红薯。兴许是因为太冷了,散养的母鸡蔫头耷脑地走着。 顾见骊一行人的出现显然惊了村子里的人,路边的人停下来,坐在火堆旁的几个男人们也站了起来。一个个,面无表情地盯着顾见骊一行。 也有人皱起眉。 芫顺在顾见骊身侧开心地说:「我就知道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可以在这里好好歇歇等五爷醒来了!」 顾见骊的视线飞快扫过人群的脸,心中微沉。她谨慎道:「小心为上,不要轻易吃这里的任何东西。」 一个妇人从雪房子钻出来,惊讶地看着顾见骊一行人。她扯开嗓子喊:「大丫,哪儿领来的人?」 那个小姑娘就叫大丫。 小姑娘说:「我和弟弟抓兔子的时候遇见的!」 妇人摇摇头,没说什么,又弯着腰钻了回去。 又走了一会儿,到了这对姐弟的家。 这样冷的天,两个孩子的父亲竟然光着膀子,拎着大刀在劈猪骨。不大的小院子里洒了些血迹,显然是刚刚杀了猪。 妇人蹲在另一侧,把宰杀的母鸡浸在滚烫的热水里,等烫软些好方便拔鸡毛。 「阿爹,阿妈!我和姐姐遇到了奇怪的人!」二毛不再躲在姐姐的背后,跑到母亲的身边,望着热水里的鸡,舔了舔嘴角。 男人和女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儿,惊讶地看向顾见骊一行人。 第70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顾见骊先开口:「我们在雪山里迷路了,本以为要埋身于雪山里。没想到遇见了大丫和二毛。我们只来讨一盏热水,暖暖身子,很快就走,绝对不给你们添麻烦。如果不方便的话……」 男人打断顾见骊的话,诧异问:「迷路?怎么会在这片山里走得这么深?」 两个小孩子的口音还不甚清楚,可男人的口音却明显不像中原人。联想外面遇见的那几个汉子皆生得高大,想来他们这个村子的人的确不是中原人,至少祖上不是。 顾见骊窘迫起来,说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我本是桐乡的富裕人家,与夫君两情相悦,奈何两家有夙仇,竟棒打鸳鸯。无奈之下,我与夫君从家中逃离,过着隐姓埋名的日子。平安顺遂的日子不过五年,就被家里人找到了藏身之地。家族视我为耻,派家丁将我们捉回去,我们一家人自然是不肯的,没想到夫君也受了伤……」 顾见骊垂下眼睛,轻轻抹去眼角的泪,一副楚楚可怜样,瞧上去让人心疼极了。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又目光扫过长风背上的姬无镜。 妇人开口:「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可怜不见的,先进屋暖暖再说。」 雪房子外面瞧着像是埋在雪里,不曾想里面却暖和得很。一个火盆放在屋子当中,里面摆着一些红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蹲在火盆前,翻烤着红薯。 烤红薯的味道很香。 安静趴在顾见骊怀里的姬星漏眼睫颤了颤,睁开眼睛来,视线直直望着火盆里的红薯。 大毛瞧见了,问:「你要吃吗?」 姬星漏重新低下头,把脸埋在顾见骊怀里,不吭声。 妇人跟进来,指着大儿子吩咐:「大毛,让客人们烤烤火。你去灶屋掀开锅,重新加两瓢米。」 过了没多久,就到了饭点。 这家人姓陈,男人叫陈旺。陈家夫妻两个添了碗筷,邀顾见骊一行人一起吃。雪房子地方不大,众人围坐在一起,有些拥挤。 「马上年节,最近村子里家家都在杀猪宰鸡,你们也算是有口福。倘若早两天来,可就吃不上了。」陈婶说。 陈家夫妻两个不是小气人,虽然来了客人,也没把荤菜藏起来,大大方方地摆了上来。 不过顾见骊晓得农户平日里日子清苦,也不碰这家人的肉,只吃了些烤红薯。 陈旺又询问:「你们有什么打算?」 「我有个姨母很是疼我,这次本来就打算往她那里去,等到天亮了,我们就离开,投奔我姨母去。」顾见骊说。 陈旺点点头,没说什么。 倒是陈婶说:「妹子,你也看见了,我家地方小。最多只能腾出一间房给你们将就一晚,别嫌弃挤。」 「陈哥和嫂子心善能帮扶我们一把,没有把我们拒之门外已经十分欢喜了,又怎会嫌弃。」顾见骊低下头,将腕上的一个镯子撸下来递给陈婶。 「你这是做什么,我可不收!再说我们这小村子也用不上金银。」 「对陈哥和嫂子而言只是举手之劳,可对我们而言却真真是雪中送炭的恩情。我身上也没有旁的东西,这镯子也不值钱,也就是好看些,给大丫戴着玩就好。」 大丫伸长了脖子去瞧,眼睛都看直了。 陈婶再不识货也知道这镯子可是价值不菲。她犹豫了一下,爽快地收拾了下来,顺手递给了大丫。 姬星漏看了大丫一眼。 吃了饭,顾见骊又跟陈婶讨了一块姜,让芫顺亲手去熬一碗姜汤,给姬星漏喂下。 姬星漏喝了姜汤,说:「我想和二毛玩。」 「好,但是只能玩一小会儿,然后立刻回来。」顾见骊说。 姬星漏答应下来。 芫顺挨着顾见骊坐下,疲惫地捶了捶自己的腿,小声说:「夫人,您让我亲自去熬姜汤,是不是怕陈家人下毒啊?我瞧着他们就是朴实人家,不至于?」 顾见骊侧着脸,凝望着躺在床上的姬无镜,说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芫顺坐着歇了一会儿,去灶房抱了些干草进来。主仆四人还有一个孩子挤在这间小屋子,她和长风自然是要睡在地上的。 顾见骊低声说:「做做样子就好,无需铺得太仔细。我们不等天亮,夜里就走。」 芫顺依言,心里却在想夫人是不是太谨慎了些? 熄了灯,顾见骊抱着姬星漏歇在姬无镜身侧。她虽阖着眼,像睡着了一样,却清醒得很。她探手摸了摸姬星漏的额头,发现他没有下午时那么烧了,心下稍安。她凑到姬星漏耳边低声说:「星漏,不要睡得太沉。等这家人睡着了,我们就走。」 隔壁大毛、大丫和二毛笑闹的声音隐下去,陈旺和妻子也歇下了。 夜深了,顾见骊一行悄悄起身,轻手轻脚地离开。 他们前脚刚走,村子里的几个人翻墙而入。睡着的陈婶一下子坐了起来。 「干什么?睡你的觉,别找麻烦。」陈旺不耐烦地说。 陈婶犹豫了一下,重新躺下来。一片寂静里,她将脚步声听得很真切。她烦躁地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了头。她在心里替顾见骊惋惜,可惜她不能管。这个村子里的人,没几个好人,谁手里都沾了人命。 陈旺又开口劝妻子:「平日里大家相安无事,谁也别管旁人的事儿。遇见这种事情,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儿个咱们没有落井下石害那家人,已经是心善了。旁的,你也别瞎参合。」 七八个汉子翻墙而入,结果扑了个空,顾见骊一行已经先一步溜了。几个汉子操着不同的口音咒骂着,也不再避讳,光明正大地提着灯笼去追。 「他们果然追来了!还是夫人有远见!」芫顺愤愤然,「咱们也就是路过,没有深仇大恨的,何必要起了歹心想害咱们!什么雪中送炭……呸!分明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第7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顾见骊入村子的时候,观察到站在路边的一个汉子耳后有刺青。那是犯了死刑的人才会烙下的刺青。 所以,她这才警惕起来。 村子里的人很快追上来,必得有人相拦。慌乱间,顾见骊看见随意放在路边的一辆平板小推车,应是平日里村子里的人推菜的。 顾见骊急忙让长风将姬无镜放在车上,也把姬星漏放上去,她和芫顺推着车,长风腾出手来,拦截追上来村民。他也不恋战,只做拦住,护着其他人跑出村子。 可是刚逃出村子,长生脸色骤变。他听见了刀剑开路的声音,御林军追来了。 比起这些避难的村民,御林军才是真正需要堤防的。 「夫人,朝西去,别回头!」长风手腕翻转间,盘在腰间的软剑抽出,在漆黑的夜里泛着森然的光。剑尖所指,最前面的村民应声倒地。 后面的人停下脚步,谨慎起来,都是刀尖上滚过的人,长风只是一剑,已让他们看出来他武艺的不凡。 长风护着顾见骊几个人逃离村子,也不跟上去,他必须留在这里,将最先发现这里的御林军全部斩杀。 村子里的几个汉子也很快发现了御林军,几个人对视一眼,了然,朝着另一个方向奔去。 于是,当顾见骊和芫顺推着车绕过一处山石,便看见了等在前方的七八个体壮村民。她们到底不如村民更了解地形。 芫顺咬咬牙,狠心道:「夫人,您带着五爷和小公子走,我去拦!」 「你怎么拦?」顾见骊毫不犹豫地拒绝。 顾见骊松开推车的把手,直起身来,正视前方拦住的几个人,高声道:「我们孤儿寡母路经此地,不敢给你们添任何麻烦,你们又何必赶尽杀绝?」 为首的男人咧着嘴笑,道:「咱们在这里安分躲仇,你们把外人引来,打破了我们的安宁,还好意思说不给我们添麻烦?呵。」 另外一个男人上下打量着顾见骊和芫顺,道:「咱们这地方,女人可是个宝贝。几个汉子才能共享一个娘们。你们这样的天仙人物来了这里,就是上天赐给爷儿们的。也别想着离开,老老实实留在这里,给爷儿们生孩子续香火才是大事!」 芫顺气得眼泪直掉,她撸起袖子来,恼怒地说着:「我去跟他们拼命!」 顾见骊拉了芫顺一把,望向对面的几个人,毫无惧意地大声说:「好,我们跟你们回村子去。」 拖延,再拖一天。不,兴许只要半天就好——股见骊在心里这样说。 「你这娘们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莫不是等着救兵?哼,」操着一口京腔的男人冷笑,「不急,先让爷儿们几个就地尝尝鲜再回去,哈哈哈……」 其他几个人也跟着大声哄笑。 【卷四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美味冲喜妻》卷一 作者:拢烟 02、《美味冲喜妻》卷二 作者:拢烟 03、《美味冲喜妻》卷三 作者:拢烟 04、《美味冲喜妻》卷四 作者:拢烟 05、《美味冲喜妻》卷五 作者:拢烟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