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养小首辅 卷三》 第1章 【正文开始】 「让老夫看,你这是身上的湿毒太重,才会引发毒疮。我给你拿些药,再弄几张膏药,你内服外敷,要不了多少时间就能好了。」一个留着三撇胡须的游方郎中,在看过薛青山身上的毒疮后说道。 赵氏忧心忡忡:「郎中,那这到底有没有用?之前我儿也找过一个游方郎中看过了,跟你的说法差不多,可药也喝了,膏药也贴了,实在不起什么作用。」 郎中抚了抚下巴上的胡子:「那是因为身上的湿毒没清干净,如果清干净,说不定现在已经好了。他去年冬日里是不是受过寒,如果是那就对了,就是湿毒没清干净的缘故。」 赵氏想起去年冬天,薛青山总是跟他埋怨说家里冷,也没有柴火。为此她背着老头子每天往这里扛柴,多了她扛不动,也太招眼,只能一点点的拿。后来老三还说家里的柴怎么用这么快,天寒地冻还上山打了一次柴,赵氏一直没敢说是拿到大儿子这里了。 「郎中你说的是,我这儿可怜,去年冬日里差点没给冻坏了。」 「那就是了,身上染了寒气,寒气压在体内没逼出来,等把这几剂药给吃完,膏药别忘了贴,差不多也就好了。」 郎中给拿了药,也没见他配药什么的,就是从他随身带的箱子里现成拿的。几个纸包加上几张狗皮膏药,要了赵氏五十文。 赵氏心疼的直抽气,可为了儿子还是得掏。 其实找游方郎中看比请大夫便宜多了,让赵氏来看,那些大夫们就是死要钱,开的那些药又贵又不起用,不花个一两半两的,就别指望能全乎。还是游方郎中便宜,看一次几十文也就够了。 这么想着,赵氏也没有那么心疼了,把钱给了,又把药接过来后,就把郎中往外面送,顺道还问问服药贴膏药的时候有没有什么讲究的。 等扭头回来,她就指使着薛寡妇让她帮忙给薛青山贴膏药。 薛青山身上的毒疮太多,需得把膏药剪成一小块儿一小块儿的,才够他把那些毒疮贴上。 薛寡妇嫌太埋汰,不太愿意,就借口妞妞该吃奶了,抱着女儿就出去了。 妞妞是薛寡妇去年秋天生下来的,如今也有大半岁了。像这个年纪的奶娃子都是又白又胖的,可妞妞却显得有些瘦弱。 为了这事赵氏没少骂薛寡妇,说她白生了两个奶却没有奶,害得她孙女得靠喝米汤才能度日。 其实薛寡妇也不是没奶,就是奶水少,不够妞妞吃。小女娃总是被饿得咩咩直哭,赵氏你别看她从来不稀奇孙女,对这个孙女倒是稀奇,去年薛家好不容易攒了些细粮,都被她偷偷拿去换了白米,就是为了给妞妞熬米汤。 赵氏要给薛青山贴膏药,薛青山不让,说是晚会儿自己弄。到底读书人,还是知道些礼义廉耻的。 赵氏也没强求,见薛寡妇抱着孙女出去了,就开始絮叨起来:「瞅瞅,就这样的,你当初还稀罕,连奶水都没,白生了个女人身子。」 薛青山解释:「娘,你也别怪她,还不是家里没吃的。大人吃不好,哪儿有奶水喂娃娃。」 赵氏就不愿意听这些,骂道:「那老娘拿来的蛋肉都是你吃了不成?!」 还别说,真是薛青山吃了。 日里饭菜总是清汤寡水,薛青山免不了会馋。薛寡妇也不太待见吃这些荤食,可不就是填了薛青山的嘴。只是这话可不能说,再加上这会儿薛青山又觉得身上痒了起来,当着娘面挠痒痒太丑,他便支着赵氏出去。 「那我去给你熬药。」 「别!娘这会儿不是快中午了,那后山肯定又做饭了,你去吃点,顺道再给我弄些吃的来,刚好也能给她沾沾油水,免得妞子没奶吃。」 赵氏嘴里骂了两句,便颠颠的出门了。 留下薛青山得意地往炕上一靠,翘着二郎腿哼起小曲。哼着哼着,那股瘙痒又来了,他不禁伸手进衣裳里挠了起来。 赵氏走后,所有人都叹了一口气。 自打那次后,赵氏就对小山头这里爱上了,隔三差五就来,且每每都赶在饭点上。 来了之后,不能说大家吃着让她看着,只能客气几句。可她却不懂什么叫做客气,自己吃了也就罢,吃不完还兜着走。 按理说,自己亲娘吃点儿也没啥,可每次她借口给老爷子带回去的饭菜,从来不是薛老爷子吃了,而是转头就送去了薛寡妇家。 「这亲家母是不懂还是装不懂,她就不怕哪天露馅?」 王招娣可素来嘴毒,自打前阵子能下炕了,她就不再单独吃小灶,而是跟大伙儿一块吃。这些日子她也恢复了以往的精神气儿,见此招儿终于放下心来。 此时这桌上可不光就招儿姐妹俩,三房四房两房人都在,二姐当着自己怎么说都行,当着薛青柏兄弟俩也这么说,招儿就怕生了嫌隙,忙从中间打岔说就是一些饭菜,也不当什么。 确实不当什么,以如今王记菜行的生意,再来一百个赵氏也能养,关键就是大家心里都不怎么舒坦。 事情经过这么一打岔,就过去了。另一头赵氏把饭送到薛寡妇家后,就忙颠颠地赶回去给老头子做饭,哪知回去后杨氏已经把饭给做好了。 她当着老头子可不敢说自己干了啥,明明吃得嘴角冒油光,还得佯装没吃陪着吃点儿。 薛老爷子瞅瞅她嘴边的油,无声的叹了口气。 薛青槐和薛青柏商量后,就两家合伙花钱请了两个帮工,把薛青山那两亩地种了。 因为怕被村里人议论,所以请的是邻村下河村的人。 幸好当初薛老爷给薛青山分地时留了心,安排在村尾偏僻处,这样一来倒也没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既然请了人,自然要做全套,从犁地到播种插苗,都是这两个帮工给包了。 到了最后一日商定要结工钱的时候,哪知这两个帮工却没有来。薛青柏也并未放在心上,只当对方是一时有事,哪知回了村却听人说下河村来了许多官府的人。 第2章 余庆村的村民只当是有人犯了事,所以官府特意前来抓人。正是围在一起议论纷纷的时候,有外出的村民回来,脸色有些苍白,说是下河村有什么疫病,所以被官府给封村了。 这下事情可闹大了,两个村毗邻着,来回也就一盏茶不到的功夫。下河村有了疫病,余庆村能跑得掉?日里在两个村来回的村民也不少,一时间村里人心惶惶。 见此,郑里正坐不住了,主动来找薛族长商量。两人摒弃前嫌把村民都号召到了一处,说了些稳定人心的话,又命各家严守门户。同时也命各家自检,有最近去过下河村,或者和下河村的人有过来往的人,一律要报上名来。 这些人暂时是要隔离的,若是没出事自然好,若是出了事也不能连累全村人。 村里当即沸腾了。 有说还没怎么着,怎么就要关人了。还有的说若是有疫病,早就传上了,现在说这会不会太晚。 总而言之,说什么的都有,可到底是土生土长,谁也不愿意害人,大部分的人都主动出来了,这里头也包括薛青柏。 当初去下河村请人是他出面的,平时和那两个帮工打交道也是他。周氏哭得不成人形,可说什么都没用。薛青柏也坚持要出来,若没事还好,若是有事,他可不想连累一家子人。 当然也有不太自觉的,可余庆村就这么大,谁干什么了,去了哪儿,隔壁邻居或者村民多少有些数。经过别人的检举,又有几个村民被挑了出来,丢人了不说,也被不少人给骂了。 拢共有几十个人,因为没什么地方安置,就被使去了麦场。 每人从家里搬些麦秸、茅草啥的,搭个草棚子,平时吃饭都是各家送来。还专门砌了灶台用来烧水吃用,排泄物都是拿到地里掩埋的。 能处理得这么有条不紊,这多亏村里的几个老人。活了这些年,也经历了不少事,对于疫病的一些防治,都还是懂些的。 整个余庆村一片气氛低迷,薛家也没好到哪儿去,毕竟薛青柏还在麦场上待着。周氏一改往日的贤惠,坐在院子里哭骂了整整一个上午,也不指名道姓,可话里话外都是冲着赵氏去的。 因为恐惧,现在周氏已经深深地恨上了赵氏。若不是她作天作地逼着老三老四给薛青山干活,薛青柏不会去下河村请人,自然也就没这档子事。 「三婶,三叔肯定没事的,你也不要太上火。」 薛桃儿哭红了眼睛,也帮着招儿劝周氏。 周氏靠着两人的搀扶才能站起来,她对正房的方向冷笑:「作吧,把自己二儿给作死了,如今再把老三作进去。为了你一个大儿,你恨不得把所有儿子都折腾死,真不知道是不是你亲生的!」 正房里,薛老爷子盘着腿坐在炕上抽烟,烟雾弥漫,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屋里失了火。 他什么也没说,就是一口接一口的抽着旱烟。 赵氏僵着老脸坐在他对面,也是一句话都没说。 屋里一片死寂的安静。 赵氏有些忍不住了,抹着眼泪委屈道:「难道让我眼看着老大死了不成……」 半晌,薛老爷子才叹了一口,可还是什么也没说。 招儿没忍住,特意去麦场看了一趟。 远远就见麦场被人用篱笆围上了,里面全是一个挨一个的草棚子。她哪里见过这种场景,又想着薛青柏也在里头,家里周氏母子仨成天以泪洗面,也不知道这事情最后到底会怎么样。 薛庭儴叹了口气,领着她换了个方向,从侧面一处往麦场走去。因为人太多,许多草棚子已经搭到篱笆的边缘处,刚好薛青柏的草棚子就对着外面。 草棚子不大,也就够一人躺卧,薛青柏正坐在草棚子前看天。见薛庭儴带着招儿来了,他强笑了一声:「你们怎么来了,不用担心我,多大点儿事。再说了,这只是以防万一,又不是真染上了什么病。招儿,平常看你一派乐天,如今这么哭丧着脸,三叔可不习惯。」 说是这么说,突然发生了这种事,谁心里都不好受。尤其薛青柏还是当事人,又被关在这种地方隔离,所以他本人虽这么说,但眉宇间还是能看出几分忐忑。 招儿被逗笑了,道:「三叔,你好好的,你也放心,三婶和桃儿姐栓子,都好着呢,我们都等着你安然无事回来。」 薛庭儴也道:「三叔,你无事的时候不要和里面的人说话,等官府那边有消息,这事也差不多结束了。」 薛青柏一听说不要和里面人说话,当即打起精神道:「你不说三叔也懂,没瞅见我这草棚子搭得不与人一样。」 还别说真是,这些草棚子本就是围着麦场搭建,大家的惯性是棚子入口对着正中央,方便进出,可薛青柏的棚子不光搭在边缘,还是背对着的,棚子的入口对着篱笆外面,只留了一条很窄的路可以通往外面如厕的地方。 常人只想自己盖房子,怎么方便进出怎么来,都忘了若是真有疫病,最怕交叉感染,所以人和人之间还是少接触的好。不得不说,薛青柏虽是人沉默寡言了些,但人可真不笨。 三人又说了几句话,招儿和薛庭儴就走了。 回去的路上,招儿叹了一口气:「希望事情赶紧过去。」 薛庭儴目光闪了闪,道:「事情马上就会过去的。」 薛庭儴并没有说错,没过几日官府那边就传话了。 这归功于郑里正,他不光主动和薛族长一同隔离了村民,待这边一切都安置好了,还主动去了县衙。 他去县衙主要是为了探听究竟,同时也不忘表现出自己的忧虑,以及余庆村针对此事作出的种种反应。徐县令夸赞他处事有章法,虽这次是虚惊一场,可以后若真有什么疫病,郑里正的处事方式无疑可以保存大部分村民。 第3章 要知道乡下最不容易防治的,就是各种疫病的产生,当地父母官最怕的也就是这个。 郑里正成功的在徐县令面前,展现了自己老辣经验丰富的一面,哪怕自打薛庭儴中了秀才,郑家在村里式微,经过这么一场,他里正的位置却可暂保无忧。 且不提这个,这次的事也确实是虚惊一场,事情的起因是镇上的一家医馆报了官。 最近这些日子,这家医馆接二连三有得了花柳病的村民前来看诊,若是一个两个也就罢,可上升到七八个,且医馆里还意外得知这些病人中有几个都是同村的,哪里还能坐得住,自然是先报官再说。 接到报官,徐县令当即命人去把下河村封了。 实在不是他太慎重其事,而是这花柳病是传染的,不光是通过行房传染,日常接触中也可能会被传染。尤其经过他查明,这病的起源是在一名女子身上,而此女表面是个村妇,实则私下里是个暗门子,那几个村民之所以会得了花柳病,就是被此女所染。 这种情况下,也由不得徐县令不慎重视之。 至于封村,主要是排查可有人被感染上,以及村里和此女有首尾却暂时还没发病的村民。 郑里正得到这个消息就回村了,广而告之,一时间所有村民都不禁松了口气。 之前余庆村会隔离村民,还只当是时疫之类的瘟病,这种脏病倒是不怕,哪个汉子没有婆娘,还用得着去找暗门子,再说村民都穷困,也嫖不起啊。 被隔离去麦场的人都回家了,一时间嫖不起成了村民之间互相打趣的话题。 不过这事还不算完,郑里正这趟回来还带回了县衙的布告文书,务必让所有人都提高警惕,甚至详列出花柳病的种种迹象,以免有人暗地里做过了却瞒着不说,害人害己。 据悉,和此女有首尾的人太多,不光有本村的,还有其他村的,但此女根本说不上究竟,只能下发给附近几个村,让村民们自我防范。 而花柳病最明显的特征,就是身上会生很多的毒疮。当然还有发热、四肢酸软,甚至脱发等状况,但因为这些特征都不显,所以所有人的目光都焦距在毒疮上。 一时间,村民们人人自危,而薛青山平时也不是没有人遇见过,甚至有许多村民感叹他现在怎么成这样了。 出了这样的事,当即被推到风口浪尖之上。 薛青山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就听得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没反应过来,一群人就闯到了他的面前。院子里,妞妞被吓得哇哇直哭,薛寡妇抱着女儿,浑身发抖。 她似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趁着人多杂乱之时,抱着女儿顺着后面菜地悄悄跑了。 「这是咋了?」 眯瞪着眼看着眼前这些人,薛青山一头雾水。 他在看对方的时候,这些村民们也在看他。一些村民有好些日子没见过薛青山了,没想到他竟变成这样了。 以前是高胖体面的,文质彬彬,走出去就格外和普通村民不同。现在整个人都瘦塌了,脸色蜡黄,脸上脖子上有许多指甲盖儿大小的紫红色的疤痕,像是长了痦子,如今痦子掉了,留下的疤痕。 可若是看他头脸上其他地处,就知道远不是痦子这么简单,因为另还有好几处似乎生了毒疮,那些几个毒疮整体呈紫红状,还往外冒着黄水,别提多恶心人了。 有不少村民下意识地掩着口鼻,有了一个,自然就有下一个,转瞬间所有人都掩住了口鼻,包括站在最前面的郑里正和薛族长。 薛青山虽已经被逐出了族,到底还是薛姓的血脉,郑里正带着人来之前,自然要和薛族长打招呼。可如今看这形势,连薛姓的人都埋汰他。 「薛老哥,瞧这模样,恐怕还真有些像那劳什子花柳病。」 薛族长脸色僵硬:「是不是,等县衙那边来人,不就知道了。若真是的话,该咋处置就咋处置,他早就被在族里除名。莫说被除名了,就算没被除名,我们姓薛的也不会偏袒他。」 郑里正笑了一下:「有薛老哥这句话,我这里正的差事也不难办。」他扭头吩咐道:「找几个人,把这门窗都给封死了,留个地方送饭,至于其他的等县衙那边来人再说。」 这一群人又宛如潮水般退了出去,薛青山直接吓愣在当场,直到他听见有人拿着木条往门窗上梆梆地钉着,他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花柳病? 他一下子就从炕上摔了下来,顾不得疼扑在门上:「你们快开门,我没有得花柳病,我就是生了毒疮,你们快放我出去……」 没有人理他,屋里一下子就暗了下来,似乎所有的光亮都被挡住了。外面的人也都走了,感觉这里就像是一个墓地。 薛青山长这么大就没像此时这么恐惧过,他使劲地砸着门,可一点用处都没有。 院门外,一群人正打算离开,赵氏一面哭一面从远处跑了过来。 「别关我儿,他就是长了毒疮,不是得了那什么脏病!」 她想往里闯,有村民拦住她:「婶子,你就别进去添乱了。」 赵氏不依不饶:「我老大怎么可能得了什么脏病,我天天来看他,若真得了,不也过给了我!」 一旁的薛老爷子,想捂她嘴都没捂住,急得直冒汗。 场面当即安静下来,大家一阵面面相觑,有人道:「婶子,这事你咋不早说?」 「就是,若是过给了我们大家伙可怎么办?」 一阵七嘴八舌中,就有人喊郑里正。 郑里正正在和薛族长以及几个村民说话,他其实听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说:「叫个卵子叫,先把人关起来再说其他。」 薛族长听了,脸色难看得吓人,却是什么也没有说。 第4章 当即就有村民挤出来,隔得远远的对赵氏道:「婶子,你还是别折腾了,先找个地方待着吧,等县衙那边来人了再说。」 「连兴叔,你可管管你家婶子,这种事可不是随意说笑的。」 「就是啊连兴,你还是先找个地方把你家婆娘隔离起来再说。之前村里就隔离了好些个,也不独就针对谁,实在是……你也是明白事理的,别叫大家伙难做。」 话都说成这样了,薛老爷子能说啥,只能陪着笑脸说这就回去把赵氏给关起来。 「可不光是薛婶子,你们家一个都不能少,谁知道你家是不是都被过上了。」人群里,不知谁说了一句。 场上又是一阵安静,这些村民们也不说话,都是拿着眼睛看着薛老爷子,还有人拿眼睛瞅人群里的薛族长。 薛老爷子老脸涨得通红:「行,我们这便回去闭门不出!」 薛族长从人群里走了出来,道:「这就对了,一码归一码,连兴识大体,大家都要学着连兴,要重大局。快回去吧,是真的假不了,是假的真不了。」后面这句话是跟薛老爷子说的。 得到薛族长的态度,村民们当即轻松了不少,也有人站出来打圆场:「也就几天的功夫,毕竟是为了咱全村的人着想,等县衙那边的人来看过了,想必也就没事了。」 「就是就是,让我说族长就是大仁大义,为人处事从来不让人挑。」 大家一阵吹捧,可到底还是姓薛的被落了面子。 且不提薛老爷子带着赵氏回去的事,又有人问起薛寡妇和那孩子上哪儿了。这薛寡妇日日和薛青山在一个屋檐下杵着,若说被过了病,也应该属她才是。 几个村民屋前屋后一阵找,没有找到薛寡妇。这时有人想起来,之前进来时,是看见薛寡妇的,难道说她看着不对,趁乱跑了?可她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个奶娃子,能往哪儿跑。 郑里正十分重视,让村民们分头去找,务必要把薛寡妇给找到。 不光是薛老爷子和赵氏,薛家其他四房也被找了回来。 虽然村民们没有直说,可意思昭然若揭,既然和赵氏同一个屋檐下,如今还是忌讳着些好。 等村民们走后,屋里一片寂静。 孙氏煞白着脸,正想说什么,被薛青槐拉了一把,两口子拉拉扯扯回屋了。 其他人都各自回了屋,薛家被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下。 招儿心里也有些发慌。她想得更多,不光是和赵氏同一个屋檐下,还有之前赵氏屡屡去小山头上蹭饭的行举,乡下人吃饭可没有那么多讲究,还用公筷什么的,若赵氏真被过了,其他人能跑的掉。 薛庭儴似乎知道她心里想什么,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好了,别想太多,不会有事的。」 「你说……」 「你以为那病随便就能被过上,再说了除了前头那两回,之后的菜不都是单做给她,等她吃走了,咱们又端新鲜的上来吃。」 这倒是真的,赵氏吃相太难看,她能把一碗菜里,肉全给挑了,只留菜。 若只是薛家人还好说点,还有王招娣和高升母子两个,总这么着可不行。反正招儿也不在乎那点菜钱,索性每次都是做两份,等赵氏吃完了走了,其他人再吃另一份。 被薛庭儴这么安慰着,招儿倒也不发慌了。 觉得屋里实在太安静了,她就寻思给自己找点事做,她去找了衣裳洗,给薛庭儴拿了书,让他看书,免得闲得没事胡思乱想。 招儿出去了,屋里只剩薛庭儴一个人。 他手里拿着书,眼神却是暗了下来。 在那梦里,这事也曾发生过,却比现实中要更晚一些。也是以下河村爆出疫病为始,而牵连到薛青山身上为终。 其实薛青山身上早就有了端倪,起先家里人都以为是长了毒疮。听赵氏说,也找过郎中看过,可根本没什么作用。薛青山身上的毒疮烂了好,好了又烂,可大家都没当成回事。 那时候几房人没有分家,还在一个锅里吃饭,也就独过二房。因为和大房闹得太僵,招儿也不是喜欢受人气的,二房是单独自己开火。 而他和招儿两个,一个大多时间在学里,一个总是忙着外面的生意。可即是如此,也差点被牵连上。 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在清河学馆里,根本不知道这事。等收到消息赶回来,已经晚了。 除过薛青山,赵氏、杨氏、薛有才,还有三房的栓子和毛蛋,都被染上了这脏病,倒是几个大人逃过了这一劫。 这场事对薛家来说,无疑是场灾难。 村里人的嫌弃和冷眼且就不提,光是自己人都承受不住。 最后是薛老爷子一把大火,终止了这场灾难。事后,薛俊才消失得无影无踪,四叔带着孙氏远走他乡,就三叔三婶因为薛桃儿嫁在附近,还守在余庆村。 所以说薛青山这人死不足惜,他做的孽太多。 姜武和高升知道薛家的事后,就把外面的活儿都给揽了下来。 怕招儿他们不能出门吃不好穿不好,高婶和招娣每天都做了饭往这边送。 如是这般过了两日,县衙那边来人了。 不光来了衙役,徐县令也来了,还带来了好几个大夫。 他们先去看了薛青山,经由大夫的诊脉,薛青山果然是得了花柳病。之后又去看薛家人,经过大夫的诊脉和查看,薛家人很幸运,没有人被染上。 「听闻关系着你,本县忙就赶来了。你那大伯真是……」 薛庭儴笑了笑:「他早就被逐出家门,算不得是我大伯。」 徐县令忙笑道:「是本县口误。幸亏你们把这人给赶出了家门,不然还不知要牵连多少人。」 第5章 一个个威风凛凛的衙役守在门外。不光如此,薛家人乃至薛族长、郑里正和几位乡老,都守在门外。 屋里,徐县令和薛庭儴谈笑风生,宛若无人之地。 「本县听说今年秋闱林馆主是要下场的,还不知薛案首可是要参加?若是参加,这师生同场同中,可是一番美谈。」 「学生自然也是要下场的,在此先感谢大人的吉言,希望是时不会辜负老师和大人的期望。」 徐县令因为还有公务在身,很快就离开了。 薛青山也当场被带走了,据说会被送进县里设立的麻风所。 这麻风所建在一处荒无人烟的地方,寻常是用来专门关患了麻风病人的地处。近些年因为没有爆出有人患麻风病,所以这地处早就被荒弃了。 这次再度人满为患,那些个被染上花柳病的村民都被关在这里,当然也包括薛青山。 值得一提的事,那个罪魁祸首的女子,在官府找上门的时候,就悬梁自尽了。与之一同的还有她的丈夫,让人既觉得可恨,又觉得可怜。 可以料想这些被关在这里的人,未来面临的注定是死亡。可能是一月,可能是一年,总而言之,来到这里的人没有出去过的。 薛青山各种惊恐、怨怼、愤恨、绝望,自是不必提,他当初被带走的时候,薛家没有一个人阻拦。 包括赵氏。 而经过这场事后赵氏就病了,不是装病,而是真的病了。可就在这时又发生了一件事,一直没找到的薛寡妇被找到了。 却不是活人,而是死人。 薛寡妇是在一个山坡下被找到的,她似乎在山里躲了多日,满身狼藉。从表面上来看,薛寡妇是失足摔下去的,就在她失足的地方,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襁褓放在那里。 村民们之所以会发现薛寡妇,还是因为被孩子哭声引来的。 这孩子不用说,自然是薛青山的小女儿妞妞。 这样一个孩子注定是遭人厌弃的,父母一个死了,一个快死了,就算没被染上那脏病,也没有人敢收养她。 赵氏听说这事后,撑着病体从炕上爬了起来,把那孩子抱回了薛家,似乎就打算养在身边。 对此,薛老爷子什么也没说,杨氏也没说什么。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余庆村再度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这日,薛庭儴一个人去了薛家祖坟,在二房两口子坟前待了一会儿后,回家收拾行囊,打算离开余庆村,奔赴远在太原的北麓书院。 这事是早就说好的,林邈已经带着毛八斗他们先行去了,而他却因为一些事情滞留。 如今事情解决了,他也该离开了。 北麓书院位于太原府福田乡云中山,依山傍水,景色自是不必说。 书院大门在山脚处,说是大门,其实不过是个三人高的奇石,其上书写这北麓书院几个大字。 大石的右后方便是一阶一阶的青石台阶,顺着这条路蜿蜒而上,据说走到尽头就是书院了。 薛庭儴已经走了差不多半刻钟的样子,还没到尽头。幸好这条路两旁景色优美,一路走走看看,倒也不会烦闷。 他想起之前他从余庆村离开时,发生的一些事情—— 其实这事他之前就跟招儿说过,为此两人还闹了些小别扭。按照薛庭儴的心愿,他是想让招儿和自己一同前往太原的,可招儿却不愿。 无他,一来是放不下家里的生意,二来也是不放心二姐。 招娣如今怀着身子,身体才稍微刚好了些。按照招儿所想,自然是要看见小侄儿出生,心里才觉得安稳。多种原因交织下,她自然不愿随薛庭儴前往太原。 不过招儿素来不会和薛庭儴拧着来,而是晓之以理。 她列举了自己的种种为难,又道薛庭儴这次去北麓书院,是为了准备八月乡试的,拢共就只有这么几个月的时间,他用功还来不及,她哪里能去打搅他。 再说了,她去了做甚?薛庭儴读书,难道她就一直杵在旁边看他读书,更何况书院里肯定不会让她一个女子进去的。 其实招儿说得并不是没有道理,只是薛庭儴从感情上有些难以接受。合则她就不会不舍得自己,亏得他费尽了心机,她至今依旧这么没心没肺。 薛庭儴觉得肯定是他梦里作孽作多了,才会致使这种事发生的。整整一个下午,他都没和招儿说话,明摆着就是心里不悦。 对此,招儿觉得十分无奈,也有些愧疚,晚上便特意做了一桌好吃的打算贿赂他。 可惜薛庭儴现在可不是小孩子,也不是三瓜俩枣能收买的,收效甚微。 吃罢了晚饭,招儿翻检着薛庭儴的行囊。这趟不同其他,一去就是几个月,东西不带齐备了可不行。 这边忙着,那边脸则是阴着,弄到最后,招儿自己都坚持不下去了,只能来到他身边。 「还气着呢?你都是秀才了,怎么还这么多小气儿?」 合则是秀才了,还不能生小气儿? 「小气佬,把羞羞,脸上长个肉揪揪。」招儿瞅着他,羞着脸臊他。 黑子也蹲在炕下,拿一双乌溜溜的大狗眼看他。 看着这一人一狗,直接把薛庭儴给弄无语了,他恨得牙痒痒,一把将招儿抓过来,放在怀里又是咬又是捏。 「你这个小没良心的!」 招儿清了清嗓子:「我可不小,我比你大,应该是大没良心的才是。」她眉眼含笑,似是揶揄。 薛庭儴恨恨地咬了她嘴一下:「管你大没良心,还是小没良心,总而言之就是没良心的!」 招儿伸手推他:「你行了你,又不是属黑子的,怎么总喜欢咬人。」 第6章 黑子听见叫它,伸着大头用鼻子顶着薛庭儴的腿。 「我就喜欢咬你,把你咬成一块儿一块儿的,吃进肚子里带走。」薛庭儴一面说着,一面顺手就把黑子的狗脸推开了。 招儿呸了一口:「说得忒吓人。」 薛庭儴也不理她,咬着咬着就亲了起来。 半晌,招儿才将他推开。 她撑着胳膊,将自己撑起来:「好了,这样行不行,等你开考的时候,我去太原找你。」 薛庭儴嗤她:「你又在哄我,二姐刚好赶在八月生,你能来太原?」 招儿的脸窘了一下,她还没想到这事。不过肯定不能气短的,遂理直气壮道:「你八月初九开考,连考三场,每场考三天,等最后一场出来都十八了,到时候我肯定能去。」 「真的?」 「当然是真的!」 薛庭儴哼了哼,就算不是真的,到时候他也拿她没办法,总不能回来把她抓了去。其实他也没想咋样,就是心里不舒服,非得她哄着陪着小意,才能舒坦。 「还总是说你哄我,让我来看是我哄你吧。从小把你哄大了,哄得当了人丈夫,还得哄着。」 这话说得,倒是让薛庭儴闹个大红脸。 不过他素来脸皮后,旁人也看不出来,好不容易瞅着招儿这会儿正心虚着,自然想为自己讨些好处。 「那你不去也行,不过你得答应我件事。」 「啥事?」 「今晚我让你干啥,你就得干啥。」 招儿下意识就没往好处想,可想着他明儿就要走了,这一走就是几个月,还不知道在外面吃不吃得饱,穿不穿得暖,当即心就软了。 「那行,不过你若是太过分了,我就不能答应你。」 之后薛庭儴果然过分了,不过这时候招儿再想后悔早就晚了。他硬是拉着她,把之前早就尝试的,可招儿一次不愿意的,给轮番试了一遍。 为此,第二天早上起来,招儿一直不理他。还是马上就要出发了,两人才说了几句话。 从夏县到太原,其实路并不难走,先坐车到绛州,再从绛州的渡口坐船,一路沿着汾河蜿蜒直下到太原。 这条路之前薛庭儴就走过,也算是驾熟就轻,就是他单独一人出门,路上安全需要考虑,得跟着车队走,或者是自己雇镖师护送。 这趟薛庭儴就是跟着要去太原的一个商队走的,商队是提前找好的,也算是知根知底。哪知商队的车队刚出夏县,就被人拦住了。 是沈家的人。 沈复还是打算派人来找薛庭儴一趟,知道他今日便会离开夏县,便特意等在城门外。 沈家在夏县乃至整个平阳府,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这拦路的马车上带着沈家的徽记,车队自然不敢轻易前行。 「薛公子,这是我家公子专门给您准备的程仪,还祝您一路顺风,一举扬名。」 一个仆从模样打扮的人,将一只锦盒奉了上来。薛庭儴也未拒绝,将之接了过来:「帮我谢你家公子。」 仆从又行了个礼,这便打算上车离开。他刚上车,突然被薛庭儴叫住了,当即从车上下了来。 「公子还有何吩咐?」 薛庭儴也没说话,从袖中拿出一张卷成一卷的纸条,递给这仆从。 「交给你们三公子。」 这仆从也是个精明人,当即连连点头又是行礼,之后才离开。 薛庭儴摇了摇头,这才看向车马行的人:「怎么还不走?」 车马行的人也不敢马虎,忙打着呼哨让车队动起来。 之前这年轻的书生来挂靠一同去太原,车马行经常坐这种生意,只要对方付钱自然没什么说的,也没当成回事。如今看来是真人不露相啊,竟是让沈家的人毕恭毕敬,一看就不是常人。 抱着这样的念头,薛庭儴一路吃用俱是上佳,这里不必细述。 …… 而另一头,沈复拿到薛庭儴给他的纸条。 摊开一看,上面写着两个大字,海禁。 这两字写得龙飞凤舞,非比寻常,可这字的意思却让沈复揣摩了又揣摩。 忽然,他眼睛一亮,旋即又熄灭了。 若是薛庭儴所言没错,这海禁一词并没有什么深层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沈复作为沈家人自然知道一些普通人不知道的事,早在太祖时期,在前朝就销声敛迹的海寇再度死灰复燃,朝廷曾出兵剿过许多次,一直未能见太大的成效。也实在是这伙海寇太狡猾,朝廷重视,马上销声匿迹,待风头过后,又出来为恶。 当然这是明面上的,实则但凡能在朝堂上有几分势力的人家便知,这不过是江浙一带的豪商彼此倾轧的手段。 打从建朝以来,大昌施行的便是禁海政策,具体暂不细说。可明面上禁着,私下海商走私却是屡禁不止。 这走私本就是见不得光的行当,能在明面朝廷禁止下,依旧能做得风生水起,说明其背后必然位高权重之人。海上贸易历来暴利,沿海一带的商人俱都知晓。朝廷禁止,若是都不做了,那就都不做了也可,可偏偏禁着你,别人却赚得盆满钵满,自然就会有人眼红。 所以这所谓的海寇,不过是一些商人勾结夷人为了逼朝廷开海,使用的一些手段罢了。当然也是为了给自己打掩护,海寇肆掠的同时,就有大量货物跟着流入了大昌,又从大昌流了出去。 这些事太祖大抵也是心知肚明,而金人虽是被赶出关外,却一直没放弃攻入关内。边关一带战事连连吃紧,可朝廷却是没什么钱,所以太祖一直有想开海禁的想法,却一直碍于朝臣阻止屡屡不成。 要知道太祖当年成事,本就是结合多方势力,这其中有一大部分都是江南那些富商巨贾。而江南一带文风鼎盛,打从前朝起,南方的官员就比北方多,几乎是占据了朝堂的半壁江山。 第7章 这种情形沿袭到大昌,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真是开了海上贸易,那是砸了许多人的饭碗。而富商背后还有无数盘根错节的势力,即使地位高如一国之君,也是不敢轻易妄动。 之后太祖驾崩,嘉成帝登基,这位继承了亲爹刚毅粗犷的外貌,却心思深沉的皇帝,从甫一登基,就展现出不一样的处事方针,连施手段,将一众张扬跋扈的朝臣打压得服服帖帖。 当然这还是表面上的,实际上皇帝还不能当家做主的情形并没有什么改变。 嘉成帝登基方不过六载,到目前为止,对吴阁老一直信赖有加,也从未再提开海禁之事,难道说圣上也有这个心思? 如若真是,他必然和吴阁老是处在对立面的。 要知晓随着吴阁老的崛起,江南一带的形势早已改写,当年式微安分的吴家,如今已在当地执牛耳地位。吴家不可能不搀和走私,那么也就是说吴阁老迟早走在嘉成帝的对立面,而嘉成帝为了打压吴阁老这个权倾朝野的老臣,必然要再立一个起来成事。 而这个对象自然不能是南方官员,该是北方,或者西方,总而言之哪一方都可,绝不能是南方官员,而沈家却是山西的,甚至和吴家有些私怨。 所以舍沈家其谁? 也就是说,如果薛庭儴所言为真,其实沈家不用干什么,只有等着安安稳稳入阁即可。哪怕吴阁老再怎么权倾朝野,堂堂的皇帝安排一个大臣入阁也不是不能成。 一时间,沈复冷汗直流,握着那张纸条的手,竟是抖了起来。心也不停的往下落去,一直没有边际。 他心里想这薛庭儴不过是个乡下小子,怎么可能堪透本质,众观全局,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哪怕是他,之所以能分析出这些,也是因为打从他幼年起,就一直被沈家当做下一代的执掌培养,所以知道许多沈家其他人都不知道的事。 他凭什么知道,他不过是个乡下小子罢了,可能这辈子都还没能过山西! 可不管心里再怎么否认,沈复还是打心底冒出一股恐慌,隐隐有个声音不停地在告知他,薛庭儴说得都是真的。 即使真的,也有些晚了,素兰已经处置,而吴沈两家的联姻也已提上了日程。哪怕这时候叫停婚事,若嘉成帝真有那念头,说不定一直密切关注着这些,也就是说打从沈家动了想低头的念头,其实已经在嘉成帝心中名单上被划掉了。 到了此时,沈复甚至有些后悔自己为何要派人去送那份程仪。 这不过是他私人的一份好奇心作祟,好奇薛庭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 其实薛庭儴无论说什么,都不能阻挠什么,该进行的早已进行。他就是好奇而已,也是一贯招揽的手段,向对方表明那件事并不能影响沈家对薛庭儴本人的看中,谁知竟会得来这样一个结果。 沈复甚至在想,这件事要不要递往京城,若是大伯知晓,会是个什么反应,又或是沈家其他人知道,该如何…… 他又想那薛庭儴是不是故意的,若不当初怎么不说,非要沈家人找上门,才弄得这么一出…… 不过想什么也都是他自己的事,与薛庭儴丝毫没有关系。 …… 就这么一路看景,一路想着心事,薛庭儴终于到了半山腰。 他累得有些不轻,也是这身子骨还太弱,不过是爬了一会儿山,竟是累得气喘吁吁。 眼前出现了一座建筑,不管是从门楼还是从整体来看,与普通书院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这座书院是建在半山腰,然后比普通书院更大一些。 黑色的桐油大门,其上悬挂着一方牌匾,上面书写了几个大字——北麓书院。 终于到了地方。 他徐徐吐了一口气,又整理了衣衫,迈步向前。 就在这时,一旁的角门打开,从里面走出来几个人。 「哈,庭儴,你终于来了。」正是毛八斗三人。 毛八斗三人都穿着深青色的儒衫,宽衣大袖。 从外表看去,三人与以往并无不同,唯一的区别就是毛八斗比以前瘦了些。 「八斗,难道是书院伙食不好,竟是消瘦至此?」 毛八斗还没答,倒是李大田和陈坚瞅着毛八斗,颇有些忍俊不住的模样。 「怎么了?」薛庭儴好奇问。 毛八斗一把将两人挤了开,过来接下薛庭儴背着的行囊:「走走走,别理这两个人,自打我最近瘦了,风姿更胜以往,这两人就日日揣着酸气。」 李大田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说的对,我和阿坚都酸你。你风流倜傥英俊无双,乃是不世的翩翩佳公子,行了吧?」 毛八斗将他搡了一边,拉着薛庭儴就往前走:「别理这厮。」 三人一同进了书院。 书院中的景致又是不同,一改书院惯有的拘谨,而是颇有魏晋之风。建筑一律是高大宽阔的,点缀在重重绿色之间,不像当下时兴的合院形式那么紧凑,极为分散。随处可见古木参天、藤树缠绕,让人恍然以为这不是进了书院,而是进了山。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北麓书院建在半山腰上,建筑自然不能中规中矩。云中山景色宜人,若是开山伐树,就有些糟蹋了,所以这书院都是依山而建,并未改变格局。 上一次来这北麓书院,薛庭儴就见识过其中的景致,此时也不太讶异,跟着毛八斗等人一路往里走去,走了差不多快两刻钟的样子,才到了一座屋舍前。 薛庭儴心想,看来以后在书院里读书,别的就不提,至少强身健体了。 这座屋舍不大,只有一进的样子。 正堂里,林邈正等着几人。 这趟来,林邈并不是单独只带了几名弟子,而是带着妻女一同。见到师母陶氏,薛庭儴有些讶异,不过他什么也没说,而是恭恭敬敬的叫了师母。陶氏笑着对他点了点头,端着托盘下去了。 第8章 林邈问了问薛庭儴近况,又问他家里可是安排妥当。 时值至今,林邈等人都不太相信薛庭儴留在家中迟来一步,是因为家中有事,而都以为小夫妻新婚舍不得彼此。不过这话自然不可能当面说出来,林邈也不是毛八斗,简单问了几句,就让薛庭儴下去安顿了。 毛八斗几个带着薛庭儴去安顿,他们的住处在东厢。 这东厢虽然不大,但一人一间房,总算让薛庭儴松口气,不用再睡大通铺了。 认真来讲,薛庭儴他们如今还算不得是北麓书院的学生,只是以林邈学生的身份借居于此。 北麓书院收生严苛,每三年收一次,每次只收十多人。这些年来,到北麓书院求学的学生不少,但能被收下的寥寥无几。 再过一月就是书院收学生的日子,是时前来求学的人定是不少,按照北麓书院的规矩,要过了书院的入门试,才有资格入院。林邈的意思是打算让自己的学生,也入北麓书院,才会带着几人先行前来,当然也是为了八月的秋闱。 不过让薛庭儴来看,老师这拖家带口的,似乎不打算回夏县了。问过毛八斗几个才知,原来老师家出了事。 正确来说,是有关林嫣然的事。 林嫣然早就订了亲,这婚事是当年林嫣然的爷爷,也就是林邈的爹订下的。对方和林家是世交,也是书香门第,姓李。 说起来是书香门第,不过年头还短,不过是父传子承。林邈的爹是个秀才,林邈是个秀才,李家父子也是秀才。 唯一区别的就是林家开了家书馆,而李家乃是耕读传家,家中有数百亩良田,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地主。 这门婚事当初定的是娃娃亲,是当年清远学馆声名大噪之时,两家结下的。 这些年来,林家式微,之后林父去世,而李家又举家迁到宛县,两家的来往就渐渐淡了。但林邈乃是信守承诺之人,一直还记着这门婚事,料想以两家的交情,虽是来往淡了,到底有婚约在此。 林邈从林嫣然十五岁的时候,就等着李家人上门提亲。 不至。 过了一年,他忍不住去信询问,对方的解释是家中事务繁忙,待家中琐事过罢,便来提亲。 这一等又是两年,直到林嫣然都十七了,对方还是没给明白话。林邈去信质问,对方答曰儿子忙于功名,正在关键时候,待一切忙罢,李家自会上门提亲并登门道歉。 其实事情根本不是对方所言的这般,不过是和林嫣然定亲那人的爹刚中了举,这从秀才到举人,说是难如登天也不为过,一朝鱼跃龙门,自然觉得儿子的婚事订得有些低了。 这不,去年临近年关,林邈忍不住又去信质问,并坦言若是李家对这门婚事不满意,取消了婚约就是,实在犯不着这么拖着。对方才据实已告,并说自己儿子已经另外定了亲事,并将定亲信物送回。 林邈气怒不提,陶氏成天以泪洗面,林嫣然虽嘴里说着不在乎,让爹娘不要伤心,可也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就整整瘦了一圈。 说白了,哪个姑娘家会不在意这些,早就订下的亲事,她也以为未来的夫君就是那个人,谁曾想被人退亲了。 这个年,林家人过得并不好,不过薛庭儴正赶着婚期,再加上寒冬腊月,去一趟镇上也不太方便,才会没有察觉。 直至二月薛庭儴成了亲,参加完学生婚礼的林邈,就带着妻女连同三个学生,举家来到了北麓书院。至于清远学馆,他则是交给了莫先生,他自己跟自己拗前半辈子,如今连女儿的人生大事都拗没了,再拗下去就是一场笑话了。 听闻这些后,薛庭儴还没说话,毛八斗倒是气道:「狗眼看人低的,总有一日让他们知道,马王爷是长了两只眼。」 薛庭儴当即也生不起气了,而是笑了起来。 李大田也笑着,还一面笑一面对薛庭儴朝毛八斗打眼色。 这套眼色打得,反正以薛庭儴的心智,也有些一头雾水。还是见陈坚也笑着往径自生气大骂的毛八斗看了一眼,他才恍然大悟。 他上前拍了毛八斗一下,道:「瞧瞧,又不是你的事,怎么生气成这样。」 「怎么就不是我的事了?老师的事就是学生的事,有事弟子服其劳!」 「不是因为别的?」 毛八斗有些心虚了起来,道:「什么别的不别的,你说的话我咋听不懂。」他连忙打岔道:「对了,你这屋里东西还不全,我去问问师母,帮你拿个脸盆去。」 说着,他就急急忙忙走了。 留下三个人,薛庭儴看了看李大田和陈坚,两人对他一笑,一切了解自然在心。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没想到这毛八斗也懂这套。还是李大田给薛庭儴解了迷津,说毛八斗这厮偷偷喜欢人家姑娘,却又不敢明言,便遮遮掩掩问人家姑娘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李嫣然也是被他给磨怕了,便据实已告,说是喜欢斯文有礼的,最好是瘦瘦高高的。 赫,这下好了,除了高,一样都没沾上。当天晚上毛八斗回来,屋里的灯整整一夜没熄,次日就开始饿自己了,美闻其名他立志要做一个斯文的美男子。 三个损友一阵说笑,另一头毛八斗忿忿,知道就大田那张破嘴,定是给他宣扬的路人皆知。 他想做一个美男子咋了?他姐说了,趁年轻,不算晚! 薛庭儴就这样在北麓书院住了下来。 这里环境清幽,鸟语花香,若是不嫌闷,还真是一个读书的好地方。 薛庭儴在这里住了几日,竟是没有一个人上门,也没有见到过外人。问过之后才知道,这一片并不是书院,不过是有点类似书院里专门让家眷居住的地方。 再加上认真来说,林邈在北麓书院里辈分算不得高,又是多年来一直远在夏县,在书院里并没有几个熟识之人,自然也就没有人上门来拜访他了。 第9章 仔细了解之后才知,北麓书院和一般的书院不同,这里并不是几个先生教授一大群学生,而是每个先生各有自己的学生,同样学生也会收学生。 其中又分了六支,分别是仁、义、礼、智、信。 这倒不是说书院里还拉帮结派,不过是北麓书院早就流传下来的老传统。在前朝之时,讲学之风盛行,每个书院里都有学生自发组织的学社,当初北麓书院也是如此。后来朝廷严令禁止民间讲学,这些学社便纷纷改头换面,而北麓书院里的学社则变成了六支分脉。 还是志同道合的聚在一起,共同研讨学问,其实也就是换汤不换药。只是随着前朝覆灭以及当政者有意打压,这种讲学之风渐渐销声匿迹,这六支分脉也就单纯的变成了六支分脉,并无什么特殊的意义。 入了书院的学生,随意择一支拜师即可。 像林邈便是仁字派的,仁字派的领头人是山长鲁桓卿,也就是林邈的老师。 鲁桓卿共计收学生七人,林邈排行最末,而他这七名学生中,各自分别又收了不少学生,这些人都是仁字派的。 所以说薛庭儴以后入了书院,也应该是仁字派的才对。 薛庭儴听了半天,只得出一个结论,未来的师祖是山长。 这事他早就知晓,只是上次不凑巧,没见到师祖本人。既然师祖是山长,作为徒孙肯定有好处,也不知这好处是什么。 薛庭儴很快就知道好处是什么了。 好处就是师门长辈特别多,反正以薛庭儴脑子,他也是勉勉强强才记全了。 之前鲁桓卿外出一趟,昨日才归,这不林邈就带着学生来见老师了。毛八斗等人之前就见过,薛庭儴还是头一次,自然要把这礼数给走完。 鲁桓卿是个看起来很普通的老人,从样貌上看,没有任何令人惊奇之处。穿一身宽袖儒衫,身材较为干瘦,面色带着笑容。但薛庭儴却不敢有丝毫轻忽,需知在那梦里,他走到首辅之位,鲁桓卿在士林中的地位,依旧是不可动摇,而他也未曾有幸与人见面。 如今又成了他的师祖。 他恭恭敬敬行了礼后,便回到下方站定。 接下来就没他什么的事了,这一趟鲁桓卿出门的时间有些久,知晓山长回来了,各处的人都来了。薛庭儴就感觉这些人似乎是一下子冒出来的,也是之前清幽太过,猛地一下看见这么多人不习惯。 鲁桓卿是仁字派领头人,同时也是五脉之首及北麓书院的山长。 他少年成名,二十四进士及第,得头甲第一名。后在翰林院任修撰,又至侍读学士,给太祖讲过经,给当今做过老师。 在其四十六那年,因心有所感,辞官归家。之后便游历各地,给各大书院的学子们讲经,所到之处,说是万人空巷也不为过。又有诗赋及制艺文章广泛流传各地,堪称一代大文豪。 而其他分支的领头人,俱都是他的师侄辈儿,于是薛庭儴多了许多师伯。而师伯又收了不少学生,于是又多了许多师兄。 更不用说他的老师本来还有六位师兄,虽如今有几位在外做官,但四师伯和六师伯在书院中,这两位师伯也有许多学生。 按着辈分和年纪算下来,他算是排到最末了。之后一通礼见下来,薛庭儴的脸都笑僵了。 这些人秉性各异,暂时不一一表述,之后薛庭儴和毛八斗、陈坚、李大田,从鲁桓卿的所居的院子中出来,几人一阵面面相觑,薛庭儴有些感叹:「这么多人,你们都能一一记住吗?」 陈坚比较老实,苦笑着摇摇头。李大田也是如此,毛八斗嘿嘿一笑:「现在记不住,以后多见几次就能记住了。」 当然,有这么多师伯师兄们,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能被北麓收进书院,必定不是一般人,而北麓一系在朝为官的人不少,而那几个师伯什么的,大多都是举人的身份,甚至还有进士的。却是闲云野鹤惯了,不愿入朝为官,宁愿待在北麓教书育人,采菊东篱下。 这一份资源可不是常人可以拥有的,而北麓一系因为这种怪异的模式,师门中人之间感情特别好。当然也有一些不和谐的,这里且不提。 薛庭儴终于明白清河学馆的氛围,为何和一般学馆族学不一样了,都是受北麓书院的影响啊。 其实说了这么多,他只有一个认知,他也算是有后台的人了,而这些都是他现在以及未来的资源。 之后的日子,薛庭儴等人便沉浸在用功之中。 乡试不同院、府、县试,院试之前只重八股,可从乡试开始,就不光只看八股文了。 乡试与会试一样,都是考三场,首场是八股文,试《四书》义三道,《五经》义四道;二场试论一道,判五道,诏、诰、表、内科各一道;第三场则是试经史时务策五道。 而五经中,因为大昌秉承前朝旧俗,士子研读五经只用治一经,其他四经略微只是学一学即可,是时应试随意选自己擅长的应答即可。在那梦里,薛庭儴治经治的是《尚书》,之前择五经治一经时,薛庭儴考虑再三,选了《春秋》。 这也算是对自己一项挑战,虽有那个梦可以参考,可学过一遍尚书后,薛庭儴并不想重复一次。 当初林邈对此是极其不赞同的,所谓术有专攻,汉朝时设五经博士,一经设一博士,以家法教授弟子。当时许多学者多是治一经,兼顾两经极少。到了近代,研习经学的人越来越多,许多大儒都是身兼多经,可教起学生来,却是让其先择一经。 林邈修的是《诗经》,若是薛庭儴也治诗经,当是事半功倍。毕竟林邈已经研习了多年,像李大田便是治的《诗经》,若是治其他经,林邈就有些爱莫能助了。 可薛庭儴依旧坚持如此,不光是他,陈坚择了《尚书》,甚至毛八斗也不太喜欢诗经,而是选了《周易》为本经。 第10章 薛庭儴且不提,陈坚和毛八斗择其他经为本经,是因为圣人的一段话所影响。 孔子论六经时,曾说过:「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絜静精微而不贼,则深于易者也;恭俭庄敬而不烦,则深于礼者也;属辞比事而不乱,则深于春秋者也。」 其实这段话大义就是在说,不同的经典培养出来的人是不同的行为性格。 诗经教人温和柔顺、朴实忠厚,尚书教人通达事故人情、眼光远大,通晓远古之事,乐经教人心胸广阔坦荡,易经让人清洁沉静、洞察细微,礼记教人懂得恭敬庄重,而春秋则教人如果是善于辞令和铺叙。 而薛庭儴坚持改治本经,不过是犯了执拗。虽然那个梦让他感觉那是自己的前世,可就是因为前世,他才想有所改变。究其本心,他不过是恐惧,不想那一世的一切重演,才会下意识在细枝末节上也选择不同的方向。 改修《春秋》对他来说,虽是走了弯路,却不是难事。因为在那梦里,他虽本经是尚书,但对春秋也是颇为了解的。 就是需要一个媒介,可以让他借此将对春秋认知展现出来。而北麓书院里,因为人多,治经治的也是五花八门,刚好他六师伯吴明吉便治的春秋,他也可以讨教讨教。 不光是薛庭儴,毛八斗和陈坚也找到了治经师傅,俱都是师伯,也算是皆大欢喜了。 回到之前,乡试和会试同样都考三场,首场考的便是八股文,也就是俗称的时文、制艺文章。院试之前重首场重八股,可从乡试开始,第二场第三场同样重要。 如果说第一场考的是士子对四书五经的理解,那么第二场和第三场考的主要是士子有没有做官的能力。 例如第二场的论一道,判五道,诏、诰、表、内科各一道,主要考的是士子对《大诰》、《律例》等认知,及辨别是非、公文撰写及日常行政能力。 而第三场的策论题,考的是对时务、国计、民生等问题的见解,亦是经邦治国的能力。 这后面两场光靠死记硬背,研读死经书可没用了,需得有实践。 什么是实践? 如果做不到行万里的路,那就只有多听多了解。多了解民生,多听多关注关于朝堂的一些国之大事。 北麓书院举人进士不少,都是可以吸取经验的,同时北麓书院还有一样别的书院没有的,那就是拥有各种邸报和抄报。 所谓邸报就是朝廷发行,只供官员内部流通的报纸,其上会将圣上的谕旨、诏书、臣僚奏议等官方文书,以及宫廷大事等有关政治情报刊登,这样有助于不是京官的一些官员,了解朝廷的时局和各项变动政策。 至于抄报,则是更隐秘一些,只在官员之中流通。正确的是说只在极少数的官员中流通,既不是官方,也不是民间,更是极为罕见。 像北麓书院的抄报,则是北麓一系较为关心的一些详细的事务,非嫡系不可传阅。 什么才是嫡系?反正以林邈如今的身份,还算不得是嫡系,更不用说薛庭儴等人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转眼间就到了北麓书院收学生的日子。 到底也算是三年一次,北麓书院也较为重视,提前就命人开始准备了。 他们所谓的准备,就是几个分脉你推我搡,拱着其他分脉出头。这还是薛庭儴等人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颇为目瞪口呆。 一个个平时看起来或是仙风道骨,或是优雅从容,或是翩翩君子的师伯们,唇枪舌战、争得面红耳赤,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在争抢什么,殊不知都是在往外推。 连番几次都没论出来个究竟,师伯们甩袖而去,丢给下面学生们。而这些师兄也是各种推脱,不同于师伯们,还要注重些为人师表的仪礼,师兄们可就不讲究了,反正是平辈儿,只要不大打出手,怎么来都可以。 后来这些师兄们也不知是怎么论的,事情倒是被摊在薛庭儴几人的头上,让他们出面收生。 根据他们的说法是,反正你们都是生员,其中一个还是案首,这些来求学的人最多就是个生员,足够有资格了。 薛庭儴几人入门最晚,辈分最小,连推都没处推,一番无奈之下,只能应承下来。 这一应承可不就光他们四人的事了,还把林邈给牵扯进了,毕竟林邈是他们的老师。收学生这种大事,哪能是几个小学生能出面的,自然还得个长辈。 师生几人一番面面相觑后,林邈抚了抚胡子道:「此番正是考验你们处理俗物的能力,以小见大,一叶知秋,你们最近不是发愁民生、时务上的一些事情,正好多做多观察。」 李大田向来擅长老实人说老实话,道:「老师,这替书院收学生,跟民生、时务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难道以后考中了做官不用打理时务?小到一家一户,大到一乡一县,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要知道这书院也算是一室的。」 说完,林邈就施施然离开了,留下薛庭儴四人面面相觑。 说了这么多大道理,还是推呗。 四人无奈,只能搁下书本,暂时出来打理这些俗物。 幸好这些师伯师兄们也不算是太无情,北麓书院还有一些专门负责打理杂务的斋夫,都可以从中引导,倒也不会让他们如无头苍蝇一般。 由于每年前来北麓书院求学的人太多,让书院中的人烦不胜扰,便制定了三年一收生的规定。 一年变成了三年,到了这一日人数可想而知。而要想入北麓书院,需得经过入门试,北麓书院安居一偶,地处偏僻,说白了就是建在鸟不拉屎的地方。这些学生远道而来,一日自是不够用的。 第11章 早先有学生前来求学,天亮之时上山,日上三竿考试,考完已是下午,等结果需得一日到两日的时间。许多学生无处可居,只能露宿野外,吃喝拉撒自然也只能自己解决。 解决方式可想而知,实在有辱斯文,北麓书院就特意建了一处待客之地。 而这次薛庭儴等人主要的任务,除了安排待客不要出纰漏,展现大书院的风范以外,就是主持入门试等等事宜。 到了这一日,天还没亮,平时紧闭的书院大门就敞开了。 门前和沿道俱是洒扫得一尘不染,数十名衣衫整洁的斋夫立于门前,恭候前来求学的学子们。 随着东方渐渐泛白,一个个身穿学子衫的学子纷纷而至,其中大部分都是穿着生员衫,也不乏衣衫华丽者,一看俱知出身不凡。北麓书院虽说是非生员不收,但若是天资出众者,能过入门试,也可收入门下。 这些人读书人平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养尊处优惯了,从山脚下爬到半山腰,早已是强弩之末。而为了表示尊重,都是步行上山,有许多人都是由小厮书童或者随从搀上来的,简直是狼狈不堪。 不过到了地方,一番整理,又是衣着光鲜,翩翩有礼。 到了大门处,这些书童小厮们就不能跟上了,北麓书院有规矩,闲杂人等一概不能入内。也是为了锻炼这些学子,山中求学本就刻苦,若是事事都需要人服侍,那么不来也罢。 毛八斗、李大田两人穿一身深青色的宽袖儒衫,人模人样地立于门前,一看就知是书院里主持事务的人。 这些前来求学的学子们,虽有些惊诧两人的年轻,可人在屋檐下,也知道要想入这门不懂礼可不行,纷纷对两人施礼。还有些处事八面玲珑者,免不得和两人套近乎的。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风光和体面,李大田且不提,毛八斗可是干劲十足。本来薛庭儴和陈坚还想与两人换换的,最后在毛八斗强烈要求下,把这项光荣伟大的任务都交给了他。 这入门试一共是五日,第一日用来安顿,若是到了这日太阳下山还未到者,就等三年以后再来了。 第二日是正场,剩下三日就是等结果了。 成则入门,不成者还是归家。 别看北麓书院收生如此严苛,可每次前来求学人还是如过江之鲫。无外乎是看中了北麓书院在朝中的地位,其中不乏醉翁之意不在酒者比比皆是。所以这安顿的第一日主要就是摸底,摸清楚谁是谁,也好方便下面操作。 例如若其中有名学子是某一派系下面的子弟,自然是不能收的。北麓书院地位超然物外,就是因为打得是保持中立的旗号,不党争不派系,搀和一人进来,后患无穷。 薛庭儴等人也是经历了这一次,才知晓藏在北麓书院下面的一些事务。 这也是薛庭儴没有犹豫,便拜在北麓书院门下的主要原因所在。在那梦里,他深陷党争,遭形势所迫,做了许多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哪怕是之后居于首辅之位,这种情况也没有改变。 这一次,自然不能重蹈覆辙。 到了晚上,薛庭儴、陈坚、李大田本是劳累了一天,正打算歇下。毛八斗手持一张纸匆匆而来,还没进门就嚷道:「好你个不知道马王爷有两只眼的,终于落在了老子手里。」 三人一问之下才知,毛八斗所说之人竟是和林嫣然定亲却又毁亲的那个人。 此人叫李祎,平阳府宛县人。 地方倒是对的上,人也确实姓李,可此人就是那个人? 薛庭儴三人纷纷表示好奇,毛八斗是怎么认出来的,毕竟也没见过不是。到了此时,毛八斗才说实话,他不光知道那个李家父子中父叫什么,子叫什么也知道。 父子的名字都对上了,地方也对上了,除过那个李祎,还能是哪个李祎! 而毛八斗手上的那张纸上,正是写着李家三代之内所有亲人的名字。这正是报考前必须填上的亲供单,每个来北麓书院求学的学子,也必须填这么一张。 其实之前毛八斗是不知晓此人的,也是这李祎处事太高调。旁人都不能带书童小厮入内,偏偏他要带书童,书院的斋夫拦着他不让进,他便对着斋夫就是一通骂,还闹着要找山长,说书院不讲理。 不过北麓书院可不吃这一套,我规矩在此,你可遵守可不遵守,若是不愿遵守,下山的路就在那儿,谁也不拦着。 此人吃了一顿鳖,最后还是进来了。 人虽进来了,却也上了书院的黑名单,这种无知狂妄且无礼至极的人,哪怕是天纵奇才,书院也不可能收下他。 其实打从这些学子到北麓书院时,他们的一举一动就有人专人负责记录,书院并不是只侧重才学,不重视人品,而是人品德行为先,天资才学在后。而头一日和后面的两日,俱是在观察学子的人品德行。 下面斋夫将名单报了上来,毛八斗就对这个叫‘李祎’的人留了心,之后见到对方填的亲供单,果然是冤家路窄。 「你们快我帮想想,怎么才能教训他,却又不会让察觉?」毛八斗急急问道。 三人一阵面面相觑,陈坚表示自己对这不在行,李大田说他想的法子,还不如毛八斗自己想的法子周全。 而薛庭儴则是沉吟一下,发了通善心,招手让毛八斗附耳来,在他耳边说了一通话。 毛八斗听完一阵眉飞色舞,连连说薛庭儴这法子好,就跑下去安排了。 而另一头,作为用来安顿这些学子们的浩园里,此时十分热闹。 这些书生们本就喜欢交际,虽是萍水相逢,到底彼此还存在竞争关系。北麓书院一次最多只收十名学生,也就说这近两百多人中,只有十个人才能达成心中所愿。如今既然有机会,自然要试探一二,也是为了摸清楚自己的胜面大不大。 第12章 这边刚安顿罢,那边就有许多聚在一处喝茶作诗,谈笑风生。 向来清幽的北麓书院,每到这个时候,就格外喧嚣。 说到兴起,有人要来酒,其他人这才发现北麓书院不愧是北麓书院,竟然还供酒。转念一想,文人没有几个不好酒的,而北麓书院素来以特立独行着称,即使供酒似乎也没什么。 再说了这么大的书院,终究是不同寻常的,也许人家就是觉得供酒乃是常事呢,自己可不能露了怯。 只有那么些许人大抵对书院本来的目的,报着几许担忧和明悟。在有人劝酒敬酒之时,纷纷以自己不擅酒拒了,为此甚至招来一些人的讥诮,这里就不一一细说。 而人喝了酒,难免狂放。李祎也在此列,他最是擅长与人打交道,平常以朋友多人缘好自诩。有人结交,便来者不拒,身边也围了数名学子,风头甚盛。 这些人说着说着,便议论起毛八斗几人。 说他们一看就知是书院里的学生,年纪都不大,未曾想到竟能代替北麓书院在人前露脸,也算是让人十分诧异的事了。当然也有人说北麓书院没将他们这些人放在眼里的,若真是放在眼里,会让几个毛头小子来。 此言没得来其他人的支持,这些求学的学子们可不傻,这还没入门呢,就把里面的人给得罪了,就不怕别人给你穿小鞋,只有傻子才会这么干。 也有人提起薛庭儴的身份,说他是去年院试的案首,连得三个案首,难得一见的小三元。又说他师从夏县清远学馆,说那个清远学馆可是了不得,说这次院试中,竟有四人中了秀才,而这四人都师从一人,其中一个就是这薛庭儴。 学馆出四个秀才不稀奇,稀奇的是一下子出四个,且四人师从一人。 便有人问他们的先生是谁,料想来头必定不小,就算不是进士,至少是个举人。也就只有这样的人物,才能一下子教出四个秀才。 闻言,说出四人都师从一人的文质书生,摇头高深一笑,引来无数人好奇,连连追问。 这书生年纪不大,也就是十四五岁的模样,生得唇红齿白,十分俊秀。之前众人见到这么小的小孩儿,都敢来北麓书院求学,心中俱是暗笑不已,料想也就是个陪太子读书的。 一干人打得是十分火热,唯独将这小书生给漏下了,实在是这样的人看着就不像对手啊。也就是方才他说出四人师从一人,才有人愿意搭理他。 「你该不会是唬人的吧,说得好像你认识他们似的。」有人发出疑问。 这书生心里一惊,面上却佯装着高深莫测,一副我懒得搭理你们的样子。 有人插言:「他们确实是出自夏县,也确实是师从一人,去年在下赴试时,曾有幸见得一面,却未曾想到他们竟然来了北麓书院。」 此人面露恍然,似是感叹,他也是去年才考中的生员,却是没过科试,错失了今年参加乡试的机会。想起北麓书院招生就在近日,便连家都没回,又转道来了云中山。 听这人之言,更是有人不信了,觉得二人就是信口胡说。 明明是那清远学馆的学生,怎生就又变成了北麓书院的人。北麓书院三年一收人,就在近几日,难道说这几人是鬼变得不成。 一时间,争论不休,而这两人也被一众人讥讽得是面红耳赤。 急怒之下,那名少年书生叫来一名斋夫,问他究竟。 这斋夫听了半天,才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们说的是薛庭儴四人,他们都是林先生的学生,也是刚来书院没多久。至于这林先生,则是林邈林先生,他是我们山长的弟子。你们应该知晓作为北麓书院的人,是可以推荐学生入书院的。尤其这位林先生身份不一般,师从咱们山长,带几个学生入书院,也不算什么难事。」 听完斋夫的解释,众人是羡慕不已,纷纷感叹薛庭儴等人是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能拜这样的人物为师。 而有一人却完全是震惊了,那震惊还有些复杂,带着一股几欲将他淹没的悔恨。 趁着大家都在议论纷纷之际,那名少年书生悄悄地退出人群。 出了浩园,便一路狂奔去找毛八斗。 「八斗师兄,八斗师兄,你让我做的事我做完了,你答应我的事可别忘了。」 毛八斗闻言一笑,在薛庭儴等人好奇的目光中,环着这少年的肩将他带出去,边走边说:「你尽管放心,我毛八斗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待这次……对了,你跟我说说当时的情形……」 之后的话,三人就没听见了。 不多时,毛八斗转回来,对着三人一笑:「小师弟办事还算牢靠,咱们等着看戏吧。」 这小师弟是名副其实的小师弟,不光是整个北麓书院年纪最小的学生,辈分也是最小的。也就是他的存在,才没让薛庭儴垫底,就是不知毛八斗这厮,是怎么哄得单纯的小师弟竟去帮他坑人。 按下不提,次日入门试就开始了。 题目是由林邈所出,薛庭儴看了一下,并不算难。跟院试是差不多的程度,唯独有些区别的就是,这些题目偏重于人品德行的拷问。 监考自然也是薛庭儴等人,毛八斗特意择了李祎所在的那一场监考,欣赏了一上午他那魂不守舍的模样,回来后笑得别提多畅快了。 剩下三日就是等候结果了,李祎似乎也知道自己这次考得不好,显得有些焦躁难安。在自己房里闷了整整大半日,再次出门的时候却是找上了浩园的斋夫。 李祎这次出门带了一百多两银子,这些银子看似不多,却是够一个普通的三口之家五年的花销。 可这么些银子,却全部填了斋夫的荷包,对方才给他行了方便。 李祎趁人不备出了浩园,一路沿着无人之地迈腿狂奔,边在心里骂着斋夫贪婪无厌,等他进了这书院,看他怎么收拾他。 第13章 期间他走错了路,围着附近整整转了好几圈,才又找到正确的方向。 等他到了地方,已经是夕阳落下,而他因为在山里转得时间太久,整个人极为狼狈,哪里还有以往的斯文俊逸。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到了地方,就看见了林嫣然。 李祎是见过林嫣然的,正确是说他见过林嫣然的画像。林嫣然是个美人,若不是个美人,李家也不会一直拖着,直到李祎的爹考中了举人,才退了亲。 和林嫣然退亲的时候,李祎是感叹过的,可惜了这个美人,却也清楚他爹不会让他娶林嫣然。他家已经和宛县的县令家攀了亲,他爹说有这么一位老丈人,日后定然会提携他。 可与北麓书院相比,跟北麓书院的鲁桓卿鲁山长相比,小小的一个县令自然不值得一提。 李祎已经打算好了,他会趁着机会袒露心迹,告知林嫣然退亲乃是家里安排,他心里其实是认准她的。 若是哄得她当场就信了自然最好,若是不信也不怕,他回家就让县令家的亲事给退了,再来林家求亲。以两家的交情,以林邈的为人,定然不会说半个不字的。 李祎计划得很好,可惜他望了他此时之举其实都应了某些人的算计,又怎么会让他成功。 也因此,他刚蹦出来正想说什么,就把林嫣然给吓得一声尖叫。 林嫣然是被毛八斗叫出来的,说是给她看个好玩意儿。毛八斗太缠人,本来林嫣然不想答应他的,为架不住他可怜兮兮地又是撒娇又是卖憨。 又心想他其实也是想逗她开心,到底也不忍让他失望而归。 谁曾想扭个头的功夫,毛八斗就不见了,倒是突然来了个满身狼狈像个乞丐的人。 毛八斗应声而出,义愤填膺骂道:「好你个胆大包天的小贼,偷东西竟然偷到这儿来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撸着袖子就上了,上去就是一个泰山压顶,将李祎压在身下。这是他从小打架的不二法门,一般人经不起他这么一下。就算经得起,这会儿估计也是痛不欲生,他正好趁机下黑手。 毛八斗老拳连连,将李祎打得是眼冒金星。也知晓这事必须得解释清楚,不然不死也要脱层皮,忙连声报上大名,又说自己是林嫣然的未婚夫。 这时,已经惊动林邈和陶氏了,还有北麓书院的斋夫闻讯赶来。就见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一面痛哭流涕,一面说自己真是林嫣然的未婚夫。 「你还敢乱说!」 一只臭袜子塞进他的嘴里,这下彻底不说了。 不多时,关于李祎的身份就查明了,乃是这次上门求学的学子,却是不知为何竟跑到这里了。 「岳父大人,我真是李祎啊,是您未来的女婿。」 林邈气得胡须直抖,还要佯装镇定:「我可没有你这么个女婿,你可千万莫乱攀扯。」 「老师,这就是个疯子,我这就让人把他丢出书院,免得污了咱们的地儿。」 李祎被丢出北麓书院,此事也在一众求学的学子中引起阵阵热议,那知情的少年书生又出现了,因此关于李祎父子俩嫌贫爱富,攀交富贵,背信弃义的事迹便为众人所知。 剩下的不用再说,大家也明白。这是攀交富贵瞎了眼,竟把明珠当鱼目。 事后,薛庭儴也曾好奇问过林邈,为何出身北麓书院,却是少有人所知。当然潜意词也是想问,以林邈至今依旧是个秀才的身份,是如何让鲁桓卿这样的大儒收于门下。 倒不是说林邈才学配不上,只是能成鲁桓卿弟子的人,无一不是普通人。而鲁桓卿历经多地讲学,又任了北麓书院的山长这么些年,却仅仅只有七名弟子,足以证明想让其收为弟子有多么难。而近些年鲁桓卿一直未再收徒,林邈算得上是其关门弟子了。 这是薛庭儴一直很好奇的事情。 林邈这才道出究竟,原来当初他能拜于鲁桓卿门下,实属机缘巧合。至于是如何个机缘巧合法,他并没有细说。 而他跟随老师身边的时间并不长,也就不到半年时间,后来父亲因病去世,家中学馆无以为继,只能回家扛起祖业。又因自己不成器,至今是个秀才,才羞于对外人道出这项事情。 不过师徒之间倒是不少书信来往,平时三节六礼也未曾少下过。 北麓书院收生一事,渐渐落下帷幕。这一次只收了六名学生,一个分支分了一人。随着那些求学的学子们的离去,书院再度清静下来,一如以往。 山中本无岁月,时间过得也快,转眼间就是两个多月过去了。 就在这时,一封书信不期而至,让毛八斗等人第一次见识到,素来老成得不像是个少年的薛庭儴,手足无措是个什么样子。 见情况有些不对,毛八斗好奇问道:「庭儴,你这是怎么了?」 李大田和陈坚也都看着他,眼中透露担忧。薛庭儴素来从容自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他这般模样。 薛庭儴想说话,但是没找着自己的声音,他尝试地开合了几下嘴,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了点儿动静。 「我、招儿……」 好半晌,他才恢复过来,道:「招儿来信说,她怀上了。」 毛八斗三人呆滞脸,过了一会儿,才惊喜道:「招儿姐怀上了?」 「真的假的?」 「好你个庭儴,你在咱们里头岁数最小,倒是第一个当上爹啊!」毛八斗使劲拍了拍他肩膀,才钦羡道:「咱仨还打光棍呢!」 「若是急着想当爹,你也赶紧成亲去!」薛庭儴笑呵呵地道。 「你当我不想当爹?我想当,也得有人愿意嫁给我啊。」毛八斗不忿地咕哝着。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林邈耳里,又传到其他人耳里,也不过半日的功夫,北麓书院里都知道第二小的小师弟要当爹了。 第14章 一时间,和薛庭儴熟识的人纷纷上门道喜,甚至连几个师伯辈儿的,见到薛庭儴都要顺口道贺一声。 薛庭儴又是激动又是复杂了整整一天,大脑才开始有了条理。 若是他没算错,应该是他临走前那几次怀上的,他走了三个多月,孩子应该也有三个多月了。 比那梦里的弘儿,要整整早了三年。 薛庭儴不禁陷入思绪中,在那个梦里,招儿也是在他临近乡试的时候怀上的,不过那时他从清河学馆里离开,又去沈家族学读了两年才下场。 因为赶上他最紧张的那段时日,所以招儿有孕他并不在身边。之后他中了乡试,又奔赴京城赶考,等他中了进士回去的时候,弘儿已经出生了。 明明该是喜悦的,薛庭儴心中却染上了一层阴霾。虽是时间出了差错,可恰恰都是在这种时候,他总是会下意识往不好的方向去想。 他猛地摇了两下头,外头日光正甚,让他眼前出现了一道道金黄色的光晕,直到听见有人在叫他,他的视线才有了焦距,看见陈坚担忧地看着他的脸。 「庭儴,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想回去一趟。」 还不待他话音落下,毛八斗的声音就猛地炸起:「庭儴,你该不会是疯了吧,还有一个多月就乡试了,你这会儿赶回去还能来得及?」 却是毛八斗和李大田来了。 李大田也道:「从太原回去,路上至少得七八天,来回一趟得半个月。就算路上紧赶慢赶时间够用,可长途跋涉你这种状态下场,肯定会受到影响的。乡试三年一次,庭儴你可别冲动。」 是啊,他不该冲动。 乡试三年,错过这次就要再等三年。即使现在他回去了,也帮不了什么,招儿的反应肯定不是惊喜,而是会骂他以为他病了。且不说那就是个梦,即使是现实却也离他很远很远了,那一切也不可能再会在发生。 这么想着,薛庭儴紧绷的双肩不由自主放松了,他哂然一笑:「是我冲动了。我这便给招儿回信,想必等信到的时候,咱们也快下场了。」 殊不知这会儿远在夏县的招儿,也正在和二姐说着这事。 「你说庭儴他会不会一时太激动,从太原跑回来了,算算时间现在信应该已经到了。」招儿对正挺着大肚子的招娣道。 招娣睨了她一眼:「你以为我那妹夫是你,干事儿不动脑子?这马上还有一个多月开考了,他跑回来还下不下场了?」 二姐说的话太打击人,什么叫她做事不用脑子,明明她很有脑子的。招儿有些委屈:「你以前可不是这么向着他说话的。」 「那是以前!」 以前王招娣没见过薛庭儴,又见妹妹日里操劳,总觉得小妹夫就是一个自私、顽固、偏执,还吃软饭不自觉的小混蛋。后来从沈家出来搬到余庆村,日里她虽是与妹夫接触的不多,但也能看出这小男人小是小了点儿,但还算是条汉子,会读书有出息,对妹妹也好,招娣才渐渐改观了。 「反正我跟你说,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别把他给念叨回来了。不过是怀个崽子,又不是精贵的少奶奶,还得男人陪着你心里才舒坦?」 好吧,招娣所言恰恰应了招儿的心事,她还真有这种想法,只是没敢说。 薛庭儴走后,招儿就陷入一片忙碌之中。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忙,总是下意识给自己找点儿事儿做,累得精疲力尽,晚上躺在炕上,以前总是倒头就睡,现在却觉得这个炕当初砌得有些太宽了。 思念是种什么滋味?招儿不懂这些,但她知道惦记人是种什么感觉,以前惦记二姐,后来爹娘走了,就惦记小男人。 出去收菜惦记他,卖菜惦记他,只要一会儿不在眼皮子底下就惦记他。惦记他吃了没,喝了没,饿了没,像个老妈子似的,总怕一直护在身后的小男人出去受人欺负了。 不知不觉中,小男人长大了,变成了大男人。 会读书,有本事,面对秀才老爷都能不惧不怕,村里人提着他都夸,哪怕是见到县太爷,也是不卑不亢的,那么大一件事都让他办成了。 开始知道护着她了,还学会逗弄她,把她逗得又气又急,他却在一旁坏笑。还教她读书识字打算盘,她都不知道他竟然懂那么多……还逼着她嫁给他,不嫁不行,如今还在她肚子里种了个小崽子。 招儿愣愣地看了下肚子,怎么都不信自己肚里有只小狗子。 若不是那阵子忙得连轴转,天气又热,她晕了过去。三婶他们吓得去给她请了大夫,大夫说她怀了两个多月了,她都忘了自己月事自打小男人走后,就没来过了。 大狗子,小狗子…… 她突然响起他说过的话—— 你要给我生个小狗子,生个小小狗子,生一窝小狗子。 好吧,其实这样也不错,但她打算就生一个,一窝就算了,她又不是菜花! 王招娣看着妹妹脸上的笑,眼神有些朦胧了起来。她不禁望向窗外,像是在看什么,又像什么也没看…… 突然一阵剧痛袭来,她忍不住哎呦了一下。 招儿当即回过神来,问她:「姐,你咋了?」 王招娣深吸一口气,煞白着脸道:「我肚子疼,可能、大概是要生了吧……」 招儿脸色顿时变了:「这时间还没到吧?姐,你别慌,我去叫高婶!」 王招娣生了个儿子。 因为早产了大半个月,孩子生下来有些小,像只小猴子似的,浑身皱巴巴的,皮子又嫩又红,让人都不敢碰触。 不过嗓门倒是挺大的,招儿在外面就听到他洪亮的哭声了。 这姐妹俩都没生过孩子,是头一遭碰见这种事,幸好高婶、周氏、孙氏都是有经验的,互相搭着把手,也都能弄捋顺了。 第15章 栓子如今也去上私塾了,周氏索性也没事,就自告奋勇来帮王招娣坐月子,也是心疼着姐妹俩没亲娘在身边。 至于招儿,她胎气稳,也是身子骨健壮,自打怀上后,就没哪儿不舒服过。每天挺着还未显怀的肚子忙来忙去,给姐姐做好吃的补身子,外面的生意则都扔给了薛青槐他们,日子过得忙碌却又充满了欢乐。 这日,招儿带着黑子从后山回来,还没进门就听见有人的哭声,定神一听是薛翠娥。 薛翠娥自打嫁去了赵家,平日里极少回来,招儿在心里算了算,好像就回来过三次,一次是过年初二那日,再来就是薛庭儴中了童生和秀才,家里摆流水席的那两次。 每次都是赵金瑞陪着一起的,倒也看不出小两口有什么不好的地方。甚至摆流水席那两次,赵家人都来了,洪氏还一口一个夸薛翠娥贤惠,她家算是娶对儿媳妇了。 对于贤惠这事,招儿不置可否。薛翠娥在娘家的时候就懒,每次家里有啥活儿派给她,都是能躲就躲,不能躲就推给别人。 她贤惠?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 不过跟她可没什么关系,她向来也懒得搭理这事。 正值后半晌,薛老爷子和杨氏都去地里了,三房四房也都不在,整个薛家静悄悄的,也就显得薛翠娥的哭声尖利。招儿回了屋,就上炕躺着了,支棱着耳朵听正房那边的动静。 听得不是太清楚,也是薛翠娥边哭边说声音有些模糊,她就听见说赵家人怎么不好,赵家的两个儿媳妇怎么挤兑她,赵金瑞如何不心疼她,洪氏如何刁难她…… 其实招儿也算听全乎了,听着听着她就眯着眼睡着了。 她自打怀上了,啥都正常,就是瞌睡多。 也不知睡了多久,突然醒了。 她睁眼瞄了瞄窗外,日头已经西斜。 六月的天还热,她是被热醒的,头脸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从炕上起来,去灶房里烧水擦身,以前她实在热极了,用了井水随便擦擦也不怕,可如今有了,到底是要顾忌着些。 端着水出来的时候,正碰见薛翠娥从正房出来。一见着她,对方下意识就一愣,缩回屋里了。 啧,她成洪水猛兽了。 薛翠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在招儿那丫头面前如此丢丑。见她刚踏出门又退回来,赵氏问道:「咋了,不说去洗把脸?」 「我看见招儿了。」薛翠娥皱着眉问:「娘,我怎么看她怪怪的?」 赵氏继续缝着手里衣裳,头都没抬:「你说那啊,招儿怀上了,好像有三个多月了。你是不是看她走路姿势怪?怀身子的妇人家都是这样的。」 薛翠娥哦了一声,却是又妒又恨地撕扯了下衣袖。 她因为生了个丫头片子,婆婆总说她不争气,之前好不容易怀上了一个,却是掉了。这不,她正坐着小月子,婆婆和两个嫂子还挤兑她干活儿,她实在气不过,才跑了回来。 她嫁给表哥后,日子过得并不好。婆婆刁难,嫂子们挤兑也就不提,表哥也待她不冷不热的,动不动就给她摆脸色,说她懒,说她娇气。 整个赵家,也就大舅待她还好,偶尔也会为她说话,并训表哥两句。 可一碰到这种情形,表哥扭头就阴阳怪气上了,说薛家的人惹不起,个个都是山大王。 薛翠娥知道他在说什么,还是记恨着那次迎亲的事。尤其是被招儿打了几巴掌,让表哥一直记在心里。 被这么说的次数多了,薛翠娥也就记恨上了招儿,总觉得当初若不是她出面让事情闹得那么僵,表哥又怎么会记恨家里。其实就算没有招儿的出面,表哥还是会自己回来娶她的。表哥素来心高气傲,可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肚子里还有他的孩子,表哥怎么可能不要她! 她这趟回来,赵家人对她的不好她都说了,唯独小产的事没说。 她怕说了后,爹的脾气来了,让两个哥哥又让赵家去,到时候婆家一家人都记恨她,她还怎么回去。 薛翠娥其实还想回去的,就是想等赵金瑞来接她。 可赵金瑞一直没来。 转眼间,王招娣就出月子了。 经过月子里妹妹各种调养,她气色养得很好,油红似白的。葳哥儿也是大变模样,一改刚生下来时的皱巴巴,又白又胖。 葳字,有草木繁茂之意,取自‘上葳蕤而防露兮’。 乃是薛庭儴随信而来,帮着取的名字。 之前招儿去信,除了告知他自己怀孕的事,另外也是王招娣想让妹夫给孩子取个名。当时薛庭儴不知男女,一时灵光乍现,便取了个葳字,希望这孩子能茁壮成长,且男女都能用。 其实招儿也帮姐姐想过,却招来了王招娣的嫌弃,嫌她取的不是猫儿就是狗儿的,就不能取个能见人的。 也因此葳哥儿也没取乳名,就这么叫着。王招娣嫌弃乡下的乳名都难听。 这一头喜事连连,那边薛老爷子因为赵金瑞一直没来,最近都有些不乐。 自打薛青山出了那事,薛老爷子就凭空老了不少,人也比以往沉默寡言许多。他本就是乡下男人一贯的作风,从不插手管妇道人家的事,所以薛翠娥回娘家,他一直也没说什么。 就这么忍了大半个月,见实在不像话,他终于发了脾气,让薛青柏和薛青槐上一趟赵家。 又摊上这种倒霉的事,薛青柏和薛青槐别提多不愿了。可到底老爷子发了话,又是亲妹妹的事,两人也只能跑一趟。 去了后,两人自是摆足了当大舅哥的架势,见着赵金瑞就是一顿敲打。 这是乡下人惯有的规矩,自家有闺女在婆家受了欺负,当大舅哥的都要上门来敲打,也是警告若有下次,就没有这么好说了。 第16章 而赵家人虽是陪着笑,可明显看得出压着怨怼。薛青柏兄弟二人心里苦笑,知道这是越闹越僵,可知道也没办法,赵氏和薛老爷子都是会同一个态度,觉得赵家人这是没人敲打,又不像话了,他们也只能照着办。 赵家人答应第二天去,兄弟二人就回来了。 第二天赵家人没来,等到第三天,洪氏带着赵金瑞来了。 洪氏来的时候,脸色就不怎么好,坐下后和赵氏说话也是阴阳怪气的。 先说薛翠娥肚皮不争气,生了个丫头片子,这好不容易怀了一胎,又让她不小心给弄掉了。 当时薛老爷子没在家,赵氏个妇道人家一听洪氏扯上子嗣,心里就发虚。 无他,换做她是婆婆,若是儿媳妇肚皮不争气,她也没好脸色。又听说薛翠娥竟然掉了个娃,还是自己不小心弄掉的,又是心疼又是着急,忙追问薛翠娥究竟。 薛翠娥红着脸不说,洪氏倒说上了,说薛翠娥是个不懂事的,明知道怀着娃,还攀着男人不丢,她不掉娃谁掉娃! 这倒是真的,不过却只是结果,不是经过。实际上是赵金瑞主动的,而薛翠娥推了两下没推开,就半推半答应了。 可到底乡下人家对这种事都羞于启齿,别看薛翠娥敢做,但她不敢说啊,尤其又是婆婆当着自己的娘面说,羞得当即抬不起头。 一见这样,赵氏自然更是误会了,埋怨女儿不争气之余,免不了对洪氏又软了些。 洪氏得意地乜了陪着小心和她说话的赵氏一眼,老头子还怕来了薛家人不好说话,就赵氏这样色厉内荏的,根本不是她对手。 赵氏让薛翠娥去杀鸡做饭,亲家来了总不至于不管饭,尤其还是她娘家人。 薛翠娥去了灶房,赵金瑞也跟着去了院子里。正闲得无事四处看,突然就见到一个有闭月羞花之色的女子从门外走了进来。 只见她乌发雪肤,凤目朱唇,虽是只穿了身棉布做的衣裙,头上还带着包头,却难掩姿色。 腰肢细细的,更显胸前高耸。赵金瑞就见她去了一间屋子前,拿出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不多时再出来,手里拿着什么,锁了门便走了,至始至终就没瞧他一眼。 赵金瑞看得目眩神迷,直到人走了才反应过来,正好薛翠娥从里面走出来,他下意识问道:「这人是谁?」 薛翠娥顺着她目光看去,就见一个娉娉婷婷的背影一闪即逝,哪怕她没看到正脸,她也知道是谁。 能是谁,还不是王招儿那个寡妇姐姐!成天妖里妖气的,走个路就跟正常人不一样! 「这是王招儿那寡妇姐姐。」说完,她就端着簸箕去井边了,就她一个人做饭,这会儿忙得手忙脚乱的,自然没注意到自己男人的眼神。 赵金瑞没有说话,眼神却是闪了闪。 王招娣一直走了很远,才把身后那黏黏糊糊的眼神丢开,心里恶心得不得了,她自然不陌生这种眼神里的意思。 之前招儿说要回家拿点儿东西,她想着妹妹挺着肚子,就自告奋勇来了,反正薛家她也不是第一次来,没想到竟碰见个这样的人。 回到小山头,她把东西给了招儿,便顺口问道:「刚才我去薛家,好像来了什么人,我看院子里站了个书生,长相倒是端正,就是油头粉面的。」 招儿根据‘油头粉面’去划分,想了半天才对应到赵金瑞身上。 「姐,那是庭儿小姑的男人,咱们要叫小姑夫的。」她失笑道,又说:「赵金瑞来了?看来是来接小姑的。」 旁边的周氏插了句:「应该是来了,前儿你爷让你三叔四叔去了趟赵家,回来你三叔还说这莫怕是闹得越发僵了。也不知你小姑是咋想的,过日子就好好过,成天事事的。不过也别说,那赵家确实不是什么好人家,当初她也是昏了头,竟然……」 竟然后面她没说,也是思及王招娣到底是个外人,家丑不能外扬。 「他们的事咱别管,管了说不定落一身埋怨,爱咋样咋样吧。」反正招儿是看出来了,以前薛翠娥见着她,就算不喜欢,还顾忌几分面子情。如今面子都不顾了,弄得好像她是个仇人,还不是因为她当初爱管闲事,就该任她成亲当天新郎跑了才好。 葳哥儿哭了起来,这是又饿了,小月份的奶娃子就是饿得快。招儿忙把小外甥塞进姐姐手里,招娣抱着背过身去喂奶。 周氏笑看了一眼,便说出去做晌午饭了。现在三房人都是在小山头上吃,薛家那边也就是回去睡个觉。 招娣和妹妹说闲话:「让我说,三叔四叔他们也就算了,你不如搬来跟我住,反正那屋里你也就是晚上回去下,何必两边折腾。以前也就算了,是地方不够,如今这房子也够宽敞,咱俩也能做个伴儿。」 之前招儿就说要盖房,后来送走薛庭儴,她就准备办这事。刚好高升说也想盖房子,索性就搁在一处盖了。 一家一座三合院,地方不大,正脸三间房,东厢两间,靠西面是灶房和仓房。两家墙挨着墙,院子是公用的,就算哪天不想公用了,围个院墙也就成了。 招儿起初盖这房并没有考虑到自家住,她就是想给二姐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二姐孤身一人,又带了个孩子,总得有个地方是她自己的,才能觉得安稳。 都是那种家里的出来的,招儿明白二姐心里的想法,想当初她不也是心心念念就想盖个属于自己的房子。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念头就被她扔在脑后了,可能是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可能是生意越做越大,也可能是手里的银子越来越多,她突然觉得房子这事似乎并不紧要了。 「这事以后再说吧,其实我现在住这儿和住那儿并没有什么分别。不过庭儿不在家,我若是大张旗鼓搬出来,恐怕别人会误会。再说了,阿爷那儿也好说。」 第17章 招娣嗤了一声:「这老头真是喜欢掩耳盗铃,家都分了,还非得把所有儿孙都捏在一处。没瞅那家里那么多事,还不是人多了生出来的。」 招儿一愣,静静一想,好像还真是这样。 王招娣并没有和招儿说之前碰见的那件小事。 一来招儿怀着身子,二来她也没当回事。赵金瑞毕竟是薛翠娥的男人,这种事儿传到外人耳里,只会是两种可能,一种是觉得她想多了,另一种则是觉得她没事找事。 可很快她就不这么想了,因为这两个人竟然找到了小山头。 赵金瑞的说法是一直听说招儿弄了个山头种菜,还从来没见过,上来开开眼界。到底是亲戚,总不能赶出去,也就任他开了眼界,后来还留在山头上吃了顿饭。 反正这顿饭吃得是所有人心里都不舒坦,转念想想这两人就来这一回,也都没放在心上。 可没隔几日,赵金瑞又来了,说是山上空气好,来透透气儿。 王招娣把招儿拉到一旁问,说这人怎么还没走,不是来接媳妇的吗,接了赶紧滚才是正理。 其实招儿也挺好奇薛翠娥怎么就和赵金瑞在薛家住上了,只是之前她没当回事,招娣问了她,她扭头去问周氏才知道,原来不知道薛翠娥怎么跟家里说的,赵氏就同意他们住了下来。 这事周氏不知道,但孙氏知道。据她说好像是赵氏不放心女儿这就回婆家,想看看赵金瑞的态度和表现,便留了他们。反正女婿和闺女回老丈人家住几天也是正常,这不就住下了。 可你住就住了,你往不是你家地方跑作甚? 赵金瑞连着两天都来了,孙氏背着人将招儿叫到一旁说话:「你跟你姐说,让她凡事留些心,我怎么瞅着赵金瑞那眼神有些不对劲儿。」 不光是孙氏这么说,包括周氏都看出来了。连高婶都遮遮掩掩跟招儿递了话,因为她是个外人,这是薛家的事,她不好直面点出,只能隐晦地暗示。 招儿可不傻,当然明白这里头的意思。 她安抚了孙氏周氏和高婶后,就在寻思这事怎么办。 事情没有点破,你总不能因为别人多看你两眼,就怀疑人家对你有什么企图。这种事就算当面闹,也不怎么方便,说出去会被人嘲笑发了癔症的。 葳哥儿刚拉了尿,王招娣正在给儿子换尿布,瞅着妹妹一脸发愁欲言又止的样子,忍不住道:「多大点儿事,你们用得着都瞒着我,不就是个好色的登徒子没安好心,这种玩意儿姑奶奶我见多了。」 话说出来,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在招儿连连追问下,她才坦言当初到周家的时候,她已经十三了,正是含苞待放的时候,且招娣一直是姐妹中长得最漂亮的。当初她说动人牙子放弃买三妹,买了她自己,就是因为颜色好。 她初来乍到,而沈家家大业大,那祖宅里可不光就是老夫人和大房二房,还有许多分支的沈家人。 主子多,下人自然也多,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少不了有些坏了心肠的男人想欺负她,不过都被她一一躲过了。后来还是她去了六少爷身边侍候,才再没人敢招惹她。 「那当初那个救了姐的人是谁?」招儿说的是有次招娣被个管事拉去了间空屋子,差点没吃亏的事。 听了这话,王招娣目光闪了闪,道:「都过去那么些年了,谁还记得!」 「是不是沈大哥?」 王招娣摸着葳哥儿小手的手,顿了一下,斥道:「什么沈大哥不沈大哥的,别跟我提姓沈的,听着就烦。」 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不好,她有些不自在地又说:「自打我从那地方出来,我就再也见不得那里面的人了,以后你还是别提的好。」 「姐,我知道了。」 葳哥儿换了尿布,终于舒服了,便嘴里咿咿呀呀说着大人们听不懂的话。 姐妹二人逗着他玩了会儿,事情也就过去了。 王招娣这才道:「这事其实也简单,打虎不成反被虎伤,要么不打,要打就往死里打,你听我说……」 赵金瑞白日里又上小山头去了一趟,知道高升今天没回来,高婶要回高家照顾一晚生了病的孙儿。 三房四房两房人,到了晚上都是回薛家的。招儿本说要陪着姐姐,可招娣说她大着肚子,葳哥儿晚上闹腾,吵了她睡觉,就让她也回来了。 也就说今晚那小山头上只有王招娣一个人,带着个小奶娃。 赵金瑞也不知自己是着了什么魔,就是魂牵梦绕地想着那人,想得茶饭不思,她越是不搭理他,他就越是想着她。为了赖在薛家,他甚至难得低声下气对薛家人伏低做小,甚至还哄着薛翠娥,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夜已经很深了,之前两人上了炕,薛翠娥就一直在他身边磨磨蹭蹭,赵金瑞知道她想干什么,索性成全了她。 这会儿她已经睡了,赵金瑞躺在炕上,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他翻了一个身又一个身,瞅着薛翠娥还是没醒,便鬼附身似的起来了。他和薛翠娥住在西间,赵氏带着妞妞住在东间,只有薛老爷子睡在堂屋里的炕上。 「金瑞,这是去干啥?」 开门的时候,薛老爷子的声音突然响起了。 「爹,我肚子有些不舒服,上茅厕。」他含糊地说着早就找好的借口,薛老爷子嗯了一声,他便推开门出去了。 夜已经很深了,四处安静得吓人,隐隐有狗叫间或响起一声。 赵金瑞去了趟茅厕,也没回屋,就站在外面发呆。 想了会儿,他还是一咬牙从后面菜地摸出去了。 一路上,赵金瑞走得是心惊胆战,真有些后悔自己怎么就昏了头。可真摸到山头上,借着月色瞧见远远亮起的灯火,他心里一阵激动,顿时什么都顾不得了。 第18章 因为有个奶娃子,所以王招娣晚上睡觉是不熄灯的。她这会儿还没睡,刚给葳哥儿喂了奶,并将他哄睡。 她有些口渴了,起来倒水喝,窗子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她眼皮子动都没动,继续喝水,窗子被人从外面推开了,有人爬了进来。 「招娣……」 「谁?」王招娣十分紧张地背靠着桌子,紧紧盯着来人:「赵金瑞,你想做什么!你半夜三更来做什么!」 「招娣,我就想……」赵金瑞紧张兴奋得脸色涨红,声音都是抖的:「招娣,我自从见到你,就茶饭不思……」 王招娣的脸一下子就冷了,如画般的眉眼锋利得像刀:「黑子,咬他,别咬死了!」 卧在桌子下面,一直没吭声的黑子,刷的一下就扑了过去。 这时,房门也打开了,薛桃儿站在门前,揉着眼睛:「招娣姐,咋了?小姑夫,你怎么在这儿!」 可赵金瑞这会儿正被黑子扑在地上,鬼哭狼嚎的,哪里顾得上去回答她。 大半夜的,薛家的人都被叫起来了。 正房,薛老爷子黑着脸坐在炕上,赵氏坐在炕头,身边是嘤嘤哭泣的薛翠娥。 下面围站着不少人,赵金瑞灰头土脸的跪坐在地上,衣衫褴褛,模样极为狼狈。 招儿义愤填膺道:「这从辈分上还算是长辈,就没见过这种长辈!半夜三更跑去爬我姐家的窗户,这要不是三婶怕我姐一个人带着孩子,晚上有点啥事不方便,让桃儿住在那儿,要不是刚好逢着升子回来了,还不知道会成啥样!」 「能成啥样?不是没成啥样吗?」赵氏咕哝了一句。 薛老爷子吼道:「你给我闭嘴。」 她当即悻悻然闭嘴了。 薛青槐道:「娘,话可不是这么说,招娣是招儿的亲姐姐,那姑娘命也苦,没得就这么被人白欺负了。这是幸亏没出事,若是出了什么事,咱薛家的脸可都被丢光了。」 「可不是!这赵家养得什么儿子,半夜竟去爬人窗户,这想干啥啊?!」孙氏道。 「这事赵家必须给我个交代,要不然我跟他们没完!」招儿说。 「要啥交代?你想要啥交代?我就在这儿,你把我拉出去杀了得了!金瑞已经被黑子咬成这样了,王招娣也没什么事,你还想要啥交代!你小姑已经这样了,你想要啥交代!」赵氏梗着脖子喊,脸涨得紫红,因为太激动,唾沫星子在空中飞舞:「要不然你把拖出去杀了,我也是姓赵的,你把我拖出去杀了!」 「阿奶,你这说法完全是不讲理。」 「我还要怎么和你讲理……」 突然,嘭的一声响,却是薛老爷子狠狠地砸了一下炕桌:「都给我闭嘴!」他气得浑身直发抖,又呛咳起来,止不住的咳:「咳……你们……通、咳咳、通……给我闭嘴……」 「爹,你没事吧?」薛青柏忙上前给薛老爷子顺着气,又去给他拿茶壶,让他喝水顺气。 好半晌,薛老爷子才平静下来,他看着招儿:「招儿,这事就算了。」 「阿爷!」 薛老爷子嘴唇抖索着,他推开薛青柏,去摸旱烟袋:「赵金瑞今天吃了这么大的亏,他以后肯定不敢了,你谁的面子不看,看看你小姑的。」 「阿爷,他实在是……」 「阿爷知道他做过了,可千不看万不看,你看着你阿奶姓赵,看着他是你小姑男人份上。这事若是闹大了,不光你小姑、赵家,咱家也没脸见人了。再说了,招娣到底是个妇道人家,又是个寡妇,这事闹大对她名声也不太好。」 屋里一片安静,连薛翠娥都不哭了。 薛青柏看了看薛老爷子,又去看招儿:「招儿,你看这……」 「若是再有下次,我让人抓你去见官,以后别出现在我跟我姐面前!」说完这话,招儿就气得扭身走了。留下三房四房两口子面面相觑,跟薛老爷子知会了一声,也都回屋去了。 屋里又是一片压抑的寂静,薛老爷子看着赵金瑞,眼神恶狠狠的:「明天,你俩都给我滚回赵家去,以后没事别来了!」 「爹!」薛翠娥仓皇道。 「滚蛋!」 赵氏忙给她使眼色,薛翠娥才慌慌地站起来去扶赵金瑞,将他扶去了西间。 之后西间小声的啜泣声一直没停下,赵氏也直个劲儿抹眼泪,薛老爷子听到这一切,只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次日天还没亮,赵金瑞就带着薛翠娥仓皇走了。 招儿起了后听周氏说起这事,也是满心感叹,其实打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想拿赵金瑞咋样。 赵金瑞此人再可恶,可终究牵着赵氏牵着薛翠娥这一层关系,尤其这事若真是闹大,确实对招娣的名声不好。她和她姐闹得这一出,不过就是想一劳永逸,打消他那种见不得人的心思,以后彻底绝了他在借口亲戚什么的,出现在招娣的面前。 有了这一次,以后赵家的什么事,都会和二房没有丁点儿关系,一些必要走过场的面子,给不给都可以。至于招儿感叹的,不过是发生了这样的事,薛老爷子竟还欲盖弥彰的让女儿回赵家,就连赵氏这个做亲娘的也不说什么。 可,能说什么呢?总不能将赵金瑞给打死,想要彻底解决,只能是和离。而和离大抵是薛翠娥乃至老两口,从来没有想过的解决法子。 招儿第一次开始深思作为一个女儿身,这个世道到底对其有多少的不公。甚至因为肚里怀着一个,她忍不住会想更多。若是她生了个女儿,女儿长大后碰见这样的事该怎么办。 她想了整整一天,得出了一个结果,那就和离,回家,她来养女儿,所以说还是得赚许多许多的银子。 且不提这边,赵金瑞回到赵家后,他的模样引来赵家的震动。 第19章 洪氏哭得眼睛都肿了,赵大舅也是浓眉紧缩。 请了大夫,大夫给他处理伤口,又开了药,并交代一系列不要沾水、不要吃辛辣之类的等等。其实赵金瑞的伤并不重,也就是胳膊被黑子咬掉了一块儿,其他处都是轻伤。 赵金瑞并没有跟家里人说是怎么伤的,只说自己是不小心被薛家二房的狗给咬了。包括薛翠娥,他也严词交代过她,不准说漏了嘴。 可嫌隙还是生了,赵金瑞被咬成这样,薛家连个屁都不放,连最起码的请医问药都没做,洪氏闹着要去赵家讨个说话,还是被赵大舅给拉住了。包括赵金瑞也劝她,说这事就算了罢。 洪氏满心憋屈,自然清楚男人儿子在顾虑啥,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赵氏,还不是因为薛翠娥。 赵氏远在薛家,她拿她没办法,可不代表她拿薛翠娥也没办法! 洪氏的一腔恨怨都朝薛翠娥撒了去。洪氏这人做事最是两面三刀,怕人说她刻薄儿媳妇,她就变着法子折腾薛翠娥。 天还不亮,就说赵金瑞要吃豆腐,拿了豆子出来让薛翠娥起来磨豆子。 磨豆腐这活儿最是累人,寻常人家轻易也不自家做。一来费力,二来做少了不划算,做多了吃不完。豆腐这东西不能放,一天吃不完就馊了,一般都是直接买了豆腐来吃。 薛翠娥一大早就被折腾起来推磨,心里的那股憋屈感别提了。 她的男人偷人被抓受了伤,家里人怨她,婆家人也怨她。她憋着不能说,还要忍着冤受着气地背黑锅,若是赵金瑞知道心疼她些也好,可自打从薛家回来后,赵金瑞就不愿意跟她说话了,眼里就好像没她这个人。 薛翠娥心里那个苦啊,苦得比黄连水还苦,心里也觉得冤,比窦娥还冤。可极品之所以叫极品,就是因为脑子里想的东西和人不一样。 她没有恨上赵家,倒是恨上一切的始作俑者招儿姐妹两个了。 若不是王招儿爱管闲事,喜欢出风头,表哥也不会怨了她这么久,婆婆也不会迁怒她。若不是王招娣是个狐狸精,表哥也不会因为她被黑子咬,被爹娘厌弃,赵家也不会这么对她。 所以都是这两姐妹的错! 再一次洪氏以赵金瑞要吃蕨菜,赶着薛翠娥一大早上山挖野菜,她因为没看清路狠狠地摔了一跤后,她扔了锄头摔了背筐,一路奔下山,偷偷离开了赵家庄。 另一头薛庭儴在将信递回家后,就静下心来一门心思读书。 每日他都会做时文两篇,并去向六师伯吴明吉请教一些关于《春秋》治经方面的问题。在其的指点下,他对《春秋》的理解日益增进,甚至延伸出自己的种种见解。让潜心研究春秋多载的吴明吉为之大喜,夸赞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闲暇之余,还不忘研读诸如《皇昌乡会试二三场程文选》、《二三场鸿宝》、《后场备考汇典》、《皇昌策程文选》之类的书籍,为之后乡、会两试做着准备。 这些书大多都是会针对乡会试后两场的,也就是俗称的举业用书,乃是民间刻坊所印,每逢到了乡、会试前夕,这种书总是在市面大行其道。 薛庭儴本以为像北麓书院这种地方,是不会有这种功利性太强的书,谁曾想竟是让他在藏书楼找到了。不光找到了,且新旧都有,最新的薛庭儴看了一下刻印时间,是最近两月刻印出来的。 至于旧的,甚至可以追溯到宋明年间。 薛庭儴环视这座藏书楼,这座藏书楼占地面积宽广,处在北麓书院的正中心处。事实上这座藏书楼也确实担得起这个地位。 北麓书院之所以名声在外,不光是因为拥有鲁桓卿这个士林中颇具威望的泰山北斗,不光是北麓书院在朝中的特殊的地位,还是因为北麓书院有一个享誉四海的藏书楼。 这栋藏书楼里的藏书,无所不包无所不含,这对因战乱失传了许多珍贵典籍,尤其显得珍贵,许多人前来北麓书院求学,甚至求教,也恰恰是因为这些书。 这才是北麓书院立世的根本,包括鲁桓卿也是这么说。 刚来的时候,薛庭儴对这个藏书楼有一种如获至宝的欣喜感,哪怕在那梦里,他也是好书之人,可穷其一生所藏,却不足以这里的几十分之一二。而此时这种感觉更甚。 对于四书五经制艺文章之类,他自诩虽不是手到擒来,但也不算难事。唯独后面两场,是他目前所欠缺的。 即使是在那梦里,他在乡、会两试的表现也称不上出色,名次也只能算是中等,俱因后面两场拖了后腿。 所以这些书对现今的薛庭儴来说,是十分重要的,恰恰可以让他申明自己的不足处,再从前人的经验中拾遗补阙。 当然,如饥似渴研读这些书的同时,薛庭儴也有一丝疑虑藏在心中。 北麓书院素来以不重功名利禄而着称,整个书院里薛庭儴来之后观察了一下,虽身负功名者不少,但俱是偏学术方面的。谈起学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到见解,可谈起为人处事做官治世,那些师伯师兄们说是门外汉也不为过。 而北麓书院给人的观感也就是如此,不过是一群悉心研究学问的痴人。当然在朝为官者也有,但数量极少,虽位高却并不权重。 说白了也就是清贵的官职,并不掌权。薛庭儴想了想,这大抵就是北麓书院一直能保持中立名声的原因所在。不是紧要位置,才能超然物外啊。 可为何藏书楼里竟有这种书?难道真是为了无所不包的名声,所以才会连近两月印制的各种程文墨卷都备齐了? 按下不提,时间过去的很快,转眼间离乡试也就只剩半个月不到了。 这日,陈坚来找薛庭儴,说是林邈找他。 两人一同去了林邈的住处,毛八斗和李大田与二人差不多是同时到的,之后林邈带着几人去了鲁桓卿的无名斋。 第20章 此斋无名,所以就叫无名斋,乃是鲁桓卿在北麓书院的住处。 不光是几人来了,还另有其他人,这些人都是这次乡试打算下场的。 鲁桓卿对他们说了些话,大多都是些勉励之言。其实用白话点儿来说,就是让他们不要太看重结果,重在参与。 一众徒子徒孙们俱是称是,行过礼之后,就退下了。 鲁桓卿留下了林邈说话。 不同于面对其他人,鲁桓卿在面对林邈的时候,宽和中又带着关切:「你勿要得失心太重,为师早就说过,人之所学并不是需要用外物来证明。北麓书院不同于他处,纵观举朝内外,世人无不以功名作为重中之重,为外利所困扰,殊不知……」 这个‘殊不知’之后,只是一声长长的轻叹。 旁人不知,林邈却是知道为何,不过他却讳莫如深。 半晌,鲁桓卿才望向林邈道:「你且去吧。」 「是,老师。」 次日,以林邈为首的一众北麓书院的学生们,便离开书院,前往太原府了。 而与此同时,薛家这边却是发生了一场事。 事情有些复杂,还要从之前说起。 送走了薛翠娥,赵氏伤心了两日,就没有再去想这件事了。 也是实在精力不够,妞妞如今正是精力旺盛调皮的时候,她上了年纪,一个人带个奶娃子,多少是有些吃力的。 乡下人带娃,都不是太精细,因为个个手里都有活儿,自然不能啥事不干,就围着娃娃转。仔细一些的人家就给娃做个‘木轿轿’,也就是一块木板打光,中间挖个洞,下面会有垫板和支撑的木条。娃娃待在里面,想坐就坐着,想站也可以站起来,又不怕她摔跤什么的,十分便宜。 不太仔细就扔在炕上,周边围一圈被子,就出去干活了,时不时回屋看上一眼就行。 薛家因为老二是个木匠,自然不用专门去找人做。一个木轿轿坐了薛家三代人,从薛俊才到薛庭儴,甚至栓子毛蛋都坐过了,如今又轮上妞妞。 天冷就给垫块儿褥子,天热就什么也不垫,反正木头都打光了,光溜!拉屎拉尿了都不怕,用水冲一冲,擦干净继续用。 所以平时赵氏手里有些零碎活儿的时候,就把木轿轿搬出来,将妞妞放在里面,就搁在屋檐下面,她来来回回在院子里干活儿,抬头就能看见。 妞妞这孩子也听话,只要吃饱了从来不哭闹,塞她一个小木马或者草蛐蛐啥的,自己能玩半天。平日里来薛家串门的村民,都说妞妞这孩子听话,知道心疼阿奶。 可能也是年纪大了,赵氏特别心疼小妞妞。估计孙儿辈里,除过薛俊才,也就是妞妞了,每次听到有人夸妞妞,她就笑得乐呵呵的。 如今因为薛庭儴考中了秀才,村里人也都高看薛家人一眼,寻常来串门的人也比往常多了许多。尤其现在天热,白日里都不见有人出来,一到后半晌太阳落山,本来安静的村子就热闹了起来。 东家走走西家转转,这也是夏日里村民们难得的休闲。 「这一口小米牙长的,很快就能吃饭了。」一个和赵氏差不多大年纪的老婆子说道。 「可不是,等她能吃饭了,我也能安省许多。」赵氏刚择了菜,这会儿正蹲在井边洗菜。闻言,当即和对方感叹了句。 这老婆子凑到妞妞跟前,逗着她:「小东西能吃饭了,你阿奶就不用费两茬功夫做两样饭了。瞧瞧你阿奶把你养的,胖乎乎的,肉蛋蛋的,这小脸蛋瞧瞧圆的,小胖丫头!」 乡下人都是这么哄孩子,说个话也是煞有其事的,其实也是在教娃娃说话,等听多了,娃娃自己就能说。 妞妞也爱说,虽然现在还不能说,但有人跟她说,她也十分高兴。挥舞着手里的小木马,嘴里噢噢的,似乎在答着什么。 「哎呀呀,都会跟刘奶奶搭话了,再过几天是不是自己就会说了?你个小人精,小胖蛋,以后长大了可要好好孝敬你阿奶。」 妞妞也不知道听不听的懂,哇咔咔的笑着,别提多招人喜欢了。 「你这福气好,多招人疼的小孙女。」刘婆子和赵氏感叹道。 赵氏高兴得眉眼飞扬,还要佯装一副很淡定的模样:「行了行了,快别夸了,你家孙儿孙女还少?!」 「少是不少,就是没你家妞妞招人疼,真给我这么个孙女,我睡觉做梦都要笑醒了。」 「这话可千万不能让你家大英子看见,不然指定跟你闹。」 大英子是刘婆子的儿媳妇,也是最得她待见的儿媳妇,因为大英子可是给刘婆子生了两个孙子。可这次大英子和刘婆子闹得有些不愉快,俱是因为这一胎她生了个丫头。 别看刘婆子逗别人家的孙女可以,轮到自己家肯定是孙子越多越好。自家的孙女不稀奇,跑出去稀奇别人家的女娃,可不是要跟她闹。 「她跟我闹什么?哪家女人不生孩子,她生儿子又不是给我生的,还不是给她自己!」刘婆子道。 赵氏打趣她:「不信你嘴犟,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刘婆子笑了笑,又叹了口气道:「不过我家大英子算是不错了,连着两胎都是男娃儿,也就这胎是个女娃。其实我心里也挺高兴的,这不是做给老大老三家看的,免得总说我这个婆婆总是偏老二家的。」 儿女多了,各自成了家,是非也就多,轻不得重不得。当老人说句话干件事,都得想着琢磨着,就怕下面几个小的闹意见。 「当爹娘的生你一场,偏了咋样,不偏又咋样,还能翻天不成?」 刘婆子可不赞同赵氏这想法,不过这话她自然不会说出来,遂打岔道:「你是不知道我家老头子可是喜欢那小妞妞了,说小妞妞长得跟他像,你说说这小娃子还没长成,谁能看出跟谁像。他一个糟老头子,说一个奶娃子跟他像,你说说这事。」 第21章 人家愿意夸你孙女,轮到别人说自家孙女的时候,自然也要捧场。赵氏跟着笑了几声,也说了几句夸刘婆子孙女的话。 刘婆子也笑眯眯的:「不过让我说,小妞子还是长得像他爹,姑娘家像爹有福气。」 「可不是,我看也像他爹。」 两个婆子唠了一会儿,刘婆子见薛老爷子从外头回来了,就跟赵氏告了辞。说时候也不早了,也要回家做饭。 赵氏也没留她,只说了让她有空来串门。 那边薛老爷子将锄头搁在墙角,从井里打了水冲干净脚,就回屋里炕上去了。到底年纪不由人,以前干一天到晚都不觉得累,现在也就太阳落山去地里干会儿,还觉得累得不轻。 赵氏把饭在灶上做了,瞅着外面天色暗了下来,就喊杨氏出来炒菜,自己则去把妞妞往屋里搬。 这木头做的东西,敦实!她得两个手才能搬起来,奶孙俩脸对脸,妞妞直冲赵氏笑,赵氏心里突然响起那句像他爹的话。 她端详了好几眼,都没看出来妞妞像谁。扭头吃晚饭的时候,她就问老头子,问他妞妞像谁。 杨氏还在饭桌上,听到这话,脸当即拉了下来。 她也没说什么,只说自己吃好了,就端着碗收去灶房。一见娘吃完了,有才小子也不吃了,忙跟了出去。 薛老爷子斜了赵氏一眼,骂道:「你没事找事是吧,闲着吃撑了你,当着俊才娘问这事。」 赵氏觉得十分委屈,她不过就是问了一句。 可当着杨氏问妞妞长得像谁,不是明摆着伤疤上捅刀。妞妞是薛寡妇和薛青山的孩子,能像谁,左不过不像爹,就是像娘。 这会儿赵氏也反应过来了,可她并不认为自己错了,不过就是一句话,能咋样! 晚上,妞妞已经睡着了,赵氏才来到炕头上躺下。 薛老爷子闭着眼睛,不过听呼吸声,似乎还没睡着。 赵氏翻了一个身,又翻了一个。 「老头子,你说老大现在咋样了?」忍了半天,赵氏还是没忍住:「你说会不会人已经没了?你说这当官的咋这么狠,红白不说就把人带走了,还关在那麻风所里。你说那地方是人能待的?死了没死,外面的人都不知道。」 薛老爷子的呼吸声突然没了,屋里安静得吓人。 「若不,咱们找个空去瞅一眼,总要知道人咋样了?」 半晌,薛老爷子才重重吐了一口气:「睡吧,别想这些事。」 赵氏没再说话,不过小声的抽泣声,响了半夜。 刚下了一场雨,空气十分清新。 因为烈日的暴晒而显得有些蔫头耷脑的树枝树叶,似乎一下子就鲜活起来,到处绿油油嫩生生的,生机盎然。 周氏踮着脚尖来到门前,先跺了几下脚,把脚上的泥泞都给跺掉了,才踏了进去。 屋里,招儿招娣和葳哥儿都在。 「你说这下雨也好也不好,凉快倒是凉快了,就是走路弄一脚泥。」 招儿笑着答:「明天太阳一晒,这地就干了。这种天气,能湿到哪儿去。」 周氏点点头,见招娣刚给葳哥儿洗完小屁股,就顺手把水端出去倒了。扭头回来,她说:「你说你阿奶也真是稀奇,今儿竟管我问妞妞长得像谁?」 王招娣历来讨厌赵氏,嗤道:「我看是莫怕是闲的。」 经过招儿的解释周氏才知道,原来赵氏不光是问了她,连孙氏和招儿都问过。招儿也是孙氏跟她说起来,才知道这事。 若是这么看,可就有些不正常了,闲的没事逮着人问妞妞长得像谁做甚? 「三婶,你咋答的?」招儿问。 周氏一愣才道:「我也没正面答她,你说她突然问这话,我能怎么说,只能说像薛青山。我若说长得像薛寡妇,这话要是传到你大伯母耳朵里,她该怎么想。」说完,她又问:「招儿,你问这做甚?」 招儿眨了眨眼睛,有些犹豫道:「我也是这么说来着。之前没想起来,这会儿想着,我咋觉得妞妞长得不像那人。」 那人自然指的是薛青山。 其实这事周氏也看出来了,不过之前也说了,她总不能说像薛寡妇。这会儿想起来妞妞这孩子长得既不想薛青山,也不怎么像薛寡妇。 怎么说呢? 其实这般年纪的小娃,虽看起来都是白胖的,但五官也算是长开了,也能看出像谁不像谁。妞妞这娃娃生得并不算好,皮肤有些黑,还是个眯缝眼。 这眯缝眼是乡下的说辞,指的是眼睛小,就是一条缝。 可薛青山却是一对大双眼,薛寡妇也是杏眼,两人都挺白的,偏偏两人的娃却是个眯缝眼,还有些黑。当然也可以说是妞妞吃得胖,把眼睛给衬没了,太阳晒多了,才把脸给晒黑了。 只是之前不提也就罢了,这会儿提起来自然让人觉得疑虑。 周氏和招儿对了个眼神,又对了一个。 薛寡妇以前可是以不检点出名的,和村里许多男人都有首尾,难道说—— 「难道说——」周氏马上呸了一口,道:「咱们可别关心这事,管她长啥样,反正跟咱没关系。」 招儿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对视一眼,相互而笑,王招娣在一旁无奈的摇了摇头。 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请问,王招儿和王招娣是在这里吧?」 高婶正在扫院子里的积水,就见有两个人从外面走进来。 是一对中年男女。 看得出这对夫妻的家境不怎么样,衣衫破旧,上面补丁摞着补丁。也仿佛没见过什么世面,畏手畏脚的,眉宇间带着忐忑不安。 第22章 「你们是?」 此时招儿也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了,一看见这对男女,她的脸色顿时大变。 一时间,无数画面闪过招儿的脑海,那些是她一辈子不堪回首的记忆。 在招儿曾经的记忆中,她从小就是被嫌弃着长大的。 家里穷,但若是安稳和乐也好,偏偏穷却不太平。她娘也就是乡下人嘴里总说的不下蛋的母鸡,明明已经生了四个,却是人前人后都抬不起头。 俱是因为这四个都是女儿。 大姐还好,因为是头一个,爹和阿奶虽有些失望,到底对第二个心里是怀着希望的,所以大姐叫来娣。 轮到二姐,本以为是个儿子,哪知还是个丫头,所以二姐叫招娣。 到了三姐,娘已经在家里抬不起头了,怀着三姐的时候,心心念念就想要个儿子。各种偏方吃过了,神求过了菩萨也拜过了,可偏偏还是个丫头。 三姐叫盼娣。 但没把弟弟盼来,倒是盼来了她。 她刚生下来是没有名字的,不光爷奶爹嫌弃她,连娘也嫌弃她。那时候娘已经接近崩溃了,尤其刚生下她的时候,月子没做好,公婆丈夫纷纷埋怨,妯娌们还挤兑,娘不止一次想摔了她,却被大姐二姐给夺了下来。 她是快四岁时才有名字的,名字是二大爷给取的。那时候她已经记事了,她到现在都还记得二大爷抚着她脑袋说,以后你就叫招儿吧,早点给家里招个弟弟来,你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是的,招儿,不是香儿朵儿的那种儿化音,就是招儿,招儿子的招儿。 「你为啥不是个男娃呢?若是个男娃该多好。」 那阵子娘的精神总是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揽着她,就这么一句一句的说着。不好的时候,就会劈头盖脸给她几巴掌,说她为什么是个丫头。 四姐妹中,她从小挨打最多,若是大姐二姐护着,可能现在早就没有她了。 在她有了名字的那一年,娘再度怀上了,下大雪的时候,终于生了个弟弟。 全家人欣喜若狂,大家都很高兴,她也很高兴,她想日子总能好过一些了,殊不知那才是开始。 「招儿,你认识他们?」 那对中年夫妇听见招儿的这声称呼,面色激动复杂起来,其中的那个瘦弱的妇人,颤着嗓子抖着手,往前走了两步:「你是招儿?我是你娘啊,我是你娘。」 「我是你爹。」一旁那个面容干瘦的男人道。 招儿一下子就从回忆中醒了过来,眼神冷得透光:「你们是谁,我不认识你们。」 这对中年夫妇大抵没料到招儿会是这种反应,十分慌张:「你怎么会不记得爹娘了?你离家那会儿已经八岁了,应该记事了才对。」 这时,招娣也听到动静从里面走出来,刚走到门边,就被招儿挡了回去。 招儿头也不回道:「我都说了不认识你们,你们快走吧。」 那个妇人看到招娣十分激动,指着她道:「你是招娣对不对,你肯定是招娣,你没长变,你就是我的招娣。」 她边说边抹着眼泪,这是喜极而泣的眼泪,不过谁又知道呢?那男人也是满脸激动,眼中泛着泪花。 招儿眼中闪过一抹不耐,正想说什么,被招娣拉了开。 王招娣满脸讥诮地看着眼前这两个人,启唇道:「我确实叫招娣,但不是你的招娣,更不是你们要找的人。赶紧走,这山头是私人的地方,下次再乱闯,我拉你们去见官。」 那妇人就想扑过来,却被高婶看着不对拦住了。 毛氏伸着手,一面哭道:「我是娘啊,我是你们的娘,你们怎么连娘都不认了……」 王大志则是嗔怪:「你们这俩孩子咋这么不懂事,连爹娘都不认了,你们不知道,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 「好不容易找到这里,你们找来想做甚?认亲?若是我没弄错,二姐被你们卖了,我好像也被你们卖了。」 「招儿,你终于承认你是招儿了,她就是招娣,你们就是我的女儿,我苦命的女儿啊。」毛氏说着,嚎啕大哭起来。 招儿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才睁开眼睛:「首先第一,我从来就没有不承认自己是王招儿。第二,我可不是你的女儿,你的女儿被你们一家给卖了,若是我没记错,好像卖了五两银子。当初你们和人牙子签的死契,还说了卖得越远越好对不对?既然如此,来认什么亲!」 「招儿!」 毛氏像被滚水烫了似的,瑟缩一下,也不哭了,甚至有些愣神。她脸上闪过愧疚、心疼等等诸多表情,所有的千言万语化为一句话:「你是不是还在怪爹娘,我们当初也是不得已。」 招儿冷笑了一声:「不得已什么?为了给你们的亲儿子看病,所以不得已卖女儿?你们当初卖二姐和我的时候,可没有什么不得已的,拿银子的时候也挺急切。既然都已经银货两讫了,来找我们做什么?懂不懂什么叫做死契,就是从今往后生死不相干,老死不往来!」 最后这句话,招儿是一个字一个字说的,明明也没用力,却是仿佛铁锤一般,一下下击打在毛氏心口上,砸得她一步步往后退去,险些摔倒,还是被王大志一把给搀住了。 「你们怎么说话的,还懂不懂什么叫做孝道?」 「哟!」王招娣眉眼全是讥讽,锋利得可以戳死人:「现在跟我们说孝道了?怎么方才说的话没听明白,你们卖人的时候可是签了死契,说得好好我和小妹生死都跟你们没关系,要讲孝道回去找你亲儿子去!」 毛氏哭得像个泪人:「你这是不原谅爹娘的过错啊。」 「原谅?」王招娣深吸了一口气,冷笑着说:「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原谅你们,就在我差点被卖进青楼勾栏那种腌臜地方的时候,就在我几次差点没命的时候,我就这么跟自己发誓了。」 第23章 「招娣!爹娘那会儿真是万不得已啊……」 见招娣还想说什么,招儿猛地捏住她的胳膊,对她摇了摇头,才道:「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你们赶紧走吧。」 「你……」 「再不走我就放狗咬人了!」 黑子适时的跳出来,十分听话地龇牙咧嘴,很好的诠释了什么叫做家有恶犬。 它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声低咆,作势就要扑上去。王家夫妇顿时顾不得其他了,忙互相搀扶地狼狈而去。 隐隐的,还能听见毛氏仓皇地跟王大志说话:「不是这样的,怎么会这样,那姓薛的姑娘明明不是这么说的,为什么会是这样……」 姓薛! 王招娣眼睛一眯,薛翠娥! 她当即蹿了出去,招儿拉都没拉住。 王招娣并没有和王家夫妇走同一条下山的路,而是绕了道。招儿大着肚子,也不敢走快了,跟着后面追了过去。 高婶和周氏怕出事,也赶忙撵了过去。 到了薛家,还没进大门,就听见薛翠娥声音非常欢快的在和赵氏说话,像似碰到了什么大喜事。 「娘,我不跟你说了,我出去溜达溜达。」 薛翠娥刚转头,就迎面碰上汹汹而来的王招娣。她下意识想笑,还没笑出来,就迎来了两巴掌。 「真以为你姓薛,老娘就拿你没办法?你真是和那姓赵的是一路货色,一个锅配一个盖,说的就是你们,真是绝配!」 薛翠娥只感觉疼,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赵氏尖叫:「王招娣你干什么。」 妞妞也在院子里,哇的一下被吓哭了。 招儿踏进院门,就见赵氏扑过来想打她姐,她三步两步冲上前,一把将赵氏拽住。因为用力过猛,赵氏被她摔趴在地上,她动作比赵氏更快,扶着腰哎呦了起来。 「哎哟,我肚子疼!」 招娣顿时顾不得出气了,忙过来搀着妹妹。 招儿连忙对她使眼色,继续呼道:「阿奶,你干什么,撞到我了,我肚子疼。」 这时,周氏和高婶也赶过来了,一听见招儿喊肚子疼,顿时慌了。 「娘,你做什么啊,再大的事,招儿揣着娃呢,你就不能让让!」 赵氏冤得不得了,她明明感觉自己是被招儿给摔了出去,怎么倒成她惹着她了! 招儿站在那儿假哭:「今儿这事不给我个说法,我就去找堂爷做主去。你们欺负人啊,你们欺负我男人不在家,欺负我孤儿寡母的。仗着是长辈,就欺负晚辈啊,还有没有地方说理了……」 方才招娣两姐妹像阵风似的刮进村子,早就有人注意上了,一路缀在后面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刚到门前就听见这么一场哭。 「哎呀这是咋了?咋招儿哭成这样,谁欺负我们秀才娘子了这是……」 一阵七嘴八舌中,就有那好事的人去找薛族长了。 不多会儿,不光薛族长来了,薛老爷子也从地里被叫回来了。 薛族长刚站定就问发生了什么事。 招儿只是捂着眼睛哭,也不说话,招娣这个当姐姐的就把事给说了。只是掩去了自己扇了薛翠娥,而变成了自己来说理,差点没赵氏母女两个给打了。 至于招儿则成了,因为担心她吃亏,哪知来了差点动了胎气。 「真是瞎胡闹,你们这是干得什么事!」薛族长怒道。 招儿在一旁哭:「这纯粹是恶心人,这是巴不得我动了胎气。我可怜命苦的孩子啊,咱们这就去找你爹去,这家里容不下咱们了……」 一听这话,薛族长连连去瞪薛老爷子,又去跟招儿说:「庭子他媳妇,你可千万别说这种胡话,这家里谁滚都行,唯独你和庭子不能。这可是庭子打小长大的地方,是他的根,你说庭子如今正是关键时候,你闹着去找他,若是耽误了他的大事怎么办?」 「堂爷,我也是没法子了,现在我那爹娘要拉了我和我姐再去卖一遍,我这……」 「还有没有王法了这是!你别担心这事,我这就跟交代下去,以后陌生人来咱村都盘问清楚,王家那边再敢来人,直接轰了他们去……」 另一边,薛老爷子狠狠地瞪着女儿:「薛翠娥,这是你干的好事?」 「爹,我……」薛翠娥没料到会是这种场景,整个人都慌了。 薛老爷子一巴掌就扇了过去,这可不同王招娣那两巴掌,他是庄稼人,靠气力吃饭的,怒中而去的一巴掌,薛翠娥的脸当即就肿了起来,嘴角沁出一道血迹。 「老头子!」 「你给我闭嘴,要不是你没教好她,她能干出这事?给我滚回屋里去,不然我就送你回赵家!」 这时,有薛家的人在旁边道:「好了好了,都散了,看什么看,这是人家的家事。」 薛族长也说让大家都散了。 见此,看热闹的也不好再看热闹了,纷纷都散了去。 「连兴,你让我怎么说你,管好你屋里的妇人。至于那些已经不是薛家人的人,没事还是少回来!」说完,薛族长就甩袖子走了。 这已经不是薛家的人,分明是说薛翠娥的。 薛翠娥的脸当即就白了,还正惶惶不安着,薛老爷子已经看向她了:「你也给我滚,以后没事不准回来。」 「爹!」 「滚!」 薛翠娥气得直流眼泪,却什么也不敢说,捂着脸跑了。 一场闹剧就这样过了。 晚上,招儿没回薛家,而是留在小山头上,姐妹两个连同葳哥儿睡了一条炕。 葳哥儿已经睡着了,这姐妹两人却一点困意都没有。 「阿姐,你说他们还会来吗?」这个他们自然指的是王家夫妻。 第24章 「来也好,不来也好,都跟咱们没什么关系。」 其实很早以前王招娣就想过,若是有一天亲生父母找到她,她该怎么办。她在脑子里杜撰过很多场景,几乎都与今天这种场景般无二致。原本她还在想,若是小妹软了怎么办,幸好小妹不是个软包子。 「杨河村离这里并不远,我曾经想他们总有一日可能会知道我是在这儿,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就没这事了,没想到薛翠娥竟找了过去。」招儿有些感叹。她曾经也路过杨河村几次,可都下意识回避了,就是不想再见他们。这附近十里八村,没有她没去过的地方,唯独杨河村,她从来没有去过。 「对了,我就挺好奇,她是怎么找过去的?」招娣问道。 招儿想了一下,说:「这在薛家不是什么秘密,当初爹娘碰见我的时候,是我从人牙子的车上跳下来摔断了腿,我那会儿特别害怕,本是想偷跑了去找你的,没想到碰见了爹娘还有庭子。爹娘可怜我,但也怕我是被人拐卖的,人牙子就把身契和来处都告诉了他们。本来我爹娘买了我,是想送我回家一家团圆的,是我自己不愿意回去再被他们卖第二次。也幸好我摔断了腿,爹娘也不富裕,不然人牙子肯定不会那么便宜就把我卖了。」 「你爹娘心肠都好,可惜就是命短。」 因为这个命短,两人安静了一会儿。 「他们来了一次,不会就这么罢休的,你得有个心理准备。说不定他们的命根子又等着银子吃药,打算来将我们再卖一次。」 「我明天让升子他们去打听打听。不管怎么样,当初我就没回去,我现在自然也不会认他们,卖一次就够了!」 第二天,招儿就让薛强他们去打听了。 若论别的还有些麻烦,可若论打听十里八乡的消息,大抵连县衙那边都不如王记菜行。 到下午的时候,消息就打听回来了。 王家现在比以前更穷了,还是两房人,王大志两口子是二房。两口子有个幼子今年十四,还有两个女儿已经出嫁,夫家也是在附近的村子。 唯一的儿子名叫王宝根,如今长大了倒也不像幼年那样药不离口,但身子骨还是一直挺弱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而王家目前碰见一件难事,那就是王宝根看中了同村的一个姑娘,王大志两口子上门提过亲,对方嫌王家太穷,管王家要十两银子的聘礼。 招儿让人打听这些倒不是为了其他,不过是为了知己知彼。另外,她还想知道她走了以后,两个姐姐的情况如何。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就到了八月初九这日。 本来招儿打算是去一趟,可如今大着肚子,也没办法前往。所以她专门记住了这一日,一大早就做了些贡品,拜完了黄天后土拜灶神,又拜了拜二房两口子,希望他们能保佑薛庭儴顺顺遂遂。 她哪里知晓薛庭儴早在八月初六就入场了。 每逢到了乡试前后,作为省城的太原总是最热闹的,说是人满为患也不为过。 各地的秀才、监生、荫生齐聚而来,到处的客栈都被挤得满满当当。有的客栈为了赚钱,甚至把柴房、仓房收拾出来,用以待客。一些家中屋舍宽敞的老百姓,将自家多余的房间往外租也不再少数。甚至是一些寺庙,都有士子前去挂靠投宿。 薛庭儴他们因为提前了半个月到,所以还有选择住处的余地,择了一处离贡院较近的客栈住下来。因为他们人多,便包了一个院子,薛庭儴本以为这包院子的钱是需要他们自己凑,谁曾想却是书院里出。 后来还是问过毛八斗才知晓,北麓书院是附近有名的大地主,山脚下的那片农田俱是书院里的地。每年光靠田里收上来的租子,就足够书院各项开支,更不用说还有朝廷的补贴等等。 怪不得自打薛庭儴他们入了书院,竟从没有人跟他们提过束修之事,原因皆是在此。薛庭儴之前还只当是因为沾了徒孙的光,是特例,经此一事才知晓原来是都不收束修的。 而毛八斗之所以会知道,还是因为他交游广阔,对书院各处都比较熟悉。其实也就是好八卦,包打听。 安顿下来后,一行人便三三两两结伴出游。 这次除了林邈,还跟来了一个叫侯四的管事。据悉,他是专门负责书院外围之事,这趟就是由他陪同并打理一些琐事的。 书院并不拘着学生们,只要在日落之前归来,其他时间自便。其实也是考虑到每逢这个时候,一些士子们少不了结伴出去踏青郊游,组织一些诗会酒会什么的,也能便宜大家。 唯独有一点必须遵守,那就是对外不可透露是北麓书院的人。这件事在到地方后,林邈和侯四便都交代过了。 之所以会如此,也是考虑每逢大比之年,都是多事之秋。单独一个人也就罢,成群结队,总是会生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薛庭儴也和毛八斗他们出去逛了逛,甚至还参加了两场诗会。 他对作诗什么的,并不在行,不过是就是凑个热闹罢了。当然也有其他目的,就是为了耳目聪灵一些。 之前也说了,乡试前后本是多事之秋,消息灵通,也能方便一二。 也不是没有作用,至少薛庭儴就知道当下风头正盛的几名应试士子是谁,什么身家背景。尤其是这种时候,各种名堂特别多,什么潞安八杰,大同七子。像薛庭儴他们,也有个称号,叫清远四子。 其实按理说应该是个地名的,可薛庭儴他们来得有些晚,早在他们之前,就出来了个什么平阳五子。 毛八斗一怒之下,娘的,案首还没来,都敢称子了,索性就还用回了之前他们还在平阳府的称号,就叫清远四子。 每每有人问及清远是何地,他都会不厌其烦告诉对方清远是个学馆。别看学馆不出门,学生出名就行,知道这一次的院试的案首是谁吗?就是我们清远的人。 第25章 也算是变相给清远学馆打了招牌,林邈知道后,哭笑不得。 文人相轻,自古以来有之。 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又多数年轻气盛,免不得生出些是非。游走在平阳府城里,少不了听人说些某某某作诗压了谁一头,某某某的文章又胜出谁些许。 四人中,以薛庭儴名头最盛,陈坚次之,再之后是毛八斗,最后才轮到李大田。 毛八斗之所以会压过李大田,不是因为他文章做得好,实则他还不如李大田,总是挂尾巴的。就好比这次,薛庭儴和陈坚因为是名列前二十,直接保送了乡试,他和陈坚还是过了科试,才获得参加乡试的资格。 领头的两个做人都非常低调,剩下两个自然抖不起来。 为此,毛八斗没少埋怨薛庭儴和陈坚,他们随便走出去一个,也能力压那些个劳什子几子。可偏偏两人不理他,即使出门,也都是一脸和气的模样,逢人有想斗诗斗文的,都是一推再推。推的次数多了,自然落了个名不符其实的名声。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到了八月初六这一日。 这一日,所有考官要举行‘入帘’仪式,其实也就是考官入考场。 这次乡试共有十五名考官,其中以正副两名考官最大,另有十名同考官。这些考官入贡院后,各居一房阅卷,又称房考官。除过考官以外,还有闱官,另有监临、提调官、监视官等。 其中监临那是由巡抚担之,提调官则是由布政使担之,也算是阵容强大。 每逢考官入帘之时,都会有许多考生前去观看的。 薛庭儴本不想去,却被毛八斗硬拉了出来。成千上万的士子人挤人,人挨人,薛庭儴站在人群中,因为隔得太远,就只能看见一群身着各色官服的人浩浩荡荡,在鼓乐和仪仗的衬托下,入了那贡院大门之内。 大门开启后,很快就被关上了,门外有重重官兵把守。 自此,考官们再不能外出,而考题也都是主考官在贡院里现场出题,并刊刻印制的。 如此慎重其事,也是历来乡、会两试多有舞弊之事发生。而乡试比会试更容易做手脚,毕竟不像会试在天子眼皮子下面。 直到见那贡院大门关上,围观的士子们才各自散去,等再次前来就是初八考生点名入场了。 其实这些士子们前来围观考官入帘,也并不仅仅是为了凑热闹,更是想知道考官是何许人。 因为历来少不了有科场舞弊案发生,现在朝廷也越来越谨慎了。主副两名考官都是到达当地,才会发下圣旨颁布姓名,同考官更是从来隐而不露。 只有入帘时见到本人,才知晓考官是何须人也。 这一次的主考官乃是礼部侍郎黄明忠,副考官是国子监司业叶莒。两位都是进士出身,乡试对主副考官并无格外要求,不拘官职,只要是京官和进士出身,都可参与选差。 至于同考官则是由地方官选任。在回客栈的路上,薛庭儴就已知晓,平阳府知府周作新,太原府知府方晋,及山西学政苏由涧都在此列。不过方晋却是作为知贡举存在,并不是房考官。 薛庭儴一直皱着眉,陈坚见此问道:「庭儴,可是有什么事,我见你从贡院那边回来,一路上似有什么心事。」 薛庭儴回过神来,哂然一笑:「无事,我只是在想一篇文章。」 陈坚点点头,没再说话。倒是毛八斗又插科打诨了一阵,取笑薛庭儴还担心做文章。 之后几人各自回房,薛庭儴闭门在房中静坐,才继续之前想的事情。 若是他没有弄错,黄明忠乃是吴阁老的人,副考官叶莒因为不在要职,在他记忆中是没有印象的,可能背后有人,也可能没有。 不管有没有,按常理应该不会是和吴阁老一脉的。 其实这主考和副考之间,本不关薛庭儴一个应试士子的事,可他却是连得三案首的小三元。 在外人心里大抵已经将他和沈家扯上了关系。即使当时没有,事后沈家也不会放弃网罗他。外人不知道王招娣之事,只会将他与沈家归做一起,而主考却是吴阁老的人。 按照他对吴阁老的了解,哪怕此时吴沈两家已经达到了一致,吴阁老也不会放任沈家大力培养自己的羽翼。 吴阁老就是这样一个气量狭小之人,只是面子功夫做得好,许多人不知道罢了。 可薛庭儴却对此人非常了解,甚至比了解自己还了解对方。毕竟在那梦里,此人是他心心念念想除之后快之人,甚至为了扳倒他,他付出了太多…… 他本以为避开了沈家,就能避开吴阁老,谁曾想兜兜转转还是落到对方的手下。 这大抵就是所谓的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本来薛庭儴这次乡试的目标是拿下解元,如今看来解元是不用想了,不被落卷就是好的。 薛庭儴素来不是个喜欢自寻烦恼的人,凝神想了一会儿,就没再想了。 他就不信,黄明忠敢明目张胆落了他的卷子,只要不被落卷,至少一个举人是没问题的。 按下不提,很快就到了八月初八这一日。 与之前院、府县试相同,都是还没天亮就要出发去贡院了。不同的是,之前入考场都是考篮足以,这次却是大包小包,每个人还背着一个考箱。 包括林邈,背后也背着考箱,手里提着一个沉重的包袱。 乡试考三场,每场连考三天,这三天吃喝拉撒都在贡院里,贡院可不会供给日常用物,这些都是需要自备的。 打从昨日起,林邈就吩咐众人检查好这次要带进贡院的东西,千万莫要错漏。一旦进去,可再是出不来,为了防止内外串通作弊,里面什么都不供应,如果真没有带,那就只能自己受着。 「老师,我帮你拿吧。」李大田自诩身强体壮,即使身上背了一个,手里拿了一个,还能再拿一个包袱。 第26章 林邈推辞:「不用,若是为师的连这些都拿不动,也不用进考场了。」 可不是如此,这般连考三天,身子稍微弱些的人,恐怕都受不住。林邈也是来过几次了,自然心中有数。 「都到齐了吗?那我们走吧。」 一众人俱是紧了紧背后的考箱和手里的包袱,像即将要上战场的士兵一样,充满了无限的斗志。 「对了,八斗呢?」薛庭儴的声音让众人的步子俱是一顿。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后面响起:「等等我,我来了。」 就见毛八斗气喘吁吁手里拿着大包小包,还扛了个扁担。他体积本就大,又横着扛了个扁担,简直就是人形杀器。 所到之处,人人避之。 「八斗,你做甚?」 「我找这玩意,跟客栈的伙计说了半天好话,他才借了我一根。就这还要了我一两银子,真是个死要钱的。」 那个死要钱的活计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房檐下,目光森森地看着这里。反正薛庭儴借着微弱的灯光瞅着,感觉对方有一种想扑过来把扁担夺了的冲动。 「你弄扁担做甚?」 「有事弟子服其劳。我作为老师的弟子,怎么忍心让他老人家背着这么重的东西。我跟你说老师,你快把那考箱解下来,刚好咱们一人一边全乎了。」毛八斗放下手里的东西,又去一旁拖来两个箩筐,而后将扁担套在上面。 「八斗,你这……」 几乎不给林邈说话的机会,毛八斗就手脚敏捷的将他手里的包袱拿下,又去取他背上的考箱。 林邈避也避不得,只能任他取下了。 就见毛八斗三下两下把东西都收拢好,挑着挑子往前走了两步,一挥大手,做出一个前进的姿势:「走吧!」 只能走了。 一众人都跟在他屁股后面,他身边则跟着手持着灯笼照亮的侯四。 天还是黑的,只有前方的灯笼散发着橘黄色的光芒。 索性赶路,闲来无事,李大田便打趣道:「八斗,你这是厚此薄彼啊,没说多找两个扁担来,给咱们大伙儿都使使。」 「就是,八斗师弟,你这是区别待遇。」 「去去去,你们又不是老弱病残。」 话说出口,他才想起来‘老弱病残’的林邈就在他身后不远处走着,忙转头回来解释:「老师,你可别误会,我说的不是你。」 本就是人挨着人走,他这一转身,让后面的人俱是连连后退,大呼小叫,生怕被扫到。 李大田忙说:「行了行了,你赶紧走你的,别生事啊。」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可是没过多久,就有人在后面窃窃私语:「你们说八斗师弟这像不像是沙僧?」 「这哪里像沙僧,不是猪悟能吗?」有那老实人说。 毛八斗这次想回头,也没办法了,被机智的李大田抓住了他后面的箩筐。他奋力挣扎两下,都转不过来,只能在前面放狠话:「你们给我等着。」 随着阵阵大笑声,眼见那贡院已经不远了。 贡院一般都设在城东,取东方文明之意。 整个贡院坐北朝南,雄踞在贡院大街之上,遥遥对着城墙马道和坐落在城头的奎星楼。其大门三楹,前立三门四柱石牌坊,坊额书‘贡院’,门额书‘开天文运’。 此时贡院门前的大街上,密密麻麻全是人头,在四周跳跃的火把光照耀下,颇有几分诡异的气氛。大街上安静无声,前方好像是有什么人在训话,反正站在薛庭儴这个位置,是看不到最前方的。 忽地,有三声鼓响,贡院大门缓缓开启了。 围在正门前的考生都不由自主向两边退去,在正中的位置空出一条通道。 人群中薛庭儴,就见视线尽头是一道黑色的木栅栏,木栅栏里外都站着身穿红布马甲的兵卒,他们手里举着一根根火把,照亮了整个贡院的大门。 有两队身穿大红色布甲的兵卒,从贡院里走了出来。这时贡院里最高的那栋明远楼上,有人吹响了号角。 号声凄婉,绵长悠扬,那两队兵卒神情庄严肃穆,异口同声喊道:「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这种情形,在这般气氛下,显得格外渗人。有那胆子小的士子,又或者是第一次参加乡试,甚至隐隐有些腿发软。包括毛八斗几个,都是眼神惊疑未定,大抵在心想这些人在搞什么。 薛庭儴不慌不忙。林邈却学生受到惊吓,低声道:「莫慌,这是龙门大开的规矩。」 正说着,一众考官已经出现在贡院大门前,为首的正是黄明忠和叶莒。 黄明忠一身朱红色官服,按规矩说了些勉励以及警告勿要作弊的话,才沉声道:「点名入场。」 栅栏被挪开了,一个个考生顺着人流往里走去。林邈却并未动,反而对薛庭儴几人说说再等等,进去了也轮不到他们,等该轮到平阳府的时候,估计也都中午了。 林邈猜得很准,快到午时的时候,才有兵卒喊道:「平阳府的搜检。」 找了个墙根坐下歇脚的薛庭儴等人,这才忙不迭地站了起来,往里面行去了。等进去后,谁是谁,谁和谁一起就分不清了,就感觉到处都是人,人挤人的。 有兵卒呼喝道:「不准抬头,你们跟我来,你们到那边去,各自主动拆了发髻和衣裳鞋帽,也免得我们兄弟真动起手来,你们吃亏。」 乡试可不同院试府试,朝廷十分重视,也因此这些兵卒们格外不客气。事实上以前发生过类似事情,有考生当场抗议搜子们太过粗鲁,却被这些兵卒以扰乱贡院的名义给扔了出去。 兵卒是何下场且不知,反正那考生又要等三年。 第27章 薛庭儴知道这些,所以特别识趣,主动就把发髻拆了,外衫解开,并主动脱了鞋袜,光脚站在地上。 又打开了自己携带的包袱和考箱,里面的东西一样样都摊了开。甚至他带的那一小袋米,也主动解开了口袋上的绳子。 见这考生如此主动,有两个身穿号服的搜子主动上前来道:「抬起手,站好了。你识趣,咱哥俩也速战速决。」 薛庭儴当即高抬双臂,这搜子看模样像似个老手,他几乎没感觉到太多的碰触,整个人就被从上到下搜了一遍。 然后就是携带的那些东西,砚台被拿起敲了敲,墨锭和毫笔也被人研究过了。甚至是那袋米,也被人也伸出大掌,在里面来回翻搅了几个来回。薛庭儴并没有带干粮馒头什么的,他知道即使带了,也没办法再吃。这种东西带进来,都是会被劈开成几瓣,检查其中有没有夹心的。 「好了,收拾吧。」 此时薛庭儴也穿好衣裳了,顾不上自己披散的头发,将散落在外面的东西一一都收了回去。 别看薛庭儴这边搜得顺利,别处可就没这么好了。 有些士子因为这些搜子乱翻自己的东西,一阵大呼小叫的,把这些军爷们叫烦了,就有人刻意刁难他们,甚至有人命一名士子蹲下来学蛙跳,这是在检查他内衣中可有夹带之物。 这人被羞辱一番,脸色难看得像是开了染坊。双目通红,恶狠狠地瞪视着眼前这些人,可这些人连眼神都不给他一个,反而发出阵阵嗤笑。 有人在薛庭儴耳边叹了一声,他回头看去,是林邈。 可林邈却并未和他说什么,薛庭儴也没说什么。进了贡院,是不允许私下交谈的。一个不慎,就是被扔出贡院的下场。 另一头似乎有人被搜出了什么东西,几个兵卒架起一名哭爹喊娘的士子往外行去。那个人已经顾不得脸面,连连求饶说是自己糊涂了,再给自己一个机会,却没有理会他。 经此一事,一些还未被搜身的士子俱都老实下来,十分配合接下来的搜检。 而此时,薛庭儴已经过了龙门,进入考场。 整个贡院分东西两个部分,矗立在正中央的是明远楼,四角处各有一座了望楼。往后是大公堂、吏承所、弥封所、对读所、誊录所、受卷所等,东西两边是几千余座号舍。 这些个号舍低矮狭小,整齐密布在甬道的两侧,并往后延伸而去。每个号舍皆编有字号,以千字文编排。 薛庭儴拿出方才入龙门时,号军发给自己的号牌,对应着每一排号舍找着自己的位置。他运气不差,分到的号舍属于中等,虽不如最靠近明远楼周围的那几圈号舍,但也算是不错了。 最起码—— 薛庭儴站定,对着目的地的那一排号舍笔画了下,不至于让他站着直不起腰。 就不知漏不漏雨了。若是靠近巷道最尾端,与茅厕相邻,这间号舍就会立即从中等,跌至最末等。现在天还热,一排号舍七八十个,都在那一处便溺,气味臭不可闻,不被熏死都是好的。 不过薛庭儴根据牌号估摸了下,他应该算是中间的位置才是。 这么想着,他将号牌给守在巷道外的几个号军看了一下,对方核对清楚后,打开栅栏,放他进去。他一路沿着巷道往前行,边时不时抬头看着号舍上贴着的字号,果然在中间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这间号舍十分逼仄,三面是墙,入口对着走道。在两面墙上,分别垒出两个砖托,其上铺着号板,刚好可以拼成桌椅。等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把号板拆开平铺,就是现成的一张木板床。 想要躺舒服自然不可能,只能将将够斜卧着个人罢了。 薛庭儴将包袱和考箱放在地上,先打开包袱从里面拿出来一块儿深蓝色的布,又从考箱里摸出两根钉子和一把小铁锤,就梆梆地钉了起来。 不多时,号舍正对着走道那一处,就多了条布帘子。 用时放下,不用时掀起,十分便宜。 之后他才进了号舍,将油灯书箱之类的,一一归置好。收拾好后,他便出来了,站在走道上,佯装松散筋骨,实际上在看四处的情形。 看了一会儿,他就觉得无趣了。看看天,已经是申时了,怪不得他会感觉到腹饿。从寅时到现在,快五六个时辰了,他不过就临出门前吃了一顿。 他进了号舍,打开考箱,从里面拿出一个铜制的小锅,又翻出一个小风炉。柴炭也是带了的,用柴引火,加入上好的炭。这炭也是薛庭儴悉心挑选过的,用那劣质的炭,这么狭小的地方,谁用谁知道。 他往小锅里抓了把米,便端去巷道中备用的几个水缸前清洗,并接了一个锅水。这米也是特殊处理过了,提前就泡了几个时辰,方才搜检的时候,搜子之所以会在米袋里翻搅那么几遍,俱是因为这些米与普通的不一样,上面有水汽。 薛庭儴之所以把米泡了带进来,不过是因为煮粥的时候方便罢了。这还是招儿告诉他的,因为米被提前浸泡过了,平时煮一锅粥得近一个时辰才黏稠,用这种米来煮,可能需要两刻钟也就够了。 林邈和毛八斗几个都是与他带的同样的米,是他极力建议的。至于其他人,有的人也像他这般处置,有的没有,反正薛庭儴建议过,至于他们愿不愿意这么办,那就跟他没什么关系了。 锅里的粥咕嘟咕嘟煮着,远远瞧去已然黏稠。薛庭儴饥肠辘辘,嗅着那粥香,越发想念招儿。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肚子有没有大起来,孩子可是听话。薛庭儴也是后来了很久很久才知道,原来妇道人家怀着身子是那么艰难,可当初等他中了归家,孩子却已经生下来了。 他默默地拿着木勺在锅里又搅了一遍,才将小铜锅端起来。又拿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铜锅,架在风炉上烧热,拿出一个小坛子,里面只有浅浅的一层油。这些油看似很少,却已经够他用了,油带太多,根本没办法带进来。之前那搜子搜检这罐油,见坛口大敞,里面只有可见底的一层油,只是看过一眼,就放过了。 第28章 薛庭儴把油倒了一些在小锅里,趁着这空档,从考箱里拿出两个鸡蛋,他拢共只带了六个鸡蛋,可得省着些吃。如今不是今天实在饿了,薛庭儴会把鸡蛋放到明天再吃的。 随着刺啦一声,鸡蛋被打进锅里,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香味儿。这会儿正是人来人往的时候,路过的考生俱都瞠目结舌看着他。 不多时,鸡蛋就煎好了。 薛庭儴把鸡蛋盛出来,熄了炉火,又拿出一个装了酱菜的碗。酱菜只有小半碗,是招儿当初随着信一同带到北麓书院的,他一直省着没吃,就是为了今天。 就着锅吃粥,吃小酱菜,配着煎鸡蛋,说是人间美味也不为过。 薛庭儴把锅底都给舔干净了,才发现自己吃得不能弯腰。他出了号舍去洗锅勺,巷道底端有人发出阵阵哀嚎声,似乎这个人被抽了最倒霉的‘屎号’,就是临近茅厕的那个号舍。 他在心底替那人默哀了一下,便端着锅回号舍了。 这条巷道里的人越来越多,入耳之间全是嘈杂的脚步声,有人咒骂,有人低嚎,有人抱怨,声声不止。直到有号军前来喝道一声肃静,这些声音才低了下来。 薛庭儴把号板拿下铺成床,又拿出两条薄褥子铺在上面,一床铺一床盖。今天只是入场,正场是在明日,发考题在夜里子时,他打算先睡一觉再说,不然等到明天该没精神了。 睡到半夜的时候,一阵低沉的鼓声响起。 这鼓声十分沉闷,似乎打在人心坎上,所以不管有没有入睡的考生都起来了。薛庭儴从床上起来,来到号舍门前,就听见有说话声远远传来,听不清在说什么,又等了一会儿,就有一队手捧着考卷的号军出现了。 「不准喧哗,不准交头接耳,不准来回走动,不准出了号舍。都别急,一人一份,少不了你们的。」 领头的号军来回走着训话,所有考生都进了号舍,只露一个脑袋往外看着。 考卷从头发起,很快就发到了薛庭儴手里,厚厚一摞。别看这东西很轻飘,可但凡弄污弄坏了一张,这场就不用考了,直接回家吧。 有考生拿了考卷,就迫不及待地点了蜡烛看题,薛庭儴倒是不慌不忙。那些发考卷的号军也并未走,而是两人一队在巷道里巡视起来。 自此,第一场就算是开考了,就在这静谧的带着丝丝凉意夜中,在这逼仄狭小的号舍里,在仿佛盯贼似的号军眼皮子底下,开始了。 薛庭儴也点了蜡烛,不是点了一支,而是几支,然后便离得远远的看考题。 乡试第一场是七道题,《四书》三道,《五经》四道。因为在报考之时就定下选五经中哪一经作为考题,所以薛庭儴要考的题目都是印在卷子上。包括他的姓名、年纪、籍贯等个人资料,也都是提前就印制在考卷上。 薛庭儴逐一审核,不光是审题,也是审其上可有错误,包括上面的每一个字。确定没错后,他又看了一遍七道题,才将考卷放入专门的题袋里,吹灭了蜡烛。 他并未打算抹黑做,一来灯光昏暗费眼,二来也是想先打腹稿。 八月的夜里,还是挺凉的,薛庭儴再度钻入被子中,静静冥思考题。 显然有许多人想法与他不一样,站在明远楼上,可以很清晰地看见有点点烛火,密密麻麻地排成一排排。没有见过这种场面的还以为会是萤火虫,殊不知确实是萤火,可这萤火会不会烧成大火,谁也不知道。 黄明忠看着这场面,莫名其妙脑子里蹦出这样的一种念头。 他有些失笑地摇了摇头,觉得定是自己这几日紧张过度,才会如此。 主考官看似风光,一旦考罢,门生无数。可风光的背后,还隐藏着各种看不见的危机,一个不慎就是满盘皆输的下场。 他得好好把握住这次机会,毕竟这是阁老苦心为他争取而来。待这场安然过罢,他在朝中的声望将会又上一层楼,礼部尚书谭亮垂垂老矣,这两年就会告老,是时该是他登上六卿之位的时候。 「总裁,夜风甚凉……」 站在他身后的人,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打住了。混迹官场,讲究的就是露一半藏一半,凡事都让你给说了,你是教上面人做人还是做事? 黄明忠又看了那点点萤火一眼,才转过身来。与他说话之人是监临朱志,这次领山西巡抚,总摄考场纠察关防事务,也算是他的人。 他想起阁老交代的事,一面往外走,一面压下声音道:「那几个人你可是让人盯住了?旁人也就罢,那个姓薛的……」 声音消弭在空气里,待出了这处,这两人俱是一片严肃之色,分头各自回到自己该待地方。 薛庭儴一直睡到天蒙蒙亮才起,他从床板上坐了起来,拿起压在身下睡了一夜的题袋,才开始收捡床铺。 铺盖被叠得整整齐齐,堆放在号舍一角的地上,其下放着包袱皮垫着。他将题袋放入书袋中,悬挂在身前,便拿着脸盆、口杯、布巾子,却水缸那里洗漱了。 一路行来,许多号舍中都还点着烛火,考生们埋头写着题。忽而,听到有脚步声传来,下意识抬头去看行人。薛庭儴就见昨日还精神抖擞的考生们,如今一个个都是疲惫不堪,有的发髻凌乱,有的眼角还糊着眼屎。 此时端着脸盆,明显准备去打水洗漱的薛庭儴,看起来就像是个异类,与贡院的氛围丝毫不符。 不光考生看他,守了一夜的号军了也看着他,俱都心想这个人是来考举人的?莫怕是走过场的吧。 就在薛庭儴刚背过身,去巷道尾处打水洗漱的同时,伫立在旁边不远处的一个号军突然动了一下。这整条巷道除了有人巡逻以外,每十个号舍还有一名号军负责监视,时不时走动一下,看看考生在做什么。 此时这名号军动了,看到的考生都当他是巡视,并未放在心上。没人注意这名号军进了其中的一间号舍,须臾就出来了,面色似有疑惑。 第29章 薛庭儴净了面,又用青盐细细地刷了牙,才端着脸盆回去的。 快至号舍的时候,他见负责巡视他们这一片的号军挪了位置,之前明明站在火字四号的门前,现在突然却转到了火字八号门前。薛庭儴是在火字七号,不过他并没有放在心上,这些个号军时时在动,也没有规矩说对方一定要站在某个特定的位置,不然还怎么监视考生。 因为他的瞩目,对方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对方一眼。旋即就交错而过,薛庭儴进了号舍。 他将脸盆放在一角,打算去拿铜锅做早饭时,突然发现他的东西被人动了。 薛庭儴有一个习惯,这个习惯是打小和招儿学来的,那就是用了什么东西,要归于原处。也就是不会随手乱放东西,上次放在哪儿,下次去那儿拿,肯定还在那儿,这样可以避免总是找不到东西。 他的锅被人动了,他那两只小铜锅应该是放在考箱上头,此时却被放在考箱旁边的地上。若是一般人,肯定不会注意这些细节,只当是自己随手放忘了。可惜却遇上了薛庭儴,他很确定在他走后有人来过这间号舍,还翻了他的东西。 他没有去检查考箱,似乎并没有发现这一切,从考箱上方一个下陷的台子上,拿出了面。 这些面是提前让人擀制好的,切成细细的一根根,而后搁在阴凉处晾干。这样的面可以放十天半月不会坏,一般人家没人愿意费这种功夫,现吃现擀就好。可贡院里却没有那么方便,有了这些面,随便下一碗就能吃,既填肚子又养胃。 薛庭儴给自己做了一碗鸡蛋面,配着小酱菜,吃了一顿。 这一次他没有敢吃撑着,吃到八分饱就停下了。将锅碗拿去洗,洗完了再次净面洗手,方才来到考案前,从一直悬挂在身前的书袋中拿出考卷。 乡试的考卷是制式的,统一为长一尺宽四寸的红格纸,每页十二行,每行可写二十五字。每道题三页考卷,均有编号,其中第一页前半部分写着试题,下面才是正文。 七道题一共二十一页,一个字都不能出错,不然这道题就毁了。 贡院里另还发了十几张白色宣纸作为稿纸,一般都可在稿纸上拟好,确定无误后,再誊抄至考卷上。 薛庭儴似乎第一次参加乡试,看什么都稀奇,将考卷在手里摩挲了又摩挲,才珍惜地放进题袋,拿出稿纸。 磨了墨,他便执笔将第一道题目写在稿纸上,而后便对着题目开始发呆。 外面响起阵阵脚步声,和低低的说话声,这是号军们该换差了。考生们夜里可以歇息,例如心大如薛庭儴,可这些号军们却是眼皮子眨都不能眨一下,要盯着所有考生。 薛庭儴并未抬头,专心致志地想题,不过他却能感觉到有四道目光在他身上落了一下,旋即就移开了。 火字八号门前的号军换了一个人,不过很明显这个人没有之前那个人谨慎,他似乎对薛庭儴十分好奇,总是时不时看过来。 薛庭儴仿若未觉,终于动笔写下第一个字。 第一道四书题乃是:天子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 题目出自《论语.季氏》:「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 大意是讲圣人认为礼乐征伐是国家大事,它的决策权属于天子,这样才能保持国家统一的专制面。否则,政出多门,有令不行,有禁不止,非天下大乱不可。 薛庭儴昨天看到这道题,就有些讳莫如深。 无他,皆因此题曾在前朝多次出现在乡会试的考场上,尤其是明洪武建文年间,乙丑、丁丑、庚辰三科会试皆出此题。会试乃是天子脚跟下举行,其目的不言而喻,乃是为了强调皇帝的最高决策权和国家的大统一。 之后再出此题,若是不符当时的时局,则完全是附庸之辈,为了拍皇帝的马屁了。 而薛庭儴之所以会讳莫如深,恰恰是觉得黄明忠此人精明干练在外,实则内里就是酒囊饭袋。你光顾得为了面子好看,也是感激皇恩浩荡,拍拍皇帝马屁也不是不可,可置于你座师何地? 皇帝说话算数了,以吴阁老为首的一众大臣们算什么? 蠢!蠢!蠢! 薛庭儴在心里连说了三个蠢字,可写出的文字却是截然相反的,一片歌功颂德。 「惟治化治于天下,则制度统一于人。 盖礼乐征伐,天子之制也。制度出于天子,而不下移,非治化隆盛之际,其能然哉? 昔夫子论天下势,意若曰,君明臣良,治其毕举,而朝廷之上无失政也…… …… 而征伐之政,又总乎大君纲维之内。 所以为天下有道之时,而非后世所能及也。」 …… 今天天气不错,风和日丽,到了中午还有点热。 一口气写完了四书题,薛庭儴放下毫笔,伸手揉着鼻梁。 那个立于火字八号门前的号军,一直没挪位置,即使偶尔来回巡视一番,最终也是回到那个地方。 那一处正好斜对着火字七号,可以隐隐看到这边的一举一动,却又不会太明晃晃的。薛庭儴趁着抬头的机会,一扫而过,心里有些怜悯隔壁的同仁,也不知他现在是如何的心惊胆战。 唉,都是他连累了对方。 实在坐在他隔壁的考生,还真是心惊胆战的。 这名有着八字胡干瘦脸的老者,已经四十多岁的人了,乡试也来过五次,自认自己若是作弊,可能很多年前就是举人了。如此兢兢业业为了朝廷举业做贡献的人,如今竟被这么监视着,难道真像他家中婆娘说的那样,他长了一张做贼的脸? 冯茂昨夜拿到试题,就秉烛写了一夜。他本想趁着势头把所有的题写完。要知晓乡试一场考三天,这种恶劣的环境下,人们的精神劲儿都是一天不如一天的。他曾试过慢慢写,或者将几道题分时段的完成,可写到最后时间永远不够用,且后面做的文章明显不如前面如意。 第30章 就好像前两次,他明明十分有把握,却依旧没中,俱是因为人老了,精神气儿不如以往。兵法不是也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所以他要趁着势头一举完成,之后慢慢修改誊抄,时间也能充裕。 这一次他肯定能中举。 想得挺好,计划得也挺妙,谁曾想碰见个黑面阎王。 冯茂真想和这位军爷说,叫他爷都行,能不能别杵在他面前了?他真的没有作弊! 薛庭儴待稿纸上的墨干了,才收放于身前的书袋中,他打算来做晌午饭。 他背着身在那堆物什中一阵翻,不多时从里面端出一碗鸡翅中肉。 这些鸡翅中肉都被拆了骨头,从中间剖开,上面撒了调料腌了一日了。可以预料味道肯定不会太好,但聊胜于无,就这么个条件。 他拿了米和肉去洗,顺便打了水回来。米是用来做饭的,翅中肉则是用来煎。不一会儿饭就做好了,快到不可思议,他将小铜锅从风炉上端起来,掀开锅盖,阵阵米香四溢,顺着风便飘散在巷道中。 好香! 嗅到的人都是这么想的,可等到那香煎鸡翅的味道飘散出来,那就成了口涎四溢,饥肠辘辘了。 娘的!这到底是来考举人的,还是来野炊的! 有那些心烦意乱的士子,索性题做不出来,也不写了,从号舍里走出,来回走了一圈,佯装放风。 果然是那火字七号的伙夫! 娘的,来了贡院还又是煮粥,又是下面,如今还煎肉,这让只能吃被搜子被弄成一团糟的馒头的他们,该怎么活! 似乎见到出来放风的考生有些多,有些号军怕生乱,便喝令他们没事别闲晃!别看第一次下场的考生怕这些号军,一些老油子可不怕他们,三年来一趟,来了这么些次,都成老相好老熟人了,只要不作弊,你能赖我何?! 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但这些号军可真不敢惹这些人。 这些人死皮赖脸,又身负功名。不怕流氓会打架,就怕秀才是流氓。之前有次乡试,就有号军经不起这些人的视若无睹,特意找茬。那被找茬的考生当即卧地大嚎,说军爷欺负应试士子,要一头磕死在贡院里。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有考生死在贡院里,必然会严查。若是对方没有作弊,也没有扰乱贡院,却无故枉死,不光这一个号军会被追责,同班的人也跑不掉。 毕竟总体来说,读书人比军爷们可金贵多了,出了这考场,可没人愿意正眼给这些人一个眼色。这也是为何这些号军们,在贡院里待这些士子特别苛刻的原因所在,因为好不容易才能在读书人面前扬眉吐气。 有个考生已经来回在薛庭儴面前晃了几次了,站在火字八号门前的号军瞪了他无数眼,他依旧置若罔闻。 刚好这鸡翅肉煎好了,薛庭儴冲他晃了晃手里的筷子:「要不要来一些?」 「我?」那人诧异,旋即就跑没影了。 不多时,人转回来,手里多了个破碗。 「啧,他们太粗鲁,把我碗给打破了个缺口,兄台别见笑。」 黑脸号军终于忍不住走上前来:「火字十三号,谁准你和人交谈的,快快回你的号舍!」 火字十三号瞅了他一眼:「啧,那么凶做甚?吃块儿肉碍着你们了,耽误了爷做文章,小心我告到总裁大人面前!」 「你——」 「我什么?你看看我这碗,有没有夹带?」 他将那破碗在黑脸号军面前摆弄了两下,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黑脸号军恨得牙痒痒,恨不得一巴掌捏死这人。 「我也就这些,分你一半,快回号舍吧,免得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火字十三号接过肉,乐得眉开眼笑,又道:「啧,胆子忒小,他们就是纸老虎而已。好了,我就不害你了,吃肉去也。」转身欲离之际,他冲薛庭儴灿烂一笑,道:「兄台我观你器宇轩昂,少年英才,这次必定能中。」 「同中!」 「承你吉言!」 说着,此人端着碗摇头晃脑的走了,嘴里还哼着小曲。可若细听,就能听出,他哪里是哼小曲啊,明明念着大学。 哼小曲是靡靡之音,侮辱贡院,可念大学,谁敢说不让念大学?谁都不敢说! 薛庭儴失笑,抬头看向那瞪着他的号军,笑问:「军爷,要不要也来点儿?」 黑脸号军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别生事,若不然……」 若不然你看着! 在灼灼逼人的目光中,薛庭儴吃完了午饭。收锅洗碗不细说,回来后他便再度拿出稿纸继续写题。 一直写到夕阳落下,夜幕即将降临,七道题才终于写完。 此时,安静了多时的巷道又热闹起来。 经过了这两日一夜的时间,许多人都已经渐渐习惯了贡院的氛围,且到了这时候,七道题也都应该写完了,只等着誊抄。心情放松之余,也都变得安适自如,也不再赶时间了,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到了晚饭点,自然也都出来捣腾着做饭了。 晚饭是面,吃过后,薛庭儴照例是洗碗。 回来的时候,他端了一小锅水,这是打算待会儿烧来喝。 巷道狭窄,人来人往,他小心翼翼地护着小锅,可惜还是被人撞到了,撞到他的人正是那黑脸号军,一锅水让他浑身上下湿了个透。 「走路怎么不看着些,你没事吧?」 附近号舍的考生俱都看着这里,目露同情之色。有些考生入贡院就这么一身衣裳,一穿就是三日,这种时候淋湿了,且不提穿着湿衣在这里过一夜,明日必定会着凉,穿这么一身衣裳可怎么写题。 黑脸号军浑不在意地看着薛庭儴,眼神却放在他身上的书袋上。 第31章 薛庭儴似乎显得有些慌张,忙从书袋中掏出几张晕得一团糟的稿纸,高呼一声:「我的草稿,我写了整整一天一夜的草稿!我的题可都写完了,就等着誊抄!」 啊! 目睹这一切的考生,眼神更是怜悯。 两日之功毁于一旦,虽乡试是考三场,每场三日,可这三日却是把昨天入场点名的时间也算上了。也就说明天日落之前,就必须出场,就只剩下一天一夜的时间。且文章本是妙手天成,谁敢说再写一次,就能写出同样精彩的文章,谁不知头一日考生的精力是最充沛的,文章做得也自然比后面更好。 「是你撞我,可不是我撞你!」黑脸号军悻悻道。 有其他号军听到动静前来,询问怎么回事。薛庭儴用哭丧的口气告知他事情的经过,手里晕花的稿纸依旧舍不得扔,如丧考妣。 「此乃是意外,他也不是故意的,你可有带备用衣物?快赶紧回号舍换身衣裳去,若不夜风一吹,当心着凉。还有两日时间,重新写过就是。」 还能怎样?只能这样了。 薛庭儴回了号舍,放下蓝色帘子,不多时换了一身衣裳。之后挑烛夜战,就见他时而连声叹气,时而揉皱了稿纸,考过两次的考生都知晓,就他这种状态,这次恐怕是悬乎了,题能不能做完,还是两说。 一时之间,有同情的,也有幸灾乐祸的,就不一一细说了。 次日,薛庭儴依旧是如此状态,偶尔有人从他面前经过,也都是摇头直叹。火字十三号也来过一次,甚至冒着被号军训斥的风头,宽慰了他几句,眼中愧疚之意流于言表,大抵他是误会了薛庭儴是因为他,才被那黑脸号军挟怨报复。 其实到了第三日上午,就已经有许多考生交卷了,陈坚就是在此时交卷的,却并未离开,而是等着其他人。 放第二排的时间是在中午,这一次只见到林邈和北麓书院另外几名学生,满身疲惫地从贡院里出来,李大田、毛八斗、薛庭儴都还没见着。 陈坚心中隐隐有些担忧,他原本以为庭儴必然比他要早,谁曾想竟是这么久都没出来,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因为这个缘由,他硬是挺着疲惫的身躯没离开,固执地等待着。见此,林邈让其他人先行回去,自己则留下来陪着陈坚等下去。 第三排是在申时,这一次李大田和毛八斗都出来了。 两人满脸倦容,见老师和陈坚都等着他们,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可旋即就发现,薛庭儴不在,人呢? 人还没出来。 从陈坚口中得知这一事情,两人都是大惊失色,心道肯定是出事了。 眼见到了傍晚,第四排也放了,可还是没见薛庭儴的人,自此不再猜疑,肯定是出了什么事,薛庭儴才会一直没出考场。 「老师,怎么办?」 林邈皱着眉:「再等等,还有最后的清场,到时庭儴必然会出来。你们别担心,我北麓书院虽不惹事,但也不怕事,谁若是敢欺上头来,必定让他有来无去!」 这大抵是素来待人宽和的林邈,说得最狠的话了。 侯四也一直在旁边陪着,闻言也道:「先生说的是,我北麓书院也不是好惹的。」 贡院里,薛庭儴终于写完最后一个字。 他有些愧疚地看着一直站在外面的火字十三号,火字十三号的卷子其实早就写完了,交了卷,他却并不愿意离开,就在外面杵着,无论那些号军怎么威胁,都不动如山。 关键这些号军也拿他没办法,贡院可没规定考完后必须就得走,火字十三号也就借着这点赖下了。 然后一直陪了薛庭儴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夜幕降临。 清场的号军已经往这里走来了,薛庭儴这才站了起来:「你这人实在太固执了。」 「此乃我一意为之,不关你事。」 薛庭儴摇头失笑,忽而提高嗓门:「交卷!」 「你终于交卷了?再没见过比你更磨蹭的,最后一个!」 与负责清场号军一同的,还有受卷官。 薛庭儴恰恰等的是此人。 之前因为交卷人太多,都是由号军代收,转交给受卷官。可临近清场,受卷官却是亲自出面收卷的,薛庭儴可不想自己的卷子被人动了手脚。 「之前打下的底稿沾水打湿了,所以学生才会如此晚交考卷。」他毕恭毕敬道。 受卷官看了他一眼:「总算赶上了,也算不得晚。」 薛庭儴又行了一礼,方随同火字十三号一同往贡院外走去,有两个号军一直跟在他们身后,要确定他们必须离开贡院。 一直到出了龙门,这两名号军才离开。 贡院大门在两人背后关上,火字十三号这才对薛庭儴道:「我见你似乎刻意拖延时间,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 薛庭儴一笑:「竟然没瞒过兄台,为弟的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其实小心些并不为过,这些个号军实在卑鄙无耻,竟然用那种阴损的手段,实在是可恶至极。」说到这里,火字十三号颇有些咬牙切齿之色。 薛庭儴心中有愧,却并未打算道出实情。一来解释不清楚,二来也是不想牵连对方。 「只是你今日刻意等我,我就怕那些号军因此生怨,在接下来的两场刁难于你。」 「难道你不是因为我,反而受了牵连?」火字十三号哈哈一笑,拍了拍薛庭儴的肩膀:「见你年幼,大抵也是第一次来乡试,来的次数多了你就知道,这些人就是纸老虎。只要你不作弊,不犯忌讳,脸皮又够厚,他们不敢拿你如何的。那些人吃亏受辱,无外乎脸皮不够厚。」 薛庭儴转念一想,可不是如此,因为号军都是目不识丁的粗人,自然不太注重体面什么的。可读书人恰恰相反,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才会落于下风。 第32章 他笑了笑道:「虽是这么说,到底还是防范一二的好,你这种手段防得了君子,却不防小人。」 可不是!火字十三号思及薛庭儴的遭遇,沉吟道:「你说的这倒是真的,看来后面两场还是要多多注意了。不过不是我瞧不起他们,就这些人跟咱们读过书的玩心眼,一百个也不是对手。」 正说着,早在门前等候多时的林邈等人已经看见薛庭儴了,脚步匆匆朝这里而来。 薛庭儴对着那边笑了笑,又对火字十三号道:「我的老师和朋友们来了。」 火字十三号点点头:「那明日再见?对了,我姓岳,字步巅,人称不癫居士。」 「我姓薛,名讳庭儴,字与名相同。」 两人相互一点头,岳步巅便大步走了。 毛八斗走过来,眼神好奇地看着那个已经远去,瞧着模样颇为狂放不羁的中年男人,问道:「庭儴,这是谁?」 「一个在贡院里认识的朋友。」薛庭儴看着岳步巅的背影道。 他是知道此人的,也是听了对方的名讳,他才知晓火字十三号就是人称不癫大师的岳步巅。 外界评价他生性豪放,高义薄云,却恃才傲物。不过此人确实有狂傲的资本,三岁识字,五岁便能吟诗作对,十四便考中了秀才,有山西第一才子之名。一手妙笔丹青精妙绝伦,引得无数喜画之人竞相追捧,在词赋上更是颇有造诣。 大抵是天妒英才,抑或是人生不可能四角齐全,与其偌大的名头相比,此人自打考中秀才后,却是屡试不中,更是英年早逝。 薛庭儴之所以会知道他,还是因为岳步巅死后,他的画突然风靡大江南北,连带其人也是声名大噪。可惜人已经死了,自是见不到这番风光。 而此时,岳步巅还不过是个落魄秀才,被人嘲笑伤仲永的典范。 「对了庭儴,你今日怎么出场如此之晚,可是在贡院里发生了什么事?」陈坚问。 薛庭儴看着眼前目露关切的几人,心中突然一暖:「也是我不走运,好不容易打好了草稿,却突然遭意外毁了,只能重新写过,自然出场拖延了,让你们久等了。」 林邈等人当即松了一口气,宽慰薛庭儴不要在意。陈坚却是蹙起眉,旁人不知,他却知道,庭儴有过目不忘之能,哪怕是草稿被毁,也万万不会晚到如此地步,难道是庭儴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下意识去问因何原因毁了,薛庭儴心里暗叹一口,也并未瞒他,将事情说出来。却是隐瞒了自己发现被人监视,甚至故意毁了他草稿,以及他心中的种种猜测。 「幸好只是泼湿了草稿,若是把卷纸也泼湿了,庭儴你就惨了。」毛八斗心有余悸道。 薛庭儴笑了笑,哪里好说自己是故意为之,所以才会忘了将稿纸放进题袋中,就是为了勾引对方下手。 题袋因为是防水的,所以卷纸没湿,草稿却毁了。 他会这么做,不过是刻意麻痹对方,对方见害着了他,下面自然不会再动手了。他虽不怕这些人,可他并未忘记如今当务之急是乡试。 与陈坚同样深思的还有侯四,他负责北麓书院外围之事,久经世故,自然不像林邈他们这么好瞒过。不过他并未多想以为是薛庭儴故意欺瞒他们,只当他尚且年幼,还不懂这其中的机锋。 之后,一行人回到客栈,大吃一顿便歇下了,不必细说。 次日还是天未亮,一行人再度像头一场那样奔赴贡院。 因为是轻车熟路,而想作弊夹带的早在头一场就被清了出去,所以这一次入场比之前快了许多。薛庭儴来到自己那间号舍的时候,才不过巳时。 他照例是先归置东西,趁着空档将整间号舍扫视了一番,发现顶上破了几个小洞。 乍一看去不显,可今日因为天阴,号舍逼仄,从里面往顶上看特别明显。他抿了抿嘴角,心中暂不确定到底是那号军因为私怨故意为之,还是受了上面的吩咐。 可不管怎样,很明显这就是软钉子,让你吃了亏,却有口难言。贡院的号舍本就参差不齐,越靠前的号舍越是好,不光宽敞,且一定不会漏雨,毕竟是在大人们眼皮子底下。 至于越往后面,号舍建得越是偷工减料。屎号也就不提,那种人只能弯着腰进去,甚至漏雨的雨号,枚不胜举。你不可能因为只是号舍破了两片瓦,便去找谁说理去。 要说理可以啊,你可以选择不考。 薛庭儴如今只能希望千万不要下雨,若是下雨,这剩下的两日就难熬了。 第二场的卷子发得比较早,到了下午便发下了。 这一场试论一道,判五道,诏、诰、表、内科各一道。 这些题并不难做,考得便是时务。且不说薛庭儴之前看过许多关于二三场的宝典,只凭他那梦中薛庭儴从仕多年的经验,就足够他用了。 就是有些费时间,得先打底稿,确认无误后,才能誊抄到卷子上。 写题的期间,薛庭儴一直有意无意观察着外面的那个号军。虽是换了张面孔,可这些号军似乎看中了火字八号的那个位置,每个人都如此坚守,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感叹其精神可嘉。 临近傍晚的时候,下雨了。 已是入秋了,一旦下起雨来,丝丝凉意直往号舍里钻。许多考生都受不住,起来加了件衣裳,方又坐下继续答题。 唯独薛庭儴没这么好了,外面下中雨,里面下小雨。他一阵手忙脚乱,拿出之前就准备好的油布,也幸亏他准备充裕,钉锤俱有,站在砖托上,咚咚咚地连锤几下,有油布做顶,到底不怕雨从头上来。 至于外面,将雨伞打开放在蓝色帘子外面,如此一来,也不怕外面的雨飘进来。 就是温度下来了,号舍中有些冷。不过这也不怕,他带了炭,只要坚持过这一晚,明早第一个出场,就可以了。只要不是扎堆出场,越是靠前越是醒目,是时收卷的就是受卷官,而不是号军。 第33章 这一次薛庭儴并未像头一场那般慢悠悠的,而是抓紧了时间写题。 号舍中因为有了炭火,十分暖和,薛庭儴也不觉得手脚冰凉了,此时他颇有一种岳步巅的豪迈,尔等蛇鼠之辈,奈我如何?! 就在考生们专心致志的写考题的同时,之前第一场的考卷,已经完成了最初的整理。 一些有破损或是污渍的试卷俱都被剔出来,送至大公堂,自是做落卷不再他想。剩下的则是送至弥封所和誊录所,进行糊名和誊录。 誊录所的工作量最是繁重,需用朱笔将考卷一字不落的誊抄一遍。这也是所谓的朱墨卷,考生亲笔书写的是墨卷,誊录则是朱卷,这样也是防止考官认识字迹,由笔迹来选择是否取中。 誊录完,还需送至对读所,由对读生将朱墨两卷对一遍,确认是否一致。自此外帘处理完试卷,将试卷送给内帘收掌官。 外帘官和内帘官是不允许交谈和接触的,内帘官接到送卷的通知,便会主副考官连同其他的房考官一同前往。双方遥遥相对,由两队号军互相交接,然后捧给内帘官,这也是为了防止内外帘官串通舞弊。 之后这些内帘官就会根据有多少房考官,将试卷分为若干不等份,由这些房考官共同抽签。抽到几,谁就对号入座负责批阅那一批考卷。 批卷是不能私下背着人的,而是在衡鉴堂,主副两位考官及众房考官都在,另有监临大人带着一众监视官陪之。一日批不完,次日再批阅,离开的时候需要所有人都在场看着大门落下锁。 等第三场考罢,贡院这里也开始批卷了。 考生们可以回去好生歇息,静待结果,而考官们才刚刚开始。 认真来说,作为考官是极为辛苦的事,不过这种辛苦的话,却多的是人抢着干。无他,光是桃李满天下这一项,就足够为其的仕途增砖添瓦了。 诸考官已经连着批阅了十多日的试卷,所有人都是筋疲力尽。到了此时,大抵也是看多了考卷,所有人都有些麻木了。也许在前面的日子里还能让人为之一振的文章,此时让他们来看,不过也就是将能入眼。 可越是到了最后,大家越是谨慎。 作为考官,风光的同时,背负的责任也越大。朝廷历来重视乡会两试,每次放榜之后,是允许考生们查阅考卷的。若是有考生产生质疑,因此而闹出什么事来,谁负责批阅那批考卷,谁就要被追究问责。 所以,明明感觉也不过如此的试卷,考官们还是会暂且放置一旁,稍后再看一遍,若实在是不出挑,就只能被落卷了。 当然若是碰见让他们觉得好的试卷,会直接在上面画个圈,并在其上贴上一张评语,盖上自己的官印,交给副考官。若是副考官也觉得可以,就会也在上面画个圈,并贴上评语交给主考官。 这就是所谓的荐卷。 到了主考官这里,若是他也满意,就会在其上写个取字,这就是代表中举了。若是不满意,就会打下来。 一般被打下来的试卷,都是做落卷处理。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房考官或者副考官实在觉得文章不错,再次往上荐卷,这又称之为‘抬轿’。 不过这种情况很少,到底房考官不过是来陪太子读书,捞名头的是主副两位考官,又何必与人较劲,平添不睦呢。 苏由涧将一份试卷掷于脚下,在他脚下像这样被落卷的还有很多。他已经连着批了一整天的卷子了,到了此时已是极为疲累。他喝了半盏热茶,才拿起下一份卷子看着,本以为不会有什么意外,谁曾想却是不由的身躯一震。 这是第一场的考卷,写的是四书题。 历来科举重首场重首题,这都是墨守成规的。虽是乡试也重后两场,可能不能中看首场所在的比例极大。 这么说吧,若是将三场分为十分,首场占了六分,后两场各占三分。首场文章写得好,即使后面两场不中,顶多也就是名次差一些,到底还是会中。可若是首场不行,后面两场再行,恐怕能中的几率是微乎其微。 这道‘天子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文章,苏由涧已经看过了无数篇。不光是看这一科考生的,也是很多年前他作为一名考生时,也曾研究过前朝的程文墨卷。 这道题算是一道极为出名的题,前朝考过很多次,先帝在时,也曾做过会试的题出过,也就是俗称被考烂了的大题。 而苏由涧虎躯一震的原因,不是此人的文章写得多么让人惊讶,恰恰是其文章光明中正,让人有一种看到程文之感。 苏由涧几乎是下意识觉得,光靠此篇文章,此人就足以中举了。 无他,如此替当今歌功颂德的文章,谁敢随意罢黜,这不是明摆着说人家说的都不对,也是在说‘自天子出’不对。 没人愿意因为一篇文章,给自己自寻烦恼,反正谁都是中,谁中不能中呢? 苏由涧又继续往后看了第二篇第三篇,越看越满意。 此人文章称不上奇峻,但胜在四平八稳,光明中正。凡是考官,大抵没有人不喜欢这样的文章,奇峻的文章性格太强烈,做不了程文,虽是别具一格,夺人眼球,但喜则喜,不喜就是十分厌恶了。 可这种凡事挑不出错的文章,就十分讨喜了。 想起自己今天倒霉,看了一天的废卷,已经一天没往上头荐卷了,苏由涧便执笔在卷子眉头画了个圈,并在一张小纸条上写下一行小字—— 格调弘整,器局高淳。 想了想,他又在上面加了两字:高荐。 也就是强烈推荐。 之后拿去给了叶莒。 叶莒看到上面高荐两个字,看了苏由涧一眼,将试卷接过来。 一一翻阅过后,他边沉吟边执笔在纸条上写下:浑穆雍容,文章中可窥开基之气,后来作者皆不能出其范围矣,藏巧法于至朴之中,布远势于短幅之内,此古人所不及也。 第34章 苏由涧震惊,竟是如此高的评价。 叶莒又道:「此人可列经魁。」 经魁也就是乡试的前五名,又称五经魁。乡试历来是看四书定取中,五经题定名次的。 就在这时,坐在首位的黄明忠咳了两声,叶莒和苏由涧互相对视一眼,两人一同来到黄明忠的面前。 「主考大人,您看看。」 黄明忠接过卷子,目光首先便落在考卷正上方的座位号上。 火字七号。 黄明忠目光一凝,不动声色,继续往下看着。 草草翻阅一遍,他递了回去:「太过中庸。」 这就是被打下了? 苏由涧不禁去看叶莒,叶莒没有说话。 他四十多岁的年纪,身形消瘦,目光沉静,浑身带着一股书卷气,俨然一副文士的模样。实则也确实如此,国子监司业,既不位高权重,又是个闲差,清贵之中,也就沾个清字罢。 他将卷子接来,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苏由涧虽心中有些不服气,到底他不是主副考其中之一,也用不着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去得罪堂堂的礼部侍郎。 实际上苏由涧并不怕黄明忠,不过是觉得不值当罢了。在朝为官,不是利害关系,还是以不得罪人为妙。 他回去继续批卷。 外面天色渐渐暗了,堂中添了烛火,照得满室通明。有人困倦,不禁打了一个哈欠,可看看还剩不多的试卷,又是精神为之一振,觉得马上就可以结束了。 这时突然有人动了,却是那叶莒。 他拿着一份试卷再度来到黄明忠面前,苏由涧目光一凝,心想可是方才的那份试卷? 很快他就知道了,他听见叶莒道:「大人,还是再看看罢。」 这边的动静,让其他房考官俱都抬起了头,监临朱志也看了过去,一屋子目光俱都盯在那处。 因为方位关系,只能看见叶莒消瘦而挺直的脊梁,至于黄明忠的脸色却是看不清。 实则黄明忠颇为不悦,眼含不耐地看着叶莒。 叶莒似未察觉,又道:「大人,还是再看看。」 黄明忠突然轻笑了一声,端起桌上的茶盏来,啜了一口:「叶大人似乎很执着。」 叶莒坦言道:「十年寒窗苦读,不忍一朝白费。」 这话说得有些刺人了,意思就是指黄明忠的随意之举,让人十年寒窗苦读都白费了? 作为考官,只有两怕,一怕科场舞弊,二怕被人说不认真审卷,因为这是玷污,唯恐毁了清誉。 黄明忠心里暗骂一句书呆子,口中却道:「既然叶大人如此执着,本官就再看看。」 他又将考卷翻阅了一遍,这次翻阅的速度要比之前慢多了。看完,他道:「其实这文章写得还算不错,就是太过中庸,没什么味道。」 本来一句还算端正的话,因为加了后面一句没什么味道,而显得有几分随意。黄明忠没有再和叶莒说什么,而是问一旁的监临官朱志:「朱大人,还不知已经取了多少名了?」 「黄大人稍后,本官这便命人查调。」 不多时,有人报来:「已取了七十名。」 不用朱志再言,场中所有的人都已听见,大家当即松了一口气,面露轻松之色。 之所以会如此,俱是因为乡试取士是有定数的,像山西这样的省,每次乡试取士也就是在五十人到七十人之间。 也就是说,五十人之上随意,但绝不能超过七十,不然会被礼部问责。 黄明忠面露遗憾之色地看了叶莒一眼,站起身道:「唉,只能说此人运气太差了。」 叶莒还没说话,一旁的朱志便道:「咱们累了这么多日,终于能歇一歇了。本官以为不若明日再决定名次开封填榜如何,各位大人?」 其他房考官俱是连连点头:「自是极好。」 没有人去在意这份被遗憾了的考卷,多日以来的紧绷,如今终于可以放松了,大家都有一种即刻离开贡院,回家沐浴好好歇一晚的冲动。 众人甚至都离了座椅,打算相携离开,剩下的还有数十份考卷竟是打算不看了。 叶莒却是一动不动拦在那里。 「叶大人?」 「尔等万万勿要忘了当初十年寒窗苦地之辛劳,也万万勿要忘了朝廷开科取士的目的。假如当年诸位大人应试,恰巧试卷就在那些之列,想必今日也看不到诸位大人了吧。」叶莒指着那十多份被人遗忘的考卷说。 堂中一片寂静,众人面上都不禁露出几分羞愧之色。 也是朱志的话诱导性太盛,他们竟是忘了若恰巧剩下的那些试卷中,有什么让人惊艳绝才之辈,对方再是个较真的,恐怕所有人都将被追责。 一时间都是冷汗直流,已经有人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了。 「副考大人所言极是,也不过还有十多份,咱们一人一份,很快就阅完了。」 「差点给疏忽了。」 众人一番圆场,便坐下打算将剩下的考卷都看完。 「还有这份试卷,本官兹以为可列经魁,可主考大人却认为只是中庸,又因名额已够七十,只能落卷。请诸位大人等会儿都阅上一遍,并写上自己的评语,是时本官会向礼部上书原因,也免得若此考生真追究起来,本官无辜担了责任。」 「这……」 一众人俱都是面面相觑,而黄明忠已经保持不了镇定,面色变得十分难堪。 「叶大人,你这是在指责本官?」 叶莒回身行礼:「不敢。下官不过是国子监小小的一个司业,位不高权不重,下官不过是怕担了干系,连司业都做不成罢了。」 第35章 黄明忠被气了个仰倒跌,他铁青着脸道:「继续批卷吧,批完了把这七十一份卷子重新审一遍,我倒要看看这火字七号能不能入闱。」 …… 一直到快子时时,这共计七十二份卷子才又重审了一遍。 之所以会多出一份,是因为后面那十几份中,又审出一份出类拔萃者。 最后这第七十二份已经上升了两位,归类到了七十份之内,唯独有两份卷子让所有人都为难上了。一份自然是七十份中排行最末的那个,至于另外一个还是那火字七号。 现如今所有考官都对这火字七号记忆尤深,恨不得把那弥封给拆了,看看到底是谁如此神通广大,竟让主副两位考官相持不下。 主考官明显是看不中那火字七号,可偏偏副考官十分看重,如今就是一个问题,到底要不要得罪主考官。 见诸人犹豫,叶莒道:「既然还是没有结果,诸位还是写上评语,由本官交由礼部磨勘。」 考卷审出来,是要交到礼部进行最后的复核的,不过一般都只是走个过场,也就检查一下考生字写得工整与否,大多不会出意外。 可若是主副考官因为一份考卷生了不同意见,就需要礼部组织人把所有入闱的考卷重审一遍,是时这些同考官都跑不掉。就不提主副考官,你们这些同考官是干什么吃的,就非要闹到这一步? 苏由涧率先站了出来,道:「本官乃是荐卷之人,就不用再写了吧。」 这算是表明态度了。 之后,方晋、周作新等人纷纷站了出来,每个人写下一条评语,共计十一张评语将这份卷子的第一页是贴得满满当当。 叶莒看了那些评语一眼,拿到黄明忠面前:「黄大人……」 黄明忠粗鲁夺卷的动作,打断了他的话。黄明忠拿过卷子一看,十一条评语,几乎都是极尽夸赞之言。 好你个沈家,竟然如此和本官顶牛。这样一份试卷真交去礼部,他就贻笑大方了。 他笑得十分僵硬道:「既然诸位大人都对此卷有如此高的评价,看来本官得反思反思是不是因连日来看卷太多,审美疲劳了。大家也都辛苦了多日,咱们不用再为此事纠结,众人说好,即是好,那就取吧。」 他快速地在卷头上写了个取字,似乎十分怕自己写慢一点,这卷子就被递到礼部了。 「那这名次?」 「当得魁首!」 这种贴了这么多评语的卷子再不能得魁首,今年的乡试就成笑话了,作为主考官,还是要贻笑大方。 黄明忠再度执笔写下:「庄重典雅,当为第一篇文字。」 乡试三场考完,八月已经过去了大半。 不过参加完乡试的考生一般都不会离开,要等着九月初放榜。 放榜的时间不固定,不过一般在九月初十之前就会放榜,也就说考生还要等大半个月的时间。 这段时间,经常可以看见成群结队的士子们出没于各处酒肆、茶楼,青楼楚馆自然也是不少的。他们通宵达旦,夜夜笙歌,俨然一副最后的疯狂之态。 而薛庭儴第三场考完出了考场,就病倒了。 也是那几日连着阴雨天,即使他准备已经足够充足,还是着了凉。这期间静卧养病自是不提,岳步巅也曾上门专门来探望过薛庭儴。 等薛庭儴病好之时,时间已经进入九月。 转眼间就到了填榜日,每逢到了这一日,即使明知道放榜还得明日,一众应试士子也是非常兴奋。 甚至有不少人去贡院探听消息的,毛八斗想着薛庭儴闷在房中多日没出,便想拉他同去,哪知却被他拒了。 明知道探听不出什么,去了不是白去,还不如等明天正日子。 到了第二日,一大早北麓书院的人就穿戴一新准备出门。林邈并不打算去,他见多了桂榜前悲欢喜乐,这次就不打算去凑热闹了。 等薛庭儴几人到了贡院,贡院大街上已经围满了人。 针插不进,水泼不入,哪怕以毛八斗这种身手,也只能望洋兴叹。 「罢,我们还是回去吧。就这样挤进去,不死也脱层皮。」 于是一众人也只能回去了。 回去后,林邈见学生们个个蔫头耷脑,不禁摇头一笑:「静静等候吧。」若真是中了,不用去就能知道,是时报喜的自然就上门了。 过了会儿,岳步巅也来了。 看他的模样似乎也去了贡院,却是没挤进去转回来的。 「你们怎么没去,像我这样的不去也就罢,你们该是凑凑热闹才对。」 岳步巅也知晓薛庭儴等人都是头一次参加乡试,第一次下场的愣头青总是信心满满的,恨不得亲眼看见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桂榜上,哪还能坐得住。 「岳大哥不是也没去?」 岳步巅哈哈一笑,挠了挠头:「我就算了,反正希望也不大。」 「岳大哥不该如此说,以你的人才早晚都会中举,还是不要灰心丧气的好。」 岳步巅呵呵一笑没说话,薛庭儴自然也不会再多说。 屋里太闷,几人就相携去了客栈的大堂里坐着,像他们这般的士子还有许多,大抵都是挤不进去又转回来静候佳音的。 大街上人来人往,空气中散发着一种躁动的气息,明明都在喝茶,都在谈笑风生,可眼神有意无意的都瞅着门外。 忽的,远远似乎有敲锣打鼓声传来,伴随着的是一阵躁动声。 因为离得有些太远,也听不太清楚,过了一会儿就听见有人在说谁中了,报喜的人来讨赏了。 人人议论纷纷,甚至连过往的老百姓也是,似乎同样为中举的那个人高兴着。 第36章 又是一阵敲锣打鼓声,以及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有那忍不住的士子已经出了门去,不多时转回来同好友一起议论着中举那人如何如何。 似乎今日太原城显得极为狭小,自打那两阵敲锣打鼓声后,接下来便是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也不怪热闹都往这处来,实在是因为这里客栈扎堆,又都是离贡院没多远,在此居住的应试士子也是最多。 有敲锣打鼓声进了这条街,仿佛人耳朵隔着的那层膜,突然被掀了下来,一切都变得极为清楚。 随着动静越来越近,坐在大堂上的人们俱是心中惴惴,忍不住就有人探出头去翘首以盼,直到那报喜的吹打班子在客栈门前停下。 一个身穿红衣满身喜庆的人,大步从门外走进来,脸上都是笑:「捷报,清源县何毕传何老爷,喜中为嘉成六年山西乡试第四十二名。」 「我中了?」随着这个声音,一个年级约莫有四十多岁,生得矮瘦的中年人扑通一声从椅子上摔了下来。比他摔下的动作更快,转瞬间他又跳起来了。 说是手舞足蹈也不为过,他一瘸一拐跑到报喜人面前,问:「我中了?我姓何,名毕传,真是我中了?」 报喜人道:「若您是何毕传何老爷,那就是你中了。」 「我是何毕传,我就是何毕传啊……」 与他同桌而坐的人,纷纷都走上前来贺喜:「恭喜何兄了。」 「恭喜,恭喜。」 「十年寒窗苦读,总算是没白费。」 这边,薛庭儴等人啼笑皆非地笑看着那何毕传,既觉得他可笑,又有一种感同身受的心情。 若是换做他们中了,恐怕不会比他好到哪里去。 「此人也算是出头了。」岳步巅道。 「可不是如此。」 「如此喜庆的日子,光喝茶不喝酒怎么够劲儿。伙计,拿酒来。」 一直站在边上看热闹的伙计,忙不迭便去拿了酒,等那边将报喜人送走,这边也喝上了。 不光岳步巅喝,薛庭儴几人也都给自己斟上了,似乎借着喝酒才能压下那满心的躁动。 整个大堂中热闹至极,可这中心点俱是围绕在那何毕传。十年寒窗苦读,今日一朝中举,也合该别人风光。 该风光! 之后,报喜声屡屡传来,却是并未在这家客栈门前停留,倒是外面的热闹一直没停歇过。 外面越热闹,就是代表自己的中举的几率又降低了不少,有不少士子心态都失常了。有的也要来了酒,自己喝起来,有的则是言语讥酸,还有的已经打算吃午饭了。 例如薛庭儴等人。 他们的举动似乎也提醒了其他等待结果的高考生,总是这么干坐着,也着实有些无趣,还是找点什么来做吧。 客栈伙计们又忙碌起来,挨着每桌点菜上菜,大家一面吃,一面饮酒说话。看似都没闲下,实则都有些魂不守舍。 又是一阵敲锣打鼓声,到了此时,已经没有人会显得太激动了,可恰恰就在此时,报喜人停在了客栈门口。 「捷报,乐平县刘长岩刘老爷,喜中为嘉成六年山西乡试第二十一名。」 刘长岩站了起来,他正是北麓书院的人。 「恭喜刘兄,恭喜恭喜。」 刘长岩忍不住笑了几声,走上前去掏出银两打赏。这个钱可是万万不能少的,若是打赏的太少,恐怕隔日就会传出某某某中了举人,却吝啬至极的消息。 接下来北麓书院似乎开了光,连着三个喜报,都是送给他们的。 旁人并不知他们是同一个书院的,只当是结伴而行,俱都羡慕不已。甚至有人说他们住的那个院子是不是风水好,拢共就那么几个举子的名额,他们已经占掉四个了。 之后似乎验证了他们的话,又有一个喜报来了,这次竟是毛八斗的。 别看毛八斗一副雄心壮志的模样,实则他没想到自己能中的,不过是来下场练练手,没想到竟然中了。 竟然中了。 这厮方才嘲笑别人的时候,嘲笑得挺好,这会儿轮到他自己,也没比人好到哪里去。话都说不捋顺了,打赏银子更是忘了,最后还是薛庭儴出面帮他打赏了报喜人。 「行了行了,你赶紧坐下吧,实在忍不住了,就回屋笑一会儿?」 「我去给老师报喜去。」 李大田一把拉住他:「得了,你哪儿也别去了,还是坐着吧。」 其实与其说薛庭儴四人是给自己等喜,不如说是给林邈。他们年纪还轻,中与不中,即使心里可能会黯然,大不了三年后再来。可林邈却是已经考了许多次,若是这次再不中。 接下来的时间里,大家心里沉甸甸的。 已经报到二十名内,越往后名次越高,有那对自己水平心中有数的,大抵知晓自己到不了前列,一副黯然神伤之态,连连长吁短叹。 而北麓书院连开光了几个,之后又一副偃旗息鼓之态,一直到了快未时,才又再来了一个。 这次是陈坚。 「捷报,夏县陈坚陈老爷,喜中为嘉成六年山西乡试第五名。」 「阿坚,恭喜了。」 一阵贺喜后,送走了报喜人,有那些等待的考生都已经各自回房了。已经报到第五名了。 五经魁,可不是他们这些人能中的。 「庭儴,你肯定也能中。」陈坚道。 薛庭儴笑了笑,没说话。 五经魁,若是没有吴沈两家这一场,他心中是有把握的。可如今—— 别看薛庭儴一直表现得镇定自制,实际上心里却没谱的很。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若是没中,就返乡读书,刚好可以借着空档陪陪招儿,也免得和那梦中一样,自己奔赴京城赶考,只能丢她一个人在家中。 第37章 这么一想,心中郁气顿散。 就在这时,喜报又来了。 「捷报,阳曲县岳步巅岳老爷,喜中为嘉成六年山西乡试第三名。」 一直闷着喝酒的岳步巅,猛地抬起头来,醉眼惺忪,却藏着极亮的光。 「岳兄,恭喜了。」 这边都在道喜,门外一阵敲锣打鼓声又来了。 这时,连客栈老板都忍不住了,站在门边上笑得嘴要开花。 他这是什么运气哦,一个客栈里中了七个,想必下次乡试,他家店要被挤爆了。 「捷报,夏县林邈林老爷,喜中为嘉成六年山西乡试第二名亚元。」 「老师,老师……」毛八斗一阵鬼哭狼嚎声,往后面奔了去,还没出这间大堂,林邈就从里面走出来。 只见他衣带飘飘,颇有一代大儒风范,气定神闲,哪里像其他人那样,中个举丑态百出。 「慌什么慌。」 「老师你中了。」 林邈颔首,就走上前去和报喜人说话。 亚元,可是仅此解元的存在。 本来早就回屋黯然神伤的士子们,这会儿听说客栈里竟连出三个五经魁,都忍不住跑出来看热闹。又见这师生同中,做老师的还是亚元,纷纷上前套近乎,想知道这亚元是何方神圣,竟教了两个举子。 他们这是把岳步巅也当做是林邈学生了。 大堂中热闹至极,甚至有别家客栈的人都来了,想来看看亚元的风范。 立在一旁的薛庭儴哂然一笑,一直看着他的陈坚道:「庭儴,你别……」 他本想说别伤心难过,可这种词实在和薛庭儴不搭边,千言万语,最终化为一句:「你也是运气不好,头场湿了草稿,之后两场又碰上雨号,考完回来又大病一场。这次若是不中,下场再考就是,万万……」 他说得有些语无伦次,陈坚不像毛八斗话多,也不像薛庭儴善言辞,他不善言辞,平时话也不多,此时安慰起人来,说得他自己都想掩面感叹。 「好了,阿坚,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没事。」 「那就行。」陈坚释然一笑。他就知道庭儴不是那种太计较得失之人,以他的能力,这次不中,实在是老天爷没开眼,也是太倒霉了些。 林邈终于应付完一众前来套近乎的士子,走了过来。 他看了看门外,距离第二名的报喜,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了。未能再听见吹打声,也就是说中解元的士子不在此处。 他看向薛庭儴,这个让他最寄予希望的学生,想起他这次乡试的多灾多难,忍不住叹了一口,拍了拍他的肩膀:「庭儴,勿要感伤,在老师心中,你当是解元之才。」 「多谢老师宽慰,这次不中,下次再来就是,学生……」 就在这时,隐隐似乎有什么动静传来了。 与之前的都不一样,似乎更要嘈杂一些,能听出有吹打声,还有喝彩声,种种夹杂在一起,汇成了一股声浪。 「这是在干什么?」 正说着,已经有舞狮子的出现在门前。五头活灵活现的狮子,又是打滚,又是作揖,各种憨态可掬,引人发笑。那吹打班子气势格外足,打鼓的人卯足了劲儿击打身上悬挂的皮鼓,敲锣和吹唢喇的也是如此,发出阵阵噪音。 又是鞭炮声,又是吵嚷声,一时间明明近在咫尺,却都无法听见身边人的说话。 「这是哪家开张大吉?可真会选日子。」 「怎么选在这地儿闹上了,老板,这不是碍着你家做生意了?」 客栈老板满脸都是笑,眼睛亮得发光,他似乎说了什么,可没有人能听清楚。伙计也在说,可惜只能看见他嘴动。 就在这时,那几头狮子突然分开了,俱都做出一个奉绣球的姿势,一个身穿大红色短褐,头上也带着红巾的人小跑上前来。 鞭炮声、吹大声歇,就听他大声贺道:「捷报,夏县湖阳乡薛庭儴薛老爷,喜中为嘉成六年山西乡试第一名,解元!」 「庭儴,庭儴!」 「庭儴,你中了!」 薛庭儴被拥到人前,有些发愣的看着这场面,心里却想,自己要打赏多少银子,才能让这些人满意,明日不四处传新上任的解元老爷太吝啬,简直就是铁公鸡一毛不拔。 …… 最后薛庭儴掏出身上所有银子,毛八斗等人又给凑了些,才将这些报喜人送走。 人家既然摆出这么大的阵势,又是来报喜,给你添风光的,你太小气了可不行。别以为这些都是白送的,都是要给钱的。 不过这些钱花得也值,就因为这动静,半个太原城的人都被吸引了过来。换成任何一个人,哪怕倾家荡产都要给。 其实这不过是每次乡试放榜,报喜人惯有的套路。 解元,第一名,不弄出些花样怎么能成。 之前客栈老板就知道,可惜动静太大,没人听见他其实是在说这是给解元老爷报喜的。 一场放榜,看尽了酸甜苦辣,中者欢呼雀跃,没中的黯然神伤。还有的偌大个男人,哭得像个泪人,更是少不了大醉一场,发一场酒疯。 清远四子中,毛八斗都中了,唯独李大田没中,也是一件憾事。 李大田需要极力解释,自己并不如别人想象中那么伤心。失落倒是有一些,毕竟四人一起过县、府、院三试,如今又来乡试,倒是把他一个人给落下了。 可能是下场之前就有预料,也是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真没有中,反而并不是太意外。 倒是毛八斗爆出一个大冷门,连林邈都没有想到他能中,这也许就是人一旦有了目标,就能爆发出无穷潜力。 第38章 事后,李大田还曾戏谑说,看来他也该去找个意中人了。 这话自然是说给毛八斗听的,毛八斗当初曾放言,自己一定要中了举,以此证明自己比那姓李的更有本事,是时去向林嫣然求亲,让她里子面子都足了。 他本人是这么想的,至于林嫣然是怎么想,甚至林邈是如何想,且不得而知。 发榜次日就是‘鹿鸣宴’,除了新进的举人外,主副考官、监临官以及所有内外帘官都会到场。 至于为何会叫鹿鸣宴,据悉乃是某朝皇帝宴请科举学子以「鹿」为主的宫廷御宴,以示皇恩浩荡和招纳贤才之意。鹿历来被崇为仙兽,意象为难得良才,皇帝贵为天子,‘鸣’意为天赐,故皇帝做东,才子为客的这一御膳被名为‘鹿鸣宴’。 又有一说,鹿与‘禄’同音,意为功名利禄,而新科入举乃是仕途之始。读书人素来含蓄内敛,才会以鹿代之,总而言之这鹿鸣宴便是庆贺新进举人之宴。 说是宴,其实宴是吃不到嘴的,主要走个形式。先是主副考官带着大小帘官拜过圣人,再是由新进举人向众考官行谢恩礼。 其实主要还是主考,其他都是次要。 薛庭儴一身大红色举人巾服,右边帽侧簪茱萸。簪花本是进士及第的习俗,可为了表示喜庆,新进举人赴鹿鸣宴时,也可簪花。 但只有解元可簪,以示区别。 共计七十名新进举人汇聚一堂,解元领头,亚元在后,领着一众新进举人,先对主考黄明忠行礼,再是副考官,以此类推。 之后开宴,歌《诗经》中的《鹿鸣》篇,也算是应了这鹿鸣宴的名头。 堂中调琴鼓瑟,歌舞声声,儿臂粗长的红烛将满室照得如同白昼。 「咱们这解元郎可真是英雄出少年。」有官员抚着须对身边人说道。 可不是正是如此,十六岁的举人老爷,算是极为罕见了,称得上是天纵奇才。 那边,薛庭儴正在给主考官敬酒。 黄明忠皮笑肉不笑的,接过酒一饮而尽,说了些勉励之言。 看得出他心情有些不好,至于是什么不好,那就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了。 接下来是副考官叶莒,叶莒也说了一些勉励之言,轮到他饮酒之时,有人从旁边插了句:「解元郎该多谢叶大人才是,若不是叶大人,解元郎这解元的名头,可是拿不到手。」 此人方一言罢,就有人出言打岔:「我看你是喝多了,才会胡言乱语。这解元郎乃是少年俊才,功名自然是手到擒来。」 那人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忙打着哈哈将这事略过了。 这边薛庭儴自然不能装作听不到,可他也不能出言询问具体的,只能笑着对叶莒又行了一礼:「学生再次拜谢副考官大人。」 叶莒扶住他:「朝廷开新科本就是选纳良才,薛解元乃是有才之人,该当如此,不用谢我。」 旁人只当是过场之言,只有薛庭儴心里约莫有数了,看来自己能中这解元,大抵是期间发生过什么事,而叶莒从中做过什么。 鹿鸣宴散罢,所有人都喝了不少酒,也幸亏有车马相送,不然第二天就会有消息传出,新进举人某某某露宿街头的轶闻。 最近这几日这种关于这种轶闻特别多,大多是某某考生考场失意,醉酒街头,或者是某某考生,因为囊中羞涩,被某处青楼给赶出来之类的等等。若是闹出个新进举人的轶闻,那乐子才大了。 鹿鸣宴后还有一些庆祝的酒会茶会,都是考生或者新进举人自己组织的,不过薛庭儴急着回乡一趟,自是没有参加。 北麓书院一众人自此分道扬镳,没中的继续回书院苦读,以求三年后再来,中了的则是急急回乡。 会试在明年二月,又称春闱。现在已是九月中旬,前往京城路途遥远,在路上至少要行一两个月,到了京城还要安顿,时间是十分紧凑的。有些新进举人不愿折腾,还有直接前往京城赴明年二月会试的。 不过大多数人还是要返乡一趟,以安家中亲人之心。 因为时间来不及,林邈就不打算回夏县了,与薛庭儴等人约好碰头前往京城的时间,便回了北麓书院。 至于薛庭儴、毛八斗及陈坚、李大田,则是坐上回夏县的车马。 这一路上,路途遥远,至少要走半个月才能到家,四人归心似箭。 就在薛庭儴几人往回赶的路上,余庆村那里却是发生了一场事。 事情还要从之前说起,自打那次王大志夫妇二人找到招儿姐妹俩被赶走后,两人便再没出现过。 之后倒也来过一趟,却是还没进村就被人赶走了。 乡下人说话可不太讲究,一听说这是把女儿卖了,如今还要拉回去再卖一边的狠心父母,都是连连唾弃,又赶又骂。有那些嘴厉之人骂得特别难听,让两人实在穷疯了,回家再生孩子去,反正生了就是拿来卖,卖谁不是卖啊。 将两人骂得掩面直逃,自那以后就再没来过了。 而另一头,薛翠娥回了赵家。 因为她这些日子总是不见人影,说是出去挖野菜、砍柴,可出去一天,回来的时候筐子里却只有野菜几颗,干柴几根。 这像似出去干活的?因此她没少挨骂。 尤其她生的女儿点点如今才不过只有一岁多,正是学走路闹着到处跑的时候。别看洪氏待薛翠娥苛刻,可点点到底是赵金瑞第一个孩子,又是洪氏第一个孙女,自然是爱之若宝。 可再怎么稀奇孩子,她一个人也带不过来,这几天薛翠娥日日不见人影,洪氏忙得焦头烂额,因此更是恨这当娘的不是东西。 这天薛翠娥一大早又不见人影了,这次倒好连砍刀和背筐都没有带,洪氏围着村子找了一圈没找到,回来又发现孙女头摔破了,就在自家院子里骂了起来。 第39章 正骂着,薛翠娥捂着脸回来了,模样十分狼狈,脸上青红一片,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莫是碰到了什么坏人。 洪氏就是这么认为的,若不然无缘无故怎会如此。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安慰,而是质问薛翠娥这头脸上的巴掌印是怎么了。薛翠娥自是不会告诉她怎么了,答得支支吾吾的,一听就知道在说谎。这下洪氏可不得了了,一蹦三尺高地扯着嗓门喊男人喊儿子,说薛翠娥碰见强盗了。 这乡下地方能有什么强盗了,左不过是碰到坏人。 坏人自然是男人,一个妇道人家碰到坏人能遇到什么事,左不过对方想意图不轨,薛翠娥反抗,才会被打成这样,说不定身子也被污了。 赵金瑞一听娘这么说,当即黑了脸,骂道:「你还有脸回来!」 赵大舅倒是想问问究竟,可这种事怎是他一个做人公公好意思详问究竟的,只能听着婆娘和儿子你一句我一句的骂,于是薛翠娥之所以会成这副样子,俱是因为她被坏人强了。 当然这里头还有赵家大儿媳妇和二儿媳妇的功劳。 洪氏是填房,两人历来恨这老妖婆天天撺掇公公对前头两个儿子不好,平时也没少刁难两个儿媳妇。如今轮到这两人看洪氏的热闹,自然少不了在一旁煽风点火、添油加醋。 薛翠娥一张嘴对四张嘴,即使她这会儿想说出究竟,也解释不清楚了。自己是回娘家的话刚出口,就被人堵了回来,说她是故意欺瞒。 这边赵金瑞越听越怒,揪着薛翠娥就回屋就是一顿打。 点点哭得声嘶力竭,赵家一片大乱,就有村民听到动静上门询问,在赵家大儿媳妇和二儿媳妇的宣扬下,薛翠娥失贞的事情被传了个满村皆知。 薛翠娥最后是百口莫辩,被赵金瑞打得奄奄一息。这边赵金瑞刚从屋里出来,洪氏就说:「休了她,必须休!」 其实到了此时,赵家人也知道是误解了,可洪氏本就厌恶薛翠娥,如今又闹得这么一出。传流言容易,想解释清楚难,真把薛翠娥留在家中,赵金瑞在外人眼里就成了绿云罩顶。 不过赵家人还是挺聪明的,让薛翠娥一直留在家里将伤都养好了,才将她送回薛家去。 赵氏一听说女儿被娘家休了,当场晕了过去。 薛家一阵人仰马翻,请了大夫给赵氏医治,等赵氏醒后就面对女儿被休的事实。赵家人一口咬定薛翠娥是被人强了,所以必须要休了她。期间薛青柏兄弟两个还差点和赵家的两个儿子打起来,幸亏被两家长辈拦下了。 两家人坐下将此事谈了。哪怕薛老爷子作证,女儿确实回来了,脸上的巴掌印是被他打的,赵家的休妻的态度也很坚定。 不过赵大舅也说了软话,道了苦衷,但说的话却是洪氏教的。大致就是薛翠娥从余庆村回来的模样被村里人看见了,村里才会传起这种流言蜚语,如今事情根本解释不清楚了,哪怕为了赵金瑞的将来,这个妻也必须得休。 薛老爷子能说什么,能说是自己造了孽? 休吧休吧,男方要休妻,女方也拦不住。就算能叫着亲戚去男方家打砸威胁,可到底赵氏还在,不看僧面看佛面。再说,薛老爷子也怕事情传到余庆村里,以后薛家人也没脸见人了。 这门亲事从一开始就不该结,若不是薛翠娥不争气…… 说来说去都是她自己造的孽,也怨不得旁人。 两家人经过长时间的讨价还价,才达成以下一致。 由薛家兄弟去赵家村闹一场,两家合伙演一场戏,意思也就是表示这一切都是误会,但因为赵家人如此污蔑自家的女儿,即使赵家人上门求,薛家也不会让女儿回来了。而赵家那边该休妻休妻,该怎么办怎么办。 其实这戏都是演给外人看了,至于各自的酸甜苦辣,那就只有自己才能品尝到。 薛翠娥和赵氏自然抗议过,可这一次薛老爷子十分坚定。 事情办完后,薛老爷子一下子老了十多岁,自打生出薛青山那事,薛老爷子的身子骨就不如以往,这次直接病倒了。 请医问药自是不必细述,赵氏后没后悔过,旁人且不知,反正三房四房是被忙得焦头烂额的。 可就在这当头,又发生了一件事,是小山头那边出了件事。 薛家如今一片不可开交,招儿为了养胎清净,索性就搬去小山头上和招娣一同住。 若是以前她还有些犹豫搬家的事,发生了薛翠娥被休回家,她直接不用考虑了。两人已经撕破脸皮,谁知道住在一起,薛翠娥又会生出什么事。 小山头上清净,环境也好,又远离了薛家的那些破事。招儿每天的日子都过得很开心,逗逗侄儿养养胎,日子过得不要太美。 如今招儿有钱的事,满村皆知,谁不知道县里很有名头的王记菜行是招儿开的。而随着时间的过去,小作坊的事也广为人知,村里有不少妇人前来求活儿做。反正招儿如今也缺人,就挑拣针线活好的,留下来做工。 以前遮着掩着,是因为他们力量太弱小,随着薛庭儴中了秀才,又背靠着薛氏一族这座山,还有徐县令的威慑在,想要眼红,也得掂量下自己。 可自古以来有钱就会被人惦记,这不,这天晚上小山头上就遭贼了。 这贼是个胆子不大的,起初就偷了两次鸡,因为小山头上养得鸡多,再加上最近薛家事多,周氏和孙氏也没细数,所以大家都不知道。 谁曾想这贼胆子越来越大,竟摸到招儿住的那间屋里去了。 人在窗子下面,就被闷不吭声瞅了他半天的黑子给按住了。这贼吓得哭爹喊娘,招儿、招娣、高婶听到动静都起来了。 尤其是招儿,顺手就操起一把铁锹,挺着肚子指着那贼,一副一言不合就开打的模样。 第40章 实则由不得招儿不经心,高升不在家,这山头上就住了三个妇道人家和一个奶娃子。她姐就算了,高婶年迈,这老的老,小的小,也就她有几把力气。 「别动手,别动手,我是黑三。」 黑咕隆咚,也看不清人脸,不过这贼识相,自己就报出了姓名。也实在是那抵着他头的铁锹太吓人,他感觉下一刻就要消掉他脑袋,本来黑三还打算仗着自己是男人跑的。 「黑三?胆子不小,偷到我头上来了!」招儿冷笑,让高婶去拿绳子,将黑三给捆起来。 「招儿姐,饶命,我这也是一时犯了糊涂,实在家里的日子快过不下去,才会一时昏了头。」 「别跟我说,待会儿和族长里正说去!」 高婶撑着灯笼摸黑下山叫人,黑三被扔在院子里,招儿两姐妹则进了屋。至于黑子,一直蹲在黑三身边,打算一言不合就咬他。 薛青柏和薛青槐很快就赶来了,一同还有薛强他们。 「好你个王八犊子,偷到我招儿姐眼皮子下面了!」薛强几个年轻的小子,上来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将黑三打得哭爹喊娘。 「招儿姐,这事咋办?揍他一顿算了?」 「先关起来,明天送去族长、里正那里。」 薛强几个虽觉得招儿有些小题大做,可他们历来信服招儿,也没说什么。也就薛青槐看出了招儿的意思,这次轻饶了,下次肯定有人再犯,反正都是乡里乡亲的,你能拿我咋样?到时候肯定会有人效仿。 所以招儿这是打算杀鸡儆猴! 薛族长素来护短,黑三又是外姓人,下场不必说,自然是逐出村。 一听说要送去族长和里正那里,捂着头的黑三当即顾不得装死了,哭着道:「招儿姐手下留情,千万别把我送去给族长里正那。」 招儿板着脸,也不理他,只是让薛强把黑三弄去关起来。 「招儿姐,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千万别把我送去族长那儿,他们肯定饶不了我,我家里还有老母,我娘受不了这个刺激啊……」 见招儿依旧不为所动,黑三心灰若死,正想放弃求饶,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招儿姐,我有事跟你说,我知道薛寡妇是怎么死的。我告诉你这事,你放我一回行不?」 招儿目光当即看了过来。 黑三心中一喜,将自己知道的事说了出来。 黑三本名并不叫黑三,姓崔,没有大名,小名叫三子。 因为长得黑,所以村里人都叫他黑三。 黑三和他娘并不是本地人,而是流落到了余庆村。因为就这一对孤儿寡母,再加上黑三的娘当初救过郑里正的婆娘田氏,余庆村才收留了他们母子俩。 这些年来黑三娘就靠着自己当初开的几亩荒地,才把黑三养大。 本想家里穷,黑三怎么也要争气一些,谁曾想此人倒是个好吃懒做的。懒也就罢了,平时还喜欢偷偷摸摸,为了这事崔寡妇流了多少眼泪,给村里多少人家道过歉。若不是崔寡妇素来古道热肠,村里谁家有点事需要帮忙的,都是跑前跑后,村民们也不好意思和黑三计较。 近几年,黑三长大了不少,一改本性,但是好吃懒做依旧。不过到底是别人家,只要不偷上自家,也没村民们爱管闲事。 不过据招儿所知,黑三如今改成偷别村的了,因为下手谨慎,极少被抓,但却是附近几个村出了名的二流子。 其实那日也是凑巧,郑里正带着村民去抓薛青山,这种事自然不会叫上黑三。黑三家就在薛寡妇家屋背后,他正坐在自家屋檐下晒太阳,就见薛寡妇鬼鬼祟祟抱着孩子偷偷跑了出来。 也是实在闲得无聊,黑三好奇地跟在后面缀着,越跟越觉得蹊跷。明明是郑里正要去薛寡妇家抓人,怎么她倒跑去郑里正家了。 在郑里正家后门上,黑三看了一场大戏。 因为怕被人发现,他躲得远,就见郑高峰和薛寡妇拉拉扯扯,而薛寡妇哭得有些伤心。后来也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他就见郑高峰在前,薛寡妇在后,两人离开了。 等扭头见村里人四处找薛寡妇,黑三也没多嘴,直到听见薛寡妇的死讯。 到了此时,黑三已经意识到其中有些不对,不过他依旧没打算往外说什么。 他和他娘都是外来户,能在余庆村落脚,全指着郑里正。而她娘当初所救的人,正是郑高峰的亲娘田氏。田氏当初怀着小儿子,却还要逞强去地里叫老头子和儿子回家吃饭,半路上发作了,当初路上也没人,正巧遇见黑三和他娘。 所以这些年来,田氏和崔寡妇的交情还是挺不错的,黑三没少吃郑家的饭。平日里见到郑高峰,也是叔长叔短的。 撇过交情,他和他娘还想在村里住下去,就不能得罪郑里正。可如今眼见到了危急关头,黑三自然一股脑儿将自己知道的都倒了出来。 屋中一片安静,黑三虽没有说他亲眼看到郑高峰把薛寡妇推下山坡,可摔死的薛寡妇,安然无恙的妞妞,事情似乎并不难猜出来。 「招儿姐,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你就放了我吧。」 「放了他。」招儿厌恶地看了黑三一眼,道:「下次再敢犯,我就让人打断你的腿。」 黑三被松了绑,他连话都不敢再说,便赶紧溜了。 「薛寡妇竟然是郑高峰杀的,他到底为了什么啊?」寂静中,薛强的声音响起。 这事还用说吗,肯定是薛寡妇捏着郑高峰的软肋,对方才会痛下杀手。至于是什么软肋,联想到当初被查出花柳的薛青山,似乎并不难想象。 薛寡妇肯定是怕了,才会去求郑高峰求自己,甚至可能威胁了他。可郑高峰又怎么可能会和薛寡妇有所牵扯,且不提名声什么的,光是疑是花柳,就足够他恐惧了。 第41章 至于薛高峰为何会杀了薛寡妇,反而留下了妞妞。 招儿、招娣和薛青槐兄弟两个,不禁想起了赵氏问妞妞长得像谁那件事。 难道说—— 妞妞其实是郑高峰的种? 「不能让黑三走了。你们去把黑三抓回去,我去跟堂爷说。」薛强吩咐了一起的几个小子,自己就一阵风的跑了。 既然牵扯上人命,肯定不是招儿他们可以随意处置的。再加上薛郑两家素来是对头,族里上至老下至小,都清楚这事,所以没有人拦薛强。 大家都是沉沉的叹了口气,知道这次村里要出大事了。 第二天一大早,薛族长就召集了全村人。 本来按理说,他是薛氏一族的族长,管管姓薛的也就罢了,管不到其他人头上。可自打薛庭儴中了秀才后,薛族长在村里的威望就渐渐盖过了郑里正。所以这边一召集,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 甭管是看热闹,还是其他什么,只要人都来了就行。 一开始薛族长并没有说别的事,就是将黑三偷上小山头的事说了说,崔寡妇如何哭且不提。郑里正正想为之说几句好话,谁知薛族长的枪口就换地方了。 他让薛强等人把昨天的事说了说,期间招儿和高婶都做了证人。 听完这些叙述,下面一下子就点燃了。 姓郑的说姓薛的诬赖,姓薛的则是反口辩驳,下面吵得一片热乎,几乎没打起来。倒是上首的郑里正,脸色一下子白了。 「薛寡妇虽不是咱们薛氏的人,到底她曾经是薛氏的媳妇,后来又跟了青山。一个好好的大活人,不能就这么白死了,你们郑家的要给个明白话。」 「对,给我们个明白话!」 「太狠了,再怎么样也不能杀人!」 「杀人是要砍头的!」 下面一众薛姓人群情激奋道。 「你想要什么明白话?」郑里正恶狠狠地瞪着薛族长,犹做着困兽之斗。 「里正当了这么多年的里正,什么不明白,这明白话还用得着我教?」 就在这时,郑高峰突然走了出来,扑通一下跪在场中:「薛叔,你就别为难我爹了,人是我杀的,要去见官,要去砍头都行。」 本来高大的汉子,突然一下腰就塌了。田氏哭得死去活来,从旁边扑了上来,说是要杀头就杀她的头,薛寡妇那贱人是她推下去的。 可这时候说这些话,不是明摆着袒护,自然是没人信的。 「娘,你快回去。人确实是我杀的,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就一时昏了头,她逼我逼得太狠了,我就想着不能让她搅乱了咱家的生活……」 「你这个傻孩子啊,什么样的坎儿过不去,用得着去杀人啊……」 母子俩抱头痛哭,让人不禁唏嘘感叹。 哭了一会儿,田氏突然站了起来,去扑打郑里正。 「你说话,你别站这里装死,要不是你……你真是要看见峰子去死?」 郑里正怎么去抓她的手都抓不住,他突然一跺脚,喝道:「行了,我给你明白话!」 这话是对薛族长说的。 后来,郑高峰没被抓去见官,郑里正的里正之位让了出来。 其实彼此都懂其中的意思,薛族长要的不过是里正之位,至于薛寡妇的死,不过是个由头。 一个本就招人厌恶的人,死了也就死了,没有人会在意的。 事情就以薛族长坐上里正之位为告终。徐县令那边也没有为难,听说是郑里正主动让贤,又知道薛族长乃是薛庭儴的堂爷,这事就这么办下了。 事情似乎就这么过去了,可对薛家人来说,才刚刚开始。 赵氏首先就受不住了,知道这事的当天就跑去郑家问,妞妞是不是郑高峰的种。 别看郑高峰认杀人认得挺快,可对于妞妞是不是他的种,却不肯认。他也算清楚薛寡妇的秉性,既然她敢对薛青山说怀了对方的种,转头再说孩子是他的,他自然是半信半疑的。 疑是占多数,可到底最后还是那几分相信起了作用,所以他独独留下了妞妞。甚至在知道孩子被赵氏抱回去,他心里还松了口气。 可放过归放过,跟认下是两码事。尤其随着他和薛寡妇的事爆发出来,他婆娘也跟他闹上了,这当头郑高峰也不可能会认下妞妞。 郑高峰不承认,赵氏也只能回去了。可回去后看见长得一点也不像薛青山,也不像薛寡妇的妞妞,那股不信还是在其心中发酵。 之后赵氏又去郑家闹了一场,却依旧没什么所以然。她开始对妞妞不好了起来,以前是捧在手心怕摔了,现在忽好忽坏的。好的时候,妞妞就是她的亲孙女,不好的时候,妞妞就是个野种。 妞妞不过是个半大的奶娃子,能懂什么,每天薛家都是闹腾得乌烟瘴气的。薛老爷子好不容易好了点儿,被一气又病了下来,这次比上次更严重,人都没办法下炕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赵氏偏偏不见了。 不光是赵氏,还有薛翠娥,母子俩是一起不见的。 最近薛青柏和薛青槐兄弟俩累得不轻,外面要忙,还要侍候老爷子吃喝拉撒。 薛老爷子如今动弹不得,这种活儿当儿媳妇的可侍候不了,只能兄弟两个换着来。这日轮到薛青槐,薛青柏则去外面忙了,如今兄弟俩一人换一天,一个在家,一个在外面。 招儿本说让两人先歇着,可王记菜行那边实在缺不了人,只能硬扛着。 薛青槐实在累得不轻,早上就起来得晚了一些,后来是被妞妞的哭声叫醒的。起来后一看,家里一个人都没,就一老一小,一个还不会走路,一个瘫在炕上动弹不得。 妞妞哭得撕心裂肺,薛老爷子也尿炕了,薛青槐忙去把妞妞抱起来,放在一旁的木轿轿里,先给老爷子换被褥。待老爷子重新躺下,他才问娘呢。 第42章 薛老爷子也不知道老婆子上哪儿去了,眼睛一睁就没见人。他憋了一晚上的尿,想叫儿子,又觉得儿子辛苦,想让他多睡一会儿,哪知妞妞饿醒了。 一听孩子哭,他心里就着急,一着急这不就便溺了。 老爷子脸窘得通红,含糊地骂着:「不管她,死在外面都别管她。」 说是这么说,两个大活人不见了,还是得找。最后还是枕边人了解赵氏,老爷子说莫怕是去找薛青山了。 又是薛青山! 兄弟俩叫了几个人沿着路找过去,那麻风所不在湖阳乡,而是在安阳乡。想着两个妇道人家脚程慢,就兵分两路,一路赶着车跑快些去麻风所,一路走慢些沿路找。 走到天擦黑的时候,找到了赵氏,就赵氏一个人,不见薛翠娥。 赵氏满身狼藉,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哪儿的乞丐婆子,她一见薛青柏就哭着说,薛翠娥被人抢跑了。 她和女儿天不亮就出门了,薛翠娥本来不去的,是赵氏死拉活拽硬把她拽出了门。两人也不认识的路,不过赵氏经常找人打听,知道麻风所在安阳乡。 安阳乡太远,光靠腿脚至少得走大半天,关键是她们不认路。薛翠娥就提议说叫车,两人就站在路边上等,见车就叫,后来有一辆车把她们拉上了,也说得好好的送她们去安阳乡,哪知走到半路上,那拉车人突然大变脸,将赵氏推下车,把薛翠娥给带走了。 这就是赵氏所谓的薛翠娥被抢跑了。 也算是抢吧,可能对方本来就是人贩子,也可能对方是临时起意,这一老一少,都是妇道人家,放在坏心人眼里就是大肥肉。 至于赵氏,对方可能嫌她又老又脏,浪费米粮,反正也卖不出去,就没要她。 薛青柏都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就这赵氏还让儿子送她去麻风所,想找薛青山问问清楚。这一次薛青柏没顺着她,而是将她带了回去,又让人去给薛青槐传话,赶紧回来。 等薛青槐回去,面对的就是再一次被气过去的老爷子。 请了大夫来,可薛老爷子一直没醒,大夫说让他们心里有个准备,恐怕是人要不行了。 自此,赵氏才知道害怕,扑在老头子身上就是一顿哭。 薛族长收到消息赶来,气得七窍生烟,让人把赵氏关起来。又让大夫一定要保住薛老爷子的命,能保一天是一天。 那会儿薛庭儴正在考第三场,薛族长不知道这些科举的道道,只知道若是家里死了人,就不能下场考试了。反正不管怎么样,哪怕是瞒,也得让薛庭儴把这一次考完。 后来薛老爷子咽了气,薛族长还依旧命人每天进进出出帮忙,佯装一副老爷子只是病了,人还没死的假象。 一直到九月底,眼见实在瞒不住了,薛族长才命人报丧。 所以当薛庭儴回了家来,面对的就是满屋子的白和怎么都掩盖不了的尸臭味儿。就这还是招儿掏了高价钱买了冰,一直冰着,才会是这样。 本来按理说早该发丧的,可薛族长说读书人重孝道,若是薛庭儴下场的时候,把他爷给埋了,唯恐坏了名声。 这边匆匆忙忙祭拜了下,那边就把薛老爷子拉去埋了。埋在薛家的祖坟里,棺材刚放下去,县里报喜的人来了。 解元!解元老爷!薛庭儴中举了,薛家终于有人中举了! 因为听说薛庭儴在山上,报喜的人就和徐县令找上了山。 「捷报,夏县湖阳乡薛庭儴薛老爷,喜中为嘉成六年山西乡试第一名,解元!」 本来该是充满了喜悦的声音,因为解元老爷家里有丧,而显得有几分收敛。在满山头的坟上,还对着一口即将埋上的棺材报喜,这报喜人大抵也是第一回,多少有些怵得慌。 若不是徐县令跟着,估计再多的赏钱,这人也得扭头跑。 薛族长满脸哀恸,半掩着老脸:「连兴,你该瞑目了。瞧瞧你一直撑着等着,不就是等这一日。」 徐县令安慰道:「老人家,节哀。」 「大人,你看着本身多好的喜事,偏偏我这老弟弟家里的婆娘不懂事,硬生生把老头子给……」 剩下的话,薛族长没说,徐县令也知道是什么。薛翠娥被人拐了的事,是去衙门里报案了的。 感叹的同时,徐县令也不得不承认这老头是个聪明人,时时刻刻都在维护薛庭儴的名声,生怕让人误会祖父病重,做孙子的罔顾孝道下场赴考。抑或是当祖父的本就死了,只是家里一直瞒着。 不过不管是什么样,徐县令都没兴趣知道,他只知道薛庭儴可惜了。 本来以薛庭儴的水平,来年二月赴会试,必能中了进士。如今却因为身上有孝,只能下次再考,可错过这一次,就要再等三年了。 「庭儴,你也多多节哀。」徐县令走上前来,拍了拍匆忙穿了一身孝衣,立在坟前似乎极为悲痛的薛庭儴。 「谢大人专门跑这一趟。」 「应该的。」 眼见到了吉时,棺木该填土了,一行人便往山下走去。 薛庭儴和徐县令并行,一面走着,一面说话。 「不知今后有什么打算?」 薛庭儴哂然一笑,道:「戴孝之中,不能四处行走,而内子如今正身怀六甲,我当是在家中陪内子待产。当然学问不能再拉下,以待下次开科。」 「以你的才华必是手到擒来,进士及第。」 「先提前谢过大人的吉言了。」 今日,余庆村的村头忙的是热火朝天。 明明是农忙之时,村民们没有下地干活儿,反倒在村头忙上了。有那附近村的村民好奇上前看一眼,才发现这些村民竟是忙着挖坑,往里面埋东西。 第43章 埋的那东西看起来怪模怪样,反正以村民们的见识,是不知道什么东西,问了人家也不说,只说过几日就知道了。 等再过两日去看—— 嘿,村头竟是竖起了一根高约五丈些许的旗杆。基座是旗杆夹石,上有两个菱形孔,旗杆是用很粗的杉木做成的,旗杆下半部分也凿有两个孔,与旗杆夹石上的孔一致,中间用木销将旗杆与旗杆夹连接起来。 最令人奇特的是,那旗杆跟一般旗杆不一样,其上有一个八角四方斗。 许多人都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只有那些有见识的村民知晓,这是余庆村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 到了挂功名旗的那一日,余庆村这里十分安静,既没有放鞭请酒,也没有呼朋喝友,只有薛姓一族的人都到场了,密密麻麻围在村头。 旗杆下摆着供桌,上面有一应祭祀之物。薛庭儴和薛族长站在最前面,一旁还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耄老,两人上香祭过后,有人捧来一个装了红漆的碗,并一根狼毫笔。 「庭儴,你来!按理说这需得族中有声望的长辈为你而书,可咱们薛家根基浅,你是咱们族里最出息的人,字也是写的最好,所以还是你来。希望自你而起,咱们薛家能越来越兴旺,多出几个有功名的读书人,造福乡里后辈。」 薛庭儴并没有拒绝,微微颔首,便拿起那根蘸足了红漆的狼毫笔。 这笔杆有些粗,与他惯常用的不同,所以有些不顺手。不过他的手还是很稳,就是稍有些谨慎,等毫笔上多余的红漆都落掉,才猛地抬手在旗杆夹石上写着。 不多时,就见旗杆夹石上多出了两行大字—— 嘉成六年丙午科乡试,中第一名解元薛庭儴。于嘉成六年秋立。 这些字龙飞凤舞,颇有一股凌云之气冲破云霄。不过在场的大多人都不识字,即使识字也是很粗浅,自然看不出这字里的蕴意。只知道很好看,看起来真有气势。 「挂旗喽!」 随着一声呼喊,有号角声响起。 因为薛庭儴身上有孝,不能摆酒庆贺,为了今日的大事,薛族长可是和族里人商量很久,一定要弄出些气势来。像这些过场,就是族里商量出来的。 随着号角声响起,附近几个村的村民都隐约听见,正想着发生了什么事,就见不远处有什么东西徐徐升起了。 因为隔得太远,也看不清楚,只知道是余庆村方向的,便有人好奇的找了过来。尤其是上水村和下水村的村民,离余庆村近,人还没走到地方,就看见余庆村的村头立着个怪家伙。 上面挂了一面红边黄地儿的大旗,旗上丹书了几个大字—— 嘉成六年丙午科乡试,中第一名解元。 赫,村民不懂解元是啥,有人认识旗杆,还有的认识字,知道这是余庆村出举人。 一时间,这个消息以龙卷风的速度,传遍了附近十里八村。 许多村的村民都结伴来看这功名旗杆,如今经过别人的解说,大家都知道这功名旗杆是干什么的了。秀才不能立,当是中了举人,中了进士,家里有了大官,才能立一个旗杆。 这是薛家的光耀,人老八辈走出去的谈资。 以前薛家人可没有这样的待遇,如今走出去一说是薛举人的那个‘薛’,旁人格外高看一眼。不光如此,出去走亲戚吃酒,那都是头等的待遇,坐上席。 自然多的是人想见见薛举人到底长啥样,可别人都说了,本来县里是要给薛举人摆酒庆贺的,薛氏的族里也是这么打算,可事逢不凑巧,薛举人的祖父过世了。 读书人特别讲究这些礼仪孝道什么的,所以薛举人如今闭门在家。 大家一听说这样,格外有一种肃然起敬之感,于是薛举人是个大孝子大孝孙的名声就这么流传了出去。甚至连徐县令在县里,都有所耳闻。 如今余庆村的功名旗,成了远近闻名的一景。 时不时总有风闻名头的村民过来看,还有附近村的人,因为离余庆村近,也格外觉得荣光。家里有什么亲朋好友来了,总要领着人家来观赏观赏,一是开开眼界,二来也是沾沾举人老爷的仙气。 当然,这些不过是浮在面子上的,对于乡下人来说,再没有什么比种田不交税更来得实际。 一个举人可免五百亩地的苛捐杂税,薛氏一族所有族人加起来也不过只有两百多亩地。 这边立功名旗杆的琐事刚罢,薛族长就忙着操持这些事了。扭头过了几日,厚厚的一叠地契就交到了招儿的手里。 招儿如今也怀了近七个月,肚子已经很大了,她本是坐在炕上给肚里的娃做衣裳,突然被塞进怀里的一叠地契给吓住了。 「这是干啥呢?」 她翻了翻手里的地契,这些地契每张的数目都不多,大多都是几亩的样子,最多一张是薛族长家的,有近二十亩。 「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些,该不会出去抢的?」 薛庭儴本是想讨她开心,没想到被安了个抢的名头,有些气呼呼地道:「你家夫君就是沦落到要出去抢的地步,都是堂爷送来的。」 「干啥?」招儿不免想到什么不好的事情,瞠大眼道:「该不会是做了什么事,需要你出面周旋,才会出这么高的价钱收买你?」 「你想到哪儿去了!」 他将关于‘投献’之事中的一些东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招儿。 所谓投献,就是有地的庄户人家,为了避税,捧着地契来请可以免税的官绅贵族庇护。大昌的苛捐杂税很重,农人一年到头累死累活,所收来的小多半粮食都要拿去交税。 这也是为何薛老爷子心心念念,想给薛家培养个有功名的人,最根本的目的。而投献之中还有妄献、自献,这就是有权势的人侵占平民老百姓家的土地了。因为这乃是族人的投献,与那些根本意义不一样,薛庭儴也就没有过多的解释。 第44章 「那你说的意思,这些地都是咱家的呢?」招儿依旧有些缓不过来劲儿。 薛庭儴点点头,从官府那一方面来看,确实如此。 「那可不行,你可不能因为自己中举了,就欺负族人。地都给咱了,他们吃什么喝什么,你如今虽是考上了,可不能忘本。」 招儿就是招儿,跟一般妇道人家都不大一样。换成别的妇人,早就高兴得不知怎么好,唯独她想的却不是这样。 她爱钱,贪钱,却取之有道,不干伤天害理的事情。自己就不该觉得这样能讨她欢心,这欢心没讨好,倒是挨一通埋怨。 无奈,他只能将事情又说得细了一些,还把投献中妄献、自献,解释了给她听,又解释了自己族人投献其中的区别。 「那照你这么说,那些仗势欺人的权贵不是很坏,老百姓没了地,日子可怎么过。」招儿越说越激动,从炕上跪坐了起来:「我先跟你说好,你可千万别干这种事,这种事伤阴德。」 「行了行了,你快坐好,说话就说话,怎么起来了。」 将招儿安抚坐下后,薛庭儴才道:「我当然不会干这种事。」 「那就行。」 之后招儿继续缝衣裳,薛庭儴却一改之前不让她碰针线的态度,似乎忽略了这些,而是踏出了屋门。 他一路顺着小山头走着,十月的天已经有些凉了。远处,那些麦地高粱地里,所有粮食都被收上来了,变得低矮而整齐,也因此显得视线越发空旷。 远远的,就见那面迎风招展的大旗,他不由自主顺着村尾小路走了出去。 大抵在那梦里,因为薛庭儴的经历太过复杂,遭遇过的不公也太多,他的内心一直是含着一股怨气的。所以在他得了势后,他并没有一颗为民请愿之心。 当时但凡朝中大员,谁不是名下土地万万千,他自然也不例外。 人人只道薛首辅清廉正直,殊不知他是山西一带最大的地主。而被老百姓们歌功颂德的那些清官们,哪个不是大地主? 清名,那不过是做给人看的! 此时薛庭儴的脑子里有两个人在打架,一个觉得招儿太小题大做,一个却似乎有些理解。 他脑子很乱,想起了很多事情。 有那梦里的,也有现实中的,一幅幅一帧帧飞快划过, 恍惚中,薛庭儴就走到那旗杆下头。 有人正站在那儿,是个庄户汉子,带着一个小男娃。 这汉子似乎刚干完活儿,肩上扛着锄头,正指着那旗杆,似乎在跟男娃说着什么。 薛庭儴走近了些,才听清楚了。 「……瞅见没,这就是薛举人的功名旗。」 「好高好大呀爹,真威风!」 「威风吧,这就是举人老爷!等明年开春了,爹也送你去上学,你可要好好读书,为咱们家争光。」 「那是不是我以后成了举人老爷,也能立一个这么威风的大旗。」 「那也得你中了才成。」 汉子正和小儿说些没有边际的话,见一个少年走过来,似乎感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少年郎,你是这村里的人?」 薛庭儴点了点头。 汉子羡慕地砸了砸嘴:「那可真是好了,你姓薛不?」 薛庭儴又点了点头。 「那姓薛就更好了。哎呀,你不知道,咱们听说薛家出了个举人老爷,人老八辈都不用交税子了,可真是羡慕死了。我家也有个小儿,就是这小兔崽子,成天闹着要去学堂,去学堂的。 「咱一个普通的庄户人家,看天吃饭,一年到头交了税,也就顾个吃喝,哪里送得起去学堂。不过自打听说薛举人的事,我打算砸锅卖铁都送他读。读书人好,读书人有前途,不像咱,一辈子就脸朝黄土背朝天。这不,趁着空就带着小兔崽子来看看,看看薛举人的大旗,也能沾沾福气,以后给咱家光宗耀祖。」 汉子说得有些语无伦次的,小童看见爹和人说话,也就乖巧地在旁边看着。 不过他更多的时候则是看那面旗子,和那十分高耸的旗杆,似乎那里面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 「我看令郎聪慧伶俐,以后定然是个有出息的。」 「咱村里人都这么说,要不我哪里舍得花钱送他去读。」 薛庭儴见那小童看旗杆看得目不转睛,蹲下对他招了招手:「喜欢看么?看什么?」问着的同时,他也抬头看去。 「我在想薛举人肯定很厉害。」 「他只是个举人,还不是官,还不厉害。」 「你别以为我小,就不懂事。我爹说了,薛举人很厉害,读书很厉害,以后要当大官的。」 「你想读书吗?」 「想。」 「为什么想?」 「我想替家里光宗耀祖,当大官,免税子。」小童宛如牙牙学语般,说着自己脑子里的认知。 「那到底是为了免税子,还是当大官?」 「既当大官,又免税子,当一个好官。我爹说,若是大官老爷都是好官,咱家就不用交那么税子了。对了,哥哥,你说薛举人当了大官以后,会是一个好官么?那咱们是不是不用交那么多税子了……」 「你这孩子说什么,可千万别胡说八道!」汉子忙走上来,一把将儿子拉了过来,又对薛庭儴歉道:「孩子不懂事,胡说八道的,可千万别把这话传进薛举人的耳朵里。」 「叔,我不会说的。」 汉子冲他点点头,就忙拉着儿子走了。 远远的,还能听见汉子在和儿子说话:「你这小鬼头,胡说八道些什么,要是让薛举人听见……」 第45章 「薛举人是个好人,肯定不会欺负咱们的。」 「你咋就知道了?」 「因为那个大哥哥是个好人啊,他不是也姓薛么。爹,我刚才看见那个大哥哥好像哭了,眼睛红红的……」 「你个臭小子又胡说八道,我怎么没看见……」 「他眼睛真的红了……」 明明没有太阳,却格外觉得刺眼,站在原地的薛庭儴半掩着眼,看向那面功名旗。 「狗子想读书吗?」 「想。」 「为什么想?」 「我想替家里光宗耀祖,当薛家最有出息的人,以后当个好官,咱家就不用交税子了……」 薛庭儴在功名旗下站了很久,直到有村民瞧见他走了过来。 「薛老爷怎么站在这儿?可是这旗有什么地方不对?」是本家的人,可如今不管是本家人,还是外姓人,但凡见到薛庭儴,都是叫薛老爷。 似乎自打他成了举人,就不是薛庭儴,不是薛狗子了。 认真来说,眼前这个人,他应该叫叔的。 族里的人太多,有时候薛庭儴也分不清谁是谁,但大致还是记得的,便道:「叔,叫什么老爷,我以前光着屁股蛋子在村里跑的时候,您不是也见过。」 这中年的汉子搔了搔脑袋,笑道:「那不叫老爷,叫啥?族长说了,中了举就是老爷,让我们不能乱了称呼。」 「庭子狗子都行,您爱叫啥叫啥。」 「那我还是叫庭子吧,哪能还叫你那小名,举人老爷可不能叫狗儿的。对了,这旗子没啥问题吧?族长让咱们都盯着呢,但凡哪儿有些掉漆了啥的,都得第一时间报给他。」 「没,没啥问题,我就是看看。叔,我先回了,转头再聊。」 「哎,哎。」汉子笑呵呵地看着薛庭儴走远了,才自言自语道:「让我说,族长就是太认真,叫人家薛老爷,不对,是庭子,也没有这么较真的。」 薛庭儴一路缓缓往村里走去,幸亏现在是半下午的,村里的土路上也没什么人。他路过薛族长家门口的时候,突然停下脚步,看了不远处薛家宗祠一眼,想起在那梦里自己做了官后,有一年回乡祭祖的场景。 当年他在村里盘桓了几日,族人们也是这般对他诚惶诚恐,可他却是满心不屑。 他其实是讨厌这些人的,他一直将自己命运的不顺归咎在这个地方,不是这里,自己不用含辛茹苦,不是这些人,自己不会遭受那一切,不是这一切,招儿不会死。 所以他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心里却充满了厌恶。所以在族人寄望求得庇佑,他很理所当然的就答应了…… 「庭子,怎么站在这儿,可是来找你堂爷,快进来吧。」 是薛族长的大儿子,薛金泉。 按辈分,薛庭儴要叫他叔。 薛庭儴叫了声叔,便进去了,还没走到堂屋前,薛族长就亲自走了出来。 「怎么这时候来了?可是堂爷之前跟你说的那事,你打算好了?其实你不要心里有负疚,堂爷打听过了,人家别处的举人老爷都是这么办的。咱们给他们好处,他们自然也要给咱们好处,互惠互利。」 「爹,你们还是进屋说吧。」 「把我那茶泡来。」薛族长吩咐道。 薛族长有一罐子茶,平时舍不得喝,也就家里有贵客了,才会让家里人泡来。如今薛庭儴也算得上是贵人了,旁人来了可没有他这个待遇,能让薛族长亲自迎出门的。 两人进了屋坐下,薛庭儴坐在上首处的右边。 薛族长继续之前的话题:「你如今虽是守孝,到底处处都要用钱,等出了孝上京赶考,平日里交际,哪里不需要银子?你这孩子就是太年轻,多好的事送上门,竟然犹豫,咱这可是符合律法的。」 「堂爷,我不是,我就是吧……」薛庭儴顿了下,才说道:「我就是觉得大家伙都不容易。」 「谁都不容易,你也不容易,谁家供个举人出来容易?不过如今你也大了,是举人老爷了,这事堂爷就是个主意,剩下还看你自己。」 薛庭儴看着薛族长,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薛老爷子。 他哂然一笑,道:「堂爷,你看这样行不,他们若是把地投来,咱也收,至于给我交租子就算了。四成太高,收两成,至于这两成我也不要,就拿出来在咱村里办个村塾,多请两个先生,村里或者附近村里有孩子想读书的,就在这儿读吧。也不用给咱交什么束修啥的,就当造福乡里了。」 「这——」薛族长沉吟了一会儿。 半晌,才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是个心善的。罢了,堂爷也不多说,你可想好了,这可是笔大钱,以后能派上很多用场。」 「堂爷,我想好了。」薛庭儴腼腆一笑,道:「再说了,我家如今也不缺这点,可大家伙却很缺。」 「行,既然你这么说,咱就这么办。」 和薛族长商量了下细节,薛庭儴就回去了。 回了屋,招儿已经没有缝衣裳了,而是歪在炕上揉自己的腰。 薛庭儴走了过去,伸手给她揉:「都跟你说让你没事就躺着别坐久了,你非不听,腰疼了吧。」 招儿掀了他一眼:「就是做个衣裳,哪里这么娇惯。」 自打进入六个月,招儿就总是会腰疼。 坐久了腰疼,躺久了腰也疼,尤其是躺着起来的时候,每次都要慢慢的才能起来,就好像骨头里长了根刺。高婶她们都说,这是因为孩子大了,压着了,等生了就好了。 招儿就歪在那里,让薛庭儴给他揉腰。 「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没怎么。」 「我看你有点儿不大对头,刚才去哪儿溜达了一圈?」 第46章 薛庭儴笑了笑:「去村里转了转,还去了趟堂爷家。」 「堂爷找你做甚?那是个老狐狸,你可千万别被他卖了,还给他数银子。」 「堂爷有你说的那么糟糕?」 招儿换了个姿势:「倒也不是说坏啊什么的,可能是当族长的,跟咱想得不一样。反正我觉得堂爷做事有点让人一言难尽,说不上来。」 薛庭儴懂她的意思,无外乎说薛族长太功利,可能是一族之长,薛族长做人做事都是以‘大义’为先。例如当初薛俊才和他之间,例如看出他有潜力,就一直帮他压着家里,还例如薛寡妇这事,闹了那么多,就是为了当里正。 与这样的人相处,一般人都会觉得心不安。他既然能为了利益,现在放弃别人,以后就能为了大局放弃你。当然也不是没有办法的,一直保持让他必须仰仗你的优势即可。 「最近村里和附近几个村,有村民主动找上门来投献家里的地。」 招儿又换了个姿势:「我就说你今天怎么想起跟我说这事了。是不是堂爷给你出了什么馊点子,你良心不安了?」 这话说得真是扎心,其实之前薛庭儴心里根本没把这事当成回事,他中了举,旁人来投献不是理所应当。可心里也不是没有犹豫的,才会后面的事发生。 招儿半趴在那里,舒舒服服趴在软枕上:「我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可千万别干这种事,大家都不容易。」 「我给推了。」说完,他又道:「这可是很大一笔银子,每年咱家能进账不少,可我却给推了。其实也不算是推了,只是拒了他们给我交租子。」 「拒了就拒了。」 「本来可以给家里挣一些钱,以后咱家也算是大地主。」 「咱家如今又不缺这点,用得着你为了点银子,去干那些丧尽天良的坏事。」 薛庭儴不知何时停了手,而是去了她身后环着她,将脸埋在她颈子里:「这么一来,我又成不事生产的了,我即是家里的男人,该是我养家糊口才是。」 「原来你纠结来纠结去,就是为了这?咱家谁养家糊口不都一样。」 「哪里能一样,该我养你才是。」他嘴里含含糊糊地说,鼻子出气弄得她痒痒的,就伸手去推他,却推不走。 招儿失笑道:「你都被我养了这么些年,现在计较这个是不是有点晚了?」 嘿,还真是。 所以他矫情了? 只是大老爷们让个妇道人家养着,好像真还不是那么回事。 以前薛庭儴只是觉得自己该考功名光宗耀祖,等有了功名就会有银子,以后招儿就可以安安稳稳在家过锦衣玉食的日子。如今功名有了,都成举人老爷了,可他却发现自己还是没银子,还要让招儿养着。 薛庭儴没有说话,只是埋在她颈子里不动。招儿见他如此,费力地转过身去扒拉他的脸,可他就是不让招儿看,两人来回拉扯了好一会儿,招儿才成功看到他的脸。 脸色倒还好,就是好像很在意的样子。 招儿这才正经起来:「怎么这会儿倒计较上了?」 薛庭儴叹了一口:「以前总想着有功名就能有银子,如今想来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你行了,如果是昧着良心有银子,那些银子不要也罢。再说了,你现在刚是举人,也算不得是有功名,在你没考中进士之前,你就老老实实在家给我养了。」招儿拍拍他的脑袋说。 薛庭儴去抓她的手:「我现在已经大了,别拍我脑袋。」 「就拍。」招儿嘻嘻笑着,够着又去。薛庭儴又去抓她手,这次没放下,而是放在嘴里咬了一口。 「嘶,好疼。」招儿吸着气说。 「哪疼?」 他连忙去看,招儿却不给他看,最后避无可避,才笑着说是骗他的。 当时薛庭儴没说什么,扭头就琢磨上了。 突然就发现,就算有了功名,甚至当上大官,可这些大官也是没什么银子的,除非去贪。 原来银子是如此重要,第一次薛庭儴有了切实的感悟。 为此,他琢磨起从哪儿弄到银子来。 琢磨了几日,这天薛庭儴拿了张纸来给招儿。 「这是?」 「方子。」 这两个方子是薛庭儴回忆了很久,才写来的。在那梦里,薛庭儴什么癖好都没有,清心寡欲的不像活人,唯独有一样,喜欢收集各种方子。 他曾经收集了整整一箱子的方子,谁有事求上门,送银子不如送方子。几次下来,那些生了七窍玲珑心肝的人们都看出来了。求人办事,自然投其所好,方子越好越稀罕,薛首辅就越喜欢。 可也有人私下偷偷观察过,只见薛首辅收集方子,却从不见他用这些方子开店。甚至挂着别人名的店也没有,不少人都非常疑惑薛首辅收集方子做什么。 只有薛庭儴知道,他就是下意识收集。因为曾经有一个人说过,她若是有了方子,做起生意来肯定非常容易。 那一箱的方子,他就经常摆弄两个。一个是纸方子,一个是醋方子。纸方子是因为用这方子做出的纸张,洁白平滑,纹理细腻,染墨不晕,且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香气,最重要的就是不会遭来虫蛀。 此纸名为芸香纸,乃是下面人知晓他喜书,特意孝敬而来。要知道书这东西最怕虫蛀,一些读书人为了防止书被虫蛀,可谓是想尽了办法,可这种芸香纸就能很好的解决这个问题。 既有不弱于上等宣纸的质地,又能防止虫蛀。此乃一家纸坊的馆主,悉心琢磨了几十年,才研制而成。却逢了要命的大事,最后只能奉上还未面世的方子,换了自己一命。 至于醋方子来源他已经不记得了,之所以经常摆弄,不外乎吃什么醋都不对味儿。 第47章 薛庭儴回忆了许久,就只记得这两个完整的方子,若是他知晓方子能换银子,他肯定都会认真去看,然后多记几个。 「你从哪儿弄来的方子?」 「书里看来的。」 「这能做纸?还能做醋?」招儿总是有些不信的。 然后薛庭儴就领着她去做了。 且不提那醋,梦里的薛庭儴曾自己亲手做过芸香纸,所以大致的步骤是懂的,就看具体操作了。材料选了湖广的楮皮,和宣州的青檀皮,这些都是找东篱居陈老板弄来的。再之后便是将各种料入水沤制,再槌打去掉其中的硬物,以石灰水浆制,再将材料蒸煮、洗涤。 要洗料三次,后面两次用草木灰水蒸煮、洗涤,最后捣制成浆加杨桃藤水,以及薛庭儴让人找来的芸香草浆,就可以抄造了。抄纸帘要用细如发丝的竹丝编成,抄造时要举荡大帘,最后是覆帘压纸,待其成型后,就是烘干了。 期间旁人不懂,薛庭儴曾多次亲自动手。 招儿也是才发现他竟会做这些,有模有样的,薛庭儴俱是以曾在书院里做过解释之。 待纸张做成后,已经是十多天以后了。 到了这一日,陈老板也来了,他早就听说薛庭儴要在家中做纸,只是没放在心上。可见他要的材料,俱是内行人才懂的,便不免生了好奇心。刚好今日无事,想着听说招儿的小山头景致不错,便坐了车来看。 他到的时候,刚好是纸做成的时候。 为了烘干这些纸,招儿专门挪了条炕出来,这纸已经烘了一天一夜了,温度专门调试过,若是炕的温度太高,纸张会焦黄卷翘。 薛庭儴亲手揭下一张,捧在手离看着,刚好陈老板走进来,便让他上前来看。 「陈叔,你看这纸如何?」 陈老板接过来,放在手中捏、揉,甚至撕了一角去看:「洁白柔韧、表面平滑细腻,从表面上看来不错。不过纸这东西,还要看看受墨性如何。」 薛庭儴便领他去试墨。 墨是上等的徽墨,乃是这趟薛庭儴去太原时带回来的。 他取水研墨,不一会儿砚台中便多出一汪色黑如漆的墨来,泛着油润的光泽,陈老板赞了一句好墨。 确实是好墨。 墨也是分很多种的,光是黑还不够,还需得有光泽。紫光为上,黑光次之,青光又次之,且要凝笔不散,笔不阻滞。 不过对于一些喜好此道的人来说,只看墨的光泽,便能分出好坏。 薛庭儴执笔蘸墨在那张芸香纸上写了一行大字,就见筋骨有力,游走如龙。陈老板又赞,说他的字越发好了。 陈老板爱不释手地捧起那张纸:「看你这字,我还真想向你求一副墨宝。」 「陈叔客气了,哪用求,若是你喜欢,我送您一副就是,只要您别嫌弃。」 嫌弃自然是谦辞,不过这会儿两人的主要目的也不是墨宝,而是试纸。用上好的墨写出,确实入纸而不沁散,陈老板又提出用差一些的墨来试试。 这些薛庭儴倒是不缺,他以前用来的练字的墨还有不少,随意拿两锭来就试了。 「纸是好纸,未曾想到庭儴竟有如此好的手艺!」一一试完,陈老板道。 薛庭儴淡然一笑,搁下手中的毫笔,又拿起一方帕子擦手:「这纸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书可画,并可防止虫蚁。」 只凭着一句,陈老板这种内行之人就知道这好处,到底是好在哪儿了。 历来书画之类,最怕的就虫蛀蚁噬。为此,历代文人墨客可是想尽了办法防虫蚁。例如用药草,或者特制香囊,更甚至花椒这种气味刺鼻之物,但俱是治标不治本。若是少量的书册也就罢,若是大量的,例如像陈老板这种开书铺的,需得费许多精力,才能保证纸张书册不被虫蛀。 即是如此,也难免有漏网之鱼。为此,陈老板每年多少都要损失些许,甚至每逢阴雨绵绵潮湿之际,都是提心吊胆,生怕生了虫蚁。普通之物蛀了也就蛀了,尤其是珍藏孤本,恐怕要让人心疼死。 像陈老板自己收藏的一些古董书画孤本之类,都是他用特制的木箱存放。可这种木箱材料珍贵,也没办法面面俱到。倘若是有一种纸张可防虫蚁,对文人墨客乃至一些书商来说意味什么,不用薛庭儴说明,陈老板就知晓。 「当真?」 「当真。」 陈老板吐出一口气来,道:「那不知庭儴是如何打算的?」 薛庭儴也并未瞒他,道:「陈叔应该知晓,家中生计俱是招儿操持,我堂堂一介大丈夫,岂能坐视妻子辛苦操劳,而自己却安然享受。所以若是陈叔有意,关于这芸香纸,我们可合作一二。」 「我当然有意,只是这合作里头的事就复杂多了。笔墨纸砚,乃是文人不可缺少之物,这种纸能面世,必然会引来人们争相追捧。只是纸乃是批量而产,必然需要作坊乃至工匠等等,例如福建的麻纸,安徽的宣纸,乃至河南的绵纸,江西、福建的竹纸,开化纸、高丽纸、东昌纸等等,这些纸之所以能叫响名头,俱是因为当地多有制这些纸的原料,而咱们山西这里……」 站在门外的招儿转过身,回了卧房。 她在炕上坐下,捶了捶有些酸痛的腿,想着之前薛庭儴说的话。 「我堂堂一介大丈夫,岂能……」 那日薛庭儴之言,其实招儿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只以为他就是一时感触。可没几日他就拿出了两个方子,看他说得简单至极,可招儿知道其中定是费了不少心力。 若不他何至于连做纸都如此熟稔,说是在书院做过,定是他早就动了借此生财的心思,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试验,最终成型。能做出别人都做不出的纸,可以想象其间的辛苦。 第48章 其实在招儿心里,小男人已经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了,就这么一路考下来,秀才中了,举人也中了。 旁人只知薛庭儴资质出众,一朝中举光耀门楣,风光至极。只有招儿每次都忍不住会想起他还小的时候,手冻得通红,还是要练字的模样。小时候的狗子是很倔的,无论她怎么说,他都是不听,一力坚持。 记得有一年赶集有人唱大戏,这是难得的热闹,许多村民都去了。她站在下头看,台上热闹至极,觉得这些人真轻松,只要唱一场大戏,就能得到很多银钱,比种地要轻松多了,可赚来的钱却是种地的数倍。 那时候她还在王家,她想赚很多很多钱,就偷偷跑去想拜师学艺。那个戏班子的一个老大爷跟她说,说她吃不了这个苦,别看这时候风光,实际上吃的苦受的累多了去,台上一盏茶,台下十年功。 以前招儿不懂,甚至大了以后对这个道理还是懵懵懂懂,可自打见证到小男人一路从乡下无名小子,变成了附近有名的举人老爷,她才能真正懂得这个道理。 他是吃了很多苦,才有今日的风光。 可已经是举人老爷的他,却还是说出了‘我堂堂一介大丈夫,岂能坐视妻子辛苦操劳,而自己却安然享受’的话。 「招儿,你别太好强了,以后哪个男人敢要你。」这是曾经村里有妇人打趣她时,说过的话。 是不是她给他压力太大,所以他才会…… 「……我即是家里的男人,该是我养家糊口才是……」 看来,他似乎很在意这件事呢。 招儿捶腿的动作突然停下了。 陈老板走了。 他是在小山头上吃过午饭才走的。 也没有什么好招待他,不外乎一些农家菜,倒是吃得他连呼好味道,许久没吃得这么畅快了。 送走陈老板,薛庭儴回屋,招儿已经躺下了。 「歇一会儿吧,忙了一上午。」 薛庭儴也就褪了衣裳,在招儿身边躺下。 招儿如今只能侧卧,两人一个平躺,一个侧卧的睡着。睡一会儿,薛庭儴觉得不舒服了,去了招儿身后,从后面环着她。 他睡得比招儿高一头,招儿比他低了些,刚好可以嵌在他怀里,枕在他臂上。随着招儿月份越来越大,每每睡觉难以安适,这样的姿势是最舒服的,就是后面的人要辛苦多了。 「你和陈叔谈得怎么样了?」 「只谈了初步的,建作坊,请工匠之类的,还需商榷。」 招儿没再说话,薛庭儴也没有说话。自打有孕后,招儿总是睡得很快,可能前一刻还在说话,下一刻就睡着了。 尤其她起夜频繁,睡不了多久就醒了,所以薛庭儴也不想打搅她睡觉,想让她能多睡一会儿,就多睡一会儿。 薛庭儴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思,突然一个声音响起:「你、你是不是很在意家里的生计都是我在操持?」 他一愣,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招儿也没答他,有些犹豫道:「其实你不要多想,我其实也没想那么多,就觉得我管着家里,你管着读书就行了,也没有想那么多……」 她支支吾吾地说着,说得不着边际,薛庭儴却是心领神会想着她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所以才会这么安抚他。 他有些失笑,也有些感叹,道:「你既叫我别想多了,那你也别想多了。我不过是不想浪费这个方子罢了。」 「真的?」 「真的。」 招儿点了点头,也没再纠结了,沉沉睡去。 薛庭儴等了一会儿 没见她说话,便也没说话,陪着她睡了。 天渐渐冷了下来,大地一片萧瑟。 昨儿下了场小雪,可是没下成,都融成了水。 屋里头早就烧了炕,一片暖意融融,想着再有一个多月就要临产,招娣和招儿两姐妹提前就开始准备生产时要用的物什,尤其是小孩子的衣裳,准备了许多。 有新的,也有旧的。 旧的自然是捡了葳哥儿旧衣,里面的一些贴身穿的则都是新衣。招儿买了许多棉布,闲来无事就做,巴掌大的小衣裳缝了好些件,还有尿布之类的,浆洗搓软了晒干,存了一箱子。 又买了许多新下的棉花,用来做小棉袄,小棉裤,大的小的都有。孩子赶得有些不是时候,寒冬腊月的,这种衣裳可是少不了。 招儿刚做好一件,放在一旁,看账本看得有些眼累的薛庭儴放下账本,拿起那件小衣裳看。 翻过来覆过去的看,他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道:「这么小的,能穿?」 他用手掌比了比衣裳,心里总觉得招儿是不是做小了,到时穿不了。 「你忘了葳哥儿刚生下来的时候,小奶娃刚生下来没多大的。」 薛庭儴在脑子里想了想葳哥儿刚生下来什么样子,他就记得有个小襁褓,里面有个奶娃子,瘦瘦小小的,他摸都不敢摸。 不过他倒是记得弘儿刚生下来时的模样,又白又胖又敦实,像年画里的童子。转念他又想,时间不对,弘儿生下来时他不在,等他回来都过了百日。 把放大版的弘儿缩小一下,他又看了看那小衣裳,心里不确定的想,那应该能穿下? 「你看账也别看久了,累了就歇一歇,反正赶在年前弄好就成。」 每到年底按规矩是要盘账的,以前都是招儿一手包办,如今她挺着大肚子。本来姜武他们将账本送来,薛庭儴还想着怎么不让她干这些的,哪知她竟把账本给了他看,自己却去继续忙其他别的事,似乎一点都不怕他把账给算错了。 别看薛庭儴之前教招儿算账时挺溜,可那就是最基础的,牵扯到这些进进出出,这里那里的盈亏收支,就有些艰难了。不过慢慢看,倒也能理清,就是速度不快。 第49章 招儿也不催他,就任他一天弄一点,一点都不急的样子。 自打怀了身子,招儿和以前比变了许多,以前是风风火火,现在说话做事都慢了不少,也不再那么急性子了。 这边薛庭儴将一本账理清,那边招儿又做好了一件。 「我歇一下,你也歇一歇。」薛庭儴将放在炕桌上的簸箕拿走,里面放了棉花,还有裁好的布。 正说着,外面响起陈老板的声音。 不多时,棉帘子就被人掀开了,陈老板裹着一阵冷风进来。 「庭儴,作坊的事有着落了。」 说起来事情也是机缘巧合,那次陈老板和薛庭儴商定后,他回去后便四处找人打听纸坊的事。 像他们做这行的,多是和纸坊、墨坊、刻坊之类的打交道,心里也清楚像这种手艺的生意,一般是没人往外盘的。可偏偏凑巧,与他经常有生意来往的一家纸坊,正往外盘作坊。 他询问了坊主,才知道原为何故。 原来这家纸坊的生意一直不好,只靠做一些竹、绵纸用以糊口,甚至每逢淡季,还要做些火纸、冥钱之类,用来补贴工匠们的工钱。 山西本就不是什么出纸大省,也没有什么有名头的纸。竹、麻纸有江西、福建两地,绵纸有河南、贵州、浙江,宣纸有安徽宣州,这些都是产纸有名的几个地方,而人们买纸,也素来就挑这几个地方的买。 而山西充其量也就只有绵纸可以拿得出手,却是色泽灰白,质地稍厚,为人所嫌弃。就好像陈老板店里卖的那几种最劣质的竹、绵纸,就是山西当地产的,也就只有些家中贫困的书生,才会买这种纸来用。 所以不光是这家纸坊,其他纸坊的日子都不好过。只是这家纸坊的老板实在厌倦了这门生意。且纸坊不赚钱,坊主也是要亲自动手的,其间的辛苦自是不必说。 刚好坊主上了年纪,也是儿孙都改做了其他,也用不着他挣这份银子,就想把纸坊盘出去算了。可是盘了很久都没人接手,那边坊主正在为坊中的工匠发愁生计,这边陈老板就上门了。 两人经过一番磋商,陈老板就以并不高的价钱盘下了这个纸坊,那些工匠们也不用再另谋出路了。 薛庭儴跟陈老板出门了一趟,等晚上回来的时候,告诉招儿纸坊盘下了。 他去看了一下,纸坊虽是有些老,但里面的器物都是近几年新添置的,都还能用。就算再添加一些其他工具,也花不了多少银子。他与陈老板合伙的契也签好了,他出方子,陈老板出银子并出面负责生意,所赚的银子两人六四分。 薛庭儴四。 本来陈老板说是他占四成的,现如今银子不值钱,也就是方子值钱。一个好的方子,能传祖祖辈辈的,算下来还不知能换多少钱,一般人合伙就这么来的。 可薛庭儴坚持不让,他心知自己没办法出面打理生意,以后方方面面都指着陈老板,再说当年陈老板也算是帮了他许多,这个恩情他可是一直记下的。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之后陈老板又和那些工匠签了二十年的契后,纸坊就算是再度开张了。 这边先做着以前的老本行,用以维持日常花用,那一头薛庭儴连着出去好几天,就是为了把做纸的手艺教给那些工匠,而芸香纸里头最关键防虫蛀的东西,他则是教给了陈老板。 至于以后,就全看陈老板了。 天气越来越冷,眼见就快进入腊月了。 每到这个时候,就是招儿生意最清淡的时期。王记菜行那里,就靠着一些窖藏菜以及腌菜、肉、蛋、鸡之类的勉力支撑。送菜的生意停下了,而姜武、高升他们也都能歇一歇。 就在这时,姜家那边传出要办喜事的动静,是给姜武办喜事。 原来姜家早就给姜武选好媳妇了,是附近村一个李姓的姑娘,据说那姑娘生得白净漂亮,人也贤惠勤快。姜武也见过了,只是因为忙,就把婚期定在了冬月,赶在腊月之前成亲,也好让姜武今年‘能娶个媳妇好过年’。 姜家那边早就在准备了,也是临近婚期姜武来报喜,招儿他们才知道。 高升等人都是连连贺喜,招儿听说了也是十分高兴,一群人纷纷跟姜武说到时候一定去喝喜酒。 到了正日子,姜家十分热闹。 姜家在村里虽是外姓人家,可因为姜家有一门打猎的手艺,日子过得是比起谁家都不差。更不用说自打姜武和招儿做生意后,更是不知为家里赚了多少钱。 如今儿子办喜事,自然要大办。头一日姜家就在摆流水席,到了正日子更是全村的人都去了,一片欢庆热闹。 唯独薛家人没去,毕竟身上有孝,去了怕冲撞。 姜武一身大红色喜服,正站在门前招呼前来吃席的客人,突然看见了一只大黑狗跑了来。他眼神微微一动,跟他哥说了一声,便悄悄跟着大狗走了。 离得很远就看见了招儿。 招儿挺着肚子站在那儿,穿一身淡青色的夹袄和月白色的褶裙,头上挽着发髻,也没戴什么首饰,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可能是因为没有像以前那般风吹日晒,招儿白净了许多,气色也好,小脸红扑扑的。 姜武有些恍然。 近一年多来,他回村子的时候少,留在外头的时间多,明明之前报喜的时候才见过,却恍然发现招儿现在变了许多。 以前是风风火火的,泼辣而干练。如今却是多了几分柔和,可能是要当娘了,眉眼的棱角软了,眼中总是含着温柔的笑。 像此时,招儿就是这般温柔地看着自己笑。 「姜武哥。」 连声音都变了,少了爽利,多了几分轻柔。 是谁改变了她? 是那个文弱单薄的少年? 第50章 不,如今已经不是少年了,而是闻名遐迩的薛举人。 招儿终于熬出头了! 连姜武都很诧异,自己竟会这么想,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每每想起那个人,都难掩妒忌。 也许,时间真的能冲逝一切。 「哎。」他应了一声,笑道:「怎么站在这儿?走,进去坐。」 招儿眉眼嗔怪:「你忘了我身上有孝了?」不待姜武说话,她又道:「本来给嫂子准备了一份礼,可惜自打那次后,你也一直没去小山头,我也没能给你。这不,眼见就快到时候了,我就自己来了。」 见姜武朝自己走来,她连忙阻止道:「你可别过来,我让黑子衔去给你。咱俩可不能接触,免得冲了你的喜气,你可是新郎官。」 姜武止住脚步,招儿从袖中掏出一个细长的锦盒,让黑子衔着跑到他的身边。他蹲下接了过来,明明不重,却觉得沉甸甸的。 他半晌才站起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可就这么犹豫着犹豫着,犹豫了这么久,变成了此时的哑然失声。 「姜武哥,我走了。」冲这边挥了挥手,招儿转身就打算走了。她穿得厚,又挺着大肚子,姿势也称不上好看,笨笨拙拙的。 「招儿!」 「啊!」她停下脚步,半转过身,讶然地看着他。 见她这种眼神,姜武好不容易升起的冲动,顿时又没了。他笑了笑:「没事,我就想跟你说,你回去的时候走慢些,路上滑。」 招儿点点头:「嗯,我知道呢,你快去吧,收拾收拾,待会儿还要去接新娘子。」 「哎。」 似乎姜武的模样有些怪异,招儿转身也有些犹犹豫豫的。她又看了姜武一眼,才道:「姜武哥,你要幸福。」 「你也是。」 听到这句话,招儿顿时变得欢快起来,对姜武点点头,便领着黑子走了。 姜武一直目送到看不见她的背影,才收回眼神。 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突然失笑一声,才回到那满是拥嚷嘈杂的火红世界。 招儿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口气一直藏在她心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今天终于能松下了。她一路慢慢的走,因为村里的人大多都聚在姜家,四处显得格外的安静。 黑子跟在她脚边亦步亦趋着。 一人一狗走得很慢。 她看看路边的小草,甚至干枯了的树杈,明明这些景色并不好,却是心情很不错。 突然抬头,面前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正是穿了身青色棉袍的薛庭儴。 「上哪儿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明明薛庭儴表情很正常,招儿却莫名有些心虚,她下意识说了谎:「今儿不是姜武哥大喜的日子嘛,我就想来瞅一瞅,半道上才想起身上有孝,又转了回来。」 薛庭儴走到她身边,扶着她往前走,神情淡淡的:「怎么没去看一眼?我记得你好像给姜家准备了礼,怎么没拿上送过去。」 「这不是身上有孝吗?我让我姐带去了。」 薛庭儴哦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两人回到小山头。 今儿小山头上也没什么人,高婶母子两个,连同招娣都抱着葳哥儿去吃喜酒了,就留了他们两个。是招儿专门让招娣去的,招娣既然在村里住了下来,就不能不和村里人接触,多出去接触接触人,也对葳哥儿有好处。 时候也不早了,冬日里天黑得早,一般都是这个点儿开始做饭,等天擦黑的时候吃,早吃早歇下。 薛庭儴去了灶房,从米缸里舀了一碗米,用水洗了下锅,然后就坐在灶膛前生火。这期间招儿一直没进屋,就在旁边亦步亦趋地跟着看。 「你回屋去,外面冷。」 「灶房里也不冷。」 火点燃了,薛庭儴塞了把枯树枝引火,往常只拿笔的白净双手,如今干起这些杂活儿来也有模有样。 他和招儿两人平时都是跟着大伙儿一起吃的,可招儿如今大着肚子,饿得比较快,有时候半夜里饿了,就得薛庭儴给她做饭吃,所以也是练出来了。 太复杂的做不了,煮个粥或是下碗面,还是能做的。 把灶膛里填了柴,薛庭儴就站起去外面拿菜。 余庆村这边每逢到了冬天,吃不完的菜都是冻在外面。不讲究的人家就是随便摆着,招儿讲究,专门做了个柜子,一些肉菜什么的放在里头,既不会坏,也干净。 薛庭儴从柜子里拿了两碗羊肉,丢在水盆里泡一会儿,结成冰块的羊肉就从碗里脱出来了。他将羊肉丢进烧热的锅里,也就一会儿的功夫,就闻见了炖羊肉的香气。 这些羊肉都是提前做好的,一块儿是羊肉,一块儿是结了冰的羊肉汤,只用吃的时候化冻,再加些配菜即可。 既简单,又省力,这法子是招儿想出来的。 薛庭儴从灶房角落里拎了两个萝卜出来,用水洗了洗,便放在砧板上剁。梆地一声,一个萝卜变成两半。再梆梆梆几声,萝卜都被剁成了小块儿。 招儿听得心惊肉跳的,忍不住缩了缩肩膀。 等薛庭儴将萝卜剁了,又去泡了几朵晒干的香菇,才又在灶膛前坐下。橘红色的火光将他的脸照得一片嫣红,火苗的跳跃,在他白净的脸上渲染出忽明忽暗的颜色。 招儿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一直蹲在灶膛边凑暖和的黑子,瞅瞅男主人,再瞅瞅女主人。 「你现在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闻着就香!」招儿脸上挂着讨好的笑,故作轻快道。 薛庭儴嗯了一声。 明明是嗯,却让招儿听出了几分哼的意味。 第51章 招儿坚持不住了,故作姿态地四处看了看,自言自语道:「看来也没什么让我帮忙的了,那我回屋了。」语毕,她便以落荒而逃的矫捷之势逃回了房里。 薛庭儴脸色阴沉沉地瞄了她背影一眼,又哼了一声。 与此同时,黑子打了个响鼻,舔了舔嘴角,用鼻子触了触他的裤腿。 薛庭儴瞅了它一眼:「狗腿子!你刚才做了什么,你心里没数,还想要吃的?」 黑子无辜地瞄了他一眼,它本来就是狗,不叫狗腿子叫什么! 晚饭吃得是安静无声,吃罢饭两人就收拾歇下了。 烧了热水泡脚,临上炕之前,薛庭儴又在炕膛里添了柴,两人才躺下。 似乎因为柴填多了,今天的炕烧得特别热,招儿翻过来翻过去地睡不着,只能将被子掀开。 掀开被子舒服多了,她背着身面朝里躺着,感觉凉了就把被子盖上,感觉热了就掀开,似乎玩得很欢乐。 而薛庭儴,至始至终就没吭声。 在招儿又一次将被子盖上时,身后多了一个人。 他还是像以前那样从后面环着她,却并没有就此睡了,而是手在她面前捏着。捏着捏着,衣裳不知什么时候就被解开了,微微冰凉的手掌滑了进去。 这些日子薛庭儴也有手脚不老实的时候,但都是浅尝即止。招儿以为这次也是这样,就没制止他,反倒有些配合。 可很快她就发现事情不对头了,等她反应过来,已经有什么东西挤了进去。 「你干什么,不行的!」她的声音像似卡在嗓子里,小小的。 后面的人根本不理她,捏着她的腿肉,一下一下。因为姿势的原因,也是因为顾忌着,并不是太进去,可就是这样才最折磨人。 她用了全力,才转了个头过来,正想说话,就被人咬住了嘴唇。 一通肆掠,对方放了她,却又没放过她。 最后招儿都哭了,哭着求饶:「我错了,我错了……」 他微微喘气,嗓音低哑:「你什么错了?」 招儿哭得一团糟:「我不该说谎,其实我去见了姜武哥,还把准备的礼给了他。给了我就回来了,然后就撞上你了。」 薛庭儴哼了一声,不动了。 当他不知道?他其实一直都在后面跟着。 他知道招儿什么也没干,可他就是心里不舒服。 「你是不是还想着他?」 「我没有想着他啊,我就拿姜武哥当哥哥看待。」 「该不会是情哥哥吧?」 招儿拿手去推他:「你不讲理!哪有什么情哥哥!胡说八道你!」 他又哼了一声。 招儿声音小小的:「我就是怕你会生气,才会瞒着你。」 可瞒没瞒住,他还是生气了。 之后的几天里,薛庭儴的气一直没消,无论招儿怎么讨好他,都没什么用。连招娣和高婶他们都看出来了,私下问招儿是不是两口子吵架了。 可看着又不像,薛庭儴里里外外什么事都做,尤其是事关招儿的。连着几天都听他半夜里起来给招儿做饭,换成谁家的男人能做到这种地步。 招儿能怎么说?能说自己一时昏了头,所以才一脚失足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这男人,忒是小气! 别看她恨得咬牙切齿,扭头还是纵着他,晚上被折腾得哭爹喊娘,生怕把孩子给折腾出来了。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直到时间进入腊月,李大田上门了,薛庭儴这场气才消。 李大田是来有事的。 关于薛桃儿的婚事,是几番波折。 周氏给她选了好几户人家,兜兜转转一直没成。之前看中的一家,家境不差,男方人品也不错,两人相了一面,感觉都还不错。眼见就要商定来下聘,哪知周氏和对方老娘见了一面,顿时改了主意。 对方的娘不是个省心的,果然托人一打听,还真是。 周氏是吃够了婆婆的苦,可不能让女儿落到一个厉害婆婆手里,这门婚事只能黄了。 又相了一家,男方是个读书人,虽暂时还没有功名,但看起来也是斯文有礼。家境似乎也不错,能读得起书的,又能穷到哪儿去。 周氏跟桃儿说了,她也点头了,扭头让人打听才知道,这户人家就是个面子光。跟当初薛家差不多,因为这儿子是个老来子,一家子都紧着他,家里矛盾颇多。 这一家自然也不成。 弄了这两回,薛桃儿就生了逆反心,周氏但凡跟她说婚事的事,她就是抱着不吭声。可把周氏给气的,骂她舍不得,说她也不听,这不就一直僵着了。 眼见桃儿都十六了,还未定下人家,周氏天天急得直上火。她拿女儿没办法,就去找男人撒气,两口子为了这事闹了好几场别扭。 这不,眼见到了年底闲下来,周氏又折腾着跟桃儿说亲,最近忙得是不见人影。 而李大田来找薛庭儴,正是想说这事。 「你说什么?你想求娶桃儿?」招儿诧异道。 李大田窘红了脸,点点头,才把缘由说了。 他是四个人中年纪最大的,今年也有十九了,家里一直催着他成亲,可他都以要读书给拒了。后来考中秀才,按理说也该谈谈人生大事了,又去了北麓书院。 这趟他回乡,因为没考中举人,自然要再读三年,这不他爹和他爷爷就说先成家后立业,要把他的婚事给办了。他之前那一阵子忙,就一直没给正面回应,如今实在躲不过去了,也是忍不住了,就找来了余庆村。 「我之前也打听过,桃儿妹子好像还没说人家。我就想托招儿帮忙说说,你看桃儿妹子看的中我不?若是看的中……」 第52章 李大田说得磕磕绊绊,招儿和薛庭儴对视一眼,心想难不成是早就看中了桃儿?怎么以前没听他说过。 再想两人唯一的接触,就是那两次卖春联,难道说两人早就看对了眼,所以才会男一直拖着不娶,女也一直拖着不嫁? 「行,既然是大田你说了,我就去问问。」招儿当即站了起来,挺着大肚子出门了。 李大田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直个劲儿瞅薛庭儴,心想这么大的肚子就让她一个人出门了? 「没事,她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再说还有黑子跟着。」 另一头招儿去了薛家,进了三房的屋,周氏黑着脸坐在那儿。 周氏一见招儿就道:「招儿你来得真好,快去说说那死丫头。她娘天天腿都快跑断了,就想给她说个好人家,让她以后不受苦,可你瞧瞧她,如今反倒成了她仇人!」 招儿忙安抚了周氏两句,便往里屋去了。 里屋,薛桃儿正坐在炕沿上抹眼泪,看见招儿进来忙擦了擦脸。 「招儿姐。」 「咋了?跟三婶吵了?」 薛桃儿一肚子的苦水就这么倒了出来:「她说要给我说人家,我一个当女儿的能说什么,就让她说。可东家不行,西家不强,我被拉着去相过几次了,可都没成。我说那人不好,她说我挑剔,我说行吧就他,她又说我对自己的事不上心。招儿姐,你说这事咋就这么难,我都不想嫁人了!」 她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招儿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一直等她情绪稍微平静了些,她才道:「那你是咋想的?到底要跟你过一辈子的人,三婶不也是怕你吃苦受累。你有没有中意的后生?如果有的话,你也可以跟三婶说说,也免得你们母女俩就为了这事一直僵着。」 薛桃儿擦脸的动作僵了一下,也不知想起什么,又垂下头去:「我哪有什么中意的后生,招儿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平时很少出门的。」 「真的?」 「当然是真的。」 招儿可对桃儿熟悉得很,她这种表现一看就是有什么事。她也没点破,就把自己的来意说了。 「其实我今天来,也是有件事。」 「什么事?」 「有人来托我向你家提亲。」 薛桃儿下意识站了起来,又忙坐下了,道:「招儿姐,这事你跟我说做甚,要说也应该是去找我娘。」 招儿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我当然是想让你合意了,再跟三婶说,若是你不合意,我就算跟三婶说了,不也是白搭。」 薛桃儿低着头,声音很小:「男女婚嫁历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容得我能插嘴的。」 「好了好了,我也不卖关子了,是大田让我替他来问问的,你愿意不?」 「是大田哥?」 都大田哥了?这俩人啥时候这么熟悉了!? 可能是感觉到招儿目光里的揶揄,薛桃儿脸红得更是厉害,小声问:「招儿姐,你没弄错吧,大田哥怎么可能来向我求亲。再说了,他也不小了,他家里没给他说亲?」 招儿拍了拍腿:「没呢,大田是个要强的,非要说男子先立业再成家,这不考中了秀才,才开始说这件事。」 「那、那……」 「那什么?」 薛桃儿捂着脸,羞得不知道怎么好:「招儿姐,我不理你了。」 「你不理我算了,那我就当你不同意了,不同意我就走了。」招儿站了起来,作势要走。刚迈了一步,就被人从后面拉住了衣角,薛桃儿低着头,小声道:「招儿姐,若是、若是他愿意的,我就、我就也愿意,我就怕我配不上他……」 「配不配的上,得本人说了才算。再说,我们桃儿生得好,性子好,又贤惠又勤快,十里八乡难找的好女孩,还有个举人哥哥,只有咱们挑别人的,没有别人挑咱们的份儿。」 「说是这么说,可大田哥到底是读书人……」 「反正你自己看,若是愿意我就跟三婶说,若是不愿我就回绝了大田。反正我看大田是挺诚心的,若不何至于自己找来了。」 薛桃儿抠了半天的衣角,才狠狠地点了下头。 招儿失笑了下,便出去找周氏了。 其实根本不用找,周氏一直在外面听着呢,终于弄明白这丫头为什么犟了,合则早就有喜欢的人了。 以李大田的家世背景,自然没有周氏不满意的,不过她还是拉着招儿絮叨了半天。等招儿从薛家走出来,很是感叹了一声,心想果然妇人年纪越大,嘴巴越碎。 扭头回了小山头,招儿此时已经没有再调侃李大田的心思了,就把三房那边的意思说了一下。李大田当即喜得就跑了,薛庭儴叫都没叫住,看样子是急着回家说这事。 事后,招儿歪在炕上,旁边坐着薛庭儴。 「你说,这俩人是怎么看对眼的,我怎么就没发现?」她有些感叹道。 薛庭儴看了她一眼,招儿连自己的事都迟钝,更何况是别人。 可能是薛庭儴的目光太强烈,招儿拿眼睛看他:「你这是什么眼神儿?难道你看出来了?」 他自然也没看出来的,只是作为大丈夫当然要装得一脸高深莫测。 见小男人也不理她,招儿没趣地胡思乱想着,想着想着就羡慕起来:「其实这样也挺好的,真好。你中意我,我中意你的,书里说的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她这边感叹得不得了,那边薛庭儴脸都黑了。 招儿就觉得眼前光线一暗,面前就出现了个人,黑着脸看着她。 「照你说的,你不中意我?」 「我、我……」 「你不想跟我一起白头到老?」 「我……」 「你是不是还想着姜武?」 第53章 为何什么事都能扯上姜武! 招儿忙坐了起来,道:「你想到哪里去了,跟姜武哥什么关系。」 薛庭儴瞅了她一眼,就出去了。 留下招儿坐在炕上欲哭无泪,这好不容易好了点儿,怎么又气了! 这一场气,一直生到过年。 期间,王记的春联生意开始了,李家人也上门来了。 因为薛桃儿身上还有孝,只能两家私下先说定,等出了孝再办一应下聘的事务。 倒是李大田往余庆村跑得很勤,每次逢他来,薛桃儿总是有事在招儿这。来了两回,大抵也是大家打趣的眼神明显,等下次李大田再来,桃儿就不来了。 为此,李大田没少私下埋怨薛庭儴,自己吃肉,连让别人喝汤都不行。他不趁着如今得空,好好把桃儿的心给笼络到手,等开了年他要回北麓书院,这一去就是到年底才能回来成亲,若是桃儿被别的野小子给骗走怎么办。 这不用说,肯定是毛八斗教的手艺。 毛八斗早就走了,和陈坚一起。虽是他没把握这次能考中,可林邈要下场,他作为弟子的自然要跟在一旁服侍。 为了想娶林嫣然,毛八斗可是把‘有事弟子服其劳’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个年薛家过得很平静,大家都知道薛家有孝在身,自然不会上门打扰。大年三十那日,也就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顿团圆饭。 不过主位却是空着的,薛老爷子如今不在了,赵氏也不在。 赵氏被薛族长下命关在宗祠后面的一间屋子里,那间屋子一般是族里有妇人犯了什么大错,却又没办法处置,才会关在这儿。 私下是关着的,对外则是宣称赵氏是因为气死了老头子,心中忏悔,才会在这里吃斋,以赎其罪。 至于期限,反正薛老爷子已经死了,自然是族里说了算。 但料想大抵是就这么一辈子了,只要薛庭儴还在一天,只要赵氏不放弃折腾,薛族长就不可能放她出来坏事。 不过吃年夜饭之前,一家人特意去了一趟宗祠,给赵氏送了些素斋,也是全了一份孝道。 吃年夜饭的时候,气氛并不太好。 赵氏毕竟是薛青柏兄弟二人的娘,哪怕两人心中再怎么气恼赵氏折腾,见她如今被关着,心情也好不起来。 尤其是薛俊才,他从外面赶回来,面对的就是祖父被祖母气死,祖母被关的局面。赵氏历来疼他,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根本说不出违背族里决定的话。守孝的这几个月里他一直很沉默,人也瘦得很厉害,反正招儿看他双鬓隐隐有了白丝。 要知道薛俊才现在也才十八岁。 包括杨氏,也老得厉害,有才小子如今也是既听话又懂事,每天也不乱跑了,就在家里帮杨氏干活。 吃罢饭,从薛家出来,招儿和薛庭儴都不由自主松了口气。两人相携往回走,一路上都很沉默,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 招儿是初五那日发作的,发作的时候她还在吃饺子。 这边吃饺子都是蘸了醋吃,这醋是招儿之前用薛庭儴给的方子酿的。还不到时候,她实在忍不住了,就先开了一坛尝尝味儿。 哪知越尝越喜欢,刚好饺子也做好了,她就率先舀了一碗,拿来蘸醋吃。连吃了好几个,她突然听见肚子嘣的一声响,还以为娃儿在肚子里踹她,甚至揶揄道:「别着急,等你以后出来了,就能吃了,现在先看着娘吃啊。」 后面就没动静了,她也没放着心上,把一碗饺子吃完了,才感觉到疼。 一听她说肚子疼,薛庭儴当场把碗给扔了,招娣忙放下筷子,跑过来看她情况。 伸手一探,当即骂道:「你个蠢的,水都破了,竟然都不说。」 「破了吗?哪儿破了?」招儿傻乎乎地问道。 那边薛庭儴已经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奔出屋,他也没往别处去,就去拍高家的门。一直把高婶给拍出来,才发现他拍错了地方,竟是拍到人家仓房门了。若不是高婶听到动静走出来,估计他要把这门板给拍破了。 高婶就见平日里老成得不像是个少年郎的薛举人,慌得脸都白了,手也是抖的。 「婶儿,招儿肚子疼。」 高婶不慌不忙地算算时间,一面跟他往那边走,一面说:「也差不多是时候了,早了几天,不慌不慌,妇人家生孩子可没这么快,从疼到生至少得大半天,有的几天都生不出来。」 她这边说得没心没肺,那边薛庭儴的脸更白了。 之后便是一片人仰马翻,好不容易接生婆请来了,该准备的都准备了。薛庭儴被周氏推了出来,让他在外面等着。 他就在外面等着,坐在那里,薛青柏和薛青槐陪着一旁。 见侄儿慌成这副模样,两个有经验的男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宽慰他。 「其实也没啥,妇道人家生孩子是本能,一会儿就能生出来。」 「上次栓子出生的时候,可比桃儿那会儿快多了,你三婶生了大半天。」 「你四婶当初生毛蛋的时候,虽然拖了很久,也是一天就生出来了。」 您二位这是在宽慰人? 幸亏薛庭儴还有定力,不然指定早就把两人扔出去了,这肯定是添乱的。 招儿生得还算快,天擦黑的时候,一声嘹亮的哭声从里面传来。 屋里一阵动静,不多时接生婆抱着包好的孩子出来了。 「恭喜举人老爷,举人太太生了个男丁,母子平安。」 看着襁褓里那闭着眼睛使劲嚎的男娃,薛庭儴终于松了口气。他也顾不得多看,忙挤了进去。 招儿白着脸躺在炕上,精神还不错,正和招娣说话。 第54章 见此,薛庭儴当即松了口气。 瞅见他这时候进来了,招儿有些局促:「你咋进来了?快出去,屋里还没收拾好。」 哪知手刚伸出来,就被人一把捏住了:「你没事吧。」也实在是招儿之前叫得太惨,反正薛庭儴就没见过招儿这样过。 「没事,能有什么事啊,屋里这会儿气味不好闻,你先出去,等会再进来。孩子你看过没?我还没看着呢。」招儿说着,感觉有些不对,低头看他手:「你手怎么了?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薛庭儴松开手看了下,浑不在意地搁在衣裳上蹭了蹭:「没事,方才不小心打破个茶杯。」 「那你快去上药,手以后要写字的,可能不能伤着了。」 招儿连连推他,他只能去上药。等再回来时,屋里已经收拾干净了,招儿也睡着了。 「别吵醒她,让她睡一觉养养精神。」高婶小声道。 薛庭儴点点头,又看了招儿一眼,注意力才被放在她一侧的奶娃吸引住。 他走过去。 刚出生的奶娃红彤彤的,皮子细嫩,头发很好,又黑又密的。眼睛紧紧闭着,小嘴儿时不时地动一下,好像似乎饿了。 他定睛看了一会儿,怎么都没从上面找到弘儿的影子。早出生了这么久,也许这个孩子根本不是弘儿,又或是即使是弘儿,也不再是梦里的那个弘儿了。 那给这个孩子取个什么名? 自打招儿有孕后,薛庭儴就在想名字,可一直没有结果,此时他又纠结上了。想了一会儿,他还是没想出合他心意的,索性便放弃再去想了。 招儿睁开眼睛,就看见薛庭儴正给孩子换尿布。 他并不熟稔,手忙脚乱的。 招娣在一旁只动嘴不动手地教他,见妹妹醒了,招娣问道:「醒了?肚子饿了没?要不要吃些东西?」 招儿感受了下,她还真有些饿了,便点了点头。 连吃了两碗米粥,招儿才感觉舒服了一些。这时,周氏和孙氏也来了,把薛庭儴赶了出去。 薛庭儴正忙得一头汗,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人就被推出去了。 之后他才知道,这是要给招儿擦身,另外也是让孩子把奶吸出来。 等薛庭儴再进去时,换了一身衣裳包着头的招儿正抱着孩子吸奶。 孩子吸得很用力,闭着眼睛使劲儿,薛庭儴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 看了一会儿,他有些不忍道:「他是不是吃不上嘴,累成这样。」 正说着,孩子哇得一声哭了,也是饿了。 高婶几个又涌了进来,几个妇人往炕前一围,薛庭儴只能往后面站了。接下来便是一阵忙,孩子被抱去给了招娣,高婶她们则是端了盆水来,之后又把薛庭儴撵了出去。 等过了一会儿,几人走出来。 「三婶,咋样了?」 周氏看了他一眼,脸有些红也没说话,只是道让他进去。 等他进去了,招儿的脸也是红彤彤的,薛庭儴一头雾水:「这是怎么了?」 招儿扭捏了半晌,才支支吾吾道:「奶有了,但出不来,高婶他们说孩子太小,没劲儿……」 话说到最后,几乎变成了蚊吟。 薛庭儴这才恍然大悟,道:「怎么弄,你跟我说。」 还用说怎么弄吗?自然是当爹的代劳。 之前招儿也为难的问过,可周氏和孙氏她们都说是当爹的吸通了。像招娣当初生葳哥儿的时候,因为没男人,就只能孩子自己吸了,吸了两天才下奶。 接下来的日子里,这新手爹娘就陷入了一片忙乱之中。 周氏她们也就只能白天帮把手,到了晚上不用说,招儿和薛庭儴自己就不好意思麻烦别人,于是只能自己来。 招儿如今坐着月子,得休息好。于是每逢到了夜里,换尿布之类的杂活儿,就全得薛庭儴干了,招儿就只管着喂奶。 一个月的月子坐下来,薛庭儴瘦了不少,包括招儿,自打下奶后,高婶她们就变着花样给她补,她非但没吃胖,反而瘦回了之前。 也是因为年轻,人恢复得快。 养儿才知父母恩。当着甩手掌柜可没这种觉悟,只有自己切身体会后,才能有这么深切的感受。 当然也不是没好处的,至少两人一起经历了孩子一天天大变样。 从只知道睁眼吃闭眼睡,到知道拿眼睛瞅着人看了,虽听高婶她们说这个时候的奶娃是看不清楚的,却总是乐此不疲地对着有声音的地方看。 这个时候的奶娃用老话讲,都是见风长。眨眼睛,就从红彤彤变成了又白又胖,五官也清楚了起来,像薛庭儴。 眉眼都像。 可薛庭儴还是没给孩子取出来名儿,招儿本来说先取个乳名叫着,可薛庭儴径自不干,他可是吃了乳名很多的苦头。最后招儿没耐性了,索性说她自己来取,薛庭儴也没阻止。 招儿给孩子取名为薛耀弘。 跟那梦里的名字一样,在梦里也是招儿自己给孩子取的名。薛庭儴虽然没说什么,心里却咯噔一声,更是打定主意了以后弘儿要看紧些。 且不提这些,就在招儿坐月子的时候,村里发生了件事。 赵家人找上门来了。 打从得知薛庭儴中了举后,赵家就陷入无尽的后悔之中。 秀才也就罢,虽然稀罕,到底也不算是可望不可及。可举人就不一样了,整个湖阳乡都没几个。 考中了举人就能做官,虽不如进士来得风光,可填补个县丞什么的,还是没问题的。 从秀才到举人,是质的飞跃。 有这么句俗话,金举人银进士,说得便是考中举人的难度要比考中进士难得多。举人是合一省之数,几千人中选几十人,而进士则是几百人中选几十人。 第55章 所以赵家人真没想到过薛庭儴会中举,让他们来想了不起就是个秀才,却未曾想到别人真的中举了,还是解元。 外面关于余庆村薛举人的名头有多大,赵家人就有多后悔。 若是再晚一些,这个妻说不定就不用休了。 因为薛家和赵家几近撕破脸皮,当初报丧的时候,就没去赵家那边。也是因为薛老爷子的死,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赵家,薛家人厌恶都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去报丧。 等赵家人知道薛老爷子死的时候,已经是薛庭儴名头在外的时候了。他们打听了一下,知道薛翠娥丢了,薛老爷子死了,更是不敢上门。 之所以会现在想着上门,还是因为赵金瑞出了事。 赵金瑞在外头不小心打伤了一个人,对方伤势有些严重,随时都有可能性命不保。若是人真的死了,就不是赔钱的事了,而是要赔命。 所以赵家人慌了神,他们也不认识什么权贵人家,唯一想到的就是薛家这边,便厚着脸找上门来。 人还没进门,就被薛青柏给撵了出去。 连薛青柏这样厚道的性子,都能做出这种扫人脸面的事,足以见得薛家人如今有多么厌恶赵家人。 赵家人铩羽而归,也是洪氏来了气性,觉得难道就非他薛家人不可了,大不了就是多花些钱,总比被人将脸踩在地上。 可没多久他们再度卷土重来,这次是那个被打的人死了,对方家里报了官,官府的人把赵金瑞抓走了,由不得他们再任性。 这下洪氏可顾不上面子了,硬是拉着赵大舅来了。 来了后,进不了门,就往大门前一跪。 不一会儿,薛家门前就围了许多村民。 「……咱们两家到底是亲家,我虽是个填房,你们也要叫一声舅母。如今你们亲表弟出了事,就不能前嫌尽弃帮上一把?你们咋就这么狠的心,这是想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赵大舅气得胡子都抖了,去拉她:「起来,起来!」 「我不起来,金瑞就是我的命,我命都没了……」 大过年的,家门前闹成这样,三房四房两家人都气得不轻。 薛青槐走了出来,恼道:「别说咱家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家,即使有那个能力,这忙也帮不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再说了,你现在来攀亲戚了?当初你一家挤兑我妹子的时候,可没觉得两家人是亲戚。我妹子如果没被休,就不会丢,我爹也不会气死,两条人命都没了,咱没去找你们的事,你们反倒找上门来了。赶紧走,别让我拿了扫把赶人。」 「你们要命,我把我命偿给你们就是……」洪氏跪在地上,哭得像个泪人。 「行了,别说这种不要脸的话,咱们可担不起。你到底走不走?再不走我就赶人了!」 「这是中了举人,就不认亲大舅了啊!」赵大舅跺着脚道,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你娘呢?把你娘叫出来,我倒要看看她还认不认我这个亲大哥!」 一提到赵氏,场上当即静了下来,大家俱用那种很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两人。 之前赵氏被关起地时候,也没见赵家人来说理。如今倒是来了,却根本不是为了赵氏,当亲哥哥的连自己妹子被关了都不知道,就这还叫亲大哥? 村民们都用看耍猴似的看着两人。 这时,人群从中间分了开,薛族长走了出来。 「赵家庄的人,别在我们余庆村惹事,不然一个村都饶不了你们。槐子说得很明白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们薛家上上下下从来本分,可干不了那些贪赃枉法的事。至于赵氏,因她犯了七出之一口多言,又忤逆丈夫,接二连三生事,气死丈夫。我们薛家本是要休了她,念在她一大把年纪,儿孙都有了,便允许她侍奉在其夫的牌位前,以赎其罪。当然,你们赵家若是坚持要带走她,也不是不可,我这当族长的就代我那短命的弟弟出一封休书,你们将她带走吧。」 赵大舅和洪氏整个人都愣住了,半天缓不过来神。 薛族长见此又道:「既然你们不是为了带走赵氏,那就赶紧走。再来生事,我就亲自上门问问赵氏族长,是不是想和我们薛氏一族为敌。」 这话直接把两人吓走了,别看他们敢当着薛青槐倚老卖老,可对着薛族长却不敢。赵家在赵氏一族里算不得主枝,只能说是旁枝,赵族长不可能为了他们和薛氏做对,一个弄不好就是被出族的下场。 毕竟是他们不占理。 赵家两口子再未来过,至于赵金瑞的下场如何谁也不知。其实想想,这一切不过是自作孽罢了,若不是洪氏一直惯着儿子,赵金瑞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出了正月,李大田就回北麓书院了。 临走前和薛桃儿见过一面,之后人走了,薛桃儿可是黯然了好多日。 到了二月,余庆村的动作颇大,先是在宗祠旁兴建了一座房子。这房子盖得格外高大宽敞,前后两进,一水的粉墙黛瓦,与村里的风格格外不同。 从刚开始盖的时候,就吸引了很多人的眼睛,等盖起了,更是惹来了许多瞩目。 这是薛氏一族的族学,门楣上偌大一个匾额,上书着‘学海无涯’四个大字,乃是薛庭儴亲笔所书。 这族学和一般书馆别无不同,走进大门,中间是讲堂,旁边各辟两斋,后面是射圃和号舍厨房之类,并有一处藏书楼。 藏书楼目前的书并不多,只待日后慢慢填充。 盖这族学是招儿拿出的银子,之前薛庭儴与她说过接受附近村民家境贫寒者的投献,但所交的地租却只收两成,这两成用来盖一处族学。可现在地毕竟还没种,自然也没有地租可交。薛氏虽是个大族,也没什么银子,索性招儿便拍板道,既然做好事就做全套吧,拿出了五百两银子。 第56章 族学盖起后,余庆村这边便放出风声,接受附近村家境贫寒村民家的子弟入学读书。自然还是要分个先后顺序的,因为维持族学出自地租,自然先接受这些村民家的子弟,再之后才是其他人家。 族学里不收束修,若是还有富余,还另补贴米粮。 消息放出后,引来一阵轰动,不几日就传遍十里八村。 许多村民纷纷带着自家孩子来了。年纪不一,小到五六岁,大到十七八岁都有。余庆村一时门庭若市,阖村上下就没见过如此盛景,每个人都是满心自豪与荣有焉。 之前还因为同姓人投献还需交地租,村里免不了有些碎言碎语,如今这些碎言碎语都没有了,俱是认为族里这么做是对的。 人赚了银子干什么,除了解决温饱之事,不就是为了挣脸。 人活着不就是一张脸吗? 当然,光有族学,没有先生也不行。 薛庭儴亲自上门去请了何、乔两位秀才,除了每年有不低于其他学馆开出的月俸,但凡能入族学教书的先生,都可以得到他本人的指点。 仅凭这点就足够吸引许多穷秀才来了,一个解元的指点,那是花了银子都买不来的。 到了族学揭匾那日,徐县令亲自到场,甚至清远学馆也来了人。 场面极为宏大,一般村民们哪里见过这般阵势。别说那些衣衫得体的读书人,光是县太爷的仪仗,都足够他们看花眼了。 今日乃是阖族大事,自然不用还拘礼守孝,薛庭儴也亲自到场了,只是衣着十分朴素。 鞭炮声喧天之中,由徐县令和薛庭儴一同揭下挂在匾额上的那块红绸。 ‘余庆社学’几个大字显露出来,虽不是金光闪闪,但古朴庄重。 之所以不叫薛氏族学,而是叫余庆社学,乃是薛庭儴和薛族长共同商议而来。到底这村塾的建立乃是基于惠及乡里,两人都不是只做事不图名的朴实性子,叫族学只是针对薛氏一族,可若是社学,将会扩大薛氏一族在当地的影响力。 但凡这社学由薛氏一族把持一日,就由不得旁人不高看薛氏一眼。 尤其如今余庆社学风头正盛,创办者是举人,教书的先生是秀才,县太爷亲临现场,连县里有名望的清远学馆都来了这么多人。 哪怕是那些目不识丁的老百姓,也知道这其中蕴含的意思,薛氏一族到底是翻身了,俨然一副湖阳乡第一宗族的架势。 这一场揭匾仪式,既足了薛家的面子,也让徐县令摆足了官威。想必之后,在民间关于县太爷爱护治下老百姓的风评上又会多添上一笔。 热闹散去,一切都回归平静,不过余庆村到底是不一样了。 在修社学的同时,薛族长又号召村民们一同出力把从族学到村口的大路修了一番,土都夯实了,如今这条路既宽敞又平展,俨然与其他村那崎岖的土路不一般。 每天清晨的时候,就有上学的孩子或是几个结伴,或是由大人带着,行走在这条路上。 老远看去,是一副很美好的画面。 之后便会传来朗朗的读书声,从弟子规到三字经,一派兴兴向荣的景象。 薛庭儴闲暇之余,也会来社学里巡视一番,这些小学童们都不认识他,见他面容年轻,衣着普通,还以为是哪个慕名而来想求学的学子。 如今想来余庆社学里念书的人可不少,可因为地方有限,只能拒之门外。隔几日就会有人亲自找上门来,这些学童们都习惯了。 得意的同时,不禁更是努力读书,生怕学业拉下了,被先生让家人领回家。 这是薛举人的义举,家里的长辈都是这么跟他们说的。若不是薛举人,他们肯定不会有书可读,只能在家里放牛割猪草,每日游荡于山野之间。哪能像现在这样坐在窗明几净的讲堂里,读书明理,每日社学里还一餐午饭可供补贴。 薛举人是个大好人,你们以后读书出来了,可要好好报答他。 所以这些小学童们哪里想得到,眼前这个看起来十分年轻的少年,就是他们心目中高大威严的薛举人。 正值休息的时间,学童们好不容易能休息会儿了,都在讲堂的门前玩乐。 一群平均年纪在七八岁的小童,一面说着话,不禁就议论起薛举人了。有人猜他年纪一定很长了,能叫老爷的肯定不年轻;有人猜薛举人头上肯定长两只角,若不然会这么厉害,在小孩子们心里能长角的人都厉害;还有人说着说着,就扮演起来了,也是为了让大家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就见一个小童半驼着背,手里装作抚着胡须,咳了两声道:「你们都要好好读书,不要辜负老夫的期望。」 旁边的人俱都笑了起来,与他疯闹说薛举人肯定不是这样的,不过更多的人则是说像,薛举人肯定是这样的。 这时,从一旁斋舍里走出来三人,正是何秀才和薛庭儴,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一名两鬓微微有些泛白的青年。 薛庭儴面容有些尴尬地走在前面,何秀才则陪在一旁。 不用何秀才说话,这些学童们就吓得赶紧噤了声,个个蔫头耷脑地立在那里。 见此,何秀才也说不出什么谴责的话,只是道:「以后不准拿薛举人玩笑,快回讲堂。」 「是,先生。」 恭恭敬敬地鞠了躬,这群毛孩子好奇地看了一眼薛庭儴,便散去了。 「前辈,还望不要见怪,这些孩子都野惯了,再教一段时间,就能懂规矩。」何秀才毕恭毕敬对薛庭儴道,话里有解释之意,看得出来这何秀才日里虽是拘谨严肃了些,但对这些学童们的爱护却是一分不少。 「无妨。」 薛庭儴站了站,便对何秀才道:「方才我与你说的那些你需谨记,八股文最重要的就是破题。我与你写的那两道题,你先做着,过几日拿来与我就是。」 第57章 「谢前辈的指点。」 薛庭儴点点头,制止了何秀才再送,便绕去后门离开了。那个离他们有些距离站着的青年踯躅了一下,随后跟了上。 目送薛庭儴缓缓离开,何秀才一时有些感叹。谁能想到当日还不过是个文质少年的人,竟会达到如此地步? 连他和乔秀才都没想到,当日立在下方需要他们二人才能决定命运的少年,如今他们必须以前辈称之。 科举之道难,难如登天,可恰恰一旦过了,整个人生的际遇都会天翻地覆。 何秀才并没有再多想,当日他之所以会应了来余庆社学坐馆,很大一部分是冲着薛举人而来。如今在这里教书,时不时薛举人会来指点他二人一番,以前许多不懂的或是总感觉蒙了层纱的东西,经过薛举人的指点,他顿时就会有一种原来如此的感觉。 这种感觉太难得,他并没有浪费,而是匆匆回到斋舍,拿出薛庭儴方才留下的两道题做了起来。 薛庭儴出了后门,才停下脚步。 他回首看着犹豫走过来的青年。说是青年,其实也就比薛庭儴大了一岁,却是生了少年白,凭空老了许多。 薛庭儴复杂地看了薛俊才一眼,才问道:「你觉得这里如何?」 薛俊才没有说话,只是疑惑地看向他。 「你虽是守孝,但并不是一定足不出户。咱们乡下也没有那么多讲究,你身无功名,其实不用顾虑太多。」 薛俊才抿了抿嘴,低下头道:「我是承重孙,当得给阿爷守三年。」 薛庭儴暗叹一口:「并无人让你不守孝,我只是觉得你不用如此荒废。如今社学里需要先生,你觉得自己没有功名不堪为人师,可以先教一教那些初蒙学的学童。这样一来既能温故而知新,也能为家里补贴一二,大伯母很担心你。」 薛俊才抖了下嘴唇,没有说话。 「你不用觉得这是我在施舍你,是堂爷的决定。你若是愿意,就去告诉堂爷吧。好了,我得回去了,如今弘儿很是顽皮,我怕招儿一人看不住他。」薛庭儴失笑一声,便转身离开了。 走了几步,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对不起。」 他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这话我是替我爹我娘说的,对不起。」薛俊才望着那个背影说得很郑重。 薛庭儴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扬了扬手:「这句话我收下了,先走了。」说着,他的背影渐渐远离,消失在薛俊才的视线中。 薛俊才良久才收回目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突然转身走向一个地方。 那里正是薛族长家的位置。 次日,余庆社学里突然多了一位先生。 这位先生面容年轻,但是岁数难辨,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有多大了。不过这位先生学识倒是不差,待学童们也宽厚耐性,比起素来严肃刻板的何先生,和较少露面的乔先生,可要受学童们的欢迎多了。 这位先生姓薛,据说是薛举人的堂兄。 有不少不懂事的学童问薛先生,薛举人是什么样的。然后一个少年才俊,出类拔萃的人中龙凤便呈现在大家面前。 可惜到底都还小,还不太了解大人们的形容,只知道薛举人很厉害就够了。更为吸引他们的是,既然薛先生是薛举人的堂兄,那么薛举人到底是不是老头子? 可惜没人能回答他们,哪怕是问了薛先生,先生也是笑而不语。 时间就这么一日一日的过着,转眼间弘儿已经八个多月了,而薛庭儴也到了出孝的时候。 为祖父守孝,不是承重孙只用守一年。 到了当日,招儿和薛庭儴特意将家中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之后去了坟前,给薛老爷子上了坟,自然也没拉下二房两口子。 其实出孝不出孝对薛庭儴和招儿来说,区别并不大,唯独不方便的就是有些地方不能去。 可现在他们能去哪儿呢?且不说薛庭儴本就是在家读书,以备来日会试。摊上一个精力旺盛的毛孩子,如招儿这般人物,每日都被累得不轻,自然哪儿也不想去。 李大田准时回来了,就在薛桃儿出孝的第三日。 选了个吉日,李家人上门下聘。 婚期定在十月初八,不是两家人心急,而是两个孩子实在等不下去了,年纪都不小了。 到了当日,招儿留在薛家送嫁,薛庭儴则去了李家那边帮忙迎亲。 一阵敲锣打鼓的喜庆之中,满身大红嫁衣的薛桃儿也出嫁了。 三朝回门之日,小两口双双来到薛家,只看薛桃儿那白里透红的气色和含羞带怯的模样,就知她在李家过得不错。 又是一年除夕,这一年年夜饭的气氛比去年好了不少。 赵氏已为人所淡忘,薛俊才如今入了社学,终于放下心来的杨氏也少了眉宇不展,多了几分笑容。更不用说三房、四房了,如今王记菜行的生意已经做到了附近几个县了,一派大好势头。 银子越赚越多的同时,薛青柏和薛青槐自然也是忙得厉害。不过这种忙碌却是欢喜快乐的。 这个年也比去年热闹太多,来给薛庭儴拜年的人数不胜数,一直忙到正月十五以后,才稍微消停了些。 本想终于可以歇一歇了,谁曾想京城那边竟是来了信。 是毛八斗的信。 毛八斗要成亲了,让薛庭儴和李大田务必要到场。 说来毛八斗能修成正果也是艰难。 招儿的一句无心之语,让林嫣然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明明林邈已是默许了,还是让毛八斗费尽了心思才终于让她点头。 丁未年的会试,陈坚和林邈都中了,唯独毛八斗落了第。 第58章 陈坚如薛庭儴梦中那样,还是中了新科状元,倒是林邈爆了冷门,竟是中了探花。师生两人传胪大典唱名,跨马游金街,赴簪花宴,风光至极,后入翰林院。 待一切落幕之下,也该是接家眷来京了。 因两人都不能离京,只能毛八斗代劳,毛八斗先去了北麓书院,又让人接了陈坚的妹子陈秀兰,方带着师母陶氏、林嫣然及陈秀兰一同去往京城。 这一路上毛八斗鞍前马后,事必亲躬,可把陶氏哄得差点没把他当亲儿子看待。他自然也没放弃在林嫣然跟前献殷勤,本来林嫣然因他故意设计李祎,让父亲和自己人前丢丑,心里多少还有些对他不待见的,这么一来,也是改观了不少。 后来还发生了陶氏想收毛八斗当义子的事情,不过却被他拒了,最后才知晓人家是因为看中女婿那个位置了,才会不想当儿子。 不过女婿和儿子也差不多,林邈夫妻二人多年来也就林嫣然一个独女,二人早就没抱还能再添子嗣的想法,多个女婿浑就当多个儿子吧。 这不,经过一番商议之后,婚期就定在五月,才会急急给薛庭儴及李大田来信,让他们二人务必要亲临现场。 都务必要亲临了,薛庭儴能说什么,只能去了。 可招儿和儿子怎么办? 幸好薛庭儴也不是个古板的,就打算将老婆孩子一同带上。至于李大田,本是还纠结这件事,见此就决定把薛桃儿也带上,浑当是结伴出游了。 当然这一趟还不止他们,还有毛家夫妻二人和毛八斗的姐姐姐夫。儿子成亲,没道理家人不去,毛八斗的姐夫周郴是个镖师,家里是开镖局的,正好这次要走一趟镖前去京城,大家可以一起上路。 事情商定下来,招儿就开始安排各处事宜。 幸好她这一年多都在家中,王记菜行这些人也都习惯了她不出面,成衣的生意交给薛青槐,菜行的生意则是姜武和高升他们,又有薛青柏和薛强他们帮手,倒也不怕生出什么乱子。 招儿又把招娣托付给高婶和周氏她们,之后便是收拾行装,一行人启程了。 从山西到京城没有运河可走,只能水陆并行,幸亏是跟着镖队走,这路他们都是走熟了的,该走水路走水路,该换车换车,一路上到也顺畅。 等到了京城的时候,已经是三月了。 阳春三月,正是草长莺飞之时,三月的京城也是春寒料峭。 京城不愧是京城,一派繁华景象。 坐着车一路行来,只见城门巍峨耸立,城内布局严谨,气派宏大。宽阔笔直可供数十辆马车通行的街道,两旁商铺酒肆林立,路上行人衣着光鲜,摩肩擦踵,十分热闹。 这还是招儿第一次来到京城,简直就像来到另一个世界。 弘儿如今也已经一岁了,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时候。招儿撩着车帘子往外看,他也伸着小脑袋往外瞅。 大大的眼睛乌溜溜的,可以看出其中惊奇之色,一大一小,表情眼神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也似。 倒是薛庭儴,坐在一旁,脸上颇有几分无奈。 「还没看够?」他嘴里虽这么说,却掂着儿子的小屁股,这样小豆丁才能和他娘一样,探头去看外面的景儿。 招儿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这里真和咱们那儿不一样。」 弘儿也转过头看爹,然后伸出小胖手指外面,嘴里说了两句旁人听不懂的音调。 「等安顿以后,再带你们出来逛逛。」 「你认识路?」招儿问。 他自然是认识的,对这里恐怕比对余庆村还熟悉。不过薛庭儴肯定不会明言,而是道:「就算我不识路,八斗来了这么久,总是识路的。」 「到时候让八斗那小子带咱们出去逛逛。」这话是李大田对薛桃儿说的。 薛桃儿点了点头。 前面那辆车和这边是差不多的情形,车里坐着毛家几口人。进了京城后,周家的镖行要先去交付,这边周郴则是分了两辆车送他们去地方。 如今林邈带着一家人住在东城的上条子胡同,包括毛八斗和陈坚都寄居在此。 虽是师生两人名列头三甲,看似风光无限,可对于仕途来说,才不过刚开始。 按规制,头三甲不用经过馆选,就可入翰林。状元任修撰,探花授编修,一个从六品,一个则是七品,对于京城这个掉下个匾额就能砸到几个京官的地方来说,还真算不得什么。 世人都道翰林清贵,是因为自前朝起便有这么一个说法,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阁。文官无不以入阁作为人生最大的目标,要想入阁,必然先得来这翰林院走一遭。 可翰林院说白了,就是个让进士们继续读书的地方,想升官发财,先熬过三年再说。 再加上两家都不是什么富裕人家,所以林邈他们如今就住在眼前这个才不过一进半的小宅子里。 这宅子不光门脸小,因为胡同口就是菜市,有些小菜贩没地方摆摊,就摆进了胡同里。门前左右都是菜摊,差点没把门给堵了,且地上到处扔得都是烂菜叶子,这些人也不知道收拾收拾。 胡同里人太多,进不了车,只能车停在胡同口,人下来徒步走。李大田搀着薛桃儿,薛庭儴抱着小弘儿,招儿跟在他一旁。毛家人跟在后面,一路穿过叫卖声鼎沸的菜摊来到门前,就见毛八斗正站在门外赶菜贩。 这些菜贩可不怵毛八斗这个举人,京城什么不多,就是官多,更不用说一个举人了。眼见自己被赶,那几个菜贩一面收着摊子,一面还冲毛八度直翻白眼。 招儿这群乡下人都看呆了,这还是举人老爷?举人老爷不都是高高在上,受众人敬仰,怎么一个小菜贩就敢冲举人老爷尥蹶子! 他们甚至听见那菜贩小声反驳:「得瑟什么,老子明儿还来,累不死你!」 第59章 毛八斗似乎听见这话,当即撸起袖子就想骂人,这时从门里跑出来一名女子,从旁边拉住了他。 「跟他们吵什么,快进去吧。」 「瞧这群狗王八蛋,竟然跟老子较劲儿,搁在咱们那儿,老子一根指头就能摁死他们!」 「哎呀,你怎么又骂人,我跟你说……」 「你不喜欢听,我就不骂了,我不也是气师娘被他们害得摔了一跤……」 瞧这两个人站在门口就腻歪上了,有人忍不住了,清了清嗓子:「我们这么大一群活人站在这儿,你都能当做没看见。八斗,你说你眼睛是不是瘸了?」 毛八斗听见这声音,当即转头看了过来,喜道:「你们都来了?!庭儴、大田,爹娘大姐姐夫。」 瞧这厮惊喜的,连李大田骂他眼瘸都没听见。 林嫣然红着脸,低头说了一声我去进去告诉娘,人便匆匆的走了。大抵没想到丑媳妇要见公婆,居然是这么个见法。 一群人并没有当即就进去,而是妇人和孩子先进去,几个男人则回转去胡同口的车上拿行李。来回倒腾了好些次,才终于把行李都搬进宅子。周郴去打发车夫,另一头毛八斗的娘洪氏早就和陶氏在屋里说上话了。 陶氏性格温和,洪氏虽是泼辣了些,到底面对的是未来亲家。且这亲家关系不一般,还是儿子的师母,儿子之所以能考中举人,可是全指着先生,自然一说一脸笑,两人相谈甚欢。 林邈和陈坚都不在,还在翰林院中,得中午吃饭的时候才回来。 陶氏没料到薛庭儴他们今日会到,家里也没准备什么菜,和亲家说了一会儿话,就忙让女儿去买菜。 她没好意思指使毛八斗,毕竟人家娘在,哪能当着当娘的面指使人家儿子的,实则寻常这些杂事都是毛八斗在办。 而林嫣然是个姑娘家,寻常也不出门,即使偶尔出去买点什么,也是让毛八斗陪着。一听娘这么吩咐,也有些慌神了,只是有客人在,却不好意思说明苦衷。 见此,招儿忙自告奋勇说陪她一起。 林嫣然大喜,拉着招儿一面说着自打上次见后的叙旧话,一面两人就出去了。 之后等菜卖回来,招儿帮着林嫣然做饭,薛桃儿打下手,就不必细说。 午饭快做好的时候,林邈和陈坚回来了。 林邈去和亲家说话,陈坚则是跟薛庭儴李大田叙旧。至于招儿几个则是在厨房里忙着做饭。 虽是林嫣然和薛桃儿并不熟悉,可一听说是李大田新娶没多久的媳妇,又是招儿的堂妹,两个姑娘性子都好,也就一会儿的功夫就聊到了一处。 午饭席开两桌,男人们一桌,女人们一桌。 男人那桌喝酒,女人们则是吃饭。吃饭途中,洪氏越看林嫣然越喜欢,虽是大了儿子两岁,可这女子贤惠勤快,又知书达理。还没下饭桌,毛家祖传的镯子就套在了林嫣然的手腕上。 饭后,毛家人提出去找客栈落脚,他们也是看林家的房子不大,估计住不了这些人,才会这么说,怕给亲家填麻烦。 见此,薛庭儴自然也说了与他们一同。 可惜这事却被林邈拒绝了,说哪有到了家里不住下的。 不过实在是房子小了些,最后把房间规整了下。正房还是住着林邈夫妻二人,本来住在东厢的林嫣然搬去正房的西间,东厢挪来给毛氏夫妻及毛如玉两口子住。而本来住在西厢的陈坚和毛八斗,从一人一间房,挪成了两人住一间,挪出一间给李大田夫妻二人。 薛庭儴一家子被安排在倒座房,他们有孩子,地方大一些才能施展得开。 招儿将儿子哄睡,本来笨手笨脚正在归置东西的薛庭儴被她换下,换做他去陪弘儿睡觉,招儿收捡东西。 弘儿这孩子有些粘人,平时是个听话的小可爱,可睡觉的时候就必须有人陪着。不是爹陪,就是娘陪,总得有个人陪。 好不容易收捡完,招儿简单洗漱了下,就累得往床上一躺,感叹道:「原来这大官老爷们的日子,过得还不如咱们。」 「你以为呢?」 按招儿的以为,当了大官肯定是锦衣玉食,仆从拥簇。可如今看林邈和陈坚两个,住着小房子,家里连个下人都没,日常家务还得陶氏和林嫣然亲自动手,才知道你以为只是你以为啊。 薛庭儴将其中的关节讲给她听,虽是人人都说穷翰林,但翰林穷不穷还得看自己会不会钻研。比起举人,进士优免的田税更多,只是有些进士家中人丁单薄,无人打理,即使有人投献,也极为有限。 而京城居,大不易,物价比一些偏远地方高昂许多,即使在当地算是小富之家,来到京城也是捉襟见肘。尤其京城地方有限,人却十分多,会像林邈他们这样住小房子,并不难理解。 其实像林邈和陈坚两人,还不能称之为翰林,不过是准翰林。还得三年期满,经过散馆考,过了留馆,才能称之为翰林。 翰林院就是这么一个既让人们想望,却又十分尴尬的地方。若是能熬下来,自然一条通天大道就在眼前,可还有很多是本来家境不富裕的,要这么一年一年熬资历,能熬得住这种清苦的人的极少。 到了这个时候,与清贵的翰林老爷相比,那些进士出身甚至同进士出身,没办法留翰林,而是外放出去做官的,日子可就比他们过得滋润多了。也许一级一级的做着,若干年后也是一方大员,不过若想入阁,还是非翰林不可。 这就是一个怪圈,当然也有走捷径者,不过这种人毕竟是少数。 两人就这么躺在榻上小声说话,床里面的弘儿正呼呼大睡,十分酣甜。 招儿打了个哈欠:「快点儿睡吧,时候也不早了。」 薛庭儴没有答她,被子里的手却伸到了不该伸的地方。 第60章 「你做甚?」她小声说,生怕吵醒了儿子。 薛庭儴还是不答他,只是径自忙着。 「别,让人听见怎么办?弘儿还在边上呢。」 「咱们悄悄的。」 可这能是悄悄的吗? 「我不管,这一路上也就只有一次,还是半途而废。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于是只能干了。 次日晨起,毛八斗脸色臭臭的,陈坚眼下有着不显的乌青。李大田则是搔着脑袋嘿嘿直笑,笑得毛八斗直冲他翻白眼。 招儿不解,可扭头见薛桃儿穿了件高领的夹衣,行举之间领子下若隐若现的红痕,当即明白毛八斗他们为何是那种表现了。心里不禁庆幸昨日挑选房间时,薛庭儴特意要了最简陋的倒座房,看来这人早就预料到宅子浅小,有点什么动静就瞒不过去。 吃过早饭,林邈和陈坚便去翰林院点卯了。 这边招儿刚给小弘儿喂了饭,又将屋里收拾了一遍,就听说洪氏要出门。本来这趟来京除了参加毛八斗的婚礼,也有游玩之意,索性便一起出门了。 出了门后才知道,原来洪氏之所以急着出门,是打算在京城给儿子买间宅子,不拘大小,总要有个地方落脚。明眼可见林家就只有林嫣然这么一个女儿,毛八斗又是林邈的学生,两人婚后肯定不能离岳家太远。而就毛八斗的前程来看,考中进士是迟早的,以后必然会在京城落脚,所以买间宅子是当务之急。 当然还有潜在的意思,招儿心里约莫明白,但是不敢明问,毕竟这牵扯到毛家和林家两家关系的和睦。 毛八斗在京中也待了不短的日子,对京城也算是门清。 京城又分内外城,外城分为五个部分,东南西北中,林家所在的上堂子胡同便在东城,挨着米市口。 而内城中,除了各府部衙门,一些皇亲国戚与达官贵人们就住在其中。内城正中是皇城,也就是紫禁城,乃是当今所住的地方。 洪氏既说想买宅子,毛八斗心中虽无奈,也只能带她去牙行。 一行人去了牙行,这京城里的牙行和湖阳乡那种乡下地方的牙行可不同,不光是人口买卖,还包括土地、宅院售卖,以及各行业货物中介等等,所涉之广,让人瞠目结舌。 像这种买房子的事,在牙行算是极小的生意了,牙行里便派了一个貌不其扬的牙侩负责接待洪氏等人。 这牙侩长得不怎么样,黑瘦矮小,还有一口大黄牙,但能说会道,且对京城各种都了如指掌,尤其是宅院这一类。一听说洪氏等人想买宅子,他也没瞧不起这些人一看穿着就是乡下人的打扮,而是先询问了想买多大的宅子等信息,才根据需求报上几处地方。 招儿几人也是听了牙侩描述,才知道原来京城的宅子卖这么贵。 在湖阳乡,哪怕是夏县,一处临街的铺子,有前有后,也就两百两左右,可在京里随便一处宅子都是两百多两。 这明显超出了毛家夫妇两人的预期,即是如此,洪氏还是咬着牙说要去看看。 牙行的服务还算周道,见买主要去看房子,便专门雇了两辆车带着他们去了。 一连看了好几个地方,都是老破旧,破旧也就算了,有的要么是离林家太远,要么是房子周围不太僻静,反正洪氏各种嫌弃,自然不成。 其间毛八斗连连劝说他娘算了,可洪氏却十分坚持,甚至将儿子骂了一通,说白养了他这么多年,现在竟想去给人做倒插门,让他少打这个主意。 这也恰恰是之前招儿讳莫如深的地方,林家那边虽没说要让毛八斗当上门女婿,可如果成亲以及日后居住都在林家,也就和是倒插门没什么区别了。 那边当娘的教训儿子,毛老爹和毛如玉两口子都在劝。这边招儿和薛庭儴十分尴尬,还有李大田两口子,是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最后还是薛庭儴去了牙侩身边,对他说了几句话,这牙侩才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道,说是东亭胡同和井儿胡同还有两处,让他们先去看看再说,这才暂且打断了洪氏的说教,让场面不至于太尴尬。 毛家夫妇先上了车,后面的毛八斗灰头土脸的。 没打算成亲前,从没有想过这些现实的问题,等事到临头才明白,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招儿也有些唏嘘,其实洪氏大发雷霆她也能明白其中的意思,不外乎毛家家境不如林家,且本身也不富裕,洪氏心急怕手里的钱不够买宅子,让儿子当了倒插门,又怕儿子将来低人一头。 说来说去,都是一片父母心。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井儿胡同。 这里离上堂子胡同并不远,也就半盏茶时间的脚程,虽也靠近米市口,却比上堂子胡同清幽多了。一座座宅子鳞次栉比,宅门都不大,和林家一样都是一进半左右的样子,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洪氏一看就十分满意,离林家近,全了林家夫妻两人的思女之苦,也不会和那边显得生疏。日后毛八斗去岳丈家也方便,完全可以白日里小两口待在林家陪陶氏,晚上回来歇息。 就是价钱有点贵,得近四百两银子。 洪氏一听,眉头就皱上了。他们这趟来几乎把家里所有的家当都带上了,就是打算给儿子在京城买个宅子,剩余一些给儿子办婚事。 情分归情分,规矩是规矩,该男方家出的钱,洪氏一分都没打算少。可若是买了这宅子,手里可就剩不下多少银子了,到时候办婚事给聘礼都没钱。 「您可千万别嫌弃这宅子贵,这地方的宅子闹中取静,去哪儿都方便。从这头儿出去到了花儿市街,往前走就是崇文门,离内城也近。若是小的没看错,您家这位小爷是个有功名的人,日后肯定是进士及第加官进爵。到时候这地方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去衙门点个卯当个差,那便宜之处不用咱细说,您就心里明白。」 第61章 不得不说这牙侩会说话,光那句进士及第加官进爵,就足够洪氏心里美了,更是看这宅子合意,可心里合意,银子不合意怎么办? 牙侩继续道:「其实这次也是凑巧,原房主家中急需用钱,就把这毗邻的两座宅子给卖了。若不是这样,想买这处地方的宅子,真得望眼欲穿都等不上。」 毛家可是开杂货铺的,这种场面话可骗不着洪氏,她砸了砸嘴道:「瞧您这说的,说得好像是个香饽饽似的。」 「可不是!」牙侩一拍大腿,说得口沫横飞:「这房子到了咱们牙行手里,一般是要先修补一二,再行往外出售的。如今是还没挂牌,您信不信,今儿把牌子挂上了,明儿就能卖出去!」 「就有你说得这么稀罕?」洪氏说着,眼睛却看向了儿子。 毛八斗点了点头,小声说:「当初先生买那处宅子时,就是运气好给碰上了,不然咱们现在肯定不在这片儿住,更要往偏处去。先生那么爱静的人,买了那处宅子,也就是图它近,也免得每天去翰林院点卯还得不辞辛苦半夜就起。」 朝中有规定:凡大小官员,无故在内不朝参,在外不公座署事,都有一定的处罚。而上朝及去府部衙门点卯的时间是卯时。 也就是天还没怎么亮,就要到地方。 可京城这么大,除了那些住在内城的高官,一些低级官员都是散布在外城居住。他们每日疲于点卯之苦,自然是能离多近就有多近,这样一来每日来回在衙署的时间能节约不少。 需知一日两日早起还能承受,可长年累月这么下来,谁也受不了。 别瞧这宅子看着不大,在这里是三百多两,进了崇文门里面,哪怕是挨边,也要翻上一倍价钱不止,还十分抢手。 儿子自然不会骗当娘的,自此洪氏也意识到这宅子可遇不可求,便去和牙侩缠磨,想杀杀价。 毛如玉也拉着男人去了一边说话,不多时两口子走过来,道:「娘,既然看中了就买下吧,钱不够我和郴哥再给凑点。」 「那怎么好?没道理你弟弟娶媳妇,还要让出嫁姐姐填补的。」总体来说,洪氏是个十分明理的人。 周郴道:「没什么不好,如玉就八斗这么一个弟弟,我也是拿八斗当亲弟弟看待。」 毛如玉在旁边点点头。 洪氏有女儿女婿的帮衬,又眼见和牙侩杀价无望,遂一咬牙道:「那行,咱就买了。」 牙侩当即露出一个笑容,说:「您放心,这宅子您买了绝对不吃亏,哪日若是不想住了,还来找我,也就两天的功夫就能脱手。」 这时,招儿上前一步道:「方才听大哥您说,是两座宅子,还不知那一座可是卖了?」 牙侩一愣,摇了摇头:「还没。方才我说的那话真不是唬你们,这两座宅子如今正在修补,也就明后两天就要挂牌往外卖了。你瞧瞧这几处,正在补漆,也是为了下一任买主看着心里舒服,到底是老宅子了。」他指着几处补漆补到一半的地方给招儿看。 招儿点点头:「那行,你带我去看看边上那座宅子,若是跟这边差不多,我就把那一处给买了。」 「您要买宅子?」牙侩还真没料到这些人一下子会买两座宅子,像毛家这样的人家他见过不少,都是家中子孙成器,考取功名来到皇城根儿下,买一座宅子几乎要砸锅卖铁。 可他并不会瞧不起这样的人,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人家就发达了,这也是为何他一直很客气的原因所在。 「招儿。」是薛庭儴的声音。 招儿转头对他解释道:「反正买了也不吃亏,说不定日后能用上,就当提前准备了。现在不住,大不了先赁出去或者干啥都行,有备无患嘛。」 薛庭儴讶然失笑,知道招儿这是见林家和毛家心中有感,才想事先给自己准备。想着她是为自己打算,当即心中一暖。招儿就是这样,事无巨细,凡事都想在前头,尤其是对他。 「你若想买,那就买吧。」他上前一步,拉住招儿的手说道。 他虽是第一次来京城,可梦里却不是第一次,这牙侩还算是不虚,也没往太高报价。薛庭儴还知道的更多,知道京里的宅子之所以会如此昂贵,除了供大于需以外,也是这些牙行故意抬价,他们将市面上所有宅子都收罗在手里,然后抬价卖出。 不过毕竟是皇城根儿下,也不敢太过。世情如此,反正都这个价,买了也不吃亏。 牙侩领着招儿等人去看了旁边的房子,跟这边一模一样,不过靠在边角处,却多了个巴掌大的小花园。 也就一隅之地,中了些花草,又摆了一张石桌。看着就逼仄,跟乡下地方自是不能比,不过这两日见到的京中的宅子都是狭小紧凑的,有这么一处也添了几分风雅的趣味。 且阳光极好,刚好来看的时候,太阳到了这处,一片光亮,看着就让人心里喜欢。 招儿还特意围着宅子转了一圈,又绕出门去看了看,旁人也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只能等着。 不多时,她从门外进来,脸上带着笑,道:「行,就买下了。」 就因为多了那处小花园,这边宅子比那边贵了近五十两。招儿也没含糊,借着两处一起买,和牙侩杀了价。 那边的宅子三百五十两,这边四百两,拢共七百五十两,被她杀到七百两。 牙侩被杀得脸色泛白,连呼:「不能再便宜了姑奶奶,少了这个价,我得自己往里面填补。」 见此,招儿才算打住。等出钱的时候,她掏了四百两,毛家那边只用添三百两就好。 洪氏觉得占了她的便宜,招儿却说她杀价可不是给自己杀的,再说了她能买下这处宅子,还是因为毛家的原因,所以她没吃亏。 其实大家都明白她为何这么做,毛家不富裕,周家虽是开镖行的。在外人来看,镖行很威风,其实都是些吃卖命饭的,周家的家境也没比毛家殷实到哪儿去。 第62章 如今毛家买了宅子,还要办婚事出聘礼钱。尤其是聘礼,礼太轻了不好,礼重了毛家拿不出。招儿这么做,不外乎是在全所有人的脸面。 之后,毛八斗陪着牙侩去办房契,其他人则留在房子里等着。招儿抱着弘儿来到小花园里的晒太阳,薛庭儴陪着一同。 「我替八斗跟你说声谢谢。」 弘儿坐在石桌上四处看新鲜,招儿正扶着他。 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谢什么,这房子咱们买了只有赚,不会亏。再说了,毛家都替八斗以后打算上了,我也得替你以后打算,若是以后你也必须留在京城,没地方住可不行。」 薛庭儴打趣道:「你就这么确定我一定会中?」 「难道你不会中?」招儿诧异道。 薛庭儴被逗笑了,看来招儿对他很有信心啊。 他上前一步,搭着她肩道:「我当然会中。等到时候咱们换一座比这更大的宅子,前后五进,再买一些丫鬟婆子侍候你,让你当夫人,每天什么事都不用干,就等着人侍候。」 这话说起来简单,丫鬟婆子也就算了,以薛家现在的家底儿,完全可以做到。可前后五进的宅子,在这地界是非有钱有势做不到。更不用说是夫人,命妇中一品才是夫人,随丈夫官衔高低而定,也就是说薛庭儴得做到官居一品,才能给招儿挣个夫人的诰命。 不过招儿现在可听不懂这其中的端倪,还在纠结让人服侍的事。 「那我不就成废人了,我可不想让人侍候。啥事都不干,想想就可怕,那是不是以后洗澡穿衣服吃饭都让人侍候?」 薛庭儴含笑点点头。 「那成啥了?我可不干。」想了想她又觉得若真当了官老爷,没人服侍可不像话,别人就会瞧低你,便跟薛庭儴打商量:「要不,给你找几个人侍候,我就算了?」 薛庭儴也就一本正经地跟她打商量,最后两人来回掰扯了很久,才定下以后哪天薛庭儴真当了大官老爷,给招儿找一个小丫头侍候,弘儿身边放一个丫头和一个老妈子,至于薛庭儴,有两个随从也就够了。 至于为什么不安排小丫鬟,根据招儿的说法是大官老爷都喜欢调戏小丫鬟,这是她以前看大戏看来的,所以为了杜绝这种事发生的可能,她很果断的说让薛庭儴想都不要想。 于是薛庭儴便连‘想都不敢想’了。 拿到房契后,洪氏很高兴。 虽是价钱远超预期,到底也算是解决了一桩心头大事。回去后她就去找陶氏了,说了说两个小的婚事,房子她家出,聘礼彩礼按照规矩来,可能聘金少了些,但方方面面的礼数都走周全,一定不让女方家吃亏。 大抵也是怕陶氏心里多想,洪氏还说了以后就是小两口过了,他们老两口还在山西,到时候就托林家夫妻俩多照顾照顾两个孩子了。 听了这话,陶氏心里本来还有些不舒服的,顿时不舒服烟消云散。 之前见毛家人都出去了,还说要买宅子,她就跟林嫣然私下念叨了几句。觉得这亲家做事太计较,他家还没说个什么,就要买宅子,好像生怕自家让女婿做倒插门。 其实陶氏还真有这念头,只是面子软,再加上林邈没同意,才没提这茬。 如今见毛家人做事如此面面俱到,洪氏也是个爽利人,又见洪氏说着说着就抹起眼泪来,她就连忙安慰起洪氏来。又是说自家就林嫣然这么一个女儿,以后肯定会多多照应的,就拿毛八斗当自己儿子看待。还说若是毛家两口子若是在老家没牵挂,不如就挪到京城来住,这样一来也有个照应。 两个当娘的越说越亲热,不光是毛八斗,连林嫣然都松了口气。 两人对视一眼,一种亲密感油然而生。毛八斗想得是问题终于解决了,且没有伤及两家的颜面,也没闹什么矛盾。而林嫣然想得则是自己马上就要成为一个小妇人,跟这家伙过柴米油盐的日子了。 怎么想一想就觉得好羞? 接下来的日子里,大家都陷入一片忙碌之中,新买的宅子要布置,还有婚礼当天各种事宜。虽然两家人都是初来乍到,在京城也没什么亲戚友人,可该走的礼数要走完了。 招儿和薛庭儴两人也忙着收拾宅子,他们打算购置一些东西,这样可以从林家搬出来住,也免得都挤在一起不方便。反正家具什么的都是现成,只用添置一些铺盖和锅盆碗碟,这些东西都是必不可少的,哪怕以后房子赁出去,也能用上。 其实招儿想得是,若是他们不在京城,房子给陈坚兄妹二人住。 陈家就这兄妹二人两个,陈坚虽是考中了状元,可每个月也不过只有几两银子的俸禄,养家糊口也就将将够,买宅子恐怕还欠缺点儿。 不过这话她没说,打算临走前就托陈家兄妹俩照应一下,这样一来也能全了彼此的面子。 可她不说,不代表薛庭儴没看出来,心里更是感叹招儿的细心体贴。 接下来的日子,毛家林家那边忙着,这一对爹娘就带着小弘儿满京城的转着。一来买东西,二来就当游玩了,如今天气正好,正适合外出踏青。 弘儿还不会走路,也就只能让爹娘扶着迈几步,幸亏这趟招儿把专门用来背孩子的背篓带出来了,不然光指着人抱,可要累得不轻。 背篓是用竹藤编制而成,在编之前进行过处理,编出来的背篓既有形,又不会太硬硌着孩子。整体淡黄色,上头口粗,下面口细,里面垫上褥子,孩子在里头想坐就坐,想站就站。 本来招儿怕薛庭儴背不动,打算自己来的,可惜薛庭儴坚持不让,还说自己堂堂一介大丈夫,两手空空,倒是让媳妇背着孩子,那像个什么。 于是最近京城街头上最近经常能见到这样一副场景,一个身穿青袍的年轻书生,背后背着个装着孩子的背篓。那小童长得雪白可爱,眉眼和书生十分相像,旁边跟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媳妇。 第63章 一家三口长相俱是不俗,一看就知道是一家人。 这大抵是招儿近十多年来最轻松的日子,不用操持家计,不用操心生意,只用花银子花银子。 花银子是能上瘾的,本来只想买几样,买着买着就觉得这个当用,那个可买。每天出去后回来,都是大包小包的。 现如今毛家人和薛庭儴两口子及李大田两口子,还有陈家兄妹,已经从林家搬出来了。李大田两口子和陈坚兄妹就和招儿他们住一处,毛家人则是住自己的宅子。 对此,陈坚没有拒绝。 林家毕竟有师母和林嫣然在,他一个还未娶亲的男子,住在一个屋檐下多少有些不方便。 这天晚上,洗漱完一家三口就上榻了。 招儿突发奇想要盘点下还剩多少银子,薛庭儴也没制止她,却是眼神闪烁。果然没过一会儿,就见招儿发出一声感叹:「怎么会这样?我到底买了什么?」 招儿就穿了一身中衣裤,光着脚丫坐在床脚处。小弘儿在床里面坐着,见娘这么怪兮兮的,忙爬过来好奇地瞅着她。 这个月份的奶娃是最招人喜欢的时候,白胖可爱,眼睛乌溜溜的,像颗紫葡萄,睫毛又黑又长,是随了爹。当他歪着头看你的时候,简直能让人心都化了,可惜招儿一点都没心情去看儿子,而是看着面前瘪瘪的荷包。 「快快快,你快帮我算一算,我到底买什么了?」 招儿这趟出门可是带了不少银子,这几年攒下的积蓄带了一大半,整整一千两银子。不是有老话说,穷家富路,出门带的银子充足,这样才能应对各种突发状况。 如今可好嘛,一千两的银子只剩了四百多两,也就是花了将近六百两。 别看花得时候不心疼,算起账来就心疼了。 媳妇让算,薛庭儴就给招儿一笔一笔的算。从路上吃饭住店坐船的钱,到来到京城给林家买的拜礼,以及买这宅子,还有添置这宅子里的一应物什所花。 所以说读书人就是厉害,尤其是解元老爷,甚至给她精细到买了一块儿布做帘子所花多少,算得招儿心疼得脸都皱了。 别看她赚钱行,花钱可舍不得,尤其这些钱还是花在让她看起来没什么必要的地方。 「早知道我就不买那几匹布了,还有那花瓶字画,摆在那儿看起来也没有多出彩,我当初怎么就想不开一定就觉得好呢?」 就在招儿感叹心疼的同时,弘儿已经把娘的小荷包给拽过来了。倒一下,再倒一下,就把里面的碎银子狗给倒出来。他伸出小手就抓摸,又去翻荷包里剩下的银票,忙得乐不思蜀。 见娘苦啾啾地去看那荷包,他还讨好的把荷包递了过去。 「娘,给。」弘儿现在说话还有些含糊不清的,说的词也少,不过大人也能听清楚。 招儿也不接,他笑呵呵地挥着手使劲倒那荷包,终于把里面的几片纸票给倒出来了。 那纸上花花绿绿,十分好看,他就伸手去抓,可惜没他娘手速快,招儿一把拿过那几张银票道:「你可不能给娘撕了,不然咱们一家人就要上街讨饭了。」 说得真是夸张! 其实弘儿喜欢撕纸还是他爹惯出来的毛病,小奶娃对什么都好奇,有次摸到一本薛庭儴的书,就给他撕了个稀巴烂。当爹的不但不训斥,还专门捡了写过字的废纸给他撕着玩。还美闻其名从小与书香为伴,以后读书肯定随了爹。 好吧好吧,当爹的都这么说了,当娘的还能说什么。 不过有一次弘儿将薛庭儴刚写的文章给撕了,当爹的脸当场就黑了,那回招儿可没少嘲笑他。 弘儿以为娘在跟自己疯闹,笑得嘎嘎哈哈口水直流,大眼睛弯弯的。这毛孩子最近长牙,口水总是流不完。 招儿拿着手指点了点他的小鼻子,笑道:「你个小人精,真把娘的银票给撕坏了,就把你送到街上当小叫花子,讨饭回来给娘吃。」 这话弘儿可听不懂,他嘎嘎笑了两声,就用小胖手捂着眼睛,然后‘猫’了一声,就把手放了下来。这可跟猫没什么关系,他以为招儿这是在跟他躲猫猫。 招儿被逗得乐不可支,笑得肚子疼,就喊薛庭儴:「薛庭儴,你到底管不管你儿子?快把这小臭蛋弄走。」 薛庭儴笑眯眯地就过来把毛孩子弄走了,可弘儿这会儿跟娘玩得正高兴,才不要去爹那儿,就拼命往这边爬过来,又把脸伸到娘面前,让娘点他小鼻头。 闹了好一会儿,招儿才把儿子哄睡。 给儿子盖上被子,她扭头收拾洒了满床的碎银子和银票,感叹道:「明天可不能出去了,银子得省着点儿花。」 说是这么说,当第二天毛如玉过来叫她,说是上街给买料子给毛八斗做衣裳时,她还是跟去了。 这趟薛庭儴没跟去,被留在家中的还有弘儿,等招儿从外面回来,又是大包小包的买了许多。 对此,薛庭儴什么也没说,直到招儿再一次感叹银子越花越少时,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递给她。 是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招儿拿着银票,用十分诧异的目光看他。 薛庭儴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才解释了这银子的出处。 这都是他这几年攒下的积蓄,平时他是该花的花,不该花的不花,廪生的禄银加上连得三个案首和一个解元,府衙和县衙的奖励,也攒了百多两银子。至于另一部分,是之前和陈老板合伙开纸坊所得的分红。 芸香纸一经出世,卖得挺不错。到底日子还短,名头也没打响,所以分红的银子也不算多,但也攒下了数百两银子了。 「那这银子给我?」招儿有些犹豫道。 薛庭儴点点头:「当家用。」 第64章 男人有没有银子,招儿可是门清,这么多估计是所有银子都给她了。 「那你不用?你还是收着吧,身上没银子,出门办事都不方便。」 「我要用的时候再管你要。」 招儿顿了一下,道:「也行。如玉姐说了,男人荷包里不能放银子,银子多了就心花花。你给我,我就给你收着,你要用的时候跟我说。」 说来说去,薛庭儴说当家用她根本没听进耳朵里,之所以会收下还是觉得男人有钱就心花。 不过倒是越来越有当人媳妇的样子了,知道管男人银子了。 按下不提,很快就到了毛八斗成亲的正日子。 四月二十,黄历上写着宜嫁娶,且天气晴朗,风和日丽。 毛八斗终于抱得美人归,林毛两家因为在京城也没什么亲戚朋友,就没有大摆酒席,只是几家人在一起摆了两桌,浑就当庆贺罢了。 新婚之夜,洞房花烛,自是不必细说。等到三朝回门的时候,陶氏见女儿红光满面,也知道女儿和女婿过得很好。 至于薛庭儴等人,如今正事办完,也是该回去了,却万万没想到就在这时传来一个消息。 皇太后大寿,圣上为了以示庆贺,不光大赦了天下,还打算开恩科。 恩科,也就是逢朝廷庆典,特别增开的科试。 与正科并无两样,但不受三年一试的限制。消息是林邈从翰林院带回来的,虽是还没有圣旨颁布,但消息应该无误。这么一来,现在要不要回去就值得酌量了。 从京城到山西,走最快也得一个半月,等回到山西也就是七月。乡试在八月,李大田回到家,再绕道去太原参加乡试,时间根本来不及。 更不用说薛庭儴了,会试在明年二月,也就是说他腊月就要提前动身来京城,在家里根本待不了多少日子,还要来回奔波,实在犯不上如此折腾。 薛庭儴和李大田两人商量了一下,就决定留在京城不走了。 顺天府的乡试是各省的士子都可来考,所以李大田留在京中考乡试也可。唯独就是一点,因为顺天府的乡试是不拘籍贯,前来赴考的士子也比其他处要多很多,竞争也是异常惨烈。 打个最简单的比方,李大田若是在山西能考上,到了顺天府就不一定能考上。 不过李大田向来是个乐天的性子,倒也不在乎这点,若是这次考不上,大不了再赶明年八月的乡试就是,反正这两年科试不断,权当是练手了。 事情定下来,两人就静下心来读书并等待。 并未让他们等太久,没过了几日,上面颁下圣旨了,果然开了恩科。 每次开恩科的时候,就是全国士子欢庆的日子。说起来三年一试时间并不久,可对于一年一年熬下来的士子们,多加一次恩科,就是多了一次机会。 连京城这样的地方都震动了,各地可想而知。 不过毛家人还是要回去的,家里还有生意要照顾,而周郴这次本就是押镖而来,家中还有父母,自是不能在外面多留。薛庭儴、李大田俱都写了书信,拖周郴带回去,招儿也写了好几封,有给姐姐招娣的,还有给薛青槐和高升他们的。 按下这些琐事不提,薛庭儴他们就此住了下来。 每日读读书、写写文章、练练字,又有佳人陪在身旁,日子过得自然是给了神仙都不换。 就在三个男人都忙着用功的同时,招儿和薛桃儿及林嫣然三个小妇人也忙了起来。这事还是招儿提议的,她想做点小买卖贴补一下生计。 对此,薛桃儿和林嫣然虽是有些无措,但也是愿意的。当了家才知柴米油盐贵,两家都算不得多富裕,自然想多少能给家里贴补一些。 招儿的想法是从她家临着街边小花园的围墙上开个口,然后在那里搭一间房子做个小铺子。到时候做点小买卖啥的,怎么都是一笔进项。 这想法当初买这房子的时候就有了,这也是她为何愿意多掏五十两银子的主要原因。 事情定下来,招儿就去找人拆院墙,这事光指着她不行,还得毛八斗帮忙,毛八斗帮着找了工匠,也就三四天的功夫,从井儿胡同到西花儿市大街南侧的手帕胡同的拐角处就多了一间小铺子。 门脸不大,也就两米多宽,里面倒比门脸大多了。 一个大通间,直接可以通到后面小花园。 就是本来不大的小花园更加小了,不过还留了一间房子大小的地方,也够平时晒晒太阳纳纳凉了。 当然,在京城这地界可不是你想打通了弄铺子就能弄的,为此招儿再度找了之前卖他们房子的牙侩,花钱请他帮忙疏通一二,又办了契。 为此,她又花了一百两银子。 不过也算是值了,连那牙侩都直感叹当初怎么没想到这茬。宅子和铺子可是两码事,别看着铺子小,但因为毗邻花市,也能顶上这一座宅子的价了。 这铺子招儿打算来开绣坊,现在毕竟不同以往,她也没有帮手,又人生地不熟。而桃儿和嫣然都是姑娘家,也不适合做那些抛头露面的生意。 两人绣活都还不错,卖些布料和成衣,搭着再买点儿头花首饰啥的,也足够补贴家计了。而她则打算挨着边再弄一口大缸,专门卖薛庭儴之前给她的方子酿出的醋。 那醋她尝过了,也不过半年的光景,就能顶上那些贮藏五年以上的老陈醋。醋之所以会卖得较贵,就是因为周期长,出产少,可若是能缩短周期,成本人力物力自然大大降低。 不过这只是个打算,京城这边酿不了醋,所以这醋得是从山西那边运过来。幸亏京城当地百姓吃的醋都是从别的地方运来,所以也不算大费周折。 就在这边忙着热火朝天的同时,朝中也因为开恩科的事闹得沸沸扬扬。 第65章 其实每次开科取士的时候,朝中都会闹这么一场。 无他,皆因各省的主副考都是京官外放,而这件差事看似不起眼,可是关系着朝中各个派系根基。 就好比之前山西的乡试,这主考官一位就让几个派系争得是头破血流。 山西作为沈家的大本营,自然不希望别的势力涉足,而其他派系基于各种原因,却又都想插上一脚。 每三年一次的开科取士,不光是全国士子们值得欢庆的日子,也是朝中各位大员争抢人才的日子。这些举人、进士俱是未来朝廷的基石,大面上是朝廷的,私底下自然是谁的门生多,谁最占优。 所以每逢这个时候,一些平时看起来格外矜持的大员们也会争得急赤白脸,光这十多个主副考官就能让他们扯上一个月的皮。 嘉成帝也习惯了这种情况,老僧在在的任他们扯,等扯到差不多的时候,他再连消带打各打五十大板,最后的情形总会是几方势均力敌。 这样一来,谁也说不出什么,自然就按着这么办了。 说起来似乎很轻松,实则这里面都包含着嘉成帝和这些臣子们斗智斗勇的血泪。不过此时他也没精力去在意这个,他最看重的儿子,也是太子翮,竟然患了恶疾。 嘉成帝三十岁登基,已临朝八年,打从太祖手里接下这个位置,他就知道自己未来的路将会很艰辛。 太祖乃是武将出身,当时适逢中原大地一片飘摇之际,危在旦夕。之所以能坐上九五之尊的位置,除了自己的英明神武、骁勇善战,也是结合了多方的势力。 这些势力在一切太平下来,都成了朝廷身上的毒疽,挖不下来撕不下去,牵一发而动全身。哪怕太祖拼着毁誉一身,依旧没能彻底解决,只留下一个表面太平盛世,实则千疮百孔的江山给他。 太子祁翮乃是嘉成帝的头一个儿子,也是最得他喜爱的儿子。自小带在身边悉心教养,这孩子也是打小就聪明伶俐,只是让嘉成帝万万没想到是,也不过这几年他忙于朝政,疏忽了对太子的教诲,竟会让太子染上那种恶疾。 整个东宫已经被戒严了,太子身边的奴才被打的打杀的杀,连太子的三位老师也被迁怒,至今滞留在东宫不得归。 这其中就包括太子少师傅友德,及两位侍讲官。尤其是傅友德,作为太子少师,一直颇得嘉成帝看中,才会将他放在太子身边,却未曾想到他竟是疏忽至此。 其实这事怨在傅友德头上,也实在有些冤屈,他虽是太子少师,到底也不是日日跟在太子身边。而太子之所以会染上那种恶疾,乃是身边恶奴为了逢迎主子,刻意引诱太子去那种地方,才会发生这种事。 可帝王的迁怒素来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真得摊上了这种事,也只能自认倒霉。 为此,不光东宫一片风声鹤唳,连皇后娘娘也被迁怒了,被禁足在坤宁宫。 就在朝中因为考官选差的事争得是沸沸扬扬之际,皇宫里却是一片山雨欲来风满楼。 有人给林邈送来了消息,得到消息的他整整一夜未睡,次日又去翰林院点卯,当晚回来后,将薛庭儴陈坚他们都叫了过来。 他也并未细说,只道是让几人行走在外,不要透露和北麓书院的关系。几人皆是不解,纷纷追问,唯独薛庭儴目光闪了闪,又沉寂下来。 「希望这件事只是为师过多担忧,我等初来乍到,又与旁人无甚交际。为师也就罢,你们不过是小鱼小虾,在北麓书院待的日子也短,知道的外人极少,希望不会受了牵连。只是朝中之事素来牵一发而动全身,事情未发生,谁也不清楚最终会如何,为师这么说不过是未雨绸缪。」 眼见遮掩不住,林邈就透露了些许口风,只是并未细说,只道是几人的大师伯出了些事。 毛八斗他们还有一些摸不着头脑,薛庭儴却是顿时大悟。 北麓一系之所以能在朝中超然物外,除了鲁桓卿这个当世大儒,还有一人占着主要干系,那就是鲁桓卿的第一个学生,林邈的大师兄,薛庭儴等人的大师伯傅友德。 这傅友德并不位高权重,只领着国子监祭酒的衔,却领着另一个身份,那就是太子少师。 基于此,朝中各个派系俱都不愿得罪北麓书院。太子之师,若是哪日太子登上宝座,至少是一个三公位置,这样的人物自是能不得罪就不得罪,说不定还要交好一二。 如今这么看来,傅友德是出事了? 正确的应该是说太子出事了。 在薛庭儴的那个梦里,太子翮是不存在的,只存在人们的记忆中。打从他入朝为官,太子翮就是作为先太子的存在,不过太子翮在人们口中的风评甚佳,甚至是嘉成帝每每提到太子翮也是十分扼腕。 若不是太子翮早亡,之后的太子之位,乃甚至九五之尊的位置不会是太子惠的。 可这些恰恰是那些大臣们愿意看见的,太子惠为人平庸,却又气量狭小,处事优柔寡断。在吃够了圣上决断独裁之苦,下面一些臣子们当然希望看见‘今上’容易对付。 君弱臣强,君强臣弱,这些历来都是相辅相成的。 难道说,他们早就动手了?才会有之后的局面? 想到这里,哪怕是以薛庭儴的心智,也忍不住有一种冷汗直流的感觉,为那些胆大妄为之人的行举,感到惊骇。可旋即他又不这么想了,若是换做是他,可能也会这么做。 这一安稳可就是几十年的光景,值得冒险试一试。 可很明显这种冒险牵扯到薛庭儴他们这种小鱼小虾,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而现在他们就是这些卵的存在吧。 薛庭儴苦笑,终于体会到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的苦涩了。 也是他安稳的日子过太久,竟然疏忽了这些。 第66章 其实就算没疏忽,他也不是神仙,根本无法未卜先知。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他还只是在沈家族学里读书,根本窥探不到这些上层之事,等他终于考中入朝为官,已经是一切风平浪静的时候了。 在薛庭儴记忆里,傅友德是告老还乡了,之后便一直归隐在北麓书院。至于北麓一系有多少人受到牵连,甚至是几方势力互相倾轧之时,有没有人被牺牲,并不得而知。 也就是说接下来北麓一系要低下头来做人,希望如林邈所言,这件事不会牵连太广。 其实转念想一想,这件事应该不会牵连太广。嘉成帝哪怕为了皇室的颜面,也不会大肆发作,而朝中的那些派系,基于自己的心思,自然想掩人耳目,也会当做不知。 唯独就是北麓一系无端被牵扯进来,在朝中局势没清明的这段日子里,恐怕日子是有些难熬了。 这么一想,薛庭儴安下心来。 小鱼小虾就有这么一点好处,那就是不受人瞩目。在某些时候,不受人瞩目就是安全的。 毛八斗和李大田也就算了,陈坚到底也算是入朝了,心知其中的干系,也显得有些忧心忡忡的。 薛庭儴不好明言,只能说了些无用的安慰之语,之后各自归家,不做细述。 转眼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关于这次各省考官选差的结果终于出来了。各地的主副考官且不提,顺天府的却是秘而不宣。 这也是为了防止有人勾结舞弊,顺天府的乡试历来是朝廷重点关注之对象,直到乡试临考之前,才会宣旨。 而其他各地的主副考官,在接到圣旨后就必须立刻启程,不准携带家眷,不准辞别亲友,也不能过多携带随从。行在途中不得闲游,不得当地官员接待,抵达所差之省,由提调官即刻迎入公馆,不得接见当地官员,直至入贡院。 就这样,嘉成八年的乡试终于紧锣密鼓的开始了。 在经过大约一个月的准备,招儿的铺子就开张了。 开张那日并未大肆庆贺,只在门前放了几挂鞭炮,若是在湖阳乡,因为地方小,肯定会引来无数人的围观,可在京城这地界,也不过只让行经的路人侧目一二而已。 铺子的名字还叫王记,只是这次不叫菜行,而是布坊。里面布料的品种并不太多,也就是当下时兴的一些,另外主要是卖成衣和各种姑娘家喜欢的小物件,荷包、香囊、珠花、耳坠之类的物什。 铺子的生意并不好,除了刚开张的头几日,因为这里开了家布坊,引得行经路人或是附近的住户,好奇地进来看过,显得有几分热乎劲儿,再之后就有些门可罗雀了。生意倒也做成过几笔,却称不上是赚钱,只能是讨个‘开门红’罢了。 招儿倒还好,毕竟以前做过生意,可薛桃儿和林嫣然就有些沉不住气了。因为铺子里的成衣都是她二人做的,她们总是会猜测是不是自己做的式样不时兴,或者其他什么别的,总而言之显得忧心忡忡的。 这样一来,也影响了招儿。 当初做生意是她提议的,为了不因银子以后几家闹矛盾,三家每家都出了二十两银子。分红的话,招儿因为出了铺子占四,另外两家各是三。如今生意不好,自己亏钱也就罢,可扯上另外两家,招儿免不了就有些着急。 虽然薛桃儿和林嫣然两人,都没有说过什么。 薛庭儴本是没管几个妇道人家的事,见此也不免有些失笑,这日见招儿连着几日都不见欢颜,他放下手中的书册,带着弘儿,又拉上招儿去小花园里晒太阳。 可这地方选得不怎么好,铺子可以通到后面的小花园,因为天气热,为了通风,所以后门是开着的。见到外面铺子冷清清的,就桃儿一人枯守,招儿的心情更是郁闷。 弘儿如今已经会走路了,走得还算稳当,只要能下地,他就喜欢到处乱钻。见爹爹抱他出来玩耍,他十分高兴,挣开了薛庭儴的手,就去花园里拽那些好看的花花。 薛庭儴一面分神看着儿子,一面对招儿道:「你知道这铺子生意为何不好?」 本来正发呆的招儿,当即愣了一下,问:「为何?」 薛庭儴微微一哂,道:「其实你想法本来没错,人生地不熟,再加上有拉拔大田和八斗两家的心思,所以一切以稳妥为主。像这样的小铺子,若是在湖阳乡,哪怕是夏县,养家糊口也就足够了。可这里不是夏县,也不是山西,这里是京城!是集天下之珍奇,无所不包无所不含之地,只有你没见过的,没有这里没有的东西,全天下的好东西都紧着京城,这样一家极其普通的铺子就显得太不起眼了。 「当然,继续做下去,铺子是一定不会亏的,但要想赚钱会十分辛苦。需要你们用心经营,以和为贵和那些附近的住户打好关系。左不过哪家都是买,自然会选择关系亲近的人家,而生意做到最后,自然是略有盈余,养家糊口是绝没有问题的。可你不要忘了你本来的想法,你本来是想大家都不宽裕,为了贴补各家生计的。」 说到这里,薛庭儴停顿下来,留给招儿自己思考。 可不是如此!招儿之所以选择做这种本分的生意,就是为了稳妥起见。自己做生意,赚也好亏也罢,都是自己的,没有埋怨没有矛盾,可牵扯到别人就没有那么好了,尤其三家关系这么亲近。 所以她选择了最稳妥的生意,也是料想这种生意定是不会亏。也会赚钱,只是赚得相对少一些,却是最稳妥的。可她却恰恰忘了生意乃是三家合伙,只是一家得,自然不少,可若是三家分,每家所分的银子就极为少了。 到了那个时候,这门生意就会宛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招儿心里有些慌了起来,忍不住问道:「那你说现在怎么办?」 难得招儿会露出这种示弱之态,薛庭儴大丈夫的心理被满足了。嘴角忍不住露出一抹笑,手却是伸过去将招儿拉到怀里,道:「若问办法,其实挺简单。」 第67章 「那你说说。」 「别具一格,做别人没有做的,或者是做的人极少的。只有另辟蹊径,才能从已经稳固的市场上杀出一条血路。难道你忘了你当年做送菜生意?卖菜的人不少,不过几厘几文的赚头,可你偏偏将之做大了。为什么?就是因为你做得是旁人想都想不到的。」 招儿陷入了良久的沉思中,而薛庭儴已经把将花圃蹂躏得一团糟的弘儿抱走了,免得打扰了她的思路。 其实招儿骨子里是有几分旁的女子都没有的大胆,就是眼界有限,局限了她的思想。若是哪日眼界达到一定的程度,定然不止眼前这般。 不知为何,薛庭儴总是这么坚信着。 甚至关于上辈子的那个梦,薛庭儴甚至也猜疑过招儿是否真的再嫁过,之后就在家中相夫教子? 他总是觉得,招儿定不是那般的女子。 不是其他,而是觉得若真有一日招儿将自身旦夕祸福都寄予在一个男人身上,那肯定不是招儿了。 甚至关于‘王铭晟’的身家背景,在那梦里薛庭儴也是查过无数次。此人的来历蹊跷。这个蹊跷不是其他,而是太正常了。有父有母,家境贫寒,却在其成年之前父母突然双亡,留下他一个人。 这与他临死之前,对方所言的信息是对不上的,若是招儿真是为人所救,甚至为了报答对方以身相许,怎么可能会是这样的背景。 这也是至今困扰着薛庭儴的谜团,只是因为心态原因,他从不愿去碰触罢了。 薛庭儴只要一想到招儿在那梦里再嫁了,他就有一种嗜血的冲动,他甚至宁愿…… 「爹,抱抱。」 弘儿不想走了,就站住了伸手让爹抱。薛庭儴弯下腰来,将儿子抱在怀里。小弘儿安适下来,就露出一个笑,指了指背着身站在那里的娘,道:「娘,娘……」 他是想说,娘怎么不过来。 「娘在想事情,爹带弘儿去吃糕糕。」 「糕糕……」 花儿市大街逢四便有花市,每到这个时候,总是格外拥嚷热闹。 今天热闹更甚以往,招儿他们以前没有来过京城,并不熟知附近情况。听了毛八斗诉说,才知道今天是有庙会。 东城的崇文门一带,庙观最是繁多,如隆安寺、卧佛寺、安化寺、夕照寺都在此处。而花儿市大街上也有庙,分别是位于东花儿市大街的灶王庙,和西花儿市大街的火神庙。 这几处每年都会举办庙会,每到庙会时,热闹非常。 今日便是火神庙办庙会,尤其今儿又凑巧碰上花市大开,大街小巷沿道两旁都摆满了各式鲜花,俱是各处花农、花贩们,把从附近花田运来的鲜花来此售卖。 满眼姹紫嫣红,芬芳吐艳,一片生机盎然。更有各式商摊及小吃摊云集,卖什么的都有,简直是琳琅满目,让人看不过来。 招儿他们的铺子到底是靠里面了,瞅着外面一片红火热闹,却没几个人会走进巷子里来。眼瞅着一群一群的人从巷子口经过,外面人声鼎沸,大家都有些坐不住了,索性商量把门一关,也不做生意了,出去看看热闹。 三家人结伴而行,三个男人各自拉着自己的媳妇,薛庭儴则抱着弘儿,招儿跟在他一旁。 走了几步,招儿突然调头回去了,不多时拿了背篓过来。 现在她是看出来了,人前的薛庭儴特别要脸,所以出门在外都是他负责抱着弘儿的。以前她不习惯,现在倒也习惯了,不过体谅着他体力有限,不愿让他吃苦受累,就尽量想法子给他减轻负担。 弘儿被放进背篓里,他老老实实的坐好,待娘将背篓举起来,让爹背好了,他才从背篓里站起来,就趴在爹肩头上看热闹。 一路且走且停,几个男人还分别给自家媳妇买了糖葫芦。 其实这都是跟毛八斗学来的,这厮一副护花使者的模样,狗腿子至极,又是忙前又是忙后,还惦着给自家媳妇买零嘴,生怕她冷着了饿着了。 可关键女人家就吃这套,瞅着那边小两口甜甜蜜蜜的,一个吃,一个喂。薛桃儿就在背后掐李大田,李大田忍不住了,就也凑上前去买。 都去了,薛庭儴自然不能拉下。 幸好背后还有个小崽子,弘儿也十分配合地伸手要那糖葫芦。他便上前去买,还欲盖弥彰地跟老板说:「再给我拿一根,让咱媳妇也尝尝味道。」 「好呐,客官您就放心了,老汉我卖了几十年的糖葫芦,就没人说不好吃的。」 弘儿人小,胳膊短,一根糖葫芦被掰成两半,一只手拿一根。安顿好小的,薛庭儴便拿着另一根糖葫芦,走到招儿身前递给她。 招儿脸有些红。这是因为那边李大田也喂上了,明明薛桃儿脸红得像是抹了胭脂,还是强忍着羞涩咬了一口,然后李大田顺在上面咬了一口,两口子对着傻笑。 「真给我吃啊,那你呢?」 「我不爱吃甜。」薛庭儴也在瞅那边两个明目张胆的厮,心里酸酸地道:「反正你又吃不完,吃不完还有我。」 「哦。」 招儿哦了一声,伸手去接糖葫芦,可薛庭儴就是不松手。她又去拿眼睛瞄了他一眼,他才反应过来,却把糖葫芦递在她嘴边。 「你咬一口尝尝,看甜不甜。不甜了,我再吃。」薛庭儴一副道貌岸然的认真模样。 啊? 招儿愣了一下。 旁边卖糖葫芦的老汉,忙气呼呼地扛着东西走了。看这书生也算是知书达理,竟当着他面怀疑甜不甜。这种读书把脑袋读迂了的,还是离远些好,讲理是讲不清的,还耽误他做生意。 弘儿已经舔得满脸都是糖浆了,小脸挂着大大笑,冲招儿挥舞着手里的糖葫芦:「娘,吃,吃。」说了还不算,还把自己手里舔得一团糟的糖葫芦递过来:「给,给。」 第68章 招儿瞅了瞅当爹的,又瞅了瞅当儿子的。眼见当爹的脸越来越黑,又见儿子递来的糖葫芦上都是口水,当即去咬了那干净的一口。 然后耳根子红红的对儿子说:「娘吃了,娘不吃弘儿的,弘儿自己吃。」眼睛看都没敢去看薛庭儴一眼。 薛庭儴这才志得意满的,顺着那咬过的糖葫芦咬了一口。 招儿的脸顿时更红了。 「真是伤风败俗!」 拥嚷嘈杂的街头上,临着街边停了辆马车,此时那马车里传来一声这样的轻唾。 莺歌小声地呸了一口,收回视线。 她身边坐着一个身穿藕荷色妆花褙子,牙白色的褶裙的姑娘。就见她肌肤胜雪,姿容绝艳,却又不失端庄秀丽,头上梳着随云髻,只簪了一根碧玉簪子,清丽出尘。 明明是做姑娘家的打扮,可却梳着妇人的发髻,让人难辨其身份。 此女和莺歌看的是同一个方向,正是附近周遭最惹眼的存在。 本来莺歌玩笑地让她看,说那边有个胖子,竟然娶了个娇媳妇,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可这姑娘看的却不是那一胖一瘦的小两口,而是那个背着孩子的男人。 应该是个少年吧。 年轻很轻,却已经娶妻生子了。 这一家三口长相俱是不俗,尤其是那名十分年轻的丈夫,斯文俊秀,挺拔而从容,恰如一株青竹屹立在山野之间,秀逸雅致,光风霁月。 明明此人也就穿了身布衫,看模样家境也不算富裕,却硬是让人觉出一股从容不迫的贵气。 藕荷色褙子的姑娘看了也就罢。此人虽相貌出众,到底她也不是没见过比他更出众的人,她之所以会多看几眼,不过是因为他背孩子的模样有些特别,而那背后那娃娃与他眉眼十分相像。 再去看旁边那名妇人,平白就有一种此女辱没了这对父子的感觉。倒不是那小媳妇长得不好,就是怎么说呢,反正是不入她的眼。 她正打算收回眼神,就见那丈夫突然一笑,将手里的糖葫芦往那小媳妇嘴里喂。小媳妇含羞带怯的咬了一口,她当即觉得这一幕有些刺眼了。 莫名的,心里有些不痛快,柳眉也蹙了起来。 「姑娘,咱们走吧。都说这花儿市街的庙会热闹,让奴婢来看,也不过尔尔,还不如每年上元节时的热闹呢。您出来的时候也有些长了,若是让夫人知道,奴婢定是要挨训斥的。」 闻言,姑娘收回目光,有些不耐地看了丫头一眼:「那就走吧。」本来是想出门透透气,却是人多路挤,让她坏了兴致。 莺歌忙去和车夫说,马车动了,渐渐驶入人群中。 这一幕并没有人看见,就如同这条大街上宛如流水般的行人一样,不过都是匆匆过客。 …… 薛庭儴还要再往招儿嘴里塞,招儿却怎么都不愿再吃了。 为了遮掩,还领着头往前走。 这花市不愧是花市,什么花都有,从各种珍品到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花,简直是到了一片花儿的海洋。 有合欢、紫薇、石榴、茉莉、月季、茑萝、六月雪、石竹、半枝莲,应有尽有。尤其这些花贩们也是奇思妙想,本来是只在树上结的花,被他们移植到花盆里。那些花树也被缩小了许多倍,乍一看去不像是活的,倒是像玉石雕刻而成。 招儿看着稀奇,忍不住伸手去触摸了下,被花贩子喝住了。 「不要碰,碰坏了,我这盆栽你可赔不起!」 这话就说得有些侮辱人了,招儿顺口就问多少银子,花贩报出一个价钱,招儿很没出息的惊呆了。 似乎也看出这女子是不懂事,再来这花贩也不是故意瞧不起人,实在是东西昂贵,真碰坏了,他几个月的辛苦就白费了。 花贩面容有些尴尬地解释了两句,招儿也并未见怪。若是早知道这物件是真的,还这么贵,她也不会随手乱摸的。 这时,背着弘儿的薛庭儴也跟了上来,问她怎么了。招儿也没说方才发生的事,就说这花树看起来真漂亮,就是太贵。 这么一盆竟要五百两银子,可不是招儿他们这种平民老百姓能买得起的。 不过薛庭儴可不蠢,猜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他看了那花贩一眼,便拉着招儿走开了。 花贩不禁打了个冷战,觉得方才那男子目光很冷,也有些渗人。不过他并未多想,只当自己是错觉,旋即又投入叫卖之中。 「真正的花树盆栽不止五百两,也不会放在这种地方叫卖。」一路往前走着,薛庭儴边对身旁的招儿道。 招儿眨了眨眼:「那你的意思是说,那花树是假的了?」她有些不信,方才她摸过了,那花瓣绵软,不可能会是假的。 「倒也不是假的,不过是栽种方式不对,寿命有限。你现在瞅着开得旺盛,可能十来日花就谢了,但树不会死,就是不会再开花。」 「啊,那你说的意思,那人是蒙人的?」 薛庭儴微微一哂:「倒也不是蒙人,真正的上品盆栽需得数年养成,可他们这种小贩又哪里会花数年去养一盆花树,恐怕要饿死一家老小。所以他们就投机取巧,只做出了形状,而做不了精髓,也就只管一季,过季就败了。所以这东西卖得十分低廉,也就值数百两,真正的上品一盆差不多得几千两。」 招儿先是惊诧,再是疑惑:「你怎么知道的?」 薛庭儴顿了一下,答:「我听人说的。」 招儿点点头,却陷入沉思之中。半晌,才抬起头来说:「你说,若是咱们做一盆这种假花来卖,能卖多少银子?」 薛庭儴还有些没会意过来。 招儿又道:「我说的不是花贩卖得那种假花,而是整个都是假的。盆栽和土可以用真的,但是花树用其他别的物什代替,例如花可以用绢布或者丝绸,树干树枝这种可以用木头……」 第69章 她越说脑子里关于这方面的思路越多,人也越是兴奋:「既然有人愿意花几百两买这种只开一季的假花,咱们做假花,肯定有人愿意买。且咱们不一定只做这一种,可以每种都做,也可以不光只是花树,可以是其他别的花。乃甚至珠花、娟花,只要能做到以假乱真的地步,何愁没有生意!」 细碎的阳光下,招儿双眼灼灼发亮,像似里面藏了无数颗闪亮的星子。 薛庭儴有些怔忪,他的眼前似乎出现一副画面,隆冬之际,大雪纷飞,却有无数姹紫嫣红的花开遍大街小巷,开遍各家各府。 她又找到了一条新的路? 莫名的,他有些期待。 这时,毛八斗他们走了过来。 毛八斗还在嚷着薛庭儴怎么不等着他们,招儿停下自己的诉说,显得有几分急不可耐:「咱们还是不逛了,回去吧,我有些事想说。」 「什么事?」 「生意上的一些想法。」 也是路上实在太挤了,人挨人的,毛八斗他们早就有些不想逛了。听了招儿这么说,索性一伙人打道回府。 回到家中,陈秀兰正坐在屋檐下往外看,一见到他们进来,她就下意识往屋里躲。后来也觉得自己这样不对,又怯生生地走了出来,挨着叫人。 小姑娘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很瘦,头发又细又黄,瘦骨伶仃的,看着就可怜。 看着这样的陈秀兰,招儿莫名有些心疼。可没办法,来了这么久,陈秀兰还是改不了这种怕人的性子。 她以前不知道,还是后来听薛庭儴说了才知道,陈秀兰这样是有缘故的。 陈坚的爹是个童生,也是村里唯一的读书人。本来陈家的日子安稳和乐,可自打陈坚爹生了场病,情况就完全变了。先是家里为了给他爹治病,变得家徒四壁,等陈坚的爹去世后,以前那些笑脸相迎的亲戚们脸色都变了。 总而言之,孤儿寡母所遭受的,陈坚母子三人都遭受过。后来陈坚的娘积劳成疾因病去世后,就剩了陈坚和妹妹陈秀兰两个。 到这个时候,陈家的房子和地已经所剩无几了。即是如此,陈坚也没放弃过念书,因为他爹和他娘临终之前,心心念念的就是他能考取功名,光耀门楣。 可陈坚要去学馆念书,注定不能带妹妹一起,就把妹妹一个人搁在家里。起先陈坚也不知道,还是后来一次意外才知道妹妹经常被人欺负,而这些欺负妹妹的人,说起来还都是堂兄妹堂姐弟这种亲戚。 其实陈秀兰现在已经好多了,以前哥哥不在,从来是不出门的,现如今至少敢一个人出房门,也敢和其他人接触。 「秀兰,你帮我看着些弘儿好吗?招儿姐有些事情要和桃儿姐他们说。」 陈秀兰乖巧地点点头,便从招儿手里接过弘儿。弘儿下了地就到处乱跑,她也就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看着。 招儿暗叹一口,也知道这种情况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便收起心思进了屋,和薛桃儿他们说起之前自己的想法。 招儿素来是个行动派,想做就做。 薛桃儿和林嫣然的针线活儿都不错,在配色上和选料上,都能给她出许多主意。而做绢花也不是什么秘密,几个人都会做,三个人一面商量一面改进,试验过许多,有成的,也有不成的,也推翻了许多想法,总而言之连着多日都很忙。 陈秀兰见几人忙成这样,也记得哥哥说的话要多给家里帮忙,多和招儿姐她们说话,就在旁边打下手。 见招儿姐她们为了粘一朵花,煞费功夫,她在旁边看着就思索起来。连着看了两日,这日她突然建议道:「招儿姐,我见这布料上浆费力,还得烘烤才能成型,若是手上没个轻重,一朵花就要重来。你说能不能用个什么东西做成形状,然后在上面蒙上布料,那东西可以撑起布料,想软就软,想硬就硬,这样做花边也方便……」 见招儿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看,她心里胆怯了,忙道:「我就是说说,瞎搀和的,招儿姐你不用放在心上。」 「等等,你说用一个想软就软,想硬就硬的东西撑住布料……」 陈秀兰紧张地搓着手:「我就是胡思乱想的……」 招儿打断了她的话,问林嫣然:「嫣然姐,你说什么东西可以撑起布料,又可软可硬的?」 「这——」 「而且可以随意改变形状?」 林嫣然斟酌了下,犹豫道:「若是撑布料,倒是让我想起绣花用的布撑子,那物是木头或者竹子做的。你说用竹子能行不?竹子韧性极佳,就是——」她顿了下,为难道:「就是随意改变形状恐怕不能。」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想不出什么东西能做到陈秀兰说的那样。 陈秀兰更是局促,觉得自己这是惹祸了,连连跟招儿说自己就是胡思乱想。可招儿却很坚持,眼见大家都想不出,她自然就想到了薛庭儴。 她急匆匆去找薛庭儴。 听完招儿的叙述,薛庭儴沉吟道:「其实做到你说的这些,很多东西都可,金银之物就行。这样吧,我等会儿出去趟,铁匠铺应该有你说的这种东西。」 之后,薛庭儴便出门了。 过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回来,他递给招儿一卷东西。 通体漆黑,也就是几根头发的粗细。薛庭儴说这东西叫铁丝,铁匠铺就能做。 招儿拿到东西十分雀跃,扭身就走了。 将东西拿给薛桃儿她们看过后,几人就动手起来。其中陈秀兰的动作最快,这最初的念头本就是她想的,自然清楚该怎么具体操作。 就见她用铁丝圈了个铁圈,尾部留了一些剩余,之后挑了块儿大小合适的丝绸,蒙在铁圈上。她一连做了好几个,每个都是同样的步骤,在连做了十多个后,她拿起一个捏成了花骨朵的形状,然后就拿起其他花瓣挨着花骨朵摆放,最后尾部用了一根棉线绑起来。 第70章 绑好后,她便用手去摆弄那些花瓣,并调整位置。 因为花瓣边缘是用铁丝撑起的,所以十分容易塑形,就见她那细瘦的手上下翻飞,须臾之间一朵假花便做出来了。花的整体呈现粉红色,十分娇嫩,花瓣似卷非卷,惟肖惟妙。唯独有一点,就是没有绿叶,也没有花蕊。 「招儿姐,你看这样是不是就简单多了,不用你们多次的上浆、烘烤、压边儿,这花瓣的卷曲想怎么调整都可。至于叶子和花蕊,我觉得之前你们的那种做法就可以,当然也可以改动一二。」 陈秀兰手下一面动着,一面说。她拿起之前招儿她们做好的花蕊和绿叶衬在花上,花儿顿时鲜活多了。 其实真正一直困扰着招儿她们的,除了做花儿工序繁琐,还有就是最重要的定型问题。 如今市面上卖的绢花,都是用布料制成。 或大或小,小的最是价廉,一朵大花却要比小的贵上好几倍了。无他,皆因布料软绵,花大了花瓣自然也大,没办法定型。 而若想定型,只能上浆然后进行烘烤。 可光只是这样做出的花太死板,为了让花儿‘真’,做花的人们就需要更多的步骤对花进行处理。例如用烙铁压出花瓣脉络,用火烤出花瓣的卷曲,往往做一朵花出来需要耗费很多的心力和人力。 而陈秀兰的这办法,很好的解决了这些弊端,而且制作速度也提升了许多。 「秀兰,你的手真巧!」 招儿等人发出赞叹,大抵陈秀兰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形,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我也就是闲的没事胡思乱想罢了。」 「你这种想法很好,怎么能叫胡思乱想?咱们现在正处于摸索阶段,就得这种胡思乱想。以后你就跟咱们一起做花,有什么想法你都可以说,咱们有商有量,争取把这门生意做好……」 接下来的日子里,招儿她们又投入在做花之中。 而陈秀兰大抵第一次被人委以重任,还被大家夸奖,十分兴奋,也对做花格外上心。每日见她手里都拿着铁丝圈,和各种布料,扎着各种各样的花。她也敢一个人上街了,就是为了多看看真花,模仿出真花的模样。 为此,她又向招儿提出给花瓣做出渐变色的底色的想法。 同一个颜色的花,看起来多少还是不够真,真花之所以让大家喜爱,就是因为它那明明是同一个种类,但每朵花都不可能一模一样的特殊。从每一片叶子,到每一个花瓣,因为日照不同,颜色也会有细微的差别。 而这些差别,就是关键着这朵花儿够不够真。 因为家中女眷对做假花如此上心,几个男人也免不了关注一二。为了讨好各自的媳妇,毛八斗他们在读书之余,也免不了给出出主意。 一片其乐融融,而时间就在这种欢乐之中,渐渐到了八月初。 到了顺天府开乡试的这一日,李大田的待遇空前,大家一同送他入了贡院。临进去前,李大田还调侃说若是这么还不能中,他真是无颜面对江东父老了。 最后果然中了。 就在整个京城都因顺天府乡试沸沸扬扬之际,东宫气氛却是一片低迷。 匹夫一怒,血溅三尺,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虽到不了如此地步,可自打太子出了事,整个紫禁城都是一片人人自危。 太子的情况已经越来越严重,之前还只是被衣裳遮掩下的躯干上,如今已经蔓延到手脸。本来白净俊美的脸,凭空多了些紫红色毒疮,那疮让人不忍直视,极为恶心。 本来好生生一个人,如今成了面目可憎的怪物。而更严重的还不是头脸,而是那不能见人处。 太子起先是哭嚎怒骂,到最后已经没什么气力了,只能日日躺在榻上苟延残喘。当然也会有精神的时候,便是打骂身边的奴才,整个东宫一片混乱。 太医们进了出,出了进,俱没有什么解决的好办法。 花柳,那是绝症,治不了的。 可这个治不了不能说,因为这么说的太医已经被砍了好几个。只能就这么拖着,拿着各种偏方一一试着,不但没见起色,太子的身子反而越来越虚弱。 皇后脸色一片苍白,让身边的宫人扶着从太子的寝殿中走出来。她这些日子瘦得极为厉害,本来合身的凤袍如今空荡荡的。 太子是她的独子,若是太子出了什么事,她也活不成了。 可当走出东宫大门的时候,她还是推开了宫人搀扶的手,一步步往回宫的路上走去。 门外不远处站着一个宫嫔,见了皇后,她下意识走上前来,直到距离皇后身前三米处才站定。 她眼圈通红,似哭非哭,十分可怜:「娘娘,殿下怎样了?」 不用皇后答她,光从这一众人的脸色就能看出,她拿着帕子嘤嘤地哭了起来:「怎么会这样呢,怎么就成这样了!这可如何办才好……」 皇后没有说,可她身边的近身宫女却十分厌烦这马嫔哭哭啼啼的,小声斥道:「马嫔娘娘,您就别哭了,娘娘这会儿心里正烦着,您就别添乱了。」 马嫔忙就拿起帕子擦眼泪,边擦边说:「婢妾不哭了,婢妾这就不哭了……」她本就生得娇弱纤细,这么一来更显得狼狈不堪。 皇后打起精神来,看了身边宫女一眼,才冲马嫔招了招手,待她到了近前来,才疲惫道:「你别理她,本宫知道你是好心,只是本宫……」 「娘娘您快别这么说,婢妾出身卑微,也不懂什么规矩。也是心急才会乱了方寸,惹了娘娘的不喜,以后婢妾一定会记住的。」 「本宫这几日烦闷,也忘了谢谢你,若不是你在陛下面前替本宫说好话,本宫这会儿也来看不了翮儿。」皇后拍了拍她的手道。 马嫔更是诚惶诚恐,低着头小声说:「娘娘,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其实陛下也是在意娘娘的,只是当日发怒拉不下脸,所以才会婢妾只是略微提了提,陛下就撤了禁足令。」 第71章 这话说得皇后面容软和了些,甚至一旁的宫人对马嫔也带了几分和颜悦色。 「三皇子最近可还好?」皇后一面往前缓步行着,一面问道。 「三皇子还好,谢娘娘关心。就是三皇子一直挂念着殿下,可陛下不让人来探望,三皇子只能在宫里日日抄佛经替殿下祈福,还望太子殿下能早日安康,平安吉祥。」 「替本宫谢谢三皇子了,让他注意身子,如今也入秋了,天凉露重,莫着了凉。」 「婢妾一定跟三皇子说,谢娘娘的关心。」 眼见已经快到坤宁宫了,皇后拍了拍她的手道:「好了,你也回去歇着吧,不用陪本宫了。」 「是,娘娘。」 皇后等人一直走了很远,马嫔还是毕恭毕敬地站在原地。 宫女秋湖忍不住和皇后说道:「娘娘,这马嫔还算恭敬。自打咱们太子出了事,这满宫的妖魔鬼怪都快把天捅破了,也就马嫔和三皇子还惦着咱们太子,惦着娘娘您。」 皇后叹了一口气,不禁揉了揉眉心,半晌才道:「她们这是眼瞅着太子不行了,就动了心思。」 「也不瞅瞅自己有没有那个命!」秋湖骂道。 当然有那个命!以前没有,现在也有了! 以前太子安泰,皇后地位稳固,自然没人敢闹出什么幺蛾子,可自打太子出了事,那些藏在暗里的妖魔鬼怪就连番作妖。幸亏嘉成帝下了命,谁若是敢胡言乱语太子的事,一律诛杀不赦,这事才不至于传得沸沸扬扬,可到底人心浮动了。 皇后甚至怀疑这次太子出事,就有那些人在背后作妖,要不然她好生生的皇儿,怎会背着人跑到那种地方去寻欢作乐。 也是这次事发,皇后才知道自己温和有礼,待人宽厚的皇儿,竟有那种癖好,而他这身病就是在那种腌臜地方染上的。可作为亲娘,自然不会觉得是自己儿子不对,而是觉得都是太子身边的太监奴才们引诱。太子身边的一干人,早就被打的打杀的杀,可再怎么样也挽回不了。 竟是那种绝症! 皇后只要一想到这件事,就心如刀绞。 「娘娘,奴婢觉得马嫔和三皇子向来对娘娘恭顺,你看要不要——」说话的人是皇后身边的心腹宫女秋燕,向来为人稳重。 秋湖当即斥道:「秋燕,你说什么呢,你、你……」 「行了,你俩别吵!此事本宫自有决断!」 京城的冬天向来冷得早,也不过十月刚过,就下了场雪。 整个京城都被笼罩了一层白,仿佛穿了一身银装,树上房顶上全都落着一层厚厚的雪。 京城的冬天可比山西那边冷多了,招儿早就把暖炕烧了上,每天就缩在屋里哪儿也不去,薛庭儴做文章,她就做绢花。 如今这屋里最多的就是各式绢花,已经攒了几屋子。几个妇人个个不离手,连薛庭儴等人做学问做累了,闲下来也能帮着扎上几朵。 像弘儿这般大的小童,最是喜欢五颜六色,娘和几个婶婶做好了,他就拿着玩耍。这儿塞一朵,那儿别一朵,有一次还把花插在自己帽子上,可把一群人给笑的,都说弘儿以后长大肯定是状元之才,只有状元才簪大红花。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薛庭儴则想得更多。 明明弘儿也才不到两岁,他就抱着儿子教诲起来,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簪花,花是女人家才戴的。 可弘儿哪里听得懂,就算当时说知道了,事后看着鲜艳的花还是喜欢,可把薛庭儴给气的,反正招儿是不懂他在气什么。 她哪里知晓薛庭儴内心的隐忧。 这日陈秀兰拿了一盆月季来,这盆花她做了很久,也是刚做出来,就迫不及待想拿来给招儿她们看。 一群人围着圆桌,正中放了盆正娇艳盛开的月季。 是一盆粉色的月季,花瓣本是深粉色,到了上端渐渐变白,却又不是完全的白,而是粉白。花瓣微微下卷,层层叠叠,再往里花瓣就小了许多,呈收紧状。最中心是黄色的蕊,却是并不显,只有特意去看,才能在花苞里看出些许。 油绿的嫩叶,娇艳盛开的鲜花,不光有盛开的,还有含苞待放的,枝叶上还有些花骨朵,盛开在一个两捧大小的小花盆里。花盆里培着土,依稀能嗅到土的土腥味儿,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花香。细细去品,才发现这就是那月季花的香味。 无论是从外形,还是从香味,都看不出这一盆假花。 可它恰恰就是一盆假花,是陈秀兰花了很多心力才做出来的。 见薛桃儿问怎么会有香味,陈秀兰红着脸道:「我专门找哥哥要了银子,去买了瓶月季香的花水。对了,我还做了一盆,你们等等,我去拿来。」说着,她便忙跑了。 招儿等人还好奇是什么,只有陈坚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 不多时,就见陈秀兰抱着一个小盆来。 就见那小盆里立着一棵缩小版的榕树,树干高一尺些许,枝干虬曲,形如蛟龙。枝片为云片,形若伞盖,苍翠欲滴。 正是时下最当盛行的是榕树盆景。 因为这盆景小巧玲珑,随处都可摆放,十分受一些文人雅士的喜爱。哪怕是老百姓家,稍微有点银子的,都会买上两盆摆在家中,附庸风雅一二。 不过之前也说了,这种小型的盆景十分耗时耗力,却并不一定能养活,逐渐就成了富贵人家才能有的观赏摆件。 「秀兰,这也是你做的?」 陈秀兰不好意思地红了脸,道:「这做起来就简单多了,用铁丝扎树身,再用修剪下来的树皮黏贴在上头,至于这树叶则是用布做的,只用染上颜色就好了。」 大家俱是赞叹,只有招儿感叹好看倒是好看,就是太费功夫了。不过转念想想,若是能卖得出价钱,即使费功夫也没什么。 第72章 之前招儿计划是做出盆栽来卖,但真正做下来才发现太耗费精力了。尤其盆栽需要呈现整体,方方面面都要求真,才能做出惟肖惟妙。这种做法必然不会卖的便宜,寻常老百姓又哪里能买得起,而招儿还打算走寻常路线呢。 不过招儿也不是没有办法,她特意找人定做了一批花瓶,不求质地,但求美观。而后将她们扎出的花插在里头,既好看又显得风雅。还有篮子花,也就是将假花扎出成一束,嵌在小篮子里,小小的一团,花团锦簇,看着就让人欢喜。 雪刚停,王记布坊就捣腾着换招牌了。 如今布坊的生意还算不错,附近街坊邻里少不了来铺子里扯布做身衣裳,或者直接来买成衣什么。处得久了,街坊邻居也都认识,见布坊换招牌,还有人以为是不是布坊换了老板,路过免不了会问两句,就有人出来答,不是换老板,而是换招牌。 这王记布坊生意不太好,附近的人家都知道。 不过老板都是挺好的,几个小媳妇,人长得俊,手也巧,一说一脸笑,大家也都愿意来照顾生意。此时见铺子换招牌,也都能理解,还都说等再开门那天,定是来捧场。 等再过两日来看,招牌果然换了,变成了王记花坊。 大家心中疑惑,难道是打算卖花儿?可这冰天雪地的,哪儿有什么花儿卖。不过铺子的大门却是关着的,他们的疑惑也没人能解释。 等再次来,就是被鞭炮声吸引而来的。 这寒冬腊月里,可没什么会铺子开业,也就显得这鞭炮声越发的响亮。免不了有人从家门里走出来看的,就发现以前的王记布坊真是大变样了。 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反正人们说不出来,就是见到的,不管男女老少,下意识就往那处去了。 …… 正值隆冬之际,冰天雪地。 入目之间除了白,就是灰黑。 但凡能见到点儿鲜亮的颜色,人们免不了就多看一眼,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王记花坊卖花了。 什么花都有! 瞧那门前立的,半人高的大花瓶,里面插着一枝枝红梅,艳红似火,傲然挺立;还有那荷花,也是插在花瓶里,粉白的瓶儿,或白或红或紫或黄的荷花,搭着苍翠欲滴的荷叶,期间还间或有莲蓬,让人宛如来到江南水乡。 还有那铺子里墙上挂着的一个个花篮,只要你能想到的花都有,不光有,还很多,整个花坊都被花儿占满了。 开业当天,老板送花。 只要是女子,不拘年纪大小,皆可来领一朵花。 花儿不大,也就婴儿拳头大小,却是做得惟肖惟妙的,色彩鲜艳,也不像那一般卖珠花头花的,只有花,没有叶,看着就知道是绢花。可这花一看就是真的,虽然领到后大家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依旧是假花。 可寻常老百姓才不管是真花假花,送的,不要钱,看着就鲜艳,自然先戴上再说。有些上了年纪的老妪也来领了,却是送给家中的晚辈戴。 这边花坊才开门没多久,那边就有爱俏的小媳妇戴着花招摇过市。 见人戴多了,免不了就有人询问:「怎么这种天气,还有卖花的?」这是以为花是真的呢。 见此,戴花的人不免得意答:「当然有,王记花坊卖的,今天不卖花,只送花,只要是女子去了店里,都送!」 这么好的事,还有什么好犹豫的,自然是问清楚地方在哪儿,便呼朋唤友去了。 开业第一天只送一百朵花,送完为止,可也不过就哄抢了一阵儿,花儿就送完了。老板说了,明天还送,还是一百朵,然后铺子大门就被从里面关上了。 抢到的心里欢喜,得意至极。没抢到的垂头丧气,心心念念地想。 于是整整一天,东城这边大街小巷都能听人说王记花坊,送花什么的,都是些嘴碎的妇道人家说,自然你传我我传你,都知道了。 到了第二天,王记花坊还没开门,门前就被人给围上了。 一直到辰时过半,门才从里面打开,是个身形高挑的姑娘。见到门前这么多人有些吃惊,听说是来领花,便忙说让大家等等,等她把店门打开再说。 这铺子的门都是门板,得一扇一扇卸下才可,也幸好这女老板的速度不慢,不然都有人要上前给她帮忙了。 女老板进去拿了花出来,另有两个做妇人打扮的小媳妇帮忙。又是一阵哄抢,一百朵花儿就没有了。 就有那等了半天,甚至还有昨儿就来了,却没领上的急了。 女老板就说明天还送,明天再来。 可人家等不及啊,那隔壁家的刘翠翠都能戴上花,她长得还没自己好看呢,凭啥自己就得慢她一步,就只能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显摆,而自己还要等明天,且明天就这势头还不一定能领上。 那就花钱买呗,谁家缺那点儿买花的银子,便逼着女老板让把花卖给她。 一听这边说要买,顿时许多人问价,纷纷说要买。 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女老板受不住了,只能说卖。本来她家是要连送三天,还没打算往外卖的。 看得出这老板也是没打算卖花,还紧着人去拿,还说不在店里,在作坊里放着,一群等着买花的人就站在门前等,密密麻麻都是人。 有那从大街上路过的人,见人排队都排出了巷子,就好奇在卖什么,一听说卖花,都想这种天还有花卖? 其实这种天也不是没有卖花的,就是极少,且到不了老百姓的眼皮子底下就没了,都紧着那些达官贵人呢。有的人不屑一顾,有的人好奇,人都有从众心,便站着看看热闹。 因为人太多,也太拥挤,怕将铺子里摆的花都挤坏了,只能限定三个三个的进。等前面三个买了,再进后面三个,以此类推。 第73章 好不容易让大家都排好队,招儿出了一头大汗,就由她和薛桃儿站在门前挡着照应着,林嫣然和陈秀兰在里头卖花。 陈秀兰是招儿见实在人太多,特意叫来的。其实门后面还站着几个男人,因为外头都是妇道人家,让男人来招呼也不好,才没叫他们帮忙。 一朵头花卖十文,只有婴儿拳头大小。还有比之更大的花,最大的有碗口那么大,这种花要卖一百文。 可架不住好看啊,活灵活现的,红得那么显眼,绿得那么水灵,连上头的花蕊都是嫩黄嫩黄的。京城到底是天子脚跟下,但凡是好东西就没这里没有的,全国各地的时兴样子,也是这里最多。 所以别看眼前这些小媳妇大姑娘们,个个衣衫普通,可人家能接受新潮时兴的东西。 一个小媳妇看中了一朵碗口大的牡丹,问价说要一百文,头几天开业优惠,只要八十文。虽是有些肉疼,但还是咬着牙买下了。 林嫣然拿着花递了过来,本是想给她找个东西装着,想了想对那小媳妇笑了笑,让她低一低头,顺势就别在她脑后的发髻上。 这小媳妇其实长得十分普通,细眉细眼,容色寡淡,唯独就占了个白净。穿一身藕荷色的夹袄,银灰色裙子,十分素净。可这花簪在头上,顿时不一样了。 怎么个不一样的法? 就见一朵嫣红色的牡丹正开得娇艳,花瓣层层叠叠,雍容而不失华贵,就簪在她脑后微微靠下方的位置。有那么点儿斜,还有那么点儿微微下垂,这点儿歪斜凭空给她添了一丝慵懒的味道。 转一个身,从正面看只能看见半朵牡丹,可就是这半朵异常娇艳的牡丹,就给她的脸增添几分妩媚,几分娇艳,顿时眉眼都鲜活了。 若说之前只能称之为长得不丑,如今怎么看怎么是个俊俏的小媳妇。 招儿顺势就去拿了面铜镜来,递给她让她照。 「姑娘,您瞅瞅,好看吗?别看咱们家的花卖得贵,可花是好花,物是好物。就凭这一朵,您走在街头上,那就是大姑娘们的焦点。」 那小媳妇就拿着镜子在哪儿照,微微地侧侧头,看看左边,又侧了侧,看看右边,越看越喜欢,忍不住就笑了起来,嗔招儿说自己娃娃都会打酱油了,还大姑娘。 「你照够了没?照够了就赶紧出来,咱们还等着要买呢。」 「就是就是。」 这小媳妇哼了一声,把镜子还给招儿,从荷包里掏出一块碎银角子递给她。用目测来看,这块碎银角子至少有一分银子的模样,按理还要找她钱,可她却十分大方得摆摆手,就这么戴着那朵花,娉娉婷婷地走了出去。 走到方才那催她的小媳妇面前,还特意扶了扶头上的花,哼了一声又甩给对方一个白眼,方离开了。 那模样可真是气人,气得那小媳妇进来就说:「她那花,给我来一朵!」 有了大的,自然不想要小的,就好像有了好物,眼里自然看不进那些差的一样。本来都是来买之前那种花的,卖到最后这种最小的花卖得极少,倒是比之大上一些的,尤其是那碗口大的大花,卖了不少。 当然也有人买了花,又看中那种自带花瓶的插花,这种花卖得就有些贵了,三四百文一瓶,可也卖了一二十瓶,都说买回去摆在家中好看。更不用说那种两捧大小的花篮了,价格比插花便宜,又十分鲜艳好看,女人家一般看上就挪不开眼了。一百五十文一篮子,拿回去摆那儿都好看。 生意好得让几人忙都忙不过来,招儿并没有贪多,估摸着差不多了,就告知花已经没货了。其实她还真是准备得很充足,只是故意这么说。 闻言,还等在外头的人俱是失望不已。很快招儿又给了她们希望,说是明天再来,明天又会到一批货。 这些失望而归的人,回去后自是没有少给王记花坊打招牌,更不用说那些移动的活招牌了。 女人家本就喜欢这些花儿朵儿啊的,又免不了会彼此攀比,你有了我自然也要有,我有的你没有,我就要在你面前显摆。这一来二去无形中,就又给王记花坊打招牌了。 如今若论东城什么最火,自然王记花坊的花,甚至其他几城都有耳闻,纷纷前来购买。 也不过半个月的时间,京城里就刮起一阵戴花的风潮。 不光要戴花,还要梳垂髻戴大花,还要戴王记花坊的花,这样走出去才不至于比别人寒碜。 招儿也没想到自己的一个念头,竟会引起一股风潮,不过大赚一笔自是不用细说。 倒是陈秀兰有些黯然,因为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头花给吸引住了,她精心做的盆景却无人问津。招儿让她不要着急,慢慢做,细心钻研自己的手艺,金子总有一天会发光,只是需要时间。 就在王记花坊给冰天雪地的京城,增添了几分瑰丽色彩的同时,朝里也发生了一些事,最引人瞩目的便是明年二月会试总裁官的选差了。 会试不同乡试,等级更高,取中的人大小都是个官,乡试的主副考都会让人打破头,更不用说会试的考官了。 为此,朝堂上再起风浪,那些大员们明争暗抢且是不提,而就在这个时候,国子监祭酒兼太子少师傅友德上书辞官归乡了。 太子出事后,傅友德先是滞留宫中不归,等出了宫就一直闭门不出。不过他一向处事低调,倒也并没有惹起太多人的注意。这次辞官归乡同样是如此,折子头一天递上去,第二天就批了下来。 几乎没引起太多人的瞩目,这位为官多年的老臣,就这样黯淡的结束了自己的仕途。 他离京的当日并无人来送,也许暗地里是有,但明面上并不为人所知。倒是林邈连着多日不见展颜,薛庭儴心里想莫怕是有了结果。果然又过了几日,林邈招了几个学生来,告诉他们大师伯辞官归乡了。 第74章 这其中意味着什么,毛八斗等人并不清楚,也许意识了到其中的不妥,到底他们对朝堂上的一些事情管中窥豹,都不甚明悟,自然也意识不到其中的利害之处。 唯独陈坚显得心事重重的,而薛庭儴听了之后,则是心中微微地叹口气。 当一样东西大行其道,自然少不了有人跟风仿冒。 你吃肉,别人喝汤,更甚至还有故意针对,想连肉都给你抢了去的。王记花坊的花不过卖了一个月不到,市面上就出了仿造的。 最起先不过一些零散小贩见王记花坊的花好卖,自己私下找作坊仿造的。其实这种花并不难做,买两朵回去剪开,细细琢磨一番就能做出,于是便有人仿了出来。 因为这些零散小贩遍布全城,也卖出去了不少。而其他小贩见前面的人大肆赚钱,自然有跟随其后。 大家比着做花样,为了抢生意,甚至互相倾轧压价,你卖七十文,我就卖六十五文,总要把你的生意抢了去。更甚者还有假冒王记花坊的花卖高价,在此不一一细述。 就这么你来我去,那些等着买花的人们乐了,自然要捡着便宜的买。 王记花坊的生意在火了一阵子后,终于清淡下来。平时每天只供两百朵,供不应求,如今连一半都卖不完。 林嫣然和薛桃儿就急了。 尤其是林嫣然,她心里着急,毛八斗就着急。这不就使着男人出去打听,一打听回来更着急了,毛八斗挨了好几下拧,简直是疼并快乐着。 快乐的同时,毛八斗大包大揽说,自己这便去砸了那些小贩的摊,林嫣然又忙拉住他。就为了这点破事,小两口腻歪了几个来回,简直让人没眼看。 不过还是着急,总要找个法子把生意抢回来,招儿却是不慌不忙,实在被问多了,才道自己自有办法,让她们都别急。 找了一天晚上,招儿拉着她们做花,还特意交代她们往粗糙了做,只图有型,不图质量。平时几人做花,为了做出名头,打响招牌,都是精益求精,吹毛求疵。说句吹嘘的话,买一朵王记花坊的花回去,只要打理好了,戴个几年不成问题。 如今既然被要求往粗糙了做,几人的手速自然很快,也不过一晚上的时间,就赶出一百多朵。 第二天一大早,毛八斗就被派出去了,专门找那些卖花的小贩兜售。 如今王记花坊的花好卖,再加上卖价也低,很快就兜售出去了。毛八斗甚至跟几个小贩约好,明天还给他们送。 林嫣然几个百思不得其解,可问招儿她又不说,只能闷着头她说让做就做。就这么连续做了好几天,花坊里的生意更差了,可看招儿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她们也不好总是追问。 这期间招儿也让她们做了新样子的花,就是在花瓣中心的位置贴金箔或者银箔。还别说,只是这么画龙点睛的点缀一二,整朵花顿时不一样了。 让薛桃儿她们也说不出怎么不一样,总而言之有了这点儿点缀,那花怎么看怎么耀眼夺目。一模一样的两朵花摆在一处,贴了金箔就是比没贴的鲜亮。 就这么连轴转,几日下来谁也受不住,不光毛八斗抗议自己媳妇瘦了,连薛庭儴都用眼睛瞪招儿。 招儿非常心虚,最近她忙,所以弘儿都是薛庭儴带着的。尤其是这几天晚上她赶着做花,等做完了回来,男人和儿子都睡了。 见这么下去也实在不成,她只能改变方法,让毛八斗出面找一个作坊,以极为低廉了价钱定了一批仿造花。 虽是价钱压得极低,但因为数量很多,再加上临近年关,都想趁着过年前赚一笔,作坊考虑再三还是接了下来。 什么东西都是有本钱的,当价钱压到一定的程度,作坊为了自己赚钱,做出来的东西自然粗制滥造。 而这些粗制滥造的仿造花,就借着毛八斗的手转手又流向了市面上。招儿他们非但一文钱不赚,反倒倒贴人力物力。 林嫣然她们就看不懂了,还有这种赔本赚吆喝的? 且她们不光赔本,也赚不了什么吆喝。 人家赔本赚吆喝多少还能聚集些人气儿,可如今倒好因为市面上太多王记花坊的仿造花,不光物美还价廉,因此还造成她们生意如今越来越差,甚至一个上午都卖不了几朵花,只能大冬天的白守着。 而就在这个时候,招儿反倒让她们涨价了,以前卖八十文的花,如今回归了正价,卖一百文。 有那些听闻名头上门前来买的,一听说东西还是同样的东西,竟然涨了二十文,当场扭头就走的也不再少数,也有当面就和招儿她们吵起来的。 「我说你们莫是想钱想疯了吧,你以为你们这花儿真是独一份?还不知外面有多少人卖,我是听说王记花坊的花好,特意找来的,如今你们倒故意坑起客人。就照你们这种做生意的方法,就等着关门大吉吧。」一个小媳妇气呼呼的道。 她身边一个穿了身酱红色袄子的小媳妇,拉了拉她,道:「行了,你跟她们吵什么,我早就跟你说随便挑一家买了就是,你非要跑这么远,还白受气。让我来看,这花坊里的花也就那样,图个新鲜,外面三十文一朵的你不买,反倒非要花几倍的价钱来买这种。」 「我不也是……」 「行了行了,赶紧走吧。」 这时,从里面又走出来个女老板,她身形修长,穿着杏红色的夹袄,雪青色缎绣竹蝶纹花的马面裙。明明十分突兀且不搭的两种颜色,穿在她身上却格外有一种明艳照人之感。 她梳着垂髻,就是那种极为简单的发髻,没有任何修饰,就是一把乌鸦鸦的长发挽了个髻在脑后,尾端微微掉出来了一些。也戴了花,却不是那种大红大紫的花,而是一朵雪青色的碗莲。 因为这朵碗莲,让她的裙子颜色并不是那么的突兀。两者相互辉映,倒显得那杏子红反倒成了画龙点睛之笔。 第75章 女人家就喜欢看好看的物什,走在街上,谁身上衣裳的样子新,裙子好看,哪怕是鞋上一朵好看的绣花,都能多看上一眼。若实在是喜欢,就暗里记下,下次做衣裳也做那么一身,或者也在自己鞋上绣那么一朵花。 这都是女人的天性,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所以本是被同伴催着走,这小媳妇还是不免犹豫地回头看了好几眼。 招儿端着笑走上前去,笑眯眯地喊了声大姐,又问她可是专门来王记花坊买花的。 这不是废话吗?不是买花跑这儿来做甚? 这小媳妇的态度算不得好,可招儿丝毫不以为忤,又问她怎么没有听同伴的,去买那些低价的花,反倒宁愿多花钱来王记买花。 「你这人问得也真奇怪,也不过几十文的小钱,我要买自然也要选好的买。」看得出这小媳妇家境不错,穿着缎面的袄子,至少是个小康之家。 招儿笑容顿时更灿烂了,拍了下手道:「我就喜欢听大姐这种实话,也让我们王记花坊知道自己的坚持没白做。不怕跟您多说两句,这花与花之间,也有很大的不同。这种花是咱们王记第一个做出来的,耗费了无数心血,其他人见我们卖得好,就不免跟风。同样一朵花,我们之前卖八十文,如今一百文。同样一朵花,外面从六十文七十文,卖到现在三十文都能买到。 「为何会如此?难道像大姐这样爱花之人都不识货?又不是傻子,为什么要多掏钱给别人?俱是因为东西不一样啊!」 她回身招了招手,让一旁的薛桃儿拿了两朵花来。 「您来看看。」 招儿把两朵花捧在手里递给那小媳妇看,都是同样的样子,同样的大小,甚至乍一看去也一模一样。可若是再看过去,就能看出不一样了。 都是绯红色,其中一朵红得死板,而另一朵就红得看起来十分鲜活。这才发现其中一朵整体都是一个颜色,另一朵虽都是红,但红得深浅不一,该深的时候深,该浅的时候浅,渐渐过度下来,所以人们看着才会觉得鲜活。 再看那花型,一个花瓣看起来有些凌乱,而另一朵却是井井有条,虽也是卷翘有弧度,但这种弧度看起来自然多了。 包括那花蕊也有区别,更不用说上面的绿叶子,一个绿得发黑,死气沉沉,一个苍翠欲滴,嫩生生的。 招儿掂了掂手里的两朵花,笑着道:「这就是其中的不一样,包括做这花的布料。廉价的风吹日晒几日,就要褪色了,可我们的却不会。既然能买得起一百文一朵花的人,又怎么会在乎区区的几文钱的差别,我们王记花坊要么不做,既然要做,自然不能砸了自己的招牌。」 两个小媳妇面面相觑一番,即使想省那点钱,也当不了老板睁着眼说瞎话,说两朵花明明就是一样。 招儿将手中的花还给薛桃儿,然后转头莞尔对两人一笑,道:「大姐您记住了,不怕你仿造,谁丑谁尴尬。这也是为何明明我们的生意被那些仿造的人打压得不轻,却依旧买回了原价。因为我们的东西以及我们在里面花费的心力,它值这个价钱。」 「那要不,咱买一朵?」之前那个不差钱的小媳妇,不禁犹豫地和身边人说。就是她身边的那个酱红色袄子的小媳妇还有些犹豫。 这时,薛桃儿拿了一块儿挂板出来,黑色的绒布打底,上面悬挂了五六朵花。 因为这些花做得极为夺目,当即就把两人的目光吸引过去了。 招儿接了过来,道:「这与我头上戴着这朵,都是我们家新出的花样。牡丹华丽高贵虽好,但也不能否认莲花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不美,还有独自绽放芬芳吐艳的兰,清新怡人的茉莉。看两位大姐的打扮,平时也是非常注重收拾自己,要知道穿什么颜色的衣裳,搭配什么样的花,也是有很多讲究的。」 「有什么讲究你快跟我们说说。」 「我觉得你这一身就挺好。」 所以说,女人家一碰上这种关于‘美’的问题,再怎么想端着,也坚持不住。 招儿讶然道:「大姐觉得我这一身不错?也是巧了,您恐怕不知,我们王记花坊以前是做布料和成衣的,就是自家几个姐妹闲的没事自己捣鼓,这些衣裳都是我另外两个姐妹做的,包括配色和样子,都是她们……」 她一面说,一面就带着两人越过一架多宝阁到了后面。后面还留了一角的位置,墙上悬挂都是一套套成衣,其中恰恰就还有一套招儿此时身上所穿的衣裳。 半个时辰后,两个小媳妇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两人从头到脚换了一身,不光头上戴的,身上穿的俱都是一新。走得时候还跟招儿说以后还来照顾,至于回去后会不会心疼那就不得而知了。 总而言之,这一身行头,花了每人近二两银子。 待两人走后,陈秀兰羡慕道:「招儿姐,你的嘴真会说,本来是买咱们花的,最后除了花还买了一身衣裳。」 招儿笑眯眯地说:「不是你招儿姐会说,是你桃儿姐和嫣然姐的衣裳做得好。当然也是秀兰的花儿做得好,所以才能吸引住人。」 「那招儿你说,以后我们每来一个客人,都要跟人家对比这花的好歹?我倒不怕费口舌,就是觉得有些人可能就会计较那几十文钱。」薛桃儿插了一句。 「那倒不用,你等着看吧。」 就如同招儿之前所说的那样,不怕你仿造,谁丑谁尴尬。 女人家在一起都喜欢互相比较,即使自己不比较,也会有人帮你比较。这一比较,好歹不就出来了吗。 本来就是冬天,寒风刺骨,时不时天上还飘些雪花,免不了头花就会沾水。即使事后当即给烤干了,可底布不好的沾水就会败色,自己看着不显,但和人一对比就明显了。 那王记花坊的花即使沾了水也不怕,只要照那几个女老板说的,沾了水用干布蘸干即可,放在那里放一日就好。 第76章 第二天戴着头上,还是跟新的一般。 一个像残花败柳,一个还是娇艳绽放,残花败柳的那个自己就捂着脸跑了,回去后骂自己贪小便宜,骂小贩坑人自是不提。 还有的头花莫名其妙就生锈了,明明烤干了,还是有锈迹从底布上显露出来。这种花自然不能再戴了,拿去找小贩说理退钱的也不是没有。 还有的人被花里露出来的铁丝刮伤了头和脸,这是当初作坊赶着交货,花里的铁丝没包边的缘故。 这边因为这仿造花闹得是沸沸扬扬,那边王记花坊又上新样子了。 这次不光是牡丹、芙蓉,又上了睡莲、茉莉、兰花、海棠的新样子。那新样子戴在头上,看起来就清新脱俗。不光如此,以前老样子也经过了改良,红灿灿亮闪闪的,怎么看怎么耀眼夺目。 经此一事,自然有一群人又涌回了王记花坊。 花坊的生意再度回到之前的红火,同时王记花坊的招牌也自此打响了。 那些妇人们是怎么说来着? 不怕你仿造,谁丑谁尴尬! 可不是尴尬了!本来有些人咬着牙买这么贵的花来戴,倒不是真心多喜欢,不过见人有,自己自然也要有的从众心。如今都被人嘲成这样了,买不起那就不买了,总比被人笑话得强。 当然也有真心喜欢的,实在买不起也不去买地摊货,抠着攒点儿钱,怎么在过年之前也要买一朵花来戴。 不过有些东西既然存在,肯定有一定的道理的,虽是那些仿造的作坊大部分都以惨淡收场,但还是有些存活了下来,但也称不上生意红火,只能说是勉强维持。 可就在这个时候,京城各处突然出现了一些卖花的小贩。 或是走家串户挑着货挑子,或是摆个小摊。摊子上最显眼的地方挂着幌子,其上写着几个大字,王记花坊供货,同货同价,童叟无欺。 自然有人不信的,那小贩便较真的拉着人去王记花坊问。 一问之下,果然是王记花坊的货,自是皆大欢喜,买花人省了跑路,卖花人也赚了银钱。 因此,能得到王记花坊专属供货的小摊贩们,走出去都格外高一等。若是哪家卖女人家饰物小玩意的货摊,没有王记花坊的花卖,没有供货的字样,那就是落伍了,被人瞧着就嫌弃。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也不过几日的功夫,遍布整个京城,乃是京城附近周遭府州县的小摊贩们,就如同蝗虫也似,从四面八方来到王记花坊,所求的不外乎就是从王记花坊拿到供货权。 当然招儿她们也不是来者不拒的,而是进行了挑选,人品佳童叟无欺为上,甚至特别规定了每一处地方,供货的地方不能超过多少处,这样一来也免得互相倾轧,坏了生意也赔了名声。 在这期间,王记花坊也盘下自己第一个作坊。 正是在此之前眼看王记花坊的花大卖,停下了其他类种绢花,全力仿造的一个作坊。也是这老板心黑,想以数量和价钱压倒式地侵占整个市场,可本钱在那儿,实在没办法进行压缩,大家又是比着压价。只能大量购入各类绢布丝绸、铁丝等材料,用数量来和货商压低材料钱,却万万没想到最后竟会全砸在手里。 眼见几处供货商都在催着货款,甚至逼上了门,这老板实在走投无路,只能把作坊盘了出去,而恰恰就落在了王记花坊的手中。 像这样被王记花坊盘下的绢花作坊还有两个,但俱是不如这个规模大,有人往外盘,招儿就往里收,俨然一副北直隶最大的绢花商人的姿态,当然这也是后面的话了。 这一场绢花之战,招儿打得漂亮至极,让人叹服。 好不容易待一切尘埃落定,大家都能停下来歇一歇,再稍作之后过年的准备,招儿这边却是境况不太好。 无他,皆因薛庭儴觉得自己被冷落了。 也是招儿最近实在太忙,别看这些说起来简单,实则做起来却十分繁琐。因为人手有限,很多事她都得亲力亲为。 如此一来,不免就冷落了薛庭儴和儿子。 待好不容易忙过一阵,她终于闲了些下来,就忙着陪着儿子玩。儿子倒是高兴了,老子却是不高兴。 他不高兴就使小脾气,明明晚上弘儿就睡在一旁,他还要不规矩,可把招儿弄得头都大了。起先是容着让着,越是让这厮越是过分,最后招儿生了恼,他倒是蔫巴了。 这不,又到了晚上歇息的时候,一家三口都洗好上了炕,薛庭儴却是在跟儿子打商量,让他自己睡。 如今弘儿也快两岁了,颇有一些小大人的模样。 这个时候的小童最是喜欢追问,见爹说让他自己睡,他就反问上了。 「为什么要让弘儿自己睡,我要跟娘睡。」 「弘儿已经长大了,长大了都是不能和娘睡的。」薛庭儴谆谆善诱。 弘儿想了一下,妥协道:「那我不能跟娘睡,我就跟爹睡。」说着,他还用小眼神去看薛庭儴,颇有几分你看我多听话的意思。 薛庭儴脸僵了一下:「你也不能跟爹睡,长大了都是要自己睡的。」 闻言,弘儿的小包子脸当即皱了起来,看看爹,又去看看娘。 招儿努力维持着正经样,假装没看出儿子的求助。 眼看求助无门,弘儿开始自己动起脑筋来,小脸上表情极为丰富,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抿嘴,似乎很发愁。 「爹,你不能这样的。」他试图去说服薛庭儴。 亲爹来了兴致,一本正经地看着他:「爹其实也是为了你好。」 「你这怎么能是为我好呢?虽然弘儿已经很大了,可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哪家的小孩子不是和爹娘一起睡的。」 「你见谁家的小孩子是和爹娘一起睡的?」 第77章 「隔壁家的大毛和二毛,都是跟他娘睡呢。还有隔壁隔壁家的大妮儿,也是跟娘睡的。」 这几个都是弘儿刚认识没多久的小伙伴,几个毛孩子里就以他最小,不过却是他最受欢迎,因为大妮儿喜欢和弘儿一起玩。 大妮儿是隔壁黄家的小孙女,今年才四岁。 因为大妮儿的关系,隔壁刘家的大毛二毛,自然也得喜欢和弘儿玩,不然大妮儿就不理他们。 「他们几个都比我大呢,还是跟娘睡的。」 薛庭儴窒了下,小孩子认真起来,可是很认真的,他一时竟有些无言以对。不过他并不打算放弃,而是继续劝说:「可大妮儿是女娃娃,你是男娃娃,不能相提并论。至于大毛和二毛,你喜欢跟他们玩吗?」 弘儿摇了摇头,他才不喜欢和大毛二毛一起玩,他们流鼻涕不擦,脏死了。 薛庭儴可是知道儿子想什么,因为之前弘儿就不止一次跟他,也跟招儿说过大毛二毛流鼻涕不擦的事,十分嫌弃。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总喜欢流鼻涕?就是因为他们这么大了还和娘睡。」 弘儿被吓得不轻,狐疑地看着薛庭儴:「真的。」 「当然。」薛庭儴点点头。 招儿没眼看了,只能佯装整理被褥,背过身去忙着。 「那可怎么办?我不想变成鼻涕虫。」 「所以你今晚开始就自己睡。」 弘儿被骗住了,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显然是在挣扎。 薛庭儴继续说服:「你看,也不是不让你和娘睡,就是不睡一个被窝。你人小,自己睡个被窝。」 「那爹你呢?」弘儿突然问。 「我自然和你娘睡一个被窝。」 「可为什么你能和娘睡一个被窝,弘儿就不能,难道爹不怕变成鼻涕虫?」 这个问题好难回答,薛庭儴只能硬着头皮道:「你跟爹不一样,你长大了。等你长大了,就能跟媳妇睡一个被窝。」 「是跟娘睡一个被窝。」弘儿纠正道。 「不是娘,是媳妇,以后弘儿长大也会去有媳妇,到时候你就可以跟媳妇睡一个被窝。」 「可明明就是娘!」 招儿已经忍不住笑进被窝里了,薛庭儴恼羞成怒将弘儿一把塞进被子里,然后去吹了炕柜上的灯,才也进了被子。 黑暗中,弘儿的眼睛灼灼发亮。 「快睡。」 「爹,要不你给我讲个故事听。」这所谓的故事,其实也就是把四书五经拆分了编成讲,是这些日子招儿不在,薛庭儴哄儿子睡的利器。 「那你快闭上眼睛。」 说是这么说,当薛庭儴讲起故事来,弘儿还是眼睛时不时睁开,隔着被子往这边看。讲到后面,弘儿还没睡着,薛庭儴已经困了。 好不容易把小崽子弄睡了,薛庭儴也累得不轻。 招儿又在被窝里笑了起来,他恨恨地揉了她腰一把,低声道:「这小兔崽子肯定是故意的。」 「谁叫你……」后面几个字,招儿说得太含糊,也没办法听清。 「你说什么?」 被子里,招儿红着脸推了推他:「快睡,别又把他吵醒了。」 「你是不是巴不得把他吵醒了?」 「哪有,怎么会。」 「既然不想,那就是肯定想了……」 被子蒙了起来,只看见里面动,倒是什么也看不着。即使是动,幅度也是很小。 不知过去了多久,招儿实在受不住了,将被子掀开透气。可一口气刚吐出来,就岔了气儿。 「你,轻点……」 「刚才是谁让我重点的?」 下一刻此人就被封了口,月色正浓,夜还很漫长。 越是临近年关,京城里越是热闹。 不光是新年的喜庆,也是有许多外地的士子纷纷赶到京城。 会试就在二月,可赴考的士子却是要提前找地方安顿,所以许多人都会提前早到。一来是为了怕路上耽误,早到总比晚到好,二来也是想早点来打听打听京城的形势。 每逢这种时候,赴考的士子们都是格外活跃,除了出没于各地会馆交际及打听消息外,自然也少不了四处托关系走人情拜访各位高官显达。 关于这一次的总裁官到底是谁,私下里早就有人在猜了。甚至有人还专门出了一份小报,报上一一列举了朝中有可能成为这次总裁官的官员,甚至连这次赴试的举子们,也都列出一些风头正盛的人物。 这些人自然是在这次会试中,有极大可能会中进士的人。 小报无名,每三天出一份,只在私下流通,几乎每个举子人手一份。 薛庭儴榜上无名。 无他,一来是因为每次会试都是群英荟萃之时,大昌地大物博,别看薛庭儴在山西能拿解元,也能算上一号人物,但出了山西,可没有人认识他是谁。尤其山西本就算不上是文风鼎盛之地,而江浙一带历朝历代都是最富饶的地方,地方富了,人们丰衣足食外,自然读书的人也就多,而读书的人多了,出类拔萃的人也多。 曾有这么一句话,江南的才子山东的将,西北的黄土埋帝王。 可见一斑! 江浙一带历来是科举大省,而江南的才子之多,也是举朝内外皆知。所以薛庭儴会榜上无名,也是能理解的事情。 至于另外一点,则是因为薛庭儴不怎么喜欢出门。 别的士子都是各处交际,茶会、诗会、酒会、同乡会一处不拉,甚至连毛八斗和李大田都免不了去山西会馆混个脸熟,偏偏他就是无动于衷。 所谓会馆,便是同乡同业之人停居聚会之处。 第78章 起先会馆只有一种,便是针对前来京城赴考的举人。这些举人或是因为家境贫寒,或是因为乡音受人歧视,再加上千里迢迢而来,免不了会受当地人欺负。于是一些在京中做官或者做生意的同乡们,出于同乡之间的情义,便建立了会馆供来京赴考的举子住宿之用。 当然撇除这些同乡情分,既然能来京中赴考,也算是人中龙凤,多认识个人多条路,多帮个人多结一份善缘。一个好汉三个帮,不管是做官还是做生意,这个道理还是懂的,也算是一种隐形的投资。 之后这种会馆又慢慢繁衍出商业、行帮这类的会馆,这里且不提。而毛八斗他们去的山西会馆,便是针对赴考举人的。 这种会馆各种小道消息特别多,而毛八斗这厮素来是个喜欢凑热闹。尤其闷了整整一个冬天,也着实闷得慌,自然宛如猫闻到鱼腥味,特别兴奋。 当然也不是没有好处的,至少从他嘴里听到了不少小道消息。 例如某某举子私下去拜访了某位高官,却被人不小心撞见了;例如谁谁谁人品德行特别差,有负盛名;还例如谁谁谁有门路,可以拜访到这次总裁官大热人选的其中一人。 尤其是第三点,其实这些士子之所以会上蹿下跳各处出没,很大一部分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科举之难,难于上青天。 有的人从牙牙学语开始学,考到了白发苍苍可能连个秀才都考不上。有的少年成名,却倒在了进士这一关,三年一次,不中再来,一考就是几十年。不光是人力物力,甚至是精神和精力上都得很大的投入。 每一科赴会试的考生有几千人,却只取三百之数。没被取中的都得回家,三年后再来。 如此艰难,为何这么多人还如此乐此不疲?俱因一旦中进士,可就真是鲤鱼跃了龙门,从此光宗耀祖,改换门庭也不是什么难事。 既然牵到如此巨大的利益,免不得就有人动了歪心思。 各种作弊的手法手段且不提,这些旁门左道毕竟太危险,一个不慎就是被流放或者取缔赴考资格的下场。所以时下更流行的是通关节,也就是所谓的走后门。 就好比这会试,左不过能被选成总裁官的横竖就是那些人,再根据一些其他因素去掉一些,就只剩那么几个。有关系有门路的,自有其法门,没关系没门路的,变着法也要找门路。 再不行了,就挨着每家撞大运。若是能得人提携一二,而那人最后又被选中了总裁官,说不定这次能就能自此改变命运了。 还有京城什么人最多,自然是官员最多,这些官员有亲戚有子嗣,总会有些许机会让人抓住的。 当然,走这种旁门左道的人毕竟还是少数,更多的人则是为了交际。 时下有三种关系最铁,同乡、同年、同座师。 同乡、同座师且不提,这同年便指的是同科应试且被取中之人。就算退一步来讲,即使自己中不了,可既然成了举人,身份自然不同以往,注定会和官场上有很多交际。若是有交情好的友人考中进士,再成了某一处的官员,这些都是以后的资本。 这一年的春节,京城十分热闹,这种热闹一直延续到正月十五之后,达到了顶峰。随着越来越多的举子入了京,京城里人满为患,各种小道消息让人目不暇接,颇有一种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意思。 同时,一种叫做‘闱姓’的私下赌局也在京中蔓延起来。 所谓闱姓,便是以赴考士子姓氏作为猜赌的对象,买中了为赢,买不中就是输。 在开赌之前,会有庄家订出猜买规矩,例如赵钱孙李这种大姓,要么不开,如果开的话,赔付必然极少。而那些小姓的赔付自然高了许多。 这种以姓作为赌局的,其实并不能引起太多人关注,最引人关注的是买某一个人。 像那份无名报就是针对此类,能在榜上有名者,都是这次赴试有名的才子,这些人都是猜买的范围。当然也有一些榜上无名者,也会开赌,这些人赔付就大了,有的甚至能达到一赔两百。也就是买一两此人中,若揭榜后此人真中了,开赌的庄家要赔付两百两。 这种情形真是骇人听闻,让人十分难以想象天子脚跟下竟有这般事情发生。 殊不知,朝廷也是屡禁不止,且这些庄家既然敢在京中开赌,肯定也是有后台的,自然大行其道。 这件事薛庭儴还是从毛八斗嘴里听来了,这厮没耐住寂寞,有与他相交之人带他去下赌之处见世面,他便就带着李大田同去了。 去了不打紧,回来后心里怄得不得了。 无他,这次开赌里根本没有他和李大田两人,薛庭儴倒是有,可惜被压在箱底,根本没人关注,自然也没人下赌。 而薛庭儴之所以会人在其中,大抵也是因为他山西解元的名头在,可惜这解元上一次会试没中,又没什么才名,鲜少为人所知,旁人可不会管他是不是有孝在身,自然给他开出了一个极大的赔率。 最大的赔付是一赔两百,薛庭儴是一赔一百,只看他的赔付,就知道是个大冷门,中进士的可能性极低,这不是明摆着诅咒吗! 「他们怎么会有赴考举人的名字,这难道不是官府才有?」招儿发出了疑问。 这话还用问,自然是这些私下开赌的在官府那边有门路,其实也想象的到,若是没有门路,谁敢在京城拿会试开赌。 听完毛八斗的解释,招儿发出一声感叹:「这些人也真是太胆大包天了。」 何止是胆大包天! 薛庭儴冷笑了一声。 旋即,他打起精神安慰毛八斗:「其实你换个念头想,赔付高了,下赌中了才赔得多。」 毛八斗脑子素来转得比较快,当即反应过来:「庭儴,你这是想自己下自己?」说着,他笑了起来:「嘿,我怎么忘了这点,你既然下场,肯定是会中的。我现在就去买你中,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好生瞧瞧。」 第79章 薛庭儴忙拉住他:「你怎么说风就是雨,即使是买,也不是你这种买法。」 「那还有什么说法?」毛八斗好奇问。 「赌之一事本就是该极力避讳的东西,可这些人——」薛庭儴顿了一下,才道:「还是我与你们出去看看再说。」 下赌之地在药王庙附近,一个丝毫不起眼的胡同里。 乍一看去,并不显眼,实则人家要的就是不显眼。该知道在哪儿的,自然就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也没必要知道。 据薛庭儴所知,开这种赌局的大庄家有不下五个之数,至于小庄家那就更是不计其数了。 为了掩人耳目,每次会试开始之前,这些庄家就会请许多人四处撒网。不管是不是下赌之人,也不拘是什么身份,只要带着人前来,临走之时庄家自会奉上一笔辛苦费。 因为庄家出手够大方,所以很多人都愿意做这活儿。上至一些赴考的举子,下至平民百姓,甚至是当地的地头蛇、乞丐、车马行等等,到处都有他们的人。 这种氛围,再加上涉及的人面够广,也算是全民皆赌。 甭管下多下少,多少都会买上几注,中了就中,不中也无伤大雅。当然这是仅对于正常人来说,实则里面藏污纳垢,还不知道掩藏了多少腌臜事。 而薛庭儴之所以会知道,还是因为当年他再度回京后,特意关注过这些。甚至借此扳倒过对手,为自己谋过利益。 往事不堪回首,薛庭儴并没有多想,便跟着毛八斗和李大田进了胡同里的一座宅子。 宅子也是丝毫不起眼的,门前有人守着,到了近前,就有人主动打开门。 到了里面,景色顿时大变。 外面冷清至极,丝毫看不出来,而里面一派富丽堂皇,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哪儿的赌坊。 青天白日,里面却是灯火通明。 场地很大,分了上下二层。 迎面分别有三面墙,正中一面墙上悬挂着许多黑底红字的挂牌,上面俱都写着名字。靠西的那面墙上则张贴了许多纸张,凑近一看才知道上面都贴着那些挂牌上墙的举子们的事迹,这是供以人们参考的。 至于靠东的那面墙上,如今还空着一大半,挂在这面墙上的,俱都是些较为冷门的举子。不过一旦有人买了他们的注,庄家这边就会挂牌上墙。 场中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时不时就有人从外面进来。 各种穿着打扮的人都有,有老有少,有文士模样的人,有士子打扮的举人,有普通百姓,也少不了那些一看就是富户的商人。还有一看就是地头蛇的地痞,间或些衣衫暴露的妓女们,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在这里看不到的人。 可以看出这地方不是开了一日两日,而庄家的背景很大,竟有荣盛票号的通兑的字样。 有这个字样也是代表,只要是这里出具的票注,一旦中了,可以不经过庄家,直接去荣盛票号兑换银子。 这也是一些庄家拉拢人的手段,官府并不保障这种下赌,买家自然害怕庄家黑吃黑,可经过票号就不一样了,庄家跑了,还有票号承担。很大的程度上也保证了下注人的隐私,到底这是天子脚跟下。而据薛庭儴知晓,有许多高官也会私下命人下注,且这种人并不少。 薛庭儴目光暗了下来,环视这偌大的场地。 里面十分拥嚷嘈杂,很多人都三三两两地站在一处,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这些声流汇集在一起,变成一种嗡嗡的震鸣声。 「庭儴。」 是毛八斗在叫他,薛庭儴看过去。 「你看的怎么样了?咱们要不要先去买几注?」 环境是可以很轻易地影响一个人,瞧着这种场景,是个人都忍不住跃跃欲试。 「你若是想买,也不是不可。小打小闹买上几注,就当是玩乐罢了。」 毛八斗抱怨道:「你让我想多买我也没银子,你知道嫣然管我管得可紧,看着也是体面的举人老爷,却是荷包空空,兜里就没超过十两银子。」 嘴里抱怨着,可这厮脸上却一点没有抱怨的意思,反倒让人觉得有种小甜蜜,让人看着就想打他。 李大田就有这种冲动,因为毛八斗这厮凡事惯着林嫣然,闹得桃儿以前多贤惠的人,如今也管着他。他倒也不是不想让桃儿管,就是气毛八斗这厮为了女人害兄弟。 一面说着话,三人便一同去下注。 下注的地方就在正中那面墙下,摆了两个长条案,条案后坐着几个人。 走到近前,最醒目的就是悬挂在正中那面墙上最上面一排的几个挂牌了。不光比下面的挂牌大,上面的字也大了许多倍,让人一眼过去就能看见。 有五个挂牌,正是这次会试风头最盛的几名士子。 分别是绍兴的杨广志,杭州的齐正文,嘉兴的赵品河,以及福建的王秀,苏州的卓鹤君。这五人的赔率是最低的,几乎达到一赔一的比例,也就是说你买一两,赔付也是一两,几乎不赚钱。 可买这些人的也是最多,因为赔率低,也就代表很多人都看好这些人中。虽然不赚钱,但至少不赔钱,很多人都有这种心态。 而赔率也会根据下注的多少,时不时更换着。薛庭儴看了一下,最低的就是最上面一排,然后越往下赔率越高。 最低有一赔一,最高是一赔四,而到了东边那面墙上,因为其上都是挂着些冷门的举子,最多一个赔率达到了一赔八十。 毛八斗掏出银子,先买了一些闱姓,也就是压姓的赌注。 因为李是大姓,不在猜赌之列,倒是毛和薛氏小姓,他就分别压了一些。尤其是薛姓压得最多,他拢共就十两银子,一两一注,他买自己买了三两,反倒是买‘薛’买了七两。 第80章 那庄家的管事还跟他打趣,说薛是小姓,怎么就想着压薛了。 毛八斗一面对薛庭儴挤眉弄眼,一面答:「这是我专门去庙里抽来的红运字,烧过香开过光,斩了鸡头拜过把子的,买薛肯定中。」 那管事笑而不语,据他所知这次姓薛的下场就没几个,也没有什么热门人物。不过有傻子来送钱,他自然不会拒之门外。 实则这种傻子多了去,为了讨个好兆头,临考之前专门买自己的姓氏,管事甚至猜测这人是不是就是姓薛的。 正这么想着,旁边递来一锭银子,道:「我压‘薛’二十两。」 正是李大田。 他嘴里说着,还对毛八斗挑了挑眉,那意思分明就是在说,你看你没我大方,我家桃儿虽管着我,可也是最心疼我的,论钱袋子,都是我比你多。 毛八斗被气了个仰倒跌,还没来及说话,薛庭儴出声了。 他笑了笑,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银票道:「既然你们买‘薛’,那我也买点儿,不买多了,买一百两。」 那管事在一张印有庄家大印和荣盛票号大印的纸上,写明了几人下的赌注,又填上了赔率,才在上面又印了个小印。 小印上雕着四个大字,财运亨通。之后便交给了薛庭儴等人。 按规矩,他又说了些若是中了可以去荣盛票号兑换的话,不过这话不光他自己没放在心里,薛庭儴等人也没有听。 因为毛八斗和李大田以挟持之态,将薛庭儴带到了旁边。 「你快说怎么有这么多银子?」毛八斗的眼珠子都嫉妒红了。 他可是知道三个人都是甩手掌柜,所谓甩手掌柜就是不管事也不管钱,用钱要找媳妇要。他临走之前各种甜言蜜语,才换了十两银子,李大田换了二十两,怎么薛庭儴倒有一百两这么多。 「你家招儿不知道?」 毛八斗暗搓搓的想,是不是薛庭儴背地里藏私房了,他该怎么才能捅到招儿那去。谁叫这小子当初污蔑他,背地说他坏话,还借着招儿的嘴传到嫣然耳朵里,若不是他功夫深,又会演苦肉计,嫣然肯定不会跟他好。 他可是一直找着机会想报复,可惜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能报复了,而薛庭儴会被招儿拧着耳朵痛骂,他就一阵兴奋。 这厮是代入太过,把林嫣然收拾他的手段,现套到薛庭儴头上去了。 薛庭儴又怎么会不知道毛八斗在想什么,风淡云轻道:「招儿说,这些人瞧不起人,让我手别软,输人不输阵,所以我出门的时候塞了我个荷包,里面的银子也不多,就装了几百两吧。」 几百两! 别说毛八斗,连李大田都眼红了。 可眼红了也没办法,谁叫几个人现在都靠媳妇养,找媳妇要银子自然心虚气短。 「你上辈子肯定踩狗屎了,这辈子才能娶了招儿。」 薛庭儴目光暗了暗,道:「你这意思是说嫣然不好?」 毛八斗赶紧道:「我可没这么说,你别胡乱曲解我的意思。」 三人一阵插科打诨之后,又四处去看了看,期间毛八斗还碰到几个熟识了举子,与人交谈了一阵。 趁着毛八斗与人交谈,薛庭儴又去买了一些注。 这些注都是他从东面那墙上挑出来的,倒是他并没有下自己的注。 离开这里后,毛八斗还在好奇问他,到底要不要下自己。 薛庭儴却是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实则薛庭儴心中还藏着一些隐忧,不过这些隐忧他并没有说出口。 到了二月初六这一日,上面终于颁下了关于己酉科会试的考官。 除了正副两位总裁官,另还有十八房考官,与乡试般无二致。另有内外帘官不等,这些官员的选差是不会提前透露的,只有到了宣旨这一日才为人所知。 早就有人守在午门外面的大街上了,就见一队又一队的禁卫军从宫里奔出,直赴名列圣旨之上官员的府邸。 这些官员匆忙穿上官服,并拿上家人准备的行李,就急急被带去午门外听宣。谢了恩之后,不准逗留,又被禁卫军送往贡院,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押送犯人。 期间,沿道大街上站满了人,这些人除了普通的老百姓,自然少不了应试的举子。 待这一行人路过,人群便散了,消息以极快的速度流入各家各府,当然这些都是隐藏在台面下的事。 二月初七,薛庭儴特意和毛八斗两人又去了下赌之处。 与之前相比,这里更见火爆。负责接受赌注的人已经从四五人扩充到十几人,时不时就有打扮普通的人匆匆进来,下了注后又匆匆离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赶着干什么。 这一趟,薛庭儴还是未下注。 出了大门,他望着灰白色天际,心中那层隐忧更加重了。 一直到晚上,外面的天都黑了,他再次出了趟门,这一次仅他一人独行,并未叫上毛八斗和李大田。 过了大半个时辰,他从外面回来,招儿迎了上来。略有些担忧地看着他,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魂不守舍的,你方才去哪儿了?」 「出去透了透气。」 招儿并没有多问,道:「那赶紧歇下吧,弘儿已经睡下了,你明天还要早起,」 二月初八,还不到三更,薛庭儴他们就起了。 一阵忙碌洗漱吃早饭,行李都是提前准备好的,马车也提前就雇好了。将行李都搬上车,一行人匆匆奔赴贡院。 李大田和毛八斗都来过这里,也都熟门熟路。薛庭儴虽是没来过,但梦里来过,又有两人带路,也不存在什么陌生之感。 马车走到不能走的时候,三人便下了车。 第81章 这次有着之前毛八斗的经验,林嫣然给毛八斗准备扁担的时候,招儿和薛桃儿也给各自的男人备了。有了扁担,这一大堆行李也不怕拿不了。 三个男人各自告别自家媳妇,用扁担挑着行李,继续往贡院前进。期间毛八斗为了报复之前的耻笑之言,还特意说这次是三个沙僧了。三人一阵嬉笑怒骂,自是不必细说。 到了贡院,点名、搜身、入龙门,与乡试一般无二。等所有考生都入场后,贡院大门再度紧紧合上,嘉成九年己酉科的会试便自此开始了。 会试的过程与乡试大致一样,都是连考三场,一场三日。 头一日入场,后一日出场,次日再来第二场,以此类推。 到了初十那日,招儿几个人连生意都没做,便雇了马车前来等候。薛庭儴最先出场,再是李大田,最后是毛八斗。 也未多言,一行人便匆匆回家,三人吃过一顿好的,倒头就睡。醒来后,还是吃,吃了再睡,几乎没有多余的时间闲谈。到了第二日,如同初八那日一样,再度奔赴考场。 这么三场考下来,别说薛庭儴三人脱了层皮,连招儿她们几个都累得不轻。幸好是终于考完了,只等三月放榜。 接下来的日子里,赴考的士子们进入一个空前放松的阶段。又是各种茶会诗会酒会,尤其是八大胡同那种烟花之地,更是少不了流连忘返。 与之前不一样,这次薛庭儴罕见的热络,竟是每日都拉着毛八斗两个出门。 位于清化寺街的状元楼,此时座无空席。 既然敢叫状元楼,自然是出过状元的。状元楼不光出过状元,还出过数十位状元。这酒楼的年代久,是打从前朝就流传下来的,也算是薄有盛名。 每次春闱,各地前往京城赴考的士子,都会来瞻仰一番,权当是沾沾喜气。若是囊中宽裕的考生,则会将状元楼作为居住之地的首先。 无他,皆因世人笃信,能住状元楼,就能中状元。哪怕这状元楼的价钱,比同样的酒楼的价格要高出两倍不止。 这状元楼占地庞大,前面是一栋三层楼高的酒楼,酒楼后面才是客居之地。状元楼不光住店贵,饭菜茶酒俱比别处贵,可前来此吃饭喝茶之人还是如过江之鲫。 除了沾喜气外,自然也是为了这住在状元楼的里人。 能住在这里非富即贵,即便不是,也是那些名声在外的大才子们。也是这状元楼的老板会做生意,每年都会邀请几位公认的才子下榻状元楼,不光有最上等的客房可住,且不收房钱。 如今会试刚过,正是士子们空前放松的时候。 或是约一两个友人喝喝茶,或是饮饮酒,这种场合自然少不了谈天说地,侃侃而谈。 这两日大家议论的主要对象,便是五大才子之中的两人—— 绍兴杨广志和苏州的王秀。 也是这两个人倒霉,也不知是盛极必衰,还是走什么霉运。大抵也是被人吹捧久了,灾神上了身,一个入贡院之前便突然伤风,另一个更惨在贡院里摔断了胳膊。 可才子不愧是才子,即是如此凄惨的境遇,两人也是硬把三场会试坚持了下来。尤其是王秀,他在第一场的时候就摔断了胳膊,为此他抱着受伤之臂坚持到第一场完,才出场去治伤。 人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吃了些苦头,可这种状态考第一场,心里稍微对春闱了解些的,都难免觉得这两人危也。 果然,会试罢,两人闭门在房中多日不出。而之前有多么捧两人,私下里就有多少人嘲笑他们。 耳边听着旁边那桌几名士子的低声议论,薛庭儴端起桌上的茶,轻啜一口。 毛八斗历来是个坐不住的,早就跑到其他桌去与相熟之人说话交谈,也就李大田还坐在这里陪着他。 「庭儴,咱们也坐得时间挺久了,要不回去?」李大田问道。 「回去做甚?这眼见也中午了,就留下用饭吧。」 状元楼的饭菜自是不便宜,不过薛庭儴几人还是消费得起。三人叫了几个菜,又拿了一壶酒,边吃边喝边听毛八斗说八卦。 正说着,突然周遭静了一下。 薛庭儴顺着众人目光看去,就见一名年纪大约在二十多岁的年轻士子走了上来。 此人面色苍白,穿一身青色棉袍,左臂上绑着白色的布,一看就是受了伤,正是那众人口中倒霉至极的王秀。 他进来后也未说话,只是肃着脸去了一张桌前坐下。那一桌的人便是福建的几个举子,之前也没少和人议论王秀的事,此时见了王秀来,顿时换了一副巴结的嘴脸,让人十分不耻。 因为事主现了身,大家自然不能在指着和尚骂秃驴,便又聊起其他的事来。 王秀那一桌上,一个年级大约在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低声与王秀道:「王贤弟,别理这些捧高踩低之人。莫说如今还没发榜,即使发榜你真是榜上无名,大不了三年再考,以你的文采,区区一个进士自然是手到擒来。」 「谢李兄宽慰了。」王秀叹了口气,强笑道:「我的运气也确实不好了些。」 话都说成这样了,同桌之人自然你一言我一语的安慰上了。不多时,薛庭儴远远就见王秀一改之前抑郁的神色,与同桌之人说说笑笑,倒是与平常并无两样。 这边,毛八斗低声道:「这人也是奇了怪,莫怕是脑壳被门给夹了。还才子,他难道看不出来他交好的这些人,都是些小人伪君子?」 薛庭儴微微一哂:「也许人家就喜欢和小人一处。」 这么说可真是无敌了,连毛八斗都说不出什么来,倒是薛庭儴目光闪了闪。 之后他刻意放慢了用饭的速度,王秀那一桌先用完,几人撤了桌,最后果然是王秀会的账。 第82章 接下来的数日里,薛庭儴似乎和状元楼杠上了,每日都会前来。当然也会去别处,一些茶会诗会酒会一个都没有拉下。唯独有一处他没去,那就是每逢到了夜晚,一些士子们会三五成群前往八大胡同,听个小曲喝个小酒什么的。 薛庭儴却是怎么也不去,无论旁人怎么劝说,又或是激将。包括毛八斗和李大田也是,每到夜幕降临的时候,三人便老老实实回了井儿胡同。 顺天贡院,位于内城崇文门东南处。 这座历史悠久的贡院,打从前朝起便是京城会试乃至顺天一带乡试的所在之处。其建筑高大巍峨,井然有序,自然不是其他地方贡院可媲美的。 此时顺天贡院外,依旧是一副被严密把守之态。而贡院里,在经过最初整理、糊名、誊录和对卷之后,这次会试的所有试卷便经由外帘交入内帘手中。 一共正副两名总裁官,另有十八名房考官,共聚一堂。 试卷被分为十八等份,在正副总裁官及监临官等监督下,由诸位房考官抽签。抽到哪份,房考官便将那一大摞的考卷,抱入自己的考房之中。 这考房里除了房考官,另还有四个的阅卷官,这些阅卷官俱是来自三省六部的低阶官员,同属内帘官之列。 因为试卷太多,都是由阅卷官先阅卷,合适的留下,那些错别字多的或者文理不通、乃至犯了忌讳的,俱做落卷处理。再挑出出众者三十余卷,备用者二十余卷,再由房考官阅卷。 房考官在经过阅卷之后,会留下自己觉得合适的,荐卷给副总裁官,流程一如乡试。 此时春秋房里,阅卷官窦安准正紧锣密鼓地看卷。 他已经连着阅卷多日了。一共十八考房,近六千份考卷,也就说每一房要阅卷近三百多份,而这些考卷俱是由他和同为阅卷官的另三位同僚一同看完。 若只是三百多份,其实每人分一分,也不算太多。可作为阅卷官责任重大,越是底层的人越是谨慎。俱因这些试卷最终都会交由礼部磨勘,若是其中有错漏,整整一个考房的人都会被追责。 而最先被追责的就是他们这些阅卷官。 所以他们不光是一人阅一部分,而是互相交叉将所有试卷阅一次。若是碰见难以比较的试卷,会四人一同拿主意决定取舍。 窦安准将一份不知所云的试卷放在一旁,那一摞里俱是被落卷之人。 旁边的张虎对他笑了笑,便站起身去沏茶,顺道也给他沏了一盏。两人坐着喝茶,一面说起这几日的阅卷之事。 都是正经的科举出身,试卷上文章的好坏与否,自然有资格评论一二。 不过也没多说,监临官时不时就进各房勘查,若是看见阅卷官不干正事,竟是喝茶说闲话,自然少不了被记上一笔。 别看在贡院里不会说你什么,可这被记上的一笔却会被呈上礼部,再由礼部分发到其所在府部衙门,到时候虽不至于招来大祸,多少是会被影响前程的。 两人放下茶盏,继续阅卷。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就听见张虎忽然拍着大腿道:「好文!」 这声音在寂静的考房中格外响亮,不光是他身边的窦安准抬起了头,另一边的两名阅卷官也看了过来。 大抵也是有些疲乏了,另外三人俱都站起走了过来,张虎将手中的试卷递给他们,几人看了起来。 「朴实无华,但字字珠玑。」 「中正平稳,法度森然。」 窦安准也抚着胡须道:「字字典切,可配经传,非浸淫多年者不可书也。」 这般众口一致的评价,可在这春秋房里算是首例,见此坐在首位的房考官彭宝义也不禁抬头看了过来。 「大人,此卷可入荐卷之头列。」 「哦?」彭宝义放下手中的考卷,发出一声疑问。又笑道:「难得你等意见一致,拿来我看看。」 窦安准将考卷捧给彭宝义,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彭宝义并未当即就看,而是把之前看了一半的卷子看完。他并不参加最初的阅卷,但需看那些被四名阅卷管做落卷处理的考卷。当然也不是全看,而是随意抽选。三百份考卷,他需随机抽选五十份审阅。 不过看得出这一房的阅卷官都是极为负责的,他已经看了多份,并无其他异议。 彭宝义拿起那份考卷,甫入眼的第一行字便吸引住他的眼球,而后一气儿连看数页,如饥似渴,直至翻阅完,才长吐出一口气。 他的心依旧还克制不住的跳动着,这是看到好文章后,一种情不自禁的共鸣。 由文看人,他的脑海中甚至不由自主出现了一副画面,一个气度非常的男子正抑扬顿挫抒发自己的见解。他态度平和,却有理有据,既不失君子风度,却又让人信服。 好一身气派,好一身风度。 之前听窦安准如此高的评价,他心中不以为然,如今看来那句‘字字典切,可配经传’并不虚夸。 又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就不知是谁了? 彭宝义忍不住在心中猜测起来,是嘉兴的赵品河,还是福建的王秀?抑或是苏州的卓鹤君? 这几人的文章彭宝义都曾看过,并不是他们的文风。 想了半天,彭宝义也没想出来,索性便不去想了。不过这份考卷他却单独放在一旁,一看就是特别待遇。 一直暗中瞄着这边的窦安准三人,见此俱是一笑,心道他们这一房的魁首恐怕是出来了。 又是两日过去,这一房的所有考卷才算都阅完了。接下来就没阅卷官什么事了,而是房考官和主副总裁共同审卷。 彭宝义带着一名捧着所有考卷的书吏前往衡鉴堂,在那里他将和其他十多位考官完成接下来的阅卷,并排出名次填榜。 第83章 这时,对面回廊上也走过来两人,乃是另一位房考官带着自己所在之房的考卷。他身边也跟着名书吏,捧着个大托盘,托盘上是码放整齐的考卷。 因为考卷似乎有些多,所以码成了塔字形,最上面是一份考卷,与彭宝义这边般无二致。 这是每位房考官不成文的习惯,若是下面阅卷官在阅卷的同时,觉得有什么文章堪称本房魁首的,而房考官也是认同,便会放在最上面。 这样一来,相互换卷阅时,其他房考官也能做到心中有数,是时若是另外一位房考官也认同,就会一起荐卷给主副总裁官。 是时一个进士是跑不了了。 对面的房考官也是春秋房的,十八房考官按五经命名,四书题且不提,考生治什么经,是时考卷便会分在哪一房。 春秋虽不算大热门,但也不少,十八房中有三房都是春秋房。 这位房考官姓孙,名育海,乃是翰林院侍诏。彭宝义官拜翰林院五经博士,所以两人也算是同僚。 两人走近了,便含笑互相拱手为礼。 不过并未交谈,而是并驾齐驱出了回廊,打算前往衡鉴堂。 他们两人倒是挺好,可惜身后的书吏出了差错。两个书吏本就捧着偌高的考卷,出回廊的时候,两人胳膊肘撞了一下,手上的考卷便洒了一地。 「怎么如此不小心!」孙育海斥道。 两个书吏也不敢多言,忙蹲身去捡考卷。 彭宝义替他们说好话:「孙大人莫着急,反正这些考卷都要重新阅看的,即使打乱了也没什么。」 「就怕给人添了麻烦。」 这所谓的添麻烦就是,若是顺序无错,即使再阅,对方也能根据首房阅卷,很快分下一个高低,虽不至于就按着对方而来,至少可以拿来做比较。 如果顺序打乱了,就要自己从头看起,是时可能会发生另一个房考官看中的卷子,却没能被取中,不光给自己也给对方添了许多麻烦。 「无妨,无妨。」 考卷很快就被收拾好了,两人再度带着书吏前行,走到一处岔道,两人互相拱了拱手,便分道而行。 这样也是为了规避,一般在贡院中,哪怕是同僚之间,也是能少交谈,尽量少交谈,以免惹来旁人的猜忌。 虽是分道而行,但两人也是前后脚到衡鉴堂的,待所有人都进去后,大门便在身后紧紧阖上了。 总裁官侯文清坐在首位,他四十多岁的模样,留一把美髯,飘然而有正气。 他官拜翰林院侍讲学士,是承天二十四年的进士,这次承蒙嘉成帝圣恩,点为嘉成九年己酉科会试的总裁官。 坐在他右侧往下一点的位置,是副总裁官吏部右侍郎姜思周。此人要比侯文清年长一些,却是陪坐在下。这也是因为历来考官只分主副,并不按官位来区分高低。 等十多位房考官带着考卷进入后,衡鉴堂的大门便被关上了。 明明是青天白日,堂中却是灯火通明。 这一关闭,就是等阅卷结束才会再度开启。接下来的日子里,这近二十位大人们吃喝拉撒都是在此处,幸好这衡鉴堂也算还大,倒是不缺地方。 堂中摆着二十张桌案,首位一张大案,右侧靠下是副总裁官的大案。其下两排各是九张长案。十八房考官,主副总裁官,共聚一堂。 将所有考卷互相交换了一下,其中春秋房与春秋房交换,书经房与书经房交换,若是逢了有单,便几人互相平分一下。 彭宝义所在春秋考房的卷子交到了孙育海的手中,因为春秋房还单了一房,两人又挪出一部分,和另一个考房互换了一些。 待一切都能停当,站在首位大案后的侯文清神色郑重道:「尔等为官多年,食君俸禄,切莫忘本,当不徇私情,不受贿赂,秉公取士。」 一般这种场合,都会说这么一些话,至于有没有人听进去,更甚者说话的人有没有听进去,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不过场面上大家还是拱手为礼,并道:「谨遵大人教诲。」 之后便是坐下阅卷了。 这一坐下可能就是一天,期间顶多起身喝茶吃饭如厕,还是匆匆忙忙。 衡鉴堂内有内供所,专供这些考官们饮茶吃喝,一日三餐自有安排,不过眼见三月放榜在即,谁也不敢耽误,都是随意吃过就罢。甚至到了晚上,依旧挑灯夜读,不到总裁官出声干涉,都一副废寝忘食兢兢业业的模样。 这期间自然少不了房考官往上荐卷,彭宝义与孙育海相邻,见他荐卷数次,其中一次主副考官都大加赞赏,心想必定是他看中的那一份。 看来这一次的会元,要从他这一房出了。能成为会元,再不济也是个传胪,这对他以后来说都是人脉,自然心中喜悦。 如是这般过去了几日,所有考卷一一审阅完毕,共取三百份正卷,三十份备卷。这三十份备卷其实就是以防万一,一般前面三百份不出其他错漏的话,是不会晋入三百的,只会填在副榜中。 副榜又称明通榜,前朝永乐年间兴起,能名列明通榜者,也算是贡士,不过却称为副贡,也算是朝廷给一些屡试不第的举子一个做官的机会,一般心有抱负之人,都会视入鸡肋。不过副贡选择面很广,依旧可以赴下一次会试,当然也可以选择外放为学官。像某一府县的教授、教谕,多数乃是副贡出身。 此时,己酉科会试所有内外帘官共聚一堂,堂中灯火通明一片,所有人都是严阵以待。 十八位房考官正在浏览三百份正卷,为这次会试排下名字。 提起这个就要说说会试中阅卷标准了,因为青菜萝卜各有所爱,一篇文章也不是人人都喜欢。从阅卷官一直到总裁官手中,会经五六人之手,一级一级上递。每个阅卷官都会在考卷上留下自己的意见,这些意见一般以‘圈’、‘点’、‘竖’、‘叉’为表现。 第84章 若是荐卷的话,则会在被荐的考卷上贴上自己的评语。 其中‘圈’为最佳,‘点’为次等,‘竖’为再次,‘叉’就是末流了。 而排名次就是以这些作为判断,若同时有数多份试卷都是‘圈’,分不出上下,这时就需总裁官拿出主意,当然也可以二十位考官再阅一遍,重新评断。 三百份正卷很快就分出若干堆,其中不相上下的另放,较出名次的则已经在排名。 这不相上下的考卷有几十份,又分了上中下三等。到了此时此境,房考官们已经对哪份卷子出自哪一房心中有数了,自然为了名次争得面红耳赤。 上首处,侯文清面前放了几份卷子,这几份卷子上都画着圈,代表都为头等,如今头等中还要排出名字。见下面争得热火朝天,他有些失笑道:「行了你们,若实在分不出长短,就重新再阅一次就是。瞧瞧我这里不也有较不长短的,也没见争成你们那样。」 这话中颇有调侃之意,看得出其心情不错。其实他心情不错也是正常,眼见今日填完榜,明日就要放榜了。待放榜之后,凭空多了三百个门生,自然心情愉悦。 可房考官就不一样了,他们可就指着一房二十多名的考生,自然计较自己所在这房的名次高低。 心里嘀咕完,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样实在有失风度。下面诸位房考官的画风顿变,虽还是据理力争,到底不再如之前那般吵得像是菜市口。 世人只道这些朝廷官员个个威严气派,殊不知他们私底下就是这样。文官最喜欢吵架,朝堂上吵,府部衙门里吵,大家也都习惯了。别看这会儿吵得厉害,待争执完下次再见,还是笑呵呵的互相施礼,就当没发生过这事。 很快,诸位房考官那里已经较出了结果,而上面侯文清早就将几分试卷评出了高低。 无人提出异议,毕竟是总裁官。若是总裁官还不能做这点主,那做这个总裁官做甚? 名次排完,就是填草榜,考官依名次在草榜上填写录取试卷的红号。 草榜填完后,需是内外帘官齐聚共同拆卷,将朱墨卷逐一核对正确后,拆开弥封,并在朱卷写上考生的姓名,墨卷写上考生的录取名次。最后才是依照名次将考生姓名、籍贯填写正榜上。 拆到第一名的考卷时,众人俱是面面相觑,因为此考生姓名有些陌生。 吴文轩?这是何方神圣? 在赴考举子们研究这一次会试的考官的同时,其实这些人也在研究这些举子们,所以对几个风头正盛的举子,心中也多少有些数。 「看来这次是爆出了冷门啊。」不知是谁这么说了一句。 侯文清抚须一笑,道:「自古以来不都是风头盛者浪得虚名,不显山不露水,方是正途。」 这话说得有些含义,在场的人都清楚侯文清在说什么。无他,俱是这次风头正盛的几个举子,其中有两人落了第。 「侯大人所言甚是。」有人附和。 至于下面有些没说话的人,则是目光闪了闪,都保持了缄默。 虽然这次的会元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让人有些意外。到底人家也是实至名归,自然也没人有什么异议。 将草榜和正榜填完,这些考官们就散去了。 他们现在还不能出贡院,当是明日礼部派人前来拿试卷后,才能离开。 侯文清回到自己的房间,跟随在他身侧的是个书吏打扮模样的人。 这书吏也是监视官其中的一个,跟在侯文清身边为的是监视,但看其的模样,倒像是和侯文清熟识。 「大人,可是没出什么疏漏吧?」 侯文清摇了摇头。 此人当即松了一口气,面露笑意道:「如此一来,倒是容易和阁老那边交代了。」 嘉成九年,三月初二。 这日是礼部放榜之日,一大早天还没亮,就有人在顺天贡院前守着了。 虽然放榜后,就有报喜人四处报喜,但这种时候很多人还是希望能亲眼看到自己杏榜有名。 井儿胡同里,此时正热闹着。 因为对薛庭儴十分有信心,也就是说三人至少有一个能中,所以连毛八斗和李大田都是面带喜色。 「庭儴,你快些,若是再晚了,贡院那边就挤不进去了。」 「挤不进去就挤不进去了,反正中了就是中了,没中即使这么早去了还是没中。」薛庭儴施施然道。 「你这话说得倒是有些奇怪,我怎么听出了点颓唐之意,难道说你薛解元也有心中忐忑的时候?」毛八斗调侃。 「你肯定是听错了。」 最后还是去晚了,因为招儿三个也要去。起因是林嫣然提议,招儿和薛桃儿附议,索性便把铺子交给陈秀兰看着,三人收拾收拾和自家男人一起出门。 可女人家都是比较事多的,难得出门一趟,自然要好生打扮一番。招儿本是不太注意这个的,最近被林嫣然和薛桃儿带着,也有了几分女为悦己者容的心态。 三个男人等得面色发黑,三个女人这才衣着光鲜的踏出房门。 不得不说这打扮还是有用了,三人平分秋色,各有各的美。三个男人当即换了脸色,尤其毛八斗特别没出息,当即就凑过去拉住林嫣然的小手,一副猪哥样直冲着林嫣然笑。 「这八斗真是没出息!」薛庭儴小声道,扭头对招儿却说:「你穿这一身好看。」 「真的好看?」别看招儿是疑问句,实则眉梢早就扬了起来。 最终一行六个人,再加上一个小童,一起出了门。 小童自然是弘儿,他还是待在背篓里,让爹背着。像薛庭儴这种样子去看榜的考生,估计全天下也没几个。 第85章 果然到了顺天贡院前,惹来了许多人的侧目。 薛庭儴他们到时,榜已经放了,贡院门前挤得人山人海的,针插不入。 一行人望洋兴叹,最后还是毛八斗发了狠,让薛庭儴将弘儿放下,三个男人一起挤了进去。 人群中,时不时就有人挤出来,一路飞腿狂奔,可见是报喜的。 还有人则是哭爹喊娘,指天骂地,有的一大把年纪了,胡子都白了,哭得像个泪人似的,从人群里往外挤。 弘儿好奇问道:「娘,这个爷爷是怎么了?」 招儿摸了摸儿子小脸,小声说:「这个爷爷碰到伤心事了,所以才会哭。」 「那他碰到了什么伤心事?」 「……」 人群里,毛八斗三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到前面去。 其实还是毛八斗厉害,就他这体格,力气又大,真是人神皆避的存在。他好不容易到了最前面,便去拉薛庭儴和李大田。 三人站定,无视身边的低咒怒骂,就顺着杏榜从头开始看。 当看见第一行写着‘嘉兴、吴文轩’几个大字,薛庭儴就愣在了当场。自然也没顺着往下看去,还是毛八斗和李大田两人叫他,他才清醒过来。 毛八斗脸色怪异,有些激愤,有些颓丧,又有些欲言又止。 激愤和欲言又止都是为了薛庭儴,因为他从头到尾快速扫了一遍,根本没看见薛庭儴的名字。 至于颓丧则是因为他自己,他也没看到自己名字,包括李大田也是。 到底两人的水平摆在这里,毛八斗并没有自己必然会中的把握。他曾经对自己估量过,自己应该会中进士,但是什么时候中却未知。可能还要考好几次,也可能是考数十年。 可薛庭儴也没中,这让他十分难以置信。从先生到北麓书院那些师伯们,所有人认为薛庭儴比陈坚略胜一筹,没道理陈坚中了状元,庭儴连个进士都没有?! 「庭儴,你先别急,可能是我们看漏了,咱们再看看,再看看,说不定看漏了。」毛八斗笑得十分难看的安慰着,又去埋怨旁边的人:「都是人太多,又太吵,咱们也静不下心去看,你说是不是大田?」 一旁的李大田忙点头道:「就是就是。」 薛庭儴露出一个笑容:「行了,八斗,别看了,我没中。」 方才毛八斗说话的同时,他已经将杏榜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他确实榜上无名。不光他无名,毛八斗和李大田也没有。 说是这么说,毛八斗还是硬撑着又重新看了一遍,而此时薛庭儴已经挤出人群了。 招儿刚跟儿子解释完那个老爷爷哭的事,就见薛庭儴模样有些怪怪的从人群里走出来。 她心里咯噔了一声,下意识问道:「怎么了这是?」 此时毛八斗和李大田已经随后出来了,两人想说什么,却又去看薛庭儴。 见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招儿笑了笑:「是不是没中?没中就没中,值得你们这样?」 这时,薛桃儿和林嫣然也反应了过来,忙在旁边附和,也说了些宽慰的话,这话主要是宽慰各自男人的。 招儿走到薛庭儴面前,将弘儿递给他:「快把你儿子抱着,我抱了这么久,可是累得不轻。」 她伸展了下胳膊,笑着又道:「你不知道,方才弘儿问我‘那个老爷爷为什么会哭’,我跟他说老爷爷是因为有了伤心的事才会哭。你可千万别哭啊,若真哭了,我可不知道怎么跟儿子解释了。」 「招儿……」 「好了,没中就没中了,又不是天塌下来了。没中才是正常,你不知我这阵子总在想,若你真是中了,我肯定要晕倒的,如今终于不用担心了。赶紧走,咱们快回去,秀兰还一个人在店里呢,再说这会儿时候也不早了,还得回去做晌午饭。今儿吃点儿什么好呢?我好久没给你做饼夹肉了,今儿给你做一顿好不好?再给你炖一锅羊肉,你最喜欢吃这些的……」 不知为何,薛庭儴眼睛有些湿。 招儿总是这样,就算想安慰人也不会,只会像哄小孩子那样,用些好吃的好喝的,来填了他的嘴,才好让他不哭。 其实他小时候最爱哭,是个泪包,每次哭了,招儿都是这么哄他。 突然,薛庭儴一直焦虑的心,静了下来。一些纠缠在他心中没捋清楚的,也突然清楚了。 他拉了招儿一把,道:「你先回去,我去有些事,等你饭做好了,我就回来了。」说着,他把弘儿放进招儿怀里。 「你去哪儿?」 可回应她的却是薛庭儴的背影。 招儿下意识想追过去,哪知怀里的弘儿却哭了起来。 她只能一面焦虑地看着薛庭儴背影消失在人群里,一面让毛八斗和李大田赶紧跟上去看看,还不忘哄着儿子。 毛八斗和李大田很快就追上去了,留下三个女人忧心忡忡望着茫茫人海。 三人往回走,刚出了崇文门,就碰见两个让她们意想不到的人。 竟是毛如玉和洪氏母女俩。 问过后才知道,原来招儿她们年关前往山西去了信。一是问安拜年,二来也是人手不够,招儿就想让高升或者薛青槐随便过来一个帮忙。 没想到毛家两口一直惦记着儿子和儿媳在京中过得好不好,再加上之前陶氏说的话,洪氏也听进去了。反正家里就是开杂货铺的,两人就只有一儿一女,如今女儿出嫁了,自然儿子在哪儿,两人要在哪儿。 这不,过完年就把铺子关了,收拾收拾上京。 周郴和毛如玉自然不放心爹娘自己上路,就亲自送他们上京。另外高升也来了,还带着黑子和村里两个机灵的小子。 第86章 周郴他们到了井儿胡同,听说今日放榜,薛庭儴他们都出了门,就一路找了过来,顺道也是想见识见识京城的热闹。谁曾想还没进崇文门,黑子突然就朝人群里跑去,一行人正着急怕黑子不见了,就看见毛八斗和李大田两人。 问清楚情况后,高升便带着人和毛八斗他们一起追了上去,周郴怕他们出事,便也跟了上。 见来了帮手,招儿的心当即松了下来。 虽然她也知道若真有什么事,在京城这地界高升他们也帮不了什么,可到底人多势众,总是让人心安的。 且不提这边招儿她们回井儿胡同,另一头毛八斗他们很快就追上了薛庭儴。 「庭儴!你急急忙忙到底去做甚?」 薛庭儴只是一时头脑发热,便一个人走了。走出来也想过,莫怕招儿他们要担心,可时间不等人,他也只能先把事办了再回去。如今见毛八斗几个追了上来,高升他们也来了,他也没耽误和几人一一打了招呼,又说自己有件事要办,同时脚下的步伐也没停下。 「不就是想去找个人,我还以为你要去礼部大闹一场呢。」听完薛庭儴的话,毛八斗松了口气道。 薛庭儴失笑:「我又不是不想要命了。好了,八斗你带着升子他们先回去,这趟去,人不宜太多。」 「放你一人去,我可不放心。」 周郴出声了:「这样吧,你们先回去,我跟庭儴一起。」 周郴会些拳脚功夫,又是经常走镖的,临机应变乃至身手都比毛八斗他们强过太多。 「那行,周大哥你就随我一同去。」 见此,毛八斗也并未再说什么,就带着高升他们又折返回去了。 薛庭儴和周郴一路来到状元楼。 此时状元楼里正热闹,方才接二连三有报喜的人前来报喜,门前围满了前来看热闹的人。两人穿过人群进了里面,酒楼里比外面更热闹,大堂正中的位置站了三个红光满脸的士子,身边围了很多人,大抵就是这次中了进士的人。 薛庭儴并未停留,而是去了后面住宿之地。 后面也是人来人往的,不时有住客进进出出,所以两人并不显眼。刚踏进院子,就见有个人低着头往外走,不过他走的方向却是后门处。 薛庭儴拉着周郴停下脚步,一直见那人走远了,两人才跟上去。 王秀一路遮遮掩掩走着,身后不远处是人声鼎沸。 他没有去看,心中无限落寞地往前走着。 自然是失落的,可他更清楚自己现在的情况不太妙,如今只能事情还没发酵,赶紧拿了银子离京,也免得平添是非。 他很快就到了地方,那扇黑漆大门还是如同以往的紧闭着。他没敢走正门,而是绕到了后门处。 敲了几下,有人开门,他与那人交谈了几句,便被放进去了。 王秀被领去之前去过一次的地方,也是在这个地方,他遭受了平生最大的侮辱,尊严也遭受了践踏。可形式比人强,什么都不怨,只怨他不该去那种地方,且鬼迷了心窍,自不量力非要跟人赌。 等清醒过来,什么都晚了,只能任由人摆布。 幸好就这么一次,且他三年以后还能再来一雪前耻。这么想着,王秀心里多少舒服了些。 宽敞而奢华的房间,所有摆设俱是极尽奢华之能事。正中摆了个躺椅,从王秀这个角度上看去,只能看见躺椅里的人戴着软巾,倒是看不见对方的容貌。 「你让我做的事,我已经做了,如今该是你兑现之前说的话。」王秀有些不安道,眼神闪闪烁烁。 对方笑了一声。 明明只是一声极其短促的笑,却让王秀听出了几分戏谑,几分鄙夷,几分居高临下。他的脸当即涨红起来,正想说什么,这时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人,其手中端着一个托盘,来到他的面前。 托盘上放着一叠银票,王秀眼睛一亮,将银票抓了过来。 躺椅里的人还是没说话,他忐忑道:「既然已两清,我就先走了。」 王秀想着莫是他的离开恐怕不会太顺利,其实若是手里还有银子,王秀是不敢来这里的,未曾想他一路出了门,竟没人拦他。 黑漆门在他身后关上,一如以往的安静。 王秀松了一口气,摸了摸怀里的银票,脚步轻快起来。他走出胡同,来到拥嚷热闹的大街,突然迎面走过来一个熟人。 「王兄。」 王秀一愣,拱了拱手:「曹兄。」 「王兄这是上哪儿?」话音还未落,对方了然地笑了笑道:「我也正打算去,王兄咱们一同?」 「不,我不是……」 可还不等他把话说完,就被对方打断了,「行了王兄,就不要再装了,我见你多日不去,还正想着你,你不知我昨日手气不错,大杀四方,将那庄家杀得面无血色。不但将之前输的银子都赢了回来,还倒赢了一千两,就算你不想去也无妨,这也中午了,我请你喝酒如何?」 这曹兄满脸带笑,又是拉又是请的,王秀实在推脱不开,只能随这人去了。 见此,薛庭儴无声的叹了口气,和周郴再度跟了上去。 这两人找了家酒楼吃饭,上了满满一桌酒菜,看得出这曹兄也不是什么小气的人。且似乎并不知道王秀的身份,因为薛庭儴见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提今日放榜之事。 两人喝了酒,便出了酒楼,薛庭儴二人只能再度跟上,直到看见两人进了一家赌坊,薛庭儴才明白为何这王秀竟落得如此境地。 薛庭儴和周郴进了赌坊,从下午一直等到晚上,幸好赌坊里人来人往,倒是不惹人注意。期间他们也佯装赌客下了几把,薛庭儴还小赢了十多两银子,其他的时间自然用来盯王秀。 第87章 薛庭儴就眼睁睁地看着王秀似乎疯了也似,不停地从怀里掏银票,从天白赌到天黑,又从天黑赌到深夜,终于因为没有银子,又发了狂似的闹场,被赌坊里的打手扔去门外。 王秀狼狈地趴在冰冷的地上。 三月初的天,还有些凉,他手肘很疼,一时竟爬不起来。 他脑海里一片混乱,怎么都无法相信自己竟落到这种地步,他怎么就昏了头,又来了这种地方。至于曹兄什么的,早就被他扔在了脑后,心中万念俱灰。 不知趴了多久,直到被冻得连打了好几个哆嗦,他才受不住地站了起来。这时,才发现不远处站着两个人。 「王秀。」 「你、你是?」 每次会试过后,礼部都会将本科的闱墨张贴出来。 这是一贯的规矩。 尤其是作为本科会元的闱墨,更是不会遗漏。 顺天贡院大门前,围了许多人,不过比起之前放榜时,人要少了许多。 会元吴文轩的闱墨前,站的人最多。 早在放榜之后,吴文轩的名字就广为人所知。 会元去了殿试,再不济也是个传胪,板上钉钉的庶吉士。入翰林院,这可是天下所有读书人的梦想,如今此人轻易的达成了,自然让人羡慕不已。 既然是会元,自然要有拿得出手的相应文章。这不,有许多人都是冲着会元闱墨而来。 薛庭儴也来了。 他几乎是一字不漏地将‘吴文轩的考卷’看了一遍,心中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之所以会这样,一来是世上大抵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份考卷,二来则是因为吴文轩此人。 这份考卷是他所写,如今却被安上了吴文轩的名字。 他以为自己心中定然会有激愤,却没想到比他想象中更为平静。 「庭、庭儴,这不是你的文章,我记得你……」毛八斗惊讶得话都说不理顺了,薛庭儴上前一把捂住他的嘴,并对他摇了摇头。 三人一同找了个四周无人的地方,毛八斗才将后面的话说完:「我记得当初问你第一题,你曾说过破题,还复述了一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毛八斗记忆力惊人,这也是为何以前从来对读书不上心的他,能中举的主要原因。他和李大田两人,之所以能中举,离不开林邈的教导,也少不了薛庭儴因地制宜的指点,所以薛庭儴很清楚这点。 知晓瞒不过,薛庭儴苦笑着点点头。 毛八斗半晌才说出话来:「他们可真大胆,不但买通王秀他们故意落第,还敢偷龙转凤!」他有些焦躁地来回踱步着,乍一看去有些神经质。实则毛八斗的心情李大田能理解,他心中的惊骇也不比毛八斗少到哪儿去。 之前薛庭儴和周郴带回来一个人,别人不认识,可毛八斗和李大田却认出这是大名鼎鼎的五大才子其中之一,福建王秀。 薛庭儴将人带回来后,才告诉他们里面的事情。 原来早在之前,薛庭儴去那赌闱姓的地方,就看出了端倪。这也是他之前为何连着多日去状元楼的主要原因,那个时候他就怀疑王秀摔断左臂是故意的。 至于王秀为何会如此,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恰当的理由,以此让自己落第变得理所当然。 明明是来赴考,却偏偏费尽心思让自己考不中,这又是为何?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来,王秀也是如此,只是他的原因要更复杂一些。 本来王秀不愿说,可薛庭儴的三言两语,就让他面无血色,惊骇得不能言语。之后自然将其中的究竟,一一道出。 原来王秀这次赴考也是怀着雄心壮志,可惜期间却出了差错。他与人交际之时,竟是不小心染上赌瘾,明明输了不少银子,也告知自己不要再去,却总是管不住自己。其间的详细暂不叙述,总而言之王秀欠了赌坊很大一笔银子。 赌坊找他催债,他实在还不上,对方便威胁要将他欠了赌债的事情爆出。王秀声名在外,自然不愿毁了自己的名声,且临考在即,若真是此事闹大,是时自己还能不能下场都是两说。 正当他走投无路之际,有人找上他,正是那赌闱姓背后的庄家。 那人让他故意考砸,对此对方不光替他还清所有赌债,还给他一大笔银子。他万般无奈之下,只能答应下来。 之后会试结束,他去看榜,自己果然榜上无名。死了最后一点侥幸心后,他开始为以后打算,他怕自己会被押错注的人们唾骂,也是怕会出事,就想提前回乡,却因为囊中羞涩,又想起之前那人承诺的银子,便上门拿钱。 再之后的事,薛庭儴他们都知道。 可薛庭儴的落第和王秀,乃至那背后庄家有什么干系? 若说是王秀还能理解,毕竟压王秀的人很多,让庄家将这么一大笔银子吐出去,他自然不舍,才会买通王秀打算黑吃黑。 可明明没人压薛庭儴,这事毛八斗他们可是知道的。 具体原因薛庭儴并不愿意细说,只说到时候他们就知道了,于是才有今日来看闱墨之事发生。 「他们是怎么办到的?贡院里看守严格,考卷又糊了姓名,怎么就把你的卷子偷龙转凤了?且,他们为何要这么做,有什么好处?」毛八斗怎么都想不通。 可他想不通,不代表薛庭儴不明白。 在那梦里,‘他’见识广博,什么样的事情没见过没听说过。至少换做他来操作,他有不下于五种办法,将试卷偷龙转凤,还不为人所知。 至于那些人为何要大费周章,俱是应在‘吴文轩’这个名字上。 若是他梦里没错,这吴文轩是吴钱的儿子,也是吴阁老的侄儿。 第88章 吴家子嗣单薄,到了吴阁老这一代,只有他和吴钱兄弟二人。而吴阁老大抵是坏事做尽,遭了报应,后宅妻妾无数,却只得了一女。 而吴钱与他情况差不多,不过吴钱的女儿多,就吴文轩这么一个独子。 吴钱一直想把吴文轩过继给吴阁老,让他兼祧,可吴阁老却不怎么愿意,俱因这吴文轩是个成日只知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吴阁老自诩清名,怎么可能愿意过继个这样的儿子来,这不明摆着以后吴家的一切都要给了吴文轩。 可吴钱却一直没歇下这个念头。 而他只能算是倒霉吧,就因为和吴文轩一样,同样治的是春秋,才会无辜被波及。 思绪翻腾之间,无数的念头划过薛庭儴的脑海。 他轻吐一口气,道:「我们暂且不说这个,先去顺天府查阅我的考卷。」 按规矩,乡会两试是允许考生查阅考卷的。 发榜后的十天内,落榜的考生可在当地府衙查阅考卷。顺天在顺天府,各省在布政使的衙门,若有异议,可以申诉上告。但若查实无误,上告的考生会被处罚,视情况严重与否,会给予罚停会试一到三科的处罚。故意闹事者,则会夺取功名。 己酉科会试的考卷已送至顺天府衙门,这几日前来查阅考卷的士子很多,顺天府衙的人忙得是连轴转。薛庭儴等人到时,还有许多士子等在此处,三个人等了差不多近半个时辰,才轮到他们。 薛庭儴报上自己的大名,负责查找考卷的书吏一脸不耐地进了旁边一间屋子。 不多时出来,扔了两卷东西给他。 正是薛庭儴的卷子,一份是墨卷,也就是原卷。另一份是朱卷,也就是誊抄后供考官阅卷的卷子。 「不要损坏,看完归还。」说完,这书吏就站在一旁看着三人。之所以会如此,也是提防考卷有所损坏或者其他什么,毕竟这考卷之后还要原封不动存回去的。 薛庭儴先拿起朱卷看,还没拆开考卷的封口,就看到考卷背后一处地方,被人打了两个点,三个叉。 怪不得这书吏是这副鄙夷的面色,大抵也是看到这些。一个被连打三个叉的人,竟生了不平之心,还敢来查阅考卷,简直让人想骂一句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 他很快就看完朱卷了,其实朱卷没什么可看的,就算出问题也应该是墨卷出了问题才是。 他又去拆看墨卷。 会试的考卷纸和乡试不同,有些类似奏折纸。除了第一页是空白页,其上印着乙酉科会试的字样,以及考生姓名、籍贯等信息外,连着后面则是三张朱色竖道纸,两面一开,一张八开。 三张考卷分别对应三场,考完之后会装裱在一起,折在一起就是一叠。 薛庭儴先看最上面的那张写有他姓名、籍贯等信息的那页,确实是他的信息,可翻开往后看去,后面的考卷上却不是他的字迹。 此人字倒是尚可,可惜文章做得不知所云,牛头不对马嘴。 见此,薛庭儴心中已经明白对方是怎么偷龙转凤的了。 这种方法确实简单,只用把最上面的一页给割掉,互相调换,完全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当然,若是考生查阅自己的考卷,就会原形毕露。 不过世上本无万全之策,若不是他有梦中的经历,又对自己有信心。恐怕换做任何一人,这会儿大抵已经黯然踏上归乡路途了。 毛八斗两人也在旁边看着,自然看出这上面不是薛庭儴的笔迹。不过有着之前的事情,在这顺天府衙里,他们也不敢大声喧哗。 「看完了没?若是看完了就交上来。」旁边的小吏道,大抵实在是不耐烦这三人这般认真的看法。 有什么好看的,自己写得难道还认不出来?! 薛庭儴目光闪了闪,拿着两份考卷走到近前,压低了嗓子道:「大哥,您看这样行不行?」他露出一丝腼腆而局促的笑:「小子这是第一次赴春闱,家中本是期待万分,谁曾想居然落了第。小子家乡不是京城的,家中老夫也不认字,我就想把这份考卷带回去,给他老人家开开眼界,也全了他老人家一片拳拳之心。」 小吏瞄了他一眼:「这可不行,这墨卷可是都要交回礼部的。」 薛庭儴忙道:「我不要墨卷,就要朱卷,你看可行?反正已经考罢,礼部就算封存考卷,也只是封存墨卷,哪里还会注意这朱卷。尤其我也不是什么名声在外的才子,你看能不能通融通融?」 说着,他接着身体的阻挡,塞了张银票到那小吏手中。 小吏只看从背面透出的颜色,就只知是张一百两的银票。 一百两? 这乡下的土包子可真有钱,大抵又是哪个穷乡僻壤的小地主家的子弟。 「这个嘛……」他拖着腔调。 见此,薛庭儴又往他手中塞了一张,这小吏才露出一个笑容。他也没说话,往旁边走了几步,薛庭儴当即心领神会,将朱卷悄悄塞进袖子里,而后毕恭毕敬对小吏施了一礼,并把墨卷奉上。 小吏什么也没说,就拿着墨卷走了。 这一切旁人没看见,却被毛八斗和李大田收于眼底。 直到出了顺天府大门,毛八斗才问道:「庭儴,你要这朱卷做甚?」 自然是有用处,薛庭儴做事历来喜欢防一手,虽他如今还没决定要不要做什么,可他已经事先做好了准备。 他并不知道,他离开不久之后,从礼部那边便来了人,要提前拿回送过来的考卷。 本来是放十日,如今才不过只有七八日,不过礼部那边既然说了,下面人自然说不了什么。 位于草帽胡同的吴府,平常得并不像是堂堂一个阁老的府邸。 只有三进的宅子,与那些皇亲国戚们动辄五进以上的豪华大宅邸,抑或是庄园别院什么的,更是比都不能比。 第89章 可住在这里的人,却不敢让任何人轻忽。 这是吴阁老的府邸。 吴阁老虽是次辅,上面还压着个徐首辅,但徐首辅已是老迈,眼见再过两年就要致仕了。明摆着徐首辅致仕后,吴阁老便会坐上首辅的位置,谁也不敢对他轻忽。 此时吴阁老气得说是七窍生烟也不为过,他明明怒气腾腾,却是面无表情,只有那时不时微微抽搐的老脸,和偶尔闪过一道厉芒的老眼,才显现出他此时心情并不怎么平静。 其实吴阁老并不老,也就五十出头,他面色红润,脸颊饱满,也就灰白的头发和胡须,证明他其实已经不算年轻。 「你告诉我,谁让你这么做的,为何做事从来不动动脑子!谁跟你的胆子让人给侯文清递条子,又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把吴文轩那个废物弄到会元的位置上?」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体格肥胖,看面相和吴阁老有些像,但明显浑身的气势不如对方。穿一身深青色缎面绣金钱蟒的袍子,手上戴了只偌大的碧玉扳指,显得十分气派富贵。明明体格庞大,却是缩着肩膀,一副惧怕的模样,让人觉得既可怜又可笑。 此人便是吴阁老唯一的弟弟,吴钱。 别看吴钱在吴阁老面前像个小儿似的,说骂就骂,连点面子都没有。实则其在江南一带,也是跺一跺脚地面就要抖三抖的存在。 吴钱平生谁都不怕,唯独就怕自己的亲哥哥吴墉。 不光是父亲过世之前,叫他以大哥为马首是瞻,更是因为吴墉在他面前从来威严。从小被教训惯了,如今外孙都有了,自然还是改不了。 「大哥,我不也是想给你个惊喜嘛。你说这惊喜就是事先不知道,事情发生后才知,才叫惊喜。」他声音很小,一副心虚气短的样子。 「这是惊喜?你这是想把你大哥气死!你知不知道会试结束,还有殿试,是时面圣的时候,你打算让吴文轩那个废物怎么办?你知不知道如今徐首辅退位在即,现如今朝中上下的眼睛都盯着我?你这不是惊喜,你这是在给我找麻烦,侯文清也是个蠢货,竟事先不来禀报,就瞒着我将事情办了。」 其实侯文清也是想邀功,可惜功没邀到,反而拍错了马屁。 吴钱露出一副哭态,道:「其实我们之前也没想过要弄个会元的名头,只要名次不差就行,谁知道随便找了份卷子,竟就弄出个会元的漏子。大哥,我知道错了,我这不也是见怕出事,就赶紧来找你了。」 吴钱可不是自己来的,而是吴阁老听见了风声,才命人将他叫过来。去叫他的时候,他还不愿意来,还是吴阁老发了怒,命人将他绑来,他才伏低做小的来了。 「再说了,即使有人盯着又怎样,神不知鬼不觉。轩儿在京城名头不显,人家也都不认识他,等过了殿试后,我就弄个假丁忧,让他先回苏州待两年,等风头过了再出仕。」 吴钱小声地又说了一句,话音还没落下,一个砚台劈空砸了过来,擦着他发梢就撞在身后的墙上,让他吓得当即没了言语。 「你倒是计划得挺好,方方面面都被你想到了。丁忧?你是打算让我死,还是你自己死?」 「大哥我……」 见吴阁老脸涨成了猪肝色,吴钱赶忙跑了过去,又是给他顺气,又是认错:「大哥你别生气,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不也想着轩儿是咱们家唯一的独苗……我从小读书不行,可大哥你却是读书的好苗子,我就想着轩儿要像大哥才行,万万不能像我……我也是一时行差就错才会办了糊涂事……」 吴阁老好容易才顺过气儿来,他端起书案上的冷茶喝了几口,才恢复一贯泰然自若的深沉模样。 「行了,你也别当着我卖乖,当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着什么。滚,别杵在我面前碍眼!」 吴钱当即就滚了。 可他也知道,这事算是过了,至于之后的事,他大哥都会办得妥妥当当。虽然他偶尔也有些不服气,但对自己大哥的手腕却是很相信的。 吴钱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在随从的搀扶下上了车。 他车中居然坐着一个人,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 此人做文士打扮,戴着四方平定巾,留了三绺胡子。看模样文质彬彬的,倒与吴钱这满身铜臭味的气质不符。 「东家,不知——」这文士拱手道。 「成了。」吴钱露出一抹得意的神色,又道:「淮青就是喜欢杞人忧天,若说别的也就罢,我大哥不会拿我如何的。」 陆淮青道:「阁老素来威严,小的就怕给东家惹来麻烦。」 这陆淮青乃是吴钱府上的食客,说是食客,其实也有些类似幕僚之类的,平常负责给主家出出主意,拿个点子什么的。陆淮青做吴钱的食客多年,深受其信赖,而这次吴钱来吴府之所以会把陆淮青带来,也是因此这次的事出自陆淮青的主意。 包括让吴文轩瞒着下场赴考。吴家在江南一带势大,又是吴阁老的大本营,就靠着吴钱借着吴阁老的名头递条子,一路让吴文轩顺顺遂遂从秀才到举人。而会试这场,早在之前吴钱就知晓这次的总裁官会是吴阁老的人,且一定会是侯文清这个吴阁老的门生。 他自然照本宣科继续递条子,为此甚至亲自从江南赶到京城。 其实之前吴阁老骂侯文清是个蠢货这话有误,侯文清是清楚座师没有儿子,而吴家也就吴文轩这一个独苗。也就是说,吴文轩迟早被过继到吴阁老名下,他自然做了个顺水人情。 就是吴钱的胃口太大,竟是想让儿子中会元。侯文清也怕会出事,待从贡院里出来了,就特意命人给吴钱递了信打招呼。只是吴钱这个人,用人脸朝前,不用人脸朝后,也没将之放在心上,还是到吴阁老听闻了风声,让人将他绑了过来。 第90章 「接下来就没我们什么事了,待四月殿试罢,我们就回江南。」 「是,东家。」 吴钱走后,一名女子走进书房。 她生得瓜子脸,柳叶眉,身条纤细,一副弱不胜衣的姿态。但一举一动优雅而从容,一看就是出身不低的大家闺秀。 此人正是吴阁老的独女吴宛琼。 「爹,二叔走了?」 有下人低着头走进来,以极快的速度收拾了地上碎掉的砚台,就赶忙退下了。吴宛琼则是去了茶台前,又亲手给吴阁老换了一盏茶。 吴阁老接过茶,啜了一口,才点点头。 「我听莺歌说,二叔给文轩弄了个会元的功名,才会致使爹生了这么大的气。」 「少让你的丫头打听爹书房这边的事,姑娘家就该有个姑娘家的样子。」说是这么说,吴阁老眉宇间却不见责怪之态,似乎就是顺口的一句话。 吴宛琼也笑了笑,没怎么当成回事:「女儿也是听人说爹发了大怒,才会担忧地多问了几句。爹,你可别怪安伯,也是因为知道是我问,他才会告诉了莺歌。」 吴阁老轻哼了一声没说话,显然这是不打算追究了。 事实上吴宛琼作为吴阁老的独女,极为得其宠爱,所以这府里的事,一般吴宛琼若是想知道,也没什么人会瞒着她。 「二叔也实在是太过了,爹成日只想藏着风头,他倒好还抢起风头来。」 「你二叔这是想让我下决定过继了文轩来,让他兼祧两房。他以为不说我就不知道,他在江南那边给文轩说了两门亲,就是在做这个打算。」 说起这话,吴宛琼自然不好插嘴了。 她是吴阁老唯一的子嗣,可惜却是个女孩儿。 吴阁老也想到这事了,不免叹了一口:「若你当初和子期能留个一儿半女,爹如今也不用这么发愁了。」 自家的总比别人家的好,哪怕是个外孙。以吴阁老的权势,不怕不能将外孙弄回吴家做继承人。可惜吴宛琼肚子不争气,这外孙自然只是空谈。 吴宛琼强笑一下,岔开话题:「那这事如今怎么办?不会出什么事吧。」 吴阁老清楚女儿的心结,自然顺水推舟没有再多说,道:「无妨,爹自会安排。」 说着,他扬声叫人,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 此人正是安伯,也是吴府的管家。 「那份卷子可是拿到了?」 安伯犹豫了一下道:「回老爷的话,已经拿到了。就是朱卷没找到,也不知是礼部没送去顺天府,还是顺天府那边的人搞丢了,老奴正在让人找。」 吴阁老微皱了下眉,也没放在心上:「找到后让人重做两份,再放回礼部,别出什么错漏。」 「是,老爷。」 吩咐完,吴阁老也想起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做,便对吴宛琼道:「回房去吧,你二叔弄出这么件事来,不想出疏漏,方方面面都要顾及。我见你脸色有些不好,可是最近又咳了,要多注意自己的身子。」 「谢爹的关心,女儿知道了,女儿这就回房去。」 吴宛琼刚转过身,就被吴阁老叫住了。 他犹豫了一下,道:「你回家的日子也不短了,也为子期守了三年,爹打算给你说门亲事。」 吴宛琼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逝者已矣,多做留恋无用。」 「但凭爹做主。」 吴阁老点点头,挥了挥手,吴宛琼这才出了房去。 出了门,便是一阵冷风拂来,吴宛琼不禁拢了拢衣裳,莺歌走上来将披风替她披上,便扶着她离开了。 吴宛琼一路往前走,心里却想得是之前她爹说的话。 她其实并不是留恋亡夫,不过是不想嫁人。 薛庭儴带着朱卷回了家,一路上三人的心情都十分沉重。 毛八斗和李大田虽不知背后主使人是谁,可有这么大能量瞒过顺天贡院里所有考官,定然不是非常人。 回到井儿胡同,竟然所有人都在,连林邈都来了。 这事薛庭儴没跟林邈说过,也是林邈最近太忙。打从开了春,他就被简选入了文渊阁,任中书舍人。 看似还被降了官,翰林院编修乃是正七品,中书舍人却是从七品。但中书舍人却掌书写诰敕、制诏、银册、铁券等,又是在文渊阁当值,算是皇帝身边近臣,其实应该算是升官了。 说是一飞冲天也不夸张,从一个修史书的,摇身一变成了皇帝身边近臣,虽作为两榜进士的探花出身,林邈迟早有这么一日,却是被提前了很多。 其间具体暂不细述,总而言之如今林邈十分忙碌,经常是天不亮入宫当值,天黑了才回来。 「老师。」看见林邈,薛庭儴有些诧异。 「也是为难你了。」林邈叹了口气,才道:「事情我听焕之说了,如今可有什么眉目,此事你不该瞒着老师。」 薛庭儴赧然一笑:「其实我也是见老师案牍劳形,不忍心打搅罢了。再说,此事如今事态不明,也不知从何提起。」 他话音还没落下,毛八斗已经心直口快的将之前的事说了,包括薛庭儴的考卷被调换,以及去了顺天府查卷等事宜。 薛庭儴简直想去捂住毛八斗的嘴,以前怎么没发现毛八斗嘴这么快呢。 闻言,屋中所有人俱惊。 招儿当即站起来,道:「天子脚下,这些人就敢这样,咱们去告御状去!」 「招儿姐说得对,咱们去告御状去。」附和招儿的,无外乎是高升等几个小子。至于其他人,却是没有说话。 薛庭儴讶然失笑:「招儿,你这是看大戏看多了,你当告御状就这么容易?」语毕,他又道:「我与老师有些事说,这样你去做些酒菜来。」 第91章 这明显就是想把人都支开,大家也知道接下来的事不太适合他们听,便都离开了。招儿还有些不愿意走,问薛庭儴:「是不是事情很严重?」 「没事的,你不要多想。」 说是这么说,招儿怎么可能不多想,但还是抱着弘儿出去了。 房里只剩下林邈师生几个人,林邈一直皱着眉,没有言语,半晌才吐了口气道:「此事,你是如何打算的?」 薛庭儴能是如何打算?其实早在之前他心中约莫已经有了些数,后来做的这些不过是印证自己所想。如今许多事都一一印证,却发现事情比想象中更为严重。 当然这些严重他并无太多的佐证,可仅凭他敏锐的嗅觉,他有八成以上的把握。 朝中的局势太复杂,根本不是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可以搀和的。且这次的事,并不止是吴阁老一系,还有那背后的庄家。目前薛庭儴就看出这两个派系,可仅是这些,就足够将他碾轧成齑粉。 本来薛庭儴就没抱北麓书院为自己出头的希望,此时听到林邈这句话,更是验证了他心中的所想。 也就是说,他只有一个人。 无疑是螳臂挡车。 聪明的就该识相些,反正下次还能再考,也不过就等一年,他本就没打算大出风头,这样处置最好。 唯独就是,心里的那口气。 其实也不是不能咽下。 薛庭儴微笑着看向林邈,眉眼清朗。 「老师,我虽是不太清楚朝堂的形势,却也知道敢如此堂而皇之,并不是我们这种没有背景之人可以撼动的。反正我尚且年轻,这次能中,下次也能。」 林邈看着薛庭儴,嘴唇翕张了下,良久才化为一声叹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能如此想,说明你成熟了。」 他直起腰来,朝门外看了看,才道:「时候也不早了,老师还有事。如果再有事,一定要来找老师。」 「知道了老师。」 林邈点点头,便迈步走了出去。 陈坚看着薛庭儴:「庭儴——」 「怎么了?」 「没、没什么。翰林院还有事,我得先走了。」 薛庭儴点点头:「谢谢你了,阿坚。」 「谢什么?」陈坚有些不自在:「老师到底年长我们许多,我才想找老师来出出主意。好了,我真得走了。」 语毕,陈坚就急匆匆离开,步履罕见的急促。 薛庭儴望着他的背影,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陈坚是专门将林邈请来的,可惜让他失望了。 陈坚到了门外,一辆挂着青灰色车帘的骡车停在门外。 是林邈的车,自打他被简选入宫,就特意置了辆车,这样进宫当值也能便宜些。 车明显是等陈坚的。 陈坚上了车后,骡车便跑动起来。 「老师,只能这样?就不能帮帮庭儴?只要您跟陛下说上一句,陛下必然会明察秋毫,还庭儴一个公道的。」 陈坚素来沉默寡言,这次也是因为事情牵扯上薛庭儴,他才会如此罕见的激动。他知道庭儴肯定不会像表面这么平静,不过是不忍。 不忍牵连了他和老师,还有毛八斗、李大田,甚至他身边的所有人。所以他宁愿含冤受屈,宁愿一腔不平就这么憋着。 「焕之。」林邈声音沉沉,充满了无尽的疲惫。 「老师!」 「焕之,你已入仕,有些事庭儴他们不知,可你却知。你应该知道,我们现在的处境!」 他们的处境? 是的,他们现在的处境并不好。 薛庭儴他们还未入仕,所以事情波及不到他们。可北麓一系自打太子少师傅友德辞官归乡后,就陷入窘迫之境。 其他派系各种明里暗里打压,终归究底北麓一系这么多人在朝为官,又怎么可能不得罪人。以前忍着是因为太子,因为有傅友德,如今傅友德辞官,太子眼见着也不成了,北麓一系遭了当今的厌恶,其他人自然不吝落井下石。 所以林邈不是不管,而是管不得。 骡车很快就到了翰林院门前,陈坚下了车,可林邈却没有进宫,而是让车夫换了条路走,很快骡车就驶入茫茫人群中。 骡车停在一间普通的宅子前,林邈下了车,整了整衣衫,才抬手敲门。 不多时,门被打了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仆,将林邈引了进去。 越往里走,那隐隐约约的琴声越是明显,及至林邈到了一间斋舍门前,琴声戛然而止。 「进来吧。」 林邈走了进去,一个身穿青色长袍的人背对着他,坐在窗下的琴台前。 「有事?」 林邈并未隐瞒,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他越是说到后面越是激动,及至到最后甚至没办法保持镇定,一改早先在几个学生面前沉稳。 「你想说什么?」青衣人声音很清冷。 「师叔!」 「这孩子比你懂事多了。」 林邈忍不住往前一步:「就是因为他懂事,所以作为他的老师,我非常羞愧。当初我顽固不化,又自诩清高,差点锒铛入狱,是他救了我这个做老师的。如今,我的学生蒙受此冤,我这个做老师的却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说不出,我羞愧得无颜见人。」 青衣人轻轻叹了一口,声音在空气中飘荡着。 「安齐,应该知晓我们的处境。」 这句话方才他对自己的学生说过,如今听起来却有些像是在嘲讽他。 林邈颓然道:「我知晓。」 第92章 「不过是让他再等一年,一年的时间并不长。他天资出众,以后书院不会亏待他。」 「只能这样?」 「只能如此。」青衣人站了起身,负手看向窗外:「太子的病并不单纯,也是我们的疏忽,竟会生出这般纰漏,你大师兄因为此事被迁怒,只能辞官归乡。我北麓一系素来自诩中立,可这中立却来之不易,不过是多年来众人的悉心努力罢了。 「如今北麓适逢低谷,但同时也是我们的机会,陛下忌惮吴、徐二人,沈家人因为想入阁,又和吴墉暧昧不清。陛下若想有所作为,必然不能打破平衡,所以才会有你被简选入文渊阁。 「这是给我们的机会,也是陛下在表示他还念着旧情,可若因此事掀起风波,让陛下误解了。是时,若是连你也招来厌弃,我北麓将无人再是皇帝身边的近臣,到时四面楚歌,我北麓一系危矣。哪怕是他挣回了自己的东西,保不保得住还是两说。」 说完这些,青衣人就再未出声。 良久,林邈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师叔,我知道了。」 「去吧。若是无事,少来这里。」 「是。」 那份朱卷还是没找到。 吴阁老的人翻遍了顺天府藏卷之处,且礼部那里也翻找过了,似乎那份朱卷凭空消失。 事情报上来,安伯觉得有些不对劲,便报给了吴阁老。 吴阁老让人把墨卷送了过来,看完后脸色变得阴沉。 竟是这个乡下小子!当初与沈家联姻那事传来,关于薛庭儴自然为吴阁老所知。 不过他并未将此人放在心上,不过是个小小的秀才,吴阁老在朝为官的这些年,无数两榜进士对他阿谀逢迎,他又怎么可能会将一个小秀才放在心上。 可偏偏就是这个小秀才,一路从秀才到举人,甚至有会元之才,而他的卷子还被换给了吴文轩,如今朱卷又不翼而飞。 吴阁老当即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难道说是沈家从中动了手脚?沈家到底想干什么? 吴阁老从书案后站了起来,来回踱步着。 安伯见此,虽是一头雾水,但也知晓似乎出了事。 「找人去查查那小子,越清楚越好。」 「是。」 井儿胡同里,王秀已经被关在柴房里多日。 刚开始他大吵大闹,就被人绑了手脚,堵住了嘴。之后薛庭儴告诉了他一些事,他自己就不敢再闹了。 王秀起初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随着放榜之后,外面关于王秀和杨广志一片骂声,当然也有骂其他人的,但都不如骂两人多,毕竟当初买二人的实在太多太多,虽即使中了,也赚不了几个钱,可恰恰就有一种人赚这种小银子。 不贪多,只求中,一注只能赚一钱银子,可是十注百注呢。 可惜王秀两人却是落了第。 这些买了他们中的人,大抵比他们家的长辈还要恨铁不成钢,期间免不了有人传些流言蜚语,说是王秀和杨广志两人是故意落第,就是因为两人被背后庄家收买了。 再加上王秀和杨广志两人,自打放榜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更是坐实了这种说法。 这不,现在外面有很多人正在找王秀呢。只要薛庭儴将他往门外一丢,再说一句王秀在此,估计他会被人活撕了,他自然不敢再闹腾。 不过王秀被关在这里久了,也免不了会闹腾一二,却十分清楚这个度。到底能考中举人的,又有几个是真正的傻子,会落到如今这种地步,不外乎少年成名膨胀了。 「你到底什么时候放我走?」逢着薛庭儴来给他送饭,王秀说道。 因为许久没打理过自己了,此时的王秀哪里还如当初被人拥簇时风光的体面。头发许久未曾洗过了,一缕一缕贴在头皮上,上面沾了很多灰。又因日日恐慌不安,又长久不见阳光,脸皮泛着不正常的清白,皮包骨头的。 薛庭儴没有理他,放下饭,就打算出去。 「就你,还想动什么歪心思,我劝你早些把我放了,我回福建去,两厢各自安稳。任他黄水滔天,反正犯不上你我。」 薛庭儴还是不言。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是受了他们坑害的,可胳膊拧不过大腿,即使心中不忿又有何用。」 这几日,每次薛庭儴来与王秀送饭,他总会来这么一段,大抵也是想说服薛庭儴放了他。 之前薛庭儴懒得理他,也是心中有事,今日倒是起了几分戏谑的心思:「外面那么多人找你,你就不怕我放你出去,你被人活撕了?」 王秀抽搐了下脸皮,看来也是有些怕的,但径自嘴硬:「只要我不说,谁又认识我,待我回了福建去,山高路远,京城的人也拿我没办法。这话不光是对我自己说,也是对你说。」 说到这里,王秀复杂地看了薛庭儴一眼:「你就别犟了,就是一口气,吞下了也就吞下了,何必还杵在这里,你就不怕是时对方狗急跳墙杀人灭口?」 王秀哪里知晓薛庭儴身上发生的事,这是以为薛庭儴跟他一样呢,只是他认了命,对方却没有。 可薛庭儴听见他的话,却是愣了一下。 薛庭儴想起自己手中的朱卷。 当时他不过是凡事喜欢留一手的的习惯,拿到之后便扔开了。可如若真照他所想,吴文轩会元之事,是吴钱私下安排的。为了殿试,以吴钱的性格,必然会在吴阁老面前演一场戏,而吴阁老为了自己,也必然会相帮。 按照吴墉此人的个性,若是他接手此事会怎么做? 在那梦里,薛庭儴算是吴阁老一手培养起来的,甚至心性与处事习惯,也受了对方很多影响。所以薛庭儴自认,这世上大抵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吴阁老的性子。 第93章 如果是他,他会先扫掉所有可能会出现疏漏的尾巴。 被换掉的那份卷子,首先是要处理的,当然还有卷子的主人。若是卷子的主人出了意外闭上嘴,任凭对手万般计量,死无对证谁也拿吴阁老没什么办法。 薛庭儴的脸色当场就变了,王秀还以为是吓住了对方,正想出言讥讽两句,可话还没出口,薛庭儴就宛如一阵风似的卷出了房门。 「庭儴,到底怎么了?」招儿有些焦急地看着薛庭儴,他进来后什么也没说,就拉着她往外走。她手里还抱着弘儿,弘儿被吓住了,看看爹又看看娘,想哭却不知为何忍了下来。 李大田听到外面动静,从房里走了出来。 「庭儴怎么了?」 薛庭儴也没回答,只是道:「去叫阿坚和秀兰,还有八斗,把他们都叫起来,我们要离开这里。」 「庭儴,这到底是怎么了?你忘了,阿坚留在翰林院里赶着那劳什子史书,说是这几日都不回来的。」 薛庭儴这才想起,陈坚奉命修前朝史书,这事就是没准儿的活儿,若是没有人提,修个十年八年也不是不可以,反正都是混时间。可若是有人问起了,自然要做个样子,所以陈坚已经有好几日没回来了。 「先离开这里再说,我们先去升子住的地方。小心些,别让人看见。等去了后,我再告诉你具体,你现在把所有人都叫上,什么东西都不要收拾,人先走了再说。对了,把王秀给带上。」薛庭儴语速极快道。 见此,李大田也不敢耽误,赶忙跑着去叫人。 打从高升他们来后,招儿就在想到哪儿找个地方安顿他们,毕竟这宅子里住了三家人,本已是极为紧凑,再也住不下更多的人了。 招儿本来打算再寻着去哪儿买一座宅子,谁曾想斜对面有一家的宅子往外卖。因为都是邻居,彼此也认识,所以不用经过牙行,价格要便宜许多。 难得这么好的机会,招儿就将宅子买下来了。 之后房主搬家搬了几日,高升他们也是昨天刚搬进去的,几乎没有外人知道。 外面天已经黑了,本来大家吃过晚饭,收拾收拾正打算歇下,薛庭儴突然叫他们走,还是如此匆忙。 洪氏本来还有些意见,可毛八斗出于对薛庭儴的信任,显得十分慎重,她忍了忍也没说什么。 一行人分批离开家里,三月多的天,还是有些凉的,外面黑漆漆的,只借着月色和有些人家大门外亮着的红色灯笼,才有了些许光亮。 高升早就收到了信儿,守在大门前。听见有人轻声敲门,他将门打开,在看清了来人后,就让开身让大家都进来了。 「这是咋了?」高升还是一头雾水的。 「进去了再说。」 一行人涌进了堂屋,之后薛庭儴就把心中的疑虑说了出来。 「你是说怕有人杀人灭口?」 「这天子脚下,谁敢这么大的胆子!」洪氏下意识道。 毛八斗说:「娘,你听着就成,庭儴的担忧并不是没有原因。」 「难道真有人这么大的胆子?」洪氏小声咕哝。 朝廷开科取士,有人胆敢众目睽睽之下行那种鬼魅伎俩,杀人灭口似乎也不是不可能事。本来大家都还有些半信半疑,想起这件事,心中却是又沉了几分。 「那可怎么办?」 「希望此事只是我无谓的担忧。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先歇着,一切事情待明日天亮了再做打算。」 话都说成这样了,大家也只能散去。因为房子太小,又住进来这么多人,致使房间不够,只能大家都挤着,这些琐事就暂且不表了。 弦月如钩,四周一片万籁俱寂。 本来有些人家门前挂着灯笼,如今熬得久了,里面的灯油也干了,只剩下一个黑影子随着夜风飘来荡去地摇摆着。 夜风很大,一阵乌云飘过来,掩住了细冷的弦月。 一阵几不可查的脚步声骤然在巷子中响起,哪怕此时有哪户人家醒着,恐怕也听不到外面的动静。 这些人到了一户人家门前,为首的一个人趴在门上顺着门缝往里看。 里面漆黑一片,他做了个手势,当即有人上前来,从怀里掏出一把薄刃,只是一插一挑,再去推门,门就打开了。 这些人脚步轻盈地进了里面去,让人恍然以为并没有人来过,只有那黑咕隆咚的门洞大敞,昭告着来了些不速之客。 …… 斜对面的宅子里,也是漆黑一片。 周郴顺着梯子滑下来,悄悄去了一间房前,还不等他敲门,门就从里面打开了,走出来一个人。 「周大哥。」 「对面来了人,见样子身上都带着刀。」 两人来到院墙下,顺着木梯子爬了上去,从这边可以很清楚看到斜对面的动静。 这些人都穿着黑衣,两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从薛家出来,又去了隔壁毛家,可惜却扑了一场空。 因为没找到人,这些人有些气急败坏,其中有一个人恨恨道:「老大,若不放一把火?」 可为首的那个人却摇了摇头,这一行人再度隐没在黑暗之中,也不知是何方神圣。 外面的天已经蒙蒙亮了,一屋子的人都没有安睡。 只有弘儿被招儿抱着怀里,睡得正香。 打从昨夜毛八斗听到动静被惊醒,出来问了一句,就把所有人都惊起了。整整一夜大家都没睡,都枯坐着。 其实也是睡不着,本来只是猜想,谁想到竟成了真。 只要一想到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进了自己屋,说不定哪会儿就被割了脖子,所有人就觉得一阵不寒而栗,又怎么可能睡得着。 第94章 「这可怎么办,怎么就惹上了这样的事?那你们说,咱们一会儿还出不出门?」说话的是洪氏。 薛庭儴站了起来,道:「都回屋歇着吧,这事会有解决的法子的。」 「可你光说有解决的法子,到底是什么法子?现在已经害得咱们这样了,我们这是被你连累了……」 洪氏絮絮叨叨,话还没说完,就被毛八斗一声吼道:「娘,你有完没完,这事是庭儴愿意的?他不也是被人害了!你先回屋去。」 「可……」 「行了,他娘,快回屋歇会儿,这一宿不敢睡,也着实累得不轻。」毛老爹站了起来,洪氏还想说什么,却被他拉走了。 一直到两人走到门外,还能听见洪氏小声叨念,说自己就是问一问,又不是说了什么之类的话。 毛八斗的脸色很难看,事实上一屋子人的脸色没几个好看的。 「庭儴,你别往心里去。我娘她一个妇道人家,没什么见识,就被吓着了,她平时不是这样的。」毛八斗解释得很无力。 「没事,我知道婶子是有口无心。」 「那你说这事现在怎么办?要不我去找老师……」 毛八斗的话被薛庭儴打断了,他还是笑着,似乎十分轻松,语气还有揶揄的味道:「好了,既然说先去休息,就先歇会儿再说。天塌下来,也不赶着这一会儿。」 「可……」 李大田站起来去拉毛八斗:「行了,都回屋睡一会儿,有什么事等会儿起来再说。」 高升、周郴他们,也都站了起来,往屋外走。 李大田转过头来,对薛庭儴道:「庭儴,你要知道,你不是一个人。」 「对,还有我跟大田和阿坚,你说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毛八斗道。 「好了,你们不睡,我还想睡一会儿呢,有事醒了再说。」薛庭儴笑骂着将两人往门外推。 周郴停下脚步,回头道:「庭儴,有事说一声就是。」 薛庭儴点点头:「谢谢了,周大哥。」 「还有我呢,我虽不姓薛,但我是招儿姐的人。还有我身边两个可是姓薛的,有什么事庭儴你说话,咱们去给你办。」高升也道。 他身边的两个小子连连点头:「就是,庭儴叔,那些贪官竟然敢欺负你,欺负了你,就是欺负我们余庆村的。这是在京城,若是在湖阳乡,咱们一村人去和他们拼命。」 「跟他们拼了!」 「滚蛋,拼什么命,快回屋睡去。就算想让你们去办事,也得醒了再说。」薛庭儴笑骂道,一直见所有人都回了屋,才将房门关上。 他扭过头,招儿正坐在床边等着他。 他走了过去:「快睡吧。」 招儿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吴阁老每日寅时就起了。 洗漱完吃过早饭,又穿上自己的朝服,坐上他那顶绿呢官轿,总之在卯时前是一定要到午门的,数十年如一日。 早朝在卯时,等下了朝也是近巳时了,这个时候嘉成帝一般会留几位阁老议事。等议完事回到紫禁城南城根下的内阁大堂,差不多是午时前后。 所以当吴阁老听说该找的人没找到,已经是中午了。 在内阁里,吴阁老的地位是崇高的,到底是次辅,也就低了首辅一头。 不过现如今的内阁,吴阁老占了大势,俱因徐阁老实在太年迈了。七十多的人,按理说早就该乞了骸骨回乡养老,偏偏这老货贪恋权势不愿让位。 今儿在陛下面前,徐阁老又给了吴阁老一记软骨头,他这会儿心里正窝火着。听见身边人来禀,该找的人没找到,当即就砸了手里的茶盏。 这声脆响,在本来就不大的内阁大堂里显得极为响亮。 吴阁老这才反应过来,斥道:「让你泡个茶都能打翻,笨手笨脚的!」言罢,又压低了嗓门:「再去找,京城就这么大,我就不信找不到人。」 向他禀事的人,忙连连点头:「大人别生气,小的再去给您泡一盏。」 门外,沈学和杨崇华对视了一眼,也没说话,各自端着茶盏回到自己的值房中。 值房里,吴阁老揉了揉眉心,心中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居然跑了? 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扬眉吐气。 可扬眉吐气的只有那些许人,更多的却是落第之人。 这些落了第的举子,有的当即就返乡了,有些囊中宽裕的则是留下等着看四月殿试。好不容易进京赶考一次,虽是自己落了第,可不见到新科状元,总感觉像是少了点什么。 就好像吃饺子没有醋,总觉得差了一味儿。所以很大一部分人是会留下的,等过了四月殿试才会走。 最近京城里十分热闹,这热闹有考中了的喜悦庆贺,没考中的也不会亏待了自己,而最让大家议论纷纷的则是一件事。 有流言说这次春闱之所以许多人会落第,俱因有人暗中做了手脚。 这可不是小事,而是牵扯到科举舞弊的大事。 尤其人们历来都喜欢过于高估自己,总觉得别人中了,自己没中,是考官瞎了眼,是自己运气不好。总而言之,责任绝对不是在自身,而是在别人。 且这样的人不在少数。再加上之前便有流言说,王秀和杨广志之所以会落第,俱是因为庄家的买通,让人们更是笃信。虽不敢大声嚷出来,可这消息在私下里却流传得极快。 人人都在议论这件事,有人相信,有人半信半疑。 可相信的占多数。这出自于对五大才子能力的笃信,若是一人不中也罢,两人都落了,不是正应了流言里所说,但凡被押注押多的人,大多都落了第。 第95章 无数人去寻找真相,纷纷通过之前对赔率的回忆以及放榜的结果,来进行种种揣测。每天都有人说谁谁谁落了第,而当初押他中的人确实不少。 可到底是怎么个不少法,谁也说不出具体,反正就是不少。 而这种不少越来越多,及至汇集成一股惊涛骇浪,席卷了整个京城。 又是一日清晨,阳光灿烂,春风和煦。 安静的棋盘大街正走着一个人,此人年纪很轻,穿一身举人服,身形挺拔如竹,步履不疾不徐。 他一步一步的往前走着,似是闲庭若步。 这棋盘大街的两侧俱是府部衙署所在,一般平民老百姓是不会到此处来的,可见此人形容相貌,旁人只当他是前来哪个衙署办事,顶多只是侧目一二,并未过多在意。 且这里并不禁止人前来的,可谁曾想此人竟是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午门前。 乾清宫,御书房里。 嘉成帝正在和几位大臣议事,忽然一阵沉闷的鼓声响起了。 这鼓声极为怪异,乍一听去不显,却是震人心魂,就好像是在人心坎里敲着也似。 「咚、咚、咚、咚、咚……」 「这是?」嘉成帝疑惑地抬起头。 下面数位大臣都是面面相觑,甚至一旁服侍的内侍们也是面面相觑。 「咚、咚、咚……」 最后还是嘉成帝想起来了,他从御座上站了起来,望着外面。 「这是——登闻鼓响了?」 登闻鼓,又名敢谏之鼓,伸冤之鼓。 始于西晋,盛于唐,其后各朝各代皆设登闻鼓。 到了宋朝年间,甚至设下登闻鼓院,受理吏民申诉之状。及至前朝,明太祖亲设登闻鼓,并派有专人管理,一但有冤民申诉,皇帝亲自受理,官员如有从中阻拦者,一律重判。 每朝每代的皇帝设登闻鼓,初衷都是好的,可最终都会流于形式。 这其中原因太多,宋朝年间甚至发生过老百姓丢了猪,敲响登闻鼓,让皇帝帮其找猪的。可见一斑! 及至前朝更新庶政,言路大开,又设都察院、六科给事中及通政使司,登闻鼓渐渐为人所淡忘。到大昌建朝以来,那登闻鼓虽还是沿袭前朝设于午门外,却并无专人管理,只是守着午门的禁卫军会定时派人打扫。 每天从午门进进出出的官员数不胜数,这登闻鼓不过就是个摆设。 可今日这摆设,却被人敲响了。 …… 如今立在午门外的登闻鼓,已经历了数百年的岁月沧桑。原本朱红色的鼓身已经褪色成了深褐色,而鼓皮也从浅黄变成了灰白。可它依旧立在那儿,见证了前朝的灭亡,见证了大昌的建立,见证了历代君王的生与死,也见证了这座百年帝都的风云变幻。 在那梦里,薛庭儴就像许多官员那样,从没有正式过这面饱受岁月沧桑的大鼓,可他今日看得很仔细。 他,其实本不想如此的。 识时务,懂时务,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并不是自我勉励之词,不过是自我安慰之语。 蝼蚁尚且贪生,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聪明,那是蠢。 这与薛庭儴的理念不合。其实他并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到底还是不是自己,自打做了那个梦后,他的思想、心性、处事,许多都受到了影响。 也许之前确实憋屈,可薛庭儴并不以为然,不是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句话吗? 可这些想法却在一夕之间通通变了。 薛庭儴想起了毛八斗李大田担忧的眼神,想起老师紧皱的眉头,想起陈坚欲言又止的愧疚,想起了洪氏的那句连累,还想起了招儿明明担忧不已,却依旧强笑佯装无事的模样…… 他,薛庭儴,出身微寒,不过是个乡下小子。 拜师于林邈,习得经义。 于嘉成五年二月,得县试头名案首,后连斩府试、院试案首,为秀才。 嘉成六年八月,得乡试头名解元,一战成名。无奈适逢祖父过世,归家守孝一载。建族学,立功名旗,光宗耀祖,薛姓一族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嘉成九年二月,遇恩科赴试,本是会元之才,却遭人半路拦截,一夕之间从天到地,还有人想让他死。 站在这面大鼓前,一瞬间无数的念头从薛庭儴脑海中划过,终于定格在数年前沈三与他的一场对话。 「这书上,可有你想得到的东西?」 他是这样答:「功名、利禄、财富、权势。」 …… 「一句话就想换一个人,薛案首这买卖做得也太精明了些。」 「我保这句话可让你沈家之人入阁无忧,且不用和吴家低头。」 …… 那时候他踌躇满志,野心勃勃,什么时候竟变得如此胆小如鼠了? 也许是日子过得太安稳,也许是身边太多的温情存在,让他眷念、不舍。 薛庭儴想起一句话—— 如果老天不给你路走,你该如何? 那就把天捅个窟窿出来! …… 他伸手拿起放在架子上的鼓槌。 这时,有一名禁卫军跑过来,道:「你这举子,到底想做甚?」 薛庭儴低头看着鼓槌,半晌才抬头看向此人:「你想阻我?」 随着这句话道出,他气势顿变,若说之前不过是个有些年轻的举子,此时看起来却像…… 这名守宫门的禁军侍卫一时竟有些恍不过神来,感觉自己竟像似看见了一位屹立朝堂多年,抬手呼风唤雨的重臣。 一阵冷风吹来,他为自己的错觉感到羞愧,当即厉色道:「你可知这鼓非关军国大务,大贪大恶,奇冤异惨,否则不得击鼓,违者重罪。」 第96章 薛庭儴朗声一笑:「然!」随即便高举鼓槌,击响巨鼓。 「咚、咚咚……」 这鼓声极为怪异,临在近处,却不觉声响,只是觉得心里闷闷的,一突一突地跳。 一队禁卫军听见动静从宫门处跑过来,站在鼓旁的禁卫军看了看同伴,又张了张嘴,突然发现耳中有阵阵持续的鸣响,而他竟没办法说话。 「咚、咚咚……」 乾清宫,御书房,身穿明黄色龙袍的帝王看着外面:「这是——登闻鼓?」 「咚、咚咚……」 内阁大堂中,吴阁老刚从乾清宫回来,还没坐下,就听见了这一阵鼓声。 他听得心烦气躁,下意识问道:「有人在外面敲鼓?」 司直郎何游站在外面毕恭毕敬地答:「下官并不知是何人击鼓,下官这便出去看看。」 这时,杨崇华从值房里走出来,道:「别去看了,这是有人敲响了登闻鼓。」 「登闻鼓?」 不光何游愣住了,值房里的吴阁老也愣住了。 …… 同时听见鼓声的,还有位于棋盘大街上的各个府部衙署里的官员。 他们俱是一头雾水的,自打嘉成帝登基以来,这登闻鼓还没响过,许多人都极为陌生。 直到有那年岁比较大的官员,告知他们这是登闻鼓被人敲响了,他们才清楚是怎么回事。 …… 这鼓声传得很远,几乎整个内城都能听见,甚至外城也隐隐能听见。 「咚、咚咚……」 越来越多的人知道登闻鼓被敲响了。 这是谁? 所有人心里都下意识浮起这句话。 …… 状元楼里,李大田正同数名士子一起骂着考官无眼,天道不公。 会馆里,毛八斗正与人夸夸其谈。 听到鼓声,旁人不解,两人心里却是一沉。 有人从门外经过,边跑边喊:「有人敲了登闻鼓,这是要告御状啊。」 还有人说:「那敲响登闻鼓的是个举子,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 还有高升、周郴他们,都没有闲下。 关于登闻鼓被人敲响的消息,传得越来越广,甚至有那好事之人说要去看看。无数人涌向棋盘大街。 …… 一身男装的招儿,捂着嘴看着远处那背着身,正奋力擂着大鼓的人。 薛庭儴不让她跟,是她将弘儿托付给了薛桃儿,私下里偷偷跑出来的。她见他一路行来,尾随至此,却不敢走上去,怕坏了他的事,心中的所有担忧此时都化为了泪水。 她想起毛八斗和李大田所言,登闻鼓非一般事不能击响,一旦响了,皇帝必须上朝,为了避免有人故意闹事,面圣之前,击响登闻鼓之人要受廷杖三十,以示确实有军国大务或是极大冤情。 廷杖三十,这是要去了半条人命! …… 无数的脚步声响起了。 身穿明黄色龙袍的帝王道:「召都察院、刑部、大理寺及通政使司官员,和各位阁老去太和门。」 「是。」 棋盘大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午门前偌大的广场已经聚满了人。越来越多的禁卫军从宫门里跑出来,排成几队挡着这些人,不让他们上前。 几乎是一瞬间,午门这里就变成了嘈杂的菜市口。 而薛庭儴已经击累了,搁下鼓槌,就在鼓架旁边席地而坐下来。 有好事之人问道:「那举子,到底有何冤屈竟来敲响了登闻鼓。」 没有人答他,人群里议论纷纷,已经有很多人将此事与之前流传的小道消息挂上钩了。 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数名内侍模样打扮的太监急急而来,为首的是一位年纪大约在五十多岁,身着一身紫色团花团领衫的太监,腰系玉带,一看品级就不低。 「是谁敲响了登闻鼓。」 「回郑公公的话,正是此人。」那名一直守着薛庭儴的禁军侍卫道。 郑公公看向他,道:「你有何冤情?」 此时薛庭儴已经站了起来,并理了理身上的衣衫:「学生自有冤情,不过此事当是面圣之时才会讲。」 郑公公身后的一个小太监骂道:「瞎了你这举子的狗眼,我们郑总管乃是陛下身边的总管太监,也是内侍监的总管。当着郑总管不能说,你还想当着谁说?」 郑公公喝止了他,转头对薛庭儴却是十分和颜悦色:「看你年岁不大,却已经中了举,算得上是少年英雄。你不要怕,咱家乃是当今身边侍候的人,是陛下吩咐咱家特意来看看的,就是怕有人刻意为难你。你若是有什么冤情,可直接告知,你应该知晓登闻鼓的规矩,陛下日理万机,可不能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大动干戈。」 薛庭儴目光闪了闪,却没有说话。 几米外的人群里有人赞道:「陛下英明神武,爱民如子!」 「就是就是,那小举子,陛下身边的公公都出面了,你还有何事不能讲的。」 「再说了,还有我们这么多人看着,不会有人害你的。」 一时间人声鼎沸,各种蛊惑的言语纷至沓来,似乎这些人特别想怂恿着薛庭儴出头。这里面少不了有别有居心者,但更多的人则是一种看热闹的心情。 薛庭儴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先退开几步,理顺了衣袖,方对着午门一拜到底:「谢我皇圣恩,学生薛庭儴乃是山西平阳府人士,嘉成五年二月,得县试头名案首,四月得府试案首,八月得院试案首,苦读多年,终于入了学。嘉成六年八月,得乡试头名解元,本该入京赴会试,无奈适逢家祖过世,归家守孝一年……」 第97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随着薛庭儴的诉说,人群中俱是惊诧不已。 这姓薛的举子看着年岁就不大,竟是连得小三元,又得了解元的名头。就是有些可惜,竟然逢上了家中有丧。 可薛庭儴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都变了颜色。 「……嘉成九年得蒙我皇圣恩开了恩科,二月赴乙酉科会试,本是会元之才,却遭人半路拦截。这也就罢,竟有人想杀人灭口。学生不过就是个寒门小子,一无身家背景,二无权势可依,万般无奈之下,才会斗胆撞响了登闻鼓,望陛下怜悯,为学生做主。」 「薛举人,你可知你在说什么?」郑公公变色道。 薛庭儴这才直起腰来,看向郑公公:「学生自然知晓自己在说什么。」 「你可有证据证明自己本是会元之才,却遭人拦截,莫怕是自己臆想?」郑公公又问。 人群中,也有人道:「就是就是,那小举子我还觉得自己是状元之才呢,却没想到竟是落了第。」 一阵哈哈大笑声起,可更多的人却是没有笑,而是目光闪烁地看着场中那少年举人。这些人笑了几声,见没人附和,自己就不笑了。 「学生当然有证据。学生在落第之后,曾观了这次会试的闱墨,发现会元吴文轩的文章与学生一模一样,一字不差。学生不解,去往顺天府查阅考卷,却发现自己的考卷竟然易了主,那上面姓名籍贯倒是学生的,可其上的字迹和文章却不是学生所写。」 场中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郑公公突然有了动作:「你等着,咱家这便去禀了陛下。」 待郑公公走后,场中再度掀起一阵议论声。 人群中,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什么,更甚者有许多人调头就跑,大抵是回去告知他人这件耸人听闻之事。 这时,突然从宫门里走出两名官员。 两人一个身穿白鹇补子的官服,另一个则是鸂鶒补子的官服,显示两人品级一个是五品官,一个是七品官,都是文官。 一名禁卫军的头领与两人打着招呼,唤他们钱大人、田大人。 钱大人走上前来,质问道:「你这举子胆敢来击响登闻鼓,为何不来通政使司?」 通政使司掌受内外章疏敷奏封驳之事,凡四方陈情建言、申诉冤滞、或告不法等事,皆有他们受理。 即使通政司不受理,还有顺天府衙,有都察院等,此人这是在说薛庭儴越级上告。 薛庭儴只是看着对方,也不说话。 这钱大人心中生恼,面上却是对身边的田大人笑道:「瞧瞧,这是不信任我等,所以你说说我们这样的官有多难做。」言罢,他转脸面对薛庭儴时,却一改之前说笑,而是十分有威严:「既然你决意上告,但应该知晓击响登闻鼓的规矩。」 什么规矩,自然是先受三十廷杖。 这件事京城之中无人不知,老百姓偶有说笑间提起这登闻鼓,但凡有人戏称自己大不了去击登闻鼓,请陛下为其做主,便有人拿话塞对方,也得你受过那三十大板再说。 所以这三十廷杖,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名禁卫军头领犹豫了下道:「钱大人,郑公公已经去禀报陛下了,是不是等郑公公回来再说此事?」 钱大人道:「这登闻鼓本就由我通政使司所管辖,面圣之前先受三十廷杖,乃是太祖留下的规矩。且此人信誓旦旦,谁知他是不是危言耸听,竟拿朝中大事玩笑,想要证明真伪,自然要先受了这三十廷杖再说。」 「这……」钱大人所言有理,这禁卫军头领犹豫了一下,便没再多言。 钱大人又面向薛庭儴,面上是笑着,眼中却有威胁之意闪过:「你确定要受这三十杖?」 薛庭儴看了他一眼,漠然道:「我既然来了,自然是要面圣的。」 钱大人冷笑点头:「好!来人——」 就在这时,人群里传来一阵高呼:「不能让他打这薛举人,他们肯定跟那科场舞弊的官员是一伙儿的,他们这是想打死了人,是时来个死无对证。」 这声高呼是招儿喊出来的,她只是下意识这么喊。 喊完后,她想起自己一身男装,当即挺了挺胸,对身旁的人说道:「我见这薛举人少年成名,定然不是无故诽谤,谁不知道登闻鼓不能乱敲,三十廷杖受下来半条命都没了,不是有天大的冤屈,哪个读书人会来吃这种苦头。今年恩科,明年正科,他完全可以等一年再来考,这明摆着就是让人没了活路,薛举人才会来击登闻鼓。」 「这位兄台所言甚是,最近关于春闱流言蜚语甚多,本该考中的人落了第,一些名头不响之人却是俱都金榜题名,而这些人平时不过是尔尔,相信大家都心中有数。」 有一个士子站出来对众人说道,立刻引来无数人的附和。 「这薛举人条理分明,一看就不是胡乱攀扯。」 「就是,且这种大事若是乱说,那是要治罪的。」 「肯定是有人背后舞弊,我们不能让这两个人打了薛举人,三十廷杖下去,若是人死了,不是正合那有些人的意!」 「对对对,不能打!」 被禁卫军挡住的人群激动,而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赶至,甚至有些失控之态。 一个年轻的士子走出来对钱田两人道:「方才那位赵公公是代表着陛下,陛下圣裁未至,你二人是哪一部的官员,竟敢私自做主?」 「我乃通政使司右参议钱有得,这登闻鼓是由我通政使司负责,面圣之前先受三十廷杖,乃是太祖留下的规矩。且谁知此人是不是危言耸听,故意玩笑,想要证明真伪,自然要先受了这三十廷杖再说……」 「你少拿太祖他老人家吓唬我们,太祖也说了,击登闻鼓必有大冤情,官员如有从中阻拦者,一律重判。那如若薛举人所言属实,你二人从中阻拦,可是愿意受重判?」 第98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若论讲道理,可极少有人能胜得过这些读书人,都是各地的精英才子,才能赴京师会试,自然不是升斗小民,被几句话就能吓退的。且读书人最喜欢评论时政,若是出去赴什么茶会诗会,不能说两句有关时政的话,都没人和你说话。 尤其打从前朝起,文官就势大,到了今朝,太祖当年成事,一些读书人和文官起了莫大作用,地位自然不差。文官势大,势必读书人地位崇高,这些士子们个个身负功名,还真不怕一个小小的五品官。 更何况大势在己方,就不怕这小官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对他们这些国家未来栋梁怎么样! 「就是,你们可敢受罚?」 又有人道:「本来若是没人阻拦,我还只当是热闹看,如今这两人一看就是居心叵测,定然有人想欺瞒圣听。」 「贪官当道,我朝危矣。」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们这些人沆瀣一气,要打就把我们都打了!我倒要看看,英明神武的陛下如何治你们这些人的罪!」 「对对,把我们都给打了。」 禁卫军已经快拦不住这些义愤填膺的士子们了,却又不敢动手,只能连连往后退去,狼狈至极。 那头领气急败坏,他不过是个守宫门的,科场舞没舞弊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就知道若是让这些人闯进宫门,他的脑袋势必不保。而若是他们禁卫军的人对这些人动了手,还是脑袋不保。 这禁卫军头领冷笑地看着吃惊的钱参议,道:「钱大人,我禁卫军的人已经快挡不住了,你可确定还要打这举子?」 钱参议脸色乍青乍白,望着涌动的人群目光闪烁。 忽然,他气愤地一甩衣袖:「你们这些人真是不知所谓,本官不过是恪尽职守,竟被你们误解至斯。罢,这事本官不管了,你们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那位田大人也道:「本官不过是个监察御史,今日之事定会禀明陛下,不过这登闻鼓不是我都察院所辖,本官可做不了什么主。」 这两人见事态不对,竟是一推之下就甩锅了。 禁卫军头领冷笑,不过也没说什么,而是大声吩咐手下之人不得对这些士子们动粗。又解释道人已经不打了,还是等圣上命令,让士子们勿要激进犯事,这一场才渐渐平息下来。 钱田两人狼狈离去,迎来人群中阵阵嘘声。 没过多久,从宫门里又匆匆行出来几人,还是郑公公的领头,并带来嘉成帝的口谕,宣薛庭儴觐见。 薛庭儴并未犹豫,对宫门又行一礼,便打算跟着郑公公等人进去。 人群里,有个‘士子’道:「薛举人,我们就在这里等你,今日你若是不出来,我们就不走了。」 「是的,我们就不走了。」 「薛举人我们都等着你。」 薛庭儴回头看了那士子一眼,点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还是停下脚步,往这边走来,直到了人前,才拱手一鞠:「今日之事,还要谢谢各位兄台,庭儴才能免受皮肉之苦。诸位不用不辞辛苦等候,愚相信陛下定能明察秋毫,还我等一个公道。」 一位姓武的举子走了出来,此人正是方才连番为薛庭儴助言之人。 「薛举人还是快进去吧?我等不过只是等候一二,你却要……」说着,他叹了一口气,抱拳对薛庭儴道:「我等既然说了这话,定然在此处等你。陛下虽是明察秋毫,可有些人堂而皇之就敢行那见不得人的手段,谁又知你这次去是祸是福,我们等着,总是要给你壮些底气的。」 「我们就在这里等着,看那些蛇鼠之辈敢暗害我们这些应试的举子。」 薛庭儴眼见说服不了这些人,只能又是一拜,便走到等候他已久的郑公公身边,与这些人一同进了宫门。 「……那些人说,我们就在这里等着,看那些蛇鼠之辈敢暗害我们这些应试的举子……」 禀报之人磕磕绊绊才将之前的场景复述了一遍,就听得咔的一声,吴阁老手里的茶盖便碎了,可以想象他用了多大的力气。 「你先下去,去叮嘱那钱有得,一定要咬死了此乃规矩,自己也是按规矩办事。」半晌,吴阁老才吩咐道。 「是。」 此人刚离开,便有人来催道:「阁老,各部的大人都已入宫,很快就会到乾清宫,您这里可再是耽误不得。」 「本官这便就去。」 吴阁老站了起来,又整了整官帽,才往门外走去。 他刚出内阁大堂的大门,杨崇华、马奇、谭亮、冯成宝、费迁、沈学都跟着出了来。自然不能说刻意为之,不过是巧合罢了。 内阁中数位阁老里,以徐首辅年纪最长,谭亮次之,都是垂垂老矣,行走之间还得人搀扶着,且动不动就是人老眼花耳朵也不中,像此时谭亮就让一个小太监搀扶着。边往前走,还边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因为谭亮耳朵有些不好使,那小太监得放大了声音,他才能听见。 「你说什么?到底发生了何事,陛下如此匆匆忙忙召唤我等。首辅大人呢?他可是去了?」 「徐首辅不在宫里,已经命人去请了,陛下是召各位阁老有事相商,您过去后就知道了。」 「徐首辅已经去了?那我们得快些走了。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大事,陛下如此急匆匆的召我们,我怎么心里感觉有些不好,像是要发生什么大事……」 就随着这一路念念叨叨,谭阁老已经匆匆忙忙越过了吴阁老往前行去。至于为何不跟吴阁老这个次辅打声招呼,自然是因为谭阁老年迈眼花没看见。 吴阁老黑着脸瞪着远去的谭阁老背影,这腿脚灵便的,可一点儿都不像是体虚老迈,不过是这老东西使得花招罢了。 不过有人不待见吴阁老,也有人待见的。吴阁老在内阁中势大,自然是附庸之辈众多。兵部尚书冯成宝和刑部左侍郎费迁已经走过去了,陪在吴阁老身边,同他问好并边走边说着闲话。 第99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至于户部尚书杨崇华和工部尚书马奇,不疾不徐地在后面龟爬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两人并不重视嘉成帝的传召,还有沈学,缀在最后。 其实这不过是他们内阁里的一种形态罢了,仅凭看这走路的架势,就能看出其中的派系之分。 等到了乾清宫时,走在最前面的谭阁老脚步却慢了下来。 直至吴阁老等人走上来,此时的他突然又不老眼昏花了,和几人打了招呼。又等杨崇华、马奇、沈学跟上,几人一同立在乾清宫门前,等待里面的传唤。 很快就有人来接引他们,进去后果然徐首辅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御座下方不远的位置放了张椅子,这是徐首辅的专座。徐首辅年事已高,几番乞骸骨,都被当今驳了回来,也算是对朝廷鞠躬尽瘁,自然多有厚待。 几人一同向嘉成帝行了礼,就在下首站定。不多时,刑部尚书尹年、大理寺卿王崇耀、通政使蒋承俱皆到场。 九卿俱到,也算是难得一见的场面。 而如今俱是因为那登闻鼓。 「好了,你们也都到了。郑安成,将之前宫门前发生的事告知诸位大人。」御座上的嘉成帝出言道。 郑安成也没敢隐瞒,便将之前午门外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又复述了一遍,包括通政使司左参议钱有得与监察御史田松德,欲在午门前对那上告之人行刑,却被群情激奋的士子们阻拦,甚至到现在那些士子们还没走,且有越聚越多之势。 听完后,这十多位重臣面色俱是一变。 但也仅仅是变了而已,从面色上看不出谁是什么心事。 「这事,你们怎么看?」 见此,通政使蒋承站出来道:「陛下,微臣本是在衙署,并不知晓此事,那钱有得之行,非是微臣所使。」 这是要推卸责任。 可必须得推卸,不然今日出了什么事,第一个要找的就是他这个通政使。 「钱参议也是职责所在,毕竟这登闻鼓至关重要,岂能儿戏,而面圣之前先责三十廷杖乃是先帝之命。」吴阁老出言道。 「可无人指使,他小小的一个参议怎么就敢跑去宫门口刑责对方?」尹年在旁边插了一句,他素来是个炮筒子,这也是为何他至今没能入阁的主要原因。 「尹大人这意思是我主使的钱参议去对那人刑责了?」吴阁老反问。 「谁做的谁心里有数。」 「尹大人,你这话有失偏颇,你不能和老夫有过节,便故意往我头上泼脏水。」 一旁的冯成宝助言:「尹大人,你这确实有些不厚道,怎么说得好像是吴阁老命那姓钱的参议去的也似。在朝为官都讲究官声,你这话若是传出去……」 下面吵得是你来我往,不可开交,而坐在上首处的嘉成帝也就看着他们吵,只有额头上跳动的青筋,显露出他的心情其实并不平静。 就在这时,徐首辅说话了。 「陛下,老臣觉得现如今不该是追究钱参议有无过失,而是该将那击鼓之人叫上来,查证他所言可是实情。」 还是徐首辅说了句大实话,不然就照这势头,今天都用来吵架算了,其他事也不用管了。 其实很多时候人们想象的君臣议事,都是以这种形式作为表现。事情还没说出个子丑寅卯,下面就吵了起来,而很多时候很多事都是这么吵来吵去不了了之的。 「郑安成,那姓薛的举人可是被带上来了?」嘉成帝问。 郑安成忙出去探问,不多时就领着薛庭儴进来了。 薛庭儴一路目不斜视地到了殿中,便就在郑安成的指引下,跪下对嘉成帝行了叩拜大礼。 「起来吧。你就是那击响登闻鼓的薛姓举子?」 薛庭儴站了起来:「回陛下的话,学生便是。」 「抬头,不用拘谨。看看你身侧这些人,这些俱是我大昌的肱骨之臣,你有何等冤情,尽管直诉,想必他们是一定会给你做主的。即便没有,还有朕坐在此处,定会帮你主持公道。」 薛庭儴也就顺势抬起头来,环视这些大多都不年轻的大臣们。 这些俱是跺一跺脚,朝堂就要抖三抖的存在,他真是何德何能。哪怕是那梦里,他也是经过万般努力,才能与这些人站在一处。 不过薛庭儴心中并不慌张,认真说来这些人里面有很多老熟人,也因此他的态度是不卑不亢的,只是看过后,便垂下了眼帘。 「谢陛下圣恩。」 他又拜了下去,嘉成帝又是叫起后,才道:「好了,朕的政务繁忙,你若有冤情便直诉即可。」 薛庭儴就把之前在宫门前所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随着他的诉说,殿中一片寂静。 「众位爱卿怎么看?」 冯成宝率先出言道:「臣以为凡事不能听人说,而是要看证据。薛举人你有何证据证明自己的考卷被人所换。要知道我大昌历来重视开科取士之事,一正一副两位总裁官,十八房考官,另有监临、提调官不等,甚至贡院是陛下亲自下命由禁卫军看守。说是水泼不入,针插不进,也不为过。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而内外帘官俱都互相监督,如何将你的卷子偷龙转凤?」 面对这样一位重臣的逼问,薛庭儴不卑不亢道:「学生有证据,学生在查阅考卷时,发现自己的考卷为人所换,便买通了顺天府的一名官吏,将学生的朱卷拿了回来。若是有人暗中换卷,为了事后抹掉痕迹,礼部那里必然还会有一份朱卷。且两份考卷笔迹不同,只待验证笔迹就可知晓。」 「你这想法倒是不错。来人,命人去刑部将两人的考卷提出。郑安成你亲自去,也免得真有人暗中动什么手脚。」 「是,陛下。」 第100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乾清宫里安静得吓人。 倒是嘉成帝似乎心情很不错的样子,叫来了内侍给他换茶,饮了一盏茶后,他将目光投注在下方一直显得很沉静的薛庭儴身上。 是的,很沉静。 让人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却又让人感觉很诧异,明明年岁不大,为何竟像那入定多年的老僧? 嘉成帝可是知道,下面站着的那些老臣们,可个个都是几十多年如一日历练出来的,可眼前的这个少年,也许还没有二十? 「不知薛举人是哪里人?」 嘉成帝的出言让下面一众人目光俱是一凝,薛庭儴似乎没有察觉出这些机锋,答道:「回陛下的话,学生乃是山西平阳府夏县人士。」 「山西平阳府的夏县?若是朕没记错,沈爱卿就是夏县人士?」 被陛下点名道姓了,沈学自然不能再继续装死,按下满腹的心事,上前一步道:「回陛下,微臣确实是平阳府夏县人,只是微臣离家多年,对家乡的记忆已经模糊了。」 听他这口气感叹,似乎有些话不对题的意味,实在在场的人都知道沈学表述的意思。 离家多年,连对家乡的记忆都模糊了,自然不会和薛庭儴有任何牵扯。可你沈学离了家,但沈家还在平阳府,薛庭儴能一路过关斩将连得四个头名,难道就和你沈家没有关系? 也许这不光是吴阁老一个人的心声,还是在场所有人的。也因此并没有人搭话,而嘉成帝也是一笑就过了。 「见薛举人年岁似乎不大?」今日的嘉成帝特意奇怪,往常都是冷颜少语,今日却像是个市井妇人盘问个不休。 「回陛下的话,学生年方十九。」 「十九啊,倒是个少年才子。」 「陛下夸赞了。」 「可是有娶妻?朕看你容貌端正,又身负功名,想必爱慕的女子甚多?」 这话说得让人怎么答?幸好薛庭儴也是历练过的,自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学生已经娶妻了,有一子年方两岁。」 「都当爹了!」嘉成帝感叹一声,又问:「你这般年纪便考中地举人,还不知师从何人?」 重头戏来了。 其实早在薛庭儴还未入宫之前,他的家世背景就被人查了个底儿朝天。当然这么说有些夸张之嫌,但至少薛庭儴是师从中书舍人林邈,却是为众人所知。 这也是许多人一直保持缄默的主要原因,但凡牵扯朝堂,就没有简单的事。黑白不清,是不会有人主动搅合进浑水的,没有这点自觉,今时今日他们也不会站在这地方。 所以当嘉成帝问到这个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禁投注了过来,带着或是玩味,或是审视,或是恶意的光芒。 吴阁老可一直等着这个,这也是他为何一直能不动如山的原因之一。他既能坐在这个位置上,自然对当今秉性有几分揣摩。 嘉成帝最厌恶有人在他面前耍小聪明,所以击了登闻鼓的薛举人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回陛下的话,学生老师乃是前翰林院编修,现中书舍人林邈。」出乎所有人意料,薛庭儴竟坦率得让人有些吃惊。 「林邈?林舍人?」嘉成帝态度有些不明的念道。 「正是。」 这你来我往的对话,让人有些摸不着套路,难道不该是抵死不认,抑或是欺瞒一二才是正途,难道此人不知林邈是何种身份,不怕陛下会误解? 至于误解什么?谁不知晓林邈这个中书舍人是怎么升上来的?太子有恙,傅友德遭了厌弃,之前打压北麓一系,在场的这些人可没人少干过。 其实有的也不是刻意打压,不过是一些位置该是有德者居之。 什么是有德?自然是有势,被北麓占着的好位置不少,之前没人动,是因为北麓中立,是因为傅友德是太子之师。可太子不行了,傅友德倒了,除过傅友德,北麓还真没什么让人忌惮的人物,所以人走了,茶就该凉了。 可谁也没想到陛下竟会提起个林邈,这是一种讯号,代表着陛下还对北麓有旧情,至于这旧情有几分就值得让人酌量了。可若是北麓不死心,想借机搅浑水,这就是对陛下的挑衅,以其刚愎自用的性格,结果还用说吗。 这些念头不过是一瞬间便闪过在场许多人的脑海,包括薛庭儴。 「林邈?林舍人乃是近臣,常伴在朕的左右,怎么这件事没听他说过?」 嘉成帝的声音很轻,让所有人都不禁屏息静气。 「此事学生不知,如若陛下好奇,该是问过老师才是。」 这话就有些不恭敬了,却是让嘉成帝失笑了起来:「朕听你所言,似乎对你的老师心存埋怨?」 薛庭儴的脸几不可查得僵了一下,到底还是年轻了,又怎么能在这些目光老辣的人前遮掩。 「学生不敢埋怨,老师乃是学生的授业恩师,说什么做什么自然是为了学生好。」 这话里透露出的意思就太多了,林邈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才会让这小举人口气如此激愤。 是了是了,定是此人告知林邈自己考卷被换了之事,林邈作为傅友德的接班人,又是刚受到提携,如今正是韬光养晦的时候,自然不会为了一个学生去出头。 此事干系太大,一个不慎就是群起而攻之,以北麓如今的处境赌不起也不敢赌。而此子又太年轻,少年得志,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突然遭了如此大难,自然心生怨怼,索性便私自捅了出来。 至于会引起什么后果,可一概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少年郎不本就是如此血气方刚,不可一世。 嘉成帝目光闪了闪,道:「这林邈竟是如此胆小怕事,朕倒是没看出来……」 第10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就在这时,郑安成急匆匆步了进来,其手中亲自捧了几份卷子,竟是没经过外人之手。 「陛下,老奴幸不辱命。」 「拿上来。」 考卷很快就被捧上了嘉成帝面前,郑安成亲手拆开其上的封条。这封条乃是礼部所置,一般考卷在过了查阅期限后,便会送回礼部。礼部核查无误后,便会封上存档。 四份考卷一字排开,在嘉成帝面前摊了开,一旁还有薛庭儴方才呈上的朱卷。嘉成帝看过后,命人备笔墨让薛庭儴写字,现场勘验字迹。 薛庭儴接过小太监递过来的笔,便在另一个太监捧着的托盘上写了起来。也不过只是眨眼的功夫,那上好的宣纸上便留下一行小字。 太监捧上去给嘉成帝看,嘉成帝只看了一眼,脸突然就沉了下来。 毫无预兆,也不知他是看见了什么,才会是如此反应。 「拿去给薛举人看看。」嘉成帝的口气难测,让人听不出他是何种意思,但不悦是显而易见的。 一行几个太监,一人手捧一份来到薛庭儴面前。 薛庭儴率先看到的便是自己的卷子,朱墨两卷俱在,首页上也确实是他的姓名籍贯等信息,可翻开看去,却让他愣住了。 这朱卷上竟是他的笔迹! 他以极快地速度扫过墨卷,又去看朱卷。 卷面上没有任何异常,而朱卷上的内容与墨卷一致。他伸手将朱卷拿起,又翻到背后,上面两个点三个叉,与上次他所见到的相同。 到了此时,薛庭儴几乎不用看吴文轩的考卷,就知道事情是怎么一回事了。 竟有人把两分卷子伪造了一遍。 那被裁割给吴文轩的卷子,本应该是他的笔迹,如今却换了一种笔迹,不用想肯定是吴文轩的笔迹。而本该是吴文轩如今却被换给他的考卷,明明内容不是他所写,笔迹却是他的。 好手段!怪不得吴阁老镇定如斯,原来竟是做好了几手准备! 不愧是叱咤朝堂多年,连当今都不敢轻易动之的吴阁老! 「不可能!怎么可能!」薛庭儴一副失魂落魄的不敢置信模样。 杨崇华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嘉成帝面色并不好,倒是徐首辅一贯如老僧入定般地安坐,全程都是半耷拉着眼皮,也不知到底是睡着了还是怎么。 吴阁老主动招手,让人把考卷拿过来给他看。 嘉成帝点了点头,那几个捧着考卷的太监便走了过去。吴阁老又叫冯成宝、费迁等人前来看,几个人都围了过去。 冯成宝道:「从这两份试卷还有这笔迹,看不出什么端倪,不知薛举人做何解释?」 费迁也皮笑肉不笑道:「薛举人莫是耍弄我等?」 这帽子就扣得有些大了,薛庭儴不过是个小小的举人,在场这些大员随便一个,伸根手指头就能将他按死了,他敢耍弄谁? 可事实就是,从卷面上根本分辨不出任何端倪,哪怕是让薛庭儴来验字迹,也不能证明什么。 「薛庭儴,不知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众目睽睽之下,薛庭儴的脸宛如开了染坊也似,五颜六色精彩得厉害。 不知过了几瞬,薛庭儴扑通一声跪下来道:「陛下,学生所言句句属实,如果学生故意撒谎,那学生手中的朱卷又作何解释。至于现在为何是如此情况,学生也不知晓,还望陛下明鉴。」 「这朱卷上乃是你的手记,若想作伪似乎并不困难。」 吴阁老终于发声了,却是一刀致命要人死。如若这个罪名落下来,以薛庭儴的身份,先敲登闻鼓犯了大忌讳,又聚众闹事,还企图欺君来哗众取宠,怎么都是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陛下可考校学生,学生自己做出的文章,可倒背如流。」薛庭儴面如死灰,还在做最后地挣扎。 「薛举人这么说就有些贻笑大方了,谁不知会试后,闱墨是会张贴出来。你能背出文章,又能证明什么?」 是啊,什么也证明不了,完全可以说出看过闱墨后,才刻意背下的。 所有的目光都盯着薛庭儴,见他面上闪过种种颜色,有绝望、惊骇、灰心丧气等等,最终一切归于沉寂,从始至终并未表现出有想求助于何人的情况。 嘉成帝眼中闪过一抹失望,正想说什么,突然薛庭儴又再度出声了。 「学生还有证据。」 「什么证据?」 「学生本不想说,毕竟事关学生友人的前程,可如今——」他顿了一下,艰难说道:「有人故意设局陷害赴考士子,让其受其胁迫,并故意落第,以此来达到取得巨大利益的目的。」 「薛举人,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陛下,学生句句属实,如有虚假,天打五雷轰。且这件事在私下早就传得沸沸扬扬,只是学生不敢说也没处说。而学生之所以敢如此确定,是因遭受此难的人是学生的一位友人…… 薛庭儴抹去了自己故意跟踪,变成了无意之间撞见落魄至极的王秀,从王秀口中获知其中的具体情况。又因王秀如今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他便收留了对方的事情。 「……王秀本无意暴露此事,毕竟此事与他为人不够端正也有莫大原因,再加上心知对方势力太大,唯恐丢了性命,只能吞下自己酿就的苦水。学生在此恳求陛下,莫要降罪王秀,他也是不谙世事,遭人陷害才会如此。」 语毕,薛庭儴趴伏在地,不再动弹了。 「好,很好!」 至此,本来一直显得有几分莫不在意的嘉成帝,终于正视起来。 也许他本身并不像表面这样,只是为了钓出某些鱼儿,才刻意如此。只是很显然此时说出来的事,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了。 第102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本以为只是某一人有意徇私,没想到竟是还有这等骇人听闻之事。 私下传得沸沸扬扬,却无人敢说。为何?!自然是因为对方显露出得势力太大,人人不敢言之。而这私下赌闱姓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不然何以连普通的老百姓都搀和其中。 也许薛庭儴说得并没有如此详细,可仅凭他道出的只字片语,就足够让嘉成帝联想到许多。 「此事简直骇人听闻,陛下一定要彻查啊!」保持沉默了许多的徐首辅,终于说话了。 「竟拿朝廷科举徇私舞弊,还用来取利!陛下,老臣作为礼部尚书,有失察之责,还望陛下降罪。」谭阁老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 徐首辅对嘉成帝叹道:「还望陛下明鉴,谁不知谭尚书为朝廷兢兢业业,鞠躬尽瘁,这些年因精力有限,礼部的事早已是多时不管了。」这倒是事实,所有人都知道。 「这事一定不能姑息。」马奇站出来道。 「必须得彻查。」 一直没说话的几位阁老纷纷站了出来,包括刑部尚书尹年,大理寺卿王崇耀,还有通政使蒋承。 除了吴阁老与沈学。 沈学愣了一下,也忙站了出来,吴阁老面色难堪的紧随一步而上。 随着一声令下,嘉成帝的亲卫纷纷出动,一路去带回了王秀,另外几路则是分别奔赴位于药王庙的暗赌窝子,并会试主副考官及那些同考官们的宅邸。 一时间,京城里风起云涌,事态不明,竟是让朝中大小官员人人自危了起来。 亲军上十二卫乃是皇帝亲军,统称禁卫军。 又分护驾侍卫亲军和守卫侍卫亲军两种,守卫侍卫亲军乃是拱卫皇城以及宫禁等种种安防。至于护驾侍卫亲军则是负责护驾皇帝安全的。 这是出宫去拿人便是嘉成帝的护驾侍卫亲军,锦衣卫。 在经历了前朝地兴衰存亡,当年叱咤京师的锦衣卫在褪去了巡察缉捕之权的光环后,如今只沦为了普通地亲军护卫。即是如此,因为乃是皇帝的亲军,也是不容小觑的。 他们平时极少在人前露脸,但凡在京中出没,就是哪儿发生大事了。 本来那些一直守在门外的士子们,见这些人汹汹而来,以为是来抓他们,个个被吓得不轻,之所以还能留在原地,俱是因为腿被吓软了。谁曾想这一队队如狼似虎的亲军护卫,竟是直接越过他们,就没入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中。 不多时就有消息传来说,陛下派人去拿了主持这次会试的主副考官以及众同考官们。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昭然若揭,果然有人科场舞弊,且是大规模的。这些士子们更是不会走了,哪怕促使这件事的结果,他们也必须得坚守着。 越来越多的落第举子聚集到了午门前,而与此同时,乾清宫里王秀已经被带到御前,进行了一番审问。 王秀丝毫不敢隐瞒,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一一说了。在之前薛庭儴就与他说过,若不想死,若以后还想堂堂正正出现在人眼前,这是一个机会。 本来事情便是如此,唯一隐瞒的就是薛庭儴在其中的作用。王秀并不傻,自然一五一十道出。 嘉成帝龙颜大怒,这次整个锦衣卫都出动了,不光封掉了那个暗赌窝子,还查封了荣盛票号。同时顺天府巡捕营也出动了,所有这次会试入闱者俱被关入了贡院。 京城各处一片人仰马翻,都知道这次的事是闹大了。 不过这一切暂时都与薛庭儴没什么关系,当天下午他就从宫里出来了,也让他身边所有人都不禁松了一口气。经过此事,不管结果如何,至少这京里没人敢再动薛庭儴。 倒是王秀没回来,他作为主要人证,暂时被关押在大理寺。 嘉成九年的四月,注定是个热闹非凡的日子。 发生了这样的事,殿试自然不能如期举行。如今那些新进的贡士们俱都被关在贡院里,就算想参加殿试也不能。 而随着时间过去,关于乙酉科会试舞弊一案的审讯却并不顺利,有些官员老实认了罪,可还有很多的官员为了自保胡乱攀扯。越来越多的官员被牵扯进来,小到一个书吏,大到堂堂的礼部右侍郎,顺天府和刑部大牢人满为患,最后连大理寺都被填满了。 已经有被关押的官员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将自己吊死在大牢里。嘉成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每日上朝之时,所有官员都是战战兢兢的。 就在这时,嘉成帝发下了圣旨,召已离京的士子回京重新再考。 嘉成九年五月初八,乙酉科会试在顺天贡院里进行了重考。 与上次不同,这次的主考官乃是六部尚书,并都察院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司使。 九卿监考,这在历朝历代,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不光如此,这次贡院的数万监考号军由皇帝亲军护卫充当。 还是晨光熹微的时刻,赴考士子们齐聚顺天贡院门前,前面正在进行点名放行,后面黑压压地排了许多人。 惯例是点名入场搜身后入龙门的,别的都在按规制办事,偏偏有一名考生竟是没有经过搜子搜身,便被放入了龙门内。 就有那考生忍不住道:「那人怎么不用搜身?你们这是想徇私舞弊?」 如今京城里也是奇了怪,像徇私舞弊这类话,大多数官员都是讳莫如深,偏偏这些赴考的士子们个个都敢挂在嘴边。 谁不知如今当今圣上正查办那些胆敢徇私舞弊的官员,这是明君啊,老百姓人人拍手称快,当官的叫苦连天。大戏里的场景都上演了,当老百姓的还用怕这些人。 可惜这考生的主意打错了,他话刚落下,就见那名被放行的考生停下脚步,并望了过来。 此人年岁不大,还不过二十,生得斯文俊秀,穿了一身青袍。从外表上来看,着实不像是有权有势家的子弟。 第103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这考生正为自己的睿智感到兴奋,还想说什么,却发现身边的人都用看怪物的眼光看着他。 「你居然不认识他?」旁边有个考生插言道。 「他、他是谁?我为何要认识他?」 旁边那考生也懒得理这人,只管收拾自己的了,还是有个已经被搜过身的考生看不过去,好心提醒这人:「那就是薛庭儴,就是之前春闱被换掉考卷的会元,这次之所以能重考,就是因为他的关系。」 因为一旁还站着许多虎视眈眈的禁军护卫,这考生也不敢再多说,便匆匆入了龙门。留下这个考生目瞪口呆地瞪着方才薛庭儴停驻的地方,不过薛庭儴此时早就走了,哪里还有人影。 「竟然是薛庭儴……」 如今京城大抵没人不知道山西的解元薛庭儴,他十六便中了举人,还是头名解元。后赴乙酉科会试,若不是有人从中作梗,如今应该已经金榜题名了。 是他击了登闻鼓,所以才会爆出之前科举舞弊案。 也是因为他,朝中许多官员纷纷落马,京城风声鹤唳。 还是因为他,才有了这次会试重考之事。 其实对于一些普通的士子来说,重考是再好不过的事,若是就中了呢。所以这次没被牵扯进去的落第举子们,大抵没有人不感激他。 若不是他,他们不会知道科场上还有这么多龃龉与不公之事。且有了前车之鉴,这次自然不会发生徇私舞弊,在公平对等的情况下,真的输了,也只能怨自己学问不精。 一个负责搜身的禁卫护军拍了着考生肩膀一下,笑骂道:「行了,还发什么呆,若是你在几个主考官眼皮子底下考,你也不用搜身了,直接进去。」 闻言,这考生当即萎了,什么也不说,老老实实地去了墙边举高双手任凭搜身。 明远楼里,整个公堂只设了两张考案。 正对着上首处九把太师椅。 这太师椅自然是给主考官坐的,至于这两张考案,一张是薛庭儴的,一张是吴文轩的。 这是嘉成帝所下地命令,他还没有忘记薛庭儴考卷被换之事,既然事情已经说不清,那就用最简单地法子来试过,重考一遍,谁是谁非自然就清楚了。 贡院大门已经关上,不同于以前,这次由九卿监考,自然不像以前做事拖拖拉拉的,所以当考题从宫里送来后,乙酉年会试便开始了。 是的,这一次由嘉成帝出题。 九位主考官在拜过圣人像后,又对皇宫的方向拜了拜,便九人一同揭开了考题上的弥封。 作为今日受到特殊待遇的薛庭儴两人,是最先知道考题的。 薛庭儴并未去看上首处,也没看身边的吴文轩,而是盘膝坐在考案前,闭目思索着。 这一思索就是整整一个下午,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睡着了。 期间有人问过他是否要如厕、喝水、休息之类,薛庭儴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到了夜幕降临,他也没含蓄,要了热饭吃,吃完便说要休息。 闻言,一旁负责看着他和吴文轩两人禁军护卫,看了看上首处如老僧入定的几位主考官。 徐首辅和谭阁老早就去歇着了,两人年迈,自然不能久坐,便托付了剩下七人看着。而剩下的几个以吴阁老为首,都如老僧入定般坐着,期间也就是起来如厕或者问问考场上的情况之类。 其实若是换做之前做主考官,可没这么辛苦,谁让陛下下了令将这两人弄到眼皮子下面杵着,吴阁老不走,其他人自然也不能走。 「薛举人倒是镇定得很,视考场如视在家中?」 薛庭儴怔了下,拱手作揖答:「晚生愚钝,每次下场都难免紧张,为了怕出什么错漏,一般都是要先打好腹稿的。」 吴阁老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一旁的冯成宝见此,忙道:「那就带薛举人下去休息吧,这连考九日,不休息哪能成。」 闻言,那两个禁军护卫就带着薛庭儴下去休息了。 既然是在明远楼考,待遇自然不同,休歇之地也是考官的房间,一应床榻桌椅俱全。薛庭儴进了房间,房门便被从外面关上,那两名禁军护卫并没有走,而是守着门外。 看似监视,实则也是一种保护。 而另一头大堂上,吴文轩坐在下面抓耳挠腮着。 他被关在贡院里近一个多月,这个月他是怎么过来的,就不必细述。总而言之对他来说,不亚于在地狱里历练一遭。可他也清楚,若是这次考砸了,不光是他,还会牵连很多人。 所以必须要考,还得考好,所以吴文轩拿到考卷,就开始做题了。 吴文轩现在满腔怨气,不光怨自己的爹吴钱,也怨大伯父吴阁老。 他其实知道吴阁老看不上他,可他爹非想着把他过继给大伯,让他来看他在江南当自己的土霸王有何不可,非要跑到这破京城吃苦受罪。 倒是拿到个会元,可还没风光几日就被关了起来。如今名声坏了,还得再考一次,若是这次考不好…… 一想到这些,吴文轩就是头脑一片空白,之前好不容易想出了点儿题又不知该怎么接下去了。 吴阁老面冷如冰,眼刀子恨不得将吴文轩戳死。扭头对上杨崇华几人,却是笑道:「各位大人也辛苦了一天,不如早些去歇着,反正这一场要连考九日,也不急在一时。」 最近吴阁老可是过得不太如意,就不提吴文轩的事,舞弊案越往下查越是惊心动魄,他竟不知自己手下有好几名官员都被牵扯进去了。而其他人也是趁火打劫,他左支右绌,连着损了好几个门生。 对此,吴阁老虽有些难受,到底也没让他怎么伤筋动骨。 再说了他也不是吃素的,这朝堂上有几个是干净的,即使是干净的,他也能让他们不干净。现如今朝堂上的乱局,有很大一部分是他的功劳。 本来按照吴阁老想,这件事到了最后,估计也就是打个平手。大家各损失些人,也就偃旗息鼓罢了。闹成了这样,难道嘉成帝脸上有光? 可谁曾想嘉成帝竟然弄出这么一场事,让他来监考自己的侄子,这是在打他的脸,还是打得啪啪直响,让他有苦难言,所以吴阁老怎么高兴得起来? 语毕,他也没等别人说话,就让负责看着吴文轩的禁军护卫带他下去休息,之后对杨崇华等人拱了拱手,便脚步匆匆离开了。 见此,剩下几人看了看他的背影,又互相对视了一眼,便也互相拱了拱手,离开去歇息。 【卷三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家养小首辅》卷一 作者:璃莫 02、《家养小首辅》卷二 作者:璃莫 03、《家养小首辅》卷三 作者:璃莫 04、《家养小首辅》卷四 作者:璃莫 05、《家养小首辅》卷五 作者:璃莫 06、《家养小首辅》卷六 作者:璃莫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