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养小首辅 卷一》 第1章 【正文开始】 他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 这个梦出现在他生命中几十年,日日夜夜,纠缠不清,似是深入骨髓,又仿若是血肉。扔不掉,挖不走,一日不来就好像缺了点什么。 可他从来没有做过如此清晰的梦,清晰得就好像真的一样。 「狗儿,你说你咋这么犟呢?我的钱难道就不是你的钱,你说我挣钱到底为了啥,不就是为了供你读书,让你扬眉吐气?」 「你说你怎么这么犟呢!你说你这么犟,到底犟给谁看?!」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我这样好多年了,改不掉!我也不打算改!」 「你瞧瞧弘儿,他长得像不像你?」 …… 薛庭儴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摇着自己,睁开疲乏的眼,入目之间是昏暗的内室,胡三那张已经不再年轻的脸,甚至连帐子上的纹路都那么熟悉,他才知道他方才是在做梦。 只是那个梦太清晰了,那空气中蕴含的高粱香,她倔强紧抿着嘴角的弧度,都让他身临其境。还有她被气哭的眼泪,晶莹剔透闪烁着七彩光芒,他想伸手去触摸,却被人摇醒了。 「大人,该喝药了。」 薛庭儴被撑起来喂药,他已病入膏肓,连喝药都得有人服侍,哪里还像那个位极人臣,纵横朝堂几十年的薛首辅。 哦,不,他现在已经不是首辅了。 他已上书乞骸骨,打算回乡养老,圣上也已经准了,可他却已无乡可归,无亲可靠。 其实他也没打算回去。 「张大人王大人还有李大人曹大人都来探望您,却是听您的吩咐挡在门外。这日日都来,今儿又来了,您看要不要见见?」 他们来能做什么?还不是以为他的病是权宜之计,等着他站起来继续带着他们和皇帝斗,可是他是真病了,病入膏肓,药石罔效。 「不见。」 「那大人您再睡一会儿。」 房中再度安静下来,薛庭儴的眼皮子又开始重了起来,他眨了一下又一下,再度陷入睡梦中。 …… 「王大人怎会有空来看老夫?」 王铭晟的眼色有些复杂,面上却是一笑:「到底同朝为臣,本官于情于理都该来探望首辅大人。」 「没想到你王铭晟也会说出这种虚情假意的话,可是替皇帝来看老夫是不是快死了?」薛庭儴讽道。 明明是面容枯槁,明显行将就木的老人,可仅凭他那双风波不惊,淡然而显得有些高深莫测的眼,就让人不敢对他有丝毫轻忽。 毕竟这是薛首辅,是只凭这个名字就足够威慑所有人。那是薛庭儴历经三朝,纵横朝堂几十载留下的根深蒂固,就像似一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古木,不用他做什么,只是屹立在那儿,就足够让所有人望而生畏。 若不然新帝又何必手段用尽,却依旧不敢妄动,只敢行那迂回之策。 「看来大人对陛下误会甚多。」 薛庭儴哼笑了一声,半阖上双目,没有说话,一副明显懒得搭理他的样子。 「其实本官是为自己而来,我就是来看看当年那个抛妻弃子攀龙附凤的小人,如今是如何一副孤苦伶仃的惨状。恐怕薛大人现在死了,连个披麻戴孝的后人都无,其实也是薛大人太看不开,不过是一场戏而已,听一听看一看也就罢,怎就把假戏当真,将自己气成这副模样?是良心不安,还是怕自己真面目被世人所知,遭人唾骂,遗臭万年?」 「你……」 「说你抛妻弃子还是太给你留面子了,应该是弑妻杀子才对,是不是,薛大人?」 这一切没人知道,世人只知薛首辅在薛夫人之前是有一个原配的,却不知那原配下场究竟如何。毕竟时间太久远了,薛庭儴在朝堂上屹立了几十载,他以前的、曾经的、现在的对手,通通被他踩在脚下。 世人只知首辅大人待人亲和,礼贤下士,殊不知首辅大人也有阴狠毒辣的一面。这些年但凡有人想从他以前的旧事中做文章的,通通做了孤魂野鬼。其中到底又添了多少条冤魂谁也不知,能知道的大抵也只有王铭晟这个‘苦主’。 「你,你是……」 王铭晟凑到他的脸侧:「可惜我娘命大,我命也大,那艘沉了船并没有杀了我们,而是为人所救。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日日夜夜都想看到这一幕。可惜你命太长,又权倾朝野,我只能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可以将你踩下来的位置……」 「你是……弘儿……」薛庭儴十分吃力才说出这句话。 王铭晟站直身,笑得畅快:「我不叫弘儿,我也不姓薛,我姓王。我娘改嫁了,嫁给了那个救了我们的人……你可千万别激动,就算你现在死了,我也不是你儿子……」 王铭晟一向以沉稳内敛,深藏不露而着称,人前笑得如此畅快,大抵也是第一次。 「对了,你也不用觉得哪怕本官姓王,还是能给你薛家传宗接代。让本官想想,遥记当年放出本官有龙阳之好的谣言,好像是你命人做下的。还真让你说中了,本官不喜女子,所以才会多年不娶……」 他笑看着床榻上那个老人,看他如何的震惊、怅然、悔恨交加。 可那又怎样呢? 他突然发现自己竟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即使这笑也显得太过虚假。他突然就失去了兴味,拉平嘴角,掸了掸袖子,道:「既然薛大人还好,那本官就告辞了。」 …… 「我没,我没……」 「大人,您在说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薛庭儴眼前的迷雾突然散开,他一个打挺倏然从梦中醒来。入目之间又是这间昏暗的内室,胡三那张并不好看甚至有些丑陋的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儿,似乎还有腐朽的气息在轻轻飘动。 薛庭儴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声音发出。 第2章 「大人,您说什么?」 胡三十分着急,连声追问,可薛庭儴根本说不出话,胡三只能凭着自己猜想问道:「您是不是惦记着之前的事?您放心,您的话已经传给给张大人了,他已知晓王大人是您的独子,会按照您的吩咐去做。」 薛庭儴眨了眨眼皮,胡三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要说,附耳凑在他嘴旁,却只听到一句:「我没有……」 再之后没有下文。 等胡三着急抬头去看,却看到薛庭儴大睁着的眼睛,和灰青色的脸。 他抖着手上前摸了摸对方的鼻息,却被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冷风顺着破了洞的窗户纸里钻进来,兜头就吹了薛狗子一脸冰寒。 他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印入眼底的是间并不大的屋子,青砖墙黑瓦顶,墙上抹着白灰,却看起来灰突突的。房梁是原木色的,因为没有承尘,裸露在外,其上挂着几个竹编的篮子,篮子里似乎放了什么东西,上面盖着蓝布。 他躺在一张炕上,身上盖了床半新不旧的被子,被面看起来倒是干净整洁,实则里面的棉花瓤子已经硬了。 而正对着他的炕脚,放着一排深棕色炕柜,柜上嵌有黄铜裸钉的折叶和铜穗拉手,其上雕琢着简单的祥云流水纹,看起来厚重而不失大方。虽在大户人家里算不得什么,但在农户人家已经算是一件能拿得出手的家具了。 传个几代没有问题! 这是他爹当年说的话,他爹是个村里最好的木匠。 薛狗子感觉自己的头很疼,像似被人狠狠用锄头打了。他想撑着坐起来,却是浑身无力,又摔回炕上。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薛狗子,是薛家二房的长子,因为发生了一些事,他一时想不开肝火焚心病了过去,已经病了许多日子。 他不是薛庭儴,那个薛庭儴是他梦里的人。 他怎么可能是那样一个人? 为了证明那一切都只是他做梦,他还特意地举手看了看。 果然!眼前的这只手纤细而白皙,还没有长出男人应有的筋骨感,他今年才十四,怎可能活到七十多岁,最后还死不瞑目。 薛狗子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又望了望四周,心里才终于安稳了一些。 外面有人在说话,声音顺着窗子缝就钻进来了。 「我说招儿啊,不是四婶说你,瞧瞧你现在成什么样儿了,一个姑娘家家的成日里不落家,竟学起那些小商小贩做生意。那生意是你能做的?瞅瞅你四叔,日里在外头东奔西跑也落不了几个钱,快别折腾了,有那点儿功夫你帮四婶干些活儿!」 这声音听着像是个年轻女子,却话里的讥讽味儿太浓。都说相由心生,也不怪孙氏长了一脸刻薄相。 薛狗子脑子里下意识闪过这个念头,紧接着他就愣住了,他是讨厌四婶没假,可他怎么会如此想对方? 还不及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就听见梦里那个声音响了起来。 「四婶,我倒是想帮你干些活儿,可你也知道狗子病了多日,家里起先还给几文钱让给抓药吃,才不过吃了半个月,阿奶就说家里银钱不凑手,让把药停了。狗子是我男人,我总不能看着他就这么病着,四婶想让我帮忙做活也不是不行,要不你借我些银钱买药,我以后慢慢还你行不?」 声音的主人是个年轻的姑娘,从音调里就透露出一股干练与爽利的味道,还夹杂了几分挤兑的揶揄。 对,招儿就是故意挤兑孙氏。 孙氏素来都是只进不出的性子,想让她拿出一文钱比登天还难,更何况是借给二房这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二房如今就剩了这两个人,顶门户才不过十四,倒是有个大的,也才十六,还是个姑娘家。孙氏每每听村里人谣传说招儿这死丫头,做了什么生意赚到银钱了,就满脸不信。 这死丫头能做什么生意赚钱,不过是从野地里挖个三瓜两枣的,拿出去骗骗城里人换几文钱罢了。 「你四婶可没钱借给你,咱家的银钱可都在娘那儿,你管娘要去!」孙氏拍拍屁股站起来就往屋里去了,懒得再和招儿废话。 「既然四婶没钱借我,我又不敢去管阿奶要,只能自己琢磨着从哪儿弄些银钱,给狗子抓药吃!。」 招儿的嗓门特别响亮,这话自然不止是说给孙氏听的,还是说给坐在正房堂屋里赵氏听的。 果然招儿前脚进屋,后脚赵氏就站在门口骂孙氏:「你猪圈还没洗干净,这又回屋里挺尸?」 招儿撇了撇嘴,撩起门帘子走进去,迎头就撞上薛狗子看着她的眼睛。 薛狗子已经病了好些日子,脸都瘦脱形了,也就显得眼睛越发的大。 招儿一直觉得小男人的眼睛是世上最好看的眼睛,虽然这眼睛在面对她时,总是厌恶、抗拒占多数。 事实上,薛狗子浑身上下也就这双眼睛好看。他打小生下来就体弱,二房两口子好不容易将他养活,平日里看得也娇惯。村里和他同龄的男娃子都是皮肤黝黑,健壮得像头小牛犊子,唯独他苍白消瘦,沉默也寡言。 不过招儿素来霸道,从来不许人说小男人,谁说她就跟谁急。因为这事,她同村里不少丫头小子们都打过架,虽还是有人背地里说,到底没人再敢当着人面指指点点。 招儿总觉得小男人今天的眼神怪怪的,有些不自在地避开眼。 她知道小男人肯定又气上了,他最是不喜她说‘狗子是我男人’这种话,每次被他听见她说这种话,就能几日不理她。其实招儿也要脸,可她本就是薛家二房的童养媳,若不是这般自称,她哪里有资格去和四婶孙氏叫板。 「你是不是饿了?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招儿扭头就把这些烦心事扔在脑后了,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将纸包打开,里面放着两个还散发着热气的包子,白胖可人,看着就让人喜欢。 第3章 「快吃,趁着还热乎。」她笑眯眯的,把纸包塞进小男人的手里,一面把肩上的背篓放在墙角。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少女正值豆蔻年华,肌肤是乡下丫头常见的小麦色,可招儿的肤色却和别人格外不同,光滑而莹润,像似抹了层蜜。高挺的鼻梁,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瞳子黑黝黝的,笑起来里面灵光乍现,看着就是个活泼的。 招儿的身量比寻常女孩儿们都高,发育的也好,前凸后翘,浑身充斥着一股青春的朝气。 真鲜活,鲜活得就像他梦里一样。 他不自觉地拿着包子啃了起来,见此招儿笑得更开心了,去厨房里给他倒了碗水来,搁在他手边上。自己则弯腰收拾着炕上散乱的被褥,一面心里想着晚上再给他做些什么好吃的补补身子。 好不容易小男人好了一些,那药还得继续喝,再喝几副才能巩固。由此自然又开始计算手里剩下不多的钱,以及再想个什么法子弄些钱来,才能解了燃眉之急。 「你,吃了没?」薛狗子问。 这种行径在他身上极少会发生,让招儿不禁抬头望向炕上靠坐着的小男人。 其实小男人长相是清秀的,有别于乡下人的白皙皮肤,眼角微微有些上挑的眼,那抹弧度让他的面相多了几分精致的俊气。就是小男人平日总是半垂着头,气质偏阴郁沉默,又太过瘦弱,在人前并不显眼。 招儿眼里暖了一下,笑容更大了,嘴里噼里啪啦说着:「吃了,在外头就吃过了,这是带给你的。」 话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等着小男人露出厌恶的表情,抑或是谴责她女儿家不该四处乱跑,哪知他并没有说什么,似是有什么心事的垂头吃着包子。 招儿不禁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心里一疼,忍不住道:「狗儿,你也别太着急,那话毕竟是你听来的,既然没当面讲就当不得真。就算真是这样也不怕,姐挣钱供你读书就是。」 薛狗子的头其实还有些疼,晕沉沉的,招儿以为他有心事,其实他只是在想那个梦。此时听到招儿这番话,他才突然想起来自己为何会得这场大病。 认真说来,薛狗子这场大病是肝气郁结着急急来的。 提起这个,就要说说薛家大体的情况。 余庆村是位于平阳府夏县湖阳镇下的一个村子,村里不过两百多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俱都是看老天吃饭的庄户人家。 薛家就是其中一户。 不过薛家与其他普通农户不一样,也算是有些来历的。 薛家的祖上,也就是薛老爷子的爷爷是个秀才,像余庆村这种穷山坳坳里,能出个秀才公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因着这个秀才公,薛家那一代出了薛氏一族的族长,族里又连着出了好几个乡老,终于在余庆村拥有了几分话语权。同时自然也福泽了后辈,薛老爷子的爹又是勤劳肯干的,靠着长辈的帮扶,也慢慢置办了一份家业。 及至到了薛老爷子这一代,薛家已经有了三十多亩良田,几个儿子也各有营生,日子过的红火得让人羡慕,在村里也算得上是数得上号的殷实人家。 薛老爷子和婆娘赵氏膝下有四子两女,长子薛青山娶妻杨氏,诞有两子一女。长子薛俊才,现年十五,次子薛有才,现年十岁,及已经出嫁的长女薛满儿。 老二薛青松是个木匠,娶妻裘氏,诞有一子,也就是薛狗子,现年十四。老三薛青柏是个庄家汉子,娶妻周氏,诞有一子一女。长女薛桃儿,今年十三,小儿子薛栓子,现年八岁。老四薛青槐是个挑货郎,娶妻孙氏,也诞有一子,名叫薛毛蛋,今年才四岁。 至于两个女儿,大女儿薛翠萍已经出嫁,小女儿薛翠娥今年十四,还待字闺中。 值得一说的是,如今有父母在不分家之说,再加上乡下人家都是宗族而治,所以薛家是没有分家的。 薛家尝过读书带来的好处,所以比寻常庄户人家都要有眼界。薛青山因为打小就聪明,又是长子,薛老爷子对他寄予厚望,到了启蒙的年纪,就花钱送他去上私塾。 薛青山也争气,二十岁那年考中了童生,虽至今仍止步于秀才,到底也算是十里八乡数得出来的读书人。 可别小瞧了童生!俗话说士农工商,士乃是当下社会层次最高的一类人,普通人若想变民为士,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考科举。而科举一途,说是去西天取经也不过,要经过各种关卡,历经艰辛万苦方可得。 想要走上这一条路,首先第一得具备资格,童生便是具备这个资格的人。是需要通过县、府两试,才能被称之为童生。至于再下一步就是秀才了,成了秀才便是进了学,也是踏上科举之途的第一步。 由此可见一斑,童生也不是一般人,所以薛青山在薛家的地位可想而知。 可之前也说过了,薛家的家境在乡下只能算是中等人家,像这样的家境要想供一个读书人,几乎要穷尽全家所有人力财力。因为老大是长子,以后要立门户的,又天资聪慧,下面的几个儿子自然都得让步。 至于薛狗子为何会大病一场,那还要扯到薛家的另一桩旧事上。 当年薛青山中了童生后,也算是少年得志,他本是踌躇满志想一举过了院试,也能得个秀才公当当,可惜天不从人愿。 只差临门一脚,换做是谁都不甘心,薛青山只能沉寂下来,发愤图强,寄望下次能中。 就这么一去匆匆多年,当初的踌躇满志被现实冲击得是满目疮痍,薛青山考了多次未中,总不能一直闲在家中吃白饭。万般无奈下才在村里办了个私塾,专门收本村和附近几个村的孩子读书识字,多少也能混口饭吃。 如此便利的条件,薛家的几个孩子自然也都跟着沾了光。下面几个小的都还小,孙子辈里也就大房的长子薛俊才,和二房的薛狗子学得时间最长。 第4章 不过比起堂哥薛俊才,薛狗子明显要不如许多,也是他身子太弱,小时候总是三天两头的病,耽误了许多的功课。 时间拉到五年前,这一年提学官在府城开了院试,薛青山自然不会错过,早早就停了私塾的课,奔赴府城应试。 这时候出门一趟可不容易,再说薛老爷子也不放心大儿子一人出门,便让老二薛青松陪着去了一趟,寻常打个杂什么的,总是一个照应。 也就是这趟出了事,薛青山在府城里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薛青松为了护着大哥,被人打得遍体鳞伤。人最后倒是被拉了回来,可回来没几日就断了气,临终前薛青松让薛青山答应自己,必要穷尽其所能将薛狗子供出来。 事实上为别人让道了一辈子,薛青松怎么可能心中没有怨言,只是他本性憨厚,也是自知天资不如大哥,才会一直默默无闻的奉献。 可临到自己儿子身上,尤其薛狗子从小体弱,怎么看都不是吃庄家饭的人,而自己又命不久矣,薛青松才会趁机逼着大哥许下承诺。 薛青松会这么做,不过想打破薛家的资源一直往大房身上倾斜的现状。薛家只有大房有两个读书人,如今多了个薛狗子,三房的孩子那会儿还小,老四还没成亲。只要薛青山答应,旁人自然无话可说,薛青松也算是为了儿子褐尽所能了。 薛青山当场答应下此事,声声泣血,说一定会将薛狗子当做自己儿子看待,薛青松这才闭了眼。 而之后没多久,本来就身体不好的裘氏忧郁成疾,也跟着撒手人寰。薛狗子自此成了无父无母的苦命娃,幸好还有爷奶叔伯们,和招儿这个童养媳,倒是不用担心衣食无着落。 之后的数年里,薛青山果然待薛狗子宛如亲子,村里谁人不说薛家老大这是把侄儿当亲儿子养。可俗话说人心最是善变,自私乃是人的本性,随着时间逐渐的过去,大房渐渐变了态度,虽是人前还是如同以往,可人后如何那就只有当事人才清楚了。 到了今年,眼见自己已经没什么可以教儿子的,薛青山就动了想把薛俊才送到镇上学馆里去学两年的心思。 可去学馆读书耗银甚多,且不提一年的束修都得数两银子,先生的三节六礼,及平时所用的笔墨纸砚,这都是要钱的。薛家因为供出了个薛青山,早已是元气大伤,又哪里有钱供两个孩子一同去。 只能拿出一份银钱,也就是说薛俊才和薛狗子只能去一个。 薛青山将事情当着全家人的面说了,薛狗子并没有识趣地说出不去的话,而是选择了沉默。 那段时间薛家的气氛诡异,薛老爷子愁眉不展,祖母赵氏成天阴阳怪气的,倒是大房两口子还是一如既往,浑然就当没这事。 这也就不提了,也是凑巧,竟让薛狗子不小心听见大伯母杨氏和四婶孙氏暗中说话,说要让公婆出面,让薛狗子将去镇上读书的名额主动让出来,薛狗子急怒之下才大病了一场。 想起这些,薛狗子一阵心绪难平,同时脑海里又浮现许多的画面,正是他之前梦里的一些内容。 梦中那个薛庭儴在十四之年也是面临了同样的处境,而对方也是经由此事才性情大变,一改早先的秉性。 难道他就是薛庭儴,那个薛庭儴就是他?可他为何会梦到这些东西! 薛狗子脑子里一阵翻搅似的疼,手里的包子跌落在炕上,旁边的水碗也被打翻了。招儿听到动静,忙冲上去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狗儿,狗儿,你可千万别吓我!」 因为薛狗子的突然晕倒,闹得薛家是人仰马翻。 为此,三叔薛青柏还专门从大伯家借了牛车,从镇上请了大夫回来。大夫来把过脉,薛狗子并无任何病症,之前的病也差不多痊愈了,如今虽是有些体虚,但只要慢慢将养就好。 至于头疼之说,却是连大夫都说不上是何原因。 将大夫送走后,祖母赵氏当场拉了脸。 她五十多岁的模样,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在脑后挽了个纂。容长脸,眼皮有些下塌,脸一拉就成了三角眼,看起来格外不容人。 不用赵氏说话,孙氏就说上了:「招儿,不是四婶说你,你这丫头就喜欢大惊小怪。莫不是故意折腾我们大家吧,就算心里不乐意也不是……」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男人薛青槐拉了一把。 「行了,少说两句,招儿不是个不懂事的,再说了狗子本就病着,找个大夫来看看也好,家里人也能放心。」 「我少说什么少说,我又没说什么……」 「你还说……」 两口子一面说着话,一面拉拉扯扯就出去了。大伯母杨氏对招儿笑了一下,才对婆婆道:「娘,咱们也走吧,让狗儿好好休息。」 赵氏看了炕上的狗子一眼,冷哼一声,扭头便走了。光从她这架势就看得出,她气得不轻。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薛家也称不上多么有钱的人家,从镇上请一次大夫回来,少说也得一两百个大钱,以薛家如今的家底能折腾上几次?!尤其方才大夫的把脉之言,正是证实了赵氏猜测薛狗子有故意装病之嫌,她能高兴才出了怪。 让赵氏来看,二房的这两个小崽子就是故意折腾家里人,不过老大媳妇既然出面劝了,赵氏自然不会再多说。 总体来说,薛家如今三个儿媳妇,以杨氏最得赵氏的心,老大身份不一般,赵氏也是愿意给大儿媳妇几分脸面的。 赵氏和杨氏走后,屋里就只剩了三叔薛青柏和三婶周氏。这两口子惯是不多话的,也没有多留,招儿想着方才三叔忙进忙出也辛苦了,撑着笑将两人送了出去。 等扭头回来,就见薛狗子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睁着眼躺在炕上,眼神直愣愣的。 她也没多想,来到炕边,摸了摸他的头:「狗儿,你别多想,他们不信你是病了是头疼,姐信你。你好好养病,千万别再胡思乱想。」 第5章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嘴里有些发干,嗓子也发紧:「招儿……」 「咋了?是不是哪儿还不舒服?」 感受着这双并不细腻却十分温暖的手,在自己头脸上摸来摸去,薛狗子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现实感和庆幸感。 她没有死,他也没有死。 他虽是并不喜她平日里的一些所作所为,甚至厌恶她是自己童养媳的身份,但从没有想过让她死,他又怎么可能是那杀妻弑子之人。 可薛狗子还是十分心慌,因为那个梦太真实了,历经了那一场七十多年的梦,就好像他也经历了那场人生。而梦醒过来,沧海桑田,竟是不敢回首。 「招儿……」 「哎!」 「招儿……」 「嗯。」 「招儿……」 一股热流突然从干涩的眼眶中,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这可把招儿吓得不轻,也顾不得去想小男人平时可从来不会这么喊她,更不会让自己亲近他,一把将他的脑袋抱进怀里,着急地问他怎么了。 见他不说话,只是埋在自己怀里哭,招儿忍不住误会是不是方才那些人让他又多想了。让招儿来看,小男人就是心事多,还从来不说出来,若不然也不会得这场大病。 她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像抱他小时候一样,将他抱在怀里,安抚道:「狗儿别怕,就算他们不送你去读,姐送你去,姐砸锅卖铁都送你去。」 薛狗子到底是大病初愈,又经历了这么一场事,晚饭喝了些稀粥就睡下了。 招儿给他盖上被子,才去整理自己方才带回来的背篓。 背篓里装的都是些针线布头之类的物什,这是招儿在镇上绣坊里买来的碎布。之所以会做这门生意,还是以前招儿替村里妇人捎带做好的荷包往绣坊里去卖,才动的心思。 二房没有大人,虽是家里管着吃饭,到底薛狗子读书用的笔墨纸砚,还有两人平日里衣裳被褥和一些零碎等等,这些都需要钱。 想从赵氏那里要出钱来比登天还来,而大伯薛青山虽说定待侄儿如同亲生,可招儿平日里只见着大房的孩子嘴上冒着油光,薛俊才也从来不缺笔墨纸砚这些东西。与之相比,小男人却瘦得像根竹竿,一支用秃了的毫笔还是捡了薛青山当年不用的。 招儿素来是个要强的,她舍不得委屈小男人,就只能自己挖空了心思四处找钱。乡下没有赚钱的机会,她便去镇上四处瞅着看,只要是力所能及又不需要本钱的,她都会尝试着做。 这几年里,她干过从村里收菜去镇上卖,干过从绣坊里接活回来分派给村里手艺好的妇人做,平时还不少去山里找山货去卖。 而现在这个生意已经做了好几回了,招儿嘴巴甜脸也厚,绣坊的老板赖不住她磨,就把不要的碎布头成包卖给她。她拿回来整理裁剪一番,便让村里的妇人帮忙做成荷包什么的,拿到绣坊里转手就能赚上不少银钱。比以前光收了人家做好的荷包,几个荷包才能赚一文钱强多了。 如果不是做这生意赚了些钱,这次薛狗子大病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好,赵氏早就不给钱抓药吃了,后面的这些药都是招儿自己花钱抓来的,还得藏着掩着,生怕给薛家其他人知道了。 一想到这些,招儿嘴角就紧抿了起来。 她手脚向来利索,见挑了一些能用的布头,就没再折腾了。选了干净的在方桌上摊开,拿剪子将这些奇形怪状的布头裁成统一的形状。 这是招儿自己根据做一个荷包需要多少布料算出来的,不会多也不会少,她是不会将这些碎布拿出去给人看见的。 乡下人赚一文钱不容易,若是给人知道了,指定要不了几天这来钱的路子就被人抢了。 招儿还想靠这赚钱供小男人去镇上读书,让她来看薛俊才能去,她家小男人也能去。招儿做事从来是两手准备,她心中有数大房怎么也不会让那等好事落在小男人头上。 求人不如求己,靠山靠水不如靠自个。 打从七岁那年要被亲奶奶亲爹拿去换钱,招儿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招儿将手里的事做完,见小男人睡得正熟,瞅瞅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才将整理好的布用东西包起来,匆匆拿着出门了。 夜幕下的余庆村格外安宁,淡银色的月光洒落在村间小道上,虽还是瞧不清路面,到底也不至于一摸黑。 招儿一路走过来连只狗都没惊。 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本事,要知道乡下这种地方,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着狗。狗这东西一到晚上,特别机敏,但凡有人从门口走过,就是一阵狂吠。就算有个小偷小摸的上门,也早就被狗惊没了。 招儿也是夜路走多了,才养出这种本事。 当然也和她腿边跟着的黑子有关。 黑子是条乡下土狗,却比一般土狗都壮都大,余庆村没几条狗能打的赢黑子,而也是因为有黑子,招儿才敢一个人走夜路。 她一路轻车熟路的去了一户人家的家里,也是奇了,对方竟知道她这时候会来,还给她留着门。她一进门,这户人家的狗就冲了过来,还没到面前,一道黑色的影子扑了过去,将对方扑倒在地,这狗当即吓得伏在地上不叫了。 招儿在一旁幸灾乐祸:「不长记性!」 这时从屋里出来一个人,边走上前边就笑了:「这黑子又来欺负咱家旺财了,招儿快进来坐。」 「桂花婶子我就不进去了,还赶着回去。」 招儿将手里的东西交给来人,又从对方手里接过一些东西,用布包好,然后前往下一户。 招儿去了五户人家。 她倒是急着想赚钱,可村里针线活好的妇人本就少,再加上她找的人要嘴紧人牢靠,不然钱还没挣到手,就被人宣扬的满村知晓,那她还挣屁的钱。 第6章 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当初她从村里收了菜去镇上卖,被嘴上不把门的人宣扬了出去,害她成天被人指指点点。她倒不怕被人指点,只是这些事最后传到小男人耳朵里,有村民拿此事调侃他,因此害她和小男人之间闹了不少矛盾。且那之后她在村里就收不到什么菜了,即使有人卖给她,也是高价。 最后她只能跑到别的村去收菜,费的不是功夫,自那以后招儿就长了记性,赚钱就要偷偷的赚,偷摸才能发大财。 招儿回到家,炕上的薛狗子还在熟睡中。 她去打了些水洗洗脸又擦擦手,才上了炕。二房就这一条炕,她打小就和薛狗子睡在一处,都习惯了。 黑子睡在炕下,方才招儿进屋,它跟在脚边就溜了进来,随便选了个地处卧着。看似狗眼已经闭上了,实则两只耳朵竖着,时不时还动上一动。 招儿临躺下之前,欺身过去看了看小男人,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才放心睡下。 比起二房因为人丁稀少,只有两间屋一条炕,大房的待遇显然要好多了。整整三间东厢都让大房占着,此时东屋里,杨氏正在和薛青山说话。 杨氏将今天白日的事说了一遍,听完后薛青山当即皱起眉头。 他白日不在家中,自然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时下有些体面的人家婚丧之事都会请了秀才来主持,可乡下人家哪里请得起秀才,有的便会请了童生来凑数。 怎么都是读书人,与寻常人不一般。 今儿薛青山便是被附近村一户办喜事的人家请去了,不用随礼不说,吃了喝了回来还能落一份喜钱。 不过乡下人家都穷,这份喜钱不会太多,顶多几十文钱。 薛青山最是喜欢这种活计,每逢这个时候,他就会随便给塾中的学童布置了要背的文章,然后一出去就是一整天,也没有人会说什么。他喜欢的不仅仅是有钱可拿,也是每逢这个时候就是他最得意的时候。 坐的是主宾的位置,来吃喜酒的男人们都以与他攀谈上话为荣。 他可是童生老爷! 当然若是能把童生去了,换成秀才老爷更好,薛青山做梦都想。可这么多年来,多多少少也有些自知之明,不免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可惜如今却有人挡了这条路。 薛青山喝了不少酒,白胖的脸红彤彤的,再加上心里也憋着口气,便啐骂道:「这狗崽子又闹什么幺蛾子,真是给他几分颜色就开起染坊了!」 杨氏幽幽地叹了口气:「谁叫你当初那么轻易就答应了老二,如今骑虎难下没得亏了咱们俊才。」 「当初那种情形,老二那人看似老实,临死还要摆他哥哥一道。当日我若知道他是打着那么个注意,定是要想办法堵上他的嘴,可那么多人在场,老二又是因为我才出了事,我若是连这点事都不答应,还怎么在人前立足。」 杨氏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可到底心绪难平,就为了那一句狗屁承诺,大房一直缚手缚脚,她儿子想去书馆里念书,还得藏着掩着求对方高抬贵手。 她本就是个心高气傲的,自然越想越恼,眼中闪着火光,脸上却是冷笑:「因为他突然病了这么一场,本来爹是打算替我们做主,只能忍下。可他连着病了这些日子,今儿又闹了这么一场,娘已经恼了。之前我就让老四媳妇跟娘说,狗子莫怕是装病,想必娘现在已经认定他是装病了。」 薛青山眼睛一亮:「如此这般倒好,我明儿便去和爹娘说说,让他们把这事落实了。」他笑呵呵地搂着杨氏的肩,道:「还是我媳妇聪明,早早就准备了后手。」 杨氏嗔了他一眼,两人一同歇下,一夜无话。 晨光微熹,天方破晓,余庆村的村民大多数都起得很早。 许多人家的烟囱上都升起了炊烟,村间小道上行走着三三两两的村民,或是扛着锄头,或是拉着耕牛,一看就是往地里去的。 正值春耕之时,一年之计在于春,这时候若是懒怠了,到了秋天收粮的时候该是要哭。 招儿准时这个点儿就醒了,睁开眼发现小男人还睡着。 昨儿她睡下没多久,小男人又发了热,忙了大半宿,幸好到后半夜就退热了。 她坐了起来,抬手去摸了摸小男人的额,确定不烫手了,才轻手轻脚地穿上衣裳,下了炕。 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先把门打开,早就焦躁难安的黑子,唰的一下就钻了出去。招儿也跟着走出房门,见黑子急搓搓地跑出院门外去撒尿,失笑地摇了摇头。 此时院中早已有人起了,是三房的周氏和其长女薛桃儿。 今日轮到三房做饭,薛家的规矩是除过各房的家务外,公中的活儿都是平均分摊。每房一天,轮着换。 负责做饭的那一房,不光要负责一家老小的吃喝,还要侍候家里的牲畜。薛家养了两头大肥猪,每日光侍候这两个祖宗,就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计。更不用说还要喂鸡、挑水,砍柴了,所以这一天做家务的这房女眷,是不用下地干活的。 看似倒是公平公正,可实际上如何内里人都知道。 大伯母杨氏自诩男人是个童生,在家中格外高人一等,自打薛青山考中童生后,就再也不沾手家务活了。关键是赵氏也向着她,旁人倒是不好多做质疑。 起先是薛狗子的娘裘氏做,好不容易三房的周氏进了门,妯娌二人终于有了分担。之后裘氏跟随亡夫而去,又剩了周氏一个人,直到四房的孙氏进门,才又将将能喘口气儿。 可惜孙氏是个爱偷懒耍奸的,其实大部分的活计还是周氏在做。 以前裘氏还在世的时候,招儿也帮着裘氏做,后来裘氏过世,招儿忙了二房的家务,还得做公中的。再加上那会儿招儿也还小,薛老爷子发话让她照顾好薛狗子,不用管公中的活计。 第7章 招儿这才有了空闲可以四处捣腾弄些银钱,不过她是个做人做事看良心的人,闲暇之余也会帮些力所能及的。至于像孙氏那样拿话挤兑她的,她的利嘴也不饶人。 见薛桃儿正吃力地从井里往上打水,招儿揉了把脸走上去给她帮忙。 十三岁的薛桃儿像朵含苞待放的小花儿,虽长得称不上很漂亮,也是清秀非常。见招儿来给自己帮忙,她不禁露出一个笑,和她说话:「招儿姐,二哥好些了吧?」薛狗子在薛家孙子里排行为二,所以薛桃儿才会叫他二哥。 「昨儿夜里又发了热,后半夜才稍微好了些。」招儿好奇地四处看了看,问道:「怎么三叔不在?」 薛青柏虽是人老实寡言了些,但向来疼爱妻女,举凡逢了三房做饭,都会提前起早把水缸装满。 薛家是有自己的水井,可这水井太深,再加上这井上没安辘轳,光凭女儿家的力气往上打水,真是要累得不轻。也就招儿天生力大如牛,力气比起寻常壮年男子也不差,才能十分轻松地将水桶从深井里拉出来。 「我爹上地里去了,说是先干一会儿,等吃早饭时就归。」 薛青柏是个老实的庄稼汉子,不同于家里其他兄弟都有别的手艺,他就只会种地,所以一门心思都扑在地上。薛家拢共三十多亩地,如今就指着他和薛老爷子以及老四薛青槐种。 薛家的女人虽是也下地,但那都是农忙的时候,再说了女人就那么点儿力气,能帮什么忙。幸好薛家这三个男人都是地里一把好手,实在忙不过来,花钱雇了短工来帮忙做几天,倒也不用发愁地里的活儿干不完。 正说着,四房的屋门打开了,薛青槐从里面走了出来。 薛家的男人个头都大,所以薛青槐也遗传了一副高大的身板。 他生得浓眉虎目高鼻梁,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粗布短褐,显得十分英气。事实上薛家的男人都长得不差,倒是薛家的女人却是平庸了些,不过孙儿辈的个个都生得不俗,在村里都是拔尖的。 「招儿桃儿,都起这么早。」薛青槐几个大步走过来,接过招儿手里的木桶,走到水缸前,将水倒进缸里。 「这种粗活哪能你们两个小丫头干,你们去干别的,四叔来打水就是。」 招儿和桃儿也没拒绝,一个去灶房里帮娘做饭,一个则拿了盆子舀水洗漱。 随着时间过去,薛家其他人陆陆续续都起来了,院子里的人声越来越多。灶房那边,周氏叫着吃饭。一般乡下人吃早饭也没什么讲究还要摆桌啥的,都是用碗盛上一碗,随便找个地方就吃了。 早饭是二米粥,所谓二米粥也就是两种米煮出来的粥。余庆村这地方不产稻米,只产小麦、高粱、黍米、玉米之类的作物。农户人家虽是都种小麦,但极少会拿来日常做自家吃,都是卖了换其他粮食来吃。 即使是薛家这种家中有余粮的殷实人家,也不是顿顿吃细粮,而是粗粮和细粮搀着吃。像今日的早饭二米粥就是,是拿黍米,也就是黄米,和高粱米一起煮的粥。 因为是农忙之际,倒是煮得挺黏稠,虽不是插了筷子不倒,但也比寻常时候稀汤寡水的强多了。 没办法,薛家看似家境在村里还行,可家里供着三个读书人。且就不提薛狗子了,光大房父子俩每个月耗费的银钱就不少,也不怪赵氏平时跳蚤都能掐出点儿血的抠索。 招儿盛了两碗粥,又用粗瓷盘装了几个玉米饼子,并在旁边夹了些酱菜,便端着回了二房的屋里。 刚进门,就见薛狗子从炕上坐了起来。 她忙把木托盘放在方桌上,上前来看他:「可是好了些?肚子饿不饿,姐给你端些粥来吃。」 薛狗子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她。 在经历了那么一场梦后,他如今不知该怎么面对招儿。他只要一看见她,就忍不住想起梦里的他,临死之前被人骂的那些话。他也曾在记忆中试着找寻招儿的死因,可似乎那段回忆是薛庭儴最不堪回首的往事,他丝毫没有记忆。 其实昨晚被烧得迷迷糊糊中,薛狗子想了许久,他想不通自己现在到底是薛狗子,还是薛庭儴,那个梦究竟是真是假,是不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会做了这么一场荒诞的梦。 不过他心里也有主意,若那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接下来应该会连着发生好几件事。如果这些事都发生了,就说明他的那些梦是真的。 心里想着事,他伸手去接碗,这才发现自己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幸好招儿眼明手快一把将碗接住了,才没洒了他一身。 薛狗子心里有些窘,也有些急。很奇怪,明明以前他在招儿面前不会有这种反应的,可也不知是不是做了场梦,他的心态竟产生了奇异的变化。 招儿笑他:「跟姐还客气什么?忘了小时候你尿炕,还是姐给你洗的。」 招儿是七岁来薛家的,那会儿狗子才五岁。小孩子尿炕是很莫名其妙的,明明很久没尿过了,也不知是睡前喝多了水还是怎么,他竟然尿炕了。 而裘氏自打生狗子后,身子骨就不好,又是大冬天,招儿为了报答二房两口子的恩情,便自告奋勇地给狗子洗尿脏的衣裤,自此开启了童养媳的生涯。 薛狗子最讨厌的就是招儿这点,在他面前总喜欢说些不着调的话。要知道随着年纪慢慢大了,男娃子们都是要脸的,哪能还愿意听人提这种事,尤其狗子生性便多思敏感。可今儿不知怎么,他竟不觉得恼,只觉得有些赧然。 他为自己的反应诧异,而招儿已经用木勺子舀了粥来喂他。他下意识张开口,等那被她吹得温热的粥喂进嘴里,他才看见对方含着笑的眼睛。 那双眼又大又亮,里面像似藏着星星,他不禁红了脸。 招儿顿时笑得更开心了,拿了个玉米饼子塞给他:「快吃,中午姐给你炖鸡蛋吃。」 第8章 她是拿他当小孩子哄呢,狗子突然有了这种认知。 他嘴里吃着招儿喂来的喝粥,心里胡思乱想着,乱得厉害。 就在这时,有人上门了。 是薛青山。 和梦里一模一样。 薛青山白净的脸上满是唏嘘和担忧,长吁短叹说了好些话,大意就是让狗子好好养病,别心思太重,家里有爷奶叔伯,亏不了他。 认真说来薛青山也随了薛家男人的相貌和高个头,早年也是余庆村的一根村草,可惜随着年纪的过去,有些发福了。 「大伯还要去私塾,狗子你好好养病,你这孩子啊就是心思多。」叹着气拍了拍侄儿的肩膀,薛青山才撩起门帘子走了。 他这是干什么? 招儿心里疑惑地想着。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所以然,她遂也就不想了,专心致志喂狗子吃粥,倒是薛狗子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 正房,赵氏正在和薛老爷子唠昨儿的事。 赵氏手里抱着件旧衣裳缝着,一面说道:「让我说你就喜欢惯着那小东西,你心疼他,他可不心疼你。咱家的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就因为他心里不愿意就病给一家子人看,闹腾了一场又一场,这是要把家里给折腾翻天呐。」 薛老爷子五十多岁的模样,身材高大,皮肤是乡下人久经暴晒的黑红色。他穿一身深蓝色粗布衣裤,盘膝坐在炕头上,正啪嗒啪嗒的抽着旱烟。 每逢饭罢或是干活前,薛老爷子总要抽会儿旱烟的,不然浑身不得劲。 「行了,狗娃子是病了,谁没有个三病四痛的。」半晌,他才沙哑着嗓子道。 啪嗒啪嗒声再度响起,缭绕的青烟在空气中旋转,然后四处飘散了开,薛老爷子沟壑纵横的老脸掩在其后,若隐若现。 「可你瞧瞧他闹了多久?昨儿一场又是一百多文没了,你要在地里累多久才能赚来这一百多文!老大前儿又要走了两百文,说是同窗家里有人过寿,去年刚闹了灾,税子不见免一星半点,反而又加重了。这眼见老大说要送俊才去镇上念书,又是一笔钱的花销,你有多少家底经得起这么折腾!」 见婆娘心疼成这样,薛老爷子坐直了,在炕桌上敲了敲烟锅儿,斜了她一眼:「狗儿花一百文你就心疼了,老大管你要钱你就给?不是我说你,你是做人爹娘祖母的,也别偏得太过,没得让下面几个小的闹矛盾。」 一听这话赵氏就不愿意了,隔着炕桌就拍他一巴掌,道:「我偏?难道你不偏?」 他也偏,可谁叫老大是家里最有出息的,俊才也是孙儿辈里最出挑。家里有个读书人就是不一样,走出去谁人不说薛连兴家是体面人。若是大房能出个秀才,他薛家可就光宗耀祖了。 只是想到薛狗子,薛老爷子不禁皱起眉头。 他当然知道婆娘在恼甚,狗儿这孩子实在太不懂事了,老大是欠了老二一条命,可薛家就这样的家境,自然要紧着出息的供。 不是薛老爷子瞧不起自己的孙子,而是狗儿这孩子实在和俊才没得比,也比不了。好强是好的,可总也要看看情况。 「老大媳妇已经说了好几回,镇上那学馆不能耽误,这一耽误就是半年,老大还想着明年让俊才下场试试。」赵氏又道。 「当年我可是答应了老二的!」薛老爷子沉沉叹了口气,猛吸两口旱烟,被呛的咳了两声。 「反正你自己看着办!」赵氏气得把将衣裳扔在一边,扭头就歪回了炕上,给了男人一个脊梁。 薛老爷子连连砸了好几下嘴,脸上的沟壑更深了:「你这老婆子也是,你就不想想这事若让外人知道了,咱在村里还能有脸?」 「那你说怎么办?就不办了?」赵氏一个骨碌又翻坐起来,瞪着薛老爷子。 「办自然是要得办,就看怎么办。这样吧,你让翠萍明儿回来一趟,这事还得她来。」 吃罢早饭,薛家的男人就上地里去了。 薛青山也出了门,却不是上地里,而是去镇上,据说是镇上一个什么同窗家中有长辈办大寿。 如今正是农忙,塾里也没几个学童会来。乡下的私塾就是这样,每逢两季农忙就会给学童们放假,所以最近薛青山也挺清闲。不过他去哪儿不去哪儿,也没人管他,塾里放假的时候,经常会几天都见不着他的人影。 招儿把自己和小男人用过的碗筷洗干净,拿回灶房。周氏正在煮猪食,桃儿则在扫院子,见没自己什么事,招儿才将黑子的食盆找出来,从打算待会儿混在猪草里喂猪的剩饭中舀了一碗,端着往门外走去。 周氏看了她背影一眼,也没说话。 这剩饭是给黑子吃的,乡下养狗就这样,主人家吃干,狗喝稀,主人家吃稀的时候,狗通常要挨饿。乡下的土狗挨饿都是挨惯了的,不过招儿平日里稀罕黑子,甭管好的歹的,总是要给它混个饱。 偶尔还有加餐,当然这些都是人面上看不到的。 反正赵氏就看见招儿又从她猪嘴里抠食给那条狗吃了! 她抬脚从正房里出来就看见这一幕,老脸当即拉了下来,也不见她责骂招儿,就站在屋门前扯着嗓子,对灶房的方向骂了起来:「让你喂猪你倒好,把食喂狗嘴里去了,这么大个的人屁用都不顶,白吃饭还不起用。」 这明摆着是指桑骂槐。 灶房里周氏不说话,正在扫院子的桃儿抬头看了阿奶一眼,忍了忍继续埋头扫院子。赵氏没点名道姓,谁知道她是骂谁的呢,若是上前插嘴,只会目标转移被骂得狗血淋头。 这都是教训得来的经验。 招儿刚走到院门处,就听到这么一骂,她也没示弱,转头笑盈盈地看着赵氏:「阿奶,你这是在骂三婶?若是骂三婶,三婶可就太冤了,要骂您也应该骂我才是。这剩饭是我舀的,打算给黑子吃,我这不也是想着黑子不容易,隔三差五就往家里叼只兔子。您说咱总不能干些又想让牛干活,又不给牛吃草的事,您说是不是?」 第9章 赵氏气呼呼地瞪着招儿,她就知道这丫头不是个省油的灯,才会去骂周氏,没想到她自己倒找上了。正想说什么,这时打院门前经过的几个妇人,其中有人笑着说:「一大早就见连兴家的这么精神。」 旁边有人插了句:「还别说,人招儿说的对啊,哪有让牛干活又不给吃草的。」 「就是,连兴家的,差不多就行了。你家这条大黑狗,村里人谁见着不喜欢,这种时候野地里闹兔子荒,它都能叼来兔子,多灵巧的畜生。平时夏秋两季,什么田鼠野兔子野鸡的,也没少往家里叼,自己不吃都叼回来。你若是不喜这黑子,给咱家得了,你守信叔可是早就看上黑子了。」 这一口一个连兴家的,是薛老爷子一个婶子,人称守信婶子。虽是岁数比赵氏还小十来岁,但无奈人辈分高。 余庆村两百多户人家,以薛、郑两家为大姓,其他另有十几户乃是杂姓。既然都是一个姓的,免不得家家户户都沾着亲,有些关系能扯出五服以外。可是亲就是亲,论着辈分比人小,就得尊一声长,所以这守信婶子说起话来,也就一副长辈指点晚辈的口气。 赵氏被这话堵得不轻,别看她骂是骂了,可真让她把黑子给人了也有些舍不得。诚如这些人所说,黑子平时确实没少往家里叼些野物,甭管大小胖瘦,总是口肉,乡下人吃口肉可不容易。 她板着脸不说话,门前的招儿倒说上了:「七奶奶,这可不行,黑子可是我的命根子,你把我命根子要跑了,我可不能活了。」 她一说一脸笑,嘴里还说着俏皮话,当即把守信婶子给逗得哈哈直笑,手里一点一点地指着她,对旁人道:「瞧瞧这泼丫头,可一点都不客气。行行行,七奶奶不要你这狗,也免得把我招儿的命根子给要走了。」 一通说笑,招儿笑着把这几个婆娘送走,才扭头回来喂黑子。 赵氏瞪了她一眼,扭身打算进屋,刚抬起脚,就听见身后有人叫她。 「娘,咋站这儿呢?」 却是赵氏的大闺女薛翠萍回来了。 薛翠萍相貌和赵氏像了六成,却是生了一双大杏眼。她二十多岁的模样,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花夹袄,下面是条酱红色的阔腿儿裤子。她手里挽着个竹篮子,上面盖了层布,看不出里面放了什么,正疑惑地看着赵氏。 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之前老头子交代了,赵氏正打算使着谁去上水村报个信,这下倒是省了事。 母女两人一面说话一面往屋里走,很快就消失在正房门帘子后面。 招儿蹲在那儿看黑子吃食,手里摸着它的大脑袋,心里却是有些好奇大姑怎么赶上农忙时回来了。 「这可不行,娘你这是让人戳我脊梁骨啊!」正房里,薛翠萍听完赵氏的话,就站了起来。 赵氏忙伸手去拉她,同时做手势让她小声点儿,别被人听见。 「咋就不行了,你是狗子的亲姑姑,又打小和老二亲。这一家子若说那孩子愿意听谁的,估计也就听你的。」 赵氏这话倒是事实,薛翠萍打小就和老二薛青松好,当年没出嫁的时候和裘氏也说得来,薛狗子刚生下来的时候没少抱他。 薛狗子从小性子腼腆内敛,自打二房两口子走后,更是沉默阴郁,经常十天半月都不见他说一句话,薛家这些人里也就跟薛翠萍这个姑姑亲近些。 「可……」薛翠萍满脸为难,心里暗暗道今儿这趟不该回来,万万没想到回娘家自己的事还没办成,倒是摊上了这种事。 「你可别忘了,你家兴子来咱私塾里上学,你大哥可分文银子未管你要过。如今你大哥需要你帮忙,你咋就想不管呢,俊才好你大哥就好,大房有出息了,难道还能让你吃亏?」 「那娘你咋不自己跟狗子说去!」 赵氏历来不是个有耐心的人,能这般温言温语说话,是看薛翠萍是自己闺女。见女儿这般推三阻四,又说话戳她心窝子,顿时就炸开了:「你娘要是能去跟他说,还用得着你?你娘能去说这话,能去说?若是让外人知道,这成什么了?」 薛翠萍本来就因婆家的事正烦躁着,见娘骂自己,当即也恼了:「合则这么一大家子都不去,就我是外人让我去做这个恶人?就算被外人知道了,也是我这做姑姑的不是东西,二哥一家子大人都死了,去逼个孩子?!」 见女儿嗓门大起来,赵氏生怕被人听见了,狠狠地拉了她一把,斥道:「你是生怕让人听不见是不是?」 薛翠萍自然也不想和亲娘闹翻,不甘不愿地嘟囔:「让我说,这事不该娘你跟爹管,大哥家的事就让大哥或是大嫂自己去。坏事都让别人做了,他们一家子倒是落个清白,有这么干事的!」 「扯你大哥作甚,你大哥是读书人,要脸要体面。再说了,他有愧老二,也干不出这种事来。」 薛翠萍嘴唇翕张了下,按下满肚子的话。 若真是有愧二哥,还会闹得这出?其实这些年来,薛翠萍也是看透了这个大哥的为人,若说大嫂是个笑面虎,大哥也不是什么善茬,不好的事都让别人干了,明明他们一家子受了益,反而还扮无辜。 可知道又怎样,她毕竟是个出嫁女,她动摇不了爹娘根深蒂固对大哥的看重。只要这种看重一日不打破,家里永远是以大房为先。尤其她也有自己的私心,也有自己的不得已,所以即使明知道这两年家里发生的一些事,也只能昧着良心当做看不见。 她将掉落在脸颊边的头发往上抿了抿,道:「娘,先不说这事,我这趟回来是想借些麦种,你也知道我婆婆那病,去年因为急着筹药钱,也没留种子……」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赵氏打断了。 赵氏狠狠地拍了她两下:「又来借麦种,你当你娘家有金山银山是不是?刘家那么些儿子就让你个做媳妇的回来挖娘家的!?」 第10章 「娘……」 「刘家那些砍脑壳的东西,一屋子丧门星,一群没本事的孬货,连婆娘都养不活……」赵氏骂道,见薛翠萍哭了起来,恨铁不成钢地又打了她两下:「去把狗子那事给办了,娘就给你麦种。」 「娘……」 「快去,别墨迹。」 当听见大姑回来了,薛狗子心里便有一种宿命感。 之后,当薛翠萍笑着掀开门帘子走进来,他竟奇异的一点伤心的感觉都没有。 薛翠萍说话的时候,薛狗子其实并没有在听,他只是在想着梦里和梦外的种种奇异之处。 当年薛庭儴也经历了这么一出,打从爹娘接连去世,他心中对薛家人就带着怨意。而这些怨意在大房的伪善,及家里人的默认下,一点点积累。直至这一次,他本是心中还存着最后一点希望,却在连最亲近的大姑也站在对面那一方,他彻底绝望崩溃了,一改早先沉默,选择了爆发。 其实大房,甚至薛家人等的不就是他的爆发。只要这事他自己提个头,便有无数个大帽子往他头上扣来。他根本没有能力反抗,这些人又全是他的长辈,所以他的愤怒与不甘全部被掐死在襁褓里。 这一次,梦里的事再度发生了,他该怎么做? 薛翠萍的嘴还在不停的张合着,看得出在这个苍白羸弱的侄儿面前,她是有些心虚的。可这些心虚都掩藏在她不断张合的嘴后,薛狗子眼神淡漠,但旁边有个人忍不住了。 招儿的脸色很难看,但还是强撑着笑:「大姑,你看狗儿病了多日,这才刚见好些。他精神不好,若是有什么话,还是以后再说吧。」 其实招儿知道这一日早晚都会来临,不然最近她也不会拼了命想挣钱。可当这些属于亲人之间的恶意一点点逼近,逼的还是自己的小男人,招儿就没办法置之不理。 她知道就是亲人才最伤人,她受过这种疼。娘走的时候,她答应过她,一定会好好照顾小男人,她发过誓的。 这一刻,招儿眼中带着厉芒,那是一种母兽接近发狂的前兆。 薛翠萍被招儿眼里的东西吓到了,她下意识摇了下头,并不自在的笑了笑,怎么都不信一个丫头片子眼神会这么吓人。 「招儿,大姑这是开导狗儿呢,大姑也是为了狗儿好,为了这个家好……」 「大姑。」突然,薛狗子说话了。 打断了薛翠萍的话,也打断了招儿处在临界点的爆发。 薛翠萍忙扭头去看他:「狗儿,大姑跟你说……」 「大姑,你说的这些话我半天都没听懂,什么应该以家里的意思为先,什么孔融让梨,大哥需要我让什么?大姑,你不知道大哥什么都有,爷奶大伯大伯母也疼他,笔墨纸砚都是捡了好的买。他每次练字用纸,我练字只能拿了树枝在沙土上写,偶尔用的纸还是招儿买的最劣质的宣纸,墨滴上去就印开了。 「大哥有很多书,我只有一本《幼学琼林》,还是当初爹在外头做了几个月木工才买下的。我知道自己书读的没大哥好,字也写得不如大哥,所以也不敢要求和他一样。我什么都没有,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可以让着大哥的。」 薛狗子的眼神莹润,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不解和疑惑,神情中羡慕隐含着自卑,自卑中还夹杂了些黯然。 尤其他大病初愈,脸色苍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说出这种话来真是让闻着伤心见者流泪。 这些话让薛翠萍哑口无言,即是心疼又是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死了都没脸见二哥二嫂。可家里的情况迫在眉睫,春耕的时候没种子,麦苗培育不及时,错过这一季,今年全家老小都要闹饥荒。 她顿时狠下心肠,舔了舔嘴唇道:「大姑说的是去镇上学馆那事,你看你俊才大哥读书比你好,他正赶上关键时候,你做弟弟的应该让让,反正你比他小一岁,明年再去也不迟。」 招儿猛地转身,抄起门后的棍子。 就在这时,薛狗子又说话了:「为何要让?不是本来就该我去吗?是大伯让你来的?难道他忘了我爹临死前他答应我爹的话?原来大伯说把我当亲儿子看待,都是假的啊……」 薛狗子的声音很轻很轻,似乎风一吹就要散了。 薛翠萍猛地一个激灵,忙摇头道:「不是你大伯让我来,是我自己来的,我就想着……」 接下来的话,又被薛狗子打断了。 他露出一个腼腆的笑,似乎松了一口气:「不是大伯让你来的就好,大姑你差点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大伯只疼俊才哥不疼我呢,明明大伯说最疼我的。」 自此,薛翠萍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只能匆匆说了几句不知所以然的话,就撩起门帘子出去了。 屋里很安静,炕上少年的眼神暗了下来,竟闪过一丝不符年纪的沧桑。 望着这样的小男人,招儿竟有些不敢上前。半晌才走过来,坐在炕沿上,有些犹豫道:「狗儿,你没事吧?」 看着对方担忧的脸,薛狗子笑了一下:「我没事。」 招儿紧抿了下嘴,摸了摸他的头:「你相信姐,总有一日我们谁也不用求。」 薛翠萍连午饭都没吃便走了,走的时候带着赵氏拿给她的一袋子麦种。 没人知道她和赵氏说了什么,赵氏又跟她说了什么。总而言之,中午吃晌午饭的时候,赵氏和杨氏的脸色都不好看,以至于孙氏和周氏都小心翼翼的。 招儿可素来不看这些,饭摆上桌后,她便拿了两个碗先盛饭,再夹菜。午饭称不上丰盛,就是黍米饭,菜则是闷白崧和萝卜,以及一些自家腌的酱菜。也是有肉的,都是大肥肉,少少的一碟子,摆在男人们的面前。 男人们要下地干活,吃肉才能有力气。 招儿也没想吃肉,周氏烧出来的肉白腻腻的,看着就让人没胃口。她像以往那样往碗里夹了些热菜和酱菜,夹的并不多,却让赵氏突然摔了筷子。 第11章 「就这么一点儿菜,你们两个人就能吃这些?饿鬼投胎还是咋的?」 这话说得十分伤人且打脸,但凡有些自尊心的都受不了,可招儿却习惯了。赵氏就是这样,谁让她不称心如意,她就能用各种方式恶心回去。 她并没有恼,继续夹菜,本来打算只夹那些的,因为赵氏的话,她刻意又多夹了两筷子。 「没办法阿奶,狗儿要养身子,没好的给他补补,饭总是要吃饱才成。」说着,她突然转头对周氏道:「三婶,下回洗菜择菜你叫我,咱家又不是那些穷得吃不上饭的人家,家里可是有读书人的,还有个童生老爷。阿奶平日里虽过得仔细,但也不是菜都不让人吃的人。」 论起指桑骂槐,招儿自认不输给谁,尤其她心里本就憋着一口气。 果然,赵氏顿时恼了:「再有钱的人家也经不起你这么胡吃海塞,天天不干活儿,还比谁都能吃。像你这种蠢丫头,若不是咱家,早就被撵了出去。」 招儿当即收起笑容:「阿奶,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我七岁来家里,里里外外什么活没干过?我爹死的时候,我戴了孝守了灵,我娘死的时候,我在床前没日没夜地侍候了大半年。我是二房的儿媳妇,我给二老送了终,十里八乡说理去,谁撵我也不走。 「不过阿奶,你别嫌弃我这当孙媳妇的多嘴,吃饭做几样,人还分三六九等啊。有的人吃香喝辣,嘴上的油都不知道擦一擦,换成别人,吃点烂白崧就成胡吃海塞了。这家里养了十几只鸡,蛋也没见少下。我和桃儿日日喂着,鸡蛋也不知上哪儿去了。狗子病了一场,到现在就吃了一个鸡蛋,下回这鸡别让我养了,反正我也吃不上,谁吃谁养去。」 这话说得让所有人的脸色都难看起来,其中以大房母子仨脸色最是精彩,又红又白,简直就像开染坊。 这偷吃了嘴上油都不擦,说得正是大房的人。赵氏是抠,但对大儿子大孙子可不抠,杨氏和小儿子自然跟着沾了光。七岁的才小子脸色忿忿,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杨氏狠狠地拉了一把。 四房的毛蛋本就还小,嘴也馋,早就吃白崧吃腻了。一听见鸡蛋就忍不住了,对孙氏喊道:「娘,我要吃鸡蛋,我要吃鸡蛋……」 寂静的堂屋里,就听见小儿尖锐的哭喊声,让人脑门子抽疼。 孙氏被哭得心里烦,忍不住一巴掌拍上去:「闹什么闹,吃什么鸡蛋,哪有鸡蛋给你吃!」口气也有些冲。 说白了谁心里不怨,不过一直忍着罢了。 毛蛋挨了一巴掌,哭得更是响亮。赵氏本就恼羞成怒,见此顿时转移了目标:「孙氏,你还出息了,竟然打我孙子。」 孙氏历来怕赵氏,当即笑得尴尬道:「娘,毛蛋这不是闹着要吃鸡蛋么,哪有鸡蛋给他吃。」后面这一句是咕哝出来的,边说眼睛下意识就往大房母子三看去了。 薛老爷子一向不管儿媳妇们的事,此时也有些忍不住了。 他黑着脸,拍了拍桌子:「闹,闹什么闹!」方桌被拍得桌腿儿直晃悠,碗盘上下跳动发出阵阵脆响。 招儿也没装死,对他抱屈:「阿爷,这不是阿奶嫌弃我和狗子胡吃海塞。」 她一把将碗杵在桌上,就捂着脸哭了起来:「就这么点儿吃了拉嗓子的饭,连点儿油星子都不见,就叫胡吃海塞了,端出去给人瞧瞧,人家见了都要笑死。若是阿奶真嫌弃我和狗子了,不如给我们二房分家吧,我们以后再也不在家里胡吃海喝了。」 听到‘分家’二字,薛老爷子眉心下意识抽一抽,斥道:「分什么家,谁也不准提分家!」似乎也感觉自己口气太过严厉,他放缓了音调道:「你阿奶因着你大姑家的事正闹心着,才会迁怒你了,不过你是做晚辈的,怎能和长辈顶嘴。」 他转头又去斥赵氏:「天天说你不长记性,活了一辈子活到狗肚里去了,那些鸡蛋攒在那里作甚?臭了都舍不得吃!老三媳妇,你去拿几个来炒了,给大家添个菜。」 就这么连消带打,薛老爷子的一番话成功让所有人的都住了嘴。 招儿的目光闪了闪,她说想分家的话并不是作假,可惜头一次出口就胎死腹中。不过也是,薛老爷子怎么会允许二房分家,这事传出去就成一家子人欺负俩孩子了。再说了薛老爷子还想将全家人都拧成一股绳,好给薛家再供个秀才出来。 按下这些不提,虽是闹了一场,薛家人却是全家都开了顿荤。 周氏炒了一大盆鸡蛋,特意给招儿留了一碗。 这举动可就有些耐人寻味了,要知道三夫人两口子平时沉默寡言,在薛家就是属老黄牛的,平日里也极少帮二房两个孩子说话。 不过招儿也没多想,这一大家子人各有各的心思,谁的心思她也管不上,别把她惹急了就成。 她端着饭菜回了屋,进门就对薛狗子笑道:「狗儿你看,中午有鸡蛋吃。」 看着少女脸上灿烂的笑,薛狗子眼中闪过一抹复杂。 他虽是在屋里,可正房那边的动静却没有漏下。 招儿就是这样,又泼又辣,做事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曾经他很在乎,总觉得她给自己丢人,给自己帮倒忙,多次劝阻不成,又因为一些别的事,对她心里藏了厌恶。 殊不知虚伪自卑蠢笨的是他自己,只可惜等他明白的时候,已经晚了。 「为了吃个鸡蛋,你就跟阿奶吵一架。」 话说出口,他才反应过来他还没改掉以前说话别扭的模式,她莫是要误会了。果然招儿脸上闪过一抹暗色,旋即又笑着道:「他薛俊才能吃,我狗儿也能吃,快来吃饭,好好补补,你身子很快就能好了。」 瞧瞧,她就是这样,总是拿他当小孩子看,一口一个‘我狗儿’,实际上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而少年的心态敏感多虑,‘他’不喜这一切,却又不知该怎么表达,于是不自在就慢慢发酵成了厌恶与下意识的回避。 第12章 薛狗子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些,他只觉得自己现在变得很奇怪,似乎成了两个人,一个是薛狗子,一个是薛庭儴。而每当碰到有关招儿的事,脑海里便有一个声音喃喃低诉,似乎在告诉着他,他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 思绪之间,有东西喂到他嘴边,他垂目去看,是一块儿炒得黄澄澄又酥又软的鸡蛋。 「三婶也就这鸡蛋炒得不错,狗儿吃一大口,吃了长高高长壮壮。」 这话刚出口,招儿就后悔了。 也是今儿小男人特别乖,她竟不由代入当年小男人还小的时候,她哄他吃饭的场景。小时候她一直是这么哄狗儿的,可突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狗儿就开始抗拒她,也最讨厌她这样。 心中忐忑之际,见他垂目不动,她干笑了下,正想收回递上去的勺子。 突然,他凑了过来,吃了一大口,将一勺子饭都吃了进去。 「真好吃。」 看着垂着眼皮咀嚼着饭的他,招儿顿时笑了:「好吃就多吃些,以后姐努力赚钱,天天给狗儿炒鸡蛋吃。」 说完,她偷偷从眼皮下瞧了薛狗子一眼。见他没有露出任何不喜之色,心里不禁松了口气。 其实招儿是故意这么说的,小男人一向最讨厌她四处乱跑,还学着跟人做什么买卖。为了这事,两人闹了多次的不开心,可总不能因为他不喜,她就不出去赚钱了。 她想变得有钱,她想有钱了供小男人念书,不和这群人跟乌眼鸡似的争来争去。她想了很多,而这一切都需要他的支持,毕竟是一家人,二房如今就剩了他们两个。 不过招儿也想好了,即使他反对,她也是会做的。 当然不反对最好。 这种情形下,她不禁又多说了一些话:「我方才和爷奶说分家的事了,被爷挡了回来。」见小男人想说什么,她打断道:「你听姐说完,有些事情我本不想跟你说得太透,总觉得你还小,也是不想打搅你念书。可今天发生的事,姐也能看出来,你是有自己主意的。 「家里这边,咱们能争就争上,本就该是咱们的,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让给别人。就算要让也得给个明白话儿,没得这么欺负人的!若是争不上也不怕,姐最近找了个买卖做,也能把送你去念书的银子凑出来。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让你放宽心别害怕,天塌下来了,还有姐给你顶着。人不是就这么一条路,咱们有很多路可以走,和自己为难较劲儿,那是傻子才会做的事。」 其实这话招儿早就想和薛狗子说了,可她也知道小男人是个心思多的,怕他会多想。可谁曾想他还是多想了,甚至忧虑成疾病了一场。今日这么好的机会,她索性借着挑明了说。 薛狗子看着她。 他梦里这一场不是这样的,因为他的突来爆发,薛家一片大乱,家里人都斥责他,说他不懂事,不为家里着想,说他不孝顺,把阿奶气晕了。招儿为了护着他,和薛家人吵了起来,最后甚至惊动了族长。 招儿以不敬长辈、犯了口舌,被在薛家祠堂里当众打了五鞭子,以儆效尤。而这件事也被族长压了下来,他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就这么被夺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后来薛俊才去了镇上的学馆,得意风光。而二房因为这场事彻底招了家里人厌恶,尤其又有大房从中作梗,在薛家的日子并不好过。 家里没人帮他们说话,村里也没人向着他们。他甚至连私塾都去不了了,因为他大伯说他狼心狗肺,教不了他,还说招儿把大伯母给打了,他可不想再没事找事给自家人找麻烦。 那时候他才十四,他即使知道有些人不是好人,也看不懂其中的恶意。也许是能看懂的,只是人性的劣根性让他下意识就把责任推了出去。他把自己所有的不满、不顺遂甚至命运的苛责,都归咎在招儿身上。 即便之后心里知道自己是错怪她了,知道自己大错特错,可误会太深,两人已是渐行渐远,他也没脸去跟她解释这一切。 「狗儿,狗儿……」 薛狗子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张在他梦里缠绕多年的脸。 「你说得有道理,我以后不多想了。」他顿了一下,又道:「我就想说一个,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叫我狗儿了?」 招儿不解道:「可我不是一直都这么叫你的,不叫狗儿,那叫什么?」 薛狗子沉吟了一下,「你叫我庭儴吧。」 「庭儴?这是你自己取的名儿?狗儿,你怎么给自己取了个这样的名儿?」旋即她明白过来,想起大房的才小子仗着自己年纪小,总是背着人讥笑狗儿和黑子一个名儿。 她眼中闪过一抹心疼,连连点头道:「狗儿、不,庭儿读书人就是不一样,取个名儿也这么好听。以后姐不叫你狗儿了,也不让外人这么叫,咱们就叫庭儴。」反正在她心里,狗儿说什么都是好的, 薛狗子,不,现在该叫薛庭儴,心里有些颓然,他不过只比招儿小了不到两岁,却是一辈子都迈不过去的深涧。索性话已经说了,他又道:「还有,你能不能以后别对我自称姐?」 这下招儿更加诧异,甚至伸手来摸他额头:「庭儿你咋了?是不是中了什么邪?你不是打小就叫我姐的。」 薛庭儴深呼吸,露出一个笑:「可你不是我姐,你以后是我媳妇啊,哪有男人管自己媳妇叫姐的。」 他本是脸色苍白,半倚在炕头的被子上,突然这么一笑,眉眼清俊,竟给人一种不敢直视的感觉。 招儿脸唰的一下炸红了,话都说不理顺:「狗儿,你、你说啥,我、我……」 「难道你不想给我当媳妇,给我生娃儿?」他往近凑了凑。 她猛地一下站起来,斥道:「你个小孩子家家说这些作甚?毛都还没长齐全!」她说了句薛庭儴最不喜欢听的粗话,还不自觉:「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把身子养好,至于这些事,以后再说!」 第13章 她眼神凶巴巴的,口气也凶巴巴的,说完就低着头从碗里舀饭往薛庭儴嘴里喂。他瞄了她一眼,老老实实的吃着,突然心情一下子变得极好。 也许以后两个人可以换一种相处的模式,不喜就去改变,没必要等她自己明白。 招儿扔了烂摊子,扭头回了屋,留下一大家子人气氛压抑地吃完了一顿晌午饭。 期间,孙氏没话找话说了好几句,也没人搭理她。 杨氏食不下咽,若不是公婆在,若不是不想在下面两个弟妹面前丢丑,她早就扔筷子走人了。如今却只能按捺下满腹的憋屈,如同嚼蜡似的吃着面前的饭菜。 饭罢,孙氏就带着毛蛋走了,心知儿子今日惹了祸,生怕等下被迁怒。周氏带着薛桃儿收拾桌子,把碗筷都拿去灶房洗。薛青柏给她帮忙,这么一盆子的盘碗,周氏一个人可端不动,寻常薛青柏不在家,就只能她和女儿抬。 屋里只剩下大房母子三人,和薛老爷子及赵氏。 杨氏站起来,想回东厢,却被薛老爷子叫住了。 薛老爷子将自己的旱烟袋拿了出来,从深蓝色的烟荷包里拿出一些自己种的烟丝,卷成一团按进烟锅里,然后用火折子点上。 他这一套动作十分缓慢,不疾不徐,熟知薛老爷子性格的人都知道他这是心里有事。 确实有事,不是有事,他也不会罕见的把儿媳妇叫住。 「俊小子和才小子先回屋去,阿爷和你们娘有话说。」 薛有才看了娘一眼,想说什么,却被大哥薛俊才给拉走了。 「爹,您有啥事就说吧。」 杨氏今年三十四,在乡下这地方,三十多岁的妇人已经不算是年轻了。这里风吹日晒看天吃饭,所以妇人们都显得老相。 可杨氏却保养的极好,面似圆盘,皮肤白皙,只眼角有几道细细的纹路。她穿一身半新不旧的石青色妆花缎褙子,乌黑油亮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其上插了根鎏金的簪子,耳朵上戴着一对老银耳环。称不上是葱尖儿,但也白皙柔腻的手,戴了个金戒指。 这身打扮和气度说是地主家的奶奶也不为过,甚至连赵氏也不如她多矣。 薛老爷子一双老眼,在杨氏身上来回打了几个转,看得她有些站立难安。 正想说什么,就听公公突然道:「老大媳妇,你嫁进咱家多少年了?」 杨氏一怔,答:「十七年了,儿媳是十七那年嫁入薛家的。」 「那我和你娘待你如何?」 杨氏心里咯噔一声:「爹娘待儿媳如同亲闺女。」 薛老爷子点点头,吸了口旱烟,淡青色的烟又开始缭绕在他的老脸上,让人看不分明他脸上的表情。 「你是咱们家大媳妇,你娘素来也疼你。你和老大的心,跟你娘和我的心都是一样的,巴不得俊才能成才。」 杨氏心里一松,忍不住笑道:「俊才读书可认真了,连我爹都说他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考个秀才不在话下。」 提起最得意的薛俊才,连薛老爷子也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见公公面色软和了些,杨氏趁势道:「只是爹您也知道,真正到了要下场的时候,可不是在家里抱着死读书就行。想当初俊才他爹不也是听了我爹的话,去那清河学馆里读了两年,结识了一些同窗,又在先生面前挂了号,后借着机会在县太爷面前留了些印象,之后的县试果然给过了。县试的名次只要不差,府试不说十拿九稳,也有一半的把握。只是到了院试就要靠大运气,俊才他爹就是运气不佳,才会屡试不中。」 这才是杨氏在薛家受老两口看重的真正原因,不光是因为她爹是个童生,还因为她爹当年对薛青山有指点之恩。 而杨氏的说法看似荒诞无稽,可事实还真是如此。县府两试没有院试把控严格,尤其是县试,乃是本县县太爷主持。 县试一共考五场,主要还是看第一场的成绩。而这一场要考八股文两篇,试帖诗一首,只要不是错字连篇,文理通畅,俱都能过,至于取不取就是博眼缘了。 与自己根本不熟知的人相比,县太爷还是愿意取有些眼熟的人。 而去好的学馆念书,就是提供了一个在县太爷面前冒头的机会。大昌历来重视选纳人才,本县能出多少秀才,乃至举子进士,这都算是政绩。再昏庸无能的县官,这种过场也是要走的。 且能进一家好学馆,增加的不止是人脉,还有眼界。 例如县试考的不外乎四书五经及圣谕广训,如何行文,有什么忌讳不能犯,这些都需要人指点。哪怕你文章写得再是妙绝,若是犯了庙讳、御名、圣讳等忌讳,也是不取的。 而乡下这种地方,许多私塾都是一些老童生为了混口饭吃而开设,自己还一门心思的想考个秀才改变际遇,又怎么可能事无巨细地去教塾中学童。 薛青山自己就是如此,才会卯足了劲儿想把薛俊才送去清河学馆。 杨氏这是以为公公想与她说送薛俊才去学馆的事,才会如此这般说。殊不知她的言辞确实戳中了薛老爷子的心事,可薛老爷子本意并不是想跟她说这些。 薛老爷子深深地吸了口旱烟,才道:「你说的这些老大都跟我说过,这件事容后再说。你是俊才的亲娘,为儿子打算没有错,但你要知道咱家并不只有大房一家人。」 公公的口气有些意味深长,杨氏怔了一下,强笑道:「爹,儿媳当然知道薛家不光咱一房,不过您放心,若是俊才他爹和俊才出息了,定不会忘了孝顺您和娘的。」见公公面色晦暗,她忙又加了一句:「还有家里其他人,俊才可一直都记着自己能读书,多亏了几个叔叔和婶婶。」 薛老爷子点点头:「你即明白,就该知道其他三房都是为了大房一直牺牲。远的就不提,只说老三和老四吧,家里的地都指着老三和老四种,你爹年纪大了,手脚早不如以往利索。老四忙完家里之余,还要挑货出去卖,一年不知要磨破多少双鞋,可赚上来的钱却一律交了公中,没昧下过一文。大家这么辛苦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咱一家,为了大房。」 第14章 杨氏脸色勉强起来:「爹,这咋就为了我们大房了?俊才他爹出息难道不是薛家人脸色有光?因着俊才他爹中了童生,村里谁不高看咱一眼,甚至是那郑家人,不也对咱们薛姓人礼让三分。这是为了大局,为了咱薛家的子孙后代……」 薛老爷子叹了一口气,打断道:「你说的这些,爹明白,你娘也明白。可俗话说板子没挨在自己的身上,当然不觉得疼。你设身处地换在老三老四身上,你会咋想?干的活儿最多,连口好的都落不进嘴,都进别人嘴里了。」 这话算是应了方才招儿所言,杨氏当即面红耳赤,圆脸涨红一片。 「爹,这咋就叫进我嘴里了,我……」 薛老爷子没理她,又去斥赵氏:「还有你,偏心偏到人面前。你就继续作就是,让老三老四都寒了心,闹着和家里分家,那地你去种了供老大和俊才考科举去!」 说到最后,他口气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感叹。 赵氏就不愿意听这话了,嘟囔道:「什么叫我偏心,我偏心什么了?我还不是想着老大和俊才要读书,读书费脑,多给他们补补。难道那些好的都落到我嘴里了不成。」 她越说越气,忍不住就骂了起来:「还分家,他们莫不是想翻天,父母在不分家,即是我能饶了他们,祖宗家法也饶不了。」 薛老爷子苦笑,若不是有他们这两个老东西镇着,有祖宗家法镇着,恐怕家里早就不是这样了,谁愿意替人做牛做马,累死累活还受人摆弄。 他将目光移到杨氏身上:「你也明白家里的情况,我和你娘能管得了一时,能管得了一世?你既想送俊才去镇上学馆念书,就该好好笼络三房和四房。」 「爹,我……」 「以前你娘宠着你,我从来不说,孰是孰非你自己分辨吧。不过打从明儿开始,你就同老三家和老四家的,一起把公中的活儿给分担了。」 薛老爷子说完,就再不说话了,只是闷着头抽自己的烟。杨氏在这里也站不住,低着头匆匆出了正房。 周氏刚将灶房收拾干净从里面出来,就看见大嫂低着头回了东厢,隐隐可见脸色不是太好。 她目光闪了闪,往西厢靠南头瞄了一眼,那里是四房的屋子。 四房临着院子的那扇窗子后隐隐有人,周氏就知道孙氏一直瞅着动静。她佯装没看见,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就回了屋。 到了傍晚做饭的时候,杨氏竟罕见的穿了一身粗布衣裳,来厨房要和周氏抢活儿干。 周氏拒都拒不了,杨氏一脸笑,说是周氏辛苦了,让她歇歇她来就是。 周氏被她推出了灶房,正好和站在西厢门口的孙氏对上眼,两人眼中同样有着诧异。 不过让她们吃惊的还在后头,因为打从这天开始,杨氏就一改早先态度,竟是什么活儿都干了起来。虽是多年的任事不沾手,让她现在做起事来笨手笨脚的,可她却是做的。 不光做,还表现得特别大方,经常会主动说服赵氏拿些银钱,或是买些肉或是拿了些鸡蛋出来,做了菜一家人吃。 而薛家本来被招儿那一番话挑起的火星,就这么被压了下去。就在这期间,薛庭儴身子终于见好,也有力气下地走动了。 这日,一大早起来吃罢早饭,招儿便打算去镇上一趟。 她从绣坊里拿回来的那些碎布,都已做成了荷包绣鞋之类的物件。攒了多日,也该拿去绣坊里卖掉。 她将所有东西都放进背筐里,临走之前和薛庭儴说今儿是个好天气,让他多出去晒晒日头。 薛庭儴老老实实点头答应下来,她这才放心的出了门。 等她走后没多久,薛庭儴便走出了屋子。 院子里很安静,各房的门帘子都是低垂着的,也瞧不清有没有人在。 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儿,便抬步往大门外走去,本来正懒洋洋晒着的黑子当即站了起来,跟在他脚边一起出去了。 村间小道上行着一名少年。 他一身青色夹衣,似乎长时间没有见过太阳了,皮肤带着羸弱的苍白。身板也是纤细瘦弱,神情却是淡定从容,明明一身陋衣,这村间小道也多不平整,甚至还有牛屎鸡屎之类的,却偏偏让他走出一种闲庭信步感。 正值春耕之时,这会儿大家都忙着犁地呢,村里的路上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偶尔有人家的婆娘在院子里做活计,远远瞅见路上行着的那人,都是定睛看了几下,才认出此人是谁。 「狗子,这是上哪儿去啊?」 薛庭儴看向那与他说话的妇人,微笑道:「婶儿,我随便走走。」 本就是随口一句话,这妇人也没再与他多说,扭身进屋拿东西,屋里的婆婆问她:「老三媳妇,你方才跟谁说话?」 「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嘿,娘你说也奇了,方才他打门前过,我竟是一时没认出他来,总感觉换了个人似的。」 她婆婆不以为然:「能变成什么样,又不能换身皮囊,我记得那小子最近不是病了一场。」 媳妇道:「我瞧着莫不是打算去后山。」余庆村背后有一片山,村里有村民亡故都在那儿埋着,薛家的祖坟也在那里。 听到这话,她婆婆叹道:「还别提,连兴家老二可惜了,两口子都走了,留个娃儿可怜哟。」 这不过是婆媳之间的闲话家常,而就在她们说话的同时,薛庭儴已经带着黑子进了后山。 后山就叫后山,余庆村背后的山。 此山无名,山势也不高,但却极深。反正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个村民能从这片深山老林中走个来回,大多都是山外围活动。 薛家的祖坟就建在离村子不远的一个小山包上,这个薛家可不止薛庭儴一家,而是整个薛姓氏族的祖辈们都在此葬着。 第15章 偌大一个山头,正中的是族长一脉,往外扩散是各家分支,薛老爷子这一脉就在靠西南山脚的一处地方。 二房两口子因为都是英年早逝,薛青松又死于横祸,所以葬在边缘处。 薛庭儴到了地方,就开始随手拔着坟头四周的草。 野草并不多,过年时刚清理过,他将这些草随意收拢放在地上,顺势就在坟前坐了下来。 一片山土地,两个小坟包,坟包前各自立着一块很小青石碑,其上简陋的写了二房两口子的名讳。 这碑还是当初招儿自己找人做了立下的。 时下有三种人死了不能立碑,横死、夭折、无后。薛青松属于横死。 虽然大家嘴里都不说,但自觉横死之人死后都有怨气,不利于祖坟风水,所以都不给立碑。也是想让他忘了自己是谁,免得不懂事惹是生非。 但同时还有一种说法,没有立碑死后就是孤魂野鬼,受不了子孙后代的香火。 当初二房两口子的丧事是薛家人操办的,他们默认按照老习俗来办。那时薛庭儴还小,根本不懂这些,可招儿懂。 她和薛家人说了要立碑的事,却遭到阻拦,薛家人轮番劝说。后来招儿也不跟人说了,自己拿钱找人做了这两块简陋的碑,立在坟前。 等薛家人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总不能当着村里人的面把碑给拆了,只能浑就当做没这事,毕竟彼时心里都还带着愧。 而村里人见了这碑也是诧异,可转念想想薛家老二是怎么死的,都能理解。 因此薛青山还落了一个美名,宁愿拼着坏了家里风水,也要给兄弟立碑,真是大仁大义,此事暂且不提。 脑海里转动着各种念头,薛庭儴从怀里掏出一块儿布,慢慢的擦拭着墓碑。 这上面的字还是他写的,笔触可见稚嫩,到底还是能让人分辨得清上面写了什么。 …… 今日是郑老爷子的忌日,郑虎带着两个儿子来坟前祭拜。 乡下人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只是准备了些馒头酒肉之类的,父子仨在坟前烧完纸钱,这一场事就算罢。 郑虎向来和老父感情深,难免心情低落,就让两个儿子先回去,自己则坐在坟前一面抽着旱烟,一面和老爹说着话。 说了会儿,他站了起来,打算回去。 地里还有活儿等着干,郑虎不想耽误时间就打算抄近路,走过薛连兴家祖坟附近的时候,他突然听见有人在哭。 这附近的两个山头上都是坟,一边是薛姓的,一边是郑姓人。这种不年不节的日子,不是像郑虎这种逢了家中长辈忌日,可没人会来这种地方。 尤其这里可能是葬得死人多,树木也稠密,有时候青天白日也都阴沉沉,这种情形下听见这种诡异的声音,郑虎被吓得寒毛卓竖,腿也有些发软。 到底也是活了几十年,他凝神静气去听,半晌才听明白是个男娃子说话的声音。 再去想这里是谁家的坟头,他壮着胆子往近走了些,绕过一颗大树,远远就瞧见一个身穿青色衣裳的少年背对着坐在坟前。 旁边还有一只甩着尾巴的大黑狗。 是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 郑虎这才松了口气,那说话声又细细传入他的耳中:「……爹,你说我该咋办?大伯想送俊才哥去镇上的学馆,我以为我也能去……可大姑前几日来家里,却说让我让让俊才哥,明明之前……」 少年的声音充满了彷徨和无措,郑虎没想到会这种地方听见薛家的阴私事。他惊诧得手里的旱烟掉了都没自觉,直到他的脚被烟锅砸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匆忙捡起烟锅就走了。 他并不知道,在他走后他眼里那个孤苦无依的少年,就停下了自己的哭诉。 这几日,薛庭儴一直冥思苦想,想找一个恰当的机会,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郑虎这个人。 郑虎的爹郑老爷子就是在春耕时死的,不是喜丧,而是意外。他是被自家的牛不小心挤到了田埂下摔死的。 田埂子本就没多高,每年摔下田埂子的村民不计其数,就郑老爷子倒霉的死了。当初这事在村里可是沸沸扬扬传了一阵,所以薛庭儴记得格外清楚。 既然是当爹的忌日,做儿子的郑虎定然会来上坟,而郑虎惯是喜欢走近路,就一定会经过这一片,所以还有谁比他更合适。 最重要的是这余庆村看似不大,实则薛、郑两姓一直互别苗头,郑虎的大伯是里正,他知道了,郑里正也就知道了。 薛庭儴并没有多留,很快就带着黑子原路回了家。 院子里依旧一片寂静,他找了个杌子放在门前,静静地坐在那里晒着太阳,心里却想着去了镇上的招儿。 郑虎一路疾步,连家都没回,就往郑里正家去了。 郑里正是余庆村的里正,也是郑氏一族的族长。家里的房子自然在余庆村是独一份,若说能与之相比,也就是薛族长家的房子。 一水的青砖大瓦房,院墙也是用青砖砌的,最显眼的就是正脸那座郑氏的祠堂,不过这祠堂不到特定的时候是不会开的,那两扇黑色的桐木大门常年紧闭。 绕到侧面,就是郑里正家的院子。 院子极大,不同于别家牲口棚子、仓房、灶房等都是在前院,郑里正家的前院就是个空荡荡的大院子,只院中种了两棵梧桐树。每逢村里有什么大事的时候,这个院子总会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 迎脸是三间正房,左右是东西厢房,都是青砖黑瓦,格外气派。 郑虎到时,只有郑里正和其婆娘田氏在家。 田氏一见侄儿来了,就打着招呼:「虎子,咋这时候来了?找你大伯有事?」 「哎,是有事。」 第16章 说着,郑虎急匆匆就往屋里去了。田氏摇了摇头,心想莫是真有什么事,要知道郑虎平时一向很稳重的。 郑虎进去了就往东屋拐。 果然,他大伯郑里正正盘膝坐在东屋大炕上抽旱烟。 「咋,急慌慌的。」 郑虎在炕下的一个墩子上坐下,喘着粗气,一时说不上话。 郑里正六十多岁的模样,容长脸,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从外表来看,不过是个普通的庄户老汉,就是穿的衣裳也都是普普通通的。只有那股不动如山的镇定,一看就是个久经人情世故的。 他嘴里含着烟嘴儿,就将炕桌上的茶壶往前推了推,郑虎也没客气,站起来就倒了一碗茶,咕噜咕噜灌了下去。 「伯,我跟你说,我今儿碰见一件事。」 「啥事?」 「今儿不是我爹忌日,我一大早就带着……」 郑虎说到一半,郑里正就从炕上坐了起来,一副认真去听的样子。 一见大伯这样,郑虎就知道自己来对了,在听到薛连兴家二房独子哭诉的那些话后,他就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打压薛姓人在余庆村里威望的机会。 他说得更是详细,几乎一字一句重复,而郑里正一面抽着旱烟,眼睛就眯了起来。 招儿一直到下半晌才回来,回来的时候脸色有些不太好。 薛庭儴看了看她身后的背篓,以前招儿每次回来,那背篓里总是装得满当当的,今儿却一看就知道里面没装什么了。 「怎么了?」 招儿正在想心思,被小男人一问,愣了一下,才道:「没啥,我从镇上给你带了肉包子,待会儿热了给你吃。」 怎么可能没啥,明明就是有啥。 薛庭儴瞅了她脸色一眼,可她既然不想多说,他也不想逼问。 招儿来回一趟镇上,满身都是尘土,她去灶房烧了水,提去浴房里洗澡。薛家专门有间屋子用来洗澡,在后院的菜地里。房子不大,三米见方,地上铺着青石板,房角一处有个下水口,洗澡水直接可以顺着那个口,流进菜地里, 脱下衣裳,招儿拿着皂角在身上搓着,心里却是一阵愁绪上了心头。 其实还真发生了些事,只是她怕小男人会担忧,才没有说。 她好不容易找的来钱的路子被人抢了。 抢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收她做成品后荷包绣鞋的绣坊老板。 其实招儿还算是比较聪明的,从这家绣坊老板那里买了碎布,但成品却并不是卖到这家,而是换了另一家。只是她没想到这两家老板竟是亲戚,也不知对方是怎么知道的,等她这趟再去了,对方竟是不愿再卖她碎布。 不光这家绣坊没有碎布,这绣坊老板还命人把其他绣坊的碎布都买了。招儿还是跑了多家绣坊后,才知道这事。 她已经做好自己出钱供小男人去镇上读书的打算,那清河学馆她问过了,每年光束修就得五两银子。其中因为很多学童住的地方太远,可选择宿读。若是宿读的话,每月伙食、住宿等加再一起,另还需要一两银子左右。 招儿的心里是想薛庭儴宿读的,她觉得这薛家不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家里破事太多,也就是说她得准备六两银子,才能送小男人去学馆。 她原想着这生意做两回就能凑够银子,谁曾想竟会发生这种事。 思绪之间,招儿已经洗好了澡,她用帕子将头发包起来,穿好衣裳,才回了屋子。 薛庭儴正坐在炕上看书,看得自是他仅有的那本《幼学琼林》。见她进来了,他抬头看了她一眼,道:「天还凉,赶紧把头发擦干。」 听到这话,招儿心里一暖。 这些日子小男人跟之前相比变了许多,这种变化自然是好的,所以明明心里发愁,她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她爬上炕,从炕柜里往外拿布巾,薛庭儴就坐在边上,免不了要侧身给她让一让。她经过之时,一股夹杂着皂角的馨香味儿钻入他的鼻尖,他忍不住动了动鼻子,眼神就落在近在咫尺她的身上。 招儿拿了布巾,就回到炕沿,解了头上的包巾擦发。 她的头发又黑又密,长及腰间,她将长发捋到颈侧,就微微斜着头坐在炕沿上,让长发低垂下来,拿着梳子一下一下的梳着。 少女穿着丁香色小碎花的夹衣,下着酱紫色的阔腿儿裤子。她要挺直了腰杆,斜歪着颈子,才能避免让湿发上的水打湿衣裳。这都是下意识的动作,搁在薛庭儴眼里,却让他莫名心跳加速,有一种的血脉偾张感。 无他,皆因这种姿势,把少女的身段淋漓尽致都显现了出来。高胸翘臀,纤细的一把小腰,薛庭儴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一种极为陌生的燥热感自身体内攀升而起。 可同时却又不陌生,他脑海里出现了一副画面,正是两人洞房花烛夜之时。 在梦里,那时候他是不喜欢她的,却又觉得娶她是理所当然。 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思想,她该是他的妻。 只是这种潜在最深处的情绪,都被他别扭与愚昧遮掩,尤其他之后去了学馆念书,让同窗知道他有个乡下的童养媳,更是招来了许多嘲笑。 可实际上,他内心深处是喜欢她的,所以洞房那夜她被他折腾惨了。 本来他就是懵懵懂懂,她又是初破瓜,他疼她也疼。可他疼还是想,她哭得眼泪鼻涕直流。那是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那般示弱,从此他便喜欢上了这种欺负她的方式。 彼时他在学馆宿读,十日才能回来一趟,每趟回来她都怕得直躲。却又不得不依着他,让他任意施为,他明明喜欢,却又装作不喜欢。 此时想来,那时候他真是混账得可以。 第17章 心里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他突然开口道:「我帮你擦。」 招儿诧异地侧头看了他一眼,下意识拒绝:「还是不了,我自己来。」经过这些日子的纠正,她已经慢慢学会不用姐作为自称了。 她的话音还未落下,薛庭儴已经一把夺过了布巾,又拉着她让她背过身去,招儿也只能僵在那里,让他擦。 认真说来,薛庭儴现在还要矮招儿半头,所以他只能半跪着坐起为她擦发。两个人离得很近,招儿毫无所觉,薛庭儴却是觉得血气翻涌得厉害。 招儿的发很黑很密,也很顺滑,像一匹上好的缎子。他笨手笨脚的,方开始扯疼了她好几下,直到听到她不自觉吸气,他才将动作放慢放轻了。 感觉他够得有些艰难,招儿有些心疼他一直伸着胳膊:「若不我趴在这儿?」 嘴里说着,她就去试了一下,果然趴在炕上更方便他,且这样两人都不累。她不知道的是,她这种姿势从身后看去更是撩人,尤其对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来说。 薛庭儴顿时后悔应下此事了,感觉就是一种折磨,他需要努力的稳住自己,才能不胡乱看。 「若不,你还是坐起来吧?」他问。 却没得到她的回答。 去看,才发现她竟然睡着了。 少女似乎很累,睡得也很香甜。她趴伏在叠成长条的被褥上,浓密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及至腰下。因为被子垫着脸,将她的脸挤得有些变形,但粉唇却是嘟翘了起来。 刚洗过澡的招儿脸上还带着水汽,饱满细腻的脸颊,一看就是年轻鲜嫩的,粉色的唇瓣带着一种水光,引人撷摘。 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叫嚣,人不自觉就靠了上去。两人的脸颊越来越近,近到他能看见能嗅到那股香甜味儿。 突然,她动了一下,他连忙退了开,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嘴里还小声嘟囔着怎么就睡着了,实则心里却紧张地在看她反应。 幸好,她就动了一下,并没有醒来的迹象,他这才放下心来。 不过心里那股冲动也没了,他看了她好几眼,伸手拿了床薄被褥给她盖上,拿着布巾继续给她擦着湿发。 余庆村本是前朝战乱时,一帮灾民逃难而来,在此扎根落脚建立的村庄。 起初也不叫余庆村,而是是叫郑家庄,庄子里都是姓郑的,不过人数并不多,只有十来户人家。后来陆续过了很多年,有一年闹灾荒,官府将逃灾自此的一群人安排在这里落脚,这些人就是薛家的先人。 郑姓人不多,薛姓人也不少,开始是郑姓人做主导,日子久了,两姓人便开始分庭相抗。 大昌朝实行的是里老制度,百户为一里,设置甲长,也就是俗称的里正。又置耄宿数人,也就是俗称的乡老。 在余庆村的所辖范围内,村里的一切事物,例如理断民讼、仲裁是非、引导民风、劝课农桑、上情下达等等,乃至催纳赋税、兵役徭役,都是由当地里正和乡老共同主持完成。 里老的权利可谓是相当大,能做上里老的,无不是当地德高望重之人。 其实这种制度也就相当于是一地人管一地民。 时下有这么一种说法,所谓皇权不下县,县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伦理,伦理造乡绅,就是如此。 这些年来薛郑两姓看似表面和谐,一直相争不下,而其争的就是在村里的话语权。虽是因为之前薛姓人里出了个秀才,让薛氏一族一改早先颓势,族里连着出了好几个乡老,可里正的位置却一直在郑姓人手里。 现如今余庆村有里正一人,乡老四人,这四位乡老中有三人都是姓薛的,也就是说二对三。不过因为有郑里正这个里正在,依旧算不得占优。 薛族长有自信若是族里再出个秀才,就一定能彻底压倒郑家,所以当他听说这两日村里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当即就炸了开来。 薛老爷子还在地里,就被叫去了薛族长家。 看着薛族长黑得像锅底的脸,薛老爷子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海子哥,这是咋了?」从辈分上讲,薛族长算是薛老爷子的堂兄。 「你还问我咋了?外面最近流传的事情难道你不知道?」 薛老爷子还真不知道。 见此,薛族长黑着脸将事情的大概说了一遍。 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关于薛家的事情就在外面流传了开来。 源头是有人看见薛家二房的独子薛狗子,在薛老二坟前哭。 具体哭诉的内容不可考,可能让个半大的小子以这种方式诉说委屈,足以证明这孩子肯定在家里受委屈了。后来有熟知内情的人露了口风,大家才知道原来薛家老大打算送自己儿子去镇上念书,却唯独把侄儿给落下了。 当年薛家老二是如何死的,村里没几个人不知道。而当初薛青松临死时,村里有不少人都在,自然将其拉着薛青山的手让他承诺要待儿子好的场面看了个真真切切。 彼时从薛家回来,私下有不少人都议论过,说薛家老二真惨,留了个病秧子媳妇和年幼的儿子,怪不得薛家老大不答应他,他就不合眼。 如今这样的流言传出,当年薛老二临死之前那场景又让人各种复述,有些上了年纪的人都是摇头直叹,说是人心难测,妻儿托付给谁都不成,还是自己守着好。你把人当做亲大哥,泼上了性命,可人家却没有把你儿子当做亲儿子。 连带着薛庭儴这几年在薛家的处境,也让一些婆娘们说嘴说了些出来。 例如二房的狗子虽在人前少露面,可每次见其都是一身旧衣,而大房的俊才却从没见过穿旧衣裳。甚至连私塾里的一些事情,也被不懂事的小孩子跟大人说了,薛俊才笔墨纸砚样样不缺,书是塾里最多的。而薛狗子,好几次都有人看见他沾了水在书案上写字。 第18章 偏心,谁都偏心,偏自己儿子谁也说不了什么,可薛老大背上还背了亲弟弟一条人命,这种偏心法就有些让人齿冷了。 「你都一大把岁数的人了,家里的小辈儿都教不好?你偏着老大家没错,可怎么就把事情闹到人面上,你说这件事如今怎么办吧!」 薛老爷子一大把年纪了,被臊得满脸通红,可他也知道这事不小,一个不慎,他家的名声可就全完了。 完了自己的名声不要紧,老大的名声可不能完。若是落个刻薄亡弟独子的名头,老大一辈子就毁了。别说考什么秀才,说不定私塾都开不下去。 「海子哥……」他求助地看着薛族长,一时心里也没有章程。 「现在只有把两个孩子都送去了,才让人没什么可挑。」 薛老爷子的老脸涨得更红,搓着粗糙的大手:「海子哥你知道咱家的,这些年为了供老大,家底儿被掏得一空。不是不想送两个孩子,而是真的送不起。」 听到这话,薛族长也皱起了眉头。 当年薛青山去那清河学馆念书,他十分清楚内情。那地方是个死要钱的,关键还不能有异议,因为多的是人愿意掏钱进去。一年花销下来至少得二十两打底,薛青山可是去了五年。 本来薛族长还打算若是不够凑上一二,如今也不开口了。薛青山也就罢了,薛俊才还小,还不知道未来会是怎么样,关键他家有的两个孙子也在念书,谁家里都不宽裕。 「若不你看都不去了,能不能行?」薛老爷子嗫嚅道。 薛族长冷笑:「那不正应了外人所言,你家刻薄失怙之子。你要不想老大名声坏了,连累俊才以后,要么送两个,要送一个只能是二房那小子。」 薛老爷子从薛族长家里出来,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抖索着手在腰上摸了几下,才把烟袋取下来。也没再走,就蹲在道边的一颗树下把旱烟给点燃了,整整一锅旱烟不歇气儿抽完了,他才站了起来。 他脚步缓慢地往家的方向走着,一路上时不时有人和他打招呼。 换做平时,薛老爷子只会觉得脸上有光,不是那个人,谁愿意和你打招呼,可如今他却总有一种别人面上在对他笑,实际上心里却在笑话他的错觉。 他强撑着一路往回走,这时迎面又走过来一个人,还是个熟人。对方笑着跟他说今儿咋这早就从地里回来了,他再也忍不住了,将此人拉到一旁的树下说话。 「周老头儿,你老实跟我说,现在村里背地里咋议论咱家的?」 这周老头也是一个皮肤黑红的老汉,却是比薛老爷子矮了一头,背也有些佝偻。听到这话,他下意识看了薛老爷子一眼,良久才叹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知道,原来你不知道。」 「我知道啥?我怎么可能知道!」前一句几乎是从牙缝里出来的,后一句却满是苦笑。 都活了大半辈子,周老汉自然明白老伙计此时的心情。可让他说什么,他也不知该怎么说,只能语重心长地道了一句:「你也不要太闹心,村里这些人就是闲得慌,喜欢说是道非的。不过你别怪我多嘴,你家这事做得……」他吸了吸牙缝,像似咂嘴可又不是:「确实有点不合适。」 不合适? 这大抵是周老汉看在与自己的关系上,才会这么说,背后还不知道别人怎么骂自家。方才族长只跟他说外面传得很难听,到底怎么难听却没有与他说。 薛老爷子追问道:「到底是咋议论的,你跟我说说。」 周老汉叹了一口气,才把自己知道的说了出来。既然话都说开了,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能说了,「不是我说你,你即是当爹的,这事怎么就不管管,你可别忘了你家老二是咋死的,这么个做法少不了会让人戳脊梁骨。」 薛老爷子面色惨白,嗫嚅道:「跟老大没关系,都是我和老婆子商量这么干来着。」 周老头撩起眼皮看了老伙计一眼,再戳心窝子的话就不打算说了,这话一说出口,以后两人的交情该砸了。 「反正这事你得有个琢磨,不跟你唠了,我得家去。若不你晚上去我那儿,我陪你喝两盅?」 「不了,家里还有事。」 周老汉走后,薛老爷子站了一会儿,也往家里去了。 刚进家门,站在院子里的薛青山就问道:「爹,堂爷叫你过去作甚?」 薛老爷子看了儿子一眼,也没说话,就进了正房。 薛青山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想问问老三这是咋了。这时,灶房里的周氏叫着吃饭,屋里的人都出来了,这话自然也没说成。 吃晚饭的时候,薛老爷子的脸色一直不好。 自打薛庭儴能下床后,就不在自己屋里吃了,而是和大家一起吃。饭桌上的气氛不太好,连惯喜欢在饭桌上闹腾的毛蛋,今儿都不敢闹。 饭罢,周氏和薛桃儿收捡桌子,又去洗碗。 其他人正打算离开,却被薛老爷子叫住了。 「老大老大媳妇留下,我有话跟你们说,狗子也留下,其他人都回屋。」 听到这话,招儿当即止了脚步,笑着道:「爷,有啥事还不能让我们知道的。狗儿既然留下了,我也留下听听呗。」 薛老爷子看了她一眼,一改平时的秉性,口气有些不好:「你个妇道人家留在这里作甚,男人说话,有你听的份儿?!」 招儿也不恼,只是有些委屈道:「那大伯母怎么能留下,她不是妇道人家?再说了,狗儿不会说话,我不看着些我怕他说了什么话惹怒了阿爷。」 其实她的潜意词不过是想说怕人欺负了薛庭儴,在场之人谁听不出来。 薛老爷子瞪着她,他现在真怀疑这一切都是这个丫头片子弄出来。狗儿那孩子他知道,是个闷葫芦,怎么早不去坟前哭诉晚不去,偏偏赶着这个时候去。 第19章 想着以前这丫头做出种种的忤逆事情,薛老爷子心中阵阵厌恶感。可他也清楚现在不是迁怒的时候,而是该把这件事给解决了。 「你既然想听着,那就听着。」口气与以往没差别,可任谁都听出了其声音中的不满。 招儿浑当听不出来,在一旁站下。 见此,孙氏也忙拽着薛青槐不走了。 「既然招儿都留下了,咱们也留下听听吧。」她陪着笑。 薛老爷子顿时被气得不轻:「既然想听,就留下来听。」 于是所有人都留下了,包括四岁的毛蛋,甚至灶房里忙着的周氏,也借着擦桌子的幌子,留下没走了。 偌大的堂屋,只方桌上点了一盏油灯。灯芯跳跃,影影绰绰,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薛老爷子。可他却突然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他目光沉沉地在所有人的脸上环视了一下,最后落在薛庭儴的脸上。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说说前阵子老大说要送孩子去镇上学馆的事。」 招儿莫名有些紧张,忍不住看了一眼薛庭儴,又去看薛老爷子。 大房两口子心中一喜,他们就知道会是这件事,也不枉他们忍气吞声多日。 薛青山面上难掩喜色,他目光悲天怜悯地看了薛庭儴一眼,又去看了看其他人,最终还是落在薛庭儴的身上。 「狗儿啊,别气馁。你比你俊才哥还是要差了不少,跟着大伯再学两年,到时候家里也送你去镇上念书。」 这种口气在这种时候实在有些太刺人了,招儿嘴角挂着冷笑,就想说些什么,哪知却被薛庭儴拉了一把。 薛青山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心中暗讽,这丫头片子再难缠又怎样,也就只能在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上给人为难,逢上大事还是什么作用也不起。他皮笑肉不笑的,又对招儿道:「招儿啊,你也别气,大伯知道你是个心气儿高的,可心气儿高也不能当饭吃,你说是不是?」 屋里没人做声。 就在这时,薛老爷子突然气急败坏道:「老大,你说什么!」 薛青山不以为然:「爹,我这不是在劝狗儿别灰心丧气……」 薛老爷子的胡子都气抖了,拿着烟锅指着他:「用得着你劝,要去镇上念书的不是俊才,是狗子!」 这话一出,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屋里先是寂静了一瞬,很快赵氏略微有些尖的声音就打破了安静。 「老头子,你说啥呢,什么叫做要去镇上念书的不是俊才?」 薛青山也道:「爹,你是不是糊涂说错人了。」 「你爹没老糊涂,也没说错话,去镇上念书的是狗子,不是俊才!」 说完这句话,薛老爷子仿若失去了所有精神气儿一般,就再也不说话了,一屋子人的眼神来回不停地在薛庭儴和薛俊才脸上看着,满脸都是讶异。 薛青山的笑容崩裂,杨氏一脸惊疑。 薛俊才涨红了俊秀的脸蛋,「阿爷……」 薛老爷子疲惫地挥挥手:「好了,都回屋去。」 话都说成这般模样,大家也就只能走了,倒是大房一家人还是留着没走。 众人刚走出正房,就听里面吵了起来。 「老头子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要去镇上念书的是狗子,不是我俊才!」 是赵氏的声音。 还有薛青山,其中夹杂着杨氏的委屈而尖锐的哭声,及薛老爷子充满疲惫的解释声。 一个屋檐下,哪里藏得住什么秘密,所以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次日一大早,该起的都起了。 不过精神都不怎么好,看得出是夜里都没怎么睡。尤其是杨氏,眼睛有些红肿,一看就是哭的。 薛青山眼里也充满了红血丝,时不时看向招儿和薛庭儴的眼神阴测测的,却又不知为何什么也没说。 气氛十分压抑,没有人说话,明明所有人都在,也都有条不紊地在做着手里的事,院子里却出奇的安静。 吃罢早饭,薛老爷子就拿了锄头打算下地,薛青柏和薛青槐也没敢耽误,一个去把牛牵了出来,一个扛起铁犁,跟在他身后出了门。 薛青山也没再家里待着,随后也出了门,却不知去哪儿了。 不同于薛家其他人,招儿可是十分高兴。 打从昨晚上她从薛庭儴口中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就陷入不可抑制的兴奋之中。别说她幸灾乐祸,在她心里本该就是小男人去,她正为了手里没钱发愁着,这个消息对她而言无异于天降大喜。 知道去学馆里念书的学童都特别讲究,她特意把一块儿压箱底许久的蓝布找了出来。这还是裘氏当年的嫁妆,裘氏给了招儿让她做衣裳,可惜她一直舍不得,如今拿来给薛庭儴做书囊正好。 她把布裁了,就穿针引线开始缝着,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和薛庭儴说话。就在这时,门帘子突然被人掀了开。 是大房的二小子薛有才。 薛有才今年才七岁,却是生得胖墩墩的,看得出是个被宠坏了的。他进来后就对薛庭儴骂道:「就你这样的,还跟我大哥抢东西,跟狗用一样的名字的,你也没比狗聪明到哪儿去。」 这孩子说话嘴可真毒,也是被大房两口子惯的,又素来在家里是个小霸王,浑得人神共愤。早几年就见了苗头,可惜杨氏一直护着,说他还小不懂事,这两年倒是长大了,可惜依旧不懂事。 招儿可不吃他这套,若论这家里谁揍过薛有才,那就非她莫属了。薛有才怕她,却又记恨她,她唰的一下站了起来,还不待她说话,薛有才突然将手里的一包东西砸了过来。劈头盖脸的,砸得人生疼,其中还散发着奇怪的臭味。 招儿被砸了两下,下意识去躲,又想着炕上的薛庭儴,背过身去护他。薛庭儴没有防备,被她抱了个正着,明明不合时宜,他却又觉得脸红心跳。 第20章 好不容易等这一波过去,招儿这才松开手,薛有才已经跑了,而被他用来砸他们的东西竟然是晒干了的牛屎。 招儿被恶心得不轻,拔脚就追了出去。 她在院门口拦下薛有才,二话没说拽住他衣领子,抄起旁边墙角的一根树枝往他身上抽。 「三天不打你,你都敢上房子揭瓦了……」 薛有才挣着想跑没跑掉,被招儿抽得生疼。他嘴里哭喊着,一面就往地上坐去,顺势躺倒在地上。 这一看就是幼童们惯用耍赖皮的姿势。 外面这么大的动静,屋里的人都被惊了出来。 赵氏一见着薛有才被招儿打,就炸了:「谁让你打我孙子的,快住手!」 招儿不理她,骂道:「以后还敢不敢了?什么不学你学人扔牛屎!话倒是说得挺恶毒,哪个教你这么说话的,今儿不把话说清楚,我不光打你,我等会儿还带你上河里去洗洗嘴……」 杨氏也出来了,她尖叫一声:「王招儿,你疯了,你竟然敢打俊才!」 「大伯母你怎么不看看他到底干了什么,小小年纪不学好,学那有的妇人口出污言秽语,还往人身上扔牛屎。我现在就告诉你,你二哥有名字,叫薛庭儴,以后再敢给我说狗不狗的,我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薛有才哭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可惜没有一个人能上来救他。赵氏气得直跳脚,杨氏倒想上来制止招儿,却被黑子给拦住了。 这黑子你平时看它蔫头耷脑的,一点儿都不精神,往人面前一拦,嗓子发出低吼警告,锋利的牙齿也露了出来,杨氏并不怀疑她若是敢上前,这狗会扑上来给她一口。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诧异声:「你们这是在做甚?」 却是薛青山从外面回来了,与其一同的不光有薛族长和郑里正,另还有五六个年过半百的村民。 见家里闹成这样,薛青山先是诧异,旋即露出一抹苦笑,对身旁的人道:「外面人如何说是道非且就不提了,只说刻薄狗子这一样,却是万万没谁敢这么做的。这丫头素来是个泼辣的,动不动就在家里闹腾,若真有人刻薄,还不是早就闹得不可开交。」 这话说得可就让人莫名其妙了,不过招儿可不是任人污蔑的主儿,当即反驳回去:「大伯,你这话说得可就有些污蔑人了。我寻常在家中可从来尊敬长辈,没有什么闹腾不闹腾之言。今天打这小子,也是有原因的,他竟然骂……」 话说到这里,被杨氏打断。 她一副着急心疼的模样走过来,从招儿手里抢过薛有才抱着哭道:「他才多大,你多大了?他这年纪正是不懂事的时候,你还和他计较了……」 杨氏呜呜的哭着,一副包含委屈无奈的样子,薛青山也在旁边长吁短叹,招儿再不知这两口子在演什么,该完了。 她小脸急得通红正想再解释,这时从屋里出来的薛庭儴一把将她拉住。 他往前两步,站到招儿身前,先恭恭敬敬的唤了薛族长、郑里正以及那几位村民。都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作为一个晚辈,这些都是他的长辈。 应有的礼数走过后,他才对杨氏解释道:「还望大伯母莫生气,招儿也是一时冲动,她是见才小子骂我与狗同名,又往我身上扔了很多牛粪,才会一时气急打了才小子。」 薛庭儴这一番行举,首先就给了人很好的印象。读书人嘛,就该温文有礼。再来也借用道歉的空档,将事情来龙去脉用两句话点明。 招儿并不傻,她错就错在急于想解释清楚一切,不免赘言,而薛庭儴却是只说重点,其他不提。 且说话极有方式,稚童顽皮乃属正常,可顽皮到侮辱人是狗,那就值得酌量了,更不用说还往薛庭儴这个做兄长的身上扔牛屎。同时也是替招儿解释了,她为何会如此冲动打了才小子。 果然,薛族长这些人听了这话,再见薛庭儴消瘦的脸上隐忍的表情,就不免偏向了他这一边。 薛青山的脸色有些难看,同时心中也有些诧异。 他这侄儿从来寡言少语,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他就是算准了二房这两个小的性子,才会演了这么一出。 不过他到底比薛庭儴活得年长,自然不会忘了做表面功夫。 他叹了一口气:「才小子被他娘宠坏了,也是我这做大伯的管教无方,大伯在这里给你陪个不是。」 薛庭儴忙避让开,道:「大伯快别这么说,庭儿乃是晚辈,受之不起。」 「庭儿?没想到你倒是给自己取了个名字。」薛青山失笑,也是想点出薛庭儴其名不正,没有表面上如此懂事知礼。 一般名字都是长者赐,而不该是小辈儿自己随便取一个,若是普通村民也就罢,可薛庭儴乃是读书人,读书人自该懂礼守礼,是礼都不守,这书也白读了。 薛庭儴心中通透至极,明白大伯这是何意,他哂笑一下,道:「当年爹还在世时,便求阿爷和大伯帮我取一名,大伯以贱名方才好养活拒之。如今庭儿也十四了,哪能一直用乳名,遂自己胡乱取了一个。」 此言一出,薛青山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薛庭儴这明显就是在说,他一个做大伯的竟不愿为之取名,有刻意贬低之意。毕竟既已蒙学,可万万不该没有名字, 他笑得勉强,解释道:「大伯这不是见你身子骨素来不好,想待你成年再为你取名。你即不能理解这片苦心,若不大伯现在替你取一个?」 说着,他不待薛庭儴答允,便长吁短叹地做惆怅模样,道:「你打小生下来就体弱,你爹在世时希望你能多福多寿,大伯便为你取名福寿,你看如何?」 这名取得可真是随意,一点都对不起薛青山这余庆村唯一的童生之名。 薛庭儴犹豫了一下,才拒道:「还是不了大伯,庭儿的名字已经定下,之前也去坟前告知了爹娘,万万没有再改之礼。」 第21章 此话也是点明了他为何不年不节的去了趟坟地,打从薛庭儴见薛青山请了这么多人来,又闹了这么一场,就心知对方定有所图。 且不论他图什么,他只管将可能会被对方拿来做文章的路都堵死了,剩下且静观其变。 果然,旁边薛族长的脸色缓和了一些。 之前他一直以为此事乃是二房这孩子故意为之,就是为了与俊才争抢去清河学馆读书的机会。这趟而来见这少年温文有礼,不卑不亢,薛族长虽没有功名在身,但也是识的几个字,又当族长多年,看人的眼光自然不差。 他十分诧异,因为狗子这孩子他以前也不是没有见过,但对其印象并不深刻,仅有的观感就是一个丝毫不起眼的少年。如今看来,此子倒是成长得让人有些出乎意料。 可再出乎意料,薛族长也没忘自己这趟而来是做什么。 仅只是一面的好感,还不足以让他动摇已经做下的决定。俊才那孩子他曾托人考验过,学问上超过他家两个孙子许多,若说余庆村下一个童生会是何人,薛族长觉得薛俊才可能性最大。 说不定不止是童生,而是秀才。 两个未来的秀才苗子,和一个还不知深浅的少年,薛族长自然知道这选择题该如何做。 不过之前打算在一旁帮腔的念头却是打消了,若是薛青山连个小孩子都应付不了,也不值得他对其看重。 薛青山又怎么可能看不出薛族长心思。在他眼里,这个老不死的就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受着他给族里带来的好处,却从不知给他点好。 哪个宗族若是有个族学,族中不补贴一二的。反倒是他成天白干活儿,每次都是族里某家随便拎一些粮食来,族长就把他叫过去,让把人给收下。 慷他人之慨,费别姓之财,于人为不情,于己甚无谓乎! 薛青山心里冷笑,面上却做恭请状,将薛族长郑里正等一众人都请进了屋。 薛族长和郑里正盘膝坐在炕上,一左一右,其他人则是坐在下面的凳子上。杨氏和周氏忙里忙外倒茶,连薛桃儿都被使去叫薛老爷子赶紧家来。 薛族长和郑里正都有抽旱烟的习惯,坐下就把旱烟袋拿了出来。 薛青山忙从他娘赵氏手里接过一袋烟叶,边给两位上烟,边道:「这是我爹自己种的,平时可宝贝了,堂伯和里正叔尝尝。」 「你爹种的烟丝是好,就是太少了。」点着后,郑里正深吸了一口,笑着说道。 薛青山答:「若是里正叔喜欢,待会儿走时我跟您装一些,您别嫌弃就成。」 这都是客套话,大家彼此心里都有数,郑里正笑着点点头,就直奔主题:「山子这趟请我们几个老家伙过来,是打算作甚?」 看着郑里正含笑的脸,薛青山在心里骂了两句老狐狸。 事情会闹成这样,这姓郑的要在里面没做什么,他是万万不信的。可恰恰是如此,今日他才会连郑里正都请了来,毕竟他是余庆村的里正,又姓郑,也免得被人说是包庇。 包括今日在场的几个村民,薛青山都是琢磨着请的,郑姓的有,薛姓的也有,还有两个是村里杂姓的人家,但都是在村里人缘好的。 「是有一件事需要几位长辈做主,还是等一下我爹,他在地里,马上就回了。」 正说着薛老爷子,他人就回来了,进来后又是一阵寒暄,才坐下来切入正题。 「这事说起来也惭愧,最近我家的一些事让大家都见笑了。」 一听是这话开头,除了薛族长和郑里正,在座之人不免都有些局促,毕竟这都是别人的家事,虽然这家事闹到人面上来了,可私底下议论,和拿到台面上讲是两码事。 「其实说白了,都是穷给闹的。换着咱家以前的光景,咋都不至于这样,送了一个娃儿,另一个娃儿不送。」 一个也是姓薛的,和薛老爷子是同辈人,名叫薛连合的老汉,叹了一口气:「连兴,别这么说,你家也是难。」 薛老爷子苦笑着叹了一口气:「难啊,谁人不难,这光堂都是表面上的。可再难,想娃儿有出息就得供,可供谁不供谁,不就成了一个难题了。」 他哆嗦着手从腰间摸出旱烟袋,点燃了吸了一口,才又道:「手心手背都是肉,舍了哪一个都让我心疼。其实这事去年就说上了,我一直拖着没办,就是怕娃儿心里难受。咱这种庄户人家供一个读书人不容易,家里好不容易把山子给供了出来,虽他不争气考了几次都没考上,可到底还是为村里为咱们大伙儿做了些事的。 「这么些年咱家在村里为人处事,大伙儿都是看在眼里的,远的就不提,就说山子那私塾,只要是村里人,家里不宽裕,束修迟点甚至少点儿,咱家从来不提。为啥?就是因为咱乡下人讨生活不易,脸朝黄土背朝天,老天爷稍微不给脸,一家老小就闹饥荒,累了一年到头儿有些连税子都不够交。 「其实说了不怕几位老哥老弟们笑,我当年拼了命供山子念书,就是想着若是真能考中了,给家里免点儿税子都行。」 这一番话点到即止,看似都是轻飘飘的说了几句,就没有再深入了,却是说得众人心里五味杂全。 薛老爷子说得都是实话,还是切合人实际的实话,就是如此才格外让人复杂。 终于有人站出来为之前那事说话了,「连兴老哥,你快别说了,你的为人咱还信不过?村里有人乱传的时候,咱就跟家里孩子都说了,连兴老哥不是那种人。当爷爷的,还有不疼孙儿的。」 「是啊是啊,都能理解的,谁不难呢。」 眼见都在附和薛老爷子说话,只有郑姓的还没吱声,郑里正目光闪了闪,笑着道:「山子为咱村里做出的贡献,村里大伙儿都看着呢,都晓得山子仁义,人也本分为大伙儿着想。只是有一句话,不知我这当长辈的该不该讲。」 第22章 「里正叔,你是咱们村的里正,没有什么不当讲的。」 郑里正点了点头:「按理说,这是你家的事,不该我这个外人插嘴的。可连兴之前也说了,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忽而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山子,你别忘了你家老二咋没的,咱们在座的都能理解,是因为咱们活了几十年,一辈子风风雨雨啥没见过,就怕外人不能理解啊。」 这话让薛青山面色当场难看起来,可他既然能安排这一场,就不是没有应对之策。 他当即道:「里正叔说得有理,所以我跟我爹商量了一下,打算给两个娃儿一个机会。让两人比一场,优者入学,不成的再跟我在家里学两年,等以后有了机会再说。」 一听这话,在座的人互相对视一番,并没有太多的意见。尤其有着之前的铺垫,薛青山这话似乎也合情合理,让人没什么可挑的。 毕竟哪家都不富裕,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 大家都去看郑里正,郑里正笑着看着众人,道:「都看着我作甚?连兴家既然有了主意,咱们就看他家的。只是这怎么比呢?咱们这些老家伙又不识字,难道让山子当仲裁?」 顿了下,他摇了摇头:「不行不行,山子是俊才的爹,当得避嫌才是,还是另挑人才能让众人都心服口服。」 他抬头看着薛青山笑了笑:「山子,你不会怨我这个里正叔多事多话吧,其实我也是为了你好,咱们做人做事嘛当得讲究个正大光明。」 薛青山这会儿恨不得将这个总是坏他好事的人扔出去,怎么可能不怨,可表面上却不能这么说,只能状似沉吟了一下,道:「里正叔说的是,虽我是做大伯的,到底还是要避嫌。若不这么着吧,由我出面请一个,再由里正叔出面请一个,由两人现场出题,考考两个小的。」 郑里正眯着眼睛看着薛青山,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可他已经出面干涉太多,再挑剔下去就太明显了,只能点头笑着答允下来,还赞了薛青山一句果然是读书人,胸襟就是不一样。 事情即已说定,之后的话就是闲话家常了。 既然把人请上门,中午不管饭可就说不过去,所以薛老爷子又命几个儿媳妇下去收拾晌午饭。 方才这几个长辈在里头说话,薛庭儴和薛俊才就站在外面,自然也知晓发生了什么事。 招儿脸色有些难看,倒是薛俊才得意地看了薛庭儴一眼,就进去同爹一起在几位长辈身边陪着说话,自是又得了一阵夸奖且是不提。 招儿忍不住将薛庭儴拉回了屋,焦急道:「这可咋办?若是早知这样,我就忍忍不打才小子。狗儿,都是姐不好,姐给你惹祸了。」 她心里一着急,又把狗儿姐之类的话提出来了。 「别怕,没事。」 「真的没事?」招儿原地来回打了个转,道:「可,可若是输了咋办?」 薛庭儴眯了眯眼:「难道你不信我?觉得我不如他?」 招儿当即道:「怎么可能!我狗儿是最聪明的,以后要考秀才当大官,姐以后还等着享狗儿的福!」 这句话招儿和薛庭儴说过无数遍。 小时候,每次当他露出气馁之态,她都会这么鼓励他。甚至她心里就是这么认为,所以在所有人都不好看他,所有人都觉得他不行的时候,只有她还是喋喋不休锲而不舍一直这么对他这么说着,甚至也用行动一直这么做着。 可惜,她没有享到他的福,一天都没享过。 明明那一切都不是他经历的,不过是他的一场梦,可每次想到这些,薛庭儴就有一种巨大的悲怆感。 他闭了一下眼睛,嘴角浮起一朵笑:「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还怕我输?」 是啊,大不了输了,她去找钱供他读就是了。本来不就是这么打算的?! 这么一想,招儿顿时想开了,道:「那你好好准备,能赢就赢,不能赢也不要怕,大不了姐去找钱供你读。」 招儿素来不是个喜欢自寻烦恼的性子,她扭头见屋里的牛屎还没清理,便去找来刷炕的毛刷子先把炕上刷干净,然后出去拿扫把和撮箕扫地。 外面响起鸡咯咯叫声,却是孙氏宰鸡让鸡给跑了。 薛庭儴顺着窗户往外看去,就见那鸡脖子还流着血,却是满院子乱跑乱飞,孙氏模样狼狈的跟在后面追着撵。 赵氏见实在不成样子,从屋里出来说了两句。孙氏更急了,也知道实在族长面前丢了人,可那鸡长了翅膀,她又没长翅膀。一直等那鸡没了力气,孙氏才一把抓住它,嘴里骂了一句:「跑跑跑,注定是锅里的菜,你往哪儿跑?」 薛庭儴没有再看,收回视线。 他知道他大伯为何会那么大方,提出让他和薛俊才比一场,因为若无意外,这一场铁定是薛俊才赢。 在那梦里,他就曾吃过这样的亏,却不是和薛俊才比,而是招儿千辛万苦弄来了钱,也将他送进清河学馆。那时候的他愚不可及,一直将自己不顺遂归咎于命运的苛责之上,觉得不是自己不行,而是所有人都不给他机会。 初入清河学馆时,他踌躇满志,他想自己一定会胜过薛俊才,证明自己才是薛家最出众的人,可现实却狠狠地打了他的脸。也是到那时候,一直没有见过世面的他才明白大伯的险恶用心,他确实教了他读书,他也确实‘读’了不少书,可只是读,不懂经义。 后来才知道,学童蒙学识字之后,以读经作为基础。 先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再是《千家诗》、《幼学琼林》、《龙文鞭影》等,读完这些,方可入大学,开始习读四书五经等。 而在这个阶段里,先生是不讲经义的,也就是说只是死记硬背,明字义而不明经义。因为时下人惯是认为小儿蒙学,懂不懂不要紧,只要记住就好,等读得多了,读得久了,自会明白其意。 第23章 这就是所谓的读书千遍,其义自现。 待你能将这些书全部背诵如流,到了可以学解经做文章之时,将是事半功倍。 这种省时省力也出成效的教学模式在整个大熙风行,上至名门,下至低层社学、村学,很多都是如此。尤其是乡间私塾,最是风行此道,因为塾师只有一人,却要教授数人甚至数十人,都去讲解经义也不太现实。 可实际上有些底蕴的世家大族,却从不会如此教自家孩子。因为这种教学模式一味强调死记硬背,却忽略了经通自然道理通的真理。 这是后来‘他’站在首辅之位,纵观全局分析出的利弊。 可彼时他刚入书馆,因为大伯拖延了为他解经义,不懂还有解经之说。因此在初入学时,先生问他可是读过,他答曰读过,却是解经解得狗屁不通,被先生斥骂蠢笨如猪,遭受同窗的排挤与嘲笑。 而如今,看样子大伯也清楚他本身的缺陷,才刻意提出比这一场,实则早已是成竹在胸,料定他输定了。 可惜啊,出了意外。 因为家里来了客,除了薛老爷子和薛青山父子俩陪坐,所有人都在忙。 等正房堂屋那边吃上了,厨房这边才开始做其他人的午饭。 期间,薛桃儿还被吩咐着去打了酒。堂屋的席上有酒有肉,男人们推杯交盏,根本看不出平时有什么机锋。尤其是薛族长和郑里正,两人喝酒喝得很是亲热,到最后都有些喝高了。 「好了,别送,抬抬脚就到了。」薛族长摆摆手道。 把所有人都送出了院门,这边才开始收拾桌子摆饭。赵氏本是想把吃剩的肉菜端走放着,却被薛老爷子制止了,说是给大伙儿加菜。乡下人都不富裕,贵客走了吃剩菜,这都是家常便饭。 大人们都还好,栓子和毛蛋吃得香喷喷的。 招儿本是想把饭端回屋去吃,却被薛庭儴制止,两人还像以前那样只管低头吃饭,什么话也没说。 薛俊才不屑地看了薛庭儴一眼。 他方才同薛青山一起陪席,桌上的好菜自然没少吃,此时见薛庭儴只能吃些残羹剩饭,自然满心讥讽。 他爹之前跟他说的话,他都记在心里,薛狗子不可能会赢他。 心里想着,他收回目光,对炕头上的薛老爷子道:「阿爷,我回屋看书了。」 薛老爷子点点头,他之前也有些喝多了,这会儿正歪在炕上抽烟解酒。 「狗儿,多吃些,五日后大哥还等着你赢我。」路过薛庭儴之时,薛俊才突然这么说了一句。 招儿当即站起来,瞪着他:「会不会说话?读这么多年书读狗肚里了。」 薛俊才没料到招儿会这么不给他脸,斯文的脸涨得通红,却不知为何看了招儿一眼,又隐忍了下来。 薛老爷子喝道:「俊才回屋去!」 周氏也忙站起来劝招儿,这事才算罢。 饭罢,两人回了二房的屋,招儿依旧气呼呼的:「狗儿你别气,等姐赚了钱,就带着你分家单过去,不跟他们在一处了。」 薛庭儴心里有些感动,同时又有些无奈:「你又叫我狗儿。」 招儿哎呀了一声,才笑嘻嘻道:「我给忘了,以后不这样了。」 他自然不可能生她的气,之后招儿拿着昨儿换下的两件衣裳出去洗,薛庭儴则又把那本《幼学琼林》翻了出来。 看着手里这本用最粗劣的竹纸誊抄,页脚已经磨卷了的书,薛庭儴心里有些犯愁。他其实不想看书的,但架不住招儿觉得他现在就该多看书,多看书才能更有把握的赢了薛俊才。 殊不知这书跟书也是不一样的,光看这一本也没什么用,不过这件事他是不会跟她说的。 他从炕柜里翻出招儿给他买的竹纸,这种最劣质的竹纸要四十文一刀,这么‘贵’的纸,实则连练字都勉强。即是如此他平时也十分宝贝,根本舍不得用,能在沙土上写就在沙土上写,不能用沙土就沾水在书案上写。 薛庭儴摸了摸这一叠泛黄的竹纸,心中有些感叹。 ‘薛庭儴’平时用的纸是最上等的澄心纸,所以往常宝贝的东西,此时他竟有些嫌弃。 他将纸在炕桌上摊开,几张一叠,之后用竹刀裁成书册大小。为了留出边缝,他还多留了一些空余,裁出厚厚的一叠,他才摸出那块儿缺了一角的砚台,和那锭已经用得只剩下一小截的墨锭。 这些都是他平时动都舍不得动用的宝贝,可今日薛庭儴却全然没有这种感觉。他往砚台里加了水,才持起墨锭磨墨,一面磨着,一面不知在想着什么。 待磨好了墨,他将已经有些秃了的毫笔,放在水碗里打湿清洗。而后蘸足了墨,才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写了几个字,他突然放下笔,将纸提起看了看,忽而揉皱了。 明明字写得还算工整,他平时虽是节约纸墨,但因为苦练多年,所以字写得还算不错,但不知为何就是不中意。 他徐徐闭上眼,凝神静气一会儿,半晌复又睁开。此时屋中没人,若是有人就能看见有一丝精光在薛庭儴眼中闪过。而与此同时,他抓笔的动作又快又稳,下笔如有神助,不多时就在纸上写了一列又一列的小字。 这些小字忽而是颜体,忽而又成了馆阁体,再忽而又成了瘦金体。起初俱是有形而无骨,可是写着写着就变了味道。 那颜体方正茂密,笔力浑厚,挺拔开阔而富有雄劲。那馆阁体筋力有度,气派雍容,简直就像是版刻出来的一般。而那瘦金体,金钩铁画,富有傲骨之气,笔画如同断金割玉似的锋利。 这三种字正是代表着‘薛庭儴’的一生,从初入学所习的颜体,到之后为了考科举而苦心研习的馆阁体,直至后来官居一品的瘦金体。 第24章 他就这么写着,浑然忘我。期间招儿进来了一趟,却不敢打搅他,悄悄地在炕沿上坐下。 不知写了多久,他突然长吁了一口气,放下毫笔。 他整整写了两张纸。 到了此时,薛庭儴不得不承认上天的神奇,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他竟然具备了梦里那个他所拥有的一些东西。 打从这个梦出现开始,薛庭儴就在思索着他为何会做这样的一个梦。现在他明白了,也许就是想让他补足梦里所有的不圆满。 而拥有了梦里那个‘他’的一切,他突然有了雄心壮志,一股豪气冲天的激荡在心中徘徊。 「写累了吧,喝些水。」 招儿端了水来,薛庭儴接过来,一饮而尽,格外甘甜。 他这才低头去看自己写的那些东西,他竟是费了两大张的竹纸。大抵是因为招儿在他身边,他突然想起她平时节衣缩食给他买纸,顿时有些心疼了,也有些心虚,看了她一眼,小声道:「竟然写了这么多。」 招儿又怎么可能不明白他的心思,噗呲一笑,道:「不多不多,才两张而已。纸这东西就是用来用的,我不早就跟你说不要省纸,用完了咱再买就是。」 「我是想誊抄本书,所以先试试字,也免得写废了纸。」 「你要抄什么书?书也能抄么,不是用买的吗?」招儿不解。 薛庭儴心中感叹,真觉得以前自己真是蠢笨的可以,宁愿每次借用大伯的书,或者死记硬背硬记下来,也从没有动过抄书的念头。 时下书铺里所卖的书,刻印版的极少且价格昂贵,于是便滋生了一种抄书的行业。这样一来,既能让一些穷苦书生换得些许银钱,也能让那些想买书却苦于囊中羞涩的人得到便宜。 当然这誊抄也不是随便就能干的,需是字写得极好方可。 薛庭儴自诩字写得不算差,当年也是有不少人求他的墨宝,如今他既然需要书,为什么不能是自己抄呢。 最重要的是—— 他看了招儿一眼。 既然薛庭儴打定主意要抄书,招儿也没有反对之理。 不过她更是发下宏愿,以后要挣很多的银子,不再让他为一本书发愁,这里且不提。 招儿帮他铺好纸后,就去寻了合适的针线,打算等他写好后就给他装订上。 薛庭儴有些失笑,但并没有说什么,提笔在纸上认真写了起来。 他打算将自己背过的书全部抄一遍,因为他发现了一个问题,自打做了那个梦以后,‘薛庭儴’对他的影响越来越深了,这其中就包括对他本身记忆的影响。 尤其是他自打蒙学后学的所有书。之前他翻过那个梦的记忆,这些小学乃至大学一些书目他都有记忆,但记忆却极为模糊,其中很多更为详尽的东西都忘了。 他思索了下缘由,觉得‘他’似乎对那段寒窗苦读的记忆十分厌恶,所以一直采取回避的态度。再加上梦里的那个薛庭儴是活了七十多载,他自打考中进士以后,就沉迷于官场争斗,对于本身的学问却并不上心。 一恍多年过去,他记忆中更多是官场的沉浮,党争的各方势力,人心的揣测,而不是一个读书人最初本质。 认真来说,‘薛庭儴’并不是个真正的读书人,他不过是个政客。 可很显然他现在是不需要这些东西的,就好像是幼童拥有一把宝刃,他知道这些东西对他未来的意义。可如今幼童所需要的不过是一件衣裳,或者仅仅温饱而已。 可这些记忆已经开始影响了他本身的记忆,他即不想忘掉自己曾经学过的这东西,目前要做的就是巩固记忆,并联合‘薛庭儴’对很多东西超前的认知融会贯通,方是正途。 而融会贯通最好的方式,不外乎是抄书。 明明这黄竹纸十分劣质,下笔力度轻不得重不得,轻了着墨不均匀,重了就晕开了,可薛庭儴却宛若无物,如行云流水般在上面写着。其上的字迹饱满圆润,又格外气势磅礴。 招儿屏住呼吸,连声都不敢出,眼神落在奋笔疾书的薛庭儴身上,突然有一种小男人长大了的错觉。 薛庭儴很快就写好了一张,他正欲拿开晾干,招儿忙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在炕上摊开。她的眼神被那些字吸引住了,怎么好看她说不上来,就觉得像画儿一般。 而就在这期间,薛庭儴又写了一张。 就这样,薛庭儴写,招儿晾,不多会儿炕上就铺满了纸。 一本三字经不过千来字,薛庭儴很快就写完了。 他放下毫笔,深吸一口气,活动了几下手腕,长时间没有这么高密度写过字了,对他的腕力是一项挑战。 「其实我可以抄书补贴家用。」他突然道。 这件事他早就在想了,在梦里他一味只读书,真是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可一直以来辛苦养家的却是招儿。 曾经的‘他’对这种情况无奈、感慨,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再加上招儿确实能干,在经商之上有着旁人没有的天赋,且一应皆是事无巨细,从不让他为银钱发愁,遂他也不再去想这件事了。 辗转回首,他才发现‘他’比想象中更为在意这件事,既然如今他能有余力赚得一二银钱养家糊口,为何不去试试。 大丈夫岂能让女子所养,方该是他为她遮风避雨才是。梦里这个时候的他不懂,幸好他现在懂了。 「抄书挣钱?」招儿连连摇头:「那怎么能行,又辛苦又伤眼睛。」 「哪有你说得这么夸张,你瞧瞧我这不是一会儿就抄了一本。」他将所有书页整理成一摞,拿给招儿让她装订。 「抄书既能挣钱,又能看书,何乐而不为。我记得镇上有书铺是会找些穷苦书生帮忙抄书售卖的,你明日去镇一趟,将这书拿给书铺老板看,若是可行,就帮我接一本活儿回来先试试。」 第25章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罢,还是我与你同去,明日我们一同去镇上。」 「这样真能行?」但凡扯上小男人的事,招儿总是会患得患失的犹豫。 「有什么不行的。」 事情既已说定,次日两人起了个大早,连早饭都没在家中吃,便出门了。 余庆村是位于湖阳镇下一个小村子,其实湖阳镇也就是湖阳乡,只是以镇为名。像这样的村庄,湖阳镇下有几十个,余庆村在其中算是比较大的村庄之一。 从余庆村到镇上,若是步行,需得近一个时辰。若是坐牛车、骡车就比较快了,每天都有从下面村子到镇上的车。牛车慢,价格低廉,两文就能坐一次。骡车贵,一人得四文,但速度可不是牛车能比的。 出了余庆村往前走,走到一条岔路上,又往西走了一会儿,招儿和薛庭儴停了下来,站在路边的大树下等车。 两人的衣衫虽然简陋,但俱都整洁,尤其是招儿,竟然穿了一身男人衣裳。 「原来你每次出门都要从后面菜地里走,就是为了换这身衣裳?」 招儿点了点头,心里有些心虚。不过她既已做下决定,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幸好薛庭儴见到只是面露一丝惊诧,倒也没表现出多嫌恶的样子。 「这么穿出门方便一些,你看这样就认不出我是姑娘家了吧。」 薛庭儴抿着嘴角,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少年长相清秀,从男人的角度来看,略显单薄了些,却是真看不出有女儿家的迹象。他认真观察了下,才发现招儿将眉毛描粗了,而胸前也不知道怎么弄了一下,竟变得一片平坦。 似乎也发现小男人的眼神在自己胸前停留的时间过长,招儿解释道:「这个太不方便,所以我用布给缠上了。」 她说得十分不以为然,就好像在说咱们中午吃什么,可薛庭儴却有一种暴殄天物的感觉。 他回忆了下那个梦里,招儿胸前那对很是丰硕,他突然有一种怕她被压扁的感觉,忍不住道:「不会被压扁?」 招儿听了有些诧异,她倒没想这么多,遂道:「压扁了就压扁了,反正也没什么用。」 正说着,她见不远处驶来一辆骡子车,便往那边招了招手,自然没有发现薛庭儴的表情十分怪异。 见是坐骡车而不是牛车,薛庭儴不免有些诧异,他也只知道这骡车比牛车可贵多了。招儿把车钱给了,拉他上车:「这车快一些,一会儿就到了。」其实招儿是怕他大病初愈受不了牛车的颠簸,有骡车就坐骡车。 赶车的中年人笑眯眯地搭话:「小哥有见地,这车不光快,还稳当,可不是牛车能比的。对了,这是你弟弟?」 被称作是弟弟的薛庭儴,脸黑了一下。 也不怪人说他是招儿的弟弟,同样都是一身男人的装扮,他明显比招儿看起来瘦弱些,人也矮了半头。 招儿愣了一下,笑着点头:「是啊,是我弟弟。」 说话之间,中年人已经赶着骡车往前去了。 这车确实比牛车快多了,跑起来也不颠簸。车隔一段路就会停下拉上一个或者两个人,这种特制的加长车厢能坐十二个人,车厢的顶是专门定制的,上面还能放些不太重的东西。 对了,坐这骡车最大的好处就是有车厢可以挡挡尘土,不用到了镇上还得找地方收拾自己。 「等我以后有钱了,我也买辆这车。」招儿忍不住对薛庭儴道,终于露出了一丝小孩子气。 「你会赶么?」 她愣了一下,才道:「不会赶,我可以学。」 问题是你什么都干了,连赶车都自己来,那要男人作甚?薛庭儴心中默默的想,旋即才想到在梦里,他这个当男人的好像还真没什么用。 看来以后他要学着赶车。薛庭儴暗下决定。 骡车在坐满人后,终于不再半路停下捎人了。 又过了差不多一刻多钟的时间,便遥遥可见湖阳镇的城墙。 骡车在城门不远处停下,车上的人都下了车,招儿带着薛庭儴往镇里行去。 这湖阳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招儿以前去的大多都是东市,东市卖杂货的最多,可这次主要是去书铺,就要往南市去了。 前朝重文轻武,这种民风在经过前朝末期的战乱之后,并没有因此而消亡,反倒因为大熙的太祖皇帝当初之所以会上位,乃是前朝一众文官团体的拥趸,越是风行。 连目不识丁的老百姓都能说上一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见一斑。 哪怕是湖阳镇这种小地方,但凡家中有些余钱的家里,都会送家中孩子去私塾学两年。能考个功名最好,不能考功名识的几个字出来,做工也便宜些。 这种民风致使镇上颇有几家书铺、书肆,像南市便有一条街上全是卖笔墨纸砚,另还有其他配套的,一概都是做读书人的生意。 招儿虽不是读书人,但她给薛庭儴买过几回竹纸,所以对地方也是轻车熟路。不过她并没有领薛庭儴当即就去,而是七拐八绕来到一处小吃摊特别多的地方,找了家面摊,打算吃过早饭再去。 「早上这一顿最重要,咱们为了赶时间,连早饭都耽误了。磨刀不误砍柴工,吃饱了咱们去。」 招儿管面摊老板要了两碗揪片。 这揪片是平阳府特有的吃食,用荞麦面和高粱面做出的面片儿,面色黑红,配着豆腐木耳香菇的浇头,喷香四溢,简直让人口涎都流出来了。 「这家的揪片特别好吃,你尝尝。」 薛庭儴尝了尝,果然好吃。 且不说手艺如何,至少分量多,料也放的足,不像薛家做的饭菜,油舍不得搁盐舍不得放,吃起来淡而无味。 第26章 不过价钱也贵,薛庭儴将一大碗揪片吃完了,招儿会账的时候给了八文钱,也就说这一碗揪片四文,八文钱可是都快够买大半斤肉了。 「好吃吗?」往南市走的时候,招儿还在问他。 「就是有些贵了。」 对薛庭儴来说确实有些贵,他打小就没什么零花,手里唯一能有点儿钱的机会,就是每年薛老爷子给的几文钱的压岁钱。 在他那梦里,这几文钱实在不当什么,可就是这两种诡异的心思掺杂在一起,薛庭儴才觉得心情很怪异。 「贵啥,不贵。你不常来镇上,好不容易来一回,自然要带你吃顿好的。」 还真是吃顿好的,别看招儿会账会得面不改色,实则她以前一个人来镇上的时候,饿了顶多就买个馒头吃。 她对自己从来舍不得,总想着多攒点儿,可对薛庭儴却十分舍得,算是穷其所能。所以每每想到梦里的那一切,薛庭儴都不敢置信,自己会是个弑妻杀子之人。 「等我抄书赚了钱,天天带你来吃。」他忍不住道。 太阳已经出来了,淡金色的阳光洒射在少年还略显稚嫩的脸上,白皙的脸宛如最上等的白玉,其上还有细细的绒毛。微微有些泛白的唇,此时局促的轻抿着,看得出少年有些不自在。眼睛也不敢直视着她,而是看着一旁。 招儿的笑容越来越大,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傻狗儿,你抄书才能赚几个钱,哪能天天来吃那。」神情中带着宠溺。 话音却在他黝黑的瞳子里消了音,招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她有些心虚,也是怪了,她以前从来不会怕小男人,可自打这回他病好后,她竟偶尔会有些怕他。 肯定是她的错觉! 她收回手,做左顾右盼状,突然眼睛一亮,道:「你看,到了。」说着,便率先迈进那书肆。 这间叫做‘东篱居’的书肆并不大,只有两间门脸,一间用来卖文房四宝,还有一间挨着墙摆满了书橱。 书橱里的书有新有旧,有精装的,一看就价值不菲,也有线装的,看起来简陋一些。更多的却是各种誊抄本,一般不是确定这个书一定好卖,书肆老板都是请人誊抄的,因为若是开板,都是上千册起印。 招儿跟老板熟悉,进门就笑眯眯地打招呼,奇特的是这老板竟然也认得她,一见她就笑着问她,是不是来给弟弟买纸。 提起这个,就有些旧事了。 当初招儿心疼薛庭儴,就攒了些钱来给他买练字的纸,谁曾想这纸比她想象中的贵多了。哪怕是那最劣质的黄竹纸也要四十文一刀,而那天招儿搜罗了身上所有钱,不过只有三十文。 为了让老板便宜些将纸卖给她,招儿跟老板磨了许久,连有个勤奋好学的弟弟,可惜父母双亡家境贫寒这种幌子都编出来了,老板才答应便宜卖给她。后来她又来买过几次,都是按照以前的价格,却跟陈老板熟悉了起来。 陈老板赞她人品高洁,赚得都是辛苦钱,却还供着弟弟读书,平时她来买纸几乎都是半买半送的。 这种话换做平时,招儿厚着脸皮也就受了,可今日有薛庭儴在,她难免有些局促,生怕陈老板说漏了嘴,让小男人瞧不起她说谎。 招儿是受过苦的,所以她懂得生存的技巧,可小男人不懂,尤其读书人格外有一股迂腐气,所以每次碰到这种两人观念会有抵触的情况,她总是会下意识去避开这些。 一天之内,连着有两个人说自己是他弟弟,让薛庭儴十分不悦,他自然没有发现招儿这些隐晦的小心思。等他回过神来,招儿已经和老板谈上了,还特意拿了昨晚他连夜抄的那本《百家姓》给对方看。 「这就是你弟弟?长得倒是俊秀,就是稍显瘦弱了些。」陈老板是个年逾四十,留着一绺山羊胡,满身风雅的中年男人。穿一身文士衫,不像个做生意的老板,倒像个读书人。 「他前阵子病了一段时间,最近才好了些。」 「怪不得许久没见你来过了。」陈老板一面说话,一面就接过招儿递来的那本不管是装订还是纸质,都非常差的手抄本。 他心中有数这种农家子弟不可能会写出多好的字,不过他挺欣赏这个叫招儿少年郎,所以打算就算真的得不好,也不要过多抨击,说些婉转话拒掉就算了。 若是水平不差,字还能入目,给他些散活儿做做也不是不可,就当帮人一把。 可真当陈老板看到那黄色竹纸上的字后,还是大吃了一惊。 「这字是他写的?」陈老板讶异地看了看薛庭儴,又去翻手中的抄本。 他表情太怪异了,让招儿心中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她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小男人写的字不好,毕竟一直以来从没有人夸过小男人的字好,甚至连薛青山也都说他的字写得宛如春蚓秋蛇。 招儿虽不懂什么叫做春蚓秋蛇,可小男人黯然的神情她懂,她知道那是说写得不好的意思。 可她并不觉得这是小男人的错,连可以练字的纸张都得抠着用,字能写好?也就是那次她才发了狠气,收了菜去镇上卖,攒了一笔银钱给薛庭儴买了人生中的第一刀纸。 整整一刀,而不是从薛青山或者薛俊才手里做样子施舍给的几张。 招儿脑袋有一阵冰凉感,忍不住想自己平时是不是对小男人太过盲目,又或是吹捧太过。她别的不怕,就怕等会儿陈老板若说出什么不好听之言,小男人会受不了打击。 这么想着,她忙背着身对陈老板做了一个手势,将他引到一旁,才很小声对他道:「陈叔,若是我弟弟字真写得不好,你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旋即,陈老板明白过来,失笑道:「你这小子也是,就算你一片拳拳爱护之心,也不该欺瞒于他,而是该点出他不足之处,这样他以后才能得到进步。」 第27章 他的声音有些大,那边的薛庭儴肯定听见了,招儿红着脸,却是呐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陈老板又道:「不过你弟弟这字写得真不错,定然系出名师。」 他几步走到薛庭儴面前,抱拳行礼:「不知小友师从何人?」话说出口,他眼中也染上一抹迟疑,因为眼前这个一身粗布短褐的贫寒少年,实在不像似能师从什么名师的人。 只是他的字…… 陈老板既然经营书肆,不是爱好此道,便是祖业。事实上陈老板是两者皆占,也算是家学渊源,年少之时他也是考过几次,却是止步于秀才。不过他并不乐衷做官什么的,遂转身悉心打理祖业,平时会几个文友,在一起下下棋喝喝茶品品字画什么的,也是人生一大美事。 于他的眼界来看,此子虽笔迹稚嫩,但已具风骨。 要知道形易得,而神难求,颜大家和柳大家素来被合称为‘颜筋柳骨’,足以见得颜体所具备特征。而薛庭儴的字已经具备了其根本,只要不走歪了,待假以时日,定是一代书法大家。 他哪里知晓,薛庭儴为了掩藏自己,刻意藏了笔锋,本来顶多大半个时辰就能抄完的书,花了大半夜的时间才抄完。不然那字拿出来,定是会让陈老板以为是哪一位大家的墨宝。 就在陈老板心思浮动之际,薛庭儴已经答了:「小子并无师。」 「只是临摹?」 「曾临过《颜勤礼碑》。」 薛庭儴并没有说谎,他确实只临摹过《颜勤礼碑》,这套字帖乃是薛青山的爱宝,平时从不让人碰触。而他之所以能有幸见过一次摸过一次,还是那时候年纪尚小的薛俊才拿到他面前显摆。 就因为这件事,他对《颜勤礼碑》印象极为深刻,甚至成了执念。后来在家里有些钱后,招儿便买了一套与他,他习的第一种字体也是颜体。 「只是临过《颜勤礼碑》?」 薛庭儴点点头。 陈老板眼中光芒更盛,良久才感叹了一口:「也许你在此道上有着旁人难以赶超的天赋,还望勤加练习,不要懈怠。罢了,还是说正事,你的字很不错,在我这里算是通过了。」 他走到柜台里面,拿了一册书递给薛庭儴。 「我这儿有一册《大学章句》,你拿回去试试,笔墨由我这里出。抄完后,成品不下这本书的水准,我付你一两纹银。」 「一两纹银?陈叔,这是不是有点太多了?」招儿诧异道。 陈叔失笑:「你可知这一册书有多少字?你又知这书我转卖出去卖多少银子?」 语毕,他继续对薛庭儴道:「本来按理说,是要在我这书肆里抄的,如果将书拿回去誊抄,需要付些质押的银或者物。我与你哥哥熟识,就算了罢,你看大约多久能抄完?」 薛庭儴犹豫了一下,道:「既然陈老板这儿有规矩,小子就在这里誊抄可好?只是有一点还望陈老板能够通融,空闲之余能否让小子翻阅一二这里的书。」 陈老板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瘦弱但不卑不亢的少年。 「可!」 「那就先谢谢陈老板了,您放心,小子一定不会损坏这里的书。」 招儿一直忍着没说话,直到这边谈罢,才将薛庭儴拉到一边说话。 「你真要到这里抄书?拿回家去多好,若是你怕陈老板不许,我这里还有些银子可以做质押。」 「你不觉得这儿是个好地方。」 薛庭儴回头看了看那满室的书,他本身所阅之书有限,而‘薛庭儴’的记忆中,关于这方面的很多记忆都模糊了。 可人生是他的,他要一步一步往前走,并不代表做了一个梦,他就一定会是日后的首辅,铁定能考中进士。毕竟哪怕是梦里的薛庭儴,也是付出许多努力,走过许多弯路,才能一步步走至官居一品的。 招儿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突然单独放小男人一人在外面,她十分不放心。她正想着要不要找借口陪着他在这里,陈老板在一旁道:「好了,你不用担心你弟弟,在我这里还能丢不成?你今天不用卖菜做工了?还不快去。」 在陈老板眼里,招儿是个靠在镇上卖菜做工养活弟弟的辛苦哥哥。 「陈叔,我这就走了。」 她忙从怀里掏出十来个铜板递给薛庭儴:「我中午应该会来寻你一同吃午饭,若是不来的话,你自己去买,就在……」 「在这里抄书,中午可管一顿便饭。」陈老板又插言道。 招儿还是絮叨:「钱你还是拿着,想买个什么就买什么,我下午来接你回去。」 「你还是先捡着你的工做完,放心你弟弟不会丢。」 这陈叔! 招儿再也说不下去了,近乎落荒而逃地跑出这家书肆。 待人走了,陈老板才笑着揶揄:「你哥哥对你挺好的。」 薛庭儴一哂,是挺好的,像只不放心鸡崽的小母鸡。不知为何,他竟是想到了这句话。 之后,他在店中伙计的引领下,去了店铺后面的一间屋子里。 这屋子布设简单,但可见雅致,看得出陈老板是个风雅之人。而此屋最好的地方便是有一扇很大的窗临着外面院子,还有一套桌椅,与薛庭儴想象中藏在一间不见光的暗室中截然不同。 伙计甚至端了一盆水来,供他净手,又备好了笔墨纸砚等物,说有什么事可以叫他,便下去了。 薛庭儴来到水盆前,将手浸入水中,轻轻搓揉几下,用旁边放着布巾拭干,方才去书案后坐下。 他先是磨墨。磨墨可以很好的调整人的情绪,达到一种‘静’的状态。 待墨磨好后,此时他心中一片空明,他挽袖执笔,手下一空,才发现他此时穿了一身短褐,哪里有什么袖子,自然也不怕磨染脏了衣袖。 第28章 这一切不过是须臾之间,他并未在意,静静书写。 而站在门外的陈老板却有些怀疑,心中忍不住想难道此子是名门之后,只可惜家道中落,而不是一个贫寒子弟。其一言一行,乃至这满身气度,根本不像是寒门之后。 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所以然,陈老板摇了摇头便又回前头去了。 招儿出了书肆所在的这条街,才想起她根本没地方可去。 她今天本就是陪着小男人来书肆,绣坊那活儿已经做不了了,菜她也很多天没去收了,现在回村子等下午再来有些太折腾。 她在心里算了算今天什么日子,决定去看二姐。 招儿的二姐王招娣不在湖阳镇,而是在夏县的沈府做丫头。从湖阳镇到夏县,坐骡车也就半个时辰的路程,就是坐一趟有些贵,得十五文钱。 等招儿到县城的时候,方是巳时三刻。这个时候去见人正好,太早或者太晚她二姐都不一定有时间见她,要等很长时间。 招儿一路来到城南,还未进沈家所在的牌坊,就看见竖立在沈府门前的那两面五丈多高的大旗。 此乃进士及第旗,唯有家中有人中了进士方可立此旗。 这功名旗杆分为两个结构,旗杆夹石和旗杆。 旗杆上的旗斗也是有讲究的,正经科举出身,在殿试中进士及第,可立两个旗斗的旗杆。若是状元,则是三斗的旗杆,倘若族中出了三品以上的大员,则可立四斗。 沈家门前这两杆大旗,一个是三斗,一个是四斗。也就说沈家出过一个状元,并在朝中有一名重臣。 招儿一个乡下丫头之所以会知道这些,也是以前她来看她二姐时,她二姐跟她说的。 正门、侧门乃至角门,都不是招儿这种身份能去的,她绕了很大一圈,才来到沈府的后门处。 后门的门半掩着,招儿也没敢乱闯,恭恭敬敬过去敲了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体态圆润的婆子,问她:「你找谁?」 这婆子不过是看门的婆子,却也是穿着缎子做的褙子,耳朵上手上都戴着首饰,足以可见沈家的富贵。 沈家也确实富贵,在这夏县可谓是跺跺脚,县城就要抖三抖的存在。这里的沈府乃是沈家的祖宅,除了在外做官的沈家大爷和二爷,沈家其他人都在此住着。 「婆婆好,我找素兰,我是她弟弟,特地来看她。」 这婆子态度称不上热络,但也没有狗眼看人低,至少从这一点招儿就能看出沈家的规矩肯定很严。她让招儿等着,就关上门往里头去了。 招儿足足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后门才又打了开,从里面走出一个长相十分貌美的女子。只见她肤光胜雪,凤目朱唇,穿一身水红色的夹衫,月白色的挑线褶裙。一头乌黑浓密长发简单的挽了个髻,其上插一根金簪子。 明明衣裳普通,发饰也普通,偏偏这一切穿在她身上就是多了一种旁人没有的美感。她胸前鼓鼓囊囊,偏偏腰肢又极细,十足一副好身段。 此人便是招儿的二姐王招娣,不过到沈府就换了名儿,叫素兰。 招儿不禁皱起眉,距离上一次她见二姐,二姐又变了许多。不光是衣裳的料子,身上的首饰,气色乃至身段都变了许多。 她心里有些发慌,一把抓住素兰,就往旁边没人的墙角去了。 「姐,你真做了?」 素兰见妹妹毛手毛脚地抓皱自己的袖子,有些不耐道:「什么做不做的?」 「就是那个、那个……」招儿迟疑了半晌,才红着脸说出来:「你该不会真给六少爷做通房了吧。」 素兰眼角上挑,嘴角也勾了勾:「你关心这些作甚?」 「姐!」招儿忍不住跺了跺脚。 素兰看着妹妹,想起当年自己被家里卖了,只有三妹招儿从牙婆那里打听到她的去处,自己走了一天一夜来看她。那会儿她满心惶惶,招儿的出现让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不会死在这府里也没人知道,当即软了心肠。 她轻叹了一口气:「我之前不是跟你说了,我是不会出府去过那种苦日子。我现在虽是个通房,但六少爷答应我,等奶奶进门了,就给我个姨娘做。」 招儿满脸吃惊的不可置信,明明心中早就有数的,可从二姐口中知道她真干了那样的事,她还是很震惊。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才犹犹豫豫道:「那就这样了?给人当小,会被大老婆欺负的。」 招儿仅有的认知都告诉她,当小的没几个日子能过得舒坦。 妹妹的话让素兰心里分外不是滋味,她浑不在意地摆摆手。雪白莹润的纤纤玉指,其上戴了只猫眼石的金戒指,散发着幽幽的光,在阳光下光彩耀目。 「你不懂,你也不用怕我被人欺负,只要六少爷站在我这边,就算以后六奶奶以后进门,她也不敢欺了我。」 「可……」 「好了,不说我的事,你那小丈夫病可是好了?不是我说你,你进府来当个丫头与我作伴,也总比你待在那家累死累活的强。哪个女人找男人不是找个能护着自己的,你倒好,反倒自己在外面挣钱养家糊口。」 「他不是还小么。再说了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要不是我娘我爹,只怕我早就不知被卖到哪儿去了。你是运气好,才被卖进沈府,可也有运气不好的,被卖进那种腌臜地方。」 素兰紧抿着艳红的嘴唇,没有说话。 她当初被卖进沈府,可不是用运气好来解释的。 波光潋滟的凤目中,各种光芒归于沉寂。她轻吐一口气,骂道:「所以我最是不待见你,每次来了都惹我生气,给我添堵。」 招儿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我不就想着好久没见了,过来瞅瞅你。」 第29章 「日子过得可还好?那薛家人没为难你吧?你等着,等姐成了六少爷的姨娘,以后谁再欺负你,姐就帮你收拾他。」 招儿心里听得暖暖的,忍不住靠过去,撒娇地抱着素兰的纤腰:「姐,你放心了,我这么泼,谁敢欺负我。你不知道那薛家人幺蛾子可多了……」 她将薛家最近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素兰听得嘴角直撇,讥讽道:「所以说这就是人心,别去试验人心,通常都会让你大失所望。别靠别人,自己抓在手里的才是真。」 素兰有些偏激了,可招儿知道二姐为何会这样。其实偶尔她也会偏激,只是她极少说出来罢了。 「那你现在咋办?若你那小男人真输了,那学就不去了?你有没有想过,此事这么一闹,若是赢了也罢,若是输了,你二人可难在薛家立足。」 招儿当然懂得这个道理,她站直了笑笑:「姐,我知道的。你放心,我打算再找个路子做买卖,大不了我俩单出来过就是。狗儿喜欢学,就让他学,供到我供不动为止。」 素兰恨铁不成钢的拿玉指戳了戳她的额头:「还供不动,你才多大啊,好日子没过上一天,就想自己供不动了。罢罢罢,你别说二姐不心疼你,我有个认识的人在‘和荣盛’里当三掌柜,你去找他,他多少能给你找点儿来钱的路子。」 ‘和荣盛’是当铺的名字,在平阳府境内有许多分店,湖阳镇也有一家。招儿平时在镇上来来去去,自然听说过这个名字。 「这和荣盛是沈家的生意?姐,你咋会认识里头三掌柜的?」 素兰眼中闪过一抹隐晦的复杂,不耐道:「你别管,你直接去找一个叫沈平的人就行了。好了,我不跟你说了,待会儿六少爷就要用午饭了,我得去侍候着,免得那几个小蹄子又抢在前头献殷勤。」 顿了下,她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招儿手里:「拿着,就算真输了也不要紧,咱自己先上着。沈家的族学在整个平阳府都有名,等姐以后当了姨娘,看能不能求了六少爷让你那小男人进来当个伴读啥的。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什么破事都要让我操心。」 素兰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门里。 招儿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里的银锭子。良久,方一把攥紧走了。 招儿并不知道县里的和荣盛在什么地方,她是一路打听过去的。 到了地方,也是凑巧,那叫沈平的三掌柜竟然在。 沈平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长相端正,十分老成稳重。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直裰,看模样大约也就二十岁左右,却没想到竟是一家当铺的掌柜。 一听说招儿的来意,他目光闪了闪:「你就是招儿吧,我听你姐说过你。」 招儿没料到二姐竟然会把自己的名字告诉这个叫沈平的,她嗅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而随着说话之间,沈平已经将她领了进去。 「你姐之前跟我说你的时候,我就在琢磨着什么买卖能让你长久的做。我想了又想,觉得卖旧衣倒是挺适合你一个姑娘家。」 二姐连自己的性别都告诉了对方的吃惊,并没有持续太久,招儿的注意力都被沈平的话吸引走了。 「什么是卖旧衣?」 「你应该知道当铺是干什么的,这当铺什么都收,什么都可当,其中这当期又分死当和活当。若是活当,说明对方会来赎,死当的话,就是东西不要了。当然也有活当逾期不赎的,自然也就变成了死当。 「这些东西被当铺收下,换了钱给物主,自然要转卖脱手。像一些当来的旧衣,我们都是直接转手给绣坊或是成衣铺,你若是愿意做这个买卖,可以从这里拿些旧衣回去卖。」 随着沈平的诉说,招儿的目光闪了又闪,问道:「那不知作价几何?是按件算,还是什么?既然是旧衣,肯定不会像新衣那样要价高昂吧?」 沈平看了她一眼:「你很聪明。」他转过身,往外行去:「跟我来,我带你去看看。」 招儿一路跟着他往后走,这当铺后面的院子很大,看模样好像都是仓房。 路上碰见不少当铺里的人,见着沈平都是毕恭毕敬的。招儿跟着他来到一处仓房前,两人也没进去,一个伙计模样的人从里面拖一大包东西出来,在门前就打开了。 这大包里全是衣裳,有破旧不堪的,也有八九成新的,甚至还有崭新崭新的,一看就没穿过两次。衣裳的质地也是花样繁多,有棉布的,有绸缎的,有绢制的,但俱都是好质地,反正比招儿身上穿的粗布衣裳好。 「这些平时都是混在一起,因为都是低价收来的,所以要价并不高,这么一包衣裳给我二两,就是你的了。」 招儿眼睛都看不过来了,为了确定这生意可做,她还特意上前翻看了下。 这么一包衣裳,至少一百件往上。 一件衣裳哪怕卖二十文钱,也足够她回本了。且有些衣裳仅凭她目测,卖价也不止二十文。二十文钱能做什么,做一身衣裳至少得六、七尺布,而一尺最次的棉布也得七八文钱。 更不用说这里面还有些好布料的,甚至还有些棉衣,哪怕就算不卖,自己穿也不会亏。 招儿心情激荡,半晌才恢复平静。 冷静下来的她,问沈平:「沈掌柜,这些衣裳才拢共只要二两,当铺会不会亏本啊,你是不是为了照顾我才……」 剩下的话招儿没有说完,沈平也懂。 他失笑了下,倒是有些欣赏招儿不愿占人便宜的坦诚:「这些转手给了成衣铺或者绣坊,也是这么个价钱。别看数量多,其实没几件好的,能卖出价的早就挑走了。」 招儿想想也是,县里人的眼光自然和乡下人不同,更不用说是这种大当铺了,他们眼中不好的,其实让乡下人来看已经很好了。 第30章 她松了一口气,道:「沈掌柜这包衣裳我要了,我这就把银子给你。」 「你现在有钱?」 她当然有钱,招儿如今拢共所有的银子加起来有二两多,而方才素兰又给了她五两,自然是够给的。 与此同时,沈平失笑了一下,「罢,我竟忘了你去看过她,才会来这里,她才不会占我这些便宜。」这话音很小,近似咛喃,招儿只顾得去看衣裳,并没有听清楚。 「我找个伙计帮你叫辆车,你一个小丫头也运不了这些东西。」 「谢谢沈掌柜了。」 送走了招儿,沈平才转身进了当铺。 他虽名为三掌柜,却并不是这家店的三掌柜,而是整个‘和荣盛’的三掌柜,只是在他的刻意要求下,才会常驻在夏县。 沈平乃是沈家的家生子,其父是沈府的大总管,而他从小跟在三少爷沈复身边做小厮。及至成年后,才外放出来做了掌柜。 「若是下次她再来,便照我之前的吩咐做就是。」 「是,掌柜。」 刚过午时,伙计阿才就来给薛庭儴送饭了。 陈老板说是粗茶淡饭,其实伙食并不差,有一荤一素,还有一个汤。薛庭儴心知肚明这是陈老板故意照顾他,哪有人请人抄书又管茶水还管饭的,且给的工钱也不低。 就是心里明白,他才没有出言拒绝,这种情况下拒绝倒是保留了风骨,却未免显得太小家子和矫情了。 只能是日后回报,薛庭儴心里淡淡的想着。 用罢了饭,伙计来收拾碗筷的时候,说他可以休息一个时辰。这房中有一张贵妃榻可用,当然也可以去前头看看书打发时间。 其实后面这一句才是重点,薛庭儴也并未矫情,净了手后便往前面去了。 这家店看似不大,但书却很多,五花八门,从乡野志异到有关科举之道的书籍,一应是应有尽有,其中有关科举的书籍最是多。 打从前朝开始,科举便以八股文作为制式文体,规范严明,甚至句子长短、字数、切韵平仄,乃至取题范围都有限制。 八股文取题来自四书五经,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看似僵化刻板,实则做好一篇八股文并不容易。若真是以为只读四书五经足以,那就错了,不说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至少方方面面都有涉足,方能做出一篇花团锦簇、言之有物的好文章。 在那个梦里,薛庭儴以二甲第二十一名的成绩中了进士,后经过馆考入了翰林院,本该自此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哪知却因为得罪了人,堂堂一个翰林竟被下放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为官。 薛庭儴微微抿了下嘴角,觉得自己想太多了,毕竟他如今连个童生都不是,还是想想当前吧。 遂,也不再多想,从书橱里抽出一本书,静静地翻阅起来。 这期间书肆有客人上门,或是卖些笔墨纸砚,或是来前来买书,总是打断薛庭儴看书。 陈老板见此道:「薛小哥,你可将书拿到后面去看。」 薛庭儴诧异地看着他:「这……」 「无妨,不差你这一册。」 薛庭儴默然,深揖为礼,便往后面去了。 这一看就忘了时间,等薛庭儴清醒过来,却是听见陈老板在外面说话,同时还听见了招儿的声音。 「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一大包东西。」陈老板满脸诧异地看着招儿,还要她脚下那个比她体积大了不少的包。 招儿满头大汗道:「陈叔,我从县里弄来的,那车行的人也是,只帮我送在路口,就把我扔下了。我本是想拖去车马行,可又想着我弟弟还在这儿……」 陈老板失笑,唤着伙计:「阿才,快来帮招儿小兄弟将东西抬进来。」又对招儿说:「进来喝口茶歇歇脚再走吧。」 「陈叔,这怎么好意思。」 「你当初跟我砍价时,也没见你客气过,这会儿倒是客气上了。」陈老板佯装瞪着眼睛道。 总体来说,陈老板是个风雅而不失幽默之人。 薛庭儴也走出来帮忙,边问道:「这里面装的什么,怎么这么重,你从哪儿弄来的?」 还别说真重,阿才尝试了几下都没提起来,只能三个人用抬的。 「我从典当行弄来的,能把这包东西卖出去,姐就够钱送你去那清河学馆了。」 招儿还没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薛庭儴却是发现了。他看了陈老板一眼,招儿此时也明白自己说了什么,有些心虚地看了看陈老板:「陈叔,我等会儿与你解释。」 她心里有些急,也没让两人帮忙,一把将这大包搬起扛在肩头上。大包将她压得一歪,到底还是站住了,她连忙将东西扛进了里面。 阿才赞道:「看她也不壮,这么有力气。」 这边,薛庭儴看着那个背影,抿紧了嘴角,陈老板则是目光暗了暗。 薛庭儴抬头看了一眼陈老板,抬步向他走去。 …… 招儿找了地方将大包放下,又去净手洗脸将身上收拾干净,才被阿才引去见陈老板。 看见陈老板,招儿有些心虚。不过她也没打算继续骗陈老板,因为陈老板是个好人。就不提以前给她的实惠了,只凭他让小男人抄书开那么高的价钱,还让他在这里看书,中午还管着饭,招儿就不能再继续欺瞒下去。 其实招儿也不算是说了谎,只是她隐瞒了性别,然后所谓的做工不过是收些菜卖做些荷包啥的。 「陈叔……」 陈老板叹了一口气,摆摆手:「好了,你不用再说,你一个姑娘家,也真是为难你。」 招儿一脸诧异的样子,圆圆的眼睛瞪得很大。 第31章 陈老板有些失笑道:「你那小夫君已经把事情都告诉我了。」 「他、他说了什么……」招儿结结巴巴的,心里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因为她知道小男人素来注重面子,心思也多,最是不喜在外人面前提她是他童养媳,还有薛家那些糟心事。 「该说的都说了。」顿了下,陈老板问:「瞧你这吃惊样,难道这事还是什么秘密不成?」 招儿笑得尴尬,支支吾吾:「倒也不是,只是他年纪小,然后咱村里人特讨厌,总有人拿我比他大,媳妇哄男人这种话笑话他。」 同样一句话,听在不同人心里是不同的感触。 陈老板是忍不住想笑,外面的薛庭儴却是心中五味杂全。 所以她才总是姐啊姐的自称,所以在梦里他到了年纪,她却不想嫁给他。还是他罔顾她的意愿,硬是拿着父母之命强行娶了他。 她其实是明白自己别扭的心态的,他告诉自己不要在意外人的言语,却心里偏偏在意,所以两人即使成了亲,也没办法做到举案齐眉。 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依着他!顺着他! 心绪翻腾之间,里面却是换了话题。 「我方才听你说,你打算攒钱送他去清河学馆?」 招儿点点头,见陈老板面有异色,她忍不住问道:「难道那个学馆不好?」 「走的是投机取巧之路,不得长久。」 招儿虽是听得不太懂,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你若是想帮他找个好书学院,我倒是有一处可推荐。只是……」陈老板突然叹了口气:「罢,跟你说你也不懂,此事以后再说吧。」 招儿有些茫然地点点头。 之后见时候也不早了,两人打算回余庆村。 因为那一大包衣裳实在太多,且带回去也招人眼,陈老板让招儿将东西暂放在他店中,反正这铺子后面还有几间空房,随便找个地方就放了。 两人坐车回村,因为过了时间,只有牛车可以坐,所以两人便坐在牛车上一颠一颠的往回走。 半道上,有一辆骡车迎面往这里驶来。 赶车的是个男人,皮肤黝黑,身材高大。再走近些就看清了他的相貌,只见他生得浓眉虎目,鼻梁高挺,英气非常。他袖子半挽在手肘之上,显得胳膊上肌肉虬结,一看就是个孔武有力的。 薛庭儴一眼过去就看见来人,当即瞳孔一缩。 他看了旁边招儿一眼,见她半垂着头,心里松了一口气。 可是来人还是看见他们了,眼睛一亮,扬声喊道:「招儿。」 招儿看了过去,顿时笑了:「姜武哥,你这是上哪儿?」 姜武勒紧缰绳,让骡车停下来。 「我去镇上,你们这是回去?下车吧,我送你们。」 招儿犹豫道:「你不是还要去镇上么?反正我们已经坐上车了,你还是自去忙吧。」 「我哪有什么事忙的,就是去老李那儿看看,本来我爹说明天去的,顺道买些东西回去,这趟去不去都成。快下来吧,这车又慢又颠,还是我这车快。」姜武笑着跟招儿说,浑然没发觉牛车的主人脸都黑了。 见此,招儿也没让牛车主人停车,就从上面跳了下来。往那边走了两步,才想起来忘记了人。 她一面让牛车主人停车,一面对薛庭儴道:「快下来吧,咱们坐姜武哥的车回去。」那眉飞色舞的样子,一看心情就很好。 薛庭儴的脸色却有些难看,他看了招儿一眼,才慢吞吞地从车上下来了。 两人坐上骡车,姜武赶着车往余庆村跑去。 「早知道今儿你要来县里,我就让你帮我把东西弄回来了。姜武哥我跟你说,我找了个买卖做,这买卖能赚大钱。我一个人肯定是不行的,不如咱俩合伙,是时对半分钱?」 姜武不是和招儿第一次做买卖了,认真说来招儿以前四处收菜弄到镇上卖,姜武给她帮了大忙。 招儿一个人跑到别村能收多少菜,再说了她也没车,来来回回也不方便。但姜家有车,姜家祖上是猎户出身,凭着这独一份的手艺,姜家的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平时姜家的男人也不种地,家中的二十多亩地都佃出去了,只靠收租子和家中男人打猎挣钱。可打猎也不是日日都去的,所以姜武不进山的时候很闲,于是便帮招儿收收菜什么的,说是两人对半分,但姜武每次都不愿要这钱。 「不过我先跟你说好了,你若是不分钱的话,这买卖我就不找你做了。」 姜武表情无奈,眼中却含着笑:「好,我听你的还不成,不过对半分就不用了,这毕竟是你弄来的买卖,我就帮忙出把气力跑个腿儿什么的。二八吧,你八我二。」 「二八怎么能成,到时候肯定要用上你的车。你家大青骡子不算劳力?大青,你瞧瞧,姜武哥说你不算劳力,连你的口粮都要克扣。」 这只叫大青的骡子摆了摆头,并打了个响鼻,那意思似乎在说,他敢克扣我口粮,我就消极怠工,让他自己扛去。 招儿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大青说:「你瞧瞧,连大青都抗议了。」 姜武侧首看着这个笑得肆意盎然的少女,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也幸好大青认路也温顺,不然指定将一车三个人都带进路旁的沟里了。 后面的薛庭儴瞧见这一幕,脸黑得像锅底。 他心中又是懊恼又是气堵,他竟把姜武这个人给忘了。 在那梦里,姜武一直觊觎招儿。 姜武比招儿大两岁,却一直不娶,若不是招儿是他童养媳的身份,估计姜家人早就上门提亲了。 即是如此,姜武也一直没有死心,有一次甚至找到他面前,跟他说想娶招儿,让他不要那么自私,放了招儿自由。还说会和招儿一起供他念书,将他当亲弟弟看待,他才知道这件事。 第32章 他震惊又恼怒,同时也想起招儿一直不愿和他成亲的事,误以为招儿是不是和姜武有私情,便借父母之命强行娶了她,后来还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下,才知道他错怪她了。 这件事一直是两人之间的伤疤,即使后来从不再提,却是有了隔膜。之后他忙于举业,而招儿忙着做生意,两人很久才见一次面,即使见面也很少再说话,直至他中举后又赴京赶考。 梦里的那个他曾在招儿死后想过,若是当年他没有那么卑劣,借着父母之命强求,是不是招儿就不会死。 可这种念头就宛如蜻蜓点水,只是一闪就过,此时想来大抵他骨子里便是卑劣的,即使现在的他并不是梦里的那个薛庭儴,他也从没想过要放招儿走。 她本来就该是他的,在他还似懂非懂的时候,就总是有人指着她说,这是他以后的媳妇,不是吗? 「姜武哥,你还是看着些路吧,这段路不平,莫把我们都带进沟里了。」 薛庭儴的声音很成功地打断了姜武和招儿的说笑声,就好像一个很不识趣的人突然出现,让本来很热络的气氛突然就冷了下来。 招儿干笑了两声:「瞧瞧我,只顾跟你说买卖的事了,竟忘了你还在赶车。幸好大青聪明,不然指定摔了。」 大青叫了声,很是志得意满的样子。 姜武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少年黑黝黝的眼睛。这双眼睛让他莫名有些心虚,旋即他又理直气壮起来。 他知道薛家狗子不喜欢招儿,还知道当初薛家二房两口子起初是收招儿当闺女的,并不是童养媳。童养媳不过是村里人传来传去,再加上薛家二房两口子临终所托,才成了真。 不光如此,他还知道招儿只是拿对方当弟弟看,并没有想与对方成亲的意思。 少年无疑是瘦弱的,虽是俊秀,可面上还带着几分稚嫩。这样的少年让强壮有力的姜武莫名有一种居高临下感,他爽朗一笑,浑然不在意道:「狗子别怕,你姜武哥天天赶车,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去。」 薛庭儴没有说话,抿着嘴角低下头。 招儿见此,当即明白是不是狗子这称呼让小男人心里又不舒服了。可面对姜武,她可摆不出冷脸,只能笑嗔道:「姜武哥,我跟你说狗儿有名字了,叫庭儴,薛庭儴。」 「这名儿倒是文雅。」 「是呀,所以以后别狗子狗子的称呼了,怪不好听的。」 说话间,车已经到了余庆村。 姜武惯性绕到了村尾才停下,招儿和薛庭儴下了车。 「那买卖啥时候做?你说个时间,我到时候来接你。」 「你明儿不是要去镇上忙么,且那些衣裳也得收拾收拾,等我这边准备妥当,到时候我去你家给你信儿。」 招儿也是想着再过两日就是薛庭儴和薛俊才比试之日,总要等这事过了,她才有心思去做买卖。 「行。」 事情既已说定,便互相道了别。 姜武赶着车回家,招儿则和薛庭儴一起往家里行去。 一路上薛庭儴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 招儿看了他一眼:「咋了?好像有些不开心的样子,是不是方才姜武哥喊你狗子生气了?他也不知道你有名儿了,我跟他说过,他以后就不会再这么叫了。」 他强忍着心中的醋意,闷声道:「你怎么和他这么熟?」 「你说姜武哥啊,咱不是打小就认识。你忘了黑子还是他家狗下了崽抱回来的,姜武哥人挺好的,给我帮了不少忙。」 薛庭儴没有说话,停下了脚步。 招儿往前走了一段路,才发现他竟没跟上。 她几步又回来了,疑惑问道:「你到底咋了,怎么怪怪的?」 他憋着一口气:「你可别忘了,你是有男人的人。」 招儿先是一愣,再是瞅着他笑了起来。却是只笑不说话,那模样让薛庭儴又气又恼。 不用想,她肯定是没想啥好的。 见他气得白皙的脸一片通红,招儿忙道:「好啦,别气,我知道我是有男人的人。」 她话音里带着揶揄的味道,明知道她是哄自己的,他心里还是突突地跳了好几下。 有着梦里的经验,薛庭儴知道这不是闹别扭的时候,再说了旁边还有个姜武虎视眈眈,他可不想再重复梦里的那些经历。 他忍不住重申了下:「我也是为你好,免得被村里人看见了说三道四的。」他眼睛没有敢去看她,而是盯着一旁的地上,理直气壮中又带着几分心虚。 见他像个大人似的交待自己,白皙的脸庞,还略带稚气的脸,不知怎么招儿就想去揉他脑袋。 她也这么干了,同时道:「好好好,你说得都对,我都听你的。」 他顿时更气了,还有一阵无力感和气馁感上了心头。 她为什么总拿自己当小孩子看待! 次日一大早,招儿和薛庭儴就出了门。 到的时候东篱居刚开门,薛庭儴去了昨天那间净室继续抄书,招儿却去了铺子后面的院子里。 她和陈老板商量了,借用这地方收拾衣裳。之前招儿看过那些衣裳,都是旧衣,既然想赚钱,东西卖相不好可不行,所以她今天来主要就是干这活儿。 她将铺子里用来晒书的竹席借了,将那一大包衣裳都倒出来,先按男女式分类,又按质地、厚薄分了几堆,然后才开始逐一检查衣裳上是否有破的地方。 若是哪儿破了洞,她就用带来的针线缝上。招儿的针线活儿还算不错,绣花啥的不行,缝缝补补做件衣裳啥的没问题。 她好不容易才清理了一堆,瞅着外面日头正好,便去院中井里打水。井上有辘轳,打水很方便,招儿打了一盆水,将衣裳泡在大木盆里,抹了皂角水搓洗着。 第33章 洗完漂洗干净,这时厨房里的米汤也煮好了。 陈老板他们虽不在铺子里做饭,可总要一个地方烧水煮茶什么的,所以这铺子里也开了火,招儿就借了灶头煮了一大锅米汤。 她将熬好的米汤端出来,倒入木盆中,又往里面添了一些水,微微有些烫手最是适宜。方将洗干净的衣裳都倒了进去,用一根棍子不停地搅拌着。 搅匀了,放置半盏茶的时间,将衣裳从木盆里拿起,重新打水漂洗一遍。 这就是所谓的浆洗衣裳,浆洗过的衣裳服贴笔挺,只要不褪色,看起来就像新的没区别。有些讲究的人家还会熨斗烫一下,不过碍于没有那个条件,招儿并不打算这么干。 这期间陈老板进来了一趟,见招儿忙得热火朝天,指着这晾了一院子的各色衣裳笑道:「你这倒好,把我这里当自家地方了,本来是风雅之地,如今让你弄得倒像是浆洗房。」 时下有浆洗房这种地方,有些人家不想在家洗衣裳,就会将衣裳送去浆洗房里洗。价钱不贵,还省时省力。 知道陈老板这是与自己说笑,招儿也凑趣道:「经得陈叔这么一说,倒是又给我开了窍,等哪天我没生意做了,就去置办个浆洗房,到时候陈叔把衣裳送来,我不收钱给你洗。」 「你这丫头啊,真是个生意精。」陈老板摇头失笑,回前面去了。 薛庭儴抄书的屋子就在这院子里,刚好那扇大窗正临着院子,所以招儿的一言一行都在他眼底。 平时都能心无旁骛,今儿倒好,他总是有意无意去看她。 看她来回在院子里捣腾来捣腾去,看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生气盎然的脸,看她额头上的汗珠,全然没有抄书的心思,一上午才抄了两页不到。 陈老板走进来看了看,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招儿:「摊上这样一个女子,也算是你小子有福气。」 薛庭儴没有说话。 陈老板又道:「对了,你学业到了哪一步?」 「四书都已学完,却是只会读,不会解。」 「只会读不会解可不行,既已入大学,当开始学着明经。不过那种乡野村塾,许多塾师自己都一知半解,也教不出什么东西来。你无事时可多看看《四书章句》和《朱子集注》之类的书籍,虽也不能让你完全明经,但多少是有些帮助的。最主要还是要找一所好学馆,有好的先生为你指点迷津。」陈老板指点道。 顿了一下,他又说:「我听招儿说想送你去清河学馆,与其花大价钱去那种地方,我倒是建议你不如去清远学馆。」 「清远学馆?」薛庭儴愣了一下道。 陈老板以为他不知,或是也像那些俗人听了什么流言蜚语为假象所蒙蔽,道:「这清远学馆是湖阳乡年代最为久远的学馆之一,曾也是享誉整个夏县,当时咱们乡里每年过县试的有半数都是出自清远学馆,其中考中秀才的也不再少数。只是这几年因那清河学馆异军奋起,显得有些没落罢了。」 陈老板声音低落,似是无限感叹,忽而又转为高昂,颇为激愤:「世人皆重名利,又易被假象所迷惑,殊不知是那清河学馆是使了投机取巧之法。那馆主高有志仗着和胡县令是干亲,趋炎附势于他,朝廷拨到县中扶持当地社学、村学的银两俱都流入清河学馆,两人坑壑一气,中饱私囊。 「而清远学馆的馆主为人正直,不愿与之为伍,再加上清远学馆本就对寒门子弟有颇多优待,无了这笔银两补贴,只能勉励支撑。主持县试的县令都对清河学馆另眼相看,连带想入学的学童也都涌向那处。此消彼长,近些年清远学馆的名头才渐渐衰败了下来。」 「陈叔可是与清远学馆的馆主相识?」见陈老板如此义愤填膺,薛庭儴好奇问道。 陈老板抚了抚胡子:「说来也惭愧,我少时与他是同窗,只是我学业不精,只考了个童生,而他却是一举中了秀才,还是廪生。可惜时运不济,一直未能考中举人,蹉跎多年,他也无心举业,才会回乡子承父业教书育人。」 「不会一直时运不济的。」薛庭儴道。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那清远学馆的林馆主在三年后终于考中的举人,当时整个乡里都轰动了,清河学馆的馆主高有志更是气得差点没吐血。彼时他正打算离开清河学馆,前去沈家的族学求学,凑巧听闻到了一些。 陈老板还以为这少年只是安慰他,笑了笑:「承你吉言。」 薛庭儴也并未含糊,拱手作揖道:「谢陈叔的提点,只是家中还有琐事未处理。待一切都妥当,小子便去那清远学馆求学。」 「你倒是干脆,就不怕受了连累,有碍功名?」陈老板好奇问道。 「小子还未入学,谈何功名?再说了,朝廷历来重视选纳人才,若真是有才之辈,想必那胡县令也不敢过多阻拦。」 「看不出你小子倒是志气高。好,既然你敢去,是时我定帮你引荐一二,我那位同窗虽为人刻板木讷,不善言辞,学问却是一等一的好。不敢说教个举人进士,一个秀才却是没问题。」 「那就先谢过陈叔了。」 连着几日,薛庭儴和招儿都是早出晚归。 薛家倒是有人问过了两次,听招儿说带薛庭儴出去透透气,也免得憋坏了。大房的人是目露鄙夷,薛老爷子是不禁摇头。之后的便没有人再多问了,大抵心里都清楚薛庭儴是输定了。可能二房这俩孩子心理也有数,才会破罐子破摔不去看书反倒四处跑着玩。 要知道即使资质如薛俊才,也是在家中连看了多日的书,以做准备。 转眼间,便到了五日之期。 这一日,与平常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农家的清晨素来忙碌,过了一夜,家里的牲畜都得侍候,还要折腾一大家子人吃饭。等吃罢早饭,男人们都要下地,女人们则在家里做家务活。 第34章 若说有些区别的,就是早饭时薛俊才碗里比旁人多了两个荷包蛋。 因着前段时间薛老爷子的敲打,这些日子赵氏再不敢明火执仗给大房的人开小灶,今儿也是见日子不一般,才会没忍住。 本来薛庭儴是没有的,还是杨氏见公公脸色不好,才主动去管赵氏要了两个鸡蛋,给他添进碗里。 薛庭儴要分招儿一个,招儿不要,可惜拗不过他。 两个人为了一个蛋,在下面你一句的我一句小声说话,上面的薛老爷子面色格外沉重。 不过乡下人的日子就是这样,再怎么心情沉重,生计不能落下。尤其正赶着春耕之时,薛老爷子还是带着两个儿子去地里干了会儿活儿,直到日上三竿才回来。 关于薛家的两个孩子要比试的事,早在余庆村里传遍了。 说怪话的不是没有,可大多数人还是能理解薛老爷子的做法。乡下人挣几个钱不容易,谁家钱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若是有办法,谁也不会这样。 知道今儿就是正日子,都让家里的孩子在村里看着。瞅着有生人往郑里正家去了,这些毛孩子便撒丫子往地里跑,离得老远喊一句‘里正家来人了’。大人们地都不种了,扛起锄头就往回赶。 不多时,郑里正家的那个大院子里就站满了人,还有更多村民正不停地往此处涌来。 院子里一片拥嚷,大家一面说着闲话,一面议论着今天这事。 屋里,郑里正正陪着一个身着身穿文士衫,头戴平定巾的中年人说话。 此人生得瘦长脸,面色有些青白,眼眶下面微微浮肿。看样貌不咋样,可身份似乎非同一般,竟坐着主位。 而郑里正只能陪坐在一旁。 其顾盼之间颇有一番不同常人的气质,此人正是在附近十里八村都有头有脸的乔秀才。 早在之前,郑里正就想过了。薛家那边是薛青山出面请人,若不出他的预料,请的应该是其岳父杨忠,杨忠不过是个童生,那他就请个秀才来。 一来显得他大公无私,二来也正是彰显自己威望的好时候。 「乔相公,您喝茶,我这便命人去催催。」 乔秀才不在意地挥挥手:「不用着急。」 正说着,外面响起一阵吵嚷声,却是薛族长带着人来了。 不过却不是薛族长打头,而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这老者身量中等,与乔秀才打扮相同,也是一身文士衫,头戴平定巾,显然就算不是秀才也是个童生。 果然,乔秀才见到这名老者,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作揖行礼。 「未曾想到竟是何前辈,晚生这厢有礼了。」 「不用多礼,快坐。」 这何秀才正是薛族长请来主持这次比试的人。 郑里正料得没错,起初薛青山确实打算请自己的岳父,可惜这事在薛族长那里却被斥回了。 薛族长也是才知道薛青山竟然这么蠢,都说举贤不避亲,可也不是这种做法,这不明摆着让人挑刺。既然觉得稳超胜券,何必让人钻漏子,于是这事便被他包揽了下来。 他心中有数姓郑的不会放过彰显的机会,若是出面请人必定是秀才。他本来也打算请这乔秀才的,哪知去晚了一步,只能又拖了关系请了何秀才来。 两位秀才公一番互相礼让后,在主位上坐下。 郑里正和薛族长陪坐在侧。 「让里正老哥费心了。」 「不费心不费心,我即是这里正,村里有事哪能不出面。」 一番你来我往,看似和颜悦色,言语中却隐藏着机锋。这期间,又从外面走进几位老者,却是余庆村的几个乡老,薛老爷子、薛青山等人也都来了。 另还有一个不速之客,便是薛青山的岳父杨忠。 杨忠五十多岁,生得体态圆胖,这般模样不像个读书人,倒像是个脑满肥肠的地主。他一进来就凑到了乔秀才和何秀才身边,可惜这两位秀才公却不太愿意搭理他,陪着说了几句话,才讪讪地去一旁坐下。 薛青山陪坐在末端。 这翁婿俩也算是风光,能坐在这里的无不是村里德高望重之人,可就因这童生的身份竟也能坐在堂中,要知道连薛老爷子都没有座,只能站在一旁。 「不知正主可是来了?」见人差不多都来齐了,何秀才方问道。 薛族长看向薛老爷子,一旁的薛青槐忙道:「来了来了。」 正说着,围堵在门前的村民们让出一条道,从人群中走出两名少年。 这两名少年都是一身短褐,一看就知是寒门出身。 为首的一个长相斯文俊秀,身材修长,虽是衣衫简陋,但颇有一番风度翩翩之态。后面那个矮了前面这个半头,身子骨似乎有些弱,人似乎也有些内向,眼帘一直半垂着,似有些惧怕生人。 可当两人来到堂中,接受众人审视时,就分出了些许端倪。 年长的这个站相倒是不差,就是总有意无意拽衣袖,似乎衣裳有些不合身。而年幼的这个却一直不卑不亢地站着,那半垂的眼帘不但不让人心生轻视,反倒感觉是晚辈对长辈应有的恭敬。 因此也就显得年长的这个直视着众人的眼,有些太过唐突了。有自信是好的,可晚辈面对长辈时,谦虚和恭敬的态度是不可缺少的。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间,坐在主位上的乔秀才和何秀才,便对这两个后生晚辈有了最初的判断。 「学生薛俊才,学生薛庭儴,见过诸位长辈。」 何秀才点了点头,乔秀才点头的同时,好奇问了一句:「庭儴?此名可有寓意?」 薛庭儴一愣,方作揖道:「儴,有因循沿袭之意。学生的高祖父也是一名生员,平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未能考中举人。我薛家虽是出身贫寒,但世代不忘祖宗遗愿,在安身立命的同时,一直致力让族中子弟读书识字,能通晓做人的道理。 第35章 「须知,多读书,心中方有丘壑,腹有诗书气自华。晚辈秉承先辈遗愿,虽年幼学问也不精,但心怀大志向,望有朝一日能延续先祖走过的路,并一直继续走下去。」 这一番话,轻重拿捏极好,说得太文绉绉,抑或是说些什么读书做官报效朝廷,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都有刻意卖弄之嫌,未免有些惹人发笑。毕竟都还是毛头小子,连个童生都不是。 而薛庭儴这番话,恰恰附和了他的年纪见识,甚至因有先祖遗愿在,又多了几分至孝的意味。 乔秀才听完,一抚胡须道:「好!好一个心怀大志向!」 这一声赞,让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薛庭儴身上。 大多数人是听不懂其中的意思的,只道乔秀才是在夸张这薛家二房的狗子,能听懂却是心思各异。 震惊复杂如薛族长,看着薛庭儴的眼神隐隐含着激动和赞赏。他是族长,无时不刻不以光耀宗族为大任,薛庭儴此番话不光人前表赞了祖宗先辈,更是不经意间就显示了一番薛氏一族的不同寻常,让其脸上格外荣光,不自觉便挺直了腰杆。 有的却是暗骂此子狡猾,竟然借着场合哗众取宠。 还秉持先辈遗愿,谁让他秉持的,不过是自吹自擂罢了!怎么早先看不出此子如此巧言令色。 「你家中长辈为你取下此名,倒是对你寄予厚望。」 乔秀才这话一出,又是一阵尴尬,不过尴尬的却是薛家人。 就在薛族长等人都怕薛庭儴不懂事道出缘由,他却又是一礼,道:「晚辈定会悉心苦学,定不负家人所望。」 薛青山有些坐不住了。 今日本就是为了考校薛俊才和薛庭儴两人,比的便是谁有资格入学。这考校还没开始,乔秀才的言语之间竟有鼓励、赞同对方之意,所谓未战已露败象,说得不外乎如此。 他忍不住插言道:「两位前辈,是否可以开始了?」 乔秀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多言了,可话既说出口,以他的身份自然不会收回,而薛青山的话明显让他感觉尴尬。他心中淡淡的不悦,也因此他非但不避讳,反倒对薛庭儴赞赏地点点头,这才去端了桌上的茶轻啜。 行举之间,颇有一些视薛青山为无物的意思,让他脸色顿时阴了下来。可他根本不敢有任何质疑,只是陪了一笑,才坐了回去。 乔秀才放下茶盏,拱手对何秀才道:「何前辈,你看这——」 「那就开始吧。」 「您是前辈,还是以您为主。」 乔秀才这是客气话。他不过三十些许,已是秀才,未来说不准是举人进士,而何秀才却已是老迈,中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才会明摆着以何秀才为主,可乔秀才说话,何秀才并没有出言打断,甚至丝毫没有责怪他喧宾夺主。 科举之道就是如此,讲究资历和辈分,但也看重潜力。 一辈子考不中秀才如杨忠这种,到了老也是个老童生。可若是能考中秀才,哪怕一个年过半百,一个还是弱冠少年,也能平起平坐,以同辈相交。 就好比薛青山在乔秀才面前就要自称晚辈,乔秀才给他脸色,他也只能受着。而乔秀才虽过多礼让何秀才,但何秀才言行之间反倒以他为重。 在场的人没几个懂得这些道理,可薛庭儴懂,更是加重了他要考中秀才的心思。 「你二人学业如今到了哪一步?」 「四书已学完,如今正勤读五经中的《诗经》。」薛俊才抢先答道。 何秀才将目光投注于薛庭儴。 他略微沉吟了一下,道:「学了四书,却是只会读,不会解。」 何秀才没有说什么,倒是郑里正状似疑惑道:「若是我没记错,你和俊才小子开蒙就在先后,怎生学业倒是落下如此之多。」 薛庭儴缄默不言,薛青山却是眉心一跳。 因为郑里正这番话,何乔两个秀才的目光都投注在薛庭儴的脸上。 他们自然不懂这其中端倪,只当郑里正突然提起,是不是其中有什么隐晦。毕竟来之前他们都知道,这是同一户人家两个子孙的比试。 比的是学问,比的也是前程。 都是寒门出身,他们当然知道身在农家想要读书有多么难,所以之前薛庭儴说薛氏一族在安身立命的同时,一直不忘培养家中子孙,乔秀才才会大加赞赏。 因为他知道这件事看似微不足道,实则对农户人家来说太难了,能有这种靠读书来改变自身命运想法的人家又有几个。 可以这么说,乡下寒门出身能身负功名者,无不是经历大磨难,起点比旁人低太多,要花费无数力气才能赶上他人,而同时他们还要面对各种竞争的残酷。 这种竞争不光是同窗之间,同考之间,更是同宗族之间,甚至是自己的亲兄弟。 成则海阔天空凭鱼跃,自此不是一般人,败则放下书卷拿起锄头,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 就是因为了解这种残酷,所以二人不免多想,是不是此子故意说弱自己学问,就是想拉着兄弟降低出题的难度。可这却是一把双面刃,毕竟学业落于他人,本身对自己就是一种不利。 这些念头只发生在顷刻之间,而因为何秀才与乔秀才的突然关注,薛青山更是眉心一阵狂跳,生怕薛庭儴又口出什么惊人之语。此时他已经顾不得去想,为何薛庭儴竟知道解经之说,也浑然忘了自己之前打的主意正是薛庭儴不明经义,自己儿子胜过他将是不费吹灰之力。 包括薛族长也是如此,族里发生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事,也就仅限是族里,若是大庭广众之下闹出来,可就有些难看了。 两人的目光像似带了针似的,焦灼在薛庭儴的脸上。哪知他却是腼腆一笑,道:「小子年幼时体弱多病,不免落下了些。」 薛青山忙陪笑道:「正是如此,不怕两位前辈见笑,我这侄儿倒是天资聪慧,就是身体弱拖累了学业。」 第36章 薛族长也点头附和。 旁人俱不知这是闹哪一出,只是睁眼看着。只有郑里正似乎意识到其中有什么不妥,可他也说不上来具体,只能保持沉默。 何秀才和乔秀才又是一番互相谦让后,最后还是以何秀才为主。坐在上首的他对薛庭儴道:「既然你还不通经义,超出你所学范围,未免有些失了公允。你二人尚且年幼,正是打熬基础之时,便考考你二人基础吧。」 闻言,薛俊才虽有些失望大材小用,错失了自己表现的机会,却也心生不屑。 不考经义,那薛庭儴也不是自己的对手! 何秀才手捏胡须,略微沉吟后,道:「朱子有云:学之大小,固有不同,然其为道,则一而已。是以方其幼也,不习之于小学,则无以收其心,养其德性,而为大学之基本。你二人便各自默一篇《弟子规》吧。」 两人都没想到第一题竟然是默《弟子规》,要知道《弟子规》乃是蒙学之初所学,全篇不过只有一千来字。除过总叙,共分为入则孝、出则悌、谨、信、泛爱众、亲仁、余力学文七个篇章。 每个篇章都不长,三字一句,合辙押韵,朗朗上口。列述了弟子在家、外出及待人接物等应该恪守的种种规范,是童蒙养正、敦伦尽分,闲邪存诚,养成忠厚家风和对照自我的经典。也恰恰应证了何秀才之前所言的,学之大小,固有不同,然其为道,则一而已的道理。 已经有人准备了方桌和笔墨,每人一张桌案置于堂前,甚至连墨都帮着给磨好了。 两人来到桌前,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提笔书写。 随着两人急笔狂书,嘈杂声渐渐淡去。哪怕是乡下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也知道读书人做学问时是不能打搅的。 这对薛庭儴来说并不是什么难题,因为他仅只有一本书,所以对于这些蒙学所学过的东西,都是花过大力气背过。 不光是背,还要牢记,这样在学堂上被提问,方能对答如流,因为他根本没有参照物。 没有书,却胜过有书,因为这些都是刻在脑子里。尤其自打做了那个梦以后,为了怕记忆被影响,他曾在脑子里将自己背过的书,来回默了无数遍。 薛庭儴奋笔疾书的同时,也对这何秀才有一丝改观。 他能看出对方出这么出人意料的题,并不是对方刻意放水,而是想打个出其不意。因为这弟子规对读书人来说太浅显了,初蒙学时便学过,可恰恰是学过便扔过。 除了初蒙学之时,之后先生并不会考这些东西。可能是考三字经,甚至百家姓,千字文,也不会是这弟子规。 薛庭儴甚至有些等不及想看薛俊才的反应了,也许对方能大致将这篇文章记下,可能否千余字通通记下,且一字不错,顺序不错?且何秀才让默这弟子规,恐怕也不只是默下,应该还应了小学中‘书’之一说。 仅凭自己的字,就足以胜过对方了。 诚如薛庭儴所想,起初薛俊才确实起了轻视之心。他甚至觉得这何秀才脑子是不是有病,竟然考《弟子规》。 这弟子规谁不会?入学之初便是要学的。可真默了下来,他才发现自己好像真没自己想象中那么会。 谨为去之后,是亲爱我,还是身有伤?要知道这弟子规可不像其他文章,还能承前启后,互相印证,前面错一句,后面一段都会错。 薛俊才越默心里越烦,总觉得自己是不是默错了。若是有人提问,他自然可对答如流。可默,还是一字不错的默! 起先,他下笔如飞,之后却越来越慢,甚至到了提笔不下,明显就是不确定自己的记忆有没有出错。 反倒是薛庭儴从一开始就是不疾不徐,此时依旧是不疾不徐的写着,但能看出他笔势十分连贯,几乎没有停顿。 上首处,乔秀才目含感叹地看了何秀才一眼,一点都没有掩饰自己的吃惊。对下面的情形,他自然尽收于眼底,也不得不赞叹何秀才的心思巧妙。 何秀才微微一哂。其实他会出这种题,不过是就是想人出错,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态,万万没想到竟会因此得到乔秀才的折服,让他颇有几分得意的同时,也对自己的灵机一动,感到十分自豪。 他抚着胡子,淡笑道:「两位小友不用着急,有一炷香的时间,足以写下了。」 一炷香写千余字,貌似仓促了些,但可默写弟子规这种浅白的东西,只要抓紧一些,也不是不能写完。 可那是之前,此时听到有人提及时间,薛俊才不禁更急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不停地去看那柱香,因为看得太过频繁,让他的速度更是慢了。 「好了,时间到。」 随着话音落下,薛庭儴大笔一勾,放下了手中的毫笔。 薛俊才并没有动,直到有人去了他身前,才发现他整个人僵硬如石,竟是大汗淋漓,而面前的那张纸只不过写满了一半。 因为两人是背着大门,而薛青山及杨忠都是陪坐在末端,并没有发现这其中的蹊跷。在他们的想法中,一篇《弟子规》再简单不过,薛俊才怪异的样子倒也引起两人的侧目,可他们依旧没想到薛俊才竟是未能写完 直到何秀才和乔秀才分别看过两人的卷子后,互相对视一眼,由何秀才宣布这一场是薛庭儴胜出。 薛青山诧异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怎么可能?」 同时下面和门外都是议论纷纷,似乎都不敢置信薛俊才竟然输了。内行人看门道,外行人看热闹。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村民们可不懂考的什么,只知道秀才老爷说薛俊才输给薛家狗子了。 薛俊才输给了薛狗子? 这,这实在是太令人吃惊了,要知道薛俊才可一直是余庆村年轻一辈中最为出色后生,哪个提起他不是竖起大拇指。 第37章 「何前辈,乔前辈,这是不是弄错了,一篇弟子规……」 何秀才用目光示意了一下,便有两人上前将薛俊才和薛庭儴的卷子展开并持起,展示给众人看。 就见其中一张宣纸上,字迹筋力丰满,端正美观。而另一张宣纸上,字写得也不差,却是虎头蛇尾,越到后面越潦草,上面甚至有墨迹点点。 「薛庭儴一字不差,卷面上无涂改墨迹,乃是上佳的品相。而薛俊才并没有默完,其中也有错漏,所以这一场薛庭儴胜。」 「俊才!」薛青山诧异道,目中充满了不可置信,他还想说什么,却被杨忠拉了一把。 薛俊才一直没有抬头,直到此时他才僵硬地抬起头来,红着眼睛看了薛庭儴一眼。 …… 接下来是第二场,这一场就回归到正常的考校功课了。 由何秀才发问,两人答。 「求古寻论,散虑逍遥何解?」 「探求古人古事,多读至理名言,就可以排除杂念,自在逍遥。」薛俊才上前一步,答道。 「孟轲敦素,史鱼秉直。庶几中庸,劳谦谨敕何解?」这句话是问薛庭儴的。 他微微一沉吟,道:「孟子崇尚朴素,而史官子鱼秉性刚直。讲的是做人要尽可能合乎中庸的标准,必须勤劳谦逊,谨慎检点,懂得规劝告诫自己。」 「省躬讥诫,宠增抗极下一句是什么?」问这一句时,何秀才并未看向两人中的任何一人。 薛俊才还在发愣,薛庭儴已经答道:「殆辱近耻,林皋幸即。」 「罔谈彼短,靡恃己长何解?」 这一次薛俊才没有落下,忙说:「不要谈论别人的短处,也不要依仗自己有长处就不思进取。」话音还未落下,他却是脸颊发热,不知是羞恼还是自惭。 「好!」何秀才击掌一下:「答得都还不错。」 忽然,他又道:「水榭。」 薛俊才愣了一下,薛庭儴目光闪了闪,答:「山斋。」 闻言,薛俊才方反应过来,何秀才这是在考对子。 学童未入大学之前,除了基本的三百千千,还要学《声律启蒙》、《龙文鞭影》、《幼学琼林》、《增广贤文》等。 而其中像《声律启蒙》、《龙文鞭影》,便是教授学童懂得声律规则,及排比对仗。在学习平仄切韵的过程中,同时开始了解和掌握诗韵,并习得大量的词汇和古人典故。 时下有这么一种说法,蒙学过的的学童,没有几个不会对对子。 尤其是这种简单的对子和对联。 在连吃了两次亏后,薛俊才明显学聪明了,几乎是何秀才方问罢,他不再等候观察是问谁的,便抢先答了出来,以至于薛庭儴连着几次都没能抢答成功。 看得出薛俊才学业学得不错,何秀才出的对子,几乎没有他答不上的。 「老夫最近因心生感叹,偶有所得,得出一上联,至今未能得到合适的下联。此番说来考考你二人。对你们如今来说,可能有些太难,但尝试一下也无妨。」何秀才收回目光,看向乔秀才:「乔老弟若是有兴趣,也可以试一试,以解为兄多日冥思之苦。」 乔秀才微微一哂,知道这是何秀才生了较量之心。 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附近几个村里,就他和何秀才考中了生员。何秀才在外头的名头一直不显,会心存比较,他也能理解。 「何兄但说无妨。」 何秀才一抚胡须,道:「一人是大,二人是天,天大人情,人情大过天。」 薛庭儴目光一闪,眼神在上首两人的脸上划过,又落在薛俊才脸上。见其低头做沉思状,他便也垂下了头。 堂中一片寂静,都不敢出声,怎么也想不通明明是考校两个小的,怎么这两位也对上了。 忽然,一声清脆的击掌声响起。 就见乔秀才抚掌道:「双木成林,三木成森.森林木茂,木茂林化森。」 薛庭儴暗忖:其实这对子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平仄对仗都不难,难的是化字。 何秀才的一人化为大,二人化为天,其后对仗两句有画龙点睛之效。而乔秀才用双木成林,三木成森对之,可谓是绝佳。 其实他也对上了,在乔秀才之前,只是清楚这一题主要考的并不是他和薛俊才,才会默不作声。如今乔秀才既已对上,他自然也就不用怕专美在前,毕竟追根究底,考得还是他和薛俊才二人。 他抬起头来,道:「小子也有了。」 少年清亮的声音,让堂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包括正互相吹捧谦让的乔秀才和何秀才。 薛俊才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都没想出来,薛庭儴怎么就有了。 只见那斯文瘦弱的少年一派老成的负手于身后,来回在堂中踱了几步,方道:「上钩为老,下钩为考,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 其实薛庭儴并不擅长吟诗作对,但架不住他梦里的那个人活得岁数长,见得市面广。曾经士林之中,有一则流传已久的笑话—— 话说,有一白发苍苍的书生应考,主考官看他模样便知晓他是一个屡考不中的老童生,便有意刁难他:「我出一联,你要能对得上,我便取了你。」 这老童生心中发苦,却又不敢不应下。 主考官出题:「上钩为老,下钩为考,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 老童生告饶作揖,答曰:「一人是大,二人是天,天大人情,人情大过天。」 这马屁拍得精妙绝伦,如此一来主考官倒不好意思反悔,只能取了他为秀才。 其实这故事一听,便知晓是编来的。但凡参加过院试,就应该知晓会是个什么情形,主考官怎么可能去主动考一个老童生,考官和考生之间是不会交谈的,也是为了规避。 第38章 明摆着就是哪个落第的书生编来的,用来聊以慰藉,因为惹人发笑,便在士林中流传开来。甚至延伸至朝中有哪位官员被外放为提学官,或者主持新科会试,与之交好的官员都不免叮嘱上一句,可千万莫‘人情大过天’。 即是笑谈,也是叮咛,科举舞弊历来牵扯甚多,一旦行差就错,难免落得晚节不保。 薛庭儴也没想到在这里,竟会听到这个对子。 他并没有因为这下联是借用,而觉得心生不安,因为一直以来赢了薛俊才,就是他心中最大的执念。 现在是,梦里曾经也是。 梦里的他因此事困顿良久,后经过种种努力终于扬眉吐气。就是因为经历过,他才知道这种执念太影响一个人的心性。他有着更为宏远的目标,还有许许多多的事要去做,而薛俊才对如今的他来说不过是个障碍物,越过他,是他当下必要做的。 至于他为何会弃掉自己想出的下联,而选择借用这个。薛庭儴看了薛青山和杨忠一眼,就当是他度量奇小,挟怨开嘲罢。 显然在座的就只有薛青山和杨忠两个是童生,而此对虽对得精妙绝伦,但明显有嘲讽的意味。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这对一个考了多年都没考中生员的人来说,无疑是最大的讥讽与诅咒了。 两人的脸当即涨紫起来,却又不能不按捺下。而此时,何秀才和乔秀才已经在上面击掌赞了起来。 「好啊,对得妙!」 似乎所有人都忘了薛俊才,何秀才和乔秀才低语交谈几声,便由何秀才出言宣布道:「经由我二人一致决议,胜出者乃是薛庭儴薛小友。」 「薛小友,望你能恪尽勤勉,早日取得功名。」他和颜悦色对薛庭儴道。 「多谢两位前辈勉励,小子一定会多加努力。」薛庭儴作揖为礼。 而就在何乔两位秀才和薛庭儴说话的同时,堂中和屋外站着的村民们已经开始议论起来。大多都是赞叹,当然也有不敢置信与质疑的。 这其中以薛家人最为难以置信,尤其是薛青山,之前他便是强忍按捺,此时再也忍不住了了,站起来道:「只是凭这些就妄定输赢,两位前辈是不是太过草率了?」 见何秀才和乔秀才俱都看了过来,他瑟缩了一下,旋即又变得理直气壮:「小儿的对子还没做出,就这么定了输赢……」 何秀才面露不悦之色,没有搭理他,而是寒着一张老脸问薛族长:「难道薛族长对我二人的结论也有异议?」 薛族长哪里敢去得罪秀才公,还是两个秀才公。再说于他来看,薛庭儴这场的表现确实有些出乎人意料,也超出薛俊才甚多。他是局外人,自然看得分明,忙去呵斥薛青山,让之与两位秀才公道歉。 薛俊才也是满脸不服之色:「小子也不服,他从来不如我,我只是准备不当,两位前辈可再出题,这一次小子定然能胜过他。」 这时,从门外的人群中挤进来一个妇人。 她衣衫不整,头发凌乱,正是杨氏。 杨氏跌跌撞撞地扑进来,就哭道:「我儿不可能输,定是你两人受了收买,故意害我儿。」 这话可是捅了大篓子,尤其这种场合一个妇人冲进来大声喧哗,不光何乔两个秀才面现怒色,连在座的几位乡老也是连声斥道不成体统。 「荒谬,真是太荒谬了!难道里正和族长也以为我二人是被收买了?」 「两位秀才公可千万莫生气,这妇人头发长见识短,她是胡言乱语的。」 「连兴,还不把你家这泼妇弄回去!」 一旁的薛老爷子急得不知该怎么好,可他一个当公公的哪能去拉儿媳妇,只能让大儿子薛青山赶紧将自家妇人带走。 只是薛青山此时都还想要个说法,又哪里能顾得上这个。 场上闹得一片不可开交,何秀才拂袖要走,乔秀才也不愿多留。薛族长和郑里正连连出言挽留,同时还气急败坏斥道快把这些人弄走。 乔秀才冷笑一声,也未去斥那薛俊才,而是对薛青山冷笑道:「枉你是个童生,也是下场考过几次,竟看不出何兄考这几场的寓意,怪不得你考了多年依旧是个童生!」 这乔秀才的话实在太扎人心窝子里,薛青山脸色一片乍青乍白。其实乔秀才平时没这么尖酸的,不过是看出这父子输了不认账还想纠缠,才口出恶言。 「论临机应变,论心性沉稳,他俱是不如他。」他指了指薛庭儴,又去指薛俊才:「你当考场上有时间给你磨磨蹭蹭,再来一次的机会?再说那卷面,污迹斑斑,恐怕不用去看你所写之内容,便是一个不取的下场!」 此时薛俊才早已是被吓得面如土色,又哪里能反应过来,倒是薛青山如遭雷击,再是不说话了。 何秀才和乔秀才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趁着堂中正乱,薛青山灰溜溜地带着薛俊才和杨氏,偷偷地溜进了人群。 见没有热闹再看,村民们也都散了,一面往家走,一面和身边的人议论着今日的事。 其实他们哪里懂得什么,只要知道最后赢的人是薛连兴家二房的狗子就好。可以预料这次的事后,村里许多人都会对薛庭儴改观,他们甚至会乐此不疲对人津津乐道村里有个后生,得了两位秀才老爷的夸赞,想必日后前程必定不小。 而薛俊才在村里的名头,也注定会被薛庭儴取代。 趁着人多杂乱,薛庭儴从郑里正家走了出来。 招儿早就在外面等着了,一见着他,就高兴道:「狗儿,你真赢了,你赢薛俊才了!姐实在太高兴了。」 她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好,薛庭儴见此也说不出谴责的话,只是含笑看着她。 高兴了一通后,招儿面露些许迟疑:「对了,你赢了他后,难道真要去那清河学馆念书?」 第39章 薛庭儴沉吟一下:「我不打算去清河学馆,陈叔说了,他可以帮我引荐去清远学馆。」 「清远学馆?这名儿倒是像似和清河学馆挺像,这学馆好么?」旋即,招儿失笑道:「也是,陈叔见多识广,能让他说的定然不差。」 薛庭儴点点头:「我打算这两日便去镇上一趟,和陈叔说说这件事,」 「还等什么这两日,现在就去吧。」 薛庭儴没料到招儿会如此急切,不免有些迟疑。 招儿又道:「这会儿家里肯定正乱着,咱们还是先避避风头再说。」 他当即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以大房两口子的秉性,还有素来偏心的赵氏,还不知家里会乱成什么样。 两人避着人群出了村,因为没有碰上骡车,便坐了牛车去镇上。 到了东篱居,陈叔正好在,薛庭儴将事情说了一下,陈叔一口应承下来说是明日便去找他那同窗。之后,两人也没回去,薛庭儴继续抄他那未抄完的书,而招儿则是继续收拾那堆她还没收拾完的衣裳。 一直到了临近傍晚,两人才回到余庆村。 薛家院子里一片安静,烟囱里往外飘着炊烟,灶房里似乎正在做饭。 赵氏站在院子里,见二人从外面走进来,她寒着一张老脸,也不题名道姓地骂道:「人家都说享儿孙的福,我们倒成老奴才了,一天不见人影,回家就张嘴吃饭,上辈子欠了你们的!」 杨氏从东厢里走出来:「娘,三弟妹的饭已经做好了,咱们快摆桌吃饭吧。」 赵氏冷哼一声,扭身进了正房屋门。杨氏看都没看两人一眼,跟在后面就进去了。 招儿拿眼去瞅薛庭儴。 薛庭儴看她:「看什么?」 招儿一哂,小声咕哝:「你别理阿奶,她就是偏心偏得没边。」 「嗯,我知道。」 两人在屋里收拾的时候,院中突然响起了嘈杂人声,不光有薛老爷子及薛青山的说话声,另还有个熟悉的声音。 招儿顺着窗子往外看去,是杨氏的爹杨忠来了。 杨忠是附近牛角岭的人,因为是个童生,在牛角岭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和女婿一样,都是开了家私塾供以糊口。不过此人为人浮夸,擅长装腔作势,倚老卖老,最是为招儿不喜。 杨忠似乎不知哪儿吃酒吃多了,脚步有些蹒跚,胖脸也通红一片。 大房两口子迎了过去,还有薛老爷子。 薛老爷子面色有些尴尬:「老亲家,为着我家的事,倒是劳你跑了好几趟。这是吃酒吃多了吧,快进屋坐。」 杨氏埋怨道:「爹,你也是,怎么喝这么多酒。」 「还不是郑里正太好客了,这顿酒竟然吃了这么久,你爹还有不醉的?」杨忠面现几分得意之色,又对薛老爷子道:「不算什么,俊才也是我外孙,我这个做外公的,哪能不来给他做主。」 这话说得薛老爷子更是尴尬,也是心里有数上午那场事罢,肯定没有这么简单就完。他陪着笑道:「让亲家见笑了,若不是家中拮据,也不会闹出这种事……」 两人的声音渐渐低去,相携进了屋。 招儿看了薛庭儴一眼:「幸好我回来时买了几个包子。得,这晚饭也不用吃了。」 事实上也没人叫他们去吃,因为杨忠的突然前来,整个薛家都被折腾得团团乱转。 这杨忠惯是个喜欢折腾人的性子,还喜欢拿架子,关键人有着童生的身份在,薛老爷子也敬重他,每次来了都要好酒好菜的招呼。 之前薛家人也没提防杨忠会这个时候来,只是随便做了点饭菜,这种饭菜拿来招待人可不行,这不都得重新做了。 招儿也没去管外面的事,去厨房里倒了些热水,就回屋和薛庭儴两人啃包子。 吃完包子,外面天已经黑了。 招儿站在门前,见正房那边灯火通明的,显然已经吃上了。 她正打算去灶房烧水洗脚,薛桃儿匆匆从正房走出来,道:「招儿姐,阿爷叫狗儿来一趟。」 这时候去能有什么好事? 招儿眼中含着警惕。 薛桃儿跑到过来,凑近了小声说:「还不是大伯母的爹,说要找狗儿来说说话。」 薛庭儴在屋里也听到外面的动静,走了出来。 「你别去,我去推了。」招儿知道杨忠那老杀才找小男人就没好事,仗着长辈身份喜欢对人指手画脚,薛俊才是他外孙,去了能有什么好话,尤其又有之前那一场事在前? 「无妨。」 这话说出来,让招儿愣了一下,薛庭儴才想起自己平时从不会如此说话。 他笑了一下:「没事,你还怕他吃了我不成。」 「可……」 这时,薛庭儴已经越过她往正房去了,她只能赶忙跟了过去。 正房这里,果然酒喝得正酣。 杨忠白白胖胖的脸喝得一片通红,状似微醺。薛老爷子黑红的脸,在灯光下红的发亮。薛青山也陪坐在侧,另还有薛俊才、薛青柏和薛青槐。 女人都是没有上桌的。 一见薛庭儴走进来,杨忠便道:「咱们的小才子来了,快来让我看看。」 他招着手,浑然没拿自己当外人,待薛庭儴走到近前来,才睁着一双醉眼上下打量着:「也没看出哪儿有变啊,怎的就变得这么有出息了?」 这话一听就是讥讽之言,场上当即就安静下来。 薛青山专注夹着吃菜,似乎没听见。薛俊才看似正襟危坐,实则目光有意无意地看着这里。 而薛家的其他人都有些尴尬,尤其薛老爷子,脸色有些僵硬,却欲言又止。 第40章 招儿正待发作,薛青槐突然站起来,笑着端起酒碗:「亲家公,我敬您老一碗,这酒可是我爹亲手酿的,一般人来可喝不着。这不瞅着您老来了,就赶紧挖了一坛说陪您多喝几碗。」 杨忠笑看着薛青槐,也并未含糊,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又吃了几口菜。趁着当头,薛青槐忙给招儿和薛庭儴打眼色,让两人赶紧走。 薛庭儴微微一哂,就打算带着招儿离开,还未迈步就听杨忠说话了。 「这怎么了?怎么长辈话还没说完这就要走了?我虽不是你亲爷爷,但也是你的亲家外公,这是没把我这老头放在眼里,还是怎么?」 这帽子可扣得就有些大了,招儿正想说什么,薛庭儴拉了她一把。 他上前两步,摆出一副恭敬聆听的模样:「既然亲家外公有所教诲,小子听着便是。」顿了下,他又道:「只是亲家外公也是读书人,想必知道非礼勿言之理」 「照你这小毛孩儿的意思,我一个做长辈的还说不得你这小辈了?」 满嘴的酒气直朝薛庭儴面上扑来,其中还夹杂着一股各种菜食掺杂在一起的怪味儿。 薛庭儴不避不让,态度坦然地点点道:「自然。」 「赫!瞧瞧!这还真是不一样了。」 杨忠拿手指虚空点了薛庭儴几下,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看薛家其他人,恶人先告状:「亲家,这就是你家的家教?」 明摆着杨忠这就是来闹事的,自然是为了薛俊才无疑。之前从里正家回来,薛老爷子就估摸着大房肯定要闹腾,没想到这闹腾竟是应在这里。 事实上作为儿子儿媳的大房两口子,怎么可能明晃晃和薛老爷子闹,毕竟之前可是他们信誓旦旦说谁赢了谁去,输了谁也别怨,此时反悔不是明摆着打自己脸。而杨忠作为薛俊才的外祖,替其出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若是成了自然好,若是不成,也不损了父子情分。 「亲家……」 薛老爷子正欲说话,被薛庭儴的声音打断了。 「我虽父母双亡,可上有祖父和各位叔伯,往外说还有薛氏一族其他的长辈们。即便有什么不对之处,也轮不到外姓人在此指手画脚。亲家外公虽与我家连着亲,可万万没有上了薛家的桌,吃着薛家的饭,还要骂薛家人的道理吧。」 因为有客,所以屋里罕见的点着蜡烛,照得满室通明。 站在正中少年身形瘦弱,却是挺拔卓立。他穿着一身陋衣,袖口和衣襟都磨得有些泛白了,却硬生生让人感觉到一种让人不可侵犯的气势。 「难道这就是亲家外公的做客之道?哪日我薛家人去了你家做客,也对杨家人指指点点、阴阳怪气,想必亲家外公一定不会生气,毕竟来而不往非礼也。亏得阿爷总是当家中小辈说亲家外公如何如何,小子只当亲家外公乃是一介文人,当是懂礼守礼之人受晚辈敬仰,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你——」 屋中一片寂静,谁也没想到薛庭儴竟会不顾长幼尊卑当场发作。 薛青山也不吃菜了,突然有一种坐立难安的感觉。 可他却没有站起来为岳父说话,薛庭儴的帽子扣得太大,把薛家上下的颜面乃至薛氏族人都扯上了。他若为之说话,就是附和了薛氏一族的颜面可以被杨家光明正大踩在地上的事实。 尤其,这也与他所谋并不符合。 杨忠脸涨得通红,气得嘴唇都抖了:「你这小子,小小年纪竟然敢教训起长辈了。」 「不敢!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小子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还望亲家外公当谨言慎行,方是君子之表。」 这是借着圣人言在教训自己! 杨忠怒极反笑,拿着指头点他:「好好好,真是不得了,这读了几天书,人都不一样了。你真以为你今天赢了俊才就了不得了,纵得你猖狂。」 「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这句话出自《论语》八佾篇,大致的意思是君子对什么事情都是不争的,如果说有所争,也必然是秉持着君子之道。不卑不亢,不怒不怨,比完之后把酒言欢,方是君子之争。而不是一定争得面红耳赤,跟乌眼鸡似的,那就有失风度了。 即是讲做人,也是讲处事,同时也是借圣人言讥讽杨忠没有长辈的仪范和度量,为了袒护外孙竟然出言刁难小辈。 在场就四个读书人,其他人都是听得一头雾水,只看出薛庭儴并未落于下风,反倒是杨忠气得似乎七窍生了烟。 杨忠也就算了,正在气头上,薛青山父子却不免有些惊疑。 要知道薛庭儴虽是学过四书,却是只懂皮毛,并不懂经义。可方才他连着说了两句话,都是四书中的,且若非懂得经义,又怎能拿出来损人。 难道说有什么人在背后教了他不成?怪不得今日他的表现如此出人意料。 而就在这当头,场中又生了其他变化。 竟是杨忠气怒之下站起想教训薛庭儴,却被薛老爷子以及薛青槐薛青柏给拦住了。 「好你个小兔崽子,毛还没长齐,竟学会骂人。」 「君子不镜于水,而镜于人。镜于水,见面之容,镜于人,则知吉与凶,不过想来亲家外公是不懂这句话的。」 薛庭儴面上带笑,明明那笑容并无任何不妥,甚至还带着几分腼腆,说话之间也是斯文有礼,却偏偏让人品出几分讥讽意味来。 「懂不懂老子也知道你是在骂人,老子今儿非要好好教训你不可!」杨忠挣着扬起手,就在这时,一声暴喝徒然响起。 「亲家公!」 却是薛老爷子说话了。 「亲家公,我敬你亲家,可这里却是我薛家!」 薛老爷子的脸色十分不好看,他方才因为对方的身份一直容忍,可薛庭儴说的没错,屋里坐了一大家子人,都是姓薛的,万万没有姓杨的来教训人的道理。 第41章 一家人再怎么闹都行,可外人插手就是不该。 屋中一片寂静,只有杨忠喘着粗气的声音。 一个凳子倒地的声音响起,是薛青山站了起来。 这时一直避在屋里的杨氏也跑了出来,又气又急道:「爹,你做什么!怎么喝了些酒,就开始闹腾了。」 她对黑着脸的薛老爷子解释道:「爹,你可千万别怪,我爹他就是这样,一喝起酒来。唉,爹你说你闹腾啥啊?」又去埋怨薛青山:「俊才他爹,你也是,咋就不拦着些,闹成这样。」 杨忠道:「我闹,我闹什么了?!薛连兴,你可别忘了当年答应过我的话。俊才可是你长孙,你就这打算撒手不管了?」 「爹,你快别说了,我搀您下去歇着。」 大房两口子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将杨忠往外搀,而杨忠似乎也真是醉了,嘴里喊着你就真撒手不管了的话,跌跌撞撞被两口子扶了出去。 因为闹得这一场,接下来薛家安静至极。 周氏本是叫招儿两人去吃饭,两人说是吃过了,便回屋了。 一桌子酒菜,只吃了一半,独薛老爷子一个人坐在那里吃着菜并喝着酒,谁也不敢去打搅。 赵氏避在里屋,别看她平时对薛老爷子吆五喝六的,但薛老爷子真发起火来,她也不敢来触霉头。 薛青槐走到桌前坐下,道:「爹,时候不早了,还是早点歇下吧。」 薛老爷子点点头,却在放下筷子时,又叹了一口气。 薛青槐忍不住劝道:「爹,你也别想太多。」 「你瞧瞧老大两口子,咋就不记恩呢,老二才死了几年,就算孩子不懂事,也用不着这样。」 薛青槐明白老爹说得啥意思,可这话他可不好接腔,只能别别扭扭地道:「说不定大哥大嫂也不知道亲家公会闹这么一出。」 薛老爷子呵了一声,没有说话。 「不过狗子也没吃亏,你瞧他把大嫂爹给气的。」 听到这话,薛老爷子忍不住眉眼一动:「倒是随了老二。」 薛青松就是这种性子,平时沉默寡言,可千万别把他逼急了,逼急了他能让所有人吃惊。 「这一大家子人一直过得和和美美,咋就越来越难了。」薛老爷子唏嘘感叹,可能也是喝了些酒,情绪格外外漏。 薛青槐没有接腔。 良久,薛老爷子才叹了一口气:「让你媳妇把这桌子给收拾收拾,你也早些去歇着吧。」 「哎,我这就让她来收拾。」 二房屋里,招儿去倒了些热水,两人洗了脚后便上炕歇下了。 一张大炕,两个被窝,一人一个。 可招儿今儿却有些睡不着,打从正房那边回来,她的情绪便有些亢奋。 她翻了一个身,又翻了一个。 「你不睡?」 本来按理说不会歇这么早的,可今儿两人都忙了一天,所以招儿上炕后就把灯熄了。不过外面有月,屋里隐隐约约还是能看清楚的。 招儿半坐起来,凑到薛庭儴旁边。 「狗儿,你跟姐说说方才你骂那老杀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招儿会骂人,也骂过人,可还没见过这种骂人的法子,硬是骂得杨忠恼羞成怒,而薛家人连劝都不知该怎么劝。在招儿来看,这不就是集骂人之大成,脏字不吐就能骂人吗? 她想学会这个法子,总有用上的时候。 薛庭儴翻了个身,给了她一个脊梁。 招儿拿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肩膀:「咋了?咋又气上了?」 他没有动,她又往前凑了一些。 两人本就只隔了一人的距离,睡觉的时候穿得也单薄。招儿靠过来,即使薛庭儴背着身,也感觉到一股热气朝自己涌来,其中还夹杂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淡香。 有一种奇异的柔软微微贴在他肩头上,薛庭儴僵着脊背,就听她在自己头顶上说:「你别把那老杀才的话放进心里,不是我说大伯和大伯母心眼未免也太多了,竟然闹了这么一出,难道真以为这么闹阿爷就会反悔?家里人就算不说,外面还有那么人看着呢,所以你别担心,那学馆咱们是去定了。」 她离自己很近,说话的热气喷洒在他耳尖上,让他忍不住抖了一下又一下。同时一阵热麻感顺着耳尖直往他颈子上窜去,引起一阵阵不自觉的战栗。 他呼吸有些紧绷,忍不住翻过身来。 招儿还在说话,也没预料到他会突然翻身,他的脸就这么一下子撞进她怀里。 薛庭儴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下意识往后倒去。明明就是一触即离,却分明感触到一种让人窒息的柔软,隐隐还有什么凸起。 他想起的梦里的一些情形,只感觉鼻子一热,似乎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 「你没事吧?」招儿听到咚的一声响,见他一动也不动,还以为他被撞怎么了,忙,凑上来看他脸。 「你说你慌啥!真是的。来,我给你揉揉。」 他一手捂着鼻子,一手去推她:「我没事,不疼。」他赶紧翻了个身,支吾道:「时候也不早了,快睡吧。」 「你还没跟我说那话是啥意思呢!」 「啥意思也没,就是说让他撒泡尿把自己照照!」 「啊?!」招儿愣住了,半晌才道:「原来是这意思啊,那你直接让他撒泡尿照照自己呗,还多说了那么些话。」 见他也不答自己,招儿坐了一会儿,也躺下了。 「好了赶紧睡,我不吵你了。」 杨忠在薛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走了。 因为正赶着农忙时期,薛家人又恢复了往日的劳作,也没人去提之前那事,似乎那晚什么也没发生过。 第42章 一切都是那么的忙碌,而又充满了平静。 这日,薛庭儴和招儿一大早就去镇上了。 与往日不同,今天薛庭儴穿了一身新衣裳。 这衣裳是招儿连夜赶出来的,因为陈老板说了要带薛庭儴去清远学馆。这趟前去意义非常,自然不能还像以往那般随便。 灰蓝色的棉布长袍,是招儿仿着镇上那些学子衫做的,样式虽是简单,但做好后浆洗一遍,显得格外的笔挺和服帖。薛庭儴虽瘦弱,但肩平背直,穿上这身学子衫,格外有一种玉树临风的气质。 到了地方,陈老板便带着薛庭儴出门了,招儿则留在东篱居。 两人一路往镇东行去,越往外行越是僻静,又走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远远就看见视线尽头矗立着一座粉墙黛瓦的建筑。 见薛庭儴目光停留在那建筑上,陈老板道:「那便是清河学馆。」顿了下,他抬手一指,指向位于清河学馆后方不远处的一片屋宇:「那里才是清远学馆。」 两人往前走,行经清河学馆,就见这学馆可真是不一般。整个建筑都透露出一种富丽堂皇的气质,那门楼巍然耸立,门匾上书着几个金色大字‘清河学馆’,两扇刷着黑油的大门紧闭,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陈老板道。 随着说话声,两人越过清河学馆,才看见不远处那座明显要破旧许多的小院。 小院严谨而朴素,清水白墙,灰黑色的瓦片。连门匾都要小了清河学馆许多,几个古朴大字书在其上—— 清远学馆。 明明不管从什么地方看去,都不如那清河学馆许多,可站在那方门匾下,看着其上的字,薛庭儴却感到一种宁静祥和的氛围。 「小子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后悔过。」 陈老板赞赏的看了他一眼,上前去叫门。 不多时,一名年迈的斋夫将门从里面打开。 他似乎认识陈老板,并未过多询问,就将两人引了进去。 这学馆看似不大,实则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与一般学馆般无二致,过了影壁后,中轴线上是讲堂,左右各辟两斋,左边建祠以祀圣人孔子,右边的斋舍则是先生坐馆休歇以及藏书之地。 讲堂之后必然有射圃与号舍、厨房等,薛庭儴不用看便知道格局如何。因为在他那梦里,他在清河学馆里求学数年,不过清河学馆要比清远学馆宽敞气派多了。 陈老板轻车熟路地引着薛庭儴往右边的斋舍走去,到了一间厢房前,他理了理衣襟和衣袖,便带着薛庭儴进去了。 这间厢房布置俭朴而素雅,迎面中堂画上挂着一幅大字,其上书着‘宁静致远’几个大字。字前站着一名身形消瘦的中年人,穿一身深蓝色文士衫,头戴方巾。 听见动静他转过身来,就见其长眉若柳,面容消瘦,留着几绺胡须。从面相来看是个十分严肃刻板人,但其目光沉静而深邃,显然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此人便是清远学馆的馆主林邈。 「安齐兄,我又来叨扰你了。」陈老板笑呵呵地拱手道。 「墨之贤弟。」 林邈嘴角含笑,显然和陈老板关系不错。两人一番寒暄,陈老板指着薛庭儴道:「这便是我曾与你说得那位后生。」 林邈看了过来。 明明薛庭儴见识也算广博,在那梦里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即便是九五之尊他也见过好几个,却就是莫名有一种肃然起敬之感。 「小子薛庭儴,见过先生。」他双手交合,长揖为礼。 林邈点点头:「既然来了,就留下吧。学馆十日后方开馆,是时你直接过来就是。」 「谢先生。」 陈老板看了林邈一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见此薛庭儴识趣地说自己出去走走,便避了出去。 待薛庭儴出去后,陈老板才道:「安齐兄,难道不信为弟的眼光?我观了这些日子,此子心性沉稳,为人勤学刻苦,在读书上颇有天分。他如今只缺一名个好老师,若是有个好老师指点,想必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陈老板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因为林邈的表现太平淡了。他原以为林邈爱字,看过薛庭儴的字,又有他的游说,怎么也要收做学生才是。 这学生可与学馆中的学生不同,算是入室弟子。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一名幼童从蒙学开始直至他考中功名,并不止单有一个老师。 蒙学之时,叫蒙师,也就是启蒙之师。业师乃是授业之师,又称经师。授其业者必传其经,传其经者必育其人,所以业师对一名学子来说,是极为重要的。另还有人师、座师,这里且不提。 而陈老板所言的‘收做学生’,老师对学生来说,更像是业师和人师的结合体,既要授业,也要教其做人的道理,不同于对待普通的学生,老师对其是要悉心培养的,算是传承自己的衣钵。 当然,学生相对也要付出,要真正做到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种不是父子,但胜是父子的关系,在当下士林是十分风行。而士林中人盘根错节的关系,就以此为奠基,逐渐发展成一片参天大树。 林邈失笑:「你倒是对他十分看重。」 陈老板哂笑一下:「若不是记挂你,你当我有那个闲心去管你的闲事。你可别忘了十月大比,若是今年清远学馆再输了……」 接下来的话陈老板未说,林邈也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轻叹一声:「事事皆由天定,若现实如此,也强求不得。」 陈老板连连摇头跺脚道:「哎呀,不是我说你,你就这性子最是让人头疼。你和别人论君子之道,可别人却从来不跟你按这个来。这一年又一年皆败于那小人之手,如今竟弄得没有好苗子愿意来此求学,长此以往可该如何是好。」 第43章 「墨之贤弟,你不懂。」 「是是是,我不懂,我只知道再这么下去,这清远学馆的名头可就要败在你手里了。」 语毕,两人皆是沉默。 林邈面露疲惫之色,陈老板似乎也知道自己失言了。他放缓了音调,道:「我是拿你没办法了,反正人我是给你带来了,我真的很看好这孩子,至于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林邈点点头:「墨之贤弟,为兄在这里先谢过了,只是收徒之事还是日后再说。你放心,他即入了这清远学馆,我自是悉心教导。」 陈老板也明白他的心结在哪儿,倒也没有强求,两人又叙了会儿旧,陈老板便出言告辞了。 陈老板从厢房中出来时,薛庭儴也刚回来。 他被斋夫带着在这学馆里四处逛了一逛,看得出这座学馆的年头有些长了,许多建筑上的漆都有剥落,但一花一草一木都可见清雅。 像个读书的地方,不像那清河学馆,处处都透露着一种铜臭味儿。 两人相携离了去,路上薛庭儴向陈老板询问束修之事。 问过之后才知道清远学馆的束修十分低廉,除了惯例的拜师六礼之外,一年只需一两纹银。 至于平时孝敬先生的节礼,只看家境和心意,送不送都可。另外,关于宿读之事,可选择宿读,也可选择不宿读,只是每日晨读必须到。至于餐饭之事,可选择自带米粮,也可选择每月交纳一定的银钱,由学中供应,都是可商榷。 不像那清河学馆强制要求学生必须宿读,只为了收取那不菲的住宿费及餐饭费用。 据陈老板说,以往清远学馆还有朝廷补贴时,那每年的一两纹银都是不收的,只是后来失了补贴,学馆里几个先生和杂役都要养家糊口,才会收取银两。 陈老板说得语气感叹,薛庭儴心中也感叹着。 在他那梦里,‘薛庭儴’却是整整在清河学馆里读了三年,若是早知道有这清远学馆,招儿也不会为了他的束修奔波忙碌,当时‘他’被家中放弃也不会那么绝望,而他更不会在清河学馆虚度三年光阴。 幸好现实与梦境终于产生了偏离,莫名的薛庭儴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吃罢午饭,薛家人都去歇着了,周氏将四处收拾干净,便回了屋。 进门就看见男人歪在炕上,薛青柏今儿在地里干了一上午的活儿,也着实累得不轻。 见媳妇进门,薛青柏道:「累了吧,快来歇歇。」 「累什么,都是做惯了的。」周氏一面说着,一面脱了鞋上炕。她盘膝坐在薛青柏的腿边,按了按他石头一样硬邦邦的小腿,有些心疼道:「倒是你,实在做不了就歇一歇,也不赶着你做那一星半点。对了,请帮工的事到底怎么在说,怎么也没见爹说这事?」 薛家有三十亩地,光凭薛家这几个男人可不够用,哪怕是老二薛青松还在时,每年农忙的时候都要在村里请几个帮工。 都是乡里乡亲的,总不能让人一直帮着做,救急不救贫,这道理在哪儿都通用,所以薛家是一直花钱请人的。这事都是老黄历了,按理说早就该有动静,可今年却是出了奇,马上就快播种了,可薛老爷子却一直没动静。 一提这事,薛青柏就愁上了眉头。 他犹豫了一下:「我看爹那样子,莫怕是这回不想请人。」 「不想请人?不想请人,那怎么办?」周氏脸色有些难看起来,「那么些地,不请人难道把人累死不成?」 薛青柏砸了一下嘴:「我想莫怕是家里拿不出这些钱。」 一听这话,周氏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薛桃儿在里屋,早就听爹和娘在说话,她忍不住从屋里走出来,道:「爹,家里怎么可能拿不出来这些钱。一个人一天三十文不管饭,一次请上五个,做五六日也就是不到一两银子的事。再是花钱,难道钱比人还重要?莫怕是因为大房之前闹了那么一场,阿爷还想送薛俊才上学,才会这样。」 「三十亩地,三个人做种,爹这是想把你累死啊!」周氏声音里带着哭腔。 老四薛青槐虽也帮着种地,可他还有个货郎的事干,做货郎比种地来钱容易,这个买卖老两口是怎么都不会让停下的。而薛老爷子上了年纪,手脚早已不如以往利索,也就是说这三十多亩地,出大力的还是薛青柏。 「说什么胡话,爹不也要下地。说不定这都是我胡思乱想的,爹正打算办这事。」 周氏嘴角噙着冷笑,也不说话。 薛桃儿满脸忿忿。 薛青柏有些不自在地摸摸头:「好了,你们别担心,等下晌我就跟爹提提这事。」 「反正你自己看着办,把你给累死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仨,你想想二哥二嫂走了,狗儿过得啥日子!薛青柏你别忘了,你也是有儿子的人!」 周氏说完,就拉着女儿进里屋去了。 这还是素来贤惠的周氏,第一次当着薛青柏面前说这么狠的话,他一时竟是有些反应不过来,良久才面露了几分苦涩。 下午从地里回来的路上,薛青柏就对薛老爷子提了请短工的事。 薛青柏在家里惯是个沉默寡言的,从来是只干活不说话,第一次在薛老爷子面前说这种越俎代庖的话,大抵也是心里清楚薛老爷子的想法,格外有几分不自在。 薛老爷子看着自己这三儿子。 比起老大和老四,老三要显得老相的多,虽说也是生得身材高大五官端正,脸上却有许多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细纹。 这是在地里久经暴晒下的结果,是皮被晒褪了一层又一层,常年缺失水分的干燥,才生出这种细纹,只要是常年土里刨食的人都是这般。 他整个人黝黑而精瘦,因为刚从地里回来,衣裳都汗湿透了,脸上也是油光四射的。明明现在也才不到三月,常人都是要穿夹衣的。 第44章 薛老爷子眼里暗了暗,本就有些微驼的背往下弯了弯。他苦笑了一声:「是爹太天真了,总想着家里不宽裕,自己能干一些是一些,却忘了人也不是铁打的。爹等会就去村里头问问,看哪家有闲人请几个回来。」 一听薛老爷子这么说,薛青柏更是局促难安。他穿着草鞋的脚,在地上踩了踩,又搓了下大掌:「爹,若不行咱们自己就先干着,等干不了再说。」 薛老爷子直起腰来,大声道:「请人。你把牛拉回去,爹这就去村里问问。」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薛青槐挑着挑子从外面回来了。 刚进大门,就撞上几个村里的汉子一面回头和薛老爷子说明天一早就来,一面往外走。互相打了招呼后,他将挑子放进仓房,人回了屋。 孙氏见他回来,就忙去给他打水梳洗。 趁着薛青槐梳洗的当头,她压着嗓子道:「爹下午从地里回来,就去村里请了人,我猜着莫怕是三房那边忍不住了,和爹说了这事。」 薛青槐一面擦身,一面说:「本就该请人,这事三哥不说我也要说,没得把人都给累坏了。」 孙氏啐了一口,道:「这事你可别搀和,只管等着就成,你别看三嫂平时不吭不响的,心里有主意着呢。我就料想她沉不住气要冒这个头,果然没忍下!」 「瞧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难道你就不心疼你男人,那地里活儿难道我就不用干了?」 孙氏当即不说话了。 薛青槐看了她一眼:「不是我说你,把心思都放在正事上,一家人还要非要论个长短,累不累啊你!」 孙氏就不愿意听了:「你当我想这么累,我那是不想得罪你大哥,还打算等毛蛋再大两岁,求了大哥教教他,说不定毛蛋有那个本事,也能考个童生秀才什么的,自然不想把大房给得罪了。」 薛青槐不以为然:「毛蛋念书这事,不用你求,到了年纪自然能进大哥那私塾。」 孙氏送给他一个白眼:「你是蠢啊还是傻,用心教和不用心教能是一样?你瞅瞅大房的俊小子,再看看狗子,同样都是大哥教出来的,为啥狗子就是学得比俊才少?哪个师傅教徒弟不会留上一手,他难道不怕教会了狗子,把俊小子给衬得不显了。」 「可这次却是狗子赢了俊才。」 孙氏一窒:「谁知道他是走了哪门子狗屎运,不中了这么多年,就那一日中了。再说了,就算是狗子,若不是二哥二嫂没了,你当你大哥会用心教他。你看看三房的栓子,年纪可也不小了吧,你大哥总是说他天资愚钝。照我这么看,要不了几年,栓子也要回来帮家里下地干活了。我可不想我毛蛋早早就回来干活,一辈子给人卖劳力,人家还嫌你汗臭。」 一听这话,薛青槐的脸色当即暗了下来。 孙氏这话算是戳中了他的心思,其实薛家几个兄弟,除了老三薛青柏为人木讷了些,其他三兄弟脑子都不差。 薛青槐比薛青山小了十多岁,当他开始懂事时,大哥就是爹娘的心尖尖,每日只用在屋里看书做学问,什么活儿都不用干。 没人知道薛青槐曾经也很想读书的,小时候帮家里放牛,他不止一次借着机会去邻村的私塾偷听塾师给学童讲课,可他知道他是不可能读书的,家里已经供了一个,再也供不起另一个。 二哥早早就学了木匠的手艺,三哥一心扑在地里,他不想种地,就选择了当个货郎。其实这样也挺好,有一份手艺在,总算是有一份安身立命的本事。 一晃这么多年,他成家有子了,难道以后也让儿子踏上自己的后尘? 「不是我说,大哥大嫂的心眼未免也太多了。那天借着杨家老头闹了那么一场,这两天俊才又在屋里闹小病,照这么看你爹说不定想把俊才也送去,若不然何至于连几个帮工都舍不得请。」 薛青槐恍过神儿来,失笑道:「家里哪有那个余钱。」 虽是薛家的家是老两口当着,可每年地里出多少粮食,交了税子又能落下多少,还有他这货郎买卖的能赚多少,薛青槐都是门清。 其实若只是供两个孩子,以薛家的家底是够的,可还有个薛青山。薛青山去清河学馆学了五年,之后隔三差五总要从家里要些钱说是外出交际,有个金山银山也被他掏空了。 「没有余钱,难道不能卖地?地不就是钱!」孙氏脱口说。 薛青槐斥她:「快别胡说,我爹不可能卖地的。」 地可是庄户人家人老几代人的依仗,不是到了家里快饿死人的时候,是没有人会卖地的。 孙氏嗤笑:「我看难说。我这几年也算看透你大嫂大哥了,他们的心眼多得像那马蜂窝,你当杨家老头那场闹腾是白闹的,等着看吧,后面还有幺蛾子!」 薛青槐心里有些烦躁,不耐道:「就你事多,没影儿的事都能被你说出个事来。」 孙氏拿眼睛瞪他:「不是你家里人个个心思多,你当我愿意这么累?!我这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你为了咱儿子!什么时候能把我们分出去,我清闲,你也清闲了。不过就照现在这情形看,还有的熬,既然都让我熬着了,凭啥不让我说。我说着,你听着,不愿听也得听。」 外面周氏叫吃饭,孙氏斜了男人一眼就出去了,薛青槐却是叹了一口气。 孙氏虽是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到底也算是识大体。若是不识大体,估计家里早就闹得不成样子了。 吃饭的时候,饭桌上的气氛十分沉闷,都是只埋着头吃饭不说话。 赵氏吃了几口,突然放下筷子,站了起来。 「你这是去干啥?饭都不吃了?」薛老爷子问道。 「我去看看俊才,这孩子打小身子骨就壮实,这次却病成这样,几日都吃不下饭了,我去给他下碗鸡蛋面。这孙子你不心疼,我心疼!」话说到最后,赵氏语气难掩激愤,她摸着腰间的钥匙,就往里屋去拿白面了。 第45章 白面在薛家可是细粮,赵氏一般都是锁在里屋的柜子里。 「你……」 杨氏忙站了起来:「娘,快别麻烦了,给他下什么鸡蛋面啊。这白面可是细粮,大伙儿都还没吃,没得给他开小灶的理儿。」她对里屋的赵氏说,边为难地看了看其他人。 「我说下就下,俊才病成这样了,吃碗鸡蛋面碍着谁了。谁有意见,让他来跟我说!」 不多时,赵氏端着一个碗从里面出来,杨氏尴尬地笑了笑,忙跟了上去。 晚饭很快就吃罢了,周氏带着薛桃儿收拾残局,其他人则各回各的屋。 灶房那边,婆媳俩搭手做了碗鸡蛋面,赵氏亲自端去了东厢。 东厢,薛俊才单独住着西间。 这里本是薛青山的书房,后来薛俊才大了,就专门辟了一块儿用来建炕。四四方方一间屋,临窗是大炕,挨着墙边摆着书橱和书案等物,另还有两把椅子。墙上挂着几幅字画,却是薛青山为了附庸风雅从外面买回来的。 炕上,薛俊才满脸苍白地躺在那里,嘴唇干涸。见赵氏来了,他忙从炕上撑着坐了起来,叫了声阿奶。 这声‘阿奶’叫得赵氏眼泪当即就出来了,抚着他头道:「快起来吃碗面,再是不想吃也要多少吃点儿,养好了身子才有力气读书。」 薛俊才面露一丝痛苦之色,低声道:「就算养好身子,我也读不了书了。」 赵氏拍了他一巴掌:「尽胡说,什么读得了读不了。还有你爹,怎么会读不了书。快起来吃面,这可是阿奶亲手给你做的,里面打了鸡蛋,可香了。」 「阿奶,孙儿不孝,可我实在吃不下,我只要一想到……我本来想得好好的,好好学上一年,到时候下场考个秀才,替您替爹替阿爷扬眉吐气的,可……」 杨氏站在一旁呜呜的哭了起来,赵氏也是心如刀绞。 薛俊才是她第一个孙子,也是她亲手从襁褓中带大的孙子,打小她就疼薛俊才。整个薛家谁不知道薛俊才是赵氏的心肝宝贝疙瘩肉,谁惹谁倒霉。这次若不是事情闹太大,不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能插言的,还指不定是什么样。 「你别急,先吃面,总会有办法的。」 …… 赵氏回来,薛老爷子正盘膝坐在炕上抽旱烟。炕桌上放着一个水盆,水盆里温着一碗饭。 「快吃点,去干什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赵氏走到炕沿坐下,也不出声。薛老爷子见她不动,又道:「这又是咋了?饭都不吃了?」 「你说咋了,你说我这是咋了?你都不去看看俊才现在成啥样了,不是你孙子,他不是你孙子是不是?」吼了两声,赵氏撩起衣角擦起眼窝来,边哭边道:「你这个狠心的,我说我去找那小崽子你不让,可你瞅瞅俊才,我孙儿多孝顺啊,都病成那样还口口声声要给家里扬眉吐气。你就为了你那张脸活吧,咱自家的钱给谁花不给谁花,还不能自己做主了? 「俊才做学问做得多好,谁不夸他出息,老大也说了去学馆学个一年半载,下场拿个秀才肯定没问题。如今这一切都被那小崽子毁了!让我看那两个秀才公就是故意打压我俊才,那个老秀才可是郑里正请来的,谁知道他们是向着谁的……」 这话让薛老爷子眉心一跳。 他也曾去和族长说过这事,族长却是让他别想多了。可与突然仿佛开了窍的薛庭儴相比,薛老爷子肯定是看中薛俊才的。 这是多年来根深蒂固的思想,也是因为薛俊才是长孙,是以后薛家立门户的人。难道真因为这次输了,就真不供他上学了。 可上学却是要花银子的,钱怎么来? 赵氏一面哭一面嘴里抱怨着,薛老爷子却不说话,只是一口比一口狠地吸着旱烟。 把一袋子烟叶抽完了,他才恍然醒过来,一把将烟袋扔在炕脚,脱了脚上的鞋,侧身歪在炕上:「睡觉!」 赵氏被他这动静吓了一跳,却也不敢再吭声了。 东篱居,陈老板翻着手里那一叠宣纸,有种如获至宝的感觉。 「很不错,字比之前更精进了。」 薛庭儴谦虚地说:「也是写多了的缘故。」 陈老板吩咐阿才去柜台里取了一两银子给他。 「再过几日便是学馆开馆的日子,你是时可别忘了去。拜师六礼别忘了,至于束修,若是手头上不宽裕,缓缓也并无不可。」 薛庭儴还没说话,招儿已经在旁边说上了:「陈叔,你就放心吧,这清远学馆又不是那死要钱的清河学馆,咱手里的银子够给束修。」 陈老板点点头,对薛庭儴道:「至于我这里,还有不少抄书的活计,价钱给你优厚。你带回去抄,或者在店中抄都可,当然若有空闲前来,这里的书也任你看。」 「谢谢陈叔了。」 「谢什么,反正雇谁不是雇,你的字写的好,说起来也是我占了你的便宜。」陈老板是个明白人,清楚读书人都有自己的傲气,才会这么说。 不过薛庭儴却是真把这份恩情给记在了心里。 之后他又在陈老板手里接了个抄书的活儿,才带着招儿踏出东篱居。 两人一路向前行去,快走出南市时,他突然拉着招儿改了道。 「咋了?这是去哪儿?」 薛庭儴也不说话,就是拉着招儿走,直至到了上次两人吃面的面摊,招儿才明白过来。 「老板,来两碗揪片,多要浇头。」 他择了一张干净的空桌坐下,见她还站在,拉她坐下来。 「你还吃什么?我带你去吃。」 少年的表情很认真,招儿莫名的眼热了一下,笑嗔道:「你这才挣了多大点钱,就这么胡吃海喝的。」 第46章 薛庭儴眼神暗了暗,招儿却还没自觉,嘴里念叨让他有钱了就收着,马上去学馆上学了,免不了有花钱的地方,自己买点啥都方便之类的话。 说了半天,也没见对方有点动静,招儿才抬头去看他,果然见小男人一副生气了的模样。 其实薛庭儴生气并不明显,让外人来看可能就是一种面无表情。只是招儿太熟悉他了,所以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 瞧瞧他,嘴唇微抿着,腮帮子不自觉鼓了一点点,还用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看她,不是生气了是甚! 「怎么又生气了?」她口气充满了无奈。 他还是不说话,她只能凑到近前来:「我又说啥话惹你生气了?好好好,我错了还不成。」 他抿着嘴角:「我说了挣了钱带你来吃的。」 就是因为这生气? 招儿还在发愣,他又道:「我是你男人,我带你出来吃饭是应该的。」 这话说的,招儿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半响才结结巴巴道:「狗儿你咋了?怎么说起这了。」 薛庭儴微微眯了下眼,瞅着她:「难道我不是你男人?」 呃…… 「难道你没把我当成你男人?」 「难道你其实不想给我当媳妇,心里有别的男人了?」 这一连串追问直接让招儿不知该怎么答了,脑子里乱成一片。 「停停停,你胡叨叨啥啊!」她努力地组织了下语言,才道:「不就是吃碗揪片么,怎么就扯出这么多事来。瞧,揪片来了。」 话音刚落下,老板就端了两碗热腾腾又散发着香气的揪片来了。 「别动别动,小心烫着,两位客官慢用。」老板将揪片放下,又说了句桌上有蒜有醋,需要的话自理,就离开了。 「快吃吧,糊了就不好吃了。」招儿一面说,一面将其中一个碗里放了些醋,推到薛庭儴的面前。 薛庭儴吃面喜欢放些醋,不要太多,他怕酸,但也不能太少,会没醋味儿。当年裘氏还在的时候,都拿捏不住儿子的口味,也就招儿能拿捏得准准的。 这个口味跟着薛庭儴很长时间,可自打招儿死了,他就再也不吃醋了。 因为没了那个能帮他放醋的人,他也曾试着自己放过,可每次都是以酸得呛人作为结局收场。 心里想着这些,薛庭儴的心突然一下子就平静下来。 她没有死,其实这样就挺好,他会有很多很多的时间,让她明白他是她男人,而不是她弟弟。 「你也吃吧。」薛庭儴从竹筒里抽出两双筷子,递给招儿了一双。 招儿偷偷自下面瞄了他一眼,终于松了口气。 他终于不生气了,这怪脾气真是跟小时候一模一样,长大了都不改! 她心里一面无奈地想着,拿起筷子就吃了起来。 两人吃罢面,薛庭儴叫来老板会账。 他将那一两银子递给老板,胖胖的面摊老板一脸为难。原来小面摊上很少收到银子,都是用铜钱来付账的,老板根本没零可找。 薛庭儴愣住了,他竟是忘了这茬。 正当招儿想掏铜板出来付时,他突然说了一句等等,从腰带里掏出几个铜板,不多不少正是八个。 正是那日第一次去东篱居,招儿临走时给他的。本想着用自己挣来的钱请她吃面,谁知道最后还是用了她的钱。 离开面摊后,薛庭儴问道:「你还想吃什么,咱们去买。」 招儿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还吃什么啊,我这会儿都要撑的不行了。」 他也不说话,就拉着招儿一路去了东市。 这家铺子买点果子,那家店里买些油糕,又买了些花生芸豆啥的,一共六七个纸包绑在一起,全是招儿爱吃的。 有着之前的经验,招儿也不敢说他乱花钱的话了。 就这么一路拎着这些纸包,跟在他背后走着,招儿感觉心情怪怪的,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在心里蔓延。 半晌,她才无奈地摇了摇头。 真是小孩的脾气! 晚饭吃罢,薛老爷子留薛青山兄弟仨说话。 这一看就是要说什么事,孙氏惯例找借口留下了,于是周氏也没走,杨氏一直坐在薛青山身边没挪地儿。 至于小辈们,都让回屋了。 薛老爷子惯例是抽了一锅烟,才将事情大概说了一下。 「爹,你说啥?要卖地?」 是薛青柏的声音。 二房屋里,招儿听到这个声音忍不住看了薛庭儴一眼。两人也没说话,就在屋里静静地听着。 正房里,薛青柏激动地说:「爹,做啥就到了要卖地的地步,地可是咱们庄稼人一辈子的生计,是人老几代人的依靠。地卖了,咱吃啥喝啥用啥啊。」 薛老爷子抬手打断他:「老三你先别激动,先听爹说完,我是这么想的。」 说是这么说,他却又开始往烟锅里塞烟丝,点燃了深吸一口后,才道:「我想俊才也不容易,学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熬到现在却又不学了,总是有些可惜。就想着送他去那学馆读一年,甭管好歹读了一年,老大说以俊才的学问,读一年就能下场。若是俊才真中了,以后咱家的日子就好过了。」 「那狗子呢?」 「狗子自然也去。」从始至终,薛老爷子就没有想不让薛庭儴去的想法。全村的人都看着,他可没脸出尔反尔。「所以我才想卖地,咱家的情况你们兄弟是知道的。送一个去都勉强,送两个去可没有那么多银子。」 顿了顿,他继续说:「也不是都卖了,就卖两亩,凑够狗子和俊才进学这一年的花销。咱家这么多地,卖两亩地不算伤筋动骨。」 第47章 「可不管是卖一亩还是两亩,他总归是卖地。爹,到时候村里人该怎么看咱家。」薛青柏说。 「什么怎么看不怎么看的,我卖地供孙子读书,还用着跟谁说不成。」别看薛老爷子嘴硬,他能说出这种话就说明他其实很在意。 在乡下,卖地可是十分丢人的事。 「反正这事跟你们说了,这两天我就去找卖主。」 见薛老爷子如此坚决,薛青柏憋着气问道:「那地咱们都耕了,现在拿去买,那咱们之前的力气不都白费了。」 「就是啊,大哥,你看爹为了送俊才读书,都要卖地了,你就不说句话?」孙氏在后面掐了薛青槐几下,他都不说话,自己忍不住出声了。 薛青山闪烁其辞:「你看这,这不是爹的主意么。」 「大嫂,你也不说话?这地现在卖了,以后再想买回来可买不着。」 余庆村附近的地是有数的,这些年能开的荒都开了,地就这么多,人口却是年年在涨,谁家有地也都是攥紧在手里不愿拿出来。如今薛老爷子说要卖地,放出风声,就有人来买了。 可卖容易,再想买回来可得看运气了。 杨氏眉眼低垂道:「地是死的,人是活的,等俊才中了秀才,再多的地都能买回来。再说了这不是爹的主意,我一个妇道人家,在家里也说不上话。」 见大房两口子安坐在一旁,自己等人倒是像乌眼鸡似的计较,孙氏一口气儿堵在心口里就出不来了。 她冷笑道:「大哥说俊才读一年就能下场了,那大哥还说自己一定能中,我看这么多年也没见中。若是读一年不中,后面还读不读了?继续读下去,是不是还要卖地?」 薛青槐拉了她一把:「你说啥呢?」 「我说啥,我说话!凭啥一家子就得啥都紧着大房,地是三哥和咱家种着,你每天还要出去卖货,合则大房一家子啥都不用干,要花钱的时候嘴巴一张钱就来了,没钱就没卖地,这薛家可不止大房一家人!」 「老四媳妇!」薛老爷子拍了拍炕桌。 孙氏一把挥开薛青槐拉着自己的手,尖声道:「我算是受够了,想卖地可以,爹咱们今儿把明白话说说。狗子就不提了,我这人虽小心眼喜欢和人计较,可也听毛蛋他爹说了,当年二哥靠着木匠手艺没少给家里挣钱,家里有几亩地都是靠那会儿二哥挣得银子添置的,二哥二嫂走后,狗子也没咋花家里的钱。 「狗子若是进学我没意见,这是家里该给的。可就说大房吧,大哥读书花了多少钱咱不提,那是老黄历。现在就说俊才,是不是俊才今天读书没钱,家里可以卖地去供,那等毛蛋以后上学若是也没钱,家里是不是也卖地给供!」 她没等薛老爷子说话,又道:「对了,不光咱毛蛋,还有三哥家的栓子。都是孙子,一碗水要端平,只要爹你今儿说了以后毛蛋上学没钱家里也给卖地供,我二话不说什么意见都没有。」 薛老爷子诧异得到旱烟都掉了,烟锅儿里藏着暗火的烟丝滚了出来,烫得他连连去拍裤腿。 他气得手直发抖,瞪着薛青槐:「老四,你管不管你媳妇,管不管?!」 薛青槐去拉孙氏,要将她拽回房,孙氏硬拼着就是不走。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就不起来了:「我今儿就等着爹一句话,爹你就给句明话吧。」 「你闹什么,快跟我回去!」薛青槐吼道,又去拽她。 孙氏一把拍开他的手:「你孬我可不孬,薛青槐你到底还是不是个男人?你当老黄牛为家里卖命,好的没有你一口,钱你也花不着一分。你看看大嫂穿啥我穿啥,我咋就摊上你这样的男人了!」 她一面骂,一面就哭了起来,又对周氏喊:「三嫂,你说句话,难道你愿意继续过这样的日子?我承认我平时挤兑你让你多干活不对,那是我气不过。凭啥有的人坐在那里当少奶奶,我们就是老奴才的命,她不干我也不干。可今儿这事关系咱两家,你说句话!」 周氏紧抿着嘴角,薛青柏下意识拉了她一把,可还是没拉住。 她往前走了两步,抿了抿鬓角边的碎发,一贯低垂着眼帘:「大哥说俺家栓子天资愚钝,认得几个字也就算了,我也没指望栓子以后能有多大出息。就一个,四弟妹说的一碗水端平,若真是为了送俊才进学卖地,爹你总要给我们一个说法。」 「你要什么说法,这地这家都是老子的!」薛老爷子脸涨得通红。 「这地确实都是爹的,可这地平时却都是栓子他爹种的多。栓子他爹没本事,不像大哥会读书,不像四弟会卖货,浑身的力气就往地里使,跟侍候孩子似的天天侍候着。爹说要送俊才去上学,说卖地就要卖地,爹你就不考虑栓子他爹的心情?」 薛青柏蹲了下来,偌大一个男人,委屈得像个孩子:「爹,那地不能卖!」 「老三!」 「当然,您老若是要卖,咱也拦不住,但咱们提前先把话说清楚,要卖就卖大房的地,咱另外三房的地不能卖。」 不像孙氏,周氏的情绪并不激动,甚至是极为冷静的。她能说出这番话来,显然是在心里头想了很久的。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周氏心里清楚儿子不是个读书的苗子,既然不能读书只能在家种地。儿子以后要娶妻,女儿以后要出嫁,这都需要钱,可薛家的钱却从来花不到其他三房身上,都是流向了大房。 诚如孙氏所言,谁也不想当老奴才一辈子侍候别人,可周氏毕竟是儿媳妇,她在薛家根本说不上话。可她也不是泥人,也是有自己想法和心思的,忍了这么多年也算是忍到极致了。索性今儿孙氏先冒头了,就借着机会把事情掰扯清楚。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氏还是垂着头:「儿媳没啥意思,人多分家,树高了分叉,父母在不分家,这些道理咱都懂。可这家早晚都是要分的,就是现在不分,以后也是要分。既然要分,自然四房各一份,没有哪一房独占的理儿。 第48章 「之前四弟妹说了这么多,儿媳也就不重复了,这每一房各有子女,各是小家,都要养家糊口,儿女都要成家立业。爹你想供大哥,哪怕是供俊才,咱都没啥说的,但要供就紧着大房那一份,其他三房的还是不要动的好。」 薛老爷子怒极反笑:「你这是把家都给我当了,我和你娘还没死呢!」 薛青山站了出来,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老三,你管不管你媳妇!她这是在做甚,是在大逆不道!」 杨氏也一改之前的模样,连声斥着周氏说她竟然挑唆家里不和。 孙氏帮腔:「三嫂说得我赞同,卖地我没意见,要卖就卖大房的去。到时想怎么卖怎么卖,我们二话没有。」 「老三、老四,你们也是这么想的!」见下面闹得不可开交,薛老爷子仿佛一下老了十多岁,问着薛青柏和薛青槐。 「我……」 兄弟两人互相看了看,却是嗫嚅着不吱声。 这时,门外走进来两个人。 却是薛庭儴和招儿。 正房这边闹成这样,两人站在门外已经听了好一会儿了。 「狗儿……」 招儿不知小男人想做甚,忍不住拉了他一把。薛庭儴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才上前道:「爷,我有话想说。」 他的突然插言,让大家都看了过来。 「孙儿方才在外面也听了几句,三婶和四婶话说得在理。」 不待薛老爷子和薛青山说话,他又道:「孙儿也在念书,以后花的也是家里的钱,若是家里有钱也就罢,偏偏没钱。大哥学了这么多年,不让他学,总是有些可惜。可孙儿也想学,又做不来孔融让梨之举。 「栓子今年八岁,毛蛋四岁,总不能两个大的学了,两个小的不让学,小姑马上就要出嫁了,再过两年桃儿姐也要说人家,都紧着要用钱,可给谁用不给谁用怎么说?给谁用了,都难免让用不到的人心中不平,与其家里因为这些事生了矛盾,不如早早的把家分了。」 一听这话,招儿当即不拽薛庭儴了,老老实实站在他身后听着。 薛老爷子正想说什么,被薛庭儴打断:「爷您听我说完,村里确实有父母在不分家的说法,这种时候分家外人也难免会笑话。可以只分家,但人不分开住,各房管各房花用,至于其他还像平常那样。」 「那家里的地谁去种,你种?」薛青山冷笑地看着他。 薛庭儴微微一笑,成竹在胸:「自己种,或者佃出去都可。也可以像以前那样,由爷和三叔四叔种着,不出劳力的人给粮食或者给钱。外面是啥价钱,就按照什么价钱,谁也不吃亏。」 「那你还想不想去镇上学馆了?分家了,谁供你上学?」 这事可吓不着薛庭儴,他神色淡淡道:「既然都分家了,自然各安天命,怨不得人!」 「你小子倒是一套一套的,老子不同意!」薛青山呸了一口骂道道,显出他真实的本性。 他万万没想到他本是打算施压给薛老爷子,让其想办法送俊才上学,竟会变成分家这种闹剧。 薛青山有自知之明,他打小就没下过地,杨氏更不用说,是个妇道人家,儿子还要念书,分了家地里活儿谁干?再说了,他还想着老四做货郎挣得那些钱,光靠地里产出的那些死钱可不够大房的花销。 薛庭儴的说法,让周氏和孙氏的眼睛都亮了。之前她们只想到要卖地就卖大房的,万万还没想到还有这种办法。 周氏想得是以后能自己当家了,孙氏想的则是靠着男人卖货,家里再种几亩地,赚来的钱都自己花,那日子过得不要太美。 孙氏一拍巴掌,道:「狗子这办法好,这种办法面面俱到,谁也说不出什么。」 「老三、老四,你们也是这么想的?」 同样的话,薛老爷子已经问了第二遍了。 他一双老眼紧紧地逼视下面两个儿子,只要薛青柏和薛青槐不点头,两家的妇人是翻不起什么风浪的。 「他爹!」周氏看着薛青柏。 「槐哥!咱自己当家了,到时候可是想送毛蛋去哪儿上学,就送他去哪儿。」 两个男人都是面露挣扎之色。 良久,薛青槐抹了把脸,上前了一步:「我觉得这法子也不错。」 「老三,你呢?」薛老爷子的手下意识攥紧了烟锅,明明那烟锅十分烫手,他却没感觉。 薛青柏连头没敢抬,声如蚊吟:「要不,就听孩他娘的吧。」 屋里是一片死寂,薛老爷子面如死灰,翕张了下嘴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薛青山涨红着脸,破口大骂:「好你个老三老四,翅膀长硬了是吧?你们就不怕把爹气坏了!还有你,你这个臭小子,毛都没长齐,竟敢挑事生非!你的书都读到狗肚里去了?哪里都有你,若不是你,家里何至于闹成这样!」 他伸手就想打人,招儿一把将薛庭儴拉开,钳住他扇过来的大掌。 「大伯,说话归说话,怎么动起手了,你可是读书人!还有什么叫做因为狗儿家里才会闹成这样,家里为啥闹成这样,难道你自己心里不清楚?」 薛青山个头高,再加上这些年有些发福,显得又高又壮。像招儿这种小身板站在他面前无疑是螳臂挡车,可偏偏他一个大男人,竟是连摆了几下都没能撤开:「撒手!你算个什么东西,薛家什么时候轮你说话了!」 招儿冷笑:「我什么东西都不算,就一点我从不心安理得花别人辛苦挣来的钱!」 「你……」 「好了,都给我闭嘴!闭嘴!」薛老爷子近乎歇斯底里地大喝着,炕桌被他拍得砰砰直响。 下面一片安静,炕上的薛老爷子僵硬得像块儿石头。 第49章 好半晌,他才有了动作,动作十分缓慢地从烟袋里掏出烟丝,塞进烟锅里点燃。 招儿扔开手,薛青山连忙将手缩回来。他吸着冷气,撩开衣袖,果然他手腕的下方竟多了几个通红的指印。 这死丫头力气是打哪儿来的! 薛老爷子连着狠吸了好几口烟,才平静下来。他目光沉痛地看着面前这些人,这些人都是他的儿孙,可如今却为了银子闹成这样。 到底是谁的错? 薛老爷子有些恍然。他承认家里是偏着大房了些,可大房是家里立门户的,山子打小又聪明,读书也好,更不用说俊才了,从小就被人夸。 寒门小户要想出人头地,只能是拼了全家的力去供一个人,当年他爷就是这么出来的。后来考中了秀才,造福了整个薛氏一族的人,他一直觉得自己没错,可如今却是不那么肯定了。 一时间,薛老爷子心绪纷乱,有许许多多的画面闪过他的脑海。 有老大初蒙学时的喜悦,有他考中童生的自豪,有长孙显出超人一等的聪慧,自己感叹后继有人;有老二一闪即逝羡慕的眼神,有他临死前隐含着担忧与不甘的脸,还有很多很多…… 而这所有的一切,再度定格,成了下面这几张心思各异的面孔。 薛老爷子又翕张了一下嘴,他听到一个沙哑而干涩的声音:「好,你们要分,就给你们分!」 「爹!」薛青山不敢置信道。 杨氏也慌得不知道该怎么办,看看自己男人,又去看薛老爷子。见薛老爷子的模样实在不像是说笑,她突然有了动作,往里屋仓皇喊道:「娘,你不管管?!」 薛老爷子突然感觉到一阵难以忍耐的烦躁,怒喝道:「你给我闭嘴!这家还是老子在当!」 当即所有人都不敢出声了,里面被掀起的门帘子又放了下来。 「说吧,你们想怎么分?」 三房和四房的人面面相觑了一下,又去看薛庭儴,不过这次薛庭儴没说话了。 孙氏怕事情又黄,上前一步道:「就照狗儿方才说的那样,把家里的地分一分。对了,还有房子,各家就是各家的。」 招儿突然说话了:「那咱家的房子怎么办?是住现在这个,还是搬回以前的?」 提起这个就要说说了,二房现在住的屋并不是二房的。 薛家的房子和乡下的房子都差不多,大体呈三合院的形式。正房三间是薛老爷子和赵氏以及小闺女薛翠娥住着,另有一间屋是粮仓,用来放粮食以及一些比较贵重的东西。 左右各是东西厢房及灶房、牛棚,仓房,猪圈、鸡舍和菜地等则在后面。 以前薛家的房子是够住的,可自打薛青山兄弟几个成亲后,又各自生了孩子,薛家的房子就紧张了起来。 那时候薛家家底还算殷实,老大薛青山成亲的时候加盖了一间屋,老二薛青槐成亲的时候也给盖了。等老三成亲的时候,这时薛家的银钱已经开始紧张起来,就说缓缓再盖。 这一缓,就缓了这么多年。 当时二房两口子走的时候,薛青槐还没成亲,自己住了一间屋。 等他成亲后又生了毛蛋,一间屋已经不够住了,就由薛老爷子做主将二房的屋子换给了四房,二房两个孩子搬进了那一间屋里去。 这么换换倒也能住,可既然扯上分房子,自然要把话给说清楚了。 听到这话,孙氏的脸色当即就不好了起来。 杨氏讥讽地勾了勾嘴角,狗咬狗一嘴毛。可还不待她笑容收起,就见孙氏一咬牙道:「招儿,你若是要这房,四婶还你就是。」 自此,招儿倒是对孙氏有几分改观。 别看孙氏平时巴结大房,又喜欢挤兑其他两房的人,可论起大是大非,今天也让人有些出乎意料。 招儿摇了摇头:「四婶,我不是想管你要房。既然说起分房子分地,总要把说清楚了。你家人口多,我们也不要你那房,但屋后面那片地要给我们一块儿。」 屋后面那片地是薛家早就置办下的,村里这种宅基地并不贵,拢共两亩多,也就花了二两多银子。薛家早就说要盖房子,可年年说要盖,年年手里没余钱,那地就空在那里做了菜地。 「这——」孙氏犹豫道:「房子和地哪能一样算?」 「四婶,我就要地,不要房子。反正我和狗儿现在也用不上,等以后有钱了咱们自己盖就是。」 「那行,就当四婶四叔占了你的便宜,那地按理说是一家一块儿,咱四房那一块儿就让给二房,等哪天你们起房子的时候,我和你四叔都去给你们帮忙……」 「再给二两银子。」薛青槐突然插口道。 孙氏闻言,愣了一下,旋即咬牙道:「行,再补二两银子,等我和你四叔手里有钱就补给你们。」 招儿忙拒道:「不要银子,哪能要四叔四婶的银子。」 「这必须给,听四叔的。」薛青槐坚决道。 这么一说,招儿也不好再推了,只是默认下来。 这边两家你来我往的说话,那边薛老爷子脸色难看的吓人。 儿大不由人,分吧,早分早好! 「还有其他别的没?」 「家里的牛、猪、鸡这些牲畜……」 薛青槐拉了孙氏一把,道:「这些东西就算了。」 「没牛,种地时咋办?」 「家里就一头牛……」 炕桌被薛老爷子拍得砰地一声响:「你们说完了没?说完了,现在我来说。」 他撑着炕桌,坐直了些:「我和你们娘还没死,翠娥年底出嫁,嫁妆还没置办。按老规矩我和你们娘是要跟着大房的,可我们两个老东西还要吃喝,所以家里的地不是分成四份,而是五份儿。」 第50章 「家里一共三十二亩地,按五份来分,一家六亩,多出来的这两亩给二房。老二和老大年纪挨得近,当年早早就下地帮家里干活了,后来又学了个木匠的手艺。他手艺好,十里八村都有名,也给家里赚了不少钱,咱家后来添置的几亩地,老二是出了大力气的。 「至于我和你娘分的这六亩,我们没死就在我们手里,我们死了拿出来四家平分。家里的牛算是公用的,那两头猪还小,等年底杀了分肉。鸡也这么分,想放在一起养就一起养,不想放在一起,就各养各的。口粮的话,都给够吃到今年收成。」 说是都想分家,可真当薛老爷子跟算账似的说起这些,所有人心里都不好受。 「不过先说一点,既然你们闹着要分家,各房以后的婚嫁之事,我和你娘就不管了。」 孙氏陪笑着:「自然不能让爹娘再管了。」 「至于翠娥,她出嫁的时候,你们当哥哥嫂子的,有心就给添点,没心就算了。我和你娘有这六亩地也不用你们给什么奉养,等老了干不动了再说。」 这时,里屋的门帘子突然被掀开,从里面冲出来一个人。 正是隐忍已久的赵氏。 「凭啥不要奉养?养了这么大的儿子是白养的?个个都是吸血的水蛭,是白眼狼!现在倒跟老娘算起账来了,老娘生你们一场的账算不算?把你们一把屎一把尿拉扯长大算不算?现在长大成人了,要跟家里分家,分了家里的东西不奉养爹娘,老娘能饶得了你们,祖宗也饶不了!」 赵氏这番话实在太尖锐了,说得薛青柏兄弟两个都是羞愧地低下头,也不敢说话,心里翻腾着各种情绪,简直是五味杂全。 薛青柏历来是几个儿子中最孝顺,也是最听父母话的。听到这些话,心里颇不是滋味,十分后悔怎么就开了这个口。 「娘,要不咱们……」 周氏的声音徒然响起,打断了他:「娘,咋不给,爹就算说不给,咱们也要给的!村里的惯例咋给,我们就咋给,别看我们分了家,但是还在一块儿住,以后还是一样孝顺您和爹。咱们之所以要分家,可不是不想孝顺爹和您,不过是家里不富裕,紧着谁不紧着谁着都是问题,您说是不是?」 这些话成功让薛青柏住了声。是啊,奉养爹娘是理所应当的,可没有弟弟奉养大哥一家子。 「说白了,你们几个就是嫌老大家的花钱多了!」赵氏冷笑。 下面几个人都不吱声,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还用明说。 赵氏笑得更冷:「行,你们有本事,你们想自己过。你们嫌老大家的花家里钱了,那老大家以后若是有了本事,你们可千万别上来死皮赖脸的再贴上来。!」 赵氏的话,让所有人都尴尬。 杨氏在一旁假惺惺地道:「我们俊才可没有本事,当叔叔的和当婶儿的都瞧不上咱,以后又怎么可能会来沾我们的光……」 话都说成这样了,再不吭声可就成死乞白赖想沾别人光了。 招儿冷笑道:「大伯母你尽管放心,以后就算我跟狗儿穷得要讨饭,也不会上你家来讨。」 周氏也道:「大嫂你放心,咱们清楚自己是什么命,一辈子就是土里抛食的泥腿子,改不了的!不想发达,也没那个命发达。」 见此,孙氏自然不能再沉默了。说白了,现在三房就是一条绳上蚂蚱的,她就算再怎么势利,也没脸在此时装死。 她正想说什么,一声轰天巨响徒然响起。 却是薛老爷子将炕桌给掀了。 炕桌从炕上滚了下来,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幸好这炕桌是薛青松当年做的,自己亲自进山找的木头,料都是实打实的,才没被砸烂。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你们都在说什么!都在说什么!都给我闭嘴!」 薛老爷子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嘴唇都抖了起来。哪怕方才说要分家时,他都没这么激动,足以证明此时的他是多么恼怒。 他目光沉痛地看着下面一众人,突然一屁股坐回了炕上,无力地挥挥手:「都回屋去吧,其他的事明天再说。」 「爹,那地契?」孙氏犹豫道。 不待薛老爷子说话,薛青槐一把拉着她,将她往外面扯:「行了,你够没够,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还能少了你的?!」 一屋子人都散了去。 谁也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局,所有人心里都有几分说不上来的感觉,明明想了很久的事终于成了,却没人开心。 薛庭儴很沉默,招儿见他这样,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回了屋后就歇下了,一夜无话。 晨光熹微,天方破晓。 薛家的人都起了,可院子里却寂静得有些怪异。 没有人说话。 明明各种做事的动静不断,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还是如同以往一般,该做饭的该做饭,该牲畜的喂牲畜。吃罢早饭,薛老爷子将一家子叫齐了,让赵氏把装地契的箱子捧了出来。 薛家的地当年都是一亩两亩这样买下来的,地契分了好些张。也幸好是这样,不然还要上县衙门去分割,去县衙割地自然要经过里正,如今一来这事就瞒不住了。 薛老爷子将地契分了分,每家都是六亩地,就二房多了两亩。 各房分别上前拿了地契。 轮到薛庭儴的时候,薛老爷子突然道:「按理说你去学馆,家里要给你出银子的,可昨儿你即说各安天命,以后可千万莫怨家里。」 说是不怨,可薛老爷子话音里多少是有些迁怒的。终归究底,此事因薛庭儴所起,若不是他闹得这一出出,家里何至于变成这样。 其实他心里也清楚这事怨不得二孙子,可突然好好的一大家子变成这样,完全颠覆了他一家人和和美美同甘共苦的想望,极端痛苦之下,会迁怒也是正常。 第51章 「孙儿不会怨的。」 看着这个瘦弱的孙子,薛老爷子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他嘴唇翕张了好几下,又伸手从箱子里摸出了一个破旧的荷包。 「别说我这个做爷的厚此薄彼,既然当初当着里正和族长面都答应了,自然要说到做到。这点儿银子是早就攒下的,也是家里仅剩的银子,如今都给你,也够先上一段时间。至于以后——」他顿了顿,叹了一口气:「就各安天命吧。」 薛庭儴接过那荷包。 一屋子的人,眼睛都看着这个荷包。 尤其是大房两口子,看似镇定,实则眼睛仿若带了针似的,恨不得钻进荷包看那里面到底放了多少银子。 薛庭儴微微一哂,仿若浑然不觉将荷包打开,从里面拿了一块儿碎银子,看模样大约有二两的样子。 他将这块儿银子拿在手里,荷包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你这是?」薛老爷子眼中藏着震惊,也藏着不解。 不光是他,其他人都是这样。 除了招儿,招儿懂小男人为何会这么做。一直以来,她都以为小男人是怨这些人的,她心中担忧却又无能无力,如今看来是她想多了。 当然,招儿也不是不怨,只是她一向觉得将所有心思都放在去怨别人上面,太不值当,也太对不起自己。 所以她明明有很多办法,去对付大房,去让他们不好过,甚至破罐子破摔的让所有人都不好过,她却没有选择这么做,而是选择靠双手去挣自己想要的。 她希望小男人也能这样。 她虽不懂什么大道理,却十分明白好男儿当顶天立地,而不是像薛青山那样变成一条吸血的水蛭,永远想得是从旁人身上吸血供养自己。 「孙儿幸得一位长辈相助,已经找了一家学馆入学。那家学馆束修很便宜,这些银子足够了。」 他的话让屋里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薛老爷子忍不住问道:「是什么学馆?好的学馆怎么可能价廉。」 这些人都被薛青山的经历蒙蔽,皆认为好的学馆必然是昂贵的。其实也确实是这样,清河学馆是湖阳乡最好的学馆,甚至在夏县都薄有名头,不过这个所谓的‘好’就见仁见智了。 梦里的他在那学馆求学三载,太清楚其中的门道。 舍得花银子,能讨好里头的先生,或者学问出众者,极容易出头。只要走对了路子,大小也是个童生。走不对路子,但有‘大毅力’者,也能侥幸拼一下运气。 例如像薛青山这种真正的农家子弟,足足往里头送了五年的银子。清河学馆还想多收几个农家子弟进馆,所以薛青山也出头了。 但也仅限是这样而已,到了院试却是要凭着真本事。 薛庭儴按下心中复杂的心绪,说出清远学馆的名字。 旁边的薛青山忍不住嗤了一声。 薛老爷子问他:「老大,可是这学馆不好?」他也隐隐听见这声嗤笑了。 薛青山忙敛住面上的表情,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好,怎么不好,这学馆可是湖阳乡最好的学馆之一。」不过是曾经的。 「那为何束修会如此低廉?」 这话就有些不好答了,薛青山想了想才道:「这清远学馆太小,名头不显,县太爷及县学教谕即使下来巡视,也到不了这处。但那清河学馆不同,在咱这县里也算大有名气,县太爷和教谕经常会来馆中教诲馆中学子。爹,你忘了我跟您说的馆主和县太爷的关系,能不价昂?」 薛老爷子点点头,又看向薛庭儴:「既然不如,还是去那清河学馆,毕竟你大伯曾在那里学过,里面多少是有好处的。」 薛庭儴心情有些复杂。 认真来说,他阿爷还是挺关心他这个孙子。 当然,这是没和大房父子比。 其实薛老爷子对薛家人都不错,平时处事有章有法,偶尔赵氏犯浑,就靠他从中管着,唯独就在一碗水端不平上容易犯糊涂。 可认真说来,这算不得犯糊涂,一个大家庭的家长想问题要从大局上考虑。于薛老爷子来说,大房是长子长孙,又是家里最出息的人,自然是偏向的。 寒门小户就是这样,若想出头,只能拼尽全家力气去供。一旦出头,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道理是这样讲没假,可人是人,不是冷冰冰的道理,谁愿意永远为他人作嫁衣裳?谁愿意永远受人摆布? 尤其就这么一年一年的熬下来,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人心都浮动了。 各自站在自己的立场都没错,错的不过是人心各异。 这些道理还是薛庭儴经历了那场梦才心有体会,实际上梦里的他,也是直到多年后才终于看明白这一切。 「孙儿……」 薛庭儴正想说话,被薛青山出言打断了。 「爹,这事您就甭操心了。狗儿他本就学问不精,即使去了清河学馆也瞎糟蹋钱,还不如随便找个学馆先学着再说。」 「可……」 薛庭儴微微一抿嘴,眉眼不动:「爷,我去那学馆看过了,挺不错的,我决定就在那里学。」 「瞧瞧,连他自己都这么说了。」 薛庭儴点点头,建议道:「大伯,其实我觉得大哥也可以去这家学馆。家里不宽裕,实在用不着上那么贵的学馆。」 「你懂什么!」薛青山满脸鄙夷,他还想说什么,却在薛老爷子警告的眼神下噤了声。 其实薛庭儴之前没打算说这话,也是心知大房人会是什么反应,可薛老爷子这番劝阻的话却让他改变了这个想法。果然说出来,他们是这种反应。这样也好,索性他问心无愧。 「既然你已决定,阿爷就不多说了。望你日后能有大出息,别辜负了你爹的一片期望。」 第52章 薛庭儴点点头:「孙儿一定会勤勉用功。」 之后,薛老爷子又就分家的事做了一些交代,一屋子人才各自散去。 等所有人都走了,薛老爷子一个人坐在炕上,神色落寞地抽着他的旱烟。缭绕的青烟在空气中盘旋着,掩在其后是他沟壑纵横的的老脸,和一双略显萧瑟的眼。 薛家的地并不愁卖,放出风声,村里便有几户人家上门来问。 薛老爷子选了出价最高的一家,卖了两亩地,共计得银二十四两。 现如今地价也就这样,若是想往高处卖也不是不能,可顶多也就一亩能多卖一二两,薛家等着用银子,自然等不了那时候。 拿到银子,薛青山就匆匆带着薛俊才往镇上去了。 不同清远学馆,清河学馆每年都有大量学子来此求学,去晚了就怕人家不收,所以越早去越好。 到了傍晚,薛青山带着儿子回来了,脸上带着笑。 薛俊才面上也难掩喜色,他身上多了一个陌生的书袋,其上绣着清河学馆的字样。里面鼓鼓囊囊的,似乎装着什么东西。 父子二人进了屋,过了会儿又出来,薛俊才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裳。 原来竟是清河学馆发了学子衫,不同于普通的学子衫,这身衣裳别具一格。苍青色的底儿,宽袍大袖的式样,衣襟和袖口还多了条皂色的宽滚边,腰间是同色的腰带。有些像似生员衫,却又不是。 但不得不说这衣裳很能提升人的气质,薛俊才穿上格外多了一种儒雅风流之感。他本就生得俊,如此一来更是让人看得移不开眼。 「真好看!」杨氏笑眯了眼睛说。 赵氏也连连点头,说这衣裳好。薛青山站在一旁脸上格外有光,笑呵呵地问其他人怎么样。连坐在门前的薛老爷子,脸上也不禁多了几分笑容。 这种情形,院中的其他人自然也要说几句好听的,毕竟也算是好事。 大伙儿轮着夸了一番,薛俊才昂首挺胸,但还要强做几分谦虚之态。 他看了薛庭儴一眼,问:「庭儴,那清远学馆可是发了衫子?」 薛庭儴微微摇头:「先恭喜大哥了。学馆还未开馆,不过束修如此低廉,应该是不会发的。」 「这倒也是。你是不知,这学馆可不光发了衫子,还发了书和笔。那毫笔比我平时用的都不差,铺子里一支要卖几百文。」 这是明晃晃的显摆。 招儿心里怄得不得了。与其计较吧,感觉就像和小孩儿计较,不计较吧,怎么就这么膈应呢! 她从来不是任人酸了不还击的性格,当即笑得假假的道:「那么贵的束修,也就俊才你觉得是占了人便宜。」 薛俊才眼神一动,看向她:「招儿,你也觉得好是不是?若不你让狗儿也来清河学馆,我这做大哥的怎么也要照顾他一二。」 谁稀罕你照应! 只是这话肯定不能当面说,招儿暗瞪了他一眼:「不用了,咱可舍不得卖地!」 这话把薛俊才堵得当即面红耳赤了起来,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只能去拿眼睛瞪薛庭儴。 薛庭儴被瞪得有些莫名其妙,正在想对方为何会如此,就听招儿道:「咱们回屋列单子,再过两日你便要去学馆了,要买的东西多,可别漏下了。」 两人回了屋,在炕上坐下来。 为了显示确实有单子要列,招儿还特意拿来了笔墨,她说让薛庭儴写。 她报一样,薛庭儴在纸上写一样。 怕漏下了,还来回跟他确定。最后两人费了这么大的功夫,也不过只写了七八样东西,其中有六样便是拜师要用的拜师六礼。 就这点东西哪用兴师动众的拿纸笔来记,招儿当即有些尴尬了起来。 不过她可从来不会自曝其短,自然理直气壮地说让薛庭儴再想想,肯定还有什么漏下的。 薛庭儴无奈,经过一番冥思苦想,又往上加了两样,招儿才算满意地点点头。 孙氏做好晚饭,叫大家吃饭。 现如今薛家人还在一处吃,跟以前一样。不过每天做饭的时候,口粮都是由各房自己出,在家吃的就拿去灶房,不在家吃的就不做。菜的话,菜园子和腌菜缸里随便吃,反正也不值几个钱。 现在饭桌上的气氛可比之前好多了,大抵是心无忧虑,也是分家后薛老爷子一直不太高兴,大家都有些刻意讨好他。其他三房人总会刻意找些话说,唯独就是大房的人有些阴阳怪气的,不过大家也没将他们放在眼里。 吃罢饭,招儿帮着洗了碗,就烧水打算去洗个澡。 是薛庭儴先洗的,招儿帮着拎了两桶水去后面菜地的浴间,又将他换洗的衣裳找来,才拿着他的脏衣来前院洗。 正值黄昏,这个农家小院里一片宁静的安然。 招儿将水桶扔进井里,往上打水。 水桶从幽深的井里冒出头,招儿抓起提手拽起来,刚打算往旁边的木盆里倒,被身后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 她转过头就见薛俊才站在她的身后,模样有些奇怪。 「你站在这里作甚!」 薛俊才目光闪了闪:「我找些水洗手。」 招儿瞄了他一眼,才提了水桶往墙角处的一个木盆里倒了些水。 这是给他洗手的,薛俊才走过去。 招儿也没再看他,拿了皂角洗起衣裳来。 她低着头,感觉面前又多了个人影,没好气地抬起头:「你站在我面前作甚?」 薛俊才的脸有些红:「跟你说声谢谢。」 招儿哦了一声,又垂头继续和盆里的衣裳奋斗。 薛俊才看着她半垂着的脸蛋,踌躇了一下:「招儿,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不过我会考中秀才给你看的。」 第53章 「你考不考得中秀才跟我啥关系,你对得起阿爷阿奶就成!」 这话堵得薛俊才说不出话了,半晌才道:「反正我一定会考中秀才给你看的,我会让你知道狗子一定不如我!」 又来显摆!招儿最讨厌的就是薛俊才这点,打小就喜欢借着踩小男人,来彰显自己能行! 她正想说些什么,哪知薛俊才竟然走了。 简直莫名其妙! 清河学馆和清远学馆是同一天开馆,早在头一日薛青山就出去借了骡车,打算第二天一早送薛俊才去镇上。 虽然家里为了送薛俊才去清河学馆花了不少钱,甚至还卖了地,可真到了这时候薛老爷子也是挺高兴的。甚至还对薛庭儴说,让他明早和薛俊才一起走,坐牛车太慢,等到了镇上该迟了。 杨氏在一旁虽没说话,但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招儿和薛庭儴又不是不会看脸色,自然拒了。 回到屋里,招儿对薛庭儴说:「以后手里有钱了,咱们就赶紧盖了房子搬走。」 原来她之前要地不要房子,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不过薛庭儴也不意外。 「这种事你无需计较,只会气了自己。」 招儿上下打量着他,就在薛庭儴心里突突直跳,猜测她是不是看出什么。招儿才收回目光:「倒也不是计较,就是有些烦。」 之后,薛庭儴拿出从东篱居拿回的书抄着,招儿却出了门。 他并未多想,只当招儿出去是有什么活儿要干,且招儿出去后很快就回来了。 晚饭的时候,桌上的菜很丰盛,薛老爷子特意让赵氏拿了钱去买了条肉,端了一盆豆腐,又杀了一只鸡,周氏等三个儿媳妇搭手做了顿饭。 一家子人围坐了两桌。像毛蛋、栓子和有才这几个小的,都是蠢蠢欲动,大人却要等着薛老爷子说话。 薛老爷子似是有很多话想说,却是无从说起。 良久,才叹了一声道:「以前的事都略过不提,从今往后我希望你们兄弟三个能和和睦睦,齐心协力将自己的日子过好,让薛家越来越红火,就算是我现在死了,也能合眼。」 「老头子,说什么死不死的,埋汰不埋汰!」 「就是啊爹,你说这作甚!」 「爹,你放心。咱们虽是分了家,但还是兄弟,是一家人。兄弟是什么,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我们以后一定好好的。」 薛老爷子有些欣慰地点点头:「你们能有这种想法,我也就知足了。」至于其他的,他没办法管,也管不了,只能这样了。 「明儿是俊才和庭儴上学的日子,咱薛家当了一辈子土里抛食的泥腿子,爷希望你们能有出息,能给薛家挣大脸,挣大光!」 虽是这话是对两个人说的,但薛老爷子说话时却是面朝薛俊才的方向,明显就能看出他更重视谁。 晕黄的灯光下,薛俊才的脸有激动的红潮,他站了起来:「阿爷你放心,孙儿一定不让您失望!」 「好,好!」薛老爷子连连点头,拿起筷子:「都吃吧,好好吃一顿,就当给两个小的打气鼓劲儿。」 这一顿饭吃得格外和谐,桌上笑语声声,所有人都回避的让人不开心的话题,只捡了好听的说。 薛老爷子又喝多了,老脸红彤彤的。但看得出他十分高兴,这是满怀希望与欣慰的高兴,谁也不忍打破。 饭罢人散,各房人都散了,薛老爷子笑眯眯的,还和赵氏说了几句闲话。这种情况,赵氏也摆不来臭脸,拍了他好几下,说他也不知道在乐啥。 乐啥?其实他也不知道,反正就是乐。 一大早,薛家的人就起来了。 三房和四房倒也不想起这么早,但架不住大房的人折腾。天还没亮,东厢的动静就不断,不停地有人进进出出。 杨氏的嗓门响彻整个院子,一会儿问薛青山车啥时候到,一会儿说自己忘了收拾什么东西,要赶紧去收拾。 于是,都起来了。 招儿和薛庭儴也起来了。 不同于杨氏那边,这边倒是安静,招儿昨晚就将所有东西打包装好了。偌大一个包,里面装着铺盖席子,装了几身换洗的衣裳,还有薛庭儴一些平时用的琐碎物件。 「衣裳穿脏了你别洗,我有空就去书馆找你拿,等你洗了再给你送去。反正十日就能回来一趟,带去的这些衣裳也够你穿了。钱贴身收好,学馆里人多手杂,出门在外当多留些心,防君子不防小人,凡事还要自己做在前头,才不会自己增添烦扰。也别苛待自己,需要什么要买什么就去买,钱不够了跟我说。」 招儿像个老妈子似的絮絮叨叨。 薛庭儴站在她身旁,看她检查要带去学馆的东西,耳朵里都是她的唠叨声,心里有些惆怅若失感。 其实宿读和走读这件事,他私下里考虑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宿读。 梦终究是梦,即使这个梦很神奇,但那毕竟不是他的经历,接下来他该将所有心思都放在学业上,所以只能和招儿暂时分开。 「你别担心,我会自己照顾好自己。还有你那生意,能做就做,不能做也就算了。家里还有这些地,扣去给三叔四叔的粮食,也足够咱们吃喝了。不够的,我平日里多抄抄书,赚来的钱也够咱俩用。」 「嗯嗯嗯,都听你的。」 一见招儿这样说,薛庭儴就知道她根本没听进心里。 这件事自打分家后他和她说过几次,不希望她再那么辛苦地去做买卖。可招儿总是左耳进右耳出,一看就是没放在心上,她平常说话做事都是有一句算一句,唯独这件事上她学会了敷衍。 对此,薛庭儴十分无奈。 可这怨谁呢?只能怨他那会儿不懂事,觉得招儿一个妇道人家出去赚钱,就为了养自己。自己明明是个男人,心里格外接受不了,跟她闹了几次别扭。 第54章 因为这,招儿一直就很回避与他谈论这个问题,却也态度很明确,在做买卖这件事上面,她是不会听他的。 薛庭儴还想说点什么,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说话声。 其中有个声音是姜武的。 「武子,咋这时候来了?」 姜武穿一身深蓝色的短褐,身材挺拔而壮实,英气非常。他头发和眉梢上还带着雾气,余庆村的三月,还是有些冷的,尤其这会儿晨雾都还没散。 「我来送庭儴去镇上学馆,今儿不是他第一次上学么,昨天招儿便去家里说了这事,我爹让我早点来,别耽误了。」 和姜武说话的人是周氏,一听这话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不得不说招儿真是心气儿高,昨儿被大房当面挤兑了一下,今天人家自己就找回来了。余庆村阖村上下就里正家和姜家有骡车,里正是因为经常县里镇上来回跑,至于姜家,那就是真有钱了。 还是不露富的有钱。 姜家两口子为人低调,膝下两个儿子在村里人缘好名声也好。余庆村年轻一辈儿里有两个后生风头最盛,一个是薛俊才,人长得斯文俊秀,还会读书。另一个就是姜武了。 姜武不管是从外貌,还是从身家上来看,都是村里未成亲的后生中数一数二的。且本人也有一手打猎的好本事,村里想嫁给他的姑娘不知几凡。 姜家和二房有旧,姜武的爹姜海和薛家老二薛青松交情深厚,不过自打薛青松死的时候,姜海和薛青山闹了一场后,姜家人就极少上薛家的门了,不过这一层关系薛家所有人都知道。 所以周氏听了这话也未多想,只当招儿请了姜武帮忙。 招儿从屋里走出来:「姜武哥,咋来这么早,吃过早饭没?」 「还没,我怕来晚了,就提前出了门。」 「你也真是,那就留家里吃饭吧,我去做。」 招儿扭身进了屋,薛庭儴还站在门口,看着姜武。 姜武笑眯眯地走过来:「庭儴,不让你姜武哥进去坐?」 薛庭儴只能让开了。 招儿回屋拿白面,去了灶房。 当初分家的时候,二房也分了一袋子白面的细粮,招儿本就打算这顿给薛庭儴做些合口的,姜武来了正好,刚好一起吃。 招儿的灶上活计好,就是她极少做,以前是轮不上她做,后来她所有心思都放在从哪儿找钱了,自然没功夫弄这些。 将面和好,招儿去了后面的菜园子。 正是万物复苏之际,余庆村这边因为天冷,地里不完全化冻,是犁不开的,所以春耕来得迟。但菜地的菜却是早就种上了,别的都还没怎么长,但那绿油油的蒜苗却是嫩生生的惹人喜欢。 招儿拔了一把,去了井边洗干净。 周氏在另一个灶头做饭,她拿了一把干柴凑过去点燃,将灶头烧上,大锅洗干净烧热。趁着这空档,她打了几个鸡蛋,这鸡蛋也是当初分家分的。薛老爷子说到做到,分口粮的时候,家里所有能吃的,包括腌菜、酱菜、鸡蛋腊肉什么的,都分了一遍。 将鸡蛋打散起沫,这样炒出的鸡蛋才蓬松嫩软。油锅里放油,起沫的鸡蛋液淋进去,不过眨眼之间,就鼓了起来。 招儿用铁铲子翻炒了几下,把鸡蛋拨到一边了。 因为之前放的油多,锅底还有些油,她拿出昨晚在村里一户做豆腐的人家买的豆腐,切成小块儿丢进锅里。 豆腐很快就被煎的微黄,招儿又往锅里放了些油,将切好姜和小红椒倒了进去炸香。随着一阵白烟上涌,诱人的香气迎面扑来,她手脚快速的将鸡蛋、豆腐炒了几下,放了佐料,又往里面放了些水,才盖上锅盖。 锅里骨碌骨碌的煮着,那香气也越来越浓郁。临出锅前,招儿将切好的蒜苗丢进去,一大碗味美香浓的面浇头就算做好了。 盛出,又往锅里放了水,趁这当头招儿开始擀面。 她手速很快,周氏只见她一双手上下翻飞,不一会儿案板上就出现了一排排切得宽度一致的面条。 「你这丫头手脚可真快,跟你比起来,三婶就老了。」 招儿笑着掀开锅盖,上涌的烟气缭绕了她的脸,但那声音却是清脆的、愉悦的。 「三婶快别夸我,我就手快这一点能拿出来说说,手艺可比不上你。」 「你这丫头就会自谦!」 与此同时,二房屋里,薛庭儴正和姜武面对面坐着。 炕上坐着一个少年和一个男人。 少年文质瘦弱,皮肤白皙,男人却是高大挺拔,肤色古铜,五官英气。 少年正是薛庭儴,男人则是姜武。 姜武比招儿还大两岁,今年十八,正当婚嫁之年,所以也可以称之为男人了。 「庭儴,去了学馆好好念书,别辜负了你姐对你的一片苦心。若是有人欺负你,回来跟姜武哥说,我一定帮你收拾他!」 打从进来,姜武就一直没话找话和薛庭儴说,他能看得出少年不怎么喜欢他。可他喜不喜欢他不重要,只要他喜欢的人喜欢就足够了。 招儿是在乎眼前这个少年的,以后他若是和招儿成了亲,少年就成了他的弟弟,所以姜武并不介意自己拿热脸去贴对方的冷屁股。 尤其在他眼里,薛家二房的狗子还是个小孩儿,小孩子耍脾气也是正常。 薛庭儴瞪着姜武,歇力隐忍心中的妒意。他不想让自己在对方眼里显得幼稚,也不想落了下层,可他真的忍不住。 「你是不是喜欢招儿?」 姜武一愣,也没含糊点点头。 薛庭儴的脸色更难看了,「她是我的童养媳。」 「她不是你的童养媳,你应该知道薛叔和薛婶当年是收她当女儿,她是你姐,只是当年出了意外,才会将你托付给她。」 第55章 薛庭儴当然知道,所以姜武的出现才会让他炸毛。 「你若是心疼你姐,你就该给她找个能心疼她的男人,你家里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你姐为了供你有多辛苦。不过你放心以后我若是娶了你姐,我会和她一起供你的,拿你也亲弟弟看待。」 姜武晓之以理,循循善诱,薛庭儴的脸色却越来越黑。 「你别妄想了,我不会将她让给你。」 姜武笑看着他,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那模样分明是没将他说的话放在耳里。 就在这时,招儿端着个木托盘走进来,上面放着三个碗。一个是大碗,另外两个碗则小了一圈儿。 「快来吃面。」 「这么大一碗,招儿你这是把我当猪喂了。」姜武笑着道。 招儿嗔道:「姜武哥你说什么呢,我这不是怕你吃不饱。」她边说边把放醋了那一碗推到薛庭儴面前:「快点儿吃,等吃过了咱再走,时间还来得及。」 说着,她也上了炕,就坐在炕沿上,左手边是薛庭儴,右手边则是姜武。 姜武很给面子,呼哧呼哧地吃了起来,口里连声说道招儿做的面就是好吃。 意思也就是不是第一次吃了?还有一次,抑或是还有几次,是什么时候?他怎么不知道? 薛庭儴心里疯狂地想着,明明面很香,也是他最喜欢吃的,却一点儿胃口都没有。 直到招儿疑惑地问他,他脸才僵了一下,道:「没放醋。」 「没放醋?」 招儿将碗拿了过来,闻了一下,她明明记得端来之前专门放了醋的。可是又不确定,因为醋只放了一点的话,是闻不出来的。 「那我再去给你加点儿。」说着,她端碗下炕出去了。 薛庭儴恶恶地盯着姜武看,吃得那么快,也不怕噎死! 姜武感觉到他看自己,抬头道:「你姐做的面好吃,不用放醋就很有味。」 薛庭儴没有理他,这时招儿走了进来,将面碗放在他面前。他拿筷子挑了一点喂进嘴里,还是没滋没味的,不过他也没再说什么,默默地吃了起来。 「你要多吃一些,以后长得像你姜武哥这样壮实才好。」 她嫌他长得不壮实,觉得姜武很好。 一顿饭吃得是心思各异,姜武和招儿有说有笑的,薛庭儴却是十分沉默。 吃罢,招儿去洗了碗,就收拾东西打算走了。 姜武扛着招儿给薛庭儴准备的大包,三人一同往外走去。刚走到院门处,突然被薛老爷子叫住了。 「姜武啊,你这是打算送狗子去镇上?」 姜武停下脚步,点点头。 「你能不能顺道把俊才也给捎上?俊才也要去镇上,不过去的是清河学馆,我听你山子叔说,好像顺路。」 「这——」姜武看了看招儿。 招儿昨日去可是说了大房自己借了车,但她和薛庭儴不愿搭顺风车。姜武心知招儿的心结,便也没多问就应下了。 薛青山从东厢里走出来道:「爹,你跟人家说这事作甚,接我们的车马上就来了。」 「来了?现在都几时了你看看?从村里去镇上,即使骡车也得两刻钟,俊才头一日去学馆,若是去迟了,肯定要挨训斥。」薛老爷子气急败坏道。 别看薛青山这么说,其实他心里也火烧火燎的。昨儿他特意找邻村一个交好的人借了车,哪知早饭吃了,什么都准备好了,也没见人影。 他知道二房也借车了,借的还是姜家的。村里就两户人家有骡车,而这两家中里正家肯定不能去,姜家与他有嫌隙,他还没忘记当年老二死的时候,姜海是怎么骂自己的,平时见了姜家人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所以明知道二房这里有车,婆娘和儿子都急得火烧火燎,他也泼不下脸去开这个口。 「姜武,你就捎他们一程。」 话都说成这样了,姜武自然不能拒绝。 「好的,薛爷,这不算啥。」 见薛青山还没动,薛老爷子回头斥他:「还磨蹭什么!杨氏,快把俊才的东西拿出来。」 「哎,来了。」 一阵人仰马翻后,四人才上了车。 本来薛青山还打算亲自送儿子的,如今这车里可再坐不下人了,自然只能打消这个念头。 目送着骡车远远离去,薛青山心里颇不是滋味。本来是想显示自己,如今没显示到,倒在二房和姜家两家人面前丢了脸。 因为车里还多了个薛俊才,路上也没人说话。骡车很快就到了湖阳镇,一路往镇东行去,到了清河学馆前,姜武停下车。 姜武素来不待见薛家大房人,也就没主动帮个忙啥的。 杨氏给薛俊才准备的东西多,整整两大包,薛俊才去提了一个,已经是勉强,第二个却怎么也拿不了。 他涨红着脸,也没开口求人帮手。 招儿看不下去了,跳下车,一手一个提起两个大包,就往院门前去了。 她将两个大包放在门前,对跟上来的薛俊才道:「我就不送你进去了,你喊里面的人帮帮忙。庭儿那边也等着,再不走就晚了。」 薛俊才心里五味杂全,看着她:「招儿,我会考上秀才的。」 「嗯嗯,你多多努力。」 她很快就转身离开了,自然漏下了薛俊才看着她背影的眼神。 骡车在清远学馆门前停下。 不同于薛俊才,姜武扛着大包,招儿拿着小包,将薛庭儴送了进去。 一路被斋夫领着去了号舍。 号舍里的摆设极为简单,就是一条大通铺。其上划分了四个位置,炕沿放着条案,挨着墙是四个简单的木柜子,刚好可以睡四个人。 第56章 因为薛庭儴是第一个来的,斋夫说他可以随便选地方人便走了。临走前让招儿和姜武不要久留。 招儿给薛庭儴选了一个最里面挨着墙的位置,刚好旁边是窗户,既通风光线也十分好。 她将大包打开,给薛庭儴铺炕。 姜武本是要帮忙,却被薛庭儴给抢了先。 两人手搭手将铺弄好,看得出两人不是第一次这样了,十分有默契。 姜武在旁边看得眼热。 薛庭儴看了他一眼,又去帮招儿整理其他东西。 招儿将木柜子打开,伸手摸了一把,里面擦得十分干净。她将衣裳和用物都放了进去,关上柜门时,她看上面有锁头,便道:「待会儿我去给你买把锁去,平时不在就把柜子锁了。」 所有一切弄罢,招儿和姜武也该走了。 到了门前,薛庭儴将招儿拉到一旁说话:「你别忘了你是有男人的人!」 「你咋又说起这个了?」 「你别管,反正你记着就是。」薛庭儴本来还想说让招儿离姜武远点,却突然改变了主意,他看得出招儿还不知道姜武对她的心意。 既然不知道,那就不知道吧,最好一直不知道。 「好好好,我知道了,你安心念书。」 薛庭儴抿着嘴角:「我会跟先生说,有空就回去。你在家里看紧门户,晚上不要出门。」 「有黑子在,你还怕有人吃了我不成?」再说了,她还会几手功夫,这功夫是招儿小时候跟姜家父子学来的,再加上她力气比一般人大,反正寻常的一两个大汉还真不是她的对手。 「反正我说着,你记着就成。」 「好好好,我知道了。」 招儿很快就走了,号舍里就剩了薛庭儴一个人。 他来回在号舍里踱步了一会儿,待心情平复下来,才上了通铺,从柜子里拿出抄了一半的书和宣纸,在炕头的条案上铺开,抄了起来。 抄了一会儿,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咦,竟然有人比我还早!」 来人是个小胖子,大约十六七岁的模样,背上背着一个比他自己还胖的包。 明明天气还不热,此人却是汗流浃背的,他气喘吁吁地将大包放在通铺上,然后一屁股就歪在乐炕上。 「嘿,新来的,你叫啥?」 见对方也不说话,小胖子自我介绍:「我叫毛八斗,才高八斗的八斗,也是家有八斗余粮的意思。」 薛庭儴有些忍俊不住了,问:「你家很有钱?」若不何必着重申明家有余粮。 毛八斗有些尴尬地搔了搔脑袋:「我家也没什么钱,就是开了个小杂货铺,这名儿是我爷给我取的,他见人就这么说。」 原来竟是家学渊源。 薛庭儴忍住没笑,道:「我叫薛庭儴。」 「这名儿倒是挺拗口的。对了,你是哪儿的人?」 「我乃湖阳乡下余庆村人士。」 两人正说着,又有一个人推门走进来。 此人个头挺高,但面容憨厚,看其模样打扮也是湖阳乡下某个村的人。果然经过小胖子的介绍薛庭儴知道,此人叫李大田,其祖父是大王村的里正。 这毛八斗和李大田在这里读了两年了,今年是第三年,两人去年就住在这间号舍里,所以早就相识。 因为毛八斗是个话唠,连带薛庭儴也不免与他们多说了几句,三个人正聊得热火朝天之际,这屋里最后一个人也到了。 是个长相瘦弱,阴郁沉默的少年。看模样好像家境不好,衣裳上打着补丁,脚上的鞋也是破的,来了也不和人说话,就把自己的包袱往靠门的那个位置一放,低着头铺炕。 「庭儴,你是新来的,我带你到处逛逛去。」毛八斗热情道。 薛庭儴也没拒绝,三人相携出了号舍大门。 这号舍位于书馆的左后方,再往前就是射圃了。所谓射圃就是习射之地,古有君子六艺,所谓六艺,便是礼、乐、射、御、书、数。 打从前朝逐渐完善了科举制度,以制艺作为朝廷选拔官员的标准,这君子六艺便渐渐为人所弃。除了礼、书、数依旧尚存,御、乐、射等已经不是作为一个君子,也就是读书人的标准,而是变成了附庸风雅之物。 虽这射圃乃是县、州、府学乃至国子监等场所标配,以至于许多学馆、书院也纷纷跟风仿造,却不过是个摆设。而在清远学馆,这里则是学生散心娱乐之所在。 射圃并不大,也就半亩左右,却是种植了许多草木。此时正是万物复苏之际,四处都是一片欣欣向荣的绿色。 一路沿着小径来到射圃,见左右无人,毛八斗才低声和薛庭儴说:「那陈坚是个不好相与的,你平时少于他交谈。」 看这阵仗可不只是不好相与,难道两人之间还有什么嫌隙?可当薛庭儴状若无事问起,毛八斗却是不愿多说,连憨厚的李大田也是讳莫如深。 经过和两人一番交谈,薛庭儴也看得出两人不是什么心机深沉之辈,无缘无故背地说人坏话,大抵两人也干不出来,这么说那陈坚真有什么问题了? 因为两人都不愿提起,薛庭儴自然也不好多问,只能将事情放在心中。 今天虽是开馆第一日,却是给学生们用来安顿的。待明早祭了圣人后,先生才会开堂授课。 这些是毛八斗告诉薛庭儴的,不光这些,他还告诉了薛庭儴很多这学馆里的事。 例如学馆里共计有三十多名学生,先生的话却只有三人,其中一人还是馆主,所以学馆里先生是十分紧张的。 这三十多名学生被分为甲乙两个班,其实甲班都是学业出众的学生,乙班则是初入学或是季考年考未能过关者。例如薛庭儴就是初入学,自然在乙班,李大田和毛八斗也在乙班,他们就是属于学业不精之人。 第57章 「我也是去年年考时闹肚子,才会没排上名次。若不是这么倒霉,考进甲班,让馆主亲自授课也就是毛毛雨的事儿。」毛八斗大言不惭道。 李大田倒是老实的搔了搔脑袋:「虽家里对我寄予厚望,可我自己的能力自己清楚,也就是学几年回家老实种地,以后等着接我爷的位置。」李大田家就他一个独苗,才会有这一说。 同号舍的陈坚也在乙班,用毛八斗的话说是个资质平庸之辈。不过这毛八斗言语粗放,所以薛庭儴在心里打了个折。 不过至此他也算对整个清远学馆,有了个大体的认知。 三人围着学馆里逛了一圈,又回到号舍。 这宿馆里共有号舍十多间,都在一个院子里,今日都是忙着安顿,所以号舍里格外吵嚷。可三人回到所在的号舍时,陈坚却正伏案看书。 他的铺位并不好,挨着门,又离窗很远。因为外面吵,把门关上了,所以光线十分昏暗,也不知他到底是怎么看书的。 见三人推门进来,陈坚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又旁若无人的继续看书。撇除之前毛八斗所言,这人倒是个刻苦的,薛庭儴心中暗忖着。 因为无事,再加上屋里有个‘不合群’的人,三人也不适合再谈笑风生。李大田找出书来看,薛庭儴则又拿出自己抄到一半的书。 毛八斗好奇地凑到薛庭儴身边看他抄书,看了会儿,颇觉无趣,就跑出了号舍。据李大田说,毛八斗在学馆里人缘很好,左右号舍里都有其相熟之人。 号舍中十分安静,突然毛八斗从外面跑进来道:「庭儴,有人给你送东西了。」 「什么?」薛庭儴一愣。 毛八斗摇了摇手中的铜锁:「听斋夫说,是个姑娘家。」 他边说就边凑了上来,一脸怪笑道:「快跟我说说,是哪个姑娘家啊?是你妹妹?长得水灵不水灵……」 李大田满脸尴尬地将他往后拉,同时窘然地对薛庭儴道:「你别理他,他就是没个正形儿,其实没有坏心。」 薛庭儴自然知道,他接过铜锁,同时对毛八斗道:「不是我妹妹,是我媳妇。」 两个人下巴都惊掉了,包括一直垂头看书的陈坚都忍不住看了过来。 「你有媳妇,你才多大啊?」 别看毛八斗也不大,也才十五,但他自诩自己长得老相。可薛庭儴明摆着就没多大,肯定不超过十五,怎么就娶媳妇了? 时下虽男女成亲都早,但一般都是男子十七八岁,女子十五六岁,才会成亲。男子不满十五成亲,确实有些早了。 「我们还没成亲,等我过了十五就能成亲了。」 「也就是未婚妻了?你这小媳妇对你真好,跑这么远就为了给你送把锁,是想锁住你的人,还是想锁住你的心?」 自打读书识字后,毛八斗就仿佛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什么淫词艳曲没少偷看。尤其时下风行的话本子,每月他爹给他的零花,大部分都贡献在这上头了。 不过薛庭儴现在还不知道这事,只当这小胖子是镇上人,见多识广所以油嘴滑舌,幸好他另有奇遇,不然随便搁在哪个乡下来的毛头小子身上,也要被这人的孟浪之言吓死。 他一把推开毛八斗的凑上来的胖脸,试了试锁口就转身将锁挂在柜子的锁头上:「不是锁人,更不是锁心,就是锁柜子。」 铺下的毛八斗跺脚扼腕,说他不解风情,白浪费了自己一番表情。 很快就到了中午,该是吃午饭的时候了。 听到外面响锣,本来回来后就瘫在铺上一动不动的毛八斗,一下子就翻坐起来,差点没把旁边薛庭儴条案上的砚台闯翻。 他浑然不觉,从柜子里拿了两个大碗,翻身下铺。 「快走,去迟了该只能吃残羹剩饭了。」 薛庭儴无奈地摇摇头,收拾好条案上的杂物,也从柜子里翻出饭碗,下了通铺。 三人都打算去饭堂用午饭,可那陈坚却并没有动。直到三人出门后,薛庭儴才从眼角余光见他有了动作。 饭堂位于号舍旁边一个小院里。 宽敞的一个大通间,里面摆着十多个方桌与条凳。此时饭堂中已经有许多学生了,或是穿着学子衫,或是穿着短褐,排成一条长队缓缓向前移动着。 毛八斗跺脚扼腕:「又来晚了!」 饭堂是统一供饭,一般都是学生从家中自带米粮交给学馆的厨房,厨房会发放一种上面盖了章的纸票给学生,凭票供饭。 票上的数额都是一两,根据所交米粮兑换。之前薛庭儴来学馆行拜师礼并交纳束修时,便交了五十斤粮食给厨房,换得饭票一大把。 这饭票不光供饭,还可供菜,却只有简单素菜,十分价廉。当然也有荤食,这就属于小炒了,只有学生要了,厨房才会现做现炒。 好不容易轮到薛庭儴等人,装菜的两个大锅已经见了底。一个是烧白崧,还一个是烧冬瓜。两个菜都是白色,且似乎烧菜的厨子手艺似乎不怎么好,看起来白腻腻的,让人倒胃口。 毛八斗一拍巴掌:「罢,这菜看起来着实没胃口,所幸刚开馆我还算富裕,我请你俩吃小炒。」 语罢,他也不等薛庭儴和李大田说话,就豪迈地掏出一把饭票,数了一叠给那负责打饭的斋夫。 「给我一个大酸菜闷肉,再来一个肉炒酸豆角,都要大份的。」 薛庭儴毕竟和对方刚认识,自然要客气一番,可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李大田制止了。 「你就当日行一善,他身上这些饭票攒不了几日,与其让他糟践了,不如咱俩替他吃了。等到下旬他花精光了,咱俩再请他。」 薛庭儴眨了眨眼,虽有些疑惑,到底也没再多说什么。 第58章 不一会儿小炒就端上来了,两个小盆儿,装得堆尖儿满,哪怕三人都是半大的小子也足够吃了。三人又一人打了一碗饭,便找了张空桌坐下来。 这俩菜的卖相并不好,但出奇好味道,毛八斗一面吃着一面道:「没看出来吧,其实咱们这厨房的斋夫手艺蛮好的,就是做菜没色相。」 酸豆角又酸又辣,十分下饭,连薛庭儴都不禁连吃了好几口饭。 毛八斗兴致又来了:「对了,你给我讲讲你那小媳妇呗,你俩咋认识的?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看不像!倒是像两个小情人自己瞅对眼了私定终身!啧啧,怎么这么像那西厢记呢,你快给我说说。」 薛庭儴满脸都是无奈。 招儿和姜武离开清远学馆,先去找了锁铺里买了把铜锁。 哪知转来送锁,门口的斋夫却不让她进了,只能拖了斋夫转交,两人才坐上车往回走。 「招儿,你接下来还打算干什么?若不,我陪你四处逛逛?」坐在车辕上的姜武,一面赶着车,一面分心对招儿道。 「还是不了,姜武哥你等会儿找个地方把车停下,我换身衣裳,然后我带你去做买卖。」 「今天就做?」 「对,今天就做!这阵子太忙,不然我早就去找你了。」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姜武找了个偏僻的位置将车停下了。 招儿将车帘子放下,才打开手边的一个小包袱。 姜武坐在外面,一时间心怦怦直跳。正胡思乱想着,车帘子被撩开了,一身男装打扮的招儿从里面走了出来。 「走吧,去南市。」 他看了她一眼。 此时的招儿已经完全看不出是个姑娘家了,高瘦的个头,小麦色的皮肤,一双剑眉直飞入鬓,其下是双不大不小的眼睛,却格外黝黑晶亮。整体看起来既不会阳刚之气太过,又不会显得阴柔,却格外有一股吸人眼球的魅力。 招儿男装好看,女装更好看,姜武都见过。 有时候他怎么也想不通,当年那个瘦瘦小小的女娃,怎么就长成这样了。 不知不觉就这样了,让他移不开眼睛。 「姜武哥,怎么了?可是我脸上有脏东西?」招儿摸着脸问。 这丫头是个倔强的,若是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意,她定是避着不见他了,还是再缓缓吧,若是能让那小子接受自己,事情也就成了一大半。 这么想着,姜武笑了笑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你到底打算带我去做什么买卖。」 招儿狡黠一笑:「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直到两人驮着那一大包衣裳来到东市,招儿已经找了地方摆上摊,姜武都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偌大的一块儿席子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衣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光如此,招儿还借了骡车的一面车厢,用几个粗制的衣架子撑起几身衣裳,悬挂在车壁上。 光这一副架势,就已经吸引了不少人的眼球,此时招儿操起响亮而又不失清脆的声音喊道:「卖衣裳呐,好看便宜质地上佳的衣裳呐。快来看一看瞧一瞧,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呐。不要你一两,也不要你二两,所有衣裳一律六十文,一件六十文,三件只要一百五十文。」 一听这响亮而富有节奏的叫卖,集市上所有人的都看了过来。 就见了那摊上堆满了五颜六色的各式衣裳,黑的、蓝的、绿的、红的,应有尽有。这衣裳就好比那人的脸,好不好看,一眼过去就能看出来了。 那布料亮闪闪的,红的那么显眼,绿的那么清新,蓝的那么清爽;还有的一看就知道质地结实,厚沉沉的。再抬头去看那车壁上悬挂的衣裳,有板有样,样式都是时下流行的。 六十文? 六十文也就够扯几尺布,自己还要费功夫做。 顿时,几个中年妇人就涌到近前了。 「小兄弟,你这儿的衣裳都卖六十文一件?」 招儿笑眯眯地点头:「这些外衫都是六十文一件,内衫内裤是六十文一套。至于这一堆冬衣则要贵一点儿,一百五十文一件,可您瞅瞅这样式这质地,你买了回去绝对不会吃亏。」 一听这话,几个眼明手快的妇人当即弯腰捞起自己老远就看中的衣裳。 有的撑开一看,喜悦之色流于言表。有的则是面露遗憾,因为离得远看不显,就是料子耀人眼,哪知却是男人穿的。 可有很多颜色一看就是女人家的,大多都是没有失手的。再说了,这般年纪家里怎么可能没有男人,买回去给当家的穿也是要的。 她们手里拿着一件,就弯腰开始在那衣裳堆儿里刨了起来。 拿起一件看看,不合适,扔开。 再拿起一件,还不错,忙抓紧在手里。 还有的两人看中了一件的,可惜下手没对方快,被对方抓在手里。没抓住的那人就在旁边有意无意的盯着,就等着对方选到更合适的,好把这件让给自己。 挖宝的心情无疑是愉悦的,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下面还有什么等着你。充满了新奇、喜悦、期待,甚至兴奋,一种不由自主的血脉膨胀之感,让几个妇人都红了眼。 而随着这几人的动作,有更多的人已经围了上来,大多都是妇人。她们一走到近前就仿佛入了宝山,再也挪不开眼了。 「这个合适。」 「这件给当家的穿正好!」 「姜武哥,你在旁边看着,我在里面招呼。」招儿道。 姜武点点头,两人便分工起来。 很快就有人选好了,脸上还带着意犹未尽:「小兄弟,你这衣裳就不能便宜一些?」 招儿摇摇头,面露一丝肉疼之色:「您一看就是识货的,这个价钱买回去亏不亏,您心里肯定有谱。多的也就不说了,实在不能便宜,本就是亏本卖,再便宜了我该要亏哭了。」 第59章 「你这小兄弟说话就是夸张,怎么就让你亏哭了。」 旁边一个妇人插嘴:「就是就是,你便宜一些,我们一家挑几件。」 她边说边往旁边使眼色,顿时旁边几个互相不认识的妇人都点点头,七嘴八舌说道:「是呀是呀,咱们一下子买这么多,不给少几个大钱?」 招儿面露一丝苦色:「不怕各位嫂子们知道,咱们本身不是专门卖成衣的,不过是当铺里收的衣裳太多,实在没地方放了,才会拿出来亏钱卖掉。这拿出来送浆洗房浆洗出一道钱,之前收当又是一道钱,还不用说咱们这人马花销。实在少不得,少不得啊。」 「怪不得我说这种料子的衣裳竟然卖这么便宜。」一个妇人说漏了嘴。 招儿当即道:「嫂子一看就是有眼光的人!应该知晓这但凡能进当铺的衣裳,就没有那些便宜货,瞧瞧这成色这质地,再说多了未免说我王婆卖瓜,识货的不用我多说。」 时下可没有什么别人的旧衣裳穿不得的说法,尤其对这些市井小民甚至是乡下人来说,穿一件不打补丁的衣裳就是体面的。这种料子和式样,很多人都是一辈子都没穿过的,若是能便宜买下,以后逢年过节走亲戚就有一身好衣裳了。 这么想着,就有人上前来给钱了。 「你这小兄弟真会说,罢了罢了,我就要这两件。」 「嫂子不再多挑一件?一件六十文,两件一百二十文,三件却只要一百五十文。三十文买一件好衣裳,不是那个人我可不提醒她。」 「嘿,你这小兄弟!说得倒也是,我再挑挑。」 就这样,你三件我三件的,大多都是挑了三件买去。人的心态就是如此,一点小便宜就仿佛捡到东西也似。 很快摊上的衣裳就被哄抢一空,也就只剩了零星几件,还有人站在旁边问着还有没有。 「有,当然有,等着。」 一大包衣裳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卖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俱都是些看起来不怎么显眼的。 招儿也未再继续卖下去,而是很快把摊子一收,就和姜武上车离开了。 「剩下的咋不继续卖了?」 「那些我本就没打算在这里卖的,不过是放在一处衬托一二,剩下这些衣裳咱们拉到村子里去卖。」 姜武起先不明,很快就反应过来招儿的意思了。 好花都得绿叶配,好角当是众人扶。没有绿叶,怎么显得出花儿的鲜艳和美丽。 「你这脑子也不知怎么长的。」 招儿也没含糊,爽朗一笑:「爹生娘养的。」 话音还未落,她眉宇间闪过一丝阴霾。姜武当即不敢再多说什么,岔开了话题,问她打算去哪个村。 两人去了平时收菜的那几个村。 因为和村民还算熟悉,所以骡车驶入村子并未遭人驱赶。 一般像这种小村子,都有麦场,用来秋收时晒粮食,给粮食脱粒,大多都是在村口或是村中央。 姜武的骡车就择了村中央的麦场停下来。 招儿的准备齐全,到了地儿就把摊子给摊开了,然后从车厢里拿出一面破铜锣,开始敲了起来。 不一会儿,就有不少村民聚集过来了。 过来一瞅,面熟,有的还认识。 就有熟悉的村民问道:「这又是咋了?今儿不收菜了?」 「我想收菜,你们也得有东西给我才成啊。」招儿笑着说。 这话一说出口,很多人就笑开了。 还别说,这种时候家家户户菜都接不上顿儿,吃得都是去年秋里藏在地窖里,或者晒好的菜干、腌菜什么的。还得等天在暖和了,才有菜可卖。 「好了好了,咱说正经的,今儿不收菜,我来卖东西。瞧瞧,就是这些,别说我不照顾老乡们,我特意找路子从县里弄回来的。这些三十文一件,这些二十文,至于这些冬衣八十文,赶紧挑了捡了,我等会儿还要去下个村儿。」 「卖衣裳?招财小兄弟,你这名字没起错啊,什么都能卖。」 就有村民和招儿开起玩笑了,她也不含糊,一番有来有往,麦场上一片欢声笑语。 而就在男人们都和招财小兄弟侃大山的同时,妇人们都在衣裳堆里选了起来。 这些衣裳镇上的人看不中,可不代表村里人也看不中。 乡下人寻常穿得都是粗布土布做的衣裳,有身细棉布就是好衣裳了,更不用说这里面还有些绸缎的,就是有些旧了。 可旧它也是绸缎衣裳,还是没有补丁的。 「二十文贵了,便宜些。」 「快别跟我还价,少了真要亏钱,买了绝对不吃亏,我坑谁也不能坑老乡。」 「这春上手头都不宽裕,用东西换成么?」有人问道。 「别人不行,老乡肯定行。不要活物,只要死物,鸡蛋、粮食都行,就按平时你们往外卖的价。」 一听这话,顿时有不少妇人都露出几分喜色,匆匆忙忙就转头回家了。 不多时,或是提着粮食,或是拿着鸡蛋筐子都来了。 粮食看种类折价。至于鸡蛋的话,村民们拿到镇上是卖二文钱一个,不过也没谁为了卖几个鸡蛋专门往镇上跑的,有些收鸡蛋的人来买,也就是一文钱一个,或者三文钱两个,招儿以前也收过,价格都是门清。 半个时辰后,招儿带着两袋子的粮食和鸡蛋之类的物什,踏上奔赴下一个村子的路。 等到日落西山之时,所有衣裳一卖而空,而招儿和姜武却是满载而归。 村间小道停着一辆骡车,招儿就坐在车厢里数起钱来。 她不识字,也没学过算学,一百以内的数她还能算一算,超过了就没办法了。 第60章 数了几遍数都数清,她气馁地把面前的一小堆铜钱推散,道:「不数了,数不清!」 姜武在前面笑:「待会儿我帮你数。」 「你也数不清,别以为我不知道!」招儿道。 姜武当即尴尬地轻咳了几声。 旋即她又来了精神,把散了一地的钱堆成一堆,而后用目测分出两成来。 「好了,这些就是分给你的,另外那粮食和鸡蛋也分你一半。」 「说好两成,鸡蛋粮食不算钱?」 「那不算钱,就当是我犒劳大青的。另外,这剩下的粮食和鸡蛋先放在你家,明儿我再拉去镇上卖掉。对了,我还要去一趟县里。」 「那我明早去接你。」 「行。」 正说着,远远就看见了湖阳镇的城墙。 招儿眼睛一亮道:「咱们再去一趟镇里,我给庭儿送些鸡蛋。」 姜武抓着缰绳的手一紧,笑道:「行,这会儿还早,赶回去不晚。」 于是,在经过一下午忙碌后的薛庭儴,刚回号舍,又收到一小筐的鸡蛋。 还是之前那个姑娘家送的。 那堆尖儿的两大碗菜,最终还是没有吃完。 都不是什么富裕出身,尤其是李大田,节俭惯了,就把饭碗洗干净,把剩菜装了回去,说晚上三个人还能吃一顿。毛八斗嫌弃得不得了,转念一想那没滋没味的晚饭,也没多说什么。 回到号舍时,陈坚还在看书,薛庭儴想起之前在饭堂没有看见他。因为也不熟,自然不好问什么。 三人一同去水房打水洗手净面,便回屋午睡。 睡了差不多半个时辰起来,陈坚还是在看书。 自此,薛庭儴算是对此人有了些认知,不管如何,刻苦倒是真的。也许是家境不好? 不知为何,他想到了梦里曾经的自己。 下午,所有学生都被召集到了讲堂。 讲堂很大,分一左一右两间,三面开窗,没开窗的那一面是讲台。 堂中没设桌椅,都是席地而坐,每人一条矮案。因为三面都有大窗,光线很好,给人一种窗明几净之感。 乙班共有二十多名学生,占了整个清远学馆所有学生近七成。另外十多名学生不用想,自然是甲班的,就在隔壁。 讲台处站着名五十多岁的老者,清瘦的身材,灰白的头发,看起来人挺严肃。且言语简练,只说了将书各自领一领,人便离开了。 负责发放书的是两名学生,看样子还是老学生,似乎和很多人都很熟。 薛庭儴问过毛八斗和李大田后才知道,原来清远学馆也是发书的,且发得很全,四书各一,另有四书章句注解一套。只是不能带回去,年末闭馆之时,书都要交回学馆。 都是馆中老生先领的,因为去年都用过,还是各领各的。轮到新学生时,只剩了一些老破残旧,连挑都没得挑,薛庭儴排在队伍的最末端。 毛八斗和李大田都先领了,一见薛庭儴分下的书如此残破,有的连书页都掉了。毛八斗忍不住仗义直言道:「还有没有其他的,能不能给换换?」 负责发书的学生一脸大公无私地摇摇头:「又不是第一天来学馆,没有换的,只有这些。」 毛八斗瞪着对方:「贺明,你该不会是与我有旧怨,才会把这套书分给庭儴,你不能公报私仇,我明明看那箱子里还有一套新点儿的!」 「公报私仇?」那叫贺明的学生顺了顺衣袖,笑着重复道,虽竭力想表现出一副风淡云轻不屑与之计较的模样,但多少还是流露出几分鄙夷。「我至于公报私仇你?你来学中三年,至今未能入甲,我公报私仇你,呵呵!」 旁边的学生虽都秉持着同窗之谊忍着笑,但还是有人没忍住噗了一声,毛八斗的胖脸当即涨红了起来。 「我贺明为人处事,可一向经得起挑拣,箱子里那套书已经有了主人,主人就是他!」 随着贺明的话,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那个一直站在后面默默没出声的陈坚身上。 他穿着一身灰色短褐,上面还打着补丁。肤色是苍白的,身形是瘦弱的,乍一看去真是不起眼。岂止不起眼,甚至有些埋汰,因为他的衣裳看起来灰突突的,好像没洗干净过似的,他又总是不抬头看人,给人一种极为不舒服的感觉。 见所有人都看着自己,陈坚有些无措地抬起头。 就见他五官极为平凡,属于丢在人群中就找不出来的那种,但倒是一双丹凤眼十分出彩,眼角上挑,瞳子又黑又亮,似乎藏着很多秘密。 「陈坚可是老生了,自然要先紧着他,这是咱们学馆里的规矩,难道你忘了?」 一听这话,所有人都明白过来,学馆里还确实有这种不成文的规矩。 因为清远学馆渐渐没落,每年只靠收取学生束修,来供应整个学馆的所有开支。馆主又体恤寒门学子,不愿收取高昂的束修,以至于学馆很是穷困。 以前清远学馆鼎盛时期,发给学生们的书都是开刻坊印制的,如今可没有这种条件,大多都是誊抄本。即使如此,这么一年一年的用下来,这些书也已经很旧了。 这么多学生,总有分不均的时候,于是便形成了一种约定俗成,新书先紧了入甲的学生,然后是乙班的。而老生可用新,新生要用旧。 陈坚在学馆里一直是受人排挤的对象,具体原因暂且不提,他从不在这老生范围内,一直是用最破最旧的书。这次也不知他是怎么入了贺明的眼,竟然被提等了。 不过想想毛八斗说的话,似乎也有迹可循。也许真是公报私仇?不过这种公报私仇,可让人挑不出什么理。 毛八斗素来仗义,就想与贺明分辨,薛庭儴却拉了他一把:「算了,有书用便好,实在不用争这些。」 第61章 他将这套书用书袋装好,便拉着毛八斗走了。李大田随后跟上。 一直到出去后,毛八斗方才道:「庭儴,你拉着我作甚,他明摆着就是公报私仇。因为他跟我有嫌隙,所以报复在你身上了,又把陈坚拉出来,想让我们号舍内斗。」 「你即明白,还用的着去与他争辩。再说了,这本就是规矩,你去与他争辩并不占理。」 「可陈坚从来用的就是最破最旧的书!」 「为何是从来?没有人应该从来!」薛庭儴面上挂着淡笑,可言语的起伏间似乎有一丝激动。 薛庭儴想起自己的那个梦,梦里的他在初入清河学馆时,也从来是那个被人排挤欺负的对象。 那时候招儿为了送他入学,花光了手里所有的银子,自然没有多余的银子为他做衣裳做书袋。没了这些装饰门面的东西,方入学馆便为人侧目。因为没有银子,起初他在学馆里只敢吃馒头和饭,连菜都不敢要一个,于是瞧不起他的人更多。 不光因为他穷,还因为薛俊才比他先入学,有一帮交好的同窗。他有童养媳的事被人知道了,他不忠不孝气晕了祖父祖母的事,也被人知道了。人人都唾弃他,鄙夷他,甚至连穷都成了他的原罪。 虽是最后因为招儿的生意越做越好,他慢慢不再缺银子花,也因为的他的刻苦和努力,他的学业慢慢拔了尖儿,这种被人排挤的境况却从没有改变过,一直到他离开清河学馆。 薛庭儴这是不由自主代入了,打从他见到陈坚起,便忍不住侧目。此时才发现,他为何会关注对方,因为此时的陈坚很像梦里曾经的那个他。 同样的阴郁、沉默,甚至是自卑。 「你是不知道……」毛八斗正想说什么,突然眼角余光看见陈坚抱着一摞书从后方而来,他当即打住了声音。 陈坚依旧是半垂着头,却在经过时忍不住看了薛庭儴一眼。 薛庭儴目光与对方对了个正着,可对方很快就偏过头去,随着他鬓旁的碎发滑落,一道隐藏在对方颌骨下的红色疤痕进入他的眼底。 这疤痕位置很巧妙,从正面根本看不见,从侧门若是有头发遮掩也很难看见,想要看见得机会十分凑巧。 薛庭儴微微一怔,旋即目光震惊了起来。 他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曾经出现在他梦里的人。彼时他身逢大变,从边陲小城入京,适逢最低谷的时候。而对方却是名满天下的状元郎,不光如此,对方还是徐首辅的乘龙快婿,得意风光不用说。 那徐首辅与他座师是死对头,当时他便知两人迟早会对上。 最后果然对上了。 且此人之后还是堪称‘他’前半生最大的敌人之一。 不过那人并不叫陈坚,而是叫陈焕之。 薛庭儴想起梦里那时朝中有人戏称两人竟是同乡,只是他从没听进耳里,他查过对方的身世,对方是个天煞孤星,家中所有人于一场大火之中尽皆丧命。 陈坚,陈焕之,竟是他! 「……庭儴,你是不知他干过什么!」 薛庭儴沉浸在思绪之中,只听到最后这一句话,下意识问道:「他干过什么?」 毛八斗跺了一下脚:「罢,我本不想道人长短,且没凭没据的事,往外说也不怎么好。去年住在这间号舍中便有我三人,另还有一人今年没来学馆。我和大田还有那个叫王七的,虽家里都不算富裕,但也还算殷实。可他却是家境贫困,经常拖欠学馆中的束修与米粮。这也就罢,我们三人还丢过几次饭票,当时都没注意这些,还是一次大田刚换的饭票搁在柜子里,却莫名其妙少了几张,我们才知道号舍中竟然有贼。」 这贼不用说,自然就是这陈坚了,反正毛八斗就是这个意思。 「我当时就想找他理论,可大田却说这罪名实在太大,馆主历来重视馆中学生人品德行,若是爆出此事,定然要将他撵出学馆。他本就家境贫寒,料想来此上学也是不容易,再加上之后我们暗中观察,他也未再故态复萌,遂我们三人都忍了下来,就是再不与之交谈。」 薛庭儴突然道:「你怎么就确定是他拿的?」 「不是他,还能有谁?」 毛八斗的这个逻辑并没有错,四人中陈坚家境最贫寒,经常拖欠束修和米粮,而他又不合群经常独来独往,不是他还能有谁。 「难道你没发现中午在饭堂没看见他?他一日只吃两餐饭的,中午是不吃的。」毛八斗又道。 薛庭儴微哂:「反正我觉得应该不是他。」 「为何?」 「感觉吧。」 还真就是感觉,大抵可能还有梦里曾经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惺惺相惜? 毛八斗劝说不得,又见有人打此经过,自然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三人回到号舍,那陈坚竟又伏案在看书。 互相也没说话,俱都低头整理着分下的书册,这些都是明日起要用的,自然不容出错漏。 「那套书我用惯了,你若是嫌旧,我与你换。」一个极为陌生而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竟是那陈坚说话了。 他认真地看着薛庭儴,似乎不是作假。 薛庭儴正整理着那套书,这书虽是又破又旧,其中很多书页都已脱落,极为勉强地夹在书中,但让他见之甚喜。 因为这书中密密麻麻写了许多注解,笔迹有新有旧,明摆着是前面主人留下的。薛庭儴方才整理时顺便看了一下,发现颇有独到之处。要知道陈坚可是状元之才,哪怕是当年薛庭儴,也不过只得了一个二甲第二十一名。 「不用了,我觉得这书挺好。」 薛庭儴丝毫没有夺人所爱的自觉,也是他觉得陈坚既能写一次,自然也能写第二次。而他如今初学四书,虽是借着抄书的空档,囫囵吞枣地结合梦里的记忆了解了一遍,到底还是差了许多东西。 第62章 陈坚欲言又止,倒也没再说话,又垂头继续看自己的书。 很快就到了晚饭的时候,这学馆的作息时间很规律,算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以在天还没黑之前,就要用晚饭了。 晚饭是面,荞麦面和高粱面做的,另还有些杂粮面的馒头供应,也是学生们半夜里饥饿难忍。 这一次陈坚也去了饭堂,却是打了饭后便找了个角落坐下吃,期间没和任何人说话。 饭罢回到号舍,还未来及站定,一名斋夫在门口叫着薛庭儴的名字。 「有人给你送东西,还是上午送锁的那个。」 薛庭儴接过那一小篓鸡蛋,毛八斗面带暧昧的笑,道:「哟哟哟,你那小未婚妻又来了,还给你送鸡蛋。」 「行了,别闹腾。」 薛庭儴提着小篓进了号舍,毛八斗跟着后头闹着要吃小未婚妻送来的鸡蛋。 晚饭吃的面和馒头,就着中午那点剩菜,里面连点儿肉星子都没有。毛八斗本就是个嘴馋了,可也不能顿顿吃小炒,此时见到有鸡蛋,本是笑闹,也是真嘴馋了。 薛庭儴也不小气,问道:「行,只是怎么吃。」 「那你别管。」 薛庭儴便捡了十个给他,毛八斗用衣裳兜着出去了,嘴里还叫道明早还能配粥吃。 不多会儿,他回来了,薛庭儴才知道他竟是拿到水房让斋夫帮忙煮了。 用井水浸了的鸡蛋,外壳很凉,捏在手里却有滚烫感。毛八斗虽没把自己当外人,却也不贪婪,只从中拿了一个,剩下都还给了薛庭儴。 薛庭儴给了李大田一个,自己拿了一个,正打算收进柜子里,他突然想到什么,又拿出一个,来到就着油灯看书的陈坚面前,递给他。 白中透着粉的鸡蛋,在晕黄的灯光下显得莹润而光滑,带着一种魅惑的光泽感。 陈坚下意识伸出手。 等他反应过来,对方已经转身走了。 可能因为之前陈坚说要和薛庭儴换书的话,毛八斗和李大田什么都没有说。 屋里很安静,陈坚也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垂下了头,又继续看起书。 可手心里却依旧捏着那颗蛋。 天方破晓,鸡鸣刚过,号舍的学生们就都起了。 由馆主林邈领着祭完圣人,学生们对几位先生行了大礼,这一整套仪式便算完了。 之后都回到讲堂。 先生还未到,大家俱都静默无声地埋头看书。讲堂里一片宁静,只能听到翻书时沙沙的声音。 与旁人不同,别人都是读,薛庭儴却是用抄。 他将条案用衣袖擦拭一番,便打开书篮子掏出笔墨纸砚等物。摆好砚台,拿出墨锭并一个装了水的竹筒,在砚台里倒了些清水,才持起墨锭磨墨。 之前薛庭儴已经抄了一卷《大学章句》和一卷《中庸章句》,现如今抄的是《论语集注》。这《论语集注》与之前两卷不同,共计有十卷,薛庭儴如今不过只抄到第二卷。 磨好墨后,他执笔蘸墨,便浑然忘我地抄了起来。 他的笔速并不快,因为他要一面抄,一面试图融合记忆。他在抄完那卷《大学章句》后,曾试着背过一次,虽不能完完整整记下,但也能记个五六成。 应试之道考的是制艺文章,也就是所谓的八股文。而八股文取题来自四书,代圣人立言,从朱子所着的四书集注中阐发,所以首先要做的就是能通篇能背下四书,并能将这些注释一字不漏的记下。 之前薛庭儴的记忆说不上好,一篇千余字的文章多费些功夫也能记下。可自打做了那个梦后,他就发现自己的记忆力飞速增长。可能是梦里那个他曾学过,现在他只需巩固一遍,便有事半功倍之效。 当然光这些还是不够的,可他之前的学业落下许多,如今也只能从此着手。 转眼间大半个时辰便过去了,先生孟文博方姗姗而来。 此人便是昨日发书时出现的老者,也是负责教授乙班的先生。据毛八斗说,此人最是僵化刻板,规矩甚严。别看能进此学馆的学生岁数都不小了,真犯了他的忌讳,说打你手板就打你手板。 这孟先生也是一名秀才,却是个老秀才。 俗话有云穷秀才,富举人。秀才若是廪生,还能得些廪米、膳金,可若不是,还是得自己谋生。除了可优免一定赋税和徭役,与寻常人并无不同。 像孟先生便是个很好的例子,只能指望学馆发下薪资度日,还要养活一家老小,日子过得极为清贫。从他的这一身已经洗白了青色长袍,就能看出些许端倪。 当然薛庭儴之所以会知道这么详细,还要归功于无事不晓的毛八斗。 孟先生讲课十分严谨,一视同仁的态度,从四书中的《大学》开讲。 先念诵一遍,而后开始逐字逐句讲其中的经义和典故,并时不时抽查一人站起来复述。 若是复述的对,自然是好,若是复述的不对,这名学生便会主动去了讲台,由孟先生亲自用戒尺打手板。只打左手,不打右手,因为右手要用来练字。 薛庭儴之前就听说这打手板,还只当是笑语,毕竟除了初开蒙之时,很少会有先生再打学生手板了,没想到如今入了学,倒是亲眼目睹了一次。 可不得不说此法甚是有用,之前有个学生因为复述的不对,挨了五戒尺。接下来孟先生再讲之时,所有人都不敢再开小差了。 之前开小差的人其实挺多,因为有的老生已经学过这大学了,可能还不止一次。如今又来,难免觉得没有趣味。 「别以为让尔等从头开始学是在害尔等,既然入不了甲,说明尔等学业不精。而四书博大精深,读一遍和读十遍,感悟体会俱是不同。而其中又以《大学》为重中之重,千经万论都离不开这个总纲领,学好《大学》对尔等日后有说不尽的好处。 第63章 「朱子有云:大学者,大人学也。懂得大学之道的人,才能做出大学问。而欲治人,先修己身,修了己身,才能齐家、治国、平天下。何为修身,格物、致知,诚意、正心……」 孟先生在上面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即是讲经,也是训斥学生。 而下面的薛庭儴思想却是开了小差,孟先生所讲《大学》,乃是朱子《大学》。自打程朱理学在前朝大行其道,这程朱理学就成了官学,读书人学得是程朱理学,考得也是程朱理学。 可在前朝之时,程朱理学却曾遭受过巨大冲击,那就以王阳明为首的心学一派。程朱理学讲究的是格物致知,讲究的是存天理灭人欲。而心学则是唯心则已。程朱的‘理’是世界万物终极本源,一切都逃不开这‘理’之说。而心学的理却是‘心’即是理。 程朱理学因受到冲击,日渐衰落,而心学大行其道。 可惜物极必反,到了晚期心学末流以无善无恶为性,以不学不虑为学的流弊,造就了许多文人的不良风气——厌恶平淡,追求新奇,结果自视甚高,却腹中空空,不识时务。是以程朱理学又大行其道起来。 而心学对理学的冲击,便是以《大学》而作为根本。 认真来说孟先生所讲的这篇《大学》是朱熹进行过改动的版本,而非原本。 不过经过前朝末期的战乱,建朝初期的百废待兴,以及先帝与现任皇帝为了加强皇权统治的遏制、查禁。现如今已经极少有人知晓这《大学》还有原本,世间还有心学,至少以孟先生这种身份是不得而知。 而薛庭儴之所以会知道这些,是因在他那梦里他另有奇遇,也是在那个时候他才知晓文臣与帝王的博弈早就开始了。 体现在方方面面。其中就包括心学遭受到查禁,帝王再度奉程朱理学为官学。 为何?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心学讲究的是唯心。你作为皇帝,你做得好,我心里便服你,承认你是我的君主。但如果你不好,我不认可你,我就不承认你是我的君主。或者就算我表面服从你,但我心里是不服你的。 可程朱理学就不一样了。你是我的君主,我就要遵从三纲五常,服从君为臣纲之理。无论你好与不好,你是君主我就得听你的,这是天理,也是伦常,违反者就是禽兽,服从者才是圣贤。 所以理学会再度大行其道,是可以想像的。 讲堂之中一片安静,只有孟先生的声音洒洒扬扬回旋着。 想到这里,薛庭儴突然讥讽一笑,什么理学、心学,说白了不过都是高位者用来争权夺利的手段罢了。 有势方可鱼肉他人,无势只能任人鱼肉。而如今他不过是千千万万鱼肉之中的一员,所以让学什么,就学什么吧,想太多也无用。 这么想着,薛庭儴遂开始认真听起上面的讲义。 孟先生足足讲了一个多时辰,才合卷让学生们自己理书。 所谓理书,就是自习。 一般进了书院,先生们除了讲经之外,并不会对学生的学业多加干涉。讲一遍,懂了就是懂了,不懂可与同窗磋商、讨教,或者自己查阅卷宗。 以自学居多。当然也可以讨教先生,这都是独立于讲堂之外的事了。 孟先生走后,过了一会儿,有悠扬的钟声响起,却是到了吃午饭的时候。 薛庭儴将条案收拾了一下,笔墨纸砚等物俱都放入竹篮里,才拿回号舍中。这期间毛八斗和李大田两人与他一起,两人都是一脸索然无味的样子,显然这《大学》两人不止学过一遍了,而方才孟先生所之言,两人俱没有听进心里。 三人去了饭堂,今日可没有人请小炒,各自打了饭便找了桌子坐下。 这饭堂之中也分了好几个小圈子,大多的都是交好的一处,边吃边聊。对于这个阶段的学生而言,可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意识。用毛八斗的话来说,如此食而无味的饭食,不找些事来下饭,又怎么吃得进去。 这其中又以入了甲的两个小团体最为引人瞩目,这十多人学业超出其他人众多,已经学完四书五经,如今正在研习如何写制艺文章,以求在下场之后能取得功名。 这就好比已经念过书的学子,和还未蒙学的幼童,人家就算跟你坐在一处,也没有什么共同语言,都不是一个档次的。 反正在薛庭儴来看,这饭堂之中的焦点,就是位于那饭堂的东角处。 那里摆着几张桌子,明明那边还有空桌,可有的学生打了饭后,宁愿与他人拼桌,也没有人去坐那空桌子。 「看什么呢?那是于子友和胡连申,是咱们学馆里唯一身负功名的学生。」 毛八斗说的便是那两个小团体坐在最中央的两名学生,看模样都不大,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一个长相斯文,一个平和内敛,反正从表面上看,气度远超那贺明许多。他们都各自与身边人说着话,明明没有什么过格之举,偏偏一眼过去就能看见两人。 「功名?」 「是啊,他两人都是童生,虽未能一举考中秀才。想必下次考中,应该不是难事。」毛八斗理解地拍拍他肩膀,道:「羡慕吧?其实刚来时我也羡慕,不过日子久了,就知道人家和咱们不是一类人。」 「什么不是一类人?」 「这你都不懂?」毛八斗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打个比方,若人家是鲜花,咱们就是绿叶,人家是那月亮,咱们就是那小星星,都是用来衬托别人的。」 李大田忍不住了,笑骂:「我可不是小星星,你愿意当小星星,你自己当去!小星星,也不肉麻你。」 毛八斗嬉皮笑脸地就扒了个过去,拈起一个兰花指,道:「田哥哥,你怎么能忘了你的心心儿,奴家可是你的小星星啊!」 他这副矫揉造作的模样,可把李大田给恶心坏了,连呸了好几口:「赶紧离我远点,你又看了什么话本子了?我可不要你这颗‘小’星星!再说了,庭儴初入学,又不跟咱们一样,你怎么就给人下论断就是小星星了,说不定庭儴也是个秀才之才。」 第64章 毛八斗一拍巴掌:「对哦,我也觉得庭儴一看就和寻常人不一样,以后定能超过那于子友和胡连申许多,下场一举就考个秀才,到时候我也能沾沾光。」 「大言不惭!」 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三人回首看去,就见以贺明为首的三四个学生,正端着饭碗站在那里。 不过这话却不是贺明说的,而是他身边一个矮胖的学生。而此人一看就是代人言,因为明显贺明在听到这话后,露出满意一笑。 「就凭你们,还远超于兄、胡兄,不是大言不惭是什么!」 这声音有些大,饭堂里当即安静了下来,而东角处那两桌人的目光都看向这里。 毛八斗没料到自己不过随口之言,竟然惹出这样的乱子。 别看他平时不着五六的,实则不过是个少年,也清楚什么样的人可以惹,什么样的人不可以惹。 这‘惹’的意思很宽泛,例如受他尊敬、敬仰之人不可以惹。如于子友和胡连申这种,别人比他学问好,人缘好,也没有什么人品德行上的有失,这种就是不可以惹的。 还例如像贺明这样的,学业倒是超出他许多,可惜德行不好,气量狭小,这种人他嘴上从来不留情。 两人之所以会有嫌隙,也是基于此,当然也是有旧怨。 「贺明,你别让你的狗胡说八道,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何意?不是你说的,这小子超过于兄、胡兄许多,定能一举考上秀才,难道你这不是讥讽于兄胡兄没有考上秀才?!」这矮胖少年不亏毛八斗给他安上的‘狗’之名,光瞧模样也看不出如何,没想到如此牙尖嘴利,还会颠倒是非。 同样一句话,不过只少了几个字,就把意思全然颠倒了。 毛八斗被气得七窍生烟,却不知该如何反驳,而那边围坐在于子友和胡连申身边的几名学生,俱都出言斥责。 「真是不知所谓,如今这乙班学生越来越参差不齐了!」 「可不是,竟妄图和于兄和胡兄相比,恐怕天有多高低有多厚都不知。」 「所谓无知者无畏……」 所以说学问深的人就是不一样,骂起人也格外不一般。脏字一个没有,却比有脏字的要损人得多。 尤其入了甲的学生在学馆里本就是拔尖儿的存在,无不被乙班的学生推崇敬仰,都是巴不得与对方相交,寄望能得一二点拨。或是多条人脉多条路,说不定哪天对方便考中了功名,自己也能博个某某秀才的同窗之名。 与之相比,几个学业明显垫底者,自然受人摒弃。 「这毛八斗可真是狂妄,怪不得去年差点被学馆清退。」 「据说,是他祖父亲自来求馆主,馆主才容他留在这里。」 「哪里是据说,我可是亲眼看见的,你是没看见他爷爷求馆主那模样……」 嗡嗡的低声议论在四周响着,属于人性的恶意在此时展露无遗。 在那梦里薛庭儴也曾有过此种遭遇,其实在这个时候,作为当事人宁愿是大声唾骂,或是撸起袖子直接干架,而不是这种秉持着君子之道悄声议论。 让你有怨无处诉,有气无处撒。 毛八斗气得浑身直抖,胖脸红似滴血。 那边,于子友淡然一笑道:「好了,快用饭吧,无关紧要的事,不用太过上心。」 「好一个无关紧要,于兄大智慧!」胡连申抚掌赞了一声,眼神淡淡地往这边瞥了一眼,便移开了。 「不过是夜郎自大而已。」 一个无关紧要,一个夜郎自大,即是说毛八斗狂妄,又在说薛庭儴恬不知耻。 毛八斗自己也就算了,反正他没皮没脸惯了,可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过是随口之言,竟然连累了新交的好友。 「于兄、胡兄,还请万万不要听了旁人挑唆,此乃我一时失言,与庭儴并无关系。」 东角处,两张桌上笑语声声,没人往这里看。 薛庭儴心里喟叹一口,拉着他:「好了,八斗……」 「我可证明毛八斗确实并无讥讽任何人的意思,他三人不过是说笑玩闹,言语之间也对于兄胡兄多为推崇,以两位为榜样,他的话是被人故意曲解了。」 一个微微有些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却是坐在三人身后一张桌上的陈坚突然说话了。因为他存在感不高,薛庭儴几人之前并未看见。 「你——」毛八斗转过头来,诧异地看着他,没想到竟是陈坚帮自己说话了。 因为陈坚的话,东角处两桌人再度看过来。 「你能证明?你凭什么证明?」站在旁边看笑话的贺明道。他声音轻飘飘的,却无端让人品出讥讽的意味。 都明白他在说什么,所以旁边的人俱是笑了起来。 「他也敢给人证明?证明乃是一丘之貉吗?」隐隐的,不知是谁在说。 陈坚当即眼神一暗,垂下头来,缩在桌下的手紧握。 薛庭儴本不打算说话,自打做了那个梦以后,他的定力就变得很好。有时候一些想法也很奇怪,按理说该在意的,可偏偏他并不在意,总觉得这种争执像似孩童们玩闹。 可连着两个人为自己辩解,俱都遭人冷嘲热讽,他再装死下去就不是不屑争执,而是变成怂包了。 「诸位同窗也是读书人,当知道无稽之言勿听,弗询之谋勿庸。只凭着小人挑唆,便姑妄信之。且不说,我们本不是此意,即便是此意又如何,值得尔等如此嘲笑?」 那矮胖少年本是想出言反击的,谁曾想这人竟说着说着,自己就挑衅上了。当即笑指着他:「诸位同窗听听,我可是无稽之言,分明是他狂妄自大不自知。」 一时间,饭堂中俱是议论纷纷起来,皆是在说薛庭儴此人太过狂妄。 第65章 而于子友和胡连申目露冷色,此言分明是挑衅。 什么即便是此意又如何,一个连四书都未学成的人,竟然瞧不起他们! 薛庭儴不退不让:「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你愿屈于人下,你不喜好功利,你跑来读书作甚!」 这话实在太锋利了,几乎是将在场许多人伪善的面孔都撕了下来。 是啊,没人愿意屈于人下,也没人愿意趋炎奉承。别看这么多人都捧着于子友和胡连申两人,可实际上真正对他们心服口服的没几个。暗中取笑两人学了多年,竟就考了个童生,甚至不能一举拿下秀才的也不是没有。 当然,若是换做自己,很多人的言辞都是,我学的不如他们久,待哪日我下场之时,定然能一举拿下案首。可表面碍于各种各样的心思,这种心思都隐藏下了,谁料到今日竟被人如此赤裸裸的讥讽了。 这话当然不止是骂矮胖少年一人的,却是他首当其冲。 被人嘲得面红耳赤的滋味他也体会到了,除了手指着薛庭儴说他强词夺理,竟不能说什么。 「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薛庭面露鄙夷之色,又是一句。 他正欲转身离开,突然胡连申站了起来。 他冷目看着薛庭儴:「真是好志气!还未请教这位同窗姓甚名谁?」 薛庭儴驻步,拱了拱手:「敝人薛庭儴,志气不敢当,只是谦谦君子,卑以自牧。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好自为之!」 一时间,胡连申乍青乍白,宛如开了染坊。 这分明是骂他不是君子,且心有成见,徇私护短,结党欺负人。 丢下这些话,薛庭儴就拂袖走了。 毛八斗和李大田连忙跟上。 见陈坚还傻呆呆地站在那里,毛八斗忙转身将他拉走了。 「哎呀,没想到庭儴你竟然这么会骂人!好一个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好一个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哈哈,骂得真爽!看我平时话比你多,骂起人来却不如你。」 「行了,看你笑成什么样了。」李大田说道。 陈坚也说:「你能不能放开我手。」 毛八斗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还拉着陈坚的手,他当即甩手扔开了 「呸呸呸,我怎么拉了你的手!」 见陈坚低着头就想走,他也意识到自己行举有些不对,解释道:「你别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觉得这个男人和男人嘛……呃……你懂的……」 他该懂什么,他一点都不懂。 「对了,还没说谢谢你,谢谢你方才仗义执言。」毛八斗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道。 「你不用与我道谢,我不是帮你说话。」 毛八斗一愣:「你不是帮我说话,那是帮谁?」他看了看陈坚,然后眼神落在薛庭儴的身上。 「你俩啥时候这么好了?」 薛庭儴一脸茫然。 陈坚犹豫了一下:「谢谢你的那个鸡蛋。」 薛庭儴还没来得及说话,毛八斗就咋呼上了。 「就为了一个鸡蛋,一个鸡蛋就让你把那群人都得罪了?」 陈坚面上闪过一丝难堪,却是一闪即逝,他紧抿着嘴角:「反正我在学里人缘就不好,无所谓得罪不得罪。」 毛八斗了解地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反正我对你改观了,我决定收回对你的成见。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能改就是好的。」 他自以为自己拽的一手好文,哪知陈坚却是一头雾水:「什么能改就是好?」 「就是——」话到嗓子眼里,被咽了下去,毛八斗干笑道:「没啥没啥,我说着玩的。」 他这边还想打马虎眼,却被薛庭儴给捅了出来。 听完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解释完,陈坚陷入沉默。 良久才道:「不管你信不信,那不是我做的。」 「不是你,那是谁?难道是王七?可是,可是他也丢了饭票。」毛八斗迟疑道。 陈坚抿着嘴也不说话。 这时,李大田插言了:「当初我就说这事不单纯,你不信,你忘了我跟你说过,见过王七和谁在一起说过话?」 那个矮胖少年马秀。 那马秀可从来是贺明的狗腿子,而贺明却和毛八斗是街坊。两家都是开了间杂货铺,离得没多远,抬头不见低头见,两家素来有矛盾。所以贺明从来视毛八斗为眼中钉,而毛八斗对贺明也没甚好感。 「马秀曾找过我,让我毁了你的书,我没干。」陈坚道。 这书自然指的是书院发下的书,若是学生无辜损坏,轻则原物赔偿,重则被清退出学馆。 「他竟然这么害我!上次我差点被清退,就是被他不知怎么知道我藏了话本进学馆,被捅到了馆主面前!」嘴里说着,毛八斗也明白了过来:「好你个王七!好你个贺明。」 他脸气成了猪肝色,当即就要去找贺明理论,却被李大田和薛庭儴给拉住了。 「无凭无据的,你去找他,他也不会承认。若是事情闹大,馆主本就对你没甚好印象,只会落了下层。」 「我跟他势不两立!」 薛庭儴清了清嗓子,泼冷水道:「你的势不两立,很无力。」 「那咋办?我就认了?!」 「打人要打脸,你最好的还击方式,就是用他素来在你面前得意的东西,狠狠砸在他脸上。」 薛庭儴心知肚明这场事恐怕不能善罢甘休,他若不想以后被嘲讽的目光包围,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季考中成功入甲,这样才不会让自己的牛皮吹破。 自己一个人太孤单,还是多拉几个人吧。 第66章 薛庭儴所料没错,几乎是一顿饭的功夫不到,饭堂发生的事便传遍整个清远学馆。 连林邈都听闻了。 听完后,他目中闪过一丝失望,也没有说什么。就是不知这失望倒是是对于子友,还是胡连申,抑或是薛庭儴。 且不提这边,经过薛庭儴的激将,毛八斗倒是燃起了斗志,连着多日都老老实实,哪儿也不去,除了讲堂、饭堂,便是待在号舍里陪着薛庭儴和陈坚背书抄书,连李大田都被他拉上了。 这日,趁着休息眼睛的空档,陈坚好奇问道:「总是见你抄个不停,你是在抄什么?」 这话自然是问与他隔了两个铺位的薛庭儴。 薛庭儴也放下毫笔,捏了捏鼻梁道:「抄书。」 顿了下,他又道:「一来可以巩固记忆,二来也是为了挣钱。」 「抄书能挣钱?」 毛八斗来了兴趣,扒过来看薛庭儴放在条案上的那一叠纸张。 「难道你们不知抄书能挣一二笔墨钱?」话说完,薛庭儴微哂。不知道也是正常,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学业都还没学好,怎么可能想到抄书挣钱这事上。他不过是借着那个梦,才知晓很多自己本身并不知道的东西,像梦里的那个他此时便没有这种认知。 「你字写得好,我字写得最是难看,总是被孟先生训。」毛八斗想的可不是温饱之事,他不过想着若是抄书能挣钱,他也能挣点儿钱买几个话本子啥的。一看薛庭儴的字,再对比下自己的字,当即打消了念头。 「字好有字好的价钱,字差有字差的价格。」 毛八斗和李大田都心知肚晓自己的字不行,也就问两句,便把这事给扔在脑后了,可陈坚确实留了心。 一直到晚上,毛八斗和李大田去打水洗脚的时候,他才对薛庭儴道:「庭儴,你说那抄书挣钱的事,能不能带我也去试试?」 他似乎有些局促,话音还未落下,便又道:「若是不方便就算了,我就是问问。」 薛庭儴心里喟叹一口,面上却是笑着道:「怎么不方便,是时我带你去就是。」 多的他却没有再问,也是给对方保留一丝颜面。 陈坚又怎么不知这些,他那日之所以会站出来帮着说话,并不光是为了一蛋之恩,不过是因为薛庭儴态度坦然,不以施恩者的面目对他。可能会被说是矫情,可这样确实让他心情放松,更是感激在心。 「先与你道声谢。」 「不算什么。」 转眼间十日过去了,到了休沐的时间。 薛庭儴本是打算等休沐带陈坚去东篱居。 想了想,休沐就一日,时间他还另有用处,便抽了个中午,跟斋夫说只出去半个时辰买些东西,斋夫便将几人放出去了。 一路到了东篱居,只有阿才百无聊赖地坐在铺子里。 问过之后才知道,陈老板在后面小院。 薛庭儴经常来这里,和阿才也熟了,便带着三人往后面去了。素来话多的毛八斗来到这种地方,也不敢胡言乱语,十分老实。 陈老板正在院子里晒太阳喝茶,葱郁的大树下一把躺椅,躺椅旁放了张小几,赛过神仙的滋润。 见薛庭儴来了,他笑眯眯地招招手:「怎么今儿有空来?」眼睛却放在廊下陈坚等人身上。 薛庭儴也未拘束,在躺椅旁的小杌子上坐下。 「陈叔,是这样的,我有位同窗……」他将事情大概说了一下,拿出陈坚的墨宝给陈老板看。 陈老板接过那本册子,随意翻了几下,翻着翻着,动作便凝滞了。 良久,他才轻吐一口气,有些失笑道:「我说你小子字不错,没想到此子的字与你相比也毫不逊色,就是还略显稚嫩了些,也有些太锋芒毕露,隐隐有一股不屈之意迎面扑来,不如你的正雅圆融。所谓字如其人,此子怕是心中有大乾坤。」 薛庭儴在旁边听着,眼中却藏着晦暗。 他想的不是其他,而是在那梦里就是如此。他为人伪善、笑里藏刀、口腹蜜剑,在遭受那次大变之后,便以改往日秉性,变得道貌岸然,表里不一。 记得梦里有人骂他:「竖子奸邪,表面伪君子,实则真小人。」 这话并没有说错,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的老师教会了他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却教出一个大逆不道的人。他眼里没有皇权,没有尊卑,没有三纲五常。看似薛首辅对下温和,谁人不说首辅平易近人,有容乃大。可实际上这一副道貌岸然之下却藏着狼子野心,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而陈焕之不同,他从来是桀骜不驯的,可外表看似偏激,实则内心有方正。 这样的人注定活得坎坷,因为有太多的弱点外露,也正好为他这种小人攻击。就好比他这次结交陈坚,目的又何尝单纯。 连薛庭儴都没有想到,陈老板不过是几句漫不经心的话,竟会引起他内心深处的波涛汹涌。至于陈老板更是不知,他合上册子,问:「不知你所说的这同窗是哪位?」 薛庭儴走过去,将陈坚叫了过来。 陈坚并不知道这期间还发生了这么多隐晦,有些忐忑的走过来,作揖行礼。 「不用拘束,既然你是庭儴之友,也算是我的晚辈。你的字写得很不错,假以时日定然成就不小。只是你如今到底还在读书,若想下场考功名,锋芒太露的字与人观感不佳,以后当得多多注意才是。」 「谢谢陈老板的指点。」 陈老板边笑边道:「指点不敢,也别叫我陈老板,就叫我陈叔吧。我这里有不少书,都需找人誊抄,若是你愿意,就和庭儴一样,抄一卷付你一两的笔墨钱。至于纸张和笔墨,就由我这里出了,待会儿你去找阿才,他会告诉你一些该注意的事项。」 第67章 之后,薛庭儴又和陈老板说了几句话,陈坚去领了纸墨,四人才一起出了东篱居大门。 「一卷一两银子可真多。」毛八斗有些羡慕地嘬了嘬牙花子,方才他在里面憋了半天,此时出来终于能够说话了。 「那是因为阿坚字写得好,你的字若是能及上庭儴和阿坚,你也可以一卷一两银子。」李大田最喜欢老实人说老实话。 「啧,咱俩上辈子肯定是冤家,你就喜欢戳我痛处了。」 那边两个人笑闹,这边陈坚对薛庭儴道:「谢谢你,我知道若不是因为你,陈叔肯定给我开不了这么高的价钱。」 「谢什么,大田不是说是你的字好。」 「反正还是谢谢你。」陈坚难得有些激动的样子,他紧了紧捏着书袋的手,那里面放着东篱居给他的宣纸和墨锭:「这些银子对我很重要,我一定会好好抄的。」 薛庭儴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 这时毛八斗和李大田笑闹过后,凑了过来:「好啦,别谢过来谢过去了。这会儿时间还早,咱们要不要四处去耍一耍?」 去哪儿耍?三人眼中都是这个意思。 李大田忙道:「行了行了,就这么点儿时间,还耍什么耍,明日休沐,到时你想怎么耍就怎么耍。」 薛庭儴突然道:「对了,我想去买东西。」犹豫了一下,他问:「八斗,你知不知道镇上哪有卖一些姑娘家喜欢的东西,就是……」 他还在解释,生怕毛八斗听不懂,哪知毛八斗却突然一蹦三尺高,笑得贱贱地凑过来:「你是不是想买来送给你小未婚妻?走走走,我带你去!」 一路跟着他七拐八绕,四个穿着学子衫的少年,来到一个幽深的小巷子里。 毛八斗边在前面带路,边道:「你别看这地方不起眼,实则里面的东西可全了,我姐隔段时间就要来一次,买些女儿家戴的花儿朵儿啥的。我家里也不算富裕,货郎挑子上卖的都不怎么样,银楼里咱去不起,这种地方刚好合适。」 话音还未落下,就见不远处有一间小门脸,像似某户人家把院墙打了开了道门。地方也不大,也就一间屋子的模样。 既没有招牌,也没有幌子,更没有名儿,不过走近了才发现里面布置十分雅致,一看就是卖女儿家物什的地方。 「老板,我又来了!」迈入门槛,毛八斗就打着招呼道。 「是小哥你啊,你姐今儿没来?」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看模样也不年轻了,却是打扮干净体面,让人心生好感。 「哈哈,我带朋友来买些东西。」 女老板看了几个小书生一眼,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那你们自己看,有看中的我给你们便宜。」 毛八斗和女老板说话的空档,薛庭儴已经去了柜台前面了。这家店的柜台设计的颇为特殊,半人高的台面,上面摆放着一个个的木盒,木盒里垫了亮缎,缎子上摆放着一件件小玩意。 大到荷包、香囊、梳子、手镜、簪子,小到头绳、头花、耳环、耳铛,应有尽有。薛庭儴可从来没接触过这种女人家的物什,一时间眼睛都看花了。 毛八斗说完话过来,一副内行人的模样:「你看你想买甚,打算花多少银子。是打算买一样,还是买几样,我给你参谋参谋。」 自此,向来淡定自若的薛庭儴,已经完全变成了嫩头青。而毛八斗摇身一变,则成了主导。 「你看这个珠花咋样?女儿家都喜欢粉嫩色的,我姐就喜欢这种……」 「或者这根木簪,样子挺特别的。还有这耳坠儿……」 「八斗,你咋懂这些?」李大田在旁边好奇问。 毛八斗一脸无奈:「还不是我姐,每次来都要让我陪着一起,我看也看会了,听也听懂了。」 见薛庭儴眼睛放在一根老桃木芙蓉簪子上面,他分神道:「这簪子不错,典雅大方,又不会太过小女儿家气。配套的还有对耳坠子,就是恐怕价钱不便宜。」 「小哥好眼力,这是刚从府城进回来的新式样,就这么一套。木头是老桃木,做工也精致,簪头是银子做的,这朵芙蓉上面嵌的是芙蓉石……」 半晌,四人从铺子里走出来,薛庭儴书袋里多了个木盒子。 「庭儴,你可真舍得,两样东西花了一两银子,这可是你抄了好些日子的书赚来的。」即使是向来大方的毛八斗,也不免有些牙疼。让他来看这些女人家的物件,也就百十文打发的事儿,没想到好友竟买了这么贵的。 「东西合适,银子以后再赚就是。」薛庭儴微笑道,手指隔着书袋磨蹭着那盒子。 「也是。毕竟是送小未婚妻嘛,出手太抠可不成。」 几人回到学馆,前脚进门,后脚就响了钟声。 四人也没敢耽误,赶忙跑回号舍,把东西放好,便拿了书去讲堂。 一般下午是不讲经的,都是学生们自己理书。 平时也就罢,明日就是休沐,到了下午似乎所有人都有一种蠢蠢欲动。 因为有很多学生都是附近村子的,所以还不到申时就散馆了。各自回号舍收捡东西,不一会儿学馆里就空了。 四人结伴出了学馆大门,远远就听见有人喊:「庭儿,这边。」 就见靠斜对角那处停了辆骡车,车辕上坐着两个人。 一个男人,一个少年。 薛庭儴当场脸就黑了。 毛八斗正想问什么,就见那少年一阵风似的卷来:「我就记得你应该是这时候散官,姜武哥还说不是。走,咱家去,我买了好多菜,晚上给你做好吃的。」 这少年正是招儿。 她没有刻意压低了嗓门说话,声音中属于少女应有的清脆感展露无遗。毛八斗仿若生吞了个鸡蛋似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第68章 招儿这才反应过来,问道:「这是你同窗?」 薛庭儴嗯了一声,声音低低的。 「咋了?咋不高兴?谁欺负你了,跟我说,我帮你教训他!」 「没有欺负庭儴,你、你是……」 「我是庭儿姐,你们是他同窗吧。」招儿很高兴,她一直觉得小男人太过孤僻,虽自打病了那场后,变了许多,但还是多几个朋友好,也能多些鲜活气儿。 「她不是我姐,她是我媳妇!」说着,薛庭儴一把拉过招儿,急急说了句我先走了,便拉着她走了。 毛八斗又回归生吞鸡蛋的模样,半响才道:「原来庭儴喜欢姐姐,原来这就是小未婚妻……」 「什么姐姐不姐姐的!怎么话从你嘴里就变了味道。快走吧,再不走该坐不到车了。」 一路上薛庭儴都没有一张好脸,招儿顾忌着姜武在,也不好问他怎么了。只能在一旁打着哈哈笑着,权当是活跃气氛。 姜武浑然不觉,嘴角含笑,有一句没一句和招儿说着话。 到了村子,姜武没绕去村尾,而是直接将骡车驶到了薛家门前。 招儿和薛庭儴都下了车,姜武开始从车上往外搬东西。 招儿说她买了很多东西,真是一点都不假。米面各一袋,另外还有两只猪蹄,五斤猪肉和一些其他杂七杂八的,另外还有两匹布。 薛家人都从屋里出来了,包括赵氏和杨氏。 今天薛俊才也会回来,她们还以为是薛青山去接薛俊才回来了。 「招儿,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回来?」孙氏好奇问道。 招儿一面开了门,把东西往屋里放,一面道:「好不容易庭儿回来,所以买些好的给他补补。」 赵氏站在正房门前,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你也知道回来了,成天跑得不见人影,哪个女儿家跟你似的。」 招儿无辜道:「阿奶,我哪天没回来?天擦黑之前就回了,我这不也是想四处找些钱,庭儿念书两人的花用,哪里不要银子。」 赵氏哼了一声,摔了帘子进屋。 招儿不以为然,扭头对姜武哥说:「姜武哥麻烦你了,明儿在家好好歇上一日。」 姜武点点头:「那我就走了。」 「好,我就不送你了。」 一番收拾停当,招儿才扭身去看薛庭儴。 见他还是气呼呼的,这孩子真是小气儿多!她摸了摸鼻子,拿了衣裳去屋角,将挂在那儿的一个布帘子拉上,就开始换衣裳。 不多时出来,男装变成了女装。 她低头挽着发,突然身前多了个人。 她抬头,就见他拿着个小木盒递了过来。 「什么?」 他也不说话,就是拿着双黑眼睛看着她。 招儿接了过来,打开。 「这是给我的?」 木盒子大约半尺来长,里面垫着块儿亮缎,其上放着一根木簪子和一对耳坠。 簪子是老桃木做的,整体呈深褐色,簪头是朵芙蓉花,根部包着银,花蕊处嵌着半个指甲盖儿大小的芙蓉石。 芙蓉石品相很好,虽是不大,但极透。质感圆润、色泽娇嫩,犹如娇艳盛开的芙蓉花,不负它芙蓉石之名。 无论是从配色和工艺上来看,算得上木簪子中的上品了。 那一对耳坠子也和簪子是同样的材质,呈水滴状,看起来素雅而不失娇俏,女儿家一看就会喜欢上。 招儿也是女儿家,也喜欢美丽的事物,只是她日里太过忙碌,也是之前太穷,这样的物件都是买不起的。此时有这么几样首饰摆在她面前,还是小男人买给自己的,她莫名就有一种的欢喜感。 见她眉间的喜色,薛庭儴松了口气,他本是还怕她又说自己乱糟蹋钱。 心里正想着,就听招儿问道:「多少钱买的,肯定不便宜吧?」 薛庭儴想说几文或者几十文,明摆着她不会相信,只能老实说了。 一听说花了一两银子,招儿心里一疼,但疼感并不明显。也是她这些日子做买卖没少赚钱,有一两银子去把所有钱都花掉,与有十几两却只花掉一两,两者的心理感受都是不一样的。 她又想小男人从哪儿弄的银子,那次抄书的银子花了不少,难道说他又抄了一卷书? 这么一想,她心里有些感动,道:「是抄书赚的钱吧?买了就买了吧,等会我补给你就是。」 「我不要!」 招儿还在想‘我不要’是不要甚,又听他问:「喜欢吗?」 她抬头去看他,小男人的眼睛很黑很亮,一种小奶狗般湿润的感觉。让她想起当初她从姜家把还是狗崽子的黑子抱回来时,黑子也是这么看着她的,还会拿粉色的小舌头舔她的手心。 现在黑子长成大狗了,小男人也长大了,知道心疼人了,会买簪子孝敬给她了。 招儿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喜欢,可喜欢了。就是我没耳洞,戴不了这耳坠。」 薛庭儴被揉得直想摆头时,听她说了这句话,下意识就去看她耳垂。 招儿耳垂长得十分可爱,肉嘟嘟的,晶莹剔透。用乡下人的老说法,这种耳垂的人有福气。 他有一种想咬上去的感觉,莫名又觉得心里发紧:「我帮你戴上?」 「现在就戴?你瞧我这头发梳的,乱七八糟的。」 「我帮你戴上!」 见此,招儿只能嘴里说好,把脑袋往薛庭儴哪里凑了凑。见有些不凑手,她又往下半蹲了蹲。 薛庭儴从盒子里拿出簪子,顺着她发髻插了进去。而后端详,越看越觉得好看。直到招儿有些坚持不住地问道:「好了吗?」 第69章 他忙收回手,掩饰地咳了声:「好了。」 「好看吗?」招儿站起来,有些别扭地转了转头。这还是她第一次戴这种女儿家的簪子,以前她都是用头绳绑头发的。 明明这簪子也没多重,她就是觉得好像头上的重量一下子就多了起来。 「难道不觉得怪怪的?」 薛庭儴摇了摇头:「很好看。」 「这样啊。」她还是忍不住去找了家里的镜子打算照照。 镜子已经很旧很破了,镜面上全是印子,再加上因为工艺不良,照得也不是太清楚,影子模模糊糊的。招儿照了又照,还是看不清,只能气馁地把镜子放下道:「我去做饭,你在屋里歇一会儿。」 她顺手将盒子搁在炕桌上,从方桌下的筐子里拿了一块肉,就出去了。 院子里传来招儿和周氏的说话声,薛庭儴拿出自己的书看着。明明眼前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却总是会莫名浮现她细白的颈子,和那可爱的耳垂。 晚饭招儿做了过油肉、黄鱼炖豆腐,另炒了个白崧和山药片,又做了一锅大米饭。是大白米饭,夏县这边不产稻米,招儿专门花了银子在米行里买的。没舍得买多,就买了五斤。 菜的分量有些多,招儿盛了一大碗出来,剩下的另装一个碗里。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嘈杂声,却是大房父子两人回来了。 「周氏,快做饭去。」 周氏早就准备好菜了,饭也下锅煮好了,只等着大房父子回来烧菜。刚巧招儿这会儿也做完了,就把灶头让给了她。 招儿端了两趟,才把饭菜都端回屋。她让薛庭儴先吃着,自己则去厨房把留的那碗肉菜端去了正房。 正房这里,赵氏正拉着薛俊才问东问西。 招儿走进来,对坐在炕头上笑眯眯地薛老爷子道:「阿爷,我做了些菜,给您和阿奶送一些,就当是我和狗儿的孝敬。」 「你有心了,晚饭一起吃。」 招儿笑着摇摇头:「还是不了,我还留了一碗。狗儿回来就在说饿了,我本是打算等俊才回来,谁曾想他回来这么晚,就提前做了饭。狗儿这会儿已经吃上了,我这也回屋吃去,谢谢阿爷。」 薛老爷子也并未多说什么,招儿转身出了门。 回到二房屋里,薛庭儴还没动筷子。 炕桌上四个菜摆得整整齐齐,饭也盛好了,一人面前一碗。 招儿脱鞋上了炕,道:「怎么不吃?」 「我等你一起。」 「等什么啊,快吃吧。」 两人吃着饭,期间招儿问了些他在学馆里的事,例如睡得好吃得好吗,有没有什么人欺负,先生严厉不严厉的琐碎话。 薛庭儴一一都说了。 看了她一眼,他犹豫了下,问道:「你现在和姜武一同做买卖?那衣裳还没卖完?」 招儿给他夹了一筷子菜:「早就卖完了,我又弄了两包回来。你不知,那衣裳很好卖,赚的也多。」 薛庭儴当然看出来了,以招儿的秉性,若不是赚了钱,她是不会大手大脚花钱的。不过招儿也不是抠索的人,她只是惯于打算,方方面面算到了,有多余的才会花。 「这趟做完了,就别去了。」他状似随意道。 「为啥?」 为啥?他肯定不会说自己吃了那姜武的醋。 「你一个妇道人家,寻常总是往外跑,容易让人说闲话。」 招儿放下了手里的碗:「谁说闲话,你是不是把阿奶的话听进去了?她的脾气你还不知道,看咱俩都不顺眼,盯着咱们挑刺儿呢。」 薛庭儴声音闷闷的:「我不是听了谁的话,咱家如今又不缺银子,你何必出去那么辛苦。」 「我不觉得辛苦,咱们很缺银子,只是你不觉得而已。你以为念书光束修就够了?买书要不要钱?笔墨纸砚要不要?以后下场赶考,出远门可不同在家里,处处都要钱。你忘了大伯出去赶一趟考,至少得二十两银子的花销。我还打算把那空地的房子盖了,咱家就一间屋,以后肯定不够住。跟他们住在一起,平常在眼皮子下面进进出出,做什么都不方便……」 「这些我都可以挣,不用你一个妇道人家奔波操劳!」薛庭儴声音有些大。 「你可以挣?怎么挣?抄书?」招儿看着他,十分严肃:「其实我不想让你抄那书的,你现在该干的是在学馆里好好学,我虽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也知道你不能颠倒了。」 「叫本末倒置。」 「对,你不该本末倒置了,要抓住重点。让你去学馆是去好好学的,而不是让你去为了挣钱抄书。」 「抄书不会耽误我的学业。」 「反正家里的事你别管,挣银子的事也不用你操心,你好好学着就成。」 薛庭儴喟叹一口,看着她:「招儿,你就那么喜欢银子?银子可以慢慢挣的,不用把自己绷得这么紧。」 招儿一震,半晌才垂着眼道:「我是喜欢银子。」很喜欢,很喜欢。 接下来两人没有再说话,因为招儿的表情和态度够告诉他,她现在不想再说话,薛庭儴纵有千言万语,也不敢再说了。 饭罢,招儿将炕桌收拾了一下,将碗拿出去洗。 薛庭儴想给她帮忙,她也不让。 正房那里已经吃上了,十分热闹,也就显得院子里出去的安静。 招儿打了一盆水将碗丢在里面,她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方才有了动作。 她是喜欢银子,打小就喜欢。 二房两口子死的时候,没人知道招儿经历了什么。二房两口子带给她的温暖太短暂,那些温暖的欢笑的喜悦的,明明还在眼前,却一下子就没了。她根本来不及伤心难过,就要开始为去挣应得的奋斗。 第70章 从办丧事到立碑,那时候的招儿像一头惹不得疯兽,谁惹她就跟谁撕。待一切事情过罢,她终于缓过神来,可是没多久就发现了大房两口子的表里不一。 直到此时,她才找回自己的本能,想起曾经的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拥有很多很多的银子。其实很多问题都是用银子可以解决的,可偏偏没有银子,才会致使一切悲剧的发生。 例如她姐的被卖,例如她差点被卖,却好命被二房两口子买了下,例如二房两口子的死,例如薛家这一切一切的矛盾。 缺钱吗? 其实现在不缺了,这几趟生意做下来,短短十日,在刨除分给姜武的,招儿还赚了十几两银子。 足够她和小男人一年的花销。等秋收时收了粮,家里更不会缺银子了,可招儿依旧觉得不够。 …… 正房那里,围了一桌人吃饭。 今儿赵氏特意买了肉,又杀了鸡,伙食是不差的,却没有招儿端来的那一碗菜受欢迎。 也是招儿做菜实在,手艺又好。那过油肉油光水滑的,里面配了黑木耳和白菜,放了许多小红椒,吃起来又辣又香。一家子人有意无意的筷子都往哪里抻,不一会儿堆尖一碗菜就没了。 杨氏正打算伸手去夹菜,最后一筷子却被薛青槐不识趣地夹走了。她有些不是滋味道:「这招儿未免也太鸡贼了,做了好的自己藏在屋里吃,咱们这么多人就只端了这一碗。」 刚才招儿送菜时,薛俊才也在,他低声道:「娘,吃饭就吃饭,你说这些作甚。」 杨氏也会意过来,忙道:「娘不也是随口一句话。对了娘,你知道招儿最近在干啥?我怎么天天都看不到她。」 一提这茬,赵氏就接腔了:「谁知道她干啥,一天到晚看不见人影,快天黑时回来了。」说着说着,赵氏就来了气,去跟薛老爷子说:「这分家了,我谁都管不上了,之前说她两句,她还拿话堵我。哪家的妇道人家跟她一样,天天不着家,寻常还跟着一个大男人进进出出的。那姜家的姜武到底打着什么主意,该不是看中招儿了吧?」 薛老爷子斥道:「你瞎叨叨啥!我听老四说,招儿好像和姜武在做什么买卖。」被点名道姓的薛青槐忙点点头。 也是巧儿,之前他挑着货挑子去别的村叫卖,喊了大半天都不见一个人影出来,后来才知道人都在麦场。 过去一看,估计大半个村的人都来了,人山人海的。男人们都蹲在外头唠嗑抽烟,小孩儿们在旁边玩,妇人们却不知道围成一堆在做什么。 只知道不一会儿就听见那人堆里有妇人喊:「当家的,把东西拎过来。」 他当家的当即站起来,从屁股后面拽出个篮子,男人堆里其他人笑他:「你家不知又败家了多少,瞧你这次带的东西挺多。」 那男人呵呵笑着:「孩他娘可不是败家的人,寻常都抠着过来的,这不也是这招财小兄弟的东西好,买了这一次,咱们一家老小几年都不用愁了。」说着,这汉子就拎着篮子过去了。 也是奇了,之前都挤得好像抢银子一样,这会儿汉子请人帮忙往里头递篮子,却是都停了下来,一个递一个的递进去了。 薛青槐就奇了,这到底在抢啥?后来他才知道,原来是抢衣裳。 还是招儿卖的衣裳,和姜武一起。 不过这些薛青槐却是没有说的,只说了看见招儿和姜武在做买卖。 「再说了,招儿是狗儿的媳妇,等狗儿过了十五,两人要办亲事圆房的。村里人谁不知道,姜海当年和老二好,姜武又和招儿一起长大的,招儿一个姑娘家做买卖哪里成,有姜武跟着也能放心些,你别想歪了。」 赵氏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还有老大媳妇,招儿这丫头做事可没什么挑,做好了自己都没吃,就给你娘和我送了一碗。这么大一碗也费了不少肉,也是咱们人太多,哪天你们谁要是有这个孝心,我和你娘闭了眼睛躺在棺材里都高兴。」 薛老爷子喝了些酒,老脸黑红黑红的,但看得出来他很高兴。分家这事一直惦在他心里,他就怕几个儿子因分家生分的,刚好借着这事,他罕见地敲打了一下大房,也算是表个态。 杨氏本想挑唆,谁知自讨没趣,还受了公公的敲打,当即也不敢吭声了。 薛青山在一旁圆场道:「爹,你放心呢,谁敢不孝顺你和娘,我第一个就饶不了他。」 「那就行。」 薛老爷子看了他一眼,又端起酒杯啜酒,这事就算是罢了。 吃罢了饭,孙氏帮着周氏收拾了桌子,杨氏则是去洗碗。 见没什么可忙的,和老两口说了回屋,孙氏就拉着薛青槐回屋了。 一家三口洗了上炕,她迫不及待地拉着男人问:「槐哥,你说招儿做得那生意真那么挣钱?」 这事回来薛青槐就当着孙氏说了,只是孙氏没放在心上,今天见招儿大手笔的买了那么多东西回来,又给正房那边端了一碗肉。 孙氏眼里可有数得很,那一碗肉至少得一斤,一斤肉十几文,说给他们端来就端了。反正孙氏可舍不得这么干,所以方才薛老爷子敲打儿子媳妇,她躲在下面没敢吭气。 可这也说明招儿是真的赚钱了。 同样是做生意,薛青槐每日挑着货挑子四处走街串巷叫卖,看似是薛家最赚钱的生意,其实最辛苦不过。卖得都是些针头线脑的,东西便宜,赚得也少。好一点,一天赚几十文,不好的,一天也就十几文。 招儿既然能带着姜武做生意,为啥就不能带四房了。左不过两家关系这么亲近,狗儿和招儿还要叫他们四叔四婶呢。 孙氏把事情和薛青槐说了一下,薛青槐道:「咱们买卖做得好好的,你怎么动了这种念头?」 「银子还有嫌扎手的?招儿带谁做不是做,带着咱们一起不是更好。」 「那还有姜武呢。再说了,姜武有车,咱家可没有车。人家现在买卖做得好好的,你再进去插一脚,那叫什么?我先跟你说,这个口你可不能和招儿开,没得让人以为咱们拿着身份硬是想分一杯羹。」 第71章 这茬孙氏倒是没想到,见男人态度坚决,她也没再说什么了,就是躺在那里忍不住就在想这事,想了半夜才睡着。 招儿洗了碗回屋,炕上已经被收拾干净了。 炕桌被擦得干干净净,放去了炕脚。铺盖也已铺好了,一床大垫褥铺在下头,上面两个被窝摆放得整整齐齐,左边一个,右边一个,跟平常一样。 招儿心里有些安慰,明眼可见自打那次病后,小男人变了许多。知道帮她干活儿,也知道心疼人了。 想着之前他给自己的买的簪子耳坠,他才进学十日,平时还要念书,肯定闲暇的功夫都用来抄书了,而抄书赚的银钱都买了首饰送她,当即心里软了下来。 她不能因为自己心里有结,就摆脸色给他看。这么想着,她脸上带了些笑,声音也清脆起来:「等会儿不看书了就睡?」 「不看了。」 「也是,你平时日日看也累坏了,回家了咱不看书,让眼歇一歇。我去烧水,等会咱洗了就歇着。」 「我去烧水。」 以前都是招儿烧了水端来给他洗脚,他也想给她烧一会儿。 「你会烧火?」她揶揄道,眼角带笑,并没有鄙夷的意味。 「我当然会烧!」说着,他就闷头闷脑往外走,招儿拉都没拉住。 两人去了灶房,招儿还在说:「瞅瞅你,跟我犟啥,不就是烧个水,还非要争来抢去的。」 灶膛还是热的,里面还有些没灭的火星子,薛庭儴蹲在灶膛前就往里头填柴。 他闷头闷脑就拿柴往里填,等招儿想阻止时已经来不及了,一股黑烟从灶膛里冒出来。 火没见着,烟倒是不少。 他自己被呛得咳了两声,招儿也是捂着鼻子直扇风。 「像你这样弄可不成,我跟你说,这种要用火钳子把暗火挑起,先少放些细柴让火烧着,再往里放粗柴。」 招儿一面说一面拿起火钳子把里头的柴都掏了出来,就见她丢了些细柴进去,用火钳子捣了几下,里面便有小火苗窜起,很快就变成大火苗,她这才又将方才挑出的柴放进去。 薛庭儴有些尴尬,原来招儿说他不会烧火,都是真的。他是真不会烧火,烧个火都能把人呛成这样。 他闷着嗓子道:「我下次就会了。」 招儿眼儿弯弯地点点头:「你聪明,什么一学就会了。」 他忍不住侧首去看她,灶膛里的火将她的脸照成了红色,红扑扑的,像抹了胭脂。吹弹可破,芳香可口。 可招儿实际上是最不喜欢搽脂抹粉的,在那梦里哪怕有钱了,也从来不弄这一套。她死了以后,他见过的女子似乎没有人不搽脂抹粉的,白白的脂粉掺杂着红艳艳的胭脂,像似带了张面具,面目模糊。 他忍不住往前凑了一些,又凑了一些。其实他也没想干什么,就是下意识往那里凑去了。 她猛地一下转头,差点没撞上他的鼻子。先是一愣,旋即哈哈的笑了起来。 「你看你鼻子,好像大黑。」 就见薛庭儴白净的脸上,就鼻子尖儿上黑了一块儿。这时一个热乎乎的东西挤了过来,伸出一只狗头,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在好奇说它什么了。狗眼睛湿漉漉的,鼻尖儿也是一点黑,招儿笑得更大声了。 薛庭儴下意识伸手要去摸,却被招儿一把拉住手。 「快别摸,我给你擦了,让你一抹该真成小狗儿了。」 她的手又软又暖,笑得眉眼弯弯,他只是一愣神的功夫,她的手伸过来又收回去了,他下意识又去摸了摸鼻子。 「擦干净了?」 招儿点头:「擦干净了,真该让你照镜子看看,哈哈哈。」 薛庭儴有些窘,低声嚷:「有什么好笑的。」 「好好好,我不笑了。」 打岔的功夫,锅里的水也热了。 薛庭儴主动去把脚盆子拿来,招儿用大瓢往里头舀水。这时周氏端着东西进来,问:「这么早就歇啊?」 「也忙了一天,早点歇着。」 趁着招儿和周氏说话的功夫,薛庭儴端着装了水的脚盆子走了。 周氏笑着和招儿道:「狗儿现在越来越像样了,也知道帮你干活。」 招儿哈哈一笑:「总要长大的。对了,锅里剩下的水不用了,三婶你用吧。」 「好。」 薛庭儴把水盆端回屋。 别看这么短一段路,但这木盆又大又结实,还真是有些沉。 他摸了摸有些酸痛的胳膊,打算从明日起就把锻炼身体提上日程,也不怪招儿总拿他当弟弟,实在是他太不中用。 正想着,招儿跟着进来了。 「累着了吧,这盆儿沉。」 他忙站了起来,佯装一副无事的模样:「还行,不太沉。」 「快洗吧,别让水凉了。」 薛庭儴坐在炕上,褪了鞋袜,把脚放进盆子里。 水温刚好,虽微微有些烫,但烫得舒服。 这时,面前突然多了个人,却是招儿搬了张小杌子坐在他对面,也把鞋袜脱了,把脚泡在盆子里。 为了不费两茬功夫,两人打小就是一处洗脚,只有哪天沐浴了不洗脚的时候例外。 招儿的脚和她手一样,脚底掌有着薄薄的茧子。若比起脚嫩手嫩,她还不如薛庭儴。 他的脚在下面,她的脚在上面。 「我帮你搓搓。」 她笑眯眯地说道,就拿脚在他脚上搓了起来,搓了两下不得劲儿,她弯下腰用手洗。先给自己洗了,又去洗他的。 薛庭儴像似被烫了一样,蜷缩而起:「不搓了,洗干净了。」 第72章 「洗干净了?」 他匆忙点了下头,就拿起旁边的布巾把脚擦了擦,放在炕上。 招儿觉得他有些怪,也不知打啥时候开始,小男人就不让她给他洗脚了,明明小时候都是她给他洗脚的。 薛庭儴擦完了,招儿擦。 最后招儿趿拉着鞋,出去把盆子里的水倒了。回来瞅了眼见大黑的水盆里还有水,她把门栓上,又把灯吹了,便抹黑上了炕。 屋里有些黑,今天没有月亮。 薛庭儴已经躺下了,静悄悄的。 招儿抹黑脱了衣裳,掀开被子往被窝里钻,却不小心撞到个人。 原来她摸错被窝了。 她旋即又想摸另一个被窝,却被人拉住了。 黑暗中,薛庭儴的嗓子有些发紧:「被窝里冷,你给我捂捂。」 这事儿以前招儿经常干的,薛庭儴小时候体弱,一个人睡总是捂不热。自打招儿来到二房,他就是跟招儿睡的。后来再大点儿,两人分了被窝,逢着有些冷但又用不着烧炕的时候,都是招儿给他捂热了被窝,才让他睡的。 「你都多大了,还让姐给你捂被窝。」 他没有说话,不过拉着她的手松开了。 薛庭儴也有些窘自己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正懊恼着,突然有一双手伸进来,在他手上和腿上摸了摸:「改明的带你去找个大夫看看,像你这么大的年纪正是火力旺的时候,怎么总是手凉脚凉的。」 她嘴里说着,人就披着被子凑了过来。 两人紧紧挨着,却是隔了两层被子。她的手又钻进他被窝里,拉着他的手搓着,搓了几下,隔着被子抱在怀里。 不光如此,她的腿也钻进了他被窝里。 被子里,她用脚挨了挨他的脚,被冰得就是一瑟缩。不过她并没有退却,用脚在他脚上搓了两下,就给他捂脚。 捂了一会儿,也没捂热,她用脚盘着他的脚往上拉了拉,将他的脚夹在自己两条小腿儿之间。 「招儿,那耳坠子等咱俩成亲的时候,你串了耳洞戴好吗?」寂静中,薛庭儴突然道。 可并没有声音回答他,只有她轻微的鼾声。 他笑了一下,将脚又往她腿里钻了钻,也进入了梦乡。 天刚麻麻亮,薛庭儴就醒了。 他睁开眼,屋里昏暗一片。 炕上乱得一团糟,不知何时两人的被子就搅在了一起,不复以前早上起来还是方方正正的模样。薛庭儴想了想,似乎是夜里睡着太热,他掀了被子。 看来两个人都是一样。 她离自己很近,睡相很难看,右腿横跨在自己腿上,人是歪斜的,只枕了一半枕头,另一半悬空挂在炕沿。 还是睡得正酣,薛庭儴极少看见招儿这样一副模样,此时看过去发现这样的招儿有几分可爱。 他忍不住往那边凑了一点,近得能感觉她轻微的鼻息。也看得更清楚,她的中衣料子很薄,细白的颈子上挂着一根大红色的绳儿。 他继续往那边凑,却在临近的前一瞬垂了头,额头贴在她的脸颊上。过了好半晌,他才慢慢的抬起头,嘴唇顺着在她脸上画了一条蜿蜒的直线。 「招儿。」 咕哝声在嗓子里滚了几下,最终还是咽了下去。他紧挨着她脸躺了下来,努力克制住自己的呼吸,不想吵醒她。 等薛庭儴再次醒来,天已经大亮了。 身边没有人,招儿也不在屋里。他猛地一下坐起来,穿着衣裳,心里莫名的慌。 刚下炕,突然门被人推开了,招儿走了进来,面色正常地道:「醒了?你这一觉睡得可真沉,不过我给你留了早饭。」 他跟在她身后走出屋门,今天太阳很好,有些晃眼。大黑趴在屋檐下摇着尾巴,见他出来了,就凑到了他腿边上。 薛庭儴慢吞吞地用柳树枝蘸了盐刷牙,又洗了脸。 招儿已经把早饭端出来了。 是白面馒头和苞谷碜粥。 薛庭儴接过来就喝了一口,又接过馒头,也没进去就坐在屋檐下的小杌子上吃着。 「那你吃,我去后头菜地里看看。」 他也没说话,还在想着她醒了看到是那种情形,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他怎么就睡着了。 孙氏站在屋里往外看,见招儿去后面了,才从屋里出来。 「狗儿,才起来啊。」 「四婶。」 「在学馆里辛不辛苦,我怎么瞅着你好像又瘦了些?」孙氏没话找话说。 「有吗?」薛庭儴下意识把馒头咬在嘴里,空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叹了一口,道:「你这孩子也是,别对自己太苛刻,慢慢学就是。」 孙氏极少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话,让薛庭儴有些不习惯。正想着她到底想做什么,孙氏就直奔主题了。 「狗儿啊,四婶想跟你商量个事儿。你看你四叔日里走街串巷,每个月都要磨破几双鞋,可钱却赚不到几文。我听你四叔说招儿如今买卖做得不错,就想让招儿带着些你四叔。你想想,便宜外人不如便宜自家人,咱们毕竟是亲戚……」 孙氏有些紧张,舔了舔嘴唇:「当然,除了为咱家好以外,也是为了你和招儿好。招儿毕竟是个大姑娘家,姜武又是个还没成亲的大小伙儿,两人总是一起进进出出,多少有些不好,有你四叔一起就不一样了。」 薛庭儴目光闪了闪,问:「四婶咋没去和招儿说,买卖不是我做的,我也当不了家。」 「怎么当不了家?!你是二房的顶梁柱,是家里的男人,你说话招儿肯定听。四婶承认是有些私心,但也是为了你和招儿好。你们两个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人言可畏的可怕。」 第73章 正说着,招儿突然从屋后面走出来,问道:「什么人言可畏的可怕?」 孙氏没想到会被招儿听了个正着,有些尴尬地笑了起来。她还想支吾过去,薛庭儴却是道:「招儿,四婶想让你带着四叔做买卖。」 「做买卖?」招儿看向孙氏,嘴角抿了起来。 孙氏十分局促,也被招儿看得有些慌。 好吧,她承认背着招儿怂恿着侄儿出头,让带着她家做买卖是她不对。可既然开了这个口,孙氏就没打算半途而废,昨儿她想了一晚上,还是不想放弃这个机会。没人嫌银子扎手,种地能赚几个钱,她还想送毛蛋去念书,念书有多花钱,薛俊才就是最好的例子。 她将之前的话又说了一遍,说完后便紧紧盯着招儿看。 招儿的脸色很严肃,孙氏心想莫怕这事成不了,这开头就不怎么顺遂,哪知招儿却是点点头,道:「行,等中午四叔从地里回来了,你让他来找我。」 明明招儿是晚辈,自己还是长辈,孙氏却是点头如捣蒜,浑然没觉得招儿说让薛青槐来找她有什么不对。 招儿一大早起来,就把昨儿买的的猪蹄给剁了。 蹄髈拿来红烧,先焯水捞出用水冲掉上面的血沫,油锅放糖用小火把糖炒成糖浆,下蹄髈翻炒,加酒加酱油上色,再放上葱姜蒜等佐料翻炒几下,加水漫过蹄髈小火焖着。 剔出来的猪腿骨也让她炖上了,炖之前把骨头砸开,丢几片大姜和葱,再放俩八角桂皮。 用瓦锅炖,香! 这两个菜都是耗时间的,所以招儿把灶膛的火捅成小火,就丢在那里没管了。 快到中午饭点的时候,招儿才去厨房炒了两个素菜。 她还是像昨天那样,给正房那边送了些。 也不多,就够老两口吃的样子。招儿可不是以德报怨的人,不过如今毕竟还在一处吃饭,又没分开住,当小辈的背地里开小灶,不给长辈送总是说不过去。 饭菜都在炕桌上摆好了,招儿早就看见薛青槐回来了,和孙氏关在屋里也不知说啥。她隔着窗子往外招呼了声孙氏,不多时薛青槐就收拾干净过来了。 人刚进屋,就在说这事就当没提过。薛青槐之前跟孙氏在屋里吵了几句,不是招儿这边还等着,恐怕这会儿还没完。 「四叔你坐,咱们先吃着,边吃边说。」 「四叔哪有脸吃你家的饭,你们别听你四婶的,她这人掉进钱眼里就出不来了。」 「还是先坐下吃吧,难道我和狗儿留四叔吃顿饭还留不住?」 见此,薛青槐只能在炕上坐了下来。 整个薛家若论灶上功夫最好的,还当是招儿。薛家公认的好,尤其在做菜上,不过招儿平时很少下厨。 招儿还准备了酒,薛青槐夹了筷子焖得又软又烂的蹄髈,又咂了口酒,才道:「招儿这蹄髈做得地道,酥烂不肥腻。」 招儿笑了笑,也给薛庭儴夹了一筷子,让他多吃些,这些本来就是做了给他补身子的。 「还是那话,你的买卖四叔不搀和,瞅着侄儿侄女做点买卖赚了钱,就仗着情分往里头搀一脚。这叫什么了?你们别理你四婶,她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尽喜欢胡乱插嘴。」 招儿抿嘴笑着听薛青槐说,直到他不说了,她才道:「其实四叔,我答应这事还真不是碍着情分,不过是我有些别的想法,可只凭着我和姜武,人手实在不充足。你也知道我这生意的来历,钱是很好挣,但做不了长久。这几日在外面四处跑的时候,我就寻思着,既然咱们卖这种衣裳能挣钱,那能不能自己进了布匹做成成衣四处兜售?」 「自己做?」 招儿点点头:「当铺的这些衣裳毕竟数量有限,可咱们自己做就不一样了。我算了笔账,一匹普通的染色棉布按市价折算300文左右,一匹布大约能做五身衣裳,也就说一身衣裳大约得50、60文不等。可这是市价,实际上咱们如果多进一些布料,价格会比市价低三成左右的样子。进的越多,价钱越便宜,而咱们从中能赚取的差价也就越多。」 这种简单的账薛青槐也会算,他在心里估算了一下,问:「可是买了布回来还加工成衣,这其中得算工钱,另外找谁做?尺寸如何?这些都是酌量的。」 一听这话,招儿笑了笑道:「我这阵子在外面跑也不是白跑的,咱们所穿的衣裳本就宽大,大一些小一些都能穿,只要不是相差太多。女子的体格左不过不会超出一个范围,咱们可以在这个范围中选两个适合的尺寸。至于男子就要多挑几个尺寸了,一般这种买回去,就算的大了,自己改改也不算麻烦。」 「可你那衣裳好卖,就是因为布料不是普通货,如果换成普通货,大抵很多人就不会考虑买成衣,而是自己买布回家做了。」这就是一般穷苦人家极少买成衣,而都是买了布回去做的主要原因所在。 「所以咱们要做的就是找到便宜布源,以量取胜,让我们的成衣一定比大伙儿自己做了便宜,才会有人来买我们的。我觉得这其中可利用的地方太多了,获利也很大,就是需方方面面都计算到。至于人工就更容易了,咱们村哪家妇人不会做衣裳?出一些微薄的工钱,多的是人愿意给咱们做。」这些招儿早在之前从绣坊找了布,分下去找人做荷包的时候就知道。 薛青槐没有再说话,一小口一小口的砸着碗里的酒,陷入沉思之中。 良久,才道:「行,你打算怎么做?本钱多的出不了,几两还是有的。另外你四叔还有一把子力气,都能帮上忙。」 招儿要的正是这些,不过关于薛青槐,她还另有想法。 之后她将每次去各村卖衣裳,总是换到粮食鸡蛋之类的物什说了一遍。又道:「四叔,你应该知道我以前做过收菜往镇上卖的活儿,其实我那时候就有一个想法。咱们这镇上富户人家也不少,更不用说还有些酒楼、酒肆之类,这种卖吃食的铺子了。这些地方都需要各种吃食,而吃食从哪里来,不外乎这附近各个村子里。当然再稀罕的一些吃食,那就要从外面运过来,可到底普通吃食占了多数。 第74章 「咱们都是乡下人,知道乡下人进一趟镇不容易,平时还有那么多农活,一点子东西去一趟镇上也不划算。我之前就想,若是哪天我手里有了本钱有了人手,就专门干这种从各村收东西往镇上往县里卖的活计,一定能挣大钱。」 若说做成衣,薛青槐还是个门外汉,听起来说起来都有些犹犹豫豫的,不外乎是因为不懂,也不确定。可说起这些,薛青槐可是门清。 他眼睛当即亮了起来,道:「招儿啊,你说你这脑袋是咋想的,什么东西都能让你想出些不一样的路数。若说做成衣,四叔还有些犹豫,可若说做这个,四叔觉得这个可以做!」 招儿笑了起来:「四叔也觉得能做?咱们现在手里本钱到底太少,做成衣本钱大,小打小闹可不成。所以我就想先做这个,至于成衣可以捎带着慢慢来,先积累一些本钱,然后咱们再来笔大的。」 之后,两人边吃边谈其中的一些补充细节,因为还缺了最重要的一环,只能说好晚上把姜武叫过来再细说。 薛庭儴没想到自己不过是想在招儿和姜武之间安插个人,竟会发展成这样。 果然有些事情总是逃不过他应有的轨迹,诚如他进学读书,诚如在那梦里招儿做生意。 不过比起梦里的那个他,倔强、霸道、敏感,不懂得退让容忍,只是一味的不想让招儿做生意,不想招儿和姜武接触,觉得她做生意损坏了自己的颜面,让自己为人所嘲笑。现在的他学会了迂回和按捺,同时也因为心境不同,他看得比梦里的那个他更为清晰一些。 招儿也许爱财,可她爱得更多却是这其中的乐趣。 他能看出当她谈论到这一切时,眼中的光芒,那是出现在他梦里最多的光芒。灿若星子,绚丽夺目,惑人心魂。 他想起那个梦里,两人曾爆发出来最激烈的那次争吵。 为了不让弘儿有个做商人的娘,她选择了隐退,却郁郁寡欢、闷闷不乐。他用尽办法也没能让她开心,又多思多疑以为她是不是还想着姜武,刚好正赶上他进京赶考,两人就此别离。 自此天人永隔,而那副模样成了她在他记忆中最后的画像,甚至成为他之后夜夜摆脱不掉的梦魇。 也许,他不该为了世俗眼光,为了他可笑的自尊心,扼杀她的快乐。 晚上,招儿做了一桌好菜,招待姜武和薛青槐。 因为是谈正事,孙氏和毛蛋并没有来,而是在正房那边吃饭。 饭桌上,赵氏瞅了瞅孙氏,道:「老四这中午晚上都钻在二房屋里作甚,饭都不吃了?」 孙氏笑着遮掩:「还不是招儿说要谢谢姜武,想请他吃顿饭。可二房又没有能陪着喝酒的人,就叫了他四叔过去陪着。」 「一个长辈陪晚辈喝酒?」杨氏插了一句。孙氏能骗得过被人骗不过她,肯定有什么猫腻。 「哎哟,瞧瞧大嫂这说的,咱家里又不是规矩大的人家,不过是吃顿饭应付下场面,咋就扯到长辈陪晚辈喝酒了?姜武给二房帮了多大的忙,狗儿这来来回回从镇上到村里,还不提平常其他时候了,请人家来吃顿饭也是应该的啊。」 杨氏不甘心道:「就算请也应该摆到正房来,不把咱爹咱娘,还有咱这一大家子人放眼里了?!」 孙氏心里很烦杨氏的追问不休,若说以前她还忌惮杨氏几分,但如今分了家,她可就没那么多忌惮了。 她撇着嘴冷笑:「咱家又不是没留过姜武吃饭,他几次答应过?姜家人为啥不留咱家吃饭,大哥大嫂心里没数?再说了,大嫂愿意掏钱买肉买酒请人吃饭?你要是愿意的话,我这就去叫姜武和槐哥回来!」 这话说得可戳心窝子,自打姜海和薛青山大闹过一次,两家人便生分了。姜家本来看的就是老二薛青松的交情,自那以后姜家人就不怎么来薛家了,顶多姜武偶尔来一来。每次薛老爷子留饭,他也从来不应。 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只是不说破罢了。更不用说孙氏还拿话塞杨氏,让她掏钱买肉买酒,杨氏敢接这茬才出了鬼。 之前中午吃饭的时候,薛俊才跟家里说学馆的先生马上要过寿,按规矩做学生理应前去贺寿。他跟同窗打听过,先生不收贺礼只收贺仪,一两起步,多少看心意。 都多少看心意了,还说一两起步,也就是说至少要送一两银子。 大房两口子还没听说过这种说法,哪怕是当初薛青山也顶多是送送节礼什么的,如今这学馆里的先生都学会拿做寿来捞银子了。可又不敢说真不给,不把先生哄好,若是先生给薛俊才穿小鞋怎么办?多的银子都出了,这些小钱可省不得。过寿嘛,顶多就这一次,难道还能过几次寿不成? 大房两口子手里可没钱,只能找老两口。这不,赵氏听说后,骂那先生死要钱,本来大房两口子还想背着人,这下全家人都知道了。 别说杨氏手里没钱,就算有钱她也不敢说拿出来买肉买酒,这不是明摆着坑老两口的钱,自己的银子攒那里不花。 杨氏被堵得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想走不敢走,想留下不来台,幸好赵氏给她解了围。 「吵什么吵,还吃不吃饭了!」 当即,都不说话了,只是埋头吃饭。 与此同时,二房屋里酒菜正酣。 余庆村这地方冷,过冬的时候难免靠酒取暖,所以男女老少都能喝点儿,就看喝多少。 姜武劝了几句,招儿就给自己碗里斟了些酒,也就小半碗的样子。 三人一面说话,一面吃菜喝酒。其实也就薛青槐和姜武喝得多,招儿顶多也就是啜个一两口。而薛庭儴吃完饭,就下了桌,说是去炕上看书,实则注意力都放在这边。 一顿饭吃完,事情也商量的差不多了。 初步商议是三家各出些银子算搭伙儿,生意都一起做,另外合伙出的银子再买一辆骡车。 第75章 这买骡车是薛庭儴建议的,本来车就要买,做他们这种买卖车时必备之物,如果仅仅是一辆骡车四处跑,也用不着搭伙儿了。 骡车里头最贵的就是牲口,一头成年的骡子差不多得二十多两,做车厢还得钱,所以初步三人估算的是入伙三十两银子。 招儿手里能拿出十五两,姜武出十两,剩下的五两由薛青槐出。这买卖毕竟是招儿牵头的,多出些银子也是应当。 至于盈利分配也商谈好了,从当铺里拿成衣卖是招儿的路子,做生意的法子也是她想来的,她占五成,剩下五成姜武占三成,薛青槐占两成。 本来薛青槐不打算要两成的,毕竟买卖路子都是别人的,人家做的正好,他插了进来,本钱他也出的最少。后来还是招儿说他十里八乡到处跑,认识的人面广,各村的情况都熟悉。姜武家里免不了有事,她还得照顾薛庭儴,以后出大力气的是他,理应多得一些,他才答应了下来。 薛青槐回了屋,招儿把姜武送出大门。 姜武因为喝了些酒,脸红彤彤的,眼睛也很亮。不知是喝酒的原因,还是月亮太亮的缘故。 「招儿……」 「姜武哥,你路上慢些走。若不,我让黑子送你回去?」姜武的酒量好,打猎的人酒量都好,因为寒冬腊月里若是进了山,猫在哪个山坳坳里等着猎物上钩,就得全靠酒扛着才不至于冻僵。 今晚姜武没喝多少,招儿也清楚他的酒量,所以才没打算送他。 「不用了,我自己能回去。」他顿了一下,转过头来看着她:「招儿我看你头上戴了根新簪子,啥时候买的,我咋没见过?」 招儿没料到姜武会问这个,愣了一下,才笑着道:「是庭儿给买的,他最近抄书挣了些钱,不懂事瞎糟蹋钱拿去买了根簪子。」 姜武原本以为莫是招儿自己买的,她虽平时大大咧咧的,到底是个姑娘家,谁曾想竟是薛庭儴那小子买的。 他才多大,就能知道花钱给女人买簪子了? 姜武脸上的笑当即就僵住了,手忍不住伸进怀里,摸了摸那根他藏在怀里很久都没鼓起勇气拿出来的簪子。 簪子是银制的,花了姜武好几两银子。他知道簪子上的每一条花纹,搁在手心里摩挲过很多次,却总是犹犹豫豫不敢送出去,怕她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抗拒,怕…… 却没想到竟然被人抢了个先。 「庭儴都会给你买簪子戴了。」 「是啊,他现在懂事了很多。」 姜武看着她脸上的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道:「他才挣几个钱啊,真是小孩子家家不懂事,有那些钱攒着拿来买书多好。」 招儿嘴角不禁地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忍不住辩解道:「家里也不指望他挣钱,他好好读书就行了,就是一份心。」 那你刚才说人家不懂事瞎糟蹋钱? 其实招儿的这种心态很好理解,那大概就是自家的怎么说都可以,可换成别人就不准挑。 姜武知道招儿护薛庭儴,所以没敢再说,闭了嘴。 「那我回去了,明儿一早再来」 「嗯,谢谢你了姜武哥。」 因为中间插了这么一段,招儿也没再说送不送的话。她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就转身回了院子。而站在院中阴影处的薛庭儴,早就趁着她不注意的时候回了屋。 一夜无话。 次日一大早,姜武就赶着车来了。 吃过早饭,他和招儿、薛青槐一同将薛庭儴送去了学馆。 之后,他们则转头去买骡车。 毛八斗憋了整整一个上午。 期间,孟先生在上面讲经义,坐在旁边的他直拿眼睛瞅薛庭儴。直到钟响后先生离开,他忙就凑了过来。 「你快跟我说说……」 李大田从旁边扯了他一下,看了看四周道:「有什么事回号舍再说。」 毛八斗拽起薛庭儴就走,李大田无奈地叹了口气,帮着把条案收拾了下,又把自己的东西也收拾了,叫陈坚一同回号舍。 两人进门时,就听见毛八斗迫不及待的声音:「快,你快跟我说说,那天来的那人就是你的小未婚妻?」 薛庭儴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出,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原来你匆忙将我拉出,就是为了问这个!」 「你不知我回去整整想了一日,你那未婚妻为何穿了身男人衣裳,跟她一同来接你的那男人是谁?我见那天你脸色不对?难道说——」 毛八斗面色惊恐起来,估计他那看过无数话本子的脑袋,已经根据仅有的所知,编出了许多的故事。 薛庭儴又哪里知道他有这种本事,还在想怎么说,就听他道:「难道说其实她不是你未婚妻,而是你嫂子,那人是你哥,你竟然……」 薛庭儴的脸当场就黑了,毛八斗却丝毫没有察觉到,也不知他想到什么了,竟是面带唏嘘之色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到底有违伦常,你可千万要忍住啊,大兄弟。」 「去去去,你到底胡乱想些什么!那人是我们村里的,他爹跟我爹要好,招儿做买卖没有帮手,就找了他帮忙……」 无奈之下,薛庭儴将事情的大概说了一下。 他本是不想说太多,可这事情一环套一环实在太复杂,拔其萝卜带起泥,最后只能将自己的身世和招儿做买卖的一些事都和盘托出。 其实他也没想瞒毛八斗几人,长年累月下来,总会让他们知道的。 而毛八斗也跟着他的诉说,一面骂一面感慨薛青山两口子不是东西。 「这么说来,这个叫姜武的喜欢招儿姐,可招儿姐不知道。你也喜欢招儿姐,但招儿姐却拿你当弟弟看待?」 第76章 这大抵是薛庭儴平生最窘迫的时刻了,他僵着脸没有说话。 毛八斗一下接一下的砸着嘴。薛庭儴还是第一次这么想暴打一个人,恨不得将他扔出去。 「哎呀,我还当多大事呢。这事交给我,我保准从今以后招儿姐眼里只有你,看不进那叫劳什子姜武。」 薛庭儴用怀疑的眼神瞅他。 毛八斗激动起来:「你可别瞧不起我,我可是阅遍市面上所有话本子的人。说做学问我不中,但说起男女之情嘛……」他猥琐地嘿嘿笑了几声,拍了拍胸脯:「我绝对比你在行。」 「行了行了,庭儴你别听他瞎扯谈。」这时,李大田走过来:「他就是传说中那种说起来天下无敌,干起来有心无力的人。也不知道当初是谁因为邻家小草妹妹搬家了,半夜躲在被窝里哭鼻子的。」老实人李大田又说老实话了。 毛八斗被激得一蹦三尺高,面红耳赤,一副要跟李大田割袍断义的模样。 「好你个李大田,竟然瞧不起我,你们给我等着,我去去就来。」说完,他就宛如龙卷风似的跑了。 这一等就等到三人吃罢午饭,回号舍小憩了一刻钟,又起来读了两刻钟的书,毛八斗才从外面回来。 也不知他上哪儿去,一副贼头贼脑的模样,本就圆胖的身子凭空胖了一圈。若不是三人与他同号舍,还真察觉不出来。 他气喘吁吁,刚站定就端起方桌上的茶壶灌了两口,然后就开始解衣裳。 忠厚老实的李大田斥道:「枉你是个读书人,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竟然脱衣裳。」 「我呸你个李大田,你今天总跟我作对,我就脱,我就脱……」 就见这活宝三下两下把外衫扒了,还有一件外衫继续脱,最后才露出里面用乱七八糟布条绑在胸前和腰腹上的几册书。 怪不得说这小子凭空圆了些,原来竟是夹带了东西。 毛八斗开始从身上往外拽书,盘膝坐在条案后的几人就见一本两本三四本,毛八斗竟是足足从身上解下了十二本册子。 他拿手在那摞书上拍了拍,才把身上的布条扯下来扔在地上,一面穿着衣裳,一面道:「这可是我的珍藏版,从来不外借的。庭儴,这是看咱俩兄弟情深,就借你一观。」 薛庭儴被他这一出弄糊涂了,还是李大田给他解了惑:「八斗,你不要命了,竟把这么多话本子夹带进来,你忘了馆主是怎么跟你说的!」 毛八斗浑不在意挥挥手:「没啥,这号舍就咱们四个,你不说我不说都不说,谁能知道!」 就在这时,外面响了钟。 毛八斗抱起话本子,爬上铺往柜子里塞。可他柜子里实在太乱了,穿过的足袜和衣裳堆了一堆,最后只能塞进其他三人的柜子里。 孟先生用十日的时间,讲完了《大学》,今日方开始讲《论语》第一篇《学而》。他教书十分讲究循序渐进之理,也是遵循时下大多数读书人都会用的朱子读书法。 朱子有云:读书之法,要当循序而有常,致一而不懈,从容乎句读文义之间,而体验乎操存践履之实,然后心静理明,渐见意味。 朱子又云:《大学》一篇乃入德之门户,学者当先讲习,知得为学次第规模,乃可读《论语》、《孟子》、《中庸》。先见义理根原体用之大略,然后徐考诸经以极其趣,庶几有得。盖诸经条制不同,功夫浩博,若不先读《大学》、《论》、《孟》、《中庸》,令胸中开明自有主宰,未易可遽求也。 一般下午是不讲经的,留时间给学生自理,也就是融会贯通上午所学的篇章。当然,若不是第一次学论语,也可学其他的,但必须要在讲堂里读书。 孟先生有时在,有时不在,不过别以为他不在,就能任意妄为。因为不知何时他就会突然出现,而清远学馆里的规矩极严,若是先生布置的功课未能完成,又或者在讲堂里喧哗吵闹,轻则训斥挨罚,重则清退。 所以整整一个下午,讲堂里都十分安静。每半个时辰便有一炷香的休息时间,学生们或是去恭房或是喝水解渴,过时便自己回到讲堂,一般都是非常自觉的。 好不容易挨到钟响,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学生们各自散去,有的回号舍整理,有的则是直接去了饭堂。 等用罢饭后,学生们各自去水房洗漱,各号舍都燃起了烛火,俱都打算趁着熄灯之前读会儿书。 毛八斗这才把之前的话本子找出来,堆放在薛庭儴面前。 「你把这些话本儿看完,就知道该如何做了。」 薛庭儴十分无奈地看着他,道:「八斗,还是不用了,我对这些……」他顿了一下,才道:「并不是太感兴趣。」 不管是那历经七十多年的一场梦,还是薛庭儴这十几年的生命中,他都没有看过这所谓的话本,也心知这些东西都是可被归类为淫词艳曲之类,甚至比那还不如,就是些升斗小民用来打发时间的。 通篇都用白话文叙述,讲些志异、神怪、公案、传奇等小故事,他还知道这些都是一些不得志的读书人,为了养家糊口写出来的,都当不得真。 所以之前毛八斗与他说,让他看完这几本书,该懂的他就懂了。薛庭儴听在耳里,却没有放在心里。 「你就看一看。」 「可我真对这些不感兴趣。」 两人一番你来我往,那边的李大田凑了过来,拿起一本就道:「行啦,庭儴不看,给我看一本。」 「大田,你怎么也看这些。」 李大田憨厚对薛庭儴一笑:「就是打发个时间,读书读得头昏脑涨,醒醒脑。」他又对毛八斗道:「啧,这都是新出的?我怎么没见过,你又花了多少银子买来的。」 「这不是新出的,是我专门从我那些珍藏中挑了几本出来,给庭儴开窍。你瞧瞧他不开窍的样子,真是气死我了。」 第77章 话都说成这样了,薛庭儴只能拿了一本过来:「我先试阅一本。」 毛八斗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又去那边问陈坚要不要,陈坚看着脸冷,其实也是个老实的。好不容易有了几个朋友,大家都对他挺好,自然不想扫兴,便也随意抽了一本。 自此,一个号房四个读书的少年,看似正襟危坐地盘膝坐在条案后挑灯夜读,其实都是干私活儿。 期间负责巡夜的斋夫来看了看,透着未关上的门扇看了看,便点头往下一间号舍去了。 直到戌时二刻外面响了熄灯的梆子声,几人才大梦方醒似的吹了油灯,脱衣躺下。 薛庭儴躺在铺上,脑子里还在想方才看得那话本。 毛八斗并没有妄言,这话本还真是讲男女之情的。就好比他之前看的这本《思梦归》,讲诉的便是一个寄居在寺庙中苦读的读书人,在一次偶然之下遇见附近尼姑庵里的尼姑忘尘,一见之下惊为天人,不顾世俗眼光苦苦追求对方,并抱得美人归之事。 这忘尘有倾城之色,原本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姑娘,因为家遭大乱,无奈遁入空门。本想青灯古佛,了此残生,无奈偏偏有人吹皱一池春水。 为了求得忘尘青睐,这书生翻过院墙爬过书,雨夜吟过诗还谈过琴。淋漓尽致展现了自己的才华不说,还极尽撩拨之能事。将那小尼姑是撩拨得夜夜不能安眠,终于在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两人成就了好事。 薛庭儴只看到忘尘下山担水时崴了脚,被书生撞见要背她回尼姑庵,可惜此时天降暴雨,幸得半路有个山洞,两人便去山洞中避雨。小尼姑衣裳都湿透了,书生燃起火堆供她取暖,自己却冻得瑟瑟发抖,还秉持着君子之道背过身,不敢乱看。 谁知背后响起小尼姑一声惊叫,书生以为她发生了什么意外,却正好撞见小尼姑衣衫半解的情形。原来正是忘尘误把草绳看成了蛇,才会闹了这么一出。 下面到底会发生什么? 薛庭儴心痒痒的,却被迫熄了灯。 他翻了一个身,还在想。 却突然看见旁边似有火光,被惊得不轻,才发现火光是从旁边铺上毛八斗被窝里照来的。 「八斗,你在做甚?」 却见毛八斗弓成了虾子状,用被子将自己整个人都包了起来,里面却点了一盏油灯。 「你就不怕烧了被褥?」 旁边传来一声低低的闷笑,却是毛八斗那边的李大田说话了。 「庭儴,你别担心他,他本事高超着呢。以前每次号舍熄灯后,他就是这么偷偷藏在被子里看书,从没烧着过被褥,也没被巡夜的斋夫抓到过。」 薛庭儴往那处眺望而去,就见那边黑暗中隐隐也透了点火光,却是李大田这种老实人也照本宣科没做好事。 「你们实在是!」 「正看到痒处,不看完我睡不着。」 薛庭儴又躺了下来,脑海里却又出现那书生变着法追求那尼姑的场景。 追求? 读书人无不读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句,可薛庭儴却是第一次知道还有这种‘逑’法。 黑暗中,响起一阵悉悉索索声。 薛庭儴自己的东西放在哪儿,他自己十分清楚。摸到油灯,拿进被窝,他没有学毛八斗或者李大田那样。刚好他挨着墙,就这么背过身,将被子披在自己的肩头上,吹燃火折子,点燃油灯,一手小心翼翼地捧着,照亮了书上的小字。 次日晨起,四人穿衣的速度都比平时慢了许多。 也是昨晚都睡得太晚,早上外面响了晨钟,几个人坐在铺上,半天都醒不过来神儿。不过最晚的还当属薛庭儴,他睡下的时候,另外三个早就睡了。 一路无精打采去饭堂里用了早饭,再去讲堂。孟先生在上面讲经,几人要强打起精神才不至于睡着。 就这么撑了一上午,毛八斗还不以为然,陈坚却是严肃道:「那话本就算再好看,也不能这么干了,你们别忘了两个月后的季考。」 一提起这茬,几人都是一个激灵,毛八斗颓颓地道:「我就算了,我本来就学的不行,谁知道到时候能过不能过啊。」 李大田也一脸犹犹豫豫的样子,两人浑然忘了之前还是一副打了鸡血的模样。 「你要是想让那顾明永远把你踩在脚下,以后就算你不学了回家,还有人在你耳边说你不如那顾明,你就继续这么着就是。」薛庭儴突然插了一句。 「我估摸有不少人等着看我们几个的笑话,我倒是无所谓,就看你们了。」陈坚道。 不是估摸有,而是已经有了。 经过那次饭堂风波之后,四人得罪了以于子友和胡连申为首的一众入了甲的学生,现如今乙班的学生也没几个人愿意和四人说话。以前毛八斗在学馆里人缘极佳,现在很多人看见了他,都是能躲就躲,不能躲也是顾左右而言他。 这也是之前毛八斗愿意同三人一起用功的原因所在,因为没人愿意和他玩了,他只能待在号舍里。谁曾想如今又弄出个话本子之事,眼见那口气儿是泄了。 「反正我对这话本也不是特感兴趣,我陪你们一起。」李大田道。 自此,二对二成了三对一,毛八斗只能垂头丧气道:「那就不看了就是。」 此时,薛庭儴清了清喉咙:「把那书留给我。」 「我都不看了,你还看?完了完了,我把庭儴给教坏了。」 薛庭儴瞅了他一眼:「咱们这几人中你的定力最不佳,书放在你那里,你定是忍不住。等会儿回去后,把书都锁我柜子里,想看也不是不行,我监督你。」 几句话的功夫,薛庭儴就从同流合污者变成了保管者,甚至可以大明其白拥有这些话本的。 第78章 毛八斗被他道貌岸然的模样震住,心里还想庭儴真是够义气,浑然忘了昨晚谁最后吹灯睡觉的。只有陈坚似有察觉,看了薛庭儴一眼。 且不提这边,另一头招儿三人去买骡子。 也是凑巧了,竟刚好碰到有人转卖。 是一头黑棕色的马骡,刚过两岁,看牙口、眼睛各处,十分康健。 这骡子和骡子,也有很大的不同,又分马骡和驴骡。像大青就是驴骡,是公马和母驴交配而生,形态颜色都随了驴,比寻常驴要大一些,耐力强,善于奔跑。 而马骡则是母马和公驴交配而生,形态颜色随了马。马骡个头大,负重好,耕拉力虽比不上牛,但也是十分出色,同时它还拥有牛没有的速度。 唯独一点,骡子因为是杂交而生,打从生下来就没有繁殖能力。所以一般卖骡子的,除了是转卖,就只有贩子们才会卖这种牲口。 而这个卖骡子的人,便是家中碰到难事急需用钱,才会把家里最值钱的牲口拉出来卖。 姜武算是家学渊源,经常跟牲畜打交道,他看过可以,便是可以了。遂问价,这家人等着用钱,开价也不高,甚至偏低。一般马骡都比驴骡贵,这头马骡的价钱却和驴骡差不多,只要二十五两。 看模样也不像是骗人的,招儿也没还价,就拍板买下了。 这人也是个实诚的,既然骡子都没了,索性把车也送了。不过这车却和招儿预想中有些区别,不过到底是白送的,不要白不要,大不了日后再重新做一个车厢。 之后,三人便赶着两辆骡车,往余庆村而去。 一进村子,就招来无数人围观。 姜家有骡车,村里人早就知道,寻常哪家有急事借个车,姜家也是二话没有。如今见又多了一辆,赶车的人还是薛家老四,村里顿时炸开了锅,纷纷围上来探问详细。 乡下人就是这样,买点儿什么大件儿的东西,不一会儿全村儿都知道了。且特别热情,恨不得刨根问底想知道怎么这么有钱。 一般都没有什么坏心,就是好奇,当然也有眼红嫉妒的。不过在余庆村里,薛郑两姓本就是大姓,薛姓人哪怕心里眼红,表面上也是分外高兴的,恨不得广而告之咱们有了本事人,你们那边没有。 所以薛青槐等人还没回来,薛家人就知道自家买骡车了,是老四薛青槐赶回来的。 杨氏脚步不停地就去了村里的私塾,这私塾建在薛家祠堂边上,离薛族长家没多远。当年薛青山想开私塾,薛老爷子本是打算让他在家里开的,后来还是薛族长亲自去找了郑里正,以于村子有大益处为名,让村里给批宅基地建房。又亲自发了话,由族里凑钱给起了两间瓦房。 虽是简陋了些,到底薛氏一族也算是有了族学。村里有其他人家孩子想上学念书,也有了去处,不用起早贪黑往别的村去了。 杨氏到私塾的时候,薛青山正躲在另一间屋里打瞌睡。 她推门的动作,当即将他惊醒了。 「你还睡,你怎么睡得着!老四家买车了,我说当初怎么急火火要和家里分家,原来竟是藏了私房。亏爹还口口声声说老四为了家里卖命,钱却没贪下一文!」 薛青山先是一愣,旋即不以为然道:「不就是辆车,能值几个钱。」 「不是牛车,是骡车!」 这句话当即让他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薛青槐和招儿脸皮都快笑僵了,才将车赶回来。 实在是都是乡里乡亲的,买车不同其他,也算是大喜事。人家跟你道喜,不应一声那是没家教,是狗眼看人低,是有钱了就瞧不起乡亲了。可这么多人要一一应付,真是要把人累瘫。 「招儿,你回屋歇歇,四叔来侍候它。等会儿再给这大家伙搭个棚,总是要让它住得舒舒服服。」 薛青槐话音里带着亲昵,似乎男人都对车这种东西感情甚深。诚如当初姜家买车,姜武的爱不释手,诚如现在的薛青槐。 实际上薛青槐这样,也是有原因的。且不说骡车在乡下是难得一见的大物件,他日里挑着挑子走街串巷四处卖物,一个月能磨破几双鞋,脚底板结了厚厚一层老茧,每次孙氏给他洗脚,都心疼的哭。 他曾想最大的梦想就是,能有一辆车。甭管是驴车骡车都行,如今这个愿望被达成了。 招儿说了,以后这车大多数都是给他赶,所以他要把好伙计给侍候好了。 招儿失笑,四叔的心态她能理解,曾经她不也是希望有一辆骡车,这样一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她打开房门,进屋喝水。 水刚入口,就听外面起了争执。 大房两口子回来了。不光如此,还把地里的薛老爷子和薛青柏都喊回来了。 「好你个老四,买这么大的物件儿,都不跟家里打声招呼。亏爹口口声声说老四为家里卖命,赚来的钱一分不敢留,都交给了家里。合则这还没分家几日,一分不敢贪的老四就买了这么一辆车!」 薛老爷子的脚上还带着泥,从面色上来看,并无什么异常,可就是这种没有异常,才显得有些异常。 说到底,老爷子这是疑心上了。 「大哥,你别这么猜忌老四,老四不是这样的人。」薛青柏在一旁劝道。 薛青山一把将他挥开:「你给我起开,就你是个榆木脑袋不开窍,还老四不是这样的人。你在地里干活,人家去买车四处得瑟,秋收时各家交来的粮食,还不是要跟你分。」 提起这茬,就要说说当初分家时,关于地如何种粮如何分的事上了。 二房不可能去种地,所以当初招儿很果断,就按外面佃地的规矩,收了粮食她只要六成,剩下四成全拿出来,给种地的几房均分。 第79章 大房倒是不想这么大方,可大房一个种地的人都没有,只能这么办。这两家倒是方便了,可三房、四房和薛老爷子却不好分,后来还是薛老爷子拍了板,除过各房一家六成外,剩下所有地的四成,再由三人均分,这事才算是给捣腾明白。 按理说其实现在地里也没什么活儿,春耕刚罢,连施肥浇水除草都不用。只是薛老爷子和薛青柏闲不下,才会在地里折腾,瞅着哪儿的苗歪了给正正,或者哪儿的田埂子没弄好补补。 却万万没想到薛青山竟会拿这种事做文章。 可薛青山这话也没说错,薛青柏在地里,薛青槐却在外面,这么算好像确实薛青柏吃了亏。 尤其又有一辆车摆在这里,真如薛青山所言,老四贪了卖货的钱,那老三更是亏大发了。合则自己累死累活种的粮食全家吃,老四偷摸的还攒私房买车。 老三薛青柏倒还好,一旁的周氏眼睛却是闪了闪。 「照这么来看,这车应该是家里的,一家都有一份才是。」杨氏道。 「不管你们信不信,这车不是我一个人买的。」 「我咋不知啥时我的车都成家里的了?」招儿从屋里走出来道。 她也没理薛青山,看向薛老爷子:「阿爷,这车是我买的,不是四叔买的。我现在还没学会赶,才会让四叔帮我赶回来。」 这话可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杨氏当即就道:「就你?你从哪儿弄的钱买车?招儿,不是大伯母说你,你还是别给老四家背锅了,是谁就是谁。」 招儿点点头:「确实是谁就是谁的,认真说这车是我和姜武以及四叔三家筹钱买来的,打算合伙做买卖。合伙的钱我出了大头,你说能不能算是我的?」 杨氏心里一突,但还是阴阳怪气道:「红口白牙,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了?我还说就是老四自个买来的。」 薛青槐被人挤兑了半天,因为大房两口子是兄嫂,他一直没怎么反驳。此时也有些忍不住了,道:「既然你们说什么都不信,不信那就不信了!」 「赫,爹你看,老四承认了!」 这颠倒黑白的,真是让人大开了眼界。 招儿突然庆幸那日小男人的先见之明,他们说要搭伙儿,也就口头上说,第二天各家把要出的银子拿来,也都是随便混在了一起,放在招儿手里。 可临出门前,薛庭儴却是说了话,让三人把契立一立。将要做什么生意,每家出的银子,以后分红如何分,都细细写出来。 当时姜武和薛青槐还不愿意这么麻烦,说若是信不过也不会搭伙了,后来在薛庭儴再三要求下,由他亲自执笔写了契,一式三份,每份三人都在上面印了指印。 薛青槐被大哥的无耻给气懵了,双手成拳捏得咔咔直响。薛青山见势不对,就往薛老爷子背后躲,口里还连连道薛青槐不占理就想打人。 场上闹得一片不可开交,招儿却谁也没理,转身回了屋,不多时从屋里拿了一张契出来。 「既然不信,你们就来看看吧。四叔,你忘了你家那张契?」她一面说,一面冷笑道:「要是觉得咱两家串通了,姜家还有一份,我这就让姜武拿来证明。」 此时薛青槐也想起这契了,忙回屋找契,可契是孙氏收着的,孙氏今儿带毛蛋回了娘家,他几乎把屋里翻了个遍,才将东西翻出来。 两份一模一样的契摆在薛老爷子面前,哪怕他不识字,也能对照着上面同样的字来看。更不用说在看清楚契后,薛青山乍青乍白的脸色了。 似乎想证明自己没错,薛青山突然说:「这上面老四出了五两银子,老四你这银子哪儿来的,还说没贪家里的钱!」 打从找来契书,薛青槐就一直是面无表情的。 此时他面容突然转为悲恸,悲恸里又夹杂着讥诮,他深深地看着薛青山和薛老爷子,一字一句道:「不管你们信不信,这银子是当年毛蛋她娘的陪嫁,和她娘家这几年补贴给她的。还有,爹,你真是让儿子寒心!大哥红口白牙诬陷我,你就坐看着!」 说完,薛青槐头也不回就走了。 「老四!」 薛老爷子下意识伸出手,手上烟锅的烟灰滚了出来,落了他一腿。 他伸手去拍,表情却怔忪。 是啊,他为什么就坐看着?老四性格直爽,有一说一,他每回都一遍又一遍跟家里人重复,老四为家里奔波劳累,却一文钱都不贪下。 也许他心里本就有些猜忌的,抑或是怕其他儿子因猜忌生了矛盾,才会这么一遍又一遍重申着。所以老大去地里找他,说老四贪了家里的钱买了骡车,他心里其实是相信的。 不不不,他其实还是想听老四解释的,所以才会一直没说话。事情本不就是要弄清楚,一家人才没有隔阂? 薛老爷子心里钝生生的疼,脑子又僵又木。 他听见老大又在说:「孙家又不是没儿子,银子舍得贴给闺女,你当谁是傻子吧?!」 他忽的一下就站了起来,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狠狠地打了老大一巴掌。 「你给我闭嘴!」 赵氏尖叫了一声:「老头子!」 「都给我闭嘴!」 世界一下子就安静了。 可能是过去了一瞬,也可能是两瞬,院子里突然响起孙氏喜悦的声音:「嘿,这车还真买回来了啊。哎哟喂,瞅瞅这骡子壮实的,又能耕地又能拉车,真是好家伙。哎,当家的呢?槐哥!家里人呢?」 还有毛蛋的声音:「骡子,好大的骡子!」 直到走到正房这里来,孙氏才看见站了一屋子的人。 「你们这都是在作甚?」 招儿动了一下,走到方桌前将两张契书拿起,就往门这边来了。 第80章 「四婶,这张是你家的,快拿好。」 「招儿,这是咋了?咋把这契都翻了出来,我放的地方隐秘,你四叔肯定翻了许久吧。」 招儿也不说话,叹了一口气就越过她回屋了。 孙氏也意识到异常,看看屋里人,又去看招儿背影,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冲回自家屋。 「哎呀,我的天,这是闹贼了!」 正房里的人默默散去。薛青山这还是长这么大第一次挨打,却一声都不敢吭。包括赵氏,都知道薛老爷子这次是真恼了。 杨氏低头耷脑地扶着薛青山走了,三房两口子也没多留,他们刚各自回了自己的屋,四房的门腾的一下被撞开,孙氏仿佛疯了似的撞了出来。 本来在院子里看骡子的毛蛋,当即被吓哭了。 招儿在屋里坐不住了,出来喊了声四婶,孙氏眼神直直的,也没理她,就冲向了东厢。 她也没进去,一屁股往大房门前一坐,就哭了起来。 「丧尽天良,臭不要脸啊!欺负人,欺负得没活路了,一家子臭不要脸的,托生成了米虫,还自我觉得了不起,骑在人头上拉屎拉尿,诬陷人信口就来!这些个丧尽天良的,活了一辈子就长了张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就指望兄弟养着。养了大的,养小的,养了一家子,累死累活半辈子,连个好都落不下,反倒成了贼! 「我当初就说当家的傻,你说你累死累活为了啥,为了兄弟?兄弟把你当成屁呢,养条狗见到主人还知道摇摇尾巴,养了兄弟人家吃了喝了血肉骨髓都给嗍干净了,还嫌你肉臭!」 孙氏骂得这些话太戳心肝了,薛青山的脸气成了猪肝色,杨氏气得浑身直发抖。可两口子缩在屋里动都不敢动,眼见老四两口子这是疯魔了,拿玉石去跟瓦砾对磕,那不是傻吗?! 千万不能动,要忍着。 大房两口子能忍,赵氏忍不住了,她蹭的一下就站了起来,往门外走。 「你去哪儿?!给我坐着!」 「老头子!」 「你要是想让这个家散了,你就去!」 赵氏撕扯了几下衣角,嗵嗵嗵回身坐在炕上,啪嗒啪嗒掉起眼泪来。 门外的孙氏还在骂,不过现在骂的对象却是变成了薛青槐。 「……我当初怎么瞎了眼,嫁到这家里来了。瞅着你为人踏实肯干,却忘了买猪要看猪圈的理儿……嫁进来这些年,毛蛋也都这么大了,给我做的衣裳数得着的。搜遍了屋里所有地方,能扫出十个铜子儿就算是富裕了,给孩子做身衣裳还要动我陪嫁,每次回了娘家,我娘就问我,闺女你这身衣裳穿了几年了? 「几年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娘偷偷塞点银子给我,花都不敢花,就怕那些坏心烂肚肠的人起幺蛾子。好嘛,这总算分家了,为了毛蛋打算做些小买卖,又被人给诬陷上了。薛青槐,你说我咋瞎了眼嫁给你了!这一家子都是些什么人啊!」 招儿早就把毛蛋领进了屋,见他哭得伤心,就把自己之前给小男人买的糕点拿出来哄他。 毛蛋一面拿着吃,眼泪珠子还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招儿一下又一下抚摸着他的小脑袋,心里却是充满了唏嘘感。 孙氏哭得眼泪鼻涕直流,坐在地上,像个疯婆子。也幸好薛家的院子大,旁边的住家离得远,不然早就有村里人来看热闹了。不过再这么闹下去就说不准了,谁知道啥时候有人从门前经过。 薛青槐出现在四房屋门前,走过来拉他。 「起来,回屋!」 「我不回去,我心里不舒坦还不准我哭两声。」 「丢不丢人!」 「你还知道丢人啊,你知道丢人,可有些人他不知道啊!」 孙氏呛哭着被从地上拉了起来,生气地拍了他两下,两口子你拉我搡的回屋了。 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却是一片死寂。 中午没人做饭,似乎所有人都忘了吃饭这茬事。 晚上周氏做了饭,四房却没人出来吃。招儿因为昨天的剩菜还有许多,也没去正房那边吃,把剩菜热了热,给四房端了一些,剩下的就自己在屋里吃了点儿。 吃罢饭,薛青槐去了三房屋里,也不知道他和薛青柏说了什么,等他走后,薛青柏就去了正房。 「爹,老四说几家多出来的那粮,他只要两成。」 薛老爷子怔了一下,缓缓地点点头。 薛青柏叹了口气,扭头出去了。 次日一大早,天还没亮,薛青槐就和招儿出门了。 两人赶着骡车围着附近几个村子跑了一圈儿,在太阳升起时进了湖阳镇。两人也没去南市,带着一车的菜,先去了一家酒楼。 湖阳镇这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因着是附近十里八乡最大的镇,所以也是极为繁华和热闹的。大的酒楼有三个,‘仙客来’、‘留仙居’、‘醉仙楼’,至于小的酒肆、茶楼那就数不清了。 招儿和薛青槐先去了仙客来。 正是太阳初升之际,一般这个点儿酒楼里已经开始忙上了。虽是到了巳时才开门做生意,可做吃食的总是要提前做准备。 例如仙客来的菜从来是最新鲜的,过了夜的都不要,所以每天清晨酒楼里的人便要亲自去市集上采买。 也不是没有人想过让卖菜的专门送,可一来买菜的农户也不是专门干这个,只是家里有多的吃不完担了出来卖。二来,庄户人家本就还要种地,只为了卖几文钱的菜,就来一趟镇上也不太划算。 所以每天酒楼光采买就是一项大任务,也幸好市集上种类齐全,虽是繁琐,倒也能买齐全了。 仙客来的大门还没开,但后门已经开了,送盐的、送米的、送各式调料以及送柴、送各式肉类的,络绎不绝就都来了。后门处专门守着两个伙计,一个专门负责点数记账,一个忙着称重,忙得不可开交。 第81章 骡车停在后门处,招儿从骡车上跳了下来,走上前堆着笑道:「小哥,我想找一下你们专门负责采买的掌柜。」 那伙计正因为重量和一个屠户模样的人纠缠不清,也是这伙计忙糊涂了,这一会儿来一个人打岔,本来称的是二十二斤七两,他偏偏记成了二十一斤七两。屠户让他再称,他就是不愿,也是东西太重,他一个人根本完成不了称重,而他的同伴方才引着送醋的进去了。 「这明明就是称错了,你再称一下。」 「方才不是你看着称的。」 口里还在跟人说着,又来了个人还要找掌柜,伙计自然没有好口气:「你做什么的,上来就找我们掌柜。」 招儿一点没恼,笑眯眯地道:「我带了些菜想卖,都是很新鲜,早上刚摘下的。」 「不用了,我们的菜不需要送,每天都是在市集上买最新鲜的。」 「小哥还是看一看再说吧,我家的菜很齐全。」 「齐全?能有多齐全,都跟你说不要了,怎么还在这里纠缠。」其实伙计会如此拒绝,还有另外的原因,光买一样两样不够,还是要去一趟市集,还没得让所有人都折腾麻烦一趟。 因为酒楼与其他地处不同,前堂是前堂,后厨是后厨,采买是采买。而采买回来的东西还要计数上账,像这些固定送各种物什的,路子都是熟的,东西送来,计个数,月底结账。 可菜这东西就不同了,本就价廉,买一样菜可能就花几十文钱,怎么可能还有欠账之说。既然无欠账,就得人付钱,银钱不会经过下面人的手,而管采买的掌柜也不会一样一样折腾给人付钱。与其这么麻烦,不如直接去市集一趟折腾完。 当然,这其中各种伙计是不会和招儿说的,不过招儿以前经常在市集上卖菜,曾也和这些做酒楼采买的套过近乎,多少也是知道些的。 「我和你们掌柜认识,是之前他说让我把菜送过来的。」 一听这话,伙计拿疑惑的眼神瞅了她一眼,问:「那你等等吧,这菜不归我们管,过一会儿姚掌柜就来了。」 招儿满脸带笑地点点头,就让开了位置,在旁边站下了。 薛青槐从车上下来了,走到招儿身边,小声问:「招儿,你……」 招儿忙冲他使了个眼色,然后两人就站在那里等。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突然从后门处走出来一个人。 他穿着宝蓝色直裰,四十多岁的模样,手上还戴了个猫眼石的大戒指。一见此人,两个伙计便毕恭毕敬道:「掌柜。」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伙计,点了点头,就打算走了,哪知面前突然冲过来一个人。 「姚掌柜好。」 「你是——」 「姚掌柜你忘记我啦?你买过我菜的,你不是跟我说觉得我菜新鲜,让我有菜了就给你送过来?」 姚掌柜目露疑惑之色,他说过这种话? 「就是那天,您说我卖的菜又新鲜又嫩生,让我下次有了给您留着,还说您是仙客来的人,难道您忘了?」 见面前这少年郎有些委屈的模样,姚掌柜心想莫怕自己是真说过这种话。 可能也是这少年郎听误会了,这种明天还有留着的话,他不知说了多少次,可很少会有人认真当回事,市集上的买卖就宛如那窑子里的妓女,是不讲旧情的,都是先到先得,谁会留着不卖就为了等着卖给特定的人。 他自己也从来没当回事,此时见真有人当回事了,他不免犹豫了一下,道:「你的菜呢,我看看,若是行,就都留下吧。」他想的是人家总归跑来一趟,反正自己是要去市集的,合适就先买点儿也成。 「菜带来了呢,您来看。」招儿指着不远处的骡车。 卖菜的还用上骡车了!这念头刚滑过,姚掌柜就被薛青槐从车上卸下来的一筐一筐的菜给惊呆了。 然后方才那个在他眼里有点憨厚老实的少年郎,笑得异常灿烂,对他道:「您瞅瞅,我不敢说市集上没我家的菜新鲜,但绝对没我家多。当初您说了话,我就搁在心里了,园子里刚下来的新菜,我都摘了给您送来。你看这青椒、荠菜、芹菜、油菜,还有小白崧,多嫩啊。还有这香椿芽,都是刚从树上摘下来的。」 还别说,真的挺嫩的。 尤其过了一个冬天,又过了半个春寒料峭的春天,长时间眼里没点儿绿色,如今看到这一筐筐绿油油、嫩生生的菜,别提多欢喜了。每到冬春之际,春天的新菜还没下来之时,就是姚掌柜最头疼的时候,酒楼里卖得就是吃食,可光吃肉也不行,总得配点儿绿色的爽爽口啊。 可没有,就算有,也很少。 有时候姚掌柜都恨不得去跟那些乡下的泥腿子们说,有了新菜别光自己吃,拿来卖啊。可几乎没有几个乡下人能意识到这些,他们只会自家吃不完的才会拿出来卖。而他也意识不到这些,大抵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都习惯了。偶尔他也会说几句,可没人会听进耳里,久了他就不说了。 这段时间的新鲜蔬菜,酒楼都是捡着分量卖的。姚掌柜还在想,不知道今天去市集有没有合心意的菜,没想到一下子眼前就出现这么多。 他惊讶得愣了半天神儿,还是招儿的声音叫回了他:「姚掌柜,您看您家要多少?」 「都要了!」他豪迈地大手一挥。 旋即停顿在半空中,正迟疑着,又听这少年道:「您家大抵用不到这么多吧?这新鲜菜不同其他,不能放,放一日都是勉强,我听人说仙客来可是咱镇上最讲究的地方,从来不卖隔夜菜。若不你先要够今天要用的,明天我再给您送?」 「明天还有?」 「有,当然有!要多少有多少!」 之后,姚掌柜便捡着要用的菜一样都要了一些。 第82章 说是一些,其实也不少,都是十斤往上了。另外,招儿带来的山货,他也选了不少,例如那菌子、木耳,姜家人昨天打得野鸡野兔,还有就是招儿前阵子卖衣裳换来的鸡蛋,也要了两篓。 之前薛青槐还在发愁这些鸡蛋怎么办,他是入了伙儿后,才知道原来卖衣裳换了这么多鸡蛋,有千百来个吧。没想到就这么一趟,就卖出了一百个。 「你这小后生倒是个会做买卖的,明天还是这个时间来。」 姚掌柜话里的深意,大抵只有招儿自己知道。她笑着道:「好,您放心,我明天肯定还来。」 她接过伙计递上来的银子,又跟姚掌柜道了声别,就坐上骡车走了。 薛青槐闷着头往前赶车,招儿也没说话,直到离仙客来远了,两人才不禁松了口气。 「四叔,快,咱去留仙居。」 「哎。」 两人一面赶路,一面说话。 薛青槐有些感叹:「你说卖菜能赚,四叔起先想着也就赚些小钱。就乡下种的那些菜,都是自家不吃了,才拿出来卖的东西,咋就能卖到半斤肉的价钱?」 招儿哈哈一笑:「四叔我跟你说,咱们现在就占了个先机,等过了这阵子菜越来越多的时候,菜就不值钱了。」 不怪薛青槐感叹,方才那些菜都是八文一斤卖给姚掌柜的。招儿没开价,让他看着给。这种情况下,姚掌柜可干不出故意坑人的事,且人家既然送上门,自然清楚价钱,就照了自己昨儿在市集上买菜的价格,且还多给加了一文。 招儿拢共带了十多样菜,光这一笔,就进账了八百多文。还不用说那些鸡蛋和山货之类的,刨除替姜家卖的野鸡和野兔,差不多进账了一两多点。 可要知道,这些菜都是他们用极为低廉的价格收来的,两文收,八文卖,可不是暴利。 「对了招儿,那姚掌柜真的跟你那么说过,我不是记得你很久没卖菜了?」 招儿呵呵一笑:「四叔,这不是套近乎嘛,近乎就是这么套来的。你想想,咱们又和里面的人不熟,怎么搭话卖菜?所以我就先去和伙计搭腔,从他口里知道了姚掌柜的大名,再与他套近乎就方便了。至于其他的,你多去市集上蹲两天就知道了。」 薛青槐叹了一声,赞道:「别看四叔做买卖比你久,还是不如你专精。」 「要知道我可是在市集上卖了快一年的菜,去年春上来镇里我就观察过了,这对症下药,还不是一下一个准儿。」 说话途中,已经到了留仙居的后门处。与之前一样,招儿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又卖了一批菜。且那掌柜口口声声说,让明儿再送来,招儿满口答应。 接着又去醉仙楼,同样如此。 薛青槐就奇怪上了,问:「你咋就一堵一个准儿,就不怕人家早一步就去市集上先买了?」 招儿笑得高深莫测,还是薛青槐又问了一遍,她才道:「我以前蹲市集的时候,经常关注这几家的动静,他们去市集有早有晚,但几乎都是固定的时间段。再说了,四叔,就算他们去了市集,今天也估计买不到什么新鲜的菜。」 薛青槐一愣:「为啥?」 招儿回头瞅了一眼车厢里的菜筐子,薛青槐当即宛如大冬天喝了杯凉水,有一种醍醐灌顶之感。 他声音非常轻的说道:「我记得之前咱们去收菜,那些人家几乎没让你等,东西都是提前准备好的,你也没给他们银钱。」 招儿点点头,也有些惊讶薛青槐敏锐的观察力:「我去年跟他们冬天就约定好了,今年开春以后的菜都给我,价钱绝不让他们吃亏。之前去卖衣裳时就打过招呼,他们知道今早我们会去。至于菜钱,明天我们去收菜的时候,再给他们。」 薛青槐眼中带着惊骇。 他没想到招儿竟能想这么远,竟是早在去年就预料到今年的情况,所以提前就把许多人家的菜给订下了。 庄户人家想不到那么多,也都稀罕钱,一点儿菜都能换银钱,自然都省着不吃,而是留着打算换钱。而因为一家的数量太少,去镇上一趟也卖不了几个钱,还费得不是功夫,可有人上门去收就不一样了,坐在家里等着收银子。 也因此,镇上即使有菜,也不会太多,都等着在家换铜子儿,谁还往镇上去啊。 那是不是即使招儿没有拉他合伙,现在也已经干上了。亏得之前招儿还那般跟他说,拉他入伙是看中他附近十里八乡都熟悉,其实不过是把到手的银钱分了他一些。 薛青槐将心理的话说出来,招儿笑着道:「四叔,你咋会这么说。我光有想法,可就我和姜武哥两个,人手也不够。这种买卖若是想做长远想做大了,就得有人手。你现在估计还看不出具体,后面你就知道了。 「这次两家酒楼都给了这么高的价,是不是也因为镇上的菜太少的缘故?」 招儿也没瞒他,点点头:「去年这个时候,菜差不多五文一斤左右,今年确实涨了些。」 薛青槐眼里的诧异之色更浓。 招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不过是压了几日罢了,这一茬菜再压久了就老了,我也没想到不过打算趁着奇货可居,想和几个酒楼达成长久的合作,竟能让菜价都涨了不少。」 薛青槐长长吐出一口气,感叹道:「看来日后四叔要跟你学着些。」 招儿哈哈一笑,道:「我这不算什么,不过是投机取巧罢了。」 「那我们去了醉仙楼后,还去哪儿?」 「姜武哥去镇南那些富户人家们府上试试了,我跟他约着等会儿在清远学馆碰面。」 薛青槐一愣道:「怎么想到去狗儿学馆碰面了?」 「我有些事找狗儿帮忙,我打算让他帮我写一些契书,咱们都不识字,自然还是找读书人比较好。」 第83章 「契书?」 招儿点点头:「没经过昨天那场事,我一直觉得咱们乡下人老实为本,诚信做人。只要口头上说好了就没啥,可昨天后我就不这么想了,还是和那些人家签了契比较好。咱们定时去收菜,他们不能随意把自家种的菜卖给别人。」 如此一来,这附近村里的菜几乎就被他们包圆了,那是不是以后想让菜卖什么价就卖什么价?因为想到这些,薛青槐根本顾不得去感伤昨日家里发生的那件事。 似乎看出他的想法,招儿道:「四叔,你别想多了。咱们人力有限,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且你忘了县城离咱们这里并没有多远,如果菜价超过一定的价格,很可能就会有人去别的乡进菜,而不是从咱们手里买菜。」 之所以有货贩子、米贩子、布贩子这些二道贩子,俱是因为这些利润较大,而卖菜那三瓜两枣别人根本看不上。也是因为菜这东西不同其他,经不起长途跋涉,若是放的时间过长,就蔫巴不新鲜了。 「不过你想的方向是对的,等这一摊子事儿办完,顺畅了。咱们手里的人手再多些,就把没去的几个村走一趟,最好往隔壁安阳乡去看看。如果可以,能辐射整个夏县周边,说不定是时你这个想法能成为真的。」 什么想法?自然是想让菜卖什么价就卖什么价。 不过这也只是想想,若想真正达到这一步很难,招儿心里也有数。 「别人都去做布贩子、茶贩子、米贩子,以后咱们就做菜贩子吧。」 醉仙楼这一趟也非常顺利。 从醉仙楼离开,两人便赶着骡车去了清远学馆。 正值春光明媚之时,太阳暖暖的照在人身上,打从走进这条种满了梧桐树的长街之时,周围便顿时安静了下来。 招儿跳下车,上前敲门。 不多时,从里面走出来一名年迈的斋夫,问道:「有事?」 「老人家好,我家弟弟在学馆里念书,家里有些急事要找他,您看能不能帮我叫他出来?」 这斋夫对招儿有些面熟,也是因此之前招儿来送过几次东西。听到这话,又见对方确实面露焦急之色,他也没有拒绝,问过名字后便往里面去了。 过了一会儿,薛庭儴从里面走出来。 他眉头微皱着,一见着招儿就几个大步走了过来。 「怎么了?」 招儿将他拉倒一旁说话:「没事,你别心急,是我有些事想找你,不得已才会找了借口让人把你叫出来。」 薛庭儴不禁松了口气,看了她两眼:「你想我了?」 呃,招儿一愣。也没多想,就道:「我想让你帮我写一些字,因为等着急用,才会来找你。」 薛庭儴心下默然,招儿果然是个不通情趣的。又见她确实有些急的样子,便问:「写什么?你说,我给你写。」 到了此时,招儿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因为要写得实在太多,可她身边就小男人一个读书人,她也不知道该去找谁,只能找他。 她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下,自然又说到昨天家里那场风波。听说大房借机闹事,薛庭儴的眉不自觉蹙起,又听说招儿完美解决,最后大房偷鸡不成蚀把米,那墨染般的长眉才松了开。 「所以我就想让你帮我写一些契,我拿去找那些人家给签了,这样一来也免得以后又出什么幺蛾子。」 「你这种想法是对的,于你的生意也有益,也免得若是有人眼红想抢生意,出了高价打压你。」薛庭儴道。 招儿有些惊讶:「庭儿,你咋懂得这些?」 薛庭儴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读书方能明理,既然明理了,懂得自然也多。」 「读书就是好,咱们庭儿越来越有出息了。」招儿感叹。 每次招儿这么感叹,薛庭儴都能听出一种我家有子初长成的意味。他格外反感这些,所以就喜欢摆冷脸,不过现在可不会了。 他打岔道:「那你的契打算咋写?罢了,还是我帮你拟吧。要写多少?不过我手边的纸可能不够。」 招儿顿时笑了,「刚才经过陈叔那里,我专门给你买了一刀纸,又买了墨锭。」 她去车里拿纸墨,薛庭儴也跟了过来,和薛青槐打了招呼。 「一百张可够用?还是多写一些吧。」 招儿没想到他要给自己写这么多,可转念一想一百张也不多,遂有些为难道:「你一个人哪能写这么多,要不先写几张用着,剩下的也不急。」 「无妨。你若是有事可以先去,等午时再来,我把东西拿出来给你。」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薛庭儴便进去了,而招儿和薛青槐则继续留在这里等姜武。 差不多又过了半个时辰,姜武才赶着车来,一问菜都卖光了,就是因为富户人家规矩多,有些耽误时间。不过却是说好了明天再送,也算是个良好的开端。 而与此同时,学馆里刚散课。 之前薛庭儴出去了一趟,毛八斗几个就在想是不是他家里出了什么事,一直憋着等到散课才抽空询问。哪知话还没出口,就被薛庭儴抓了壮丁。 「先别说话,帮我一个忙,帮我把这张纸上的东西原样抄几遍。」 薛庭儴说的抄几遍,最后变成了抄几十遍。 陈坚和李大田都埋头抄着,只有毛八斗嘴还是不停,边写边咂嘴道:「嘿,没看出来,庭儴也是个黑的。与人签契,契书上只阐述了对方应该履行的事务,对自己应付出的却只字不提。」 薛庭儴看了他一眼,又随手抽了一些纸递给他:「看你写得很轻松,多抄几张。」 「你这是几张?你这是在公报私仇。」毛八斗哇啦哇啦叫着,手下动作却更快了。 第84章 本来招儿以为一百份要抄很久,哪知道薛庭儴很快就从学馆里出来了,将厚厚的一摞纸交给她。 「这上面没有写对方名字,只有具了名才可。」他也是进去后拟契之时,才想起这事,对此他将姓名那一栏给空下了。 「你们都不会写字。要不这样,等我晚上散馆后,我陪你同去?」 「这样啊?」招儿为难道:「不能提前把名儿填上?如果真让你陪我们去,一晚上可跑不完,再说了走夜路到底不好。」 「你记得所有人的名儿?」 招儿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册子:「我只能记个大概,不过我记了账。」 薛庭儴就好奇了,她不会写字,还能记账?他顺手就把那册子拿了过来,招儿想拦都没拦住。 这大抵是她第一次在薛庭儴面前露出惊慌失措的样子,竟是和他抢了起来。可惜薛庭儴事先有防备,背着身就是不给她,并迅速把那册子翻开。 「你快还我!」她整个人都压在他背上了。 可惜晚了。 薛庭儴啼笑皆非地看着小册子上画的鬼画符,上面又是点又是圈,有小草似的符号,还有三条杠,这是代表是河还是溪?还有小山形状的图案,狗头、马脸之类的等等。 是用炭笔画下的,极为简陋,但有模有样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无字天书。 招儿伸手够着:「你快还我,这就是我随便记的账,你看不懂的,只有我能看懂。」 阳光下,少女毫无顾忌地趴在少年的背上,两人像似在笑闹。搁在外人眼里没什么,毕竟都是少年,可搁在姜武眼里,却分外扎眼。 他忍不住喊了声:「招儿。」 「姜武哥干啥?」招儿依旧毫无察觉,回头看他。 姜武的脸僵了一下:「快说正事,庭儴还要回学馆。」 此时招儿也感觉这姿势有些不对头了,忙站直了腰。 「你快把册子还给我,我给你报名儿。」 「那你先跟我说这是什么?」薛庭儴指着一个马脸,一个大圈圈,还有一个小山形状组成的三个图案,眼睛却是看了姜武一眼。 招儿顿时不说话,直到薛庭儴又问了一遍,她才道:「这是马大山,是名字。」 「那这后面的圈圈呢?」薛庭儴没敢问后面那个画了牛头和一个圈儿的,是不是叫牛蛋。 招儿无奈地抹了把脸,据实相告:「一个圈儿就是十斤,或者十个,点点是一斤或者一个。」 「所以你收了马大山十三斤菜?」薛庭儴努力辨认后道。 招儿气得一把将小册子夺过来,道:「不是十三斤菜,是十三个鸡蛋!好了,不说这事了,我来报名,你把名字填上。」 薛庭儴也不想惹恼她,遂转身回学馆拿笔墨,不多时出来,就着车凳为案,帮招儿把名字都给填了上。 还别说,别看招儿的账记得宛如鬼画符,几十个人名竟丝毫没错。薛青槐还在旁边夸赞她法子好,有时候记不住的东西用这种办法记下真不错。 所以读书人和不识字的人简直不是一个世界的,听到这种夸赞,薛庭儴很是无奈。待写完之后,他将招儿拉到一旁。 「招儿,等我这趟回去,我教你认字。」 「认字?」招儿的脸上先是闪过一抹茫然,之后眼中带了些惊喜带了些忐忑,问道:「能行吗?我没听说过有姑娘家识字的,好像只有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才能识字。」她也感觉到寻常做生意的时候,不识字有些困难,但还从没有往这种地方想过。 「怎么不行,我说行就行!」 目送着薛庭儴进了学馆,招儿转身回来。 姜武问她:「招儿,刚才庭儴跟你说了啥?」 「姜武哥,你问这作甚?」招儿疑惑地看着他。 「我就好奇问一问。」 「哦,也没啥,庭儿说等他下趟回来教我认字。」 看见招儿脸上不自觉露出的微笑,姜武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心想自己为啥不识字,若是识字,不也能教招儿认字。 话不容多说,三人随便找了个路边摊吃了午饭,之后便兵分两路各自去找人签契。 还是姜武一个人,招儿和薛青槐一起。 姜武倒是想和招儿一起,可惜薛青槐目前还不熟悉情况,只能让招儿跟着。现在姜武只寄望薛青槐能赶紧独当一面,这样一来他又能和招儿单独相处了。 一直到天擦黑时,招儿和薛青槐才回来。 两人都累得不轻,薛青槐把骡子从车上解下来,将它牵进棚子里。给它的石槽里放了水和料,又拿着毛刷子给它从头到脚刷了一遍灰,才回屋里去。 孙氏已经做好饭了,叫两人过来吃。 她是单独做饭的,这几天孙氏都是如此,直到至今四房都没有去正房那边说过不在一起吃饭的事,可逢着做饭四房都不拿米粮,正房那边估计也有数,却没有说什么。 现在孙氏待招儿特别热情,大抵是薛青槐回来后也和她说了什么。知道这生意大有可赚,而主导这生意的人是招儿,财神爷可不能得罪。 孙氏屡屡拉招儿去四房吃饭,她也不好拒绝,其实她早就不想和大房那边的人搭伙吃饭了。倒不是说其他,而是想吃什么一点都不自由,她有时候挺搞不懂薛老爷子的,四房人四条心,明明都分家了,为啥还要硬是把所有人捏在一起,不是明摆着自找矛盾。 可她毕竟是个小辈儿,也不好当面表现出来,刚好借着四房这茬当媒介,以后就分开吃吧。 「翠娥回来了。」 刚上桌,孙氏就突然这么道,让薛青槐和招儿都愣了一下。 薛翠娥是薛老爷子和赵氏的老来女,今年十六,依旧待字闺中。前阵子薛翠娥就闹着要去赵氏娘家,也就是她外祖母家。刚好赶着农忙,赵氏被她磨烦了,就让薛青槐将她送了过去。 第85章 这一去就住了一个多月,到今天才回来。 「回来了就回来了。」薛青槐皱着眉道:「这丫头不懂事,也知道回来。」 提起这事就要说说了,赵氏的娘家是附近赵家庄的,从余庆村到赵家庄差不多得走近两个时辰。 赵氏的爹已经死了,但她娘还在,娘家还有三个兄弟,不过三个兄弟已经分家。赵氏的娘跟着大儿子在过,所以薛翠娥去的外祖母家,其实就是去她大舅家。 赵大舅有三个儿子,前头两个儿子都已成家立业,子孙满堂,这里暂且不提。这里说的就是小儿子赵金瑞,也就是赵大舅后头娶的媳妇生的小儿子,在乡下俗称幺儿。 赵大舅中年丧妻,后来经媒人介绍又娶了一房,也是现在的大舅母洪氏。这洪氏比赵大舅小了二十岁,赵大舅如今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这洪氏也不过三十好几,生的儿子赵金瑞今年只有十七。 从辈分上来讲,赵金瑞算是薛翠娥的表哥。 自古表哥爱表妹,表妹爱表哥,赵金瑞那边如何不知,反正薛翠娥这边对他出奇热络。寻常总是找借口往大舅家去也就不提,这次更是在那里住了一个多月。 不过也幸好去年两家就订了亲,也算是亲上加亲。可哪有未成亲的大姑娘在跑去男方家住一个多月的,再说了两人年底就要成亲了,就不能等等。所以当时薛青槐便说过自己小妹,可薛翠娥不听,又有赵氏撑腰,这事只能顺着她的意。 也是背后不能说人,这边刚提起这事,就听见薛翠娥在院子里喊四哥。紧接着她人就进来了,先瞅了招儿一眼,才道:「四哥,我回来了,你都不露面。爹叫你带着四嫂毛蛋去正房吃饭,当然还有你。」 这个你说的是招儿。 薛翠娥生得银盘脸,大杏眼,这丫头会打扮,穿着一身鲜嫩鲜嫩的杏子红色的夹衣,腰带系得紧紧的,显得一把小腰纤细。 打小薛翠娥就是村里最漂亮的丫头,长大了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可惜自打招儿来了薛家以后,这个最就被人抢了。 明明她比她白,比她脸长得有福气,眼睛也比她大。单挑任一样,薛翠娥都觉得自己长得比招儿好,可凑在一起,自己就是不如她。 薛翠娥从来不认为自己不如招儿,可外人都是这么表现的。在家里,她那最有出息的大侄儿喜欢招儿。是的,薛俊才偷偷喜欢招儿这事,整个薛家上下,也就只有薛翠娥知道。 在外面,村里的小子们都和招儿好,眼里只有招儿,没有她。明明招儿跟个野小子似的跟他们打架,打扮土里土气,从不收拾自己,而她怎么也是一枝花。 招儿不在时,她众星捧月,招儿一来,她就成地里的一根草了。 一想到这些,薛翠娥就对招儿没好脸。尤其这次回来,听说都是因为招儿挑唆,让家里分了家,还让四叔和家里离了心,薛翠娥对招儿更没好脸了。不过碍着薛老爷子的事先警告,她只能端着笑脸,还要佯装亲热。 殊不知她所谓的笑脸和佯装亲热,别提多别扭了,连四房两口子都看出了她的虚心假意。孙氏连忙给招儿打眼色,让她别理薛翠娥。 她这小姑子在这家里,除了老两口,就没几个喜欢的。也就她们这些做儿媳妇的,以前碍着面子不好说。 薛青槐本还想推辞,可惜薛翠娥在一旁盯着,还又是撒娇又是威胁的,于是四人只能跟着她去了正房。 正房里,所有人都在,两张桌上摆了很多菜,菜式十分丰富。 「快坐吧,今儿个翠娥回来了,你娘做了些好的,一家人坐在一处吃饭,就当是聚聚。」 薛老爷子声音低沉,这个‘你娘’也没有点名道姓,可都知道是在跟薛青槐说。 这种情况,当儿子自然不能说个不字,四人分别坐了下来。 吃饭的过程中,几乎没有人说话,也就薛翠娥一会儿和赵氏说两句,一会儿和薛老爷子说两句,浑当是热络气氛。 饭罢,惯例是儿媳妇们收拾残局。 薛青槐正打算回屋,被薛老爷子叫住了:「你们也都别走,有些事要跟你们说。」 于是,都留了下来。 几日没打正面,薛老爷子凭空老了许多,头上又添了几缕银丝。 他烟瘾更大了,啪嗒啪嗒抽旱烟的声音在堂屋里响着。 对于他这烟瘾的事儿,几个儿子也不是没劝过,可劝不住。再加上余庆村这地儿,上了年纪的没几个不抽旱烟的,只能任由他抽着。 炕上薛老爷子坐的那地,被缭绕的青烟笼罩着,若不是这烟味儿呛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那边坐了个受人间香火的菩萨。 「翠娥的婚事要提前。之前我本想着她年底办亲事,等地里收了粮食,怎么也够给她办嫁妆了。可这一提前,手里难免紧凑,如今也就只能指望你们几个哥哥给想想办法。」 这件事连大房的人都不知道,一听这话,所有人都有些诧异。 孙氏忍不住问道:「怎么好好的,就要提前了?」 若是不让他们出钱,提早推迟都没人管,可薛老爷子这话明摆着就是想让每家凑些钱给薛翠娥办嫁妆。 倒也不是妹子出嫁,当哥当嫂子的不该给妹子办嫁妆,可当初分家时说的好好的,老两口留了六亩地,就当是养着老两口和薛翠娥。等她出嫁时其他几房也不用给出钱办嫁妆了,没想到现在竟闹出这种事。 薛青柏和薛青槐对视了一眼,薛青槐问道:「那爹你说吧,咱三家一家出多少?」 薛老爷子琢磨了下,道:「一家怎么说也得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三家也就是六两,还不算爹娘你们给添的,哪家大姑娘嫁人就不提男方给多少聘礼,自己还要贴十来两的。爹,赵家那边给多少聘礼?不行了,咱一分钱不留,都给翠娥陪过去。」孙氏率先开口道。 第86章 所谓男婚女嫁,男方家要给女方家嫁妆,女方家若是心疼闺女,又是门当户对,当然也要给女儿陪嫁妆。 按照余庆村当地的规矩,男方家给女方家越多的聘礼,代表越重视对方家的姑娘。不过都是庄户人家,一般聘礼也就是些布料、白糖、米、面、肉、茶之类的物什。若是家里富裕点儿的,给姑娘添两样首饰。当然聘金是一定要有的,少则三四两,多的给六两八两,总是要给一些,也是为了答谢父母养育多年之恩。 这些聘礼一般是不做陪嫁的,就是给新娘子父母的,不过若是父母疼女儿,多少给陪些当压箱底也不是不可。 以薛家和赵家的家境来说,怎么也要包个八两八或者九两九的聘金,图个好意头。 「对呀娘,赵家那边给多少聘礼?」周氏问道。 坐在一旁的薛翠娥脸色当初就阴了,想说什么,却被赵氏狠狠拽了一把。赵氏瞪着两个媳妇:「咋?你们妹子出嫁,你们当哥嫂的不该拿些钱做陪嫁?!」 所以说赵氏算不得聪明人,每次自以为聪明都是以坏了事为收场,她若是能震住两个儿媳妇也就罢,偏偏早在过去的多年里,她的威严早就荡然无存。 也是周氏和孙氏太了解她的秉性,她这态度一看就是另有蹊跷。 「娘,你在说啥呢,什么叫我们当哥嫂的不愿意出钱。合则当哥嫂的就该出钱,就不该知道聘礼是多少,一家人说两家话,那还找哥嫂做什么?」 「娘,该不是是赵家人不给聘礼吧?」 赵氏当即蔫了。 一见赵氏这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孙氏道:「娘,就算赵家那边再和咱们是亲戚,可万万没有娶媳妇不给聘礼之说。哪怕是那些穷得吃不上的人家,娶不起媳妇买媳妇,他也要花银子啊。哪有一文钱不想出,还想让人倒贴闺女倒贴银子的。」 这话没点着赵氏,倒是把薛翠娥给点着了。 她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四嫂你会不会说话?什么叫做倒贴闺女,倒贴银子?」 孙氏堆着假笑:「难道理不是这个理?翠娥不是嫂子说你,哪家也没有这么不办事的道理。」 「什么没有这么办事的?我愿意还不成?两家这么亲近的关系,谁还去计较这些。」薛翠娥说得特别义愤填膺。 「既然没人计较。那还要嫁妆作甚?他们不给聘礼,我们不给嫁妆,不是正好。」孙氏咕哝着。 薛翠娥不敢置信孙氏竟然这么说她昂得一声就哭了。 「四哥,你看四嫂!你看看她!」 不待薛青槐出言,孙氏就道:「你让你四哥看我什么?难道不是这个理?!合则聘礼不给一文,还要我们倒贴嫁妆的,你去十里八乡问问,看有没有这个理!」 薛翠娥嚎嚎大哭着,薛老爷子脸黑得像锅底:「哭!你还有脸哭,不是你做了见不得的人的事情,至于会这样!」 「老头子……」赵氏心疼得不得了,忍不住说了一句。 薛老爷子砰地一声将烟锅儿砸在炕桌上:「你给我闭嘴,如果不是你教了个这么不知廉耻的东西,家里至于会闹成这样?!我当初让你管管她,你是怎么说的,自己拉的屎自己擦屁股,老子不管了!」 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静后,赵氏也哭了起来,母女俩抱在一起哭,好像被谁虐待了似的。 下面一众人俱是震惊不已,因为薛老爷子话里的意思实在太令人吃惊了。 他这意思是薛翠娥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人捏了短处,所以人家赵家才不愿出聘礼,反倒薛家要多陪嫁妆。 能是这种情况的,只能是薛翠娥和赵金瑞有了什么首尾,做了丢人的事。 赵氏哭得抑不可止,边哭边道:「好好好,不管就不管。哭什么,给我闭嘴,走,起来!」她将薛翠娥拽起来,挣扎着要下炕。 「娘,你这是要做甚?」薛青柏上前拦住她道。 「我做甚?我什么都不做!你娘活了一辈子,活得连男人儿子媳妇都嫌弃我多余,我现在就去大河里把自己淹死了,让你们眼不见为净!」 「娘!」 这种情况再不上前拦着,被人知道该成什么了。周氏和薛青槐、孙氏都纷纷上前拦着劝着。 「娘,我们哪里嫌弃你多余了,你别想多了。」 「不是嫌弃我多余,你们连给你们妹子办点嫁妆都不愿意?!你们都是黑了心肝的,你们就这一个妹子。」赵氏依旧挣扎着要下炕。 「办,怎么不办!老三、老四,你们说句话,娘都说成这样了,你们就忍得下心!」薛青山吼道。 「办,娘,我们给办。我们也不没说不给办,你别想多了。」 赵氏又去看薛青槐。 薛青槐也点头道:「咱们当哥哥的,怎么可能说不给妹子办嫁妆。」 赵氏这才止住了哭声,拽着衣角擦眼泪,又跟薛翠娥说:「翠娥,还不谢谢你四哥,还有三哥,还有两个嫂子,你嫁过去能不能有脸,可都指着他们。」 薛翠娥这也抹了眼泪,哽咽道:「谢谢四哥四嫂,三哥三嫂。」 招儿一直在旁边看着,看到这里时,心里也不由地松了口气。可同时还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说不出的怪异感,总感觉这一切就像是演戏似的。 尤其最后赵氏让薛翠娥谢两个哥哥嫂子这点儿,难道薛翠娥就只有两个哥哥嫂子?以及那句‘谢谢你四哥’。还有大房的杨氏,杨氏可从来不是个喜欢沉默的人,偏偏今儿安静得不像话。 她抿了抿嘴角,上前道:「小姑,快别哭了,都是要当新嫁娘的人,哭成这样可不好。三叔、四叔也没说什么话,再说就算没三叔四叔,不是还有大伯做主。大伯你说是不是?」 第87章 「那当然!」薛青山掂着肚子道。 一直杵在旁边的杨氏心里一跳,忍不住瞄了招儿一眼。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她就听见孙氏道:「就是,翠娥,你可真别多想了,嫂子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跟招儿说得一样,再不济你还有三个哥嫂呢,大哥可是童生,咋会看到自己妹子吃苦受罪。」 那句‘三个哥嫂’让孙氏刻意加重了音调,顿时正摸着眼泪的赵氏和薛翠娥都忍不住僵了一下,自然也少不了薛青山凝滞了的笑容。 见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过并没有人戳破,孙氏和周氏还特意去打了水给母女俩洗脸。 一切弄罢,正式切入正题。 不待自己男人说话,孙氏就率先道:「爹,你说咋办吧?您放心,大哥家出多少咱家就出多少。」 周氏平时虽然不爱说话,也不爱冒头,可这种时候却也少不了她。 「咱家虽说穷了些,但只要大哥能拿出来,咱家砸锅卖铁也拿出来。」 薛老爷子没有说话,手里一下一下地搓着烟锅儿。薛青山的脸彻底阴了,更不用说赵氏和薛翠娥了。 其实说白了,在没叫三房四房人过来之前,这群人就在一起商量好了。 倒也不算是商量,薛老爷子心知肚明大儿子没钱,可小女儿的事也不能不办。而薛青山自然没钱可掏,可老四家有钱,招儿有钱,几十两的骡车都买了,会没钱给薛翠娥办嫁妆。于是两口子分别出动,一个在薛老爷子面前大包大揽,一个负责说动赵氏,才会有今天的这场戏。 本来事情已经让三房四房答应下了,万万没想到招儿从中插句嘴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一屋子人都不说话,赵氏看看老头子,看看大儿子,将目光放在招儿身上。 「招儿,你做这么大的生意,骡车都买下了,那日在你爷你奶面前那么大的口气,如今你小姑要出嫁了,是不是也得代表二房出些银子?」 招儿就被赵氏气笑了,她长这么大就没听说小姑嫁人,让晚辈掏钱的。 薛青槐道:「娘,你说啥呢,招儿可是小辈儿。」 「小辈儿咋了?小辈儿不是咄咄逼人顶你大哥吗?明知道你大哥供着俊才没钱,还刻意拿话顶,不就是想看你大哥出丑,显摆自己有钱。既然有钱,那你就也出点。」 看这模样赵氏是既想护着薛翠娥,又想护着薛青山,明晃晃拿自己开刀,以势压人了。 不过她并不意外,早就知道这话头迟早扯到她身上来。只是她没戳破之前,这些人还能装下假仁假义,还能混个面子圆。被她戳破了,索性连脸都不要了。 招儿嘴角掩不住的笑,她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阿奶,我是有钱,但有钱也不能随便别人一句话就掏出来是不是?您总得给我个理由啊!要不这样,咱现在就去村里随便找个人家问问,看做小姑的出嫁,用不用晚辈来掏这个银子办嫁妆。只要咱村里有人说我应该出这个钱,这银子我就掏了。」 「你——」 「大伯供着俊才没钱,合则我跟狗儿俩才十几岁的小孩儿就有钱了。是不是觉得别人家的钱都是大河里飘来的?特别容易!阿奶,按理说我不该说这话的,你说这话时咋就没考虑考虑三叔三婶,四叔四婶的心情?我和四叔天不亮摸黑就出门,您不是不知道。 「阿奶,您走过夜路吗?四下什么都看不见,看什么都是只有个影儿,还要赶着车顶着夜露,不知道哪会儿就翻车了。别说我当晚辈的说话恶毒,有人有钱有人穷,为啥?该啊!该他穷一辈子!谁叫他所有心思都放在挖别人家的钱上面了,他不穷谁穷!」 「这银子你出也得出,不出也得出!」赵氏气得浑身直打哆嗦。 「反正我不出,谁愿意出谁出去!」 「我不跟你说,等狗儿回来我跟他说!」 「那你跟你孙子说去,跟我说什么!」 说完这话,招儿扭头就走了。 「好你个王招儿,果然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咱家白养你了这么多年……」 招儿迈出正房大门,将赵氏的骂声扔在身后。 月明星稀,夜风清凉,可她却充满了疲惫感。 换做以前,她绝不会这么说话,可今天也不知怎么,那些想说了很久的话,就这样冒了出来。也许是最近这家里幺蛾子太多,消磨掉了她所有耐心,也许是最近太累。 不过很快招儿就知道是为什么了,她竟然来月事了。 她也是回屋脱衣躺下时才发现,她月事不顺,每次来都腹疼难忍,也因此脾气格外暴躁,耐心也不如平常好。 招儿从柜子里翻出月事带换上,将弄脏了的衣裤扔在炕脚,就换衣裳躺下了。钝生生的疼,所有感触都集中在那一处,她在炕上翻过来翻过去,最后还是发现蜷缩着身子舒服点儿,便蜷着躺在被窝里。 本来该是温暖的被窝,冷冰冰的。 招儿手脚都凉,躺在那里心里默默地想:赵氏本就想借机生事,她的发作刚好正合她意,大抵明天她就会让人把小男人从镇上叫回来,借机哭诉生事顺便倒打一耙。 小男人到底会向着谁?再怎么样赵氏也是他亲阿奶,闹大了就会背上不孝的名声。所以即使他心里向着她,肯定也会为了做表面息事宁人,甚至可能会斥她一顿。 招儿都想好了,所以才会发作的这场。 妇道人家都是不懂事的,不是吗?像大房三房四房不就从来如此,有些不合时宜的话,都是女人家说,即使有了什么意外,男人也不用怕下不了台。 迷迷糊糊中,招儿就睡着了,睡着了在梦里还是觉得好冷。 不过她还是低估了赵氏的折腾,她走后赵氏就在正房那边闹了起来,硬是逼着薛青柏去镇上,敲开清远学馆的大门,以祖母重病为由将薛庭儴叫了回来。 第88章 薛青柏在路上时,就把事情大概说了一遍:「你也不要怪你阿奶,她也是太着急你小姑的缘故。招儿也是,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用那种话气你阿奶,你阿奶的老毛病又犯了。」 赵氏有心口痛的毛病,不过并不严重,且时有时无的,也找过大夫来看过,却没看出个什么。 整个薛家,大抵也就只有薛青柏依旧被赵氏骗着,反正薛庭儴知道赵氏的心口痛恰恰是治几个儿子的杀手锏,平时从不随意拿出来用。 怪不得是三叔来,而不是四叔来。估计是四叔拒了,他阿奶才会使了最好使唤的三叔。薛庭儴心里默默地想着。 「你小姑也是,竟干出这种事。方才我听你阿爷说,你小姑怀上了,实在逼不得已才会急着要过门。而那赵家竟趁人之危,提出不给聘礼的事。你奶也是想给你小姑做面子,也免得落了短。」 大抵是因为赶夜路,薛青柏今天的话特别多。寂静无人的小道上,只有骡车前头一盏气死风灯亮着,小小的一团橘光,照亮着前方的路。 这灯是招儿新买的,花了不少银子。 两人很快就到了余庆村,还没进村就有狗吠声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 一路伴随着狗叫到了薛家门口,薛青柏把车赶进院子里,刚停下薛庭儴就从车上跳下来了。 见他急匆匆往二房屋里去,薛青柏还说了声:「庭儴,你别说招儿。」 薛庭儴没理他,进了房门。 屋里漆黑一片,只能就着窗户那处看见炕上有一个凸起,薛庭儴进来以后才发现招儿竟是连门都忘了栓,她平时可从来不会这样。 他走到炕前,摸了摸招儿的额头,上面冰凉凉的。 「招儿,招儿……」 招儿迷迷糊糊醒来,道:「你咋这时候回来了。」 薛庭儴没有说话,门外响起叫他的声音,估计是等不及了。他伸手拍了拍她,让她继续再睡,人便出去了。 去了正房,薛老爷子和赵氏、薛翠娥都还等着,至于其他人则都回屋了。 「狗子,你知不知道招儿干了什么,她竟把娘给气晕了!」薛庭儴方站定,薛翠娥就恶人先告状。 薛庭儴看着对方的脸,感觉既陌生又熟悉。 陌生的是感觉似乎很久很久没见了,熟悉的则是对方脸上的神情。他这小姑最擅长倒打一耙,恶人先告状,若不是他和招儿之间有所缓和,是不是今日也要像那梦里的一次那样,他先入为主的想法作祟,既想护着招儿,又在意着自己和招儿的名声,最后只能如了对方的意。 虽是他也知道招儿无辜,回去后还是埋怨了她两句,以至于两人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又变得僵硬起来。还是后来他回想起来才知道,自己那时候错得有多厉害。 不过那梦里她小姑倒是没发生未婚先孕之事,就是过得不怎么好,其实想想也知道,上杆子倒贴的能会过多好?尤其他那舅奶奶,可从来就不喜欢薛翠娥。 薛庭儴心里讥讽的想着,而薛翠娥和赵氏的一唱一和,他俱都没有听进耳里。 「小姑。」他突然叫了一声,让对面炕上两人的话音都停下了。 「我也知道你心急,可心急不是这么办事的。」 丢下这句,他也不再理薛翠娥和赵氏,而是看着薛老爷子道:「阿爷,阿奶想得是怕丢了小姑脸,总要风风光光的嫁过去。可有没有想过,打从这事发生后,就没有风光可言了。」 晕黄色的灯光下,少年一脸天真纯良。 其实薛庭儴是那种十分容易欺骗人的长相,白皙斯文,一脸稚嫩。这样的他是任谁都不忍心斥责的,也因此他明明言语有些过分,炕上三人竟什么也没有说。可能也是在琢磨他话里的意思,没反应过来。 「您看小姑为人不检点,竟在婚前就和男人有了首尾。在乡下,姑娘家要是发生了这种事,那是要浸猪笼,一家子受人唾骂,被人戳着脊梁骨,一辈子抬不起头做人,家里若是有其他姑娘以后都别指望嫁了,祸害满门的丑事。就是因为捏住这个软点,再加上赵家那边不顾亲戚情分,僧面不看佛面也不看,才会做出这种事情。」 随着他的话语,赵氏心口一抽一抽的跳,薛翠娥几次想暴起,都忍耐下了,而薛老爷子却是老脸越来越黑。 因为知道事情不能见人,所以薛家人都不敢多提,讳莫如深。而薛老爷子就是知道严重性,才会恼了两个儿子,他知道这种逼着儿子出钱的行举过分了,可总要为家里其他人想想,若事情真的拖下去露了短,那是整个薛家都没脸出去见人的。 所以他明知两个儿子不愿,还是任凭老婆子闹腾,他知道这不对,可他能怎么办,老大没有钱,这事一天都不能拖,他恨不得当即就给解决了。 所以只能牺牲小我,完成大我。 如今家里人提都不敢提的事,就这么赤裸裸的被薛庭儴说了出来,还说得有理有据,说得薛老爷子心惊肉跳,同时更是恼上了自己婆娘和这个不成器的闺女。 「可阿爷你有没有想过,这是咱家的短,同时也赵家的短。若是孙儿没记错,那赵金瑞好像也在读书,一个读书人不懂得礼义廉耻,竟和寄居在家中的表妹私通。这样就罢,竟敢拿着此事胁迫女方。这跟那些去窑子里嫖娼,却提了裤子不想给钱的无赖有什么不同。」 说到这里,他腼腆地笑了一下,道:「孙儿妄言了,可理就是这么个理。所以我说阿爷阿奶是一叶障目,咱家心急,其实他家更心急,别忘了咱们在担心此事露短同时,他家还要担心这事露短毁了儿子的前程,更何况小姑手里还捏着对方最大的短板。」 「什么短板?」薛翠娥浑然忘了自己之前还在为薛庭儴拿妓女和自己打比方而恼怒,追问道。 「小姑肚子里的孩子啊。」薛庭儴哂然一笑:「有本事他赵家就别要自家儿孙了!」 第89章 薛老爷子沉默,似乎在权衡利弊之中。 薛庭儴又道:「爷,奶,你们可要为小姑着想,若是这个头低下去,小姑可一辈子都在赵家抬不起头来了。」 「他敢!」赵氏浑然忘了装虚弱,喝道。 「阿奶,人家已经敢了。你瞅瞅,若是在乎您老的面子,他赵家敢干出这种事?」 赵氏顿时闭上了嘴,老脸不由自主地抽搐着,似乎在伤心娘家人竟然这么对自己。事实上薛庭儴说的没错,若赵家真的忌讳赵氏,能这么办事。 「所以小姑啊,你急什么,就好生在家里待着,我保证不用多久,赵家自己就求上门。等到了那一日,咱说什么就是什么,让赵家风风光光把你求进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上杆子倒贴上门。」 屋里很安静,看得出炕上三人都在想这事。 过了一会儿,薛老爷子突然一拍大腿道:「狗儿说得有理,就这么办。」语毕,他看了薛庭儴一眼,道:「这去镇里上学就是不一样了,你也懂了许多道理,就是以后说话注意些。」 薛庭儴露出一个腼腆的笑,薛老爷子挥挥手道:「快回屋歇着吧,时候也不早了。」对于赵氏把家里闹得一团糟,还把闹腾把薛庭儴叫回来的事,却是提也没有提。 直到出了正房大门,薛庭儴眉宇间才露出一抹冷色。 莲子心中苦,梨儿腹内酸。今日恶果明日受,左不过是自己造孽造下的。 薛庭儴回屋后,招儿依旧睡着。 这可不正常,想着她之前的模样,薛庭儴又去摸了摸她额头。 没有发热啊。 他将招儿叫醒,问她:「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招儿也不答他,就是闷在被子皱着眉。直到他逼问急了,她才道:「你别管,我没有哪儿不舒坦。」 她这模样太眼熟了,直到他又去摸她脑门,她伸手将他推走,他才想起一件事。薛庭儴去把橱柜待开,在老地方摸到一样东西,拿着便往厨房里去了。 过了差不多快一刻钟的样子,他才端着一个碗回来,碗里装着红褐色的糖水。 「快起来喝一些吧。」 直到糖水入了口,招儿才发现这是什么。 「你从哪儿弄来的红糖?」喝了些红糖水,招儿才感觉舒服了些,冰凉凉的身子也暖和了许多。 「你不是平时到这个时候总会喝些糖水,我在你放红糖的地方拿的。」 「你咋知道我平时总喝糖水,还知道我红糖放哪里?」 这不是废话么,肯定是看来的,不是看来的,薛庭儴能知道这个? 自此,招儿终于在薛庭儴面前露出了羞窘一面。 她十岁的时候就来小日子了,可当时她根本不懂这些,还以为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要死了。那时候裘氏还在,是裘氏安慰她,并告诉她这是什么,还带着她一起给她做月事带。 裘氏说,月事是污秽的,一定不能给男人知道。这是招儿对男女之别仅有的认知。不光是这,还有女儿家的身子不能给男人看,也不能给男人摸。 如今小男人知道自己月事了,还是早就知道了,也难怪招儿就觉得羞窘了。她佯装若无其事的躺回被子里,只有泛红的耳根子才暴露出她些许的心事。 「快歇着吧,时候不早了。」 薛庭儴将碗拿回灶房,又用灶上剩下的热水将自己收拾一遍,才回屋歇下。 屋里一片寂静无声,招儿翻了一个身,又翻了一个身。 「你咋了?」 「没事,你快睡。」 薛庭儴伸手去摸摸她的手,别的且不提,她被窝里竟一丝热气都没有。招儿的手也凉得很厉害,汗津津的, 「你冷?」 「我不冷,你快睡,明天不是还要去学馆。」 薛庭儴没有再说话,招儿只当敷衍住了他,哪知被子突然被掀起,钻进来一个人。 「我知道你冷,平时总是你给我捂,今儿我给你捂。」 招儿几乎没有任何反抗之力,就被人从身后抱住了。一个十分陌生并不强壮的身体从后面紧贴着她,这种感觉极为陌生,她下意识想挣扎,却被对方从后面紧紧地钳住了手脚。 「别动。」 「我不冷,我不用你给我捂。」 「你就当我想让你给我捂。快睡,一会儿就暖和了。」 招儿一直僵硬着,直到终于被被窝里的温暖熏软了身子。 她放松下来,能感觉背后的小男人也没睡,轻若蝶翼般的呼吹拂在她头顶上,轻缓而均匀。 她似乎真的好了些,也终于有心思想别的。 「小姑那事咋说的?」其实她更好奇的是,小男人回来了,为什么啥也没说。 薛庭儴将事情大概的说一遍,招儿听完后道:「若真这么办,那赵家肯定要服软,但肯定心里记恨,那小姑进门后肯定有苦头吃。」 「你别管这些,她自己干下的事自己承担。」 招儿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才道:「狗儿,我发现你现在变了好多。」 薛庭儴忍不住僵了一下,问:「你觉得我哪儿变了?」 呃,招儿想了一会儿,才道:「变得爱说话了,以前三棍子打不出个屁。变得心胸阔达了,以前总喜欢瞎想。也知道该怎么对付正房那群人了,你以前从来闷着头不说话的,要么就是气自己,也变得更加有主意了。」 原来他以前都是这样的。 「那你觉得这样的变化是好,还是不好?」 「肯定是好的。」 「既然是好就行,我总要长大的,不可能永远不变的。」薛庭儴说得意味深长。 第90章 招儿喟叹一口,小男人确实长大了。 她往后靠了靠,觉得硌得慌,又往前了一些,道:「长大了是好,就是你太瘦了,瞧这肋骨,都硌人。」 被嫌弃了。 「我很快就会吃胖的,我现在比之前胖了许多。」 招儿有些不信,正想说什么,腹部一阵抽疼袭来,让她当即蜷缩了起来。 「咋了?」 「没什么。」招儿屏息静气等这一阵子过去。薛庭儴却翻着她,想看她到底是哪儿疼。 「你别动我,一会儿就好了。」 「你没去看过大夫?」 「这去看大夫作甚,哪个姑娘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还是去看看大夫的好,等你好了我陪你一起。」薛庭儴说道,伸手摸向她小腹:「我给你揉揉,揉揉就不疼了。」 「揉?呃,还是不用了。」招儿不自在地推他,可惜他在身后,她也使不上力气。 「我小时候哪儿疼了,你不也是给我这么揉的。」嘴里说着,薛庭儴就硬把手伸过去轻轻的揉了起来。 招儿被揉了几下,感觉也不太难受,就任他施为。 就是觉得很奇怪,觉得今天小男人特别体、贴? 应该算是体贴吧。 感觉小肚子涨呼呼的,似乎一捣就会破,还是有些不舒服,但却觉得暖暖的。肚子暖了,身体其他地方也暖了起来。 招儿有些晕陶陶的,不自觉就眯起了眼。 「狗儿,你咋知道揉一揉就不疼了?」 薛庭儴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又动了起来:「我猜的。」 实际上在那梦里招儿也有月事疼的毛病,也看过大夫了,大夫说是小时候遭了罪,所以有些宫寒。只有喝药慢慢调养,若是实在疼得受不了,只有热敷或者轻揉缓解。 有时候时间过得越长,薛庭儴越是觉得奇妙。那梦真的是他的梦吗,为什么他感觉自己好像经历过那一辈子似的。 不知不觉中,招儿就睡着了,鼻息变得平稳起来。 薛庭儴又给她揉了一会儿,自己也睡着了。 一觉睡到大天亮,等招儿醒来时发现已是日上三竿。 她猛地一下就坐起来,心里想着自己怎么就睡了这么久,今天去收菜送菜的事怎么办。 她匆忙就从炕上爬起来穿衣,发现浑身轻松,肚子也不疼了。她以前每次刚来月事的头两天,一般都是十分难受,哪儿也不能去,没想到这次只疼了一晚上。 难道那揉一揉真的有用? 心里乱七八糟的想着,她就推门出去了,孙氏正好在院子里洗衣裳。 「起了啊,别着急,狗儿跟你四叔一起出去了,让你在屋里多睡一会儿。」 「他怎么去了?他今天还要去学馆。」 孙氏往正房那里瞄了一眼,道:「狗儿说他回来时跟学馆那边说了,今天不去,刚好明天逢着他休沐,能在家里多待两日。你也是,既然不舒服就在炕上躺着,锅里我给你留饭了,你回屋去,四婶给你端来。」 「四婶,不用了,还是我自己来。」 孙氏擦了手,将她往屋里推:「行了,别逞强了,狗儿走时专门交代过。四婶也是妇道人家,知道来月事时真疼起来有多要命。我年轻那会儿没生毛蛋之前,也是月月疼,也找过大夫看过,除了开药让你喝,可也不起什么作用。后来大夫说等生了娃儿就通了,就不疼了。你啊,也就再熬个一年半载的,等你和狗儿成亲了,以后就不疼了。」 招儿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话,尤其又提到她跟狗儿成亲生娃娃,感觉特别难以安适。等她回过神来,人已经被推进屋了,然后她就去了炕上坐下。 过了一会儿,孙氏端着一碗粥和两个馒头,并一些腌菜走进来。 「吃完了碗就扔在桌上,四婶等会儿来收。狗儿说让你多躺会儿,你就多躺会儿。真没看出来啊,咱家狗儿都会疼人了。」孙氏的眉眼都带着颇有意味,见招儿脸上带着窘,她笑着道:「你慢慢吃,我继续洗衣裳去。」 直到她出去了,招儿还是有些窘,还觉得怪怪的。 狗儿都会疼人了。 转念一想,确实如此。昨天给她端糖水,还给她揉肚子,也不知道揉到什么时候,反正她后面睡着了,今儿一大早又代她去收菜卖菜。 这不是疼人是什么? 可招儿总觉得用‘疼’这个字,感觉怪怪的。 ‘疼’应该是大的疼小的,明明是她疼小男人,怎么现在变成了小男人疼她? 想了一会儿想不明白,招儿就不想了。 她吃完饭,也就继续躺着了。其实她每次来月事时,也不愿四处跑,总觉得十分不方便。 见实在没事,招儿去把自己的小账本和钱箱子拿出来,开始算这些日子总共进账了多少,又赚了多少银钱。 薛青槐和薛庭儴回来的时候,招儿还没有算完。 她已经尝试过用分堆法,也就是一堆儿一百文这样,可到后面还是错。越算脑袋越疼,看账本倒是挺清楚明了,可算银钱对不对的时,就成了大难题。 薛庭儴从外面走进来时,就见炕桌上堆满了铜钱,招儿满脸无奈地看着这些钱,有些束手无策的模样。 她一见到他,眼睛就亮了。 「快来快来,帮我数数。」 于是薛庭儴还没来得及收拾身上的灰尘,就帮她数起钱来。 他数,她用麻绳穿。 一串一千文,也就是俗称的一吊钱,也是一两银子的换算。 不一会儿,杂乱无章就变成井井有条,招儿赞道:「狗儿你实在太聪明了,方才我数了半天都没数清。」 第91章 薛庭儴看她一眼:「你数不清就叫我来帮你数,等你以后识字了,就自己也能数清了。对了,不是让你躺着,你怎么算起账了?」 招儿有些不好意思道:「这生意也做了快十日了,钱都放在我这儿,那账也一直没捋清楚过,我这不想把账算算,也好把钱分一分,总不能天天光干活儿不发钱,谁还有劲儿干活啊。」 闻言,薛庭儴下了炕,去拿了笔墨纸砚来。 「你拿这些做甚?」 「帮你记账。毕竟是搭伙儿的生意,若是账不记清,以后容易生嫌隙。」 他一面说一面就先拿起招儿的小账本看了起来,边看边往一张纸上誊抄。等抄完先算了一遍,看数目和目前所有的银钱数是能对上的,才开始朝招儿装订好的小册子上抄了起来。 「以后每十日我帮你把所有账目盘点一下,你们也就十日一分钱,分了钱要记得签字画押。等下次我休沐回来,就开始教你认字,先从三字经开始学。」 垂目提笔写字的薛庭儴,从招儿这个角度看起来特别有威严。似乎一下子小男人就变大了,竟给她一种面对学馆里先生的感觉。 果然读书人就是不一样。 此时的招儿除了点头称是,竟做不了其他。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薛庭儴休沐的日子就过了。 这两日招儿就老老实实待在炕上,薛庭儴什么事也不让她做,去收菜卖菜都是他同薛青槐一起。 抗议也没用,招儿还是第一次发现小男人这么霸道。 等薛庭儴回了镇上学馆,招儿终于下了炕,竟觉得格外松了一口气。 中午吃罢饭,薛青槐去将姜武叫过来。 招儿把整理好的钱都摆在桌上,还有两个账本。一个是她的鬼画符似的账本,一个是薛庭儴帮她誊抄整理的账目。 「之前我让庭儿帮我们算了一下,这近十日的时间,我们一共进账了六十四两三百二十文。」 一听说有六十两多两,硬是跟进来的孙氏就在后面使劲掐薛青槐,才能稳住自己激动的心情。 「这其中有仙客来等几个酒楼酒肆,另还有姜武哥负责的镇南那处。镇南那处因为都住的富户人家,那些富户老爷们的管家有钱,也不在乎这三瓜两枣,偶尔满意了会给些赏钱,这些赏钱姜武哥都交了上来,大约有近二两的样子。 「别看咱们这一次能进账这么些银子,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这次是赶得时候好,恐怕接下来就没这么容易了。因为接下来市面上的菜会越来越多,也就不如之前值钱,所以都要有心理准备才是。」 薛青槐搔搔脑袋笑道:「这一次都能顶上大半年了,就算后面不赚也没啥,再说了做买卖哪有稳赚不赔的事,招儿你说的叔都知道。」 招儿点点头:「这进账只是毛利,扣除所有的支出,还剩五十两八钱四十三文,四叔是两成,也就是十两一钱六十八文。姜武哥是十五两二钱五十二文。钱在这里,四叔这是你的,姜武哥这是你的。」 薛青槐和姜武分别上前拿了银钱,因为两人都清楚招儿赚得更多,也都没跟她见外。 三人又继续说话。 「其实我也算不清这些,都是庭儿帮忙算的。他算好后,和我记的账核对,才做了账。庭儿说咱们毕竟是搭伙儿的生意,就要把账算清,这样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也免得以后因为银钱生了嫌隙……」 她将薛庭儴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之后让姜武和薛青槐在账本上签字画押,因为两人都不会写字,就用按手印的。 弄罢这一切,她才又说道:「以后这账就十日一盘,接下来的十天里,我们要做的是维系住之前的买卖,再把没去过的那几个村跑一趟,和那些农户们定下契。另外,我觉得我们现在还缺几个人手,四叔和姜武都留心一二,一定要特别可靠,且人品也过关才行。」 一说起正事来,招儿就特别有气势,一板一眼的,谁也不敢轻忽。 薛青槐和姜武就听着,时不时给个意见,三人商议了大半个时辰,才各自散去。 招儿也出门了,她打算去高家一趟。 之前提起找人手的事,招儿便提了高家的小儿子高升,薛青槐和姜武都认识这高升,知道这小子虽小时候皮了些,但是个能干吃苦的性子,遂就同意下来。 当然,光他们三个同意了也没用,还得人家本人同意,这不招儿自认自己和高升还算熟悉,就亲自找上门了。 高家位于余庆村靠村尾的位置。一般杂姓的都是住在村尾,久而久之这里竟成了杂姓的群居之地。这里除了出入村子不方便了一些,其实也挺好的,背靠大山,鸟语花香。 招儿到高家的时候,高家似乎有些不太平,离得老远就听见院子里有人在吵架,一个人从大门里急匆匆走出来,差点没撞到她。 正是高升。 高升今年十七,比招儿还大一岁,生得人高马大。这地方的男人一般都是身材高大,没有什么矮个头。高升皮肤微黑,穿着一身短褐,像似怒气冲冲,又像似受了什么委屈。 「怎么了这是?」 高升停了下脚步:「招儿姐,你咋来了?有事?」 提前这个招儿姐,就要说说了。 高升小时候也是很皮的,跟着村里一帮小子们上树掏鸟窝,下河洗澡捞鱼,没有什么不敢干的。十来岁的小毛头都是猫憎狗厌的,他们自成一国,自有自己的思维模式,又胆大又幼稚。 他们翻脸如翻书,前一刻还是好兄弟,后一刻就能打起来。薛庭儴打小就不跟这群毛孩子玩,也是他身子骨弱,又是里面最矮的,总是挨欺负。 那时候招儿刚来薛家没多久,这薛家二房莫名其妙多了个女娃子,又联想薛家二房的独子打小身子骨弱,不免就有人开始传二房两口子给儿子找了个童养媳。 第92章 大人们背地里说嘴,被自家孩子听去了,小孩儿们哪懂什么,就也跟着编顺口溜说。每次见到往地里去叫爹娘回来吃饭的招儿,就在旁边拍着巴掌说她是薛狗子的大媳妇。 起先招儿都忍了,有一日还小的狗儿出门透气,招儿陪着他,又被一群小毛孩子围住了。 这群小毛孩子又像以前那样拍着巴掌,唱道:「薛家的狗子瘦又小,找了个媳妇叫招儿。大媳妇,小男人,夫纲不振把娘哭,把娘哭!」 小狗儿当场就被气哭了,招儿斥他们走开,他们也不走,还是继续唱。招儿这下忍不住了,拽住个小毛头就揍了起来,被打的那个就是高升。 自打以后,谁在有人说这种话,招儿见一次打一次。 小孩子们打架,大人们可不好插嘴,都是有自觉的,小孩子们吵吵闹闹是常事,若是大人搀和进去就不是小事了。所以明知道自家孩子被招儿揍了,也没有哪家的父母说什么,顶多就是见自家孩子被揍得有点狠,当着二房两口子说几句酸话。 可你别看薛青松他憨厚,但为人护短,有人说了他就听着,听完了也不理,回去了还给招儿买好吃的奖励她。再说了自家也不占理,往下追根究底就会扯上小毛孩子怎么知道童养媳这一说,遂也都是自讨没趣。 所以跟招儿差不多大小,甚至和薛庭儴差不多大小的这群毛孩子们,尤其以男娃子为主,几乎没几个没被招儿揍过的。 揍完了还要叫姐。这不,高升明明比招儿大,还是惯性就叫姐了。 也是印象太深刻,一时改不了。 「我找你有事,你这是咋了?」 招儿朝院子里看了一眼,高升的大嫂正在气愤地说着什么,而高升的娘高婶表情也不太好,一面说话一面抹着眼泪。 高升低着头,抿了抿嘴:「别提了。」 一听这话,招儿差不多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高升的爹死的早,高升是幺儿,和上面两个哥哥都差着岁数。高家在村里也称不上富裕,只能说是饿不死的家境,家里就那几亩地,所以也就没有分家啥的,高婶就带着小儿子,和两个儿子搭伙儿过日子。 早先年还好,随着高升两个哥哥都成了亲,又都生了孩子,小叔子就成了嫂子们眼中碍眼的。无论高升平时在地里干活儿怎么卖力,反正总有可挑剔的,不过一家人磕磕碰碰还是要过。 至于这次高升的大嫂和高婶吵架,就是因为高婶给高升看中了个姑娘,可是提到家里出钱办婚事时,高升的两个嫂子就是不接茬,抱着哭穷。 而高升的两个哥哥也不说话,高婶急得火烧火燎的,今儿好不容易提了一句,就被高升大嫂给堵了回来。高婶气得眼泪直流,高升则受不住这憋屈摔门离开了。 「我明儿就去县里找个活儿干去。」 招儿叹了一口气,高升有这想法她早就知道,就是高婶不同意,觉得小儿子一个人出门在外不放心,拘着不让他出去。 「我找你也是因为这事,我现在和姜武哥还有我四叔,搭伙儿做了个生意。现在正是缺帮手的时候,你若是觉得可行,我从我份子里分你半成,你好好干,到年底娶个媳妇,到时候就算是把高婶接出来奉养也不难。」 招儿想了的,且不说姜武,四叔平日里也有田里的活儿要干,如今他们迫切需要一个人手,能独当一面。 她之所以看中高升,不光是因为打小的交情,也是高升这人为人爽朗交游广阔,手里有一班子与他交情不差的小伙伴。再来也是他人品不差,脑子活泛又肯吃苦。这最先起步之时,找帮手各方各面都要考量,招儿最先想到的就是高升。 「行,既然招儿姐说了,我就去给你干,干得不好你不给我工钱就是。」 「你就不问我拉你去干啥?」招儿揶揄道。 高升微窘地搔搔脑袋:「总不至于把我拉去卖了。」 事情既已定下,次日招儿就带着高升一起出门了。 几日下来,高升就将这里外的门道摸得清清楚楚。他诧异招儿能想出这种做买卖的方式的同时,却又不意外,村里一直流传招儿姐做买卖的事情,却又语焉不详,没想到她不显山不露水,竟把买卖做成了这样。 高升可不傻,自然看出这买卖大有可做,因此更加尽心尽力,甚至还提了不少有用的意见。 后面招儿按承诺分了他应得的分红,高升没料到自己能分这么多,觉得受之有愧心不安但拒绝无用后,他又从自己认识的人中找了两个后生帮忙,这其中的工钱都是从他这里出的。 而随着人手的增多,生意的范围也开始慢慢扩大了。以前只是局限几个大酒楼酒肆,和镇南那几个富户府上,现在招儿把手里人都撒了出去,把给镇上许多小酒肆小吃铺送菜的生意都接了下来。 因为他们送菜及时,菜又新鲜齐全,和市集上对比一下,甚至还要便宜一些,旁人自是没有拒绝之理,需要什么就有人主动送上门,何乐而不为。 招儿甚至受到启发,又增加了少量猪肉类作为品种之一,抢了一些屠户和肉摊的生意,这里就不细说了。 这边招儿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另一头薛庭儴那边却是颇为平静。 每日都是讲堂、饭堂、号舍,来来回回的重复着,日子过得枯燥而又无味。 因为有着陈坚和薛庭儴的督促,毛八斗和李大田两人现在也比以往用功许多。唯独就是四人如今被学馆里其他学生排挤得厉害,不过四人都不是太在意别人的眼光的人,倒也自得其乐。 可这日,却是发生了一件事。 又到了暮色四合之际,从饭堂里用完饭后,四人便各自洗漱后上铺看书。 一人一张条几,一盏油灯,排排并肩坐。 薛庭儴惯例还是抄书,陈坚与他一样,毛八斗则是边背书,边时不时招惹下旁边的薛庭儴或者李大田。招惹李大田居多,谁叫薛庭儴手里拿着根毫笔,不小心就被他甩一身墨,毛八斗可是受过教训的。 第93章 很快就到了熄灯时间,外面响了梆子,三人便吹油灯躺下了。 这时候可睡不着,毛八斗便找薛庭儴要话本子说要看会儿,薛庭儴经不住他的磨,只能随了他的意。 毛八斗心满意足地接过薛庭儴递过来的话本,正把油灯摸进被子里点燃,刚把话本翻看,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他当即就把灯吹灭了,话本子往裤裆里一塞。与此同时,房门被人推开了,一时火光大亮,走进来几个人。 为首的是个上了年纪的斋夫,说是斋夫,实际上此人颇为让学生们惧怕。因为老斋夫常年负责巡夜不说,还是管着号舍。 举凡号舍中的琐碎杂事,一概都归他管。白天从来不见人影,晚上就出来了,一般他走到哪儿,哪儿就闻风丧胆,这是毛八斗的形容词。 老斋夫身边还跟着几名学生,看模样像是隔壁号舍的,为首的那个姓周,叫周礼。 看见此人,毛八斗的瞳孔下意识收缩了一下,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刘老,就是他。那日我来这号舍借水壶,就见这毛八斗手持一本书正看着,屋中就只有他一人,而他鬼鬼祟祟,一见我推门进来,就急忙将书藏了起来。正经看书可不是这般作为,联想起去年那次此人夹带淫书被查抄,所以我十分怀疑他又故态复萌。」 这指控让毛八斗先是一愣,旋即骂道:「你什么时候来我们这里借水壶见我看淫书了,莫不是梦里来过吧,我怎么就不知道了。」 李大田在旁边为他说话:「寻常我们四人都是同进同出的,从没有单独一人在号舍的时候,周兄莫怕是癔症了吧。」 陈坚点点头。薛庭儴也道:「确实如此。」 「我可证明那天周兄确实来这号舍过,回去后便魂不守舍的,似是有什么心事。」一名叫做赵明泉的学生说。他与周礼是同一号舍的。 「说不定是你家周兄发癔症看到什么仙女,所以才会魂不守舍。你觉得我这样像仙女么?」 毛八斗一阵讥讽,引来门外听到动静出来观看的许多学生哄笑。宿馆就这么大,这边动静这么大,刚躺下的学生们都披着衣衫出来看热闹了。 周礼被讥得一阵面红耳赤:「毛八斗你休要出言讥讽,你乃惯犯,我疑你可是有理有据。」 「什么礼什么据,只凭你一面之词,便出言诬陷他人?」薛庭儴出言道。 「有赵兄与我作证。」 「那我还说我见你夹带淫书进学馆,我也能找同号舍的人作证。」毛八斗插了句嘴,当即把周礼气得七窍生烟。 就在这时,门外的学生纷纷朝两边让去,却是馆主林邈和孟先生来了。 被堵在铺上的四人忙下了来,毕恭毕敬地叫了声馆主、孟先生。其他学生也是如此,四周再未有窃窃私语声。 场上很安静,毛八斗终于有些慌了,忍不住看了薛庭儴一眼,薛庭儴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林邈出声询问,老斋夫一一诉说。从周礼找到他说毛八斗夹带淫书,到来了之后发生的种种。 林邈看了过来,明明眼神平淡,却是让周礼忍不住低垂了下头。 他想着对方跟他说的话,心里的慌乱终究是淡了些,尤其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也只能坐实了毛八斗的罪名,自己才能完整的脱身。遂指天发誓,以自己的名义作担保,这毛八斗绝对夹带淫书进学馆了。 见众人面上可见动容,薛庭儴走上来,对林邈和孟先生作揖行礼:「还望馆主和先生明鉴,八斗虽以前有错,可如今已痛改前非,悉心苦读做学问,又怎么可能像以前那样做这么荒唐的事。」 林邈侧首望来,孟先生点点头,最近毛八斗的改变,他确实看在眼里。 「且周同窗以‘疑似’为借口,就将这种罪名往八斗头上栽,未免有些太过偏颇。」 「我可是有证人的。」 薛庭儴不慌不忙:「你所谓的证人不过只能证明你有心事,且偏听偏信乃是常人惯有,当不得真。」 这时,从人群里突然走出来一个面孔有些陌生的学生,道:「我前些日子碰见过一次毛八斗外出归来,他行色匆匆,撞了我一下。彼时他体态臃肿,身上似乎藏着什么东西,当时我还在疑惑怎么撞我如此之疼,此时想来大抵是他身上藏了书。」 这名学生是甲班的,薛庭儴等人并不熟悉,林邈和孟先生却知道。且此人平时沉默寡言,与旁人交际不多,若是证词,他的证词要取信人多了。 同时又有几名学生站出来,说这间号舍之人行迹诡异,平时独来独往不说,偶尔从门前经过,总能见他们行迹诡异地捧着什么书看,还嘻嘻哈哈的。 周礼此时也道:「馆主可搜一搜这号舍,他若是夹带了书进来,绝对藏在这号舍中。」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薛庭儴等人都知道这是刻意冲着毛八斗来的,甚至是冲着几人来。 毛八斗有事,大家自然不可能不帮,而之前作证之言,都能视为同流合污,一旦真被人查抄出淫书,整个号舍的人都跑不掉。 甚至设计出此局的人定然是观察他们多时了,就等着设局陷害他们。一时间,几人都是眼神闪烁,尤其是毛八斗,正想站出来将事情全都揽下,却被薛庭儴从身后拉住了。 林邈抚须沉吟了一下,道:「无风不起浪,事出必有因。既然这么多人都指证尔等,不管是有还是没有,浑当是证明一下清白吧。」 他命人搜一搜这间号舍,当即就有学生自告奋勇,老斋夫也走上前去,开始四处翻找起来。桌子下铺上都搜过了,并没有什么可疑之物,如今只剩了几人的柜子。 孟先生叹了口气,道:「你四人还是把柜子打开,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毛八斗心里更急,那话本除了他藏在身上的一册,其他都在薛庭儴柜子里。若真是被查抄出来,庭儴可就完了。 第94章 薛庭儴抿了下嘴,上前一步道:「学生还是坚持之前所言,没有就是没有。不过既然要搜,自然话要说在明处,这无凭无据只凭这几人片面之词,就诬陷我等私藏禁书,红口白牙,诋毁栽赃。人存于世,万事逃不过个理之一说,这理可不只是针对少数人的理,同样也针对所有人。 「若今日在我等柜中查不出什么,那周兄和这位做证词的同窗,还有这几个说我等行迹诡异之人怎么说?是不是以后都这般行事,任谁看哪个人不顺眼,都能以夹带之名诬陷之,随便找两个人出来就能红口白牙诬陷人。不管成不成,反正没有损失,是不是以后这学馆中要一片大乱,丝毫没有公道之言,那我等受过的屈辱又该向谁讨还?」 这番话说得众人俱是面露深思,一旁有围观的学生小声道:「是啊,谁敢说谁没有得罪几个人,都这么做以后谁还敢在馆中说话。」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以后莫怕是要反过来了。」 「这柜子看似平常,但这种情况下当众被人搜查,几乎是等同于贼的处置了。若是馆主不能给个理,这学馆大不了小子不上也罢,却是万万不能让人搜的。」薛庭儴又道。 此言几乎是将自己立在与馆主对峙的状态了,谁敢跟馆主说理,这可是在学馆里从未有过的。 一旁围观的学生诧异薛庭儴的大胆之余,也不免为他的态度所震,看这模样说不定人家还真没有做过,不过是小人诬陷罢了。 「我和薛兄同之,无端受辱,这学馆不上也罢。」陈坚上前一步道。 这时,毛八斗也以袖掩面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如今看来都是假的,我不过只是当初年轻不懂事做了一件错事,如今竟被人打上了标记,即使学好了还是被人无端猜忌。」 「真想不到,学馆竟以学业好坏来划分人之三六九等,我三人作证都不信。只因别人入了甲,我们是乙班,所以人家一个人就抵我们仨。」 这四人一个有理有据,一个语言坚定,剩下两个不提,虽说理是歪了些,但恰恰是如此,因为那位入了甲的学生出面作证,才致使大家都一面倒了。 旁边站着的一些入了甲的学生也就罢,乙班的学生都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感。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哪怕来读了书,学业差的还是处于最低层。 这时,林邈突然道:「你们的意思如何?」 这话既不是问薛庭儴等人,也不是问孟先生,竟是问周礼等人。当然也包括那个入了甲的,和几个方才说薛庭儴等人行迹诡异的学生。 几人皆是诧异不已,一时竟弄不懂馆主是为何意。 「他们四人的话很清楚,此之一番过罢,不管是与不是,四人皆是以离开学馆作为代价。同理,既然你们信誓旦旦指证几人,也应付出等同的代价才是。」 「这……」 一时间几人都是脸色大变,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那几个指控薛庭儴等人行迹诡异的学生,当即反了口,说自己只是怀疑,说不定是看花了眼,也不是有确切把握,之后讪讪地没入人群中。虽是招来身边人嘲笑鄙夷的眼神,但总归是退出去了。 而另一边,给周礼作证的赵明泉,也说自己只是见周礼心中有事,可这事是什么却不知晓,又怎能用退馆为其作证。 随着几人的退出,周礼以及那个入了甲的学生几乎是被架在了火上。 周礼首先一个就跑不掉,因为事情就是他闹出来的,而那位入了甲学生的态度才是重中之重。 这位入了甲的学生叫王奇,外表平常,哪怕在入了甲的那群人中也是属于不起眼的。 可之前也说了,此人不抱团,经常独来独往。林邈对馆中小圈子以及抱团之事也有所耳闻,可这种事在哪里都是少不了的,所以他从来不过问这种事。 之前薛庭儴等人得罪了入甲一众学生,他也知道。若是换做其他人,他肯定不是这种态度,偏偏是王奇,一个他本就比较看重的学生。 说白了,陈老板所言的收徒之事,林邈并不是没有放在心上。他虽是也教着甲班,可单独教一人和教一群人是两码事,这就等同大锅饭不好兼顾,小灶却能专注一人口味是一个道理。 他其实早就在观察了,而王奇就处在他的观察之列。 王奇面露歉然,抱拳一鞠到底:「学生方才听闻毛八斗等人所言,深感自己太过草率,此名可大可小,万万没有仅凭只是疑似、猜测就能指控的。那日毛八斗只是撞了我一下,我并不能拿出确凿的证据证明他就是藏了书。在此我向八斗和几位同窗陪个不是,万万莫责怪介个,都是为兄的错。」 他对林邈鞠完,又对毛八斗等人鞠,态度诚恳,言语坦率,对比之前支支吾吾的几人,简直不知道好到哪里去。 也因此明明他也是反口之人,竟没有人出言指责,反倒说王兄行为坦荡,堪为真君子。 林邈眼中闪过一抹什么,又看向周礼。 周礼脸色惨白,却心知自己逃避不得,为今之计只有赌上自己,只要能把证实毛八斗确实藏了书,就能保全自身。 「我愿付出同等代价!若是我有意诬陷,我便离开学馆!」他说得格外慷慨激昂,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 可惜有着之前众人反水,他这种行为并没有得来赞赏,反而都是眼睁着等看笑话。 「那好,你们——」 此时,薛庭儴说话了:「八斗,还不快把你的柜子打开给周兄看。」 毛八斗一愣之后,忙不迭就爬上铺把自己柜子打开了,周礼急不可耐地跟了过去,怕毛八斗从中做手脚,将他推开自己亲自去翻查。 随着他的翻动,从柜子里滚出一些夹杂着脚臭味和汗臭味的足袜、亵衣亵裤之类的衣物。毛八斗十分懒,从不自己洗衣,都是攒够了一起带回家洗的。而他又从不整理,也因此他的柜子是整个号舍里最乱的。 第95章 周礼没有防备,被兜头兜脸砸了个正着,一时之间只觉得自己身处在咸鱼堆里,那滋味简直别提了。尤其之后他将掉在头脸上的东西拿开,看清楚是亵裤和白得变成灰黑的足袜,当即就干呕了起来。 「我说我来,你偏偏要自己来!你看看你,把我的东西都弄乱了。」毛八斗委屈道。 一旁围观之人见此,俱是忍不住笑了起来,连林邈眼中都闪过了一抹笑意。 周礼好不容易停下干呕,气急败坏地将毛八斗的臭衣裳都扔开,继续在柜子里翻。 没有,还是没有。倒是也翻出了几本书,却是四书五经之类,他想找的根本不在其中。 「怎么没有?」 「本来就没有啊!」 周礼呆若木鸡,突然一下子动了,扑去薛庭儴等人柜子前。 「把你们的柜子打开!」 薛庭儴冷笑:「周同窗,你莫是在说笑吧。你指控八斗藏淫书,本就是你俩之事,为何反倒要搜起我们的柜子。」 「可你之前——」 「我之前怎么了?之前你们人多,我自是不介意,如今你以你一人退馆作为代价,赌我四个人。周同窗你家是做买卖的吧,这不要本的买卖怎么做得如此之好?」 「你——」 「当然你要是想搜我们柜子也不是不可,你再找三人来,只要都是以退馆作为代价,我们的柜子你随便搜。」 「你——」周礼的脸色乍青乍白,突然从铺上跳下来,对人群中熟悉的人道:「赵贤弟,你帮帮为兄……陈兄,你……」 他面朝哪儿,哪儿的人群便纷纷往后退去,无人敢应声,纷纷俱是摇头。 「好了,都散了,简直不知所谓!」林邈冷声斥道,拂袖而去。 毛八斗跳下铺,笑眯眯的:「都散了吧散了吧,真是的,大晚上让人睡觉都睡不安身。」 孟先生道:「周礼,你同我来。」 「先生,他们耍诈,那淫书肯定藏在他们其中一人的柜子里。」 毛八斗一蹦三尺高,叉着胖腰道:「周礼,我再警告你一次,我是念着同窗之谊,不想和你计较,你再一口一个淫书污蔑我,我可就不饶你了!」 「好了,随我离开,不要再做无谓的牵强附会!」孟先生板着脸道。 同时那老斋夫也上前了,周礼只能垂头丧气地走到孟先生身边。 「尔等好好歇息。」 「是,先生。」 待人走后,李大田上前去将门关上,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唯独毛八斗依旧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气得来回不停地边走边骂:「竟然敢污蔑你小爷,也不看看你小爷是做什么的。偷鸡不成蚀把米吧,也不知道是哪个龟孙子背地里阴我!」 薛庭儴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在方桌前坐了下来,从茶壶里倒水喝。 李大田道:「行了行了,别走了,再走你那裤裆里的书都要掉下来。」 毛八斗这才反应过来,赶忙去摸裤裆里的书。三人一脸嫌弃,尤其是李大田忙仔细看清了这本书是什么样,叫什么名儿,才又道:「你可真埋汰,书都往裤裆里塞。」 毛八斗理直气壮说:「那种情况,我不塞裤裆塞哪儿?」 薛庭儴轻咳一声:「八斗,你还是去把你铺上的东西收拾收拾,这大概马上就要让熄灯了。」 毛八斗去收拾铺,李大田则在旁边损他:「你这柜子里可真是装了不少好物,方才我看那周礼差点没吐出来,你这衣裳攒多久了?上次休沐时就没带回去?」 「我忘了。」 「你等下离我远些,我嫌弃你。」 一番闲话后,四人再度躺下,薛庭儴不动声色往墙边靠,倒是李大田很倒霉,因为毛八斗出于报复之心,恨不得挤到他铺上去。李大田撵他,他就一副我胖我很占地方,但我也很无奈的模样。 一夜无话。 次日去讲堂,乙班中少了一个人,正是周礼。 与往常不同,竟有不少学生与四人打招呼,十分和颜悦色。言语之中颇多安慰和欣赏,显然是昨日薛庭儴的表现,让许多人都很佩服。 这也算是意外之喜了,不过四人却有些如噎在喉,因为明摆着暗地里有人在对付他们。而眼前这些看似和颜悦色的人,谁知道是人是鬼。 「八斗,昨天的事你也见着了,虽然读书人都秉持着君子之礼,到底也十分现实的。咱们不能入甲,便低人一等,若有那入甲之人还想害我们,将是防不胜防,如今此此人还未找到,我们当得用心读书,早日入甲,方能安枕无忧。」李大田有些唏嘘道。 「入甲就能安枕无忧?」 「即使不能安枕无忧,也不会有这么多宵小出面害你。人立足于世,凡事逃不过一个势字,这学馆虽小,但也是世间百态的反射,你入了甲,旁人就会忌惮,就会掂量。你的势越来越大,大到旁人不敢招惹那一日,自然就能安枕无忧。」 毛八斗点点头,旋即又好奇问道:「庭儴,你怎么懂这么多?」 薛庭儴一愣。是啊,他为何会懂得这么多,似乎做了那个梦以后,他的心性与为人处事就变了许多。 只是这种内心的复杂,自然不能告知外人,只能洒然一笑,揶揄道:「书中自有千钟粟,树书中自有黄金屋。」 「切,不愿说就不愿说,还拿这种话来蒙我。」 几人俱是对视一笑,少年的情谊就在这嬉笑之间更加深厚。 林邈合上卷,出了讲堂,临行前吩咐于子友来斋舍找他。 讲堂中其他学生俱是面露羡慕之色,能让馆主单独教导的,整个学馆中没有几个人。即使是入了甲的学生中,也只有于子友、胡连申和王奇三人。也另有学生被馆主单独叫去教导过,但次数都不如三人多。 第96章 馆主的学问是毋庸置疑的,从其考中秀才开始,至今年年都是廪生,受朝廷补贴。馆中曾有学生不止一次私下讨论,以馆主的学问考个举人应该不在话下,可不知为何馆主却很多年没有下场了。 一般学识渊博之人都会收受弟子,馆主却至今没有弟子,具体缘由学生们都不得而知。而像孟先生这种老人,即使知道也讳莫如深。但这并不妨碍大家去猜测,从馆主言行来看,可能这弟子人选就出在于子友、胡连申和王奇三人之中。 其中又以于子友和胡连申的机会最大,毕竟两人已身负功名。 且不提这些,林邈离开后,于子友在讲堂里坐了一会儿,便收拾书案出了去。一路来到斋舍,林邈已经在斋舍中喝茶等他。 「今日与你出一题,你回去作答,明日交上来。」 到了于子友这种地步,四书五经已经读得滚瓜烂熟,所欠缺的不外乎八股文上的造诣。 而八股文历经近几朝繁衍,在前朝时终于定下格律形式,并发展至巅峰。拢共就考这么些东西,出题都是从四书五经中出,几乎已经到了无题可考、无题可出的地步。 因此,诞生了一种叫做截搭题的出题方式。强截句读,破碎经义,以此来增加题目难度,其中又分长搭、短搭、无情搭、隔章搭等诸体。 其实用白话点儿讲,就是把四书五经中不同篇章的句子拼凑在一起出题,割裂经义,但又要让你做文章,并言之有物。 例如前朝有一任考官出了个十分偏的题目:‘君夫人阳货欲’。 只从字面上看这题,简直是污秽至极,竟说某王夫人想看什么不可描述之物。殊不知君夫人出自《论语·季氏》:「邦君之妻,君称之曰夫人;异邦人称之亦曰君夫人。」 而阳货欲则出自《论语》:「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 意思是有个叫阳货的人想要见孔子,但孔子不见他。 这风牛马不相及的两句话也能扯到一起去,若是哪一科的考生碰见这种题,估计哭娘的心都会有。 可现如今大昌朝的科举考试,几乎都是这种截搭题,也因此十分考验考生的应变能力,和扎实的经义功底了。 今日,林邈也给于子友出了个截搭题。 接过馆主递来的纸张,于子友看到上面的题目,就是一愣。 「小人行险以徼幸,听德惟聪。」 从字面上来讲,‘小人行险以徼幸’出自《中庸》,全句乃是‘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大意就是说君子对上不怨恨天,对下不归罪他人,所以君子安心的处在平易的地位上,等候天命的到来,小人却是冒险去妄求非份的利益。 而‘听德惟聪’,则是出自《尚书·太甲中》,全句乃是视远惟明,听德惟聪。 大意是能看到远处,才是视觉锐利;能听从好话,才是听觉灵敏。鼓励读书人要注重自身修养,要勤奋学习,时刻躬身自反,检讨自己言行,并做到胸襟宽广,善于听取好的意见,摒弃那些不好的东西。 难道,先生是在意有所指? 于子友不禁有些想多了,他下意识抬头看了林邈一眼。林邈还是一贯的面容严肃,瞳子中是经历世事的沧桑和波澜不惊。 「下去吧。」 于子友恭敬一鞠后,便退下了。 直到出了这间斋舍,他的脸色才难看起来。 那日发生之事令学生们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而其中议论得最是沸沸扬扬,却是那号舍中的人得罪了什么人,才致使那场事情的发生。 当然也有人反驳,因为王奇乃是入了甲的学生,能入甲的学生自有其独道一面,谁能神通广大到命王奇亲自出面栽赃陷害。再加上王奇果断道歉,以失察失言之名反省了自身,更让人觉得也许是巧合。 殊不知众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王奇确实是被人唆使,而这个人就是于子友。于子友会选中他,也是看中了其在馆中不抱团独来独往的性格,不容易招来忌讳。 至于,于子友为何要对付毛八斗等人,还是那日饭堂之祸。 那贺明本就是于子友的人,平日里没少巴结他于子友,而于子友此人心胸狭隘,那日被薛庭儴如此讥讽,早已是含恨在心,又有贺明的挑唆,自然恨不得除之后快。 其实毛八斗不过是筏子,借此来对付薛庭儴。于子友本以为做得天衣无缝,而事情似乎也以周礼离开学馆为告终,万万没想到馆主竟会突然给他出了这么道题。 是在说他心形狭小,亲近小人,所有才坑害同窗? 于子友越想心越惊,竟是手捏着那张宣纸,神魂俱丧,驻足不前。 直到身边来了人,叫他:「于兄,于兄!」 于子友看向来人,当即面色大变道:「你前来找我作甚,莫要引人注意。」 王奇淡淡一笑:「为弟的不过是想来提醒提醒于兄,莫忘了剩下的银子。」 「不过是区区一些银两,还怕我赖了你不成?这次休沐后,我回家去拿,是时给你。你以后闲的没事别背着人来找我,没得惹人怀疑!」 丢下这些,于子友便匆匆走了,而王奇站在原地看了他背影半晌,才转头离去。 大抵是那日薛庭儴所言真的起了作用,此后的日子里毛八斗竟俨然一副勤学之态。 时光就在几人刻苦勤学中慢慢度过,期间薛庭儴休沐几次回家,也曾提过教招儿识字的事情。可招儿最近太忙,几乎很少在家,回来后也是一副精疲力尽的状态,薛庭儴于心不忍,只能按下不发。 而在这期间,薛翠娥从开始处之泰然,到赵家人一直不上门越来越焦躁。不光是她,包括赵氏也是如此。幸好薛老爷子把持的住,一直压着两人,不然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第97章 与此同时,赵家那边。 「不是我说你,又何必较这个真。再说这事也不全是怪娥儿不检点,不是金瑞把持不住,又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你都是当阿奶的人了,难道不知道这种事是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不想抱孙子了?」赵大舅埋怨道。 洪氏气哼哼地翻了他一眼,扭身回了里屋。 她当然不光是嫌弃薛翠娥不检点,还心存了教训赵氏的心。当年她嫁给赵旺,赵氏这个当小姑的,可没少给她脸色,背地里说她是非。 后娘难当,好不容易熬了这些年,洪氏的日子终于过顺畅了,那赵氏终于有求她的时候了,洪氏又怎么会轻易放过。她本以为薛家人会老老实实求上门,谁曾想对方竟是一直没有动静。 算算日子,估摸那丫头肚子差不多也有三个多月了,再继续拖下去,就算真办了婚事,肚子里的事也遮掩不住。 「你就继续作吧,把金瑞的名声作坏了,你还指望他能考秀才让你当秀才老娘?!」外屋里,赵大舅骂道。 洪氏心里越听越烦,嗵嗵嗵走了出来:「既然这事你都有主意了,还问我作甚?」 赵旺瞅着婆娘:「不是你非说不给薛家聘礼,哪有娶媳妇不给人聘礼的,尤其又有这么一层关系在,没得让人笑话。」 赵家的家境可不差,家里也有几十亩地,在赵家庄也是数一数二的人家。不然当年洪氏一个黄花大闺女,也不会嫁给大自己十几岁的鳏夫赵旺。给儿子娶媳妇的聘礼,赵旺还是能出得起的。 洪氏来到炕沿上,坐了半拉屁股:「我不是气嘛,好好一个儿子,我还想让金瑞娶了刘地主家的闺女。」 洪氏的口气带着些撒娇的意味,而赵旺就是爱这一口。老夫疼少妻,赵旺今年五十多了,洪氏还不到四十,更是惯得她在家里说什么就是什么。 赵家的二儿媳妇在门外看见这一出,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这老妖婆给扔河里了,也免得她天天在家里挑唆男人和公公的关系。 当然这只是想想而已,她低着头挑豆子,耳朵却竖起听正房里的动静。 「那咱儿明个就去?」 「早点去,早点把事情给办了。」 「就按老规矩办,再给十两的聘金,总归是金瑞不对,咱家又拖了这么久,就当是给我那妹子做个脸。」 洪氏虽心中不愿,到底还是答应下来。 第二天一早,赵家两口子就准备出门了,一同的还有赵金瑞。 赵家有车,不过是牛车,牛车走得慢,不过能驮些东西,就是赵金瑞一脸不甘不愿的,觉得牛车太颠簸了。 等一路颠到余庆村,赵金瑞脸臭得像似谁欠了他几十两银子。 赵氏坐在屋里就听说哥哥嫂子来了,她下意识下了炕,等快走到门前时才反应过来,又转头回了去,同时还拉住了也欣喜地想迎出去的薛翠娥。 「姑娘家家的,矜持些,你去里屋,娘跟他们谈。」 不多会儿,薛家的男人们都回来了,除了不在家的薛青槐。今儿刚好逢着薛庭儴休沐,所以招儿也在屋里。 一大早薛庭儴就翻出自己曾经抄的那本三字经,打算教招儿识字。 一张大炕,炕上放着一张四方的炕桌,这边坐着招儿,正襟危坐的,竟是腰背挺直,双手背在身后,学起了那初蒙学的幼童。 薛庭儴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招儿大抵是看村中私塾里学童是如此,所以以为读书都是如此。他心中暗笑,不但没给予点明,反倒下炕去找个根竹条来。 招儿一见那竹条,更是想起私塾里先生打学童的戒尺了。 她可是知道书念不好要挨打的,薛青山那私塾里经常有学童挨打,打了也没处找理,因为先生都是为了你好。 「你这还想打我?」她声音中充满了不确定。 薛庭儴一副严肃模样,慢悠悠地道:「犯错了就要打,念不好也要打,所以你得悉心学习,莫要犯错。」 他这副样子,若再给一把胡子,俨然就是哪个村塾中的先生。招儿是特别敬畏读书人的,当即也收起了还想侥幸的心态,变得郑重起来。 「如此这般最好不过,你需知晓此时我就是你先生,而你就是吾学生。」薛庭儴灵机一动,装腔作势叹了一口:「读书明理,可不仅是识字便罢,还得通些道理。既然如此,我便从弟子规开始教你。」 他去找来之前同薛俊才比试时,自己默的那篇弟子规,摊在招儿面前。心里却想,等有空了抄一本弟子规,拿来给招儿用。 「我念一句,你跟着读一句,不光要读,还要认。」顿了顿,他便抑扬顿挫地开始念道:「弟子规,圣人训,首孝弟,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仁,有余力,则学文。此乃总训,现在我开始教你第一篇章,入则孝。」 因为招儿不识字,为了让她从音韵中辨字,薛庭儴拿着竹板念一句便在那篇弟子规上点一下,告诉她这些字具体形态如何。学童蒙学之初,便是识字,只有识了字以后,才能入门。 所以当赵家人上门时,薛庭儴正在教招儿识字。 招儿听到外面有动静,便支棱着脖子想从窗子往外看,哪知却被薛庭儴一竹板打了回去。 「念书之时,要心无旁骛,不得探头探脑。」 这一下打得并不狠,沾之即离,却也起了警醒的作用,招儿当即坐了回去,双手背后,又跟着念了起来。 但心中还是有些委屈的,自己这么大了,竟然被小男人打。 似乎看出招儿的意思,薛庭儴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道:「你需知晓此时我就是你先生,而你就是吾学生。先生学生不以年纪论大小,而是以学问的高低。你学问不如我,就当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哦。」 第98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赵氏一直板着张老脸,若不是薛老爷子及时回来,估计这会儿赵旺和洪氏已经回去了。 即使这是自己妹子,赵旺也不得不承认自家婆娘说得有道理,他这小妹实在太惹人生恨。他记得以前妹子也不是这样的,什么时候就成这样了。 薛老爷子就比赵氏聪明多了,也心里清楚自家闺女终究要上门做人家的儿媳妇,所以该拿的乔没少拿,却又不至于太过,让人心生反感。 一番你来我往后,两家人又亲近如初,开始讨论起两个小辈的婚事细节来。 赵金瑞嫌屋里闷,就去院子里了,听到有一处屋里传来背弟子规的声音,只当是薛家有孩子开蒙。转念一听又觉得不是,因为这声音是女声,而不是孩童的声音。 他好奇走了过去,刚到窗子根儿下,就被人一把从身后拉住。 转头看,是薛翠娥。 「金瑞哥,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我听见有人在读书……」 「原来你说这个,还不是狗子闲的没事要教招儿识字,真是作的没事干了。」说完,薛翠娥又换了一个腔调,说不尽的绵软,娇滴滴的:「金瑞哥你跟我来,我跟你说点儿事。」 「干什么?别拉拉扯扯的。」 「哎呀,你跟我来就是。」 屋里,招儿和薛庭儴面面相觑。 这两人真是,站在别人窗子下面就说上了,难道就不怕被人听见。招儿爬在窗户上往外看,就看这两人拉拉扯扯往后面去了。她一个骨碌就下了炕,薛庭儴叫都没叫住。 薛翠娥拉着赵金瑞去了屋后菜地。 薛家后面的菜地很大,猪圈、鸡舍、柴房都在这里,还有两垛子麦秸堆。另外茅厕也在后面。 薛翠娥心知让人看见两人说话不好,就把赵金瑞拉进了柴房里。这柴房寻常极少有人会来,前面灶房那边烧水做饭,都是一次抱够几天用的。 赵金瑞一面挥开她的手,一面掸掸自己衣裳:「你到底有什么话想跟我说,把我拉到这种地方。」他有些嫌恶地看看四周。 这间柴房是以前废弃的屋子,还是土胚房,房顶早就坏了,又换了个茅草顶。却门是门窗是窗,里面的柴火也放得井井有条。 薛翠娥有些委屈道:「金瑞哥,难道这么久没见,你就不想我?」 赵金瑞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可搁在薛翠娥眼里,没有说话就是想,遂一脸娇羞地靠了过去:「人家也想你了。」 招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敢相信薛翠娥竟然会用这种口气说话。 她正想离开,哪知背后突然来了个人。 她被吓得就是一惊,转头才发现竟是薛庭儴。因为她的动作,屋角下竖着的一根竹竿倒了,发出一声脆响,赵金瑞当即看了过来:「谁?」 薛翠娥凝神听了听,浑不在意道:「没有人,肯定是哪里的野猫,这柴房里十天半个月不见有人来一次。」 赵金瑞这才又正过脸,看着薛翠娥道:「你要说什么?要说赶紧说,不说我就走了。」 他刚转过身,就被薛翠娥一把从腰后面抱住:「金瑞哥,你咋就这么无情,咱们这么久没见了,你就不想我,不想跟我说说话?你不知道,我日日夜夜都想着你,我想去找你,可我娘不让我去。」 「你摸摸看,我娘说怀孕的妇人五个月后才会出怀。金瑞哥,人家可是怀了你的孩子呢。」 所以说,男人的思想频率永远不跟女人在一条线上,赵金瑞被薛翠娥这么又抱又拉着他手去摸,他正是血气方刚之年,又哪能把持的住。尤其薛翠娥长相还算貌美,他本是摸肚子,摸着摸着就往上去了。 赵金瑞在薛翠娥鼓胀的胸脯上掐了一把:「你这个小婊子,竟然这么勾引我,你这哪是想我了,是想我……」 「金瑞哥,你到底说甚?」薛翠娥娇羞不可言,垂下了泛红的颈子。 「说甚?你说我说甚,我就是在说甚吧。」 两人说着就搂在了一处,又是亲又是摸。 外面,招儿眼睛都快看掉了。 啧啧,这两个人真是毫无顾忌,这可是在家里。不过想想也是,若不是这么毫无顾忌,至于还未婚就大了肚子。 她看得井井有味,浑然忘了身边还站着一个人。 还是个男人。 不过招儿看着看着就觉得不对了,咋就脱起了衣裳,看着薛翠娥那雪白的大胸脯露了出来,而赵金瑞还在上面啃啃咬咬,她当即烧红了脸,可是烧红了脸还想看。 「咳……」 招儿没有回头,直到薛庭儴又拉了她一下,她才反应过来。 「你咋来了?」她很小很小声说。 薛庭儴眯着眼看她:「我早就来了,你忘了?」 「哦哦哦,咱们走吧。」 「你不看了?」 「有啥好看的,还不如黑子出去找别的小母狗好看。」她一面说,一面拉着薛庭儴,就蹑手蹑脚地往外走。 她不过是随口一句话,哪知薛庭儴却记住了。 「你看过黑子去找小母狗?」 招儿下意识点点头:「难道你没看过,黑子可流氓了,趴在那薛强家的菜花身上就不下来。」 一直到见薛庭儴不走了,招儿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个大姑娘,说这种话可不太好。不过乡下这地方,对这种事本就不忌讳,乡下狗多,走在道上说不定就看见两条狗正在交配,都是打小看大的。 畜生这样,人肯定不能这样,但乡下的民风却还算开放。未嫁人的姑娘们就不说了,那些成亲了的汉子们和小媳妇们,三五成群走在一起时,经常会开些不荤不素的玩笑。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乡下的丫头们和后生们什么都懂得早。不过招儿倒还是第一次把这种事和人联系在一起。 第99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想起方才那场景,她红着脸,眼睛乱闪道:「你个小孩子家家的问这些做什么?」 说完又觉得好像哪儿有些不对劲,因为之前明明是她被小男人训来着。她一时间脑子有些混乱,正想说什么,就听薛庭儴道:「我不小了,明年咱俩就能成亲了,然后也可以做方才赵金瑞对小姑做的那事。」 看着小男人认真的脸,招儿脑子里轰的一下就炸开了。 之后的情形是如何,招儿也记不清了。 她只知道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大声说了一句:「我先去菜地里摘菜,再去柴房抱些柴。」便匆匆忙忙走了。 柴房那边响起一阵惊慌失措的动静,似是有男人叫了一声,却声音极为奇怪,好像十分痛苦。 这种情形下,薛庭儴自然站不住,便转身去了前面院子。 灶房里,周氏和孙氏正在忙,他站在外面说了句:「三婶四婶,招儿去后面菜地里帮忙摘菜了。」 周氏和孙氏两人正忙得热火朝天,自然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孙氏笑了一声:「有我跟你三婶足够,还用得着招儿帮忙?」 正说着,从屋后一前一后跑出来两个人,因为院子里没有人,倒也没有人注意这些,也就薛庭儴心知肚明是对野鸳鸯。 之后薛庭儴回了屋,招儿却罕见的热忱,帮着做了晌午饭。 家里来客,自然不能等同待之,菜要上得了桌面,还要分量足。每次家中来客,都要做两茬饭。从始至终招儿都没露面,就在灶房里忙着,一直等到赵家人都走了,四处都收拾干净,招儿才从灶房里出来。 她并没有闲下,又折腾着给黑子洗澡。打小黑子就是招儿给它洗澡的,天冷的时候在屋里洗,天热就在河里洗。 招儿烧了一大桶热水,将黑子带到后面菜地里去了,洗了大半个时辰才回屋。 此时的她模样镇定,宛如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面上带笑,还和薛庭儴说些闲话。 看着这样的招儿,薛庭儴心里十分无奈。 到了晚上,薛庭儴就发现招儿的铺盖离自己远了些,以前她可从不会去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他什么也没说,两人各自收拾上了炕,便躺下了。 …… 招儿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情形很古怪,她竟然梦到小男人。 小男人似乎长大了,长成了一个斯文儒雅的男子。个子高了,肩膀也宽了,不再瘦得肋骨明显,而是变得劲瘦结实。 问为什么她会知道,因为小男人是光着身子的。 而她也似乎光着身子,她好像变得很弱小,毫无反抗之力的被小男人抵在炕上一下一下撞着。就像之前她看见的场景,女子罗衫半敞,鬓乱钗横的被抵在柴火堆上。其他地处却是整齐的,只是罗裙下,有两条细白的腿儿若隐若现,悬空摇晃着。 招儿觉得很闷,身上也很重,又热又重,却是怎么也推不开。迷迷糊糊又梦到自己似乎掉进了水里,有波浪一下一下冲刷着她的身体,她随着水浪一会儿被甩去高空,一会儿又跌倒水底。 可她竟是不怕,只觉得好困…… 一觉醒来已是晨光熹微,招儿觉得身子很沉。 感觉就像似身体里被灌满了水,涨呼呼的,隐隐还有点儿疼,却又不是想如厕。身边很安静,薛庭儴似乎还睡着,她翻了个身,却是疼得吸了口冷气。 被窝里,招儿伸手摸了摸自己胸,涨得生疼。 这种情形招儿不是没遇见过,前几年她胸前者两块儿肉莫名其妙就会疼,走路疼,碰一下也疼,还是后来她用布缠住了,才稍微好了些。 再后来,日子久了,便不疼了。 不过每疼一次,她胸前这两块儿肉就要大一圈。 难道又要长大了? 招儿将头扎进被子里,偷偷掀起肚兜看了一眼,不知怎么又想起昨儿薛翠娥这两块儿肉被赵金瑞吃的情形。 她以前只知道妇人有了娃,这奶是给娃儿吃的,没想到男人也能吃,还吃得那么香。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人的声音—— 「我不小了,明年咱俩就能成亲了,然后也可以做方才赵金瑞对小姑做的那事。」 难道小男人也想吃她奶,所以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她突然又想起昨夜的那个梦,梦里的他吃得可香可贪,都被吸咬得红肿了,还是…… 天呐,她怎么想起这种事了。 招儿又翻了个身,用被子死死捂住自己的脸,直到出不过气儿了,才将脸露了一些出来。 外面鸡又叫了,招儿不用看天色,就知道该是起的时候了。 正这么想着,旁边突然有了动静。 正值清晨的静谧,屋里一切都是那么的安宁而祥和,黑子爬在炕下,尾巴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 「咳,你醒了?也该是时候起了,待会儿吃了饭还要去学馆。」 那边低低的应了一声,再是没说话,直到招儿又想叫他,却突然有了动静。 「招儿,你给我拿条裤子。」炕柜在招儿那一边。 招儿坐了起来:「什么裤子,外裤?」 「亵裤。」 「亵裤?昨儿不是刚换过的。」 「我让你拿,你就给我拿。」声音似乎有些不悦,招儿也就没多问,从柜子里抽出一条裤子扔给他,自己则披着外衫下了炕。 她三下两下就把衣裳穿好了,也没看他:「你起,我去做饭。」 随着吱呀两声响,屋里只剩了薛庭儴一个人,他这才从炕上坐了起来。 不多时下了炕,他本是打算想整理被褥,却不知为何又把东西扔在了那儿。 他推门走出去,此时东方刚泛起鱼肚白,空气还有些沁凉,农家小院里宁静而安详。 第100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灶房那里隐隐有些动静,他往那边看了一眼,才扭身进屋里拿了牙刷子和脸盆洗漱。 接下来,似乎拉开了序曲,薛家的人接二连三都起了,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打水声说话声不绝于耳。 招儿很快做好了早饭,和薛庭儴两人吃了,洗碗的时候,高升赶着车来了。 「招儿姐,庭儴收拾好了没?」 高升起得早,已经出去收了一车菜,因为薛青槐也在外面忙着,所以早就提前说好让他去镇里的时候,顺便来接薛庭儴。 「好了,升子你吃了没?没吃我给你做一些。」 「吃了,早就吃了,招儿姐你别忙。」 说话的途中,薛庭儴已经拿着书袋,和早就提前打包好的包袱走了出来。换做以前,招儿怎么也要交代两句,今天却是什么也没说。 「那我走了?」还是薛庭儴主动开了口。 招儿点点头。 他又看了她一眼,才上了骡车。高升和招儿告了别,赶着骡车走了。 望着那车的背影,招儿在门前发了会儿呆,直到远远有村民朝这边走来,她才宛如大梦初醒般的回过神。 她摇了摇头,回了二房屋。 炕上乱成了一团糟,她把两个枕头拍了拍,放在一旁。在收拾薛庭儴被子的时候,从里面掉出了一条亵裤。 正是薛庭儴之前换下的亵裤。 「也没见哪儿脏,怎就非要换了。」招儿自言自语道,同时随着她的展开,一股很怪异的味道传入鼻尖。 自然不是尿骚味,也不是狐臭,就是一种很奇怪的味道。她百思不得其解,拿着正准备放在一旁,突然摸到一处濡湿。 黏糊糊的,她摊开去看,直到看清那濡湿在哪处,才有一种被铁锤砸晕了的眩晕感。 具体是在哪儿听的,她也记不清了,但知道男娃子们长大的标志就是弄脏裤子。男娃弄脏裤子,就是代表想大姑娘了。 想大姑娘?弄脏裤子! 所以,小男人想大姑娘了? 他想的大姑娘是谁?她耳边又想起那个声音—— 「我不小了,明年咱俩就能成亲了,然后也可以做方才赵金瑞对小姑做的那事。」 薛翠娥的肚子不能等,所以婚期定在下个月二十。 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要准备嫁衣、嫁妆,整个薛家的人都被这事忙得人仰马翻。 首先就是嫁妆,赵氏想给薛翠娥打两个柜子,可时间哪里赶得急,去镇上买现成的价钱太贵。光为这柜子的事儿,薛青槐和薛青柏被赶着出去跑了好几趟。 招儿的骡车也被征用了,幸好前些日子因为手里有钱,又买了辆骡车给高升跑买卖时候用,不然指不定买卖怎么受影响。 不过招儿也和赵氏和薛翠娥说明白了,想用可以,但只能是下午。为此招来赵氏和薛翠娥不少埋怨,不过招儿从来不理她们。 时间就在忙碌中慢慢过去,这期间薛庭儴也回来了两次,可招儿却一改往日专门选这种时候留在家里,而是显得很忙碌,经常见不到人影。 不过她最近也确实很忙,因为随着高升等人的加入,他们的买卖已经做到隔壁安阳乡了。那边处于刚开始的阶段,不多盯着些招儿不放心。 尤其她最近又动了想买地的心思,四处看了看一直拿不定主意。地价太贵,她手里就这么点银子,根本买不了几亩,而她想要的地又需要很多。 这日从外面回来,经过村尾时,招儿眼睛从后山上扫过,突然眼睛就一亮。 接下来的两日里,她似乎有些心事,又似乎很兴奋,总是带着黑子往后山上去,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临近薛庭儴休沐的当日,她专门买了很多菜,又将屋里彻底打扫了一遍。 招儿是个利索人,眼里看不得脏乱,可最近因为太忙,屋子有些日子没收拾了。等到薛庭儴傍晚回来,就见到窗明几净的屋子,和屋子里那个笑得特别灿烂的人。 薛庭儴还算是了解招儿,知道她这定是有什么事求他。 果然,吃晚饭的时候,招儿把事情跟他说了。 「你想买后山那个小山坡?」 后山说是山,就是几个连成一片的小山坡,再往里走很远才是真正的大山。不过余庆村惯是喜欢称之为后山。 而招儿看中的地方就是和薛郑两姓祖坟,遥遥相对的一处小山坡,这地方就临着村尾,面前就是一条土路直通外面。坡式也不陡峭,因为常年被村民们砍树当柴烧,上面光秃秃的没几颗树,就是有不少荆棘、杂草和烂树根,早已废弃多时。 「我一直在想,收别人的菜毕竟不能长久,老乡们都是先紧着自己吃,才会拿出去卖。而菜的品种又太少,想要的没有,不想要的又很多。如果只是小打小闹,光收菜也就够了,可如果想做大,我觉得还是得咱们手里有地出菜才稳当。」 「所以你就想买后山?」 招儿点点头,也没隐瞒:「我现在手里没多少银子,买地买不了几亩,后山那地儿没人去,连砍柴村民们都嫌弃那些荆棘不耐烧。反正荒着也是荒着,但若是买下了种菜就不一样了,菜这东西不如粮食精贵,给把土扔点种就能长,就是得跟村里头商量。」 「你是想让我跟郑里正说?」 「我倒是想去,可我毕竟是外姓人,又是女子,郑里正恐怕不会搭理我,你就不一样了。」 「哪儿不一样?」 招儿眼神闪了闪,突然像似被锯了嘴的闷葫芦,不说话了。 「到底哪儿不一样?」 招儿还是不说话,薛庭儴不再看她,而是拿起筷子吃菜。一直到他饭都吃了半碗,招儿才涨红着脸,道:「反正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第10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他挑了挑眉,睨了她一眼。 她拍了炕桌一下,嚷道:「你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你不去谁去!」 薛庭儴放下碗,欺了过去,看着她:「你终于肯承认我是你男人了?」 灯光晕黄,屋里很是静谧。 但似乎空气里隐藏着一把火苗,好像顷刻就能点燃,将人烧得干干净净。两人的脸离得很近,近到彼此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 招儿明知道不该是这样,却是脸上火辣辣的,像是抹了辣椒水。 早知道她晚上做菜就不该放那么些辣椒,瞧把她给辣的。 她眼神闪闪烁烁,不愿直视他,口气也支支吾吾的:「你本就是家里唯一的男人。」 她将他推开些,佯装去拿筷子吃饭,却被薛庭儴一把攥住了手腕。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 「回答什么话?」 「你终于肯承认我是你男人了?」 「你不本来就是家里唯一的男人。」她垂着头,就是不去看他。 「那不一样,家里的男人和你的男人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招儿下意识问,话出口才有种想打自己嘴的冲动。 果然薛庭儴笑一下,看着她道:「家里的男人可以是长辈,可以是兄弟。但你的男人,咱们是要睡一个被窝的,是可以像赵金瑞对小姑那样的。」 招儿顿时炸毛了,一下子跪坐起来,将他的手挥开,同时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狗儿,你学坏了。你老实跟姐说,谁教你这些的?是听到村里的那些汉子们说了什么荤话,还是在学里有同窗不是个好的,把你给教坏了?」 她的反应太出乎人意料,薛庭儴一时有些愣神。 趁着这当头,招儿的话像连珠炮似的就出来了:「你现在还小,别想那些有没有的,你当务之急就是要好好念书,对得起自己苦读了多年。成亲有媳妇那都是以后的事,不是你现在应该想的,你别忘了爹的遗愿,别忘了娘临终前最放心不下你。他们二老最大的愿望就是你能超过薛俊才,考上功名,当薛家最有出息的人,你不要本末倒置了。」 这番话说得格外鼓舞人心,若是薛庭儴没做那个梦,指定就被忽悠过去了,他现在是不该去想这些有没有的事情。 可偏偏他做了那个梦,从梦里面他知道眼前的这个女子是最狡猾,也是最喜欢装傻的。不将她逼到没路可走,她是不会直面正视他。 可他也不想勉强她。 薛庭儴深深看了她一眼,表情突然委屈了起来:「招儿,难道你不想给我当媳妇?」 这画风变得实在太快,这下轮招儿反应不过来。 她怔怔地看着小男人,就见他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眼中写满了无助和仓皇,隐隐又带着丝丝渴望。 他粉白的唇倔强地抿成一线,腮帮子微微鼓了一点,鼻翼微微翕张,一看就是委屈了。就像他小时候一样,明明想让她带着他出去玩儿,却倔强地不愿说,非得让她猜。 还有当年爹娘死的时候,他也是这么看着自己的。她到现在都还记得,自己哭得稀里哗啦,他却是怎么都不哭,只是拉着自己,眼神直直的说:「招儿,就剩下我们两个了。」 她笑了一下,惯性的。 就好像不管再难,她面对他时,总是带着笑的。 「怎么可能,你不要想多了。」 「可我感觉你心里是不想给我当媳妇的,难道你不想永远跟我在一起?」薛庭儴突然一下子就靠了过来,抱住招儿的腰,将脸埋在她肩窝里,十分脆弱的模样。 招儿看不到他的脸,只知道他声音闷闷的:「我知道,我知道姜武哥是喜欢你的,他想娶你当媳妇,所以我不喜欢他,很讨厌他。你会离开薛家去给姜武哥当媳妇么?别人都说媳妇才能跟汉子永远在一起,睡一张炕上,躺一个被窝,我不想你跟除了我以外的人,睡一个被窝。」 招儿听得脑袋一片浆糊,半晌才抓住一个重点:「你、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还知道姜武哥喜欢我?难道他来找你说过?」 「姜武哥说,你不是我媳妇,不过是看在爹娘的面子上,才勉强答应。还说如果我心疼你,就该给你找个知道心疼你的男人,说你供我念书很辛苦……」 在她没看到的地方,薛庭儴露出一个微笑,声音却还是委屈:「招儿,我会心疼你的,你别走。」 招儿紧抿着嘴角,胸脯上下起伏,声音十分僵硬:「你别多想,我不会走的。」 她就说,小男人怎么会突然大变样,原来竟是这儿出了岔子。小男人一向敏感内敛,虽是现在比以前长大了不少,可在招儿心里,他依旧是那个大孩子,怪不得最近他会跟自己说这么多奇奇怪怪的话。 「那你还是我媳妇吗?」 「当然是!」 「咱俩永远在一起,一直不分开。」 「好!」 虽然我使了手段,但姜武的话是真的,我也丝毫没有作伪。既然你同意了,那就永远不要再反悔了。 「那我就放心了。」 这不过是个小插曲,但因为这件事,招儿却是不再躲避薛庭儴了。 薛庭儴虽知道这样等于又回到了起点,招儿还是没将他当一个可以倚靠的男人看,但总比他逼着她强。 经过了那场梦,他是再不愿意逼迫她了,只能徐徐图之迂回着来。 当然也不是没进展的,至少薛庭儴现在可以大明大白要求和招儿睡一个被窝。他不用像以前那样找尽借口,只需要说出来,看着她,她自然就会同意他的一切要求。 倘若有丝毫犹豫的神色,他只用问一句你是不是不想给我当媳妇,她立马就范。 虽然无耻,但薛庭儴却一点都不心虚,甚至有些上瘾了。 第102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上瘾到休沐结束,他竟有些不想回学馆了。 「那事你别着急,急不得。那地若是别人买也就罢,若是姓薛的买,我怕郑里正从中刁难。不过你放心,我这趟回学馆就开始托人办,你照着我说的办法先找人去做,剩下的见机行事。」 招儿点点头,将书袋递给他,又去拿炕上的包袱和小篓。 包袱里装着薛庭儴去学馆这些天要用的换洗衣裳,篓子里则是招儿亲手做的两罐酱菜和辣子油豆腐,平时用来下饭配面都是极好的。 本来招儿给小男人带一些,是想给他换换口儿什么的。哪知带去了十分受欢迎,毛八斗抱住罐子就不愿丢了,最后从十天一罐,变成了十天四罐,还是杯水车薪。 不过家里也没多少了,这些都是招儿去年秋天时腌的,拢共就没多少。招儿也知道小男人有几个交好的同窗,既然他们喜欢吃,就多带些也没什么。但薛庭儴却小气的不愿多带,四小罐就是极限。 薛庭儴将小篓从她手里接过来,她不给,他还是拿过来了。 拿好了却是不愿走,就站在那儿看着她。 招儿疑惑地看他:「咋了?升子还在外面等着。」 「我不想去。」这是大实话。 「为啥不想去?你不是最喜欢读书么?」 「我想跟你睡一起,去了学馆就只能自己睡了。」 「噤声!」招儿忙往门那边看了看,然后又瞪着他:「你咋答应我的?这事不能拿出来说。」 他无辜道:「我就是跟你说,又没和别人说。再说了,你是我媳妇,咱俩睡一个被窝不是天经地义。」 「我们还没成亲,反正你不能说!快走,再耽误待会儿要迟了,你答应得好好的,要好好念书,不准再想那些有没有的。」 这次薛庭儴未再反抗,而是老实的点点头:「招儿你放心,我一定考个秀才回来,让你当秀才娘子。」 顿了下,他又道:「等我考中了秀才,咱俩就成亲好不?」 「等你考中了秀才再说。」 「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将薛庭儴送走后,招儿总算松了口气。 她觉得小男人现在越来越难哄了,以前他孤僻敏感,她总想着他若是能变一变就好了。如今倒是变了,却是变得更让她头疼。 时而稳重,时而又脆弱幼稚,心思千奇百怪。 招儿回想了下这两日发生的事,觉得自己肯定是被鬼迷了,才会答应了他各种要求。 想了一会儿没想通,她就不想了,反正小男人十天后才回来,她有时间慢慢想。想起之前他说的话,招儿在心里捋了捋思路,扭头把门锁了,便出了门。 走到大门外,她才突然又变了注意,转头去了四房屋里。 「四婶,我找你有点事儿。」 刚吃过晌午饭,村里突然来了人。 宽敞气派的马车,一路从村头行了进来,这副画面可与余庆村不符,顿时引来许多村民从家中走出来远远瞧着。 就见马车行了会儿,碰见有人路过停下,从车上下来一个人,问过路后,又往前行去。 待马车过去后,一众村民围上那被问路的村民,问道:「黑老八,这人是干啥的?」 黑老八还有些发愣,又问,才回道:「是找里正的,好像想买咱们村里啥?」 「那到底是啥?」 「我怎么知道!我是听车厢里的人说买个什么破山,还要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买山?赫,不得了,去里正看看去。」 顷刻间的功夫,便有消息传遍了整个村子,里正家来了个贵人。 到底有多贵? 反正从模样气派上来看,不是一般的贵。 而那贵人好像是来买山的。 郑里正家的堂屋里,非不是一般人能坐的主位上,坐着两个人。 一个自然是郑里正,至于另外一个则是个穿了身灰底儿满绣金线图样的小胖子。看模样也不大,十七八岁的样子,但派头可不小。 不光身上穿的衣裳耀眼,手上还戴了几个宝石戒指。今儿太阳好,阳光顺着门洞从外面洒射进来,照在那戒指上,晃得郑里正眼晕。 此时这小胖子正瞪着面前的茶碗一脸嫌弃,还是他旁边的随从直个劲儿给他使眼色,他才没将嘴里的话说出来。 郑里正一直用眼角余光看着,知道这话肯定不会是好话。可谁叫他们这穷乡僻壤的,喝茶都是粗瓷的茶碗,可没那劳什子细瓷的盖碗儿。 「不知小公子所为何来?」为了显示自己这个里正也是个体面人,郑里正特意咬文嚼字了下。 哪知这位小胖公子却不吃他这一套,胖手连挥了两下,道:「王、刘……」 旁边,他的随从连忙给他做口型,他还是对不上,最后烦躁地骂道:「直接说,做什么鬼样子,他叫什么里正来着?」戴了颗鹅卵石大小宝石戒指的胖手,直指着郑里正的老脸。 随从尴尬得不得了,郑里正的老脸也僵得厉害:「敝人姓郑,小公子叫我郑里正就好。」 「噢,是郑里正!」小胖公子一拍巴掌,对自己随从说:「跟他说,我姓毛。」 要不是见对方穿得人模人样,派头也是有的,郑里正恨不得将这人给扔出去。他就坐在他对面,还非要让随从传话,难道这就是贵人的派头? 这随从也听话,当即含笑对郑里正道:「我家少爷姓毛,乃是毛家商号的小主人。小主人奉老爷命第一次出来办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还望郑里正多多包涵。」 瞧瞧,这才是说人话的。 当即郑里正也含笑着和随从对话,两人一番你来我往后,郑里正也对眼前这个人五人六的小少爷有了些了解。 第103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据说,毛家商号是夏县最大的商号之一,在平阳府里也是赫赫有名的。而毛家有个规矩,家中子弟成年后便要出门游历,以示自己有接掌家业的能力。这次是这位毛少爷第一次来到湖阳乡,而他看中了余庆村后面的一座小山。 至于毛少爷为何会看中这种鸟不拉屎地方的一个小山包,这位随从只是笑,却讳莫如深。不过据郑里正猜测,肯定是富家少爷突发奇想找乐子来着。 他别的不用知道,只用知道对方要买山,且出价不低。 明摆着就是只涉世未深的大肥羊,还在这里跟他装大尾巴狼,爷爷吃得盐巴比你吃的饭还多! 郑里正心里一面想着,面上笑得更是和蔼:「那不知贵少爷打算出多少银子?要知道,那片山虽是咱们村里的,但也不是我这里正一个人能当家做主的。村里这么多人,若是银子太少,分到每个人头上也分不到几文,恐怕这——」郑里正模样颇有些为难,可惜这为难做的有些太浅显了,明摆着就是待价而沽。 毛少爷大模大样,满脸瞧不起郑里正穷酸的鄙夷:「你跟他说,少爷我有的是银子。」 随从转头和郑里正说:「我家少爷说,他有的是银子。」 「那不知能出到何种价码,还是说来让老朽心里有个数,也好和下面的村民说说。」 毛少爷对随从道:「你跟他说,本少爷出五百两。」 五百两? 郑里正的旱烟当即吓掉了,这还真是个大肥羊、冤大头。 这毛少爷看上的那座小山头,大小也就五十多亩的样子,最重要的是这山已经荒了。因为离村子近,村民们前些年砍柴都在此处,只管砍不管种,如今这山头上除了那些碍事的荆棘,便是些杂草烂树根。 郑里正原本估摸着能出一百两就算有多,没想到对方竟开了这么高的价钱。 五百两! 这地可是村里的,村里就能做主卖不卖,而山地是比起荒地还不如的存在,随便给县衙那边塞些银钱,就能办下地契。在毛少爷说出五百两价钱的同时,郑里正已经快速在心里算着,去县衙办契要花多少,分给村民分多少,自己能落多少了。 「怎么不想卖?」 「卖,当然要卖!」 「那行,就一点要求,你们村要负责把那山坡上的荆棘和烂树根给处理了。」 毛少爷很快就离开了,郑里正还坐在屋里发愣。 直到有村民接二连三来郑家打听,郑里正才回过神儿来。他吩咐儿子郑高峰去响锣,号召全村人来说话。 不多时,郑家祠堂前那颗老槐树下的锅盖大的铜锣就被敲响了,于是午睡的也都不午睡了,在家干活的也都不干活儿了,都聚到郑里正家的那个大院子里。 院子里不够站,就站院子外,墙上树上站的都是人,说是里三层外三层都不为过。 有人好奇问到底啥事,就有人似是而非把之前听来的告诉别人,于是郑里正还没说话,他要说的内容就被传了个七七八八。 郑里正家的堂屋里,此时又换了一茬人,余庆村的几个乡老都在,俱是在村里有头有脸的。 郑里正按规矩先把这事告诉乡老,不用等他们商量拿主意,就志得意满去外头说这事了。 这么好的事,可是他郑里正帮村里人办的。至于问为何不等乡老同意,这么好的事还用同意?一个破烧火棍子都能卖五百两,更何况那小山头在村民的心里还不如跟破烧火棍! 果然郑里正出去说了,村民们除了欢呼,根本没有反对的。 余庆村两百多户人家,那些银子扣除要打点县衙的,每家分下来也能分到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像乡下这种地方,过得俭省些,粮食吃自家的,一年也就花个二两银子,还是白捡来的银子!至于把山头上的荆棘给清理了,村里这么多人,一人上去薅一把也就收拾干净了,那根本不叫事儿! 所以当招儿从外面回来,就听见薛家人兴高采烈地说着明儿和大伙儿一起去清山的事情。 尤其是大房两口子格外高兴,薛俊才在学里又要花钱了,可找老两口却要不来银子。赵家那边给的聘金倒是现成的钱,可惜薛翠娥鸡贼,把自己的聘礼看得死死的。 为了这事,这几天大房和正房那边没少起摩擦。 还吵了一架,薛翠娥还放了话,若是老两口敢把自己聘礼贴大房,她就去外面逢人就说,当哥嫂的贪妹子的聘礼钱,这事才算是打住。 想银子的时候,有银子送上门来,不怪大房两口子高兴啊。 三房周氏的脸又阴了,四房倒还好,根本没搀和。不过这次没等薛老爷子说话,周氏就很利索地表明态度了,自家男人日里种地太累,清山的活儿就不搀和了。 三房不搀和,四房也不搀和,二房不用说,那不就只剩大房了! 薛老爷子很欣慰,大房两口子也高兴。高兴完扭头一想,三房四房车马放明不搀和,到时候找谁来干活儿?村里可是有规定,一家最少要出两个人。 薛老爷子也有些犯愁,但大方向还没错,发话说谁得银子谁干。大房两口子得了许诺,回去却互相埋怨,说对方显露得太早,就应该含含糊糊先干了,等分银子的时候再说。 且不说这边,次日余庆村就进入难得一见的热闹场面。 各家各户,男人妇人老的少的齐上阵,都扛着撅头、铁锹之类的农具上山了。连那些七八岁的小毛蛋子们,也个个手拿一把挖野菜的小锄头,跟在自家大人身后帮忙。 清山的第一天是最累的,要把那些长得乱七八糟的荆棘给砍了,砍完了各家分一些拿回去当柴烧。 第二天又弄了半晌,这小山头才算是秃噜了。 这还不算完,还得把土里的根刨出来,这才算是最难的,要仔仔细细都给刨干净了,不然留下丁点儿,这野生的荆棘就又能长遍整个山。 总体来说,乡下人虽然各自有些小心眼,但若论干活儿都是实诚的,极少有偷奸耍滑的人。 期间,招儿上山来看了一趟,有些默然。 下山后,她将薛青槐、姜武和高升都找了过来,几人商议片刻,才各自散去。 那小山坡终于清理完了,也幸好赶在农闲的时候,不然指定没这么快。 前面清理完,后面就有村民催里正发银子。郑里正说那贵人过两日来看了山头,就会付银子,让村民们别着急。 可是等了两日,又等了两日,依旧不见贵人来,郑里正有些慌了。 也是那日他太震惊,满口应承下来,竟忘了找对方要点儿订金啥的,甚至连去哪儿找对方也不知道。 可面上郑里正肯定不能这么说,有村民问起,只能说贵人都忙,慌个卵子。 就这么一天两天三四天都过去了,贵人依旧连个影子都没见着,这下村里彻底炸锅了。 要说不累肯定是假的,即使庄稼人的汗都不值钱,那也不是白使的。 就在村里议论纷纷之际,村里的流言越来越多。有的说郑里正是故意使唤大伙儿把那荒山头清了,之前郑里正就提过这事,说那地儿荒着太难看,要给利用上,哪怕清了种些树,也能造福后辈们。可当时没村民听,自家的活儿都忙不完,村里这么多人,谁家去谁家不去又是事,所以就一直扔在那里。 还有流言说,那贵人已经把银子给郑里正了,是他自己贪下了,不想分给村民们银钱。 接二连三有村民亲自找上郑家问这事,这种情况在以前可是从没有发生过的,这代表郑里正在村里的威严已经开始动摇。 就在郑里正急得嘴角串了好几个大火炮,急得天天躺在炕上,让婆娘用凉水浸了帕子敷额头时,薛庭儴休沐回来了。 他先去了一趟薛族长家,之后瞅了个上午陪着薛族长去了郑里正家。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家养小首辅》卷一 作者:璃莫 02、《家养小首辅》卷二 作者:璃莫 03、《家养小首辅》卷三 作者:璃莫 04、《家养小首辅》卷四 作者:璃莫 05、《家养小首辅》卷五 作者:璃莫 06、《家养小首辅》卷六 作者:璃莫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