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养小首辅 卷五》 第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正文开始】 薛庭儴没料到她会这样,十分错愕。 招儿也有些愣住了,同时也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有些心虚地嚷道:「哪有你这样的!」 说着,眼泪珠子不自觉迸溅出来。 意识到自己哭了,招儿似乎有些慌张,匆匆抹了脸一把,转身将自己躲在被子里。 这些天来,她也意识到自己做的不对,心中十分愧疚。 因为将注意力都投注在生意上,她确实忽略了薛庭儴,也忽略了儿子,可她也不想这样。 人的眼界都是随着见识慢慢增长,招儿每每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可很快就会有现实告诉她,她做得还不够。诚如当初在夏县,诚如当初入了京,诚如这次去了南直隶。 别人总以为经商这件事,似乎对招儿十分简单,她总能得心应手地应付一切局面,可实际上不是这样的。 这个世道没有那么多的捷径可走,没道理高升在南京举步维艰,招儿去了就能迎刃而解。为了拿到大批量的丝绸,她跑了许多的地方。这家不成,就再换一家,为了说服老板,她曾在一家大丝绸行门外守了几天。 有愿意听她说的,还有很多人不愿意,冷眼冷脸她都见过。她也想过放弃,可想着定海的处境,还有那些藏在暗里的隐忧,让她咬着牙强笑着不放弃一丝希望。 甚至喝花酒也是,难道作为一个女子,她不懂得那种地方女儿家去不得。可你想把生意做成,就不该是别人来迁就你,而是你去迁就别人。 以前招儿在女子中,酒量已经算是极为不错的了,如今却堪称海量,甚至许多男子都不如她。这些自然不是一蹴而就,而是一次次喝了吐,吐了再喝中磨练而成。 她也会思念丈夫和儿子,尤其是弘儿,每次想着儿子还这么小,娘就不在身边,她也会羞愧感伤。 可根本没有给她时间去想这些,心里的那种急迫感一直压迫着她。也许别人不知道,招儿作为枕边人又怎会不知那一番局面都是虚张声势。 没有所谓的靠山,没有所谓的护身符。如果有,那些夜里,她不会每次醒了,身边没人,而书房里的灯却亮着。 只是他不说,她就不敢问,她只能想方设法去帮到他。 所以她提议别人都在做,自家为何不能做,所以她手下能调用的人手都调来了定海。 可她知道远远不够。 有钱能使磨推鬼,朝廷不是需要银子吗,只要有很多很多的银子,眼前的困难自然迎刃而解。 报给朝廷的三百万两,即使扣去了造船的数额也很虚,因为初来乍到,人势全无,所谓的造势不过是拿银子砸。 这些银子从何而来?那些分给下面拉拢人的银子从何来? 不过是源源不断,一车又一车运到定海的货换来。 人人都以为下面赚得盆满钵满,薛知县定然捞了不少,没人知道那放在县衙银库里的银子,其实有一部分都是薛庭儴拿了整个身家填进去的。 终于一切雨过天晴,嘉成帝高兴了,朝廷高兴了,下面人都高兴了,作为管账的招儿却是有苦说不出。 可转念一想,银子就是王八蛋,今天花了明天赚,所以再去赚吧。 招儿本想把商行的架子搭起来了,就能在家中歇一歇,以后也不用天天往外跑,谁曾想匆忙赶回来,先是被她姐训,再是薛庭儴跟她闹小气。 招儿的成长经历,造成了她有苦又累自己吞,面上都是笑呵呵的性子。可这一次,她实在忍不住了! 她以为眼泪擦一擦就没了,可惜她忽略了心里的那股气儿,那股气儿堵得她眼酸心委屈,眼泪就像流不尽的长河一眼,源源不断地出来了。 看着她一抖一抖的肩膀,薛庭儴直接傻了。 傻完,有些慌,忍不住伸手拉了拉她:「你别哭了,都是我不好。」 「你现在不要跟我说话,我不想理你。」 「你不想理我,但我想理你。」 他厚着脸皮来到她身后环着她,她不给他环推他,他却非要用胳膊环着她的腰。两人你来我往的拉扯,招儿被他气得哭不下去了。 「你走开!」 「我不走!」 招儿被他的不要脸打败了,气得呛哭道:「你就会欺负我!」 你就会欺负我! 在那梦里,招儿也这么说过,却跟现在的情形完全不相符。 其实转念想想,他可不就只会欺负她。 知道她心虚愧疚,他便变本加厉地欺负她,明明他心里早就不气了,可就想看她对自己赔小心,想看她敢怒不敢言的模样,以解这些日子忙完后家中一片清冷的郁郁。 他终于还是受了那个梦的影响,也许他本质就是如此,骨子里还藏着很久以前那个任性妄为少年的影子,仗着她任自己予取予求,便肆无忌惮地欺负她。只是源于对那个梦的恐惧,所以他小心翼翼地隐藏了起来,却在不经意间便原形毕露。 他紧紧地环着她,将下巴埋在她颈子里:「我错了,以后不会了。」他说得很郑重。 「你厚颜无耻,我不理你。」招儿使劲推他,却怎么推不开,心里有一根弦突然就崩了,哭着一下一下推他:「你太过分了,你竟然那样。」 第2章 这个‘那样’自然说的是薛庭儴之前为了表示自己很生气,每次都是拿着招儿的手解决,对她却置若罔闻。 被招儿这么一说,薛庭儴也觉得自己那么做,真是又无耻又无聊。 「我其实就是逗你玩。」 「逗我玩?你天天晚上那么闹我,是逗我玩?在我姐面前装受伤,让我被我姐指着鼻子骂,也是逗我玩?」看来薛庭儴之前做的那些,都没瞒过招儿。他越是表现的体谅容忍,招娣为了妹妹好,越是会训斥妹妹。 这些话说得薛庭儴都快没脸见人了,将脸搁在她肩膀上揉着,咕哝:「我就是气你怎么不回来,我每天晚上都想你,想你想得快疯了。其实我就是想闹一闹你,你的心思都不在我身上,然后闹着闹着……」就上了瘾。 这话让招儿推他的动作,突然就没了。 明明薛庭儴以前也不是没说过类似的话,可从来没有一次这么让招儿难以安适。有点窘、有点害羞,还有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里流滚回荡。 「我想你,很想很想,我恨不得去找你,把所有一切都扔得远远的。没有定海,没有朝廷,什么都没有,就是去找你。」 其实薛庭儴也是太累了,没人知道他之前承担着什么样的压力。他再是表现得从容不迫,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可实际上他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子。 他的对手不是其他,俱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奸巨猾。再有那个梦又如何,那毕竟不是他,那些计量看似高明无比,一环套一环,可但凡错了一环,就是行差就错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在一切风雨过后,他一直压在心中那股东西爆发了。 人们总是喜欢伤害自己最亲近的人,俱是因为知道,无论怎样,他她都不会离自己而去。 诚如那个梦里的薛庭儴,诚如现在的他,也诚如招儿。 一切不过源于心里的那股底气。 「招儿,我很想很想你。」 他离她太近了,近在咫尺。 这些情绪的宣泄,这一份想念,就好像决堤的洪水,直面而来。 她毫无遮掩,被浇了个彻彻底底。 招儿突然就不动了,低垂着眼帘,小声说:「其实我也想你了,我本来打算这次回来,等一切步入正轨,就在家里好好待一段时间。」 「真的吗?招儿你也想我?」薛庭儴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耀耀生辉。 招儿有些错愕他的反应,却碍于他一遍又一遍追问,顾不得去细想,点了点头。可她点头了还不行,薛庭儴非要让她再说一次、两次、很多次。 同时,他的吻就那么来了,如疾风暴雨。 直到两人亲密无间地结合在一起,招儿才发现薛庭儴今儿像是打了鸡血,似乎她诉说的每一声,都让他很亢奋。 外面都大亮了,两人还没起。 小红已经来问过了,招儿本想说就起了,却被薛庭儴制止了。 说累了这么多天,今儿要好好歇一日。 两人就这么赖在榻上,什么都不干,就是躺在那里。 薛庭儴显得很精神奕奕,一会儿摸摸招儿头发,一会儿捏捏她耳朵,一会儿戳戳她脸,要么就是趴在她身上,一下一下亲着她额头和脸颊。 给招儿的感觉就像黑子小时候刚抱回来一样,拼命地摇着尾巴,围在她脚边转来转去。巴掌大点儿,还喜欢吊在她裤管上,要么就是趴在她鞋面上,拦着不让她走。 「快起吧。」 「慌什么。」薛庭儴懒洋洋地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说不定等会儿弘儿就要来。还有我姐,见我们没起,肯定要让人来问的。」 果然,话语还没落下,外面小红又来了。 「夫人,姨奶奶派人来问,何时起了。」 「你看你看,快起吧。」招儿急道。 「慌什么。去跟姨奶奶说,我和夫人等会儿就起。」 外面的小红听见老爷这么说,忙应了声是,就离开了。 「你看,这不就解决了。」他得意地对她说。 招儿直想捂脸。 索性丢脸都丢到姐姐面前了,招儿也不觉得有什么了。 「你闹着不让起,今日府里不是还要来客,看你怎么办?」 「让他们等着。」 「那你让我睡一会儿,别闹我。」说着,招儿就去了床里面,紧紧裹住被子,免得那不识趣的人又来招惹她。 招儿把被子裹得严实合缝,像只茧子,连脸都没露出来,只露了个发顶。她想的没错,果然薛庭儴没一会儿就过来了,扯了扯她被子没扯开,便又绕到她面前来,可惜对上的却是发顶。 即是如此,他也没放弃,把招儿的脸从被子里扒拉了出来。 招儿紧紧地闭着眼睛,佯装睡熟了,他就拿指尖戳她脸。 一下,两下,三四下。 招儿把一下把被子掀开,睁开眼瞪着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第3章 可看着他的脸,不知为何就又想起昨晚他逼着让她说想他了,喜欢他的胡话,脸当即红了起来,声音到了尾处也弱了下来。 「我什么也不想干,你想我干什么?」 薛提举耍流氓了! 招儿真想冲到街上大喊一声,让人们都来看看。当然这只限于想想,这么个无赖的男人,她真拿他没办法,只能软声求他:「你让我睡一会儿吧,昨晚都没睡着。」 「你睡你的,我不招你。」 信你才有鬼! 为什么不来个人,把他叫走! 招儿正这么想着,又来人了。 这次是耿千户,不对,如今已经升了指挥使,来薛府找薛庭儴有事。 耿指挥使行色匆匆,说有要事相商。 见此,薛庭儴忙起身去见他。 双屿岛被人袭击了。 因为赶工,所以过了初五,双屿岛上就开工了。 工钱自然是加倍的,从县里找来的那些劳役也都愿意。以前被官府抽丁役没工钱,如今干活的工钱比平时自己出去打零工也不差,搁谁谁都愿意。 也因此紧赶慢赶,如今双屿岛上也算大变了模样。 一排排一行行的房子拔地而起,靠中央的是商铺,划分了四个区域。往外就是民居、酒楼、客栈之类的,仓房区建了两处,一处大的在岛中央,临着市舶司,另一处小的则在港口的码头。 都是清一色的青砖灰瓦,乍一看去就好像岛上凭空多了一座灰色的城池。 自然是有城墙的,可惜这城墙工程太大,只能慢慢采石建造。按照目前的进度,三月之前双屿岛就可以用了,可如今却发生了被人袭击之事。 此事薛庭儴等人早有防范,所以双屿岛附近有舰船巡逻,可这次对方太狡猾,竟趁人不备突然袭击,虽是巡逻的人很快就回援,可惜岛上还是有劳役受了伤。 「是一伙儿人,从衣着打扮上看不出是哪一方的人马。人数并不多,船也是轻型船,所以我们没追上。」上了船后,耿指挥使暗沉着脸道。 市舶司这边忙得脚不沾地的同时,郭巨卫那边也没闲着,如今耿荣海升了指挥使,自然如臂使指。 整顿旧部,训练新兵,忙得一片如火如荼。耿荣海知道自己的任务是什么,就是协助市舶司建立一个大昌对外的港口。 薛庭儴曾与他说过自己的设想,这个设想让耿荣海每每想到就一阵战栗。 是激动的。 若是那般盛景真能呈现,那是泼天的功劳,封侯拜将都不在话下。 事情一直进展得很顺利,谁曾想竟在这时候发生了事。 「你是清楚咱们挡了多少人的财路,朝廷为何只开了这一处市舶司,而不是几处齐开,就是朝中有人阻止。若是我们这里弄砸了,那些人更有借口阻拦,所以你不该诧异会有人从中作梗。」 「到底是有些疏忽了。」耿荣海苦笑道。 两人匆匆赶至双屿岛,此时岛上一片混乱。 那些人轻装简行,似乎就打着来捣乱的主意。上了岛,便直接奔赴岛中央,袭击了那些劳役。 岛上有卫所的兵卒守卫,人数还不少,约有一百多人,却是没敌过对方。对方虽只有三十多人,可俱都配了火铳。 时下通用的鸟铳、三眼铳等单兵使用的火铳,都是填充子窠的。其中又分了两种子弹,一种是火药配合实心铁弹,还一种则是里面填充了铁砂、碎瓷片、石子、等的混合物,也就是散弹。 这次袭击之人用的就是散弹的鸟铳,这种火铳阴狠毒辣,且攻击面极广,乃是当下使用最多的火铳。 对付敌人自是好的,可若是自己人被这种鸟铳打中,极其惨不忍睹! 卫所的兵卒当场被打死一个,其他受伤者无数,薛庭儴两人到时,伤营里一片哀嚎。 随船而来的还有耿荣海找来的大夫,定海县仅有两个医馆中的大夫都被找来了,还有卫所里的军医。 一行人到了后,薛庭儴就命大夫赶紧上前治伤。 可人手根本不够用,这种鸟铳想打死人不容易,但对人伤害极大,伤口都是大面积的,且镶嵌在肉里的碎石、铁砂,会给处理伤口带来极大的麻烦。 卫所的兵卒们倒还好,见着指挥使大人来了,都咬牙忍着。一个年轻的兵卒左肩血肉模糊一片,还强忍着说没事。 倒是那些受伤的劳役十分麻烦,都是普通的老百姓,哪里见过这种阵势,鬼哭狼嚎一片,纷纷叫着自己要死了。 耿荣海脸色阴沉地看着眼前这一切,薛庭儴的脸色也没好到哪儿去。 「我先去看看那些劳役们。」薛庭儴说完,就走出这处帐篷,去了一旁的帐篷中。 这些帐篷都是平日里兵卒和劳役们居住之用,此时挪了最大的几个帐篷,用来安置伤号。 「薛大人,我们会不会死?」 「薛大人……」薛庭儴平时总在岛上巡视,不少劳役都认识他,见他来了,纷纷唤道。 第4章 薛庭儴紧紧抿着嘴,安抚道:「不会的,大家相信我!此时大夫正在给大家治伤,因为人手有限,只能一个个来。对这次的事,本官很歉疚,你们放心,这次受伤的人工钱照发,另还有抚恤银。 「待伤治后,你们都回去好好养伤,争取早日康复。有伤残者,市舶司衙门和县衙一定会负责到底,请大家不用惊慌,保持镇定,这样也能避免大量出血。」 「是啊,大家都平静平静,现在大夫可都在这儿。旁边帐篷里的兵丁们,都等在你们后面,你们保持镇定,多配合大夫,这样也能加快些速度。」旁边有个总旗也道。 经此,这些劳役们才安静了不少。 其实他们也没有太多的心思,就是知道受伤的人多,怕自己这些平民老百姓被忽略了。如今听说官老爷们都排在自己之后,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 见几处帐篷里的医治,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薛庭儴这才出了帐篷。 耿荣海也从另一处走出来,他浓眉紧缩,面色暗沉,明显是心中潜藏着仇恨。若是那些人没跑掉,估计这会儿已经被他命人千刀万剐了。 「该死的!」他一拳打在木桩上,碗口粗细的木桩竟是被他打折了。 「你现在对是那一路人马袭击我们,可是心中有数?」 「方才我问过那些受伤的兵卒,这些人没有统一的着装,也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征,唯一就是配了十多根鸟铳。我让人把方才带人去追的百户叫过来,再详细问问。」 两人去了一处帐篷坐下,这里条件简陋,也没有什么茶水可供应。 不过现在这种情况,两人也没什么心思喝茶。 那姓徐的百户很快就被叫过来了,是个四十多岁长得矮壮精悍的中年男子。 「那些人跑得很快,用的是小型的沙船,但船是经过改良了,不光有风帆助力,还有车轮,当时我们追他们的时候,他们将太平蓝都扔了,双向联动,我们的船大,比他们吃水也深,实在追不上。」 「车轮?」薛庭儴发出疑问。 他到底不是海船不是很精通,自然听不懂这些行内话。 之后经过耿荣海的解释,薛庭儴才知道原来当下的船也是分很多种,大部分海船都是以风帆借力,以船舵控制方向,所以驾驶海船的船手当是有多年经验,熟悉洋流天气以及海域情况之类等等事宜。 但也有不全是靠风帆借力的,一般海船为了灵便,也是为了在需要的时候进行提速,会配合船桨。可船桨需要许多浆手共同配合,光训练这些浆手配合就需要不少时间,于是便诞生了一种车轮船。 这种车轮船在船尾以及左右两侧,配有大小不等的车轮,以轮激水,其行如飞,负责踩水的轮手根本不需要配合,只需要踩自己脚下的轮即可。 不过这种船也有一种不便之处,那就是不能负重,船体也不能过大。多数用于江河湖泊,作为海船倒是极少的。 当然也不是没有,例如配合大船使用,以及海战时进行突击,此船速度极快,就是后劲不足。一般若是长时间航行,还是会以风帆为主。 「他们往乱礁洋逃窜而去,不过倒是挨了属下一炮,可惜只是撞碎了他们的船舷,没伤了主体。」徐百户有些感叹道。 薛庭儴沉吟一下,望着两人:「如此少见的船,应该并不难查。」 「这——」 徐百户突然道:「对了,指挥使大人,提举大人,属下还有一事未说,属下瞧着那些人有些像疍民。」 「疍民?」 薛庭儴和耿荣海互视一眼,怕薛庭儴不清楚,耿荣海做了些解释。 所谓疍民,是指两个地方的人,分别是福建的闽江一带的福州疍民,和广东珠江口一带的疍家人。这些人终年漂泊于水上,他们没有户籍,没有土地,以船为家,靠打渔采珠为生,打从宋朝起就被列为贱民蛮夷一类。 朝廷对疍民管辖诸多,例如不准陆居,不准穿绸,不许读书,不许科举应试等等,而疍民很多时候还是充作采珠人使用,日子过得极为悲惨。 福建和广东一带,早年本就是蛮夷之地,还是前朝为了缓解粮食危机进行了开发。之后海陆畅通,随着海上贸易兴起,这两地才渐渐繁荣起来。 可两地的繁荣,对疍民的处境丝毫没有改变,反而压迫了他们本来的生存空间。他们擅长水性,又因形容相貌与陆地人有些诧异,让北人恐慌。而因为海上贸易的繁荣,致使沿海一带屡屡有海寇肆掠,这其中便少不了有当地人疍民出没。 疍民还另有一个俗呼,曰之疍家贼。 可见一斑! 而徐百户这么说并不是没有依据的,疍民因为长年在船上生活,天生相貌便与正常人不同,不光肤色极黑,且下身较短并腿部弯曲,在闽地用当地语言又称其‘曲蹄’。 「属下看着像是,就那腿那肤色,且两位大人大抵不知,属下之前在其后追赶,这些人动作极为敏捷,一看就是擅水性的。能满足这三样条件,除了疍家贼没跑。」 第5章 耿荣海的脸色更加阴沉,甚至眉宇间隐隐有些隐忧。 薛庭儴见此,问道:「耿指挥使这是?」 耿荣海摸了摸脸上的短髭,道:「我在想莫又是红帮的人?」 「红帮?」 耿荣海点点头:「薛大人大抵不知,这红帮当年便是由一群疍民建成。」 前朝百姓又分良贱,乃至今朝依旧如此,而疍民便是贱民中的一种。因生活困苦,又被朝廷勒令去做那九死一生的采珠人,很多疍民为了反抗,最后都会沦为流寇。 而前朝倭人肆掠沿海一带,便有不少疍民也做了海寇的,红帮当初的龙头便是之一。 此人也算是个英雄人物,本来是个采珠人,见同伴亲邻命运实在凄惨,便带着这伙人跑了。之后便做了海寇,靠打劫沿海商人为生。 那时候年成好,朝廷虽是几开几禁海关,却也养肥了许多海商,就靠着打劫这些商船,红帮的规模越来越大,渐渐竟成了珠江口一带最大的帮派之一。 这些人黑白通吃,不管是朝廷的商船也好,还是走私的商人也罢。总而言之,被他们撞上了,就没好下场。 且这些人极为擅长海战,恐怕耿荣海碰见他们,也不会是对手。 红帮极少在外面收人入帮,但只有一种人是不禁的,那就是疍民。也因此耿荣海的猜测,并非没有道理,尤其之前红帮曾经来抢过一次,虽是之后再也没出现过。 「不过近多年来,红帮倒是极少故意和朝廷做对,所以我也只是猜测而已。」 「可若是有朝廷的人,许诺了他们什么条件。」 闻言,耿荣海当即看向薛庭儴:「薛大人的意思是?」 「借刀杀人。」 薛庭儴叹了一口气,站起来道:「就不知这借刀杀人到底是何种借法。不过不管怎样,以后咱们得小心戒备,同样之事不要再发生第二次。」 而就在薛庭儴和耿荣海他们说话的同时,位于乱礁洋的海面上,正行驶着一艘船。 这船方头方尾,乍一看去有些像沙船,可细细去看却又不太像,有些怪模怪样的。它之前行驶速度很快,到了这一片海域就渐渐慢了下来,若是这处海面上有人,就能发现此船受了创。 位于右边船舷上破了偌大一个窟窿,幸亏是在水平线之上,不然指定早就沉了。 此时船头的甲班上正站着一个皮肤黝黑,穿一身毛边短褐的男人。他生得黑瘦矮小,头发有些泛黄,还尖嘴猴腮不像是个好人。 他的脸色有些难看,若是知道他便是这次带队出来的领头,恐怕就能明白他为何脸色会如此难看了。 「怎么速度慢下来了?若是被后面的战船追上,你们都得去海里喂鱼!」谢荣气急败坏道。 一个同样穿着粗布短褐的汉子匆匆跑上来,一面抹着汗一抹说:「老大,兄弟们都累得不轻,我就让他们歇着了。咱们现在已经进了乱礁洋,双屿岛那些人的船不敢进来的。」 乱礁洋是东南两海交汇处的一小片海域,这里有许多无人小岛,小到只有几丈大小,大的也不过数里方圆,其上寸毛不生,海面下多有乱礁,因此被人称之为乱礁洋。不是熟悉地形的人,根本不敢来这里,所以此人才会这么说。 「已经进了乱礁洋?」谢荣问道,在看清海面上的情况后,当即松了口气。 不过这一口气还没吐完,就转为了唾骂:「这些官贼真他妈的难缠,竟然追了咱们这么久,还打坏了老子们的船。」 只要一想到方才那颗炮弹打过来,谢荣就冷汗直流,幸亏这船轻,速度也快,所以也就碰了船舷一下。若是再往前点儿,他们这一船人指定全部喂了鱼。 提及此,这个叫揦子的汉子,也是满脸沮丧:「回去后,幺爷肯定饶不了我们。」 这也是谢荣脸色难看的原因所在,他们本是来探路,是他自作聪明地擅自袭击了双屿岛,想在幺爷面前邀功,谁知不但没落好,反而被人损了船,这趟回去怎么也要挨上一顿训斥,在兄弟们面前落得没脸。 「现在说这个做什么,事已经出了,有什么事回去我担着就是。」 揦子也是个讲义气的人,遂道:「自然不能让老大一个人担着,还有这么多兄弟。」顿了下,揦子又道:「老大你说,大龙头不让我们招惹朝廷的人,咱们这趟偷偷出来,若是回去后被大龙头知道——」 「你是听那个婆娘的,还是听堂主的?」 「这——」揦子很想说大龙头和堂主的都想听,但看谢荣脸色,自然不敢这么说,只能说了一句肯定是听堂主的。 「既然是听堂主的那就行了,哪有这么多事。」 说话之间,船已经驶入了一处小岛的港湾。 这处港湾非常隐蔽,整个呈月牙形,其外侧又有数处小岛做遮掩。直到驶入了这片港湾才发现这里停了不少船,加起来有五六艘,最为醒目的就是其中一艘中型战船。 谢荣等人匆匆上了岛,关于谢荣等私自出去,船也坏掉的事自然被报给了幺爷。 第6章 幺爷就是这次带队出来的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长着一对吊梢眼,留着八字胡。红帮最是讲究规矩,所以谢荣等人一人挨了几鞭子。 挨完鞭子后,关于双屿岛上的情形也为人所知,听说当地卫所船坚炮利,幺爷的脸色有些不好。 他略微踌躇了一下,便派人离了岛,看模样自然是回去报信的。 等薛庭儴从双屿岛上回来,已经是天黑了。 招儿刚陪着二姐和两个孩子用过了饭,见他从外面回来,满身冰凉,便忙命人烧热水给他沐浴,又让人做些饭菜端过来。 薛庭儴洗了个热水澡出来,比之前好多了。晚饭端上来,简单的三菜一汤,他在桌前坐下吃了起来。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不知是哪来的海寇袭击了岛上。」 别看薛庭儴说得轻描淡写,招儿却不信他,问:「是不是受伤的人很多,我听小红说县里药铺的药被市舶司买空了。」 「伤的人有些多,不过并不致命,都是外伤。」 招儿叹了一口气,道:「这年还没过完,怎么就不消停。」 害人还分时间?那些人肯定是冲着市舶司来的,只是市舶司是在岸上,而港口时时刻刻都有人把守巡逻,他们找不到动手的机会,才会对双屿那边下手。 「好了,你也别担心这件事,多想无益,静观其变。」 招儿点点头,之后等薛庭儴用过了饭,两人便歇下了。 从这日开始,薛庭儴就又陷入一片忙碌之中。 不光他忙,陈千户和耿荣海那边也没闲着,本想着过年的时候没人会如此不识趣,谁曾想人家偏偏这个时候就来了。 最近双屿湾附近及附近海面,每天都有战船巡逻,一片海面上常常能看见不止一艘战船。 似乎是惧于这里的严阵以待,再未发生过任何袭击之事,而经过了那场混乱后,双屿岛再度恢复到之前一片热火朝天的场景。 紧赶慢赶,终于在三月头,双屿岛终于建好了。 肯定有些地方还不够完善,但至少可以赶在前头先用着,其他的之后慢慢填补就好。 早在出了年节,市舶司这边就忙碌起来,这次是忙着核准进驻双屿岛的商家。 消息早就放出去了,这次不同上回还有人想看一看动静,去年借着市舶司开启赚了一波的商行,皆是蜂拥而至。 僧多粥少,自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市舶司被人挤破了门槛,薛府天天都有人上门拜访,此时薛庭儴反倒闭门不见了。找不到薛提举,下面从谢三到包宜兴等人,皆是被人围堵得叫苦不迭。 值得一提的是谢家,当初借着定海之事,谢三被夺了权。谢家阖族上下几乎没有人不看笑话的,又见谢三竟自我放弃去了定海,都想着这次谢家的天要换了。 可也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定海开了市舶司,谢三也从一个商人变成了官身。谢家并不是没有当官的,一个芝麻大小的官也没人稀罕,可市舶司副提举这种芝麻大小的官,却让很多人稀罕。 此事一出,浙江一带多少人笑话谢家,说谢家丢了西瓜拣芝麻。 你读书就读书,反正也读了不少年,即使没读出个名堂,也总比不懂瞎胡来的强。自打谢三离开谢家后,谢家昏招频出,被人抢了多少生意,若不是靠着定海那边,指定现在不知成了什么样。 如今谢三成了副提举,虽是没有打压谢家,但也没帮着,多少人从谢三手里得了便宜,偏偏本家就是捞不到。 这下,谢家的家主急了,明明躺在榻上动弹不得,还屡屡派人来找谢三。 谢三也就不咸不淡地应付着,其实整件事情不过是卸磨杀驴,老家主还能当家做主的时候,自然不会怕他一个旁枝。可老家主不能动弹了,自然怕被一个旁枝挤去了家主的位置,也因此才会有小题大做夺了谢三的权。 看似是儿子干出的蠢事,其实老子若是没参与其中,恐怕谁都不信。 如今谢家内部早已是议论纷纷,家主虽是当着整个谢家的家,可谢家却不止家主一家人,各个分支旁系都借着由头和谢三眉来眼去,也容不得谢家家主不急。 这次市舶司打算在双屿岛开设商镇,谢家为了这事已经闹翻了天,甚至族中已经有人提议谢家的生意还是交回谢三的手里,顺了他心里的那口气,不过这会儿谢三的架子抬得很高,如今人家也不在乎这些。 「你这会儿倒是不怕得罪人了。」招儿笑着打趣薛庭儴。 此时薛庭儴正大老爷似的躺在摇椅上,手边放着个小几子,几子上放着茶水、干果、糕点之类的零嘴,还有几本账册和书。 摇椅轻轻晃悠,最近薛大老爷的日子就是这么过来的。 当然肯定不止这些,薛庭儴打的名头是在家中教导孩子念书,所以肯定是要指点弘儿和葳哥儿功课的。 这俩孩子都是天资聪慧的,现在已经开始学《龙文鞭影》了。 第7章 「我怕得罪什么?不想得罪这个,就得得罪那个,所以还是不出面的好。」薛庭儴懒洋洋的道。 「就是谢三爷恐怕难办的,我听说最近谢家人总是找他,还有外面那些人……」 正说着,小红从外面走进来,对招儿说了一句高升来了。 招儿放下手里的针线活,便走了出去。 高升在一处廊下站着,一见到招儿便道:「招儿姐,钱家丝绸行那里……」 招儿为难道:「我现在去不了,这事你先跟他们谈着吧。你看如今家里这么大一摊子,各处都要忙,还有双屿岛那边也得人看着。」 高升点点头:「那行,我就先去跟他们谈着。」正打算离开,他突然顿了一下,转头看着招儿:「招儿姐,是不是他不愿意你出门?」 招儿讶然地看了他一眼:「你为何会这么想?」 「之前你跟我说,年后就去南直隶,可至今没有动身的打算。」高升叹了一口气,犹豫道:「招儿姐,我们都认识多少年了,若不是他,你会改变自己的主意?」 招儿向来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很少人能动摇她的想法。 唯一的例外,就是薛庭儴了。 就好像当年她刚开始生意时,就是因为薛庭儴不愿,却又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她只能偷着背着。 因为这番话,招儿自然想到了很多年前,那时候庭儴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任性胡闹,脆弱又敏感,她宠着他,让着他。 这么些年过去,他长大了,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 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自己的人生目标,甚至自己的坚持。他狡诈却又善良,每次都装得一副如何如何,其实私底下做了很多很多。这些很多招儿列举不出来,甚至许多她也是管中窥豹,可她却能看到定海从一个比小渔村大不了多少的县城,走到这一步朝野瞩目,他历经了很多艰难辛苦。 都在努力着,努力地做好一切,努力地往一个目标奋斗,所以又为何会存在谁为了谁? …… 「待这里被清出来,定会恢复很久之前番船满海间的盛景。到那时候,我来这里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一大半。」 「那到那时候我们去哪儿?」 「到时候你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 自打年前从外面归来,招儿就经历了很多事,也因此引发了不少感叹和感悟。 以前她从不会为夫妻之间相处去头疼。于她来想,两人不一直就是这么过来的,只是从姐弟换成了夫妻,彼此之间一直是对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哦对,如今还多了弘儿。 可经历了这么多事,从二姐的指责,到薛庭儴的生气,到建府的琐事,到他送来的那些衣裳,到那一晚他的坦白,她才发现原来夫妻之间也有相处之道。 夫妻之间并不是就搭伙过日子,需要烦心和操持的事太多,甚至在彼此之间的相处,都有太多太多的学问。 「真不知道你上辈子干了什么好事,这辈子能找这样一个男人。什么都帮你想着办着,你说你一个当人家妻子的,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也不知道庭儴怎么就忍得了你。」 其实认真想想,她确实有许多不合格,说走就走了,说回来就回来了。所谓的相夫教子,她一直做的不太合格,可他却从没有说过一句。而之前那次的怒气,大抵也是极累了许久,才会爆发出来。 …… 招儿好半晌才整理好自己的语言,她看着高升道:「他并没有不让我出门,是我自己这阵子不想出门的。如今定海万众瞩目,盯在这里的人太多太多,前阵子又出了那么一场事,我实在放不下心离开。当然,也不是说以后就不出门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升子?」 高升点点头,端详了下她的脸色,才道:「招儿姐,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怕你委屈了自己。」 薛庭儴难,难道招儿姐就不难了? 招儿难不难,只有高升这伙人才知道。其实高升今日突然开口,并不是突发奇想,他与姜武甚至私下议论过,犹豫再三,才会问出口。 按照两人的打算,若真是薛庭儴为难了招儿,两人肯定是要去找他说道说道的,哪怕他如今的官比以前更大。 可照如今这情况来看,人家两口子的事,他们跟着搀和干什么。也许人家甘之如饴呢? 那股不是滋味的感觉,又从高升心里冒了出来。 薛庭儴,你何德何能。 高升深吸了一口气,才笑着看着招儿道:「招儿姐,那我就先走了。」 招儿点点头:「别太辛苦了,能谈就谈,不能谈就罢,如今咱们和之前不一样了。」这个不一样,自然是市舶司和双屿岛那边做底气,这也是本来很上心的生意,招儿突然又不上心的主要原因。 人的心思都是随着外界不断的变化,若是现在搁在去年那会儿,大抵招儿还是要出门。 「我知道了。」高升往前大步走着,一面挥了挥手。 第8章 招儿笑了一下,才突然响起之前高婶托她的事。说是让她劝劝高升,别总是想着做生意,先娶个媳妇成家,毕竟高升的年纪不小了。 「还是下次再说吧。」她喃喃道,正打算转身回屋,突然撞上一个人。 是薛庭儴。 「什么下次再说?」 「你吓我一跳!还不是升子得婚事,高婶已经跟我说了好几回,可总跟他碰不上面,好不容易碰面又给忘记了。」 如今高升常驻定海和南直隶两处,山西那边自然回去不了,所以高婶也跟了过来,是这趟和招娣一同来定海的,如今住在高升在外面置办的一处宅子里。 见到招儿,高婶就是满肚子的话跟她说,大体说的主要还是高升的婚事。 说他岁数不小了,天天忙着不愿意成家,说他历来愿意听招儿的,就让招儿帮忙劝劝。说得招儿有些心虚,总觉得是因为高升跟她一同做生意,才会耽误了他的婚事。 「原来是这样啊。」薛庭儴脸上笑着,却哼了一声:「这事跟你说做什么,她一个做娘的都管不了儿子,难道你就能管上了?」 招儿瞅了他一眼,道:「这不是多年的关系,高婶也是病急乱投医。再说了,升子被咱们这么使唤着南来北往的跑,他婚事被耽误了,咱们肯定是有责任的。你这话说的挺奇怪,就是劝两句的事,怎么倒是计较上了?」 咱们。 薛庭儴一听‘咱们’两个字,心中就觉得十分愉悦。 招儿笨也不是没有好处,这么多年了竟然没看出来了,也活该那小子什么都遮着掩着。 其实连薛庭儴都没料到高升对招儿的感情不一般,若不是刚才他听到了那些话。 他伸手环着招儿的肩,两人往回走:「你就是喜欢乱猜测,我怎么就计较上了,我是那么小气的人?」 「你的小气儿还不多?」招儿咕哝了一句。 「你说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招儿眨了眨眼,道。 薛庭儴看了她一眼:「他找你不是为了生意上的事?你这趟打算什么时候出去?」 「出去?暂时不出去了,双屿岛这边不是马上要弄铺子,先把这一摊子事弄完了再说。」招儿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他:「怎么,你希望我出去?」 「你出不出去,又不是我说了算,问我做甚?」薛庭儴一派若无其事,十分大方道:「你要是想出去,就去吧,双屿岛这边还得一个多月,你赶着之前回来就行。」 招儿有些心动,可看看他,还是压住了这种蠢蠢欲动。 她摇了摇头:「还是不了,那边就先让升子管着就是。」 「你是不是想留在家里陪我?」薛庭儴突然凑到她脸颊旁问道。 呃,招儿愣了一下,脸有点红,往后退了退:「陪你,我陪你做什么?」 「你肯定是舍不得我,想留下来陪我。」他眼里写着得意。 「不跟你说了,脸皮厚!」 招儿忙走了开,薛庭儴笑着跟了上去。 到了双屿岛正式对外开放的这一日,定海客商云集。 客栈全部都住满了,甚至许多民居都被人租下,暂做落脚之用。 作为浙江巡抚的窦准亲自出面了,宁波府孙知府也来了,还有布政使陈德,新任按察使叶莒,都指挥使严忠等浙江诸多高官,俱皆亲临定海。 甚至连总督邵开都来了。 邵开自打上任以来,一直对浙江的事务表现得并不上心,也是闽浙总督署一直设在广东。广东离浙江还是有些距离的,自然鞭长莫及。 他在浙江少有露脸,这次会出面自然因为双屿岛上的商镇,是目前朝廷最关注的事情。 且不提薛庭儴之前献上的那两百多万两银子,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嘉成帝不止一次在朝会上提到薛庭儴,提到定海的市舶司。而自打市舶司成立以来,去年只有短短数月时间,就为朝廷纳了一百多万两银子的商税。 说是日进斗金,都是贬低了。 嘉成帝龙颜大悦,一派和颜悦色,朝堂上一片风平浪静,似乎朝野上下都为定海市舶司欢歌起舞着。 之后薛庭儴递了建立商镇的折子,虽内阁那边颇多意见,但还是在嘉成帝力排众议下准了。 今日是双屿岛商镇正式在人前露脸的时候,万众瞩目之下,邵开这个做总督的自然不可能不到场。 市舶司内最大的那处堂中,此时列坐的无一不是跺一跺脚浙江都要抖三抖的人物。入目之间,皆是绯色的官服,唯一的例外就是薛庭儴这个穿白鹇补子青色官袍的了。 以他官职,这种场面应该是连个座都没有。 不过他今日才是主要人物,再加上窦准格外给其面子,因此得了个首位左下的座儿。顺喜也在其列,到底他是宫里的人,又是市舶司提举。 一众官员面露浅笑,一派和颜悦色地说着话。 这时,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人禀道:「禀诸位大人,圣旨到了。」 第9章 在座的官员俱是站了起来,理了理官袍,又整了整官帽,方以邵开为首,往外行去。 门外的庭院中,香案已经摆上了。 钦差手持着圣旨,神色肃穆地站在那里。 一众官员纷纷按品阶为先后顺序跪下,轮到薛庭儴时,那钦差招了招手,又指了指邵开前面的一处空地,笑着道:「薛提举这旨是宣给你的,你可不能在那处跪着。」 大家俱是面露理解的笑容,唯独邵开面无表情。 他官衔最高,自然是他为首,可这作为钦差的太监竟然越过他,对薛庭儴说这旨是宣给他的,还让薛庭儴跪在他前面。 往小里说,是这太监不懂事,太讲究规矩。往大里说,自然是在打他的脸。 可圣旨本就是有特定的对象,自然要以其为主,大家都是若无其事,他自然也不好发作,只能眼睁睁看着薛庭儴来到他前面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这钦差长篇大论地念了一通,其实就是表达一个意思—— 市舶司的差事办的不错,朕很欣赏你们,听说市舶司打算在双屿岛开设商镇,朕很看好你们哟,所以特着人送来一副匾额,你们拿去挂着吧。朕乃九五之尊,受上天庇佑,朕的墨宝也是开了光的,一概鬼魅魍魉尽皆避散,庇佑尔等。 「谢主隆恩!」 一片高呼之后,薛庭儴恭敬地站起将圣旨接下。 钦差笑着道:「这匾额还在外面候着,就不搬进来了,听闻薛提举和窦中丞你们这便要去那双屿岛,咱们这就便去吧,咱家也好跟你们一同开开眼界。」 「天使一路劳顿,不暂做休整?」 「不休了,自然是大事要紧。」 「那天使这边请。」薛庭儴做躬请的姿势。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 钦差率先走了,后面的官员你谦我让一番,最后是邵开、窦准和薛庭儴,共同陪在钦差身边走在前面,其他人尾后。 去双屿岛自然要坐船,这船也是专门择过了。 特意择了一艘市舶司衙门下最大最宽的船,负责送一众官员们去双屿岛。其左右两侧随扈着十多艘战船,一行浩浩荡荡出了海。 没有见过的海的人,第一次见到都会震惊于自然之伟大奇迹,这位宫里来的钦差也不例外。 看着这海面,看着这随扈在两侧的十多艘战船,伫立在船头被海风吹得衣袖猎猎作响的钦差,格外有一种豪迈之感,连声夸道:「好气势,好威风,市舶司这份功劳,咱家回去一定会如实禀报给陛下的。」 「当不得天使如此夸赞,这不过是我皇庇佑。」 马屁精!少不了一旁有人腹诽着。 等到了双屿岛,如今的双屿岛自是大变模样,宽敞平整的码头,沿岸高耸入云的了望台,还有临着码头建造的几处堡垒,以及不远处那座青灰色的城池,都让人不会以为这是一座商镇,而是以为是个军事重镇。 钦差有些诧异地指着那看起来黑乎乎堡垒,问道:「薛提举,这是什么?」 这钦差因为是宫里的,自然没见过堡垒,可不代表别人不知道,一旁有个官员站出来,道:「薛提举,你可知这是僭越?」 他一脸震惊地指着屹立在码头的几处堡垒,道:「此乃军事工程,地方官无权私自建造,且你并不是地方官,不过是市舶司提举,你此举可是禀明了地方卫所和都指挥使司?」 薛庭儴暗暗感叹,果然来了! 这说话的官员名叫李宏,乃是浙江道监察御史。 官不过只有七品,但官小督察权却大。 所谓十三道监察御史,又称巡按御史,代天子巡狩各省,当地官员均受其监察,大事奏裁,小事主断。 用白话点讲,哪怕是邵开贵为闽浙总督,若是有什么不合时宜之举,他说弹劾也就弹劾了,更不用说小小的一个市舶司提举。 李宏是出了名的难缠,他会说出这些话,并没有觉得人奇怪。且他说的也没错,若是当地有贼盗作乱,卫所分身无暇,地方官为了保护一方民生,可禀明蕃司衙门就地招募民壮。 可绝没有一个小小的市舶司提举,就随意修建军事工程的。 朝廷上下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将,都有一样是绝对不能僭越的,那就是拥兵自重。而擅自修建军事工程,就属拥兵自重的一种。 往小里说,可以说薛庭儴是为了保一方太平,往大里说,你建造这种军事工程做甚,难道是打算谋反? 历来皇权者,最怕的就是有人谋反。 一旁站着的官员俱是不出声,就等着看笑话。窦准皱着眉,似乎想打算说什么,却是欲言又止。还有叶莒,他一直表现的十分沉默,此时也依旧沉默着。 倒是邵开说话了,他抚了抚胡子,一派和蔼道:「李御史何必如此较真,薛提举乃是陛下钦封的市舶司提举,主管定海一切开阜事宜。他此举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何不听听薛提举如何说?」 第10章 此言看似在帮薛庭儴说话,可若是熟悉李宏性格的人就知晓,这无疑是在火上浇油。 果然李宏听了勃然大怒道:「难道总督大人这是在帮薛提举说情?我乃圣上钦点的巡按御史,代天巡狩,监察一方。此乃是僭越,其心可诛,还请邵总督不要为此人说情,本官这趟回去后就会上折子递回京中,还请薛大人好自为之。」 若不是此地不合时宜,薛庭儴都想咂嘴了。 瞧瞧,这做御史的就是嘴皮子溜,他这一句话还没说,就被人给定罪了。耿荣海正想上前一步说话,被薛庭儴使了个眼色站住了。 钦差皱了皱眉,心里觉得这李宏太不识趣,这种时候说这种扫兴的话。薛提举若真如他所言,会带着他们来这个海岛?明摆着就是事出有因。 不过钦差也看出这内里有些端倪,可他代表着陛下的颜面,自然不好轻易插言。就在窦准想找个由头先把这一茬掀过,突然他们头顶上传来一阵嘹亮的号角声。 「呜呜……」 这群官员此时正站在码头上,身前五十米的地方就是两座了望台,守在上面的兵卒突然吹起号角,当即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这是做什么,这些兵卒到底有没有长眼睛?!」李宏本是摆出拂袖侧身的姿态,被这号角声一惊,差点没摔到地上。待他好不容易扶着官帽站稳,就斥了起来。 文官们不清楚怎么回事,可不代表武官不清楚,严忠当即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耿荣海站出来回话:「禀都指挥使大人,这好像是敌袭的号角声,下官这便让人去问一问怎么回事。」 他正想命人去问,就见不远处朝这里跑过来几个兵卒,模样十分慌张,正手指着他们身后说着什么,可惜离得太远,让人听不分明。 就在这时,只听轰隆一声,一阵急流从众人耳边划过,就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以肉眼可见的程度飞了过去,落在不远处的地上,扬起漫天灰尘。 这时,那几个兵卒的才跑近了,大喊着:「敌袭!」 众人下意识转身往海面上去看,就见离这里不远处的海面上不知何时行来两艘黑色的船。船上没有挂任何旗子,而就在他们转头看时,隐隐又听见轰隆隆的炮声。 之前护送薛庭儴等人的战船,将他们送到后,便折返回了定海。官员们先到,再之后才是接那些客商前来,这本是市舶司专门为了双屿岛的开阜,特意安排出来的,谁曾想竟会发生这样的事。 「这两艘船到底想做什么?」李宏指着那边惊慌失措道。 可还不及他话音落下,又是轰隆一声,一炮砸了过来。如同上一次一样,那黑色炮弹先是速度极快,可等飞到了岸上似乎力竭,速度便渐渐慢了下来,竟到了肉眼可察的地步。 李宏大张着嘴,眼睁睁地看着,直到身边有人拽了他一下。 「保护各位大人!」不绝于耳的炮声中,陈千户抽出腰间的刀嘶吼道。 场面极为混乱,这些平时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只差没撒丫子跑,有的跑得跌跌撞撞,有的直接就摔了出去。 官袍乱了,乌纱帽也掉了。还是听命跑过来的兵卒子们,两人架一个,将这些官员们尽皆架离了原地。 而他们身后炮声不断,时不时还有海面被击响的水浪声。同时双屿岛也开始反击了,从那几个黑乎乎的堡垒中接连喷射出数枚暗红色炮弹,向对方打了过去。 有人在惨叫,有人在嘶吼,人命似乎在这一刻脆弱不堪,那炮声就仿若是催命符一样,催着这些人穿过漫天灰尘及刺鼻的火药味往前方奔去。 粗重的喘气声就在耳边,这一次没人再说什么有辱斯文,只想赶紧逃离。 直到来到那座青灰色的城池下,好不容易进了城门,刚喘了一口气,便有人跳脚道:「快关城门,快关城门。」 城门终于合上了,这些人才终于松了口气,瘫倒在地。 不知过去了多久,那炮声似乎远离了。 瘫在地上的一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狼狈,赶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各自整理着官服和官袍。至于方才架着他们往前跑的兵卒们,则早就被他们遗忘了。 这些历来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哪里像今日这般丢脸过,也因此都显得十分尴尬。 尤其是李宏,他也回忆起方才自己的狼狈模样,羞恼之际,他厉声问道:「薛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可是你们市舶司的地方,为何竟会发出如此之事。」 薛庭儴正站在不远处,一手拿着官帽,一手拿帕子擦汗。他大抵是方才一众文官中,唯二没有瘫倒在地的人。除过他以外,文官中也就是只有按察使叶莒,叶莒是因为一直被人搀扶着。 再来就是严忠、耿荣海等几个武官了。 他满脸无辜地看着李宏,道:「虽此地是市舶司的地方,可那些海寇来不来,还真不是市舶司能够决定的。」 李宏被堵得不轻,正想说什么,就听薛庭儴又道:「李御史方才不是说那几处堡垒是僭越,还说要弹劾下官,实在不是下官为自己解释,而是实属无奈。」 第11章 说着,他对钦差拱了拱手,满脸苦涩道:「天使大抵不知,沿海一带海寇众多,且其中多有浑水摸鱼之人。今年开年还没出年节,这地方便被人袭击,受伤的兵卒劳役无数。实在无奈,下官才会做了些防御工事,不过是为了保此处太平罢了。」 「原来竟是如此,咱家料想薛大人也不是无的放矢之人,只是有人太疾言厉色,咱家实在插不上嘴罢了。」钦差叹了口气道。那疾言厉色自然指的是李宏,很明显是在说他狂妄无状。 薛庭儴叹了口气,理解道:「其实也不怨李御史,他代天巡狩,乃是职责所在。」说到这里,他正想对李宏说什么,突然面色变得欲言又止,且往一旁侧了侧脸。 他这副样子又怎能瞒过那些老狐狸的眼,当即顺着看向李宏。 有人瞠大双目,有人抿了抿嘴,还有人以袖掩了掩嘴,最后还是钦差和蔼地说了一句:「李御史的衣裳上染了脏污,薛大人还是赶紧带我等入城吧。」 李宏不明所以,看向自己,才发现自己衣袍下摆上有水渍。 水渍? 他这才感觉到胯下一阵濡湿,当即面色一红,红完了又开始泛紫。 薛庭儴轻咳了一声,忙若无其事道:「诸位大人请跟本官来。」 因为之前那场事,也因此到了市舶司在双屿岛上的衙门后,李御史就一直没露脸。 厅堂中,还是方才那些人汇聚一堂。 陈千户已经从外面回来了,向众人禀报了击退海寇之事。 待他退下后,钦差怒道:「如此胆大包天,竟然敢袭击朝廷的地方?难道地方卫所都不管管?」 薛庭儴无奈道:「天使应该看见了,定海后所的人已经尽力了,甚至郭巨卫的耿指挥使也帮了不少忙,这片海域日常巡逻都是都是两处卫所负责,只可惜实在兵力有限。」 「既然兵力有限,就该增援,严指挥使你应该知晓,陛下十分重视市舶司开阜,你都指挥使司应该着重此地才是。」 「这——」 这话说得严忠不知道该怎么接。之前发生诸炳桐被槛送京师之事,虽是此人聪明,咬死了乃是和窦准私怨,才会借机利用薛庭儴之事,刻意攻击对方。嘉成帝拿其没办法,只能以撤职作为告终。 听闻此事,浙江当地许多官员都松了一口气,之后自是暂时低下头老实做人。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严忠。 浙江一带有多少人被市舶司断了财路?想对付他们都来不及,又怎么可能去给其助力。 就在严忠想着怎么应付之际,窦准突然说话了。 就见他感叹道:「这沿海一带的海寇屡剿不尽,看来该是禀明朝廷,紧要组建起水师才是。」 叶莒点了点头道:「福建广东有福建水师,我浙江一带却只有当地卫所兼管之,如今这些海寇竟如此猖狂,明知这双屿岛乃是朝廷开阜所在,光天化日之下胆敢袭击。此番待本官禀明朝廷,定要让他们知晓厉害。」 「叶大人与本官所见略同,那我二人就一起上书如何?」 钦差道:「两位大人高义!薛大人也请放心,咱家回去后一定会向陛下禀明此处情形。」 「下官在此替浙江沿海的百姓感谢天使和两位大人。」 这几人一唱一和,竟是打起组建水师的主意。别说邵开了,严忠等人的面色俱都不太好。 可这种情形,他们也不能睁着眼说瞎话的阻止,只能在心中唾骂那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贼人坏事。 按下不提,这种情况下,选好的黄道吉日自然不作数了,而那些已经上了船的客商们,在卫所收到消息后,又将他们原路送回定海县。 他们自是诧异至极,还有些一头雾水,不过市舶司也给了明话,说因为天使驾临,错过了吉时,所以日子改作了两日后。 做商人的哪敢抱怨天使,只能按捺下来,等两日之后了。 到了日子,定海港口一片拥嚷热闹之景象。 船只来来往往,拉着一船又一船的客商前往双屿岛。这些客商来自天南地北,而这次到此除了想见识大昌第一处对外通商的商镇,另外也是冲着镇上的商铺而来。 在经过之前市舶司上下被人纠缠之后,到处都是人情,给谁不给谁都是问题。最后薛庭儴索性拿了主意,谁也不给,价高者得之。 也因此这次收到的消息的各地豪商们都来了,双屿岛是大昌第一个对外开阜的地方。这里面的含义谁都明白,谁若是能在双屿岛得一个铺子,等于正式得到了对外通商的获准。 且这种对外通商,可不止是只出不进,西洋来的琉璃镜、大座钟、怀表、花露水,以及宝石、香料、木料、象牙等等,在大昌也能引来哄抢。尤其大昌境内缺乏银矿,而海外诸地却银矿丰富,这也是为何大昌的东西能赚来暴利的主要原因。 只要能拥有一个铺子,一进一出都是银子,所以这次许多大豪商都是势在必得。而有些中小商贾也都携带了能动用的所有银子而至,谁知道他们有没有机会捡个漏呢,总要试一试。 第12章 市舶司对商镇上的铺子进行了统计,一共有三百多个大小不等的商铺。 对这些商铺,他们进行了分批博卖。 关于铺子的位置以及大小,都印在纸上刊发了出去,有意者均可入场进行博买。每天进行四场,上午下午各两场,每场博卖二十个,三百多个商铺将会在五天全部博卖掉。 为了防止有人入场滥竽充数,凡进入市舶司进行博买的商人都需缴纳十两的入场费。所有人均可叫价,但若是虚叫——没人敢虚叫,这可是朝廷的地方。 第一场博买在巳时开始,地点位于商镇中一处叫做博买场的地方。 今日博卖的是位于镇中心大街上的几处铺子,以及另外几处稍微偏一些的地方。方位大小皆是不同,有好有坏。 之所以会如此,也是为了防止好的都被卖掉,剩下一些不好的勾引不起人们的兴趣。 此时博买场中,一楼和二楼总共加起来有五百多座,座无虚席。 正中的一处高台上,谢三一身副提举官袍立于之上,其身后摆着一块偌大的看板,上面挂着一个放大了的方位图。 「为了庆贺开阜大吉,这头场的开门红自然不能随便滥竽充数,这处位于中心大街的铺子,长宽皆是五丈,四四方方,中正平稳,正对着市舶司衙门。地方不用说,风水自然也不用说,不可多得。底价两千两起,每次益价不得低于五百两,未三唱,可益价,三唱未竞,益价不犯。」 说到这里,谢三笑了笑道:「诸位是不是很诧异底价竟如此之底?提举大人说了,开门红当讨个喜庆,所以特意低价博卖。这场之后底价将会涨至五千,还望各位万万莫错过机会。」 随着一声铜锣声响,市舶司第一次对博卖正式开始了。 很快就有人尝试地叫了价:「二百五十八号,二千五百两。」 「三千两!」声音还未落,此人又道:「一百二十五号,三千两。」 谢三身边一个手持铜锣的小吏,一面敲响铜锣,一面报道:「一百二十五号,三千两。」 「三百八十七号,四千两。」 …… 经过了一番试探性报价,这处商铺已经被喊到一万一千两。 就在这时,一个略微有些低哑的声音蓦地响起:「五十七号,五万两!」 五万两对一万一千两,等于翻了五倍,一下子被喊到这么高,场上当即响起嗡嗡的议论声。 也有不少人顺着方才那声音看过去,就见一个十分年轻男子坐在那处。看其样貌也算是一派俊美,风流倜傥,也不知是哪家不懂事的后辈,竟如此玩笑。 且此人极为落落大方,见众人看过来,反倒微笑着对大家虚拱了拱手。 想出风头也不是这般出的! 正在众人俱是这么想时,突然听到一阵清脆的响锣声。 「五十七号,五万两第三次!得!」 一片哗然之声,谁都没想到第一个铺子竟是这么就卖了出去。 下面一片嘈杂之声,位于二楼的一处雅间里。 钦差白皙的脸却有些兴奋的潮红,对薛庭儴道:「薛大人好手段,这一个铺子竟能卖到五万两!」 薛庭儴微笑着道:「天使,此人不过是投机。若不是此人故意拉高价钱,这铺子大概能卖到七万两左右。」 都是人精,自然明白薛庭儴所言的意思。 本来是两千两,被叫到一万一千两,等于是翻了六倍。突然一下子又翻了五倍,竟达到五万两之巨。银子都不是大河里飘来的,旁人没有心理准备,自然会犹豫,可不就是让人得逞了。 「这人真是狡诈,竟凭空省了两万两银子。」钦差怒道,好像这省的是他的银子也似。 薛庭儴瞥了那下面的俊美男子一眼,暗暗藏住嘴边的浅笑。 另一头,招儿被人带着下去进行交接手续。 待薛青槐将银子运了来,交给市舶司的人清点后,便换来了一张盖有市舶司大印的房契。 两人一同出了博买场,薛青槐忍不住有些肉疼道:「招儿,这铺子未免有些太贵了。这五万两若是搁在外头,五十个商铺也能买,放在这里却只能买一处。」 经过这些年的历练,薛青槐早已一改之前还在余庆村时的模样,他穿着一身暗青色的缎面直裰,头戴方巾,留了些短须,面容比以往更显沉稳,哪里还看得出是当初那个担着货走街串巷的泥腿子。 而那方才拔了头筹的俊美男子,自是不用说,正是招儿。 闻言,她哂笑一下,道:「四叔,这个价钱不贵,不信您等着看,后面那些铺子均不会低于此价,且地段位置都不如咱们买下的这个好。」 「我当然知道不贵,这地方是不能跟外头比的,我就是觉得庭儴如今都当了大官,管着这市舶司,咱们用铺子还得花钱与他买,有点……」有点心疼银子。 千里为官只为财,家里若是有人当了官,亲人族人都是能沾得些许便宜的,这是时下人惯常的思想。哪怕没有便宜可占,若是家里出了个官,在外头与人起了纷争,报上一句我家谁谁谁官拜什么,也足够吓退对方。 第13章 银子有多么难赚,这些年薛青槐深有体会,别看他们来钱容易,可平时在外头风尘仆仆吃灰的时候,也是极为受罪的。所以明明可以行个方便,偏偏要花五万两巨银去买,薛青槐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四叔,你可不能这么想。我们没有背景,庭儴为官举步维艰,如今这双屿岛多少双眼睛看着,可不能给庭儴添麻烦。这事是我专门要求的,做人做事当堂堂正正,经得起挑拣,若是有人故意想找茬,我们也不怕他们找茬。」 薛青槐长出一口气,感叹道:「这道理四叔当然明白,咱们出来的时候,老族长也交代过,万万不能给庭儴脸上抹黑。招儿你说的对,咱薛家的人做事就当堂堂正正,不给人挑拣的机会。」 招儿突然停了脚步,薛青槐回过神来,问:「招儿怎么不走了?」 问着的同时,他顺着招儿的目光看去,就见有十多个伙计模样的人,从一辆货车上正往下搬箱子。看似不大的箱子,竟得数人去抬。薛青槐当下领会这是里面的人博买到了铺子,正往里送银子进行交接。 就好像他方才就是专门送银子来着。 「四叔,这银子大抵不太好运吧。」招儿问道。 「可不是!」不提这事还好,一提到薛青槐就满腹牢骚,他日里就管着定海这边的进出货交易,银子也是从他手里进出,其中详细自然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定海没有票号,这里交易又只要现银,这五万两银子还是我去宁波府兑来,又让人运了过来。银子不同其他,此物极重,市舶司也是,为何竟不收银票。」 别看薛青槐这么说,他又怎么会不知市舶司为何不收银票。 定海这里以前都是做走私交易,暗门子的买卖,自然不可能用银票交易,都是真金白银,银货两讫。而自打定海建立市舶司以来,因为太仓促,自然还按照以前的套路来,所以这次市舶司交易也是只收现银的。 别看说一句只收现银简单,可对于卖物卖物的人却极为麻烦。来此地交易得从外面带来银子,赚了银子得往回运,人力物力以及路上的安全都要操心。 就好像泰隆商行现在,就专门联合了毛八斗的姐夫周郴,组建了一家镖行。寻常但凡运送货物及银子,都是由镖行出面护送的。 招儿当然也知道这件事,只是平时只当时惯例,也没有注意这些,今日却是心有所感。 「招儿怎么了?这事你不是知道,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招儿微晃了下头,道:「没啥四叔,我就是有一个想法。不过这想法还得回去和庭儴商量,就先不说了。」 薛青槐也并未多想,点点头,两人便往刚买的那处铺子走去。 薛庭儴所言并没有错,果然之后的铺子,每个价钱都不低于五万两,且位置和面积还不如第一个。 让错失了第一场的诸多商人们,都是后悔不已,连连感叹自己为何要犹豫那么一下。 而上午这一场,市舶司共计收入近一百五十万两白银,这些铺子的价格不等,但绝对没有低于第一个的价过。最高一处铺子,竟卖到九万三千两,下面的一众商人都抢红眼了,看得上面的钦差也是浑身直冒汗,感同身受。 他的激动当然不止是现场气氛,还是因为这些银子都是嘉成帝的。他这次被陛下委以重任,出使定海为钦差,这是司礼监的面子,也是陛下给的面子,若是能带着这么些银子回去,那功劳可就大了。 「薛大人,你差事办得很好,咱家这趟回去定然帮你在陛下面前请功。」 薛庭儴含笑道:「那就多谢天使了。其实下官也是为了朝廷着想,此地不用说,日后定能为我大昌广纳商税,那些商人们知晓利弊,必然不会吝啬这些。这定海镇共计有三百五十余处商铺,以后再不增建,错过这里可就没下家了。 「当然,人家既能付出这么些银子,作为开阜的朝廷必然要保其太平。所以还请天使这趟归朝后,能如实将下官的难处禀于陛下,组建浙江水师迫在眉睫,实在不容耽搁。只凭这一处,我大昌日后再不用为国库虚空发愁,而那远在辽东的鞑虏又何愁不可驱除。」 钦差比出一个大拇指:「薛大人乃是栋梁,咱家这趟回去必然如实相报。说起来薛大人也与我司礼监是老熟人,顺喜那小子就是干爹他老人家特意派来的。薛大人简在帝心,我司礼监也只忠于陛下,我们携手共进,为陛下办差,至于那些……」他顿了一下,没有明言:「自是不用惧他们。」 薛庭儴目光闪了闪,笑道:「万万没想到天使竟是司礼监的人,想当初下官在内阁当值之时,可没少往司礼监跑,如此一来下官可就放心了,也不用再说些客套赘言。」 「那还叫咱家天使?咱家入了宫,就没有俗名了,得干爹赏了个名字叫安顺,你就叫我安公公吧。」钦差笑眯眯的道。 薛庭儴也就凑趣道:「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安公公。」 有了这么一层心照不宣,之后两人相谈甚欢,关系融洽。 就在薛庭儴和安顺谈笑风生之际,邵开等人已经坐着船返回定海了。 第14章 为了市舶司开阜一事,已经耽误数日,这些官员们哪个不是事务繁忙,所以之前双屿岛上的市舶司开阜仪式举行完毕,这些人便俱都告了辞。 这些人分坐数艘海船,其中最大的一艘上坐着邵开、严忠及李宏等人。 邵开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其他人也没好到哪儿去。 「那就真坐视他们上书组建水师?」 邵开斜了严忠一眼,皮笑肉不笑:「不坐视看着,还能如何?想抓别人的把柄没抓到,如今反倒让人设个套将我们都圈了进去。经之前那事,你等吓得屁滚尿流,别人上书,你等敢反驳,也不怕贻笑大方!」 这话自然不是说严忠的,而是说立在一旁的数名官员。但提到屁滚尿流,还属李宏了。 李宏脸涨得通红,发作道:「邵总督,本官乃是朝廷钦派的巡按御史,你如此侮辱本官……」 严忠打断道:「你哪知耳朵听总督大人侮辱你了,不过是就事论事。」 「行了,这当头就别起内讧了。」旁边一名官员道。 「窦准和叶莒回去后肯定是要上书,那钦差乃是司礼监的人,司礼监日里只会与我们为难,可别指望着他们向着我们说话。反正这事已至此,咱们回去后就各自往京里递信,至于接下来如何,也不是我等能做主的。」邵开道。 「那就也只能这样了。」下面数名官员面面相觑一番,说道。 招儿和薛青槐去看了铺子。 其实这铺子他们早就看过,此时再来看一遍更觉得满意,薛青槐问招儿是不是现在就开始布置,招儿却是说等两日再说。 到了晚上,薛庭儴从外面回来,一家三个大人两个孩子在一起吃了饭,招娣便带着俩孩子走了,临走时笑着看了招儿一眼,招儿脸红红的。 「二姐这是怎么了?」 招儿被口水呛了一下,遮掩道:「什么怎么了?没什么!」 薛庭儴也没戳破她,去了外面散步纳凉。 招儿也跟了去。 正值六月暑日,天气十分炎热,不过定海临近海边,因为有海风,所以晚上还是挺凉爽的。 两人走的很慢,招儿将白天的所想说了一遍。 薛庭儴目光一亮,停下脚步:「你的意思是你想建票号?」 招儿眼中闪过一抹茫然:「是票号?票号和钱庄难道不一样?」她日里接触更多的是钱庄,票号倒也听说过,却不懂两者的区别。 薛庭儴给她解释了一番。 其实票号和钱庄本质是有很大区别的,钱庄的起源来自于货币混乱,市面上流通的主要是铜钱,可铜钱太重,不易携带,便繁衍出一种纸质的货币。 这种货币主要还是朝廷发行,宋明两朝皆发行过,诸如‘交子’和‘大明宝钞’。 可惜朝廷滥发纸币,导致钱不值钱,前朝甚至发生过百贯宝钞只能换一石大米的事情,惹得民怨沸腾,于是朝廷叫停了宝钞,开放了银禁令,准许银和铜钱共同流通。 可惜华夏地大物博,疆域辽阔,各地制钱的标准皆是不同,甚至有民间私铸铜钱之事,致使百姓使用极为不方便,因此民间便出现了专营兑换铜钱白银的钱店。 这些钱店刚开始只是兑换,慢慢发展到保管存放的业务。可钱店很快就发现,这些银钱存在钱店里只是死钱,完全可以动用一些,而不至于影响钱庄运转,这些银钱拿出去放给有势力却周转不灵的商人,乃至做些其他别的都可盈利。 这也就是所谓钱庄。 而随着商业的发展,银钱的流通发生了极大的不便,这时就面临一个问题,一般钱庄只是在某一个城镇,规模再大一点是一个省,可若是跨省跨城,就无法动用了,因此一些势力雄厚的商人便开设了票号。 票号不光专营存款、放款,还可跨地汇兑。 所谓汇兑就是由票号出具一张会票,拿着会票可在有票号的其他地方进行通兑。这样一来既方便了客人,又能避免长途跋涉运送银钱的不安全,因此受到了许多商人的追捧。 其实在宋朝时出现过这种会票,其名叫做飞钱,不过只在商人们之间流通,流通范围极小。还是到了前朝末年,这种票号才蓬勃发展起来,因此便出现了一种叫做银票的东西。 所谓的银票,其实就是会票。 拿着会票,可以在签发会票的票号进行通兑,此项行举大大方便了老百姓,因此格外风行。当然,收取银票还是要看是什么票号签发的,若是名不见经传的票号,老百姓们还是不认的。 「我只当钱庄和票号是一种地方,没想到还有这么多的区别。」 「这里头的区别可大了。」而薛庭儴之所以会知道,还是因为那个梦。 「那照这么说来,我想建的就是票号了。」 薛庭儴失笑,弹了弹她鼻子:「你的野心倒还不小,想建钱庄容易,可建票号就难了。」 招儿被弹疼了鼻子,瞪了他一眼,道:「不能做,还不能想?什么买卖不是先想着,想着想着就做上了。」 第15章 「那倒也是。」薛庭儴点点头,皱眉思索道:「其实之前我就在考虑这事,我本是想联系一家大票号进驻。如今这么看来,还不如咱家自己做?」 他脑子飞快地转动着,一面道:「如今人手不够,可以先做小,由票号签发会票,让其在当地汇兑。不过票号名声不显,别人自是不放心,我可让市舶司作保。可那些商人们天南地北各处都有,这种就有些不好解决了,其实也不是不能解决,就是动用的人力物力太大。保管费收的太少,不划算,倘若收取的太多,别人大抵会不愿意……」 「我们可联合当地票号,进行通兑,利益均分。」招儿道。 薛庭儴眼睛一亮:「照这么说来,倒不是不可。」他摸了摸下巴,露出一个微笑:「等我们做大后,就可以直接将他们踢了,自己来做。」 招儿笑他:「你可真坏,这还没做上,就想着怎么把人家踢走。若换做我是票号,我才不跟你合作呢。」 薛庭儴瞥了她一眼,懒洋洋地道:「你要知道,做这一行的,是不会把嘴里的肉分给别人。我们在想着踢走对方时,人家也想踢走我们,而我们唯一的依仗就是双屿岛,就凭着这里,他们就不得不跟我们合作。不知我这算不算是假公济私,到时候若有御史弹劾我,可该怎么办?」 一听这话,招儿就皱起了眉头,她犹豫道:「那要不咱们不做算了?」 薛庭儴哈哈笑了起来:「说你笨,你还真不聪明,在不影响大方向下,能为朝廷赚银子,就算有人弹劾,上面也会帮我压着。没道理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天下哪有这么多好事。」 最后这两句话,他是咕哝着说出来的,也因此招儿并没有听清楚,还问他说什么了。 薛庭儴却是摇了摇头,说什么也没说。同时他脑子还在转动着,有那个梦作为启发,他还知道这票号没表面上说的这么简单,若是操作好了,这可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聚宝盆。 想法虽好,可惜不是一朝一夕能办成的事。 而随着双屿岛上的博买终于结束,市舶司也为朝廷赚了一笔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巨款。安顺整个人都激动疯了,当即决定马上启程回京。薛庭儴留都留不住他,只能将之送走。 而与此同时,朝廷因为浙江巡抚窦准,和按察使叶莒的共同上书,也引发了一片热议。 浙江竟然想组建水师! 文武百官听到这件事,首先就觉得现在浙江那处真是妖风大,如今还没怎么着呢,就向朝廷提出诸多要求。 若是别的也就罢,组建水师?知道建造一艘战船需要多少银子?知道组建水师需要耗费多大的人力物力?真是也不怕把自己给撑死了。 对此,嘉成帝并未发出任何表示,只是让朝堂上议一议,当然内阁那边也是要议的。 议来议去,得出的结果就是不合适。 为啥? 别看朝堂现在比以前有钱了,可有辽东那边耗着,还有下面今儿这旱了,明儿那涝了,哪处不需要银子?为了小小的一个市舶司,去组建一个水师,那就相当于花了一筐子鸡蛋去孵一只小鸡。 倒也不是不行,就是当下不行,这事还是等朝廷有钱后再议吧。 可朝廷什么时候能有钱? 别看市舶司往回送了两次银子,可头一次全填了边关,第二次又分到各处去赈灾了。再加上嘉成帝觉得自己有钱了,免不了就膨胀了起来,这不西苑那边修宫殿又花了一笔,户部是真的没有钱啊。 免不了有人抨击定海的市舶司,以及薛庭儴这个市舶司提举。说他夜郎自大,好高骛远,市舶司刚开没多久,又折腾着开阜建商镇,有多大的碗,吃多大碗饭,没得把自己给撑死了。 撑死了自己不要紧,别连累了朝廷啊。 更是有一众官员抓住把柄,建议撤了薛庭儴这个提举,另议大臣前去治理。说他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到底是年轻了。 总而言之,说什么的都有。 嘉成帝好不容易高兴了两日,又拉下了脸。 就在这时,安顺这个天使回京了。 「你说什么?两千五百万两!」嘉成帝手中的朱笔都扔了,足以证明这事给他带来了多大的震动。 安顺连连点头:「陛下,您没听错,就是两千五百万两!」 「你站起来,好好说给朕听。」 郑安成忙示意人去扶安顺,也是安顺倒霉,刚好逢着嘉成帝被下面的大臣刺了两句,心情正郁闷着,他从外面回来了求见,嘉成帝当场质问,安顺吓得扑通一声就跪了。 这不,动作太猛,膝盖都青了,想往起站,都显得有些勉强。 安顺顾不得腿疼,就把到了定海以后发生的事描述了一遍,着重在薛庭儴开阜博卖商铺上。可能是那一场着实给安顺的印象太深刻,他描述得十分活灵活现,听得人是血气上涌,一派豪气干云。 「好!好!薛爱卿真乃朕的肱股之臣,朕看这次他们还能说什么!」嘉成帝拍着龙椅的扶手,连声赞道。 第16章 「郑安成,去把徐首辅请来,这次朕要好好的打一打这些人的脸。」 「是。」 就在朝堂上因为组建浙江水师,再起风云之际,位于乱礁洋的那处小岛上,也生出一场风波。 「堂主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你们有人背着我又去双屿岛了?」 一处搭建简陋的屋子里,墙是木头的,其上的树皮还没剥掉,屋顶是用沿海一带盛产的一种树木叶子及各种树枝捆扎而成。 看似十分简陋,但面积可不小,首位上放着一个木头做的大椅,此时大椅上正坐着一个年纪大约在五十左右,身量低矮,但却粗壮,穿一身深蓝色的短打的老者。 此人正是幺爷。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说话的同时,一双鹞子似的眼睛紧盯着下面一群人,似乎想看出谁不守规矩又私自行动。 谢荣大抵是因为上次挨了训斥,又受了几鞭子,格外敏感。见幺爷看了过来,忙摇着手道:「幺爷,我可没有私下出去过,我这身上的伤还没好。」 「幺爷,荣哥确实没带人出去过,我给他作证。」 「你给他作证,你给他作什么证?」幺爷眉头竖了起来,显然是挨了训斥,怒得不轻。「堂主说这次的事闹大了,你们上次去那双屿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信上说上面许多朝廷命官,连邵总督都在其中,而你们这几个兔崽子竟然敢往上放炮!你们知不知道,朝廷要在浙江组建水师!」 「放炮?放什么炮?」谢荣一头雾水道。 揦子也喊冤道:「我们没放炮啊幺爷,当时我们就那几个弟兄去了,老大说要给他们个下马威,就袭击了那些劳役。没有劳役,他们就干不成活儿,最好是吓得没人敢来给他们干活最好,这商镇自然做不成。 「只是没想到那岛上竟然驻扎了许多卫所的兵卒,才会和他们打起来,咱们出去的时候带了鸟铳子,靠着鸟铳咱们才全身而退。本来已经跑了,可惜他们竟派了战船来追,还打了咱们一炮,才会损了一艘船。」 「你们没放炮?」幺爷狐疑地环视着下面众人。 「幺爷,我们真没放炮。」当日一同出去的几个人异口同声。 「那你们没放炮,堂主为何会来信说,邵总督发了怒,说我们胡搞一气?」 「那我们就不知道了。」 谢荣一搔脑袋:「难道说有人栽赃陷害?」 「谁能栽赃陷害我们?谢荣,你该不会是放了炮不敢认,才让你手下的兄弟们说没放。」一旁有人调侃道。 谢荣满脸冤枉,指天发誓道:「我对龙王爷发誓,若是那日我们真放了炮,就让我葬身鱼腹,永不超生!」 海上行走的人,最是讲究这些,这种誓言算是极狠的,幺爷这才消了猜疑。 「照这么来看,是那些狗官故弄玄虚,刻意栽赃了?」 「肯定是那些狗官,幺爷你忘了这些狗官最是阴险狡诈!」 「对,肯定是。」 下面一众人纷纷附和。 幺爷沉吟道:「不管是不是,朝廷要组建浙江水师对我们来说,都不是什么好消息。堂主吩咐下来的任务……」 「幺爷,若不我们现在趁着水师还没组建,直接打上那双屿岛?将他们打个稀巴烂,这趟任务就算成了?」有人建议,这建议又迎来阵阵附和。 幺爷没好气地看了一眼下面这些没脑袋的,斥道:「就咱们这几艘船,能干得赢谁?定海那边的情况你们也不是不知,早已今非昔比。罢,先不说这些,堂主在信中说了,莫堂主会亲自带着人来,协助咱们将这件事给办了。」 「莫堂主要来啊?那咱们可不用愁了。」 「待莫堂主带着人来,我们就洗了那双屿岛,让他们知道我们红帮的厉害。」 闻言,幺爷又是一肚子气,骂道:「滚滚滚,一群没脑袋的,别在这里给我添堵,都滚!」 于是这群人便滚了。 有这么一笔银子在,组建浙江水师势在必行。 事情在朝堂上一致通过后,接下来考虑的就是从何处抽调兵源充盈水师力量。 提起这个,就不免要说说巢湖水师。 这巢湖水师本是前朝水师的前身,也是威名赫赫,叱咤风云多年。可惜随着前朝的海禁几开几禁,也渐渐走向没落。 及至到了大昌,朝廷一再禁海,几度内迁,巢湖水师也从向各地水师输入人才的基地,变成了一帮南来北往运送漕粮的普通兵卒,虽是还挂着个水师的名字,却早已名存实亡。 巢湖水师最后一批战船,一批留下来用以运粮之用,而另一批则是调给了福建水师。 这次朝廷提了组建水师的议案,自然是赶早不赶晚,本是有大臣建议从福建、广东两处水师抽调一些兵力前往浙江,内阁也都同意了,可到了嘉成帝这里,被打了回来。 嘉成帝的意思是从巢湖水师抽调人。浙江沿海多寇,广东福建一带更是多寇,不能这般顾此失彼,其实说白了还是不放心用两地水师的人。 第17章 朝廷每一项决定,在上面人来看都是动动嘴皮子即可,可对下面人却是极大的震动。事情定下来,兵部便从巢湖水师抽调了两千各级兵士前往浙江,又分别从福建和广东水师各抽调五百人,这就是浙江水师最起初的班底了。 总兵是原巢湖水师副将苟大同,又另命薛庭儴兼任水师提督。 所谓提督,全称是提督军务总兵官。 总兵是武官,提督是文官,按大昌的规矩,一般是武官练兵,受文官节制,等于说薛庭儴才是浙江水师说话算数的。 事情发生后,又是一场朝野震动。 升官升得快不是没见过,可像薛庭儴这种升法,还真是第一次见。短短也不过数年时间,先从七品芝麻县官升至从五品的市舶司提举,看似也就升了一级半,实则手中的权何止天壤之别。 这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又从五品升至从二品,算是开天辟地第一遭了。 不行,绝对不行!再这么升下去,是不是别人的官,都得让给他来做!此项提议迎来朝堂上下反对,这些文官们历来弯弯绕绕特别多,就算反对说话也是比较讲究的。 有的说薛提举太年轻,这般升法恐伤仲永,还有的说从从五品升至从二品,于朝廷的规矩不合。总而言之,说什么的都有,这件事便这么僵住了。 嘉成帝倒也很坚持,穷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个擅钻营的给他赚银子。浙江沿海一带到底多重要,嘉成帝比谁都清楚,如此关键地方若是听了他们的,随便放个人去,能把好事给他搅合黄了。 突然暴富的人通常不愿意再回到以前那种总为银子发愁的境地,再说现在嘉成帝觉得薛庭儴是自己的福将,打从薛庭儴冒出头,他借着对方打了多少次那些老杀才们的脸,自然是要力挺。 双方相持不下,最后搞了个折中,任命薛庭儴为定海市舶司提举兼代浙江水师提督。 这个‘代’也就说薛庭儴就是个暂时的,随时可能被人替代。不过这个薛庭儴可并不在意,代就代吧,入了他囊中,再想让他掏出来,那就有点难了。 其实薛庭儴现在缺的就是时间和自己的班底,若是能在各处安插上自己的人,就算真来个水师提督取代他,他也不惧。 圣旨发到浙江后,引发一场震动。 不管乐意不乐意,憋屈不憋屈,明摆着暂时拿此人没办法,该做的面子自然得做,所以纷纷发来贺函及贺礼。而薛府上下自是高兴之至,老爷升官了,虽然是个代,但代不代下面人可并不关心。 昨晚巢湖水师的一众兵士便到了定海,因不便入城,再加上水师驻地还未建好,便就地在城外扎营。薛庭儴作为代提督,按理说是要去见他们的。 招儿披着长发,穿一身玉白色中衣,外面随便披了件外袍,替薛庭儴更衣穿上官袍。 因为只是代提督,自然依循自身品级,还是只能穿他那青色的官袍。 他掸了掸衣袖,撇着嘴道:「这些人最是喜欢恶心人,搞什么代不代的。」 招儿替他整理好衣襟,笑着说:「是谁之前还怕落空的?代就代吧,反正不碍事。」 「就是碍眼。」 说是不在意,其实心里怎么会不在意,作为一个官员,能穿上绯色官袍就是进入高官之列。这就是差距,有人终其一生都穿不了绯,只能遗憾终生。 「行了,你才做官做了几年。」 见他穿戴好,招儿便也去了屏风后面穿衣裳,随便收拾了下,两人便去外面用了早饭。 薛家是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而薛庭儴和招儿都忙,早晚两餐饭的时间也是全家联络感情的时间。 问一问弘儿的功课,叮嘱一些琐事。弘儿比一般的孩子更为听话懂事,尤其自打葳哥儿来后,两个小家伙感情很不错,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更是给大人省了不少心。 如今招娣也忙,定海这边人手不够,她如今便管着双屿岛上的铺子。寻常跟夷人打交道多了,最近还听说她要找人学什么夷话。 「娘,你又要出门了吗?」弘儿问道。 见儿子这么说,招儿有些愧疚道:「这趟娘出去是要办一件大事,你升子叔、姜武叔,还有你四叔爷都出去了,外面实在缺人手,娘才想出去一趟。待这回的事办完,娘就在家好好陪陪你跟你爹。」 薛庭儴端着碗在一旁吃粥,也不说话。 其实昨晚他和招儿就商量过这事了,想要建家票号,可人力物力都不及,免不了就得和人合作。 如今招儿他们就忙着这事,与各地票号达成一致,只要对方认这边票号签发的会票,这事就算是成了一半。客商拿着会票,前往各地兑换银子,而定海这边会根据会票数额将银子运送给对方。 说起来简单,其实中间牵扯太多了,首先便是信任问题。无凭无据,别人凭什么帮你垫付,但凡牵扯上会票,数额便不会小,没人会拿银子开玩笑。 当然泰隆商行也可提前存放一笔银子到当地票号,别人再帮着进行兑换,可这其中需要的资金太过庞大,倾尽招儿所有家产也没办法做成。 第18章 这不,高升姜武等人都出动了,前往各地去找当地大票号商谈,可惜进展十分不顺利,招儿这才打算亲自出马。 她如今在南直隶那一片还算有些声望,以她市舶司薛提举小舅子的身份,应该能比高升他们更容易说动。 只要能将江南一带的场面打开,西北各地就简单多了。其实认真来说,海商大多还是聚集在江南等地,虽是自打定海开阜以来,也多了不少西北两地的客商,到底是占了少数。 「这样啊,那娘你路上要注意安全。」弘儿道。 招儿端详了下儿子的脸色,见他并未露出什么伤心的神色,心里当即一松。可随机又翻涌上来一阵莫名的恐慌,总觉得自己是不是陪儿子少了,所以有娘和没娘,其实也没有什么分别? 弘儿很快就吃罢了,说是要去找葳哥儿一同去书斋。 待弘儿走后,招儿的腰一下子就塌了下来。 「怎么了?」 「没什么。」她神色有些黯淡道。 薛庭儴放下筷子,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别多想,孩子总要长大,总有一日会慢慢脱离爹娘。尤其男娃长大后,就不粘人了,自然不如女娃贴心。弘儿很懂事,也很孝顺,难道说你要让他抱着你的腿,说娘你不能走,才心甘情愿。」 「我不是,我就是觉得……」招儿翕张了下嘴,颓然地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等他再长大一些,可能去某地求学,抑或是游学,难道你能看着一辈子?你要是不想出去,那就别去了,反正咱家现在也不缺那点银子花。」 「我……」 「瞧瞧,你又不甘心,所以纠结什么呢?」 「我姐说我经常出门,说不定哪天回来家里多了人,说男人都喜欢讨小老婆,尤其是当官的。」 薛庭儴瞅着她笑了起来:「合则绕来绕去,你这是临出门前敲打我?」 「我没有啊。」 「真没有,还是假没有?」他突然一下子凑得很近。 「真没有。」 薛庭儴摸着下巴,一副思索的模样,道:「这事可真不好说,如今老爷我升官了,明摆着以后前途不小,就怕哪位大人看重我,把他家闺女送给我做个小妾什么的,你说我到时候是收还是不收?」 招儿笑眯眯的:「那你是想收还是不想收啊?」 「这个嘛……」 话音还没落下,薛庭儴就觉得唇上一疼,却是招儿咬了他一口。咬完这人就想跑,却被薛庭儴给拉了回来。 招儿就觉得一股咸腥味溢满了嘴,才知道自己下嘴重了。恍惚间,就被一阵浪涛卷晕了神智。 半晌,才醒过神来,就见他微微地喘着气,脸上带着笑:「家有悍妻,怕美人儿被磋磨,实不敢收。」 招儿笑了起来,扬了扬下巴:「算你识趣。」 两人胡闹了这么一场,一旁服侍的丫头早就吓跑了。 之后,起身收拾,招儿替薛庭儴又整理好官服,他还是磨磨蹭蹭不愿走。 「时候不早了,你再不去就失礼了。」 「你把我这嘴弄的,出去怎么见人?」 招儿本以为他磨蹭着是舍不得她,因为薛庭儴走后,她也要出门了,谁曾想是为了这事。 她抬眼看了过去,还真是! 不光肿了,还破了点儿皮。 她局促起来,想说什么,就见薛庭儴一笑道:「我就说是被母蚊子咬了。」 说完,他就离开了,留下招儿发了会儿愣。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骂人,哪家有这么大的蚊子?! 薛庭儴去了城外,见到了苟大同和一众巢湖水师的兵士。 如今不能叫巢湖水师了,而是浙江水师。 行经军营,暗中观察了兵士们的精神面貌和各处细节,看得出这是一帮精锐之师,不是随意滥竽充数而来。 薛庭儴的心算是放了一半,为了做成这事,他特意给陈坚送了信,就是想让其在嘉成帝面前提一提巢湖水师。 水师的兵不同陆地军,整个大昌就三处水师,不想要福建和广东水师的人,就只能是这里了。 在他那梦里,延熙帝早年还未登基时,曾做过福建水师提督,彼时水师早已是烂在根子里,延熙帝便是借用了巢湖水师的人,才建立了扬名四海的大昌水师,立下赫赫威名。 其实他这是冒险,幸好那个梦并没有骗他。 而就在薛庭儴观察巢湖水师众兵士之时,这些人也在观察他,就见这文官身条细长,一看就是个文弱的。 倒是满身威严,就是嘴唇有些肿。 军营中央的大帐里,苟大同和他手下一干将领,眼睛都有意无意看着薛庭儴的嘴。 这些目光太明显,薛庭儴淡定一笑,摸了摸嘴道:「这是被蚊子咬的,其实本官也不是当地人,初来这里,可真是有些不习惯。别的不说,就说那蚊子,若说我们西北的蚊子比蚂蚁大不了多少,这里的蚊子则比蝇虫小不了多少。」 第19章 被忽悠瘸了的一干水师将领,在接下来薛庭儴带他们去看水师驻地时,都忍不住在想这个问题。 这蚊子就这么大?莫不是母的吧? 水师的驻地临在一处码头,这地方是薛庭儴之前亲自挑的。 临海,靠着港口,可以停放船只,十分方便。 驻地刚开始修,即使薛庭儴已经又招了一批劳役,每天紧赶慢赶,也不过刚将地基打好,要想全部建好等人住进去,至少还得两个月。 也就说薛庭儴带苟大同几个水师将领来看的,不过是一片空地和一些烂砖头。 驻地里的劳役们已经开始忙碌了,抹着汗干活的同时,见薛大人领着一些穿着甲胄的人走进来,便都好奇地望了过去。 薛庭儴带着苟大同他们转遍了整个驻地,从水师衙门,到兵卒们住的地方,再到操练场和修理战船之地,一直到驻地后面的那处隐蔽的港口。 这一处港口地形奇特,薛庭儴走上一处礁石,指着港口对苟大同道:「苟总兵,你看这处如何?」 苟大同顺着看过去。 他正值壮年,身材魁梧壮实,大手大脚,看得出水性不差。 这个看得出水性不差,自然不是虚话,薛庭儴曾私下里观察过,一般从小生长在水边的人,都是大手大脚,因为只有在水里泡着长大的,才会是这种体格。 薛庭儴并没有猜错,确实如此。 苟家世世代代都生活在巢湖,又是世袭的千户,苟家的男丁都精通水性擅海战,也算得上是家学渊源。 「此地地形奇特,若从外面大抵是看不出这里有处港湾,用来泊船最好不过,提督大人用心了。」苟大同道。 薛庭儴确实用心了,早在之前他带着苟大同巡视整个驻地,哪怕是兵卒子们的茅厕设在哪处,他皆熟知在心,且这处驻地还专门设有家眷所住之地,就能看出。 大昌朝历来是文官比武官精贵,哪怕同品级,武官在文官面前都得持下官礼,薛庭儴能做到这一切,说明十分重视巢湖水师这些人。 这是笼络人的手段。 可有时候人偏偏就是这么奇怪,哪怕明明知晓,却还是心生激动。这是鲜为人知的低落,是遭遇伯乐的蠢蠢欲动,苟大同想告知全天下的人,巢湖水师是水师,不是只知道运粮的漕丁。 这期间边走边说,薛庭儴也和苟大同说了不少话,多是当下定海的处境以及一些其他细碎之事。 听了这话,他往前走了数步,背着手看着礁石下翻滚的海浪,感叹道:「希望苟总兵能明白本官的用心,我们的处境并不太好,大抵再过几日,从福建和广东的水兵就要到了。」 他回过头来,微微一笑,道:「希望到那时候,巢湖水师的人不要被他们比下去,毕竟你们算是我特意从陛下那里要来的,也算是本官的嫡系,可万万别丢了我的脸。」 苟大同抱拳道:「还请大人放心,末将必然不会损了大人的名头。」 薛庭儴拍了拍苟大同的肩膀,笑着道:「其实我也只是说说而已,苟总兵不用太放在心上。」 逛完了这一处,整个水师驻地也算是看完了。 薛庭儴本是想给水师诸人另找地方落脚,哪知苟大同却说不用。他将从巢湖水师带来的这三千兵士,直接拉到驻地来,就地扎营搭帐篷。 见此,薛庭儴倒也没有勉强,只是吩咐下面人水师的伙食当要上心。 看得出这些人都是能吃苦的,落脚的第二天便帮着那些劳役们干起活来,问过之后才知道,他们说以后这就是水师的驻地了,也算是自己的地方,出把子力气不算什么。有这三千多兵丁帮忙,水师驻地修建的很快,眼见着两个月才能修完,不过一个月便竣工。 而就在这时候,广东水师和福建水师的人都到了。 两支队伍都有一名把总带领,水师属于真正的常备军,与地方卫所不同,其武将官衔也有所不同。水师设提督一名,总兵一名,总兵其下是副将、参将、游击、守备、千总、把总。 因为浙江水师初建,总兵之下的武将皆是空置,不过便于薛庭儴行事,上面给了一些空白的任命书。这些任命书薛庭儴都给了苟大同,由他自己安排,所以福建和广东的两队人来后,水师的主体框架早已搭起。 本以为来了之后,大小能混个千总乃至参将,谁曾想还是把总,这两位把总多少有些不太甘愿。可形势不由人,也只能按捺下来,之后这两队人没少给苟大同找麻烦,可巢湖一系人早有防备,自然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拥嚷而热闹的定海港口,一派井然有序之态。 在码头的入口处,市舶司专门有设有办事之地,货物的清点与抽查,以及商税的收缴,乃至运货的船只、劳力,俱都能在此解决。 自打定海开阜以来,前往这里的各地商人就越来越多了,大至各地豪商,小到本钱有限的商贾。尤其是那些小商贾们,知晓此地能赚到钱,都带着货来了。 或是十多车货,数量再少一些五六车也不是不可,只要能缴纳商税,定海这里是来之不拒的。 第20章 沈平以为把官府这里的程序走完,至少得耗费一日时间,谁曾想不过是两个时辰不到,便办完了。 也是他带来的货太少,不过只有五车。 即使是这五车,也是泼上了沈平的全副身家,打算借着机会搏一把大的。 他的货已经全部上船了,可还得等船上的货装满,才能起航。所以说小商贾就是如此不便,那些大豪商们都是包下一艘乃至数艘市舶司的货船,说走就走,哪里还用去等别人。 沈平伫立在甲班上,隔着船舷向海面上看去,海面一片平静,他的内心也一片平静。 自打他离开沈家后,就一直居无定所,四处飘荡。 会去想做生意,不过是他只会这么手艺,不过是为了能挣口饭吃。那个人他不敢去想,也不敢去看,每次想到那个人,他只有让自己陷入无边的忙碌之中,才能稍许缓解。 有时候夜深人静了,沈平也会想,若有一日他功成名就,出现在她面前,她是不是就会同意嫁给他了? 可功成名就的意义太宽泛了,他至今没能得出什么样才算功成名就,才有资格出现在她面前。也许说不定到那时候,她已经嫁人了。 「东家,小的去问过了,货差不多已经装完了,马上就要起航。半个时辰,咱们就能到达双屿岛。」 双屿岛,那个在众多小商贾口耳相传中,是个聚宝盆之地。 据说,但凡能来到这里,身家翻上一倍都是少的,谁不是赚得盆丰钵满。别人都还在打听犹豫,沈平已经来了,他比一般的小商贾懂得更多,既然是朝廷开阜,也许以后不知,但机会必然不少。 就算是亏了也不怕,反正他就只有一个人。 双屿岛比想象中更为气势磅礴,那高耸的了望台,那像个巨大怪兽一样的堡垒,那堡垒上一洞又一洞的炮眼,以及开阔平坦的码头,与其上守卫着的兵卒,都让初次来到双屿岛的商人,有一种望而生畏之感。 船只停到近岸数百米处便停下了,有许多小型沙船从岸边驶了过来。货船就地落铆,舷梯已然放下,从沙船上下来许多劳力,在货船随行市舶司吏员的安排下,开始往沙船上卸货。 卸到哪一家的货,随货商贾便跟着上船,沈平的运气不错,不过等了半个时辰便轮到他,算是比较靠前了。 坐着船来到岸边,又是一轮卸货上岸,和清点抽查。 之后,跟着车队一路往定海城走去,本来激动的心情已然平静,只剩下蓄势待发,希望这一次能做成,哪怕少赚一些,能摸到门路,就算是个好的开端。 入了城后,又是一片奇景。 只见两侧商铺鳞次栉比,青石路平整宽阔,路上行人摩肩擦踵,时不时就会看见货车和挑着货挑子的挑夫,来回在路上疾行着,丝毫不亚于某地府城的繁荣景色。 而更让人诧异的是,路上竟能看到各色发色的夷人。他们眼珠或是蓝的,或是绿的,模样奇怪,穿着更是奇怪。 若是第一次来到定海城,恐怕会被吓得不轻,沈平一行商贾就是如此。还是帮忙运货的苦力告诉他们,这些就是夷人,都是来此进行贸易的,千万不要太大惊小怪,一来大昌的商人就是跟他们做生意,二来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入了城,这些小商贾就分散了,早就来过此地的都有门路,自然轻车熟路。而这一行也就沈平是个初来乍到,见到这些人俱都分散开,他有一瞬间的茫然,不过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这位老爷是第一次来定海城?若是第一次来,可四处走走看看,熟悉下当地的情况。这些货可以放在市舶司的仓房里,您是交了税子的,可以免费放三日。若是超过三日还没卖出,就需要给市舶司缴纳一定的费用了。」 沈平努力地吸收话里的内容,还不忘好奇问道:「你怎知晓这么多?」 闻言,那苦力搔着头笑了起来:「这是咱们市舶司薛大人的吩咐,别看咱们就是出把力气,可能在这定海城做苦力,都是经过市舶司的挑选。得是年轻力壮,得是口齿伶俐,一般人可不到不了这儿。 「咱们定海以前日子过得可艰难了,是薛大人来了以后,日子才红火起来。薛大人说了,只要定海城在一日,只要定海城能红火,咱们祖祖辈辈就不会没饭吃。所以这定海城也是我们定海人的城,你们这些远道而来的老爷都是来做生意的,我们自然巴不得你们都能做成。」 沈平咀嚼了一番,这种说辞他还是第一次听见。可转念一想,可不是如此,这苦力口中的薛大人真是一个妙人! 有这种想法的不止沈平,还有他身边不远处站着的一个人。 此人身形修长,黑发黑瞳,可若是在太阳光低下就能看见,他眼中泛着一股不正常的蓝色。只是这抹蓝色极为不显,不是认真盯着,怕是不易觉察出。 他身侧拥簇着十多个伙计模样打扮的人,比沈平所带的人更多。只是一路上这一伙儿人沉默寡言,不与人交谈,所以并未惹来他人的注意。 行走在外,当是谨慎为之,像这伙人这样的并不在少数,也因此并不值得惊奇。 第21章 「……老爷若是没有门路,可去博买场看看。」那年轻的苦力知无不言着。 「博买场?」 「博买场是市舶司开设的一处地方,专司博买之事。里面有牙侩所,没有门路的人,可以试试找牙侩所,经过他们将货物卖出。您放心,这牙侩所是市舶司下安排的,不用担心他们会从中作假坑人什么的。不过经过牙侩所,会被他们抽水头,您若是货物不多的话,不如自己在那些商铺里找些销路。」 沈平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块银子,交给那苦力。 那苦力也不含糊,笑呵呵地说了一句谢谢老爷。旁边不远处,那黑发黑瞳之人微微点了点头,他身边便走出一人,上前也塞了苦力一块银子。 之后在苦力的指点下,两家将货物寄放在市舶司的仓房里,并从那里得到一块木牌。凭这块木牌,他们可随时来取出货物,只能免费存放三日,三日后的就要收取费用了。 且费用不低。 这个不低是对沈平而言。打从入了这定海,他生意还没做成,已经提前花了许多银子,他本钱本就不多,看来是得赶紧找出销路,在三日之内。 出了仓房处,两方人马便分道扬镳,其间并未交谈,不过只是路人而已。 沈平在定海城里整整逛了大半日,博买场去了,各处的商铺也看了看。 经过这半日,他总算明白为何那苦力会说,可以去那些商铺找找销路了。不得不说,沈平很羡慕那些拥有商铺之人,坐拥一处地方,做的是买进卖出的生意,很多商铺并不止单营一样东西,而是什么都卖。 他们也会收诸如像他们这种小商贾带来的货物,低价收入,高价卖出。这个低价自然是对方而言,对于沈平这种商贾来说,却也是能赚上一倍有多。 沈平也问过几家,可并没有人收他的东西。 他这次带来的货物,并不是丝绸、茶叶、瓷器之类的热销货,不过是些山西的土布。这种土布别看在山西畅销,可对于定海这地就有些拿不出手了。 别看定海城不大,可这里海纳百川,市面上的紧俏货这里都有。松江的棉布甲天下,还有苏杭的丝绸、绢布、缎子等等。 沈平觉得自己有些太仓促了,他该是打听好再来。可问题他没有门路,又哪里能打听出这些来。 对于摸到点门路的人来说,这些都是商业机密,谁会愿意往外说。而对于再高层一些,沈平也达不到那种地步。 抱着一份忧心忡忡,沈平带着手下的几个伙计找了地方投宿。不得不说,定海这里什么都贵,吃的贵住的也贵,可想想这里的繁荣,似乎也属正常。 次日一大早,天还没亮,沈平便出门了。 他打算尽量把自己的货卖出去,哪怕是不赚钱,甚至是亏钱。大不了下次再来就是,经过这一次,也算是亏钱买了经验。 可让他失望的是,他问了许多家,对方都是对他摇摇头。不自觉中,他又走到了中心大街。 这条大街是定海城最繁华的地方,市舶司就建在这里。之前沈平来过一趟,却是匆匆而过,能在这条大街上开铺面的人,皆是巨贾,谁又会要他这些土布呢?所以他唯独没在这里逗留过。 可这一次沈平想试试,算是绝望之中的人一种病急乱投医。 他连问了数家,迎来的都是鄙夷、耻笑,甚至冷言冷语。果然店大欺客,这并不出沈平的意料。 他来到市舶司正对面的那家店铺,比起其他店铺,这里的位置最好,门脸最大。他抬头看了下,其上挂着两个匾额。 他头顶的这个写着‘泰隆商行’,旁边的一处则是泰隆票号。票号那边人进人出,倒是这个商行似乎没什么生意,只有一个衣着打扮奇怪的夷人手里抱着什么,正背对着和柜台里的人说话。 沈平踏上台阶,就听得里面传来一个耳熟的女声:「罗伯茨先生,你这花儿实在不太好看,你还是拿走吧。」 「噢,我亲爱的娣,你这么说实在是让我太伤心了。」 招娣站在柜台里,她穿着桃红色串珠双鸾纹的交领窄袖短襦,下系十二幅石榴裙,梳着简单的圆翻髻,脑后戴着一朵王记花坊自家产的,淡金色拼花的绢花。 这绢花是王记花坊的新式样,不再拘泥于一朵大花,而是几朵拼凑而成。或是银蓝,或是淡粉,或者绯红,拼在一起,其下衬以薄如蝉翼的金叶金枝,精美而不失雅致。 如今王记花坊也不光只做便宜的绢花,而是高低等齐头并进。便宜的一百多文一朵,贵的几十两银子一支,便宜有便宜的卖法,贵的有贵的卖法。像现在王记花坊的花在西洋很是畅销,甚至专门有夷人找上门来买,运回去卖给西洋国家的女人,很是受人追捧。 而眼前的罗伯茨先生,就是那些西洋海商的其中之一。 如今,招儿在外面跑着泰隆票号的事,甚至高升、姜武、薛青槐都撒了出去,定海这边的生意没人看着,她便自告奋勇。招娣以前也做了很久的生意,这些对她来说,不是难事。 第22章 就是打交道的人更多了,其中还有许多夷人。 招娣刚到定海城的时候,见到西洋的海商也怕,可是看久了,倒也能视若平常。其实夷人和大昌人也没什么分别,就是发色和眼珠子有些差别罢了。他们也说汉话,因为主要是和大昌的商人打交道,不懂官话可是不行,就是怪腔怪调的,听到让人耳朵疼。 招娣揉了揉耳朵,对眼前的这个西洋男人有些无奈。 哦,对了,西洋的男人还特别热情。起初的时候,招娣还命人打过几个行举狂放的西洋男人,后来才知道是误会了,他们本国的习俗就是这样,情绪十分外露,喜欢了就要大声说出来,生怕别人听不见。 招娣甚至暗暗的想过,是不是西洋的女人都很丑,所以见着个大昌女人眼睛就挪不开了。 「罗伯茨先生,我只是实话实说。你看看你生意也做了,应该是运着货回你们西洋国家才是,怎么倒是在定海逗留上了,难道生意不做了?」 「我亲爱的娣,我会逗留至今,不也是为了你!我对你一见倾心,再见魂不守舍,我发誓一定要娶到你,让你给我做妻子。」金发碧眼的罗伯茨捧着心口道,另一手还捧着一束鲜花。 沿海一带罕见鲜花,尤其季节不合时宜,为了弄来这一束‘鲜花’,罗伯茨还是花了大功夫,只可惜这花却让招娣视如敝履。 事实上也是,招娣自家就做的卖花生意,虽然都是假花,可随便挑一朵也比这些蔫头耷脑的‘鲜花’好看,不怪她会不喜欢。 「可是我已经有孩子了,我不是告诉你我是个寡妇。」招娣无奈道。 「你说的寡妇,不就是死了丈夫的女人?在我们那里,就算是寡妇也没有关系,只要真心相爱的两个人,哪怕是上帝都不能阻止。我不在意你是寡妇,我也不在意你有个儿子,我会把你的儿子当做自己的儿子善待的。」 「可是我不……你快把手拿开,不要动手动脚……」却是罗伯茨实在激动,竟是抓住招娣的手说了起来。 「我亲爱的娣,你就答应我吧,你是如此的美丽,就像那……啊……」 剩下的话,被人一拳给打回了肚里。 罗伯茨捂着脸痛呼:「噢,我的天,这是谁……啊……」却是被一圈打在了肚子上,让他只能捂着肚子痛呼。 「我让你这死夷人调戏良家妇女!」 「这是干什么!啊,沈平,你怎么在这儿!」招娣没提防会发生这样的事,被吓了一跳,抬头才发现打罗伯茨的人竟是沈平。 「我……」沈平踌躇了一下,才道:「你先别管这事,先找人去报官,把这夷人抓起来,他竟然敢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 「你才调戏良家妇女,我和娣是真心相爱的,你这是竟如此粗鲁,哪儿来的野蛮汉子,我才要报官来抓你!」罗伯茨捂着肚子站了起来,吐了一口血水道。本来是风度翩翩,如今左脸上一片红肿,足以证明沈平用了多大的劲儿。 闻言,沈平看看招娣,又去看罗伯茨。 罗伯茨的汉话虽说得怪腔怪调,但还是能听明白其的意思。 招娣僵着脸,也顾不得去说什么,而是忙装得一副关切模样,问罗伯茨是否还好。不管怎样,罗伯茨是沈平打伤的,定海城虽保护大昌的人,但同样也保护前来经商的夷人,若是罗伯茨报去市舶司,沈平会摊上麻烦的。 「我的娣,你还是爱我的,瞧瞧你对我如此关心。」 「不,罗伯茨先生,我对你的关心只是出自于你被人打了,而打你的这个人是我家亲戚。但还是请你不要追究他的责任,他是以为你对我不规矩,才会出手打你的。说到这里,罗伯茨先生,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们大昌的习俗和你们西洋不同,男女授受不亲,还请你以后多多注意。」 「噢,我的娣,我只是一时情不自禁,难道你不能理解我的这份心?」 招娣打岔道:「罗伯茨先生,我看你伤的不轻,这样吧我让伙计陪你去医馆看看,这个看病的银子由我泰隆商行出。成子,你带罗伯茨先生去医馆看看。」 旁边站着的一个伙计道:「罗伯茨先生,小的陪你去医馆。」 罗伯茨看了看招娣,又看了看一旁的沈平,这才道:「我的娣,我又哪忍心让你费心,我自己去看看就好。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说着,他便对沈平风度翩翩一笑,又对招娣点了点头,才挺直着腰杆走出泰隆商行。 看得出他还想在招娣面前显示他的绅士风度,就是行走之间,路子有些勉强,且若是没有那半边青肿的脸,想必更有说服力。 经此一幕,沈平也知道自己莽撞了,这人不是登徒子,似乎在像招娣求爱? 看着招娣如花般娇艳的脸,再看看她身后的泰隆商行,他并没有忽略方才招娣所言的‘我泰隆商行’。看来这家铺子是招娣的,很可能还是她丈夫的。 沈平想到自己的处境,越发自惭形秽起来。 他勉强地笑了笑,低垂着眼帘道:「原来是我误会了,不过你没事就行。我还有事,就不多打扰了。」 第23章 「哎……」 招娣根本没防备沈平会这样,就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疾步离开商行。 「你跑什么跑啊!我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你不成。」 她追出商行,看着沈平的背影跺跺脚,扬手叫道:「来啊,给我拦住他!」 顿时,从泰隆商行里跑出来几个伙计,追了上去。 对面市舶司里专门负责巡检的衙役,早就看着这处了,不过是个老熟人,他们就没出面。 如今定海城里谁不知道,西洋的大海商罗伯茨看中了提举大人的大姨子,每天都会来一遍,关键是锲而不舍,这种事旁人可插不上手,只要那边不叫,这边自然不会插手。 如今听到那边叫人,只当那从店里跑掉的小子是个贼,巡检司的衙役当即就如狼似虎地从市舶司里扑了出来。 见此,招娣也有些站不住了,忙追了过去。 等她跑过去后,果然沈平被人团团围住了,她忙挤进人群说道:「别误会了,他不是贼,是以前的一个旧相识。让大家都散了吧,别都围在这儿。」 听了这话,巡检的衙役当场就开始驱散起人群来。 等人都散了,沈平看着站在面前的招娣,突然有一种陌生感。 他想招娣的丈夫肯定很有权势,若不何至于连市舶司里的衙役都听她的,直到一旁的伙计喊了声姨奶奶。 「跑什么跑你,我又不是老虎,让你吓成这样?!」招娣打量了沈平一眼,又看了看四周,见那些散了的人还在朝这里看着,便道:「跟我走!」 然后,沈平就老老实实跟在她后面走了。 等这两人走后,一旁的路人俱是交头接耳,不一会儿薛提举的大姨子有了新欢的事,就被传遍了定海城。 「坐啊,你站着干甚?」 泰隆商行的会客厅里,布置的雅致而又不失精致。招娣坐在椅子上,手里端着茶,抬头看了沈平一眼。 「我坐着,你站着,说话累不累!」 于是沈平便坐下了。 「你不在沈家待着,怎么跑到定海来了?」 「你呢?怎么在定海?」 招娣瞅了他一眼,眼波潋滟:「招儿的男人做了官,如今在这定海,我就跟着来了。」 「哦,那你还好吗?」沈平忐忑地看了她一眼,问道。 「我很好。」 「那你……」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你怎么跑到定海来了?」 招娣有些咄咄逼人,而沈平似乎丝毫不以为然,老实道:「我来做生意。」 「做生意?沈家的生意什么时候做到浙江来了?你跟谁来的,就你一个?」 「不是沈家的生意,我已经从沈家脱离出来了。」沈平道。 「从沈家脱离了?怎么就从沈家出来了?」 沈平似乎不愿意提起这事,道:「就不说这些了。素兰,这铺子是你和招儿开的?」 「是招儿开的,我帮忙看着。」 沈平点点头,露出一个微笑:「那时候我就看出来,招儿很有经商天赋了。知道你们过得都好,我就放心了。」 「那你呢?如今做什么生意?」 「我啊,就是随便做点小生意糊口而已。素兰,我是真不能跟你说了,还约了人说事,得先走了。等我把事情办完,再来找你叙旧。」 说着,他就站了起来,这次却不敢当即走了,眼睛也不敢看招娣。 「那好吧。」 得了招娣的话,他才匆忙点点头,出了这处会客厅。 等他走后,招娣斜靠在椅子上,眼波流传地喃喃道:「傻子,还是跟以前一样,连看我都不敢看一眼,我就长得这么丑?一旦说了谎,表情都在脸上,也不知道是怎么做生意的。」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站了起来,扬声叫人:「成子,找个人跟上去看看怎么回事。」 「是,姨奶奶。」 方才那处围了许多人街口,此时街边上正站着几个人。若是沈平注意到,定然就发现这伙人就是之前与他同路的。 「堂主,小的方才去打听过了,那女的是市舶司薛提举的大姨子,那男人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 莫伽眯着眼看了眼不远处的市舶司,似乎并没有听见这话。 他身边一个黑脸大汉,低声训斥道:「叫什么堂主,叫莫爷。」 「小的不是故意的,小的是说忘了,莫爷。」 「行了,黑子。」莫伽打断道:「先找个地方落脚。」 「是,莫爷。」 一行人正准备走,迎面突然行来一辆马车,马车跑得有些急,差点没撞着他们几个。黑子几个纷纷怒目而视,莫伽却是看了他们一眼。 看见莫堂主眼中闪过的异光,这几个平时一言不合就开打的海盗,才按捺了下来。 马车在市舶司门前停下,从上面跳下来一个身材高挑的男子。 第24章 刚好方才那几个衙役正在往里走,见到这男人,其中有一个下意识叫了声夫人。 那男子随便摆摆手,就匆匆进去了。 望着那处,莫伽微眯的眼在阳光下闪过一道诡异的蓝光。 招儿大步进入市舶司衙门,并没有往前面办事的地方去,而是直接绕去后面薛庭儴办公的地方。 去了果然薛庭儴在。 「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看见招儿,薛庭儴有些惊喜,说着话就挥退一旁正与他禀事的吏目。 待那吏目走后,招儿望着他笑道:「怎么?你不想我回来?」 「怎么会。」 他站起来,来到招儿身边,就拥住了她。 「我就是有些诧异而已,外面的事都办好了?」 招儿摇摇头,道:「那宏昌票号的东家一直不愿见我,所以我就先回来了。」 宏昌票号乃是苏杭一带首屈一指的大票号,在苏州、镇江、广德、扬州等地,皆设有分号。江南一带票号甚多,大小不一,可若说最有实力还属宏昌票号,招儿倒想拿下对方,可惜对方根本不接茬。 「这种大票号轻易不会和外人合作,且我之前便与你说过,江南一带恐怕很难办成,你别忘了那是谁的地头。」 谁的地头?自然是吴家的地头,这事之前薛庭儴就和招儿说过了,所以她还算有些心理准备。 「这么说就有些难办了。罢,不提这些,我这趟回来就想歇上几日,理一理接下来的章程再说,总不能在一颗歪脖子树上吊死了,大不了我们就做两手准备。不过那宏昌票号却并没有回绝,只是说大东家出门去了,让我过些日子再去。」 薛庭儴点点头,正准备想说点什么,外面又有人敲门。 「我不打搅你,你继续忙,我去找个地儿睡一觉,你回去时叫我。」说着,招儿就往书房后面的小隔间去了。 这里的市舶司不同定海县那边,地方有限,所以房子建得极为紧凑。一切没有用处的地方都省略掉了,像薛庭儴堂堂一个提举,就只辟了一处书房办公,书房后面是一个小隔间。 地方也不大,供以休歇倒是没什么问题。 招儿车马劳顿,又是坐车又是换船,也累得不轻。脱掉外衫,又解掉绑在胸上的舒服,便倒头睡下了。 等薛庭儴处理完公事,时间已经不早了。 他并不是每天都来定海城,但来了后并不会在此过夜,而是都要回去的。 毕竟弘儿还在家中。 从双屿岛到定海城最后一般的船在酉时,虽他作为市舶司提举兼水师提督,随便找搜船都能送他回定海,可薛庭儴并不愿大动干戈,所以他平时往返于定海和双屿岛之间,都是跟着货船走的。 他进了隔间,榻上的人睡得正熟。 发髻拆散了,乌鸦鸦的长发披散满床,她半拢着被子,一只手举在枕边,另一只手搭在被子上。她眉心微蹙,似乎有什么心事,眼眶下隐隐有些泛青,看得出是没睡好的缘故。 此时的招儿看起来格外有一种柔弱的气质,又哪里像平时行走在外,翩翩公子哥儿的模样,让人忍不住怜惜。 他伸手触了触她的脸,又忍不住抚了抚她的眉心,那微微的打结才平整了些。 「别闹我。」招儿闭着眼,嘴里咕哝着,伸手拂开他的手。 「我带你回家。」 他将她从榻上抱起来,连人带被子一同。招儿只挣扎了一下,可能这姿势太舒服,而她又太困,便沉沉又睡过去了。 薛庭儴掖了掖被子,确定都给罩住了,才扬声叫人备车。 外面夕阳日落,大门前停着一辆马车,薛庭儴抱着招儿快步从市舶司里走出来,上了车。 马车很快就动了,往前行去。 不远处街角,有两个人若无其事的走着,其实若是注意,就知道他们在此地徘徊了许久。见马车离开后,他们便转身隐入人群中。 位于定海城西,客栈、酒楼俱都建在此地。 别看定海开阜也不过只有半年不到的时间,可实际上这里却生了许多许多的变化。定海是没有宵禁的,铺子、酒楼、客栈等均可通宵达旦。 酒色历来不分家,而大昌因为习俗很多生意都是在喝酒吃茶中谈成,所以这里自然也少不了有青楼勾栏。 不过却是独一份,所以生意非常好。每天到了夜幕降临,这蓬莱阁便是整个定海城最热闹的地方。 而莫伽等人落脚的客栈就在蓬莱阁旁边,也算是顶顶好的位置,大根和癞子头抬头贪婪地看了眼不远处的灯火璀璨,便匆匆进了客栈。 「那姓薛的回定海县了,怀里似乎抱着个人,匆匆就上了马车。」 这房间位于二楼,临着街边有一排槛窗,此时全部打开,微微清凉的海风从外面吹入,一股属于大海的腥咸味道。 莫伽坐在窗前喝茶,闻言点了点,一旁的黑子就示意两人退下了。 第25章 「堂主,照属下看鲁堂主说的这事恐怕不好办,咱们行走这么一趟也能看出些端倪,就凭乱礁洋和咱们带来的人,根本动不了这里分毫。」 「我当然知道。」 「那您……」 「不来看看,怎么知道有没有机会。」 莫伽放下茶盏,站了起来,朝窗外看去。外面灯火璀璨,可远处却是一片黑暗,不过比起琼州却又不知道好到哪里去。 那里,像这种灯火璀璨,是绝然没有的。 「这鲁堂主也真是,他与那姓邵的眉来眼去也就罢,如今反倒把咱们使唤了出来。」 莫伽转头笑看着黑子。 他墨发披肩,穿一身黑色的长袍,身形挺拔修长。因为全身都是黑,越发显得面如冠玉,一双蓝黑色的眼眸,此时嘴角噙着点慵懒的笑,五分的尊贵,三分的不羁,两分的儒雅,恐怕任谁都不会想不到这样的人竟是个海盗。 「别这么说,鲁堂主也是为帮里办大事。这双屿岛抢了咱们多少买卖,自打这处开了阜,往南洋一带的东洋商船便少了,帮里指望着什么吃饭,不用说你也知晓。」 「那怎么办?若不咱们就把姓薛的婆娘给抢了?可帮里有规矩,凡事不牵连妻儿,若是让大龙头知道——」 「这事你问我,我也不知,得去问问鲁岐。」 「那我们?」 「急什么,这趟可不止我们来,别忘了还有他们。」 哪个他们,自然是幺爷他们。 玄字堂和地字堂分属不同堂口,鲁岐可使唤不动玄字堂的人,不过莫伽却同意来这趟,反正黑子是想不通堂主是如何想的。 「且静静看着吧。」 招儿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才醒,是被饿醒的。 让人备了饭食,饱饱地吃了一顿,才从薛庭儴口中听到沈平来了的事情。 「沈大哥来了?他找咱们了?」 薛庭儴摇了摇头,将沈平是自己来做生意的事说了一遍。 这双屿岛上极少有他不知道的事的,招娣找人去查沈平,招娣知道了,薛庭儴自然也知道了。 「照这么来看沈大哥脱离了沈家,且是孤身一人,处境有些不太好,我这就问问我姐去。」 薛庭儴拦下她:「你可千万别去,这事让你姐自己处理。」 「你是说——」 「你不是挺可惜葳哥儿没爹的事?」 招儿眼睛一亮,不知想到什么笑眯眯的,当即点点头:「那我就不去。」 之后,招儿去见招娣,也没提沈平的事,混就当做不知道,就是看着葳哥儿的眼神笑眯眯的,越看越觉得合适。 葳哥儿和弘儿去书斋,走在路上两个小家伙说话。 「我觉得今天小姨看我的眼神,有些怪怪的。」葳哥儿道。 「我怎么不觉得,我娘一向这样的。」 「那可能是我感觉错了。」 沈平整整又奔波了一日,终于找到一处铺子收他的货。 就是价钱压得极低,如果他答应卖掉,这趟他要亏上一半的银子。 沈平说要考虑半日,就出了这家位于边角处的店面,铺子里的掌柜眼含笑意地看着他,知道他还会再回来的。 市舶司的仓房保管费收得并不高,可这也只是对于那些大货商而言。对于这种小商贾,不过只有几车货物,算得上是一笔极大的费用了。 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不可能全部清明,这定海城如今有不少小铺面专门吃这碗饭。知晓这些小商贾耗不起,便刻意压低价格,低收高卖。 这种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要交易的时候签下契,连市舶司都管不着。 沈平回到落脚的客栈,这里吃住都比外面贵了几倍有余,所以沈平就要了两间房,一大间大通铺给伙计们住,还有一间小点的他自己住。 他不是不知自己还有一条路可走,去找招娣,更甚是去找招儿或者薛庭儴,沈平如今已经知晓薛庭儴就是这定海市舶司的提举。凭着一份旧情,他们怎么也能帮他一把,可他却一点这种心思都没有,也不知在坚持什么。 这一路上他慢慢地往回走,其实已经打算好将货卖掉了,他只是需要时间来沉淀一下有些低落的心情。 亏了就亏了吧,大不了从头再来就是。 他推开房门走进去,谁曾想房里却坐着一个人。 一个女人,妩媚妖娆,勾魂摄魄。 这女人嗔瞪着他,脸上有些薄怒:「我说,你就这么打算把你的货卖了?找上门来就这么让你为难,宁愿吃亏都不愿我给你帮忙?」 「素兰……」 「别叫我素兰,我现在叫招娣!」 「招娣。」 「我说你到底怎么打算?」 沈平挠了挠头,浑不在意地笑了笑:「我能有什么打算,其实也没有吃什么亏,就是不赚罢了。招娣,这事不用你管,我能办好的,所以才会没想找你帮忙。」 第26章 「一两一匹的布,你打算半两卖掉,你那六车货有五千多匹,你打算拿着折了一半的银子回去做什么?」 「第一次没有经验,再说那土布确实有些上不了台面。」 招娣冷笑:「你怎么就会觉得土布上不了台面?该不会是那些商铺都是这么跟你说的吧。松江的棉布甲天下,可不代表山西的土布就不好,都是棉布而已,就是名字不一样,差了一筹罢了。好布就好布的卖法,差布有差布的销路,洋人才分不清什么是好歹,只是松江棉布名头大罢了,他们是坑你的。」 沈平没有说话。 招娣又道:「你知道他们是坑你的?你知道他们是坑你的,你还打算卖给他们?!」 「招娣,不说这个好么,我有自己的考量的。」沈平低着头哀求道。 「你考量什么?你考量的不过是不想来求我。」招娣一面说着,一面往前进,沈平因为她的步步紧逼,只能往后退着,直到撞在门板上,无路可退。 「沈平,我就这么让你怕?」 「招娣……」 「你到底怕我什么?嗯?」 两人的距离已是平生未曾有过的近,几乎是皮肉挨着皮肉,只隔了两层薄薄的布料,甚至能感觉到彼此身上的热度。 沈平感觉口干舌燥起来,心怦怦直跳,脑袋一片眩晕,口鼻里全是她身上的馨香。 他想多吸几口,却又怕自此以后再无此机遇,恐怕会让他深入骨髓,患了重病,药石罔效。可他又舍不得不去嗅,只能小口小口吸着,感觉自己被她的气息包围,心中一阵满足感。 直到,一只柔嫩的手抚上他的脸,他脸上的皮肉忍不住抖了一下。 「为什么会这么怕我?」 看着近在咫尺那张美好的脸,沈平眼波抖了起来:「招娣,我不是怕你……」 「那是什么?喜欢?我记得你之前还说过想娶我来着,那时候怎么没见你如此怕我?」 可也仅只有那么一次而已,沈平苦笑。 他其实并不是怕,只是得不到就一直得不到最好,没有吃过肉的人便不会惦着肉的香。可但凡让不知肉味的人,尝到肉的美好,恐怕以后便会泛滥成灾。 尤其他对她…… 「招娣,你有没有感觉到热,我们去窗边坐一坐好不好?」 「我不热,我冷,出门的时候,穿少了。」说着,招娣又往前挤了挤,沈平的眼睛再也无法忽视,落在近在咫尺那处高耸上。 烟霞色的布料,离得近了就能看出些许透,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其下玉白色的肌肤,似乎穿着杏仁儿白绣大花牡丹的肚兜,露了点儿影子出来。那影子下便是被挤得微微有些变形了浑圆。 是被男人结实的胸膛挤的,沉稳如石的硬配合着让人销魂蚀骨的软和柔,沈平感觉鼻子一阵热。 这种感觉有些久远,但并不陌生,沈平下意识捂着鼻子,将她微微推开,就匆忙走到窗前。 胆小鬼。招娣心道,又说:「别的就先不说了,你那批布我帮你找地方卖了。」 「招娣,这怎么好麻烦你。」 「当然也不是没有报酬的,你就到铺子里给我当两个月伙计当做报酬吧。」 听了这话,沈平有些诧异。 可他也不是迂腐之人,说白了他只是没脸去为了生意攀旧情,如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拒绝就有些矫情了。 他认真地看着招娣道:「那就谢谢招娣你了,你放心这做伙计的事,我一定会办到的,待我把手边的事处理完,便去铺子找你。」说到这里,他略微踌躇了一下:「我知道你这是想帮我,谢谢你了。」 看着对方的脸,招娣有一种挫败感。 沈平似乎总有一种轻易破坏气氛的能力,回忆以前,若说她没有对沈平动心过那是假的。只是想要富贵的执念太深,只是他明明喜欢却不言说,让她轻易就那么忽视了。 这几年的经历,让招娣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躺在床上,她也会偶尔会想起沈平,想着他是否已经娶妻生子,想起那荒唐的前二十年。 但真正让招娣有所改变,大抵还是和罗伯茨有些关系,在那个国度里,身份背景都不是障碍,喜欢就要说,爱就不要放手。 这两天招娣想的很清楚,那就不要放手吧,她需要一个男人,葳哥儿需要一个爹,他说过他不介意的。 既然他说了,她就把他当真了。 「就这么谢谢了,只是嘴上说说?」 「那你……」沈平有些愣,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道:「那招娣你想我怎么谢你?只要你说,我一定办到。」 其实沈平还是个比较稳重自制的男子,只是多年未见,又适逢自身处境跌入低谷,而招娣如今反倒出落的越发美了,让人见之便自惭形秽,才会显得局促难安。在真正明白自己要欠了这份人情,他此时心情反倒安稳了些。 招娣美目往窗外流传一下,道:「现在天色也不早了,我腹中有些饥饿,你就在你这里摆一桌饭,请我吃上一顿就好。」 第27章 闻言,沈平道:「那行,这里客栈里也有酒楼,我们便去那处吃罢。」 「我说,我要在你这里吃!」招娣一字一句道,眼睛瞪着他。 沈平看了看室中。这间客房不过是下等房,摆设极为简陋,只有一榻一桌和几把椅子,地方也显得有些逼仄。 他倒是想说这地方太简陋,可见招娣瞪着他,他也不敢反驳,便说了一句我这就去安排,便急急出门了。 「有酒有菜,才能称之为席。」他临出门前,招娣又这么说了一句。 之后,沈平果然弄了一桌席面,十分丰富。 虽然这桌席面又花了他近五十两银子,可很奇怪平时对自己称不上大方的他,却一点都不心疼。 伙计上了菜,便离开了。 期间他面带疑惑,一是因为住这种客房的人,竟舍得吃如此贵的席面,二也是房中就只有一人,此人何必叫这么多菜。 不过这伙计见多识广,嗅到房中有一丝馨香,又见床那处帐子低垂,看沈平的眼色就变了,心想这人大抵是找了暗门子里的姑娘,还带了回来? 沈平关上门,转身回来。 床榻那处的帐子被掀开了,招娣衣衫微微有些凌乱下了榻,发髻也有些歪了,埋怨道:「这破地方连个躲人的地方都没有。」 言罢,她便来到桌前坐下,见沈平站在那里不动,便道:「怎么不坐?」 沈平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招娣先吃了几口菜,便拿起酒壶给自己斟酒,又给何平斟了,才端起酒杯道:「我们也算是久别重逢,在这种地方能相遇,着实有些不易,我敬你。」 何平慌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吃菜啊,别总是我吃你看着。」 我喜欢看你吃。 这话沈平没敢说出口,却也老实地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你说什么?我姐在沈平房里喝酒?」 市舶司,薛庭儴办公的书房中,招儿诧异道。 昨天一天,两人腻在家中哪儿也没去,实在荒唐够了,薛庭儴今天本还不打算出门,却被招儿推了出来。 可薛庭儴就是不,这不小两口痴痴缠,最后变成招儿陪着薛庭儴来此办公。 今日招儿换了身女装,青底儿海棠刺绣滚边的通袖衫配月白褶裙,梳着朝云近香髻,其上只戴了一朵王记花坊的三色花。衬着她的好气色及精神奕奕的模样,端得是明艳靓丽,又不失爽利的气质。 怕被人瞧见笑话,她今儿在薛庭儴这办公的地方待了一天,就没出去过。有人来她就进里面去,没人她就出来。一张大书案夫妻二人各占一半,薛庭儴看邸报看文书,她则是盘点着泰隆票号的账,就这么过了一天。 其实招儿这就是掩耳盗铃,只看书案上的东西,谁不知道提举大人带了夫人来衙门,不过别人既然避着,自然也没有人刻意戳破。 招儿不过是怕坏了薛庭儴的形象,毕竟哪有带着女眷来衙门的,没得让人笑话。 之前薛庭儴的一个随从便来禀报过,说是招娣去找了沈平。这没多大会儿,又回来报两人孤男寡女在房里吃喝上了,还说招娣似乎喝了不少酒。 本来招儿和薛庭儴打算回家去的,这么一来招儿倒不想走了。 「不行,我得去看看。刚好时候也早了,我们顺路把二姐带回去。」 不同于招儿的粗神经,薛庭儴却是眼中颇有深意。 「你去做什么?」 「当然得去,两人还没怎么样呢,怎么能关着房门在一处喝酒,被人看见了像什么。再说了,你如今是这里的提举官,若这事真被人看见,就不是小事了,而是薛提举的大姨子和男人私下幽会,欲知后事,且听下回。」 别看招儿回来的少,可她知道的事却不少。 她有时候就想不通了,这定海城最多的便是生意人,且大多数都是男人,怎么一个个就那么喜欢说是非。但凡有她姐一点事,就传得满城皆知,还有谣传薛提举和大姨子有私,提举夫人被丈夫和亲姐气回了娘家等等。 总而言之,这些人个个都是妖魔鬼怪。 「你真确定你要去?」薛庭儴摸了摸鼻子问。 「当然要去。快走吧,赶紧叫上我姐回家,两个小的还在家里等着。」 备了马车,两人坐车一路去了城西。 招儿以为直接就去找二姐了,谁知被薛庭儴带着一阵七拐八绕,竟然带她来到一处客房。 且这客房十分简陋,地方也不大,一看就只是下等房。 「怎么来了这里?」 薛庭儴做了个嘘的手势,招儿当即不出声了。 他领着她来到榻前,脱鞋上榻。 招儿还有些发愣,就见薛庭儴把床里面的帐子给撩开了,才发现墙板上竟有一个洞。 不对,是两个洞。 洞并不大,也就核桃大小,两个挨在一处,旁边挂了块木板,像似有人发现了这洞,之后用木板给钉上了,却是又不知被谁给拆了开。 第28章 「干什么?神秘兮兮的。」 招儿凑上去看,就发现这个洞竟可以看见隔壁的房。 那边房跟这边一样,只是呈相对的状态,入门就是桌,桌子往里是榻。而此时那桌上摆了满桌的酒菜,桌前坐着一男一女。 正是招娣和沈平。 招儿下意识就想站起,却被薛庭儴被按住了。 「噤声。」 「这、这……」招儿指指那洞,又指了指身处的这个房间:「这是赵志弄出来了?」 赵志是薛庭儴的随从,也是胡三的手下。曾经是作为灾民身被招儿买下的,被胡三训练了这么几年,早已是今非昔比。 之前就是赵志来禀的招娣来找沈平的事,也是他赶着车送二人前来,所以这房间和这洞自然不做他想。 「你别想多了,房间是赵志弄来的,至于这洞却不是……」 正说着,隔壁突然响起一声碎响,招儿当即顾不得听了,又去了洞处看了起来。 …… 不自觉中,已是两壶酒下肚。 招娣如玉般的脸颊上晕上一抹红霞,更显娇艳,让人移不开眼睛。 「怎么这么看着我?」 她玉手撑在下巴上,半眯着眼看着沈平,美目中带着水光。似乎有些醉了,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 沈平觉得嗓子发紧:「我没,招娣你是不是喝醉了。喝醉了,那就别喝了吧。」他去她手里的酒杯,那里面还剩最后一口酒。 「我没有醉啊。」 她躲着不让他拿,却又身子骨无力,手里的酒杯脱了手,砸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人也倒进了沈平的怀里。 沈平想抱不敢抱,只能伸着两只手扶着她的肩膀。 「招娣,你坐好,坐好了再说话。」 「我坐好了,我坐得很好,很稳。」嘴里虽这么说着,招娣却仿若被抽了骨头一样,手撑了几下都没能起来,反倒弄乱了沈平的衣襟,也弄乱了他的呼吸。 「瞧瞧你,避我如蛇蝎。就这,当初还说要娶我呢,你就这样,怎么娶我?」 「招娣……」 「你该不会以为汉子娶了婆娘,就是摆在那里看吧?要干的事儿可多了!例如,两人会睡一个被窝,例如这样……」 招娣就势伸出双手环上沈平粗壮的颈子,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沈平当场呼吸就乱了,身子抖颤一下,差点没把招娣给扔出去。他十分狼狈,一方面怕她摔了,一方面又想避开她,她的身子是那么的柔软,勾动了他心中所有的饥渴。 这一份饥渴,只能将她生吞活剥,将她揉进骨子里,才能缓解。 可他现在不能。 「招娣,你别闹,我这便去找车送你回去。」 「我没闹,我哪儿闹了?」她像个不懂事的小娃儿一样,在他身上来回厮磨着,突然有一物硌着了她,她顺手便抚了上去。 她搁在手里掂了掂,嗤地一笑:「我还当你不中用呢。」 这话当即将沈平的脑子给点炸了。 …… 大抵没有一个男人愿意听见喜欢的女人说自己不中用,所以沈平干了件大胆的事。 他将招娣扔在了榻上,其实脑子里清醒过,可很快就被榻上的美景吸引住了。 挣扎之间,招娣的腰带不知何时就松散了开,衣襟向两旁滑去,露出精致的锁骨,和杏仁儿白绣大花牡丹的肚兜。肚兜遮掩着那高耸的雪白,其间有两点凸起,颤颤巍巍,如初春绽蕾的娇花。 那地方一定是很软的,之前沈平体会过,也一定很滑嫩,比上好的水豆腐还滑。这一切都是沈平脑子里想象的,遥记当初他和招娣初识,就是招娣差点被旁枝的一个少爷侮辱,他将她救了下来。 那旁枝的少爷在沈家并不受宠,又惧他爹是总管,他是三少爷的小厮,便唾骂着跑了。而她就那么娇生生地立在那儿,两只细细的手臂环着被撕烂的衣襟。还是幼乳,就那么被挤了出来,隐隐约约能看见其下的红樱。 那红樱让他魂牵梦绕了很多年,每次醒来裤子里都会一片狼藉。 无人知晓,他想她想了很多年,想得骨头都是疼的。 「招娣……」 沈平仿佛着了魔似的在榻前跪了下来,伸手去抚摸榻上美人的脸颊。 美人儿里眼里带着水波,一悠一悠,像似要溺毙了他。柔白的手拉着他的大掌,就覆在自己胸口上。 「你真的就能忍住?」 他忍不住了! 沈平闷头闷脑就亲了过去,在招娣身上胡乱亲着。 红艳艳的小口儿,那修长的颈子,那细细的锁骨,那高耸的粉圆。招娣低喘着,死死地环着他的颈子,像被溺毙了的水鬼,缠住了就不丢。却又极为难耐,打心底儿泛出一种饥渴感,捧着玉乳儿直往他嘴边送。 「啊呃……」 「招娣……」 沈平近乎贪婪地舔舐着,像似在吃什么最上等的佳肴。 第29章 起初,他笨拙,只会咬,咬得招娣低低吸气,渐渐就顺遂了,知道怎么样她才喜欢,才能吟哦出动听的旋律。 招娣的上身早已是一丝不挂,衫子肚兜都堆积在腰间,沈平近乎将她揉碎了的亲遍了她整个上身。 一股熟悉的热流淌了出来,招娣低低地喊着:「下面,下面也要……」 他便去剥她下面衣裳,其实他早就想去那处了,可心里发紧发崩,不敢去不敢想,就怕自己彻底疯魔了。 等把下面解开,沈平已经急了一头的汗。 他终于看到日思夜想地美景,比世上任何一朵花都好看。色泽嫣红,形状姣好,静静地吐露芬芳。 沈平甚至惊诧地发现,这里竟会蠕动,他看一下,它便蠕动一下。 「呆子,你还看!」一声娇吟传了过来。 他不看了!不看了!闷头就扎了上去。 招娣就感觉一阵抽搐,下意识夹住腿间的大脑袋,她想放松,却根本没办法,只能半敞着腿儿,任他急切地吃着她的花儿。 「沈平,沈平……」 曾经识得情欲,如今旷了许久,每次夜深人静一个人的时候,招娣都觉得自己像一个灌满了水的桃子,只要轻轻一戳,就能流出丰美的汁水。 如今这汁水终于有人品尝了。招娣受不住了,下身一下一下蠕动着,似乎知道她需要什么,沈平将嘴在上面一阵胡乱地揉弄,又去拿牙齿去咬肉核。他的胡子已经有两日未刮过了,带着短短的胡茬,招娣就觉得一阵微微刺痛,便到了云端。 沈平仿若在沙漠中走了许久的人,贪婪地将那股蜜液全部吸入口中。一只手去解了腰带,俯身而上,提枪上马。 「唔……」 契合之际,两人一阵抖颤,招娣是潮颤未过,而沈平是被夹的。 「好大,太大了,你出去……」 招娣一面抖索着,还伸手去推他。 沈平脑门上憋了一头的汗,这次想来听招娣话的他,却是不听了,反倒往前进了进。 「招娣,你好紧,松一松,让我进去,进去就舒服了……」 「要坏了……」 「不会坏的,你听话……」 他嘴里说着,将她细白的长腿扛在肩头,大掌抓着她的雪臀,又往下沉了沉。 「疼,真的疼……」 她旷了许久,即使很久之前,也不是频繁,几年未曾让人进过的地方,哪里堪受如此巨物。 「我听人说,汉子粗大,婆娘才受用。」 「你听谁说的?」招娣啐他一口。 「我听……」 他顿了一下,就在招娣静等着他下文,却突然就是一疼,他已经尽根而入。 接下来,无论招娣说什么,沈平都不放开她。他就像是一头努力耕耘的老黄牛,就这么埋头苦干地耕着她。 一下又一下,一下比一下重,捣得她生疼的同时,身子却又不禁欢美起来。 隔壁房里,榻上也是一片旖旎,男人的低喘和女人的娇吟交织出美丽的乐章。 「你轻一些……」 「这样?」薛庭儴捣弄了一下,还不让招儿喘一口气,又是一计狠的。 「你怎么就这么狠,想弄死我?」 「不会的,你看你多贪,咬得多紧……」 招儿顺势就看了过去,就见自己大开的两腿间,一根狰狞的巨物正进进出出,其上毛发卷曲,还沾着白色的汁水,一片淫糜之色。 「你……」你了几个字,招儿才说出接下的话:「亏你是个读书人!」 读书人怎么了?读书人就不能敦伦了? 「舒服吗,招儿?」 「不、不……」招儿怎么可能说实话,即使她身子已经快美的泛着小浪花,脚趾蜷缩了伸展,伸展了蜷缩。 「不舒服?那我们就换个姿势吧。」 口说不及,薛庭儴就将招儿翻了过来,捏着她的腰从后面就入了进去。 这样的入特别深,他似乎知晓她喜欢这样,还特意拽了被子垫在她腹下,于是就更加深了。 深得招儿一阵哆嗦,喷出了大量的蜜汁。 薛庭儴被绞得额头青筋直跳,好不容易等她放松了下来,借着汁水的滑润,他又是一计狠捣。 「这下舒服了?」不等她答,他又道:「你的声音小点,小心被你姐听了去。」 半趴着地招儿当即捂着嘴,将即将出口的喊叫憋了回去。手里死死地抓着褥子,恨不得把身上这人给掀出去。 …… 「不行不行,我得过去,你别拦着我。」 两人已经没有再看了,招儿折腾着下榻,却被薛庭儴紧紧拽住。 「你现在敢过去,信不信你姐回去后会骂死你。」 「我姐做甚要骂我?沈大哥也是,我姐喝醉了,难道他也喝醉了不成?」 「难道你还没看出来,你姐是故意的!」 第30章 这话当即让招儿愣住了,其实她也不是没看出来,只是出于一种有些羞耻的心态,下意识想把这事给遮掩过去。沈大哥是熟人,庭儴又在,若真是……反正她觉得这事挺让人尴尬的,十分后悔怎么来了这一趟。 「你不要多管闲事了,你姐又不是小孩子,她自己做什么自己不清楚。没成亲又怎样,男未婚女未嫁,又是孤男寡女,干柴烈火……」 招儿啐地打断他:「你怎么越说越不像话了?」 「不信你去看看,那边大抵已经……」 薛庭儴暧昧地笑了笑,没在言语。 招儿正想起身去看,一道夹杂着男人的低喘和女人的呻吟,已经顺着小洞飘过来了。 她当即闹了个大红脸。 而此番似乎是汹涌的江水终于打开了决口,就这么一发不可收拾起来,那边动静越来越大,招儿的脸越来越红,就去戳薛庭儴,示意他走。 他清了清嗓子,低声道:「你可想好了,咱们走了,这房就会被客栈赁出去,到时候……」 「那我们不走了!」招儿赶忙道。 自家人听着了,顶多是尴尬,若是被别人听见再看见,招儿简直不敢想象那种场景。 「那你说我们做甚?要不,也叫些饭来吃?」 薛庭儴眼睛冒着红光,面上带笑,却咬牙切齿的:「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想吃饭?」 招儿刚明白过来,人已经被压在了身下。 次日天还没亮,招儿和薛庭儴便离了这处客栈。 薛庭儴去了市舶司,招儿则回了定海县。她整整一天都蠢蠢欲动的,等下午招娣从双屿岛回来,她也按捺着没问,就等着她姐跟她坦白好事。谁曾想等了两日都没见动静,且每天招娣都是来去匆匆,两人根本说不上话。 又按捺了一日,招儿忍不住了,趁薛庭儴去双屿岛市舶司的时候,也跟了过去。 泰隆商行里,一如既往的冷清。 这里的生意没有散客,但凡来上一宗,就不会是小生意。所以很多铺子看起来都门可罗雀,但并不代表没有生意做。 商行和票号后面有门是通着的,因为那边比较忙,无事的时候,成子一众伙计就被使到了隔壁,就只留了沈平一个人打杂。 招娣心里有气,就把沈平使唤来使唤去,即是如此,也消不了心中的怒焰。 她被人吃了不认账,裤子提上就翻脸了! 那日,两人整整颠龙倒凤了一个晚上,到最后连招娣都有些招架不住沈平的体力。这厮一点都不像人说的那样,头次都是软脚虾,似乎把积攒了二十多年的火气,都用在了她的身上。 等终于结束后,两人都累得不轻,相拥沉沉睡去。 次日醒来,招娣发现自己被人收拾过了,她心里一片欢喜,倒是沈平这个老实人一直低着头,似乎有些害羞的模样。 招娣并没有放在心上,只当他性格如此。她回到商行,便让下面人把沈平的货给收了,交货付银子签契的时候,她都没有出面,就怕他心中不好想。 本想等着他来找她提婚事的事,哪曾想人倒是来了,却是提也不提这茬。 人家是来做伙计的。 好嘛,伙计是之前就说好的,这家伙又是个认死理的,招娣也没有说什么。她想两人同在一片屋檐下,说说话也是便宜的,混就当培养感情了。她想的倒是挺好,人家根本不接她的岔。 不光不接茬,也不提要娶她的事,仿若那一晚的事没有发生货,招娣心里的那股气啊,简直没办法形容。 这不,就逮着使劲折腾沈平。 「沈平,去把外面招牌擦一擦。」 「沈平,去把柜台抹了抹……地扫一扫……」 有时候明明旁人手里没活儿,就沈平忙着,招娣还要使唤他。这下连商行里的伙计都明白了,这新来的伙计是把姨奶奶给得罪了。 再之后招娣使着伙计们往票号那边去,也没有人疑问,都想着姨奶奶这是打算好好惩治这伙计。也就成子心里有点数,却什么也不敢说。 「姨奶奶,货到码头了,姜爷那边让商行里派个人去看着。」成子从外面走进来道。 换做以往,都是让成子去,今儿招娣却道:「让沈平去。」 站在不远处擦着货架的沈平,放下手里的抹布,又整理了一番衣裳,便来到成子身边。他初来乍到,自然得人指点一二。 成子心里暗叹一口,对招娣道:「姨奶奶,沈平第一次,恐怕还不懂其中的门道,小的带他去吧。」 招娣也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等再回来,已经是中午了。 八月末的天,秋老虎正烈着。沈平在码头上站了一上午,衣裳都汗湿了,额头上也都是汗珠,身上灰扑扑的。 他进了铺子,就匆匆往后面去了。 铺子后面有个小院子,院子里有一口井,别看井这东西寻常,可搁在双屿岛就不寻常。 第31章 双屿岛地处海中,虽距离定海县不远,到底是海岛,海岛上淡水稀少,整个双屿岛除了市舶司有一口井外,也就只有这里有一口单独的井,是薛庭儴当初专门给招儿留着的。 至于其他商铺用水就没有那么方便了,每条街口有一口井,商铺里要想用水,都得去那处打。所以双屿岛最热闹的地方,除过是市舶司、博买场,便是每个水井点。 每处水井都有巡检司的专人把守着,岛上人员混杂,水源乃是重中之重。尤其像双屿岛这种小海岛上淡水都是一条水源,若是被人污了,是极为麻烦之事。 沈平从水井里打了水,便解开衣襟,拿出一条巾子沾了水擦脸擦身。 突然有人从背后走了来,道:「这种天气用冷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老板苛刻伙计。」 是招娣。 她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明摆着不高兴。 沈平微哂一下:「都是用惯了的,不当事。」嘴里说着,他手下胡乱地把脸颈及胸膛擦了擦。 水珠顺着黝黑结实的肌理蜿蜒而下,招娣移开视线,哼了一声,打算离开。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你别生气了,我不是不想……」他说得有些犹豫,磕磕绊绊的:「我就是想等多赚些银子,再去向你求亲。」 这话一下子把招娣的火儿给点燃了,她转过身来欺到他面前,凶巴巴的:「当我稀罕你那点儿银子?」 他软声道:「我知道你不稀罕,可我总得证明我有能力让你过上好日子。」 「我有银子!我自己能挣!」 「我知道你有,但那不是我有。如今招儿男人做了官,你身份也不一样了,生意又做这么大,我一穷二白的,实在没脸上门提亲。」 见她气得要走,在她面前历来软的像面人似的的沈平,伸手拉住她:「你给我些时间,等我赚了银子,我就上门求娶你。」 「那你那天晚上弄人家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这儿。」 这话说得沈平十分尴尬,脸也红了起来:「那天晚上是我不好,是我冲动了。」 见他这软样,招娣就气,伸出白皙的手指,一下一下点着他结实的胸膛:「哦,你现在知道不好了,弄人家的时候往死里弄。」 「我下次不了。」 「你还想有下次?亲我一下。」 沈平没料到她会转话题转这么快,愣住了。 「你到底亲不亲!」 「我、我……」 「你不亲,我找别人亲去了。」招娣说着就要走,却被沈平一把拉住:「我亲,我亲还不成。」 沈平四处看了看,将招娣拉到旁边的杂物房里,将门阖上。 招娣靠在门上,沈平低下头就亲了过来。 这货不会亲,像牛饮水,逮着就是一顿乱啃,不如曾经那个人有情趣,可偏偏就是能让招娣兴奋起来。 她环着他的粗壮的颈子,细白的手指不自觉在他后颈上乱摸着,摸着摸着感觉有些不对。她将他推开,问道:「你后背怎么了?」她昨天便感觉到有些不对,只可惜根本没功夫去细想,此时倒是想出几分不对劲。 沈平不自在地顿了下:「没什么。」 可他表情明明是有什么,招娣不依不饶非要看,沈平拗不过她,只能给她看了。 只见那结实而肌理分明的后背,本该是宣示着男人的健壮美,可惜这份美感却被破坏了。几道约有两尺多长的鞭痕,从他后颈处一直蜿蜒至裤腰里,其上增生虬结,让人忍不住猜测当初到底受了什么样的伤,才会留下这种疤痕。 「你被人打了?谁打的?」 这种伤明显不是外人留下的,沈平也没打算再隐瞒,低声道:「是我爹。」 「沈总管?」 招娣怔忪之后,尖着嗓子道:「你跟我说,他到底为什么打你?是不是为了当初我那事?还有,你怎么离开沈家了,沈家怎么会放你走?」 沈平背上的肌肉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他默默去穿衣裳,直到招娣逼着又问了他一次,他才道出实情。 当年沈平干出的事,也许能瞒过上面人,但绝对瞒不过他爹沈总管。事情发生后,被沈平托付熬药的人,便害怕地向沈总管坦白了。 事情自然暴露了出来,其实沈平也没打算能瞒过他爹,他早就知晓会有这一天。 那日,沈总管发了很大一通火,无论沈平的娘怎么劝,都没什么用。夜里,他房里的灯亮了一夜,第二天他把沈平叫过去,让他离开沈家。 即使沈平早有预料,但还是有些猝不及防。 他作为沈家的下人,祖祖辈辈都是沈家的世仆,如今上面主子要让素兰死,要让她肚里孩子死,沈平竟然昏了头敢从中动手脚。 这就是欺主! 但凡被沈家人知道,沈平就是个死的下场,他家里的人乃至他家的那些亲戚没一个能落好。 沈平答应了。 第32章 可怎么离开却是个难题,那件事打死沈总管也不敢说出口,最后只能让沈平在当铺里佯装犯了个错。之后沈总管借此机会小题大做,不但鞭笞了儿子,还将他撵了沈家。 沈复心中感叹,也知道是沈总管这是大义灭亲,又念沈平跟在身边多年,遂放还了他的奴身,让他离开沈家自谋生路。 自那以后,沈平便离开了平阳府,也消失在人面前。 …… 「你个傻子。」招娣捂着嘴巴哭。 「我不傻,只要你没事,我怎么样都无所谓。」沈平浑不在意地笑了笑。 「你就是个傻子!你傻得都没救了。」 招娣哭着,胡乱地将脸在他胸膛上揉。沈平伸着手,本是还犹豫着要不要抱,看她哭成这样,他叹了一口气,将人拢在了怀里。 两人不知怎么就亲了起来,比之前更为激烈,颇有一分干柴烈火之势。 招娣的衣襟散开了,她也不含糊就去扯他腰带,等终于结合在了一处,两人都是轻吁了一口气。 门外,招儿被身后的脚步声惊醒。 她忙转过身,佯装若无其事地挥了挥手,赶着成子往前面去了。 「我姐在和沈平说事,不要让人打搅他们。」 成子岁数也不小了,哪怕再傻也知道发生了什么,见夫人十分尴尬的模样,他也装得一副毫无察觉的模样道:「小的知道。」 招儿又点点头,便以一种落荒而逃的架势离开商行了。 她去了对面的市舶司,进了门就去桌上倒茶喝。好不容易喝了一气儿茶,嗓子也没那么干了,她才对薛庭儴抱怨起来。 「你说我姐,这叫什么事!」 薛庭儴正在看公文,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郎情妾意,干柴烈火。」 「他们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把事情说开,我听成子说我姐最近可着劲儿折腾沈大哥。这闹的,我都有些看不明白了。」 他提起笔在纸上写着什么,边写边道:「你管人家闹什么,喜欢多管闲事,这种事你可插不上手。」 招儿哼了哼,去了他身旁坐下,看他写字。 看了一会儿,她站起来道:「时候也不早了,我去弄些饭来吃。」 等两人吃罢了午饭,便去了后面隔间里小憩。睡了半个时辰起来,薛庭儴留在市舶司,招儿则打算回定海,她想去看看学徒班如今地情形。 这点子还是薛庭儴给她出的,如今生意越做越大,光指着几个主要的人在外面跑,恐怕人要累死也忙不过来。所以招儿专门让人办一个学徒班,收一些身家清白的穷苦人家的子弟。 合格者即能出师,和泰隆签上二十年的工契,先从伙计做起,优秀者可提为掌柜、管事。 这学徒班已经办了有些日子了,像成子他们就是从学徒班里出师的。 泰隆商行给的工钱高,教你本事还补贴米粮,定海当地的老百姓有不少人家,都将家里适龄的孩子送了过来,就想让孩子学门手艺,日后也能混口饭吃。 这不,随着学徒班渐渐为人所知,前来求学的人越来越多,已经从二十余人扩充到一百余人。 总而言之,招儿是来者不拒,但得都是好苗子才可。 而学徒班的教学之地,也从之前的一间屋子,扩充到两进宅子。地方就在县东,离薛府并不远。 招儿去的时候,这些学徒们正在背陶朱公的商经。 这些穷苦人家的孩子都不识字,所以负责教导他们的先生得先教他们识字,再是学商经、算账、打算盘等等,一个学徒从入学到出师,至少得半年,这半年还是看其聪慧与否。 「夫人。」先生见招儿出现在门前,忙站起来唤了一声。 招儿摆着手笑了笑:「你们继续,我就看看。」 这些学徒本是好奇地盯着招儿的背影看,先生咳了两声,才又继续郎朗的背书声。 招儿四处逛了逛,见学斋四处干净整洁,厨房里的肉菜都是最新鲜的,便放下心来,往外走去。 刚走到门前,一身男装的小红匆匆来了。 「夫人,可算找着您了,奴婢问了半天,才知道您来了这儿。」 「怎么,有事?」 「苏州那边来了信,说是挺急的,奴婢就赶忙给您送来了。」 招儿打开信来看,宏昌票号的大东家回来了,对方说答应见她。 刚回来没多少日子就要走,招儿心里是挺愧疚的。 可还是得去,若是能说服宏昌票号和泰隆票号达成一致合作,这票号铺出去的摊子就算成了。 因为宏昌那边没打通关系,如今泰隆票号的通兑生意,一直没对苏州等地开放。要知道海商之中,还是以苏杭一带最多,没办法开通通兑,十分不便。定海城里已经有不少商人提过意见,所以招儿特别渴望能将此事办成。 薛庭儴晚上回来,招儿就将这事与他说了,又和弘儿说了要出去一趟的事,招儿便踏上前往苏州的路途。 第33章 对于招儿外出安全问题,薛庭儴一直是比较重视。 他如今身为水师提督,身边皆有水师兵卒随扈,便将胡三手下的一干人等都给了招儿。这些人忠心不用怀疑,在胡三的训练之下,也是今非昔比,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 招儿一路风尘仆仆到了苏州,还来不及歇息,就让高升和对方约了时间。 见面的时间约在明天下午,招儿这才放下心来找地方落脚。 到了当日,招儿亲赴宏昌票号的总票号。 在这里,她也见到宏昌票号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大东家,项青山。 若说起这项青山的来历,恐怕要讲的故事就多了。总而言之,项青山此人称得上是一个传奇人物,从白手起家到建立这么大的票号,在苏杭一带也是跺一跺脚,商圈儿便要抖三抖得存在。 项青山能答应见招儿,为了泰隆票号是假,冲着定海是真。 早在定海开阜之时,项青山便有入驻定海的想法,只可以一直没托上得力的人说话,只能坐视着泰隆票号横空出世。这也是为何之前明明是双赢的局面,项青山一直没答应招儿的原因所在。 全因那口气儿憋着。 而现在会见,也是因为他突然改变了想法。 招儿等人被请了进去,一路上七拐八绕,竟到了一处园子。 不得不说,江南的园林能天下闻名,确实有其独到之处,而其中又以苏杭一带为最。小桥流水,假山奇石,精巧别致,用曲径幽深、柳暗花明来形容最为恰当不过。 走到一处花圃,招儿以为没有路了,哪知到了近前才发现前面别有洞天。 水榭依水而建,池旁种了不少青柳,随风飘荡。池水清澈,隐隐有水花声溅起,才发现里面养了不少锦鲤。 抬头一看,其上挂着一块匾额,书着‘倚碧轩’几个鎏金大字。 「大东家在里面等着王公子。」 招儿点点头,高升几个在门口站定,只她一人进去。 青衣小厮将她引去内里,是一处宽敞而明亮的厅堂。 三阔的敞厅用落纱罩隔着,迎面挂着一幅中堂画,图下是张黄花梨的长案,长案正中摆着象牙山水桌屏,两边各置数尊插瓶。 长案前放了张黄花梨四方桌,左右各放一张同样为黄花梨的太师椅,下首左右两排是太师椅,用黄花梨的花几隔着。还有多宝阁架子,其上各种古玩摆件儿,墙角放着一尊半人高三足鎏金的香炉。 只看这厅堂,就能知晓宏昌票号之富,就不提别的,黄花梨的物件并不稀罕,可若是一屋子黄花梨的东西,那就极为罕见了。 再看那槅窗上镶嵌的,哪里是寻常人家用的窗纸或是窗纱,而是西洋来的玻璃。这琉璃大昌也有,却不叫玻璃而叫琉璃,只是做不到如今纯净透明。 西洋来的琉璃在大昌最受欢迎,价格高昂。招儿早就想购置些把家里的窗扇都给换一换,可惜没舍得。 此时,首位的太师椅上坐着一名老者,看模样大约有五十多岁的模样,发色花白,衣着朴素,看起来与寻常老者无疑。若说有些区别,那就是此人气势不一般,只是坐在那里,就知晓不是个简单人物。 这便是项青山了,也是宏昌票号的大东家。 「见过项大东家。」招儿作了个揖礼。 项青山和蔼地摆摆手,道:「王公子莫要客气,当不得如此。快坐吧,看茶。」 招儿在左侧第三个位置坐了下来,今日既然是来谈生意,这座位也是有讲究。 第一个位置方是极为亲近之人落座,而第三个位置,不近也不远,恰到好处的距离。随着招儿落座下来,便有一名青衣小厮捧着茶盘上来了,将茶放在她手边的花几上。 「老夫听闻王公子来了多次,可惜老夫琐事缠身又出了趟远门,倒是怠慢了。」 招儿恭敬道:「大东家客气了,于长幼上来讲,您是长,晚辈是幼。于生意上来讲,您是前辈,晚辈是后进,可万万提不上怠慢二字。」 「后进之辈让人敬佩啊,王公子年纪轻轻竟闯下如此名头,操持着这么大一份家业,让人不禁感叹江山代有才人出,我们这些老前辈不中用了。想当初老夫像王公子这么大的时候,还在给人做跑腿的伙计,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招儿微微一哂:「当不得大东家如此夸赞,晚辈能有如此家业,少不了有人提携,都是为人提携所致。」 这被谁提携,自是不用说,现如今谁不知道泰隆商行的大东家王招财,是浙江水师提督兼定海市舶司提举薛庭儴的小舅子。 那薛庭儴六元及第,风光一时,之后倒是沉寂了一阵,谁曾想扭头就办下如此大的功绩。嘉成帝对其赞赏有加,称之为国之栋梁,虽其如今还不在朝堂上,可朝野内外谁没听说过薛庭儴的名号。 所以泰隆商行所到之处,人人奉承,奉承的可不是泰隆商行,不过是其背后的人。是那薛庭儴身后的市舶司,是那大昌第一个开阜之地定海城所代表的巨大利益。 第34章 一个老狐狸,一个小狐狸,彼此都心知肚明,而如今这番客套不过是在试探彼此的虚实。 招儿见其态度,料想今日之行必能如愿,毕竟哪怕是谁都不会将这么大一份利益拒之门外。 果然客套一番之后,项青山切入了主题:「老夫听闻,王公子多次想见老夫,是想和宏昌票号合作?」 招儿也并未遮掩,很坦率地点点头:「大东家既然是前辈,其中具体想必不用晚辈细述,若宏昌票号能和泰隆票号联手,想必不出数年之间,这大昌境内两京十三省诸多票号当是我二人执牛耳地位。」 项青山淡淡一笑,端起茶来,啜了一口:「王公子口气不小。」 「大东家应该知晓晚辈并不是虚言。」 「哦,是吗?」 自此,项青山终于露出属于一个商人的老辣姿态,也昭示着之前那一番客套不过就是表面功夫。 若提起生意,提起利益,谁也不会把这份客套当成真。 包括招儿。 项青山一双老眼望了过来,神色有些冷淡:「我宏昌票号如今已是执牛耳地位,两京十三省皆有分号,不然王公子也不会找上门。即是如此,又何须与王公子合作,再添一人?须知卧虎之榻岂容他人酣睡,王公子即能闯下如此大的名头,当不会如此天真才是。」 这话说得颇有几分不客气,招儿也早有预料,不过她也不是没有应对之法的。 她满脸带笑,双眼却是不避不让看着项青山,道:「宏昌票号执牛耳地位,那不过是之前,以后可就不好说了。」 项青山笑了起来,还是如同之前的冷淡,但能听出几分怒意。 「王公子口气不小,你的意思是说泰隆票号还能抢了我的生意不成。」 招儿不避不让点点头:「晚辈自然是这个意思。」 「小子狂妄!」 项青山搁下茶盏,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堂中本就寂静,如此突兀而尖锐的声音,若是个胆子小的,恐怕要被吓得当地从椅子里滑下来。 可坐在那处的俊美男子依旧态度淡定,甚至端起茶盏喝了起来。 招儿啜了几口热茶,茶叶的苦涩在口腔中弥散开来,又转为甘甜。 乃是最上等的碧螺春。 「大东家,你该知晓小子并不狂妄。」她放下茶盏,笑看着项青山。 「定海开阜,客商云集,海上贸易到底有多大的利润,想必不用小子细说。」招儿的眼睛不着痕迹在那琉璃窗上扫过,又道:「宏昌票号在票号一行地位显赫,不然小子也不会多番上门,可要知晓泰隆票号并不是非宏昌票号不可。」 她淡淡一笑,脸上隐有几分倨傲之色:「泰隆不找宏昌联手,大不了是多费些功夫寻了其他小票号合作,有定海城在那里,多的是人愿意。像泰隆票号现在如今就是这么做着,大不了广撒网就是。可若是宏昌票号不和泰隆票号合作,若干年后,还能执牛耳?」 这是明晃晃的示威,项青山是老江湖,自然清楚其中的厉害之处。 票号从表面上来看,不过是专营存款、放款,及跨地汇兑的生意,可若真以为这么简单那就错了。 票号做的是无本买卖,那些储户们将银子放在票号中,只看一个两个,自是不起眼,可若是大量聚集,那就是一笔非常庞大的现银。 并不是每个储户都能及时将银子提走的。就好比这跨地汇兑,票号做大,名声在外,商人并不一定会当即就把银子提走,而是会放心的放在票号里。 因为商人们在定海卖了货赚了银子,这笔银子他不会就放在手里,而是会进行下一次生意的轮回。他需要前往各地购货再次贩卖,购货得给别人银子,但不会有人提着大量现银交易的,还是以会票乃至银票的存在。 也就是说,这些银子其实兜兜转转,还在票号里。 当然,这也仅仅是指大的票号,名头在外,且有信誉,人们才会相信且笃信。到目前为止,大昌这么些票号,还没人能做到这点。宏昌票号看似在两京十三省都有分号,但其真正的势力也不过是在江南一带畅通。 这么些现银放在票号里,难道票号会任其放在银库里发霉? 肯定不会! 哪个做票号的不是拿着储户的银子出去进行各项生意,小到放贷给大小商人,大到购入各种矿进行开采,甚至盐业、米业、丝绸业皆有涉足。那么些现银的汇集,足够其做起空手套白狼的买卖。 甚至再说夸张一些,一些票号开空头会票的也不是没有,拿着自己开的会票去做生意,这些会票再进行各种流通,完美的完成了一次空手套白狼的过程。 所以说时下人都说做盐、做粮、做丝绸的是暴利,其实都是错误的,做票号的才是真正暴利。 当然,什么东西到了极限,都是会有限制的。大昌就这么大的地方,一个饼子大家都吃,吃到最后总有吃完的时候,想要获取更大的利益,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个突破口。 什么突破口? 第35章 将生意做出大昌去!做到西洋,做到世界各地吸金! 而定海城,乃至定海市舶司,就是那个突破口。 泰隆票号背后就是这个突破口。 宏昌票号敢不和泰隆票号合作?他当然敢,可以泰隆票号如今的势头,他很快就会面对泰隆票号联合各地大小票号的蚕食鲸吞,直至终于瓦解。 …… 「你明白了吗?」薛庭儴道。 招儿眼中绽放出各种各样的璀璨光芒,这些光芒亮到极致,终于爆了开。她一下子就过去抱住薛庭儴的颈子,使劲地亲着他。 「庭儴,狗儿,庭儴,狗儿……你怎么就这么聪明,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么多?狗儿,你脑子是怎么长的,你快跟我说说,你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招儿已经疯了,抱着薛庭儴的脑袋使劲的亲,来回上下的亲。 薛庭儴畅享美人儿恩,眉间洋溢着风淡云轻:「没办法,天生就是这么聪明。为何我能想到你没想到,谁叫我是你男人。」 …… 招儿此时眼中又绽放出那种光芒,同时有一种稳操胜券的成竹在胸。 项青山错愕、惊愕、诧异。 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一下又一下地轻抚着扶手:「好好,好啊,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老夫自愧不如!」 可若是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看似轻柔的动作,实际上手上的青筋一下一下跳着。 「大东家的意思,是同意和泰隆票号合作了。」 项青山含笑点头:「当然,王公子都说到如此地步,老夫再不答应就未免显得有些刚愎自用了。」 之后两人相谈甚欢,对彼此合作也进行了一些细致的商谈。定下后日签合作契书之后,招儿便告辞了。 项青山将她送至门前,招儿再不让他送,他便止了步。 他目送着招儿的背影一直消失在视线尽头,方转过身进了门里。 从里间走出两个人,一女一男。 若是招儿在此,定能认出这个面色苍白消瘦的女子,正是吴宛琼。而陪在她身边的人,则是安伯。 项青山眼神暗沉:「姑娘,此女不容小觑。」 吴宛琼眼睛里藏着诧异,同时还有疯狂的嫉妒。她紧紧地咬住下唇,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便出了这间厅堂。 安伯随侍在她身侧,欲言又止:「姑娘,你又何必与她计较。此女粗鄙,出身低下,只能充作男人四处游走。而您出身高贵,乃是堂堂阁老家的千金,你实在不用与她计较,她与您相比,不过是瓦砾和玉瓶。」 吴宛琼笑了起来,起先只是在嗓子里低低的笑着,渐渐声音越来越大,突然戛然而止:「安伯,你又何必来安慰我。她如今是水师提督兼市舶司提举的夫人,我不过是个被亲爹放弃的落魄之人。她南来北往,所到之处人人奉承,我出门在外还得躲着人走,因为我是个不祥之人。瓦砾和玉瓶,我这玉瓶早已是满目苍夷,而她这瓦砾几年不见,竟是脱胎换骨。」 「姑娘!」 安伯突然拔高嗓门,道:「您实在不用相信那些胡说八道,老爷听信游方道士之言,难道您也相信?」 「我自是不信,可我爹信了。」吴宛琼苦笑道。 薛庭儴被贬斥出京,吴阁老只当女儿这下终于死心了,便又与她择了个夫君人选,可这次吴宛琼十分坚持,竟是怎么都不愿。 吴阁老强逼,她就绝食,此事自然进行不下去了,父女之间也因此产生了隔阂。 后,某一日吴府来了位游方道士,此人来自蜀地,精通命学,又擅长药理。在蜀地的名头颇大,人称送子神医。 这次会来到吴府,也是吴阁老不能离京,特意托人专门将他请来的。 为的不过是求子。 其实这些年来,吴阁老已经求访了许多名医,可人人都说他没问题,却就是生不出孩子。 神医帮吴阁老看过,与其他名医所言相差无几,吴阁老自然失望之极。 见此,那神医便观了观他的面相,算出他有一女,与之相克,所以才一直未能有子嗣诞出。 命理之说不过是虚妄,但架不住吴阁老信了。 不是相克,为何自打吴宛琼出生后,他后宅妾室众多,却无一人能传出好消息。要知道,在吴宛琼之前,吴阁老虽是没有子嗣诞出,但也有妾室是怀过身孕的,只是因为意外小产了。 捧在手心里二十多年的掌上明珠,突然变成了阻碍自己生儿子的不祥之人,吴阁老一夕之间态度大变,对吴宛琼厌恶至极。 吴宛琼心中自是悲痛难忍,又见他爹操持着想将她送到庄子上去小住,也心知这一去恐怕就回不来了,便主动提出回苏州老家暂居。 这么一来自是正中吴阁老下怀,毕竟是亲女儿,有些事还是不易闹得太难看。 而安伯之所以会来苏州,是另有原因。自打发生吴钱父子背着吴阁老做出舞弊之事,连累他差点致仕告老,吴阁老便夺了吴钱掌管吴家生意的权利。 第36章 如今吴家的生意没人打理,下面各为其政,乱得一团糟,急需有个人前去坐镇,安伯自告奋勇下,吴阁老想着也只有安伯能震住吴家那些旁枝,便准了他随着吴宛琼一同来到苏州。 有安伯的撑腰,吴宛琼在苏州的日子并不难过,就是一直郁郁寡欢。如是过了大半年,也不知她脑子里那根筋抽了,竟提出要做生意。 要知道她可是千金大小姐,堆金积玉养大的,阁老家的姑娘去做生意,说出去就惹人笑话。 可吴宛琼坚持,安伯拗不过她,便给了她一家铺子做着。 她倒也做得有模有样,安伯见姑娘总算鲜活了些,自是不再阻着她,混就当打发时间了。而吴宛琼渐渐竟能独当一面,吴家有半数生意是她在打理的。 却万万没想到发生了这场事,安伯自此才明白吴宛琼的心思。 她竟然一直没放下那薛庭儴,和对方的妻子较上真了。怪不得平时有意无意总是打听定海的事,安伯曾疑心过她是不是对薛庭儴旧情难忘,可探看神色着实不像是,只当她是担忧吴家和夷人的生意,倒也没多想过。 安伯心中暗叹一口:「姑娘,他着实不当你如此。」 「安伯,他当不当我如此不重要,如今因那定海市舶司,家里跟夷人的生意受创,这王招儿竟然找上门要和宏昌票号联手。难道你真坐视她坐大?要知道这宏昌票号吴家也不过只占三成干股,这项青山是个老狐狸,你就不怕他靠上薛庭儴,反了咱们吴家?」 自然是怕的,宏昌票号对吴家的重要性,不亚于吴家所有家产加起来的总和。 近多年来,因为尝到票号带来的甜头,吴家已经将下面的生意都缩减掉了,重心都放在票号和海上贸易上头。先有薛庭儴以定海为翘板,组建了市舶司,又在双屿岛上开阜,吴家的海上生意已经遭到严重打压。 若是项青山再和对方联手,后果不堪设想。 虽说如今有权才是硬道理,可没有银子也是万万不能,吴家乃是大家族,几千族人靠着吴家吃饭,若真没有银子,将吴阁老的骨头拆了都不够他们吃。 「我当初在那王记花坊待过,不得不承认此女在商之一道上天赋惊人。当年他们还没进京时,王记菜行的生意便做出了山西,还有那花坊、那芸香纸、那醋坊,以及这泰隆票号。可以这么说,泰隆商行能有今时今日的势头,全靠此女一人支撑。 「甚至那定海开阜,也有此女的功劳在内。薛庭儴不过是个书生,既能在科举上闯下那么大的名头,所费精力必然不少。人无全才,他不可能又会读书又会做官,还能做生意。而那定海城的各种布设,以及种种手段,安伯你觉得是没有经商经验,能想出来的?说白了,薛庭儴背后有此女,才会在浙江一带压得我们吴家抬不起头来!」 这些道理安伯当然明白,他沉吟一下,问道:「姑娘,你的意思是……」 「我想让她死!」 这句话,硬是让吴宛琼说出来阴森之感,像似从牙齿缝里迸溅而出,带着无边的恨意。可很快吴宛琼就意识到这一切,忙转口道:「此女既是他妻,又是他的左膀右臂,断他一条胳膊,他不死也残。到那时候,我们就有机可乘了。」 安伯还有些没听明白,吴宛琼往身后侧了侧头,那处正是倚碧轩的位置。 他当即恍然大悟。 泰隆票号找宏昌票号合作,若是没了王招儿这个近乎妖孽的人物,可趁之机的地方就太多了。如果能以泰隆票号作为跳板,完全可以攻入定海其内。且方才招儿与项青山所言,也深深地触动了安伯的心,欣赏之余更是让他忌惮不已。 有一个薛庭儴就够难缠了,他背后还有个这样的女人,不怪最近几年吴家在江浙一带的生意会一蹶不振。 「可姑娘,咱们也不好下手啊。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此女既然敢单枪匹马出门,定然有其依仗,身边少不了保护之人,而这事若是闹不好败露了,可是会连累老爷的。」 「安伯,你忘了红帮那些人?之前爹不是递了话回来,让邵开联合红帮对付那定海,他们一直没有动静,肯定是没找到机会,由他们来动手,我们高枕无忧。」 「这……」 「安伯,你不要再犹豫了,机不可失。」 安伯也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当下点点头说回去就办。 吴宛琼半垂着头,心中愉悦不已。 上升到吴家的生意,这下安伯总不至于再敷衍她。 王招儿,你这次死定了! 到了签契书的日子,宏昌票号却递来了信,说是大东家病了。 患的是风寒,签契的日子只能往后挪。 招儿本以为有什么变数,可让高升他们出去打听,项青山确实病了,遂只能按捺下心静静等待。 又过了五日,宏昌票号的人才来告诉她,随时可以过去一叙。 花了半日的时间签契,期间因为确定各种细节,可是没少功夫。终于契书到手,招儿也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 第37章 她又在苏州待了几日,处理了一些其他别的事,才坐上前往杭州的船,打算回浙江。 这条路是她这几趟来苏州惯走的,从苏州坐船到杭州,再由杭州坐船经由吴淞江到松江府。 提起这吴淞江就要说说了,其全长两百五十多里,源自太湖,流经吴江、苏州、昆山、嘉定,入松江府,北接大运河,南接黄浦江,从吴淞口入东海。 招儿平时走的这条线路是最快捷,也是最安全的,等到了松江府,就要换船或是换车了。 其实还有一条路是最便捷,那就是走海路,可惜如今海路并没有畅通。 因为之前过闸口时耽误了,等到了松江府,已是夜幕降临。注定今晚必须得在船上过夜,也因此船行得并不急。 招儿吃过了饭,便回了舱房歇息。 她所坐的这艘船乃是自己的船,船不大,不过是寻常用来运货或是载人的小型沙船,她一行也就二十多人,加上船手也不过四十,足够用了。 招儿睡到半夜的时候,外面起了动静。 杂乱的脚步声来来回回地在甲板上跑动着,隐隐还有惊呼声。招儿忙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匆匆穿上衣裳,小红也起来了。 招儿衣裳刚穿好,就响起拍门声。 是赵志。 赵志的脸色有些不好,道:「夫人,船漏了。」 「漏了?怎么会漏了?」 赵志摇摇头:「属下也不知,听船手说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 「那赶紧让他们补船!」招儿日里也是听薛庭儴说过船之类的事,也因此还知道些方向。 赵志苦笑道:「属下让他们正在补,可破了的地方太大,还不止一处,属下觉得情况有些不妙,咱们恐怕要弃船了。」 「船上可有备用船只,如今走到哪儿了?」招儿连珠炮似的问。 「快到上海县了。船上有几艘小船,足够咱们用了。」 招儿当即松了一口气,安抚他:「既然要弃船,那就弃吧,人命比船重要。八斗在上海县当县令,此处既离那里不远,你不用太慌张。」 赵志点点头:「那属下这就吩咐下去。」 招儿带着小红回房收拾细软,幸亏这次没带货回来,不然还不知要损失多少。也是倒霉,怎么船就撞了东西? 可她们顾不得细想,各自换了身轻便的衣裳,又特意穿得厚了些,才将打包好的随身之物背在身上,出了房门。 经由赵志的安抚,船上的人如今都恢复了镇定,已经有人从船舷上接下备用的柳叶舟。一共四艘,细细长长的,一艘约能坐七八人,足够所有人一并离开。 夜凉如水,清冷的弦月悬挂在墨色的天空中,绽放出清冷的光。 一片乌云飘来,恍惚间那月竟是泛着淡淡的红。 船上的绳梯已经放下去了,一众人正挨着个下去,坐满一艘后,便往旁边划了些,空出地方让其他的人下来。 夜,静悄悄的。 小红终究是个姑娘家,也不会水,这种情况下胆子自是大不起来。招儿已经跟她说了几遍,她还是畏手畏脚的。 「你再不下去,咱们可都走了。」 这般吓了吓,这丫头才壮着胆子往下爬,边爬边扯着嗓门喊:「赵志,你可接住我啊,我若是掉下去,不会饶了你。」 下面一众汉子们哈哈大笑着,赵志在下面笑道:「你放心,你掉下来我肯定能接住。」 招儿也在笑着,等小红终于踏实了,她才从船上下来。 她比小红的速度快多了,蹭蹭蹭就下来了,赵志他们还在旁边取笑小红:「瞧瞧,夫人都比你快。」 小红扬了手就要去打赵志,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生了变。竟从水下一下子冲出几个黑物,掀翻了船只。 此时正好是招儿正要往船上落脚的时候,突然船被掀翻了,她整个人也控制不住落入水中,不过她一只手还拽着绳梯。 「夫人!」 大船上还没下来的人惊叫着,停在不远处的两艘船上的人也在惊叫。说时迟那时快,又有一艘船翻倾了过去,随着扑通扑通的落水声,一片不可开交。 而根本不给他们反应的机会,就听得水花连连溅起,这时头顶上的乌云才飘开,借着月色去看,水中隐隐有黑物,那黑物浑身上下一片漆黑,身上隐隐泛着光,一种诡异的冷光,像是鱼皮。 「啊,是海龙王显灵了!豆*豆*网。」 大船上,还没下来的几个船工当即跪了下来,朝天拜着。 招儿这会儿可管不了什么海龙王,正想借着力爬起来,突然一个硬物凌空扫过来,打在她头背上,她当即头上一疼,晕了过去,不知死活。 赵志等人虽都会水,但水性并不好,那几个不知名的黑物袭击着他们,直到赵志挨了一刀,他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怪物,而是人。 「是人,大伙不要怕,栓子你们死了,还不赶紧过来保护夫人。」赵志一面在水里扑腾着和对方搏击,一面大喊道。 第38章 听了这话,停在不远处的两艘船才奋力往这里划了过来。 惨叫声连连响起,天上的月更加红了,没人发现落入水中的招儿,被不知名的人托着消失在水面上。 …… 离此地不远的一处芦苇滩中,临着河边停着一艘船。 船上没有亮灯,黑乎乎的一片。 河水哗哗地流淌着,听到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船上有人低声喊道:「癞子头?」 「快放梯子下来,让我们上去。」 顿时,船上亮起一根火把,随着嗵嗵嗵的脚步声,跑来七八个人,帮着小船上的人上船。 「事成了?」见到扔在甲板上的人,有人问道。 「快走,别废话。」 这艘船当即动了起来,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那行驶的方向正是吴淞口,显然这群人竟打算出海。 一间宽敞的舱房中,此时站满了人。 这些人衣着打扮皆是不同,有穿文士衫的,有穿轻装短打的,有穿僧侣道服的,还有的穿着麻衣麻裤,手脚都裸露在外面。 靠着一角站着几个人,这七八个人身上皆穿着水靠,正是方才袭击招儿他们的人。墙壁上的铁环里插着一根根火把,这跳跃的光映照在这些人脸上,平添了几分紧张的气息。 这紧张自是源于首位上的两个人,一个居中,乃是名相貌妖异俊美的年轻男子,他穿一身深青色的锦袍,若不是不合时宜,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哪儿来的世家公子。 靠他下首的位置,则坐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长着一对吊梢眼,留着八字胡。 正是幺爷。 「莫堂主,上面的命令是要了此女的命,你却让人将她带了回来,不知你是为何意?」幺爷的言语颇有几分不客气,话里话外的意思让莫伽不要多管闲事。 「上面的命令?谁的?鲁岐的?」莫伽端着只茶盏,那茶盏白里透着青碧,温润光泽,看着着实与这地方不符。事实上,莫伽此人从头到脚,乃至他身上每一个物件,都与红帮这种刀口舔血的海盗们不符。 他神情清淡,眉眼不惊,似乎并没有将幺爷放在眼里。 可他身边的黑子就没那么好了,瞪着铜铃大的眼睛,一脸凶相:「你什么身份,这么跟我们堂主说话,帮规不记得了,需不需要我帮你回忆下?」 随着黑子的话语,旁边围站着的玄字堂的人,当即上前了一步。 「你——」幺爷的脸,气成了猪肝色。 莫伽搁了茶盏,往下看了一眼,玄字堂的人才往后退去。他面无表情对幺爷道:「鲁岐既然请我走这一趟,就是以我为主,自然是我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你若是有什么意义,就回去和鲁岐说。」 幺爷站了起来,面色僵硬:「那还请莫堂主是时和堂主说清楚,可千万别连累了属下才是。」 他拱了拱手,便带着自己的人走了。 随着地字堂的人离开,舱房里空了下来。 黑子有些犹豫地看着莫伽道:「堂主,这女人真留着?恐怕是个烫手山芋,还不如照他的话,处理了算了。」 「你以为这船上就只有我们的人,没有其他人?」莫伽反问,又道:「此女干系重大,杀不杀可不是由那姓邵的说了算。」 黑子一愣,下意识问:「堂主的意思是——」 「是与不是,明日就能见分晓。」 怕横生枝节,红帮的船赶了一夜的路。 临到天方破晓时,才到了一处荒芜的海岛。 红帮的人吃的就是海上这碗饭,在东南两海像这种补给之地有许多。都熬了一夜,也得歇一歇缓缓精神,且此时已经出了东海范围,料想那浙江水师也追不到此处来。 可就在他们到时,已经有一艘船在这里等着了。这船上挂着一艘血红的旗子,旗子上写着‘天’字,正是红帮的船,还代表是天字堂的人。 天字堂乃是红帮大龙头座下的堂口,红帮一共分了八个堂口,按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区分,另还有刑堂,独立于八个堂口之外,专司刑责之事。 红帮看似是一群海盗,其实纪律严明,帮规极为严格,违背者轻则割耳废手,重者以死罪论处。 天字堂乃是大龙头坐下的堂口,在八大堂口之中又属前列,所以地字堂的船在见到天子旗,就将地字旗挂上了。 根本连想跑的想法都没有。 两船接舷,天字堂副堂主罗钊带着几个人来到这艘船上。 幺爷蔫头耷脑地走了上来,其身后不远处跟着莫伽。 罗钊并没有理会幺爷,对莫伽拱了拱手:「莫堂主。」 「罗副堂主。」 之后也没有多客套,罗钊便点明来意。 大意就是获知地字堂私下行动,受大龙头的命令前来带所有人回去。 「有什么话不用与我说,还是回去和大龙头说吧。」 罗钊说着,就命人带路,往船舱里去了。 第39章 正是应了莫伽昨晚所言,这船上不止地字堂和玄字堂的人,还有其他堂口的眼线,也就是说地字堂这次行动,可能早就为人所知。 而与此同时,刚苏醒过来的招儿,正面临平生最大的危机。 一般船最下层的船舱,都是用来堆放杂物,或者关犯错之人。此地常年不见阳光,又不通风,阴暗而潮湿。 招儿就是被关在这里。 负责看守招儿的乃是船上最下等的海盗,像他们这种人无一技之长,出风头挣功劳的事,从来轮不上他们,就只能在船上做些打杂之事。 海盗常年漂泊在海上,经常几个月见到不到陆地。海上的女人少,僧多粥少的情况下,见到个女的,就蠢蠢欲动。 尤其这女的身段十分不错,那胸鼓囊囊的,那腰肢细细的,那一双长腿又细又长。用黄大牙的话来说,这样的女人是个吸精窝,夹起来摇起来男人受不了。 招儿落了水,本是要她命的,谁曾想因为各自心思不同,暂时将小命保了下。上面交代将她关起来,就随便找了个地将她关着,自然没有人给她收拾。 她浑身湿了透,衣裳浸了水粘连在身上,曲线毕现。 黄大牙和李大锤已经来回几次了,两人一夜没睡,就在纠结到底要不要弄了这个女人。 黄大牙的意思是弄,不弄白不弄,反正幺爷是要让她死的,就算被莫堂主拦了下,之后也是要死的。与其便宜了阎王,不如便宜自己。 可李大锤却是个胆小的,红帮有一禁,就是禁止奸淫妇女,犯者死。 黄大牙几次都想解了腰带上,都被李大锤给拦下了。 「你他妈再拦我,老子跟你拼命!怕死就滚远点,老子死也要死在女人身上!」黄大牙一把将李大锤掀开,就往那边走去。 见此,李大锤有些垂头丧气的,可看见躺在那边的女人,心也怦怦地跳了起来。 招儿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醒来的,她感觉头很疼,还有些晕。正在想着自己在那儿,就见模糊中有个丑陋的男人脸凑了过来。 「小美人儿醒了啊,醒来了更好,我还没玩过像你这么白净漂亮的女人呢。好的都被那些堂主们给霸占了,老子们天天只能睡睡五姑娘。你放心,也别怕,我肯定能让你舒服……」 黄大牙一面解着衣裳,一面说道,并没有将招儿放在眼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在他心里,只能任他玩弄。 招儿被恶心得想吐,她也不是雏儿,寻常走南闯北,自然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她顾不得去多想,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可人还没站起来,就是一阵天旋地转。 她跌倒在身后的木头箱子上,与此同时黄大牙已经扑上来了。 招儿就闻到一股极为恶臭的味道,又酸又腥还带着腐臭,情急之间就一脚踹了过去。 她急怒之下发力,是拼了全力的,黄大牙一个不防就被她踹了出去。起初的一瞬没感觉到疼,黄大牙还怒笑着说好一个泼辣的小野猫,可很快胸口一疼,喷出一口血。 「这臭娘们会武艺,李大锤你还不快死过来帮忙!」 李大锤忙端着油灯就过来了,两人从腰间抽出短刃,朝角落里的招儿逼近。 …… 「禀罗副堂主,人就关在这里。咦,看守的人呢?黄大牙……」 罗钊眼神动了动,从他身边当即就走上去两个人。 通道尽头的舱房的门是紧闭着的,黑洞洞的也看不分明。这最下一层的通道十分逼仄,只够两个人将将挤过去。 罗钊嫌闷气,便没有进去,就在这时候,有个人影子从里面扑了出来。 是他的一个属下,脸色惊疑未定。 「副堂主,死人了,死人了!」 闻言,不光罗钊变了色,连不远处楼梯口站着的莫伽也变了色。 呼呼啦啦舱房里进来了许多人,随之进来的还有光亮。借着火把光亮的照耀下,进来的人才终于看清了里面的情况。 地上倒着两个人,不知死活,有刺鼻的血腥味儿…… 「副堂主,小心!」 「再拿火把!」 两声暴喝徒然炸响,同时还有个黑物飞了过来,被罗钊的属下击飞了出去,撞在什么地方,发出一声轰然巨响。 有人又拿了几根火把进来,通通点上,众人才看清整个场景。 黄大牙和李大锤都倒在地上,其中黄大牙没穿裤子,下身丑陋地裸露在外。地上是一片又一片的血,而墙角堆放木箱杂物的地方,站着个穿着男人衣裳披头散发的女人,她脸上沾满了血污,手里拿着一把带着血的短刃,呈防护状态。 她眼神锃亮中带着一丝惊魂未定,却是紧抿着嘴,死死地盯着众人。 「你们要什么?银子?要多少我有多少!我男人是定海市舶司提举,浙江水师提督,大昌皇帝的心腹,不想牵连族人,不想天下之大无处藏身,识趣的就放我走!」 赫! 莫伽突然轻笑了声,眼神玩味了起来。 第40章 天似乎一下子就冷了。 本就入了秋,江浙一带秋雨多,淅淅沥沥连下了两日。 上海县县衙里,毛八斗正一脸愧疚地看着收到消息后连夜赶过来的薛庭儴。 有别于平时总是笑眯眯的,此时薛庭儴脸上带着薄霜,嘴角紧抿,脸上的线条一下子锋利起来。 似万年不化的冰霜,又带着一种近乎穷途末路的凶恶。 毛八斗与薛庭儴相识多年,再难的情况又不是没见过,哪里见过他这种模样,感觉似乎天一下子就塌了。 赵志等人跪在下头,都是低垂着头,趴伏在哪里。 他们其中也有不少人受了伤,还有的不识水性,差点没被淹死。那一晚的事发生的太快太急,不过是眨眼之间夫人就不见了,那些攻击他们的人也消失不见了,困在水里的他们无力而绝望。 好不容易上了岸,就赶忙奔赴县衙寻求助力。 大半夜,毛八斗带着所有衙役沿道搜查,什么也没有发现。赵志等人也带伤寻找,他们甚至调动了所有能动用得船只打捞,什么也没有,人不见,尸体也不见。 消息送回定海,薛庭儴连夜就赶了过来。 不光他来了,浙江水师的人也来了,最后在水师的助力下,才在离吴淞口不远的一处芦苇滩上发现了两条小船。 可这两条小船什么也证明不了,招儿依旧没有踪迹。 「大人,你杀了我们吧,我们万死不能赎罪!」 小红跪在下面嘤嘤的哭着,她不懂水性,差点没救回来,等醒来之后就听说夫人丢了的事情,眼泪就没停过。 她满心自责,若不是她胆小,若是她动作能再快一些,夫人不会落了单,就算掉到水下,身边也有人。她还恨自己不中用,若不是不会水,身边的赵志也不会拽着她,说不定夫人就不会丢。 「你们都下去。」 他们还不想走,毛八斗站起来挥挥手道:「都下去休息。」 赵志等人这才鱼贯的出了这间厅堂。 待所有人都出去后,毛八斗看着薛庭儴,犹豫着似乎想说什么。 薛庭儴突然站了起来:「招儿不会死。」 在那梦里没有死,所以她肯定不会死。 「庭儴……」 「让我静一静。」 说着,他慢慢往门外走去,毛八斗无力地叹了口气。 招儿不知到底是自己的恐吓起了作用,还是这群人想拿她换银子,之后她不光被换了间舱房,还有人给她看伤。 但也仅此而已,她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知道从那处黑暗的舱房里挪出来后,天又黑了两次,船还在往前行着。 明显可以感觉到一路行来气温的变化,江浙一带入了秋就会渐渐冷下来,可这里反倒给人一种入了暑天之感。 这两日招儿没见到什么外人,每天都是一个面相凶恶的黑衣男人给她送饭。她曾观察过四周,这间房有窗却被钉死了,门外有两人不眠不休地看着她。 她逃不了。 其实她也没处可逃,大海茫茫,离开这处船,她就只有死的下场。 她只能按捺下来静静等待,等着这些人昭告自己的目的。 其实也不是没人来,有个男人来看过她两次。一次只是看她,什么也没说,第二次就是这次了。 「马上就到地方了,这东西给你,是时识趣地把眼睛蒙上。」莫伽将一块儿黑布扔过来,招儿没去接,任那黑布落在地上。 「你是谁?你们为何袭击我们,还抓了我?」 这个问题招儿已经问过许多遍,可没有人回答她,这个人没有回答过,门外的那两人更是不用说。 都是聋子,是哑巴! 不同于之前,这次对方看了她一眼,接了话茬。 「你很好奇?」 「你们到底是谁?」 「我们是海盗。」 「我知道你们是海盗,你们到底要什么,要什么就说吧,能给我就给你们。」招儿只要一想到薛庭儴得知她不见了的事情,就有一种莫名的焦躁感,也因此显得特别心浮气躁。 莫伽淡淡一笑:「我们什么也不要。」 招儿明摆着不信,对他怒目而视。莫伽的目光却渐渐惊奇起来,泛着一种诡异的波光,让招儿有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她这才发现这人的眼睛是深蓝色,他不是大昌人。 「既然不说那就算了,你可以出去了,把门关上。」 那晚,招儿还是受了伤,最重的就是头颈处。也不知她是怎么侥幸没死的,挨了那么重一下,就是头肿了个大包,脖子有些扭伤了。还有就是和那两个男人搏斗时,身上有些擦伤和撞伤。 到现在招儿都不敢回想那天晚上,也可能是头一直很晕很疼,让她当时脑子有些不太清楚。 招儿知道自己杀了人,却有一种隔膜感,感觉钝钝的,也因此她并没有什么感觉。即使有,也被她压了下去,因为那两个人是畜生。 第41章 「如果我说,我们是你的丈夫派来杀你的,要的就是你的命,你信不信?」莫伽说,眼睛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不可能!」 「为何不可能?你丈夫年纪轻轻,身居要位,看似风光至极,却岌岌可危,四面楚歌。他既无背景,又无靠山,若高官之女看中他,许了他高官厚禄,你这个原配就是碍眼之物了。毕竟,若是我没有记错,你丈夫当初是被贬斥出京,如今之所以能坐上这个位置,完全靠着侥幸。」 招儿看了过来,瞳孔紧缩:「你到底是谁?」 「我说了我是海盗。」 「你是海盗,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多?」 莫伽笑了起来:「这就要问你了,你说我为何会知道这么多?我不光知道这些,还知道那高官之女对你丈夫一直芳心暗许,我还知道她姓吴!」 招儿如遭雷击,当场愣住了。 姓吴,吴宛琼? 她有些懵了,看着莫伽的脸,明明这是一张对任何女人来说,都无法抵挡的脸庞,偏偏她心里充满了嫌恶。 不光嫌恶,还有一种暴躁之感,恨不得砸烂他。 对方为何会知道这一切? 自然不做他想,就是他所说的这个原因,只有熟知内情的人,才知道这么些事情。 难道狗子真想要她的命? 不不不,怎么可能! 招儿脑海里不禁开始回想起以前的那些事,从两人成亲,到有了弘儿,到他成了秀才举人进士,到那次他击了登闻鼓,到举家离开京城…… 两人经历了那么多,临走前他明明生着小气还故作大方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她还花了不少时间哄他,将他哄得眉开眼笑,才上了马车。 不过就是半月不到,怎么可能就想要她的命。 招儿抿着嘴,看着对方:「我不知道你是谁,到底有什么目的,又从什么地方知道这些事,但你若是想挑拨离间,那你的主意打错了。」 莫伽没料到招儿会这么说,有些微愣。 在他的想法里,这对夫妻各自为政,聚多离少,就算感情不差,但也有限。且此女出身寒微,又是个经商的,而薛庭儴却明摆着前途无量,她难道不该自惭形秽? 旋即,他唾弃了自己这种想法,眼睛落在一脸苍白,头上绑着白布,穿一身破破烂烂衣裳,看起来极为狼狈的招儿身上。 此女走南闯北惯了,之前杀了两个人,却视如平常,又怎么可能是一般的妇人,自然不会自惭形秽。 明明看起来也不是貌美如花,可为何看见她脸上那种笃信的表情,就觉得碍眼极了。 莫伽淡淡一笑,眼睛又在她身上打了个转:「既然不信,那就算了。」 说完,他便转身出了这处舱房。 此人说话奇怪,模样奇怪,态度也奇怪,总而言之在招儿眼里就是怪。他到底想做什么?她想了半天都没想通。 没想通索性就不想了,她将地上的黑布捡了起来。 要到地方了吗? 会是一个什么地方等着她? 琼州岛又称海南岛,也是海之南方,大昌之南的意思,是整个大昌最靠近南海的地方。 因为独处南海,远离大昌本土,显得有些离群索居。 朝廷鞭长莫及,又因此地历来是发配罪人的蛮荒之地,且海上多海寇海盗,朝廷几番禁海,致使此地时局混乱,官府的地位岌岌可危,并不被当地百姓看在眼中。 位于琼州岛的西南方向,有一处岛屿。 此岛少有人知,正是红帮的总舵。 此时,位于岛中山寨的聚义堂中,红帮的一干首脑人物,俱皆都到了。 这聚义堂乃是红帮议事之地,非一般人不得入内。红帮内八堂外十二江口,十二江口的人根本没资格入内,只能侯在堂外站着。 此时聚义堂外便站满了人,这些人男女皆有,衣着打扮杂乱,俱都看着堂内的情形。 堂中,首位摆着一张檀木大椅,其上铺着虎皮。按理说,这张椅子该是男人来坐,可偏偏上面坐着个女人。 还是个极为漂亮的女人。 她穿着一身红衣,个头高挑,看模样年纪并不大,也就是三十多岁的模样。鹅蛋脸,黛眉修长,飞入发鬓,一双凤目媚态天成,却又凛然生威,流转之间冷光四射,让人不敢直视。 此时她微微有些慵懒地半靠在椅子里,纤白的玉手搁在大椅扶手的龙头上,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知晓她性子的人,都知她这是怒了。 此人正是红帮的大龙头,红姑。 而她下首处,左右各放了一把椅子,分别坐着副龙头丁巳,和刑堂堂主施淄。再往下左右各放了四张大椅,分别坐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堂堂主。 「鲁堂主,此事你需要给我和其他几堂一个交代。」红姑声音暗哑,带着一种惑人的磁性,在空旷的堂中响起。 随着这个声音响起,刑堂堂主施淄也说话了。 第42章 他年纪大约四十左右,留着一脸的络腮胡,身材魁梧壮实。就是失了一目,其上戴着个黑色的眼罩,也掩不住下面的疤痕,让人忍不住猜测他当年是受了什么样的伤,才会留下如何痕迹。 「大龙头早有明令,不准招惹官府的人,如今你地字堂擅自行动,竟掳了浙江水师提督的夫人。那薛庭儴已发下赏金令,有其夫人下落者赏银一万,能救出其者赏银十万,明摆着就没打算姑息此事,鲁堂主你就说说这事打算怎么办吧?」 这鲁堂主说的正是坐在左边下首第一位,地字堂的堂主鲁岐。 此人五大三粗,满脸横肉,却是个和尚。他不伦不类地穿着一身棕色的僧服,却是大敞着怀,露出其下的黑色胸毛。 他脾气似乎也挺暴躁,这般连番被挤兑,早已是怒气腾腾,反驳道:「还有个什么说法不说法的,我红帮还怕了朝廷不成?」 「我红帮身处此地,自是不怕朝廷。可如今关头,也不适应节外生枝。濠镜的佛郎机人本就对我等暗中生恨,若是他们从中搅合,再联合官府对我等进行围剿,唯恐伤了帮中元气。」说话的人黄字堂堂主宋七。 此人三十多岁,从衣着打扮上来看,不像是个海盗,倒像是个文士。此人在红帮里素来也以智囊着称,他分析的并无道理。 听了他的话,一旁坐着的几位堂主俱是点了点头。 这时,荒字堂堂主纯和道长说话了。 他穿一身道袍,头戴纯阳巾,一派仙风道骨。看其面容也就四十多岁的模样,满脸慈和,一副老好人的模样。 「此事也不该怪鲁堂主,那定海开阜以来,损了我们多少生意。又组建水师,我红帮历来叱咤东南两海,如今高丽、倭国等东海航道受阻,我红帮帮众数万,又不产粮食,粮食全指着高丽购入。 「现在浙江水师堵在那儿,我们只能折道去安南、满刺加购粮。安南内乱,满刺加被佛郎机人占了。因为这购粮之事,为帮里的帮众添了多少麻烦,鲁堂主也是为了帮里着想,大龙头不该责备才是。」 纯和道长说的没错,此事早就被红帮提到聚义堂议了很多次。 下面不断有人提议直接和朝廷对着干,反正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但俱都被大龙头压了下来。 红帮虽人多势众,但早已今非昔比,朝廷多次禁海,内迁民众,对红帮也不是没有影响的。红帮说是帮众数万,其实是把家眷也都算了,能用的堪用的也不过只有两万人之数。 这两万人看似挺多,可红帮外要防着那些佛郎机人和红毛番,内要防着朝廷围剿,早已是左右掣肘。尤其自打前龙头去世以后,作为未亡人的红姑接了龙头的位置,红帮内部也是动荡不安,自然是能不添一事,尽量不添是非。 能做海盗的,没几个读书人,大道理不通一个,热血上头就是干。 一听纯和道长这么说,顿时引来堂外许多人的附和。 「就是,我们怕朝廷干鸟,天高皇帝远,有本事他们就来捉我们。」 「就凭朝廷水师那群人,来了也是白送。」 这话引来外面一众人哈哈大笑着。堂里的鲁岐见此,眼中闪过一抹得意,却做得一副委屈的模样:「我本是为帮里着想,才会派人去浙江,照大龙头的说法,反倒是我错了。」 大龙头气得紧抿嘴角,见此副龙头丁巳插言了:「大龙头自然不是此意,只是如今乃是非常时期,不易节外生枝。」 「那人已经绑回来了,要不大龙头将我送给那水师提督,换个十万两银子,也能给帮里的兄弟们打打牙祭?」鲁岐嬉皮笑脸又道。 他这明摆着是不要脸的话,若是大龙头真干出将他送给官府的事,恐怕下面的人当即就要反了。 这种情况下,自然议不下去了。 大龙头眼神冰冷地环视了一番下方,然后落在鲁岐身上:「此事容后再议。」 说完,她便离开了,丁巳跟着一同离开。刑堂的堂主施淄站起来,皮笑肉不笑:「都散了吧。」 堂里堂外的人当即就做鸟兽散状。 鲁岐被人拥簇着出了聚义堂,扭头看了看聚义堂那高悬在上处的匾额,眼中闪过一道阴狠的光芒。 倒是莫伽,从始至终没人提他也去了浙江的事,似乎所有人集体都忘了。 丁巳还没走进房门,就听见里面噼里啪啦一阵碎响。 他站在门前好一会儿,才敲响了房门。 是大龙头的贴身丫鬟兰草开的门。 他走了进去,屋里已经被收拾干净了。次间的贵妃榻上,大龙头斜靠在那里,娇艳的脸上带着薄怒。 丁巳是前大龙头洪启的义子,从名分上来讲也是红姑的义子。可他与红姑二人也不过相差十二岁,洪启弥留之际,知晓独子洪成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而红帮如此大的家业,数万帮众的生计,都担在大龙头身上。 他不放心别人,就将大龙头的位置传给了妻子红姑,又让丁巳坐上副龙头的位置,辅佐红姑担起红帮的重担。 第43章 而红姑看似是个女流之辈,却是聪慧过人,早在洪启还在的时候,便一直帮着他处理帮务,运筹帷幄不下男子,其本人也是巾帼不让须眉,有一身好武艺。 可终究是个女人,红帮内八堂外十二江口,人员混杂,谁都不服谁,自然不可能服一个女人。 虽是表面慑于大龙头之名,实则人心浮动,下面几个堂的堂主都觊觎着龙头之位,只是没有人敢当面说出来罢了。 就好像今日闹得这一出,鲁岐明明犯了禁令,可偏偏拿他没什么办法。其实这也是昭示着大龙头的威严正在逐渐流失,红姑心知肚明,今日才会发了这么大的怒。 丁巳挥手让兰草退下了,才来到贵妃榻前的椅子上坐下来。 「大龙头别生气,那鲁岐不过是逞口舌之能。」 「我当然知道他是逞口舌之能!」 大龙头坐了起来:「刑堂那边可是找到他与那闽浙总督暗通的证据?」 即使想惩治鲁岐,也得师出有名,鲁岐敢用疑似通官府的名义来压大龙头,大龙头自然也能压他,但都得证据,没有证据没办法说服红帮上下这么多人。尤其鲁岐算是元老级的人物,当年跟着洪启一起出生入死为红帮打拼,只是时间久了,人心就变了。 丁巳摇了摇头,道:「鲁岐此人阴险狡诈,他自然不会露了把柄与我们。尤其如今地字堂管着从广东一带购粮之事,难免其中有些牵连,更是不易找证据。」 大龙头沉吟一下:「玄字堂可作为突破口。」 丁巳苦笑:「莫伽此人深沉莫测,让人看不出他心中到底所想如何。他一直和地字堂暧昧不清,但其态度却是模糊的。就好比这次地字堂是想杀了那女人,偏偏是他从中做了阻拦。」 大龙头深吁了一口气,娥眉微蹙:「让施淄和罗钊盯紧了他们,如此关键时候,可千万莫坏了咱们的事。这趟和那群佛郎机人会面,由我亲自出面。」 「大龙头……」丁巳诧异道。他似乎也意识到情绪有些不对,忙遮掩道:「还是属下去吧。」 「不,你留在红岛。让人看好那女人,别让地字堂从中坏了事,浙江水师那边等我回来再说。」 说完,大龙头就大步走了出去。看着她修长高挑的背影,丁巳久久回不过来神。 鲁岐当众给大龙头吃了憋,心中十分高兴。 当晚,就在地字堂里摆了酒,请了与他交好的几位堂主和江口大爷前来吃酒。 所谓江口大爷,其实也就是堂主以下的把头,只因红帮最起初建立之时并不是在外海,而是沿海一带。每个江口一个大档头,若干小档头,其下领着若干不等普通海盗。 海盗们都是一些不通文墨的大老粗,所以这名字一直未换,沿用至今。 地字堂的大堂上摆了十几桌席面,济济一堂,杯盏交错,喝得正痛快。海盗们的日子都是过了今日没明日,也因此格外粗放,美酒、女人、金银都是他们的爱物。 可惜随着红帮规矩日渐严明,女人是不用想了,金银之物在这破地方也用不出去,只有美酒可以解解馋。 若论红岛上什么东西最多,除了海盗,便是美酒了。 喝到兴起之际,便有人热血上头斗起酒,一众海盗将那两人围在中间,又拍桌子又拍板凳的,在一旁起哄。 而最上首的两桌,坐着几位堂主和江口大爷,都是面带笑意地看着下面崽子们闹,时不时说上几句话。 鲁岐一直忍着没发作,这会儿见酒意正酣,瞅了斜对面的莫伽一眼,就论起之前他为什么要坏自己的事了。 荒字堂的纯和道长和洪字堂的堂主徐谷荣,两人喝着酒,似乎没注意这边的发生的事,另一桌的几个江口大爷也是如此。其实这不过是表面上,实则耳朵都竖着听。 莫伽拈着一个小酒杯,百无聊赖地喝着。 见鲁岐质问自己,他抬头看了对方一眼,慢悠悠地道:「杀了杀了一了百了,可若是不杀,谁知道以后有什么用处!」 「我可是答应了那边!」鲁岐将手里的酒坛子掼在桌上,看似不过是喝多了放下,实际上这行举中意思太多了。 莫伽笑了起来:「此事是你找上门,我受托前去看看,可不代表我玄字堂怕了你地字堂,鲁堂主莫怕是喝多了吧。」 这边的动静引起下面人的注意,堂上当即安静了下来。 纯和道长带着浅笑没说话,徐谷荣看了鲁岐,又去看莫伽,从中劝和:「好了,多大点儿事,至于还动桌子了。莫堂主说的没错,杀了人这仇就结定了,我们与浙江水师一个东海,一个在南海,实在犯不上动如此大的干戈。」 若是换做以前,莫伽笑笑也就过了,可今日他脸上却是越来越冷。 「我看鲁堂主这是猫尿灌多了,只把自己当大龙头。」莫伽站了起来,扔掉手中的酒杯,神情冷淡:「不喝了,没意思。」 说着,便离开了这处。 他即是走了,玄字堂的人自然也要走,下面当即空了两张桌子。 第44章 鲁岐大手一挥将酒坛子掀在地上,发出一声碎响,里面的剩酒溅了满地。 气氛有些尴尬了,徐谷荣看了下面一眼,吆喝道:「继续喝你们的吃你们的,看什么看!」 下面一众人当即不敢看了,又继续喝起酒来,还如之前那般喧嚷,可惜明显一看就是装的。 纯和道长至始至终都只是吃着面前的一碟花生米,时不时捏着小酒盅喝一口,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见鲁岐脸色又红又青,他道:「你也是,明知道他就是这种阴阳怪气的脾气,何必与他掰扯这些,没见着大龙头从始至终就没提过他去浙江的事。」 「那是大龙头看中了这小白脸,想弃了丁巳,纳他为入幕之宾。」鲁岐接过旁边人递来的酒,往嘴里灌了一口,说道。 像这种话,大抵也就只有鲁岐敢说。 其实帮里上上下下没少议论大龙头的私事,可也就只敢私下调侃两句。海盗们可不懂什么君子之礼,什么非礼勿言之类,平时在一起少不了打打黄腔,说些荤段子什么,可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他们极为清楚,像这种话就不能说。 纯和道长被气笑了:「你要是这么说,今儿这酒就甭喝了。大龙头为何不提,是因为大龙头不想将此人逼到我们这边来,你倒好屁大一点事倒揪着不放了。」 「我怎么揪着不放了?不是他拦下不让处理了那女人,至于今天让那骚娘们一顿耀武扬威。」 「那你就没想想,你真把那女的弄死了,大龙头若是推你出来做替死鬼?不是我说,我和莫伽是一个主意,那姓邵的你少与他眉来眼去。那些做官的生了百八十个心眼,把你卖了你还要给人数银子花。」 说着,纯和道长也站了起来:「贫道也不喝了,累了一天。」 纯和道长走,荒字堂的人自然也走了,堂上顿时又空了一半。 也就只有地字堂和洪字堂的人还杵着,包括洪字堂的堂主徐谷荣。 「鲁堂主……」 「怎么?你也想教训我两句?」鲁岐斜着一双凶恶的眼睛,看着徐谷荣。 「自然不会。」徐谷荣赔笑。 不同于纯和道长和莫伽,徐谷荣刚坐上洪字堂堂主的位置没两年,他本身就是鲁岐一手推起来的,自然不敢甩鲁岐脸子。 「总有一天,弄死这些人!」鲁岐一脚把身后的椅子踢开,转身就走了。 自此,这酒自然喝不下去。 徐谷荣出了地字堂,脸才阴了下来。 他的心腹陪着小心道:「堂主,您可别气坏了自己。」 「我当然不会气坏自己。」徐谷荣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地字堂,冷笑道:「就这样的蠢货,以后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虽是这晚不欢而散,可次日再见面时,鲁岐便推说昨晚喝多了,旁人自然不好与他计较。 鲁岐历来就是这样,干了什么蠢事就推到喝酒上,彼此都清楚他的性子,表面虽都表现的不计较,可实际上各人心中怎么想,也就自己心里明白。 目送着船队离开,几位堂主都是面色沉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丁巳看了众人一看,道:「都散了吧。在大龙头离岛的这些天,全岛戒严,各位堂主也都叮嘱些下面人,别惹出什么乱子。」 一众人各自散去。 而另一头,招儿来此地数日,才终于弄明白这是什么地方。 是从负责侍候她的一个小丫头嘴里问来的。 据说,这里是红岛,而她住的地方是天字堂的地方,天字堂是大龙头管着的,大龙头是红帮的大龙头。 还有就是,大龙头是个女的。 招儿办法用尽,也只问了这么些,她看得出这个叫兰妞的丫头,是真的不知道其他,只能打消套话的心思。 招儿住的地方是个小院子,院子里就只有兰妞和一个瞎了眼的老妪侍候。她也佯装过不懂事往外闯过两次,可很快就有人将她拦了回来。 时间一天天过去,招儿问过兰妞才知道,如今已经进入冬月,可红岛这里丝毫没有感觉到寒冷的气息。 她已经到这里一个多月了,不知道弘儿如何,庭儴又如何。 …… 她很快就知道薛庭儴的消息了,因为红帮在福建的堂口被人端了。 像红帮这种大型帮派,自然不可能独处海外,对陆地不闻不问。帮里有这么多帮众要养活,他们的生意很大一部分来自大昌,自然各处都设有堂口。 不过这种堂口都十分隐蔽,或是大隐隐于市,或是在沿海的某个荒岛上。这种地方都是极为隐蔽的,可偏偏就被人端了。 具体是哪一方的人马,暂且不知。一个活口都没有逃出来,还是给这处堂口送补给的人,发现这件事情。 这处堂口位于一处荒岛上,送补给的人上了岛,没有发现一个人,说是鸡犬不留也不夸张。除了地上遗留的血迹,再来就是岛上有几处地方有疑似遭受过炮击的痕迹。 第45章 事情传回来,一片哗然。 红帮的人并没有多想,只当是哪个不长眼的船队意外登岛,又发现了岛上的人。两方交火,红帮人不敌,才会造下如此惨剧。 毕竟这东南两海也不光只有一个红帮,另还有数个大小不一的海帮以及零散的小股海盗。 红帮首先瞄准的就是自己的死对头黑旗帮。也只有黑旗帮才有这个能力探到红帮的堂口,并能干出这种事。 红帮上下一片暴动,无数人说要带着兄弟前去抄了黑旗帮的地方,却被丁巳压了下来。 大龙头临走之前说,一切人等不得擅自离岛,什么事等她回来再说,这就是铁律,谁也不能触犯。 而就在红帮上下因为此事鼓噪不休之时,位于福建东沙附近又有一处小岛燃起战火。 这岛上的人可不是红帮的,正是他们的对头黑旗帮。 黑旗帮主要盘旋在东南海交汇之地,此处临着小琉球,又靠近倭国和高丽。与红帮的人不同,黑旗帮什么人都收,其首领便是一个倭国人,又叫桃十三郎。 因为红帮势大,黑旗帮只能在其之下苟延残喘。红帮吃肉,黑旗帮喝汤,最近关于红帮一处堂口被端,早就传得沸沸扬扬,黑旗帮自是幸灾乐祸不已,巴不得红帮能惹上哪路神仙,一举将他们都端了才好。 这日,黑旗帮出去劫了一艘商船。 如今天气转凉,出海的商人也十分稀少。福广两地不同浙江,浙江有市舶司,主要通商港口都在市舶司管辖范围之下。定海开阜以来,有蜂拥而至的,也有改弦易辙换了地方出海的。 这些主要是那些舍不得给官府抽纳商税的商人,且这种人历来不少,海上贸易虽是利润丰厚,但冒的风险也大。朝廷不由分说就要抽一成商税,谁愿意将自己的银子给旁人。 卖的不愿出,买的也不愿意付。 之前浙江、福建、广东一带,都是只管做自己的生意,汉河楚界,互不相犯。如今浙江异军突起,官命开阜,福建广东一带生意被搅,自然降低价钱,也因此跑这两处的商人并不少。 就是极为零散,但也养活了不少人。 黑旗帮今天运气不错,劫了头肥羊,这一船货拉到琉球黑市上去,至少能换几万两银子。 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有银子就有美酒,就有女人,什么都有。 高兴之余下,黑旗帮的人便大酒大肉助起兴来。 而就在他们酒意正酣之时,岛上被袭击了。 先是一声轰天炮响,被炮声惊醒的人,赶忙摸起家伙就往外冲,还有的正抱着抢来的女人在屋里快活,见此也赶紧提上裤子起来了。 这些人刚冲到门外,还来不及喊,就迎来一阵扫射。 外面一片乌漆墨黑,只有天上的弦月冷冷地注视着下方的大地。这岛上草木繁茂,黑旗帮的人只看见黑暗中,有无数的火星闪过。 随着一个冰冷刺骨,却又不疾不徐的声音响起。 「前排,射!中排,射!后排,射!」 前面的弟兄们就倒下了,后面的人甚至还未看到敌人,黑白无常的索命就已来临。当然也有人借着前面人的阻挡,冲到近处的,他们扬起的利刃还未落下来,那个宛如恶鬼似冰冷的声音再度响起。 「前排,长矛!」 「杀!」 那个‘杀’字似乎是凭空爆出来,仿佛凝聚了无数人的力量。 冲在最前面的是个倭人,他手持着最锋利的倭刀,他知道前方有敌人,但他有自信凭着冲力,一刀将这些人劈成两半。 可惜他的冲势却突然顿住了,半悬在空中。 临死之前,他才看见自己的敌人—— 那是一队由钢铁怪物铸就的方阵,这些穿着森冷盔甲的人排成了数排,有些人站着,有人蹲着,还有些人保持突刺的姿势。 而他,就是被那些前冲的矛手给刺穿了。 又是那个冰冷的声音响起:「二排,长矛!」 他困难地在半空中扭过头,就看见他身后的同伴与他一样被长矛洞穿,后面还有人宛如潮水往此处冲来。 「枪手,准备!」那个声音又响起了。 他听见自己嗓子嘎嘎响了几声,才发出最后一道微弱的声音:「不要过来,是大昌的军队……」 这倭人没有见过大昌的军队,可他却在很久以前听说过。 那时,他刚作为一个浪人来到大昌,觉得此地的百姓真是羸弱,甚至连此地的卫所兵士,也是弱得不行。 那个带他出海的老浪人告诉他,让他千万不要轻视这片土地,这些兵都不是真正的兵,大昌真正的军队都在北方的土地。若是有一日大昌真正的军队到来,哪怕是他们倭国的那些将军也只能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他不信,他觉得此人是被消磨掉了武士的志气。 在临死的这一刻,他终于知道,对方没有骗他…… …… 第46章 一切终于结束,四周静得让人发渗。 窸窸窣窣地脚步声,在草丛中来回穿梭,却是在收捡残局。 临着海边的一处礁石上,立着一个人。 他一身文士衫,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不远处的战船上,一队又一队的兵卒正列队归船。 谭副将走了过来,抱拳道:「提督大人,一切已就绪。」 薛庭儴又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向他走来。 「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 「怎么会不辛苦,这本是你们分外之事。」 「能见识到大人用兵如神,属下等不枉此生!」谭副将看着薛庭儴的眼,闪着奇异的光。 他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种打法的战术,那些海盗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就被屠杀得一干二净,而己方毫毛未损。这不过只是一支不足百人之数的小队,若是这条队伍可以扩大,何愁鞑虏不除。 薛庭儴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两人一同登了船,站在甲板上看着这个隐藏在黑暗中的小岛。 「东西可是放了?」 「是属下亲自看人放的。」 「那好,去下一处。」 即使是坐在府里,都能听见外面时不时响起的鞭炮声。 正是除夕,招娣带着两个孩子守岁。 之前吃团年饭的时候都在,等吃罢了饭,各自归家。这偌大的薛府里,就只剩了他们三人。 沈平也在,他实在不放心招娣,便厚着脸皮上门蹭了顿饭。 火坑烧得暖融融的,当初建薛府的时候,招儿便说了,住人的地方都要盘大炕。冬天还是坐在大炕上舒坦,简直给个神仙都不换。 去年姐妹俩还坐在大炕上说话,招娣戳着招儿的脑门子,差点没把她训哭。今年却是没有那个人给她训了,若是能重来一遍,招娣当初一定不会那么训妹妹。 是她迷惘了,妹妹和妹夫的感情不一般,不能等同视之。 弘儿和葳哥儿坐在炕头上,面前放着一张大炕桌,上面放着一些男孩子爱玩的玩意儿,自然少不了茶水和果子盘。 沈平陪着他们。 沈平是个笨拙的,待葳哥儿却是极好。葳哥儿人虽不大,却极为懂事,第一次看见沈平和招娣,就问了沈平,是不是要给他做爹。沈平被问得哑口无言,倒是葳哥儿很是通达。 说若是他娘愿意,他是不介意的。连这两个大人都没想到,一直让他们困扰的问题,就这么被解决了。 按理说,该是提到明面说亲事了,可出了招儿丢了的事,谁也没这个心情。 薛庭儴已经出去很久了,除夕这一日都没回来,弘儿很懂事地没有问。 招娣一直怕他问,她怕她还没回答眼泪就止不住了。他们一直对弘儿说,招儿没回来是在外头做生意耽误了,薛府上上下下都瞒着弘儿,就怕说漏了嘴。 见那边一大两小玩得一点都不开心,招娣说道:「要不咱们不等了,姨母带你去放炮竹?」为了哄两个孩子开心,年关的时候招娣特意让人置办了一批。 「姨母,还是不了,爹说他过年前肯定能回来。我想着他就快回来了,还是等爹回来,我们再放吧。」 这话直接将招娣所有的话,都推回了肚子里。之后为了转移话题,她特意把小红小绿都叫来了,还有另外几个丫头。 一屋子人围着两个孩子转。其实主要是弘儿,连葳哥儿都觉出有些不太对劲,却什么也不敢说。 就这么一直吵吵闹闹到子时,几个丫头直个劲儿瞅外头,却不敢说到底什么时候了。 忽然,宁静的定海县城似乎一下子就醒了。 无数的鞭炮声,连绵不绝地响了起来,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传遍整个县城。 这是过子时,过了子时就是新的一年,新的一年都要放炮以示庆贺,也是为了赶走年兽这种神话中说的东西。 「看来爹是不会回来了。」弘儿喃喃了一句,翻身从炕上跳下来。 小红忙凑上前去给他穿鞋子,葳哥儿见弘儿下炕了,便也要下来。 「我们出去放炮吧,都在放了。」弘儿说。 穿上厚衣裳,往外走,大家簇拥在弘儿四周。门帘子突然从外面掀开,一阵冷风吹了进来。 众人还在愣神,弘儿已经冲了过去。 「爹!」 薛庭儴一把将弘儿举了起来,笑道:「爹差点就晚了。」 「还来得及,来得及。爹,走咱们放炮去。」弘儿让爹将自己放下来,就拉着他的手往外走去。 薛庭儴风尘仆仆,脸颊消瘦,明明眉宇郁结,却还是笑着和弘儿说话。 见到这一幕,招娣再也忍不住了,靠在沈平的肩头,掩面啜泣。 「老天爷啊,你不长眼睛!」 沈平拍了拍她的肩膀,无声地叹了口气。 …… 第47章 院子里,一下子就热闹起来。 几个小厮作怪子地去点炮竹,将两个孩子逗得哈哈直笑。 噼里啪啦声中,招娣忐忑地问薛庭儴:「可有消息了?」 薛庭儴没有说话。 她眼神一暗,顿了顿又道:「那过了年,还出去不?」 薛庭儴摇了摇头:「该布置的,已经布置了,如今只有等。我还有其他事要做,就不再出去了。」 招娣点点头,故作轻松道:「你也别急上火,我那妹子是个有福气,小时候有人给她算过命,说她要大富大贵一辈子。她肯定没事,说不定在哪处等着我们,也说不定过些日子自己就回来了。她是个机灵鬼,胆子也大,小时候在家里个个都挨打,就她最机灵总能躲过去。那会儿我被卖了,她才多大点儿,一个人就找了过去……」 说到最后,连招娣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二姐,我知道,招儿肯定不会有事。」 「你知道就行。」招娣顿了顿,看着那边玩得正乐的弘儿道:「弘儿是个懂事的,招儿不在,你可千万不能垮了。」 「知道,二姐。」 同样是除夕,红岛上却没有几分过年的味道。 虽是招儿听兰妞说,大龙头特意命人置办了年饭,全帮上下都有。甚至连招儿这个阶下囚,也有五菜一汤,十分丰盛。可空气里少了那淡淡的火药味,和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就觉得差了点儿什么。 太安静了,静得像一座坟墓。 「夫人,时候也不早了,你快歇着吧。」 这种时候,招儿自然也没有守夜的欲望,便点点头上了榻。 躺在榻上,她想了会儿心事,就睡着了。 做了一个梦,梦里杂乱无章,光怪陆离。迷迷糊糊之间,她听见有人在哭,就突然醒了。 是兰妞在哭。 兰妞平时就睡在外面的小榻上,招儿知道是有人让她看着她。兰妞长得不算好,又黑又壮,却是个十分善良的姑娘,往日待招儿也是尽心尽力。 这大半夜偷偷地哭,又是除夕夜,这是想家了?招儿知道兰妞是被海盗们掳到岛上的,但也仅此这些。 其实她也想家了,她想自己的男人,想儿子,想二姐,想葳哥儿…… 招儿想,也许等一会儿兰妞就不会哭了,可一直等还是没停下。哭得让她心浮气躁,所以她披着衣裳起来了。 「你这是怎么了?」 「夫人,我没事,我就是……」 相处了这么久,招儿虽对兰妞不太了解,但也清楚她的性格。兰妞一旦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时,就会拧巴衣角。 招儿在小榻上坐下,难得有耐心地道:「你是被海盗掳来的,我也是;你是姑娘家,我也是。今天是除夕夜,若是在家里肯定是一家人和和乐乐,哪怕是为了你在家里的爹娘,你也不该哭的。」 听到这话,兰妞哇的一声哭得更大声了。 「夫人,我不是想家,是我姐……」 然后,招儿在兰妮口中听到一个故事,一个让她头皮发麻的故事。 兰妮和兰妮的姐姐花妮是大昌沿海某个小渔村的姑娘,这种小地方除了在地里刨些食,就是指着在海里打些鱼,用来度日。 与定海县般无二致,因为禁海原因,兰妮一家过得很苦,可最起码一家人和和乐乐。 可是突然有一天噩运降临,村里来了倭寇,烧杀抢掠。 村里的女人都被抢走了,包括兰妮儿姐妹。 是一伙儿海盗抢的。 他们常年漂泊在海上,最渴望的就是女人,可官府通缉,他们不敢上岸,只能忍着。可忍得了一时,忍不了一世,于是这些海盗隔些日子就会冒险上岸来抢女人。 在海上,最值钱的除了那些海货,就是女人。 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在岸上签了死契也就卖一二十两,可在海上却能卖到千两纹银。 或是自己拿来泄欲,或是拿去卖掉,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那会儿兰妮还小,长得粗壮又黑,没人将她放入眼里。可花妮不一样,就被人玷污了。 有些人不堪受辱死了,有的人没死,花妮就是那个没死的人。 这么过了大半年,这伙海盗被红帮灭了,兰妮姐妹俩就来到了红岛。可天下乌鸦一般黑,即使大龙头有明令不准奸淫妇女,可这红帮上下几万帮众,成了亲的海盗寥寥无几。 这些海盗需要女人,迫切地需要,这种迫切即使是大龙头也压制不住。无奈,大龙头就改了折中之法,被抢来的女人可以自己选择入花帐。 所谓花帐就是和暗门子一样,做的是皮肉生意。入了花帐就可以养活自己,才不至于被当做无用之人弃掉。入了花帐,就可以自己选择客人,而不是被人强迫。 海上的女人又有几个是干净的,都是被抢来抢去,卖来卖去,所以很大一部分人没有犹豫就同意了。花妮也同意了,只是她提了个要求,将兰妮送到大龙头身边侍候。 第48章 也算是保了妹妹的清白。 花帐里的女人进去了要想出来,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有人愿意娶她。 这几年来,想娶花妮的人不少,可能是出于死了心,也可能是不在乎了,花妮并没有同意。 不过前年,她倒是看中了个人,可那人却凑不够银子。 想娶花帐里的女人也简单,有两个办法,一是找个女人来替,二就是拿银子赎。 找个女人来替就不用想了,海上的女人本就稀少,能分到一个低层海盗手里,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而要想去赎,价钱却极为高昂,即使海盗们都做得无本的买卖,所获颇丰,要想凑够也十分艰难。 那个年轻的海盗一直没能凑够银子。这不,今儿除夕,兰妮趁招儿睡了,偷偷去看了姐姐,谁知却看见姐姐在哭,也因此她回来后才会哭成这样。 兰妮一直觉得姐姐受这样的苦,都是因为自己,若是不是她,姐姐可能早就解脱了。 招儿听完,说不出心里什么感受。 有惊诧、有唏嘘、有感叹,种种情绪交织,十分复杂。 她目光闪了闪,轻声问道:「兰妮,你想救你姐姐吗?」 「夫人?」 「我有银子可以救你姐姐。」说着,招儿转身去卧房里,从衣柜里翻出一件破破烂烂的衣裳。 正是当初招儿落水时穿的那身,后来换下来,她也没舍得丢。也有人检查过她的衣裳,什么也没有,就任她留着了。 招儿让兰妮去找了把剪子来,她拿着剪子将衣裳的袖子拆了开。是夹层的,夹层里还有夹层,最后掏出个油纸卷。 这法子还是当年薛庭儴屡次赶考,招儿想的。出门在外,难免会碰见意外,有银子在身,就能解决不少事。所以每次薛庭儴出门,招儿都会在他衣裳里缝个夹层,里面塞上一张银票,用油纸裹着,不怕水也不怕火,只要衣裳不丢,就有银子。 这个习惯她一直保留着,及至自己出门时,也会这么备一份儿。平时一直用不上,没想到这次倒是用上了,也有些出乎意料。 「只可惜不是银子,不过凭着这张会票,可以在票号里换到一万两银子。」 「一万两?」兰妮直接就被吓呆了。 招儿递给她,苦笑道:「反正我也没用,给你吧。」 「夫人,你真把这银子给我了?」兰妮忐忑道,看得出是个老实丫头。 招儿心里有些愧疚,但还是道:「这换不了银子,就是张纸。你也说了,这是在海上,大海茫茫的,这只有到岸上才能换。你拿着,别给人看见,你平时服侍我尽心尽力,就当给你当个念想了。若是有朝一日你能回到岸上,也能用来傍身。」 兰妮捏着会票,有些发愣。 「好了,你也别哭了,早先休息吧,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哭并不能解决问题。」 招儿去了榻上躺下,兰妮却是捏着这张会票想了一夜的心事。 次日,她就拿着东西出去了,招儿心知肚明,却佯装不知。 刚过了初五,红帮就点齐人手,浩浩荡荡十多艘船出行了。 他们这趟去是打算端了黑旗帮的老巢。 临近年关的时候,红帮多处堂口被端,闹得人心惶惶。都说是黑旗帮干的,红帮上下一片群情激奋,早已急不可耐。 可惜大龙头一出门就是一个多月,赶在年关前才回来,于是只能将事情挪到年后。 这一去就是十多日,等再次回来的时候,却是扬眉吐气。经过这一次,黑旗帮已经土崩瓦解,唯独让人失望的是,黑旗帮帮主桃十三郎带着一群人跑了。 不过红帮也是所获颇丰,不光接手了黑旗帮许多堂口,还抢了他们的库藏。其中金银无数,还有许多黑旗帮没来及处理的货,最重要的是还有许多女人。 所以哪怕红帮伤亡也不小,可上上下下都十分高兴。 就在这当头,招儿被诊出怀了三个月的身孕。 洪成英从花帐里出来,满脸晦气。 银子没少花,可惜都是些残花败柳,再漂亮的女人玩多了也觉得厌,更何况是这些。 洪成英只要每次一想到这事,就深深地怨恨起某个人来。 若不是她,若不是他老子被女色蒙了心,现在该是他是大龙头才是,而不至于让个婊子压在头上,作威作福。 以前洪成英作为大龙头的独子,没少弄些女人做小妾,别人一个没有,他一个人可以独霸几个。可自打红姑上了位,他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现在弄得他堂堂红帮的大少爷,竟然要掏钱睡女人! 不,他现在已经不是红帮大少爷了,成了个弃子。 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女人! 「少爷,您也别生气,大不了咱给鲁堂主那边递个话,让地字堂出去搞些新货色来,您能换换口味,下面的兄弟们也跟着受益。」 瞧瞧这话说的,所以洪成英非但没觉得解气,反而更气了。他一脚将身边的狗腿子踢开,骂道:「你会不会说话?」 第49章 那长得贼眉鼠眼的海盗这才反应过来,这位爷向来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怎么会待见他这种话。当即蔫头耷脑地爬了起来,也不敢说话了。 洪成英摸了摸下巴,一转眼珠:「听说那贱人最近弄了个女人回来,一直放在天字堂里养着,咱们去看看到底是什么女人。」 「您说起这,小的知道,听说是地字堂出去绑了个官夫人,大龙头亲自出面将此女要了下来,谁也不准动。」 不准动?嘿,那他倒偏要动动试试! 见这两位惹不起的大爷走远了,花帐里偷偷往外看的人,忙转身跑回屋。 所谓的花帐,并不是帐篷,而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许多房间,每个房间里都住着一个姑娘。 姑娘可以选着接客,也可以不接,管着花帐的头目是不能强迫的。 花妮早就没接客了,因为大伙儿都知道有人供着她吃喝,就等着凑够了钱来赎她。都是可怜人,自然没人为难她。 可今儿洪成英来了,非说花帐里的妓女来来回回就这么些人,领了谁来他都不满意。花妮也是倒霉,不知道这位瘟神来了,出来的时候正好被洪成英撞见。 洪成英便点了她。 可花妮哪里愿意,她跟那个人说好要等着他的,便壮着胆子拒绝。洪成英大怒,甩了她两巴掌,还是其他姑娘出面拉下,这场事才算罢,不过洪成英也气走了。 「行了,走了走了,不怕了。」一个瓜子脸的女人匆匆跑回来说。 屋里,花妮的脸肿得老高,几个瘦弱的女人正围着安慰她。 都是苦水里泡着的人,即使安慰也言辞匮乏,自是免不了提提那人怎么还没凑够银子,总是这么拖着也不是事。 一提起这个,花妮更是悲打心中来。 大山不善言辞,不会巴结,在档头下也就说个不起眼的小海盗。平常她也怕他出事,凡事就让他躲着些,可不拼命就没银子拿,所以那一万两银子,大山至今都没能凑够。 只是这种话哪能和别人说,她只能强笑着说再过些日子就够了,旁人也说不了什么,又劝了两句便各自散去。 大山很快就听说花妮被打的事,找了过来。 看见花妮被打肿的脸,大山气得捏着钵大的拳头,卡卡直响。 「这姓洪的,真不是个东西!」 这会儿花妮的情绪已经好了许多,反倒安慰他:「这话少说些,他就算失了势,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想对付我们这些人,也就是动动手的事。他与那地字堂的交情好,你又是地字堂下的人,没得被人给对付了。」 「他还能杀了我不成?」大山梗着脖子道。 「你也别说这种气话!」 大山突然就颓了下来,站在那里发了会儿愣,突然道:「我打算去把那会票兑了。」 花妮被吓了一跳,抖着嘴唇道:「你不是说不去吗?」 大山狠狠地一甩头,道:「不管了,我小心些应该没事,刚好这趟我们要去福州弄粮食,我便去看看。咱们总是顾虑着这,顾虑着那,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这世道就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我得把你从这里弄出去。」 花妮翕张了下嘴唇,到底没再说劝阻的话。她在这里也待够了,现在心心念念就想离开这里。 而与此同时,洪成英也去了天字堂。 他是前大龙头的独子,如今在帮里虽无权势,但也有旁人没有的便利。例如一般人不能去的地方,他都能去。就算不能去,他若是硬闯,也没人敢拦着他。 今天洪成英运气不错,一路进来没撞着几个人,所以他直接就来到了招儿住的院子里。 也是知道招儿是个弱质女流,这红岛处在大海之中,就凭个女人插着翅膀也飞不出去,所以红帮看她也不如之前那么紧了。 洪成英来的时候,招儿正和兰妮在院子里洗被褥。 这被褥太厚太大,兰妮一个人洗得很困难,那个瞎眼的老婆子招儿也不忍心劳烦她。瞅着今儿天气不错,招儿便折腾要把铺盖换一换,换了自然要洗,两人便找了个大木盆去院子里洗上了。 兰妮去提水了,就留了招儿一个人忙着。 这地方寻常没人来,怕打湿了鞋,招儿便挽起了裤腿,赤脚踩在青石地上。 也是红岛天气热,这地方又热得不像话,招儿看兰妮平时就是这么着的,便也学着来。 洪成英进门就看见个身材高挑的女子,光着小腿儿蹲在那儿洗衣裳。 她皮肤不算白,是一种诱人的浅蜜色,杏眼朱唇,容貌明艳。关键是身段好,洪成英从侧面看去,就看见一道让人惊心动魄的曲线,当即血往下冲。 他不用分说就冲了上去,哪里还记得什么官夫人,只当是那官夫人的丫头,先把丫头办了,再办夫人也不迟。 招儿听见动静,抬眼就见一个长得十分恶心的人向她冲来。 这种恶心,不是指模样,而是给她感觉。 第50章 她下意识就往旁边躲,那人扑了个空,再加上地上有水,扑通摔了出去。 「好你个臭娘们!你死了,还不来帮忙!」 后面这句话,自然是骂的与他一同来,却躲在门边没敢进来的跟班。 「来了来了。」那海盗忙跑了进来。 招儿被两人夹击,心道不妙。看见地上的大木盆,她眼睛一亮,先把大木盆掀起砸向后来的那个人,而此时洪成英也上来了。 她拽住对方伸来的手,一脚先踹在对方肚子上,然后一个反转将此人按在了地上。 这个小擒拿手,是她和胡三学的。 胡三当初训练那几个随从,她跟在旁边学了两招。后来还想学,薛庭儴却是醋了。上次她之所以能杀了那两个人,多亏学的这几招,不然她空有力气,却什么作用都不起。 一想到这些,招儿心中更恨,拿脚使劲踩着趴在地上的洪成英。 这时,去打水的兰妮回来了,忙跑了过来。 「快放开我,我可是洪成英!」洪成英一面威胁,一面惨叫着。 洪成英是谁?不认识! 招儿又加重了脚上的力气,可招儿不认识,不代表兰妮也不认识。再加上边上那海盗也捂着腰跳嚣说了洪成英的身份,还让招儿她们等着。 「夫人,你快把他放了吧。他是红帮的大少爷,是大龙头的儿子。」兰妮被吓得脸色苍白,扯着招儿的袖子道。 「儿子?」难道她还惹了个不能惹的?索性虱子多了不痒,招儿也没当成回事,又踢了他两脚,才松开手。 她直腰站起来,却感觉一阵头晕,只当自己是不是蹲久了。却突然眼前一黑,晕过去的同时,听见兰妮哭着叫她。 这边的事很快就报了上去。 所以大夫来了,大龙头也来了。 大夫诊出招儿怀了身孕,且怀了三个多月。 招儿这才想起自己的月事一直没来,只是打从来到这里后,她的心太乱了,一直就没记起这事。 招儿的心情是如何的复杂激动且不提,另一头洪成英被人抓住意图不轨,却是要面临惩罚的。 只可惜此人心里没数,还抱着爹最大,自己第二的心思,殊不知大龙头轻易不出面,既然出面就没打算搁下。 按红帮的帮规,奸淫妇女者死,未遂者受四十鞭子,大龙头念在自己管教无方的情况下,减了一半。 其实她也是想给洪成英一个教训,只可惜对方根本不领情。 「……你这个臭婊子,靠着活儿好,把我爹给迷得五迷三道,儿子都不认了,把大龙头的位置传给你……你和你那姘头合谋图了我龙头的位置,还想捂住帮里上下人的嘴……呸,我偏要给你宣扬出去……其实要想年轻力壮,你来找我也不错,反正都是儿子,你不就是好这一口吗……」 洪成英可能是疼急了,口不择言地骂着,什么难听捡什么骂。 大龙头被气得脸色泛青,丁巳的脸更是黑得像锅底。幸亏行刑的是刑堂的人,这是大龙头的心腹班底。可即是如此,也是污秽不堪,让人不忍耳闻。 「塞上他的嘴!」 世界终于清静了。 二十鞭子打完后,洪成英也奄奄一息了,被人抬了出去。 大龙头犹豫再三,还是让人给他找大夫看伤。 她身子早些年损了,亡夫就这么一个儿子,哪怕是给洪家留个继承香火的,洪成英也不能死。而洪成英也正是看清楚这点,才敢在大龙头面前放肆。 「大龙头……」 「我没事,我去见见那个女人。」 招儿既高兴又难过。 高兴的是他一直想要个女儿,如今终于怀上了。难过的是她如今这般处境,怀着身孕只会增添许多麻烦。 就在这时候,大龙头来了。 这是招儿和大龙头第一次见面,可关于大龙头的事她却知道不少。 知道她是一个有着雷霆手段的女子,以一己之力把持着整个红帮。这是兰妮与她描述的。而从兰妮口中,招儿还洞悉了大龙头是个怜悯弱小的人。 例如那花帐的设立,看似残酷,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招儿并不清楚对方的意图,曾经她以为她很快就能弄明白这些人掳她的目的。可一直没有人来跟她说这件事,大龙头年前就回来了,却从来没有来见过她。 倒是那个叫莫伽的奇怪男人来过,可招儿从来不搭理他。 在不明白对方的意图前,她只能保持沉默。 「掳你,不是我的本意,不过是下面人擅自做主。我红帮无意与朝廷为难,也无意惹上官府。」 招儿没料到对方开口就是这么一段话,有些发愣。可她也意识到这是她的机会,她抿了抿嘴,道:「那你能不能放了我?」 大龙头坐在椅子上,一只腿伸展,另一只微曲。 这坐姿并不是女人家的坐姿,更像是男人的,而她丝毫不以为然,眼睛也没有看着招儿,只是盯着床柱子上悬挂的帐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51章 「你的丈夫似乎在找你,最近福建和广东沿海有一只不知名的队伍正清剿各路海盗,闹得有些大。我本以为黑旗帮才是始作俑者,可现在看来倒有些像是你丈夫的手笔。」 招儿又是一愣,不明白对方为何会对她说这些。 「那你还是放了我吧,你们想偏居一隅,我丈夫也无意想惹是生非,何不两厢安好?」 大龙头笑了起来,这才看向招儿。 她笑起来很美,艳光四射,夺人眼球。她摇了摇头,似乎有些很遗憾的样子:「我不能放了你。」 说完这句话,她站了起来:「你既有了身孕,就好好养胎吧。以后像今天这样的事,不会发生了。」 大龙头走了,招儿却有些懵了,根本没弄懂她来这趟的意思。 出了这处小院,一个穿黑衣的魁梧汉子走了过来。 「大龙头。」 大龙头停下脚步,看向他。 「鲁岐去看了洪成英。另外,那个叫大山的……」 「不用管他。」 拥嚷热闹的大街上,行人来来往往。 好不容易撇开同伴的大山,有些犹豫地看着街对角处的一家银号。 大山不识字,可他也不是没脑子,专门将会票上的那一行最大的字,用东西临摹下来,在街头找了个代写书信的询问过。 这行大字写的是盛宏票号。他也找人问过了,盛宏票号就在这条街上,他对着招牌看了许久,确定对面就是盛宏票号。 红帮的人每次上岸办事,都会乔装打扮一番。大山自认自己和寻常人无疑,可他还是紧张。大抵是长时间远离人群的关系,这些海盗们哪怕装得再像,见到人多了,心里还是会发虚。 这种心虚是克制不住的,就像是偷了东西的贼,在大街上招摇过市。 再怎么犹豫,还是要去的,继续犹豫下去,只会拖延时间。 大山捏着手里纸,强制镇定往票号行去。 进去后,里面没什么人,只有一个高高的柜台,柜台后面坐了个人。 大抵是怕有人抢物,柜台连同后面的地方全被木质的栅栏围着,只露出一方小小的窗口对外。 「我是来兑银子的。」大山压低了嗓子道。 「把会票给我。」柜台后带着六合帽的人说。 大山将会票递了过去,心中惴惴。对方拿着会票检视了一番,便让他等着,自己则进去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不多时,从里面走出一个伙计,满脸堆笑地将大山请到里面的会客厅稍坐。 大山很紧张,还以为是露了端倪。经过那伙计的解释后才知晓,原来会票兑换银子都需要等的,掌柜已经去准备银子了。 听到这句准备银子,大山的心才终于松了。 他一直怕这张会票后是不是有什么陷阱,或是那官夫人故意骗人的。照现在这么来看,对方并没有欺骗他们。 伙计还给大山上了茶,小心翼翼捧着茶喝的大山,甚至忍不住幻想起拿到银子后,他把花妮赎出来,两人以后怎么过,要不要办一场亲事什么的。 就在他浮想联翩之际,突然没了意识,倒在椅子上。 见他倒下了,那负责招待他的伙计才抹掉一把冷汗,扬声叫人,又拿了绳子将大山捆起来。 大山并不知道会票上每个不同的印记,都有一定的含义。有的会票是指定地方通兑,有的则是随地通兑。 他拿来的这张就是不论地方通兑,只要是达成合作一致的票号,都可进行兑换。且每张会票上都有密押,这密押错综复杂,可能是十几套方案混合使用。而知道密押的只有发票方和受票方。 招儿给兰妞的这张会票,是泰隆票号签发的第一批会票。薛庭儴知道她的习惯,所以很早就通知到各地票号,在发现这张会票后,就把拿着会票的人看押起来。 所以之前这伙计出来招呼大山,不过是为了稳住他,同时也是为了等这杯加了料茶。 「快去通知泰隆票号的人。」 一过二月,定海县又开始热闹起来了。 大街上人来人往,城门来往车队络绎不绝,一副繁荣之景象。 一辆青帷马车让十多个骑着马的随扈,拥簇着进了城门。若说以前像这样的车队极少,可自打随着定海开阜后,南来北往的人太多,也引不来什么注意。 马车一路缓缓前行,在市舶司门前停下。 一个随扈翻身下马,先去马车旁得了话,才往市舶司里面去了。 「大人,宏昌票号的人来了。」 正伏案书写着什么的薛庭儴,搁下手中的笔:「来了?」 他捏了捏鼻梁,才意味不明的笑道:「请他们进来。」 不多时,就有人领着两个人进来了。 是一老一少。 一个是姑娘家,却做男子的打扮。这打扮太憋足,恐怕有眼睛就能看出。倒是这姑娘身后的老者,看起来颇有几分高深莫测的样子。 第52章 而让薛庭儴诧异的是,此女竟是吴宛琼。 「坐,上茶。」他不动声色道。 两人在下面坐下,吴宛琼似乎想说什么,却不知为何原因忍住了。 「两位是宏昌票号的人?」 「你是男东家?」 两个声音是同时响起的,一个是薛庭儴,另一个则是吴宛琼。 「你是?」 「男东家,我是宛琼啊,曾经在招儿姐铺子里做过工的宛琼!」吴宛琼一副又惊又喜,又慌张无措的模样。 薛庭儴眼中闪过一抹暗色,笑道:「原来你是宛琼啊?」 「是我呢,男东家。都是我不好,当初我突然被我叔叔带了回去,才会没跟招儿打招呼就走,招儿是不是可着急了,都是我不好……」她边说就边啜泣起来,十分自责的样子。 旁边安伯安慰道:「姑娘,这事也不是你愿意如此,实在是走得急,才会没来得及告别。」 「可不管怎么说,当初都是我不辞而别。」 薛庭儴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两个人演戏,为了弄清楚他们想干什么,他顺水推舟道:「招儿确实挺着急的,还去你家里找过,不过既然事出有因,也不怪你。」 「男东家不怪我就好,不然我真没脸见人了。」 薛庭儴隐下眼中的阴影,问:「那不知你们这趟来?怎么下面人来报说是宏昌票号的人来了,是不是引错了?」 他佯装扬声叫人,却被吴宛琼打断:「东家,我们就是宏昌票号的人。」 「原来你们就是宏昌票号的人啊?那不知——」 「我们这次来,是为了之前和泰隆票号的合作,契已经签了,可这边一直没见再来人磋商细节,所以刻意过来问问。」安伯站起来道,给出了个很好的理由。 「那你——」薛庭儴看了吴宛琼一眼,问道。 安伯介绍说:「这位是我们大东家的侄女,因大东家分身无暇,所以这次和泰隆票号洽商是宛琼姑娘主持。」 「原来如此。」薛庭儴点点头,正想说什么,赵志突然急匆匆从外面走了进来。 「大人。」看到屋里有人,他面色有些急切。 「有事?」 薛庭儴看向吴宛琼两人,道:「这样,本官还有些事要办,我让人先领你们下去,待事情处理完就去见你们。」 赵志出去叫了人,将吴宛琼两人领下去,薛庭儴这才蹙起眉头。 「大人,夫人的那张会票找到了。在福州,那个人也抓住了,正往这边送。」 薛庭儴当即站了起来:「真的?」 他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来回踱了两步,道:「派人过去接应,务必将此人弄回来。」顿了顿,他又说:「你亲自去。」 若是胡三在,薛庭儴是打算让胡三去的,可胡三奉了他的命,在外面办事。 「是,大人。」 待赵志下去后,薛庭儴又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边走边思索这吴宛琼的来意。 他本就怀疑招儿这次出事,和宏昌票号和吴家有关系,此番对方主动送上门,刚好印证了他的想法。 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吴宛琼这趟来就是为了和泰隆票号合作之事。 从他们话里透出的意思,吴宛琼之所以会女儿身出门做生意,也是因为吴宛琼的叔叔,也就是宏昌票号的大东家项青山无子,就这么一个侄女,才会特意栽培她。 一来是为了后继有人,二来也是为了日后给吴宛琼招赘,夫妻二人也有共同的话说。 这两个人怎么编,反正薛庭儴就是听着。 说到谈合作的事,他就让高升出面和他们谈,自己则是再不露面。 其实按理说,宏昌票号就算是为合作而来,也不该找到薛庭儴的面前,而是该找宏昌票号。 当然也可以理解为,对方为了弄清楚泰隆票号后面,是不是站着薛庭儴,才会有市舶司之行,不过谁又知道呢。 倒是吴宛琼曾屡次找借口想见薛庭儴,可惜薛庭儴都没有见她。 两家把细节商议好后,宏昌票号的人就该走了。 可吴宛琼却没走,借口两家合作初始,若是中间有什么疏漏,她留下来也能拾遗补阙。又说很久没见过招儿和弘儿了,想见见他们。 对于招儿,泰隆票这边号托口招儿有事出门在外,吴宛琼便说看看弘儿也可以。 择了一日,吴宛琼特意换了身女装,来到薛府拜访。 借口自然是探望弘儿。 吴宛琼还记得弘儿非常喜欢自己,若是弘儿愿意见她,谁也拦不住她。 弘儿见到她,十分诧异,薛府也是以贵客之礼待之。 却也就是这样了,薛庭儴日里在外忙碌,弘儿又有葳哥儿陪着,每日还要去书斋念书,若是一次两次也就罢,次数多了,谁天天有功夫去应付她。 这日,吴宛琼又来了,还带了不少弘儿日里喜欢吃的小零嘴,和一些小玩意什么的。 第53章 可惜这次,弘儿却一改早先的乖巧模样。 打从吴宛琼进来,无论她笑得多么和善,弘儿都是用那种很怪的眼神看着她。 「你以后不要来了,我姨母说了,你一个寡妇身,总是来我家也不好。我娘不在家,我爹一个大男人,虽是你们日里也碰不上面,可传出去总是不好听,也免得被人闲话。」 吴宛琼没料到待她素来亲热的弘儿会这么说,当场就愣住了。 「再说了,我娘是个醋性大的,让人知道有个女人日日上家里来,回来该跟我爹闹了。你别看我爹人前是个官老爷,很威风,实则可怕我娘了。」弘儿一本正经地道。 吴宛琼笑得很僵硬:「弘儿,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你也知道宛姨没有孩子,就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你姨母这么说宛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宛姨并没有别的意思。」 「我可不能给你当儿子,我是我爹我娘的儿子,我娘十月怀胎把我生下来,你把我当做儿子,我娘怎么办?你既想要孩子,就该去成亲生自己的孩子,而不是乱认别人的孩子。」弘儿皱着小眉头道。 吴宛琼还想解释:「弘儿,你误会宛姨的意思了,其实我……」 弘儿打断她:「其实你把谁当儿子,和以后别来我家没什么关系。你还是不要说了,我是不会动摇的,我不能惹我娘生气。」 「你难道你不知道你娘已经、已经……」 「我娘怎么了?」弘儿看了过来。 「没,没什么!弘儿,既然不愿宛姨来,宛姨以后少来就是,可你要知道宛姨是没有其他意思的。」 弘儿懒得再听她说,叫了声送客,门外的下人便进来送客了。吴宛琼也只能依依不舍地走了,临走前还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 葳哥儿从外面跑进来,道:「你把她撵走了?」 弘儿点点头:「我怎么以前没发现她这么恶心,我觉得她对我爹有不轨之心,还想给我当娘,所以我损了她一顿。」 七岁大的弘儿已经长成一个小美男子,集合了爹娘所有的优点,唇红齿白,五官清秀,看得出长大以后定能倾倒许多姑娘家。 葳哥儿也不比他差,若说弘儿一看就是个小男孩,葳哥儿则有些雌雄难辨了,看起来像个小姑娘穿了男娃的衣裳。 「我就说我娘说的没错吧?这女子没打好主意。用我娘说的话,此女目光淫邪,非奸即盗,意图不轨,居心叵测。」葳哥儿一手背在后,侃侃而谈。 弘儿笑他:「姨母可说不出这样的话,是不是你给姨母编的?」 葳哥儿恼羞成怒:「你听明白是那个意思不就行了,非要关心这些无谓的做甚!」 两个小的一阵嘻嘻哈哈,弘儿又想起方才吴宛琼那句话了,眼中闪过一抹疑虑,同时还有一种恨。 只是这恨与他的年纪着实不符,即使有人看见了,恐怕也会以为是错觉。 不过不管如何,这一切并没有影响两家票号的合作,自打泰隆票号签发的会票可以在宏昌票号通兑后,可是迎来了不少江南一带商人的称赞。 随着天气转热,定海也迎来客商的高峰期,每日都有无数的会票在宏昌票号各地分号通兑,而定海这里也屡屡有押送着银子的镖车前往宏昌票号苏州总号。 与此同时,福建和广东一带却是屡屡出事,主要原因还是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伙海盗。 这伙海盗船坚炮利,且装备精良,又神出鬼没,屡屡打劫出海的海商。 关键是无人能掠其锋芒,早先在南海流窜的几股海盗似乎都消失了,只余了这伙人一家独大。 他们不光抢海商的,还抢红帮的,熟知些内情的海商都巴不得红帮能出面灭了他们,也免得他们交两茬保护费。只可惜这次红帮却怂了,与对方交手了几次,硬是就没能啃下这块硬骨头。 自此,那些海商们终于觉出红帮的好,红帮就算收保护费,可也总比这伙人连骨头带肉都吞掉的强。 福建广州两地海商的生意受损,红帮不行了,自然扭头去找官府。 他们平时可没少孝敬。 既然是海盗,那就由官府出面围剿,邵开迫于压力派了两地水师出面围剿。可惜,连水师的人也在这伙海盗面前也受了挫。 两方交火,不光船不如别人,炮也多有不如,福建、广州水师皆大败而归。 事情传回来后,一片哗然。 乾清宫里,嘉成帝高居龙椅之上。 其下站了许多官员,入目之间皆绯色,竟俱是三品以上大员。只有最后面站着几个杂色,却是科道官员。 「好,很好,两地水师竟拿一伙海盗没办法,看来朝廷每年拨给水师的银子都白花了。」 「陛下息怒。经查,福建、广东两地水师舰船多为老旧,且经久失修,所以这次围剿才会无功而返。」 「冯阁老恐怕说错了吧,这不是无功而返,而是被人打得落花流水。一处败也就罢,两处皆败,置朝廷的颜面为何地?朝廷每年拨给两处水师的银子也不少了,今年年头才拨去了两百万两,用来修缮船只。这银子还是冯大人亲自报上来,经由内阁票拟,户部的银子也拨过去了,难道冯大人记性不好,忘了这事?」郑赟杰不愧是御史,句句见血,直插核心。 第54章 「这……」冯成宝面上闪过一丝恼羞成怒,道:「这银子虽是我兵部报上去的,可拨钱的是户部,再说这银子一路运过去,用来修船造船不用时间?照郑大人的意思,这银子难道是我兵部贪墨了不成?!」 「无凭无据的事,本官可不敢如此妄下断言。当然,若是冯阁老怕朝廷疑心,可上报账册由户部核查,至于清白与否不就出来了!」 冯成宝还想说什么,吴阁老在一旁咳了两声。 郑赟杰是御史出身,舌有龙泉剑,杀人不见血,若是论嘴皮子,恐怕朝堂上没几个人能及得上他。 他从一旁打圆场道:「既然郑大人疑心,等两处水师账册送回来,冯大人交由户部核查就是,何必在此做无谓之言。」 冯成宝也面露冷笑:「那郑大人就等着户部的结果,别红口白牙就污蔑本官。再有如此言语,本官就不顾同朝为官的情谊,弹劾你个污蔑朝臣阁员之名。」 「冯阁老,本官可从没有说过一句你兵部贪墨银子的话,又何至于让你动如此大的气怒……」 这时,作为给事中的陈坚上前一步,对龙椅上的嘉成帝一拜之后,道:「陛下,下官愚见,现在紧要是如何剿灭那伙海盗,而不是争吵两地水师行还是不行,为何不行。如今广东、福建两地水师尽皆败下,当是另择其他合适人选,以扬我大昌之国威。」 「陈爱卿所言甚是有理!那不知以你之见,当是推举何人出面剿匪?」嘉成帝面露微笑道。 「当然是浙江水师!」陈坚满面庄肃,掷地有声:「我大昌沿海只有三处水师,其中福建水师年代最久,名头最响,广东水师次之,浙江水师乃是新组建的。之前冯尚书所言,两地水师之所以会败,是败在战船陈旧之上,浙江水师的战船都是新修造的,除过浙江水师,不做他人之想。」 别看陈坚这边说得慷慨激昂,嘉成帝也是连连点头赞道,并不代表大家没有意见。所以陈坚话音方落,就有人站出来反驳了。 「陛下,臣反对。浙江就是浙江,福建就是福建,广东就是广东,哪有越俎代庖之理。」 「陛下,臣也反对。浙江水师毕竟是新组建的水师,其中的兵士俱是从巢湖水师借调。这巢湖水师虽是水师,不过也就是个名头,一群运送漕粮的漕丁,如何和穷凶极恶的海盗打,是时只会丢尽我大昌的颜面。」 「陛下,臣不同意他们的说法,末学新进怎么了?浙江水师提督薛大人便是末学新进,可如今我大昌近两年的国库收入,俱皆来自浙江。浙江一带也临着海,定海城便在海上,可至今也未曾听说有海盗肆掠的事发生。这其中代表什么意思,想必诸位大人都明白。」 当然明白,脸被打得啪啪直响,还能不明白?! 可薛庭儴先是独揽了浙江,再让他去沾染福建广东,谁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也因此许多朝臣都反对。 反对的理由各式各样的,主流的说法则是定海是朝廷之重,万万不能有失,浙江与福建两地离得太近,若是浙江水师前来福建广东剿匪,后院失火了又该如何。 总而言之说什么的都有,而有经验的都知道,这事没一时半会儿是议不出个什么结果了。 上面可以慢慢议,下面可是等不了。 福建广东两处水师尽皆惨败而归,已经引起许多商人的恐慌。倒也有不怕死的硬着头皮继续出海,可十有八九会被抢。 那伙海盗也是出了奇,不杀人,就只抢货。劫了货后,还会留下船只让这些商人回归陆地,也因此这无名海盗之名几乎传遍两地,人尽皆知。 之所以会说无名海盗,是因为这伙海盗从不挂旗,所以根本不知他们是哪路人马。 不过因为对方不杀人,还是有抗拒不了诱惑的人想尽各种办法浑水摸鱼,这些人大多都是和那些夷商合作多年的,若是连连失信,唯恐损掉了这条路,只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天还未亮,大雾天气,位于福建福州琅岐屿,十多个人正像蚂蚁一样往船上装货。 船是小船,这地方也进不了大船。 货多是生丝,以数层麻袋所装,看似不大的一包货,却能压垮一个壮年劳力的脊梁。 他们已经这么运了一夜,所有人都是精疲力尽,而唯一能让他们撑下去的就是,东家开出的高价力钱。干这么一晚上,可得纹银百两,所以连劳力都是拼了命。 终于,货物都上船了。 劳力们悄无生气地随着人离开此地,而船也缓缓往外行去。 琅岐屿当地,每到这个时节雾气便多,这种时候一般为了安全着想,是不会出海的。可被那伙儿海盗们逼的,只能冒险出行。 「马管事,你说咱们不会碰见那无名海盗吧?」一个伙计模样的年轻人,瞅着外面的大雾,心惊胆战地说。 「呸你个口没遮拦的,肯定不会!就这天气,那伙儿海盗敢出门,老子把头剁下来给他们当椅子坐。」 伙计想了想,觉得确实有道理,他们敢出来这趟,也是东家特意寻来了几个有几十年经验的老船手,他们就好像那老马,不用司南,闭着眼睛,就能在海上摸着地方,可不代表海盗里也能有这种人。 第55章 船行得很快,站在甲班上,五十米之外都笼罩在一片雾气之中。 他们寄望能在太阳出来之前,离开东沙附近,根据他们的所得,只要能出了东沙的船,极少会碰见无名海盗。 天色一点点地亮了起来,马管事有些焦躁道:「还有多久能出去?」 下面有人回答:「管事的,还要两刻钟。」 两刻钟? 再急也没用,总不能给船插上翅膀。 就在马管事烦躁不已,打算进船舱时,突然船头响起一阵喧嚷声。 他赶忙往前跑去,不用旁人与他说,他就看见距离他们一百米的地方,有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正踏着滚滚浓雾,往这里行来。 所有人都被吓着了,这种场景极为罕见,有人活了一辈子就没见过这种奇景。 近了,更近了,是一艘黑色的大船。 桅杆上没有悬挂任何旗子,那是—— 「是无名海盗!」 …… 这一船人很老实,大抵也都清楚无名海盗的规矩,没有试图做任何反抗。 海盗们将所有货搬上自己的船,便隐没在茫茫大海之中。 而那些被抢还要被当做劳力的人,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只能望着空荡荡的船,欲哭无泪。 而就在此时,东方终于绽放出一道红光,刺破了这片浓雾。 就在福建和广东两地陷入无名海盗恐慌之际,位于浙江以及苏州沿海等地,也有人苦不堪言。 浙江水师以海防之名,大肆在东海一带设立短暂据点,做巡防之用。 水师全员出动,三分之一巡防定海、舟山群岛附近。另外三分之二的兵力,一部分巡航浙江沿海境内,另一部分则是扩及南沙、黄浦江、长江口一带。 虽不至于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去,但至少是没有船能逃过他们的眼睛。 若是有定海发放的通关书便放行,若是没有,一律扣押。从进入二月以来,浙江水师已经扣押了近百艘走私货船。 不去认真便罢,若真较起真,这近百艘船的货折合商税,大抵要换上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两银子。 一旦扣押便是全部抄没,不过浙江水师还是比较通情达理的,若是被扣押的商人愿意缴纳高额保释银两,也不会为难这些人的。收了银子便放人,但是货不用想了。 对某些小商人来说,宁愿把自己填进去,也总比货被填进去,那可都是银子。 这其中,以宏昌票号最是焦头烂额。 之前也说过,宏昌票号作为江南一带最大的票号,少不了拿着票号里的银子去进行各种投资,以求利益最大化。早些年各种矿业、盐、茶、粮等,没少涉足,这也是宏昌票号能迅速大量累积资源的主要原因。 自打摸到海上贸易的路子,那些就显得有些食之无味了,也因此近多年来宏昌票号的主要精力都是放在海上面。 期间细节不用叙述,哪怕是定海开阜,因为宏昌票号做了多年,背后靠山又够硬,也从没缺过生意。 难,肯定是比之前放开手脚要难多了,可也不至于做不下去。 可自打去年年末开始,那浙江水师也不知抽了什么疯,早先只是巡防定海、舟山一带,如今竟是捞过界来到苏州附近。 要知道苏州属南直隶下辖,可跟浙江挂不上边。早些年南直隶也是有水师的,叫苏松水师,专门护持苏杭一带。后来不知为何原因撤掉了,苏杭一带便再无水师。 海上不同陆地划分明确,该是谁的地方就是谁的,有界碑为准。海上可做不了界碑,再加上苏杭一带无水师,浙江水师顺带保护下也不是不可。 按理说这是好事,毕竟安全了,可对于想走私的人来说,却恨不得这水师的舰船能有多远就滚多远。 倒也有苏杭一带地方官员上疏,可俱都被上级官员压了下来。这种上疏明摆着就是没事找骂的,是时朝廷若是询问你当地无水师,为何不愿浙江水师的尽责,该怎么回答? 难道说我们想出海,所以嫌浙江水师碍事了? 且浙江水师只在沿海巡防,并不进入内陆,谁也抓不到对方的毛病。 问题是里面的货想出去,就只能出海,一旦进入海中,就撞在浙江水师鼻子下面了。 现如今就是一种情况,外面围了个鸟笼子,笼子里的鸟只能乱扑腾。 宏昌票号已经有三趟货被扣押,累积损失了近三百万银子。一个票号看似资金庞大,其实账面上能流通的现银并不多,这都是动用了储户们的银子。不过以项青山的家底,还不至于倾家荡产,只是难免伤筋动骨。 吴家那边项青山已经递话了无数次,都是含糊其辞。项青山也是一忍再忍,索性票号的生意也不全指着海上,便把海上的生意给停了,这种时候顶着风头干,不是聪明人会干的事。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吴家那边,正确是吴宛琼递了话回来,说是在定海结识了一位大海商。 第56章 这位夷商在浙江水师有路子,若是与他交易,不用担心货物被扣押。不过相对的,自然出货的价格要比正常低了不少。 项青山问了价钱,虽是少赚了不少,但还是有赚。且票号里已经亏空了不少,如今急需入账填补,便去信说对这笔生意很有兴趣。 「噢,我美丽的宛琼姑娘,你真是一朵善解人意的解语花。实话跟你说,我打算这趟之后便要回我的家乡,那遥远但美丽的西班牙。这一去就是山重水复,还不知何时才能见面。我亲爱的宛琼姑娘,你今晚能与我一同共进晚餐吗?」罗伯茨含情脉脉地看着吴宛琼,说道。 那次之后,吴宛琼并没有离开定海,而是在这里住了下来。 闲来无事,走走看看,自然少不了要去定海城开开眼界。而她对定海城十分有兴趣,在此地盘旋未走,别人都是来做生意的,唯独她似乎就是来看热闹的。 不过日子久了,也能看出此女的心思,她似乎真的做生意十分感兴趣,日里没少关注这些。 至于为何能和罗伯茨相识,大抵就是罗伯茨对貌美的姑娘,天生就有一种敏锐的嗅觉,他总能轻易在定海城里找到美丽的姑娘。之前缠了招娣几个月,可惜招娣一直不搭理他,这不就又开始冲吴宛琼献起殷勤来了。 「不,罗伯茨先生,我不能答应你。你应该知晓我们大昌的风俗,一个好人家的姑娘是不能单独和男人共进晚餐的。」 「这样?那简直太遗憾了!我原本是想和你谈谈生意里的细节,这么一来只能抱憾了。」 「罗伯茨先生,你单独与女子相处,就不怕你的娣从中吃味?」来了定海城这段时间,吴宛琼也知晓罗伯茨是王招娣的忠实爱慕者,两人之间似乎来往丛密,才会有这么一说。 「哦不,宛琼姑娘,你要知道我们西洋人和你们大昌人是不同的。我们那里只要是未婚的男女都可以单独相处,甚至结了婚的男女也不是不可。娣她有了平,我当然也可以寻找其他的姑娘,这些都是没有关系的。」 淫娃荡妇! 吴宛琼在心里呸了一口,面上还是端着矜持的笑,道:「即使罗伯茨先生你这么说,但我还是不能和你同进晚餐,我是一个恪守教条的女子,是不能与其他低……的人相提并论的。我叔叔来信说,对你说的这门生意很有兴趣,不知罗伯茨先生什么时候去苏州一趟,也好与我叔叔面谈。」 「我觉得这事并不着急,现在更重要的是晚餐的问题。」罗伯茨似乎还不想放弃。 「怎会不急,罗伯茨先生你不是说马上就要回家乡?苏州离定海还是有些距离的,当初我来这里,路上走了近十天。你来去一趟就得近半个月,且若是生意谈成,恐怕还有的耽误。」 「哦不,宛琼姑娘,我走的话用不了半个月,几天就能一个来回。」见吴宛琼明摆着一副不信的样子,罗伯茨摊摊手道:「我可以从海上走的,宛琼姑娘。」 「海上?」 「娣是这么跟我说的,她可以帮我操作,直接走海路。」 此时吴宛琼也明白罗伯茨的意思了,若是换做别人自然不能,可罗伯茨是王招娣的姘头,借由浙江水师的势力,完全可以从海路到苏州,也因此才会有几天一个来回之说。 她心中更是气恨无比,但面上还是笑笑夸道说既然这样,那就更好了。 之后,两人还是没能共进晚餐,不光是因为吴宛琼不愿,也是安伯来了。 安伯对罗伯茨素来没好脸色,罗伯茨就算是西洋人,也能看出一些,只能讪讪告辞。 「姑娘,你又何必与这等人相交,有什么事老奴出面就是。」安伯明显一副很不赞同的模样。 吴宛琼浑不在意:「安伯,如今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其实离开了京城,我才发现原来世界如此之大,女子不一定就要在家中等着嫁人,也不一定要必须相夫教子。你看那王招儿,再看王招娣,哪个不是活得比我逍遥。在这里,有人对她们指指点点吗,没有!」 别看吴宛琼对招儿姐妹心中不屑,甚至妒恨,但这其中何尝没有羡慕的存在。 她看了安伯一眼,说服道:「安伯你放心,这里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份,也不会给家里丢脸的。」 其实安伯也能看出姑娘最近快活了不少,最起码终于有些鲜活劲儿了。他对面容苍白的姑娘没有抵抗的能力,因为那总会让他想起那个在后院里凋零了半生,最终郁郁寡欢而死的女子。 安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才道:「姑娘,那你真打算和罗伯茨合作?」 一听这话,吴宛琼便知道安伯这是默认了,遂笑了笑,自信道:「安伯,您不觉得这样其实挺好?浙江水师吃相难看,堵住了浙江乃至苏州的路,福建和广州一带又受那无名海盗袭击,吴家的生意如今全指着海上,宏昌票号可以停,唯独我们不能停。」 她站了起来,来到窗前,看着遥远处那一片蔚蓝的海面,道:「项青山那个老狐狸想借着停了生意,威逼吴家出面解决浙江水师,殊不知京里早就因此事乱了。爹那里左右掣肘,我们不能坐以待毙,罗伯茨和王招娣是姘头,自打王招儿死了,泰隆票号的生意全靠王招娣撑着,她又是薛庭儴的妻姐。 第57章 「谁不知薛大人对旁人也许铁面无情,可对其妻乃至妻姐却是颇多厚待,泰隆票号又是他自己生意,自然后门大开。如今罗伯茨借着王招娣想找低价路子,为自身牟利,咱们就给他低价,有赚总比没赚好,且说不定借着这条路,能打开僵死的局面。」 安伯一直在思索,听到这里,沉沉叹了口气:「姑娘说得有道理。但姑娘,你其实不用和老爷较劲。」 这话似乎扎到了吴宛琼,她讽刺地笑了一声:「我与他较劲?我怎么可能和我爹较劲!」 可是有没有只有她自己清楚,安伯从小看她长大,心里自然也清楚。 吴宛琼微微地低了下头,又高高昂起:「我确实与他较劲,我只是想告诉他,我这个女儿,并不比他那莫须有的儿子差!谁说女子不如男!」 自打吴宛琼离开京城以后,吴阁老便忙着生起儿子了。 如今,他身边有一妾室,已经怀上身孕了,这似乎更是证实了吴宛琼是个不祥之人的说法。现在吴阁老一门心思都在儿子上,自然早就把女儿忘到了天涯海角,以前到了年关,京里怎么也要来信询问一二,去年却是连封书信都没有。 吴家那些人个个都是人精,自然也没几个把吴宛琼放在眼里。尤其她来了之后,竟是管起吴家的生意来,抢了多少人的饭碗,自然有多少人暗里恨她。 这也是为何之前吴宛琼说要来定海看看,安伯同意的主要原因。吴家那些人都是亲戚,轻不得重不得,姑娘在家里不开心,还不如出来透透气。 「这次姑娘一定能解了吴家的危难,是时老爷定然对姑娘刮目相看的。」安伯叹了一口气,给她打气道。 双方商议好启程的日子,就各自去准备了。 临行前,泰隆商行的内室中,罗伯茨正和王招娣说话。 「我亲爱的娣,跟你说实话,我实在不喜欢那个宛琼,我不太愿意与她同行。」这话方才博爱多情的罗伯茨身上,实属难见,也不知吴宛琼到底怎么得罪她了。 「罗伯茨,你多想想她美丽的脸,这样心里或许能舒服点?」招娣道。 罗伯茨一副很丧气的模样,且行为表情十分夸张:「哦不,我的娣,这不是脸能解决的问题。她给我的感觉就是……」他想了好一会儿,都没能用汉话找出一个恰当的形容词:「就是你知道的,特别让人心里不舒服。她不像你我的娣,你喜欢了就是喜欢,厌恶了就是厌恶,言行如一,不遮不掩,而她——」 她了许久,罗伯茨只能又无奈地摆出一个你懂的的表情,把招娣逗得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煞有其事地点点头:「罗伯茨先生,我大抵懂你说的意思了,你是想说她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说这话的同时,招娣含笑的眼中闪过一抹恨意。 罗伯茨困难地想了一会儿,显然这句话对他来说有些难以理解,但他还是能听出些意思来。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娣,你们汉话真是博大精深,我找了半天,哪怕是用我么西班牙语,也没办法找到合适的描述。」 「但你还是要去,不是吗?」招娣笑吟吟地看着他。 罗伯茨点了点头,对她也笑了起来:「当然,谁叫我是一个商人!」 商人历来是最胆大,也是最具有冒险精神的,尤其是像罗伯茨这样的海商。在知道东方有一个神秘的古国,那里拥有许多让西洋人疯狂的东西,随便弄一些回来,就能让一个人从赤贫到暴富,所以许多商人都来了。 可这一路却并不好走,他们几乎要在大海上航行近大半年的时间,还需要穿过有‘风暴角’之称的好望角。那里乌云密蔽,风暴频繁,沉船无数,但这并不能阻挡许多勇于冒险的商人蜂拥而至,罗伯茨就是其中之一。 他出身贫民,穷困潦倒,在一次差点以为自己会饿死却没有死,才会冒险和人一同去闯风暴角。他的运气很不错,第一趟出来便弄到了许多货物,可惜回去的时候碰到罕见的风暴,沉了几艘船,刚好其中的一艘船里便装着他的货物。 最后他是靠着随身携带的一件汝窑茶壶,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 这东西他是无意间得之,见之心喜,本想自己收藏。哪知货物全部沉海,只剩下自己和这件瓷器,他拿着瓷器买了一个很不错的价钱,才能凑够第二趟来的本钱。 自此便一发不可收拾,罗伯茨甚至成他们国家有名的大商人,从一开始只有很少的货物,必须与人凑船航行,到现在他自己便拥有船队,罗伯茨可以说是一个深谙机遇和风险并存的商人。 就好比这次,成则他交到一个朋友,以后可以垄断大半大昌的货物。不成则,不成他也不会出任何事。 怎么看都是一个稳赚不赔的买卖,他怎么可能不做! 「好了,你的平已经瞪了我很多眼,我若是再不走,他大概就要撵我走了。我的娣,祝福我这次能成功归来?」罗伯茨站了起来,调侃地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沈平。 招娣也看了沈平一眼,才笑吟吟地站起,对着罗伯茨举了举手中的茶盏:「祝福你。」 第58章 「按我们西班牙的习俗,你该给我一个临别吻,这个就算了,我怕你的平把我吃掉。」说着,罗伯茨就往门外走去,边走边回头摘下头上的帽子,对着招娣挥了挥。 一直到目送罗伯茨离开,招娣才转首看向沈平:「他其实是一个很风趣幽默的人。」 沈平走上来,揽住她的腰:「我不喜欢你对他笑。」 罗伯茨很快就启程了,与之一同的还有吴宛琼一行人。 上了船,吴宛琼才知道罗伯茨本人的实力。就不提他的船可以经过无人能走的东海,沿路因为挂了一面特殊的旗子,即使远远碰见浙江水师的舰船,也无人让之停下检查。 这面旗子是浙江水师发下的,且是薛庭儴亲手发下,是一面很普通的旗子,其上只有偌大一个泰字。 其本身船只造型独特,船上有着许多西洋人的船手,这些人浑身长着毛,看起来十分恶心,但这恰恰也证明了罗伯茨并无虚假。 这是一艘武装到牙齿的商船,其上装了十多门佛朗机炮,和两门红夷大炮,需知佛朗机炮还能从黑市弄到,红夷大炮却极难,所以罗伯茨的实力毋庸置疑。 吴宛琼终于明白为何罗伯茨似乎对她的身份一点都不关心了,一点都不像大昌的商人,做这种大生意恨不得查对方几代,因为仅凭着这么一艘船,哪怕有人想对罗伯茨不利,恐怕也得吃一壶。 船一直行到长江口,在崇明岛停下,双方彼此进行了一次会面。 「罗伯茨先生,你确定你能要这么多货?」项青山扶着胡子道,难掩诧异之色。因为罗伯茨说的数量,恐怕没有数百万两银子拿不下来。 「当然!」罗伯茨笑了笑,口气很大:「青山先生,你大抵不知我是经由我们国王专门颁发经商许可的商人。」 这话让大昌人听起来有些困难,但却能理解其中的意思。国王就相当于皇帝,也就是说这罗伯茨是皇商? 结合大昌皇商的出手阔绰与举足轻重,项青山也能理解罗伯茨为何会要如此多的货物了。 「这毕竟是我们第一次交易,青山先生会不放心也是应该。威契士,去把东西搬上来。」罗伯茨吩咐道。 很快就有几个孔武有力的水手,抬着两个大箱子过来了。 罗伯茨亲手将箱子掀开,露出其下之物。 这两个箱子里竟全装着黄金,黄澄澄、金灿灿的,让见到的人眼花缭乱之余,也不禁贪婪心起。 「当然,这些现在还不能给你们,而是在我们交易之时。」罗伯茨将箱子关上,从怀里掏出一张会票:「这是一张泰隆票号十万两白银的会票,我记得你们大昌的商人都喜欢用这个东西,就当做是定金吧。」 项青山接过会票,宏昌票号和泰隆票号合作,他又是宏昌票号的大东家。所以不用细看,只凭手感就知这张会票是真的。 自此,终于扫去疑虑,同时更加重了与罗伯茨做成这笔生意的决心。 他看重的并不只是这一次生意的利益,而是罗伯茨‘皇商’的身份,以及之后的继续合作。 「那就这么说定了,罗伯茨先生请放心,一个月后请带着船前来接货。光着一艘船可不行,至少得是十艘,二十艘。」可能出于决定后的心情放松,项青山竟有心情和罗伯茨玩笑。 罗伯茨笑眯眯的:「青山先生不用担心,是时我一定准时来。」 罗伯茨很快就返航了,项青山等人也坐上了自己的船。吴宛琼并没有同罗伯茨一并离开,而是留了下来,她还有事情与项青山相商。 「项老板可是满意这次的生意?」 项青山抚着胡子笑道:「姑娘好手段,大智不在男子之下。」 「好说,好说,也不过是机缘巧合。不过这门生意既然谈成了,我们吴家和宏昌票号之间,是不是也该谈一谈?」 「姑娘的意思是?」项青山眼里闪过一抹暗怒,但很快就掩了过去。 其实不用吴宛琼细说,项青山也明白她的意思,吴家这是打算狮子大开口。别处项青山不知,但苏杭一带的走私生意,吴家是一直靠着宏昌票号出头露面的。 仅凭着一个名头,吴家白占了宏昌票号三成干股。 事实上宏昌票号之所以会让吴家占了三成干股,也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 做个小本买卖,自然没人盯上你,但凡生意做大,哪家背后没人撑着?你想让人撑着,不被些牛鬼蛇神找麻烦,就必须得上供。 怎么上供? 最好的方式不外乎吃干股。 也就是所谓的不需要投入,只用等着分银子就好。这三成干股是哪怕今年没有赚钱,也必须自掏荷包上供的,别看项青山待吴家人是恭恭敬敬,可实际上说不怨是假话。 而项青山和吴家的关系,因为有着海上贸易的事,要更为复杂一些。别的也就罢,实际上每年宏昌票号从海上所赚,有近七成都进了吴家人的肚子里。 本就定下的是各占五成,而这五成吴家是净得,剩下的五成,从宏昌票号明面上的账,吴家要分去三成,项青山还要打点下面一些小吏。 第59章 也就是说,宏昌票号的所赚也不过只有三成不到。而这三成不到,却是需要宏昌票号动用账面上流动的银子,去进行各种货物的进出,甚至风险自担。 这阵子,因为货物连连被扣押,吴家不但不出面,反而派人来要红利,项青山心中便积攒了许多不满。 如今吴宛琼又提起这事,他怎么可能不怒。 不过他肯定不会和吴家翻脸,事实上这三成虽不多,但以这三成以及吴家在江南一带的势力,宏昌票号也不是没有落到好处的。从之前不过是江南一带票号之一,到挤掉了所有人,一跃成为最大的票号就能看出。 项青山将最近发生的事,以及吴家派人来要红利的事说了,又道:「不是老夫吝啬,实在是账面上没银子。且这趟要想做成罗伯茨的生意,老夫还要回去想办法筹银子,若是筹不到银子,这生意肯定是没法做了。」 吴宛琼不信,戳破他:「大东家这么说,就有些蒙人了,谁不知票号做的就是无本的买卖。不过是暂用一时,你宏昌票号多签发几张会票,不就行了。」 项青山一口老血在心头,笑得有些扭曲道:「姑娘说起来容易,这签发会票哪是这么简单的,这是要根据账面上流通的现银,进行很周密的计算,才可能酌情动用一二。之前被扣的那几批货,已经动了账面上近两百万两银子,还有一百万两是老夫将自己的棺材本填了进去,才能维持最基本的运转。 「票号做的存取通兑,只因一些客人暂时用不了那些银子,所以票号才敢动用一二。做的就是信誉,就是有人来兑银,我们一定能拿出银子。若是把活钱都给动用了,是时有人来兑银,可票号却拿不出银子,信誉一旦砸了,票号顷刻就垮。」 这些道理吴宛琼可不懂,她就是觉得这姓项的老狐狸在没事找事,也因此她的脸也冷了下来。 「大东家这是在唬傻子?若是我没记错,你宏昌票号可不止海上这一门生意,难道就不能从别处调动一些?」 当然可以,却是杯水车薪。例如宏昌票号在山西及江西、四川等地,还有矿场、盐矿等生意,问题是那些没办法当时就能变成现银,且调银也需要时间,可答应罗伯茨交货却只有一月限期。 以罗伯茨如此大的要货量,整个大昌也就宏昌票号敢接下,恐怕换做任何一家,都不敢夸下如此大的海口,一个月就能弄来这么多货物。 其实项青山既然答应了,自然是有办法的,只是他对吴家蚂蟥似的吸血,心中生了抵触,所以刻意为之罢了。 这些吴宛琼不懂,可不代表安伯也意识不到其中的严重性。 他制止了吴宛琼的指责,问道:「吴家是谁来拿了红利?此事我和姑娘怎么不知?」 「是吴恒。」 吴恒和安伯一样,都是吴家的家奴,既然是吴恒出面,就代表这银子是吴阁老让来取走的。 见此,吴宛琼也意识到其中的一些严重性:「那照你们所言,这次的生意不能做了?」 她心情似乎有些难以平复,又道:「为什么不做,我好不容易谈成了,一旦做成,这都是进项!」 吴宛琼自然不是因为银子的关系如此激动,不过因为这是她有史以来做的最大的一笔生意。她心里一直和招儿较着劲,觉得对方能做的,她自然也能做到,可现在却突然告诉她做不了了,怎么能接受。 「也不是不能做,姑娘。」安伯安抚道。又将她拉到一旁,与她解释了其中的关窍。 「也就是说现在需要现银来购货?」 也可以这么说,所以安伯点点头。 「现在账面上能动用多少银子?」这个账面指的是吴家的账面,也是安伯掌管的江南一带生意的账面。 安伯在心里估摸了下,道:「也就六七十万两。」 吴宛琼很快就有了章程,走到项青山面前道:「我这边可以拿七十万两,剩下你自己想办法,总而言之,这门生意一定要做下!」 丢下这句话,她便离开了这处舱房,安伯赶忙跟了上。 留下项青山一人,虽是恼怒吴宛琼的态度,可转念一想能让吴家掏出银子,也算是难得。 就是还有一大笔缺口,看来只能继续动用账面上的银子。不过项青山也不是没有把握,他之所以会把交货时间定了一个月期限,除了罗伯茨要得急以外,也是他不想挪用太久的时间。 也不过是一个月,只要拿到罗伯茨那边的银子,这边就能填上。 虽是有些冒险,但应该不会出事。 说是这么说,项青山回去后,还是把下面所有的账房都叫了来。 他很快就根据下面账房给出的结果,得出这次最大极限可以动用多少银子,果然与他所想差距不大。 自此他也不再犹豫,一一发下指令,让下面人照着去办。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每天都有车队来到苏州,又经过苏州前往崇明岛,像蚂蚁一样,将宏昌票号位于此处的仓房一点点填满。 一切都是那么有条不紊,似乎与之前没什么两样。 第60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定海县,那处学徒馆中,今日却是罕见的灯火通明了一整夜。 每个大票号下都有这么一批人,他们精于计算,可以根据每个分号近一年的账目,算出短期内需要多少现银支出。这样一来,就可以尽可能最大的动用账面上的活银,而不至于让票号运转不下去。 宏昌票号有,泰隆票号也有。 不过泰隆票号的班底不如宏昌,除了请来的几个老账房以外,就只有这些由学徒馆出师的学徒。 偌大的堂中,一列一列摆着许多条案,每个条案前都伏着一个人。 条案上摆放着许多账册,一旁是算盘,随着算盘噼里啪啦的声响中,夜渐渐的深了。 堂中灯火通明,已经剪了几次灯芯,那算盘珠子的声音听久了,无端给人一种紧张焦虑之感。 「大人,算出来了。」 不断有人这么说着,捧着账册上前去给薛庭儴看。 灯光下,薛庭儴下陷的眼眶隐隐有些泛青,他已经许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高升、薛青槐等人都在一旁候着,可惜他们根本不懂这些,一点忙也帮不了。 薛庭儴一面看,一面执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写着什么。 泰隆票号自然看不到宏昌票号的账目,可早在之前薛庭儴就派了人,奔赴宏昌各地分号蹲点,以江南一带为主,盯着每日宏昌票号进出的人流。 不管存取数额多少,小数目不提,大数目的银子不可能是带在身上,所以必然有迹可循。进了多少,出了多少,这样就能算出每个分号目前可以动用的活银。 尤其近日宏昌总号从各地调银,这些都落在有心人眼中,这些都汇集成消息递回了定海。 「泰隆票号如今收了多少宏昌发出的会票?」寂静中,薛庭儴头也不抬的问道。 高升忙报了个数字给他。 「还不够,继续让人收,收大额的。」 「大人,我们账面上已经没有可以动用的现银了。」高升为难道。 薛庭儴抬眼看他,又挥了挥手,便有人上前来将下面那些账房和学徒都领了下去,堂中只剩下几个自己人。 「这样,我从市舶司银库先提一笔现银给你。收够这个数额……」薛庭儴顿了一下,将宣纸上的数目涂了,又重新写了一个,「以这个数目为准,收够了便可以停手。」 高升看着那数,不禁润了润唇。 他也不是商场菜鸟,知道这个数目有多么让人匪夷所思,甚至把泰隆商行下所有产业都填进去,恐怕也凑不了这么一大笔银子。 而天下之间,大抵也只有富甲天下的定海市舶司能有这么多现银。不过这些银子也不是市舶司的,而是朝廷的,只是暂存在市舶司内,户部那里每隔几个月会来取一次。 他关心的不是怕泰隆票号没现银流动,而是薛庭儴,他到底想干什么? 这些日子薛庭儴的种种行举,实在太让人琢磨不透,高升知道薛庭儴想对付宏昌票号,可这么大的票号怎么可能是轻易对付的? 「庭儴,你到底想做什么?」还是薛青槐问了出来。 薛庭儴笑了笑:「四叔,有人咬了我一口,我打算把他炖了下酒。」 这种乡下俚语,薛庭儴已经很久没说过了。 薛青槐听了后,不禁笑道:「哪只狗这么胆大,下酒就下酒吧。不过你是朝廷的官,凡事还是谨慎些,不要为了……」他顿了下,声音低落下来:「总而言之,你心里要数,这些四叔也不懂,不过你咋说,我们咋做。」 「四叔,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转眼间一月之期就到了。 如今万事俱备,只待明日交货,哪怕是久经风浪如项青山,也不禁有些焦躁难安。明天要跟他出去的人,他已经提前给他们放了两日假,就是为了让他们养足精神。 到了次日,项青山提前带着人奔赴崇明岛,足足等了一个上午,罗伯茨的船才姗姗而来。 一行十多艘货船,船体都不大,在货船中也就只能算中等。其实太大的巨轮没办法开过来,巨船只能在深海区,这种浅海区最多也就只能容许吃水这么深的船只同行。 见到立在船头俯身对他笑的罗伯茨,项青山的心又安了一些。 「罗伯茨先生。」 「亲爱的青山先生你好,我们又见面了。」 两人各自站在自己的船上,罗伯茨的船没办法再往前去了,只能停在这处,而项青山则站在一艘小沙船上仰头与他打着招呼。 「青山先生,要不你来我这里?」罗伯茨道。 项青山却摇头拒绝,推说要盯着下面人往船上装货。 罗伯茨缩回头,很快从船舷上放下软梯,他顺着软梯爬了下来,到了项青山的船上。 「既然你不愿来,那就只能我来找你,青山先生真是太过于谨慎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两人心里都明白。别看之前一副你好我好的模样,可提到货和银子,都是十分谨慎的。 第61章 一阵对视而笑,这茬就算过去了。 罗伯茨拍了拍手里的皮箱:「青山先生放心,银子我已经带来了。」说着,他把皮箱打开,露出里面一叠一叠的会票。 项青山露出一个讶异的眼神。 「我听娣说,你们宏昌和泰隆有合作关系,所以我就把所有的银子都存在了泰隆票号里,你拿着会票随时可以兑换。就是你们这里的会票数额实在太小,最大的面值只有一万两,这些你恐怕要数一会儿了。」 罗伯茨边说边对项青山玩笑地挤了挤眼,项青山与他对笑之间,其实心中已经经历了一番拉锯。 一般海上交易还从没有用会票的,都是现银现货。不过泰隆票号和宏昌票号有合作,市舶司又是其后台,项青山也不怕对方会逃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验证一下,这些会票是不是泰隆票号所发,有没有作伪。 为了以示公平,在项青山验证会票并清点数目时,宏昌票号的人已经通过船只,往罗伯茨的船上运货了。 之后,项青山清点完毕,两人也没有离开的打算。毕竟货还没有全部装卸完,彼此都算是一个人质。 两人各种谈笑风生,从天南说到地北,期间那只皮箱一直摆放在两人之间,没有离开视线。 眼见最后一艘货只剩了一半,两个谈笑风生的人终于累了,罗伯茨站了起来,正打算和项青山告辞,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号角声突然响起。 却是不知何时他们被几艘战船包围,因为罗伯茨的大船阻碍视线,项青山根本没有看见船是怎么来。 那船上的桅杆上,挂的正是浙江水师的旗子。 「我们是浙江水师,所有人原地不能动,接受检查。」 还用检查?这直接是人赃俱获! 项青山的脸色十分难看,目眦欲裂地瞪着罗伯茨:「罗伯茨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罗伯茨比他反应还大,嘴里一面哦着,一面焦急地揉着头脸,来回不停在甲板上走动着,眼睛则看着那战船上的人。 「你们到底是水师什么人?我可是有泰隆号的旗子!」他跳脚道。 一艘战船缓缓行近了,以绝对俯视地姿势,船上的人道:「经查证,泰隆商行中有管事私通夷商,商行的东家已经报官了,看来你就是那个夷商?」 项青山的脸一下子黑成锅底色。 随着此人的话语,船舷出现十多个手持鸟铳的水师兵卒,黑洞洞的枪口直对着项青山和罗伯茨。 与此同时,水师的其他战船也已靠近那十多艘货船。 罗伯茨歇斯底里的嚎叫声,项青山已经听不清了,他脑子里想的全都是完了,完了! 他眼睛慌乱地看向四周,除了绝望还是绝望,直到他目光落在那个棕色皮箱上。 这一切说起来很慢,实则不过是一瞬间的事,项青山以他平生最快的速度,冲过去抱住那个皮箱,然后就势翻过船舷跳入海中。 随着扑通一声水响,讶异声纷纷响起,接着便是船上的人气急败坏地叫捉住他的声音。 水乡出生长大,没几个不会水的,项青山是个谨慎的性子,所以这一带的地形他十分熟悉。 他一手紧紧地环住皮箱,另一只手使劲划着水,那嘈杂的人声被他扔在身后,越来越远。 只要他有这一箱子会票,他就不会完。只要能从这里逃回去,哪怕被人看见他的脸,有吴家在他身后撑腰,谁也拿他没办法,只要他能保住这一箱子会票。 之前项青山验证会票时,有注意过这个箱子,箱子的密封性不错,短时间应该不会进水。 项青山就靠着这股意念,一直往前游着,他并没有直线返回,而是围着海岸绕了一大圈,来到一处礁石滩上。 他已经累得精疲力尽,只能瘫在那里,任一波一波海浪洗刷着身体。而那只箱子,却依旧在他手里紧紧攥着。 项青山并不知道,在他游离后,那些叫嚣着要抓住他的声音就消失了,罗伯茨也不再歇斯底里的嚎叫。 罗伯茨上了水师那艘战船,对船头的将领笑道:「你说他知道自己拼着命不要,带回去的只是一堆废纸,会是什么反应?」 这将领也是个幽默人,笑道:「我估计大概会疯。」 …… 不知过去多久,瘫死在礁石滩上的项青山,终于有了动静。 他慢慢地爬起来,赶忙便离开了这里。 这一路上他皆避着人走,幸亏现在是暑天,他身上的湿衣很快就干了。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一直走到天黑,才入了城。 他找了处客栈落脚,到进了房间,他才松了口气。 有人给他送来吃食,他付了钱后,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平时什么珍馐佳肴都不入他眼,如今不过是碗阳春面,他竟觉得是无上美味。 一碗面吃完,项青山随便擦了下嘴,便将棕色的皮箱抱过来打开。 他心中十分激动,可当他看清箱中那些因为浸了水,而全部黏在一处的会票,他的眼神当即凝住了。 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项青山发出一声不似人声嚎叫,手脚不稳地去翻着箱子,才发现皮箱的四角竟有一道不显的缝隙。而这几道缝隙,足够将所有一切都毁了。 第62章 项青山最终还是回到苏州。 因为他失踪的这两天一夜,项家人差点没急疯,因为不光项青山没回来,与他一同去的伙计劳力都没回来。 项家人做了无数猜测,甚至连最坏的打算——遇见了海盗,都想到了。 没想到人回来了,自然惊喜交加。 可面对的却是那么大一批货被扣押,银子也泡了汤地结果。这短短的数日里,项家人承受的惊喜和意外实在太多。 项老太太承受不住打击病倒在床,项家一片大乱。可不管怎样,人只要没死,这日子就还得过下去。 项青山不愧是项青山,即使到了如此地步,还能保持一份镇定。 他一面派人将此事通知吴家,另一方面则命人去山西等地出手那边的生意,他总有一种不好的感觉,这件事不会就此就完。 而另一边吴家收到这个消息,吴宛琼整个人都不好了,半天回不过来神。 「这其中肯定有猫腻,难道是那罗伯茨骗我?不行,我要去定海一趟。」回过神来的吴宛琼,站起来往外冲。 安伯拦住她:「好了,姑娘,到这个时候,你就不要再添乱了,你这时是万万不能出去的。」 「为什么不能?难道就任那罗伯茨骗了?」 「姑娘,你听老奴说,事情没这么简单,此事肯定和浙江水师有关。在没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之前,你不能出门,不过您也不要着急,老奴这便下去安排。」 安伯不愧是阁老身边的管家,办事也是极为有章法。他第一件办的事,就是警告项青山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绝对不能牵扯上吴阁老,不然大罗神仙来,也救不了他。 接着,他就赶忙命人往京里递信去了。 事情也确实没完,因为很快就有商人拿着会票,前去宏昌票号兑换银子了。 宏昌票号账面上还是剩一些银子的,几日的时间还是能撑下去。 现如今项青山已经确定是有人针对他,而那个对方不做他人想,很可能就是泰隆票号。 他不禁想起曾经见过的那位女扮男装的女子,难道那人没有死?所以报复来了?可这件事并不是由他出头露面,事实上项青山除了知道招儿死了,并不知吴家是怎么动手的。 说白了,这件事还是吴家牵连了他。 吴家那边一直没回话,他就派人每天去催。不光是催吴家把那批货弄出来,也是催吴家拿出银子应急,如果吴家丢手不管,他就鱼死网破。 可如今吴家哪里能拿出银子,账面上的能动用的银子,俱都拿去给项青山了,哪怕是把吴宛琼挫骨扬灰,也拿不出银子来。 宏昌票号的现银很快就用完了,至少总号是没有银子了,总号没有银子,分号肯定早就没银子了,只是看不见,消息也没这么快递回来,暂且不得而知。 如今项青山也顾不住其他分号了! 有人上门兑银,却被宏昌票号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进行拖延。一个如此,两个也是如此,渐渐有消息在苏州城里流传,宏昌票号没有银子了,哪怕是将宏昌票号翻个底朝天也没有银子。 越来越多的人涌向宏昌票号,这些人里有商人,也有普通的老百姓。宏昌票号是江南一带最大的票号,老百姓存放银子,都会选最大且最有信誉的票号存放。 就拿苏州当地来说,哪家哪户没有宏昌票号的银票,小到十两面额,大到百两面额。 宏昌票号被人围了起来,人们群情激奋地要求兑换银子,无论票号的伙计、管事,甚至项青山这个大东家出来怎么解释,他们依旧只要银子。 「苏州票号在现银上确实出了些问题,但并不是没有银子兑换给大家。大家再等等,给项某半个月,不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其他分号的银子就能调来,是时就能给大家兑换银子。项某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不可能会坑害乡亲……」 短短几日时间,项青山头发白了一大半,看起来憔悴不堪,但还是强撑着和大家解释着。 人群里有人喊:「大家别信他的,我有亲戚刚从外面回来,其他地方的宏昌票号早就乱了,他们早就没有银子了!」 「别信他,这些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大奸商,坑了我们的银子。你还我银子……」 「我们只要银子……」 人群躁动起来,甚至有人拿着东西砸向项青山,有一个就有两个,烂菜叶宛如下雨似的往项青山扑去。 项青山一面躲着,一面在伙计的护持下进了票号,票号大门从里面紧紧关上,可关不住外面的痛骂声。 …… 越来越多的人听闻此事,走上大街,来到宏昌票号大门前。 不光是宏昌票号,项家也被人围上了,每天都有人围在项家外面痛骂,项家人惶惶不可安。 这件事比想象中的更为严重,宏昌票号到底欠了多少银子,多少人的银子,谁也不知道。苏州大街上行人稀少,而这些人大多都聚在宏昌票号门前。 自此,苏州知府林毅荣才慌了起来。 第63章 苏州处于江南一带核心位置,若是苏州城乱了,上面杀他十次脑袋,恐怕都遏制不了雷霆震怒。 其实林毅荣也有些冤,他来苏州就任也不过只有一年多。 前苏州知府姜望因为侵占民田等诸多罪名,搅合进朝堂大案,因为此事掀起多少腥风血雨,也因此苏州知府的位置一直空置,由府同知暂兼。好不容易待一切风平浪静,因为这位置太吃香,又引起了多少纷争。 林毅荣是怎么坐上这个位置,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可是一没派系,二没靠山,这些年一直默默无闻,谁曾想被天上掉下金子给砸中。 事实上是不是金子,只有林毅荣自己知道,江南一带官员派系盘根错节,像他这样没有靠山背景的来到这里,就是上下受夹板气的处境。甚至他下面的苏州同知都比他在当地有脸面,吃得开。 林毅荣不是不想干些实事,可这一年多来的遭遇早就将他的心气,磨得一丝都不剩,就只想待任期满挪个地方好解脱,突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简直是要他的命。 他是个十分优柔寡断的性子,不然堂堂一个知府也不会是如此境地。他能意识到其中的严重性,可到底该不该上书,让他犹豫上了。 按理说苏州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苏松巡抚赵广之早就该有动静,偏偏没有动静。 此时的林毅荣仿若是被架在火上烤,让他寝食难安,恨不得扔了这一摊子,什么都不管了才好。 而也就是在此时,苏州府衙却有人上了门。 是一个让林毅荣意想不到的人。 「林大人。」 「薛大人。」 林毅荣只见过薛庭儴一面,还是当年他金殿传胪之时,只是这些年过去,对方的容貌也有了极大的变化,一时竟认不出来,还是薛庭儴自报了名号,他才反应过来。 「薛大人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来?」 「自然是为救林大人而来。」薛庭儴含笑道。 「救我?」林毅荣的眼神闪烁起来。 难道薛庭儴竟知道苏州城的大乱? 是了,这事瞒不过人眼,大街上变成那样,但凡眼里有些内容的,都知道这乱子生得不小。如今没人上门,不过是消息传出去没有那么快。 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两天,说不定那日押解他上京的人就来了。 林毅荣胆战心惊,如惊弓之鸟。 与之相比,薛庭儴倒是安适许多,含笑地看着林毅荣,面色和善。 林毅荣心中渐渐升起一丝希望。 薛庭儴是圣上的心腹,他从浙江来到苏州,自然不是无的放矢,说不定是真来救他的? 可怎么救,如何救? 不过林毅荣如今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他扑通一声在地上跪了下来,全无知府的尊严,对薛庭儴哭道:「薛大人救我!」 薛庭儴暗叹了口气。 苏州知府的位置重要,各派系相持不下,最后的结果就是他们一贯的作法,既然你的人不能来,我的人也不能,那就找个谁的人也不是的人来吧。 竟没想到会选了这样的一个人,不过薛庭儴想了想也能明白,这种毫无主见、处事优柔寡断的人,才容易操控。不过他也庆幸是这样一个人,不然他接下来的事还真不好办。 他将林毅荣扶了起来,柔声道:「林大人有事,站起来说话就是。」 然后林毅荣就将苏州当下的事说了,再多的却是没有。 薛庭儴又是感叹一番,才点明来意:「其实本官此次前来,也正是为了这宏昌票号之事,只是没想到这小小的一个宏昌票号,竟引发如此大乱。」 「可不是如此,江南一带商风鼎盛,每年为朝廷纳税居大昌之冠,可以说是支撑了大昌赋税半壁江山。这里的人有钱,脑子也灵活,而做商人的免不了有银钱往来,所以此地票号也是最多的,其中又以这宏昌票号实力最为雄厚。」 「林大人可知宏昌票号为何会突然无银可兑?」 「为何?」 薛庭儴总算明白为何有人说,身在其位不谋其政,这种官员的贻害比那些在其位谋其政却贪的官员,危害要大得多。 如此关要之事,他竟是一无所知,这苏州知府也不知是怎么当的。 他顾不得感叹,点明自己的来意:「这事本官知晓。就在日前,浙江水师刚扣押了宏昌票号一批海货,这些海货高达数百万两银子。」 林毅荣惊讶得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来。 还是薛庭儴对他伸出手,他才撑着坐起来。即是如此,也是面色煞白,一片恐慌难以置信。 「海货?数百万两银子?」 估计苏州一带没人不知道海货是什么,海货即是指从大昌销往海外的货,也是指舶来货入大昌。可不管是什么货,数百万两银子,这都说明宏昌票号与私通外夷,走私货物有关。 这若是让官府抓住,可是抄家杀头的大罪。 「此人也是个胆大心黑的,所以他跳海跑了,不过货却被水师扣下了。他动用了宏昌票号账面上的所有银子,就想一口吃个大的,谁曾想偷鸡不成蚀把米,夜路走多了翻了船。」 第64章 「那、那薛大人前来与老夫说此事,这事我也帮不了什么忙啊。」林毅荣哆嗦了嘴唇半天,才磕磕绊绊说出这两句话。 薛庭儴对他已是极为忍耐,这样的官怎么就能坐上这个位置。 他的脸色冷了下来,讥讽道:「事情是在苏州境内发生的,这宏昌票号总号也是在苏州城,林大人作为守牧一方的父母官,难道下面生了这么大的乱子,就没想出面管一管?苏州城乱了与你有什么好处,事情闹大,朝廷首先问责的就是你这个地方官。看来本官这趟是来错了,本官此行是为了朝廷社稷,是念着你为官不易,没想到林大人竟如此胆小怕事,那就当本官来错了也罢!」 说完,他一拂大袖往门外走去,也不过走出几步,就被林毅荣从后面抱住了胳膊。 「薛大人,老夫知道自己是胆小了些,可老夫以前不是这样的。你是不知,自打我上任以来,明里暗里吃了他们多少亏,上下都受夹板气啊。下面不听我的,出了事都让我担着,我是……还望薛大人救我,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小儿,实在是死不得啊……」 林毅荣哭得泣不成声,十分可怜,让人不忍直视。且他哭就哭把,硬是拉着薛庭儴的手肘,这种情况下,他自然不好走了。 两人复又去了椅子上坐下。 薛庭儴见他哭得实在难看,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递给他,才道:「林大人可知,出了这样的事,为何那赵广之一直没有动静?」 「为何?」林毅荣面色一凝,也顾不得擦脸了。 薛庭儴被对方这变脸的速度整得有些苦笑不得,突然发现这林毅荣也是个妙人。 「若是本官没有料错,那项青山要有大难了。」他抚着下巴,意味深长地道。 项青山已经多日未离开宏昌票号了,吃喝拉撒都在这里。 票号里还有十多个伙计陪他一同守着,不是不想走,是走不了。外面日夜都有人看着,就怕他跑了,里面的人每天吃喝,只能让伙计挨着砸骂偷偷出去置办。 期间打着买吃食出去的伙计跑了两个,如今票号上下就靠着上次买回来的一大堆馒头充饥。 项青山已经多日没吃了,是吃不下,也是不想吃。 他到底为何会落到如此境地? 说起来真是成也萧何败萧何,他后悔当日为何要听从吴家的,将那浙江水师提督的夫人钓出来,如今报应来了,却全报在他的身上。 吴家的人呢? 开始是推脱,后来连门都不让他的人进了。这些年来自己往上供了多少银子,这些银子都喂了狗! 夜深人静,项青山一个人坐在桌前,看着桌上的烛台绝望地出神着。 突然,门响了。 项青山并没有去看,谁来也好,谁不来也好,他并不是太上心。他早就想自我了结了,可他不能,他还得撑着,能多撑些日子,就撑多少日子。 「老爷……」 「带着他们走,悄悄的走,一个一个的走,离开这里,越远越好,随便找个地方隐姓埋名……」 项青山听到有人进来,却没有人吱声,他愣了一会儿,才抬头看去,却徒然变色。 「你是谁?」 「我是救你命的人。」 …… 林毅荣打了个激灵,急道:「那薛大人的意思,他们会对项青山动手?」 薛庭儴瞥了他一眼,道:「如果是你,你可会对项青山动手?」 当然会! 事情闹得如此之大,若是没有牵扯其他事情也罢,可偏偏还有一批货扣押在浙江水师,那被扣押的票号伙计都是大活人,活人有嘴,什么也封不住。 就算他们不知道具体,可像宏昌票号这么大的票号一下子垮了,甚至引起江南一带震动,致使苏州城动乱,上面必然会追究。 千头万绪,按下葫芦浮起瓢,与其捉襟见肘、顾此失彼,不如从源头上切断。只要项青山死了,只要宏昌票号没了,真相自然也没了。 至于被宏昌票号弄没的银子? 谁还会管这些事,老百姓只知道该找的罪魁祸首没了,怎么会想到这后面还牵扯着如此大的干系。 是时,百姓们骂一阵子,事情自然就淡下了。而他,这个苏州知府,首当其冲就是替罪羊,其他人根本毫发无损。 「好狠!好毒!不行,本官这就派人去那宏昌票号!」林毅荣站了起来,性命攸关之际,也容不得他继续做缩头乌龟。 「林大人早干什么去了?」薛庭儴凉凉地说了一句。 「这个——」林毅荣满腔的激动被打断,变成了尴尬。 「这时候去,大抵已经晚了。再说了,林大人能叫动谁?说不定这事你手下人便掺和其中,信也不信?」 不得不说,薛庭儴是个打击人士气的好手,林毅荣宛如被戳破的鱼泡,当即漏气了。 「那如今可该怎么办?薛大人既然知晓这么多,又特别来找了本官,肯定是有章程的。」 第65章 薛庭儴也懒得与他卖关子,道:「等着吧。」 …… 同样的对话也发生在宏昌票号,只是进行的比苏州府衙要早一些。 听完对方所言,项青山脸上一阵青白紫红,最终变成了一片死灰。 「无妨,老夫本就没打算能活。」他有些无力地挥了挥走,又在桌前坐了下来。 对方笑了笑:「项大东家会如此淡定,大抵是觉得自己家人一定能离开苏州城,死了自己一个,保住了所有人。那有没有想过,既然我都能想到的事情,对方怎么可能想不到?」 「你的意思是?」 「如此惊天秘密,真是死了你一个可以解决的?人们的惯性是以为有什么事,家里人必然会知道,项家中大抵也有不少人知道吴家的事。」 自然是有人知道的,那些妇孺们也就罢,项青山可是有两个儿子。 项青山的嘴唇抖索起来,手也抖了起来。 堂堂叱咤江南一带商场多年的巨贾,竟落到如此境地,让人不禁觉得有些惋惜。 那人说话了:「罢,我们也别说这些废话了,事不宜迟,你还是跟我去躲躲吧。」 「躲,躲哪儿?」项青山怔怔道。 看得出这人也是个没什么耐心的,大抵也真是时间紧迫,他一面去拉项青山,一面道:「醒醒吧,只有你活着,才能保住你的家人!」 项青山如遭雷击,竟克制不住抖了起来。 是的,只有他活着,他活着对方才会忌惮,才不会对他的家人下手。 两人一同出了门,外面一片漆黑,只有淡淡的月色洒射在这片园林之上。 这是苏州最繁华的一条街,宏昌票号不光能在此开铺子,还能在这里拥有一片园林,可见不是一般的富裕。 此人拉着项青山掩在树荫之下走,走了一会儿,项青山突然道:「不行,我得去一趟账房。」 「对方随时可能会来人,你还是不要耽误的好。」 「我得去拿账……」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在不远处响起,似乎这院子里进来了不少人,隐隐有火把亮光闪烁。 「这是?」 「该死的,来了,说来就来了!」 此人脸色难看,拉着项青山就要走,哪知项青山却挣扎起来:「去账房,去账房,那里能躲过。」 对方倒是不想听项青山的,可惜从右边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无奈他只能跟在项青山后面。一阵七拐八绕,绕得人头都晕了,才来到一处外表极为不显眼的房子前。 这里正是宏昌票号的账房。 进了地方,项青山连灯都没敢点,便直奔一间房里。 跟在他后面的人点了油灯,就见项青山在一处架子上摸着什么,随着一阵轻响,这挨着墙放的架子从中一分为二,向两边滑去,露出背后的门。 「这是?」 项青山没有说话,只是接过他手里的灯,便往里走去。 就这光亮,项青山在地上摸索着,突然他抓住什么东西,往上一提,地上便露出一个洞口。 这人咋舌,真是狡兔三窟,还能这样?! 「你快帮我搬账册,能搬多少是多少!」 说着,项青山便直奔一处木架,这间房里所有架子上,都放着历年来宏昌票号所有的账册。 两人以尽可能最快的速度,往那地窖里搬着账册。 隐隐似乎有焦糊味传来,项青山更是急了。 直到那些脚步声近了,他才拉着此人藏到木架之后,又进了地窖。 这间地窖并不大,不过只有三米见方的样子,两人坐在那堆账册上,一阵面面相觑后,项青山问道:「你是谁?」 胡三咧嘴一笑,脸上的疤痕狰狞:「我是泰隆票号的人。」 灯光昏暗,却是不知何时有几根蜡烛熄了。 门外传来一个脚步声,低低地道:「大人,前面府衙里有人递话,说是有地方走了水,火势有些大,让您无事不要出门,以免被人冲撞。」 到了此时,林毅荣觉得已经没有什么事值得他动容了,但眉心还是跳了几下。 「知道了。」他说,眼睛却是看着薛庭儴。 等禀报的下人走后,薛庭儴才道:「这时候就该你出面了,那宏昌票号门前有百姓守着,你若是不出面……」 接下来的话,没让薛庭儴再说下去。 林毅荣忙去换了官服,朝门外走去。 薛庭儴与他一同,他本就是轻装简行,自然没有穿官服的。 等林毅荣的轿子到了,火势已经被控制住了,围着宏昌票号四周被挖出一条隔离带。也幸亏宏昌票号银子多,左右没有其他商家店铺,不然指定一烧就是一片了。 也是苏州城里多水,离这里没多远就是河,外围的火都被扑灭了,就是里面还烧得厉害。 那火烧了几丈之高,如此大火自然没人敢进去,只能看着它烧。 第66章 四周围了不少官府的衙役,还有许多老百姓。有的是守在此处怕项青山跑了的,还有的则是闻讯而来。 火光照耀着所有人的脸,有哭骂的,有丧气的,阵阵不绝于耳。 「这挨千刀的宏昌票号,以为一把大火烧了,就能赖了所有人的账?咱们去项家,这次一定要让他们吐出咱们的银子……」 「走,咱们都去!」 官兵们不敢制止,只能看着这群人宛如潮水一般,往城南项家涌了去。 「快让人拦着,你们上去拦着啊!」 林毅荣从轿子里出来,对那些衙役们跳脚喝道,可没有人理会他,都是站着不动。 一个似乎是衙役的领头走上前来,陪笑道:「大人,这么多人,咱们才几个人,哪里敢去拦。再说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咱们怎么拦啊。」 「就是!不是因为当差,小的也要去,老子家里也还有会票没兑!」有衙役低声骂道。 这么骂着的人并不在少数。 林毅荣有些绝望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突然他想到什么起来,转头看向薛庭儴。 薛庭儴立在他轿子旁,平静地看着这场大火,火光映射在他脸上,似乎有什么在跳跃,又似乎波澜不惊。 一场大火,烧得整个苏州城都躁动了。 之前那群人去了项家,才绝望的发现项家人早就跑了。项府空无一人,里面一片狼藉,似乎是主子们都跑了,下人就把剩下的家什也卷着跑了。 见此,有的人骂,有的人则在项家中搜寻,见到什么拿什么。就像刮地皮一样,前面刮走一层,后面接着刮,项家很快就变成了一个空壳子。即是如此,前往这里的人还是络绎不绝。 事情没有就此完,到处都是骂声一片,人们成群结队呼啸在苏州城的大街上,寻找着项家人的踪迹。 而与此同时,一处客栈里,披头散发满身狼藉的项青山,匍匐在薛庭儴脚边。 「谢薛大人的救命之恩。」 「别谢本官,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小的知道怎么做了,大人的救命之恩,待小的做完这些事再还。」 望着项青山离开的背影,薛庭儴不禁微微一笑。项青山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剩下的就看他的。 当然不止他,还有林毅荣。 也不过半日的时间,苏州城里所有人都听说宏昌票号被烧了的事情。 可还是有人听了不信,奔赴此地来探看究竟的。 看着那一片残垣断壁,所有人都绝望了。 可不知什么时候,有人发现那片残垣断壁之中似乎坐了一个人,此人长发盖面,满身黑灰,像似被大火烧过的模样。 定睛再看,确实坐了个人。 只是此人行举异常,谁没事坐在这种地方,还是这种吓人的模样。 有人认出此人腰间悬着的一块玉佩,正是项青山平时不离身的。于是关于项青山惨死在火海中,如今找回来了的事,就传了起来。 听闻的人如何心情且不提,哪怕他真是鬼,也是欠债的鬼,这么多人还能怕他不成,便有人结伴来到此地。 风闻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将宏昌票号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甚至是府衙那里也听到了消息,知府林毅荣匆匆带着人来了。 一看那绯色官服,和跟在其后的一班衙役,所有人都有了主心骨,大家都睁着眼睛看着官府如何处理这件事。 「你们,上前去看看。」林毅荣命道。 他看向哪处,那处的衙役就纷纷摇头,可把他气得不轻。 「我就不信了,青天白日还真能闹鬼不成?!」他跺着脚走上前去,强制镇定问道:「你到底是鬼还是人,为何坐在这里吓人?」 那鬼没有说话,在一片惊惧的目光中,终于动了。 「啊,他动了……」 「鬼呀,是项青山……」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这鬼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泣血道:「求青天大老爷替我伸冤……」 巡抚衙门的后衙中,苏松巡抚赵广之正站在廊下,逗着鸟笼子的画眉鸟。 他双手负在身后,时不时打着口哨逗弄,一副闲庭若步、悠然自得的模样。 昨晚的那场大火他虽没去,但只听今儿下面人报来就知有多么精彩,他刚睡了一觉起来,也因此显得格外精神饱满。 那棕黄色的画眉鸟梳完了羽毛,便啾啾呜呜地叫了起来,清脆悠扬的叫声在庭院中回旋盘转,十分悦耳。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大人,出事了。」 赵广之背着手转身看他,扬了扬眉,做询问模样。 此人面色惨白,颇有几分惊魂未定:「那、那项青山还魂了……」 赵广之先是惊疑,再是不屑。 一个死人还能还魂?怎么还魂! 「大人,小的没有骗您,那项青山真的还魂了,就在那宏昌票号的一片残垣之上。好多人都去看了热闹,连林毅荣也去了,项青山的冤魂当众诉说冤情,现在外面到处都在传……」 第67章 突然一阵尖锐的鸟叫声,却是那装着画眉的笼子被掀翻在地上,紧接着便是扑腾扑腾鸟儿扇着翅膀的声音。 「让人备轿,本官去看看。」 「……小民心知铸下大错,只能四处变卖家产,寄望能将票号所欠之银还上。也与一位友人约好,见面商谈筹银之事,谁曾想半夜突遭大火,竟是有人想杀人灭口……也多亏票号不同寻常买卖,有许多关键之物需得存放,小民早年让人建这处房子时,在地下挖了处地窖,才能保全这条小命……」 人群中一片哗然,原来这项青山没死,不是鬼。 同时,也有许多人听明白项青山所言之意。 宏昌票号是因为生意突遭变故,所以现银才被挪空,以至于闹成这般无法收拾的境地。 而昨晚的那场大火,竟是有人想杀人灭口。 至于为何会杀人灭口,自然不做那门赔得血本无归的生意之外着想。什么生意能厉害,也许这事平民老百姓不知,但不代表有些商人不知, 其实早在之前外面就有风声说,宏昌票号有一批海货被水师给扣了,如今两厢印证,恰是证明了这种说法。 不过能窥探出些许内情,毕竟是少数人,大多数人还是不知的。老百姓喜于看热闹的,更是热衷各类八卦,尤其是这种曲折离奇的故事,便不停有人出声问道:「项大东家说有人杀人灭口,你可是看到那贼人的脸?」 「竟是这般猖狂,这可是苏州城!」 「这恶人到底想做什么,宏昌票号在外面欠下这么多银子,把项大东家杀了,难道对方能得银子?」 「你就傻了吧,说不定是对方欠了宏昌票号的银子,他怕项大东家逼他还银,才会下此毒手。他们这些做买卖的就是这样,欠着罗圈账呢,你欠我,我欠他,他再欠大家,一本烂账扯不清。」 「原来还有这么一说,看来这位兄台也是行内人?」 「好说好说,不过是家中有亲戚做点小买卖罢了。」 「说不定是对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柄被项大东家知道,这把柄危机了性命,才会下这样的毒手。这宏昌票号可不小,能在外面有人守了那么多人的情况下,一把火把宏昌票号烧了,常人可没这种本事……」 一群老百姓纷纷议论着,说什么的都有,倒不像是来追讨欠银,反倒像是看了什么戏,因剧情辩了起来。 人群里,一顶轿子里,赵广之脸色难看得吓人。 而另一边,林毅荣眨了眨眼,装得一副震惊的模样,上前一步道:「你说杀人灭口,可是有证据?」 「当然有证据。」 项青山艰难地站起来,蹒跚着在这片废墟刨挖着,不多时便从一堆残垣下拖出一个箱子来。 他一连拖出好几个箱子,才无力地坐在上头,拍了拍箱子道:「这些是我拼死保存下的账册。」 赫! 人群又炸开了,可同时也有不少人知晓其中的厉害,不敢再留,偷偷的从人群里退了出去。 赵广之狠狠地摔下轿帘,道:「回去。」 轿子很快隐入人流中。 项青山当场就被林毅荣带走了。 至于那几个箱子里到底装着什么,是不是所谓的账册,那账册上又记载着什么,谁也不知。 但可以料想是不得了之物,不然项青山至于如此? 关于宏昌票号所欠之银,暂时还没有说法,不过林毅荣以知府之名当众保证,不会擅自放项青山离开,一定让他给个说法出来。 苏州城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乱了多少人的心暂且不知,不过从一日之内有几十封信函送往京城乃至周边府州,便知晓关注这里的人并不少。 巡抚衙门里,苏州同知蔡伦秀满脸焦急地看着赵广之。 「中丞大人,您快想想办法吧!这林毅荣也不知抽了哪门子疯,竟把项青山带回府衙,还让他住进后衙,且同吃同住。我看这林毅荣是被咱们压在下面久了,逮住机会就想对付咱们。」 因为项青山死而复生之事,现在外面人的注意力已经从‘宏昌票号垮了’,转移到‘宏昌票号是怎么走水’、‘项青山到底得罪了谁,竟然有人下这般毒手’之上。 那晚在宏昌票号门前守着的百姓不少,所以已经有人想起当晚有十多个衙役来得特别快,如今外面说什么的都有,实在容不得他不急。 赵广之的面色并不好看,恼怒道:「这种情况,想什么办法?让你打探他到底想干什么,你也探不出,怎么想办法?」 「可……」 「你先回去,静观其变。」 蔡伦秀看了赵广之好几眼,唉声叹气地走了。 别看赵广之说静观其变,实则蔡伦秀离开后,他当即又写了封书信,让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往京城,这已经是他两日之内发出的第三封。 如今这件事,已经不是他能轻易处置的了。 徐府坐落在金鱼胡同,往南走经过光禄寺,就是东华门大街。 第68章 住在这里的人家非富即贵,徐首辅因颇得圣意,蒙上恩赐,在这里拥有一座三进的大宅子。 夜幕降临,徐府大门前悬挂着两个灯笼。 灯笼随风摇曳,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徐府东角门前。先是有人进了门房,不多时那人回来,又从车上下来个人,从角门入了徐府。 这人去了徐首辅的书房,徐首辅因为年纪老迈,每日歇得极早,可今日却是一反常态在书房中见了此人。 后,此人悄无声息的离开,徐首辅独自在书房中坐了许久,才让人去叫来了女婿陈坚。 陈坚到徐府时,徐首辅已经歇下了,不过还是见了他。 紫檀仙鹤献寿的架子床上,悬挂着灰蓝色的帐子,整间卧房布置极为素净,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药味,还有一丝腐朽的气息流动。 陈坚看着静卧在榻上的老人,在一旁的墩子上坐了下来。 「方才吴墉来了。」徐首辅语速很慢,几乎一字一字说出。 陈坚眨了眨眼,掩住眼中的诧异。 「是不是很吃惊?此人向来视我为敌,恨不能除之后快,寻常对我也是厌恶至极,今日竟求上门来。不,也不算是求,他向来倨傲,即使求人的姿态也与常人不同。」 「不知他此次前来的目的?」 徐首辅并未正面答他,而是垂着眼皮说起定海市舶司来,说了会儿朝堂上对定海市舶司的看法,圣上对市舶司看重的闲话,最后一句才切入正题。 「你那好友定海市舶司提举兼浙江水师提督薛庭儴,扣了吴家一批数百万两银子的货。」 今日让陈坚吃惊的事实在太多了,他想保持一贯的镇定,可脸上还是残留着错愕。 「就是为了此事?」 「不光如此,江南一带乱了。宏昌票号的崩溃,致使多地骚乱不止,如今这事没报上来,不过是下面人联手捂着。可如今快要捂不住了,那该死的票号东家没死成,还残存了一批账册,所以吴墉慌了。」 「今夜的京城大抵不会平静。」徐首辅说完这句话后,便阖上眼皮,呼吸渐渐轻了起来,似乎睡着了。 陈坚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就这么一直坐着。 高几上的烛台发出一阵轻微的哔啵声,烛光摇曳几下,又转为沉静。 「你去一封信告诉他,江南乱不得。江南乱了,哪怕他滔天之功,也是个死的下场。拳头握在手里才是威慑,打了出来,只会鱼死网破。」 「岳父……」 「你就只说这几句便好,若是我没有料错,你们老师大抵也会去信。」 …… 还是那座不知名的宅子里,林邈和虞钦面对面盘膝坐着。 中间摆着一张矮几,其上放着煮茶的器物。 木质原色的涤方,涤方里放了几个倒扣的青瓷茶盏以及同色瓜棱洗口执壶,又有银质茶碾和茶盒、洗盘等物。 边上放了一个黄铜质的鼎状风炉,此时风炉上茶釜里的水早就沸了,虞钦却没有动作。 「我以为如今的你,已经比几年前聪明了许多。」 虞钦开始煮茶。他用滚水温热壶盏,接着是洗茶,第一遍煮出来的茶是不喝的,直到第二遍,才持起茶壶,往盏中倒着茶汤。 茶汤倒入茶盏,细沫浮碧,清香四溢。 林邈捏着茶碟,手有些紧:「我以为这是个推到他的好机会。」 虞钦端起茶盏轻啜,并没有看他:「可你忘了,江南不能乱,陛下也不会允许江南乱,所以这并不是个好机会。」 顿了顿,他才又道:「去吧,喝了这盏茶就回去。其实你去不去信,应该影响不大,此子心智过人,他如今不动,不过是在等京中这边的反应。」 薛庭儴下榻的客栈中,林毅荣乔装而来。 「薛大人,下官实在不明白,你让我们演了这一出,却是没有下文。这般有何用?为何下官竟是看不明白?」 其实林毅荣本不想来这趟的,可他实在忍不住了。 薛庭儴告知他这是保命之策,可到底怎么保命,如何保命,他和项青山却一无所知。如今他二人同吃同住,形同困兽,项青山大抵早就报了必死之心,所以还能保持镇定,但林毅荣却不能。 「你不明只因你困守一地,看得也是苏州……」 这时,一阵敲门声响起,站在窗前的薛庭儴叫了声进,胡三便拿着两封信进来了。 胡三没有说话,把信递了上来,一封是陈坚的手书,另一封则是林邈。 「竟是一同到了。」薛庭儴失笑了声,去拆信。 先拆了陈坚的,再是林邈。 看完后,他笑容更大,喃喃了句:「就知道会是这样。」 他微微摇头,似有唏嘘,半晌才招手让林毅荣到了前来,对他说了一些话。 府衙早就张贴出告示,说是项青山会当众给大家一个说法。 当日,晨光熹微之时,府衙门前便聚集了不少人。 第69章 随着时间过去,天色越来越亮,聚集而来的人也越来越多,有寻常人家打扮的老百姓,也有一些做商人打扮。 直到辰时,府衙大门大开。 林毅荣从里面走了出来,一并还有项青山,以及许多衙役。 比起那日,项青山今天的打扮体面多了,穿一身青色长袍,就是衣裳空荡荡的,看着就让人忧心。 「既然大人说了,宏昌票号会给咱们一个说法,我们就等着。今儿总该有个说法了,这毕竟是我们大伙的血汗钱。」人群里有人说。 「就是,谁家赚钱也不容易。我们相信宏昌票号,才会把银子存在里头。可你们竟然拿我们的银子去做生意,如今生意亏了钱,倒把我们给坑进里面了。」 人群嘈杂,说什么的都有,但不外乎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银子。 项青山几步上前,抱手对着人群一躬到底,道:「既然我当日没走,自然是要给乡亲们一个说法的,但有一点想说,从始至终项某人就没打算赖过这笔账。」 他望着人群,说得颇有几分感叹:「宏昌票号虽是账面上暂时没有流动的活银,但还有许多产业和生意在,其实大家应该明白,你们把银子存放在票号,票号每个月会按息付利钱给你们,这个利钱肯定不是项某人白亏着的,不过是把银子拿去做各种生意,拿回盈利均分给大家。 「我宏昌票号也不是开了一年两年了,而是十几年。这十几年里,请大家想一想,宏昌票号可有短过大家的利钱?没有!大家既然相信我项某人,项某人自然不会让大家失望,还请大家勿要担忧,这个银子宏昌票号不会赖,项某人也不会赖!」 一片寂静中,人群里突然有人说道:「这话你就不用说了,咱们耳朵也都听出了茧子。你就说吧,是有银子还是没有银子?」 「自然是有的,项某人不是说了,哪怕是倾家荡产,这个银子也不会短了大家的,只是需要时间筹,请大家稍等片刻,银子马上就来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突然人群外传来一阵骚动。 随着人群往两边分开,一行车队往这里驶来。 大概有十多辆车的模样,上面堆放的全是一个个贴了封条的箱子。车停下后,便有几个伙计模样打扮的人,将车上的箱子一个个卸下。 与此同时,一名穿着宝蓝色直裰的年轻男子也来到项青山身前。 「高东家!」 「项大东家!」 「替老夫谢谢贵号的王大东家,老夫汗颜,大恩没齿难忘!」项青山拱手作揖道。 高东家笑了笑:「项大东家客气了,我两号之间本就有合作,一直守望相助,万万不当如此说。」 项青山点点头,便来到一个箱子前,把其上的封条撕下,将箱子打开。 随着他的动作,一箱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映入人的眼帘中。 俱是二十两一锭的银元宝,一个个整齐地码在其中。 他掀开一个箱盖,又去掀另一个箱盖,一口气掀开了十多个箱子。这期间他似乎十分激动,步履蹒跚,面色百感交集。 众人就这么看着他,直到他有气无力地弯腰立在一个箱子前。 沉重的呼吸声,他枯瘦如柴的身子突然直起,用了最后一把力气将箱盖掀开,才拍着里面的银子道:「银子,在这!宏昌票号,在这!我项青山,在这!」 他直起腰来,直视众人,掷地有声:「我宏昌票号立世十几载,不坑不骗,世人皆知。今日老夫当众兑银,银票两讫。」 随着他的话,便有人搬来一条长案和一把椅子,放在他面前。 高东家有些唏嘘地叹了口气,道:「项大东家高义,为了筹集这批银子,将多处产业变卖,并以宏昌票号半数股额作为抵押,从我泰隆票号借了一批银子。如今宏昌票号也算泰隆票号旗下分支,所以大家着实不用担心手中的会票会落空,如此地银两不够,去我泰隆票号兑换也可。」 自然有人觉得他是夸大其词,不过会有这种想法的不过是些升斗小民。如今江南一带但凡是做生意的,且买卖做得不小的,谁不知泰隆票号的大名。 独占了定海所有份额,假以时日定会成为大昌最大票号的泰隆票号。 这时,人群里有人站出来,道:「罢,我不兑了,项大东家不容易,这么多年宏昌票号可从没骗过咱们。谁家若是有急事,去了票号里借银,从来没有落空多,息子也算的最低,比那些黑心放印子钱的,不知道低了多少。」 「我也不兑了,当年我爹重病,实在走投无路,便去了宏昌票号借银。我说明缘由,项大东家不光多借了我些,还没收息钱。」 「都是土生土长的苏州人,我幼年时就有宏昌票号了,希望宏昌票号能一直做下去,一直诚心诚信,我们老百姓自然是信任的。这次项大东家遭这样的大难,还能兑现所言,我就信你了。以后宏昌票号重建,我家的银子还存这里。」 人群里,接二连三有人站出来说着,因此引发一片骚乱。 第70章 「罢了,那我们也不兑了,反正也没几个钱,项大东家不至于短了我们这点。」 「走吧走吧,这些日子也闹够了。」 越来越多的人相携离开。 面对这一幕,项青山忍不住老泪横流。 票号做的就是诚信,做的就是口耳相传,所以他广修路,施恩民众,得了个善名。 可实际上,他没有人想象的那么善,百姓嘴里黑心放印子钱的,也少不了他。 只是宏昌票号不放普通百姓,皆是大户或是商人。他从别处赚了黑心钱,扭头对普通百姓施恩,不过是做戏。 今日也是做戏。 可现在他做不了戏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活了这大半辈子,今时今日才似乎活得明白了些。 一旁,高升若有所思,林毅荣也是满脸感叹地抚着胡须。 人群里,一辆马车停在街边。 马车里的薛庭儴看到这一幕,面色有些怔忪,有些感叹。 …… 当然,也有人上前兑银的。 在验证了真伪后,便一一兑清了。 这样的人不少,但兑出的银子却不多,大多数都是些老百姓,且都是小数额。 那些手持大额会票的商人们,或是基于宏昌票号和泰隆票号的名头,或是基于即使兑了银子,也没办法带走的顾虑,大数没有选择兑银。 不过在离开这里后,他们便拿着会票去了泰隆票号,确定泰隆票号认兑宏昌票号的会票,这颗心才真正落了下来。 当然,会是这种情况,也有宏昌票号市面上流通的会票,有半数都在薛庭儴手中的原因。 薛庭儴利用泰隆票号的独特地位,用泰隆票号的会票换了不少宏昌的会票。能用会票换的就用会票换,不能就用现银换。如今这些会票都还给了项青山,并以此作数换了宏昌票号半数以上的股额。 做票号就是如此,看似庞然大物,不可动摇,实则一旦信誉垮了,倾覆就在须臾之间。 同理,要想建立一个信字当头的票号不容易,一个存在了近二十载的票号,让它一直立着比吞并了要好。 最重要的是,江南不能乱。 薛庭儴遥望着那片人群,眼神飘忽着,像似在看那里,又似乎不是。 半晌,他指节轻叩车壁,马车便缓缓动了。 关于福建广东两地剿寇之事,一直没议出结果。 反对的朝臣比想象中更多,且更为坚决。 而多数都是高举着定海位置关键,当初组建浙江水师就是为了定海开阜,如今哪能本末倒置,将浙江水师派往福建广东剿一伙儿海盗之理的说法。 这说辞实在太犀利,谁也不敢打包票浙江水师前往福建广东,就一定能剿得了那伙海盗,且定海不会出事。 最重要的是内阁一直拦着。 今日早朝之时,作为吏部给事中的陈坚突然上书了。 陈坚上书的主要核心点是堵不如疏,为了印证自己的说法,他大量列举了前朝沿海一带倭寇肆掠的许多例子,并对这些例子进行阐述了,解说了海寇和海禁之间相辅相成的重要关联。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前朝每次闹倭寇最严重的时候,就是朝廷对海禁把控最严格的时候。倭寇并不只是倭寇,还有许多过不下去的沿海百姓,朝堂上几乎人人皆知。 可人人皆知的事情,都选择了忽视,无外乎其中牵扯了巨大利益。 而到了大昌,沿海一带也闹倭寇,可倭寇闹得却并不厉害。其实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走私的海商以金银作为贿赂,收买大量朝廷命官为其庇佑,所以人人皆知,人人皆无视。 走私猖狂,朝廷收不了商税,中饱的是那些贪官污吏的私囊,而朝廷却连赈灾打仗的银子都拿不出来。 与其如此,不如广开海禁,为朝廷广纳四海之商税,而海寇肆掠的事自然迎刃而解。就算不能解,是时有了大量银子,也能扩建水师,大修战船,何愁不能扬我大昌之国威。 陈坚的这次上书是把最后一层遮羞布,当着朝野上下所有人的面撕了下来,几乎直戳核心,让人辩驳不能。 谁都没想到本是在打浙江水师去不去福建广东的仗,怎么就又变成重提大开海禁之事了。 因为陈坚的上书,早朝拖了近一个时辰才结束,事情并没有论出个究竟,可已经有许多眼明之人知道风暴就要来了。 下了朝后,吴阁老罕见没有去内阁,而是回了吴府。 他面色阴沉,浑身充斥着一股低气压。 这几日吴阁老一直心情不太好,下人们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姑娘回来后,老爷就发了几场怒。 姑娘失宠了。 这是吴家上下都知道的事。 姑娘命数和老爷相克,所以老爷才会多年无子。姑娘走后,冯姨娘就怀上了,转年就给老爷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老爷花甲之年喜得麟儿,吴府大摆喜酒,吴家上下喜喜洋洋。 第71章 可突然姑娘回来了,老爷连着多日脾气阴晴不定,多少下人受了连累。 她回来做什么,不是自讨没趣,还不如不回来!私下里,没少有下人这么说。 吴阁老怒气冲冲来到吴宛琼住的院子里,与之前雕梁画栋、堆金积玉不同,这院子空得久了,也没有人气儿,柱子上的漆都脱了。 再加上冯姨娘当家后,这院子里的东西都被收进库房,说是放久了败色,怕丢。平时每年都要修葺一二,也没再修了,虽不至于破败,可看着就显得寒碜。 这趟吴宛琼被叫回来,可不是叫她回来长住的,而是吴阁老为了宣泄自己的怒气。 她如今被禁足在这院子里,亲爹明摆着厌弃,下人们自然忽视,再加上冯姨娘有意无意的小鞋,也因此显得格外潦倒。 「你这个丧门星!」 吴阁老像一阵风似的刮进来,吴宛琼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巴掌扇在脸上。 「你这个丧门星!丧门星!你知道你干出的这些事,要让我吴家付出何等的代价?你爹一辈子的脸丢光了,竟要去向那姓徐的低头,如今、如今……」 吴阁老又踢又打,见吴宛琼被扇到在地,就用脚使劲踢着。 他何曾这样过,明显就是怒到极致。 也许别人不知,吴阁老怎会不知陈坚今日为何会提到这出。本来陷入僵持的事,近一年多来无人再提,今日突然提,无外乎因为知道他不会反对。 他不光不会反对,他还要举双手赞同。 若是他一人也就罢,他背后还站着无数个沿海一带的官员。动了别人的利益,哪怕他贵为阁老、次辅,也会人心尽失。 一个小小的宏昌票号,竟让他掣肘至此,且吴阁老知道还没完。只要那些东西在那人手里握着一日,他就要一日受对方威胁。 好你个泰隆票号!好你个薛庭儴!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这个丧门星的女儿! 「你这个丧门星,你怎么不去死!你祸害你爹半辈子没儿子,如今还要把你爹的命祸害掉!当初你生下时,就该把你掐死了才是!丧门星!」 吴宛琼抱着肚子使劲呛咳着,嘴角泌出一道血丝。 吴阁老惊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干了什么。不过这怔忪也只是一瞬,很快他厌恶地看了对方一眼,拂袖而去。 莺歌哭着跑进来,扶起自家姑娘。 此时的吴宛琼狼狈至极,脸上红肿一片,发髻散了,衣裳也脏了,整个人形若槁木,一片死寂。 「姑娘,姑娘!你们都死了,就不知道来帮帮忙?」莺歌对着外面骂道。 这才从门外跑进来几个小丫头,帮着她将吴宛琼扶了起来。 这些小丫头都是这次吴宛琼回来后,府里刚送过来的,以前吴宛琼身边服侍的丫头,早已不知流散府中各处。 没人想到她会回来,她也不该回来,这里早就不是她的家了。 吴宛琼眼中干涸,竟是没有眼泪可流。 …… 莺歌将吴宛琼扶上榻,便匆匆跑出去找大夫。 那些小丫头们个个不顶用,这几日她早就领教过。如今吴府后宅是冯姨娘管着,莺歌再是傲气,这会儿也坚持不住了。 去了冯姨娘住的院子,里面一片繁花锦簇,丫头们婆子们个个衣着光鲜。不过是个姨娘,门前竟站了四个打帘子的丫头。 莺歌忍着气强笑说明来意,一个丫头将她请进去。 到了里面,冯姨娘正抱着小少爷哄着。 白白胖胖的奶娃,看着就招人喜欢,可莺歌眼里却是藏了针。若不是这两个人,她和小姐何至于会沦落到这种境地。 「你回去劝劝姑娘,让她别和老爷生气,老爷也是气在头上,过阵子就好了,我这就让翠儿去请大夫来,本来按理说我该去看看,可这两日小少爷不舒服,又只要我不要奶娘,还望姑娘不要怪妾身失礼。」 冯姨娘笑吟吟的,年轻的脸光滑白净,是个美人儿。 可看在莺歌眼里,却只剩了虚情假意。 「奴婢替姑娘谢谢姨娘了。」 莺歌走了,冯姨娘身边的丫头替主子抱屈:「这还是个丫头,不知道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姐,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奴,都是眼睛长在头顶上。以前也就罢,如今姨娘可是管着家,还生了小少爷。」 「噤声!」冯姨娘斥道,眼波流转之间,带着颗小痣的嘴角微翘:「与这等人计较个什么,丧家之犬罢了。」 连着几日,朝堂上关于开海禁之事,闹得是沸沸扬扬。 眼见论不出来个章程,嘉成帝索性开了廷议。 六部的高官俱都到了,与之前一样,一旦有什么事关朝政的大事,却又一时难以抉择,都是采用投票的形式。 每个官员一票,皇帝两票。 一旦投票结果出来,谁都不得再有异议。这招数乃是建朝初期就有,恰恰正是这些文官们和皇帝博弈的一种手段。 第72章 而之前在各地设立市舶司就是因此受阻,如今也算是老调重弹了。 见此,主禁派的俱是松了口气。 大家同朝为官,谁主禁谁主开,都是门清。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次应该还是主禁派的赢。 按官职从高到低开始投,第一个是徐首辅。 徐首辅的态度没有疑问,自然是和嘉成帝统一战线主开派的。 一长一短两根木签,他投了那根长的。 轮到吴阁老时,他显而易见地犹豫了下,也把手中的长签给了负责收签的太监。 「吴阁老,长签。」 太监有些细尖的声音在大殿上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小太监手里那根长签上。 投票继续,冯成宝直个劲儿给吴阁老打眼色,还有费迁也是眼神闪烁不定。 轮到冯成宝时,他一咬牙,给了短签。 到了费迁,他则给出长签。 六部尚书及八位阁老,再加通政使司长官通政使,大理寺长官大理寺卿,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因有人是一人兼两职,一共十三名高官,其中有十人给了长签,这种几乎一面倒的情形,着实让人吃惊。 这一面倒合该是短签才是,因为之前就是这样,要知道长签代表同意,同意在广设市舶司。 吴阁老疯了吗? 没有人漏下吴阁老的突然临时变卦。 因为他的变卦,吴一系才有人跟着转投。 殿中十分安静,实则每个人的内心却早是沸腾了起来,只有那些许人明白吴阁老为何会这样。 十对三,不用嘉成帝那两票,主开派就赢了。 嘉成帝龙颜大悦,当殿就议起开设市舶司的事宜。可不论怎么议,有一件事都要先做,那就是剿寇。 福建广东两地若也开设了市舶司,是时万邦来朝,各国商人纷沓而至,在沿海杵着那么一伙海盗,不是打了大昌的脸。 嘉成帝下令,命浙江水师分兵协助福建水师与广东水师剿匪,为了便宜行事,增设东南洋水师提督一职,由定海市舶司提举薛庭儴兼任。 廷议散后,冯成宝在半道上就把吴阁老给堵住了。 「你跟我说说,这到底怎么回事!」 吴阁老阴着脸看了他一眼,冯成宝顺着他眼神,才看向后面走来的徐首辅及谭亮等人。他当即噤了声,大步往前走去,吴阁老与他一同,费迁则跟在其后。 回到内阁值房,让人在外面看着防止偷听,冯成宝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疑问。 「什么怎么回事?就是这么着,临时改变主意了。」 吴阁老去桌前坐下,从茶壶里倒了茶喝,茶入了口,才发现是冷茶。 按着他平时的秉性,早该让人换茶了,可这次他却仿若无事地喝着,一如既往的不动声色。 「什么叫临时改变主意了?你这一改主意倒好,弄得大家跟不跟你都不是。」 其实吴阁老明白冯成宝为何会抓住这个问题不丢,表示自己愤怒是其一,另外也是遮掩之前他投了短签。 冯成宝向来唯吴阁老马首是瞻,没见着费迁都跟着投了长签,那三票反对中就有冯成宝一票。 一场投票,其实可以看明白很多人的态度,最近冯成宝可不太安分。 吴阁老看了冯成宝一眼,面无表情道:「就跟你有事会临时变了主意一样,我也是如此。」 「什么我临时变了主意?吴阁老这是在斥老夫没跟着你一同?」冯成宝先是皮笑肉不笑,旋即换了一张委屈脸:「你事先招呼不打一声,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意思,向来都是如此,我自然为了以防万一……」 「行了。」吴阁老打断他:「这事我提前没跟你打招呼,是我不对。也是有感最近陛下势不可挡,不想再生事罢了,此事被我等一阻再阻,又有定海市舶司的前例,再阻拦下去只会自讨没趣。与其和陛下对着干,激怒了他,不如顺势而为。其实换念想想,开设市舶司也并不是没有好处,我们的想法不该是停留在之前。」 「阁老说的意思是?」 「其实也是我们魔怔了,顺大流才是大趋势,这一连几地开阜,其中可操作的地方太多。只要安排得当,与之前没什么两样,再坏也不会比现在的情形更坏。」 这个坏字,指的是如今沿海一带内外交困的情况。东洋那边有浙江水师堵着,南洋有那伙海盗坏事,打从年头开始,下面又有谁做成了生意,信是连着往京里递,可谁也没法子解决。 「你别忘了那薛庭儴!」 自然不会忘,陛下突然搞出个东南洋水师提督。虽是暂领,可之前浙江水师提督也是暂领,坏了多少人的事?至今人家依旧是暂领,反而权利更大了。 「他不过是个文官,你别忘了还有邵开、周柏魁。」 邵开是闽浙总督,而周柏魁则是广东水师总兵。 「反正不管怎么说,现在也只能这样了。好了,我不跟你说了,我得安抚下面去。」说着,冯成宝便匆忙离开了。 第73章 等他离开后,吴阁老的脸色才阴了下来:「最近他似乎和杨崇华一直眉来眼去?」 说着,他冷冷地笑了一声,眼光翻滚不休。 费迁没有说话,也倒了一盏茶喝,茶喝进口中,他看了吴阁老一眼。 不管京城闹得如何沸沸扬扬,似乎都和定海城没什么关系。 让薛庭儴暂领东南洋水师提督的圣旨已经下来了,虽还是暂领,却是赏了蟒袍玉带。 须知这御赐蟒袍可不简单,就如同飞鱼袍、斗牛袍一般,蟒袍并不在朝廷品官服制之内,乃是皇上特赏的赐服,只有立下大功者得之。能得者无一不是宰辅一般的高官,乃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文武百官中谁不想要身蟒袍。 这身蟒袍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也是嘉成帝在隐晦告诉薛庭儴,虽没给你升官,但朕都记着你的功劳。 且不提嘉成帝的意思,至少这身蟒袍暂解了薛庭儴官服尴尬的情况。 说起来也是堂堂一提督,却是穿着五品的官袍,走出去就矮人一等。有了这身蟒袍,哪怕是碰见一品大员,也是可不行礼的。 事不宜迟,薛庭儴因急着救招儿的心情,早就安排好一切。拿到圣旨的当日,他就带着浙江水师一半的战船,浩浩荡荡驱往南洋。 如今浙江水师可是不一般,有朝廷的大力扶持,又有薛庭儴的看重,战舰已增至六十余艘,其他小型战船且不提。 而苟大同这近一年来也没少练兵,不光练水师的兵,定海后所以及郭巨卫的兵也没少练。所以浙江水师看似只有五千编制,实际上可用之兵可达到近万数。 当然这其中也有薛庭儴的功劳,别人都是借着名头吃空饷,唯独他是超编。朝廷给的人不够,他便自己募兵,另有两千人看似挂在水师之下,实则都是他的私军。 万事俱备,蓄势待发。 薛庭儴这次带了水师近半数的战船,一路行来,遮天蔽日,气势汹汹。 路上并未碰见任何海寇,胆子再大看见这种声势,估计也早就吓跑了。半路之时,有一队舰船悄悄并入大队伍,除了那些许人知晓,并没有引起任何骚动。 舰队行至珠江口零丁洋外停下,让早就在水师驻地等着,打算给对方一个下马威的周柏魁,十分意外。 薛庭儴是东南洋水师提督,广东水师也在其下,按理说周柏魁该来见过薛庭儴的。可一般提督就任都会先前往驻地,哪有招呼不打一声就把舰队开过来的。 收到消息后的周柏魁脸色难看,但还是匆匆带着人来见薛庭儴了。 船行到地方,老远就看见云帆遮天之景。 周柏魁一行人也算是看过大场面的人,但还没看过这般场面。人还没见着,气便泄了三分,也算是开天辟地了。 等船只再行近了,这群人更是目不暇接。 就见那一艘艘战船,随便拿出一艘都比广东水师的战船高大威武。都说定海富甲天下,浙江水师装备精良,如今可是见识到了。 随船而来的一干广东水师的将领,俱是羡慕不已。 之前说朝廷打算开阜了,下面许多人都有些不情不愿。如今看到这番情形,看来开阜也不是没有好处,瞧瞧人浙江水师多么威风。 可不是威风! 不是广东水师不中用,人家浙江水师的人也不会来啊。 于是一口气又泄了两分,不足半数之余。 见这边有船靠近,舰队中便分出一船靠过来,在经过一番交涉后,浙江水师的船在前,广东水师的船在后,往那处行去。 舰队缓缓从中分开,让出一条水路供其行驶。 夹道两边的船体高大,更衬得自己宛如乡下人进了城也似,那黑乎乎的一排又一排炮眼,看着就让人望而生畏。 就在这时,有号角声响起。 不止是一道,而是很多道汇成一股冲天之势,在这片海面上响彻云霄。 「呜呜……」 一声连着一声,绵长响亮。 广东水师的船上,周柏魁被这突来的震耳欲聋惊得差点没摔了,旁边浙江水师的谭副将搀了他一把,笑道:「这群狗崽子,真是不像话!说浙江水师和广东水师都是一家人,头次见面,要好好欢迎你们,竟是弄出这些!」 这是欢迎? 这是下马威吧! 至此,广东水师的气终于一泄到底,再不可存。 等到主舰附近,远远见到那一身蟒袍的青年,立在船头含笑看着等人时,他们竟生不出任何轻视之心,只有一种臣服下拜之冲动。 呜…… 招儿隐约似乎听见了号角声,往窗外望去,才发现自己这是在红岛。 在定海的那些日子,时不时总有这种号角声响起,这些日子她做梦时总会梦见,等醒了才发现不过是做梦。 「夫人,你醒了?」 兰妮匆匆从外面走进来,将招儿从榻上扶起。 随着月份越来越大,招儿现在的身子很沉重,每次睡下后再起都十分艰难。 第74章 六月的天,正热着,红岛上更是热得让人心里发慌。招儿这胎怀得有些艰难,不像当初怀弘儿那样轻松。 尤其过了五个月,腿脚就开始浮肿,鞋子都穿不进去。 见招儿额头、颈子上都是汗,兰妮出去打了热水回来给她擦。擦一擦,舒服多了,就是这天没风,闷得厉害。 「接生婆已经找到了,你不用担心生产的事。」大龙头背着手从外面走进来道。 「谢谢红姐了。」 自打那次大龙头来见了招儿之后,隔三差五总是会来看看她。两人聊得话题天南地北,但总是熟了起来。 大龙头对招儿很好,起先招儿想是不是因为薛庭儴的原因,大龙头不愿得罪朝廷。后来才发现这种好,似乎是因为她的肚子。 就好比大龙头会拿些布料来给招儿,让她给孩子做衣裳,还让人帮忙做了悠车。这些都是额外的,可做可不做,但大龙头十分热衷这些。 后来招儿才知道,大龙头和前大龙头成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 大龙头在这里坐了会儿,就离开了。 回到天字堂,正好丁巳和罗钊在找她。 「下面人来报,浙江水师的舰队直接开到了零丁洋,根本没进珠江口,属下估摸着他们这是打算杀我们个措手不及。」 「大概什么时候能到?」 「估计就在近几日。」 大龙头蹙眉沉思片刻道:「明晚以我寿辰之名摆酒,让帮里所有兄弟都来喝酒。」 罗钊面色一凝:「如此仓促是不是——」 「他们早就在下面躁动许久,就给他们这个机会,看他们是否能吃得下我!」 丁巳没有说话,却是眼神有些忧虑地看了大龙头一眼。 上面放出大龙头过寿明晚摆酒的消息,红帮上下都是一愣。 距离上次大龙头过生,已经是十年前,当初前龙头亲自操办的。转念一想,大龙头如今也有三十好几了,女人过一年老一年,似乎也能理解这种想法。 转头再看副龙头忙进忙出,俱是隐晦在心,却是不可言。 海盗们摆酒自然不能和豪门世家相比,有酒有肉就是好宴。尤其是酒,准备充足就够了。 下午的时候,寨子里四处披红挂彩,并悬起许多大红色的灯笼,也算是应了景。 各处都是人声鼎沸,连招儿这里也送了几个好菜,算是给大龙头庆生。招儿与大龙头相交一场,也没什么好送的,就和兰妮做了一碗长寿面送了去。 之后吃过晚饭,她就打算歇下了。 这里一到晚上黑灯瞎火,也没什么可消遣的,早睡早起对身体也好。 兰妮打了水来,给招儿洗漱,换了身轻薄的衫子,招儿便上了榻。 窗子是打开的,这种天气若是紧闭门窗,又没有冰降暑,恐怕要把人热死,有海风吹进来,也能得几分凉爽之意。 另一头,天字堂里大摆酒席,不但堂中摆了,门外的空地也摆满了酒桌。 大龙头坐在堂中一桌首位上,不时有人来给她敬酒,她丝毫没有推辞,一一喝下。期间丁巳帮她挡酒,却被调侃了几句。 酒后失言乃是常事,这种情况下发怒可就是气量小了。 不光下面人给上面人敬酒,上面一些堂主及江口大爷也给下面人敬酒。当头领的若是笼络不了人心,谁愿意给你卖命。 几个堂主的位置都是空着的,外面欢声笑语,一派热闹。 …… 招儿睡得并不安慰,她梦见薛庭儴来找她了。 离开后,才知道自己会这么想一个人。以前总是形影不离,即使短暂离开,也知道那个人就在那里等着自己,心是安稳的。 可这一次,她的心是慌的,总是忍不住想两个人还能不能再见面,他能不能找到自己,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她甚至忍不住想,若是这次能回去,她一定一定不再四处跑了。银子赚再多有什么用,没有他,没有弘儿,心似乎空了一大块。 然后想着想着,就自己哭醒了。 兰妮总说她坚强,其实她一点都不坚强,她地坚强是因为知道他一直在那里,从她被他捡到的那一刻起,就不曾变化过。其实她也会很脆弱,也会躲在被窝里偷偷的哭,只是没人发现罢了。 招儿抹了抹脸,打算起来喝水。 她没有叫兰妮,兰妮就在外面的小榻上,一般自己能做的事,她都不喜欢麻烦别人,尤其兰妮一个人照顾她,平时已经很累了。 她刚撑着坐起来,就听见窗子那里有动静,扭头看去有个黑影翻了进来。 招儿下意识摸起枕下的木刺,这是她之前用筷子磨出来的,这种地方身边没有防身之物,她心里并不安稳。 她在想要不要叫兰妮,可对方速度很快,也不过一个呼吸之间就来到床前。 招儿抬手就刺了过去,对方轻嗤一声,抓住她的手腕。 「你可真是一点都不像女人。」 第75章 是他,莫伽! 招儿在红岛这大半年来,莫伽拢共来过六趟。 每次来都是莫名其妙的,还会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不过招儿对他防备心甚重,主要原因是因为后面两次莫伽来,总是眼神怪怪地看她的肚子。 出于一种母性的敏锐感,招儿觉得他的目光不是什么好的,所以最后一次莫伽走了后,她将这事告诉了大龙头。 本来招儿为了弄清楚外界的情况,是希望多接触几个外人的,这样一来她也能套一套话。 可惜,这个莫伽实在不是个好套话的对象。 自那以后莫伽就再未来过了,那会儿刚好是招儿怀了六个月的时候。 「你想干什么?半夜三更闯一个女人的房间,还翻窗子?难道你莫大堂主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癖好?」 会有此言也是因为莫伽前几次来,见招儿肚子大了,总是嗤笑她越来越丑。招儿不忿,气恼,后在兰妮口中得知,这莫伽是红帮里出了名的风流胚子,他不光自己养了几个小妾,在花帐里也有相好的。 红帮是凭实力说话,因为莫伽是玄字堂的堂主,所以他有实力养女人。而那洪成英,说白了就是仗着亲爹的名头,在帮里吃白饭,自然不能与之相比。 之后莫伽再来,他若是好好说话也就罢,不好好说话,招儿就拿此话来讥讽他。 「就你这浑身浮肿,胖得像头猪,我就算有什么癖好,也不会对你。跟我走,我带你离开这里。」 被人说胖得像头猪的愤怒,都被后面这句话抵消了,招儿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我是救你的命。」 招儿甩掉他的手:「我的命不用你救,我在这里很好。」 莫伽站了起来,暗蓝色的眼眸在黑暗中闪了闪,笑道:「怎么?你以为大龙头还能庇护你?她现在自身难保。」 「什么意思?」 他轻轻地笑了声,也没瞒她:「下面人对她早就不满,都想越过她坐上大龙头的位置。海盗就该有个海盗的模样,条条框框捆着大家,谁愿意受她的钳制。」 「大龙头是个好人。」 「都当海盗了,就不分什么好人坏人,通通都是坏人。」 「你的意思是说今天这庆生宴有诈?会有人反了大龙头?」 莫伽哼了哼:「也算你不蠢。好了,你现在总该跟我走了吧。」 「我不跟你走。」 莫伽被气笑了,合则他废话这么半天,都是白说了。 「你现在不跟我走,等大龙头被人杀了,他们就会杀了你。当初你被掳来,本就该死的,若不是我多管闲事……」 招儿的目光复杂起来,她来了这么久,也知道当初自己之所以能被留一命,除了大龙头,也是因为莫伽。 「反正我是不会跟你走的,你快走吧,别被我连累了。」 话音还没落下,招儿就觉得颈子一疼,竟是失去了知觉。 莫伽顺势将她抱起,喃喃:「就不该跟你废话。」 而外间,兰妮捂着嘴哭着,身边站了个人,手里拿着大刀。 见莫伽抱着人出来了,黑子低声道:「堂主。」 「走。」 莫伽将人给了手下,就回到前面酒宴上。 他手里捏着酒盏,在自己的位置坐下,大龙头看了他一眼。 一旁的罗钊道:「莫堂主这是去哪儿了?也不像是喝多了。」 鲁岐似乎喝多了,哈哈大笑起来,与罗钊打趣:「自然是去放水,谁不知咱们莫堂主有千杯不倒的海量。」 莫伽笑了笑,没有说话。 酒宴过半,已经有许多人喝多了,有的是嘻嘻哈哈三五成群下去赌上了,有的则是结伴去了花帐。 外面酒桌上的人越来越少,见此大龙头站起来道:「你们喝。」 这是代表要退场了。 丁巳去了她身边。 下面的人参差不齐说了句,恭送大龙头。待大龙头等人离开,鲁岐几人对了个眼神。 …… 夜,越来越深,海风明月相伴,安宁而静谧。 厮杀就在这时候开始了。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很多人都中了迷药,有些没中迷药的则做了刀下亡魂。还有的则是见势不可挡,当即扔掉自己的兵器,跪地求饶。 寨子的黑牢里,人满为患,大龙头却是不知所踪。 不知所踪的,还有招儿。 「竟让这骚娘们给跑了!你们说,到底是谁给她信?」 聚义堂里,鲁岐站在堂中大骂着,四周站了许多人。 他的目光主要放在莫伽、陈海和纯和道长身上,这几个人说白了跟他就是合作关系,算不得他信任之人。 「照鲁堂主所言,这是怀疑我们了?」宇字堂堂主陈海冷笑道。 他也算是红帮的老人,当年随着前大龙头南征北战,才立下红帮这赫赫威名,在帮里德高望重,估计谁也没想到他竟会反了大龙头。 第76章 要知道当初大龙头之所以会上位,少不了他其中地功劳。只是就像那句老话,时间久了,人心都是会变的。 纯和道长呵呵冷笑:「要不要把我们也像宋七和姜鹤明那样关起来?」 宋七和姜鹤明分别是黄字堂的堂主及宙字堂的堂主,两个人都中了暗招,空有一身好武艺,却毫无用武之地。如今正被关在黑牢中,而两个堂里的人有的跟着堂主被关了起来,有的则是反了。 莫伽没有说话,但眼神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鲁岐我告诉你,我们反了大龙头是见不得他是个娘们,可不是就认了你做大龙头。这大龙头的位置谁坐,还得下面兄弟们说了算。」 陈海说完这句话,就带着人离开了。随着他的离开,莫伽等人都走了,只留下鲁岐和徐谷荣以及地字堂和洪字堂一干人等。 前脚刚反了大龙头,后脚这些人也斗了起来。 其实想想也是,这些人之所以会结盟,不过是为了大龙头的位置。可龙头的位置就一个,谁来坐就成了最大的一个问题。 「他们这是不服鲁堂主你。」徐谷荣在一旁道。 鲁岐呸了一口:「服不服可不是他们说了算,谁的刀厉害,谁说了算!」 「大人,再往前就是红岛了。」 薛庭儴接过苟大同手里的千里眼,往前方望了过去。 「此地易守难攻,三面环礁,只有一处港口,还是罕见的深水港。这红帮看似就是一群海盗,实则纪律严明,在岛上又有自己的造船厂,我们海南卫曾几次想打下此地,可惜兵力有限,只能坐视。」 负责解说的人是海南卫的一个千户,名叫王大宏。 「不过这次大人带着舰队而来,对方定然如土鸡瓦狗,不堪一击。下官在这里先祝大人旗开得胜,扬我大昌之威名。」 这王大宏也是善逢迎的,说出的话听着就顺耳,就是话太多了。见薛庭儴露出不愉之色,谭副将做了个手势将王大宏请了下去。 「还有多久能到?」 「不到五十海里。」 五十海里也就半个时辰就能到,也就是说再过半个时辰,自己就能见到招儿了。 薛庭儴的心忍不住一阵火热。 薛庭儴并不知,此时红岛上早就乱了。 鲁岐又想故技重施,在寨子大厨房里下药,却被其他人识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互相厮杀了起来。 先是地字堂的人和宇字堂的人打,半途徐谷荣带着手下搀和进来,之后纯和道长带着人也加入战局。 杀到最后,根本不知谁是自己人,谁是对手,只是见人就杀,完全杀红了眼。 徐谷荣提着刀跑过来,喘着气道:「鲁堂主,情况有些不妙,我刚才看了下,根本没看见玄字堂的人。」 鲁岐阴着脸:「姓莫的最是喜欢坐山观虎斗,如今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先把这些人杀了再说。」 说着,鲁岐便身先士卒举着一对流星锤杀入人群。 这一对流星锤被他使得上下翻飞,出神入化,所到之处如入无人之境。事实上鲁岐能坐稳地字堂堂主之位,可不是酒囊饭袋来的,而是凭着一身真本事。 寨子靠西北处,有一片高坡,此时玄字堂半数之人都在此地。 黑子带着一队人,脚步匆忙跑上来。 「堂主,鲁岐、徐谷荣和纯和联手杀了陈海,如今鲁岐徐谷荣和纯和打起来了。属下走时,纯和已现败像,我们要不要——」 一身黑衣的莫伽摇了摇头,轻声道:「再等等。」 黑子点点头,便带着人又下了这片山坡,明摆着是去打探消息。 …… 「鲁岐,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家伙,之前说好一起杀了陈海,我二人共坐着大龙头之位,如今你竟背后偷袭!」 纯和道长满脸都是血,拼命的舞动着手里的长剑,哪里还有平日仙风道骨的模样,完全是一尊杀神。 可惜这杀神如今现了败相,手下之人尽皆被诛,没死的也都投了降。只有十多个心腹还围在他身边,与他一同对敌。 他们的人太少,而对方的人太多,随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倒下,纯和道长已完全进入癫狂的状态。 双拳难敌四手,最后一把从背后伸来的屠刀结束了他的生命。 纯和道长倒在地上,死不瞑目,而他身边也倒下许多尸体。 地字堂和荒字堂的人爆发出一阵兴奋的嘶吼声,已经有那狗腿之人凑上来逢迎鲁岐,恭祝他扫清奸邪,荣登龙头之位。 终于结束了。鲁岐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大笑道:「好,好,等我坐上龙头之位,所有人都论功行赏。」 他大步往聚义堂走去,那龙头之位他早已肖想了许久,如今近在咫尺,他兴奋得不能自已,甚至连收拾都不打算收拾一下,便想坐那位置。 「大龙头,您要不要先梳洗一下,换身衣裳?」徐谷荣跟在一旁亦步亦趋。 第77章 鲁岐根本没理他,眼里只有那铺着虎皮的宝座。 近了,更近了。 就在他离那宝座还有一步之遥时,突然后心一阵凉,他低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胸口的刀尖,僵硬地转过头,正好看见徐谷荣笑眯眯的脸。 「鲁堂主,千万别怪,这都是跟你学的。」 鲁岐死了,倒在他日思夜想的龙头之位前。 徐谷荣一脚将他踢开,迈了上去,在龙头之位上坐下。 他拍了拍左右雕刻着龙头的扶手,志得意满地笑了起来。门外跑进来许多人,似乎并不吃惊会是徐谷荣坐在上面,纷纷喊道见过大龙头。 徐谷荣的笑声响彻屋宇,在聚义堂里盘旋,久久不散。 …… 黑子已经有些急了。 他连番问了几次,堂主都说不急,如今下面乱势已定。若是趁乱偷袭,他们有全胜的把握,且伤亡不会太大,机会稍纵即逝,现在再动手,倒也不怕不会赢,可恐怕付出的代价就不会小了。 「堂主,咱们真的不动手?」 莫伽看了他一眼:「你急什么。」 「可是、可是那徐谷荣……」 「乌合之众,不用上心,难道你不好奇大龙头去哪儿了?」 黑子一愣:「大龙头不是失踪了?」 莫伽淡淡一笑:「好好的一个人,说失踪就失踪了,还不光她一个人失踪,天字堂和刑堂的人,还有那丁巳,都陪着她一起失踪了?」 这个问题黑子倒是没细想过。事发突然,都知道大龙头失踪的蹊跷,可根本没给人多余思考的时间,岛上就乱了。如今这么听堂主一说,倒是蹊跷得很。 「他们想弄死大龙头,自己坐上大龙头的位置,难道大龙头就不想对付他们?大龙头虽是个女人,可手段谋略都不弱男子,还有丁巳和罗钊,哪个不是能独当一面的人物,也就那几个以为凭着他们那些小把戏,就能把大龙头扳倒。」 黑子怔怔的,想说就算真是小把戏,你不是也是参与了。 莫伽似乎看出他的想法,淡淡一笑道:「我不过是随大众罢了。好了,不说这些,让兄弟们都回去,看看动静再说。若是有诈,自然没有我们出手的余地,若是没有,也不急这一时。」 这一行人正打算离开,突然听到一声巨大的炮响声。 所以说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这红帮的寨子依山而建,山自然不是大山,不过是一片小土包。这种地方易守难攻,却防不了自己人。 招儿那日被打晕了带出寨,就是被关在位于红岛西北角处的一个船厂里。 这船厂乃是早年所建,里面有不少能工巧匠。红帮能立于世,成为南海一带首屈一指的大海盗,俱是指着这船厂。 别的海盗舰船只能靠抢,红帮却是自己造,实在是不能相比。 莫伽将招儿关在这儿,也不是没有自己的估量。 一来此地靠在岛后侧,离寨子有段距离,且人迹罕见,极少有人前来。二来船厂后方有一处天然的海湾,大战船通行不得,小船却是不妨碍的。三来也是他舍不得这些工匠,若是有个万一,他是打算把这些工匠都带走的。 招儿便是被关在这里,她半夜就醒了,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人家倒也没捆着她,可她挺着一个大肚子,不捆她也跑不掉。 兰妮也在,从她口里招儿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跑是没办法跑,外面一直有人守着,两人只能在这房子里老实待了下来。 「不行!」 招儿左思右想,都觉得自己不能在这里再待下去。 若是大龙头也就罢,她能感觉出大龙头对自己没恶意,可莫伽他是个男人,且这人一直给她一种很危险的感觉。 一种说不上来的危险的感觉。 招儿附在兰妮耳边说着,兰妮一面惊疑地不停看她,一面听。 「夫人,你如今肚子都这么大了,还怎么……」 「你能安心待这里?」 兰妮老实地摇摇头。 「既然不能,那就试试,成了也就成,不成也不妨碍什么。」 兰妮想了想,觉得夫人说得很有道理,便点点头。 别看兰妮人老实,其实她能看出些事情来,那莫堂主肯定是喜欢夫人,若不何至于费这么大功夫把夫人偷出来?既然如此,就算真逃跑失败,也不会如何。 两人简单说了几句话,就各自忙各自的。 招儿靠坐在榻上,兰妮则是愁眉苦脸抹着眼泪。 就在这时,招儿突然叫起疼来,哎呦哎呦的。兰妮当即慌了,去拍门让人开门,说夫人这是要生了。 门外守着两个人,听了这话,也不敢耽误,忙打开们进来了。 之前黑爷可是交代过,若是夫人出事,要了他们的小命都不够偿。两个海盗进来,走到床榻前看了一眼,那夫人确实面色苍白,冷汗直流,一看就是承受的痛苦不轻。 第78章 尤其这么大的肚子杵在哪儿,傻子也知道这是要生了。 可到哪儿去找接生婆?其中一个海盗匆匆跑出去,明显是去找人了,还有一个则是留下来看着两人。 「你们给我老实些,别整出什么幺蛾子……」 蛾字还没出口,突然他后脑勺一阵疼痛,却是被兰妮从后面拿着门栓打晕了。 「快走。」 「夫人,这里的路我认识,还知道从哪里能找来船。」兰妮以前来过这船厂。 「那你快带路。」 招儿心里很急,也是肚子太大,实在不方便,只能跟在兰妮身后慢慢走着。 两人一路前行,也不知是走大运还是什么,船厂里竟一个人都没有。二人并不知,为了以防万一,船工们都被关起来了。而玄字堂的人都被带出去了,只留了几个人看守这他们。 路并不好走,杂草丛生,两人一路跌跌撞撞来到位于船厂后面的那处海湾,果然那里停在一艘船。 船上无人,两人十分艰难的登上船,才发现两人都不会开船,怎么离开。就在两人万念俱灰之际,从暗处走出来几个人,正是这船上的船手。 见他们衣衫褴褛,神情怯弱,招儿也顾不得细想道:「你们送我离开这里,我男人是个大官,是时帮你们在岸上落户,你们以后就再也不用待在这种地方了。」 这几个人一阵面面相觑后,点了点头。 船很快就往外行去,岸上的一片礁石后行出来两人。 「大龙头,就这样放她走了?」 「此女并不适合留在我们的手中。」 谁也没想到大昌的水师,会在这个时候攻打红岛,而他们的攻势颇有一番势不可挡的气势。 船只刚靠岸,就轰了几炮上岛。 之后,从船上小跑下来一批穿着重甲的怪物。 这些人大概有百十余人,浑身穿着密不透风的重甲,连头脸都被包住,只露出一对眼睛。 他们由铳手、矛手、刀手、盾手组成,像一道洪流,所过之处,人神俱避,不然只能化为一具又一具尸体。 红帮的人倒是派人出来抵抗了,可惜根本阻挡不了对方的攻势。 「……后排,射!」 随着这声号令,那些人手中的鸟铳喷出一道道的火星,吞噬着前方之人的性命。 红帮也有鸟铳,事实上混海帮的,没哪个帮派没有鸟铳。可这鸟铳有利,也有弊,利是攻势够猛,哪怕钢筋铁骨,也顶不住一枪。弊是鸟铳填充弹药的速度太慢,等你把弹药填充好,敌人的屠刀早就挥下了。 所以鸟铳很多时候,只作为一种威慑,或者单兵对敌之时,起一个辅助作用。 而此时,眼前这些怪物完全改写了这种说法。 就见他们随着一声声号令,前排之人攻击完,很快就去了后排,二排之后又换三排。等前面两排人扫射完毕,前排之人的弹药也填充好了,又能进行攻击。 「前排,长矛!」 「杀!」 他们的步子一直未停下,齐整的脚步声节奏一致。而这些铳手四周还围着一列列的矛手、刀手、盾手,即使在他们的围剿之下还有漏网之鱼扑来,也足够这些人进行补刀。 方阵很快就推至山寨门前,此时红帮的人哪里还有对敌的气势。 刚经过一场混战,所有人都是疲惫不堪,如今大昌的水师杀了过来,看着那在太阳下泛着森冷光芒的方阵,看着那一具又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所有人胆寒。 山寨的大门紧紧闭合,了望台上的海盗早已吓得滚了下去。 「弃暗投明,酌情处置,试图顽抗,定斩不赦!」 随着这片如山洪也似的暴喝声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和车辙声响起,却是有人运了几门佛郎机炮来了,炮口正对着大门。 见此,透过千里眼看向这处的莫伽,脸色难看地说了句撤。 一行人脚步快速地离开此地,往岛后方的船厂而去。 到了船厂,里面空荡寂静。 见没人迎上来,莫伽心中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他没有去看那些船工,而是先去了招儿被关的屋子里,果然屋门大开,里面倒着一个人。 「人呢?」那人被冷水泼醒后,面对的是莫伽看似轻描淡写,却隐含着暴怒的脸庞。 「堂主,小的无能。夫人叫着肚子疼,说是要生了,狗七去找人,小的被人从后面打晕了。」 「废物!」 黑子带着一队人跑了进来,禀报:「堂主,那些船工们也不见了,如今船厂里一个人没有。」 「去看船!」 随着莫伽的冷喝,黑子才想起若真是这船厂来了人,那他们备用的船只可还留存着。 一行人脚步不停地奔向船厂后方的藏船之地,这片礁石群海波平静,借着一片礁石的阻挡,其后不远处停着一艘船。 这船中等体型偏下,多的人坐不了,千余人却是够的。这千余人正是莫伽心腹的班底,虽是人数不多,但并不是乌合之众。 第79章 船上留守的人走出来,似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堂主?」 「让所有人都上船,我们撤离。」 一队队人依次涉水上船,莫伽还站在岸边巡视着整片港湾,突然他目光一凝,疾步走到一片水洼中,拾起漂浮在上面的一条红色丝线编成的络子。 这络子正是招儿闲来无事所编,见颜色喜庆便悬在腰上图个吉利,却未曾想到竟会遗落在此处。 莫伽攥紧络子,目光翻腾。他并没有久留,很快就上了船,船只缓缓行出这片港湾。 面对大昌水师如此架势,红帮的人早就被吓得屁滚尿流。豆*豆*网。 无论徐谷荣怎么下令,下面都没人动,甚至有人早就跑去开了大门,并扔下武器,摆出一副投降的姿态。 实在不是红帮的人太窝囊废,而是帮里的精锐随着大龙头失踪了,其他几堂战在一处,死的都是各自的心腹,是不怕死的,活下来的自然大多都是鼠胆之辈,乌合之众。 徐谷荣的大龙头之位还没捂热,就面临的是朝廷的扫荡,简直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也许别人投降,还能保存一命,他作为此时红帮最大的首领,活路难逃。 大昌水师的人冲进来时,徐谷荣正纠结着要不要自我了结。不过没人再给他考虑的机会,一个活着的海盗头子比死了的有用。 徐谷荣被捆了起来,水师的人正在扫尾,而薛庭儴已经带着人往后面去了。 搜过所有地方,都没找到招儿。 正当薛庭儴脸色难看时,胡三拿着一封信走过来。 是大龙头留给薛庭儴的信。 实际上早在薛庭儴的人抓住山子后,大龙头的人就和薛庭儴联系上了。 山子是投名状,也是代表大龙头没有想和薛庭儴做对的心思。 所以薛庭儴很放心地空出手去对付宏昌票号,并对走私海商进行围困,这一切不过是打从他来到定海,所有计划的一个收尾。 只因红帮的倾斜,让他进行得更容易罢了。所以那些走私的海商运不出货,即使运出去了,也是被抢了下场。薛庭儴哪里能堵住整个南海,不过是红帮在一旁拾遗补阙。 无名海盗,即使薛庭儴的人,也是红帮的人。 等到他终于利用宏昌票号作为契机,取得朝廷多地开阜的诏令,剿寇自然是理所当然。此时便是薛庭儴兑现自己的承诺,替大龙头扫清帮中的鬼魅魍魉。 所以才会有浙江水师直接来到南海,连广东水师的人都没动用。一是为了怕节外生枝,二也是给两地水师一个下马威。 「找两艘船,跟我出海。」 …… 招儿自然也听到那些炮声,她想过莫怕是薛庭儴找了来,却不敢轻信自己的这种念头。 此时她正为如何回到陆地上为难着。 她所坐的这艘船,只是一艘小型的货船,这种船在近海航行没问题,可关键红岛却在深海区域。海中多风浪,不知道什么时候天气就变了,用这种船回大昌,若是遇上风浪,就是个死的下场。 那几个船手在招儿上船后,就跟她说了这件事。招儿虽是心中郁闷,但还是让船开了。却不敢开远,只敢在红岛附近徘徊。 回去还是走? 招儿并没有纠结太久,就下命让船往大昌开。 红岛她是不打算回去了,她就不信自己这么倒霉,这种天气会碰上风浪。大不了先去海南岛,那里有官府卫所和衙门,只要她禀明身份,想必对方会帮她联系薛庭儴。 这么想着,招儿心情愉悦起来,觉得自己真是怀了身子,脑子就不够使了,这么简单的问题,她还要想这么久。 于是这艘小船就慢悠悠地往海南岛的方向驶去。 可招儿并不知道,有个人与她同出一个港湾,又刻意寻找,所以被人堵上了。 莫伽的船在看到那边的小船,就直开了过来,堵住对方的去路。 招儿本以为是碰见了海盗,谁知是莫伽这个阴魂不散的,感觉就像出门踩到了狗屎。 「你到底想怎么样?让你杀了我,你不动手,让你拿我去找我男人换官换银子,你也不去。你至于跟我这一个大着肚子的妇道人家计较成这样?」招儿站在船头,挺着大肚子隔着船骂对面的莫伽,是心态有些崩溃了。 像了,更像了! 「你识趣的放我走,不然我跟你鱼死网破!」招儿威胁道。 「我不会放你走的,我想弄清楚一件事情。」对面船头上,莫伽笑着道。心情竟出奇愉悦,一点都没有被迫离岛的落魄和失意。 无人知晓,很小的时候开始,莫伽就总是做一个梦。 这个梦很模糊,也很片段,里面那个人的面孔也很模糊,却是讲诉着他对一个女人一辈子求而不得的经历。 他看不清那个女人的脸,那个女人叫什么他也不知道,可自打将招儿救下了后,那个女人的脸就渐渐清楚了。 第80章 是王招儿。 可明明两个人面孔相同,神态乃至行为举止却并不相同,莫伽以为是不是梦受到了外界的干扰,所以他一直很想弄清楚——她,到底是不是她。 「你莫名其妙!你想弄清楚什么?知道我就跟你说!」 「这件事你说不清楚,还是跟我走吧。」 莫伽放弃说服对方,举手示意船上的人靠近。 就在这个时候有炮声响起,一个黑色的大圆球飞了过来,砸在两人之间的海面上,溅起一道海浪。 莫伽的船还好,是大船,吃水深。招儿的船却是被海浪推得又远了些。幸亏她眼疾手快,一把抓出船舷,才险险没被甩出去。 即是如此,也是险象环生,莫伽稳住脚步的同时,眼睛紧紧盯住她,生怕她掉入海中。 而就在这个时候,薛庭儴宛如用银簪划出银河分开了牛郎和织女的王母娘娘一样,从天而降。 他脸色泛青,却是带着笑,通过舷梯来到招儿的船上。水师的船舷上出现一排手持鸟铳的兵卒,枪口的方向正是对着莫伽。 莫伽脸色阴沉地看着那个穿朱红色蟒袍的年轻男子,出现在招儿身边。 招儿被眼前这一幕惊到了,怔怔地看着正向自己走来的薛庭儴。 细碎的金光,像似给他嵌了一道金色的光圈。 他身姿挺拔,步履矫捷。 他瘦了,没有那种肉呼呼的感觉,脸颊都下陷了。 招儿的眼眶湿了,看着如此昂扬俊逸的他,也想到自己现在这副丑模样,不禁伸手摸了摸脸。 「招儿,我总算找到了你和孩子。」 谭副将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夫人不见了,大人会急成这样,原来竟是怀着身孕。也许旁人不知,可水师里的人却知道薛庭儴为了找招儿,到底做了些什么。 这句话不远处的莫伽也听见了,他脸上闪过一丝狼狈,也有一丝复杂。他阴沉地看着那边,身穿蟒袍的男子视若无人地单膝跪地,环着女子的大肚子,将脸贴在上面。 他知道那是什么,是男人之间的宣战。 可他和对方怎么战? 莫伽又看了那边一眼,狠狠一挥手,脚下的船迅速离开此地,没入茫茫海洋之中。 在经过最初的激动,招儿才反应过来一件事,薛庭儴是怎么知道她有身子的,毕竟当初离开时,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怀上了。 不过她也没顾上询问,两船人都杵在那儿看着他们,自然是先上船再说。 返回红岛的途中,招儿才问出疑问。 薛庭儴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道:「你走时无人知晓你有身孕,回去的时候却大着肚子,我若不这么说,谁知道外面会传些什么。」 招儿一愣,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她脸色复杂起来,半晌才道:「那你就不……」 「就不什么?」薛庭儴似乎不解地看了她一眼。 「就不、就不怀疑这孩子的来历?」 薛庭儴轻拍了下她的后脑勺,又摸了摸她的脸颊:「你胡说什么,难道这难道我怀疑你,你心里就舒坦了?」 招儿也不知这种情况,怎么才能解释清楚,半晌才颓然叹了口气,道:「我是三个多月才发现的,之前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薛庭儴点了点头。 招儿悄悄地瞄了他一眼,见他神态正常,才悄悄松了口气。又觉得自己的心思有些可笑,她和庭儴多年夫妻,他怎么可能疑心她,也不知自己在纠结什么,难道庭儴怀疑她,她心里就舒服了? 这么想着,她倒是释然了。 而薛庭儴见她紧绷的身子松缓下来,才将她揽进怀里拍了拍。 他并不怀疑招儿的孩子不是自己的,一来有红帮的大龙头在,招儿不可能会出什么事。二来,以招儿的性格,若是她受到了什么侮辱,她不可能什么也不说就跟他走。 可同时他也想起了之前那个黑衣男人,虽是隔得远,但薛庭儴并未漏下此人看招儿的眼神。 那种眼神只要是个男人都懂。 想到这里,他微微地眯了眯眼,若无其事问道:「对了,方才那人是谁?」 「他啊,他是红帮的人,不过——」招儿靠在他肩头不自在地动了下,小声说:「不过他也不是什么坏人,至少没对我做过什么坏事,当初还救过我。」 招儿把自己大概经历说了遍,却是略过那晚她杀了人的事,她不想让庭儴担忧,事情过去了,何必再提,徒增伤感。 说话间,船到了红岛。 此时水师的人正收拾残局,寨子里的一干海盗俱都被关起来了,尤其是徐谷荣,他是主要海盗首脑。 而红岛本来数万帮众,经过这连着的几场事,不过只剩了不到三千人。有人告密说黑牢里还关了一批,可水师的人找过去,却空无一人。水师的人也找到了花帐,那些女人们看见官府的人,俱都忍不住哭了起来。 天渐渐的暗了下来,看样子今晚是走不了了。所幸岛上能住人的房子不少,又有舰船,住船上或者住岛上都可。 第81章 随便吃了些饭,招儿就睡下了。 今天一天发生的事太多,她又累又疲,和薛庭儴说话,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薛庭儴抽回手臂,看着榻上她睡熟的面容。 自是没忽略之前她行动不便的模样,想着她怀着身孕,先是落海,再是被海盗劫走,连番又发生了这么多事,心中对吴家恨意更深。 他走出房间,胡三正在外面等着。 吩咐人看好房里的人,他带着胡三没入黑暗之中。 …… 树影幢幢,月色如水。 不远处就是海岸,浪潮一波波向海岸打来,响起阵阵的水花声。 「不知薛大人为何要见我?」树影中,一个女子的嗓音响起。 看不清人,只知道此女个头不低。 薛庭儴有些诧异这大龙头竟是女子,却又并不意外,本来招儿一直有意无意替大龙头说话,他心中还有些不舒服,此时倒是明白过来。 「她之前差点受辱的事,你的人之前没与我说。」 这事不是招儿说的,也不是大龙头,或是山子说的,而是一个海盗想保命,特意说出来讨好薛庭儴。 也因此,他才知道招儿来红岛之前的遭遇。 他简直不敢想象若招儿遭遇了那般事情,她会怎样,自己会怎么样,也因此迁怒了。 本来按照薛庭儴起初的计划,他不会在此逗留,会直接带着人离开,之后红岛自然还是归大龙头。可他临时改变的想法,在红岛上住了下来。 他就想知道,这大龙头会不会急。 果不其然急了,之前一直避着不露面,如今倒是肯露面了。 「没想到薛大人竟是如此计较之人?就不知你是计较妻子受苦,还是在担忧别的什么?」 「你觉得本官是在担忧什么?」 「薛大人的心思,民女怎么猜得出。」 「那就收起你这不必要的猜疑!」 气氛有些尴尬。 大龙头苦笑连连,别人两口子的事,也不知她在其中搀和什么,甚至还因此触怒此人。 她敛了敛情绪,道:「劫你夫人乃是地字堂的堂主和闽浙总督邵开合谋,民女当初并不知晓,只是察觉出异常。事后知晓也及时派人阻止了,凡事总有意外,怎可面面俱到。」 「那黑衣的男子是?」 「此人姓莫,名伽。是八年前来到红帮的,来历不可知,但不是大昌人。」 见薛庭儴没说话,大龙头道:「不知这答案薛大人可是满意?」 月色照射在薛庭儴身上,将他的身影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他走了两步,影子从树影里分割出来,变成了一个人形。 「她在你红帮手里差点出事,等于之前你说的都不作数,既然如此本官说的也可不作数。给你两条路走,要么归顺朝廷,要么归顺我。」 说完这句话,薛庭儴便往前走去,身影渐渐消失在远处。 丁巳走出来,看着大龙头道:「大龙头,你为何不让属下动手?就他二人只身前来,凭着我们……」 「好了,民不与官挣。」大龙头打断他的话。 丁巳有些不满:「我们做海盗的,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还怕官?」 「此人非比寻常,短短四年的时间,从一个被贬斥出京的县令,到定海市舶司提举,到浙江水师提督,到东南洋水师提督。你看看四年中沿海各地的变化,何止翻天覆地,其中牵扯利益之深,说是与满朝官员作对也不为过。可他偏偏一次又一次赢了,你就没想想其中为何原因?」 「大龙头……」 「且此人是个好官,定海百姓对他风评甚佳,如果有活路,是没人愿意做海盗的。」说完这句话,大龙头便走了,留下丁巳站在那里想了许久。 …… 次日清晨,招儿和薛庭儴刚起来,胡三送来了一样东西。 是一枚令牌。 深黑色,不知何等材质所制,其上只书一个大字——红。 「这是什么?」接过薛庭儴递来的东西,招儿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半天,都没看出什么,不过却知道这是红帮的东西。 「是那女人送你的。」 「你说是红姐?」招儿脸上闪过一抹惊喜,问:「你不打算抓红姐了?」 「既然已经有罪魁祸首,多抓一个也没什么用。」 薛庭儴并没有告诉招儿,大龙头如今的境遇可没她说的凄惨,虽不如之前兵强马壮,但手下也还有近万余人,舰船数目不知。此女谋略过人,哪怕水师的人搜遍全岛,也没发现这些人的踪迹,水师的这次围剿,算是给红帮换了次血。 至于这枚令牌,是大龙头带着红帮投效的证明。 不过薛庭儴并不在意这个,东西是死,人是活的,若有一日他失势,就不信红帮还能认这道令牌。 这件事,他和大龙头两人都心知肚明。 第82章 吃过早饭,薛庭儴就下命出发了。 抓住的那伙海盗自然一并带了回去。至于红岛,因为远离陆地,这种地方朝廷是不会派遣驻军的,至少目前不会。 浙江水师的人并未在广东停留,而是像之前那样直接经由海路回了浙江。 不光薛庭儴归心似箭,招儿也是。 「你个臭丫头,总算回来了……」 招娣的哭骂在看到招儿的大肚子,顿了一下。 旋即她反应过来,继续哭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你不知,知道你和我外甥丢了,姐差点……」 「姐,你看我这不是没事。」 一行人进了屋,弘儿和葳哥儿都来了。 尤其是弘儿,看见招儿,愣了一会儿,才走了上来。 「娘。」 招儿抱着儿子,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 哭着哭着,她脸色就变了,变得很奇怪。招娣还没发现,倒是小绿机灵地问道:「夫人,你怎么了?」 招儿僵硬地吸了口气,镇定道:「我好像要生了。」 「生了?」招娣当即站起,慌张地命人去找大夫。 一阵兵荒马乱,招儿才被安置在榻上躺下,接生婆也来了,薛庭儴却赖在屋里不愿走。 「你快出去。」招儿催他走。 「我想看着你。」 「看什么?快别闹了,带着弘儿出去。」招儿又对弘儿笑着道:「弘儿别担心,娘给你生妹妹呢。」 最后是弘儿主动把爹拉出去了。 不得不说,这孩子长大了,招儿即是心酸,又是欣慰。 招儿生得并不顺利,倒不是其他,而是在生下一个男娃后,大家已经收拾着出去报喜,哪知接生婆却说还有一个。 后面这个折腾了近半个时辰,才生下来。闹得人心惶惶,镇定如薛庭儴,也是面色苍白。 招儿生产太突然,什么东西都没准备,两个奶娃还是用的哥哥那时的小襁褓,里面用大人的内衫先裹着。 看着两个红彤彤的小人并排躺在枕边,招儿微笑着进入梦乡。 等招儿再醒来,是听到一阵说话声。 睁眼就看见薛庭儴领着弘儿和葳哥儿,正站在炕尾看两个孩子。 「爹,这个是弟弟,这个是妹妹?」 「你认错了,这个是弟弟,这个才是妹妹。」薛庭儴道。 葳哥儿看了一眼,又一眼:「姨夫,弟弟妹妹明明长得一样,我和弘儿弟弟都没认出,你怎么就认出来了?」 因为姨夫趁你们不在的时候,看了很多遍。为了确定自己没认错,还偷偷打开襁褓看过。 不过这话薛庭儴肯定不会说,而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姨夫既然说是,那就是了,不信你们看看弟弟。」顿了顿,他又道:「至于妹妹就不用看了,妹妹比弟弟小,身子弱。」 若‘弟弟’知道亲爹这么坑自己,竟带着两个哥哥看自己小丁丁,肯定会大哭这肯定不是亲爹。 不过现在‘弟弟’只是个小奶娃,什么也说不了,只能在薛庭儴带头掀开他襁褓时,挣扎着细细地哭了两声。 弘儿和葳哥儿满足的看了小丁丁,终于确定旁边那个是妹妹。于是弟弟被抛弃,两人都去看妹妹。他们早就想要一个妹妹,男娃最淘气了,还是妹妹听话可爱。 果然他们摸妹妹的脸,妹妹都不哭,只是动着小嘴,好像是饿了。 「妹妹饿了。」 其实弟弟也饿了啊。 招儿失笑地看着这一幕,挣扎着坐起来:「把孩子抱来给我。」 「娘,你醒了。」 「小姨。」 这时,招娣也走了进来,先笑着把两个孩子撵走,让他们别吵到招儿,才走到床前来。 「饿了吧?我让小红她们煮了粥,端来你喝一碗,等下了奶,再给你做好吃的补补。」招娣一面扬声叫人,一面对招儿又道:「不过说起这,谁都没想到你一下生两个,两个你也没办法喂养,还是要奶娘,只是这奶娘恐怕不好找。」 「二姐,我这便去让人找奶娘。」说着,薛庭儴急急走了。 「不得不说,庭儴就是疼你。姐收回之前说的话,谁说小男人不会疼人。」招娣有些钦羡道。 招儿红着脸笑她:「难道沈大哥不疼你?」 回来的路上,薛庭儴已经和招儿说过招娣和沈平的事。两人如今已经在一起了,就差一道拜堂成亲的过场。 「姐,你打算什么时候嫁给沈大哥?」 「看他表现吧。」 别看招娣嘴上硬气,实则眉眼间不自觉就露出一股娇嗔之态。 招儿一看就知,这是好事将近了。实则早就该办了,是因为出了她的事,才会耽误了姐姐和沈平。 「那你们赶快把事办了,也免得我愧对沈大哥。」 「你愧对他什么,是我自己不想嫁给他,嫌弃他口笨舌拙。」 第83章 「真的是这样?」招儿接过小红递来的粥,一面舀着吃,一面调侃道。 「当然。」 门外,沈平本是来找招娣的,谁知听到了这段话。失笑之余,忙转身下去操办,打算近些日子就再提成亲之事。 招儿到底是亏着了。 这一胎生了两个,孕期也是多思多虑,几经波折。招娣变着法给她补,气色还是不怎么好,于是便找了个大夫来看。 大碍倒是没有,就是得好好调养,养个一年半载,元气也就恢复了。 自此,招儿更是被当成了猪养。 每天都是吃了睡睡了吃,两个孩子一点儿都没让她费着心,都让小红她们带着两个奶娘看着。 当然也少不了亲爹和亲哥哥。 如今算是看出来了,薛家的男人都稀罕闺女,大小两个男人都是如此。以前弘儿虽是懂事,但这般年纪的男娃都爱玩,每日从学斋里回来了,便是和葳哥儿玩得不见人影。现在下了学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妹妹。 弘儿甚至还亲自取了个名,拿来给招儿看。 这名儿是他给妹妹取的,他没有给弟弟取,按他自己的说法,弟弟是男丁,名字当得父长取,女孩儿就没有那么重要了,娘取,或者他这个当哥哥的取都可。 馨宁。 取自《诗经·周颂·载芟》:有椒其馨,胡考之宁。 馨,馨香,美好之意;宁,安宁,静好。 弘儿一本正经的拿着写了名的纸张给招儿看,招儿在心中默念了几下,又见弘儿说是他和葳哥儿一同给妹妹取的。两个小的都说成这样了,她自然点头就答应了。 于是妹妹就叫馨宁了。 可惜她忘了一件事,她同意了还不成,还有爹呢。 晚上,等薛庭儴回来,招儿很没眼色的与他说了这件事,还夸了弘儿当哥哥长大了,薛庭儴的脸当场就阴了下来。 被气得不轻。 他连着几晚上在书房里拟名儿。弟弟也就算了,有大哥专门在前,跟在耀字后,随便取一个字就好。妹妹的名儿他可是十分重视,取了几十个,早就不翻的书册是翻了又翻,好不容易有点儿头绪,竟被臭小子抢先了。 招儿一看男人那脸色,就知道他又在跟自己生闷气,遂笑着道:「弘儿说的没错,弟弟的名儿你取,妹妹的名儿该是我取才是,不过弘儿竟然给妹妹取了,那就这样吧。」 好吧,这是当娘的给小兔崽子撑腰! 薛庭儴突然有一种父纲夫纲不振之感。 他一个大男人,自然不能跟儿子计较,便逮着招儿报复。 …… 招儿刚出月子没多久。 招娣说她身子虚亏,特意让她坐了四十二天的月子,满月酒是薛庭儴操持办的,可是大办了一场。 如今谁不知东南洋水师提督的大名,尤其几地正打算开阜,定海是先驱,如果没有意外肯定还是薛庭儴操持,附庸之人自然如过江之鲫蜂拥而至。 当天满月宴上,招儿也就露了一面便回房了,又过了半个月才出月子。经过这近两个月的调养,她如今面色红润,比以往胖了点儿,但因身条修长,不但不觉得胖,反而刚刚好。 反正薛庭儴看她,就是哪儿哪儿都好。 他搂着她的腰就是一顿猛亲,边亲边在招儿身上磨蹭着,招儿不一会儿就感觉出他身上的异常。 「先去沐浴。」 「不。」 「这蟒袍可就一身,弄皱了你明儿没衣裳穿。」她伸手推他,软绵绵的力道。 「那你给我脱。」 大男人太赖皮,小媳妇就只能‘纡尊降贵’给他解了腰带,又去解其上的盘扣。薛庭儴三下两下就把衣裳给褪了,往前一扑,就把招儿压在榻上。 「还有里面的。」他大老爷一样指挥。 招儿嫌弃他:「你先去洗了再说。」 薛庭儴今儿忙了一天,浑身汗臭。反倒招儿一直在家,香喷喷的,干净整洁。 「我就不。」说了不算,他还刻意把衣襟扯开,又把招儿身上的衫子拉开,刻意拿结实的胸膛在她身上揉着,把自己身上的汗臭都染给她。 「你今儿干什么去了?晚饭吃过了?」招儿打岔道。 「我去找八斗了。」 招儿讶异,趁着这短暂的时间,薛庭儴已经把裙子里的衬裤褪下。 「你去找八斗做甚?难道你打算——」 最近薛庭儴忙着开阜之事,朝廷的打算是在苏州、福建、广东三地,各设立一处市舶司。暂时还没有具体的章程,但因定海城是薛庭儴一手建立而成,所以上面的命令是由他来选址。 其实薛庭儴知道那些人是如何想,他们才不会管在什么地方开阜,他们等的是位置选定,如何在里面安插自己的人。 三处市舶司,每一处都是聚宝盆,但凡能在其中安插一两个官员,就足够他们在背后做成许多事。 第84章 很显然薛庭儴也不会打没把握的仗,毛八斗在松江府上海镇当知县,那里不光有吴淞江,还有黄浦江,更是长江入海口。若是在此地建立市舶司,不管是货物出海,还是外海的货进入,都极为方便。 他早就看中了这一地,才会将毛八斗外放至此。不过如今,这地方还是个小渔村,因为禁海之国策,十分萧条。 李大田所在的福建长乐县,也是一样。 一样的破落潦倒,不受人重视。因为没有油水,两人已经又连了一任,若是不出意外,大概可能会在此地任上个十年八年。 薛庭儴因势单力薄,无法和那些朝廷大员们斗,只能从小地方做起。这些年他跟二人多有书信来往,这两地虽不若当初薛庭儴辖下的定海县,也是被二人经营成铁桶一片。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可不只有他们才会玩。 这些思绪并不妨碍薛庭儴干活,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招儿说话,还努力耕耘着。 「我们再生一个闺女,我感觉我抢不赢那臭小子。」 …… 与此同时,西厢里,弘儿和葳哥儿又来看妹妹了。 顺带看一下弟弟。 「宁宁今天好像长胖了一点。」弘儿指着妹妹,和葳哥儿道。 「我怎么没看出来。」 「这里胖了一点点。」弘儿拿手指摸了摸妹妹的脸颊。 如今快两个月大的宁宁,已经不像刚出生时那样了,而是长得白白胖胖,看着就是个招人疼的小奶娃。 此时她睡着了,似乎被哥哥摸了得有些不耐,小眉头一动一动的。 「你小心把她吵醒了。」 已经吵醒了。 是把还没有名字的弟弟给吵醒了,弟弟先嚎,宁宁跟着就嚎了起来。 两个小家伙急了,一人去抱一个。刚抱起来,奶娘就来了,嘴里说着哎哟我的两个小少爷,手下忙把两个奶娃接了过来。 正房,招儿困难地推了推薛庭儴:「我听见小二小三哭了。」 「先别管小的,把当爹的顾了再说。」说着,薛庭儴把她的嘴给堵了上。 五年后 小女娃雪白可爱,粉粉嫩嫩的,穿一身粉红色的裙子,扎了两个小揪揪。因为年纪小,也没戴珠花什么的,只是簪了两朵小绒花。 她颈子上戴着个长命锁,粉嘟嘟的小脸可怜巴巴的,一对大眼睛盈满了泪水,泫然欲泣,让人不禁生怜。 「大哥,你真要回老家啊?」 她拽着一个小少年的衣袖,少年正是薛耀弘。 弘儿已经已虚十三了,打小聪慧的他遗传了亲爹的读书天赋,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四书五经都读过了,八股文做得也不差。 可这个不差只限于先生和亲爹的评价,是也不是他心中一点底儿都没有。这不,也不知他和王葳怎么商量的,两个小家伙,不,是两个小少年便打算回一趟山西,下场应试一番,也能试试自己的水平。 时下科举应试,都得是在原籍赴考,尤其是像童生试这种入学试,是不能跨省赴考的。所以哪怕是贵为东南洋水师提督兼广东巡抚家的公子,也只能千里迢迢回家乡应试。 是的,薛庭儴又升官了。 这次可不是暂代,而是正职,不光水师提督的衔儿扶正了,在去年又坐上广东巡抚的位置。 至于为何能兼上巡抚这个衔儿,说起来话就长了。 这几年大昌沿海一带发展日异月新,继定海之后,松江、福州、广州又分别设立了三处市舶司。 这四处市舶司合连纵横,有东南洋水师保驾护航,又有朝廷的大力扶持,为朝廷广纳商税,大昌俨然进入了一个万邦来朝、盛世空前的局面。 朝廷有钱,下面老百姓也富裕。 大昌手工业纺织业等发展迅速,老百姓们也不用就指望那一亩三分地过活。 当然这都是表面上一些的,私下里该斗的没少斗,不过这几年薛庭儴处事越发老辣了,这沿海一带又是他的地盘,哪怕你妖风三尺,也不及他手眼通天。 在朝中,有嘉成帝对其信赖有加,到了沿海一带,他根深蒂固,如今民间隐隐有人称其海龙王。 所谓,拜过海龙王,出海事事顺。 也就是说在东南海这片地界上,不管你是干什么的,不拜海龙王的山头,你万般皆不顺。 这自然是民间谣言,薛庭儴并不是张扬跋扈之人,平时处事也低调,可架不住为了设立那三处市舶司,他各处布局,大展拳脚。 这就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想要保住自己的地盘不受外人干扰,必然得与其他势力相撞。一次赢了,次次都赢了,难免露了锋芒。 而作为一个臣子,最忌讳的便是功高盖主。 所以薛庭儴本是手握水师兵权,去年嘉成帝收到几处市舶司的账册,又龙颜大悦给其加了个巡抚的衔儿。 军政一把抓,俨然是一个封疆大吏,还是管着大昌最有油水的地方。 第85章 如今谁人不说薛庭儴是大昌最年轻的高官,想必日后也会成为最年轻的阁臣。 一片繁花锦簇之下,是烈火烹油。 去年得了巡抚的衔儿后,薛庭儴就加快了脚步,忙着各处布置。过年前他就和弘儿商量了,让他过完年回山西一趟,刚好可以赶上二月的县试,也免得若是回京后,再出京就不方便了。 这话里意思太多,招儿忧心忡忡之际,才有这趟弘儿回山西之行。 东西都收拾好了,明天就能走,可惜宁宁舍不得大哥。 「我舍不得和大哥分开,那宁宁给大哥陪考吧。」 薛耀弘一身青色的学子衫,俨然是幼年薛庭儴的翻版,细长的身条,斯斯文文的样子,板板整整的,还有一番与众不同的沉稳气质。 他半蹲下来,揉了揉妹妹的小脑袋,失笑道:「大哥是回老家下场考试,顺道祭奠祖父和曾祖父,你去干什么!」 「那我不管,反正我就要去。」 眼见说服不了大哥,宁宁拿出小时候胡搅蛮缠地招式。 关键这丫头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一面闹着,还一面拿大眼睛偷瞧着大哥,可把薛耀弘给逗笑了。 「既然宁宁要去,就让她去吧。让姨夫多安排几个人护卫,咱们走路上多照看就是。」 随着说话声,王葳走了进来。 与薛耀弘不同,王葳长得更为俊秀。已经不能称之为俊秀了,而是俊美。 漂亮得像个姑娘家,若不是穿了身少年的衣裳,任谁都会以为是个姑娘家。但别以为他长得像个姑娘,就是姑娘了,薛庭儴有感自己能文不能武,早在几年之前就给两人请了武艺师傅。 虽不能说武艺高强,但寻常一两个大汉,还真不是两人对手。 有武艺在身,自然胆子就大,也因此才有王葳这么一说。 「那要不,去跟娘说说?」瞅着偷眼看他的小丫头,薛耀弘说道。 终归还是不忍心,谁让这是打小就疼的妹妹。 「那大哥快走快走!」 小丫头当即站直了,也不扯大哥衣袖耍赖了。 薛耀弘和王葳对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在宁宁的催促下,三人一同去了正房,招儿正盘膝坐在炕上看账。 这盘炕的习惯是薛庭儴带来的,哪怕从定海挪到广州来,广州此地没有冬天,依旧如此。不过这炕更多则是作为一家人休闲之地,却是极少用来安歇了。 炕上不光坐着招儿,还有她和薛庭儴的二儿子薛耀泰。 比起妹妹宁宁,泰哥儿上有大哥,下有小妹,算是爹不疼娘不爱的了。不过这小子也算机灵,知道爹和大哥都疼妹妹,他日日就往招儿身边钻。招儿有感一胎双胞,却是区别对待,难免要疼他多一些。 这不,宁宁总在大哥和表哥身边跟进跟出,他则是跟在招儿身边。 招儿如今极少出门,除非是外面发生了什么下面人都解决不了的事情。不过这种情况很少,她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陪几个孩子和丈夫,兼顾打理薛府上下事宜。 闲暇之余,免不了有各地账目送来,她就盘盘账什么的。 泰哥儿对念书兴趣不大,对算账倒是颇为有兴趣,如今会打算盘不说,算学也跟着招儿学了八成。 此时,招儿低着头看账,时不时拨动算珠,他也拿了本陈年旧账,手边放了把小算盘。 这是招儿给他拿来玩的。 曾经招儿也希望两个儿子都能读书,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嘛,可惜泰哥儿就对这有兴趣,孩子要学,她就教着。 宁宁是个爱撒娇的,人还没进门,就叫上了。 「娘——」 「你怎么来了?」招儿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儿子和外甥,两个少年对她苦笑一下。 「怎么了这是?又欺负两个哥哥了。」 宁宁皱了皱小鼻头,道:「人家才没有呢,我就是想和大哥一起回老家。」 「怎么就想到要和大哥一起回老家了?」 知道娘不如爹好对付,宁宁转了转眼珠道:「我还没回过山西老家呢,听爹说那里可好玩了,我就想去看看。」 「你爹什么时候跟你说山西可好玩了?」招儿才不会被小丫头唬过。 宁宁两只小手背在身后,扯了扯衣袖,她自以为做得隐蔽,殊不知都落在后面她两个哥哥眼里。 「爹真的有说过,不信娘你问爹。」 「你就仗着你爹肯定会帮你圆话吧?连娘都敢骗了?」招儿假装板脸道。 宁宁忙扑了过来,拉着娘的衣袖摇了摇:「宁宁没有骗娘,爹真的说过,还是宁宁小时候,爹说老家后面有座山,娘还在上面种过菜。还说当年爹读书,家里穷,是娘种菜供爹念书。」 一听这话,招儿眼中不禁闪过一抹回忆,她伸手揉了揉宁宁的小脑袋,笑道:「那也不准去,你大哥这趟回去是下场赴考,有你这个小机灵鬼在旁边闹,你大哥可没心思考试。」 第86章 「我不嘛……」 这个嘛字还在嘴里打转,就迎来了招儿的拒绝:「我说不准就不准。」 好吧,在如今的薛家来说,对于儿子们,是严父慈母;对于女儿却恰恰相反,而是严母慈父。 招儿通常是那个扮黑脸的,且宁宁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娘生气。 「呜呜……我就想回去……」 这句话没敢当着招儿说,而是捂着脸去了大哥身边,那哭声一听就是假的,泰哥儿就坐在炕上看小妹跟娘耍鬼头。 不过一般情况都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所以哭了也是白哭。 果然小姑娘哭了一会儿,见没人安慰自己,就真的伤心了。她呜呜跑出房间,不用想就知道这绝对是去找爹了。 宁宁总有办法能把爹找到。 这也是整个薛府上下都宠她,自然也包括胡三这个薛庭儴的心腹兼护卫头子。 这么说吧,招儿不一定知道薛庭儴在哪儿,但胡三一定知道,能把胡三拿下,不就能找到爹了。 此时薛庭儴正在前面巡抚衙门里办公,这巡抚衙门和县衙差不多规制,都是前面办公,后面是后衙。 宁宁先去找胡三,胡三正在书房外面守着,见她来了忙走过来问她怎么来了。 「胡三叔,我要找爹爹。」 「大人在议事,要不胡三叔带你去玩?」 见宁宁点了点头,胡三对门外守着的护卫点点头,就把宁宁扛在肩膀上出去了。 书房里,薛庭儴坐在书案后,其下左右各摆了两排椅子,分别坐着数个人。 能在此时,坐在这地方,都算是薛庭儴的心腹。 「今早我收到京里来的信函,召我回京的圣旨马上就快到了。」 对于此言,下面坐着的几个人并不吃惊,早在去年薛庭儴坐上这巡抚之位,就说过迟早有这么一天,长则三年,短则一年。 没想到这刚过一年之期,京里的那位就坐不住了。 大抵也是在沿海地带待得久了,这几人脑中君君臣臣的观念十分淡薄。他们算是跟着薛庭儴赤手空拳打拼过来,为了朝廷,为了那位,薛大人受了多少委屈,面临过多少困境。 市舶司大把赚银子的时候,就是忠君之臣,是朝廷栋梁。等朝廷有钱了,就开始担心什么功高盖主。 以薛庭儴的年纪,能坐到这个位置,确实少不了那位的提拔。可这些年,薛大人每次碰到什么危机的时候,那位可从没有明火执仗的撑腰过,都是大势所趋,顺势而为。 尤其近几年有那阿谀奉承之人,少不了在耳边煽风点火,那位可没少一面赏着,一面隐晦地敲打。 当然,对方是君父,天下都是人家的,不管怎么做,下面的臣子都不该有埋怨之心才是。 只是多少有些寒心。 「大人,能不能想办法不回京?」 说话的是前前定海卫指挥使耿荣海,现任的东南洋水师副总兵。如今东南洋水师总兵是前浙江水师总兵苟大同,此时也列坐其次,都是薛庭儴一手提拔起来的。 「其实我回京也好,京中到底人手太少,外面功劳再大,也顶不住有人耳边的一句话。以陛下的为人,我这趟回京后,应该不会亏待于我,有我在京里照应着,你们在下面的差事也容易些。」 说是这么说,谁愿意天高皇帝远不待,跑回去装孙子。只是大势所趋,不得已为之罢了。 「水师这边由你和苟总兵担着,我能放心。定海那处有谢三,广州有八斗,长乐有大田,唯独就是上海的那个,你们多少注意些,别因着他与我有几分香火情,就过多忍让。」 所谓上海的那个,指的是顺喜,也就是原定海市舶司提举顺喜公公。 如今随着嘉成帝集权甚重,羽翼丰满,那些早年还敢跟皇帝对着干的朝臣们,俱都沉寂下来。也是被打击得不轻,因着沿海一带牵扯甚广,多少人受到牵连被斩了羽翼。 此消彼长,皇帝的威严自是一日胜过一日。 人的态度总是随着时间的迁徙,不停地转变着。 若干年前,嘉成帝朝权被分,被那些阁老们联手架空,以至于想做什么,还得经过算计。这几年海晏河清,国库丰足,没有人掣肘,嘉成帝越发志得意满。 而司礼监也跟着水涨船高。 如今嘉成帝用那些太监们越发顺手了,像把顺喜安排去上海市舶司,看似司礼监那边的动作,可若说没有嘉成帝的授予,谁也不信。 说白了,上海镇的市舶司地理位置优越,如今已经取代定海成为东洋最大的进出货港口。 这种地方,自然是放在自己手里好。 寒心之缘由,此处也占了一部分。 「大人,若陛下真打算把您召回去,属下恐怕我等这位置也坐不了太久。」人近中年的谢三,摸了摸手上的扳指道。 空气凝固住了。 如果这话应验,便是最糟糕的情况。 第87章 留着一撮小胡子的,依旧还是那么胖,甚至比以前又胖了一些的毛八斗,炸开道:「坐不了就坐不了,这破位置谁愿意坐谁坐去,反正赚再多的银子,也不会是我们的,他们愿意怎么玩怎么玩。」 理是这么个理,谁甘心? 这世间最寒心的事,莫过于辛辛苦苦种了树,却被人摘了桃子。 「庭儴都没说这话,你咋呼个什么。」李大田说道。经过这几年的沉淀,如今他越见沉稳,人也比之前富态了不少,因为年过三十,也蓄了胡子,越发显得威严。 「我替他抱屈行不行?」 这两人就不能在一处,在一处就会斗嘴。 「行了,凡事不要往坏处想,走一步看一步吧。」薛庭儴叹了一口气。 也只能这样了。 「对了,我之前让你们多留意新大陆的事,你们还继续留意着,以大昌如今这情形,粮食产量一年比一年少,需得从外面寻求粮道。」 「我说你就别管这些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指不定你这次回京,就把你扔在哪处闲散位置纳凉。」又是毛八斗这个喜欢泼人冷水的。 薛庭儴无奈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之后,几人又议了些别的事,便各自散去。 只留下薛庭儴一人,坐在书房中沉思许久,才缓缓地吐了口气。 他来到窗前,看着外面阴沉沉的天,山雨欲来风满楼。 薛庭儴的消息并没有错,也不过是两日,圣旨便到了广州。 宣旨的是老熟人,安顺公公。 「薛大人大抵不知,陛下早就念叨着你,说薛大人乃是国之栋梁,肱股之臣,却因给朝廷办差,在沿海一待就是近十年。陛下愧疚啊,次次提到你都说亏待了。这不,陛下犹豫再三,还是打算召你回京,让你清闲些日子。」 「下官恐慌,愧对陛下如此牵挂。」 安顺笑着摆摆手:「不愧对,不愧对,谁不知薛大人为朝廷鞠躬尽瘁,乃是忠君之臣,陛下每次在朝堂上提起忠臣,就拿大人你做例子。咱家在这里先恭喜薛大人,这趟回京必然高升。」 「谢安公公吉言。」 …… 安顺在广州待了两日,便匆匆离开了,说是要回京复旨。 至于薛庭儴,这次圣旨里并没有说明他官位如何,也就说等回京后才知。再加上安顺的话,薛庭儴索性提了要回乡祭祖之事。 安顺倒也满口应承下来,说是回去会禀报嘉成帝。嘉成帝的本意是心疼薛庭儴辛苦多年,回乡一趟祭祖,自然不算额外。 这么一来,从本是两个小的回乡,到现在一家子都打算回乡了。 薛庭儴倒也是个果断之人,拿到圣旨就让下面准备上了,安顺前脚离开广州,后脚他便带着一家人踏上去山西的路途。 这一路山水迢迢,幸亏如今海运畅通,先从广州坐船走海路去苏州,再从苏州换船通过运河一路向北,之后弃船换车,等入了山西境内,已经是二个多月后的事情了。 这种情况自然是赶不上这次县试,薛庭儴只能愧疚对儿子说,还待来年。 本来薛耀弘这次就是打算试试手,倒不是冲功名而去,今年下场还是明年下场,其实都不算妨碍。 …… 阳春三月,夏县这里却只是春寒料峭、乍暖还寒的天气。 不过农人们已经开始忙碌了,乡间小道上时不时就能看见农人扛着锄头,拉着耕牛,往地里去春耕。 这一行车队蜿蜒数百米之长,像夏县这种乡下地方哪里见过如此之景,看见的路人俱是停下脚步,忍不住猜测是哪家人。 在夏县这种地方,能有如此大的阵势,还能是哪家人?!于是纷纷有人奔赴余庆村报信。 不多时,余庆村就来人了,在问清车队前方的护卫是不是薛大人回来了,就以飞奔的速度回了村。 薛大人回来了,薛大人带着一家老小回乡来了! 消息顷刻就传遍了整个余庆村。 如今的余庆村可不像当年,村子扩大了太多太多,俨然是个镇子。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薛氏的族学,归功于这些年来,哪怕薛庭儴和招儿在外面,依旧没忘记往老家绵延不断地送各种书籍。 每年都会送两批。 不光送书,也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如今余庆村有着整个夏县,是整个平阳府最大的藏书楼,还有一个平阳府最大的书院——余庆书院。 近十年来,余庆村的变化太多太多了,不胜枚举。 而在听说薛氏一族最大的荣光,薛庭儴薛大人薛提督薛巡抚,带着一家人回乡了,整个余庆村全员出动。 甚至是近多年已经少在人前露面的老族长,也让人搀扶着来到村口。 …… 近了,远远就能看见立在村口的功名旗杆。 一共有三座。 第一座乃是薛庭儴于嘉成六年丙午科乡试,中第一名解元时,亲手所立。第二座乃是薛庭儴于乙酉年殿试,中第一名状元时,由老族长亲手所立。最后一座则是薛庭儴官拜提督巡抚时,由现任族长所立。 第88章 三座五丈些许的旗杆,分别是一斗、三斗、四斗,其上悬挂着红边黄地儿的大旗,迎风招展。 一个官员此生最高的荣光,莫过于此。 而薛庭儴用了十年完成。 …… 「爹,快到了吗?咦,那是什么?」一辆马车中,传来个小姑娘稚嫩的询问声。 一个温柔的女声回答她:「那是你爹的功名旗杆。」 「好高,好大,好威风。」小女娃用三个好字,表现自己的惊叹。 招儿侧脸看了男人一眼,就见他脸绷得很紧。 她在心里笑叹了声,拉上他的手。 明明没有太阳,却觉得光线格外刺眼,薛庭儴半掩着眼看向那几座高耸的功名旗杆。 记忆在此时一下子重合—— 「你别以为我小,就不懂事。我爹说了,薛举人很厉害,读书很厉害,以后要当大官的。」 …… 「狗子想读书吗?」 「想。」 「为什么想?」 「我想替家里光宗耀祖,当薛家最有出息的人,以后当个好官,咱家就不用交税子了……」 …… 「怎么了这是?」被堵在后面招儿,说了句。 「没什么。」 薛庭儴笑着,下了马车,才转身将妻女扶下来。后面马车里的几个小的也都跟着下了车,还有招娣和沈平夫妻两人,都下了马车。 村口,老族长让儿子薛金泉扶着,身后站了无数人。 有庄稼人打扮的村民,有穿着学子衫的学子,有很多很多人,大家都看着这里。 「大人,庭儴,你总算回来了。」 老族长颤颤巍巍走来,薛庭儴忙上前一步扶住他。老族长已经很老了,十年的时间足够他花了眼睛,掉了牙齿,白发苍苍。 「堂爷。」 薛庭儴唤着,一面制止了老族长身后打算行礼的众人:「今日我回归故里,就不是官,而是余庆村是薛氏一族的普通人,不用行礼。」 族长薛金泉这才忙出声,让都别行礼起来。 老族长老泪横流,抹着眼泪道:「堂爷说可能见不到你了,回来了好,回来了好啊。」 「堂爷,庭儴不孝,这些年竟一次都没能回来过。」 「你在外头忙,做着大事,担着大任,哪有空回乡。堂爷不怪,堂爷不怪的……」 薛庭儴扶着老族长一路向村里走去,身后跟着招儿等人,四周则是陪着无数村民族亲。 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场面极为罕见。 哪怕是调皮如宁宁,这会儿也是绷着小脸,没敢吱声。 …… 这些年余庆村变化极大,不再像个小村庄,更像一个镇子。 宽阔笔直的青石路,是村里的主路。两侧还有些小商铺,卖着一些杂货、笔墨纸砚等物。再往里就是一户户村民的房子,而薛氏一族的宗祠以及余庆书院,就在大路最底部。 还是如同以前的那般布局,不过余庆书院则在正向,薛氏一族的宗祠则是侧向,再靠里是薛族长家,还有一座大宅子占据了另一边。 是薛宅,占地颇大,早几年就修好了,却一直空着,说是等薛庭儴哪日回乡了,也能有个落脚的地方。 薛庭儴先去宗祠上了香,才去老族长家里小坐。 问了问村里如今的情形,问了问书院,问了问那些都是他长辈的村民们。这些人有的还建在,被提及就让人扶了进来,边叙旧边抹眼泪,还有的在这十年中陆陆续续都去世了。 薛庭儴听闻后,免不了唏嘘,心情也有些低落。 值得一提的是,如今余庆书院的山长是薛俊才。 薛俊才读书本就不差,只是被家里的变故所耽误。 后,他听了薛庭儴的话,在社学里教书。沉淀了几年,又下场试过,不光考上秀才还中了举,却没继续往后考了,而是一门心思就在书院里教书。 如今余庆书院可全指着他打理。 「大人。」 薛俊才要躬身行礼,就被薛庭儴扶住了。 「堂兄不用如此多礼。」 薛俊才也没再坚持,直起腰来。 年逾三十的他,与十年前没什么两样,双鬓虽是斑白,但神态淡定沉稳,并多了几分怡然自若的气质。 时间可以改变人,改变的又何止薛庭儴,也有他。 此时的薛俊才,终于堂堂正正站在薛庭儴的面前,这个做了他很多年的对手,这个让他仰望羡慕了许多年,同时也是他的兄弟的人。 如今,他终于可以堂堂正正站在对方面前,即使因为官位下拜,却没有自卑,没有自惭形秽。 「大伯母还好吗?」 薛俊才点点头,含笑道:「我娘身体康健,前阵子还说起大人,没想到你这就回来了。」 「本是打算只让弘儿回一趟,临时来了圣旨调我回京。我想着这一回京,恐怕再有闲就难了,便一同回来看看。」 第89章 「回来了好,多在村里住一阵子。如今村里变了许多,书院里也变了许多,这书院当年还是你一手创建的。」 说着,薛俊才叫过一旁两个孩子,对薛庭儴道:「这是我的一双儿女,老大叫邦儿,小的叫娟儿。快叫堂叔,这就是爹经常跟你们说的,那个读书很厉害,做官也很厉害的堂叔。」 「堂叔。」 薛庭儴一模袖子,才发现自己根本没准备见面礼,只是汗颜笑说之后给补,又叫来了自己的三个儿女,与薛俊才见面行礼。 宁宁、泰哥儿和邦哥儿、娟姐儿差不多大小,四个小的手拉手出去玩了。薛耀弘没有离开,作为长子陪在爹身边。 又坐了会儿,薛金泉见薛庭儴面露疲态,便忙对大家说薛大人长途跋涉回来,还是先安顿了再说,便把人群驱散了。 薛宅十分宽敞,前后三进,里面的物件都是崭新的,一尘不染,看得出平时打理得很用心。 打从安顿下来后,宁宁就不落家了,每天都是带着人四处乱跑着玩。而对于薛庭儴和招儿来说,却是陷入无尽的忙碌之中。 每天都要见许多人,薛庭儴是,招儿也是。 薛庭儴见的大多都是认识的村民,附近的乡绅,乃至夏县现任的知县,平阳府的知府及地方卫所的将领,都络绎不绝前来拜访他。 他不过是回个乡,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了。真是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无奈,他只能挂出回家祭祖,不见外人的牌子,这些上门拜访的人才少了些。 当然,这般忙碌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例如,夏县的知县便主动给薛耀弘及王葳大开方便之门。明明已经错过这次县试,可他却重给两人单独考了一场。 题目与县试时一样,薛耀弘和王葳还专门去了一趟县衙赴考。 考罢,卷子便直接送往平阳府,以知县之名保送入这次府试。 其实这种情况并不罕见,一些高官家的子弟大多都有秀才之名,有些是靠真本事,有些则是下面人给办的。 像这次,就是下面人给办的。 薛庭儴虽是无奈,但他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没道理别人能走后门托关系,他这送上门的后面就不能走了? 两个小辈的卷子他也看过,以他六元及第的眼光,哪怕没有顶着他薛庭儴的名头,两人过这场县试也是没有问题的。 时间就在这些琐碎的事一点点过去,余庆村的人都以为薛庭儴不会久留,哪知他们一家人却在村里住了下来。 今年京里热得早,还没入五月,天就热得像蒸笼。 内阁大堂里,一众阁老、舍人们汗流浃背,直骂这天抽了疯,这才几月,竟是热成这样。 别看这些阁臣们人前体面威风,实则在宫里办差,一切都得遵循宫里的规矩。上面没发话给内阁送冰降暑,哪怕家家府上冰窖里都装满了冰,也没人敢带进宫来。 只能熬着。 吴阁老刚从乾清宫回来,之前还因着乾清宫里的冷气,而显得清凉干爽的躯体,早就因这一路上的暴晒,变得热气腾腾。 不过他脸上却是带着笑的,入了内阁大门,就笑着对迎上来的一位舍人道:「陛下说了,下午就让内务府给内阁配冰。」 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人,五年的时间也足以改变吴阁老。 他少年得志,中年入阁拜副相,顺风顺水了一辈子,临到老却在一个黄毛小子面前栽了跟头。 嘉成帝的厌恶,冯成宝的另起炉灶,又因他同意设立市舶司之举,早已被下面许多人背弃。 直到此时,他才知道自己的境地竟落得如此艰难。 不过他既能一步步爬上现在这个位置,自然不是等闲之辈。他在告诉费迁顺大流才是趋势的同时,何尝不也是动了心思。 随着时间过去,敢与嘉成帝做对的大臣越来越少了,逢迎和顺从的声音越来越多,这其中又以吴阁老为之最。 吴阁老变得很听话,变得嘉成帝说什么,便是什么。 也许一年两年,嘉成帝并不会对其改观,可若是三年四年,一如既往呢? 每个帝王都难逃刚愎自用,当曾经最大的对手,匍匐在自己脚下,为自己歌功颂德,大抵所有人都会沉迷于这种成就感。 而吴阁老就是靠着这些,一点点又重新站起来的。也许许多清流都会对其不屑一顾,甚至没少爱之切恨之深地唾骂他,但这并不妨碍他依旧屹立在权利中央。 「阁老擦擦汗,多谢阁老替咱们下面人着想,下面两房中书都记着阁老的大恩。」 吴阁老接过巾子随便擦了擦,便放回此人的手上,笑眯眯的:「这是什么大恩,于人于己都方便,陛下记着内阁,就是日理万机,难免想不到这些琐碎事上,我不过是提个醒。」 说完,吴阁老就回自己的值房了。 这叫钟群的中书舍人,这才捧着巾子回了诰敕房。房里的人见他进来,虽是嘴上没说什么,脸上都带着似笑非笑,此人也不去看,反倒轻哼了一声。 第90章 值房里,吴阁老在大案后坐下,冯青端着茶走上来。 吴阁老接过茶盏砸了口,才道:「今天陛下问起薛庭儴,吏部还没收到他呈上的述职书?」 冯青摇了摇头。 吴阁老哼笑一声:「有本事一辈子别回来。」 …… 与此同时,乾清宫里。 嘉成帝放下折子,疲惫地揉了揉鼻梁:「这薛庭儴是跟朕怄上了气。」 哪个官员接到圣旨,不是连夜快马加鞭赶回京,生怕拖延了惹来上面的猜忌。可他倒好,先是回乡祭祖,如今倒在老家里住上了,俨然一副没打算回来的样子。 这能是什么?自然是和嘉成帝怄了气。 至于为何怄气,天知地知,薛庭儴知,嘉成帝也知。 说白了,还不是自己薄待了人家。 嘉成帝也不是没有良心,这些年薛庭儴兢兢业业,为朝廷办了多少事。国库丰足,再也不愁没银子赈灾,没银两做军费,朝堂上下一片和谐,大昌海晏河清,此人厥功至伟。 而他倒好,红白不说就把人叫回京,叫回京后怎么安排也不说,也不怪对方会生出鸟尽弓藏之感。 郑安成走上前来,先奉上一盏茶,才轻声道:「做臣子的哪能与君父置气,薛大人这次做得不应该。」 嘉成帝一摆手,道:「不怨他,他年轻,气盛,敢做,敢为,有能力,有傲气,又会办事,说起来是朕不该听信那吴阁老之言,就猜忌上他。他若真生了不臣之心,又哪会住在老家就不回京了,说起来还是年轻了。」 嘉成帝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无奈,却又有些宠溺的笑。 近十年的君臣,虽是神交居多,可到底意义不同。 之于徐首辅,嘉成帝是敬重、信任;之于林邈、陈坚等人,嘉成帝是理所当然;之于吴阁老之流,嘉成帝是居高临下,带着一种戏谑的鄙夷。 一个帝王这一生中,身边会有太多太多的臣子,每个臣子都是一个不同的角色。大抵这世上再也不能有一个臣子,能像薛庭儴这样让嘉成帝感觉如此复杂。 是一种夹杂着信任、赏识、忌惮,却又充满了亲近感。就好像曾经是一个战壕的袍泽,那种不是情义却似情义的感觉,大抵能记一辈子。 「朕难道就是如此没有容人之量的人?」嘉成帝低声喃喃。 殿中一片安静。 这一次,郑安成却再不敢插言。 半晌,嘉成帝才抬头看了他一眼,道:「这些日子,见你和吴阁老走得挺近?」 郑安成的脸当即僵住了,他低着头赔笑:「吴阁老是阁臣,奴婢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难免有所交集。可若说走得近,却是并不曾。」 嘉成帝并未有任何表示,似乎就是顺口一句话,可这句话却在郑安成心中引起惊涛骇浪。 这个服侍了嘉成帝一辈子,却至今未堪透帝王之心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他权势滔天,却如无根之萍,一切只能寄托在嘉成帝身上。 嘉成帝的一言一行,乃至一个眼神,都足以让他揣摩许久。 在还没摸透陛下到底如何想的时候,他不该搀和进去。此时,郑安成深深的这么懊恼着。 「罢了,有才之人都傲气,朕乃天下之主,当有容人之量与广纳贤才之心。朕来口述,你来记着,等会儿发去内阁,再派个人去山西,把他给朕叫回来。」 「吴阁老,吴阁老!」 太监独特尖细的嗓音,在吴阁老耳边响了两遍,他这才回过神。 李辉笑眯眯地道:「陛下吩咐让内阁照着拟道旨,再挑个人去一趟山西。」 吴阁老下意识看向那道草拟的口谕,有些犹豫道:「可这太子少傅,要知道如今太子未立,何来少傅?」 李辉也不说话,就是笑眯眯地看着吴阁老,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问题问得有些蠢。 谁说了没有太子,就不能有太子少傅? 中枢有三公三孤,乃是皇帝辅臣,地位十分崇高。后三公沿袭为虚衔儿,作为加官或者增官,封授给有功之大臣,生者为加,死者为增。而三孤则成了东宫辅臣,又分少师、少保、少傅。 其实说白话点,就是太子的老师,负责教导皇太子的人。 虽如今储君未定,但朝中请立太子的声音,一直未停歇。此番嘉成帝封授薛庭儴为太子少傅,实则就是一个信号。 一是嘉成帝已有立太子之心,二是薛庭儴此人前途无量。 这才是吴阁老怔忪的真正原因,他没有想到嘉成帝在下旨召薛庭儴回京后,会给对方这么一个位置。 太子少傅。 皇帝早有殡天的一日,太子就是未来的皇帝,太子少傅的地位显而易见。 换句话说,哪位皇子做了薛庭儴的学生,就是太子了? 「老臣这就去办。」吴阁老笑得有些难看道。 李辉这才赶忙出了内阁,回去复命。 在余庆村住的这阵子,别人也就罢,宁宁可是十分快活。 第91章 她在村里结交了许多小伙伴,每天用了饭,就跑出去疯玩,让招儿不禁摇头叹息和薛庭儴说家里养了个疯丫头。 实际上也是宁宁打小玩伴少,大哥和表哥要读书,每天陪她的时间很少,二哥是个懒的,宁愿陪着娘打算盘,也不愿陪她。所以来到余庆村后,见村里这么多小子丫头们,宁宁可算找到了玩伴。 起初,大家都不愿意和她玩。 村里人人都知道薛家有个大官,如今大官回乡祭祖,宁宁就是官家小姐。他们一群乡下的土丫头土小子的,哪敢跟官家小姐玩,若是碰伤了摔着了,卖了他们也不够抵。 所以最开始,宁宁说要玩,都是大伙陪她玩哄她玩,她说干啥就干啥。 可这般年纪的小娃子,哪里能一直记住这个。玩到兴头上,才不管你是不是官家小姐,再加上薛大人一家上下都平易近人,久而久之也都不计较这些了。 这天,宁宁和二丫、大柱儿几个在村里玩捉迷藏。 这次轮到大柱儿当鬼,宁宁和二丫几个便去藏起来,让他找。 「算了,你们还是跟我们一起藏吧。就你们这样,下盘还是要当鬼的。」拖着鼻涕的狗栓道。 宁宁穿一身深蓝色的棉布衣裤,乍一看去像个乡下丫头,唯独就是白净的皮肤不像乡下人。 她嫌弃地看了狗栓一眼,道:「狗栓,快把你那鼻涕擦一擦,脏不脏!」 「我就不。」 狗栓古灵精怪地对她一做鬼脸,便把鼻涕吸进鼻子里去。那鼻涕本已是拖到嘴边,随着他的动作快速回到鼻腔,可把宁宁给恶心的,拉着二丫就跑了。 「咱们离他们远点,狗栓太脏了。」 二丫连连点头。她比宁宁大不了多少,是个有一对大眼睛的小丫头,皮肤黑黑,小脸红扑扑的,一看就是个身子康健的。 「那你说我们这次藏哪儿宁宁,我可不想下盘再当鬼了。」 「这我怎么知道,村里还是你熟,我才来了多久。」 这倒也是。 二丫认真地想了一下,道:「我知道有个地方,那地方没人去。」 「行,那咱们快走。」 两个小丫头一路小跑,二丫领头,宁宁在后。 来到一个有些破旧的院子前,这院子看似破旧,实际上一看就不是普通地方。 经过二丫的解释,宁宁才知道这里是以前薛氏一族的宗祠。只因建了新宗祠,所以这地方就荒弃了。 「这里住了个疯婆子,大柱儿他们都不敢来这儿,我还是有一次找大白,才知道这地方有一处能进去。」 「疯婆子?那我可不进去。」 「没事,那疯婆子就是脏了些,不打人的。再说了,说不定她在睡觉,大白自从那次在这里下过一次蛋后,每次都偷偷跑这里下蛋。我娘让我寻蛋,我来过几次了。」 见二丫这么说,再加上现在再找地方也来不及了,宁宁只能答应下来。 两人正打算往里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们打算藏哪儿?」 却是狗栓不知何时跟来了。 「狗栓,你吓死我了。」宁宁拍着胸脯道。 「你们到底打算藏哪儿,快进去吧,大柱儿现在肯定找来了。」 闻言,三个小家伙再不敢耽误,忙往里面跑进去。 祠堂这地方建的和普通房子不大一样,房子高大,什么都是高高大大的。可这里因为可能长久无人来,里面阴森森的,十分破败,明明外面是大日头,却是照不进来,给人感觉十分阴凉。 「就这儿吧,别再往里去了。」宁宁说道。 见此,二丫点头,三人巡视了一番,才找了一个大水缸后面躲起来。 四处一片安静无声,宁宁有些害怕却不好意思说,便找着由头和二丫两个说话。 谁曾想两个认真,就是不理她,反倒对她做一个噤声的手势。宁宁十分无奈,只能不说话了。 一阵风吹来,隐隐听见有人在说话。 三人本是吓了一跳,想着莫是大柱儿找来了,可再细听这声音有些不大对劲,像是什么人在哭笑,神神叨叨的。 「哎呀,是那疯婆子,她哭起来最吓人了。」二丫道。 「什么疯婆子不疯婆子的,你们女娃子就是胆小!」狗栓说。 「你才胆小,臭狗栓,你别忘了谁被阿财吓得哇哇大哭的。」阿财是条土狗,像狗栓这么大年纪的男娃子,都是猫憎狗厌,那次把阿财惹急了,阿财撵着他围在村里绕了半个圈。 这个年纪的男娃也同样不愿被人说胆小,狗栓一听这话,当即蹦了起来,道:「我这次就让你看我胆小不胆小。」 说着,他就顺着声音找去了,二丫叫他都没叫住。 宁宁看着他的背影:「二丫,我们要不要去看看,他一个人没事吧?」 「就他那胆小样,肯定吓回来。算了,还是去看看,若是把他吓怎么着可不好,我跟你说那疯婆子可吓人了。」二丫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又是皱眉又是摇头。 第92章 宁宁想不去,但又怕被二丫狗栓事后说没义气,便和二丫一起去了,哪知去了却看见狗栓正拿着一块糕点吃。 这小院不同前面,因为朝着东南,院子里太阳甚好。有个老妪靠坐在躺椅上,正笑眯眯地看着狗栓吃糕点,还边说道:「俊才,慢点吃,别噎着。」 二丫诧异道:「呀,今天她没疯啊。」 二丫来过这里不少次,时不时总会遇见这老妪。有时见她衣裳干净,神态也正常,有时却是脏兮兮的,坐在地上哭。 这地方可不是小娃子们能来的,回去和大人说了,大人们也是忌讳莫深,只说让她别来,小心疯婆子打人,二丫便知道这是疯婆子。不过她并不怕疯婆子,正确的是不怕她正常的时候,若是哭起来,二丫也是挺怕的。 「就说你们丫头片子胆小,哪儿有什么疯婆子。」狗栓一面吃着糕点,一面说道。 两个小丫头面面相觑,却不知该说什么。 狗栓叫她们也来吃糕点,二丫看糕点馋嘴,便率先从狗栓手里接过一块。那本来满脸是笑的老妪却突然狰狞起来,扑上来打二丫,幸亏二丫小,一下子躲过了,老妪倒是摔在地上。 「……死狗子……谁让你抢我俊才糕点的……」 三个小娃子被吓哭着跑了,老妪一面骂一面砸了糕点盘子。砸完了又扑在地上捡,说要留给俊才吃,看其模样好像真是疯了。 过了一会儿,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中年妇人,见这般情形赶忙走了进来。 「你说你好好的不行吗,非要闹腾。」 这妇人看其外貌就是个乡下人,黑黑壮壮,力气也不小,将老妪硬拉了起来,摁在椅子上。 「你好好坐着,我收拾收拾。唉,你说你好好的就不行,谁有工夫天天来给你收拾……」 这妇人是个嘴巴啰嗦的,一面干活一面絮叨,而那老妪也在说自己的,平常人见到这场景,恐怕要吓得不轻。 不过这两人倒是相处融洽,看来也是处久了。 「……薛狗子……狗子,都是你这狗崽子……害我被关在这……」 妇人听见这话,似笑非笑与她说:「行了,这话你也甭说,不是你那大孙子,当谁愿意管你。对了,你那大孙子回来了,一家子都回来了,衣锦还乡,多么风光……」 「……都是……都是你这丧门星……害了老头子……害了你姑……害我被关在这……」 宁宁慌慌张张从后门跑回家,招儿正在屋里和桂花婶子说话。 最近少不了有些村里的老人来找她叙旧,都是长辈还是交情好的,招儿也愿意听她们说。 见女儿一脸慌张的样子,她忙将宁宁抱进怀里:「这是怎么了?」 「娘,我看见一个疯婆子。」 招儿不解细问,才从女儿口中知道怎么回事。 桂花婶子欲言又止,其实她不说招儿也知道怎么回事,能被关在那里,除过赵氏还能有谁,没想到赵氏竟是疯了。 这事招儿却是不知道。 「疯了有些年头了。老族长说庭儴在外面当官,不想给他堵心,就一直没跟你们说。平时倒也照顾的仔细,专门在族里找了个媳妇子照顾她,人好的时候挺好,不好的时候就闹腾。不过我们也没见过,也只是听人这么说。」 招儿满脸唏嘘,送走桂花婶子后,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女儿解释,那疯婆子其实是她太奶奶。 等薛庭儴从书院里回来,她和他说起这事。 薛庭儴这几日多数在书院里,对于一个高官,还是六元及第的状元郎,读书人多数都是崇拜敬仰的。余庆书院能有如今这么大的声势,很多人都是冲着薛庭儴的名头来。 这种情况下,他免不了要出面讲经,或者指点一下学生的功课。 薛庭儴听完,眉头忍不住蹙了起来,才道:「今天俊才也跟我说了,没想到阿奶竟是疯了。」 其实这种情形也是能想象到的,赵氏一直对二房不好,疯了以后又喜欢说疯话,哪怕有人可怜她想放她出来,也是不敢的。 先不提老族长那里就不许,若是坏了薛庭儴的名声,恐怕任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所以在全族乃至全村的默认下,赵氏被一关就是十年。 「俊才说了什么?那这事怎么办?」 「俊才说想把阿奶接回去,我答应了。」 「接回去就接回去吧,她岁数也不小了,没几年可活,就让她安安稳稳走完余生。」招儿唏嘘地说道。 这时,门外忽然想起急促的脚步声:「夫人,夫人出事了。」 是丫头春香。 随着小红嫁给赵志,小绿也出嫁了,如今招儿身边又换了一茬丫头,都是十四五岁,如花般娇嫩的年纪。 「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 春香也说不上来,门外响起一个陌生的男声。 「招儿姐,我是薛涛,二太奶奶死了。」 这个二太奶奶乍一听去,两口子都没反应过来。还是想了一会儿,才想明白薛涛家和自家的亲戚关系,按辈分薛涛要叫赵氏二太奶奶。 第93章 赵氏死了? 正是大中午的时候,余庆村里许多人都没吃午饭,都聚到了老祠堂前。 赵氏死了。 薛大人的亲奶奶死了。 莫名其妙就死了,薛财的媳妇哭得眼泪鼻涕直流,也解释不清楚赵氏怎么就死了。 按她的说法,她照平常时那样早上来了一趟,把赵氏各处都收拾好了,就回家去干活了。 期间来了一趟,赵氏又发了疯,她又给收拾了一遍,便回家做饭打算等会送饭来。谁知送饭来的时候,却发现赵氏将自己吊死在房梁上。 「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怎么了,平时也都这样来着。就是今儿她发疯说了些胡话,我顺口跟她说薛大人、薛大人回来了……」薛财的媳妇哭着道,神情怯怯的,大抵似乎也清楚薛氏的死,可能和她说的那话有关。 「可我怎么知道她会想不开,我就是顺口那么一说,顺口那么一说……」 薛财冲上来,一巴掌打在自己婆娘脸上:「臭婆娘,你还说。平时让你没事少说话,你不听还嫌老子烦,这下惹了这么大的祸事,看你还说不说。」 这两口子闹得实在难看,免不了就有乡亲上去劝道:「薛财,你打你婆娘做甚,这些年了,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可既不怨薛财媳妇,也不怨不上赵氏一个死人,难道怨薛庭儴不成?他回来了,所以他阿奶就死了。 有些明白人就赶忙上前劝道:「都给我少说两句,想说回家和自己婆娘唠去,都瞎扯扯什么。」 人群里有人喊:「族长来了。」 又有人喊:「薛大人来了,薛大人来了。」 「薛山长也来了。」 该来的都来了,连老族长都来了。 老族长颤颤巍巍的,刚站定就骂道:「这赵氏,祸害了我老兄弟,祸害了一家子,如今又来祸害我薛氏一族的脊梁骨,当初就该把你沉了塘,让你陪我那老兄弟去!」 老族长可从来很少说这种狠话,明摆着就是气急了。 薛金泉使了个眼色,便有薛家的人在一旁驱散人群:「都散了,都散了,围在这里做甚。」 「还没报丧,都回家等着去,喜欢凑热闹!」 「庭儴。」老族长望着薛庭儴,脸上带着遮掩不住的着急和恐慌。 「堂爷。」 「堂爷对不住你……」 「堂爷你说这话做什么,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事,她到底是我亲祖母。不过到底是自己死的,还是其他原因死的,还得看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 就在这时,已经散了的人群又往这边走来,还有人喊道官府来人了。 其实哪里是官府来人,而是京里的钦差来了,作为夏县知县王明德自然要亲自陪同前来。 这些人来得极快,也不过须臾的功夫都到了近前。 王明德满脸带笑,钦差也是如此,却在看清当下的情形愣住了。 「这是怎么了?」 钦差是个文官,穿着特定的钦差服饰。 宣旨太监和宣旨大臣是不同的,前者是代表皇帝,圣旨开头一般是制曰,这种圣旨是不需要经过内阁,也就是没有到台面上,只代表皇帝的意思。后者则是经由内阁下发,以敕曰打头,是要在朝廷内部流通,上各地邸报,通晓所有官员,也是代表朝廷的意思。 还有一种则是诏曰,这种是要通告天下,不光官知道,百姓也知道。 能是宣旨大臣出面,这说明与官职有关,可如今薛庭儴却并不关心这官职的问题。也许之前他还在隔空和嘉成帝打了场太极,即是为了给自己挣脸面,也是为了试探帝王心。 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祖母死,非承重孙当得服齐衰,不杖期,守孝一年。 守孝期间,规矩诸多。 于民来说,只要不是犯大忌讳,例如丧期婚嫁、生子、大摆宴席,没什么人会管你。可对于官员来说,规矩则又重了一层,别的不说,守孝期的官员当丁忧回祖籍居丧。 如今正是薛庭儴关键时候,刚卸职被调往京城,大事未定的情况下,丁忧一年,等出丧再起复,谁知是时的时局如何? 再说白点,丁忧一年,起复还需耽误半载左右,是时候谁还能记住薛庭儴是谁? 薛庭儴自己倒是无所谓,可沿海一带各处都需他回朝中支撑,倘若他辛苦维持的局面被打破,就是千里长堤溃于蚁穴,近十年的辛苦可都全白费了。 危机就在这时降临,谁也没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 这种情况下,想瞒过去无疑是痴人说梦。 薛庭儴也是个胸有丘壑之人,他淡定地步上前,面色微微有些低落:「有些不凑巧,薛某的祖母刚过世了。」 王知县和钦差面露诧异之色, 「竟是如此不凑巧。」钦差捏着胡须,满脸都是惋惜:「薛大人大抵不知,朝廷刚下来一份关于您的任命,陛下封了您为太子少傅。要知道这位置非是有功之人,非是陛下极为欣赏之人不可得,朝中多少人羡慕,可谁曾想竟发生了这种事。」 第94章 四周连连响起诧异声。 别人也就罢,很多人都没听懂这官位是低是高,可薛俊才懂,老族长父子俩也懂。 老族长身躯一阵摇晃,薛金泉忙搀紧了爹。 正想低声安慰他两句,哪知老族长一把推开他,上前道:「按理说诸位大人说话,老朽不该插言。只是庭儴这孩子至孝、大义,可我这个做堂爷的得替他说一句,过世的人并不是庭儴的祖母。」 所有人都没想到老族长竟会这么说,这血脉关系可是抹除不掉的,哪怕赵氏再混账,再是做了无数错事,可死者为大,也不能空口说白话。 尤其这事是能遮掩得了的,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是与不是,老族长该不会是人老了,就癔症了吧。 薛庭儴心知老族长的好意,打从他拿了第一个案首后,老族长就待他格外爱护。哪怕这份爱护里掺杂着利益,可这些年方方面面,老族长仁至义尽,薛庭儴也看在眼里。 于他来想,这官做不做都可,他既能一步步爬上去,未必一年后就不能站起来。他不想老族长为了维护他,平白担上一个刻薄狠毒的名声。 活了一辈子,到老了,不就是个名声。 这些日子回乡以来,他特别感叹生死无常,谁也不知道谁什么时候就死了,还是保留一个清白。 他正想出面解释,就听老族长道:「这赵氏早在十多年前就被我那大兄弟休了,有休书为证。」 「这赵氏好逸恶劳,刻薄子孙,村里人人皆知,为了这事,我那大兄弟与她打了多少回架。我薛氏一门清清白白,哪里容得下这等恶妇,老朽当年作为薛氏一族的族长,不止一次出面斥责,并让我那兄弟休了她。可我那兄弟顾念夫妻情义,心中不忍……」 「那一次,赵氏实在闹得不像话,我便硬压着我那大兄弟休妻。他求我,又替赵氏保证日后不再犯,为此亲自请人写了休书,交予我保管,并声称赵氏若是再犯,就用此休书休妻,不用再与他言说…… 「我那大兄弟就是这么被赵氏给气死的,当时适逢有丧,又是这等见不得人的丑事,我薛氏便没对外告知,而是经由几个族老出面见证,就把赵氏的名字从族谱上划了去。本想撵了她走,可她娘家无处可去,就让她一直住在祠堂里,算是侍奉在亡夫灵前,为自己赎罪。 「这次庭儴回乡祭祖,只因妇人闲言,这赵氏竟是想不开悬梁自尽,其意欲如何,世人皆知。不管朝廷如何定论,反正我薛氏子孙没有这般恶性难改的长辈,自然不存在守孝之说。」 因为总不能站在日头下面说话,一众人便移步至族长家里。 王知县和钦差,以及薛庭儴一众重要人物,皆坐于堂中,而一些村民和薛氏的族人则站在门外。 老族长的述说,所有人都听在耳里,场面一片寂静。 经过之前的一幕,余庆村的村民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赵氏死不死的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薛大人会不会因此事辞官。 因为村里出了个高官,余庆村如今俨然是方圆百里最大的村子,走出去谁人不高看一眼,更不用说因此带来的种种便利。 官在朝中才是官,辞官了就不是官了,所以大家自然不希望薛庭儴丁忧回家。 只可惜他们插不了言,只能听着。 「老人家,本官虽尊老爱幼,可这事却不是任你空口无凭的。虽本官也替薛大人惋惜,可丁忧不过一年,实在犯不上如此。」钦差脸上虽带着笑,但明显有些不满了。 「老朽当然不是空口无凭。大人稍候,老夫这便去拿那物。」说着,老族长便颤颤巍巍去了里屋。 不多时再出来,手中拿着一张泛黄了的纸。 纸张并不是什么好纸,且经过这么多年已经变得十分卷、脆,拿在手中就能感觉到其上岁月的流失。 「这便是当初那封休书。」 说着,老族长又命人把薛财媳妇带了上来:「这就是那嘴碎惹事的妇人,你把事情经过跟大人说一遍。」 薛财的媳妇吓得浑身直哆嗦,但还是把当时的情况说了一说。且经过她的言语,也能听出薛氏一族没亏待赵氏。 哪个乡下老太太能有赵氏这般待遇,有人侍候着,什么都不用干,饭菜有鱼有肉。每个月光替她请人侍候,以及伙食钱,便要耗费掉数两银子。 「此事我有一言想说,之前我和薛大人提过这事,他知晓后也是感慨良多,还说打算跟族里说,放赵氏归家安享晚年。」说话的人是薛俊才,他乃是举人之身,也有官前说话的资格。 「这余庆村村民有数千之数,当年知道这事的人,还有不少都活着。大人若觉得我们托词,可以随意去问。之所以会证明这些,不是为了其他,只是为了以示我薛氏一族的清白,也当不上大人那句犯不上。」 不得不说,老族长真是人老成精,这一番做派即是说明了事情经过,又把责任推到了钦差身上。 凡事过于刻意,都会显得很假,而如今这些刻意,俱都是因为钦差那句质疑之言。 第95章 确实犯不上如此,可你如此质疑我们,为了证明,我就把所有事都公之于众,至于犯不犯得上,还得世人评断。 钦差哑口无言,竟是被个乡下老头子给落了脸面。 薛庭儴怅然地叹了一口,站起来道:「罢,我这便上书自请丁忧,不管怎么说总是有血缘关系。」 薛庭儴走了,这出戏自然也演不下去了。 钦差托词等朝廷消息,便匆匆忙忙走了。 王知县倒不想走,这一番他也看出这钦差怕是刻意与薛庭儴为难,甚至其祖母之死也显得有些蹊跷,早就后悔为何要跑这一趟。 可钦差主动上门,他敢说不陪着来,只能怨自己倒霉。 …… 薛庭儴写了奏疏,便命人通过驿站以加急速度送往京师。 转头来到老族长家中,他却不知道说什么。 老族长躺在榻上,这一场事耗掉了他所有精力,所以也是疲累至极。他有些唏嘘感叹道:「你这孩子也是,什么都不愿意说,其实你这趟回来留在乡里,堂爷就知道肯定出事了。只是你的大事,堂爷也不知,也只能为你做到这里,剩下的还需你自己斟酌。」 「堂爷。」 「你是我们薛氏一族的脊梁骨,不管你做什么都记住,有我们薛氏一族在你背后撑着。这事不怕他们查……」 …… 「那封休书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回来后,招儿好奇问道。 「真的如何,假的如何,既然有东西,你全当就是真的。」 听了这话,招儿就知事情有些不简单。 她哪里知晓,休书确实是真的,却是当年老族长自己写的。 本是想吓退赵家人,谁知赵家人太熊,根本没用上。这封休书他一直保存着,就是知晓赵氏一直是个隐患,为了以防万一,万万没想到竟是在这时候用上了。 就在两口子在家里说话的同时,外面的风波其实并没有过去。 本都以为赵氏的死,是其心中不忿,故意恶心人,想坏掉薛庭儴的名声。可薛庭儴那么说了一句,却让老族长上了心,便让薛金泉在下面查了起来。 临着老祠堂住着的人家都盘问过,连宁宁几个小家伙都被盘问了出来。 赵氏确实死得蹊跷,可又不蹊跷。 蹊跷的是死得太突然,且一个疯了多年的老婆子,怎可能因为一句碎言碎语便悬梁了,还是故意恶心人。不蹊跷的是疯子的思想素来和常人不一样。 最后还是薛俊才拿主意,让人去找了个在县衙里当了多年的差,如今归家养老的老仵作。 如今这夏县,谁不知薛家的名头,打点一二谅对方也不敢出去胡言乱语。老仵作连夜就被请来了,薛庭儴刚歇下,就被请了过去。 因为赵氏的死因有可疑,所以她尸体一直未挪动,连寿衣都没有换。 老祠堂里一切都保持着原样,就怕损了什么线索。 此时赵氏所住的那间屋里,聚了许多人。 薛金泉、薛俊才,还有几个薛氏一族的族人都在,薛庭儴也来了,还带来了招儿。招儿有些怕,但实在好奇,又不放心薛庭儴一个人来,便跟着一同来了。 屋子正中用两张条凳架起一块门板,赵氏的尸身便放在上面。 「其实自缢还是他缢,很容易分辨出。自缢,人体的重量全部施加在颈上,是以下颚,也就是这里,作为承重点,所以於痕应该是倒八字,颈骨大多数会断掉。而他缢——」 怕众人听不明白,老仵作叫来自己的儿子做示范。他儿子半蹲着,他则拿了一条绳索,从后面环绕在其颈子上,并缓缓收紧那条绳索。 「他缢的施力范围是四周,也就是圆形或者半圆形的於痕,且位置该是在颈部中央。」 老仵作丢掉手里的绳索,来到赵氏尸体前,将其颈子上的痕迹露出。 「你们看死者的颈部,有两种深浅不一的於痕。一种为一字型,一种却是倒八字。再看其手骨,曲如鹰爪,指甲上也有痕迹,似乎挠伤了什么人,所以结果显而易见。」 招儿忍不住插了一句:「也就说,有人勒死了她,又将之悬挂在房梁上,佯装是自缢而死?」 老仵作见其打扮,又是站在薛庭儴身边,也能猜出其身份,便道:「夫人所言不错,正是如此。」 薛庭儴面露深思,薛家的几个后生已经则群情激奋起来,薛俊才则是来到赵氏身边,双手发抖地跪下了。 也许之前他刻意为薛庭儴开脱,是为了薛氏一族,他也知晓这事怪不上薛庭儴,可现在这种结果反而让他松了口气。 似乎赵氏是他缢而亡,就洗脱了她宁死还要害人一把的恶毒,也让身处在其中的他,乃至是薛庭儴,都显得不那么局促和尴尬了。 「去查,挨家挨户的查,重点放在姓郑的身上。」薛金泉道。 「族长,我们这就去。」 …… 老仵作父子被人送走了,处在深夜中的余庆村却一下子苏醒过来。 第96章 狗叫声、火把的光亮,以及杂乱的脚步声,拉开混乱的序曲。 「这是咋了?」一间漆黑的屋子里,响起一个老妇人的沙哑声。 「谁知道咋了,可能是谁家丢了东西。」 说是这么说,郑里正,不,是郑老头,还是披上衣服起来了。起来看动静的,还有他的大儿子郑高峰。 郑家早就分家了,打从郑老头从里正位置上退下来,就分了。是他主动给儿子们分的,理由是不想连累其他儿孙。 站在门前看了会儿,看不出所以然,郑老头便让郑高峰回屋去。 如今的郑高峰一点都没有十年前高大、魁梧的模样,背驼了,腰也佝偻了,头发也早就有了银丝。 是生活的重担,也是日子过得并不舒心。 「爹,那你也早点回屋睡。」说着,郑高峰就回西厢了。 郑老头独自坐在堂屋的炕上,摸出旱烟锅,又吹燃火折子,点了一锅烟,抽起来。 青白色的烟气在黑暗中蔓延开来,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见有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有脚步声响起,似乎来了许多人。 堂屋门一下子被推开了,火把的光亮照亮黑暗的屋子。 「郑老头,把你手和胳膊露出来给大伙瞧瞧。」 谁都没有想到会是郑老头杀了赵氏。 郑老头已经病了好几年了,都说他要死,可偏偏没听见什么动静。这样一个糟老头能出来作恶,着实让很多人都吃了一惊。 可证据俱在,老仵作的判断恰恰应在他的身上,可能因为他老迈也没什么力气,勒死赵氏的时候,赵氏挣扎着把他胳膊和手上挠得稀烂,遮都遮不住。 且郑老头也承认了。 至于为何原因,他却不说。 只是经过这一场事,尘封了十年的仇怨再度呈现在众人面前,在余庆村当家做主了十年的薛家人,这才想起十年前村里可不是薛家说了算,还有郑家。 只因薛家出了个薛庭儴,所以郑家没落了。 郑老头目的显而易见,不过是隐忍不发,不过是为了报复。 能把薛庭儴报复了,等于一下子敲断了薛家的脊梁骨,不可谓不狠。 按理说,事情真相算是弄清楚了,薛庭儴却提出了疑问,让人去看看郑高峰的手。 薛家人去抓郑高峰的时候,他似乎有些吃惊,可再吃惊也没掩住他手上的挠痕。 不过这挠痕比郑老头手上的轻多了,只有浅浅的几道挠痕,估计再过段时间,这血挠痕就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薛家人逼问郑高峰挠痕从何而来,他推说是和婆娘打架。薛庭儴得到消息,让人带郑高峰去看赵氏的手。 被压着去看完赵氏的手后,郑高峰面色一片死寂,再也说不出任何辩驳之词。 其实薛庭儴开始也以为是郑老头存心报复,可一来他已年迈,别看赵氏是个妇人,他是个男人,可赵氏被荣养多年,体态比早先年胖了许多,以郑老头的体力,根本不可能将郑氏吊死。 再来就是郑老头大抵想给儿子遮掩,却用力过猛。他手上被挠成那样,少掉的肉自然会在另一处呈现出来,可赵氏的指甲中并没有太多残存的碎肉。 所以结果显而易见。 只是郑高峰真是因为十年前的仇恨,所以才心存报复的? 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郑高峰比他爹更嘴硬,什么也不说,只是冷笑说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 郑高峰被拉出去在村里示众,无数的烂菜叶子和喂猪的潲水向他迎面扑来。 郑姓人没一个出头露面,是不敢,也是不能。实际上经过这么多年,郑姓人在村里过得也不错,除了说话不算数。 可对于一个普通的村民来说,说话算不算数似乎没那么重要。 薛家人恨郑高峰,郑姓人何尝不恨。经此一遭,郑姓人在村里的处境又将会艰难许多。 最后还是薛庭儴让人出面制止了这一切,说是有朝廷,有律法,村子里还是不要动用私刑,交给官府。 郑高峰被拉走的那一日,村民们又是放鞭炮,又是撒盐巴,似乎进入了什么庆典。 人群之后的路旁,站着薛俊才,还有个十几岁的少女。 「大哥。」 「走吧,妞妞。」薛俊才叹了口气,拍了拍少女的肩膀。 「恩。」 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下午的时候县衙有人来报信。 说郑高峰走在半路逃跑,却不小心掉到悬崖下摔死了。 听了这件事,余庆村所有人都非常吃惊,却又骂郑高峰该死,是老天爷收他的命了。 郑家没有人愿意出面给郑高峰收尸,事实上郑高峰和他媳妇这些年一直过得不好,下面几个孩子对这个爹也不太待见。当年几个孩子都记事了,可没忘记自家会成这样,都是因为他爹偷寡妇。 不光偷寡妇还杀了寡妇,害得爷爷里正的位置没了,害得这些年他们走在外面,头上顶着个杀人犯的儿女的名声,如今又闹了这么一场。 第97章 田氏早就倒下了,最后是郑老头去给郑高峰收的尸。 郑高峰的尸体就像当年薛寡妇刚被找到时那样,孤零零地躺在那儿,满身狼藉。县衙的人在将郑老头带到此地后,就满脸不耐烦地走了,丝毫没有打算给他帮个忙什么的。 郑老头跪在那里,看着地上的儿子,心中满是疲惫,连眼泪都流不出了。 「你说你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要受那些人的摆布,这种事能是你搀和进去的,他们不会让你活的……」 郑老头并不知是何人唆使了郑高峰,只知有一天郑高峰突然跟他说,郑家不会就此没落的。再就是那天郑高峰出去,手上带着伤回来。 他原本想就用自己一条老命,换儿子的一条命,谁知却被人识破。 「死了也好,人死恩怨消,爹陪你一起……」 郑老头慢慢站起来,艰难地拖着儿子往前走。 他神色平静,步履蹒跚,最终父子俩一同落入悬崖。 郑老头和郑高峰一起死了消息,还是几日后才传回来。 此时薛家正忙着给赵氏办丧事,同时又有圣旨到了。 圣旨上长篇大论说了许多,是以嘉成帝的口吻。 大意就是在说,爱卿家里发生的事,朕已经知道了,朕为你深表哀痛。但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万物都逃不出规矩,大国亦是,小家亦是。 不过到底孝字当头,为了不有损爱卿的清誉,朕特许你在家中过了头七,守过了头七你就赶紧回来吧。 这种情况下,薛庭儴只能一面忙着赵氏的丧事,一面收拾行囊准备回京。 对于郑家的事,他并不上心,这是早就知道的结局。 这一次,薛耀弘没办法和父母弟妹们一同了,他得赶八月院试。前面两场都过了,还得过了院试,他才能拿到生员的名额。 离去那一天,宁宁依依不舍,闹着还不想走。 可惜招儿这次发了怒,连薛庭儴都不站在她这一边。她只能含着泪挥别了小伙伴,挥别了大哥表哥,和爹娘踏上去京城的路途。 这个夏天,整个京城也就下了一场雨。 天热得早,去得慢,明明七月过半,却还是像六月大暑,丝毫没有减轻。 河南、湖广、乃至江南一带,尽皆受了轻重不一的旱灾。大昌地大物博,疆域辽阔,年年都有地方受灾。 可今年的受灾情形,却似乎格外严重。 起因来自河南受灾,朝廷下发赈灾的诏令。可惜一去就是一个多月,灾情没有减轻,反倒加重了,甚至有大量灾民冲进通州。 通州是北京的门户,此地被冲撞了,其他地方还能跑得了。北直隶一片大乱,四处可见灾民,疫病四起,人心惶惶。 嘉成帝已经发了几场怒,可四处皆是无粮可调,国库倒是有银子,关键能买到粮食才行。 早在旱情初现兆头,就有一些大户和粮商,将粮食全部屯了起来,待价而沽。如今朝廷再三发下诏令,让当地官府抑制粮价,尽皆无用,米价已经从一石粮食一两纹银,飙升至一石粮食十多两纹银。 即是如此,市面上也买不到什么粮食。老百姓们已经饿疯了,几地的常平仓都被冲击,可粮仓里却一颗粮食都没有。 薛庭儴就是这个时候入京的。 他从西北进京,水陆并行,走的是朝廷驿站,路上倒是没看到什么灾情。 就是进入北直隶,才发现外面的混乱。 一路上时不时就能看见有灾民成群游荡,见到有车就上前讨食,不给就堵着不走。薛庭儴这一行百十多个护卫十几辆大车的队伍,他们也敢拦。 薛庭儴只能一面走,一面命人施吃食。 可惜却是杯水车薪,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只会引来更多的灾民。最终,他还是动了武力,才脱离了这些宛如蝗虫的灾民。 人间惨剧!不忍目睹! 招儿紧紧抿着嘴,两个小的也是神情低落。 这趟远行他们见到了太多太多,超出他们以前所有的认知。成长就是这样不期而至,宁宁懂事了许多,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要了吃食却又吃不了,不是打发了下人,就是拿去扔了。 直到进了通州,所有人才松了一口气。 薛庭儴并没有逗留,匆匆收拾了一番,便赶赴至京。 与外面相比,京城方圆百里内还是极为平静的,一行人到了京城后,招儿带着其他人回家,薛庭儴则是奔赴宫里面圣。 有圣旨在,他很容易就进了宫。 一路行来,可见宫里的气氛并不太好。 到了乾清宫,嘉成帝正在里面和大臣们议事。作为一方封疆大吏,又是太子少傅,薛庭儴在外面等候时,受到的待遇极好,并未让他杵在大太阳下头晒着,而是被领去了茶房。 茶房里,墙角处放着一个偌大的冰釜,冰釜里大块白冰冒着白烟,为室中增添了许多凉爽。 小太监奉了茶来,薛庭儴也没客气,撩起袍子下摆在椅子上坐下喝茶。 第98章 这里离正殿并不远,隐隐还能听见嘉成帝暴怒声。 茶房侍候的太监们腰是弯了又弯,唉声叹气的,好像被训得是他们一样。 在宫里虽不缺吃喝,风吹不到雨也打不到,外面乱不乱好像跟这里一点关系都没有。可嘉成帝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君父忧心子民,难免雷霆震怒,陛下震怒了,他们也落不了好。 就这么,薛庭儴一面喝着茶,一面就跟几个小太监闲聊起来。 都是长吁短叹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才忧国忧民,而那些在殿中站着承受雷霆震怒的官员们都是摆设。 差不多聊了半个多时辰,薛庭儴已经跟这一房的太监混熟了。 他会来事,人年轻,又不摆架子,特别体谅人,给人一种感同身受感。等里面大臣们散了,嘉成帝叫薛庭儴进去时,几个小太监还教他千万不要多说话,陛下发怒了,就受着。 弄得好像薛庭儴是愣头青,今天第一次面圣,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一样。 临走的时候,薛庭儴塞了几个小太监一包珠子。 这玩意在沿海一带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可在京里却稀罕,可把几个人给高兴坏了,都说薛大人是个好人。 进去后,嘉成帝脸上怒气未消。 薛庭儴按规矩下拜,嘉成帝叫起了,他才起来。 嘉成帝怒气腾腾的,背着手在前面来回不停地走着,薛庭儴只能低着头杵在那儿。 与他一样的,还有殿中服侍的太监,可这些人就比他心惊胆战多了,生怕陛下心里一个不顺,被迁怒了。 「这群贪官,朕要一个个砍了他们,才能解掉心头之恨。」 「都是些无能之辈,竟是连粮食都拿不出来,你说要你们有什么用!」 随着几个扑通声,几个太监俱都跪了下来,就薛庭儴一个人杵着,格外显眼。 嘉成帝斜睨了过来,明明发怒的对象不是他,却给人一种被怒目而视之感。 薛庭儴润了润唇,道:「其实这事也不难解决。」 「你有什么建议?」 「陛下现在该关心的不是有多少贪官,而是从哪里弄来粮食赈灾,不然灾情扩大,流民四起,就怕有人会聚众造反。」 「你好大的胆子!」一声暴喝蓦地响起,夹杂着一股猛烈的气势迎面扑来。 嘉成帝暴喝道:「我大昌如今一片太平盛世,朕也不是昏庸无道之君,何来反之一说。」 气氛近乎凝固,压得人喘不过气。 隐隐有人在低喘,还有惊吓咔在嗓子里眼里翻滚声。 薛庭儴却是抿着嘴角,不退不让:「下官乃是穷苦出身,很明白老百姓们的想法,他们不懂什么大道理,谁给他们饭吃,他们就唱谁的好,可若是没了饭吃,他们什么事也都能干出来。本就是愚昧无知,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什么遗臭万年,抄家灭族,人都要死了,谁会去管这些!」 空气又凝滞住了,殿中放了冰,却似乎也降不了闷热的温度。 一道如有形质的目光,沉沉地压在薛庭儴头顶上,几欲噬人。 嘉成帝肖似先皇,高大魁梧,脾气暴烈。 可在脾气暴烈下,也隐藏着一颗很深沉的帝王心。这些东西相辅相成,让所有人总是可以很轻易忽略掉,以为他是个鲁莽之辈。实际上并不是,从先皇没干成的事,可嘉成帝却干成了,就能看出。 这样一个帝王若是换做其他时候,成就绝不下此时。不说远超秦皇汉武,但也是开疆扩土之明君。可偏偏是在这种时候,一个看似新朝初建,实际上遗毒万千,表面上一副海晏河清,实际上千疮百孔的江山。 沿海一带的开阜,促进了大昌海上贸易的急剧增长,其实并不能解决这座江山的危机,不过是将隐在其下沉疴痼疾提前掀了出来。 想到这里,薛庭儴沉沉地叹了口气,抬起头看向嘉成帝:「那些大户粮商地主们必然有粮,是一个人反,还是一群人反,其实陛下应该早已有了决断。」 只是还缺一把刀。 所以才会有薛庭儴的夺情入京。 招儿正在家中收拾,就接到薛庭儴奉旨出京赈灾的消息。 她根本来不及说什么,就赶紧给他收拾了行囊,从衣物到药材,应有尽有。 其实早在路上时,招儿就知道薛庭儴会忍不住,果然他没有忍住。可惜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带着孩子在家中等他。 薛庭儴入京又出京的动作,让京里关注着他的许多人都非常吃惊。 随之下来的是上面发下的圣旨,封薛庭儴为赈灾钦差,统筹河南等地赈灾事宜,有临时决断权,可不上奏朝廷。 随之一同的还有五百锦衣卫,以及京营的三千兵力。 如此大的阵势,明摆着陛下要大动干戈,一时间朝野震动,无数信函飞往各地。 事实上薛庭儴确实在大动干戈,刚出京人马还没到通州,就命太仓准备一万石粮食。 第99章 大昌朝全国各地八百多处粮仓,又分京仓、水次仓,以及地方常平仓等。而通州早在金代就是漕粮汇聚之地,大运河从南到北,通州便是终点。且从明代迁都北京后,为了存储的漕粮,京城和通州更是陆续建了很多粮仓,统称为京通二仓,又称太仓。 若说全天下哪里没粮都可能,但唯独太仓不可能没粮。 这也是为何外面粮价连连攀升,可京城受到的波及却不大的主要原因,因为有太仓撑着。 太仓的粮官收到消息后,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 若要动太仓的粮,朝廷早就下命了。 可文书上有赈灾钦差的大印,也容不得他不信,且随着文书而来的,还有锦衣卫的人。他只能一面命下面人去调粮,同时快马加鞭往京里送信。 可惜赶得时间不凑巧,等到京城时,城门已经关了,只能在外苦守一夜。 另一头粮官被压着连夜筹粮装车,等到次日清晨,薛庭儴一行人带着粮车离开,京城那边的命令还没到,粮官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大批粮食被押着离开。 消息在早朝时被披露,满朝哗然。 太仓之重,毋庸置疑。 这京城几百万百姓,还有这么多官员、勋贵王公,每天消耗掉的粮食是个惊人的数目。 湖广以及江南一带俱是欠收,自顾尚且不暇,怎可能有粮往京中运,还要管着附近几地赈灾一事。没有这两处供给,京城坐吃山空,要不了多少日子就没粮了。 薛庭儴好大的胆子,竟敢擅自动了太仓之粮。 一时间,弹劾他的官员如过江之鲫。 群情激奋,义愤填膺,恨不得当场把他拽回来最好。 等下面说完了,龙椅上的嘉成帝才冷笑道:「就算被他带走了一万石,太仓之中还有几百万石,难道诸位爱卿是怕京中无粮可用,也像那些灾民一样挨饿?须知若要身体安,三分饥和寒。饿一饿也好,也免得你们还要花银子,买那劳什子人参养荣丸吃。」 说完,嘉成帝就拂袖走了,管着朝仪的太监高呼退朝。 下面一片鸦雀无声,之后各自散去。 散虽散了,却没有消停,许多大臣都上了折子,这次口气全都变了,不再抓着怕京城无粮说,而是怕以后有人效仿,朝廷难安。 这些折子俱被嘉成帝留中不发。 另一头,薛庭儴的艰难行程刚正开始。 灾民们彼此也是通着信的,这大队人马一看就是朝廷派下去赈灾的。那一车车的粮食,在灾民们眼里比那金山还贵重,都是眼冒绿光蜂拥而至。 这趟和薛庭儴一同下去赈灾的,除了锦衣卫的一个镇抚使,还有京大营的一个副将,两人分别叫纪春德和汪良华。 汪良华见此情形,忙让兵卒们驱散灾民,甚至不惜动武。 谁曾想却被薛庭儴给拦下了。 「此次赈灾,以抚民为主,让人放粮。」 「大人。」 「就地施粥,让人告诉他们,我们这次去就是赈灾,只要守规矩,不惹事是非,跟着我们走,不会有人饿死。」 谁都闹不明白薛庭儴到底想做什么,可出京之前上面发了话,一切以薛大人的意见为主,汪良华只能下去安排。 没有扎营,只是就地垒灶造饭,刚好也是中午了,官兵和灾民们一起吃。 饭食很简陋,只有稀粥,下面倒是有兵卒们抗议,可汪良华已经让人下去说了,所有人都吃一样的饭食。 你们吃稀粥,上面的大人也是稀粥,灾民们同样如此。 难道你一个小兵卒子,比上面的大人还大? 一众兵丁只能咽下抱怨,吃了一碗能数清米粒的稀粥。 吃完后,除了晃一晃能听见肚子里的水响,一点都不解饿。 可转头看灾民,明明也是稀粥,却好像吃到什么珍馐佳肴。 很多人都舍不得吃,要么是先紧着老人小孩,要么就是一口一口细品着,好像吃了这顿就没下顿了。 一瞬间,似乎就明白了什么。 吃完歇息两刻钟,继续上路。 期间,源源不绝有灾民奔赴而来,队伍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人知道这里有官大人施粥。不止是一顿,而一天三顿。 于是就这样,大批的流民和灾民渐渐远离了京城附近,竟是随着薛庭儴一路往南行去。 沿路各府县都盯着这边的动静,见这大队人马远离,都不禁松了口气。 消息递回京城,嘉成帝又冷笑了:「一个个尸位素餐,让你们想法子疏散灾民没办法,让你们开仓放粮诸多顾虑。每年拿着朝廷的俸禄,不能为朝廷解忧,要你们何用!」 这下可没人再弹劾薛庭儴了,人家虽是要了粮,可关键人家办了事。 这一切说起来简单,实际上很难。 灾民的处置可不光是管饱肚子不饿死人就行,还得防着各种疫病。幸亏经过这么多年,朝廷对疫病的防治,还是有些章法的。 第100章 再加上虽是没粮,但有药材,薛庭儴出京时特意管户部要了十来车的药材。 他命下面兵卒着重注意疫病防治,所有人喝的水一律要烧开,不能随地便溺,要及时处理,就地掩埋,不能随意污染水源,违者一律驱逐。 倒是没有灾民敢犯。 且他每天都会在造饭时,让人烧了药汤分发下去,让每个人都喝一碗。队伍中一直没有疫病发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可同时也有一个严峻的问题出现在眼前,那就是粮食不多了。看似一万石粮食很多,就不说这三千五百个兵士,灾民已有近万人之数,不过是杯水车薪。 每天都是三顿饭,两顿稀的,一顿干的,所有人都开始瘦了下来。甚至是薛庭儴,好不容易养了些肉,又以肉眼可见的程度开始掉膘。 这日傍晚,队伍就地扎营造饭,从远处驶来一辆马车。 马车在外围就被拦住了,听说是薛大人家里派来的人,兵卒们才放了行。 是赵志。 他独身一人,带来了一些衣物和一个食盒。 又告诉薛庭儴,夫人跟来了,就在后方不远处跟着,随行的还有薛府的一众护卫。 薛庭儴气急,让赵志回去说,让招儿赶紧回去。 第二天赵志又来了,还是带来饭菜,虽是简陋,但比那稀粥却胜过太多。同时还有招儿的回话,她出来是巡视北直隶各地生意,并不是刻意跟随至此。 薛庭儴倒是想撵她回去,可心知肚明招儿倔强,她若是打定了主意,谁说都没用。就算表面应承,背地里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只能默许。 不过很快薛庭儴就没功夫去管这些了,因为到了保定府。 这保定府乃是大府,也是拱卫京师之重镇,更是京城的门户。出了保定,就是正式离开北直隶了。 保定的大户、富商们不少,之前薛庭儴带着大队伍,过城而不入,都是绕道而行。这次他却改变了章程,让大队伍在城外就地扎营后,就带着锦衣卫的人入城了。 打从这些人入了保定境内,就有人一路盯着,所以保定这边早就有了防范。 不过薛庭儴只是带着锦衣卫的人进城,京大营的人没带,灾民们也没带,自然没人敢阻拦。 可心里都是起了疑惑,这人到底想干什么?想要粮,他们可是没有粮的。 他们很快就知晓薛庭儴想干什么了。 薛庭儴到了保定府府衙,便找到了知府陈茂龙,询问他此地最大的粮商和大户是谁。 陈茂龙踌躇不言,也是弄不懂钦差大人想干什么、 薛庭儴冷笑说若是耽误了赈灾大事,朝廷首先就饶不了他。又有人捧着那道‘可临时决断,不上奏朝廷’的圣旨立在一旁,更不用说那些虎视眈眈地锦衣卫了。 陈茂龙无奈只能报了两个名字,薛庭儴也爽快,让他以知府之名,召两人前来说话。 很快,这两个大户就被找来了。 锦衣卫的人抬了两箱银子进来,扔在两人面前。 「本官为朝廷办差,奉陛下旨意出京赈灾,为了免于被人说朝廷欺压百姓,本官也不赊欠你们的,就按照近两年的市价,这些银子能换多少粮食,你们自己看着办。」 「钦差大人!」 两人震惊不已,却又不敢说什么,只能拿眼睛直个劲儿去瞅陈茂龙。 这陈茂龙即是本地父母官,少不了与这些大户们打交道,平时也没少受对方好处,此时自然要帮着说话。 「钦差大人,如今各地欠收,遭了灾的地方不少,我保定的粮食也是杯水车薪。他二人虽是当地有名的大户,可他们也不种粮食,又能从哪去弄来这么多粮。」 薛庭儴冷笑,目露寒光地看着对方:「陈大人是以何种身份为二人说话?」 「这——」陈茂龙没想到薛庭儴会这么问,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你若是以官身,可以闭嘴了,若是以二人亲眷友人的身份,那就另在外算了。」薛庭儴笑吟吟的,可没人以为他是在笑。 傻子才会明白告诉外人,自己受了大户的好处,为对方遮风避雨,陈茂龙自是连忙说是误会了。 「既然是误会了,那更好。陈大人,实话也不怕跟你说了吧,太仓那里的粮,我拼了这一身官袍不要,才要了一万石粮食。如今疏散灾民、赈灾抚民的差事俱压在我一人之身。本官不堪重负,却又不得不为之,索性这差事办砸了,陛下会要我脑袋。你说在我掉脑袋之前,我随便砍几个人的脑袋,会不会让自己多生出一个脑袋,让人多砍几次?」 这话说得太绕,乍一听去,根本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可细细琢磨,就能听明白里面的威胁之意。 薛庭儴临危受命,可苦于无粮,明摆着这差事不好办,难道此人打算破罐子破摔? 左不过你让我不痛快,我也让你们不痛快,就看看是你们先不痛快,还是我先掉脑袋,我又有几颗脑袋可以掉。 捧着圣旨的胡三又往前走了一步,薛庭儴风淡云轻地往那里看了看,才又笑看着陈茂龙道:「如今外面有数万灾民,本官本来打算是将他们一路带离京师重地,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米粮下肚,他们跟不跟本官走,本官就不知道了。」 第101章 这又是威胁。 事实上这些灾民们能去了京城附近,何尝不是沿路这些府县的地方官刻意为之。 当地民生安否,关系着考绩,而考绩关系着能不能升官。这些灾民就宛如那火中之栗,碰不得沾不得,若是在当地逗留,时间长了必然会生乱。 朝廷才不会管这些人是不是当地百姓,只要在你治下生乱,就是你的责任。所以一旦听闻有灾民流民来袭,当地官员都是远远就让人看着。看见踪迹了,便紧闭城门,无论你哭天喊地,就是不开。 都不开的情况下,不就都往京城那边去了。 这些都是下面官员心知肚明,却从来不会说的问题,而此时薛庭儴竟拿着这威胁上了。 你不给粮没关系,那灾民们我就不管了,到时候出了乱子,反正是你保定府的事。 陈茂龙额上的冷汗直流,真恨不得把这钦差给扔出去。 但只限于想想,他眼睛盯向下面的大户。 两个大户平时在保定也是首屈一指的人物,如今跪在这里没人叫起,两个官员互斗,倒把他们给牵连上了。 可打死他们,他们也不敢说钦差大人是青天白日讹诈。 看了看那两箱银子,若是没算错,也就两万两银子。这些银子其实买不了多少米,他们哪个人手中不是攒了好几粮仓的粮食。 陈茂龙显然有了决断,眼中带着威胁之意的同时,还在述说一句话——就当是送瘟神。 两个大户对视一眼,只能就当是送瘟神了。 两个大户如丧考妣下去安排,还故意佯装十分艰难,恨不得把自家粮仓底儿都刮干净了,才找来两万石粮食。 外面已经在装车了,薛庭儴让人拿来纸笔,大笔一挥写下一份笔墨。 「本官知道是占你们便宜了,可事从紧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是你们不愿要这银两,可在保定府收上税粮后,凭此笔墨与陈大人换取同等粮食,银两则押解上京,陛下那里,本官会去说明。」 这是干什么呢,干什么?想证明你钦差大人没有强买强卖? 可不管怎样,薛庭儴心满意足拿到粮食,而这两个大户不光收了银子,还收到一份钦差大人的墨宝。 薛庭儴带着粮食,和一众欢呼的灾民,继续往前行。 …… 就这么走一路,强买强卖一路,薛庭儴一行人终于入了河南境内。 他们这一路上宛如蝗虫过境,逢府过县皆不放过,当地大户们俱是叫苦不迭。若是府城能搬走,恨不得赶紧搬离了,也好远离这群人的行径路线。 当然,这都是奢望。 因为薛庭儴要的粮并不多,又是拿着命做威胁,很多大户和地方官基于送瘟神的心态,都是拿出粮食将之打发了。 幸好薛庭儴也算信守承诺,倒是没有干出拿了粮还赖着不走的事。 其实每个人都有一定底线,薛庭儴很聪明地没有越过那道底线,他说出的数目都是让人肉疼,但不至于泼了命都不要也不给的。 这一路上其实早就不缺粮了,不过这事外人不知道。每次拿到粮食后,薛庭儴都会留下一半,另一半命人偷偷往前方送粮,等没粮了再带着灾民们去找大户。 因为队伍太过庞大,足够掩人耳目,一时还没人发现这件事。 至于京城那边,早就有人收到薛庭儴强买强卖的消息,却没人敢说,都是佯装不知。 说什么呢?弹劾什么呢? 赈灾在前,强买强卖你又如何,人家不是没给你银子!真说急了,毒舌的嘉成帝一句你行你上啊,就足够将话堵死。 都知道这是个得罪的人的差事,谁脑子抽了才会给自己找事。不然换做平时,这赈灾钦差的位置,早就让人抢疯了。 入了河南后,薛庭儴这一行人便进行了分批,汪良华和纪春德都被派了出去。 不光带了兵卒和粮食,还带了不少灾民。 如今这些灾民日子过得可是不差,虽是依旧吃不饱,但最起码不用担心饿死和病死,每天要干的事就是跟着大队伍走,没粮了就往城门前一坐,自然有粮食从天而降。 简直过得不要太美。 其实到了现在,差不多所有人都知道钦差大人在做什么了。 出于一种同病相怜之感,也是出于救己救人,更是乐于看见那些大户和贪官们吃瘪,这些灾民都愿意干这活,哪怕这一路并不是回家乡的路。 他们愿意跟着大人,就这么打贪官劫大户。其实也不算劫,他们给了银子,他们是奉、旨、赈、灾。 灾民们活了一辈子,才发现那些贪官和大户可以这么对付,自是对钦差大人敬仰不已。 尤其钦差大人爱护民众,平易近人,一直和灾民们同吃同住,关于他的名声也在灾民们之间流传,又经过灾民之口,流传向更多的人。 钦差大人姓薛,当年可是轰动天下六元及第的状元爷,这些年在沿海一带,造福了许多老百姓,沿海一带的百姓日子过得蒸蒸日上,如今又回来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第102章 这些话灾民们并不会说,他们大字不识一个,哪里能说出这些。 他们只会逢人就说,薛大人是好官,大大的好官。 他们只会拥戴对方,如臂使指,指哪儿打哪儿,绝不含糊! 就如同薛庭儴所言,其实底层的老百姓,对于上位者来说,才是最可爱的老百姓。他们需求不高,不过是填饱肚子矣。 有了这么一群人在手,薛庭儴并不怕这次赈灾不能完成。 把天捅破了就捅破了吧,反正早晚都得破。 人格魅力在此展现无遗,哪怕汪良华和纪春德不太甘愿,也不敢多说什么。 无外乎被架得太高,无外乎不光这些灾民,甚至他们手下的兵卒都对薛庭儴是绝对拥戴。 自此兵分三路,扩散开来,暂不细表。 入了河南,才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十室九空,不是死了,就是跑了。每个府县外都聚集着大量的灾民,官府却无粮可放。 有的据城抗之,不让灾民进城,有的心软些的官员将灾民放入城,却无法调停灾民和当地百姓的冲突,面对的就是全城大乱的局面。 不过这样的官员极少,因为一旦城里乱了,就是地方官的责任。 重则砍头,轻则丢官。 这也是为何那些地方官都不愿放灾民们入城的真正原因。 薛庭儴一行人路过的磁县就是如此。 县城一片狼藉,不光常平仓被冲击,县衙也被暴民冲击了。当地县官吓得躲在一处民居,一直不敢出头露面,还是见了钦差的大旗,才躲躲藏藏地出来了。 一大把年纪,哭得伤心欲绝,那股委屈简直没办法说。 他是好心,是不忍心,为何好心却是被这样的辜负了? 可能怨谁呢? 谁也怨不了,灾民是想活命,百姓们也想活命。 这样的官员蠢是蠢了些,至少心是好的,可惜办错了事,方法不对。 薛庭儴出面帮着重组了县衙,留下赈灾的指令以及一些粮食,又把这些灾民留了数百人,便带着大队伍走了。 有了这些灾民帮忙安抚,最起码下面不会乱得太厉害,再加上照着他的指令做,又有这批粮食,足以让此县暂时安稳。 当然,想得真正的安稳下来,还得有足够这些灾民吃到秋收的粮食,等到那时候没有受灾的地方能收一批粮食上来,各地均一均,总能度过这个难关。 河南一共九个府,薛庭儴不可能每个府城都走到,只能先前往开封,看看当地的情形再说。 开封暂时安稳,看得出地方官还算有些章程。 虽是情况同样不好,但也不至于饿殍遍野,薛庭儴并没往府城去,而是去了开封的广济仓。 这广济仓临着黄河,地势高,运输方便,乃是河南当地最大的粮仓之一。 属开封府辖下所管。 薛庭儴是先带着人到,等到了地方,没有防备的粮官被吓呆了。 之后虽佯装镇定把薛庭儴一行人请了进去,可他之前表现出的诧异早就漏了自己的底儿。 薛庭儴被请着坐下喝茶。 这粮官也不过是个八品小官,自然只有陪站着的份。 两人一番你来我往,大多是薛庭儴问,粮官答。 说着说着,这叫魏大勇的粮官便感叹了起来。 诉着河南当地百姓的苦,不是旱就是涝,好不容易这两年朝廷大肆修堤,总算不涝了,又旱了起来。 薛庭儴也就陪他说了几句。 说完,薛庭儴也没耽误切入正题,问起如今仓中可还有粮,能调出多少粮食。 魏大勇自是答,无粮可调了,能调的粮都调给了各府县,不然也不会闹成这样。 薛庭儴微微颔首,道:「那把相应调粮的造册,拿来给本官看看。本官受命赈灾,只一人之力,哪能兼顾全省,自然是根据各地放下去的粮来判断,拾遗补阙。」 「这——」 「难道有什么为难之处?」薛庭儴好奇问道。 魏大勇抹了一把汗,连连摇头:「自是没有为难的,下官这便下去准备,还请大人稍坐。下官让人准备些饭菜,大人辛苦一路,也该好好地歇一歇。」 这个薛庭儴倒是没有拒绝,魏大勇便下去了。 很快,就有人送来了酒菜。 竟是鸡鸭鱼肉都有,不可谓不丰盛。 陪在薛庭儴身边的,有两个百户。 一个是锦衣卫的,叫韦云杰,四十多岁的年纪,留着一缕胡须,看起来长相平常,但双目流转之间寒光四射,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另一个则是京大营的,叫陶建新,人称陶黑牛。人如其名,壮得像头大水牛。 菜上好后,便有人将他们三人请去用酒菜。 外面的一干随行之人,也各有酒菜照顾。 见下人都下去了,陶黑牛才骂道:「他奶奶的,还说没粮,吃得比我们还好。」 第103章 薛庭儴笑吟吟的,拈着酒杯道:「既然知晓事出反常,其中必然有蹊跷。」 韦云杰拿过酒壶,凑在鼻尖闻了闻,面色一凝道:「大人,这酒里面下了蒙汗药。」 陶黑牛一脸吃惊,旋即暴怒去拍桌子,却是被韦云杰拽住了手。 别看他力大无穷,韦云杰看起来就是个白面书生,他被钳住后竟是不能动弹。见他冷静下来,韦云杰才松了手。 「他们可真敢。」 薛庭儴撂了酒杯,掏出一块帕子擦了擦手:「有何不敢的,死自己不如死别人,能赌一把,谁都不会放弃。」 「那他们是想?」 「先别说这些,告诉外面的人别中了招。」 不用薛庭儴说,韦云杰其实已经去办了。 也不知是不是锦衣卫有什么特殊的联络方式,也没见他干什么,只是站在窗前敲了敲,就又回到桌前。 除了酒以外,菜里倒是没被下药,三人大吃了一顿。 另一处院子中,魏大勇十分焦虑地来回踱步走着。 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差役,魏大勇忙走过去问道:「酒菜可是送过去了?他们可是用了?」 这差役长得瘦长脸,眯缝眼,一看就是个猥琐的。 他连连点头笑着:「大人,小的办事您放心,现在就等他们都睡过去了。」 魏大勇松了口气,望天道:「如今就只有等了,希望武大人那边的信能早些到,咱们也能有个章程,不然……」 这时,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匆匆跑进来一个人。 魏大勇几步上前,接过对方手中的信,就拆了开。 看完后,他脸色难看得吓人,良久方一把攥紧了手,似乎下了什么决定。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其实这句话并不是没有道理,杀人难免露了踪迹,可若是放火,那相对就要简单许多。 事后,完全可以推说是走水,谁也没有证据。 已是深夜,院外却响起阵阵急促的脚步声。 院中虽亮着灯,却是一片死寂,哪怕是这些脚步声,都没能引来里面人的惊醒。 魏大勇亲自带着人进了院中。 「薛大人?」 他先在外面试探地叫了两声,见里面没有动静,才做了手势 一堆又一堆木材被堆放在墙角处,还有人不停地往里面搬着木柴。同时又有人搬来一桶桶油,泼在木柴上,和门前和窗户上,竟是一条生路都不打算给对方留。 「下去做了冤死鬼,千万不要怨我,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谁让你要问那些账册。也怪你不直接去府城,偏偏来了广济仓,聪明反被聪明误,大抵说的就是你这种人。六元及第?真是可惜了。」 有人递来火把,魏大勇接过便扔在那堆木柴上。 火势一下子蹿了几人高,而后变成熊熊大火烧了起来。魏大勇驻步看了一会儿,直到浓烟弥漫开来,才带着人匆匆离开。 暗夜之中,橘黄色的冲天火光格外醒目。 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发现,一面喊着走水了,一面喊着人来扑火。 大家拿着水桶前来扑火,可惜火势只是控制不再蔓延,里面却是根本进不去人,只能任它烧着。 魏大勇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硬是要往里面闯,口中一口一声钦差大人。还是旁边的差役死死拉住他,才没让他冲进去。 「你松开,钦差大人还在里面,出了这样的事,圣上一定会要了本官的项上人头……」 「你也知道你项上人头保不住了?」 黑暗中,突然有人这么说。明明声音并不大,却是奇异地钻入所有人的耳中。 一阵微风拂过,吹散了笼罩在月上的乌云,这才让人看见那边阴影里似乎站了几个。 「你……」 魏大勇的上下牙齿咔咔直响,竟是惊诧到眼睛珠子都凸了出来。 「怎么?很意外本官没在那里面?」薛庭儴轻轻地笑着,往前走了几步,其身影这才暴露在人眼底。 一身朱红色的金绣蟒袍,那是位极人臣的表示, 「其实本官也是为你着想,你说你好生生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偏闯进来。啧啧啧,人啊,真是容易想不开,你说你做什么不好,干甚做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 「把他给我拿下!」随着另一个男声响起,从黑暗中蹿出十几道黑色的人影。 却是锦衣卫的人。 不过是须臾之间,魏大勇以及他身边几个人,俱被拿下了。只剩一些手里拿着水桶的差役,还有些回不过神来看着这一幕。 「魏大勇意图谋害钦差,现已将他拿下,从犯者速速认罪,不知情者一律挨着墙边站。」 随着扑通扑通几声响,那些差役俱都跪了下来,喊道自己丝毫不知情。 陶黑牛上前拍了魏大勇的脑袋一下:「好你个姓魏的,胆子不小,谋害朝廷命官,知道爷爷我是干什么的?瞅见没,那是圣上钦派的赈灾钦差,那是锦衣卫的镇抚使,爷爷我是京大营的,吃了你的熊心豹子胆,竟然敢对我们使这种下九流的招数。」 第104章 魏大勇脸上惨白,嘴唇翕张了下,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面若死灰。 薛庭儴提前来到广济仓,也就带了二十多个人。 不过把以魏大勇为首的一干人拿下,下面那些不知情的差役们并不能构成任何威胁。很快,他们就把整个广济仓给控制住了。 堂中,灯火通明,薛庭儴审问魏大勇。 这魏大勇长相不起眼,倒是个硬气的,竟是紧闭了嘴,什么也不说。 不过他这一套,在锦衣卫面前可不好使。韦云杰使了个眼色,便有锦衣卫的人上前将之拎了出去,不一会儿外面就响起撕心裂肺的惨嚎声。 那是疼到极致才能发出的嘶喊,让人闻之毛骨悚然。 不多时,那人又将魏大勇拎了进来。 就见本来好生生的一个人,竟是浑身宛若无骨,身上也湿透了,却是冷汗所致。 「说吧。」 然后魏大勇便说了。 …… 提起这个,还是要说一说粮仓的事。 大昌两京十三省共计八百多处粮仓,又分京仓、水次仓,以及地方仓。 京仓专司军队饷粮、官吏禄米、皇室宫廷享用,以及调控京师重地粮价等;水次仓则是转运各地输京粮食的临时用仓;至于地方仓又称常平仓,平时除了用来容纳税粮,每年每个地方仓还必须储备一定数量的粮食,就是为了处理及应对各种突发事件。 例如赈济、例如平粜。 平粜指的是朝廷对粮食市场的一种调控,在市面缺粮粮价上涨之时,将所储备的粮食按作正价放入市场,压低粮价,以免粮贱伤农又或是粮贵伤民。 不同府、州、县,各有不等的储备数目,而除此之外,每个省还设有督粮道。 这个督粮道意义有些宽泛,也不是标配之物。 有些省有,有些省没有,例如江南一带以及湖广是有的,因为这几地是大昌的出粮大省。而对于一些容易闹出灾情的地方,例如河南这个靠近黄河,十年九涝的地方,也设有督粮道,主要是统筹全省之粮,以备不时之需。 像广济仓便是充当这样的角色。 每年各府县收成之时,除了当地衙门会截留一些粮食充盈常平仓外,广济仓也会截留一部分,剩余的粮食才会转运上京。 储备在粮仓的这些粮食是常年不动的,每年都是新粮下了换旧粮。 粮食这东西经不起放,所以各地都有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那就是找个粮价合适的时候,将那些放了两年以上的陈粮卖出去,换上同等数额的新粮。 世人都喜金银之物,谁也不能免俗,白花花的粮食放在那,眼睁睁看着放成陈粮,市价立马跌了一半不止,免不了就有人动心思。 明明当年的新粮就可以买一个很好的价钱,为何要等它放陈了,再折价去卖? 于是这粮仓中的粮便被人动了。 起先只是从中捞个差价,后来是捞着捞着就忘了,粮仓的粮越来越少,只能拆了东墙补西墙。 若是换成平时,自然没事,反正寅吃卯粮都习惯了,若是朝廷有人下来查,他们提前就会得到消息,补齐也就罢了,可谁曾想今年竟碰上了旱灾。 其实去年河南便旱了一次,只是情况不严重,也没到朝廷派人下来赈灾的地步。本想着今年会是个风调雨顺的年成,谁曾想又旱了。 灾情严重后,朝廷下命放粮赈灾,地方上命令倒是收到了,却没几个地方能拿出粮食赈灾。 对着朝廷说是赈了,可惜粮食不够,其实私底下根本没放粮。有的即使放了,数量也极少,这也是这次灾民会有如此之多,甚至闹到京师重地的主要原因。 地方的常平仓且就不提,广济仓首先就跑不掉,不过灾情严重也不是没好处,这么混乱的局面,怎么放粮放了多少粮,还不是下面这些官员说了算。 可这些人万万没想到,钦差怎么就突然杀到了广济仓。 明明他们收到的消息是,这大队人马还在其他府县。 就不提北直隶的那些地方官了,他们看待钦差宛如看到瘟神。可河南当地的地方官看见薛庭儴,却像看到了财神爷爷。 劫大户好啊,把大户都劫了,赈灾事情一罢,他们也能浑水摸鱼做个糊涂账。 万万没想到人家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呢。 也因此才会有魏大勇临危受命,行那暗夜杀人之事。 …… 魏大勇在锦衣卫的手段下,将一切事情抖了个干干净净。 陶黑牛恨得是咬牙切齿,连素来沉稳从容的韦云杰,也是眼中冷芒频频闪烁,唯独薛庭儴一点也不惊奇。 在那梦里,作为一众贪官污吏的最上层人物,薛庭儴虽是不贪,但并不代表他不知道下面人贪。 他们怎么贪,用什么手段贪,他都是心知肚明,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不聋不哑,不做家翁。 想做人上人,其下必然有各式各样的附庸之辈,这些人有好有坏,可对上位者来说没什么区别,水至清则无鱼。 第105章 再说了,时下大抵也没有官员不贪,端看贪多贪少。 魏大勇上面那个人就是布政使司参议武胥,也是河南督粮道总粮官。 至于其上还有没有人与之沆瀣一气,抑或是同流合污,连魏大勇也说不清楚。他的官衔太低,根本不知道上面的事情。 东方已露出鱼肚白,竟是天快亮了,可事情俨然没有过去。 彻夜未眠的不光薛庭儴等人,还有参议武胥。 就在魏大勇行事之时,他的府中聚集了不少人。 都是难掩焦躁,却又故作轻松,一直到已至深夜,都有些熬不下去了,这些人才各自归家,只有武胥还继续守着。 眼见东方微白,武胥有些忍不住了,找来心腹随从前去广济仓问话。而与此同时,大量灾民渐渐往开封府城靠近。 「大家都再坚持坚持,钦差大人已经去给我们找粮了,要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就能有饭吃了。」 「马上就到了开封,钦差大人就在开封。」 开封近郊,一队队一群群的灾民,宛如潮水一般,缓缓前进。 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巡抚衙门,乃至都指挥使司,都设在开封府,这批灾民靠近自然被其内的官员获知,引来阵阵震动。 「去,让人拦住这些人。」巡抚衙门里,汇聚一堂,布政使参议武胥气急败坏道。 「大人,这么多人让谁去?」 武胥看向都指挥使卫义涛,卫义涛没接茬。 「卫指挥使。」 卫义涛站了起来,道:「你们继续,本官指挥所里还有事,就不多留了。」 「卫指挥使!」 「行了,他即不愿蹚这趟浑水,你何必强人所难。」按察使吕延寿道。 「不过是一群灾民,先让下面衙役去拦着,犯不着动用卫所的人,现在最重要就是广济仓那边的情形到底如何了。」布政使姜志毅道。 「下官这就再派人前去询问。」 …… 广济仓内,招儿连夜赶至,气儿都来不起喘一口,就带着身边两个丫鬟忙上了。 如今她身边的丫鬟个个会盘账,这是最基础的必备。 不光是她和两个丫鬟,还有薛庭儴。 四人搭着手,将广济仓近几年的账目盘了一下。 不得不说这些官员们,论贪墨,个个都是一把好手,可惜做账的功夫不成,账目做得是错漏百出。大抵也是不怕人查,抑或是图省事,很多账目不清。 为此,几人只能往前追溯,才能大致算出广济仓一年到底能收入多少粮,又往出放出了多少粮,还有这次又赈了多少粮。 另一头,开封府的官兵已经拦住了那些灾民,可惜事情完全脱出他们的控制。 「为什么不让我们去,钦差大人就在前头。」一个高大魁梧的庄稼汉,扯着脖子喊道。 「就是。」 「钦差大人说了,他先行一步筹粮,我们后脚就到。你们这些人知不知道钦差大人是干什么的,钦差大人就是陛下派来救助我们这些老百姓,我们一路跟着钦差大人从京里回来。钦差大人说了,朝廷会有粮食发下,足够我们把这个灾年渡过去,不让一个人饿死,你凭什么不让我们过去。」 「是不是他们害了钦差大人?这些贪官污吏恨毒了薛大人,他们关着城门不让我们入城,朝廷发下的粮食被他们层层扒皮。钦差大人去要粮,他们都不愿给,肯定是他们把薛大人怎么了,所以才不让我们过去。」 灾民们群情激奋。 这么多人激动起来,可不是个小场面,衙役们不过只来了几十人,哪里能他们的对手,只能一步步往后退去。 「你们想干什么?你们这些人是想反了?」带头的衙役抽住腰间的刀,恐吓道。 「你别拿反不反来压我们这些平头百姓,钦差大人说了,我皇陛下虽身处宫中,但心系百民,所以才会派来钦差查民情、听民意、解民忧,你他娘算个鸟蛋,来跟我们说反不反?你能代表钦差,能代表官府,代表陛下? 」 带头的衙役被堵得面色顿变,不禁往后退了一步,斥道:「你们、你们这群刁民!」 「咱们别跟他们废话,肯定是这些贪官污吏为难了薛大人,陛下好不容易派个好官来,可不能让他们这群人给害了。咱们去找他们要人!」 「对,找他们去要人!」 灾民们像洪水一般往前涌去,乍一看去密密麻麻,十分吓人。 这二十多个衙役在这般阵势下,无疑是螳臂挡车。 他们只能狼狈地退至一旁,见后方队伍中有兵卒模样打扮的人,忙奔去道:「你们就不管管,冲击了府城,谁也逃不了干系。」 这些兵卒子也不理他们。这时从后方跑来几名骑士,为首的是一位身穿圆领甲的锦衣卫。 「你们为何堵住我们的去路?」 这话说的。别看衙役们敢和兵卒们叫板,却不敢跟锦衣卫的人大小声。锦衣卫可是皇帝亲军,谁不知道,又不是不想活了。 第106章 于是衙役头子只能苦着脸,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钦差大人因有事先走一步,我等奉命沿路保护这些灾民,其他一概不归我们管,你们跟我们说这些并无用处。再说了,这些灾民找的是钦差大人,人找到了,灾民们怎么可能会冲击府城,还是不要危言耸听的好。」 「这……」 「还不速速退开,不要挡了我们的去路。」有人呵斥,这些衙役们自然不敢再拦,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些人绝尘而去。 灾民们很快就来到开封府一里境内,府城里因为收到消息,早已紧闭了城门。 巡抚衙门中,布政使姜志毅大发雷霆,一再催促武胥广济仓的消息可是传来了。 武胥急得团团直转,道:「下官已经派人去了,可如今城门紧闭,还不知能不能进来。」 「那你就不知道派几个人在城门处守着?」 「下官这便去办。」 等武胥下去后,姜志毅忧心忡忡地来回踱着步。 坐在首位上,一直没说话的巡抚项竘,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们动手时就不动动脑子?」 姜志毅也是满脸憋屈:「我怎知这些灾民会闹这么一出!」 「若是本官没料错,那灾民里肯定有人怂恿。」项竘慢条斯理说。 闻言,姜志毅当即看过来,盯着项竘,眼神一动也不动。 「中丞大人的意思是?」 「这还用说,这些灾民互不认识,从来是一盘散沙。即使结伴抱团,也只是少数,百数已是破天。可你看看现在外面围了多少人,这么多的灾民若说中间没人指使,用屁股也能想到不可能。」一直在旁边喝茶的按察使吕延寿道。 「那你们说的意思是——」姜志毅顿了下,倒抽一口冷气:「钦差大人没死?」 吕延寿放下茶盏,闲闲道:「死没死那就不知道了,也许你那手下的手下办事机警,那薛庭儴精明一世,糊涂一时,正好被那粮官给治死了。」 对方的口气听起来太刺耳,姜志毅也不是傻子,不过是心急如焚,没去在意。此时听见对方说这话,当即满腔怒火被点燃了。 「吕大人说这话是何意,那钦差若是没死,跑不掉我,还能跑得掉你?武胥的好处,你也没少收吧,何必在这里跟我装什么置身事外!」 「本官装置身事外了?你让那姓武的不动脑袋动手时,怎么不想想后果……」 「行了,吵什么吵!」 一声冷喝徒然响起,姜志毅和吕延寿止住了争吵,可还是气呼呼的,明摆着没消气。 「敌人还没上门,你们自己反倒乱了起来,照本官来看,你们还是自己送上门引咎受死,也不用说这么多废话。」项竘目露冷色地看着两人。 「中丞大人,下官也不想和他吵,可你看他说的那些话。」姜志毅委屈道。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如今最关键是要弄清楚广济仓那边的情况到底如何,你去盯着手下人,让他们一有消息便传上来,如果一直不见回来,就再派人去。」 「可……」姜志毅还想说什么,却在项竘的瞪视下噤了声。 姜志毅匆匆下去了,吕延寿望向项竘,道:「大人,如今可怎么办才好?」 项竘抚了抚胡子,眼中闪过一抹冷芒:「要做两手准备。」 吕延寿一怔后,当即点点头。 事情的发展越来越糟糕。 那些灾民们堵了城门,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 姜志毅心急如焚,可派去广济仓的两拨人,都没见回来。 日落月升,夜幕降临。 他倒也试着往外派出过第三拨人,可根本没办法出去,那些灾民一直叫着让开城门,见里面一直不开,到了晚上竟是直接就靠着城门外睡下了。 又是一日太阳升起,这一日城里的人更难过了。 捶门声不断,一面捶着,一面说找钦差大人。 外面聚集的灾民越来越多,甚至有其他处灾民纷纷赶至。口耳相传,一传十十传百,竟是传起钦差被里面的官员害了。 要知道这城里可不光几个官员,还有许多平民百姓。其实也可以算是灾民,只是当地知府安置有方,及时关了城门,又开仓放粮施粥,暂时城里还没乱。 如今城门被堵,又传言派来赈灾的钦差被人给害了,城里也是人心惶惶。 姜志毅倒想出兵镇压灾民,可惜卫义涛闭门不见,明摆着不打算蹚浑水,就指着几处府衙的衙役,恐怕出去后反会被人镇压。 「张大人,这事你到底管还是不管,你是这开封府的知府,如今城门被暴民冲击,你就眼睁睁的看着?」武胥气急败坏道。 张盛正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探看灾民的情况。 开封府也闹了疫病,幸亏隔离及时,倒是伤亡不大。如今这些患病的灾民渐渐转好,张盛每天都会来探看,就怕下面的人浑水摸鱼,短缺了灾民的汤药,是时铸成大错。 第107章 「武大人,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张某不过是个小小的知府。如今这开封城里,巡抚、布政使、按察使几位大人都在,可轮不上张某人充大头。」 武胥脸色十分难看:「可这开封府是你治下,到时候暴民冲进城,难道你就能脱得了干系?」 「脱不了干系就脱不了干系,如今外面乱成这样,我作为地方父母官无能为力,只能坐视百姓受苦。左不过要被朝廷追责,下官现在想不了武大人那么远,做好当下就足以了。等此间事罢,大不了就是罢官为民,下官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你——」武胥气急,脸阴了下来,道:「难道张大人还在记恨当初本官阻着不让你放粮,不让你收容灾民之事?此事也不是本官一人所决定,需知灾民是小,开封府几十万百姓为重,连开封都乱了,你我乃至几位大人都得被罢官。」 张盛冷冷一笑,消瘦的脸上满是洞悉一切的颜色:「不敢,下官不过是个小知府,不能记恨,也不敢记恨。」 「这么说来你是不愿出面制止这事了?」 「武大人还是不要强人所难,下官上有八十岁老母,下还有妻儿数人。几位大人都解决不了的事,本官如何能解决,出去还不是被那些灾民给活吞了。」 「好,你很好!」武胥一拂大袖,怒气冲冲离去。 等他走后,一个衙役凑上前来,小声问:「大人,这得罪了武大人——」 「早就得罪了,也不差这一次。」 武胥离开这里后,就匆匆去了蕃司衙门。 见到姜志毅后,他禀报道:「大人,那张盛不愿出面。」 张盛虽是小小一知府,但在百姓之中颇有清名,这次闹出灾情,他出面主持开封府城之事,一切井井有条,也算是个能臣。 尤其他不顾上面命令,硬是收容进了一批灾民,又把开封府衙下常平仓的粮食济了一大半,更是颇得灾民们的爱戴。 若是此事由他出面,至少城里的百姓不会人云亦云。 城里不乱,就暂时不怕外面乱。若是张盛能出面说服外面的灾民,那就更好了,可惜对方不答应。 武胥恨不得一刀砍了张盛! 「如此这般,只能另想他法了。」姜志毅叹了口气道。 短短数日,他竟是憔悴许多,眼眶都下陷了。 「那大人,属下现在?」 「你先回去休息,连着忙了两日,你也辛苦了。」 「属下不辛苦。」 等武胥离开后,姜志毅眼中闪过一道冷芒。 次日清晨,布政使姜志毅亲自出现在城门楼上。 下面,一众灾民正在就地垒灶煮粥。 这些都是平日里干惯了,所以他们动作井然有序,有人拾柴,有人洗锅,还有人蹲在灶前添柴看火。 像这样的土灶有许多,他们几十人一群聚在一起,十分安静。 这种安静甚至让姜志毅有些不适,不敢相信这些人就是昨日那些在城下叫嚣的灾民。 这群惯会装相的刁民! 所谓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眼睛脏的看到的只有屎,张盛的想法却完全与之相驳。 他看的是百姓的惜福,看到的是某人在治理灾民上很有一套,若是大昌都是这样的官员,何愁百姓会受苦。 张盛其实并不想来,可昨日姜志毅亲自来找他,让他有些动摇了。 哪怕是为民生疾苦,他也不该赌这口气。若是这些灾民真是冲入城中,是时城内大乱,苦得还是百姓。 「本官乃是承宣布政使司的布政使,本官用本官的官帽向尔等保证,钦差大人并不在开封城里。若是本官没弄错,钦差大人去了广济仓,就是为赈灾粮食一事。」 听闻城门楼上有人说话,灾民们停下手上的动作,仰头看了过去。直到姜志毅在门楼上又重复了一遍,这些灾民才面面相觑起来。 灾民中,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站起,扬声道:「谁知道你们说的是真是假,说不定是骗我们的。你们这些当官的,一个个嘴里没一句实话,只会打官腔。粮食不给一颗,只会抱着说没粮,可我们怎么看你们一个个吃得脑满肥肠,不像是挨过饿的模样。」 这话引起一众灾民大笑,把姜志毅笑得是脸色紫黑,差点没血液倒流气死。 可他也清楚这个必须得忍了,灾民再这么堵下去,是时惊动了朝廷,到那时候事情就捂不住了。 他忍着气,道:「这消息是本官刚收到的,本官与诸位大人也正打算去那处恭迎钦差大人,若是你们不信,可与我等一同前往。」 「真的?」 「本官至于去骗你个平头百姓!」姜志毅气得胡须直抖。 「既然你这么说了,咱们就姑且信你们一次。大伙儿的意见如何?都应一应。」 「那就去吧,不行了咱们再来。」人群里有人应道。 还有人说:「跟你们去管不管饭?我们天天闹饥荒,不管饭我们可没力气走。」 第108章 「就是就是。」 「人都快饿死了。」 听到下面这些泼皮无赖的话,姜志毅气得脸又红又青,半晌才跺着脚道:「本官这就去给你们找粮。」 过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城门楼上垂下一根根绳索,其上都绑着粮袋子。 城里还是不打算将灾民们放进去。 灾民们一哄而上,将粮袋子解下来,扭头便去造饭。 饭其实还是之前的熬的粥,不过每个锅里都又加了米,总算不用吃那清得见底的稀粥了。 直到这些灾民们吃饱喝足,才从中让出一条大路。 城门缓缓开启,先跑出来许多拿着大刀的衙役,排成一排,将所有灾民隔开,门里才驶出两辆马车。 浩浩荡荡的大部队便往广济仓去了。 这广济仓看似粮仓名,实际上算是一个小镇。 不过里面并没有平民,除了一个个粮仓,就是一些粮官和差役、粮丁。 这趟除了姜志毅,按察使吕延寿也来了。 等一行人到了广济仓,大门很快从里面打开,将他们放了进去,灾民们却是拦在外面。不过薛庭儴也派了人出去说话安抚。 「钦差大人!」 「钦差大人到了开封,为何竟没有派人去开封城报信,我等也好来迎接?」 薛庭儴含笑道:「事从紧急,也不用做这些虚套。」 姜志毅和吕延寿对视一眼,两人作揖行礼:「下官姜志毅,下官吕延寿,拜见钦差大人。」 「不用多礼,二位坐。奉茶。」 说着,便有人端了茶来,姜志毅两人也在下面坐下了。 两人借着坐下的空档,又观察了下堂中。 就见薛庭儴一派安适,言谈之间随意放松,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才是这里的主人。倒是粮官魏大勇不曾见到,而四周站着的都是钦差的人。 气氛尴尬起来,薛庭儴不说话,这两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本是为试探而来,不说话又怎好试探,难道问你为何好生生的活着? 这时,一身飞鱼服的韦云杰走上来,薛庭儴看了他一眼,他便长身立在堂中,清了清嗓子道:「传圣上口谕。」 姜志毅和吕延寿没料到有这么一出,忙站起打算跪下接口谕。 可韦云杰立在薛庭儴身侧,此人竟是不避不让,韦云杰也就罢,传口谕就是代表圣上,难道他们也要跪钦差不可? 诸多念头只是一瞬间,姜志毅牙一咬牙便跪下了。吕延寿眼中厉芒一闪,心里甚至恼恨姜志毅,可这般情况,他也只能跟着跪下。 韦云杰洋洋洒洒道:「传陛下口谕,河南地方官当协助钦差办好赈灾一事,百姓安则你们安,百姓不安,尔等愧对苍生,愧对朝廷,愧对朕。」 「臣惭愧,臣等定协助钦差办好赈灾之事,不负我皇所望。」 薛庭儴心里的那口气,终于顺了一些,这才忙宛如大梦初醒一般,站起做虚扶状:「两位大人快快请起,陛下不过勉励尔等,并无责怪之心。本官出京前,陛下还专门叫了本官说话。陛下说,那姜志毅、吕延寿乃是朝廷栋梁,受朕之看重,为人也是勤勤勉勉,恪尽职守,清正廉明,乃是不可多得的好官……」 因着薛庭儴这段‘陛下说’,两人又跪了一会儿,方站起来。 期间各种心理活动,暂不表述。 待两人又坐下后,薛庭儴才仿若突然想起,问道:「还不知河南巡抚项大人如何,怎生没有前来?」 这种情况,项竘怎么可能来。不过这话肯定不会如实说,只能说是项大人最近实在太过劳累,已经病倒了,实在不能前来。 有了这些铺垫,姜志毅也问出疑惑:「大人,还不知此地粮官?下官来后,竟是一直未见此人。」 「他啊?」薛庭儴含笑看着姜志毅:「他也有些身体不适,病倒了。」 好吧,这话接不下去了。 本来是想来探探虚实,如今半分虚实没探到,反被折腾了半天,又是跪又是伏低做小。 那这趟前来的目的—— 其实姜志毅还想问问武胥派来的人如何了,可眼见着钦差是不可能告诉他的。 吕延寿看了姜志毅一眼。 姜志毅一咬牙,扑通又跪了下来,伏地大哭:「下官还有一事,下官失察,愧对朝廷……」 不得不说,这些能坐上一方大吏位置的,没几个是简单角色。 至少这姜志毅演戏演得就不错。 这一番哭诉是声声如泣,一把血泪,将一个因失察而致使下属作恶的长官,诠释得极好。 「下官并不为自己辩解,可这督粮道本就到底乃是朝廷特设,他虽是下官的下属,可下官无权节制于他。这次若不是出了这么大的事,那武胥露了马脚,下官与吕大人、巡抚大人还是不知的。本想将此人绑来见大人,谁曾想此人竟是因心中害怕,畏罪自杀了。」 「心中害怕?畏罪自杀了?」薛庭儴摸了下巴喃喃。 第109章 姜志毅看了他一眼,道:「如今尸首尚停在其家中,这武胥到底也是三品官员,因罪证还不确凿,所以未做其他处置。」 「心中害怕,畏罪自杀了?」薛庭儴又重复一遍,呵呵冷笑:「此人派人谋害本官时,怎么心中不害怕?事成则高枕无忧,事败就知害怕了,姜大人大抵不知,此人巴不得盼望本官赶紧去死,竟是连派了两批人马前来催促。」 「这——」姜志毅唾骂:「这武胥真是罪大恶极,抄家灭族都不足以抹掉其罪行。」 「这两日本官命人核查这广济仓历年账册,硕鼠累累,贪吏窃国,罪大恶极。」薛庭儴深吸一口气,到底平稳下激动的情绪,道:「罢,本官个人安危是小,那些受苦受难的百姓为大,此事还是容后再说,本官先与尔等回开封,赈灾为重!」 事不宜迟,薛庭儴命下面人准备启程,也不过两刻钟不到,一行人便离开了这广济仓。 出了门外,灾民夹道眺望,直到见到从马车探出的薛庭儴,才放下心来。 「尔等终日暴露野外,到底于身体不宜,本官已经安排下去,尔等可暂住广济仓,容后朝廷就会派人下来安置。」 「我们信薛大人的,薛大人怎么说,我们怎么做。」 「薛大人是好官,只要薛大人还安稳,我们就放心了。」 「我们真怕那些贪官会害了你……」 这一声声一句句,宛如巴掌也似,一巴掌一巴掌打在姜志毅两人的脸上。两人明明就在车中,只能拉紧车帘,紧闭车窗,浑当没听见。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开封城。 本该是去巡抚衙门,可项竘抱恙,薛庭儴便以不便打搅为由,去了布政使衙门。 开封当地官员尽皆来拜见,薛庭儴命之一切从简,不用多礼。 吕延寿本是提出要不要请巡抚也来,薛庭儴又以项大人辛苦了这么久,难道卧病在床也不能安生,做以拒绝。 项竘不在,薛庭儴最大。 这些人也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话不容多说,薛庭儴让人拿出一本账册,列数自打灾情爆发,从广济仓一共赈出多少粮食。又命人计算各府县一共多少百姓,每个百姓每日需食多少粮食可以活命。 这每个府县多少人口,皆是有黄册可查,只是众人没想到薛庭儴会如此清楚,竟无需看黄册,只凭记忆便能口述。 「本官出京之前,特意去户部要了河南当地的黄册,既然是朝廷存册,定然不会出错。如果出错,那就要问问当地官员,是不是玩忽职守了。」薛庭儴似笑非笑,用指节叩了叩桌案:「不过这些先不管,既然地方报上去是如此多,我们就按这些来算,如今一共需要这么多数目的粮食,方可平息河南境内灾情,就不知诸位大人可出力多少?」 「这——」下面一众人面面相觑。 薛庭儴又道:「对了,你几人作为地方父母官,不在其治下留守,怎生跑到开封来了?」 他这话是对陪站在末端,连位置都没处坐的几个身穿青色官袍的小官说的。 这几人俱是下面的县官,因当地县城乱了,便怕死地来了开封。也是心知一省高官尽在此地,自然不会放任他们不管,高官饿不死,他们自然也饿不死,算是耍了回小聪明。 可惜撞在了钦差手里。 其实这趟他们本不敢前来,可钦差到此,他们躲着不出面,被追究起责任,只会加重罪名,才会惶惶而来。 来后,见钦差大人也未提起这事,只当浑水摸鱼躲过了,没想到还在这儿等着了。 几人扑通扑通俱都跪了下来,有的叩首求饶,有的则哭诉起当地乱象,诸如自己差点丢了命之类的话。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本官当场砍杀了你们,也是你们该死!」 这话正是每个县衙内‘戒石亭’中的碑上所刻,乃是警醒地方父母官之言。可惜这些县官们每日坐于堂中,对着这‘戒石亭’,依旧没将这些话牢记在心。 「钦差大人,下官错了,下官一定改之……」 几个县官纷纷求饶,薛庭儴眼中现出怒芒,明显怒不可遏。锦衣卫的人也出动了,纷纷抽出腰间的刀,来到几人身后,一切只在千钧一发。 有人吓得尿裤子。真以为钦差要砍杀了他们,也是薛庭儴这番气势太足,而锦衣卫的人来势汹汹。 上首左右两侧坐着的几名高官,如坐针毡,更不用说还有两个别府的知府。 认真来算,他们也算是犯了王法,地方官不得随意离开地方,可他们却是丢下治下老百姓逃之夭夭。 若是换做之前,怎么也有人出面劝阻,可这一次因先发生钦差疑似被害之事,自己都岌岌可危,谁替谁说话。 「罢!本官初来乍到,赈灾为重,不易沾染血腥。命尔等将功赎罪,筹粮抚民,尔等罪状,事后再论。望尔等不要让本官失望,此次赈灾重中之重,陛下特发下圣旨,准许本官先斩后奏,如若尔等还是敷衍了事,是时本官心狠手辣,可千万莫说本官不念同朝为官之情义。」 第110章 这番话与其说是给几个小县官听的,不如说是给那些如坐针毡的高官听。 几个县官俱是连连叩首,至于那些高官们心中如何想,暂且不论。 之后,薛庭儴对筹粮之事进行了分派。 他的意思是由官府出面购买那些大户手中的存粮,按之前市价计算,若是大户们不愿要银,事后补粮也可。 总而言之,粮食必须拿出来。 有粮就能好好说话,没粮让他们各自掂量着办。 这还是薛庭儴一贯的套路,强买强卖。只是这次不用他亲自出面了。 待一切都安排罢,连着几日未曾合眼的薛庭儴,回到安顿的住处中。 招儿正在房里,她依旧穿了身男人衣裳。 烛台下,红妆扮男装,端得是异种风情。尤其招儿体贴,见他回来,就上前为他摘下官帽,并宽衣解带。 换做以前,薛庭儴早就按捺不住了。 这厮是个表面正经,私下浪荡的,曾不止一次在内帷中,让招儿穿了男装。可五次里,招儿能有一次答应就不错了。 今日他却毫无兴趣,也是累的。 其实招儿也累得不轻,只是还有许多杂事要安顿,她也是刚忙完,薛庭儴就回来了。 「就这么饶过他们?」招儿脸色有些不忿。 薛庭儴揉了揉眉心,叹了一口道:「暂时也只能这样。这些人里其中有多少蠹虫硕鼠,咱们且不知,无凭无据也不能因自己猜测,就兴师问罪。再说,赈灾还要用人,把这些人处置了,人手从何而来,到时候下面只会更乱,而且我还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 招儿好奇地看向他。 薛庭儴又道:「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倒不是以武力而论之,而是强龙初来乍到,地头蛇却盘根错节,他们彼此守望相助,方方面面都能打点到。若是无事也就罢,我不介意陪他们玩一玩,可如今赈灾之事不宜耽误,与其把他们都处置了,不如让他们先下去干活。」 「你的意思是——借力打力?」 薛庭儴笑着点点头:「就让他们狗咬狗一嘴毛,我先歇着再说。」 「歇一歇也好,你最近也累得不轻。」招儿心疼道。 「你最近也辛苦了。」薛庭儴揽着她的肩,两人去床榻歇息。 薛庭儴的一番隔山打虎,搅动地何止是一两个人的心。 从布政使衙门出来,有靠山的都去找靠山,没有靠山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发愁。其实钦差大人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拿着圣旨压着他们去对付那些当地大户。 只有两条路可以选,要么‘借’来粮食,要么自己掂量着办。有把柄在手的,还能怎么掂量,只能先保命再说。 巡抚衙门中,姜志毅和吕延寿都来找了项竘。 这种时候,自然不能走正门,而是走后门。项竘也没在前衙见他们,而是在后衙的书房中。 「我说兜兜转转闹什么,原来都应在这儿!」吕延寿冷笑。 可问题是这招打得他们有苦说不出,武胥那边就不提了,该扫尾的已经扫干净了,问题是那个粮官还在钦差的手里。 那粮官是武胥的人,武胥有没有对他说过什么,谁也不知道。还有钦差说盘了广济仓历年来的账目,这些账目他们平时从没关注过,账目上会反应出来什么,会不会跟他们扯上什么关系,这些都是未知数。 事到临头,他们才发现百密总有一疏。而这一疏就像头顶上悬着的大刀,谁也不知会不会掉下来。 姜志毅心情不好,项竘心情何尝好。 为了避嫌,他才刻意没出面,即是心存给钦差一个隐晦的下马威,也是想安抚下面人心。 不要惊慌,就算钦差来了,还是他来见自己,而不是自己去见他。钦差要想把赈灾的差事办好,必然要求到他头上。 既然求到他的头上,就说明对方不想大动干戈,还会去用下面的人,下面自然可安枕无忧。 可如今倒好,钦差一听说他抱病,就好像避瘟神一样避去了布政使,连巡抚衙门都不踏。而吕延寿建议要不要去请巡抚,钦差竟然说既然项中丞病了,那就好好养着吧。 这话里的意思太多,让他养病,是不是想架空他? 现在已经有这么个趋势了。 项竘倒想跳出来说一句,本官宝刀未老。问题是钦差竟布置下这种差事,若他病愈了,对方会不会同样对他提出这种过格的要求,若是提出了,他是应还是不应? 不应是抗旨不遵,应了是人心不稳。 且项竘还有另一层考虑,下面的关系盘根错节,此事一生必然会生出矛盾。攀到他门下的关系并不少,是时找上门来,他如何推脱? 那些大户们看似不起眼,实则哪个不是手眼通天,所以还是病着吧。 即使这个病,有些憋屈。 这边两人各自思索自己的难处,那边吕延寿道:「下去借粮是势在必行,这事暂时不用我等下去办。可有一事——」 第111章 「什么事?」 吕延寿恨不得一巴掌把姜志毅给打了,他怎么就摊上个这样的猪队友。 「你别忘了,当初朝廷下命赈灾,咱们往上报的是已赈了,可粮食不够。广济仓那边走的是空账,我们对下赈的也是空粮,唯一该发下去的那些粮食,都被你拦截到了开封。如今那姓薛的按黄册的人口和广济仓的账目来算,本该借来一百万石粮食就够赈灾了,如今却要被亏空掉的数目给凑出,等于这些死账都要让我们来背上。」 姜志毅愣了下:「可这粮食又不是我三人吃的,这开封上上下下,哪处没吃。」 吕延寿气笑道:「那你去跟钦差说,那空账都是被你吃了,也是你截下赈灾粮到开封,所以广济仓那边的放粮账目不作数。」 敢这么去说,那是明摆着找死,主动把把柄往人手里送。 也许钦差就是洞悉了这些,所以才会用这样的招数来对付他们。 「这还有没有天理了,这粮食不是我一人吃的啊!」大抵是这几日受到的打击实在太重,姜志毅一屁股坐在地上,以袖掩面大哭起来。 项竘直皱眉头,若不是还指着姜志毅办事,若不是他也是一方大吏,真恨不得把他也给治死了。 「你赶紧起来,你现在要操心的是,下面那些官员找上来,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 「你觉得他们会自己背了被空赈的粮食?」吕延寿气急道。 这时,有人敲响了门,先是项竘的人说话,跟着则是姜志毅的心腹。 「大人,您还是快回去一趟,汝宁府、南阳府的二位府台大人找您,说是有要事相商。」 来了。 钦差到了开封,按规矩各府的知府都该来此述职。 一是便于钦差了解当地情况,二来也是来要粮。 河南一共九个府,有两个府的知府本身已在开封,剩下七个府的知府也纷沓而至。 他们一直坚守治下,就是笃信朝廷不会放任不管,既然钦差来了,他们的面子功夫也做足了,自然忙不迭就来了。 谁曾想到了后,没粮也就罢,面对的还是自己下去借粮的差事。 哪怕钦差再晓之以理,可那笑脸下的威胁可是明摆着的。 钦差特意拿出每个府的黄册,以及地方常平仓的账目,完全忽视了若是常平仓有粮,何至于让灾民们闹到北直隶,俨然就打算将这笔烂账记在他们头上。 「归德府记名在册共计有十余万人,常平仓常年储备的粮食在八万余石,除过这些日子赈济而出的粮食,你需借来三十万石粮食,便足够治下灾民一直过到秋收。这个数目想必不难,地方大户若是不愿要银,就用来年的税粮抵之,你当从中做好工作,如今适逢灾年,当是官民同心,方能共渡难关。」 「可大人——」 「难道章大人有什么难处?如果有难处可直言,本官可另派人暂代你下去借粮。」 说是暂代,这是明摆着要撤职吧。 这位章大人自然连连摇头,说没有难处。 等下去后,却是满脸苦涩流于言表。 离开布政使衙门的时候,经过大门他和一个疤脸人走了对面。 章世复心想,这般又瘸又瞎的人,竟然跑到蕃司衙门了。 不过他因着有心事,也没多想,可他对面的人却是瞳孔一阵紧缩,连着盯了他背影好几眼。 「胡爷,这是看什么?」胡三一个手下跑过来问道。 胡三摇了摇头,又往那处看了一眼:「没什么,进去给大人回话。」 如今整个河南境内,也就开封城算是最为平静,街上的商铺大多数都开着,就是路上行人很少,也没见着有什么生意。 章世复离开布政使衙门,心中发愁在大街上逛了很久。 也知道这么干逛没什么用处,他回到下塌处,让心腹下人去外面打听消息。 打听了一圈后才发现,钦差大人也不单只针对他一人,而是各府各县都是如此。先给各府长官派差事,再是下面的小县官,没人逃得掉。 现在,其他几个先到的府台都快急疯了。 别人也就罢,这次闹旱灾,为了筹粮之事,章世复可没少往外跑着借粮。 他倒不是怕下面灾民饿死,他是怕钦差到后,府衙下常平仓没粮食的事被人发现了。 其实以前章世复没这么胆小的,他也是一路从底层县官做到知府的位置,可自打嘉成九年夏天发生的那场事后,他的胆子就变小了。 这些粮自然不是章世复一人所贪,不过是前任转后任,后任再往下一任转。 章世复坐上这知府位置时,那常平仓就是一本扯不清的烂账,一直没扯清楚。寻常碰到上面有人来查,就往里头补上一些,没人就撤掉,久而久之所有人都麻痹了,视为寻常。 都知道若是有什么事,这事迟早漏兜,问题是人不是火烧眉头,谁愿意去给别人担责任。 第112章 你贪,我贪,大家贪;你好,我好,大家好。 反正也任不了几年,基于这种心态,常平仓那处就成了沉疴痼疾。 如今倒好,钦差下了命,等于这一摊子都砸在自己身上。 门外响起下人的禀报声:「大人,河南府的陈大人约您一同去找布政使姜大人。」 去干什么?自然是要空赈的粮食,这粮食他们可不会背,如今都自身难保了,也不在乎会不会得罪上级。 可无人知晓,章世复所在的归德府却没有被空赈,上面是发了一批粮食下来的,这也是为何归德府是除过开封以外,情况最好的府之一。 至于为何别人都没有,归德府却有后,只有天知地知章世复知和那人知了。 想到那个人,章世复眼中闪过一道希冀的光芒,也许他可以向那人求助。 不,还是先缓缓,那处能不去尽量还是不去,也免得最后一分香火情都给砸了。 「你去和陈大人的下人说,老夫赶了几日的路才到,还需稍作安顿,明日再去寻他。」 之后的两日里,章世复和另外几个知府都去找过姜志毅。 姜志毅倒也说给他们想法子,可什么法子却并未透露,而布政使钦差那边已经在催他们回地方了。 章世复整整想了一个晚上,次日还是去了巡抚衙门。 这些日子不管外面闹成什么样,项竘一直闭门不见人,可章世复来求见,却有人把他引了进去。 「你来找本官有何要事?」为了表明自身确实有病在身,这些日子项竘都是卧病在榻上。 章世复恭恭敬敬作揖行礼道:「下官此次拜见,主要是来探望中丞大人身体可是安康。」 项竘见此,也不好再摆冷脸:「本官并无大碍,无事就退下吧,如今情况不同以前,还是别惹来猜忌的好。」 他这话看似替章世复考虑,何尝不也是为了自己避嫌。 提起这事,章世复想起这两日私下流传的一些小道消息。说是这次事情闹得太大,恐怕中丞大人都难辞其咎,所以才会在钦差到后,主动退让。中丞大人自身都难保了,又怎会保下面人,没看见姜大人急得都快房顶冒烟了吗。 想到这里,章世复扑通一声跪下了,匍匐在地:「还望大人能救救下官。」 救什么?彼此心里都清楚,只是项竘恼恨此人如此没有出息,就是一些粮食,就能把他难上了,竟求到他面前。 「此事一出,即使能借到粮,恐怕下官也借不上了。下官不过是个小小的知府,钦差大人本就是强人所难,再加上常平仓的亏空,杀了下官,下官也填不上啊!」 「你填不上,难道本官就能填上?」 「大人不同,大人乃是一方封疆大吏,大人您手眼通天,定能救小的性命。」章世复见项竘老脸冷硬,不禁紧张地润了润唇,轻声道:「大人,您可别忘了嘉成九年的那场事。」 嘉成九年? 那一年阴雨绵绵,到处都是水,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那一年发生了一场事,改变了项竘和章世复的命运轨迹。 两人一个从知县升到了知府,另一个从知府一路攀升至一省巡抚。 不过就是那么一场事,却顶上别人奋斗一辈子。 那一年也是两人最不愿回首的一年,每一次回想起都是心惊胆战,恨不得能像割肉一样,把那段记忆割掉,这样才不至于屡屡从噩梦中惊醒。 浑浊的洪水,有山那么高,就那么喷涌而来,夹杂着乱树枝和石块肆掠而过,而他们就站在距离洪水没有多远的一处山坡上。 哀鸿遍野,到处都是被泡的肿胀的尸体,哭声、喊叫声,还有轰隆隆的流水声…… 大片阴影从两人对视的眼中闪过,随着一个惊醒的同时,另一个也惊醒了。 「大人!」章世复感觉一阵口渴,又忍不住润了润唇,他的脸色近乎哀求:「就这一次,最后一次。」 项竘看着他,看着这个看似卑微低贱,实则贪婪无厌的人。 若是目光可以物化,章世复大抵会被眼刀子戳死。项竘冷笑:「本官该怎么信你,上次你也说最后一次了,这才多久又反悔了?」 章世复也不去看他,只是低头喃喃道:「下官实在没办法,不然也不至于来求大人。大人您信下官,真是最后一次了。下官,不敢试图试探您的底线,真是最后一次。」 「你最好记住你说的话!回去吧,过两日会有人去找你。」说完这句,项竘收回目光,静静地躺在那里。 章世复心中先是一喜,可这种异常地安静却让他有一种不安感。 可他想了又想,还是觉得项竘不敢拿他如何。要知道他可是留了后手,就是因为这后手,项竘才一直不敢动他,而不至于像…… 章世复不禁打了个寒颤,心中也清楚项竘的心狠手辣,又一次跟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 等章世复被领下去后,项竘才叫了人。 第113章 「……找些灾民,等他离开开封的时候……」 薛庭儴把该安排的都安排下去了,就等着坐着看戏,所以这两日也是挺悠闲的。 见胡三从外面进来,他好奇问道:「你这两日在做什么,怎么神神秘秘的?」 胡三目光闪了闪,道:「大人,属下没忙什么?」 除过招儿,胡三可是薛庭儴最了解的人。 只见他这模样,就知胡三说了谎。倒不是胡三露出什么破绽,而是薛庭儴对胡三实在太熟悉了。 「真的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大人……」 相对于薛庭儴对胡三的熟悉,胡三何尝对他也不也是如此。一见大人的眼神,胡三就知道没瞒过对方。 他颓然地叹了口气,道:「其实是有件事的……」他顿了下,有些复杂道:「我在开封碰到一个熟人。」 薛庭儴一个激灵道:「仇人?」 胡三点点头,眼中绽放出一抹仇恨的目光:「大人可还记得当初属下跟您说的,我爹与那虞城县知县交好,可惜……」 听完后,薛庭儴摸了摸下巴:「这可真是因缘际会,不是冤家不聚头啊。那你打算怎么办?」 胡三也没瞒他,一把攥紧拳头:「他马上就会离开开封府,我准备半路……」 「你准备半路杀了他?他堂堂一个知府出行,如今外面这么乱,至少随扈也有几十人,你一个人能打过几十人?」薛庭儴打断道。 胡三被说得一愣:「属下、属下会想办法,大人您放心,属下一定不会牵连上您……」 「行了,别说牵连不牵连了,这些年你也帮了我不少。当初我本就答应要帮你报仇,虽是如今对象换了,但若是利用好,也不是不能……」 天色熹微,东方刚泛起一抹鱼肚白,一行车队悄悄从开封城离开。 章世复在开封又等了两日,就等来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趟他先带回五千石粮食应急,之后会有人将剩余粮食送到归德府,这下他终于可以安心了。 押送粮食的是他带来的二十多个衙役,和他的十多个随扈。如今外面正乱,没有人保护,他也不敢在外行走。 开封府离归德府并不远,两个府紧挨着,如果不是带着粮食,两日就能到,如今至少得走五六日。 这日,行到快中午的时候,也没看到驿站的影子。 如今外面乱糟糟的,沿着官道开设的茶寮早就关停,也就只有驿站可供打尖歇脚。不过他们来之前就是走的这趟路,也算是轻车熟路,到了日头移上头顶,车队就停了下来,准备歇一歇吃点干粮再走。 衙役们三三两两地靠在车旁,借着车挡太阳。 章世复坐在马车上,他的十多个随从则围着马车四周。 四周静悄悄的,日头晒得人发晕,免不了拿着水囊灌水,可水也没剩下多少了。 这种天,别说人了,连马都烦躁不安。 休息了片刻,一行人便打算再次启程,可偏偏这时候生了乱子。 不知道从哪儿跑来几个灾民,先是用泛着绿光的眼睛看着他们,随即有两个人跑了,留下两个拦着车讨食。 「官老爷,求求你们行行好吧,已经很多天没吃东西了……」 这灾民瘦骨嶙峋的,拦着车的同时,眼睛骨碌骨碌地往车上瞅。虽是那车上都盖着草席,可瞎子都知道肯定是粮食。 「快走开,我们是奉命押运赈灾粮食回归德府的官兵。瞎了你的狗眼,敢来拦我们的车,再不离去,治你个强抢赈灾粮食的罪,是时抄家砍头一家子都保不住。」 不得不说,这衙役有点傻,大抵是躲在归德府舒坦日子过久了,不知道外头是什么年成。 这次的旱灾面积之大,范围之广,虽不到把人都渴死,但人没水可找水喝,庄稼缺了水,就只有旱死的份儿。 稻田里的水早就干了,河里的水只剩个浅洼,哪里够浇那么些地。到了抽穗的时候,没有水灌溉,那稻穗长得又小又细,近乎颗粒无收。 每次大旱的时候,必然伴随蝗灾,那一片漫天盖地的蝗虫飞来,顷刻之间绿色变成土黄。 能吃的都被吃干净了,以前还没吃的还能吃点野草什么的,如今只能啃树皮,饿死的不在少数。别说抄家砍头,在快饿死的人面前,哪怕当即要了他的命,他也要当个饱死鬼。 所以这灾民被衙役威胁后,非但不惧怕,反倒像似打了鸡血一样,高呼起来。 「有粮食,这里有粮食。」 随着灾民的呼喊声,顷刻间从四周的土坡后跑出来许多灾民。 零零散散,有数百人的模样。 「你们、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抢啊,有了这些粮食,咱们都不用死了!」 衙役到底不是兵卒,寻常见血的都少,那腰间佩刀不过是个摆设。 威慑居多,动手的很少。 寻常老百姓只听到官之一字,就被吓得魂不附体,哪需要他们亲自动手。 第114章 也就是犹豫的这么一瞬间,所有人都被搡到在地,紧接着杂乱地脚步便踩了过来。 一时间,惊恐声、惨叫声、马的嘶鸣,混成一团,拉开混乱的篇章。 「你们护粮食做什么,还不快护着老爷!」章世复在马车里大叫着。 他的随扈倒想将车赶离,可惜马儿受了惊不听使唤,也不过是须臾之间,就有灾民爬上马车,以为车中还藏了什么好东西。 「给我砍杀了他们!砍杀了他们!」 这才有人如梦初醒动了手,可灾民们也不是吃素的,十分凶狠地和对方互打,你砍我一刀,我没刀就抱着你死咬,其中有个随从竟是活生生被咬断了喉管。 鲜血喷了灾民满脸,宛如地狱恶鬼。 见了血的灾民们更加兴奋了,竟一面喊着杀了他们,一面和衙役们抢起刀。而此时马也受惊了,疯狂地扬起蹄子,就想逃窜。 章世复被从马车上摔了下来,跌倒在地,连滚了几个骨碌。 他一口气没喘上了,差点没过去。 此时场中也生了变化,有人竟是惧于这些灾民的凶狠跑了。 有一个人跑了,于是更多人都跑了。章世复竟被丢在地上,无人管问。 灾民们见这些人跑了,便去疯抢车上的粮食。 有两人没去,而是拿着刀,朝摔得七荤八素腿似乎也摔断的章世复走过来。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送你上西天!」 这两人露出一丝诡笑,举刀挥了过来。 章世复心中突然有了明悟,这不是灾民,是有人害他,可惜这时候已经晚了。 他只觉得胸口一疼,眼前就黑了。 等章世复再次醒来,是被疼醒的。 他迷糊了半天,才发现自己好像是在一座破庙里。 身旁坐着一个人,正在烧火,他想坐起却坐不起来,只能发出一声痛呼,又倒了回去。 「你醒了?」 那人走了过来,章世复总觉得此人有些面熟,这才想起前两天似乎在布政使衙门见过此人。 就是那个又瞎又瘸的疤脸男人。 「是你救了我?」他怔怔道。 「其实我也不想救你,不过我有件事想问你,所以你必须得暂时活着。」 「你——」 「怎么?章叔你不记得我了?我是茂生啊。」 章世复的脑子砰地一声炸开了。 …… 「章叔,你说我为什么读书不如大哥二哥,爹都不喜欢我。」 「人人都有自己的擅长,茂生不喜欢读书,那就不读了吧,做自己喜欢做的。」 「可我爹说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这……」 「我爹还说,若是当年他和你好好读书,如今他也不会就当个河讯官,而您也不用当个主簿,而是做老爷了。」 那时,他还不是一县主官,不过是个给老爷打下手的主簿。 能坐上这个位置,是因为他有个秀才功名,章家在当地还算有些人脉,家里花钱给他捐了个监生。 胡正严读书不行,胡家就托了关系,给他找了个河讯官的差事。 两家算是世交,又同在一处县里,这芝麻大小的官一当就是多年。 这期间,两人互相扶持,互相发力,胡正严的河讯官到了头,而他却渐渐从主簿升上了县令。 胡家三个孩子,老大老二读书都好,可章世复却偏偏喜欢老三胡茂生。 为此,甚至劝胡正严不要逼着不喜读书的胡茂生读书。知道他喜欢舞刀弄枪,还专门花了力气给他找过武艺师傅。 本来应该能一直那么好的,可不知道他就怎么鬼迷了心窍,听了那姓项的。 他本来打算用骗的,可胡正严太聪明,事情做到一半被他反应过来。他质问自己,自己不知该如何答,姓项的便拿着胡家人做威胁,逼着胡正严带人把虞城县的河堤给掘了。 那晚天上下着大雨,胡正严宁死不从,姓项的大抵是急红了眼,就让人把胡正严给杀了,转头命那些被胁迫的河工掘堤。 他当时直接懵了,等反应过来,就是洪水决堤而来,他仓皇跟着项竘一行人跑,才留了一命。 杀戮既然已开,就不可能是一个人。除过胡正严,以及那十多个无辜的河工,胡家人也没逃过毒手。 只有胡茂生跑了出去,不过彼时他受伤太重,又落了水,他以为他死了的。 …… 这些年来,章世复本来已经把这事给忘了,忘了自己曾经干过的事,忘了这个自己曾经最疼爱的孩子。 却万万没想到,一句‘我是茂生啊’,让他再度回忆起当年。 他的心刀绞似的疼,疼得他无法呼吸。 这种疼让他极为陌生,即使当年事发之时,他也没这么疼过。 对了,那时他在做什么? 第115章 姓项的出尔反尔,还杀了人,他怕自己也惨遭毒手。他日日为自己的性命担忧,他小心和姓项的周旋,还装了好人给胡家人立了衣冠冢,之后又发生那样的事,他彻底想不起胡家人,只有辗转梦回之间,才能想起自己曾经干了什么…… 章世复剧烈地呛咳着,一面咳着,嘴里同时涌出大量鲜血。 「……那些人不是人,为了毁尸灭迹,他们杀了人就丢进水中……我本来还想找一找你和你爹的,可是一直没找到……」 胡三紧紧握住双拳,脸绷得紧紧的,却止不住不停抽搐的皮肉:「行了,你就不用装好人,为自己辩解了,我胡家上下几十口,我嫂子刚生了小侄儿,我二哥刚考中秀才,全都被你毁了,毁了……」 章世复突然笑了起来,像似在笑又似在哭:「……我没有替自己辩解。茂生,你婶子和你富荣兄弟也走了,还有你那刚出生的侄儿……」 这大抵就是报应。 旱灾也就罢,洪灾历来多疫病,且疫病大多都是又急又凶。 章家便有人染上了疫病。 只可惜章世复正忙着赈灾,忙着如何保命,根本没及时发现。等发现的时候,小孙子已经没了,接着是自己的独子、妻子…… 这些年章世复倒也再娶了,也有了孩子,却是几个闺女,一直没能生下儿子。他知道这是老天要让他绝后,让他赔命,给胡家一家人赔命。 章世复一面呛咳着,一面语无伦次地说着当年的事。说自己当时的恐惧、悔恨,种种种种。 胡三也就那么听着,自然情绪难免会有波动,可到最后却成了一片死寂。 「……我说这些,不是想让你原谅我……就是累、咳、太累了……很累很累……这些事藏在我心里多年,我每年都会去你爹的坟上一趟……跟他说说……可那只是衣冠冢……我不、我不知道你爹听不听得见,愿不愿意听……」 「我爹不会听的,他也听不见。」 章世复脸色先是潮红,再是一片死灰,良久才喃喃:「听不见也是对的,咳咳,我只能下去……再跟他说了……」 说着,他抬头,有些欣慰地看向胡三:「茂生,知道、知道你活着……真是太好了……我有时也会想,会不会有这一天……可、可我想了想……竟是……是高兴的……」 胡三深深地看着他,从这张脸上他几乎已经认不出当年的痕迹。 就如同他一样,十年的岁月,足够让所有人面目全非。 「难道你不好奇,为什么我会出现,为什么明明能出现,却不早一点,为什么……」 胡三的目光放在章世复的胸口上,那里有一个洞,正不停的往外淌着血。 本来他就没给章世复认真包扎,就是随便拿布绑了一下,因为对方情绪太过激动,伤口又裂开了,那深蓝色的长袍,胸口处有一块黑色面积正在慢慢扩大。 章世复艰难地撑坐起来,他大口地喘着气:「这是我欠你们的,还了也好……欠了这么多年,我累……还了也好……知道你还活着,老胡家的香火还没断……我在下面、下面,也不至于没脸、没脸见你爹……」 胡三突然笑了起来,满是嘲讽和复杂:「你觉得你死了就能还清欠我家的一切?还不清,你一辈子都还不清,你不要妄想了!是的,我就是故意等着那些人对你下手,我才出面阻止,我就是想看你明明可以逃出生天,却无奈不得不面对死亡的下场,我想看看你这张脸该是如何的恐惧和精彩……」 只可惜让胡三失望了,他想象过很多次,有一日他大仇得报之时的场景,却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 一切的仇恨竟是起源于一次行差就错,章世复生了攀附之心,他本来也没想这样,可偏偏事情朝着最不可挽回的结局发展。 胡家人死得只剩他一个,章家的下场也没好到哪儿去,还有那些无辜的百姓……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人。 一个手眼通天,不过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毁了这么多人的人。 「我要你手里的东西!」 章世复下意识看向他,目露震惊。 「你手里若是没有东西,以他们的性格不可能留着你,你把这东西给我。」 章世复嘴唇翕张了几下,才道:「……茂生,我不知道你这几年经历了什么,可你斗不过他们的……斗不过,就剩你一个了,你别傻,别傻……」 「斗不斗得过,那也是我的事!」胡三低咆着。 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脸庞又恢复一片冷硬,却又隐隐带着一分近乎狰狞的凶恶。 「当初落水时,我听见姓项的和手下说的话,所以我知道我的仇人是谁。现在斗不过,那就以后,以后斗不过,我用余生跟他们斗,我时时刻刻盯着他们,总有一日,将他们全部送下去祭我胡家。」 「茂生……」章世复嘴唇颤抖起来,整个人也抖了起来。 胡三从出现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冷静自制,也是到了此时,听到这些话,章世复才知道这份仇恨埋藏得有多深,而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他。 第116章 一直撑着的那口气当即泄了下来,章世复无力地倒靠在那里,气若游丝。 「那东西……在……」 「在哪儿?」胡三靠近去听。 章世复猛地一下抓住他的手,瞪大双眼:「在、在你爹坟前埋着……他没有想到我会藏在那里,找了、找了很久……听我一句……好好保存、自、自己,别被……」别被仇恨拖垮了自己。 可这句话注定是说不出来,胡三就感觉到那只手突然就没了力气,滑落下来。 连招儿都感觉到胡三的异常,忍不住问薛庭儴:「他这几日怎么了?我看着有些不对。」 薛庭儴叹笑了一口:「没什么,可能是累了吧。」 「那你也让胡三歇一歇,这一年年的,总是各处都有事,他也就连轴转的跑。人又不是铁打的,总得歇一歇。」 「恩,我知道了,我等会儿看到他就跟他说。」 如今下面一切都渐渐进入正轨之中,各府县衙门俱都出面安置灾民。 想回家乡的,就送回家乡,不想回家乡的,就在当地落户。官府发了赈灾粮食,也设了粥棚,总而言之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进行。 薛庭儴有感这次的灾情严重,特意让各地府县衙门出面,组织灾民以工代赈。做工的灾民可多分到一些粮食,或者稻种什么的,在各地都挖起储水用的池塘。 尤其是沿着黄河的府县,趁着黄河之水处于干涸的状态,将河底的淤泥也清了出来,这样一来等到了明年夏汛之时,就不怕因为淤泥堆积,造成河水蔓延决堤了。 最近薛庭儴笑眯眯的,没少夸奖下面那些官员爱民如子,尽心劳力。 可下面人是如何想的,那些大户们是如何想的,反正这事也找不到他头上,他就浑当不知。 与之相比,项竘的处境就有些焦头烂额了。 姜志毅差点没被逼疯了,好几次撂挑子不干。都是系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跑不了姜志毅,也跑不了他。如今非常之期,只能摒弃一切共渡难关、 幸亏薛庭儴一直表现的是——我知道里面有很多猫腻,我已经很给你们面子了,让你们自己解决。解决好了,我就当做没这事,解决不好,反正你们看着办吧。 有这么一层,就好像是吊在驴鼻子前的萝卜,总是能让驴子充满干劲儿的。 就当是送瘟神,只要瘟神走了,反正官还在,以后何愁捞不回来。 这么想想,心里就舒服多了。 时间进入九月,转眼间又到了月底。 河南是不用指望收成的,幸亏湖广江南一带受灾并不严重,秋收并没有耽误。等别处的粮食送来,赈灾的钦差也可以功成身退了。 等到薛庭儴走的那一日,许多官员来送,都是依依不舍的。项竘还是没出面,他这巡抚俨然是打算一直病到薛庭儴走了。再病愈。 「薛大人。」若说真正舍不得薛庭儴走的,还属张盛。 起先张盛对于朝廷下派钦差,是报着一种观望的状态。 他不敢对其寄望太高,但又希望对方能做一些什么,哪怕是为了百姓。 后来钦差弄出的那一出出,他心想这是棋逢对手了,甚至有种心心相惜之感。直到钦差入驻开封,他才发现官原来可以这么当。 把下面一众人玩弄于鼓掌之间,让对方有苦难言,还不得不按照自己的想法做。 他欣赏之余,同时还有些失望,既然有能力,有陛下的宠信,为何就不能大刀阔斧。 后来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再后来他又不怪对方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虑和顾忌,他又何必拿着自己的想法去要求旁人。 人无完人! 至少,这一场事总算过去了,百姓的损失降到最低,明年的未来可展望,已经很不错了。 直到钦差要走了,他才真的不舍起来。他忍不住想若是薛大人能留在河南,一定是此地百姓之福。 「怎么?这是舍不得本官?」薛庭儴笑着,拍了拍张盛硌手的肩膀。 张盛翕张了下嘴,没有说话。 薛庭儴又轻拍了一下:「好了,你想的本官不会让你失望的,等着吧。」 张盛还在发愣中,薛庭儴已经进了马车。 马车缓缓前行,这时从路的两旁跑出来一些百姓。 有百十多人,竟是追着车队去了。 「钦差大人,钦差大人……」 马车停下来,薛庭儴车中探出半个身子。 几个百姓跑了上来,手里都拿着篮子。 「薛大人,这是俺家的刚种的菜。」 「薛大人,这是俺家蒸的馒头,你和大人们路上吃。」 「还有俺家的鸡蛋,就那两只母鸡,这是第一次下蛋,俺都攒着。」 …… 薛庭儴的手已经接不下了,胡三帮着他接,最后车辕上、地上密密麻麻全放着各式的篮子和布口袋。 这些百姓也顽皮,放下东西就走了,连还回去的机会都不给。 第117章 薛庭儴只能让人把东西都收上马车,才回到车里坐下了,车队继续往前行。 他手里还拿着一把大葱,这是之前忘了给胡三他们。大人不说,别人哪好戳破大人窘迫模样,这个任务只能交给夫人了。 招儿也就不说,直到薛庭儴心情复杂了会儿,扬手去摸脸,才发现手里的大葱。 「你这是故意的吧?」 招儿瞅着他呵呵直笑。 …… 另一头,张盛目睹这一幕,回头看了看其他官员错愕的表情。 讥讽地勾了勾唇角,什么也没说,便扭头走了。 这些百姓终于心满意足送出了自己的心意,心情十分愉悦。他们大多都是跟着薛庭儴一路从京里回到家乡的那批灾民,听说钦差大人要回京城了,特意前来相送。 对于一生注定平凡无奇的他们来说,这次的经历大抵能成为平生最精彩的一次。 若干年后,当他们老了,儿孙满堂,他们会抱着调皮的孙儿,讲起平生最得意,也是最曲折离奇的故事。 在那个故事里,他们在薛大人的带领下,所向披靡,救了整个河南的百姓。 那是一个叫做奉旨赈灾的故事。 十月的天已经开始有些凉了,越往北走,冬天的痕迹越是明显。 赶在京城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薛庭儴一行人终于回了京。 按照惯例,入京后要先进宫面圣。 招儿回去收拾细软,薛庭儴入了宫,就像上次一样。可这次又和上次不一样,招儿一直等到天黑,都没见薛庭儴回来。 之后让人出去打听,才知道出事了。 具体出什么事不知道,总而言之不是小事,据说现在内城一片风声鹤唳,似乎是嘉成帝发了怒。 「娘,爹怎么还不回来。」 招儿走得这几个月,全凭着招娣两口子照顾两个小的。弘儿还没回来,他赶八月院试,现在十月初,大概再过几日就回来了。 「你爹还在宫里呢,宁宁是不是饿了?娘让人去做饭。」 宁宁摸了摸小肚子,想了想还是道:「宁宁不饿,咱们还是等着爹吧。」 可薛庭儴注定要让女儿失望了,直到厨房那里准备好晚饭,一家人等了半天,还是没见他回来,最后是招儿说先吃了不等他。 此时内城里何止是风声鹤唳,说是人人自危也不为过。 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锦衣卫就出动了。 已经被抓走了好几名朝廷大员,有的是在府部衙署被抓走的,有的则是在家中。其中就有权倾朝野的吴阁老。 至此,众人才明白,这是吴阁老犯了什么事。 可到底是什么事,没人知道。 而这些被抓的官员也没有送进宫,或是刑部、大理寺,而是直接被关进位于承天门附近的锦衣卫北镇抚司。 随着司礼监在朝中慢慢崭露头角,嘉成帝几次想将锦衣卫推到台面上,都招来群官抵制。 这些文官们对‘锦衣卫’一词,似乎特别敏感,他们能容许司礼监,但并不代表能容许锦衣卫。 毕竟在他们眼里,宦官再是为害,到底是阉奴,顶多也就是些口舌和义气之争。可锦衣卫手里却有刀,可以危及性命。 只是嘉成帝想做的事,又怎么可能会做不到。 所以如今锦衣卫虽很低调,但也有自己单独的衙门,而北镇抚司就是其下负责侦缉刑事的机构。 这个地方很久没出现在人前,久远到人们都忘了,这北镇抚司就是传说中专司皇帝诏狱的地方。 此事引起一片哗然,一些朝臣四处奔走,之后联袂来到宫中求见。 嘉成帝正是大怒中,又怎会见他们,更是引来一阵恐慌。 都怕开了这个头,以后人在家中坐,不由分说就被锦衣卫收押。当然,也少不了吴阁老一系人私下活动。 薛庭儴到了半夜才回来,此时招儿已经睡了。 两人也没说什么话,便歇下了。 次日一大早天还没亮,薛庭儴就出了门。 而与此同时,早朝上正因吴阁老等人为何被收押之事,引起了一片轩然大波。 谁都没有想到,竟是十多年前的一件事,将吴阁老牵连了进来。虽事情暂时还不明朗,但若没有真凭实据,以嘉成帝的性子也不会动这么大的干戈。 当然也少不了有些朝臣提出,就算吴阁老犯了大罪,也不该是锦衣卫收押,而是该交由刑部或是大理寺审理。 嘉成帝也不说话,只是看着说出此言的朝臣冷笑,对方的话自然再说不下去了。 这么大的案子,牵扯的还是位高权重的阁老,谁敢说刑部和大理寺不会徇私。毕竟吴阁老可是以门生遍天下而着称。 早朝罢,群臣的心却并不安稳。 若事情真是属实,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吴墉他可真敢! 而同时薛庭儴也进入群臣的视线中,这十年前的案子,他到底是怎么查出来的?难道说陛下这趟派他出去赈灾,就是为了此事? 第118章 这一切,注定是个难解之谜。 随着刚回京没几日的前浙江按察使叶莒,被一道圣旨派往河南为钦差,拉开了嘉成十九年的混乱序曲。 河南的一众官员纷纷落马,大至一省巡抚,小至地方县官,牵连甚多,显然嘉成帝是打算彻底整顿此地。 而随着项竘、姜志毅及吕延寿等人被押解回京,朝野内外皆是动荡不安。 经过这些日子的缠磨,嘉成帝倒也退了一步,涉案官员还是由北镇抚司亲自审理,但大理寺和刑部可派人陪审。 此次的案子没有主审,由刑部尚书尹年、大理寺卿王崇耀,协同锦衣卫指挥使杜继鹏、太子少傅薛庭儴,共同审理。 薛庭儴回京已近一月,这是第一次踏入北镇抚司,也是第一次见到被收押在此处多时的吴阁老。 北镇抚司的天牢设在地下,乃是前朝旧址,荒弃多年,格外显得阴森恐怖。 一米多宽的窄道,只供两人并肩而行,两侧的墙壁是一种黑得诡异的颜色,像是经久失修,也像是被血浸透。 这条窄道很长,似乎走了很久才到尽头。 到了一处堂中,几人一一落座,不多时就有人带着吴阁老来了。 吴阁老穿一身青灰色的棉袄,花白的发梳成髻,看得出来之前被人收拾过。曾经也是首屈一指的大员,今日落到阶下囚的位置,难免让人心生感叹。 「站着回话。」狱卒吆喝道,便去了旁边站下。 上面的人看着下面的人心情复杂,下面的看上面这些人,何尝不也是。 「要问什么就问吧,老夫再说一次,此事乃是有人刻意栽赃,与老夫无关。」 说到栽赃时,吴阁老一双老眼仿若淬了毒似的瞪视着薛庭儴,连连冷笑道:「薛大人,老夫知道你记恨老夫良久,你又何必存了心害老夫。」 谁都没想到吴阁老会这么说,可转念一想确实也是,河南的事是薛庭儴带回来的,这二人早有宿怨,清楚当下局势的都知道。 就不提别的,沿海一带受损的朝臣不少,可谁都没有吴阁老的损失大。仅凭浙江一地,他栽了多少门生进去,更不用说还有福建广东两地。 吴阁老想把薛庭儴生吞活剥了,都不稀奇,可谁也没想到,倒是薛庭儴先把吴阁老给洗了下锅。 首位一共摆了四张大椅,两张居正位,另有两张分别放在左右处。 尹年和王崇耀资历最老,也是老臣,自然坐着正位,杜继鹏和薛庭儴则是一左一右。可任谁都知道这次主审以这两人为主,刑部和大理寺不过是个旁观者。 受审者明晃晃地说主审之一是挟怨报复,这案子似乎就审不下去了,薛庭儴该避嫌才是。 谁曾想他却是淡淡一笑道:「吴大人所言差矣,本官与你无冤无仇,又怎么刻意去害你。本官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获知当年之事,只怪那项竘行事不够谨慎,竟是派人暗杀堂堂一府知府,不小心被本官的手下撞见了。」 这是表面上的说法,满朝皆知。 「那薛大人可是敢说你不记恨老夫?」 「本官又为何要记恨与你,我二人无冤无仇,吴大人常年驻于京,而本官常年奉命在外,既无交集,又无恩怨,吴大人还是切莫再攀扯,这对审理此案并无任何用处。」 吴阁老语塞。 是啊,他和薛庭儴虽有宿怨,可这宿怨是不能拿在台面上讲的。难道他说因为薛庭儴连番坏了他许多大事,扳倒了他好些门生,吴家损了数不清的银子,致使江南吴家族人日子过得极为窘迫,所以才结了仇怨。 恐怕不会帮了自己,还会害了自己。 看着上首含笑看着自己的年轻男子,吴阁老一阵生恨,恨不得吞他的肉喝他的血。脑子被怒火一冲,他道:「当年我有意招你为婿,可你却拒绝,因此从内阁中书被贬往地方,你心中早已记恨当年我如此对付你。」 此言一出,尹年等人俱是面面相觑,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旧事。 转念一想,当初薛庭儴六元及第,风光至极,吴阁老有一女守寡在家,世人皆知。如此想来倒是一段好姻缘,一个青年才俊,一个有个好爹,双方联姻,吴阁老也能得个佳婿。 可若是没记错,这薛庭儴似乎早已娶亲。当年状元公带着儿子跨马游街的事,至今让人提起,都是啧啧称奇。 这吴阁老因赏识对方,竟生了棒打鸳鸯的心思,还因被拒恼羞成怒对一个晚生后辈下手,可真是为小人一个了。 其实吴阁老是不是个小人,也许旁人不知,同朝为官多年的谁不知道。只是这人善于装腔作势,一副高风亮节之表象,如今自曝其短,也算是穷途末路了。 尹年和王崇耀的眼中,含着淡淡的怜悯之光。 这让吴阁老更是气血翻涌,一口老血喷在心头。可他顾不得这些,与脸相比,自然是性命重要。他心里清楚这次自己完了,嘉成帝既然动这么大干戈,就没想放过他。 可怎么审,谁人审,却是在很大程度上关系自己的性命。 第119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好点自己还能落个罢官告老的下场,不好的抄家灭族都是轻的。以吴阁老的性子,怎么可能不负隅顽抗一番。 「吴大人所言又差矣了,本官又怎可能记恨于你。若不是你的成全,本官这会儿大抵还在翰林院,或是内阁,给人干些淡茶倒水的活儿。又何至于能坐在这里,能穿上这身蟒袍,能坐上正二品之高位,能你在下我在上。认真说来,本官还要多多感谢吴大人的成全才是。」 薛庭儴笑着朝这边拱了拱手,吴阁老一口老血终于喷了出来,委顿在地。 这般情况,自然审不下去了, 杜继鹏命人去找大夫来给吴阁老看诊,几位主审官这才步出天牢。 尹年和王崇耀有公务在身,寒暄了几句便匆匆离开,薛庭儴和杜继鹏缓缓往外走着。 「薛大人不该刺激他,他本已是老迈,若是有个好歹,这案子就审不下去了。」 审不下去是小,嘉成帝丢了脸面是真。 嘉成帝大动干戈,就是为了彰显皇帝之威势,也是心存了给锦衣卫一个名正言顺出现的借口。若是从中出了意外,功亏一篑,必然会触怒嘉成帝。 是时,杜继鹏和薛庭儴都会被迁怒。 杜继鹏作为嘉成帝心腹几十年,心知肚明主子的秉性,此言也算是从一旁提点。 薛庭儴自然不会误解其中的意思。 他微微一哂道:「此人屹立朝堂几十载,心机过人,处事老辣,难道杜大人被他一时失言蒙蔽了?他说任何话都是有一定目的,你可以当做我们之中有人倾向于他,也可以当做他借着这些言语往外递话,更可以当做他借机想换掉我这个主审官,换成其他有利于他的人,千万莫当他是穷途末路一时失言。」 「薛大人的意思是——」 薛庭儴停下脚步,侧脸含笑看着杜继鹏:「此人心智非同寻常,只有触怒他激将他,才能寻到他的破绽。且这般人,没这么容易死的,杜大人尽管放心,他可舍不得死。」 说着,薛庭儴正过脸,掩下眼中的异光。 人的求生欲超乎想象。认真说来,在那梦里,他虽是扳倒了吴阁老,却并不是用正大光明的手段。彼时他恨他入骨,又舍不得吴系一派的力量,便在他茶里下药,最终吴阁老瘫痪在床。 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即是如此,他也挺了近十载才死。 「其实他闹这一场也好,刚好我们可以借机看看,外面究竟还有谁搅合其中。当然,杜大人可千万别以为这样就能安枕无忧了,这里可以停,其他处却不能。」 杜继鹏诧异地看着他饱有含义的双眼:「薛大人的意思——」 「如今朝野上下的目光皆是盯在此处,盯着这几条大鱼,可下面的小鱼小虾却无人关注。我们恰恰可以借此机会,需知蚁多也能咬死象。」 「薛大人好计策,本官这就下去办。」 【卷五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家养小首辅》卷一 作者:璃莫 02、《家养小首辅》卷二 作者:璃莫 03、《家养小首辅》卷三 作者:璃莫 04、《家养小首辅》卷四 作者:璃莫 05、《家养小首辅》卷五 作者:璃莫 06、《家养小首辅》卷六 作者:璃莫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