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柴不废要崛起》 第1章 皇帝想迁都(上) 刚过中秋,北周皇宫上空就紫气云集,圣光笼罩,九天雷霆悬而不发,似乎在酝酿开天辟地的磅礴气势。 钦天监曰:“天生祥瑞,国有吉兆。” 文武百官心生不祥:马屁精开口,皇帝要当狗。 果然,皇帝早朝吐出一口浊气—— 朕欲迁都洛阳! 换个别的皇帝这么说,底下的文武大臣们肯定要一哄而上,把唾沫飞得满殿雨露均沾,务必要让这个狗上司知道,这国家不是您的一言堂,家不是想搬就能搬! 但偏偏,北周这位陛下专业切脑瓜。 你敢喷口水,他就敢让你喷血水,来一个,切一家,送刀上门,服务到家。所以,尽管大臣们在心里叽叽呱呱骂骂咧咧,表面上还是恭恭敬敬战战兢兢地接下了这个烫手芋头。 这还没完,皇帝深知手下这帮熊玩意儿阳奉阴违的德行,挥挥手,朝池子里丢下诱饵——由内阁草拟去洛阳和留镐京的班底。 这哪是草拟,这是草泥马啊! 熊玩意儿们骂骂咧咧地拼起了老命。 皇帝说了,东迁是为了就近威胁南虞,体现北周一统天下的决心!镐京以后就是陪都,掌控大后方,命脉般的存在,也不可忽视。 大臣纷纷表示,既然两套班子都这么重要,那大家当然都很“随意”地选择去洛阳。毕竟,吹不到枕头风,也不能喝西北风吧。所谓的远香近臭,也就能远几条街,若远上个千里万里,狗鼻子也闻不到那股香! 于是在分班子的时候,大臣们展现高风亮节—— 这边刚挺身而出,扬言要去新都开荒,把镐京这样富庶、繁华、丰饶的土地留给最亲爱的同僚;那边立马自告奋勇,发誓要以身作则、身先士卒地去洛阳受苦受累。 两拨人互相谦虚推让了一番,发现对面的狗东西们都不为所动,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这几日,镐京突然多了十几起仆役恶性斗殴事件,个个来头不小,金吾卫闻讯赶到后,看了看双方华丽的出场阵容,只能端着水给两边加油,劝和都怕自己管太宽。 一时间,镐京风起云涌,闹腾不休。 但世界这么大,总有人咸鱼不翻身,就爱家里蹲,比如,以“祈求亲朋多奋进,摆好姿势求躺赢”为人生格言的傅希言。 犹记那年,他还叫傅昏定,以十五岁“高龄”蹲在傅家的低年级学堂蹭课。此人生格言一出,语惊四座,他爹傅辅当晚就黑着脸给他改了名。要不是怕人嘲笑,傅辅恨不能改成“傅闭嘴”“傅住口”“傅再胡说八道老子扇你”。 不过,靠名字约束人的性格,显然是不现实的。 时至今日,傅希言都没有希言寡语的迹象,连一个人待屋里也要念念叨叨。 “侵害里皮捧碳,蛋养福奶,那美女桂林留绿牙,假盖炕太烦,各萌铁骨,孽童心……孽童心……后面是啥来着?” 他托腮想了一会儿,实在想不起来,忍不住翻开儿时的笔记——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钠镁铝硅磷等符号下面写了一些凭记忆和发音改编的口诀。 “啊,原来是嫁这深溪休克!” 他默默地坐了会儿,突然扶额,自言自语道:“刚恢复记忆的时候,明明记得清清楚楚,年纪越大,忘性越大。唉,幸好穿越了,不用高考,不然就这水平,技校都上不了。” 傅希言惆怅地合拢笔记。 笔记的封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着“chemistry”。房间进进出出的人太多,有些东西他不敢写得太明白,反正自己看得懂就好。 小厮就撞见过,大抵以为是胡乱涂鸦,并未在意。 他将书珍而重之地放入百宝箱,与《glish》一起——里面的知识点虽然基础,却是本朝科学发展的萌芽,也是他两世为人的唯一金手指。 前世,他为了救人,溺水而亡。带着这胜造七级浮屠的功德,他转世为傅家家主的庶子,也不知是不是喝了过期孟婆汤,至三岁起,就逐步苏醒前世记忆。 他虽为庶子,但境遇尚可。 他爹傅辅是长房长子,在他爷爷永丰伯过世后,承袭爵位,成为这一代的家主,从此眉宇就刻上了“都给我振兴门楣”七个大字,深得周扒皮的真传,为了伯府绩效,连庶子也不放过。 ——他也是傅希言幸福指数没爆表的主因。 亲娘白姨娘在他出生后不久就亡故了,没留下印象;傅夫人这位当家主母是位称职的职业经理人,家里管得井井有条,其余一律不管;托她的福,姨娘们都没能拿到宅斗剧本。 二姑傅惠然,在他幼年时期就嫁给了海西公世子,随夫驻守边疆;三叔傅轩,年少从军,接管了傅家的军中势力,目前任羽林卫指挥同知,但一直没有成亲。 ——傅希言觉得他叔往日一定有一段可歌可泣不为人知的凄美爱情故事,可惜他爹口风紧。 哥哥有两位,傅礼安、傅冬温,一嫡一庶,都很能读书;庶姐傅夏清,人美声甜;下有一枚庶弟,傅晨省,虽初入蒙学,但目测也是读书的好苗子。 ——看看!兄弟们都这么努力了,他爹还不肯放过他。像这种“自己躺赢却望子都成龙”的双标父亲,简直令人发指! 另有关系不佳的旁支若干。 不过,这种两代都三四胎指标的一大家子,在北周众门阀勋贵当中,却属人丁稀薄。无怪乎傅希言的咸鱼言论引动老父亲雷霆震怒。毕竟,在任何时代,浪费有限资源都是可耻滴! 傅希言也深知这一点,因此当他爹又一次在饭后提起迁都事宜时,一马当先地、大义凛然地表示要遵从皇帝陛下的指示,留守镐京,为家族坐镇大后方。 满室皆寂。 傅夫人从容起身,招呼几个姨娘离开。 傅礼安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咸鱼弟的肩膀,带着其余弟弟妹妹离开这个即将上演少儿不宜画面的场所。临走前,还体贴地关好门。 堂中,只有傅辅大马金刀,端坐不动,他身后那柄摆在刀架上的金丝大环刀正微微颤抖,表现出迫不及待想要出来遛遛的心情。 傅希言:“……” 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傅希言不安地抖腿,尽量理直气壮:“我是听皇帝的话。”敲黑板!划重点!这是绝对的政治正确! 傅辅看着眼前这个从小到大都有些异于常人的儿子,突然叹了口气。都说子女是债,可为什么他直接生了个债! 他说:“你以为皇帝和你一样,想一出是一出吗?早在迁都旨意下达之前,就不知在背地里拉拢了多少人。别看那些世家人前哭哭啼啼,说不定背后早购置了洛阳田产,就等着搬家呢。我们没有得到消息,只说明我们家无足轻重!你想留在镐京守大本营,也要先看看我们能不能去得了洛阳。” “那你还不努力?”傅希言小声哔哔,“总说我不争气,自己明明也很咸鱼。” 傅辅深呼吸:“你过来。” 傅希言满脸抗拒,嘟嘟囔囔:“你看你,还说自己不咸鱼,打儿子还要我自己送人头。” …… 忍住。 忍住。 不孝子也是个“子”! 傅辅挤出微笑:“……不打你。” 傅希言看看刀,看看他,将信将疑:“骗人胖十斤。” 傅辅终于暴怒:“你看看你自己!胖成什么样子了,敢情从小到大都没一句实话!” 傅希言:“……”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你不是好爸爸! 傅希言委屈:“我胖又不是我愿意的。” 说来也奇怪,他们家人的身材都还行。就他,据说一出生十二斤,圆得像个球,从此就没泄过气。幼年时期尚算可爱,人到少年,就有些可怕了。 于是从五岁起,他就有意识地减肥。从运动,到吃药,从节食,到修闭口禅一礼拜……足足努力了八年,结果越努力越心酸,身上的肉像奖励似的,与日俱增,在突破两百斤那一日,他躺平了。 傅辅也想起傅希言小小年纪不睡懒觉,天没亮就起来晃肉——哦不,跑步的日子,终究有丝丝心疼,唤道:“老四啊。” 傅希言浑身一抖,每当他爹这么叫他,他就想到了过劳死的四阿哥:“爹,来,咱有话直说,不兴口蜜腹剑那一套哈。” 傅辅脸抽搐了一下:“人这一生,并非只有文武两道。” 傅希言愣了下,瞬间惊恐:“难道你想让我去联姻?” “……联姻是做亲家,又不是做仇家。”傅辅看着傅希言白白胖胖的脸顿了顿,甭管圆盘有多大,盘中那两颗黑葡萄却极为璀璨迷人,不由想起傅希言风华绝代的生母。老四小时候看得出五官肖母,若非圆润、肥嫩、胖,怕是光靠脸就能让求亲的人踏破他家门槛。 可惜了。 傅辅摇头,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接着说:“还是要找一户心甘情愿的才好。”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丝毫没有发现对面儿子那张白嫩的脸已经黑如锅底了。 傅希言气鼓鼓:“爹怎知没有心甘情愿的呢?”杨玉环都能遇到寿王和唐明皇,他凭啥不能? 傅辅不屑:“常言道,娶妻娶贤不娶色,嫁人嫁心不嫁财。哪家女儿想嫁个立志躺平的懒汉当夫婿?” 过分了过分了,这必须不能忍。傅希言拼命思索,终于想到了反驳之词,挺胸:“我贤啊!” 傅辅:“……” 第2章 皇帝想迁都(中) 门外。 傅礼安送走二妹、三弟后,带着小五傅晨省站在天井等候。没多久,正堂果然传来久违的打击乐,立马抓住时机,展开现场案例教学:“若身边都是奋进的亲朋,偷懒的那个不但容易被抓住,还容易被恨铁不成钢。所以,靠人不如靠己啊。” 傅晨省看着屋里你追我赶的两个影子,心有戚戚焉地点头。爹都跳桌子了,看得出来,真的是很恨铁。 “大哥又在打小四?” 傅轩人没进院子,声音已经先一步从外头传进来。 紧接着,屋内的打击乐就停了。傅辅放好刀,整理整理衣服,精神抖擞地打开门出来,留下身后气喘吁吁的傅希言如愿躺平。 傅轩穿过垂花门,走到傅礼安和傅晨省边上,傅辅一看他的样子,眉头就皱起来了:“你的额头……怎么回事?” 傅轩抬手摸了摸额头上包扎的伤口,笑道:“姓楚的今天带人堵我,硬要约我比武。” 傅辅皱眉:“好端端的,怎么就要比武?” “他想去洛阳,拿我作筏子呢!可惜偷鸡不成蚀把米,请了兵部的人,却自己输了,连抵赖的借口都没有,不枉我这些年的韬光养晦、人前示弱。” 傅辅不是不知道这几日城里的情况,只是谨小慎微惯了,心中仍是不安:“羽林卫毕竟是皇权笼罩之地,你们私下比武,万一惹了那位不喜……” 傅轩冷笑:“这满城的硝烟岂非正如他意?” 这些年要是没有狗皇帝暗中挑唆,他和楚光也不会变得水火不容。 狗皇帝的处世哲学有二: 不顺眼的人早晚要杀,忍得越久,杀得越多; 一, 二,手下斗得越激烈,屁|股下的椅子就越坚固。 三, 四,所以要入他的眼,就必须好斗,跳得高,站得高。 傅辅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天性保守,万事求稳,就算是争,也喜欢争在暗处。不过他对傅轩一向支持,便道:“好,我新得了几个物件,你正好去送人。” 傅家衰落也就是这两代的事。 已故的老永丰伯正经本事没有,宅斗一流,斗得整个傅家元气大伤,嫡支成寡支,众叛亲离,幸好军中人脉、家中底蕴还在,如今又赶上迁都的时机,若经营得当,也许能重回权力中心。 傅辅傅轩对望着,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斗志。 谈话转入正题,小一辈的便插不上嘴,见傅礼安带着傅晨省告退,傅希言眼明脚快地跟了上去。出了院子,他一脸凄苦地与兄弟作别,扶着腰,慢吞吞往回走,走出两人视线后,腰板立马挺直,嘴里哼起了小曲儿。 他这身膘可不是白养的,小时候没少上房揭瓦,但不管什么刀枪棍棒,打得有模有样,他都能毫发无伤,更别说他爹口硬心软的“挠痒痒”。 哼到“哼哼哈嘿”的时候,身后隐约传来动静,他刚弯下腰,肩膀就被抓住了。 傅轩好气又好笑地说:“别装了。你爹打你这多年,哪次真打了?” 傅希言无奈地直起腰:“可他也没哪次真不打啊。” “别怪你爹心急,你已十六,是该打算了。” 傅希言犹豫了半天,试探道:“你也觉得我应该去联姻?” 傅轩错愕:“有对象了?” 傅希言更错愕:“不是包办婚姻吗?” 短暂的尴尬后,傅轩轻咳一声:“男儿志在四方。你这个年纪,应该先立业。” 傅希言:“……” 别以为你说得委婉,我就听不出你和你哥就是一个鼻孔出气的两兄弟! 傅希言摊手:“但我文不成武不就。” 天不明媚,人却忧伤。 穿越重生主题下,哪个废材不努力? 尤其知道这是个能飞天遁地的高武世界后,他就做好了□□丝逆袭……不是,一飞冲天的准备。穿着开裆裤,开始蹲马步,透底凉的穿堂风也不能吹灭他习武的热情。 到五岁、适宜正式练武的那年,傅轩给了一本据说炼成后可挤入一流高手阵容的《天罡混元功》。 秘籍的名字虽然有些普通,但他练得一点也不普通。短短两年,就踏入了真元期。 这个世界的真元,就像仙侠世界的灵根,是看一个人能不能练武的指标。有了它,人才能通过打坐修习,吸收天地精华,转换成真气,为身体易筋洗髓,追求更高深的境界。 傅家人在武道上一向天赋平平,他七岁进入真元期,让当时的傅家结结实实惊喜了一番,可惜好景不长。别人进入真元期之后,立马能感应到真气游走,只有他,空有真元没有真气。这感觉就像好不容易组装好了电脑,但它死机! 幸好傅家人厚道,没有捧高踩低,还反过来安慰他,想各种办法。 果然,傅轩安慰道:“其实你天赋异禀,只是身体出了岔子。小神医治不好你,还有他师父老神医,到时候你脱胎入道可期。” 傅希言沉默不语。 问医吃药、健体强身、寻访民间高手……能想的办法他都想过,就差跳崖找秘籍了,可凡人流的路,谁走谁知道。没有作者开金手指,想超凡,真的是难以解决的超级麻烦! 他想着活人不能给尿憋死,不能剑荡乾坤,权倾天下也不错。于是在十三岁那年改换跑道——武道不通,咱就学文,考科举,当状元,入阁拜相,一样走上人生巅峰! 奈何,前世的理科生涯已经预示了他三生三世与文科无缘——简体中文都学不明白,何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和“嗟夫”“呜呼”死磕两年才发布咸鱼宣言已经是给他爹面子。天天被按着头背旋风、闪电、霜、月叫啥,云、雨、雪、云咋配对,他神神叨叨得连元素周期表都背不全了。 傅轩见傅希言一脸黯然地对着夜空发呆,心中怜惜。傅家走到今天,靠的从不是上天怜悯,而是齐心协力、同舟共济。傅家子弟,只要没生反骨,无论天资出众或伤仲永,他都会为之谋划一席之地。 傅轩心坚如磐石:“小四啊。” 呃。傅希言诚恳地说:“还是叫我老四吧。” 傅轩从谏如流:“昏定啊。” 每次听到这名字,傅希言就有些惊魂未定……好在去年凭一己之“丧”让他爹给改了。他退而求其次:“……小四也行。” 傅轩略过这个很容易没完没了的话题:“明日一早,你随我去羽林卫报到。” 傅希言愣了下:“不是说羽林卫门槛很高吗?”听说好些勋贵的嫡子都在排队。 “你有真元,又出身永丰伯府,加入绰绰有余。”身为指挥同知,傅轩早就可以利用职务之便大开后门,先前是怕楚光从中作梗,如今都正面撕破脸了,自然要加紧谋划。 傅希言内心是拒绝的。这些年,他不是没想过为家里出一份力,搞搞社交,奈何这看脸的世道,对他居然例外——他一走出去,还没看到脸呢,光身材就招致各种讥笑嘲讽。 幸亏他前世战斗经验丰富,经常在游戏里菜鸡互喷,不然早就抑郁自闭了。 但傅轩盛意拳拳,傅希言也不好直接回绝:“当羽林卫不会很苦吧?” “放心,有我在。”傅轩仿佛看不见他脸上的不情愿,微笑着问:“你不会让我失望吧?” 傅希言:“……” 别问,问就是会。 傅希言认真地看着亲叔,深吸了口气……算了,今天刚被亲爹练过,挨打这种事,还是不要前赴后继,安排得太密集。 心事重重地回到房间,他一头栽在榻上,趴了会儿,突然生龙活虎地跳起来,从床边搬出一个竹筐,翻了翻,招来小厮:“猪油没了,去厨房拿点新的。” 小厮愁眉苦脸:“您又要做那什么香皂啊?都这么晚了,不如明天吧。” 傅希言冷笑:“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你少爷我这么雷厉风行的人,自然是想做就做。” 弃武又弃文之后,他就开始琢磨着发展这个世界的科技树,咸鱼宣言是伪装,不然就他爹那折腾劲,哪有工夫搞研究。他盘算过了,迁都后,留在镐京,天高皇帝远,方便他搞个专门的实验室,香皂只是第一步,后面还有水泥、玻璃、塑料——总之,不能让场地耽误了他的发挥! 没错,器械不到位,成果才会废。 他为自己久久炼不出想象中的香皂找到了完美的借口。 吭哧吭哧…… 吭哧吭哧…… 月上中天。 小厮已经累趴在桌上,睡得口水直流。 傅希言熟练地拾掇好材料和失败品,又将手里的《chemistry》放回箱子里,才上床睡觉。 可是过了犯困的时间,精神便过度抖擞。 他眯了会儿眼,忍不住起身打坐。 《天罡混元功》的内容他早已烂熟于心,尤其是运行真气的线路,在那锲而不舍的六年里,无时无刻不在脑海里游走。 哪怕到现在,依旧刻骨铭心。 天色,渐明。 第3章 皇帝想迁都(下) 小厮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就见傅希言顶着一对熊猫眼,望着房梁,怀疑人生:“不可能啊,我可是个理科生啊!” 莫非—— 傅希言灵光一闪,浑身一颤:他不仅是个理科生,还是个……理科差生?! 身为穿越者,要是连初级的香皂都做不出来,那高阶的手|枪、大炮、蒸汽机就想都不要想了。 “难道我就只能靠‘唐诗三百首,当条抄袭狗’来刷穿越者声望了吗?”傅希言木然地沉思了会儿,垂头:“对不起,是我想多了,别说三百首,三十首我都不能保证全对。” 小厮有口无心地劝慰道:“少爷,您何必为这等小道伤怀?胰子也很好用啊,你要是嫌不够香,不如在胰子里多加点香料?或是再想想其他路子?” 傅希言抱住头,不言不语。 也不是没有其他的方子。 红糖脱色更简单,但缺点就是太简单,容易被破解。红糖、白糖价格差又大,按白糖价卖吧,真相大白那日,他一定会被戳脊梁骨。卖红糖价吧,同行会先弄死他。想来想去,只能先留着,等哪天救急用。 香皂,在略有思路的几项穿越者技能中脱颖而出,自有它的优势——有平替,非必需品,包装得好,可以走高利润的小众奢侈品路线,不会引起当权者的过度关注。 因此,虽未成功,但他寄予厚望。 有了香皂,他可以向父亲申请开店,一边做日进斗金的快乐店长积累财富,一边用积累的财富发展科学事业,从此,高唱“名和利啊,什么东西,原来都是我的东西”…… 想想都美滋滋。 小厮见实在劝不动,便道:“要不,我找些硝石,您再变些冰出来?” 傅希言:“……” 制冰是他穿越后第一实验,方法早由傅辅献给了皇帝,如今是皇室的生意之一,换来了傅轩的羽林卫指挥同知职务。但,这都是他五年前的功绩了。 他忧心地想:难道他的实验生涯和他的武学生涯都像夜空的花火,璀璨却短暂吗? 不行,武功是这辈子的东西,他没天赋也就算了,但科学是上辈子的知识,哪怕一时失败,他也比这个时代的人更接近真理。 他打定了主意,正要再接再厉,就听到门外传来他叔亲切中带着丝丝威胁的呼唤声:“小四?” 傅希言激灵了一下,殷勤地跑去开门:“来啦,客官!” 虽然他叔一直对他爱护有加,从未动过手,但听说他叔和他爹不一样。他爹打人,一向以自己的体力为标准,累了就休息;他叔打人,从来以对方的生命为标准,留口气就行。 像这种真理,他就不必实践检验了。 傅轩见他脚步虚浮地走出来,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不由眼皮一跳,耐住性子说:“你一晚上又在折腾什么?还不快去换身衣服,马上出发了。” 傅希言捂着胸口试探:“啊,今天好像不太舒服,能不能明天再去?” 傅轩冷下脸:“哪里不太舒服?” “……让叔叔担心,我心里不太舒服!叔叔稍等,马上走哈。”傅希言扭头就跑。 有傅轩在门口等,傅希言也不敢耽误时间,漱口抹脸换衣服,统共不过五分钟,傅轩面色这才破冰,笑道:“嗯,收拾收拾,果然一表人才。” 傅希言小声嘀咕:“难道不是一表众才吗?”他的体型,一个顶仨! 傅轩看着狠起来连自己都吐槽的侄子,久久无语。 经过一夜发酵,两位指挥同知比武的结果就已传得人尽皆知。一向弱势的傅党瞬间声势大涨,傅希言入职手续办得格外丝滑,两句话的工夫,排班表上已经有了他的名字。 傅党的示好,对傅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哪个差生遇到上课和开学报到在同一天,都要骂娘的好吧! 傅轩却很吃这一套,欣慰地拍拍傅希言的肩膀:“你先跟着宇达熟悉一下环境。” 傅希言泪汪汪地看着亲叔,那委屈的小模样,像极了第一天去幼儿园的小朋友。亲叔也用行动证明了两人嫡亲的血缘关系,话一讲完,就走路带风、头也不回地走了。 朱宇达暗中比量双方体形:“我去借一套衣服……试试。你先跟着我熟悉熟悉,过几日再安排你进入宿卫值夜。”朱宇达是傅轩嫡系,对傅希言的态度十分亲近。 傅希言转头,一脸震惊:“值夜?” 朱宇达喜上眉梢:“楚将军抱恙在家,羽林卫现在傅将军说了算。” 傅希言满脑子都是日夜颠倒对身体的伤害,毫不犹豫地说:“如果我辞职……乞骸骨的流程是什么?” 朱宇达沉默了会儿说:“先熬到老。” 傅希言:“……” 行吧,在香皂问世之前,自己就蛰伏一段时间。 不就是站岗巡逻值夜班,看守皇宫当保安么,有什么难的? 入职第一天,傅希言跟着朱宇达参观皇宫,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走得两股战战才下班。不过朱宇达告诉他,明天就不用走这么多路了。 于是第二天,傅希言怀着今天开始摸鱼混薪的希望,高高兴兴地上班。 …… 嗯,是不用走这么多路了。 但是,要举铁,要站岗。 有真元没真气的傅希言就靠纯纯的肉|体支撑了长长的一日。 下班前,朱宇达告诉他,明天不用举铁了。 傅希言不放心反问:“那要巡逻和站岗吗?” “都不用。” 第三天,傅希言将信将疑地上班去,发现朱宇达是个实诚人。今天的确不用巡逻站岗和举铁,今天的训练内容是武器操练——拉弓射箭加舞刀弄枪。 说好的有叔叔在呢?就这?就这? 他不禁发出灵魂的呐喊: 这是一个衙内应该有的待遇吗? 这事儿高衙内他同意吗? …… 高衙内同意,傅衙内也决不同意! 决不! 倔强的傅衙内第四天就抱病在高床软枕上了。 小厮一靠近,他就翻白眼、抽搐,病态十分逼真。 傅轩救侄“心切”,立马将人提到医馆,让大夫们集体上手扎针。 先不提这针扎人深不深、疼不疼,光是身边围着一圈针头的场景,就足以唤醒他的童年噩梦——容嬷嬷。于是连个委婉的过场都没有,他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老老实实地钻进马车,还积极地朝付诊金的傅轩招手:“叔叔快点,上班要迟到了。” 第4章 衙内想转行(上) 傅希言说:“一寸光阴一寸金,我们省点钱,三局两胜罢。你我轮流设靶,射中次数多者胜。” 楚少阳的“十八般武器都略通一二”是蓄意夸张。他和傅希言有着起码一个大境界的差距,自然无所谓武器为何。 “可。” “我胖我先来。”傅希言当仁不让地跑到一个箭靶前,吃力地将它抬起,然后挪着艰辛的小碎步,一路跑到楚少阳面前两米远处停下,喘了口气说,“第一局先打个样,就这吧!” 碍于傅党人多势众,其他人不好明说,但那不屑的目光,分明在说—— 就这? 就这? 就这?! 楚党里冒出一个人,说出了大家的心声:“这距离,未免有些儿戏了吧。” 傅希言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仿佛在说“真拿你这个小妖精没办法”,然后从善如流地往外挪了一寸。 那人面皮一抽:“傅侍卫莫非是怕了?” 傅希言不理他,扭头看楚少阳:“我若怕,就不会和你比了,是吧?”言下之意,如果楚少阳承认他在怕,他就破罐破摔不比了。 楚少阳看看靶子,揣摩对方应该是这么个思路:只要比赛设置得够简单,那么胜负就不会有太大的差距。简单说,两个成年人比算术,题目是一加一、二加二这样的程度,谁能输?但对方的方案里有个漏洞——轮流出题,第二局的题目由他决定。两平一胜,他保底能赢。 他微笑道:“当然。傅兄艺高人胆大。” 傅希言满意地点头:“接下来,我们挑选一下双方比赛用的武器。” 楚少阳怀疑他在武器上动手脚,便道:“傅兄先请。” 傅希言也不推让,径自取了弓箭,拿在手中掂量。他见楚少阳随后取了另外一把,笑道:“可得好好检查,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半路找借口挑毛病换武器。” 楚少阳本就心存疑虑,不由又将弓箭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 先前质疑傅希言“怕了”的楚党突然跑到靶子边,一边嘀咕“靶子上灰真多”,一边将箭靶从上到下摸了一遍,然后对着楚少阳微微摇头。 楚少阳暗道:难道问题出在傅希言手中的弓箭上? 可傅希言怎知自己会在今天发难而提前做好准备呢? 他压下疑惑,沉稳地抬手道:“请。” 傅希言摇头:“我比你早来几天,客随主便,你先。” 楚少阳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转身看向靶子,弯弓射箭。 箭不负所望,迅疾地插入靶心。 “好!” 楚党十分给面子地喝彩鼓掌,傅希言混在其中,双手也在啪啪啪。 楚少阳不为所动:“傅兄,到你了。” “好的,稍等。”傅希言点点头。 楚少阳等着。 楚党见傅希言久久没有动静,不禁窃窃私语起来,傅党也一头雾水,只是自己人不好拆台,看楚党话多,还要狠狠地瞪上几眼。 两只蚊子绕着楚少阳的脑袋转了一圈,被拍死。他擦掉手掌的蚊子血,看周围的人越来越心浮气躁,而傅希言始终岿然不动,担心朱宇达带傅轩回来搅局,忍不住催促:“傅兄?” 傅希言一脸神秘莫测:“再等等。” 楚党有人忍不住说:“你该不会在等叔叔吧?” 傅希言想了想:“这么说,倒也不是不可以。” 楚党立马就讥嘲起来:“你这把年纪还要躲在叔叔背后?这也叫男子汉大丈夫?” 傅希言谦虚地说:“《弟子规》说:‘或饮食,或坐走。长者先,幼者后。’可能我自小家教严,执行得好。不像贵府,没大没小,没尊没卑,平时都让叔叔跟在自己的屁股后头。如果这样才叫男子汉大丈夫,那我自愧不如。” 说话那人脸立时红了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傅希言置若罔闻地朝着身后打招呼:“哎,朱叔叔,你回来了。” 众人扭头看去,只见先走偷偷离开的朱宇达正拨开众人往里走。他身后,并没有楚少阳以为的救兵。这下轮到楚党懵了,难道他们错怪傅希言了?这小子是真的缺心眼,敢越级接受挑战? 楚少阳不禁对他有几分另眼相看。明知不敌,还敢硬顶,看来有几分骨气! 又被众人轮番打量了一番的傅希言似乎并不意外。他将手里拿了半天的弓箭递给旁人,朝朱宇达伸手。朱宇达从背后掏出一把小巧的弹弓和几颗弹珠给他。 傅希言摸着弓身,赞叹道:“好东西。” “可不是嘛。”朱宇达满腹牢骚,但见楚党在侧虎视眈眈,又改口说,“为了弄这个东西,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你可千万不能掉链子。” “放心。”傅希言一边试着弹弓的弓弦,一边说,“你去把楚少阳的箭拔了。” 朱宇达看了眼箭靶,觉得这个距离,傅希言把握应该还是很大的,便兴冲冲地将楚少阳的箭给拔了。 傅希言拿着弹弓对箭靶比划了一下,才像想起楚少阳这个人似的,说:“都是射艺,你不介意我选这个吧?” 楚少阳认为到了现在,终于将对方的诡计看得透透的了。 与正常的弓箭相比,弹弓小而省力,比远是力有不逮,短距离内,却好把控得多。看傅希言的手掌,就知他平日疏于练习,怪不得想要取巧。 只是这些歪门邪道的小心思在绝对实力面前,都是假把式。 他扯了扯嘴角:“傅兄自便。” 傅希言不等其他人开口,抬手,拉弦,瞄准,放——弹珠如离弦之箭,精准地射入楚少阳箭头造成的孔内,如一颗钉子,牢牢地钉在箭靶上。 “好!” 朱宇达带头鼓掌,其余傅党虽有些勉强,却也跟着喝彩,气氛顿时活络起来,丝毫不比楚少阳刚才射箭之后差。 楚党诸人:“……”怪不得拔掉少阳的箭,这是为了找个洞|眼好插|进去吧! 他们频频对楚少阳使眼色,希望他拍案而起,怒怼这种投机取巧的无耻行为! 楚少阳淡定而自信。只是平了第一局,还有他做主的第二局呢。 他微笑:“该轮到我出题了。” 傅希言乖巧点头:“请。” 楚少阳遥指远处一溜矮墙:“不如就以墙上的蚂蚁为靶。” 傅希言想过他会刁难自己,没想到会这么刁难自己。那墙离此地半里左右,仅射程已非常人能及,还要射中一只攀爬的蚂蚁,难度可想而知,看来第二局完全没有侥幸的可能。 第5章 衙内想转行(中) 傅希言暴喝:“叔叔!你来啦!” 楚少阳身形不停,继续往前跑。同样的手段还想要骗他两次?真当他三岁小孩吗?! “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傅轩的声音从人群外面传来,让楚少阳身形骤然一顿,头顶的梨没防着他急刹车,又没绑安全带,一下子就从前滚落下来。他顺手一捞,握在手里。 傅轩往里走,人群自然散开。他的目光先上下扫了眼乖乖站在边上的傅希言,又穿过人群,落在楚少阳脸上。 楚少阳顿时感觉气流从四面八方朝身体涌来,像是海水般无孔不入地钳制着自己,一动不能动。 境界压制! 傅轩竟然能够穿过人群,精确地针对自己,这种随心所欲的压制能力,起码是金刚中后期修为,停留在金刚初期多年的叔叔输得不冤。 藏在人群中的胡誉见傅轩遥遥地看向自己,只好站出来:“都是小朋友争强好胜,想要切磋。”他与傅轩同辈,说这话倒也不违和。 傅希言立马热络地走向楚少阳:“是呢,楚兄初来,就与我一见如故,非要切磋一番,可见我之强大,已声名远播,高山仰止。” 楚少阳:“……” 他刚刚为了躲避傅希言的弹弓,与众人拉开了一段距离,此时身体周围有两三丈的无人区。这也是傅轩能使用境界压制而不被其他人发觉的原因。 不过傅希言一靠近楚少阳,傅轩就将压制撤了。 楚少阳骤然被松开,身体不由晃了晃,手里的梨从指尖滑落,傅希言弯腰一捞,抓在手中。他爱怜地抚摸着梨,眼神有意无意地扫过楚少阳的头顶,微笑道:“楚兄也是少年英才,我们斗得难分难解,堪称棋逢对手。” ……我下围棋,你下五子棋,逢个屁的对手!楚少阳恨恨地想:他和叔叔都错估了傅希言。按照他们原本的预期,当自己提出切磋邀约后,傅希言不外乎两个选择: 一是硬着头皮切磋,然后当众惨败; 二是找借口避战,傅家因此蒙羞: 但没想到的是,一板一眼的傅辅会养出一个没脸没皮的儿子!嬉笑怒骂间,粉碎了自己的盘算。 楚少阳内心已经澎湃出滔天巨浪,恨不能狠狠地拍在眼前这对叔侄的脸上,但形式比人强,还是不得不挤出一个笑容:“傅兄说的是。”终是心有不甘,又补了一句,“来日方长,希望你我还有真正切磋的机会。” 既然来日方长,那就留待明朝再烦忧吧。傅希言微笑着说:“哎呀,没想到楚兄初次见面,就想追逐我的脚步,优秀真是使人烦恼啊。” 楚少阳:“……” 要不是你叔叔在…… 要不是我叔叔不在…… 你现在可能已经不在了! 傅希言虽然不知道楚少阳脑袋里的阴暗狠毒念头,但看人三色还是会的,见好就收地走到傅轩身边,正要啃一口梨,梨就被收缴了。 傅轩拿着梨,目光冷厉地扫过众人:“都不用操练了吗?!” 众人慌忙排队。 朱宇达凑到傅希言身边,小声说:“今次的事,是兄弟我们考虑不周了。”原想给楚少阳一个下马威,却差点把自己人陷进去了,真是越想越气闷! 傅希言拍拍他的肩膀:“对方有备而来,就算我们不给机会,他们也会自己创造机会。” 朱宇达将话细细品味了一遍,突然说:“说得对,这迎新会是谁提议的,我得好好查一查!还有那个胡誉,藏得可真深呐!” 傅希言看看朱宇达凝重的背影,又看看与楚少阳交头接耳的楚党众人,无声地叹了口气。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作为一个关系户,在有心人眼里,存在即原罪。 不过,经此考验,傅希言在傅党心目中的地位有所提升——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漏洞,而是一个能及时查漏补缺的漏洞。 又是bug又是补丁的傅希言:“……”谢谢夸奖,下不为例! 当然,让傅党发自内心敬佩与喜爱是不可能的,毕竟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也是崇尚“头破血流也要战斗”的莽夫。 今日操练的强度比往日更大。 散值时,傅希言满脑子都是腰酸背疼腿抽筋,想服巨能钙,想吃脑白金,想坐在爸爸怀里唱为什么满天都是小星星……唉。 朱宇达从后面追上来:“四少,你明日休沐。” 傅希言露出惊喜的笑容:“这太突然了。” “白天休沐,晚上值夜。” 傅希言:“……” 傅希言收敛笑容:“这太突然了!” 朱宇达和他相处了几日,深知他的痒处,补充道:“夜晚事少,还能找时间眯一会儿。” 可傅希言被忽悠多了,再也不是当初的傻白甜。皇宫大院,门禁森严,又有楚党在旁虎视眈眈,能眯多长一会儿?眨眼眨个慢动作?饶了他吧!作为一个胖纸,日夜颠倒会让他亚健康的身体雪上加霜。 傅希言一到家就央求傅轩开后门,把他调离值夜的岗位,当然,如果能给个长假让他在家修复一下被楚少阳吓裂的玻璃心就更好了。 傅轩正想说说今天的事,闻言道:“说说他怎么吓你的。” 说起这个,傅希言就来劲了,声情并茂地描绘着楚少阳“逼良为娼”时的凶狠与狡诈,着重突出自己当时内心的彷徨与无措。 傅轩说:“简而言之,你用投机取巧逼平了他?” 傅希言不高兴:“一场叔侄,说‘投机取巧’未免有些不太好听。” “呵。一场叔侄,我岂会只‘有些不好听’?”傅轩脸拉得老长,“你简直胆大妄为,竟敢答应锻骨期的邀战!若非楚少阳年轻脸皮薄,只怕等我到的时候,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傅希言觉得这话说严重了:“当时这么多人,朱叔叔也在……” “怎么?你还想大家为了你在皇宫聚众械斗,全都被拉出去砍头不成?” 言重了言重了。傅希言耷拉着眼皮:“我不至于这么招人恨吧?” 傅轩冷哼:“楚家人一向心胸狭窄。”所以他故意以“境界压制”大欺小,将楚少阳的仇恨拉过来,为他的傻侄子分散一些注意力。 傅希言沮丧地问:“我是不是自作聪明,弄巧成拙了?” “倒也不必太担心,自我打败楚光,就与楚家结下仇怨。”傅轩看着一脸郁闷的傅希言松口道,“明日你照常上值,值夜之事我自会安排。” 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办事,傅希言放心地回去研究香皂了。 傅轩回房换了身衣服,转头就去找傅辅。 傅辅正在书房品尝着几位姨娘送来的点心,见他面色凝重的进来,心情跟着沉重起来:“老四闯祸了?” 傅轩说:“这暂且不说。” 果然闯祸了。傅辅嘴里的糕点一下子就不香了,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刀架上。 “楚家最近可能有大动作。” 傅轩的话将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嗯?”傅辅说,“楚光不是还在养伤吗?” 傅轩简明扼要地说了下今早发生的事:“楚少阳是楚家新一代的杰出子弟,他入羽林卫,绝不会是一招废棋,我已托张中官暗中关注。” 关注什么,不言而喻。 傅辅有些沉不住气,点明道:“宫中迟迟没有调动吗?” 这些天,各部官员明争暗斗一番后,上上下下升升降降不少,怎么到他们就不上不下地卡住了呢。莫非狗皇帝又不做人? 傅辅沉吟片刻,说:“夏清正与太保府议亲,我让夫人明日投帖,拜访一下太保夫人。宫中如有刘贵妃策援,我们今后也能少些被动。” 傅轩面露讶色:“哥?” 傅辅苦笑:“陛下雄心壮志,我若继续故步自封,怕是真要败了这永丰伯府的百年基业啊。” 太保刘彦盛是皇帝伴读,两人从小一起长大,默契异常,皇帝杀头他递刀,皇帝累了他捶腰,真正简在帝心的人物。自从皇后崩逝,宫务就交给了他妹妹刘贵妃,宠幸可见一斑。 日趋没落的傅家还是靠着傅礼安与对方庶子是同窗的关系,才攀上这门亲事。只是两家议亲后,傅辅又怕得罪自身所在的勋贵集团,一直踌躇不前,关系处得不远不近,但眼下的局势迫使他做出最后决定—— 是就此沉寂,还是放手一搏? 傅轩说:“麻烦大嫂了。” 傅夫人出身世家,是搞外交的一把好手,傅家旁系这么多年没上门找茬,都是傅夫人的功劳,只因傅家这些年在圈子里没啥存在感,才埋没了。 那头,傅夫人正欲重振旗鼓,开拓外交业务,这头,傅希言不可置信地望着成型的香皂,对自己的智慧心悦诚服。 “我果然是本朝的……科技之光啊!” 他激动地伸出手掌,迎向阳光。 夕阳的余晖均匀地勾勒出圆润的轮廓,让他忍不住赞叹:“好神奇的金手指!” “少爷,”小厮冷静的声音格格不入地插|进来,“它和胰子的用法一样吗?” 傅希言从狂喜中清醒过来,扭头一看,魂飞魄散——只见小厮端着一脸盆的水,准备试用一下。 “你干什么?你先放下,有话好说。” 傅希言小心翼翼地从茫然的小厮手中夺过历经千难万险、千呼万唤、千辛万苦、千方百计……才炼制出来的香皂,忍不住摸了摸,蹭了蹭,亲了亲,舔了舔—— “呕!” 第6章 衙内想转行(下) 翌日,傅希言从睡梦中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蹲在床边,检查一遍筐里的香皂和配方,确认昨晚梦里的《梦一场》只是蹭了场那英的演唱会,并不是他的剧情bgm,才放下心来。 打着哈欠出发,得知傅轩已经先一步离家,傅希言以为他忙着给自己调班,不由暗暗感慨二叔果然可靠。 上值之后,大家见到他果然有些惊讶。 朱桥与朱宇达因是同姓,关系不错,连带着平时也能与傅希言说上几句话。他好奇地凑过去:“你怎么来了,莫不是将军提前得到了消息?” 傅希言觉得他这话说得奇怪。傅轩给他调班,当然会提前知道,除非调班的人不是傅轩。他心惊肉跳地问:“谁又对我下手了?” 朱桥看他圆嘟嘟的脸写满了“累觉不爱”,不由生出几分怜悯:“楚将军一大早来了,点了一批人的名字,说是另有安排,宇达和你都在名单中。” …… 楚光这是赤果果地搞事情啊! 傅希言恨不能一个九阴白骨爪把他拽到跟前质问。明明是有亲侄子的体面人,为什么要觊觎别人家的!怎么,是肌肉没有肥肉香吗? 朱桥看他呼呼呼地喘气,小声安慰:“别动怒啊,傅将军一定会想办法的。” “我没动怒。” “那你呼呼呼?” “我在召唤叔叔。” 朱桥:“……” 然而傅轩此时的心情绝不会比他好到哪里去。 今日一早,他就收到张中官的密信,说皇帝召见楚光。他紧赶慢赶,依旧晚了一步,只碰到楚光从延英殿出来。 见他一脸小人得志的表情,傅轩就知大事不妙。 果然,楚光一扫先前的颓唐,笑容满面地看着他:“傅将军这几日一人独掌羽林卫,可还操劳得过来?” 傅轩按捺住心中不安,笑了笑:“传闻楚将军年近半百老树开花,看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楚光笑容微敛:“傅将军果然神通广大,陛下今晨才动的心思,消息这么快就送到了傅将军的手中?” 傅轩讶异地扬眉:“陛下的心思?怎么,楚将军是奉旨巡查青楼?” 楚光比武输掉后,被傅轩的手下撞见去青楼买醉,被傅党引为笑谈。 楚光皮厚千尺:“傅将军说笑了。蒙陛下器重,新建锦衣卫,由我出任指挥使。卫中人手会从羽林卫遴选一部分。久闻傅贤侄天赋出众,年纪轻轻已是真元期高手,与少阳不分伯仲,如此人才,我自然不会错过。” 傅轩面上笑容已然不见:“楚兄一定要将事情做绝?” 楚光看着他呵呵笑了一会儿,直到傅轩面色阴沉得好似随时要下一场暴雨,才低声道:“傅贤侄昨日凭借一把弹弓,逼得少阳狼狈不堪,可皇宫大内哪来的弹弓?傅将军可知它的来处?” 傅轩心头一跳。 楚光点到即止:“眼前的赢面未必是真正的胜算。洛阳是未来京都,傅贤侄跟着我,焉知非福?傅将军不妨将目光放长远些。” 傅轩心里恨得滴血,面上还要扯出微笑:“楚将军今日教诲字字珠玑,傅某铭记。” 两人不欢而散。 傅轩心情沉重。 北周共有八支京卫,各司其职,泾渭分明,其中羽林卫拱卫皇城,掌侍卫、随驾、仪仗。如今无端端地冒出一支锦衣卫,必然会瓜分其余京卫的权力范围。 楚光出身羽林卫,羽林卫必首当其冲。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皇帝背后的意图。 立夏将至,气候闷热,可傅轩站在阳光下,却感到一阵由内而为的透心凉意。 弹弓…… 皇宫大内的弹弓? 傅希言混在队伍里,溜溜达达地巡逻。 他的前后都是身高相若、盘正条顺的英武男子,唯有他,在队伍的两侧都凸出了一块,显得格外醒目。傅轩毫不费力地将人找了出来。 傅希言欢乐地说:“叔叔,你听到了我的呼唤吗?叔叔你知道……” 傅轩冷酷地打断他:“我不知道。” 傅希言:“?” 换傅轩提问:“你知道朱宇达给你的弹弓从哪里来吗?” 傅希言一脸茫然:“我不知道。一用完,他就拿走了。” “那弹弓是什么样子?” 傅希言回想了一下:“触感温润如玉,好像还雕刻了花纹,弦的拉力也很好,反正比我爹给我买的好多了。” 傅轩面色微沉。 在这皇宫大内,谁家会比伯府公子家用得更好呢?答案不言而喻。 “用弹弓是你临时起意?” “是啊,我又不知道楚少阳昨天会找茬。”傅希言回过味来,“弹弓有什么问题吗?” 傅轩没答,转身即走,走前不忘训斥:“同僚都走远了,还不快追上去?” 傅希言错愕:“……” 这是一个亲叔叔该有的态度吗? 他发现了,自从工作以后,他就再也不是家里的小胖贝了!怪不得有些人宁可厚着脸皮啃老也要当巨婴,成年人的世界真的太心酸了。 他一边感叹,一边找了个阴凉地,优哉游哉地站在原地,等巡逻完一圈的同僚们再次路过。 同僚们:“……” 朱桥刚将他拉到自己前面,旁边一个楚党就冒出来,不怀好意地问:“傅将军找你什么事?” 原本就安静的队伍一下子更安静了。 傅希言说:“他问我,‘吹皱一池春水’的下一句是什么?” 楚党疑惑:“什么?” 傅希言微笑:“关你屁事。” 楚党:“……” 傅党原本也有些好奇,见状立刻装出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 今早,因为楚光带来的骚动,暂时性地平复。但傅希言深知,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一刻的平静,不过是在酝酿更大的风暴。 可在这风暴的当口,傅轩为什么要提弹弓呢? 他本能地感觉到不安。 这份不安,一直延续到他散职回家。下人们已经准备好了饭菜,就等主人们陆续入座。 因为人口少,所以傅家一直同堂分席吃饭。 男一桌,女一桌。 傅希言入座后,见傅辅、傅轩的位置还空着,傅礼安已经准备开席了,不由好奇:“爹和叔呢?” 傅礼安说:“在书房谈事,我们先吃。” 第7章 有人想搞事(上) 傅轩视而不见:“迁都之后,洛阳才是京都。三皇子又是陛下膝下唯一成年的皇子,你若能抓住机会,日后另有造化。” 傅希言心乱如麻。 据他所知的历史,锦衣卫指挥使下场好的没几个,更不用说底下人。在他心里,锦衣卫的魔咒大概唯有青瓦台可以一战。只是不知道这个世界的锦衣卫是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还是纯粹的福利高,待遇好,天天锦衣玉食的意思。 傅希言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任人宰割下去了,必须要为理想而奋起反抗! “我不去,我不想去,我要办理病退!” 他张开双臂,往地上一躺。 沉重的撞击,飞扬的尘土,显示其壮士断腕般的决绝! 傅辅刚要发火,就被傅轩拦住。 傅轩把玩着手中匕首,微微一叹:“如果可以,我何尝不想你留在家里。但楚家已经盯上了你,又在陛下那里过了明路,就算生病,也要病得天衣无缝。” …… 傅希言微微抬起头,目光随着匕首上下起伏。 什么意思? 不会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吧? 辞职而已,又不是戒赌,没必要留只手留只脚这么深刻吧? 傅辅皱眉:“你看他这个样子,出去简直是丢人。” 傅希言听得频频点头,眼眶湿润。患难见真情,这才是亲爹啊!没错,他一塌糊涂、无可救药,堪称城狐社鼠、害群之马,留在家里祸及亲人也就算了,怎好放出去残害无辜? 傅轩说:“放心,我已经安排一对兄弟专门跟着他。” 傅辅微讶:“难道是忠心耿耿?” 傅轩点头:“就是他俩。” 傅辅摇头:“他们是你的贴身侍从,你也太放纵这小子了。” 兄弟俩三言两语将事情商量妥当。 躺在地上的当事人:“……”这是被放纵吗?这是当冤种吧? 傅轩走到傅希言身边,用脚轻轻踢了踢他的胳膊。 傅希言赌气地翻过身。 傅轩说:“你说你不想当羽林卫,不成全你了吗?你还发什么脾气?” 朱宇达“说半句话,留半句坑”的毛病都是跟你学的吧!傅希言委屈:“凭你和楚光的关系,我去锦衣卫不就是羊入虎口吗?” 傅轩说:“跟着人,别乱跑,楚光动不了你。” 傅希言:“……”听起来更慌了。 傅轩说:“匕首还要不要?” 傅希言扭头,把脸埋在手臂里。灵器啊灵器,是我们有缘无分了!此情,唯有来生再续! 知子莫若父。傅辅眼皮一掀:“这样吧,你先去洛阳,若到时候实在待不下去,我就豁出老脸,去陛下那里求个情,让楚光放你回家来。” 傅希言回过头,寻根究底:“回家来做什么?” 傅辅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傅希言说:“我想开店铺!” 傅辅:“……”手有点痒,想提刀打人! 傅轩忙使了个眼色。 傅辅深吸了口气,半天憋出一个“嗯”。 傅希言一个鲤鱼打挺起来,身手利落得不像个两百多斤的胖纸:“说话算数?” 傅辅瞥了他一眼:“不过你去了锦衣卫,也要用心做事。楚光与你叔叔不和,你要小心行事,切莫让他抓住把柄。” 傅希言虽然觉得难度有点高,但前方是自由的芬芳,任谁阻挡,谁能阻挡?啊,我要学那夸父,去追逐那迷人也灼人的阳光! 傅轩笑着递出匕首:“到底要不要?” 傅希言毫不犹豫地接过来:“要!” 看着他拿着匕首蹦蹦跳跳地离开,傅轩和傅辅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 深秋时节,蝉鸣渐稀,枯叶离枝,一地落黄。 景萧瑟,情萧瑟。 傅轩目光扫过兄长新生的白发,缓缓开口:“夏清的婚事要抓紧。” 傅辅点头:“我会与你嫂子说。” 傅轩顿了顿,压低声音:“找机会让礼安外放,冬温游学。” 傅辅沉默了半晌,才幽幽叹了口气。 出差嘛,肯定要收拾行李。 傅希言第一时间找出了自己定制的带轮带锁小竹筐,把压箱底的“中学课本”、香皂、配方一股脑儿地塞在里面,又拿出了自己平时最爱穿的衣服,分门别类,一件件叠好。 他衣服码数偏大,成衣铺一般没有,必须带齐全。 小厮端茶进来,就看到自家主子一副准备流亡的样子,不由大惊失色:“少爷,你要去哪里?” 傅希言随口道:“洛阳。” 小厮脱口道:“那不是自投罗网?陛下都要迁都了。” “……” 傅希言不用猜都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无语道:“我是奉命出差。” 小厮说:“哦,那我不能跟着去耶。” 傅希言心下微暖。到底是多年的邻居,突然分别,多少有些难舍。他正想安慰两句,就听小厮欢快地问:“那我可不可以回家里住?” 他是家生子,爹娘亲人在府里的其他院工作。 傅希言:“……” 小厮可怜巴巴地说:“你走了,院子里会很冷清。” 傅希言因为秘密多,心虚,就留了个年纪小、心思单纯的孩子在身边,其他人都在外院做洒扫、警卫的活,等他走了,院子里的确冷清。 小厮追加了一句:“我每天都会回来擦拭打扫的。” 傅希言无力地摆手:“去吧去吧。” “谢谢少爷,我帮你收拾。” 傅希言看着小厮欢快的身影,无声地叹气。 欢乐的童年,总是不属于早熟而睿智的灵魂。 新官上任三把火,楚光一上任,就给了傅轩一张调职的名单。傅党入选的不多,除傅希言外,就朱宇达、周耿耿、周忠心等零星几人。 楚光很清楚自己的首要任务是建立锦衣卫并护卫三皇子平安抵达洛阳,招太多刺头不利于队伍的稳定。 名单递到傅轩这儿,他也不刁难,连同侄子在内,都抬抬手放人了。只是朱宇达在报到前一天因醉酒闹事被羽林卫除名,楚光要招,得走统招路线。 楚光虽知是傅轩动的手脚,但朱宇达本就是用来恶心人的,自己大获全胜,目的已经达到,也就随他去了。 傅希言、朱桥等人不知就里,相约散值后结伴去探望还关在京都府衙大牢里的朱宇达。 牢里环境尚可,只是人憔悴了许多,见他一脸悔恨,众人都以为是醉酒闹事的缘故,纷纷劝解。 朱宇达已知自己入狱真正的因由,叹气:“如今傅将军恼我,也不知道回去后如何惩罚。” 他关在牢里,消息闭塞,还不知道自己已被羽林卫除名。 几个同僚面面相觑,目光都投向傅希言。傅轩是他叔叔,自然由他开口最佳。 傅希言挠挠脸:“可能,也许……开除?” 朱宇达浑身一震,失声道:“何至于此?” 这句话也道出其他人的心声。 醉酒闹事,多大点事?批评罚俸也就算了,怎么就到了要开除的地步?也不是没人去求过情,只是傅轩这次异常严厉,求情的人也都吃了挂落,挨了顿骂。 朱桥摇头:“你说你,闹事也不选个黄道吉日。这不早不晚的,偏赶在楚将军升官的时候,可不就行船偏遇顶头风,不巧了嘛。” 其他人也长吁短叹,都觉得他是无辜被迁怒。 可朱宇达心里清楚,这因果关系恰是反过来的。因为他“以下犯上”,擅取皇家之物,犯了宫中忌讳,建宏帝敲打傅党,才有了楚光的飞黄腾达! 自己吃的这场冤枉官司既冤枉,也不冤枉。 朱桥见他面露惭色,便安慰道:“你原在楚将军抽调名单上,或许等你出去之后,便要去锦衣卫报到了。” 傅党的人去锦衣卫,本是羊入虎口,可对如今的朱宇达而言,也是一条出路了。 朱宇达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含糊地应了两声。 又说了一会儿话,衙役便小心翼翼过来催促,众人只好起身告辞,临走前,朱宇达忽然叫住傅希言。 “你帮我向傅将军求求情,我……我只是一时糊涂做错事,本意是好心想帮忙,还请将军看在我往日一片忠心的份上,从宽发落!” 傅希言听着有些怪。 说醉酒闹事是一时糊涂倒也没错,可“好心想帮忙”就有些说不通了吧? 帮谁? 帮京都府尹完成kpi吗? 他一路琢磨回家,踏入大门的那一瞬,脑中灵光一闪。 朱宇达他醉酒闹事坐大牢,履历留下污点,于是被逐出羽林卫,顺带也去不了锦衣卫,这不就是他朝思暮想的……被辞职吗? 不管朱宇达“好心帮忙”的原意是什么,在他这里,都是好心帮忙打了个样啊! 以一时的牢狱之灾,逃脱终身的编制牢笼,划算! 傅希言顿时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当下脚尖一转,反身往外走。 门卫愣了下,忙道:“四少爷上哪去?” 傅希言回话不回头:“坐牢去!” 第8章 有人想搞事(中) 他虽然平素不大出门,但镐京哪里有高消费场所,哪里达官贵人多,心里门清。既然要闹事,那必然不能讹平民老百姓,不然衙内身份一亮,说不定好事变坏事。但也不能踢钢板,他只想害自己,没想害全家。 寻寻觅觅、寻寻觅觅,他还是选中了自醉楼。据说这里是京都府尹岳母的产业,之前朱宇达闹的就是这里——实践过的土地,更令人心安。 傅希言刚走到门前,就有伙计迎上来:“贵客光临!不知您有没有订过位?” 傅希言豪横地说:“没有,但我要你们这里最好的包厢。”这个时间点,最好的包厢里应该已经有人了吧?呵呵呵呵…… 由于对自己的酒量心里没数,他打算清醒着闹一波。 “好咧!”伙计高兴地喊道,“带贵客去摘星房。” …… 傅希言看着满楼的人来人往。不是啊,黄金时段,知名酒楼,最好包厢,居然还空着?!你……你楼里这么多的客人不会都是托吧? 顿感棘手。 不行,征程万里,不能倒在起点。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艰巨地挪移,带路的伙计见状想过来搀扶,被挡开了:“不,我要用我自己的腿走我自己的路。” 伙计:“……”可你的体型挡了别人的路啊。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伙计,包厢还有没有?” 嗯?包厢? 傅希言猛然一个矫健的一百八十度旋转,双眼如探照灯般扫过门口的公子哥。观起衣着神态,绝对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而且没在贵族聚会中见过。 傅希言一看不认识,心就定了,抡起双腿,发挥出了一个胖纸不应该有的敏捷,蹿到对方面前。 那公子哥看着如一阵风般瞬间刮到面前的胖子,脸上难掩惊恐。 傅希言微微一笑,待对方放松警惕,立马质问:“看你英俊潇洒,仪表堂堂,吃饭一定会选最好的包厢,是不是想和我抢摘星房?” 莫名其妙被夸又被误会的公子哥一时茫然,不知该怒该喜,温柔地解释:“这位兄台多虑了。君子不夺人之美,我虽不敢自称君子,但与兄台初次相见,未有嫌隙,不过一房尔,怎会与你相争?” 傅希言:“……” 身为有钱人家的孩子,能不能娇气一点?怎么能被人怼到脸上了还这么好脾气呢? 他正组织语言,想再接再厉,就见楼外又哗啦啦走进一拨人,原来是公子哥的相识,约定在此聚餐。 他顿时灵光一闪道:“千人千面,你怎么知道大家都这么想的呢?要不要再仔、细、问问同伴的意见?”求你们,争一争。 公子哥见同伴疑惑地看向自己,便将事情简单地说了下,并着重指出自己并不想抢对方包厢的主要精神。同伴闻言,整齐划一道:“由战兄做主。” 傅希言:“……” 战兄你倒是战起来凶起来啊! 一群血气旺盛的年轻人,怎么能一点血性都没有! 他深吸一口气,正想再说什么,就见一个高个子青年从人群后面站出来:“何必选择?相逢即有缘,不如同席?” 当小爷吃不起吗? 傅希言瞪向他,瞬间——眼睛瞪大,瞳孔微缩,慢慢的,脸上就洋溢起亲切而热烈的笑容:“好,好呀!” 公子哥们一脸狐疑,以为他碰瓷蹭饭。 傅希言干笑着,他倒是想原地消失,只是……三皇子的邀约,敢不从命? 他现在有点怀疑人生。 根据现在的剧情走向,他怀疑自己的路线不是废柴流。 毕竟,这些年逆袭金手指的套路他试了个遍,敲烧火棍,戴垃圾戒指,捡武功秘籍残页……除了没有一个高贵的未婚妻上门打脸退婚外,该努力的都努力了,但始终没能给傅辅找到个落难的金手指爹,让他一度怀疑自己的穿越就是一次普通的孟婆汤失效的医疗事故。 倒是最近,生活突然有声有色——入职被别人刁难,刁难别人遇皇子……这情节是不是有点像职场偶像剧?该不会,他从一开始就误解了故事分类,自己其实是某言情故事里男二三四五六七……中的一个? 那还努力个鬼! 再努力,也抵不住剧情的天凉王破! 经历过太对越努力越心酸的傅希言不禁惶惶,连吃饭都有些心不在焉。 “战兄”看他的筷子一直夹酱油,好心提醒:“用勺子。” 三皇子闻声看过来:“可是饭菜不合口味?” 傅希言抬起头。 彼时,傍晚最后一缕斜阳的余晖撒在三皇子的背后,熔炼了他的满头黑发,散发出万丈金光——画面受观者心理副作用影响,不代表客观事实。 然而,傅希言对金手指执念甚深,怎能不受影响?他把心一横,想着,来都来了,怎么可以不努力就放弃?他满脸堆笑:“好吃极了,连酱油都是人间美味。”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散席时,“战兄”还拉着傅希言依依不舍。 傅希言纳闷:“我一开始冤枉你,你不生气?” “战兄”羞涩地笑笑:“是我太英俊,母亲常说我招蜂引蝶,我也深受困扰,不怪傅兄。” 傅希言:“……” 怪的怪的,怪我眼瘸。 带着酒气、瘸着眼回家,家里人居然还很高兴,觉得是工作解救了一个资深宅男的社交。 傅礼安趁机发布新任务:“陈太妃寿辰在即,想要一幅《百寿图》凑兴,皇亲国戚家中未及冠的男子不够,又请了勋贵家的凑数。你与冬温、晨省都在其列。” “是借我们的脸演绎《百寿图》吗?”傅希言不由踌躇,“万一我抽中《姚兕刻器志父仇》,我爹不就要‘为国捐躯’了?” 傅礼安:“……” 傅礼安说:“太妃的《百孝图》只是凑一百个人恭贺她的寿宴罢了,与姚兕无关。你适才的想法切不可对第三人说起。”他怕他爹还没来得及为国捐躯,就气死家中了。 傅希言点头:“如果有第三人知道,那就是你说的。” 傅礼安:“……”怪不得说长兄如父,他此时此刻就很想理解父亲揍弟弟的快乐——不打不出气啊。 只是在《百孝图》露个脸,傅希言去羽林卫上值最后一天,顺路就去拐了一趟,没想到还遇到个新熟人。 “战兄”见到他很是欣喜:“当日一见,便知傅兄身份非凡,不想竟是羽林卫!” 第9章 有人想搞事(下) 天色渐晚,延英殿内外都点上了宫灯,在那即将降临的铺天盖地的黑暗中,支撑起微弱的光亮之地。 张辕一路疾行,穿过廊下灯影,悄然踏入殿内,一眼看到俞双喜正站在他贯站的位置上,为伏案批阅奏折的建宏帝殷勤扇风,不由面色沉了沉。 他低头走到龙案边,小声道:“陛下。” 建宏帝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摆了摆左手,俞双喜知趣地退到殿门口。 张辕心里这才舒服点,柔声道:“陛下,拾翠殿有消息。”而后,凑过去,低声汇报。 建宏帝放下笔,眉宇间疑云汇聚:“《百寿图》送去了拾翠殿?” 张辕道:“奴婢也觉得奇怪,明明是陈太妃下的令,为何与容娘娘扯上关系。可惜拾翠殿一向守得跟铁桶似的,伺候的宫人都是从掖庭宫里找的那些犯错的罪人,奴婢未得陛下恩准,不好下手。” 建宏帝眼睛半张半合,问:“若朕允许,你打算如何下手?” 张辕小声说:“奴婢已物色了伶俐人,犯点小错,就能送进去。” 建宏帝看着桌上的宫灯,和煦的光照在他的脸上,半脸明,半脸暗,竟透着几分森然冷意。他似沉思许久,才缓缓问道:“朕记得你原叫张稻黄?” 张辕愣了下,忙赔笑道:“陛下好记性。奴婢出生那日,田里稻谷都是金黄金黄的,家里觉得吉利,便取了这个名。” “是朕改的‘辕’。” “蒙陛下隆恩,奴婢祖宗有光。” “可你有负厚望。” 轻描淡写的一句,却吓得张辕浑身一哆嗦,忙下跪道:“奴婢惶恐!奴婢不敢!” 建宏帝将桌上一沓参他的题本丢到他的面前:“窥伺宫闱,结交外臣,连皇子之物也敢擅自取用,如今还惦记起后宫妃嫔的居所,你说说,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朕养大了你的心啊。” 张辕心中大喊冤枉。 当初建宏帝即位,杀头立威,杀得朝中上下噤若寒蝉,宫廷内外人心惶惶,这才有了他“窥伺宫闱,结交外臣”——群臣在宫中有“耳目”,自然不再认为帝王喜怒无常,而皇帝也能通过他,遥控群臣动态。 说他“皇子之物也敢擅自取用”就更冤枉了。 结交永丰伯明明是皇帝的暗示,自己若不示好,对方焉肯与宦官勾连?曾经有多少紧要的情报传递出去,皇帝不都睁一只眼闭只一眼?一枚十殿下不用的弹弓罢了,怎就成了大逆不道的错处? 张辕看着翻开的题本,都集中于这两天,显然有人在背后策划,联名发动。偌大的事,他竟一无所知,说明他对宫内外的掌控力已经消失了。 这让他心生寒意,慌忙认错:“是奴婢御下不严。” 建宏帝说:“是朕御下不严,才养出你这种稔恶藏奸之徒!” 张辕被骂蒙了,忍不住抬头。 建宏帝坐在龙案后,面上的神情是与语气截然不同的平静。 张辕看过去时,建宏帝也正看着他,案上的灯光明亮,却照不入眼底——那是浓密的漆黑,暗沉。谁能想象,这位杀头皇帝御极前,是个以诗画才情闻名天下的闲散皇子? 作为潜邸旧人,他太清楚建宏帝的野心与手段。今日皇帝骤发诘难,并不是他犯了多大的错,而是此时的他,死了比活着更有价值,这背后一定有他不知道的隐情。 题本上的署名都是出了名的孤臣。谁能使唤他们? 勋贵集团?不可能,他们中许多人与他交好,擅取十殿下的弹弓也是为了永丰伯,绝无可能背刺; 文臣世家?他们正挖空心思安排人去洛阳占位,绝不会节外生枝; 还有谁?谁有这样大的能量,却能不动声色地隐藏暗处? 彻骨的冷意从心底蔓延开来。就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他居然有些心神恍惚。这殿内跪地求饶的一位位大臣,声嘶力竭哭喊的一座座高门,还有东市泊泊流淌的一滩滩鲜血……走马观花地闪现脑海。 建宏帝叫了一声“来人”,俞双喜立刻带卫士进入,将他架起。 张辕挣扎着推开他们的手,缓缓矮下身,以头叩地,哭非哭,笑非笑地说道:“奴婢辜负圣恩,万请陛下息怒,勿伤龙体。奴婢……给陛下磕头,辞行了!” 殿内外静谧如死,只有那一下下的磕头声清晰可闻。 等张辕抬起身,候在一旁的羽林卫不等建宏帝发命,便一道使力,将人拖出殿外。 张辕看着龙案上的灯光离自己越来越远,突然感到死亡将临的恐惧,忘情呼喊道:“陛下,以后奴婢不在身边,请保重龙体,夜凉多加衣,天热少贪凉……”声声动情,感人肺腑。 然建宏帝全程面无表情,待人远去,才讥嘲道:“人之将死,还演得一手好戏!” 俞双喜默然地呆立在旁。 建宏帝张了张嘴,似乎有些不习惯没人附和,顿了顿才道:“别用司礼监,移交大理寺速决。” 俞双喜这才道:“奴婢遵旨。” 张辕及其党羽被撤职查办的消息以皇宫为中心,飞快地向各处发散。 从皇子到君主,张辕侍奉建宏帝多年,在揣摩上意和拿捏分寸上,极有一手,虽因贪婪枉法,曾多次受御史弹劾,但仗着建宏帝的宠信,多年屹立不倒。 然而,就这么一个几乎被默认为“非新君不能动摇其根本的权宦”突然落马了,这背后因由,不得不引人深思、深究、深恐。 一时间,镐京无预兆地沉寂了下来。 其中,尤以永丰伯府最为安分、沉默。 不过府邸里面,依旧热闹非凡。傅希言作为傅辅的重点管理对象,每天早上都要接受一炷香时间的爱的训诫:“……总之,这几日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别往外跑!” 最终,对话一如既往地以永丰伯的咆哮收尾。 不过傅希言抱怨归抱怨,却没有违反的意思。 毕竟—— 最近锦衣卫的工作很精彩,完全不需要下班后的娱乐。 原本,包括楚党在内的羽林卫众人对于调去一个新卫,或多或少有些不安。但楚光为了准备启程事宜,压根没工夫理他们,以就近原则,直接丢给金吾卫。 从此,锦衣卫就开启了与金吾卫“蛇鼠一窝”的快乐生活。 跑操一圈歇三圈,然后跟着金吾卫出去巡逻。 东走走,西游游,太阳晒了查酒楼,肚子饿了喝肉粥,日头偏西立马走,绝不留当加班狗,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第10章 奸人想挖坑(上) 第二天,他明显经过高人指点,使唤人的花样层出不穷。 烧水、打水、捡柴、做饭、洗碗……那架势,好似这世上只有干不完的活,没有累不死的人。 虽然有周耿耿和周忠心暗中帮忙,却也不能太明显,大多数事情依旧需要傅希言亲力亲为,接连两天,他几乎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几次在马背上打盹儿,差点摔下来。 周耿耿对此怨念颇多,忍不住嘀嘀咕咕唠唠叨叨,傅希言这才知道,在他出发前,傅轩曾放下脸面,送了份厚礼给楚光,楚光是礼收了,好听话也回了,没想到结果来了这么一手。继续这么下去,怕是队伍到了洛阳,胖胖的他就剩下一抔厚厚的黄土了。 想来想去,想去想来,都不能坐以待毙。 思及处境,傅希言悲从中来,忍不住赋rap一首。 人在屋檐下, 屋檐老掉瓦, 与其被砸, 不如换顶大伞打一打。 大伞在哪? 瞧帐篷最贵的那旮沓! 这时候,傅希言不由真心感激起自己的眼瘸。要不是当初他在自醉楼一眼“相中”楼百战,就不会遇到三皇子,更不会坐下来吃饭聊天。 回想他那日在饭桌上拍出的几记无影马屁,是那么的精巧,那么的完美,想必能令三皇子受用至今。想必只要自己制造个偶遇,就能与他迅速接头了。 不过三皇子除了第一日骑马,接下来都和三皇子妃乘坐马车,傅希言在外围绕了两圈,找到了几个显而易见的破绽,正想趁着今夜月黑风高,成其好事,营地忽而骚动,源头依稀就是家眷驻扎地。 傅希言心惊,该不会是三皇子出了什么事? 正当众人胡乱猜测、惶惶不安之时,楚少阳策马驾到。楚光任人唯亲,已将他提拔为百户。所谓县官不如现管,作为管二代,自有些威信。 他也不说废话,直接点了批原羽林卫的熟手,留下句“坚守营地”,就箭一般地领头窜出去了。 留下的,大多似傅希言这样走后门进来的社会新鲜人。一个个的,年纪轻轻,背景梆硬,压根不知道什么是办公室智慧,还以为上班就似金吾卫,只要上司不在位,唠嗑八卦无所谓。 谣言悄然四起。 傅希言可不管这些,好不容易牢头走了,抓紧时间补了个好觉。 觉前,他听到的剧情还是三皇子妃突发急症,醒来,已演变成三皇子与工部某官的女儿通奸,不巧被三皇子妃撞见,急怒攻心,吐血三升,太医束手无策,楚少阳带人寻访名医。 傅希言刚觉得这故事毫无逻辑,荒郊野外,太医都束手无策的病案,哪来的名医敢接手?立即就有人将故事圆了下去。 “你们不知,离此不远,有个裴介镇,镇上有个柳木庄。每年清明时分,庄主便开设普济会,请来大夫为贫苦人家施医赠药,代代如此,声名远播,吸引不少慕名而来的杏林圣手于此隐居,久而久之,变成了杏林镇,每天都有人来求医问诊。” 他一说,在场不少人都想起了这个地方。傅希言也想起家里曾为他请过一位大夫,好似就来自裴介镇。 有了地名,众人回味三皇子的狗血故事,越发真情实感。 一时鄙夷官员家小姐寡廉鲜耻,一时羡慕三皇子齐人之福,一时又点评三皇子妃度量狭窄。 傅希言不知道周围有没有三皇子的人,若有,自己一言不发也不好,便道:“楚百户是没长嘴,还是钱不够,请个大夫也要拉着一群人壮胆?再说,裴介镇大夫的医术也未必高明。” 有人不服气地反问:“你怎么知道?” 傅希言笑了笑道:“我请过。” 于是一群人嗑瓜子的方向又变了,开始好奇傅希言年纪轻轻的请大夫做什么? 减肥这事儿,古人或许藏藏掖掖,但在傅希言这里,就是个能建□□流、互相激励的话题,当即滔滔不绝地述说起来。 千奇百怪的健身器械,五花八门的减肥食谱……听得一群人目瞪口呆。 趁傅希言喝水润喉,有人提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那你怎么不瘦呢?” 傅希言只觉嘴里的水发苦,仰天长叹:“我也想知道啊。” “我倒知道个药膳,我姨试过,效果极好,只是记不太全,回头帮你问问。” “我娘也有个方子,传给我姐了,我也帮你问。” “……” 顿时,简陋的营地里,袍泽之情闪闪发光。除了傅希言,谁都没发现这话题已经转得十七级以上台风都刮不回来了。 用完早饭,众人收拾好东西等待启程,但直至午时,才有一人独自骑马回来,径自往三皇子营帐去了。 再没眼色的也看出大事不妙,反倒不敢再议,一时间,整个营地静默无语,只闻鸟鸣虫叫和马儿吃草的咀嚼声。 凭借看过的各类电视剧和,傅希言心中也生出几分猜测,意外嘛,无非遇刺、叛变、斗殴、下毒、发病、失窃、走失……那么几种。 哪种威胁的都是楚光的项上人头,和他没什么关系。傅希言悠然自得地躺下,准备睡个午觉,眼睛刚闭上,就被楚光的心腹无情地叫起来。 “指挥使召见。” 哦豁,这可真是,王婆照应武大郎——准没好事。 傅希言揉揉眼皮,打了个哈欠,喝了口水,又放了泡水,才施施然地跟上去。 心腹目瞪口呆:“你,你怎么这么多事!” 傅希言理直气壮地说:“面见上官,何等大事!若非身居简陋,我必然要沐浴焚香三日才去的。” 心腹想,信你个鬼! 傅希言跟着他,头一次从营地外围走入腹地,只觉此处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警卫森严得不同往常。可惜沿途没碰上周耿耿和周忠心,万一自己遭遇不测,连个搬救兵的人都没有。 想到这里,他不由放慢脚步,时时关注他动向的心腹立马转头瞪他。 傅希言疲倦地说:“累了累了。” 心腹怒道:“这才几步路。” 傅希言委屈地说:“你自己一个人走,我扛着三个人走,能一样吗?” 心腹看着他庞大的身躯,一时语塞,走了七八步,他才想起,傅希言的腿粗得跟大象似的,一条顶仨,有什么不一样? 只是营帐近在眼前,那绝妙的反驳之词注定要胎死腹中了。 他不由又瞪了傅希言一眼。 傅希言被瞪得莫名其妙。大家萍水相逢,只是同行几丈路,你这一脸“我怀孕了,你是孩他爹”的哀怨从何说起啊! 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被营帐外诡异的气氛吸引。 按理说,这里是楚光的营帐,外面守的应该是锦衣卫才对,可粗略看着,似乎三皇子近卫的人数要更多、站位更核心些——就算三皇子过来串门,这阵仗也有些喧宾夺主了。 他转头看心腹,心腹却视而不见,只让他在门口等着,自己入内通报,过了会儿,心腹带着一个人从里面出来了。 傅希言认得,正是昨晚被楚少阳带走、今天又独自回来的那个卫士。 他见对方面色青白,有心想打听几句,却被心腹催促着入内。 进帐后,傅希言飞快地扫视账中情形。 只见三皇子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而营帐的主人正低头捡书,帐内气氛宁静得有些阴森。 傅希言深吸一口气,正准备“震惊地长大嘴巴”,就见三皇子一扫面上的阴沉,娴熟而自然地招呼道:“希言来了,没想到我们同行这么多天,今天才算见上面。” 看他一脸“别装了,我早知道你早知道我是谁”的了然表情,傅希言只能默默收住酝酿许久的“震惊”“茫然”“不敢置信”“惊喜”“敬仰”等递进式的情绪表演,谦恭地站在一边。 楚光冷眼旁观,皮笑肉不笑道:“若非殿下知会,我还不知傅贤侄与殿下是旧识。若知如此,便该早早地调你到殿下身边才是。” 傅希言之前想找三皇子援手,那是依仗自己出身伯府,讨个人情,可现在倒像是三皇子有意要提拔他? 那双方的供求关系可就倒过来了。他不想把人往坏处想,可人心的肮脏,是心地善良的人穷极想象也预测不出的荒唐。 善良的小傅低调而谦卑地说:“幸得一面之缘。” 楚光道:“既出身忠义之家,又得殿下青眼,可见品性、运气都不差。” 傅希言暗觉不妙,一旦上司开始忽悠你,就说明有个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麻烦要丢给你。他忙道:“不及少阳兄万分之一。”呸! 楚光似笑非笑:“何必谦虚。当初在羽林卫,少阳与傅贤侄比试,只是平手呢。” 傅希言:“……” 唉,这是来讨债了。他爹老说孩子都是债,楚光不会想认他当爹吧! 他不知如何接话,只能期盼地看向了在场的另外一个话事人。 三皇子误解了他的意思,立刻表态道:“我自然信你。若你都不可信,我就更不知谁可信了。” 傅希言:“……”终究错付了,这大腿长归长,但踩的都坑啊。 第11章 奸人想挖坑(中) 楚光知道三皇子这是在表现对自己的不满,不由抿了抿嘴,问傅希言道:“我听说你曾请过裴介镇的大夫看病?看的什么病,请的哪个大夫?” 傅家当年去裴介镇请大夫的事并没有刻意隐瞒,有心追查的话是瞒不过去的。傅希言也没打算在这种小事上撒谎,便道:“父亲嫌我肥胖,请了许多大夫来看,具体哪位……我那时年纪小,记不太清了。” 楚光闻言看了三皇子一眼。 三皇子微微点了点头。 楚光对傅希言道:“附耳过来。” 大男人,讲什么悄悄话!傅希言一边腹诽,一边将头侧过去。 楚光凑近他,低声说了几句。 傅希言失声叫道:“什么?!” 楚光猝不及防被炸了一耳朵,不悦道:“一惊一乍的,成何体统?兹事体大,不许外传!” 三皇子略带讽刺地说:“一位养在深宫的公主竟然在上千人的眼皮子底下失踪……如此治理松懈的军营,还想瞒住谁?还能瞒住谁?” 此事楚光理亏,不敢反驳,只能用眼神示意傅希言。 傅希言这才知道,三皇子出轨是谣言,队伍里还有一位公主,“越出轨道”的是这位公主。但他哪敢趟这种浑水。 公主失踪不外乎两种可能: 一是公主自己跑了。 这种情况,找不到还好,找到了反而惹上一身骚——哪个逃犯被追回来了还谢谢捕快艺高人胆大?尤其逃犯是公主,可不就是胆大包天么? 二是有人把公主劫走了。 众目睽睽、重重包围之下,劫匪能劫走人,一定是出入营地如入无人之境的高手,自己何德何能,要跑去送死? 他支支吾吾道:“兹事体大,属下恐力有未逮……” 楚光打断:“傅贤侄不必自谦。西北有黄河天堑拦截,公主带着两名宫女,沿路还留有血迹,应该有人受了伤,绝对走不远。少阳已在渡口和太阳桥部署人手,想来能及时迎回公主。” 傅希言听他的语气,好似笃定公主是自己跑的。 果然,三皇子愠怒道:“公主失踪缘由尚未可知,楚指挥使何敢妄下定论?” 楚光立刻欠身道歉。 傅希言和三皇子都看出这老狐狸分明是认错痛快,屡教不改。可楚光执掌兵权,直属皇帝麾下,即便身份尊贵如三皇子,除了斥责也没其他办法。 傅希言继续推脱:“上次请裴介镇大夫看病已有十年左右的时间,现在说复诊……这借口会不会太牵强附会了?”陈奕迅唱过,十年时光,陌生人都从情人变朋友了。谁知道当年的大夫又变成了谁! 楚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看这疗效,复诊不是理所应当吗?” 傅希言:“……” 楚光又道:“我自有其他安排,你去裴介镇不过以防万一之策。你放心,我会派人带着信鸽与你同行,说不定半路就能接到消息回来。无论如何,都能记你一功。不过,切记,不可泄露身份,更不能走漏公主失踪的消息!” 傅希言:“……”不必记功,愧不敢受。反正都要派人,为什么不让那人自己去裴介镇?十年前有没有挂过号真的这么重要吗?这个年代又没有病历档案。 他满面忧愁地从营帐出来。 树欲静而风不止,他想清静而防不住人无耻。别看楚光一把年纪,作起妖来,妖风还是很大的啊。 他走了一段路,被一个从树后窜出来的小厮拦住。 小厮温文地行礼:“小人是三皇子门下仆从。殿下有几句推心置腹的话,命小人转达。” 傅希言心里没有君君臣臣的概念,自然也不吃“士为知己者死”这一套,只是面上还要入乡随俗地做出动容之色:“臣恭听。” 小厮看看左右,见无人在附近,才小声道:“殿下说,自开拔以来,指挥使管理营地十分松散,甚至有卫士趁着夜色擅自离营去附近镇上买酒。锦衣卫初建,诸事待兴,陛下抱有厚望,本是正风肃纪之时,楚指挥使此举实在有反常理。殿下怀疑,公主失踪或与他故意纵容有关。若真是如此,只怕寻回公主并非易事。” 傅希言:“……” 这样的揣测也是他可以听的吗? 臣,不,小人只是个小小伯府的庶子啊! 小厮见他面露惊色,忙道:“殿下身为兄长,每想到公主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便五内如焚,恨不能亲自前往寻救。只是,营地人多眼杂,殿下身份贵重,怕招来有心之人,不敢轻率。举目营中,唯有大人可付重任,万请大人看在自醉楼酣饮的交情,尽力而为,将公主迎回。” 傅希言只好说,自当尽力。 小厮说完,便作揖离开。 傅希言目送。 他走的是直线,小厮能在半道上截住他,就说明这番话是三皇子事先交代好,特意在这儿等着的。 不由一声叹息。 《聊斋》里倒霉的大多是穷书生,偏这里的大小妖怪忒不讲究,连他这样的富贵胖纸都忽悠。 小厮回到三皇子的营帐,三皇子已经回来了,正坐着处理信件。 见小厮进来,他放下手中的信,问道:“陈先生辛苦。他表现如何?” 陈贻本为三皇子府谋士,为免引人注目而假扮仆从,闻言,立刻直起腰,流露出自信飞扬的神采:“我说殿下有几句推心置腹的话,他便作出了恭顺的样子。不过依我看,只是装模作样罢了。” 此时的三皇子已然卸下傅希言所见的温和,冷声道:“这便是勋贵了,即便一个小小庶子,也敢阳奉阴违。” 陈贻道:“后来我说了营地管理松散,他看着有些吃惊。看来,傅家的确没有安插太多的人手进锦衣卫。即便安排了,也不归他管。” “傅希言其人,欺软怕硬,遇事则避,想来傅轩也清楚他不能成事。” “那殿下为何看好他?” 三皇子笑了笑:“坏事的时候,总要有一根搅屎棍。” 而此时,被认为是搅屎棍的傅希言正在认真地搅屎。 公主逃跑时,带着两个宫女,就是总共三个人,那他这边的人手也不能太少,起码二对一,那就是六个起步。除楚光派来一名叫张大山的通讯卫士外,他又选了忠心、耿耿俩兄弟,正待再挑,楚光心腹跑来了。 心腹说:“指挥使说了,此行意在暗访,要低调,不能暴露身份,你发现行踪后,不必打草惊蛇,通知楚万户,他自会接应。” 傅希言懂了,就是他负责插眼探视野,楚少阳负责打怪拿人头。 行吧。 傅希言乖巧地应声:“知道了。” 心腹语重心长地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指挥使的拳拳爱护之心,望你能体谅。” 傅希言微笑着点头,等人一转身,笑容立马垮塌,翻了个大白眼。 周耿耿等他走远,啐了口口水:“把人当猴子耍呢!捡柴、生火、洗碗也能说是拳拳爱护,这么好的事怎么没见他抢着干呢?” 周忠心没说话,但阴沉的脸色显示出内心并不爽快。 周耿耿又说:“也就小公子坚忍,不然谁还留在这里受气!” 傅希言点点头,突然面色微变,迟疑道:“你刚刚说什么?” 周耿耿愣了下,将刚才的话惟妙惟肖地重复了一遍。 傅希言皱着眉头。不知道是不是多心,老叔交代他别离开集体擅自行动,楚光却好像有意地把他往营外撵?照这条思路回想,当初楚少阳给他派一堆乱七八糟的活,很像现代职场逼人自动离职的手段。 楚光派来的张大山放好了鸽舍,跑过来,不识趣地嘀咕:“傅卫士怎么还在这儿坐着?难道不知道救人如救火吗?” 傅希言看着他,突然生出撂挑子的冲动,但很快被理智遏制。楚光暂且不说,就连他先前视为救命稻草的三皇子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目前根本没有冲动的资本。 他拉住张口欲言的周忠心:“日头晒,有些头晕。现在好多了,出发吧。” 营地被派出去近一半人手,除三皇子、楚光等权贵所在依旧护卫森严,外围显得有些空荡。傅希言跃马而上,便有些显眼。 刚刚一起吹过牛的同僚便过来八卦。 傅希言叹气:“楚百户和指挥使斗气,离营出走,托我去找找。” 同僚得到答案,满足地走了。 张大山瞪了傅希言一眼,出营之后,立刻质问:“你怎可胡言诬陷楚百户?” 傅希言无所谓地笑笑:“事急从权,我一时也想不出其他理由。没关系,等楚兄立功回来,谣言自然不攻自破。” 其实以营地目前的状况,公主失踪也瞒不了多久。 张大山还是黑着脸,一副不高兴的模样,傅希言和周家两兄弟乐得不搭理他。 此去裴介镇,要横渡黄河,傅希言已在出发前看好地图。最近的是茅津渡,赶路需半个时辰,只是,他为什么要走近路呢?等楚少阳在前方大战三百回合,奠定胜局,他再慢悠悠地上去混个助攻不美么? 于是改道太阳桥。 张大山又想哔哔,傅希言建议:“要不你坐船,我留下来看马?” 张大山看看胯|下健美的骏马,一时无言。 第12章 奸人想挖坑(下) 晃晃悠悠,溜溜达达,行至太阳桥,遇到了埋伏的同僚,都说没有看到可疑人物,也没有收到楚百户胜利的喜讯,于是只能继续前行。 傅希言看看天色,要求留一晚上再走,张大山不同意:“兵贵神速,我们还是过了桥再休息。” 傅希言不满地问:“你意见怎么这么多?” 张大山睨了他一眼:“我是小旗。” 傅希言:“……” 官大一级压死人,只能啃个馒头继续赶路。 好不容易过了太阳桥,张大山终于要找地方休息,还打算放一只鸽子出去问问消息,傅希言突然说:“我们兵分两路吧。” 张大山警惕道:“你又要做什么?” 傅希言诚恳地说:“此去裴介镇,约莫三个时辰左右。已是很近了,我怕别人看到你和我们在一起,会暴露我们的身份。” 张大山气笑了:“我会暴露你们的身份?” 傅希言指了指鸽舍。 张大山笑容僵住。 傅希言说:“要不这样,我们前后脚走,你走前面,吸引别人怀疑的目光,我们走后面,跟着别人一起怀疑你。这样,别人就不会怀疑我们了。”这就是经典的狼互踩战术。 卖队友还能说得如此理所当然,还是生平仅见。偏张大山又找不到反驳之词,只能粗声粗气地说:“别离得太远。” 傅希言愉快地点头:“我们先找地方投宿吧。” 张大山皱眉:“还要投宿?”照他的想法,荒郊野外应付一宿,明日早早赶路为上。 傅希言理直气壮地说:“我是去裴介镇求医的病人,怎好露宿野外,冻坏了怎么办?这不是给大夫添麻烦吗?你反正都身份存疑,就自便吧。”说着,带着忠心、耿耿往有人烟的村庄疾驰而去。 看三人背影,都透着快乐。 ……说好的他走前面呢? 张大山来不及生闷气,便急急忙忙地追上去。 借着临近黄河与太阳桥的便利,山村也接民宿生意,傅希言等人又累又饿又困,直接在村口一家歇下了。张大山投宿隔壁。 夜凉如水,沁人心脾。 傅希言侧卧在床上,看着忠心耿耿兄弟俩在地上打地铺,不由道:“晚上地面凉,要不你们还是上来挤一挤?” 忠心、耿耿看了眼那侧卧也掩饰不住的宽阔身躯,连忙摇头。 地面虽不大,好歹睡得下。 傅希言也是礼貌性的客套客套,见好就收:“也罢。到了裴介镇,我们再好好休息休息。其实……” 周忠心忽然眼神一凝,警惕地望向窗外,傅希言闻弦音,知雅意,话锋一转,笑道:“我们若能抢先一步找到公主,楚少阳的威风就抖不起来了。” 三人心不在焉地“畅想”了一番立功后的风光,直到半炷香后,周忠心呼出一口气。 周耿耿不悦地嘀咕:“楚光手下都什么毛病!”跑了一天不睡觉,半夜三更来偷听,幸亏他们三个不是小姑娘,不然就被这个坏男人祸祸了。 周耿耿拉起被子愤愤地裹紧自己。 傅希言面色凝重比了个“嘘”,屋里恢复安静,须臾,呼噜声起。 旭日东升,春光遍洒大地。 傅希言等人吃完饭,与主人家笑吟吟的告别出门。 张大山如一座乌云压顶的黑山,阴沉沉地等在道边,看他们出来,冷哼一声,翻身上马,等傅希言等人上马,当即气势汹汹地策马狂奔。 双方一前一后,保持数丈距离。 路上行人渐稠。 临近裴介镇,傅希言有意识地放慢马速,到了镇口,便见张大山站在一个烙饼摊前,细嚼慢咽地啃烙饼,那苦大仇深的表情,吓得摊主的手死死地捏着擀面杖,以便及时防卫。 张大山一见他们出现,立刻恨恨地丢到吃到吐的饼,迈着重重的脚步,走向旁边的吕家客栈。 傅希言朝着他的背影遥遥一指:“那人好奇怪啊,骑马为什么带鸽笼?” 原本他们一行三人的组合就有些扎眼,听他这么一说,众人的注意力便顺势转移到张大山身上。张大山转头怒目而视——这绝不是配合他的演出,而是真的动怒。 傅希言装出害怕的样子,嘀咕道:“他干嘛瞪我?难道被我说中了心事?啊,那他该不会伺机报复吧?唉,我还是换家客栈吧。”演完独角戏,脚步一转,去了隔着三家店的另一家客栈。 裴介镇的客栈和现代医院附近的花店一样,质量都差不多,服务态度在傅希言给了一块银锭后,肉眼可见的优质起来。 傅希言知道店里的伙计刚刚在门口看热闹,便说:“给我小心刚刚带鸽笼那人,要是他上门或打听我,一定要告诉我。” 伙计连连答应。 傅希言咕哝了一句:“我可是个精贵人!”不经意抬手,露出腰际的“锦衣卫”符牌。 伙计态度顿时更恭敬了。 进了客房,房门一关,周耿耿就忍不住问:“不是说要隐藏身份,暗中行事吗?”伙计未必认得出锦衣卫的符牌,可公主肯定是认得的,这不就容易打草惊蛇? 傅希言问:“是谁让我们隐藏身份暗中行事?” “楚……指挥使?” 傅希言点头:“和坏人唱反调,就是帮助好人。我们现在是好人阵营。” 周耿耿还在消化这句话的意思,周忠心已先一步想到更深的层次:“小公子是怕楚光别有用心?” “三殿下都觉得他举止怪异,那他肯定有问题。”傅希言把自己琢磨了一路的思路说出来分享,“就是不知道我是那个要被解决的问题,还是阻止他解决问题的问题。”无关紧要的角色,是不可能让楚光在公主失踪的情况下,还花心思撵出来的。 周忠心立刻紧张起来:“此处临近平阳府,我们不如去那里等候傅指挥使进一步的指示?” 傅希言摇头:“有张大山盯梢,我们一离开裴介镇,就会被冠以不遵军令、擅离职守的罪名。” 周耿耿终于回过味来:“那我们把张大山……”他比着手势——手起刀落。 傅希言按下他的手:“没必要。他死了,我们更跑不掉。” 周忠心说:“那我们现在只能静观其变了?” 傅希言说:“张大山只有一个人,明着来我们不会吃亏,就怕他耍阴招。总之,这几天我们都警醒点儿。” 三人放好行李,下楼吃了一顿丰盛的。周忠心打听医馆,伙计卖给他一张简易地图,镇上有名的医馆都在上面了。 傅希言扫了一眼:“为何没有当年的小神医鄢瑎?” 伙计摇头表示没听过这个名字。 “鄢瑎就是当年给小公子看病的大夫?”周耿耿摇摇头,“这个‘小神医’的名头,看来名不副实。” 路过的掌柜闻言,不悦道:“你年纪太小,不知当年事!小神医乃神医鄢克的亲传弟子,年纪轻轻就习得一身活死人、药白骨的医术。只要他肯治,这世上就没有治不好的人。” 客栈一个年长的伙计也点头附和,还列举了快死的谁谁被小神医施展妙手救活的例子。 傅希言:“……”他当年可能看了个假的小神医! 周忠心问:“那他怎么不在地图上?” 掌柜理所当然地说:“小神医心怀天下,怎么可能只在一个地方停留?当年也是唐庄主亲自邀约,才留了两年。” “什么时候走的?” “大概有六七年了吧。” 傅希言:“……”算算时间,应该就是他家上门邀请之后。不会因为没有治好他,让小神医羞愧避世了吧?罪过罪过。 吃完饭,三人照着地图上的标识,准备挨个走访。 周忠心问:“我们要不要先去柳木庄?” 傅希言本就没打算尽心,随意捡了个理由,推脱道:“指挥使说了低调行事。” 忠心、耿耿便懂了。 他们去的第一家是余氏回春堂。 排队人极多,傅希言花五两从黄牛手里买了个号,很快就进去了。 老大夫问:“哪里不舒服?” 傅希言答:“太胖。” 老大夫点点头:“早该来看了。” 把脉,问诊,紧接着疑惑……这表情,傅希言从太医脸上见过多次。按他节制的饮食习惯,他真的是胖得毫无天理。 老大夫沉吟片刻:“我开个方,你先吃七天,看看效果。” “哦,对了,我有个妹妹离家出走……” “嗯,那再给你开一味逍遥丸,想开点。” “……好咧。”傅希言接过药方,也不取药,直接带着忠心、耿耿跑下一家。 第13章 哪个想杀我(上) 三天时间,他们将地图上的医馆都跑遍了,拿到了一堆相似的药方——看来镇上的大夫医术水平很平均。 当天晚上,张大山用鸽子传了个消息过来,大意是楚少阳没能成功拦截公主,公主已经渡河,目前下路不明。楚少阳带人去了平阳城,裴介镇这边要他们继续搜查。 周耿耿皱眉:“这都已经跑遍了,还要怎么搜?” 傅希言老神在在地说:“不还有些没上榜单的医馆吗?如果真是公主出逃,那一定想掩人耳目,去小医馆的可能性更大。” 忠心、耿耿都觉在理。 傅希言见他们都被忽悠住了,十分满意:“就这么回吧,突显我们的确带着脑子在工作。” 小医馆好找也不好找。虽然没有明确的地图,但在街上走着走着,蓦然回首,就可能碰上一两家,只是效率比前几天低了很多。 傅希言也不着急,吃吃喝喝走走逛逛,倒是遇到了几家杏林遗珠。 第n次听到“拔罐减肥法”后,傅希言的推拒不像起初那么坚决。他暗下决定,如果下一家医馆还这么建议,他就给对方一个机会。 不过这个决定在他看到下一家医馆时就后悔了。 旧故里草木深…… 斑驳的……门。 盘踞着老树根…… 一首《烟花易冷》在脑海回荡,内心是拔凉拔凉。 傅希言两只脚牢牢地钉在门口:“你们进去吧,我在外面透透气。” 忠心、耿耿两人用眼神交流,一人进去,一人留守。不过片刻,周耿耿就连奔带跑地出来了,后面还跟着个大夫。 大夫很是热情:“你不是说腰酸吗?我给你推拿几下就好了!” 周耿耿正待回绝,就听傅希言惊诧地叫道:“小神医?” 大夫愣了下,左右看看,似乎想找谁是小神医,见到傅希言上前两步,上下打量自己,不由愕然。 傅希言道:“六年前,永丰伯府。” 大夫脸色蓦然一变,拔腿就往回跑,周耿耿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见人跑了,下意识就追上去,将他擒住。 傅希言:“……”看这个大夫心虚惶恐的模样,比对客栈掌柜的吹嘘,他该不会一语中的,当年真的请了个假的小神医吧? 周忠心把小医馆大门一关,周耿耿把大夫按在凳子上。 大夫惊慌如待宰的猪,干嚎道:“救命啊!有强盗!” 一会儿,隔壁墙头就冒出一个头。 傅希言把“身份牌”举起来一扬:“官府办差!” 隔壁的头徐徐降了下去。 傅希言看着面如土色的大夫,狞笑着说:“说,名字!” 大夫支支吾吾:“鄢……” 傅希言直接抽走了他的腰带。 大夫、忠心、耿耿:“?” 傅希言说:“知道什么是裸奔吗?” 大夫、忠心、耿耿瞳孔地震。 大夫看着傅希言胖胖的脸上露出邪邪的笑容,恐惧地吞了口口水,认命道:“郭平。” 傅希言就着周忠心递来的椅子坐下,翘着脚问:“跟鄢瑎什么关系?” 事到如今,郭平知道自己到今天不吐露点东西是过不去了。他叹了口气道:“我是小神医的药童。当年小神医接诊后,让我先去伯府,他随后就到。谁知到了时间,他迟迟不至,我怕被伯府迁怒,这才冒名顶替。” 傅希言问:“鄢瑎生辰几时?” 郭平一怔。 傅希言冷笑:“身为药童,难道连主人的生辰都不知道吗?” 郭平忙道:“是正月初……” “药童不知道主人生辰很正常,但不知道也要编一个,就很不正常了。”傅希言冷酷地站起来,背过身,一挥手,“把他的裤子扒了,拖到闹市去!” 郭平见周耿耿摩拳擦掌地靠近,面色顿时涨红,惊叫道:“不不!别,别,我错我错了,我招,我招!” 哼,小样,还治不了你了。 傅希言背着手,敲着前脚板等,但等来等去,只听后面尖叫声越来越凄厉,不由愤怒地转身:“不是说招……你们在干什么?” 郭平满面通红地捂着裤头,初见时普普通通的眼睛,因含了热泪,竟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忠心和耿耿,一个按住人,一个抽裤带,活脱脱两个急色的恶霸。 偏生恶霸还没自觉,憨厚地回答:“不是说扒了拖出去吗?” 傅希言:“……” 他和电视剧里不用眼神就能操控仆从进行复杂工作的主角中间,就差了个执行导演。 “给他一个从良的机会!” 郭平这下老实了,拎着裤头缩在板凳上,不敢再耍滑头,耷拉着眉眼道:“我是尉郭乡人,跟着亲戚来镇上讨生活,在医馆当学徒。那医馆黑心,我们学不到医术不说,几年下来,竟还倒欠了钱,是小神医帮我还清了欠债。所以他让我以他的身份去镐京看诊,我就同意了。” 周耿耿问:“只是赎了你你就同意了?” 郭平舔了舔嘴唇,讪笑道:“他承诺,只要我不露马脚,回头给我盘一家医馆。” 傅希言说:“你不懂医术,如何看诊?” 当年的事,他依稀有印象。傅家请名医,为的不是肥胖,而是他真元无法聚集真气的病症。当时郭平虽然没有看好他,但表现不逊于宫中太医,因此才没有引起怀疑。 郭平说:“我就是照小神医的吩咐,背的。” 傅希言一怔:“他是如何知道的?”他的病案除了傅家,只有宫中太医知道,鄢瑎远在裴介镇,如何预知? 这显然就不是郭平能知道的了。 傅希言又问:“鄢瑎还说过什么?” 郭平摇头:“我回来之后,他就不在了。” 若非寻找公主来裴介镇,他只怕到现在都还蒙在鼓里,不知李逵是李鬼。傅希言在心里暗暗地把鄢瑎拉到楚光、楚少阳、三皇子都在的“危险人物群”。 郭平见他黑着脸不说话,不由忐忑,咬了咬牙,孤注一掷道:“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研究公子的脉案。” 忠心、耿耿的目光顿时又危险起来。你水得连半桶都没有,研究什么研究! 傅希言也疑心他当自己小白鼠。 郭平忙道:“我不是瞎研究。我开医馆后,请了位大夫坐诊,这么多年下来,也学了七八成。只是大夫前两年回家去了,我名声不显,才门前冷落。而且,我认识柳木庄的人。” 第14章 哪个想杀我(中) 一夜过去,在医馆里借宿的三人一大早就听到郭平在院子里哼小曲。 周耿耿推开窗,不悦地斥责:“干完活了吗?你就哼哼!” “干完了。”郭平高兴地回答。 傅希言从周耿耿肩膀上探头:“什么结果?” 郭平说:“菜里没毒。” “哦。”傅希言转身打算睡个回笼觉。 郭平接着说:“茶里有毒。” …… 傅希言带着忠心、耿耿从医馆出来,走在僻静的小巷里。 三人脚步声啪嗒啪嗒啪,依旧有些寂寥,也依旧是私下谈话的好地方。 周耿耿忍不住说:“可恶!要不是伙计看到,小公子多半已经喝下那杯茶水了,那现在就……” 傅希言打断他:“不要做这么恶毒的揣测。” 周耿耿沉默了一瞬,继续愤怒:“不用问了,肯定是张大山干的。这牲口手段下作,不弄死不行。” 周忠心很冷静:“先别做声。晚上去他房间把人宰了,再弄个谋财害命的假象。” 傅希言不赞成:“张大山只是把刀,杀了他,主谋会派更厉害的杀手。而且,动静太大,我们经不起调查。” 他还是现代人思维,怕触犯法律,更怕犯法被查。法证之父艾德蒙·罗卡说过,凡走过必留痕迹。他不觉得靠他们仨能干下一起完美犯罪。 周耿耿嘀咕道:“调查又怎样?他先下毒手,我们以牙还牙,天经地义。” 傅希言说:“你们觉得张大山是谁的人?” 周耿耿疑惑:“不是楚光的人吗?” 傅希言想了想,也觉得应该不是三皇子。毕竟自己和三皇子非亲非故非敌非友的,没必要花这么大的力气弄死自己,那剩下的只有楚光了? 可楚光的杀人动机也牵强。 说为了和傅轩竞争上岗吧,楚光已经赢了,何必赶尽杀绝? 说为了自己和楚少阳的那场比斗吧,楚少阳消遣了自己好几日,气球也该出够气了,何必赶尽杀绝? 说为了傅楚之争吧,渺小如自己,活着没增益,死了还给傅家加个仇恨buff,何必赶尽杀绝? ……所以,还有什么非要他命的理由? 傅希言觉得里面肯定有自己不知道的隐情。 周忠心向周耿耿使眼色:“小公子顾虑的是,一杯茶不足以证明是张大山下的手,我们正该从长计议。” 周耿耿不服气:“难道就这么算了?” 傅希言想了想:“走,去骂他。” 周耿耿呆住。他习武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别人要我命,而我就用语言让他羞愧这么浪费武力的事。 周忠心又朝周耿耿使了个眼色,周耿耿总算反应过来:“那,去之前我们先吃饱,才有力气。” 这倒是,傅希言从善如流,决定先去撸一顿烧烤上上火。 撸串途中,忠心、耿耿一前一后去茅厕碰头,共商大计。 周耿耿捋袖子:“你给我十串五花肉。我现在去把人结果了,回来正好吃个热乎!” 周忠心拉住他:“慢着。小公子说过,杀一个张大山不能解决问题。” “但解气!”周耿耿一想到若不是店伙计火眼金睛看到鸽子下毒,他们两个就要黑发人送黑发人,不由气不打一处来! 周忠心说:“解气可以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保障小公子的安全。” “那你说怎么办?” …… 周忠心先一步回来,要了十串五花肉,周耿耿回来时,刚刚烤好。 吕家客栈的掌柜惊恐地望着三张“凶神恶煞”的脸,眼神不自觉地飘向周遭寻求帮助。然而这三人架势太足,而且诉求也算合理,于是包括伙计在内的其他人都远观之。 掌柜心中暗骂,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问:“您刚刚说什么?我岁数大了,没听清。” 周耿耿抓着算盘,比划掌柜的脑袋,狞笑:“你们客栈里住着个养鸽人,他的鸽子屎掉到了我们家公子的茶杯里,这事儿必须让他跟我们说清楚!” 周忠心在旁边捧哏:“说!清!楚!” 掌柜想:这是什么得天独厚的鸟运。 掌柜还想挣扎一下,毕竟是店里的客人,就这么轻易交出去,显得他们对客人安全不太负责,正组织着语句,就看到算盘……被捏碎了,珠子一颗一颗,一颗一颗,落下来。 就在他与周耿耿之间。 像一场雨。 掌柜不知怎的,脑海掠过一句:好一场杀人的雨。 他嘴巴自动张合:“天字二号房。” 傅希言说:“带路。” 二号房门敞开着。 张大山见忠心、耿耿进来没什么表情,看到傅希言时才微微一怔,冷声道:“你们不是说要装不认识吗?现在不怕被我牵连了?” 周耿耿和周忠心将门用力关上,隔绝了其他人窥探的视线。 傅希言学着老爹的样子,大马金刀地坐下:“这几天你窝在客栈里干什么?找到公主下落的线索了吗?” 张大山:“……”到底谁是上官?! 他没好气地说:“还没有!” 傅希言说:“我们却有大收获。” 张大山目光一闪:“什么收获?” 傅希言勾勾手指,等张大山探头过来,他才压低声音,森然道:“有奸人要害我!” 因为声音太轻,张大山也没听清他说的到底是“奸人”还是“贱人”。 傅希言继续道:“昨天中午,有鸽子在我的饭菜里投毒。” 说到鸽子,诸人的目光不自觉地看向了房间角落的鸽笼。鸽笼蒙着一块黑布,里面悄无声息,看不出有没有鸟,张大山不自觉地解释:“不是我。我这几天都没放鸽子。” “哦?” “是吗?” “真的吗?” 阴阳怪气的三连问后,傅希言不等他回答,就自言自语道:“有人害我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我不能坐以待毙。我要回营,亲自向指挥使禀报此事!” 张大山断然回绝:“公主下落未明,不可擅离职守!你被下毒的事,我自会处置。” 傅希言想:你想处置的不是事,是我吧? 傅希言不听,自顾自地说自己的命有多重要,一定要回去,忠心、耿耿也在旁边帮腔,张大山不胜其扰,怒道:“我已答应保护你,你还待如何?” 第15章 哪个想杀我(下) 一提“傀儡道”,大家的话匣就都被打开了。 趁着大中午,三人在房间里点了一桌菜,吃吃喝喝唠唠嗑。 周忠心起了话头:“自从傀儡道宗主莫翛然入赘天地鉴,门下弟子大多销声匿迹。唯有铜芳玉一统西陲武林,建立万兽城,成群魔乱舞之地。” 周耿耿应和:“傀儡道路数邪诡,向来为武林不齿。当年,若非天地鉴主反口,莫翛然与其弟子早被一网打尽了。唉,天地鉴和储仙宫原是执白道牛耳的两大武林巨擘,看看如今,一个邪魔当道,一个当了邪魔外道!” 傅希言看气氛有点低迷,立刻举杯:“来来来,大好日子,不要说不开心的事,喝酒喝酒!” 三人各自满饮一杯,又旧事重提,讨论起张大山背后是谁。 周耿耿一口咬定楚光,在他口中,楚光的“两面三刀”耍得比杨戬的三尖两刃刀还要利索。 周忠心倒与傅希言先前的想法接上了轨:“楚家与傅家同朝为官,不至于为了一些小龃龉就下此杀手罢。” 周耿耿固执己见:“恶人之恶,犹如黄泉之水,没见过之前,谁都想不到是什么样的。” 没见过黄泉水的周忠心和傅希言只能无言以对。 傅希言啜了口小酒,缓缓道:“传闻昔年莫翛然一手傀儡术,能统御万物,入道级高手着了道,也一样成其傀儡。张大山随身带鸽,说明他只能操控从小用药物□□过的生物,尚处于傀儡道的入门阶段。鸽子能探查消息,却没有战斗力,未必是主刀人,我们要严防暗手。” 周耿耿惊奇:“小公子熟知傀儡道?” 傅希言矜持地说:“略知。” 他不欲多说,周耿耿和周忠心便也识趣地没有追问下去,顺势将话题拐到了柳木庄,周耿耿不赞成去。他耿直地说:“您不是说‘和坏人唱反调,就是帮助好人’吗?” 傅希言一脸莫测高深地说:“也不能一味唱反调,要时唱时不唱,给对方捉摸不定、反复无常的飘忽感。” 周耿耿听得一头雾水。 周忠心说:“小公子说得对。柳木庄侠名在外,想必不会与张大山同流合污。这应该是张大山怕小公子离开裴介镇的借口。那骗子不是说柳木庄有能人么?我们去看看,说不定能治好小公子的……症状。” 嗯,这么说,他就听懂了。 周耿耿看着傅希言的一身软肉,顿时被说服。 傅希言不抱希望,却也没泼冷水,事情便这么定了。 去柳木庄之前,三人先去邮驿送了一沓乱七八糟的信——“你爹我的信好看吗”的藏头信,毕加索都看不懂的抽象涂鸦,英文基础对话等等。 信将送往各州府的随机地点。 傅希言觉得,够张大山和他背后的人研究好久了,希望能让他们消停一会儿。 柳木庄是裴介镇的地标之一,十分好找。只是传说中“24小时营业的应急站”今日大门紧闭,透着名不副实的虚假气息。 周耿耿上前敲门,门房得知他们的来意后,语气友好、态度坚决地以“东家有事”为由婉拒了,但奉上了程仪。 程仪很有诚意,傅希言也不好死皮赖脸,三人转身要走,就见几个腰挎长刀的捕快,神色匆忙地走来。门房一见他们,问也不问,恭恭敬敬地迎了进去。 周耿耿手里的程仪突然不香了。 领头的捕快入门前,特意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傅希言急忙挪开视线,假装帮周耿耿掸肩膀上的灰。 周耿耿受宠若惊:“我另一个肩膀更脏……” 周忠心不想看蠢弟弟,低声对傅希言说:“看来门房没说谎,柳木庄真的有事。” 傅希言点点头。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便率先往街的另一头走去。周家兄弟跟着走了一段路,周耿耿按捺不住地问:“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傅希言沉吟:“你们说,会不会被张大山说中了,公主真的在柳木庄?” 忠心、耿耿面面相觑。皇家的金枝玉叶流落小镇,亮出身份暗中号令捕快,也不是不可能。 周耿耿知道傅希言对公主避之唯恐不及,便建议他将烫手芋头丢出去:“不管真假,我们告诉张大山,让他琢磨去。” 傅希言也动过这个念头,但很快打消:“张大山杀我之心不死,万一利用公主下手,我更被动。” 比如,公主半夜叫他去房间,他去不去? 不去,抗命。 去了,公主要他侍寝,他从不从? 不从,抗命。 从了,本也没什么,毕竟他万事俱备,就差个身份高贵的未婚妻上门退婚,但就怕公主半途喊非礼,那他真的是“死有余辜”了。 他沉吟:“不如先混入柳木庄,看看情况再说。” 周耿耿说:“那我们晚上再来?” 傅希言忍不住吐槽:“天黑后来,天亮前走,我们是去《聊斋》上班吗?” 周耿耿没听懂,不由看看哥哥,周忠心也没听懂,但他不说,保持着一贯的沉稳。奈何兄弟情深,被周耿耿一眼看穿,不由嗤笑一声。两兄弟落后傅希言两步,在后面小声吵嘴。 吵着吵着,声音渐响。 周耿耿说:“少来,我不信你知道,不然你告诉我小公子刚刚什么意思!” 周忠心说:“小公子的意思是,找郭平。” 周耿耿没想到他真答上来了,不由惊诧。 周忠心见傅希言旁若无人地推开半掩的门,连忙跟入。 周耿耿定睛一看:“……”这是知道吗?这是看到人家门牌号了! 郭平正在家里拾掇东西,将平日放院子里晾晒的药材收进屋里,各自分类。 可能是傅希言上两次来都没有对他做出实质性伤害,如今他已能心平气和地接待他们了。端茶倒水,犹如亲朋好友。 傅希言开门见山:“你上次说,我的病你能治?” 郭平说:“不是我,我认识柳木庄的一位门客,善治寒症。我与他谈起过你的病症,不过并未告知身份,他说可能是湿寒入体,经络不通的缘故。” 这种诊断傅希言听多了,不以为意地说:“但我听闻柳木庄今日闭门谢客,只怕他进出不便吧?” 郭平惊讶:“竟有此事?”在他的认知里,柳木庄从来都是大门洞开,欢迎四方来客,“那我先去打探打探?” 他站起来准备走,傅希言说:“我们与你同去吧,我的病不是小事,若能留宿庄中,让大夫日夜照看是最好的。” 第16章 是谁想太多(上) 时间不早,郭平不好意思再找那门客,便想着今晚先回,明日再来告罪。 他回他家,傅希言三人便回客栈。 行至客栈门口,那个提醒他们菜里有鸽子屎的伙计正招揽客人,一见他们便欢喜地迎上来:“你们来得不巧,刚刚有人找你们,前脚才走。” 周家兄弟以为是张大山,傅希言却觉得奇怪,他曾嘱咐伙计盯着张大山,若是他,伙计应当会直接说养鸽人才对。 果然,听伙计形容,这衣冠楚楚、人面兽心的模样,怎么好似是…… 楚少阳?! 傅希言揉揉胸口,有种玩老鹰捉小鸡时老鹰扑近的错觉——紧张得心脏病都要犯了。 周忠心谨慎地扫视周围,周耿耿问:“他说了什么?” “就问了三位的下落。你们不是退房了吗?我以为你们不回来了,便如实说了。之后他就去了吕家那家客栈。”因为没留住客人,他还被掌柜训斥了一顿。伙计有些委屈。 傅希言却觉得这是颗闪闪发亮的福星,立马掏出碎银子感谢,一下扫除伙计心中阴霾。 楚少阳来者不善,必为祸患,此地不宜久留。 傅希言连忙带人跑路。临走前给了伙计一笔封口费,让他“忘了”自己回来过的事。途径商业街,三人扫了一通货。 柳木庄门房看大包小包,以为他们刚刚是回去拿行李,也没多问。 回到客房,忠心、耿耿一边摆放买来的东西,一边好奇为何买这么多。 傅希言颇有经验地回答:“隔离期,囤货总没错的。” 周耿耿疑惑:“隔离什么?” 傅希言磨牙:“楚瘟。” 他第一百零一次后悔自己当初一时冲动,答应了楚少阳的比试。早知道对方是块有毒的牛皮糖,他就该供起来,早晚点香,让佛祖收了他。 现在后悔也晚了,前有狼,后有虎,走一步,看一步。 长夜漫漫,得找事干,三人收拾好东西,便泡了一壶茶,拿出点心,边吃边唠嗑。畅快淋漓地骂完楚光楚少阳张大山不做人,三人收拾心情,又聊到柳木庄失踪案。 傅希言分析道:“奶娘一家喝喜酒失踪,护卫找人时不见,门客离开后下落不明,采买的老头虽然没说,但怀疑他吞钱,那多半是携款采买时。综上所述,离开比留下更危险。” 三人想起中途回客栈的那一趟,都暗自庆幸。 傅希言还有一点没说。他们要是离开柳木庄后被楚少阳、张大山所杀,那背黑锅的人都是现成的。同为恶劣环境,相较之下,直接威胁自己生命安全的敌人当然比柳木庄潜在的敌人更可怕。 他说:“我做个假设。设柳木庄失踪案是人为,绑匪为x。那么x的目的是什么呢?无非是寻仇、求财、恶性竞争之类的。” 周家兄弟点点头。 “若为寻仇,绑票不过是前奏,待柳木庄人人惶惶不安之后,有可能产生两种结果。一,x实力>柳木庄实力。那么他最后很可能会现身,向柳木庄发出致命一击;二,x实力<柳木庄实力。那他们有可能见好就收,过段时间卷土重来。” 两人有一点晕,又有亿点赞同。 傅希言突然间找到了做题的乐趣,继续分析:“若为了求财,那过后一定会送上勒索信。柳木庄可以选择花钱消灾,也可以借机抓人。前者暂保平安,但后患无穷;后者冒风险,但绝后患。各有利弊。” 周家兄弟频频点头,恨不能把柳木庄庄主叫来一起听课学习。 “若是竞争嘛,”傅希言想想柳木庄的业务属性——急公好义、助人为乐,不由皱眉,“总不会能x=宋江吧?柳木庄,听起来好不防火啊。”真令人忧愁。 忠心、耿耿面面相觑。怪自己文化水平太低,完全跟不上思路。 周耿耿忍了半天,还是没管住嘴:“鸭克死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当绑匪?宋江又是谁,他为什么要等于鸭克死?还有,我们要不要告诉庄主鸭克死和宋江的事?” “……”傅希言扯出一丝假笑:“我不知道鸭会不会被克死,但我一定是你克死。” 周耿耿默默闭上嘴。 三人天南地北聊到凌晨,才在周忠心的催促下,意犹未尽地躺下。 傅希言躺在床上怀念了一会儿蒲扇毛巾,与室友结拜,发誓向老师打小报告者天诛地灭的大学峥嵘岁月,才迷迷糊糊地睡了,正梦到“室友买冰棍买来一块插着筷子的红砖”,就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开门声闹醒。 揉揉眼睛坐起身,原来是郭平来了。 郭平正要找门客说离开的事,没想到门房说他的朋友们昨晚就住在这儿,立马找上门来。 解释留下的原因,傅希言掷地有声:“不战而退,非我辈所为!” 不想说就不说吧,郭平没追问,只问他还看不看病。 傅希言想了想:“来都来了。” 因为庄中出事,门客也清闲,郭平一叫就来了,认认真真地把了一分钟的脉,拿出一整套医疗设备——傅希言趴在榻上感慨:万万没想到,兜了一大圈,最后还是没有逃过拔罐这一劫。 迷迷瞪瞪又睡了一觉,直到有人在他背上动来动去,傅希言睁开眼,听到郭平小声问:“寒气是不是没□□?” 门客淡定地说:“陈年老寒,哪能这么快就拔干净。” 傅希言扭头,想看看自己的背。 ……多虑了,他看不到。 趁郭平出门送客,周耿耿哔哔:“什么大夫,连拔罐都不会。拔了大半天,一点痕迹都没有。” 周忠心也点头。 傅希言知道自己的体质有些特殊,一时也不敢肯定是大夫的问题,还是自己的问题。 郭平近晌午才提着食盒和药回来。 虽然柳木庄正身陷危机,但供应的饭菜很丰盛。郭平与他们一道吃,顺便分享今早刚从门客口中得知的第一手资料:“据说,除了柳木庄,镇上还失踪了两个人。” 傅希言看他边吃边喷口水,立马说:“分餐分餐。” 桌子面积太小,四人分好饭菜——被污染的扁豆由郭平独享,各自蹲到一边。 郭平抹了抹嘴巴,继续说:“两人失踪还比采买的老头早一天,一个地头蛇,一个包打听。” 傅希言随口问:“哪一天?” 郭平说了个日子,傅希言一怔,那不就是……他们来的第二天? 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未几,门上出现几个人的剪影,有人敲门:“三位卫士可在?” 隔着门,傅希言没听清,瞪大眼睛站起来:“360卫士?” 门外的人也没听清:“是卫士吗?” 穿越了还要找360卫士,这执念,恐怕也只有—— 傅希言放下碗,激动地打开门:“你不会是……周老板吧?” 情急之下,也没想到“天王盖地虎”“北京奥运”之类的暗号,直接问了一句,“你走的时候热搜谁闹分手离婚?” 对方愣了下,目光转向其他三个人,见他们抱着碗,各占一角,蹲着吃饭,又是一愣,抱拳道:“在下姓唐,是本地捕头。” 傅希言一腔热血哇凉:“你刚刚不是找三,三……” “三位卫士?” 傅希言恢复冷静,扭头要走:“哦。找错了。” 唐捕头疑惑:“三位不是锦衣卫吗?” 傅希言回过神来:“看你这么执着,也是有缘,那我们就是吧。” 唐捕头和其他捕快:“……” 唐捕头干咳一声,提醒下属注意表情控制,对傅希言道:“此次前来,实乃受唐庄主之托,有事相求。唐庄主已经准备好了酒菜,请几位卫士赏脸。” 傅希言看着碗里的饭,不想浪费,转念又想到自己还要寄宿一阵,折中道:“行,那我们自带几个菜?” 唐捕头看了眼他碗里的剩菜剩饭,一时无言。 郭平以煎药为由留下了。 傅希言一行人端着碗,跟着唐捕头,方知这柳木庄庭院深深,一重接一重,占地广袤,竟比伯府更阔气。可见——是地价限制了西安未来景区的面积啊! 为免冷场,唐捕头顺势介绍起庄中布置:“这庄子有半座是庄主十几年前新起的。” 傅希言震惊。“急公好义”这么挣钱?! 周忠心心细,问道:“唐捕头与唐庄主相熟?” 其中一名捕快骄傲地说:“唐庄主是我们捕头的堂叔。” 忠心、耿耿供职伯府,不知道一个庄主有啥好骄傲的,但傅希言上辈子是普通人,自然明白普通人与名人沾亲带故的虚荣感,便连声道失敬失敬。 唐捕头果然喜笑颜开。 唐庄主将筵席设在四面环水的凉亭中,仅一桥可通。 周忠心脚步一顿,周耿耿称要“如厕”,唐捕头派捕快作陪,其余人继续过桥。 长桥尽头,角亭玉立。 亭名“无愧”,有对联曰:名利似烟转瞬逝,善慈及民恒远传。 第17章 是谁想太多(中) 唐捕头略微放慢脚步,傅希言知道又是自己的表演时间,似随意又真诚地称赞起柳木庄的善名,道:“人在镐京,便闻义举,到了裴介,方知不虚。” 唐捕头却长长地叹了口气:“好人未必得善报。诸位在庄中留宿,想必已经听过这几日的传闻了吧。” 傅希言谨慎地说:“略有耳闻,愿闻其详。” 唐捕头便将庄中人口失踪案说了,与郭平转述的不无二致,还补充了人物关系的细节。诸如奶娘与吃喜酒的新郎一家早年发生过龃龉,护卫内部也有竞争云云。 傅希言越听越不安。话说他上次遇到萍水相逢,交浅言深的人——还是三皇子,后来……省略万字血泪。反正现在,他就在这里听唐捕头说“鬼”故事。 这群狗子,看似掏心掏肺,其实想掏他的心他的肺啊! 傅希言吓得连扒了好几口饭。 果然,唐捕头很快按捺不住,旁敲侧击地问起他的来意,并以好人阵营的身份,含蓄地发出协助的请求。 呵呵,这年头以假乱真的悍跳狼多到好人都忍不住怀疑自己身份了,谁信谁傻。三皇子他拒绝不了,这个必须可以。 傅希言舔掉嘴角的米饭粒,刚准备来个对跳,唐恭来了。 与傅希言想象中穿金戴银的富翁形象相左,只见他头戴纶巾,身着灰袍,面如冠玉,气度从容如山中隐士,且步履稳健,应是习武之人。 唐捕头带头起身相迎,傅希言等人跟着站起,唐恭微笑着摆手:“卫士莅临,蓬荜生辉,请坐,请坐。” 傅希言:“……”班长喊起立,老师喊坐下的既视感。 双方你来我往地客套了一番,炒热气氛。 唐恭无缝衔接了唐捕头之前的话题,一边问他的来意,一边表示:“如有需要,尽请开口,鄙人不才,幸祖上薄有家财,可供驱使。” 傅希言直言为求医而来。 他到裴介镇后的行动轨迹都是围着医馆转,不怕对方核查。 唐恭面露惊色:“观阁下面色红润,气宇非凡,不知是何症状。鄙人认识不少杏林高手,如有效劳之处,但说无妨。” 傅希言便说已请了府上的大夫。 唐恭疑惑地看向唐捕头,唐捕头说:“梁大夫。” 唐恭一脸恍然,又热情地举荐了其他几位门客,说是要来一场联合会诊,傅希言口中自是感激不尽。 趁着双方关系拉近,唐恭有意无意地套话。 傅希言装出年少单纯的样子,说祖上薄有家财,家里托关系进的锦衣卫,入职不满一个月,还是个新手,顺势婉拒了唐捕头刚才的求助。 唐恭幽幽地叹了口气,很快岔开话题,介绍起桌上美食来,等傅希言放开吃喝,他立马告罪离席,托付唐捕头留下作陪。 等他走远,傅希言感慨:“唐庄主气度非凡,常人所不能及。”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还能亲自跑来接待自己说些有的没的,这是心大啊,还是自己面子大啊。不过他只说自己是锦衣卫,并未透露伯府,想来也没啥值得对方图谋的。 有一捕快骄傲道:“那是自然,庄主可是天……” “咳!”唐捕头手肘重重地撞了他一下。 捕快一惊,急忙闭紧了嘴巴。 见傅希言疑惑地看着自己,唐捕头腼腆道:“堂叔年轻时天天在外面跑,见过不少世面,比起我们这群没出过远门的土包子,自是了不起。” 捕快忙点头称是。 唐捕头突然朝桥的方向张望:“那位卫士好像去了许久?” 周忠心说:“他自小肠胃不好,我一会儿带些点心给他。” 几人各怀心思,傅希言扒完自己带来的饭便饱了,唐捕头识趣地结束了这场请宴。待他们过桥回到陆地,周耿耿和先前那捕快正好从茅房的方向出来。 唐捕头一路将他们送回小院,才折返。 无愧亭不远,坐落着一间三层高的水阁,内外把守严密,如铜墙铁壁,连苍蝇飞过,都有来无回。 唐捕头进来时,唐恭正凭栏远眺。 唐捕头站在他身后,躬身道:“叔父,他们已经回去了。” 唐恭扭头看过来,疏朗的眉目已不见先前的轻松,郁气笼罩面容,显得极阴沉。 唐捕头似乎习惯了他这面目,继续道:“他们所言与梁先生、客栈伙计一致,应是真的。” 唐恭冷笑道:“满口谎言,那是不入流骗子。真正的高手,必然九分真,一分假,可偏偏就是这一分假,便会要了你的命。” 唐捕头连忙低头认错。 唐恭说:“他们不是与一个养鸽人同时来的吗?还有,那个带他们入府的,一并查了。但凡有一分可能,这人就留不得。” 唐捕头迟疑道:“会否打草惊蛇,惊动了正主?” 唐恭摆手:“裴雄极与六大长老闭关多年,生死未知,留下小儿,羽翼未丰,大权早已旁落。若非如此,那东西怎会落入我的手中?有时候,大张旗鼓来的,未必出于真心,倒是那些见不得人的,才需提防。” 话音未落,就听一阵急促的摇铃声。 唐恭脸色微变,正要上楼,又有仆役通报,有个姓楚的人自称有要事相告,一定要见庄主才说。他头也不回:“想说就说,不说就滚。” 二楼尚处于毛坯状态,只立着几根承重柱。 唐恭径自走到西南角落,将靠墙的柱子慢慢一转,竟露出一条可容一人站立的垂直通道来。通道底部有微弱的光线,目测约有五六丈高。 唐恭一跃而下,轻飘飘落地,疾步朝里走去。 地窖近水,阴凉潮湿,空气还带着粘湿的土腥味,可见是仓促挖掘。 唐恭走到底部,推开一道隐蔽的石门,一阵惨绝人寰般的哀嚎瞬间扑面而来。 石室内放着一个盛满冰块的木桶。一个少女穿着薄纱坐在其中,手死死地抓着木桶边沿,双目赤红地哭喊:“娘,娘……求你,你杀了我吧!杀了我,我受不了了!爹,爹!杀了我啊,杀了我!” 唐夫人跪坐在旁边,涕泪交零,还要打起精神,拿着冰块不停在她身上搓揉。 唐恭伸出手,按在唐小姐的头顶,刚输入真气,就被她疯狂的扭动打断了,唐夫人哭着扑到她身上:“宝云,你忍忍,你再忍忍,你爹来了,他给你治。” 唐宝云疯狂挣扎,露出颈项、手腕等处的灼伤:“没用的,让我死了吧,好难受,死了算了,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帮帮我,让我死吧……” 她突然直起身,头重重地磕在木桶上。 “宝云!”唐夫人惊呼。 看女儿痛苦的样子,唐恭终究忍不住点了昏穴。 唐夫人哀伤道:“这可如何是好。看她这般样子,我真恨不得打死自己!” 唐恭面色不佳,叹了口气:“我与鄢瑎有旧,他收到消息,一定会来。” “只怕远水难解近渴,不如,不如……”唐夫人怯生生地看着他,“求求储仙宫吧。东西是他们的,或许他们有解法?” “不行!”唐恭变色,“绝不可让他们知道东西在我们的手中!” 唐夫人叫道:“可他们已经找上门了,早晚会知道的!倒不如我们先一步认错,兴许他们看在你师父的份上,会网开一面!” “住嘴!”唐恭握紧拳头,强忍不快,“找上门的人我自有安排。我们现在只要藏好宝云,等鄢瑎赶来。” “万一鄢瑎赶不及呢?就让宝云活活烧死吗?”唐夫人扑到他身上捶打,“若非你贪图储仙宫少宫主岳丈之位,岂会害女儿至此?!如今你还为了什么武林地位,要眼睁睁看她去死!” 唐恭一把推开她:“我也是为了她好!她武功不济,又无兄弟,不筹谋一门好亲事,等你我过世,她如何守得住这份家业?” 他当初便以这番理论说服了唐夫人,如今听来,刺耳以极。日后再如何,也要先有日后。可事已至此,唐夫人一时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好问:“那鄢瑎一定会来?” 唐恭说:“他欠我一个人情。”他不欲多说,正好外面响起摇铃声,便借故脱身,但没过多久,他又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张纸。 唐夫人见他面色凝重,忙问什么事。 “昨日有三个锦衣卫来庄里求医,已经住下了。”唐恭递出那张纸,“刚刚有人留了封信,说他们中最胖的那个是永丰伯的儿子。” 唐夫人接过纸,默读了一遍,惊道:“入镇四处打听,似有所图。什么意思?难道他们也是冲着那东西来的?” 唐恭冷笑一声:“没有这封信,我倒还有些怀疑,可这封信揭穿了永丰伯之子的身份,反倒给他们洗脱了嫌疑。” 唐夫人不是很明白:“这是为何?” “储仙宫以裴雄极为首,都以突破武神境,成就臆想中的仙人境为目标,处处以修真人自居,都快魔怔了,裴元瑾是裴雄极的儿子,都是一路货色,绝不会结交武功稀松的官宦子弟。写信的人大概听说庄里最近发生的怪事,以为仇家上门,不知真相,想借刀杀人,才弄巧成拙地使了这么一出离间计。” 唐夫人顿失兴趣。 唐恭看着木桶中的女儿,忽而道:“借刀杀人若使得好,也不失为一条好计。” 第18章 是谁想太多(下) 张大山将鸽子送回鸽笼,放下黑布,抬头就见楚少阳在柳木庄门口等待许久后无功而返,心中冷笑,面上还假模假样地问发生何事。 楚少阳冷着脸说:“进不去。” 张大山手无意识地抚摸着鸽笼上的黑布:“到晚上,我再探探。” 楚少阳摆手:“不必了。我自有安排。” 转身要走,被张大山拉住。 张大山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心情正差,看什么都不顺眼:“胡佥事与楚指挥使合作,说好的各取所需。如今,楚指挥使已是指挥使,而傅希言还活蹦乱跳。难不成指挥使与百户想过河拆桥?” 楚少阳眉头微微一皱,转过头,已面露微笑:“张兄何出此言?临行前叔叔千叮万嘱,要你我合作。我不过未有十全把握,怕事若不成,让张兄空欢喜一场,想等功成再表。” 张大山见好就收:“楚百户尽管讲来。此事交予你我,自当同心协力。” 楚少阳看看左右,低声道:“我给唐庄主送了一封信。” 另一边,从离开的无愧亭的傅希言三人并不知道楚少阳此时已经到了在柳木庄门口,且吃了闭门羹后,还不忘捅他们一刀,也不知道收到“刀子”的唐恭打算补刀。 如今的他们,刚与唐捕头告别,心中堆积千言万语,恨不能畅所欲言,又怕隔墙有耳,只能用眼神沟通,然而一阵你看我,我看你的交流后,除了发现周耿耿洗脸没洗干净外,并无其他有效信息。 傅希言只恨没有手机,不能建个小群。 一路憋到客居院落门口,却见郭平心事重重地来回徘徊。 郭平一见他们,就焦急地迎上来:“你们终于回来了,遭贼了!” 傅希言:“……”高门大院的,不会是内贼吧。 如郭平所言,遭贼遭得很明显——房间被翻得乱七八糟,衣服食物摊了一地。 郭平生怕被怀疑,表现得比他们还着急:“我煎药回来就这样了,你们快看看,有没有少什么东西。” 这倒不用担心,看多的好处,傅希言将钱和配方放在防水的牛皮纸袋里贴身收藏,锦衣卫符牌和傅轩送的灵器“风铃”也都在身上,以免遭逢意外、身无分文、流落他乡、加入丐帮……事实证明,防患于未然是很有必要滴! 周忠心沉声道:“有没有看到可疑的人?” 郭平摇头:“没有,我问过人,都没看到有人进出。” 周耿耿惊恐地抓住周忠心的胳膊:“不是人,难道是……” “鸽子呢?”傅希言弯腰捡衣服,突然问,“有没有看到鸽子进出?” 郭平愣了下,恍然道:“有,有人说听到有鸟拍翅膀的声音!” 哦,破案了。 傅希言和周忠心松了口气:幸好不是柳木庄的人。 周耿耿松了口气:原来不是鬼。 傅希言摆手道无妨,没丢东西。 郭平看他们神色轻松,也跟着松了口气,指着桌上的药:“我把药煎好了,还热着,趁热喝啊。” 傅希言点点头,却没有喝的意思。 鸽子出没地,进食要当心。是毒还罢了,就怕是颗屎。 周耿耿见郭平站在门边,欲言又止,不耐烦地扬眉:“有事就痛快说。别小媳妇似的扭扭捏捏!” 傅希言一边整理衣服,一边说:“小媳妇多的是落落大方的,不背锅。” 郭平赔笑:“我就想问问,最近表现如何,那个房契……” 周耿耿说:“会这么问,说明贼心不死,房契不如放弃。” 郭平:“……” 看他郁郁出门的背影,傅希言道:“其实他帮了我们不少忙,下次来就把房契还给他吧。”算是听了蹩脚谐音梗的精神补偿。 周家兄弟自无异议。 “你们说……” 三人关上门,开始了今天的秘密小会。 “一定是张大山来找他签字画押的罪证!” 在他们这里,张大山=鸽子已经是定理公式了,接下来的推论也完全不需要费脑子。 周耿耿继续道:“小公子有先见之明,任他刮掉一层地皮,也休想找到!” 傅希言:“……我们还要住呢,倒也不必建议他们刮地皮。” 周忠心岔开话题,说起了今天唐恭的请宴。 周耿耿听他们说宴上菜色,委屈地说:“我蹲茅厕蹲麻了三回脚!”无愧亭设在水中央,地势险恶,他怕有人对小公子不利,故而留在岸上策应,直到他们吃完。 周忠心说:“唐庄主武功深不可测,怕是大有来头。” 傅希言托腮,异想天开道:“当时有捕快说他是天……就被唐捕头打断了,会是天什么呢?会不会是天下第一高手?” 周耿耿瞪大眼睛:“难道他皮下是天地鉴主还是储仙宫主?” 发现自己问了个傻问题的傅希言:“……”不管他是谁的皮,我肯定是个瓜皮。 周忠心问:“会不会是天赋异禀的天?” “天赋异禀有什么不可说的?总不能是……天赋异禀的器官不对吧。”傅希言说完,尴尬地挠脸。青天白日的,自己转什么午夜场。 算了算了,午睡吧。 说实话,今天是他加入羽林卫后,难得的悠闲日子了。没有案牍之劳形,可惜也没有丝竹之乱耳。不过,比起连日的奔波劳碌,已经不错了。 他躺在床上,美滋滋地期待着今次回去,用一路以来的辛酸说服亲爹亲叔把自己从锦衣卫这个泥潭中拯救出去,然后放个长假,疗愈内心创伤。 接下来就将有限的精力投入到无限的赚钱,不,科技发展中去——研发更多的香皂品类,开一家奢侈品店,名字他都想好了,就叫香奥达。先找人在城里发一波传单,预告新店开张八折优惠,再以消费额度推出金银铜三档卡。 闭上眼睛,眼前就浮现出客人背着银子趋之若鹜……不对,是纷至沓来的热闹景象。 捂着被子“咯咯咯”地笑了会儿,傅希言突然问:“你们觉得‘香奥达’这个名字怎么样?” 周耿耿刚适应了诡异的笑声,迷迷糊糊正要睡,听他问话,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削他?削哪个他?” “……”傅希言冷酷无情地说,“你!” 次日,天蒙蒙亮,梁先生如约提着工具箱如约前来……提供叫醒服务。 忠心、耿耿一个推一个拽,总算把两百多斤吨位挪到了床下。 傅希言抱着被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扑腾一下,卧倒了。不是他想赖床,实在是事业心太强,一个人脑洞了一夜的董事会,到天快亮了才散,整个人累得不行。 梁先生也是个狠人,指挥忠心、耿耿将人摆正,再扒开衣裳,对准穴位,啪啪啪几个拔火罐贴在背上,就拍拍手:“好了。” 傅希言在梦中被热醒,睁开眼,抬起头——面前三张脸、三双眼,用观察显微镜里微生物的目光看着他。 …… 傅希言艰难地挠了挠屁|股,没话找话:“多久能起效?” 梁先生说:“多久都起不了。” 傅希言:“……”对于免费医治的病人,您是否过于诚实了? 梁先生将拔火罐从他身上取下,果然没有在白嫩的皮肤上留下任何痕迹。 他手顿了顿,若无其事道:“不过不用担心,昨日庄主已召集我等会诊,总算找到了对症的药丸。只是……”他拖长了音,眼睛缓缓扫过三人。 三人无辜地回望着他,一点都没有搭茬的意思。 梁先生干咳一声,自己接下去:“此药造价高昂,非一般人可承受。” 周耿耿忍不住问:“多少钱?” 梁先生伸出三根手指。 周耿耿倒吸一口凉气:“三十两?这么贵?” 梁先生黑脸:“三千两。” 周耿耿连呼吸都顿住了,眼睛滴溜溜地看向傅希言。 傅希言:“……”果然免费才是最贵的。 但吃人嘴软,总不能吐出来。 他斟酌言辞:“我知道贵庄地理位置优越,环境优雅,伙食优异,人员优秀,堪称4优级景区,但凡事要明码标价才能你情我愿嘛。您看,三百两如何?” 梁先生脸更黑,从怀中掏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白色药瓶:“你以为我骗你?你不信就先赊账,若服用无效,这三千两便算送你的!” 看他说得这么硬气,傅希言将信将疑,出于对自己体质的自信,天平又往“信”的方向倾斜几分,便有意一试。 梁先生将瓶子递到他面前,打开瓶塞。 热浪冲溢,扑在脸上,如做面部桑拿。 傅希言心知此物的确不凡,接过瓶子,将药倒在掌心。那药丸小小黑黑的一粒,竟触手生温。他捏了捏,嗅了嗅,狐疑道:“它的原材料不会是铁粉、活性碳、蛭石吧?”体再寒,他也不想吞一颗暖宝宝。 梁先生不悦道:“此乃九阳丹,由天下至刚至阳的稀世药材提炼而成,岂是铁石这等俗物可比!若非庄主割爱,任是皇亲国戚,想得此物,也难如登天。”见他还犹犹豫豫,不由瞪眼,“你到底吃不吃?” 傅希言笑笑:“我再想想。这不是刚睡醒,脑子还没转开嘛。” 梁先生伸手:“那先拿来,等你想好再说。” 傅希言从怀里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药留在这儿,这是订金。” 梁先生拿着银票,再三确认他会保管好药丸,如若损毁,照价赔偿后,才怏怏离去。 第19章 到底想干啥(上) 他走后,周耿耿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药,惊奇道:“热的哎。” 周忠心问:“小公子打算验药?” 傅希言叹气:“怎么验?在稀盐酸里浸一浸,看看有没有铁,还是关起门来测测房间里的甲醛少没少,看看有没有活性炭。” 忠心、耿耿又茫然了。 傅希言揉着发胀的太阳穴。 他的处世哲学向来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自认为没有甫一亮相就折服四方的人格魅力,唐庄主这份“关爱”实在来得莫名。 但不试试,又心有不甘。 就像买彩票的那些人——万一呢? 他缓缓道:“若唐庄主真如传说中的义薄云天,那这颗药兴许真的于我有用;若唐庄主另有所谋,那这颗药的背后必不简单。” 周忠心道:“我去查查他?” 周耿耿道:“我去找郭平,让他打听打听?” 傅希言摇摇头。 柳木庄屹立多年,哪是他们几个外乡人一时三刻能打听清楚的?岂不见宁中则嫁给岳不群多年,也没看清枕边人的真面目? 他坐回床上,看着手中药丸,忍不住凑到嘴边,闻了闻,然后试探着伸出舌头舔了舔,突然面色一僵。 周耿耿疑惑:“怎么了?” 傅希言摸着喉咙:“卷、卷进去了。”怪他舌头太灵活,喉咙太敏捷……他明显感觉到药丸一路下滑,已经快到胃了。 忠心、耿耿急忙一左一右将人架起。忠心从后面抱住,耿耿在前面用力按胃。 “呕!”傅希言差点扑到耿耿身上。 周耿耿一边用肩膀顶着他,一边用力按,还不忘问:“吐出来了吗?” 傅希言胃酸都快吐出来了,忙推开他:“等下,别……呕,别弄了,把我放下来。” 两人将他放到床上。 傅希言盘膝入定。 就在刚刚—— 他第一次在真元处感受到真气的存在。 丝丝缕缕…… 断断续续…… 却货真价实。 梁先生烫了壶酒,正坐在亭子里自斟自饮,抬眼见忠心、耿耿并肩走来,仰头饮尽杯中酒,问道:“如何?决定了吗?” “决定了。”傅希言笑呵呵地从忠心、耿耿后面探出头,从怀里掏出十张一百两面额的银票,放在桌上,豪气干云地说:“再订十颗!” 梁先生:“……” 略去种种心理活动的过程,这一刻,他的心理活动无限接近诸葛亮:世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他没有立刻答应,只说无法做主,让他们原地等候,自己去请示唐恭。 周耿耿有些忧愁:“只付定金,对方会愿意吗?” 傅希言想:不愿意的话,根本就不会拿出来。这所谓的三千两只是个噱头,傅希言已经想明白了,这位唐庄主不但想帮他,还想要个大大的人情。 可对方这个忙实在帮到了心坎上,让他明知是算计,也甘之如饴,义无反顾。 果然,梁先生离开没多久,就带着丹药回来了,还不要银票。 傅希言算着他的脚程,估计嘴巴一张,唐庄主就答应了。兴许是对“及时雨”先入为主的印象作祟,唐庄主“仗义”得这么彻底,反倒叫他胆战心惊,生怕对方“所谋甚大”。于是一千一百两银票没敢收回,硬要捐赠给柳木庄作香火钱。 可柳木庄并未开展此项业务,梁先生很为难。 傅希言提示:“祠堂有香火。” 梁先生:“……”行吧,你高兴就好。 送走梁先生,傅希言暂将担忧抛到脑后,内心希望的火焰熊熊燃起,一如这瓶中药丸一般,滚烫滚烫。 七岁到十六岁,整整九年,他第一次感觉到真气的存在,也是继进入真元期后,再一次看到了进阶高手的希望。 他回到房间,迫不及待地服下了第二颗药。 原以为吃过一次后,药效会有所减弱,而事实正好相反。药效刚至真元,原本像水龙头没关紧的真气便骤然壮大,形成一条细流,顺着《天罡混元功》运行的路线娴熟运转,几个周天后,一举进入真元中期。 他睁开眼睛,屋内摆设如故,却像从标清调到了高清,线条轮廓清晰立体。忠心、耿耿在门口低声闲聊,本该模模糊糊的语音,此时放大数倍,字字分明。 傅希言深吸一口气,按捺下内心的激动,又从药瓶里倒出一颗。 他有预感,这还不是极限。 或许真的是湿寒的体质拖累了他这些年的武学进展,今日去掉桎梏,九年积累便喷薄而出…… 感谢《士兵突击》带来的感悟,他会永远把“不放弃,不抛弃”当做人生座右铭! 傅希言脑袋里乱糟糟的,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又吃下一颗药丸。 忠心、耿耿从天亮守到天黑,期间偷偷观察了几次,傅希言都在入定中。周耿耿有些担心:“小公子到底吃了几颗药,这次怎么这么久?” 因周忠心嘴巴严,傅轩在出门前曾对他简单地讲过傅希言的病况,所以他是知道傅希言此时能打坐入定是多么不容易的,便说:“应该是好事。” 话音刚落,就听房内扑通一声。 两人连忙推门去看,却见傅希言滚落在地上,身体好似机械转轴似的咯咯作响。 兄弟俩相顾骇然。 这情景,他们身上都曾发生过,这是从真元期突破至锻骨期时,骨头开始经受真气熬炼,一日日的发生蜕变,直至修成钢筋铁骨。 可他们的小公子在今天早上还是真元初期,一天工夫,竟跨越了一个大境界? 这修炼速度,怕是镐京小天才楼无灾也拍马难及,简直耸人听闻。 然而傅希言现状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好。托长年累月修炼不辍的福,刚刚的确破境至锻骨期,可他的真气并非日积月累循序渐进而来,关键时刻便有所不济,自己便像那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地悬挂在半空中了。 周忠心将人扶起,贴着他的真元,渡去一道真气,转瞬即逝,随即一阵巨大的吸力朝他涌来。 傅希言忙道:“松手!” 当初他真元内没有真气,傅辅便用过这招,差点将一个生龙活虎的壮年吸干,如今这吸力更了不得,还是傅希言将自身真气汇聚于真元,才勉强让周忠心挣脱出来。 只这短短的几个瞬间,周忠心体内大半真气便一扫而空,只剩下几条灰溜溜的“小鱼”。 第20章 到底想干啥(中) 傅希言下意识想退,却发现身体被定格了一瞬。 境界压制! 当初傅轩就是用这招压制住了楚少阳,但傅希言只受到差不多一秒钟的影响,就恢复了自由。 不过他没动,眼睁睁地看着几个武者打扮的人如狼似虎地蹿到他房间里翻箱倒柜,还有一个直接对着他的身体一通乱摸,“风铃”、银票、配方、符牌……都被搜了出来,丢在地上。 因为,武者的腰间都系着青玉带,上面刻画着被金光普照的祥云——江湖上,只有两个门派的标识与云有关。一是二十年前被灭门的云海绣庄,另一个,就是当年与天地鉴共执武林牛耳的储仙宫。 那个文士见傅希言眼睛流露出极致的紧张,流露出令人极不舒服的冷笑,解除了压制:“我看你还是主动……” “哎呀我的银票!”傅希言一恢复自由,就冲了几步,将被风吹走的银票和配方捞了回来,仔仔细细地数了数,发现还少一张,忙四下搜寻。 文士:“……” 在里面搜查的武者拿着一个药瓶出来。 文士激动地接过来,脸色蓦然一变,拔掉瓶塞,覆在掌心上,用力地摇晃了好几下,看了眼唐恭,阴沉地问:“药呢?” 唐恭也变了脸色,紧张地看向傅希言。 傅希言察言观色,心下一沉。 梁先生给自己的九阳丹定非俗物,不然不会惹来储仙宫这样的庞然大物,唐恭慷慨送药一定另有文章。 心念电转,他佯作茫然:“什么药?” 唐恭终于绷不住脸,怒道:“事到如今你还装傻。你进我柳木庄,勾结梁先生,不就是为了盗药吗?” 傅希言见他泼脏水,心下一凛,知道今天不把事情说清楚,就可能得罪储仙宫。而储仙宫作为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大派,随便派出几个高手,就能让永丰伯府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所以,这个罪名他绝对不能认。 傅希言沉着地将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尤其是符牌,还在手里颠了颠:“唐庄主诬陷前也该先打听打听,我是因何来裴介镇求医的。不知庄主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灵丹妙药,能减下我这身陈年老肉!” 唐恭也不生气:“老夫江湖草莽,自不比镐京城中勋贵世家出来的公子行事精密。只是百密也有一疏。”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信纸,递给旁边的文士,“阁下既为伯府公子,为何隐藏身份潜入庄中?” 文士手里的信纸正是楚少阳留下的那张,原本就写得含糊,既可以理解为“来柳木庄调查药的下落”,也可以理解为“来柳木庄盗取药丸”。 傅希言扫了一眼,怀疑是楚少阳或张大山搞的鬼。若唐恭联合了他们俩,那自己腹背受敌,大大不利。 但输人不输阵,他语带讥嘲:“你我初见,我便坦然告知,祖上薄有家财,靠关系进锦衣卫,可不就是家里有钱又有权?只是我庶出,行四,既继承不了家业,也无功名在身,不敢言明,以免贻笑大方。难不成在唐庄主眼里,像我这样的勋贵庶子,非得拿出狐假虎威的纨绔做派,才算赤诚相待吗?” 唐恭被说得哑口无言,只好另辟蹊径:“事到如今,你还要坚持自己是为了减肥而来吗?” 这话不好答。 傅希言不知道楚少阳、张大山透露了多少信息,但大概率不会提及公主失踪,便大着胆子胡诌道:“减肥是一方面,调理身体是另一方面。” 他提升了一个大境界,细查之下,服用药丸的事也许瞒不住,故而用“调理身体”这样含糊的词,为自己预留一条退路。 这时,搜查的武者都两手空空地出来了,文士与唐恭对了个眼神,唐恭也有些慌乱。 文士将纸条揉成齑粉,面色阴沉地问:“药到底在哪里?” 傅希言说:“唐庄主的地盘,自然问主人家。” “梁夫人已经承认丈夫收受了一笔巨款。”唐恭风马牛不相及地说了一句,紧接着从袖子里抽出一沓银票,不用看票面,傅希言也知道是自己送出去的那一沓。 唐恭挪开脚,露出刚刚踩在脚下的那张银票——傅希言终于知道自己少的那张银票去了哪里。 两边的银票一对比,自然知道出自同一家钱庄。 唐恭盯着傅希言:“你和梁先生认识不过两日,为何送上千两银票?据我所知,梁先生给你开的药方十分普通,绝不值这个价钱。” 事情发展到这里,傅希言知道自己争辩的余地已经很小了。因为唐恭不管撒了多大的谎,至少有一点他没说错,药就在他手里。 而且已经吃完了。 傅希言一时想不出应对,只好拖延时间:“你将梁先生叫来,我与他对质。” 唐恭说:“何必惺惺作态?梁先生不是已经被你杀了吗?” 傅希言愣住:“梁先生死了?” 他原以为梁先生和唐恭是一伙的,合起来给自己下套。可梁先生若死了,那就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唐恭确实不知情。 那这件事还有个第三者,是他通过梁先生盗取了唐恭的九阳丹,又冒唐恭之名转赠给自己。根据药效反推,对方应是好意,那就排除了楚少阳和张大山。 可他想不出是谁,也想不出这么做的意义。 第二种可能,就是唐恭贼喊捉贼,栽赃嫁祸,又杀人灭口,目的是让他当替罪羊,转移文士的注意力。可他不懂的是,既然唐恭忌惮文士,为何不干脆把药还回去? 电光火石间,傅希言生出一个念头,问:“这药是什么样子?” 文士抬了抬眼皮,缓缓道:“普通药丸大小,黑色,摸着是热的。” 就是他服用的那种! 傅希言又问:“几颗?” 文士抿了抿唇,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向唐恭。 唐恭蓦然出手,嘴里还喊着:“拿下他,自然能撬开嘴巴!” 就在他动手之前,傅希言怀中的“风铃”就像闹铃一般,疯狂地震动起来。趁着这两三秒的时间差,傅希言身体一矮,往文士的方向蹿去。 文士一脸冷漠,只是稍稍抬了抬胳膊,一掌推出。 傅希言就像撞在一堵坚硬厚实的铁板上,被反作用力推了回去,后面——就是唐恭。 事发突然,忠心、耿耿又被武者拦住,此时的傅希言已经是砧板上的鱼,连蹦跶的余地都没有。 他只能提起真气护住脏腑。虽然知道自己体质特殊,但之前只挨过傅辅的打,他并不确定体质的耐受程度是否能扛住唐恭这样的高手。 第21章 到底想干啥(下) 他尚在心里呐喊,陆瑞春已经替他想好了理由:“几天前,有位自称七公主的姑娘找到属下,说仰慕少主久矣,听闻少主最近有结缡之意,特来自荐。永丰伯之子身兼锦衣卫,乃朝廷鹰犬,应是受公主指使,想盗取混阳丹,进献于公主,以促成婚事,完成其心愿。” 傅希言震惊。 他知道这个世界的武功十分神奇,故而像天地鉴、储仙宫这样有超级高手坐镇的庞然大物,连朝廷也不敢直撄其锋。 但堂堂一个公主,天家金枝,竟然要自荐枕席,这就有些夸张了! 好吧,凭裴元瑾的脸、家世、做派,也算这个世界的公主年少无知,一时被假象蒙蔽,私奔到裴介镇追星也不无可能,毕竟楚少阳都来了……可你不能诬陷我偷药拉皮条!这是对他进取心的最大侮辱——有尚公主这种好事,他怎么可能便宜外人? 还有,混阳丹到底是什么?为什么给了公主,裴元瑾就会从了? 傅希言觉得从院门被撞碎的那一刻起,自己的智商就跟着破碎了。 对陆瑞春的说辞,裴元瑾好似并不意外,淡然道:“是吗?那药呢?” 陆瑞春背脊一凉:“属下马上追查!” 裴元瑾推开丽人奉上的茶,起身道:“不必了。” 话音刚落,小院的废墟内突然窜起数十条瘦削矮小的人影,在空中舒展筋骨,变成了数十个威风凛凛的武者,朝院中所有人扑去。 唐恭骇然:“电部!” 储仙宫在各府州县的人马分为风、雨、雷、电四部。 风部打探、传递消息——来无影,去无踪; 雨部掌管生意——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雷部执行任务——迅雷不及掩耳; 电部直属总部管辖——神出鬼没,忽隐忽现。又因监察各部,有惩罚、查杀之权,因而深受另外三部忌惮。 陆瑞春见事态不妙,惶急地丢出一把响雷弹,还未落地,就被电部一人用一张银白色的丝网兜住了。 那人嘻嘻一笑:“诡影给了你一百颗响雷弹,六十颗放在家里,二十颗送了朋友,身上还有二十颗,这里有十六颗,不如把另外四颗也交出来吧。” 陆瑞春自以为与诡影组织的交涉神不知鬼不觉,不想一切都在电部掌握中,连交易的数目都清清楚楚,那其他的事更不用说。 他心中一阵绝望,右手一翻,护腕瞬间变成一把弯刀,朝着唐恭的方向攻去,想与他会合后杀出一条血路。 唐恭此时也不再保留实力,双手握着一长一短子母戟,舞得虎虎生风,将进攻的人一一逼退。 然而电部早有准备,分出十数人绕着院子围成一圈,扬起一片金砂。 砂石在半空中碰撞,连成一张巨网,遮天蔽日,覆盖整座院落。 …… 电部自己人都没有逃出去,更不用说唐恭、陆瑞春他们。 抱头蹲地待宰的傅希言突然有些后悔。早知今日,他当初胡乱寄信的时候,就该寄一封回家——至少把香皂的配方寄回去! “裴元瑾!你今日如此待我,不怕我师父找你爹问罪吗?!” 唐恭如丧家犬般的吠声在柳木庄地牢里回荡。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十几年前亲手督建的地牢竟然被储仙宫用到了自己身上。 地牢就建在无愧亭下方,与水阁下的地窖仅有一墙之隔,设有单间、大房等。他如今就被关在单间里,周遭没有安排其他房客,静悄悄的,只能偶尔听到有人从过道路过的脚步声。 陕西电部主管事戚重置若罔闻地经过他的牢房,将下属交上来的口供汇总成一份,恭敬地递给等在牢房门口的粉衫丽人。 尽管丽人不会武功,且表现得人畜无害,但戚重不敢对她有半分不敬。不说她与储仙宫未来主人的良好关系,便是丽人本身四大总管之一的身份,也叫他们望而生畏。 在宫主裴雄极和六大长老闭关不出的当下,四大总管便是仅次于少主的权力核心人物,又因少主接管事务不久,对储仙宫这个庞大机构的掌控力还略有不及,更突显总管的分量。 戚重恭敬道:“还请虞总管美言。” 这次混阳丹失窃,雷部在明,电部在暗,双线追查。他几天前就已经到了裴介镇,却被干扰判断,晚到一步,虽有陆瑞春这个叛徒在前面顶锅,但追究下来,自己也难辞其咎,不由忐忑不安。 虞素环微微一笑,看不出对他的表现满意不满意,只是稍稍提点了一句:“唐恭不过天地鉴的弃徒,他是如何拿到混阳丹的?” 唐恭被天地鉴驱逐之事,当年也传得沸沸扬扬,只是时隔已久,众人又忌惮天地鉴势力,少在明面上提起,故而近些年知道的人并不多。 但在储仙宫并不是秘密。 戚重迟疑道:“是偷王……” 虞素环笑了:“偷王崛起不到一年,自出道起,便传闻从未失手,从未露面,来无影去无踪,甚至出入储仙宫如入无人之境……你认为这样的人存在吗?” 戚重愣了下,瞬间冷汗直冒。 他突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低级错误。因为偷王事迹广为流传,他直接将其默认为天地鉴主、储仙宫主这个级别的超卓高手。然而这样的高手必然是一步步晋级上来的,就像裴雄极在建立储仙宫前,已经名扬天下,怎么可能在名声鹊起前毫无痕迹?甚至出现之后,还保持神秘,仅从事偷盗行业? “属下明白了。”他转身就走。 在短短一瞬间,他想通了很多。如果偷王是虚构的,那么盗走混阳丹的,必然是内贼! 偷王是虚构的吗? 他不确定。 但虞素环显然在暗示他,混阳丹失窃与内贼有关。查到内贼是谁,戴罪立功,兴许能挽回他先前的过失。 虞素环拿着口供,顺着台阶走到地面上。 地牢通向地面的门开在假山里,出来便是花园。 因为他们来得太急,且一入庄就展开雷霆行动,在唐恭、陆瑞春搜查傅希言小院的同时,迅速控制住了柳木庄其他人,以至于今日花园还没来得及打理,时不时能踩上一脚落叶。 穿过花园,便到水边。 裴元瑾正在无愧亭中吃饭。 他从小被伺候惯了,吃饭喝茶都要人服侍,所以虞素环去地牢之前,把厨房里的厨娘放了出来,专门在旁边端茶倒水。 厨娘的厨艺不错,伺候人真的没什么眼力见,只能扬长补短,裴元瑾吃一个菜,她就在旁边叨叨用料和做法,叨叨得人食欲直线下降,毕竟,吃鱼的时候,听着刮鳞、掏肠,实在很考验想象力和耐力的平衡。 第22章 胖子想坑人(上) 在她开口之前,傅希言已经猜到对方一定会问这个问题,但怎么回答,还有几分犹豫不决。 审讯是一种心理战,是问方与答方互相博弈的过程。 问方想要尽可能套路答方,挖掘更多想知道的真相,而答方要基于对方已知信息的基础上,尽可能给出有利于自己的答案。 傅希言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是,自己吃的九阳丹到底是不是对方要的混阳丹?知道自己吃了七颗以后,裴元瑾会不会像梁子翁追郭靖一样,想咬? 他试探着将疑惑问出口。 虞素环脸上笑容不变,心下微微一沉。如果傅希言没有拿药,自然不会关注药是什么,他关注药,自然是因为药的去向的确与其有关。 可他既然不知道药的效用,为何而拿? “此药对少主至关重要,”她微微一顿,看着傅希言极力保持镇静下难以掩藏的紧张,才斟酌道,“对整个储仙宫也至关重要。”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傅希言脑海飘过一行字,那都是事儿,摊上的事儿。 他垂眸,试探着问:“哦,莫非这药能成就绝世武功?”自己吃了七颗,蹿了个大境界,若是裴元瑾服用,该不会直接登顶出道了吧? 越想越慌,又听虞素环说“这么说,也并无不可”,傅希言心梗得不行,下定决心死撑到底,绝不承认! 却听虞素环幽幽道:“其实,要查药的去向也不难,无非两种可能,一是被吃了,二是被送走了。第二种可能,假以时日,总归能查到的,第一种嘛,大夫把脉就能查出来。裴介镇,最不缺的就是大夫。” 话说到这里,傅希言已经没有侥幸逃脱的余地。 一是唐恭还活着,他必定咬死自己。储仙宫这么看重这药,绝不会糊里糊涂地将他放过去。 二是药效在这里,储仙宫只要找到楚少阳,那自己的前后变化也是摆明的。 三…… 还需要三吗? 有这两条,就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傅希言叹气道:“我吃了梁先生给的九阳丹。” 虞素环嘴角一僵:“什么?” 傅希言只好重复了一遍。 虞素环沉声问:“几颗?” 其实看傅希言活蹦乱跳浑然无事的模样,她心中认定对方最多吃了一颗,加上唐宝云服用的两颗,应该还有六颗。 她正盘算余下的六颗该如何找回,就听傅希言小声地说:“七颗。” “什么?” 虞素环音量陡然拔高。 傅希言顿时后悔。 他不知道药一共有几颗,当时问陆瑞春,陆瑞春没回答,便以为唐恭拿的大头,给了他小头,但看虞素环前后的反应,突然意识到,也许七颗才是大头! 虞素环问:“药是什么样子?” 黑,圆,触手生温…… 其实这些形容陆瑞春都说过,傅希言也不抱侥幸。他强调“梁先生给的九阳丹”只是想给自己立个无辜的人设。 可惜虞素环并没有理会他的小心机。此时的她第一次卸下优雅,提着裙子匆匆出去,一边叫人放两个柳木庄的大夫过来,一边叫人去找傅希言之前的脉案。 两位大夫来之前,还因为储仙宫的突然闯入,互相扎针压惊,突然被点名,更是惊上加惊,见虞素环时,两人抖如筛糠,话都讲不利索。 虞素环心中不太满意,却也没有更好的人选,只能让他们先看着。 两个年过半百的老大夫蹲在地上,颤巍巍地给他搭脉,让傅希言有些过意不去,便安慰道:“你们梁先生已经给我看过了,也没什么好办法。” 本意是说,看不好也没什么,不想老大夫们已经知道了梁先生死亡的消息,以为看不好就要步其后尘,更加惊恐万分。 傅希言看着自己手腕上轻轻抖动的手指,默默地闭上了嘴巴。 幸好,老大夫能在柳木庄供职多年,自然有些本事在身上。两人轮流看完,又在角落交流了一会儿看法,就去虞素环那里交差了。 因为虞素环就在牢房不远处,所以傅希言竖起耳朵,还是能听到一些声音的。 大夫都表示傅希言心宽体胖,身体倍棒,可以用药物或针灸减肥。他们大概听说过梁先生之前给傅希言拔过罐,绝口不提这一茬。 虞素环问:“体内湿寒呢?” 老大夫面面相觑。其中一人说:“这位公子练得应当是阳刚一脉的真气,到了锻骨期,自能驱寒避湿。” 虞素环将手中的脉案给二人看:“要将这个人调理到傅公子的身体状况,可有办法?” 脉案上的名字被虞素环撕去,两个大夫不知道这就是傅公子,纠结了许久,互相眼神示意了好一会儿,其中一个才说:“看着也不难,调理上一两年,或有成效。” 虞素环心往下沉:“如果有至刚至阳的灵药呢?可否在短短两三天内见效?” “是药三分毒。药下的太猛,病好了,身体垮了,得不偿失。” 两位大夫都是这个意见。 虞素环叫人将他们送回去,又派人通知戚重调查傅希言的一切,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 傅希言听她语气沉重地颁布一系列命令,心情也很凝重。 他将怀中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摊在地上,挑挑拣拣后,给忠心、耿耿各分了五百两银票,然后恋恋不舍地从栅栏里递出去。 只是这栅栏缝隙委实小了些,他才伸出去一个手腕,就卡住了,不由叹息:“莫非天意让我多留点钱陪葬吗?” 话音刚落,手中的银票就被隔壁伸出来的手臂灵活地接过去了。 周耿耿缩回胳膊,看了看手中的银票,疑惑道:“小公子?” 傅希言说:“一人五百两,借你们的,十出十二归。” 周耿耿:“……可不可以不借?”这里也没处用去。 周忠心发现了夹在银票中的香皂配方:“这是?” 傅希言道:“交给我叔叔,他会明白的。”当初制冰方子他叔看一眼就明白了,想来这个也不难。他在这个世界活了十六年,享受很多,没啥产出,这个方子就当报答养育之恩吧。 周忠心听出他话中的不祥之意,急忙将银票收起,继续抓紧时间研究地牢的门锁。 另一边,戚重搜查柳木庄时,已经找到唐恭搜集的傅希言资料,远比他找的详细。 虞素环只翻了两页,就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23章 胖子想坑人(中) 当双方距离拉近至两三丈时,楚少阳终于转过身,露出久别重逢般的热烈笑容:“我以为傅兄陷在柳木庄,正打算前往营救,不想你们竟然出来了。” 这不想,应该是真的不想。 傅希言也露出虚伪的笑容:“难得你有心,要不我再进去等你?” 楚少阳过笑容微敛:“傅兄说笑了。” 傅希言假笑一声:“可不是说笑嘛。我与楚兄交浅言不深,不说笑,难道还说唱吗?” 楚少阳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看来傅兄的武功有所精进,怪不得想高歌一曲。” 傅希言心想:来了来了。 他强忍着激动,故作淡定地问:“哦,楚百户又想挑战我?” “我虽有心,但要事在身,只能下次了。”楚少阳压低声音道,“人已经找到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傅希言亲耳听陆瑞春说公主在裴介镇,因此并不感到意外,但面上还是阴阳怪气地恭贺道:“有此功勋,楚指挥使再提拔楚百户时,就能省却很多功夫了。” 楚少阳也跟着呵呵:“我听张大山说,此次傅兄出力不少,回去之后,我一定为傅兄请功。” 傅希言摆手:“请功不必,能免除劳役,我就感激不尽了。” “哈哈哈,傅兄又说笑了。” “呵呵呵,这次是笑中含泪啊。” “……” 四人一前三后,静默地回到了吕家客栈。 楚少阳出来时带着大批人马,于是一挥手将整个客栈包了下来,如今倒是方便了公主的护卫工作。 傅希言进门就能感觉到里里外外、明明暗暗的眼线,与先前找张大山算账时的氛围完全不一样,倒是那个被周耿耿捏碎算盘的掌柜,看上去依旧很倒霉。 他正弯着腰跟一个梳着螺髻的少女赔罪:“姑娘,您说的东西我们小店是真的没有,别说我们小店没有,整个裴介镇都没有啊。” 少女冷笑:“裴介镇没有,你就不会找人去平阳城买吗?平阳城没有,你就去洛阳买!总之,今天晚上我家小姐一定要吃上贵妃红。” 掌柜快哭了:“姑娘,从我们这儿到洛阳,就算是跑死了马,也赶不上今晚啊!” 少女转头,目光直直地朝楚少阳的方向看过来,傲娇道:“那就是你和马的事了!” 她转身,登登登上楼,留下掌柜愁眉苦脸地叹着气。 傅希言看向楚少阳:“你不帮帮掌柜?” 楚少阳淡漠道:“有幸侍奉公主,他自当竭尽全力,若有不逮,被怪责也是应该的。” 傅希言心里呵呵,那少女明显是借题发挥,真正想要怪责的人却挺着腰板站在这里讲自己都不信的大道理,果然是人不要皮,就不讲理。 他眼珠一转,忽然问:“我们张小旗在哪?我还有好多疑问想请他解释呢。” 楚少阳眉头一皱。 傅希言让张大山送信又签回执的事,张大山都对他说了。 张大山驱使鸽子去柳木庄偷回执的时候,自己也在场。 本以为自己送了那封信后,傅希言深陷柳木庄,生死未卜,无需他们出手,就能把人解决干净,没想到他又出来了,偏偏那张回执还没有找到。 一想到张大山在裴介镇待了这么久,不但送了个大把柄给对方,还等来了傅希言武功升级,他心里就忍不住想骂娘。也不知道精明如胡誉,怎么会派这么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来。 可在对付傅希言的事情上,两人统一战线,这时候也只能帮对方打掩护。他装作好奇地问:“说起解释,傅兄还没有说柳木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突然闭门谢客?” 傅希言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前后左右,演足了神秘兮兮的戏份,才低声道:“你确定想要知道吗?” 楚少阳点点头。 傅希言越发小声,带着诡异的气音:“知道之后,可能会死。” 楚少阳看他故弄玄虚,心中冷笑,嘴上还很真诚地说:“傅兄请说,一切后果,楚某自行承担。” 傅希言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张开嘴,犹豫了下,复闭上,又张开,又闭上,来回几次,楚少阳看不下去:“傅兄实在不想说,可以不说。” 傅希言拍拍他的肩膀:“你果然胆小。” “……” 楚少阳看着活生生、贱兮兮的傅希言,心中又骂了一句:张大山果真是个废物! 傅希言在柳木庄担惊受怕好几天,正想找掌柜要间房睡觉,那个螺髻少女突然从楼上探出头,远远地指着他说:“你上来,公主召见。” 准没好事! 他装作没听见,转身想躲,就听那少女扯着嗓子喊:“最胖的那个胖子!说的就是你。” 傅希言:“……” 这比指名道姓还狠! 他没法,只能上楼,张大山正好下来,双方在楼梯相遇,都没停下来寒暄。等傅希言踏上二楼,回头就见张大山径自朝楚少阳走去。 坐在大堂里的周忠心朝他点点头,意思是会盯着楚少阳他们的。 傅希言想:这时候更该盯着公主。比起图穷匕见,一心想置自己于死地的张大山和楚少阳,这位七公主才真的是反复无常,心思难测,令人防不胜防。 他走到门口,刚要敲门,门就从里面打开了,螺髻少女不悦道:“你想干什么,不懂规矩吗?身为外臣,就该老老实实在门口等公主召见。” 傅希言心想:你在二楼大呼小叫的时候,可没讲究过什么规矩。 他不欲生事,摆出受教的样子,少女哼了一声,让开路:“进去吧。” 傅希言抬脚的时候还在想,不知道觐见公主的时候,进门先迈哪只脚有没有讲究。不过直到他走到房间里,见到坐在桌边发呆的七公主,那少女也没出声,想来是没这规矩。 等傅希言见了礼,七公主才回过神,一双小鹿斑比般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他,用软绵绵又甜丝丝的声音说:“果然是你。” 见傅希言露出疑惑地表情,七公主解释道:“我们在柳木庄门口遇到过。你刚好从里面出来,唔,你去柳木庄做什么?” 傅希言暗道:难道七公主对裴元瑾还不死心? 见他没有立即回答,七公主连忙抓起桌上一个喝过的杯子,往里倒了半杯水,送到他面前:“你先坐下来,喝口水,慢慢说。” 她动作行云流水,看不出这杯水给的是施恩还是下马威,但不管哪种,傅希言一点都不想喝:“臣站着便好。” 第24章 胖子想坑人(下) 看他们三人的态度,楚少阳和张大山心凉了半截,但还是抱着“万一呢”的心情,将三人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 结果自然是亲者快,仇者痛。 张大山人看上去都有些恍惚了:“怎么可能?你到底藏在哪里?” 傅希言原本在愉快地看戏,现在都有些替他担忧:这老兄不会被楚少阳传染,跟着进精神病院吧? 魏岗示意楚少阳走到一旁,苦口婆心道:“楚百户年轻有为,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官场如武道,光明磊落才是正道,切莫因小失大,将路走窄了。” 楚少阳将他归为傅党,又怎听得进劝说? 只是张大山亲口承认驱使鸽子翻查傅希言的房间,他想包庇也无从下手,只好说:“多谢魏大人关怀。锦衣卫监管不力,出了个害群之马,甚是惭愧。我会亲自送交楚指挥使审判,给傅卫士一个交代。” 魏岗点头:“如此甚好。” 楚少阳最怕他把人要走,见他没有这意思,才放下心来。 接下来的事便简单了,张大山被单独关在一个房间里,由专人看守。 楚少阳问魏岗所为何来,想为他接风洗尘。 魏岗称自己是巡检山西,偶然听闻此地频出人口失踪案,故而过来瞧瞧,没想到到了这里,失踪案就已经破了,准备歇息一晚上就走,不敢请他破费。 魏岗笑得淳朴:“我在后厨吃,掌柜免了我的食宿费。” 正说着,掌柜就端着一个盘子,兴冲冲地跑过来,往他面前一送:“魏先生快看看,这是不是贵妃红?” 见魏岗点头赞许,掌柜欢喜得手舞足蹈:“谢天谢地,您真是贵人,帮了我大忙哩!”说着,又急匆匆地往后厨去了。 魏岗解释:“我来投宿,掌柜原本说客房满了,后来听说我知道怎么做贵妃红,才肯收留。” 傅希言忍不住看向楚少阳。 当初梅梅为难掌柜,自己就问过他,要不要出手帮忙,被楚少阳拒绝了,没想到掌柜为了解决对方的刁难,竟然将魏岗放了进来。 不知道楚少阳回想之前的选择,会不会后悔。 此间事了,魏岗回厨房帮忙,傅希言和楚少阳留在大堂继续吃饭。 比起傅希言的大快朵颐,楚少阳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好不容易等傅希言放下筷子,就找了个理由离席了,傅希言端着没动过的甜点跑去忠心、耿耿那桌续摊。 傅希言啃着豆沙包,一脸严肃地说:“刚刚魏大人说失踪案已经解决了,你们一会儿出去打听打听,看柳木庄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周耿耿说:“反正我们都已经出来了,小公子何必再管他们。” 傅希言啃包的动作渐渐慢下来,忧伤地叹了口气:“我们虽然走出了柳木庄,却未必真正的出来了。” 如果七公主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在解决裴元瑾娶老婆这个根本性问题之前,储仙宫应该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自己。 周耿耿疑惑地问:“那我们怎么样才算是真正的出来?” 傅希言想了想:“自强不息。” 弱国无外交,这个理论放到人的身上也是通用的。只有自身强大,才能掌握话语权。 他既然来到高武世界,就不该辜负这个设定——在心里埋藏了整整九年的野心终于随着混阳丹带来的效用而重新生长发芽。 我命由我不由天! 这句话在泛滥之前,是多么荡气回肠! 周耿耿看着他坚定的目光,也跟着激动起来:“那我们现在回去练功?” “不,”傅希言吃完最后一口豆沙包,“先散步。” 周耿耿一脸疑惑。 傅希言说:“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 这一百步当然不是随便走的,傅希言专逛人多的饭馆,也不进去,就在门口乘个凉,等伙计出来迎客了,他又不疾不徐地离开。 如此数回,忠心、耿耿便知道他意在打听失踪案的后续。 周忠心说:“没想到绑匪这么快就把人送回来了。” 他们没听到虞素环的汇报,自然不知道失踪案是储仙宫山西雷部、电部分别做下的。傅希言猜到了些许,但不知具体,以为都是陆瑞春做的,裴元瑾知道后就把人给放了。 周耿耿说:“可惜他们都不记得绑架时的事。” 傅希言明白这感觉,就像电视剧放“全剧终”了,你还不知道凶手是哪个,太蛋疼了,但他说:“不记得也好。” 现实世界里,有时无知更幸福。 三人又在街上走了会儿,傅希言突然低声问:“魏岗是你们请来的?” 在他提问之前,心里其实已经有了这个答案。这个问题更像是开启某个话题的引子,示意他们两个可以接着往下聊。 周忠心说:“我们临行前,伯爷给了我们几位大人的联系方式,如果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可以向他们寻求帮助。魏大人是其中一个,他年轻时当过伯爷的老师,最是刚正不阿的一个人。” 傅希言说:“什么时候请的?” 周忠心见他喜怒难辨,有些忐忑:“郭平在公子茶里验出毒药的那天,我们给魏大人送了封信……我们擅作主张,请公子责罚。” 周耿耿也跟着请罪。 他们一贯叫傅希言“小公子”,既是区别于傅礼安,也隐晦地表达了内心中对他的看法。周忠心这次改口,无疑显示对傅希言看法的转变。 就傅希言当着魏岗和楚少阳的面,设套张大山时所表现的机变,已证明其内心沉稳,手段老辣,连被认为人中龙凤的同龄人楚少阳也在对比下黯然失色,更不要说逼张大山签回执的狡黠和烧掉回执的果断……这绝对超出了他们心目中对“小公子”的定义。 傅希言自然也察觉到了他们态度的变化,心中十分满意。以前天天被喊小公子小公子的,总让他有种自己不是官二代,而是官三代的错觉。 三人回到客栈,大堂已经恢复平静。 傅希言本想拜会一下魏岗,转念又想,魏岗前脚主持公道,自己后脚去套近乎,未免让人怀疑魏大人的清誉——就算懂的都懂,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一做的。 索性无事,他回屋休息。 他升级锻骨巅峰没多久,就遭遇一连串事件,都没能坐下来好好体悟一下再度成为傅家希望之光的心路历程。回首那漫长而煎熬的时光啊…… 推开窗,望着天空一弯明月,他正准备整理一下错杂的心情,抬眼却看到一个有些眼熟的小年轻惊慌地从对面屋顶上跳下来,眨眼消失不见。 第25章 少主想杀人(上) 人潮渐渐恢复流动,傅希言也从刚刚的惊怖中冷静下来。叔叔送的“风铃”就在身上,这次却没有发出预警,说明对方意在试探,并不打算杀人,倒是自己刚刚行为过激,反而暴露了内心慌乱与底气不足。 也不能尽怪他。 他荒废武学多年,哪怕获得了真气,但武功招式还停留在十岁以前,遇到比自己境界低的,还能唬唬,遇到更高的,缴械投降都怕动作不够干净利索。 两人走到街边,找了块石头歇脚。 周忠心小声问他,要不要去洛阳府衙避避。 自从皇帝下令迁都,洛阳行政长官的级别就随之上升,原任眼睛一闭、一睁,就天降大喜,从四品知府升为三品府尹。 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一家有女百家求,何况前途无量的官职?自然引来各方争抢。也就是抢的人太多,一时僵持不下,才给现任洛阳府尹一丝喘息的机会。等世家们决出胜负,他的任期也就到头了。 这消息也是傅轩在他们离京前特意告知的。 他还交代,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这位官位难保的洛阳府尹也可以上门拜访一下——永丰伯府不能保住府尹,但稍加运作,让他调去另一个不错的岗位也非难事。 傅希言摇头。 一个比楚光更厉害的高手,并不是一个地方府尹可以应付的,贸然前去,说不定还会连累府衙里的人。 他说:“他今天来过一次,应当不会再来了。” 周忠心对他的判断很信心,闻言也不再坚持。 “但万一,”傅希言拉住他,郑重其事地说,“我是说万一,那人去而复返,我们就分头逃跑。” 周忠心脸色一变,正要说话,但被傅希言决绝地打断:“我一个人跑,还有一线生机,如果你在旁边,他用你威胁我,那我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他这么说,除了爱惜周忠心的性命之外,也是对自己的特殊体质存了一丝盲目信任。当日唐恭打他,无功而返,便说明他的防御力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武功境界。 原因暂且不知,但这是他的底牌,也是护身符,真到生死攸关之际,或许能救命。 周忠心激动地说:“公子不必管我!以你的安全为重!” 傅希言摇头:“不要让我在生命和良知中做选择,太残忍了。”不是每个人的人性都能经得住考验,而人,最好也不要去冒险。 周忠心还想说,傅希言用眼神阻止了,拍拍他的肩膀:“这只是预案,不一定发生。你说说你,七夕都过了多少天,还在这里演什么牛郎织女。” 若今天跟出来的是周耿耿,大抵任傅希言磨破嘴皮也不会从命,可周忠心毕竟忠心,在一番挣扎之后,还是应承了下来。 但接下来的路上,周忠心俨然已经代入到“有刁民要害朕”的剧情里,全程严阵以待,直到锦衣卫大营遥遥在望,才略微松了口气。 便是这松气之时! 一柄窄剑直往傅希言后脑勺而来,与此同时,他怀中的“风铃”也疯狂地震动起来。这是头一次,灵器示警竟比对方出手还慢半拍。 由此可见,来人的武功已在唐恭之上! 但因路上无处遮挡,双方拉开了一段距离,所以傅希言勉强一个旋身躲了开去。 周忠心想飞身援助,傅希言却趁着刚才力道未竭,一个蹬腿,朝着集市的方向,又飞快地跑了回去。 这下,不仅周忠心措手不及,连杀手也微微一怔。 不过他显然未将这变故放在心中,长剑一荡,真气如疾雨,密密麻麻地扑向周忠心,然后头也不回,循着傅希言逃跑的路线追了过去。 周忠心一时受阻,提脚再追时,两人都已经消失在水平线中。 这时候,他总算想起之前答应过的事,转身就朝锦衣卫大营跑去。 其实傅希言选择往回跑,不全是舍己为人,为周忠心引开杀手,更重要的是,据他所知,锦衣卫大营最厉害的高手是楚光,而楚光的武功一定救不了他。 随着杀手追近,傅希言不得不采用蛇形走势,阻挠了些许时间,却依旧改变不了双方慢慢缩短的距离。 就在杀手长剑再一次出手时,一个身影突然横亘在两人之间,一言不发地丢出一把响雷弹。 弹药炸开,发出隆隆巨响,远在十丈之外的百姓都受惊跳起,可杀手并未停下那一剑,仗着真气护体,他直接穿过浓烟,剑的去势竟没有慢下半分。 傅希言再次使用龟壳护体大法,将全身真气凝聚于后背,但这一次,他真的没什么信心。毕竟,唐恭上次可没有拿武器。 然后就在剑尖即将碰触他后背的刹那,就听“噗”的一声,又一个人影挡在傅希言的后背上。红色的剑身自他身体穿过,竟发出烧焦般的吱吱声。 他半蹲在地上,明明没有靠着傅希言的背,傅希言却觉得自己被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快走!” 丢出响雷弹的小伙推了他一把:“去祥云布行!” 傅希言向前扑出几步,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心中更不是滋味。当初他叫周忠心不要管他,如今却有两个素不相识的小伙舍身救他,而他还不能回头。 回头就辜负了对方的一片心意。 这时,已经可以完全排除这个恐怖杀手是裴元瑾的可能。不仅排除了这种可能,对方还成了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 可是…… 可是…… 可是祥云布行到底在哪里?! 他卖力地奔跑着,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多远,只觉得眼前一片血红,而那朵带雨的祥云,就在那片铺天盖地的红色中飘然而来。 布行的伙计惊诧地见着一个胖子披头散发地冲过来,正想拿起布匹去挡,对方却自己停下来了。 傅希言并不知道自己目前的形象在对方眼里有多狼狈,他靠着门柱,心急火燎地说:“我找你们少主!” 伙计皱眉:“你是谁?” “我是你们少主的朋友。” 伙计显然不觉得自家玉树临风的少主会有这么一个埋汰的朋友,但宫规森严,他还是答应帮他问一问:“你先在这里等着。” “等不及了!”傅希言一想到顺着那柄剑留下的鲜血,就焦躁不已,“带我去见他!我,我,我是你们少主的夫人!” 这声吼的,委实不比响雷弹炸开的那一下弱。 一条街都被震得晕眩不已。 满街寂静中,布行二楼的窗户突然咿呀一声,开了半扇,露出半张英俊冷厉的脸。 第26章 少主想杀人(中) 奔波一夜的裴元瑾在房间里闭目养神之际,傅希言正背着手在天井花园里转悠。 小小园子却也物尽其用。一条蜿蜒的石头小径将园子一分为二,一边栽着几株月季,一边放着几盆菊花。月季只要阳光充足,温度适宜,便能开花,适合常种,而菊花显然是为了应季,新搬过来的。 曾嫌他形象埋汰的布行伙计见他看花入神,谄媚地跑过来,介绍道:“菊花是前天刚买的,绿的叫绿云,白的叫十丈垂帘,都是名贵品种。” 不知是不是他多心,总觉得这两个颜色都有些微妙,傅希言问:“你们少主选的?” 伙计用一种极意味深长又心知肚明的眼神看着他,轻轻一笑:“不是我们少主选的。” 傅希言:“……”“我们少主”这四个字你敢划重点划得更明显点吗? 伙计说:“菊花是我们邱大掌柜送的。” 傅希言还没见过,顺口问:“大掌柜不在?” 伙计说:“邱大掌柜执掌洛阳祥云商号,平时不住这里。布行这几日歇业,我们腾出手来专门侍奉少主。” 傅希言不知道储仙宫内部管理模式,但觉得要一家布行歇业招待实在有些不值,转念想起昨天核对的账簿,又觉得这布行歇业还能少亏些,也好。 用过早饭,他自觉地去房间工作。 屋里堆积如山的账簿已经被分门别类的整理好,虞素环正在处理田庄的账目。 傅希言一路看去,这一屋子的账目才是储仙宫洛阳一地的产业,若是整个北周的加起来,该是笔多么庞大的天文数字。 他不自觉地将话说出了口,虞素环却笑道:“不仅北周,南虞、西陲也有经营。” 她揉揉酸胀的脖子,站起来:“只是摊子铺得大,也不尽有产出。” 其实,傅希言昨天从账簿里看出了一些东西的,可他一个外人,不好插手人家帮派内部事务,只好隐晦地说了一句:“说的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虞素环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露出浅浅的笑容:“要不是有你在,这些烦人的账目就落在我一个人头上,也不知看到何年何月。” 傅希言苦笑:“加上我,也是猴年马月。” 虞素环放下账簿:“其实这些账目看一本和一百本也差不多,总归是同一个人做的手脚。” 傅希言听她轻易说出“手脚”二字,不免吃惊。 虞素环道:“正如你说的,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躲在后面享福的鸟,也有傻乎乎被推出来当替死鬼的鸟。抓一个替死的倒容易,要揪出主谋一网打尽却难。” 雷部有勾结唐恭的陆瑞春,雨部的账目又是一摊烂账,傅希言觉得这人人敬畏的储仙宫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大上。 然而大有大的难处,小有小的烦恼。 譬如他,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楚光、楚少阳、张大山这厢的仇怨还没理清,那厢又钻出个武功高强的杀手。 而目前托庇的储仙宫看着友好,但他服用的混阳丹始终是颗定时炸弹,如果有一天,他们想出把丹药重新从人体内熬炼出来的办法…… 蒸煮煎炸炖,不知用哪种做法,自己能更好吃点。 傅希言惆怅地问:“姜药师没有一起来吗?” 虞素环道:“他年纪大了,不宜到处奔波。” 傅希言看着桌上的账簿:“今天我从哪一本算起?” 虞素环笑着说:“大好秋景,你不出去走走?” 傅希言幽怨地看着她。他是不想吗?他是不敢啊。 虞素环恍然:“如果你担心昨天的杀手,他已经逃走了。”裴元瑾负责杀人,电部负责处理尸体,包管了无痕迹。之所以隐瞒他的死讯,是出于两个考量。 一是麒麟君背后站着万兽城。储仙宫正值多事之秋,不宜另树强敌; 二来还不清楚麒麟君杀傅希言的动机,为免他们死了一个再派一个,不如就让麒麟君再在外面“游荡”一会儿。 傅希言闻言精神一振:“真的吗?” 虞素环说:“你就算不相信我,也应该相信少主。” 傅希言想:那我当然是选择相信你。 作为一份没有薪酬的临时工,老板愿意放假,他当然不会推辞,当下叫上忠心、耿耿,高高兴兴出门。途径告示墙,发现三皇子已经开始着手征召民夫修建洛阳新宫。 别看建宏帝杀大臣时心狠手辣,对待百姓却十分友好,类似这种征召模式,都是管吃饱、带低薪的,选的又是农闲时节,当下就有不少人蠢蠢欲动。 洛阳府尹派了个师爷在旁边描绘蓝图——待新宫建成,皇帝带着朝中大臣搬迁,那时候洛阳就是北周中心,洛阳人自然也比别处尊贵。新宫越早建成,皇帝越早搬迁,大家越早享受尊贵的新京都百姓待遇! 这稀奇古怪的理论不知道怎的,就激发了大家建设家乡的热情,顿时,报名人数激增。 傅希言在旁边看着有趣。 看来,这位洛阳府尹深谙投机之道,趁着自己还没从这把炙手可热的椅子上下来,便向三皇子大开方便之门。如果事情办得漂亮,成功投入三皇子门下,未尝没有留任的可能。 就这小小的细节,已可窥探洛阳未来的风起云涌。 傅希言又逛了集市。 和昨天不同,今天不花钱,主要以了解市场行情为主。就目前来看,就算他第一家店铺开在镐京,以后洛阳也要开一家分店。 可了解了一圈价格,他不禁咋舌。新宫未建,洛阳店铺租金已反超镐京,而买卖价更是高得离谱,即便这样,地段稍微好点的店铺都处于供不应求的状态。 傅希言不免担心,照此下去,未来这新京都百姓的待遇只怕真的会很“贵”。 带着浓浓的担心,午时到了。 他让忠心、耿耿守在门口,自己进了当铺。 当铺掌柜依旧在嗦面条。 “典当还是赎……咦?”当铺老顾客不少,但天天来的还是头一个。掌柜连铜钱都没看,直接乐呵呵地问:“您又想打听什么消息?” 傅希言朝他勾勾手指,等对方附耳过来,才低声说:“昨天有人刺杀我,我想知道他是谁。” 当铺掌柜沉默了会儿,问:“他刺杀你,你是不是与他打了照面?” 傅希言回想当时的场景,你来我往,刀光剑影,照了面,但没照清。 掌柜说:“看您说的,您当事人都没看清,我一个坐当铺的,哪能知道呢?” 第27章 少主想杀人(下) 饶是悬偶子已经看出眼前这个笑容可掬的胖子实际是个硬茬子,也想出了些软硬皆施的应对手段,可对方突然要钱的举动,还是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傅希言不等对方提个还钱途径,就自顾自地接下去:“阁下来了,就不是外人,我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张大山这五千两偷得可真不是时候啊!” 突如其来的掏心挖肺又打断了悬偶子的思路,不知道眼下上演的又是哪一出。 “三殿下进驻洛阳城后,地价一日一变,原来五千两银子我能盘两到三间好地段的铺子,如今买一间都够呛,也就是这几天工夫的事。” 他叹得情真意切,好似真把悬偶子当做一个朋友来倾诉。 悬偶子在短暂的错愕后,冷笑道:“看来你不止想要五千两。” 傅希言摇头:“谈钱伤感情啊。” 悬偶子:“……”到底是谁在提钱? “所以,”傅希言微笑道,“我觉得这五千两就用丰都市两间店铺来还吧?” 悬偶子已经很久没遇到过敢在他面前讨价还价的人了。他心中杀意越浓,嘴角的笑容越大:“钱对你很重要?” 审讯是心理战,谈判也是。 尽管悬偶子释放出高手统揽全局的气场,让在场诸人都感觉到一股源自于内心的深切恐惧,然而傅希言也仅仅是感受到了最初一刹那的变化,随即就恢复了平静。 他的身体里似乎藏着一个万能防御系统,可以随时开启精神和物理的双重免疫,虽然不知道上限在哪里,但眼前这位显然还没有碰触到警戒线。 他笑了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不巧,我身上钱财也受之父母,也不敢毁伤,这也是我的孝道。” 悬偶子见他谈笑自若,丝毫不受自己气场影响,心中惊疑不定,身为脱胎后期,他竟掂不出对方的斤两。傅希言这个年纪,便是一出娘胎就开始修炼,也不可能与自己同级。而传闻中,他更是个在真元初期滞留九年之久的废物! 可他站在自己面前,面不改色,侃侃而谈,也是不争的事实。 来洛阳前,师伯几次叮嘱,让他务必找个合适的机会,杀掉傅希言。本以为是举手之劳,便想顺手为之,可眼前这胖子神秘莫测的表现,让他心中打鼓。 这时的他还不知道傅希言和储仙宫搭上了关系,知道之后,自然更感激此时的明智。 悬偶子横行无忌,作恶多端,却绝对不傻。在恐吓不成后,他果断地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丢在桌上。 傅希言刚要伸手,就听门口有人通报,三皇子和锦衣卫指挥使楚光到。 顿时,悬偶子和傅希言都在心里骂娘。 买卖眼见着就要成了,你们又出来找什么存在感! 三皇子不知道自己的出现让即将收尾的事情又生变故,还自觉自己选了个极好的时机。 自从知道傅希言与储仙宫有所关联之后,这个曾被他当做搅屎棍使的伯爵庶子在他心里的地位就水涨船高,心生折节下交之意。 当然,这种交往决不能是他上杆子往上贴,适当的施恩,引得对方感激涕零,主动投效是最好的了。 悬偶子的到来是个机会,但储仙宫没有为傅希言出头,又让他有所犹豫。 幕僚陈贻建议,小惠可施,大恩难报。 这个报,三皇子自动理解为“回报”。 食堂内,他早安插了眼线,得知悬偶子想要人而傅希言想要钱之后,陈贻便建议他等两人谈不下去的时候,出来做中间人。如果悬偶子实在不肯让步,三皇子可用私房补贴。 如此,三方都得到了满意的回报。 悬偶子接到了人。 傅希言拿到了钱。 而他,搭上了储仙宫这条线。 想象之所以美好,是在残酷的现实对比下。 从通报他们到来,到他们进门,这短暂的工夫里,傅希言已经抓紧时间飞快地抓走银票,并瞄了眼上面的数额。 一张是五千。 另一张也是五千。 傅希言眉开眼笑地向三皇子和楚光行礼,并反客为主地说:“张卫士被关了这么多天,也不知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睡得香不香。若不是我尚在假期,不便在营地里随意走动,真想亲自执起张卫士的手,交到悬偶子前辈的手中,让他们师兄弟团聚。” 后面这段描述,实在有点恶心,悬偶子忍无可忍地站起来:“还不放人!” 楚少阳见傅希言不再反对,便识趣地去放张大山了。 他和悬偶子走后,饭堂里的气氛便轻松了许多。 三皇子意味不明地看着傅希言:“你真的决定放他走?” 傅希言说:“张大山杀人未遂,证据确凿,三皇子若想关着他,以正国法,我自然是举双手赞成的。”简而言之,当跟屁虫可以,当出头鸟就算了。 三皇子兀自生着闷气:“……你甘心就好。” 楚光在旁,不发一言。 他本以为来救张大山的会是胡誉的人,已经想好如何解释,没想到是悬偶子。这与他猜测的事实相差太远。他一直以为胡誉背后的人是陈太妃! 被一个掌握权力的年老宫妃利用和被一个声名狼藉的武林门派掌控,完全是两回事。 来之前,他就在考虑是否鼓动三皇子,不应悬偶子,与胡誉及其背后的势力做个彻底割裂,可看看眼下一派歌舞升平的和谐景象,也没有给他机会。 傅希言不知道自己与悬偶子的“友好协商”在不经意间粉碎了两个计谋。便是知道了,他也不会在意。像他们这种镜花水月的想法,比不上到手的真金白银实惠。 拿到钱后,他便想着给救命恩人、金主爸爸、知心姐姐们买点礼物。 告别三皇子、楚光,傅希言怀揣着愉悦的心情走出饭堂,远远地看着楚少阳带着张大山,也往营地门口的方向走去。 十几日不见,他不知张大山悔不悔,但人瞧着是真憔悴,原本就下拉的眼角更垮了,再不见先前趾高气扬的叫嚣。 监狱的再教育,的确能让人脱胎换骨。 悬偶子没有跟着楚少阳去接人,而是站在营地大门口,阴恻恻地望着站岗的锦衣卫。 张大山走到门口,有些迷茫地扫视左右,然后朝傅希言走了两步。 傅希言以为他有话要说,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可张大山站在他面前,也不说话。 第28章 游子想回家(上) 傅希言虽然一直想回家,想放弃锦衣卫这个职务,但眼下绝对不是一个好的时机。 那个刺杀他的高手还躲在暗处,悬偶子展现恶意就在不久之前,张大山离开了锦衣卫大营不知去向,还不知道盗走魏岗奏表的人是谁…… 他身边隐藏着太多危机,留在洛阳,留在裴元瑾庇护下,才是此时最好的解法。 可显然,有人并不这么想。 傅希言突然有种感觉,皇帝的圣旨未必是冲着楚光来的,也可能是他。 傅轩曾告诫他,不要脱离部队,可圣旨偏偏要他单独跟着使者上路。是的,单独,忠心、耿耿不在名单之列,自然不能擅自脱离锦衣卫。 这种关键时候,他觉得自己应该找盟友好好聊聊。 石场位置偏僻,回城要走一段山路。明媚的青山到了夜晚,就变得极其恐怖,庞大的漆黑的轮廓像是无数危险、阴暗的综合体,就是从下面走过,也能感觉到森冷的阴气。 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这个时候出来,可是张阿谷已经决定明天启程,他没有其他选择。 随着夜色越来越黑,月色越来越冷,傅希言忍不住开口:“小桑,小樟,你们在吗?” 过了会儿,小桑出现在他身后,默默地走着。 傅希言借着月光,看到地上出线朦朦胧胧第二个影子,吓得差点打人。 小桑看着突然跳起来的傅希言,有些疑惑。 “你出来为什么不吱声?”傅希言色厉内荏地问。 小桑很无辜:“少主嫌我话多。” 傅希言说:“话多才好。” 难得有人欣赏自己,小桑很高兴:“吱——所以,您真的是少主夫人吗?” 尽管电部对外的形象神秘莫测,可内部和其他部门并无不同,一样会凑在一起聊八卦。傅希言的“少主夫人”身份已经在他们中间流传很久了,可惜两位当事人对此事都讳莫至深,让人越发好奇。 傅希言说:“……还是换小樟出来吧。” 小樟话的确少,但走夜路的时候,身后跟着不言不语、如影随形的人,其实比一个人走更可怕,傅希言运起轻功,埋头赶到祥云布行。 布行伙计看他来得惶急,有些奇怪:“咦,又有人追杀您吗?” 傅希言:“……” 所以,那天的事是过不去了吗? 他熟门熟路地上二楼,裴元瑾的房门竟开着,门口伏着一头大猫。白虎听见有人上楼,蔫蔫的脑袋立刻支棱起来。 傅希言脚步一顿,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扭头要走,被里面出来的虞素环叫住。 “来都来了,怎么不进来。”她分明看出他怕虎,却站在门口看戏。 傅希言无奈地问了一句很多路人都会问宠物主人的问题:“它咬人吗?” 虞素环笑道:“它是老虎,老虎怎么可能不咬人。不过不会咬你。” 傅希言看着白虎伏地时的庞大体积,仍有些迟疑:“万一它没控制住……” “那你就跑快些。” “……” 傅希言贴着墙,慢慢往里挪。 白虎姿势不动,眼睛却时不时地瞄向他所在的方向,等傅希言踏进房门,它突然站起来,吓得傅希言直接蹿进门里,蹿出窗户。 眼睁睁看着傅希言撞飞自己身边窗户跳下去的裴元瑾:“……” 少顷,傅希言挂在外面,一手攀着窗沿,一手抓着只剩一半的窗棂,不好意思地问:“我去找个木匠来修修?” 大晚上的,虞素环没让他费这个劲,叫伙计从别的房间拆了一扇补上去。 傅希言小媳妇儿似的坐在角落里,看着伙计忙活,等人走了,才赔笑道:“我明早叫人来修。” 虞素环问:“你明天一大早不是要出发回镐京了吗?” “忠心、耿耿会办好的。” “他们不去?” “他们不去。” 自己今日刚接到圣旨,储仙宫这边便得到了消息,可见灵通,便问起当日当街刺杀他的高手的下落,傅希言心有余悸:“就怕他在路上等着伏击我。” 裴元瑾道:“不无可能。” 傅希言被他的话吸引过去,便没注意虞素环脸上一闪而过的诧异。 裴元瑾接着说:“希望你命大。” 傅希言:“……” 他下楼,虞素环送他。傅希言忍不住问:“裴少主心情不好?” 虞素环轻笑道:“田庄那边留的一头瑞雪神牛,今早被白虎吃了。”她补充道,“最后一头。” 傅希言:“……” 怪不得白虎看上去一副戴罪之身的样子。 他这次来,其实想向裴元瑾求助。可求助这种事,要你情我愿才好,他抛出橄榄枝,裴元瑾没有接,他就懂了。 虞素环目送他离开后,转身上楼,推开房门—— 裴元瑾之前坐的椅子已经空了。 有了来时的经验,傅希言回去时,啥也不看,啥也不管,一门心思往前冲,忽然,耳边响起一道迅疾尖锐的剑啸声。 他下意识侧头一躲,跟着回敬一掌。 经过忠心、耿耿的联合教学,他对敌经验大大的丰富,与那刺客你来我往打得有模有样。 打了大概半炷香的工夫,刺客突然变招,有意无意地朝着某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虚晃一招,逼退傅希言之后,朝着那个方向冲去。 傅希言:“……” 人生第一次,他竟然打退来敌? 可内心并没有兴奋的感觉,因为这位刺客虽然蒙着脸,地上的月光也不够明亮,可那双犀利的桃花眼,实在让人很难错认。 傅希言在原地站了会儿,扭头往原路跑去。 伙计放好洗澡水,裴元瑾正准备沐浴,就听楼下传来人声,没多久,敲门声便响起。 他皱了皱眉,打开门,傅希言小声问:“我能进去吗?”想了想,还是将人放进来了。 傅希言回来的路上已经想得明明白白。 裴元瑾若要杀他,不费吹灰之力,根本不可能拉扯这么久,结果还遁逃;若不想杀他,那今晚就是做样子给别人看。 他与裴元瑾认识不久,但知道他是个从里而外都很高傲的人。让这样高傲的人演戏,那看戏的人必然极其厉害。 他压低声音问:“今晚的行动方针是什么?” 久久没有等到答案。 他抬头看去,裴元瑾面色古怪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是我?”难道在他心里,自己的武功就这么不济事,连他都能大战三百回合? 第29章 游子想回家(中) 行走一日,平安无事,马队在预定的驿站入住。 张阿谷下马时,犹豫着要不要让傅希言请裴元瑾他们一起进来,虽说驿站只提供过路的官员使用,但让下面的人挤一挤,匀出几个房间还是没问题的。 他把想法跟傅希言一说,傅希言让他往外看。 驿站旁边的空地上,一座精致漂亮的小琉璃屋凭空而起。虞素环正指挥人往里搬运东西,裴元瑾最后一个下车,进屋前,还往他们俩探头的窗户淡淡的扫了一眼。 傅希言:“……”他好像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嫌弃。 张阿谷:“……”不,他看到的是得意。 总之裴元瑾的劳模人设依旧无从谈起,装逼人设依旧屹然山立。 张阿谷默默地观察了两天,发现储仙宫十分迁就他们的行程,胆子顿时大了,按捺不住地想要通过傅希言去结交一下这位武林巨擘的继承人。 两世宅男的傅希言实在处理不来这种功利性社交,又怕他日日来吵,就非常直男地给他开了封介绍信。 张阿谷拿着信去了,过了会儿,郁郁地回来,幽怨地看着他:“小伯爷,您不愿意就算了,何必拿奴婢开涮。” 傅希言一脸无辜:“此话从何说起?” 张阿谷拿出介绍信,声音都有些哽咽了:“您看看您写的什么。” …… 姓名:张阿谷 性别:男 年龄:比我大 体重:比我轻 工作经历:原御用监典簿,今传旨使者 特长:目测是社交达人 …… 傅希言疑惑:“哪里写错了吗?” 不知“社死”却经历社死的张阿谷气得不想理他,傅希言乐得耳根清静,假装不知。 两人就这么不咸不淡地相处一路,临近镐京,张阿谷借着路边的野酸枣树,又单方面结束了这场冷战。傅希言能怎么办呢,当然是吃着酸枣,呵呵一笑。 因为是皇帝下圣旨召回,傅希言回镐京之后,要先和张阿谷一起去皇宫复旨,但建宏帝一早派宫中使者在延兴门等候,特允其先归家,次日再来皇宫面圣。 张阿谷羡慕地说:“陛下体恤傅公子。” 傅希言实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只能照着电视剧里常演的桥段,对着皇宫的方向,遥遥一拜:“臣谢陛下恩典!” 张阿谷对他刮目相看,还以为是不懂事的小孩子,没想到竟如此懂得装模作样! ……得赶紧学起来。 他语气柔和地让他向永丰伯府诸位转达问候。 傅希言称赞张阿谷此行指挥得当,能力出众。 两人愉快告别,各回各家。 傅希言坐在马上,看着沿街叫卖的摊贩,跨篮而行的妇人,来去匆匆的汉子,天真烂漫地绕着父母闹腾的孩子,才终于有了回家的真实感。 他骑着马,穿过坊市,一点点靠近永丰伯府宅邸,心中激动难抑。只是…… 只是裴元瑾他们为什么还跟着自己? 傅希言回头看了好几眼,发现对方的目的地确实与自己一致,忍不住跳下马来,上前敲了敲马车。 车窗打开,露出一只可爱的猫头。 虞素环举着猫坐在车里,笑呵呵地说:“我们在镐京人生地不熟,无处可去,还望傅公子收留。” 傅希言想:当我不认识祥云标志?怕不是我走的每条街,都有储仙宫产业吧。这话虽有几分夸张,但储仙宫少主驾临镐京,当地风雨雷三部早一步就准备了好几处住所任他们挑选,只是都被否决了。 傅希言看着马车上醒目的标志,从延兴门进来这一路,不知被多少人看过,便知此事答应与否,都不会改变他当狐狸精的事实——狐假虎威的狐。 他文绉绉地回:“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虞素环面露期待之色:“我长这么大,还没有住过公侯家。” 傅希言点头:“我也没住过。我爹只是个伯爵。” 虞素环丝毫不尴尬地接道:“那便预祝令尊早日晋升。” 傅希言仔细一想,觉得也不无可能。 如果七公主“私奔”有三皇子授意,而皇帝知道后,又没有实质的责罚,说明结交储仙宫是皇帝下令——至少是默许的。如今自己带着储仙宫少主上门,也算殊途同归? 只是他原本就深陷泥潭,如今怕是更难挣脱。 他想到了明日的面圣。 唉,镐京,镐京。出去的时候想回来,而回来之后,虽然有家人陪伴,不再孤身奋斗,但千丝万缕的麻烦也会随之而来。 车厢内。 狸猫挣扎着从虞素环身上跳下来,蹿到裴元瑾怀里。 裴元瑾靠着软枕,逗了逗猫下巴,语气淡淡地说:“镐京的眼线真是明目张胆。”只差跳到他车厢顶上来了。 虞素环说:“毕竟是天子脚下。” 那又…… 如何? 裴元瑾拔下发上的赤龙王,挑开窗户,将瞬间变成一把剑大小的赤龙王随意朝天一挥。 浅蓝色的天空骤然间被晚霞般的金橘色覆盖,炽热的温度透出凌厉的剑意,以弥天之势向四方告诫—— 犯我者死! 傅希言在街上找了个跑腿,让他先一步通知家里储仙宫少主到访,且要借住一阵子,自己带着储仙宫的车队悠然地绕了段远路,才姗姗归来。 永丰伯府门口,傅礼安带着傅冬温相迎——这个接待规格,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江湖如朝堂,也分许多派系。 如储仙宫与天地鉴,因莫翛然,已形同陌路; 又如在南虞朝廷扶持下飞速扩张的灵教,目前正坐三望二争一; 北地联盟拉拢、吞并了不少江湖门派后,已有南下争锋之意…… 因此,储仙宫虽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派,但江湖竞争激烈,对手也个个来历不凡,永丰伯府在它们面前,委实弱小。 在弄清楚傅希言和裴元瑾之间的关系前,傅辅不想轻易让伯府卷入江湖纷争中去,便将裴元瑾的此次到访,当做小辈间的交往,只派出傅礼安这个伯府继承人以示尊重。 傅希言许久不见兄长,内心激动,张臂迎上去,就见傅礼安敷衍地拍拍他的肩膀,目光直接掠过他,望向了身后的马车。 傅礼安因是家中嫡长子,律己甚严。礼仪体态,一直都向最高标准看齐,虽然容貌不是最出众的,但也是远近闻名的气质美男,他嘴上不说,心中也是引以为豪的。 第30章 游子想回家(下) 秉烛夜谈的危害就是天亮之后,困了。 然而约他见面的对象是皇帝,自然也没法改期,只能匆匆用冷水洗一把脸,然后让小厮拿锦衣卫的制服换上,就去皇宫候见。 到皇宫门口,他正要下马,小桑突然出现在马边,娴熟而自然地牵着缰绳。 傅希言吓了一跳,差点调转马头逃跑:“你怎么突然出来了?” 小桑摸着马头:“少主说我们进皇宫会被发现,让我正大光明地走进去。” 傅希言当羽林卫那段时间没少来皇宫,因挂着羽林卫的符牌,进进出出很是随便。这地方除了保安比别的地方多,从不觉得警卫有多森严,听他这么一说,才知自己所知甚浅。 不过皇宫门口,他也不好细问,便说:“你未受陛下召见,怎么进去?不如在外面等我。” 小桑头铁地说:“少主说试试,我就试试。若是不让我进,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回去告诉少主,等少主带齐人马过来。” 傅希言:“……” 什么叫带齐人马过来? 这话不是在威胁皇帝,是在威胁他吧? 可不论怎么劝说,小桑都不肯放他走,眼看着时间越来越晚,皇帝都快退朝了,傅希言只好让门口站岗的羽林卫找他叔叔出来商量。 傅轩自然不敢做主,直接将事情上报给皇帝决定。 建宏帝竟然很爽快地同意了。于是,永丰伯府庶子觐见皇帝还带着储仙宫电部保镖的事,很快在整个皇宫传扬开来。 清冷的拾翠殿也得到了消息。 容荣又砸了一堆东西:“废物,穿了龙袍也是废物!” 咆哮声在空旷的宫殿内回响,却无人应答。 过了会儿,容荣面色阴沉地说:“把延英殿外的毒蛇收回来。” 原本面向殿门的宫女转过身,冲着容荣的方向叩拜道:“是。”然后面无表情地往宫外走去。 容荣平静了会儿,问:“麒麟君还没消息?” 又一个宫女站出来:“回主人,是的。” 容荣梳理着秀发,欣赏了一会儿镜子里美貌的自己,突然冷冷地说:“查一查,麒麟君是不是在洛阳刺杀傅希言之后,就失去了踪迹。” 随着宫女一声应答,宫殿内外再度陷入了极致的寂静。 建宏帝喜欢在早朝后,在延英殿召见臣子开个小灶。 今天有此殊荣的不止傅希言,前面还排着两位大臣。 一位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史维良。 一位是近来十分倒霉的京都府尹涂牧。 尽管“镐京四公子”与“知机和尚”两个案子都已移交刑部,但造成的恶劣影响仍在扩大,城中犯罪率有明显上升。今日早朝,就有御史参涂牧尸位素餐、备位充数。 涂牧原本还谋划着洛阳府尹的位子,连着几番打击后,已经希望渺茫。 此时的两人站在一起,气氛难免僵硬,傅希言人微言轻,也不敢去触大佬们的霉头,乖乖地缩在角落里发呆。 幸好建宏帝讲究效率,把史维良和涂牧一起叫了进去,让傅希言在外头松了好大一口气。过了大约半盏差的工夫,涂牧脚步虚浮地先出来了,观其苍白的脸色,应是吃了一顿排头。 随后内侍传唤他进殿。 傅希言看了眼离他七八步远的小桑,定了定神,抬步入殿。 在他预想中,建宏帝召见他,必然会问及储仙宫的事情,自己也预先编好了故事。他的库存里,多的是龙傲天收小弟的桥段,只要将自己代入小弟的角色就好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建宏帝压根没有和他说话,任凭他跟块木头似的跪在下方,旁听建宏帝与史维良三言两语定下他去都察院当个司狱。 傅希言正偷偷琢磨司狱是什么职务,又听建宏帝补充说,司狱不过正八品,品级太低,可兼领羽林卫百户衔。 内侍暗示傅希言叩头谢恩后,就领着他出来了。 立冬将至,延英殿外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竟也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他不知道建宏帝今日的冷漠是因为他品级不够,不屑与之交谈,还是小桑的执意入宫,惹怒了这位九五之尊,故而给的下马威。但在那短短的十几分钟里,他的确领略到上位者手持生杀大权的随心所欲和下位者身不由己的战战兢兢。 怪不得那些穿越者前辈们一个个高喊着“醒掌天下权”——权力不是万能的,但它能让你想站就站起来。 从皇宫出来后,他本没心情闲逛,奈何路遇熟人。楼百战拦在路中央,积极而热情地邀请他去自醉楼畅饮,傅希言推拒不过,只好随他去了。 自醉楼的摘星房今天没空——被楼百战预先包下来了。 傅希言意味深长地看着身边笑容洋溢的青年。 偶遇? 啧,这年头一个老实的都没有。 楼百战赔笑道:“我哥哥听说了你的事迹,十分敬仰,才托我去堵你。” 傅希言脸色古怪:“你哥哥?” 更古怪的是,当他推开摘星房的门,里面坐着的人的确是浮现在他脑海里的那个人选。 作为别人家的孩子,楼无灾堪称镐京武将世家孩子们的噩梦。每次楼无灾晋级,武将世家的父母们都忍不住对着自己的孩子咆哮:“楼无灾可以,你怎么就不行,是不是你比别人笨?” “是的。” 然而,孩子们的承认并不能得到家长的宽恕,大多都免不了一通恨铁不成钢的棍棒教育。 傅希言因为真元出问题,压根没法采用压力大法促进,故而逃过一劫。 不过学渣和学霸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就算很偶尔的在聚会中遇到,也是远远的看一眼,并不会产生交集,此次邀约实在突兀。 傅希言想:总不会自己境界一日千里的事被他知道了吧?可他又不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的呢? 幸好,楼无灾就坐在这里,相信很快就会解开他心中的疑惑。 菜已上齐,在秋冬交界的日子里,吃一口暖锅羊肉,实在是一种享受。 但动筷之前,双方不免要寒暄几句。 寒暄的,也仅有几句。 哪怕有楼百战时不时暖场,楼无灾和傅希言的场面话也很快进行不下去。因为傅希言不管做什么,都能感觉到楼无灾正用探究的目光凝视着自己。 傅希言叹了口气:“久仰楼兄快人快语,楼兄不如就快人快语吧。” 楼无灾收回目光,看着满桌的菜肴:“你要不要再吃点?我怕接下来的话题,会让你吃不下去。” 第31章 父亲的相思(上) 傅轩将《绵柔拳》慢慢地演绎了一遍,然后问:“会了吗?” “眼睛说它会了,拳头还没有。”傅希言用了后世人常用的应答,然而傅轩并不能感受其中蕴含的幽默,直接让他自己试着来了一遍。 傅希言原本以为自己会忘东忘西,打得歪歪扭扭,谁知除了几个动作不够到位,需要校正以外,他居然一气呵成打下来了。 傅轩看着还算满意:“其中有几招我教给了忠心、耿耿,你既然向他们请教过武功,那学起这个自然事半功倍。” 傅希言此时也有点兴奋。 一整套《绵柔拳》打下来,他便能感觉到其中的好处。 体内真气在打拳时,如这拳法的名字一般绵柔细腻的运行,而出拳击打时,真气里蕴藏着劲道又能在一瞬间激发,伤人于刹那。 他并不知道这种特质是他身上独有的。至少傅轩学会的《绵柔拳》只能缠住敌人,用以柔克刚的手法,让真气不断从表面慢慢地渗透进去。 傅轩在旁边看他练了几回,基本没什么差错,便出发上班去了。 这就是他大半夜叫傅希言起来练功的原因,北周一旬一假日,要等他放假,还有好多天,可练功这件事,自然是越早越好。 傅轩走后,傅希言一个人继续练习,直到将这套拳头打得毫无凝滞,拳拳生风。 此时天光大放,小厮竟没来叫他吃饭。 他拿起汗巾擦了把脸,正准备去小晨省那儿蹭饭——他这几日都住在那里,傅晨省的小厮都习惯了,每次都会多留一份。 就在这个时候,傅辅背着手进来:“你叔叔说你在这里练功,来,练一遍给我看看。” 傅希言:“……” 他就说怎么自己小时候没被大人喊出来表演个节目呢,原来是等他练出真气啊。不过老父亲的愿望,傅希言还是很孝顺地帮忙实现了。 傅辅看得双目生辉,动容道:“如果你娘看到,一定会高兴。” 傅希言怔忡。 只对管家感兴趣的傅夫人看完他打拳会高兴?你确定?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可能是白姨娘。 白姨娘走得太早,留下得太少,他小时候问过几次有关她的事,然而旁人口中的寥寥数语实在勾勒不出她的形象,他不免想多听一些关于她的消息:“你怎么知道?” 傅辅说:“因为这本拳法就是她带来的。” 傅希言愣住。 在他心中,白姨娘一直是个家道中落才不得不逃难的柔弱美人形象,可她竟然拥有一本连永丰伯府都看重的武功秘籍?这背后的故事……就有很多方向了呀。 傅辅说:“她并不会武功。她虽然将这本拳法作为嫁妆带到了伯府,允许我们傅家所有人学习,可我知道,她内心还是希望由她的儿子将它传承下去。” 他说的果然是白姨娘。 听到这里,傅希言实在忍不住了:“我娘为什么会有一本拳法?爹就不觉得奇怪吗?” 傅辅仰着头,仿佛陷入回忆:“听你娘说,你外祖母是位江湖女侠,武功高强,后来惹到了厉害的仇家,家里人都没了,只有你娘逃出来。她不会武功,无法报仇,只能托庇于伯府。” 傅希言问:“仇家是谁?” 傅辅惆怅地摇头:“我也这么问过,她没有说。我想,她是不想连累我,也不想让你从小就生活在仇恨之中。” “那后来有人找上门来报仇吗?” “没有,直到你娘过世,都没有人上门找过她。”傅辅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正是《绵柔拳》拳谱,“以后这本拳法就由你保管吧。” 傅希言接过来,一边翻书一边嘀咕:“我们家的宝贝书还真多,小时候叔叔还送了本江湖全书给我。”看了几页,发现这拳法虽然绵柔,书写的字迹却很刚猛,而且中间还夹着几页草纸,说明写这本书的人境遇并不好。 傅希言觉得这本拳谱除了名字,都不像是女人所拥有,太粗糙了。 “拳谱是我娘家祖传的吗?” “我对你娘的身世知道的不多。”傅辅今天好像打开了画匣子,一时有些收不住,“你娘应该改过名。” 傅希言从秘籍中抬头:“她不是叫白苹?” “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叫白苹洲。” ……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肠断白苹洲。 这个世界也有这首词,也是温庭筠所写,依旧是肝肠寸断的相思,傅希言和傅辅同时想到了。 傅希言难以启齿又不得不启齿地问:“我是几个月生下来的?” 傅辅回过神,忍不住一个巴掌拍在他头上:“你娘进门后两个月才有的你,然后怀胎足足十个月生下来的。不管你娘以前惦记什么人,你都是老子的儿子,不然你以为你是哪吒吗?!” 傅希言松了口气,傻笑着揉揉头。 实在不能怪他胡思乱想。实在是她娘这名字取得太惹人遐想了。 这下傅辅也没什么怀念佳人的愁绪了:“练完这套拳法,你境界瓶颈可有松动?” 那日傅希言升级至荣耀黄金1……啊不是,锻骨巅峰之后,就隐隐有种只差一口气就能突破的预感。可是不管他怎么练功,这口气就梗在那里,看得见,出不去。 傅希言摇头:“可能要再等等吧。”里不都是主角在生死攸关之际,瓶颈突然松动,一下子变身超级赛亚人,把对方打成狗头? 他不想变成超级赛亚人,所以一点都不着急。 傅辅点点头,没说什么,话题一转说:“过几日就是下元节,家里准备开堂祭祖,到时候会有些叔叔伯伯过来,你安分些。” 傅希言听着傅辅的特别叮嘱,觉得有些奇怪。 能参与祭祖的叔叔伯伯,自然是有血缘关系的。但傅家嫡支与旁支不和多年,闹得最厉害的时候,老永丰伯在府里自己建了个祠堂祭祖,混不吝地嚷嚷要分家,虽然在族老的劝说下,终究没分成,可每年祭祖,旁支的从不来这里的祠堂,傅家嫡支也没再回去。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老永丰伯是不屑,傅辅傅轩是没脸。 当年的事,终究是老永丰伯错得更离谱些。 傅辅记得当年族老离开时,曾语重心长地对父亲说:“嫡支旁支,都是自家兄弟,同气连枝,才能家业兴旺。兄弟阋墙,只会让旁人有机可趁。” 那时候他还没有当家,还不知道在这群狼环伺的镐京城里,势单力孤的凄凉。 第32章 父亲的相思(中) 立冬之后,紧接着便是下元节。 下元节在前世的名气远不如中元节和上元节,甚至祭祖的习俗也随着时移世易而渐渐荒废。不过在北周,很多人家还保持着在这个日子里吃豆沙包、米果之类甜点的习俗,但兴师动众祭祖的,还是少数。 所以,镐京城及周边的傅家人收到来自永丰伯府的祭祖邀请时,都以为是无聊人的恶作剧。 直到几天前,永丰伯派去家乡接族老的马车回京,外界才意识到,这次永丰伯府是真的下定决心要和傅家的旁支破冰。 傅家几位族老一直希望嫡支旁支能恢复往来,这次傅辅去信,那边二话不说就同意,还积极游说旁支诸家。因此下元节那日,虽然气候转寒,可永丰伯府门口车水马龙,十分热闹。 傅希言同代的孩子都是头一回遇到家中人潮涌动,正堂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的情形。他们被傅夫人带着,一路叔公伯伯叫过去,有的回应还算热情,塞几个银裸子,有的则不冷不淡,点点头就算应了。 好在他们的作用本就是暖个场,让大家在开祠堂祭祖时,不会表现得太僵硬。 双方虽然久不来往,但傅家名义上的族长仍是傅辅,便由他领衔上香,诵读祝文等。 祭祀结束后,各家便知道接下来的才是重头戏。 这么多年不来往,突然召集众人,必然是有大事商议,所以在族老颔首示意后,各家有默契地派出预先推定的人选,跟着傅辅傅轩兄弟俩进入内堂谈话。 内堂已经放好了炭盆,屋里暖烘烘的。 当年阻止分家的族老,如今只剩下一位,余下的都是傅辅同辈,但消弭嫡支分支隔阂,使其相亲相爱,和睦肥家,是这些族老们的共同愿望。 唯一的那位年长族老诵读家训,众人垂手恭听。 读毕,年长的族老欣慰地看着众人:“今日能看到你们齐聚一堂,我日后方有脸面面告祖宗,如今的傅家人齐,心齐,家齐。” 站在队伍中间的黑脸汉子摆手说:“族老且慢。傅伯爷既然把我们叫到这里来,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傅伯爷这回到底是想对往事有个交代,还是眼下有什么指教?” 众人齐齐看向傅辅。 傅辅也不客套,直言道:“傅家枝繁叶茂,留在镐京的人越来越多,但小子们都散在各处求学,难免有耽误的。我有意效仿簪缨世家,兴建傅氏学堂,聘请紫荆书院的儒学大师授课,让家中幼童都有个安稳的求学之所。” 黑脸汉子看着他,没说话。 让孩子去紫荆书院读书,他们当中也有人能做到,可是让每家每个孩子都能读,只有傅辅。 傅辅见他们不说话,又道:“陛下有意让我去兵部补缺,这几天就能有准信。日后别的不敢说,在我力所能及之处,必不推辞。” 若说建立学堂,击中了在场父母的心坎儿,那后面这句,却是打动了许多进入官场后浮沉无依的人。 当年傅家内部之所以闹得难看,根源是老永丰伯为了私怨,暗地里打压同族,甚至把手伸向科举。话说断人前程如杀人父母,老永丰伯这么做,也就不难理解后来人憎鬼厌。 然而,傅辅准备的杀手锏还不止于此:“我另外购置了千亩良田,每年产出由各位族老分送于家中困难的鳏寡老幼。同为傅家一族,自当守望相助。” 这是将一族上上下下的事务都扛起来了。 几位族老听闻,都十分欣喜满意。 黑脸汉子却冷哼一声道:“怕不止如此吧。伯爷只说了自己要做什么,还没说要我们做什么呢!” 他就是当初被耽误了科举的举人后代,虽说后来在族中压力下,老永丰伯还是给他爹谋了个县丞,可举人出身和进士出身的差距,却是怎么也不补回来的。以至于他父亲兢兢业业做了二十几年的官,到现在也只是小小的县令,再难晋升,他们家对永丰伯府的感官自然极差。这次毫无预兆的祭祖,他深信永丰伯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傅辅温和地看着他:“我记得子善前年中的进士,如今正在工部做事,一切可好?” 傅轼面色涨得通红。 怎么会好?他家中为了给他争取机会留在镐京,不知花费了多少银两,托了多少人情,最后托到工部,还是降级留用。说是熬个两三年,表现得好,就能补缺。可他在工部整整两年,日日做的临工散活,哪有什么表现的机会! 他冷冰冰地说:“自是不及永丰伯沐浴皇恩,前途无量!” 他日子过得怎么样,傅辅自然早就打听得一清二楚,叹息道:“其实,莫看伯府表面花团锦簇,内中煎熬,也只有自知。如子善兄所言,陛下虽然皇恩浩荡,但我这一代,只得一个兄弟,下一代又尚待成长,再有机会也是望而兴叹,故而才厚颜邀请诸位兄弟共举家业。” 他说这话姿态放得极低,但理由也给出来了。意思是皇帝最近对我的确不错,机会大把,但蛋糕太大,我们兄弟吃不下,所以想请大家一起来分。 这样的好事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哪怕是心存怨恨的傅轼傅子善,也无法开口拒绝。 在座诸人心中都清楚,以目前双方的实力来看,说是“共举家业”,但短时间内,肯定是永丰伯这边付出更多。 年长的族老听了,连道几声“好”。 待傅辅落座,傅轩紧接着道:“不过此次开祠堂,还要另有名目才好。” 皇帝刚流露有意提携永丰伯府的意思,永丰伯府就急急忙忙地开祠堂,与多年不来往的旁支和好,紧接着还给安排调职、升迁,这吃相未免有些难看。 坐在这里的没几个傻子,即便傻的,听旁边的人解释一番,也就懂了。 年长族老问:“依你的意思?” 傅轩笑了笑:“我那排行老四的侄子,幼年便得了怪病,练不出真气。前阵子他去了裴介镇,大夫说用灵丹冲一冲便好了。我们祖上不是传下来两枚‘大力神丹’吗?一直供奉在祠堂里,此次开祠堂,也是想恳请各位同意拿神丹给我那苦命的侄子治病。我兄长之前说的那些条件,自然是为了报答诸位。” 那“大力神丹”是黄阶灵药,有个妙用是短时间内能激发人的潜力,让战力加倍。初代永丰伯便是靠着神丹,在几场关键战役中大杀四方,打下基业。不过如今太平盛世,余下的两颗也是象征意义大于实用价值。 傅轩的这番话令在场众人都沉默了。 “大力神丹”毕竟是先祖打天下的神丹,意义非凡,就这么用了,未免可惜。可是除了动用“大力神丹”,他们一时也想不出嫡支需要突然开祠堂并给出这么多利益的理由。 第33章 父亲的相思(下) 这几日,镐京城里下起了连绵小雨,细细的雨水夹在烈烈寒风中,打在脸上,有碎碎的疼意。 傅希言自入冬以来,就改坐马车上下班,速度虽然慢,胜在途中暖和。但今天一大早,他就回了车夫,自己穿着蓑衣去马厩里牵马。 马出来时,有些不大愿意地抖了抖身体,一个鼻喷打在他脸上,似乎在问:大冷天的还下雨,不在窝里待着,出去干啥? 傅希言擦掉脸上的雨水马鼻水,轻抚它的脖子,苦笑道:“大冷天骑马出去,当然是有苦差事。” 上次楼无灾说陈太妃侄子的案子要三堂会审,前两日消息已经下来了,今日上午陈文驹就要转到都察院大牢里来。为此,昨天右佥都御史下衙前还特意把他叫去叮嘱了一番,让他做事谨慎些,顺顺利利地将人接进来,平平安安地将人送出去,之后是死是活就与他们无关了。 故而,为免路上出现什么堵车、交通事故之类的意外造成迟到,他干脆提前半个时辰骑马上班。 进了都察院,早来的人果然不止他一个。 只在上班第一天照了个面的齐司务十分刻意地跑来送早餐,除了傅希言,在值不在值的司狱吏和司狱卒都有。 傅希言来者不拒地吃了,不吃对方不好说话。 果然,齐司务立马觉得气氛到位了,小声道:“装包子的油纸是陈家手艺,好用的很,别丢,以后还能用。” 齐司务走后,傅希言打开油纸包,里面还有个小油纸包,再打开,赫然是一张一千两的银票。 司狱卒们显然也有,见怪不怪地往怀里塞,司狱吏怕傅希言勋贵出身,看不上这事,便有些犹豫。 傅希言好似什么都没看到,两三口吃完包子,将油纸在手里一搓,直接丢进了旁边的炭盆里,笑骂道:“动作都利索点,吃一口还抿一抿,装什么大家闺秀哪!” 司狱吏见状松了口气,将拽在手心里的一百两银票悄悄往袖子里塞。 干这一行这么久,他收过不少打点钱,但这么大数目的,还是头一回。他知道,这不仅是因为陈家财大气粗,给得起,还是给永丰伯儿子这位司狱的面子——送少了埋汰,反倒得罪人。 他原本对勋贵子弟当顶头上司这件事,是很发愁的,生怕他一派公子作风,这不顺眼,那不顺心,整日里没事就折腾人,但没想到傅司狱不但比想象中好,甚至比前任都好。 一是花钱大方,经常请吃请喝,还私掏腰包给他们准备炭火。二是树大好遮阴,以前呼呼喝喝的同僚,如今也恭顺了许多。所以,对现状很满意的他,由衷希望陈太妃侄子到来后,能安分守己,不生事端。 卯中,衙役押送槛车进入都察院。 傅希言看着戴着枷锁坐在槛车里的陈文驹,有些意外。人还没到,钱就先打点过来了,凭着这份眼力见,陈文驹在刑部应该混得不错,可眼下这待遇分明被当作了凶徒重犯。 直到交接时,刑部捕头特意嘱咐,他才明白原委。 捕头说:“陈文驹是脱胎期高手,还请傅大人谨慎!” 傅希言大为震惊。 怪不得知机和尚在自己的寺庙里被打死,原以为是和尚偷情的时候选了个隐蔽的场所,劝架的山遥水远,没能赶上,若陈文驹是脱胎期高手,那路远不远,只能决定劝架的赶到时,知机和尚的尸体凉不凉。 看傅希言面露难色,捕头又道:“太医院施针,封了他身上三十六处穴道,如今只有手脚能略微活动,自理生活。” 傅希言说:“这针的时效有多久?” 捕头看他的目光顿时多了几分内行人的亲切:“放心,申太医每五天会过来一次。” 说话间,陈文驹已经被人从槛车上带下来。 他身躯魁梧,双眸有神,路过傅希言时,比他还高出半个头,只是那双眼睛看人时,带着一股匪气,叫人十分不舒服。 捕头说:“请傅司狱验明正身。” 这年头没有照片,只能靠记录的体型和面部特征来辨认。傅希言对照了两遍,又有刑部和都察院的其他官员在场作证,便办理了移交手续。 刑部捕头走的时候,脚步明显松快了很多,傅希言叹气,现在压力来到了自己这边。 都察院牢房平日里关的都是高官贵胄这样的大人物,所以牢房里面打扫得很干净,即便是普通牢房也比刑部大牢宽敞,更不用说打点过的陈文驹,直接入住了仅有的三间贵宾房之一。 为这,傅希言还特意去请示过,上面的人不置可否,他便懂了。 陈文驹这桩案子,陈太妃保人的态度很激进,不但几次三番要求面圣,而且派出大量说客四下活动,连都察院的司务都为他们干贿赂这样的肮脏活,可见活动范围之广。 而建宏帝这边的态度就很暧昧,说他想保,他不肯暗示刑部放人,说他想杀,又同意了三堂会审。 他不表态,连带的,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的大佬们在公审之前也保持着缄默。 上不示意,下也随意。便宜了傅希言这个芝麻绿豆小官,手掌大权,爱咋咋地。 陈文驹经过对比,似乎觉得都察院这边的待遇不错——至少馋肉的时候说一声,有人帮忙跑腿,于是连太医来施针的日子都很配合。 双方在一种不必言明的互惠互利默契中,安稳度日。 然而这种安稳在刑部、大理寺和都察几位大佬碰面交流案情并表达看法后,不复存在。“三堂”各自所持的立场终究显露—— 大理寺想杀。 都察院想保。 刑部想拖。 一赞成,一反对,一弃权,无法定案,于是事情就如刑部尚书预想的那样,拖了下来。 傅希言明显感觉到案件陷入僵持后,陈文驹整个人焦躁了许多,多次提出无理要求,狱卒拿不定主意来问他,他统统搁浅争议,置之不理。对方摆明着想找机会与他碰面,但收受贿赂提供方便是一回事,收受贿赂暗中来往又是另一回事了。 十月十四,小雪。 镐京不常下雪,但今年下得很早。天还未亮,轻飘飘、白茫茫的雪花便从天空洋洋洒洒落下,覆在屋檐上,覆在街面上,覆在行驶中的马车顶上。 傅希言坐在烘暖的车厢里,望着外头银光闪烁的景色,恨不能这段路再长一些,下车的时间再晚一些。 咚—— 咚—— 咚—— 绵长厚重的鼓声隐隐从远方传来,这古老乐器奏出的音韵像这寒冷清晨的一记警钟,迟缓又坚定地敲击着这座被茫茫大雪遮盖的镐京城。 第34章 前世的诀别(上) 加班加点忙碌大半个月,刑部和都察院终于把“陈家案”连同并处的“知机和尚被杀案”都梳理清楚了,正要松一口气,漳河县令随羁押陈家人的金吾卫赴京,身上带着一封漳河县万民血书。 斑斑血渍,罄竹难书。连原本想为陈家求情,稍稍从宽的左都御史也不得不闭上了嘴巴。 …… 又到了申太医补针的日子。 尽管来过了很多回,但每一回申太医都很小心,每一针都扎得很准。 扎完针,陈文驹不安地动了动,突然问:“今天初几?” 申太医微微一怔,谨慎地说:“十一月初九。” 陈文驹说:“我记得明天应该是冬至了。” 申太医没说话,出来后,转头就把这番对话告知都察院。 都察院上下严阵以待,连同申太医的话在内,几乎将这二十个字咀嚼品味出了渣渣,才不甘心地总结——冬至恐生变。 这也是极易推敲的事情。 陈文驹被拿入大牢前,陈太妃还在,陈家还没有沦落到墙倒众人推的地步,必然有人通风报信。陈文驹知道自己要被抓走,难道不会对家里和武馆进行一番安排? 即便那时的他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么严重,但从刑部大牢转移到都察院大牢,中间又过了一段时日,以陈太妃手眼通天的本领,难道陈文驹连句话都带不出去? 既然能把话带出去,难道陈文驹就没想过万一事有不妙,自己当如何应对? 陈太妃不是傻瓜,被陈太妃倚靠的陈文驹当然也不会是。 所以冬至很可能就是一个时间节点。 有人提出异议:“陈文驹既然要在冬至动手,为什么要问申太医,难道他不怕我们知道吗?就算申太医不说,狱卒也会听到。这或许是个用来迷惑我们的障眼法。” 也有人在他的异议之上提出异议:“或许陈文驹就是算到了我们会这么想,故意反其道而为之!” 两人僵持不下,右都御史和右佥都御史见左都御史没表态,不约而同地保持着缄默,倒是左佥都御史心直口快:“不管是不是,我们只管叫牢房加强防备,再通知金吾卫,让他们加强对武馆的监视就是了。” 都是一句话的事情。 等其他人出去,左都御史叫住了右都御史:“我知道你们现在都怀疑我是陈太妃的人,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不是。” 右都御史转过身,想了想道:“史大人是为了制衡刑部和大理寺?” 左都御史摇头:“我只是害怕。” 右都御史疑惑:“怕什么?” 左都御史走到他面前,用只能两个人听到的声音耳语:“怕我们这群潜邸老人越来越少。” 右都御史面色巨变。 左都御史望着窗外的天色,淡淡道:“算算日子,平罗郡王的孙子们也快抵京了。” 上司动动嘴,下面跑断腿。 在都察院,傅希言就是这个下面。不仅因为他身负司狱之责,更因为……他是目前公认的都察院第一高手。 他服用“大力神丹”的事情已经闹到御前,惊动了皇帝,所以突破之后,傅辅自然得去回禀个后续。 于是,上至左都御史,下至狱卒,都知道他们的司狱吃药吃出了金刚后期。 其中的艳羡嫉妒自不必说,总之,对整个都察院来说,无异天降横财,恨不能让他天天蹲在院里增加安全感。 可对傅希言而言,这份殊荣实在大可不必。 任何时代的打工人都深恨加班!尤其是免费加班! 只是任何时代的打人工也都身不由己。 左佥都御史的命令经过层层转达,层层加码,身处都察院食物链底端的“第一高手”当日就开始守夜加班。 司狱吏见他大晚上地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忙道:“大人,地上凉。” 傅希言淡淡地说:“心更凉。” “大人是有烦心的事啊?”司狱吏在旁边找了块地坐下来,准备好好开解开解自己的上司。 傅希言托着下巴仰着头:“没什么,只是看着今日头顶的这轮明月,突然有些诗兴大发。” 司狱吏感兴趣地说:“那属下可有耳福了。” 傅希言缓缓道:“冬至将至未至,上班加班值班。一个看天,一个叹命。” 司狱吏:“……” 司狱吏思想激烈斗争,不知该不该随着自家顶头上司,在言语上“揭竿而起”,然而傅希言没让他为难,拍拍屁股站起来:“地上的确很凉。” 他松了口气,正要站起,突然被傅希言一把抓住头发,用力往门里一拽去。 司狱吏大惊,抱住脑袋,张口正要叫,眼前的情景却叫他怎么也叫不出来。只见九天之上,箭如雨落,铺天盖地,密密麻麻,整座都察院都笼罩在它紧密的攻势之下。 傅希言动手仍是慢了一步,箭雨到的时候,司狱吏的两条大腿还落在门口。 突然之间,空中出现两团暗铜色的光芒。 小桑小樟在空中现身,箭矢落在他们的皮肤上,发出金器交接的叮叮当当声。靠着他们的掩护,傅希言的用力,司狱吏头皮发麻着被拖进了门内,小桑小樟等他们安全后,才跟了进来。 箭雨仿佛天降,连绵不绝,将都察院大牢封锁成了一座孤岛。 傅希言松开司狱吏的头发,司狱吏一骨碌爬起来,不及道谢,就与狱卒合力,想将平日里大敞的牢门合拢。这道门近十尺高,半尺厚,重逾千斤,通身精钢,乃都察院大牢一道固若金汤的防线。 然后这道防线还未拉起,一把圆珠子就从那尚未合拢的缝隙中钻了进来。 小桑喊道:“躲开!” 傅希言其实见过这东西——陆瑞春最后想用来保命的响雷弹。只是那次响雷弹还未落地,就被小桑用一张银白丝网给都住了,不过在小桑加入了胖子组后,戚重已将丝网收回。 故而,严格说来,这是他头一次见识响雷弹的真正威力。 十几颗响雷弹同时炸开,就如十几个落地雷同时击中地面,造成的巨大声势,几乎令整座牢房都摇晃得散了架。 饶是傅希言已是金刚后期的修为,还有小桑小樟两人保驾护航,仍感到一阵气血上涌,头晕耳鸣,更不用说武功低微的狱卒,没有当场炸死,也震昏了过去。 浓烟滚滚的牢房内,充满了悲切哀嚎。 傅希言捂着鼻子起来,摸索身边的人,小桑一个鲤鱼打挺起来,戒备地望着门缝的方向。箭雨、响雷弹肃清狱卒之后,正主儿就该上场了。 第35章 前世的诀别(中) 冬至前夜,有许多未眠人。 延英殿内,宫女小心翼翼地添加灯油。 灯光跳跃下的建宏帝看着已经有些疲倦了,眉头微微蹙起,然而俞双喜对此视而不见,木头似的站在旁边,凝神聆每过一段时间便会传回来的消息。 “陈文驹挟持司狱吏刘民逃出都察院,司狱傅希言正在追捕。协助陈文驹的六名刺客一同死于真气穿喉,杀人者身份未明。” …… “傅希言身边的储仙宫电部成员闯入储仙宫在镐京的雷部分部,但雷部未有动静。” …… “万里武馆动乱已平息,乱党全数伏诛。” …… “雷部分部上空出现红色祥云烟花,疑为求救信号。” …… “神行武馆动乱已平息,留下两名活口,余下已诛尽。” …… “陈文驹留刀在西市附近,刀上有血渍和肉屑,疑似重创对手。然陈文驹与傅希言下落不明,司狱吏刘民的尸体已从永安渠打捞出来,死因是颈骨断裂,凶手应是陈文驹。” 建宏帝挥退众人,待殿内只剩下自己和俞双喜后,忍不住了揉太阳穴:“所以,陈文驹和傅希言都有可能没死?” 俞双喜默然不语。 建宏帝忍不住点名道:“双喜,朕要听你说。” 俞双喜这才躬身道:“如果后续没有动静,那么他们之中,必然一个胜了,一个败了。” “败不一定是死。” “是的。” “若胜的是傅希言,他不可能不出现。” “是的。” 建宏帝呢喃:“所以,多半还是胖子输了。”他有些高兴,又有些叹息,“你还记得陈太妃的那幅《百寿图》吗?” 俞双喜低头道:“记得。” 建宏帝继续道:“梅下影说,怕太妃嫌弃,故而将傅希言的外形修饰润色了一番。可我着人一一比对过,被修饰润色的可不止他一个人。 “还有建宁伯的两个孙子,德化侯和刘太尉的儿子,以及楼无灾,面目似是而非,不如其他人神似。 “这六个人里,有四个已经死了,一个快要死了。你说巧不巧,好像他能预知死亡,把晦气的人都剔除了出去。” 俞双喜说:“这世上的巧合大多数都是人为。” 建宏帝轻笑了一声,似乎对这句话很是喜欢,含在嘴巴里又轻轻重复了一次,才说:“傅希言如果死在陈文驹的手上,就算朕不开口,永丰伯府也会主动成为朕的马前卒。若能再借储仙宫之力,就更加稳操胜券了。” 俞双喜说:“不必储仙宫,陛下一样稳操胜券。” 建宏帝笑了笑:“朕自然相信大先生的实力。” 傅希言是在西市被人用杆子捞上来的。 虽说在水里泡了大半夜,又冷又饿又累,可是比起在一群人的围观中湿漉漉地躺在地上,被人扒衣服按肚脐,他觉得自己可以回去再泡一会儿。 肚子上方一堆手,也不知是谁的,傅希言实在装不下去,只能护着腰带,扒着栏杆缓缓坐起来:“不用不用,我没事,我没事了,谢谢谢谢……” “金吾卫来了。” 有人喊了一声,百姓很快散开。 傅希言和陈文驹打斗的地方就在此附近,金吾卫留了人在现场勘查,故而很快赶到:“你是何人?因何落水?” 傅希言颤巍巍地站起来,喘了口气道:“都察院司狱,傅希言。” 金吾卫原本就有所猜测,此时眼睛一亮道:“原来是傅大人,我们正在找您!” 这句话不假,此时,天已渐渐亮了,都察院昨夜发生的事以堪比网络传播的速度迅速弥漫整个镐京城,很多人都在关注孤身缉拿逃犯的都察院司狱的生死下落。 金吾卫忍不住问出最想问的那个问题:“陈文驹呢?” 尸体还没被发现。 傅希言定了定神,迷茫地抬起头:“你们没有抓到他吗?” 镐京雷部分部。 小桑缩骨后,被关在一只装鸡鸭的笼子里。狭小的空间让他坐不直也躺不下,只能蜷缩着手脚斜靠着。而他裸露的皮肤处,扎满了银晃晃的针。 针上有辣粉,痛得人直打哆嗦。 可小桑闭着眼睛,好似睡着了一般,除了偶尔的肌肉抽搐,几乎看不出此时的他正在经历一场极为痛苦的酷刑! 他旁边,施刑的人睁着一双熬通红的眼睛,又扎了一把针在他的小腿上。 镐京雷部副管事瞿庇看着小桑瑟缩了一下的脚,冷笑道:“到现在还不肯招吗?究竟是谁蛊惑你擅闯雷部,盗取急救火令?” “谁?!”外面好似应和一般,突然传来一声惊喝。 屋内众人抬眸看去,连闭着眼睛的小桑也忍不住转头—— 裴元瑾像拎小鸡仔一样拎着雷部的一名成员,慢慢往里走,他身边,十几个成员拔刀围着他。 瞿庇瞳孔微缩,忙起身相迎:“雷部副管事瞿庇拜见……” 沉默了大半夜的小桑好似一瞬间活了过来,嘴巴如弹珠般地连续发射:“傅公子遇险我向雷部求助他们不出手还抓我我偷放了他们的急救火令他们要屈打成招说我是叛徒……” 裴元瑾将人往旁边一丢,拔下头上赤龙王,变成剑的大小,瞬间向瞿庇刺去。 瞿庇大惊而退:“少主请听我……” 裴元瑾半空中的身形微微模糊,下一瞬,已出现在他的身后,又一剑刺来。 瞿庇勉强顿住身形转身,想要避开,但他只是脱胎初期的修为,能够当上副主管事全凭主管事任飞鹰的提拔,在裴元瑾的压制下,几乎寸步难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柄剑从自己的喉咙穿过。 裴元瑾手腕一翻,瞿庇人头飞起,落在地上,骨碌骨碌地在地上翻滚。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震惊恐惧的其他人道:“把人放出来。” 雷部成员面面相觑,终于有两个人大着胆子将小桑从笼子里放了出来。 小桑一出笼子,立刻恢复正常身形,然而他忘了自己身上还扎着针,皮肤的收缩使针孔的位置挪动,造成二次伤害。 他痛得龇牙咧嘴,真气运行全身,针顿时从身体逼出,朝那施刑人射去。 施刑人不敢动,被扎得跪地求饶。 小桑三言两语向裴元瑾交代清楚昨夜发生的事:“昨日都察院大牢遇袭,傅公子派我出来求救。对方有响雷弹,可能是诡影的人。” 第36章 前世的诀别(下) 邀演的对象是上级的上级的上级……那不管剧情转折多么生硬,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接戏。一番感激涕零后,傅希言在都察院众人的“押送”下,回到了永丰伯府。 傅辅也刚回到家中不久,听说他后脚就跟着回来,立马跑来找他:“为何这么快就回来了?史维良说了什么?” 傅希言打了个哈欠,喊了声:“小樟。” 小樟现身。 “帮我看看小桑,有什么需要再来回我。”傅希言道。 小樟说:“我奉命保护傅公子。” 傅希言挥手赶他:“这是我家,有什么事我爹替我挡着呢。你累了一天,也去休息吧。我就在房间里睡觉,哪也不去。” 小樟还想说什么,傅希言已经拉着傅辅进了房间,反手关上了门。 傅辅眉头一皱:“出什么事了?” 傅希言小声说:“陈文驹的尸体被金吾卫打捞上来了。” 傅辅还没得到消息:“谁杀的?” 傅希言指了指自己。 傅辅惊讶地挑高眉毛:“那你怎么……” 傅希言凑到傅辅的耳边,极小声地说:“我吸干了他的真气。” 傅辅心下一沉,立刻意识到了问题所在:“看得出来吗?” “很明显。”傅希言比了比脸,“老了几十岁。” 傅辅说:“怪不得你不承认。好,你等着,我派人去打探消息。反正你昨天遇到这种事,我做父亲的,打听一下很正常。” 傅希言说:“右都御史今天差点要人拿下我。” “又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但左都御史一听说陈文驹找到了,就把话改了,放我回家来了。” 傅辅冷笑一声。他虽然上个月才在建宏帝的运作下,补了个兵部侍郎的缺,但身为永丰伯,对官场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也是了如指掌。 “这是怕陈文驹逃了,陛下雷霆大怒,要找个替罪羊。昨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听说都察院都被炸了?还有裴元瑾今天一大早……” 外面传来门房由远而近的呼唤:“伯爷,伯爷!” 傅辅从里面拉开门。 门房道:“金吾卫和刑部的人找上门来了。” 傅辅皱眉:“怎么又来了?还有完没完了?” 门房道:“他们是来找裴公子的。” 傅希言从里面探出头:“找他干什么?” 傅辅叹了口气道:“今天早上,城门未开,裴元瑾直接翻城墙进来的。” 傅希言:“……”如果没记错,那城墙差不多三丈半高,拿绳子都得爬半天。 “不仅如此,他还挑了自己在镐京的雷部分部,打发所有人出来找你。所以,他是为你翻墙回来的。”虽然不喜欢与江湖人走太近,但子债父偿,傅辅甩袖,“罢了,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处理吧。” 傅希言震惊于裴元瑾的“情深义重”,今早看他在屋檐“拍杂志封面”,还以为很气定神闲。 傅辅随着门房去正堂见客,傅希言躲到隔壁耳房偷看。 金吾卫和刑部的人进门。 金吾卫是生面孔,刑部来的就是早上在京都衙门审问他的那个——个子不高不矮,身形不胖不瘦,面孔不美不丑,看着极普通,但一天遇到两次,实在让人不得不上心几分。 傅辅让下人上茶:“裴先生暂住伯府,我便有责任问上一句,两位所为何来?” 金吾卫道:“今晨,裴元瑾擅闯城门,我来缉拿他归案。” 傅辅说:“哦?城门守卫众多,难道没有当场拿下?” “他轻功高绝,我们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就已经过去了。” 金吾卫刚说完,刑部的人眉毛就一跳,果然,傅辅抓住话柄问道:“既然没有看清楚,你如何知道那人是裴先生?” 金吾卫道:“他自报姓名了。” 傅辅呵呵笑道:“裴先生名扬四海,威震八方,仰慕者众多,常常被人冒名,二位不如再回去调查调查。” 刑部的人说:“那不知昨夜和今晨裴先生各在何处?” 这人是个厉害角色。 傅希言眼珠子一转,翻窗出去,一路小跑到自己的院子里,白虎看到他,立刻亲热地扑上来。傅希言下意识地跳开两步,等回过神来,才亲热地搂住它,摸摸他的肚皮:“你小爹呢?” 换了身衣服的裴元瑾从里面出来。 傅希言迅速转移话题:“金吾卫和刑部的人跑来问你今早翻墙的事,万一我爹顶不住,一会儿使人来叫你,你千万别认,随便找个借口搪塞就行。”以裴元瑾的性格,他的担心十分的不多余。 裴元瑾淡然道:“他们不会来。” 傅希言揪揪虎耳:“你怎么知道?” 裴元瑾冷笑:“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万一他认了,对方抓是不抓? 若他拒捕,率领储仙宫与北周皇朝对抗,北周朝廷是会支持自己的下属,还是反手卖了下属,平息事端? 看当今天子一贯以来的作风,答案显而易见。 傅希言疑惑:“不想找麻烦,他们为什么上门?” 裴元瑾问:“他们在哪儿?” 傅希言指着正堂的方向。 裴元瑾拎起他的腰带,跃上屋顶,几个起伏,就到了正堂屋顶上。傅希言指了指旁边耳房,两人跳下来,从窗户翻进去。 这时,隔壁已经结束了问话,傅辅正要起身送客,刑部那人突然说:“听说贵府夫人心善,经常将府中旧衣物捐赠给慈幼局。我老家有个习俗,不穿的旧衣服要用火烧了,去晦气,反倒是糟蹋了。” 傅希言心里咯噔一声,时间紧急,还没来得及和他爹说到这一茬。他知道自己烧衣服的举动有些突兀,但当时没有其他办法,若是偷偷摸摸的烧,更显心虚。 当下,他就想推门出去,但傅辅已然开口:“送去慈幼局的衣服自然是精心挑选,都是吉利的,不吉利的自然也烧了。” 他这么回答,其实是怕慈幼局方面出了什么事,所以想澄清一下,却阴差阳错地呼应了傅希言为烧衣服编出来的说辞。 金吾卫和刑部的人走后,傅希言推门出来,给父亲竖拇指。 傅辅看向他身后的裴元瑾,抱拳道:“裴少主也在啊。” 裴元瑾说:“我带他过来的。” 傅辅不知道傅希言中间出去过,想:我儿子明明是跟着我过来的,怎么成你带来的了? 第37章 上门的麻烦(上) 店伙计上菜,依旧是暖锅,雾气氤氲,弥漫在房间里,使画中情景都有了仙气缭绕之感。 有了上次谈话打底,这次的氛围要轻松许多。 两人边吃边聊。 傅希言说:“所以《百孝图》的画师预先知道我们六个会出意外?” 楼无灾说:“此乃宫中画师梅下影之作。他在外面名声不显,却深受各宫妃嫔的喜爱。” 傅希言有种不详的预感:“楼兄的意思是……” “宫廷画师,刑部不便插手,还要请都察院出手,查问此人。” 预感成真,傅希言婉拒:“这不好吧。无凭无据的,不如再开阔点其他思路?” 楼无灾突然站起身,解开了自己的外袍。 傅希言慌忙放下筷子,拿手蒙眼:“这是做什么?大家都是正经人,加这种即兴节目你也不提前说一声,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傅兄请看。” 傅希言犹豫了一下,并拢的中指和无名指慢慢分开,露出眼睛。 楼无灾肚脐上方缠着一圈纱布,隐隐可见血色。 傅希言震惊:“扎得好准!” 楼无灾说:“陈文驹越狱那日,我也遭遇了刺杀。刺客武功极高,若非我楼家有两位入道级高手坐镇,只怕我的命已经交代了。” 傅希言咋舌:楼家竟有入道级高手坐镇,还有俩……羡慕使我口水漫金山。不,我要对裴少主有信心,裴少主毕竟身后有隐身的飞虎队! “那刺客呢?” 楼无灾说:“死了,是诡影组织的人。” 傅希言喃喃道:“又是诡影组织?” “响雷弹是诡影组织的独门暗器。那夜营救陈文驹的人,一定也是诡影组织。”楼无灾说,“你缉拿陈文驹可曾遇到危险?” 傅希言说:“那可是大大的危险。” 六名刺客拿刀砍他,还有陈文驹,明明可以孤身逃走,偏要挟持刘民,如今回想起来,根本就是为了引他去追,那句“我必须先杀了你”更是直白。 楼无灾问:“你想起了什么?” 傅希言摇摇头,平淡地说:“刺客的确想杀我。不过刺客营救逃犯,我阻止逃犯逃逸,他们要杀我,无可厚非,不能算特殊事件。” 楼无灾笑了:“当日你从宫中出来,听我说了镐京六子的推测,并未质疑,不是因为不可疑,而是那时候的你并未当真。如今你质疑了,反而说明上心了。” 傅希言跟着笑了:“听君一席话,仿佛我所思,倒使我无话可说。” 楼无灾道:“你是京都巡检使,有权监察京都一带百官言行,宫廷画师自然也在其列。不过事涉宫廷,你可以先向左都御史史大人请示。” 意思是不必硬背锅,可以让上司帮忙分担一下。 恰巧,傅希言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干了一杯茶。 傅希言望着周遭的《百孝图》,突生感慨:“《百孝图》是为陈太妃祝寿而画,如今,不仅画上少了四位公子,连陈太妃都已经不在了,百孝竟成戴孝,真是世事无常。” 楼无灾冷冷地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并不无常。” 傅希言好奇道:“楼兄讨厌陈家?” 楼无灾抿了抿唇,说:“北周本该有更清明的气象。” 这是话中有话,但楼无灾低头吃菜,已无意再谈。 既然要做,早做晚做都是做,晚不如早,傅希言第二天一上衙,立刻向史维良请示此事。 史维良沉吟道:“虽是画师,也是宫廷中人,要预先知会一声才好。” 傅希言明白了,这是要预约。 史维良也是个行动派,下午便有了回音,让他明天直接去宫外等着,自然有人领他去见。 傅希言继续请示道:“既然是宫廷画师,还请大人指教,我明日如何询问更为恰当?” 史维良说:“不可涉及宫闱,其余照常即可。” 傅希言这就懂了。这位画师虽然借了宫廷的光,见面要预约,但本身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私人问题可以随便问。 傅希言去了个大早,但已经有内侍守候,带他去画院。 画院临近内侍省,进去却是另一番景象。 亭台楼阁,琪花瑶草。园中池水清浅,水底的鹅卵石清晰可见,内侍在旁边介绍:“梅画师嫌冬天池子冷清,娘娘特意遣人从金陵运过来的。” 傅希言嘴快地问:“哪位娘娘?” 幸好内侍嘴巴也大:“刘贵妃娘娘。” 傅希言说:“看来梅画师在宫中很是得宠?” 内侍道:“当然,各宫娘娘都喜欢他。以前太妃娘娘也极喜欢他的画。” 傅希言微笑。那是,画不画的且放到一边,光凭梅下影那张脸,应该没有女人会不喜欢吧。 梅下影听到动静,从屋里掀帘出来,秀美的面容弥漫着温柔的笑意:“傅大人,没想到再见面,您已是六品巡检使大人了。” 傅希言说:“多日不见,梅大人风采更胜往昔,才叫我羡慕。” 内侍见两人碰头,识趣地告退。 梅下影将人请到屋内,奉上沏好的茶:“傅大人有话问我?” “梅大人之前画《百孝图》,我有幸参与,却无缘目睹,一直深以为憾。凑巧,前两日有个机会,得以欣赏大作,果然画技高超,精美无比。” “傅大人谬赞了。” “只是为何画上没有傅某呢?” 傅希言突如其来的发问,并未使他露出惊色。他笑道:“这个问题已经有人问过了。” 傅希言问:“不知梅大人作何回答?” 梅下影说:“为贵人作画,不可不像,也不可太像。绘画亦如文章,也讲究春秋笔法,不可太着相。要画出傅大人特征不难,难的是如何不突兀,使画中诸位都浑然一体,不分彼此,故而略做修饰,应有之义。” 傅希言点点头:“是我麻烦梅大人了。” 梅下影微笑道:“分内之事。” “那为何还有几位姿容出众的公子,面目不清,难以辨认呢?” 梅下影伸出自己的手,问:“傅大人觉得我的手白否?” “白?” “不及大人的白。”梅下影道,“傅大人眼中的世界与我眼中的世界,未必是同一个世界。傅大人看到的画与我看到的画,也未必是同一幅画。像与不像,不过是主观评判。傅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回去多看看,看着看着,就会像了。” 第38章 上门的麻烦(中) 傅希言原本拿着两个馒头就准备见人了,裴元瑾不知出于什么心态,等那夏姑娘人都已经走在半路上了,突然让他去换身衣服。 傅希言说:“冬天里我衣服也是一日一换,干净得很。” 裴元瑾说:“穿祥云布行给你的那身黑的。” 傅希言为难地皱起眉毛:“单薄了点。” 裴元瑾说:“屋里会放炭火。”他体质极热,大冬天的打赤膊都不嫌冻,从来不用暖炉等物,愿意放炭盆已经是让步了。 傅希言苦着脸:“必须吗?” 裴元瑾催促:“人快到了。” 傅希言只好苦哈哈地往外走,裴元瑾又不满意:“走上面。” 傅希言:“……” 傅辅打发儿子去找裴元瑾时十分痛快,回头又有些不安,储仙宫毕竟是江湖上声名赫赫的庞然大物,也不知自己那个傻儿子会不会说错话得罪人,让对方误以为自己有赶客之意。 想来想去,焦虑不安,干脆来院子里等消息。 如今傅希言就住在傅晨省院子的西厢房。 傅晨省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几个哥哥里,就属傅希言不爱问功课,以前他们接触不多,对这位四哥哥的印象都来自于傅礼安的教育素材。不过这几日两人朝夕相对,关系大大改善。傅希言偶尔会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什么久坐不利于腰,起来玩一会儿竹蜻蜓之类的。兄友弟恭,他也只能“被迫”玩耍。 听到门口有动静,还以为是傅希言回来的傅晨省小跑着出来,看到傅辅,立马停住脚步,行了个礼,然后转头就走。 傅辅道:“站住,跑什么?” 傅晨省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我今日大字还没有写完。” 傅辅说:“大字没写完就跑出来干什么?” 傅晨省正讷讷说不出话,天上突然又掉下一个大胖儿子。 “坐久了腰酸,就要活动活动,爹你别说他。”傅希言飞快地丢下这句,就推开门进房间里去了。 傅辅:“……” 我是让你去劝储仙宫的人不要从上面走,不是让储仙宫的人劝你从上面走! 他走到门口,推了推门,门里面栓上了:“你关门做什么?” “换衣服。” “都晚上了,你要去哪里?” “裴元瑾有客人,让我一起见见。” “哦。”傅辅点点头,往下走了两步,又觉得不对,转头回来,“他有客人,为什么要你去见?” 傅希言换好衣服出来:“不知道。可能商议什么事,需要有个第三方证人?” 傅辅对儿子有些不放心:“那要不要我同你一起去?” 傅希言两只手从厚厚的大氅里伸出来,给他看袖子纹路:“你有储仙宫祥云纹路的衣服吗?” 傅辅皱眉:“这我怎么会有?” “那就去不了。”傅希言跃上屋顶。 傅辅:“……” 他回头看小儿子,小儿子正在扭腰:“你这又是做什么?” 傅晨省说:“四哥说的,男人要多练练腰。” 傅辅:“……” “等他回来,让他立马收拾东西搬去我院子里住!不许不去!” 傅希言踏着屋顶瓦片紧赶慢赶,依旧慢了夏雪浓一步。 他从屋檐跳下来的刹那,四周亮起一片剑光,若他真的落到地上,那么这片剑光就会将他刺出无数个血窟窿。 人在空中,他解下大氅往下一丢,脚借着大氅之力再度跃起。 如果说都察院大牢一战对他带来了什么好处的话,那些明面上的增益不论,这种临危不乱的应敌反应才是最大收获。 而当他再度跃起的刹那,端坐房中的裴元瑾已然遥遥拍出两掌,一掌穿透两人,直接将她们打到了墙根边。 傅希言这才飘然落下,捡起地上的大氅拍了拍。 坐在屋里的夏雪浓微微凝眸:“险些误伤了裴公子的人,还请海涵。” 傅希言不由对这位容貌出众的少女刮目相看。自己的人受伤躺在地上,她竟丝毫不动容,这是多么无良的气度。 裴元瑾道:“他是此间主人,傅希言。” 傅希言明显感觉少女听到自己的名字后,嘴角的笑意微微凝固了一下,那双清美的眼眸透露出奇异的神色,上下打量着他。 看完还叹息了一声:“的确令人失望。” 傅希言:“……” 傅希言凑到裴元瑾身边,轻声问:“这是谁,能乱棍打出去吗?” 夏雪浓说:“傅公子可以大声说出来,我听得到。” 傅希言说:“既然听得到,就不必大声了吧?” 夏雪浓微微一笑道:“听闻傅公子已是北周朝廷的六品大官,身居庙堂之高,想来对江湖事不太了解。当年储仙宫裴宫主曾广发招募令,为裴公子物色新娘。雪浓有幸,受裴宫主钦点,以待嫁之身在家中等了十年。不久之前,听闻混阳丹成,家父便令我前往储仙宫,完成婚约……” “从物色新娘”那一句开始,傅希言人就麻了,在裴元瑾身边坐下来,想要将大大的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然而夏姑娘说每一字每一句时,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有些恨意不必表露出来,已处处都是。 傅希言用手肘轻轻地撞了撞裴元瑾。 裴元瑾转头,看他的眼神竟含着几分类似于夏雪浓的挑剔。 …… 上了姓裴的狗当,什么一起见见,你们才是一起的吧!这就是鸿门宴啊! 傅希言心中骂骂咧咧,然而吃人嘴软,一时底气不足,只能低声下气地解释:“当时完全是一场意外!” 夏雪浓眼中精光微亮:“所以傅公子承认自己吃了混阳丹?” “有幸……吃了几颗。” “可还有剩?” 傅希言小眼神又偷偷瞄向裴元瑾,然后发现这厮挑剔完竟然发呆去了!……卧槽,老子陪你见客,在这水深火热,你竟然发呆! 傅希言气闷,干脆挺直腰板说:“混阳丹的主人是裴少主,便是我吃了,也该由他质问。夏姑娘的婚事当初谁答应的便该找谁,与我何干?难不成还要我负责?我与姑娘本无交集,何必强拉关系!” 夏雪浓顿时俏脸一板,看向裴元瑾时又楚楚可怜:“裴公子以为呢?” 裴元瑾似乎刚刚脱离沉思,看向夏雪浓的眼神微冷,然而说的话又很清明:“有理。既是父亲许诺,你就找他去。” 第39章 上门的麻烦(下) 祭灶节的到来,预示着新年的脚步越来越近。冬至前夜的血腥杀戮才过去不到一个月,已久远得仿佛是去年的事情。 永丰伯府上下都在忙碌三件事。 头一件,当然是大扫除,祭灶神,以防他上天打小报告。 由于傅希言是公认今年全家最倒霉的一个,所以由他主祭,希望灶神看在他一片至诚之心的份上,能多多美言。 傅希言:“……”嗯,心理学也是科学。 第二件事,是虞素环让他多收拾一个院子。 傅希言原本没放在心上,只是吩咐了一声,还是傅辅来问了一句,才知道来的是储仙宫四大总管排名第三的寿南山,据说已是武王修为。 傅辅回头就一个爆栗子打在傅希言头上:“和人家少宫主相处这么久,储仙宫四大总管的名字你都没记住吗?” 傅希言这两天听“储仙宫”色变,此时几乎要哀嚎:“爹,别提那三个字。” “哪三个字?少宫主?储仙宫?” “……都别提。” 傅辅压低声音说:“怎么?给你气受了?” 傅希言叹气:“我倒宁可他骂我打我。” 傅辅听着就不乐意了:“你对老子都没这么客气过!他给吃什么迷药了?” “混阳丹,可比迷药值钱多了。” 傅辅一时无语,想了想道:“那这次寿武王驾临,我们要好好招待。前几日平罗郡王的几个孙子到了,陛下一时高兴,赏赐了不少好东西,我都拿出来给摆上。” 傅希言张了张嘴,想说何必整这些没用的,转念想到自己就是吃人嘴软,说不定来的这位寿南山也会拿人手短,好说话一些。 虞素环当日的话虽然没明说,但意思到位了。就是不知道这位寿南山是什么路数,但愿,像虞姑姑一样佛系吧。 三件事中,最后一件最令人意外—— 傅冬温要被送去紫荆书院求学。 傅辅宣布这件事时,傅家除了知情的傅轩、傅夫人、傅礼安和傅冬温四人,无不大吃一惊。傅冬温的亲娘钱姨娘几乎哭得死去活来。 傅希言疑惑:“春闱在即,三哥不考了?” 傅冬温淡然道:“我学识不足,即便中了进士,名次也不会高,不如再读三年。” 傅希言说:“可是眼看着快过年了,何必急着走?” 傅冬温懒得编理由:“爹的意思。” 于是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傅辅身上。傅辅道:“你也说春闱在即,书院正紧锣密鼓。此时过去,正好沐浴一下氛围。” 傅希言:“……”这理由你觉得说得过去吗? 可钱姨娘和傅冬温都不抗议,其他人更没有阻止的理由。 傅辅从正堂出来,就发现身后跟了条胖胖的大尾巴,不由停下脚步:“不是让你去祭祀吗?你跟过来干什么?” 傅希言说:“三哥去游学,那大哥呢?” 傅辅一怔,没好气道:“你大哥自然是留在镐京参加会试。” 傅希言将信将疑:“真的?” “真的。”傅辅甩袖,一副懒得搭理他的样子。 “你当初让我去洛阳,是不是怕镐京城里会出事?” 傅辅急忙回转身:“你喊这么大声干什么?” 傅希言抱胸,眼睛睨着他:“那是不是嘛?” 傅辅:“……” 当初傻乎乎的胖团子,如今已经不太好糊弄了。 傅希言:“……” 我从小到大就没好糊弄过吧? “跟我到书房里来。”傅辅带着他穿过重重廊道,走到书房门口,却见下人们正在打扫院子,只好改道去了花园。 父子俩蹲在假山山顶,俯瞰着有些萧条的永丰伯府花园。 傅辅问:“你什么时候察觉到的?” 傅希言说:“今天,你让三哥去紫荆书院的时候。紫荆书院的老师都让你请来傅家学堂了,有什么必要让三哥大冬天大老远地跑去?” 傅辅缓缓地坐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道:“我原本想让他去游学。不过最近世道太乱了,孤身在外面不安全,所以就让他去紫荆书院,我捐了一大笔钱,总能让他过得舒舒服服。至于礼安,之前想让他以举人的身份出仕,谋个外放的差使。反正他是嫡子,以后继承爵位一样能晋升。不过他娘坚决不同意,只能等明年会试以后再说。” 傅希言说:“这么严重?” “最难消受君恩。” “这是叶公好龙吗?”明明几个月前还一门心思地想要投入建宏帝门下做保皇党。 这里头弯弯绕绕的太多,一时说不清楚,傅辅也不想让儿子知道这么多阴暗的事情,便笼统地说:“陛下想对付容家。” 他说得太快,傅希言一时没听清:“谁?” 傅辅摇头:“此事绝密,不可外泄。” “你倒是先说清楚了,再给我个‘不外泄’的机会啊。” 傅辅凑到他耳边,轻声说:“容家。” 傅希言道:“听着耳熟。是那个拥书百城,底蕴千年的容家?” “千年世家是夸张了,但底蕴深厚,不容小觑。容家家主容越年轻的时候,名气比如今的楼无灾还要大一些,不仅武功高强,而且文采出众,考了个探花。若非当年与云中王交好,引陛下忌惮,也不至于将自己的妹子送进皇宫,整日醉生梦死。”傅辅怅然地摇头,“一将功成万骨枯。容越人还活着,却已是行尸走肉了。” 傅希言扬眉:“那又何必对付他?” “谁知道呢。当年我爹忙着欺负亲戚,没卷进去,不太清楚内情。”傅辅拍拍他的肩膀,“总之,永丰伯府日后必然是交到礼安的手中,傅家……我托付于你。” “呸呸呸!” “……逆子,你做什么?!” “别说不吉利的话。”傅希言催促他,“快,你也呸三下。” 傅辅继续瞪着他。 傅希言直接在他后背拍了三下,让傅辅发出三个闷哼声。 “逆子,你……” 傅希言说:“我哥年轻,斗不过朝中的老狐狸,我也还是个孩子,撑不起傅家。家里还是需要你和叔叔两把老骨头继续操劳。” “……我没说不操劳了。” “那就别随便插旗,听得人怪心慌的。” 傅辅皱眉:“何为‘插旗’?” 傅希言笑笑:“就是……哎,爹你想飞吗?” 第40章 皇帝的行动(上) 傅希言和寿南山回到永丰伯府时,小桑小樟正跪地请罪,一向不显于人前的潜龙组齐齐亮相,连白虎都威风凛凛地抖动着身体,准备跟着裴元瑾一起出去找人。 寿南山看大家整装待发,还有些奇怪:“这是要上哪儿?打架吗?算我一个。” 裴元瑾冷冷地说:“没有你,打不起来。” 寿南山眨眨眼睛,立刻领会他的意思,苦笑道:“难不成大家要打的人是我?” 虞素环主动给他递了个台阶:“你是劫了傅公子,还是救了傅公子?” 寿南山看向傅希言,眼中隐含着求情之意。 如果是平常,一代武王居然反过来向自己求情,那傅希言多多少少会卖点面子,可今天,他差点就当了犯上作乱的逆贼,胸腔里那颗心还扑通扑通的乱跳,实在不能算是平常。 “刚刚,寿武王挟持我,想要闯皇宫刺杀陛下。”傅希言看裴元瑾在,胆气陡然就壮了,“不知裴少主知不知情?” “那必然不知情。”寿南山抢答,“劫持少夫人这种胆大妄为的事情,少主知道,必会阻止,我又怎么会告知他?” 一口一个少夫人,听得裴元瑾眉毛一跳,淡淡地警告:“适可而止。” 虞素环心中叹息,正要解围,就听寿南山得意道:“少主放心,闯宫最后没成,少夫人以少夫人的身份阻止了我。” …… 傅希言期待地看着大家:“你们能想象当时的情形吧,我是情非得已。” 寿南山反驳:“君子一诺重千金。” 傅希言说:“我是受胁迫下做出的违背真实意愿的行为,可以申请撤销。不作数的!” 寿南山很好说话,点头道:“那我们再去一回。” 傅希言一个箭步冲到裴元瑾身后,悄悄露出脑袋,狐假虎威地喝道:“大胆!你们少主还在这儿。” 寿南山笑道:“我是武王,少主也阻止不了我。” 傅希言气笑了:“那少夫人就能阻止了?”这个前因后果的逻辑顺序是不是不太对? 寿南山看向裴元瑾,发现很难从那张英俊的脸上看出波动,似乎从自己带着傅希言平安归来后,那表露的情绪又重新藏匿了起来。 不喜不怒。 好似高深莫测。 可寿南山毕竟是看着他长大的,别说看这张没有表情的脸,就算看着随风抖动的头发丝儿,他一样能才出他心中的千般变化。好比现在,那平静的湖面下,隐藏着流水不知何处去的迷惘。 因此,还是需要推波助澜啊。 寿南山笑得越发肆意:“无妨,皇宫里的皇帝不会跑。” 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傅希言伸出手指,悄悄地戳了戳裴元瑾的后背。 裴元瑾终于开口:“我的确打不过他。” 傅希言:“……”打不过就仗势欺人啊!少宫主的威严神圣不可侵犯!拿以下犯上的罪名狠狠治他! 他特意伸长脖子,偷瞄裴元瑾的脸。 裴元瑾若有所觉地回头。 傅希言手指隔空戳着寿南山。看看这厮有恃无恐的嘴脸,你难道就没有一丝丝打爆狗头的冲动吗? 裴元瑾眼神飘了一下,避开了他的逼视,迈着略微有些僵硬的步子回屋。 傅希言望着他的背影,心里仿佛伸出一千只尔康手在呼唤:少宫主,何弃疗! 白虎朝着寿南山“嗷呜”了一声,傅希言差点虎爸落泪。关键时刻还是要靠“亲骨肉”啊,野男人果然靠不住! 白虎一个猛扑,扒在寿南山身上蹭蹭。 寿南山一脸嫌弃:“你离我远点,不然我家驴又得嫌弃我。” 傅希言:“……”白眼虎。这地儿他是没法待了。 看他气呼呼地跑走,虞素环无奈道:“这又何必?” 寿南山自觉办了件大事:“婚姻的开始,无非有名无实或有实无名。少主不愿意走得太快,那我也只好循序渐进了。” 虞素环叹气:“就怕傅公子迁怒,弄巧成拙。” “叫少夫人。”寿南山目光扫过现场其他人,“以后都这么叫,不许错,错一次,我罚一次。叫着叫着……少夫人自己也就习惯了。” 虞素环偷瞄回到屋里的裴元瑾。 裴元瑾自顾自地撸猫,仿佛对外面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大家也就懂了。 储仙宫出现一位“少夫人”的事自然瞒不过密切关注他们一举一动的永丰伯府。 傅希言当夜就被亲爹给提溜到祠堂去了。 “跪下!” 傅希言看看气呼呼的老爹,再看看列祖列宗的牌位,非常识时务,两腿一屈,直挺挺地跪好。 傅辅背着手,望着牌位:“说吧,说说少夫人是怎么回事!” 傅希言说:“就是吃了混阳丹那件事。” 傅辅不可置信地转过身,大喷口水:“你就这么认了?” 傅希言擦擦脸,瞄着他:“那还能让我爹去打他爹啊?” 傅辅语塞,憋着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是个男的,那他爹能同意?” 傅希言屁|股一歪,直接就地坐下来,叹了口气:“不同意,儿子就废了,换你你同不同意?” 傅辅胸口一阵窒息,想发火也不知该冲着谁。论心情,此时此刻,儿子作为当事人,必然比他难受。若怪裴元瑾,人家也是受害者。 可是! 他养的是儿子,那么大,那么胖的一个儿子!怎么就变成少夫人了? “还是要怪你!”傅辅终于想到理由,“要不是你一天到晚想联姻,能出这事儿吗?” 傅希言:“……” 是他一心想着要联姻吗?那时候他是被逼得没办法,文不成武不就,香皂也造不出,就想着为家捐躯,谁知道还遭嫌弃! 傅希言不客气地反驳:“当初你让我安安心心当个店铺掌柜,也就没有后面的事情了。” 傅辅瞪他:“还敢还嘴?” 傅希言哼哼唧唧地挪了挪身体,留给他一个倔强的背影。 傅辅更怒:“放肆,怎可背对着祖宗!” ……祖宗的确是无辜的。傅希言只好转回来。 “今晚你留在这里好好反省一下!”不管对错,父亲的尊严必须维护。傅辅端起老父亲的架子:“还有,陛下已经准备动手了。你以后做事小心些,千万不要被逮到把柄。” 傅希言扬眉:“还有我的事?” 第41章 皇帝的行动(中) 与傅家的鸡飞狗跳相比,拾翠殿冷清得没有丝毫人气。 总是缩在宫殿中不肯出门的容荣难得地让宫女撑着伞,从屋里走了出来。她手里拿着剪刀,慢慢地走到孤零零的几株蔷薇边,开始修剪花枝。 宫女送来容越的信,她顺手拿剪子一起剪了,埋在泥土里:“我这个哥哥,嘴上说万事不在心,真动了他的利益,便坐不住了。” 她将修剪下来的树枝捡起,一根一根地放在蹲在旁边的宫女手中,自言自语道:“王昱想逼出我的底牌,我偏不。底牌只有握在手里的时候,威力才最大。” 她诡异地笑了笑: “容家跟我有什么关系?那都是云中王留下的党羽,死光了最好。 “最近天气不错,适合出游。帮我向诡影买一批响雷弹。 “解决了楼无灾,还有傅希言。一个胖子,运气真好,储仙宫都帮你……” 她声音微微沉下去:“这么招人喜欢,真是越来越像那个贱人。” 她捏着蔷薇花枝,任由花刺慢慢地扎进手掌中,嘴角流露出古怪的笑意:“告诉梅下影,我要看看那个胖子瘦下来的样子。” 离除夕还剩下两天,衙门提前休沐,可傅希言总觉得今年不会结束得这么平静。那种楼上邻居扔鞋子只扔一只的揪心感又出现了,紧张焦虑肉眼可见,看得傅辅都忍不住反省自己上次是不是打他脑袋打太狠,把人打傻了。 然而事实再度证明,傅希言对坏事情的预感总是很灵验。 下午,傅希言躺在榻上刚打了个盹儿,大理寺少卿就派人上门,请他立即去大理寺走一趟。 来的小吏口风极严,管家塞钱也不好使,一头雾水的傅希言只好匆匆披上大氅就走。 他被刺杀太多次,傅辅怕这次又是谁的阴谋诡计,亲自带人驾马车在后面跟了一路,看着他进了大理寺衙门,才放心掉头。 迎面遇上一人一马赶来的廖商。 傅辅心中一动,主动从车厢上下来,毕竟是兵部侍郎,廖商不好视而不见,也赶忙从马上下来。 傅辅说:“廖捕头也来大理寺?我儿也刚刚进去。” 廖商叹了口气:“多半是为了楼捕头的事。” “楼无灾?他出了什么事?” “楼无灾今晨去了画舫,画舫上布置了响雷弹。”毕竟身在刑部,关于城中发生的案件消息,他要比兵部灵通许多。 傅辅面色微变。 不管楼无灾“镐京六子”的说法是真是假,从眼下来看,傅希言和楼无灾被刺杀的频率都太密集了。 他对车夫说:“在附近找个地方歇脚,等老四出来。” 都察院虽然和刑部、大理寺三堂会审过陈家案,但大理寺衙门,傅希言还是头一回来。 看着,也没什么特别的。 小吏见他像游客一样左顾右盼,不由好奇道:“大人难道不紧张吗?” 傅希言说:“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我不开。” 小吏说:“不是‘夜半敲门心不惊’吗?” “我不害人,不怕别人报仇,但怕别人害我。”傅希言摇头叹息,“这年头,好人日子可比坏人难过多了。” 小吏将人带到地方,见他的却不是大理寺少卿,而是大理寺正黄松。 傅希言与他在陈家案期间有一面之缘,当下笑道:“黄大人相请,说一声就好了,何必以少卿大人的名义,叫我路上好一阵忐忑。” 黄松道:“傅大人海涵。案子是陛下交予崔少卿查办,我不过是个跑腿打杂的,倒不是假借名义。” 傅希言疑惑道:“什么案子?竟然惊动少卿大人?” 黄松邀请傅希言坐下,给他递了茶水,才说:“敢问傅大人今晨人在何处?” “就在家里。” “可曾约人外出?” “不曾。”傅希言眼珠子一转,“莫非,是我认识的人出了事?” 他脑海掠过几个名字。 相约外出…… 却变成了案子…… 他脑海已经浮现出一个名字,却没有说出口,而是等着黄松公布答案。 黄松一声叹息:“楼无灾楼捕头今天早晨在浐河画舫被炸伤,如今生死未卜。” “啊?”尽管心里有了准备,可亲耳听到后,傅希言仍感心悸心惊。 黄松道:“据我所知,傅大人从洛阳回京后,就与楼捕头过从甚密,你是否知道楼捕头去浐河画舫见什么人?” 傅希言连浐河画舫在哪都不知道,更别说楼无灾去见什么人了。 从他目前已知的信息里,只能说:“我不知他要去见谁。不过,他提过自己曾遭到诡影组织刺杀,不知其中是否有所关联。” 黄松道:“爆炸之物的确很像诡影组织的响雷弹,一切还待查实。敢问傅大人昨日又在何处?” 傅希言说:“也在家里。” 黄松试探道:“傅大人年纪轻轻,为何日日待在家中,也不与朋友出去走走?” 傅希言苦笑道:“实不相瞒,我最近遭遇生死险境的次数也不少,待在家里,还能给你们减少些麻烦。” 黄松一时无语。 这么说也对,要是楼无灾今天早上好端端地待在家里,也就没他什么事了。可问题是,楼无灾从不去画舫,更何况一大早。到底是谁约的他? 傅希言从房间里出来,正好遇上在门口等候的廖商。 廖商朝他打了个招呼。 傅希言小声问:“楼无灾的案子怎么是大理寺来审?”京都府衙和刑部,哪个都更有资格才是。 廖商似笑非笑道:“傅巡检使看我在这里,还不明白吗?” 傅希言心中一动,顿时明白了皇帝将案子交给大理寺少卿的用意。这是怀疑刑部内部有凶手或者眼线。而廖商又刚好与楼无灾竞争总捕头,自然首当其冲。 至于京都府衙,早在“镐京四子案”“知机和尚被杀案”中就失去了信任。 由此也可以看出建宏帝对楼无灾的看重。 之前带路的小吏不在,傅希言便自己往外走,走到半路,突然冲出个小厮,撞了他一下,随后大理寺的衙役蜂拥而出,将小厮带走了。 傅希言在他们后面喊:“只是撞一下,我没缺胳膊少腿,不必关起来吧?” 大理寺的人没理他。 傅希言双手揣着袖子继续走,车夫在门口朝他热情挥手。 跟着车夫走过了两条街,就见傅辅坐在路边,一边吃馄饨,一边看马车。傅希言在他面前坐下:“堂堂兵部侍郎,坐在这里吃馄饨,会不会有失身份?” 第42章 皇帝的行动(下) 浐河画舫近一年才盛行起来,背后东家都是镐京城内有名的秦楼楚馆。在楼无灾出事前,每当夜幕降临,那画舫排成一列,将浐河点缀得犹如落下九天的星河。当小船缓缓行进,风中传来袅袅歌声,捎带着细语嘤咛,欢声笑语,好一派不知人间愁苦的喜乐景象。 只是楼无灾出事后,这里便派驻了金吾卫,那一个个冷面持刀的凶相,像打破梦境的煞神,哪怕莺莺燕燕在侧,也会产生被迫寻欢作乐的错觉,于是生意一落千丈。 傅希言坐着马车抵达河岸时,大多数画舫还停靠着。 寿南山带着他们熟门熟路地走在前面,路过一条又一条画舫,终于在一艘单层高的小船前止步。之所以说是船,因为它实在格格不入。外表朴实无华倒也罢了,船一眼望底,上面没有半个人。 傅希言望向寿南山,试探着问道:“这是一条……渔船吧?” 寿南山自觉劳苦功高:“要在这里找一条客人自己划的船实在不容易。” “……那你又何苦为难自己,为难别人呢?”好不容易来坐一次画舫,你居然要我自己划船? 寿南山催促道:“来来来,快上船。” “上船前还有一个问题,”傅希言两条腿坚定地留在原地,“既然是坐渔船,我们何必赶个月黑风高呢?” “免得引人注目。” 傅希言:“……”这话说得,他一会儿不讨论个改变世界格局的大议题,都不好意思从船上下来了。 他扭头,刚好见隔壁画舫也有客人来——客人伸出手,搭着船娘的手,借力踏上甲板…… 裴元瑾足下轻点,抱着狸猫跃上船头,回过身来,傅希言有样学样地伸出胖爪,抓了个空气…… 裴元瑾微微扬眉,似乎在问你在磨蹭什么。 …… 是啊,他在磨蹭什么!这气氛撞鬼不等于人一定要撞鬼! 傅希言依稀听到寿南山轻笑一声,忙一个纵跳,跳到了船上,船吃力地晃动了下。裴元瑾说:“回去让寿南山给你拿一本轻功秘籍。” 虽然缘起嫌弃,但结果是赚了。傅希言道谢道得真心诚意。 船桨还放在船板上,船已被寿南山一掌清风,轻轻地送了出去。清凌凌的河水从船的两边流过,渐渐投入到深沉的黑暗中去。 傅希言有些慌乱,朝着岸边喊:“你不上船?” 寿南山朝他挥挥手。 …… 傅希言慢慢地转过身。 裴元瑾已经惬意地找位置坐下来。 摇曳着一盏油灯的渔船与画舫停在一起时,十分不起眼,可在这昏天黑地的夜色中,又有几分莲花般出淤泥而不染的风采。 傅希言忍不住问:“你不意外吗?” 裴元瑾反问:“你没料到吗?” 傅希言:“……” 要说完全没料到,也不至于。说料到吧,心里总还存留着一丝丝“寿南山是个正经人”的侥幸。 他叹了口气,自觉地拿起桨,轻轻地划起来。 一眨眼工夫—— 他们就与寿南山重逢了。 寿南山干笑道:“不会是来接我的吧?” “是啊,快上船吧。” “人生的小船,三个人太挤了。” 傅希言看他又要出掌,忙道:“等等,容我多嘴问一句,我们该往哪边走。” 寿南山说:“哪边都好,离岸远点就好。” 又一掌送出。 怕他又走回头路,船直接被送到河中央。 傅希言拿着船桨,用力地划着。船开启自转,转着转着,傅希言都快吐了,突然怀中窜进一只猫,手中的船桨被裴元瑾接了过去。只见他随意地划了两下,船就开始正常行进。 傅希言惊讶:“裴少主会划船?” 裴元瑾说:“看了错误示范,就会了。” 傅希言:“……”怪不得自己在这里表演半天都没人阻止,原来是在学□□结。不过让储仙宫少主划船的待遇,也不是人人有的。 他心安理得地撸猫划水。 船离其他画舫拉开一段距离后,裴元瑾放下船桨:“听说你有问题想问?” 傅希言点头:“你为什么会答应来画舫?” 自己答应是为了问问题,那裴元瑾呢?总不会是为了学习划船吧? 裴元瑾看了他一眼:“只能问一个问题,你确定要问这个?” …… 傅希言发现自己有个极不好的毛病,就是嘴上放弃,脑子却还在寻根究底,就比如现在——他嘴上说着我要问别的,脑子却想着裴元瑾在回避这个问题。 可为什么要回避呢? 一系列的猜测不等他反应过来,就浮现在脑海。话说,现在的气氛真的很像约会啊。 裴元瑾突然说:“你脸红了。” 渔船上的灯笼虽然不大,却架不住他们位置坐得好,刚好将彼此照得清清楚楚。 傅希言眼睛不自在地左顾右盼:“晚上风大,吹出的高原红。” 裴元瑾朝狸猫招招手,猫轻轻地摇了摇尾巴,依旧蜷缩在傅希言的怀里。 傅希言正想着要不要主动把猫还回去,可是孤男寡男一条船上,手里不抱着点啥,总觉得有些尴尬。正犹豫,裴元瑾已经起身,从床上小箱子里拿出一套茶具。 小炉子一点,傅希言看裴元瑾要往河里舀水泡茶,忍不住道:“也不知道会不会舀到别人往河里吐的口水。” 裴元瑾伸出的手一僵。 傅希言说:“万一还有人撒尿……” 裴元瑾将瓢丢回了箱子,默默地看着他。 面对着这样一双犀利又好看的眼睛,傅希言声音顿时小下去:“我只是提出河里合理的可能性。”他嘿嘿干笑两声,朝着手呵了一口气,两只手互相搓了搓,眼神四下飘着,不敢与他对视。 裴元瑾突然站起身。 傅希言心中一惊,回想自己刚才的动作,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一般电视剧进行到这里,女主感觉冷,男主就会……脱、衣、服! 如果他这时候脱下大氅,自己该如何拒绝?如果无法拒绝,那后续剧情会不会犹如脱缰的野马……发展到自己都害怕的程度? “我不……” 一个“冷”字还没有出口,裴元瑾已经踏波而去。 傅希言:“……” 走得这么果决吗? 万一他说的是“不是不可以”呢? 第43章 南虞的反击(上) 傅希言赶到的时候,寿南山正一本正经地和虞素环讨论成亲的事:“储仙宫离镐京太远了,我们干脆在镐京风部迎亲。” 虞素环反问:“为什么不是雨部分部?” 风部总管认真地说:“风部近啊。” 雨部总管寸步不让:“风部要隐藏,雨部可以放到明面上。” 站在门口的傅希言:“……”虞姑姑,怎么连你也…… 寿南山取了个中间值:“那要不雷部?反正上次少主挑了雷部分部,现在全镐京的人都知道地址了,来宾观礼也不怕问不到路。” 虞素环说:“储仙宫在镐京有宅院,更体面些。” 寿南山点点头,体面很重要:“那行。我们迎完亲,再待几天,正好少夫人回门,省的他一来一回地麻烦。” “你们够了。”傅希言实在听不下去,“我刚刚那句话是对我爹说的,我的意思是……” 寿南山对裴元瑾道:“少夫人已经主动向家里的长辈开口了,我们储仙宫不能置之不理,让永丰伯以为我们不懂礼数。我看还是找个日子跟大总管报备一声,问问宫主什么时候出关,双方也好坐下来谈谈聘礼和婚期。” 傅希言死死地扯着寿南山的袖子:“你听我说!之前,我跟我爹开玩笑的,我就想试试他是不是着了傀儡道的道。” “我懂我懂。少夫人别急。”寿南山亲自将傅希言引到边上坐下,还给倒了杯水,一转头又对虞素环道,“北周朝廷应该有个钦天监吧,让他们看八字,挑个白头偕老的好日子。” …… 傅希言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拍拍隔壁的裴元瑾:“真的阻止不了他了吗?” 裴元瑾说:“等我爹出关,还有一段时间。” 傅希言:“……”我该谢谢还有个缓期执行吗? 寿南山说着说着突然转头,盯着傅希言。 傅希言紧张地坐直:“怎怎么了?” “永丰伯府对聘礼有什么要求吗?”寿南山说,“我们可以先准备起来。” 傅希言说:“唯一的要求就是新娘人选能不能再斟酌一下。” 寿南山突然行礼:“储仙宫风部上下以少夫人马首是瞻,绝无二心。”他上次说的是自己以少夫人马首是瞻,这次主语变成了储仙宫风部上下,显然是认可的程度更加深了。 傅希言跟着站起身,正色道:“今晚南虞破墙弩大举行刺,说不定明日衙门要找我回去。我先回去睡了。” “等等。” 傅希言下意识地转身:“我真的不想聊……”发现叫住他的人不是寿南山,而是裴元瑾。 裴元瑾抛了三样东西给他:“既然是送你的见面礼,你就留着吧。” 云丝尉、培元丹、延年益寿丹。 傅希言一脸迟疑。吃人嘴软的后果,他已经体悟至深了。 裴元瑾丢下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收不收也没什么区别。” 傅希言:“……”我恨,你竟说的如此有理! 傅希言抱着东西走后,寿南山开口:“少主啊。” 裴元瑾说:“后悔不想送了?” “那都是小事,我不是说这个。”寿南山语重心长地说,“我是说您和少夫人要多相处。不然他连你的声音都认不出来,这才是大问题。” 镐京入冬后,降雨极少,傅希言清晨醒来,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才知今天竟是个雨天。 不知这雨要下多久,明日除夕夜,不知还能不能看到烟花。 他刚刚睡醒,脑袋里转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 用过早膳,雨就停了,随后就听到傅晨省从屋里出来,站在院子里读书——虽然傅辅三申五令叫自己搬去与他同院,但傅希言都嘻嘻哈敷衍过去了。 和傅晨省住,他是哥,是说话算数的那个;和傅辅一个院子,他是儿子,是被管的那个。 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叔叔回来了吗?”他唤来小厮问。 小厮道:“不曾回。” 傅希言蹙眉,今年这年尾未免也过得太艰涩了些。他背着手,迤迤然地去了傅辅的院子。 傅辅难得举着那把宝刀比划,见他过来,大喝一声:“来,我们打一场。” 十秒过后。 傅希言收手不及,宝刀落地。 傅希言忙躬身道:“父亲让我!” 傅辅捡起地上的刀,眼睛盯着他手上的云丝尉:“东西哪儿来的?”见傅希言不答,又问道,“裴少主送的?” “寿武王送的。” “……聘礼?” 傅希言连忙摆手:“误会了。其实我昨天说的……” “我都想过了。”傅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长江后浪推前浪,儿孙自有儿孙福。有些事你自己想清楚,做出决定,也是好事” 这可误会大发了。 傅希言刚想反驳,傅辅又接下去:“而且你能想开,与裴少主这个两情……唔,有这么个意思,也很好。总比以后赶鸭子上架要好。”他搓搓大腿,“我这个当爹的,帮不了,也阻止不了了,但不会拖你后腿,你自己看着办吧。有什么需要置办的,找你母亲去。我一会儿跟她说。” 他说了半天,都没等到应答,不由抬起头来。 傅希言正仰头看着青灰色的天空发呆。 傅辅一番掏心挖肺的肺腑之言,竟然没有得到重视,有些生气:“你在看什么?” “这天阴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傅希言此刻的心头,也如这头顶的天空一般,阴沉又压抑。 面对寿武王嬉闹中隐含的逼迫,他都可以一笑置之,因为背后还有父亲,还有家族,不至于无路可退。可是当傅辅说出今早这番话,他便知道,自己其实早无退路了。 所有的选择早在他服下七颗混阳丹之后,就已经注定了。 他没有路。 裴元瑾也没有。 虞素环,寿南山,甚至裴元瑾……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告诉他这个结果。 只是他一直心存幻想,像每个遇到困境的子女一样,想要龟缩在父亲的羽翼下,寻找一丝喘息之机。然而,父母并非无所不能,人总要长大,很多事总要自己面对。 当傅辅这样传统的父亲也选择了退让、默许,就说明此事确实没有转圜余地。 开卷考的答案早就写在了黑板上。 是他迟迟不肯下笔。 …… 第44章 南虞的反击(中) 贴春联,吃饺子,看烟花,喂白虎吃肉……欢欢喜喜过大年。 傅希言突然想起进门前寿南山的话“你还没说你们少主等我干什么呢?” 寿南山躺在躺椅上,摇着蒲扇,看着繁星密布的夜空,眯着眼睛回答“过新年,家家户户团团圆圆,少主等少夫人,自然是为了阖家团圆。” …… 就不该指望寿南山嘴里有句正经话。 傅希言起身,拍拍屁|股,作势要走。 虞素环笑着拦住他“你不是跑来躲清静吗?怎么又跑走了?这里再烦也就一张嘴,难道还抵得过前面的千军万马?” 傅希言瞟了眼寿南山“以寿武王的功力,说是万人敌也不为过。” 寿南山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少夫人谬赞。若少夫人一声令下,便是千军万马来袭,吾一人足矣!” “哦,”傅希言突发奇想,“那我若是让你揍你们家少主一顿呢?”说归说,眼睛绝不左右乱瞟,非常执着地盯着寿南山,仿佛自己的这个问题与现场第三人无关。 仿佛无关的裴元瑾依旧淡然地喝着茶。 寿南山笑了笑道“殴打夫婿这样的闺房之乐自然要留到洞房花烛夜,岂可越俎代庖,仓促为之。” …… 自己来这里躲懒根本就是一个错误。傅希言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准备回房间度过一个清冷的除夕夜,忽听寿南山道“我一会儿便走,少夫人只管留下来。” 傅希言扬眉“走?去哪里?”他看向裴元瑾和虞素环,他们都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显然早就知道了。 寿南山道“出去处理点事。” 傅希言“……” 小说里,这种对白往往发生在杀人或比武前夕。 他沉默了会儿,问“安全吗?” 寿南山晋升武王之后,已经很少被人担忧安危,不觉一怔,笑道“我乃武王,天下何处不安全?多谢少夫人关怀。” 傅希言又坐回来“那你什么时候走?” “若少夫人嫌冷清,我便多待一会儿,若少夫人想清静,我即刻启程。”寿南山怡然自得地说,“反正该发生的事总会发生,我早一刻晚一刻也改变不了人的命运。” 傅希言摇头“这话不对,人定胜天。” 讲完,又觉得这句话不如“我命由我不由天”来的酷帅。不过大过年的,气氛祥和,他也实在不好突然吼出这么一句狂霸拽的台词。 不由有些淡淡的遗憾。 寿南山却似领悟了什么真理般,丢下蒲扇,一跃而起“少夫人说得对。我们修炼武道,本就是与天地争夺灵气,若不胜天,岂能破天!”说罢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 傅希言疑惑道“他这是直接走了,还是一会儿还回来?” 虞素环熟知同僚的行事作风,解释道“他晋升武王不久,心境尚未稳固,得少夫人点拨,有所收益,如今应该是办差去了。” 傅希言一时无语“一句‘人定胜天’算什么点拨?” 像这种让人顿悟的高光,不应该发生在万众瞩目的文会上,他洋洋洒洒地写下一篇阐述社会主义价值观的惊世巨作之后吗? 现在这样,倒叫他没着没落的。 虞素环道“武道我不懂,不如请少主解惑?” 裴元瑾放下茶杯“他的心境离通明本就只有半步之距,你的一言不过恰逢其会,推波助澜。若没有你,或许待他看到花开花谢,日升日落,也能感悟。” 经过他的一番解释,傅希言反倒自我感觉良好起来,甚至有点沾沾自喜了“我的一句话堪比花开花谢、日升日落这样的自然法则,简直是玉律金科啊。” 虞素环笑道“那不知少夫人有没有话要对少主说?” “我想想。”傅希言对着天空冥想许久,突然一拍桌,问裴元瑾,“你说,如果张大山是铁蓉蓉的人,他背后是容家,那他们为什么要杀我?” 虞素环并不知道这其中的推理关联,不由讶异道“想杀你的人是铁蓉蓉?铁蓉蓉和容家有什么关系?” 傅希言叹气“根据目前的线索,铁蓉蓉很可能是宫中的容贤妃。” 虞素环面色微变,喃喃道“所以,当初王昱夺位是借助了傀儡道。” 傅希言第一时间发现了她的神色变化,忙道“虞姑姑你怎么了?” 虞素环吸了口气,仰起头,星光落在她的眼眸中,仿佛有星辰闪烁。她摇摇头“没事,只是突然想通了一些事情。你们继续说,容家为什么要杀你?” 傅希言还想再问,裴元瑾已经将话头接了过去“想知道,可以问一问。” 傅希言一惊“怎么问?” 裴元瑾抬眸。 傅希言感觉到他发髻上那根火红的发簪好似闪烁了一下,瞬间想起储仙宫一贯的作风,顿时紧张起来。 “等等,不至于不至于。” 生怕裴元瑾一时兴起,就带着他闯皇宫、杀贤妃,傅希言忙摆手道“也不一定就是容家。张大山只出手过一次,后面的陈文驹和诡影组织还不知道是谁的人,浐河那次又是南虞动的手……”细算下来,竟算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人想杀他,“我这是没有唐僧的命,却要渡他的劫啊。” 裴元瑾不明白他为何要犹豫“你不想知道真相吗?” “可是人在皇宫里,傅家还做着北周皇帝的官呢。”他对皇权是没有这个时代人该有的天生敬畏,但遵纪守法四个字却深刻在骨子里。 裴元瑾提醒他“容越在宫外。” 傅希言见他竟然起身,忙扑过去拉住胳膊“大过年的找上门,这不是存心结怨吗?” 裴元瑾侧头看挂在胳膊上的人,淡淡道“他派人杀你,不就是结怨么?” 傅希言劝说“兄妹反目成仇的多了,妹妹是妹妹,哥哥是哥哥,钱都不放到一处花了,也未必一个鼻孔出气。要不等过完年,我们先送一份拜帖,把人约出来,在外面好好的聊一聊。毕竟找上门去,是人家主场,对我们不利。约到外面,我们人多,一拥而上,一人一拳,让他插翅难飞!” 此时虞素环已经收拾好情绪“少夫人言之有理。你们现在赶过去,刚好是跨年,新年的开端为何要与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共度?” 她的话直击裴元瑾的要害,他想了想,重新落座。 傅希言再不敢提打打杀杀的话题,眼睛绕着裴元瑾看了好几圈,直到对方回望过来,才好奇地问“你天天喝茶,是为了从茶道中寻求心境突破吗?” 第45章 南虞的反击(下) 从程家回来之后,傅希言的私教课便开始了。 初三。 练轻功,飞飞飞,转转转…… 初四。 练轻功,飞高高,转圈圈…… 初五。 练轻功,我要飞得更高,我要转得更圆…… 初六。 私教在院子里摆了一桌茶点,考验三天的训练成果。 傅希言站在院子里,望着一步一步慢慢靠近的白虎,伸出手指,挑衅地勾了勾,然后在白虎蹬腿一跃的刹那,双脚踏空,几步蹬上屋檐。 裴元瑾给自己倒了杯茶,然后手指微微一拨。 小樟出现在傅希言身侧,抬手劈出一掌。 傅希言的“碎星留影”还不太熟练,只能照着秘籍所教的路线,摇摇晃晃地转了个圈避开,然后小桑就在他躲避的路线上等待,见状又是一掌。 傅希言下意识地凌空跃起,徒步登空。 “吼。”白虎不知道何时上了屋檐,潜伏在旁,此时一跃,脑袋正好撞上他的肚皮。 傅希言暗咒一声:老虎上屋顶是什么操作? “踏空行”虽然有一定的滞空能力,却没什么防撞手段,眼见着白虎“投怀送抱”,傅希言牙根一咬,干脆卸去真气,让身体猛然下坠。 跃起的白虎从他上方扑过,傅希言落到屋顶的刹那,真气重新运行,横掠数丈,恰好避开小樟和小桑的合围,缓缓落到裴元瑾的茶座边。 他舒出一口气,顺手拿起一个杯子,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饮尽:“教官,我这次抽考合格了吗?” 裴元瑾道:“机变有余,运用不足。” 他放下杯子,轻轻一跃,从傅希言刚才所站的位置开始,将傅希言刚才的路线重新走了一遍,同样的路线,他走来便全然不同。 不但“碎星留影”步法走得行云流水,“踏空行”也是从容不迫,中间的衔接更是水到渠成,仿佛两套功法同出一脉。 然而傅希言学过之后,自然知道这两套功法不但真气运行毫无关联,而且步法也是南辕北辙,裴元瑾能做到这一点,想来下过一番苦功夫。 听他如此感慨,裴元瑾轻描淡写地说:“两种轻功我今天是第一次看,也是第一次用。” 傅希言呆住:“然后就会了?” 裴元瑾说:“轻功的本质是移动,只要你掌握了本质,无论真气如何运行,步法如何挪移,都是一个道理。” 傅希言:“……” 这话说的,不就跟向学霸请教解题思路,学霸说“知识融会贯通,你就什么都会了”一样? 他心里不由唱起了一首歌:难以忘记初次见你,你那装逼的身影…… 裴元瑾伸出手指,在他额头点了点,傅希言下意识地想偏头躲开,奈何那手指仿佛长在了他的额头上,任由他如何闪转腾挪,始终避不开去,只好停下来。 裴元瑾似乎觉得有趣,意犹未尽地问:“为何不再试试?” 傅希言摆烂:“累了。” 裴元瑾想了想问:“培元丹你服用了几颗?” 傅希言道:“三颗。” 裴元瑾说:“你的气息变化不大。” 傅希言不知道他的衡量标准是什么,但的确说中了。他吃下三颗以后,真元没半点动静,任由他威逼利诱,始终不肯像上次那样一泻千里,遂也小气起来,不肯再喂。 裴元瑾说:“你先练真气运行吧。” “我每日打坐两个时辰。”刨去白日里乱七八糟的事,他每日剩下的时间本就不多,这两个时辰还是从睡眠里挤出来的,勤奋得一塌糊涂,每每想到此处,自己更是被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 裴元瑾摇头:“真气运行犹如走路。你每日走同一条路,熟练后,固然可以缩减行走的时间,然而一换道,便又生涩起来。好比‘踏空行’与‘碎星留影’的转换,每次都会留出停顿的空隙。可是,既是走路,向左向右本该心随意动,为何要迟疑呢?” 傅希言道:“真气这么乱窜,不会走火入魔吗?” “你晋升真元,经脉早已打通。既然路路皆通,你行走其间,怎会有危险?所谓的走火入魔,往往是真气化作多股,顺逆相撞,或是不受约束,冲击经脉所致。” 傅希言恍然。 家中修为最高的傅轩也只是个金刚中后期,修行全靠练,对武道理解粗浅,自然比不上裴元瑾这番深入浅出的解析。 “那我再练练。”傅希言兴致勃勃地招呼白虎、小桑、小樟他们。 虞素环在小院门口看了会儿,才端着茶点进来,放在裴元瑾的面前,低声道:“刘太尉来了。” 裴元瑾拿茶点的动作微微一顿,眉宇间染上了一抹轻淡的忧愁。 虞素环笑道:“是来商谈傅家小姐婚事的,不会邀少主出去见面。” 裴元瑾这才放心地吃起来。 不得不说,初二那日去程家的体验实在不算美好。从来随心所欲,不受约束的裴少宫主第一次感觉到应酬无聊无趣却不能甩袖走人的痛苦。 虞素环说:“如果容妃在世上有忌惮的人,刘太尉绝对算一个。傅刘两家联姻,对少夫人来说是件好事。” 裴元瑾顿时有了几分兴趣:“刘太尉是高手?” “有传闻说他是建宏帝身边的第一高手,也有传闻他有位影子护卫,实力超群。当初建宏帝纳侧妃,容妃刘妃一同进门,却是刘妃高出一头,后来刘妃成为贵妃,而容荣只是个贤妃,可见一斑。” 裴元瑾说:“他未必会为了一个亲家出头。” 虞素环察觉他有些不高兴,忙道:“当然,有少主在,也轮不到他出手。” 裴元瑾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 这么多年过去,莫翛然都在天地鉴当家做主了,可傀儡道依旧隐姓埋名的隐姓埋名,远走西陲的远走西陲,始终不敢露头,这其中储仙宫的清扫功不可没。 他道:“让风部尽快确认铁蓉蓉的真正身份。” 虞素环道:“确认之后?” 裴元瑾冷声道:“杀了。” 正月十二,傅希言的“踏空行”和“碎星留影”都已经耍得有模有样,结合“绵柔拳”,可以在五十招之内拿下傅轩——当然,对上裴元瑾还是屡战屡败。 傅轩对侄子进展满意得不得了:“好,好,好,我傅家总算有希望出一位高手!” 傅希言觉得这话放在裴元瑾面前,简直是公开处刑:“多亏裴少主栽培。” 第46章 北周的乱局(上) 廖商已经抄近路疾行,然后到了刑部衙门门口,还是一眼看到了那道被人群远远避开的孤冷身影,以及匍匐在他脚边虎视眈眈的白色猛兽。 “刑部办案,还请少宫主给予方便。” 裴元瑾一入镐京,该知道的,该提防的,都已准备了起来。因此他虽然足不出户,但特征早已被各方打听得一清二楚。 廖商之所以来去匆匆,也是怕他从中阻挠。 裴元瑾缓缓转身:“把人留下。” 廖商道:“职责所在,还请少宫主行个方便。”在他眼神示意下,刑部衙门里又跑出一群捕快,将裴元瑾里三圈外三圈的团团围住。 裴元瑾扬眉:“想拦我?” “我自然知道我们这些人加起来也不是少宫主的对手。”廖商冷静地说,“少宫主艺高人胆大,我们挡不住,永丰伯和他的族人却没有您这等身手。劫狱的后果,您想过没有?” 傅希言旁观到这里,知道廖商这次的行动不是虚张声势、装模作样,而是动了真格,连忙在裴元瑾开口前开口:“我相信以廖捕头的办案能力,应当不需要屈打成招。” 廖商暗暗松了口气:“傅大人放心,此案牵连甚广,涉案人数多达三百之巨,南虞故布疑阵也未可知,我等必会仔细排查,不枉不纵。若傅大人形端影直,大可不必担忧。” 傅希言说:“好,那我就见识见识廖捕头的办案手段。” 他对着裴元瑾微微摇了摇头。 裴元瑾脸色肉眼可见的阴沉下来,正当廖商心惊胆战地以为这次绝难善了之时,他突然一个纵跃,消失在人群之中。 白虎跟着起身,朝着廖商发出警告的一吼,随即在路人惊呼躲闪中,飞奔而去。 廖商感激地看了看傅希言,道:“傅大人请。” 傅希言微笑着下马,泰然自若地走进刑部大门。 与都察院大牢相比,刑部大牢更阴森幽黯,进门就能闻到淡淡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刑讯室在牢狱的最深处,往里走时,还能顺便参观牢房里血肉模糊、哀哀欲绝的犯人,仆役用水泼地,拿着大扫把刷刷刷地清扫地上血迹。 血水一路蔓延到傅希言的脚下。 廖商不着痕迹地观察傅希言,他面不改色地大步跨过。 傅希言一边走,一边想:只要我不看,他们就不存在……啦啦啦,啦啦啦,我什么都看不见啦。这就是个密室逃脱,假的假的,没什么可怕的。 刑讯室没有窗,关上铁门后,仅有桌上一盏小油灯照明。 廖商坐在油灯后,脸上暗下明,看着颇为诡谲。 心理素质不好的人,光是坐在这里,就会两股战战。傅希言心里也有些发慌,可他毕竟看多了电视剧的刑讯手段,知道心理战也是其中一种。既然廖商答应不会严刑逼供,那自己两世为人,完全不必怕这些手段。 想着想着,气息便稳定了许多。 廖商看着进屋之后,从露出微微紧张,到很快恢复平静,内心也有些许佩服:“傅大人好像不怕?” 傅希言说:“我成为巡检使之前,是都察院司狱。实不相瞒,坐在这里,还有几分亲切。” 廖商道:“我刑部大牢的花样可比都察院要丰富多了。” 傅希言并不想在这方面与对方一争长短,识趣地说:“幸好我这人实诚,廖捕头有话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廖商说:“傅大人去过东市的钱庄?” “去过一次。” “存钱还是取钱?” “都不是。”傅希言说,“我去买消息。” 廖商眼睛微微眯起:“傅大人倒是直言不讳。” 傅希言微笑道:“我说过,我这人很实诚。” “傅大人问的是什么消息?” “问他们一些武功秘籍的下落。”傅希言其实也不大记得自己当初说了哪些,《九阳神功》《独孤九剑》《辟邪剑法》之类的胡报了一通。 “傅大人从何处听来这些武学?” “当然是裴少主告诉我的。”傅希言面不改色地拉裴元瑾挡枪,“他说这些传说中的武学威力无穷,可惜下落不明,不知是真是假。我一时好奇,便去钱庄问问。” “一般人不会去钱庄打探消息吧。” “廖捕头应当还记得张大山曾下毒害我的事吧?那事由陕西巡检使魏岗经办,我们就此相识,他离开之前,私下送了我一枚铜板,说每月逢七逢八之日的午时,去找招牌上绘有白泽图案的当铺与钱庄,就可以花钱买到任何想知道的消息。” 廖商道:“魏岗为何要给你铜板?” 傅希言叹气:“我当时也很是不解,还以为是自己天资卓绝,让魏岗内心折服,才送了这天大的好处给我。现在想来,他应该是另有图谋了。” 铜板是魏岗给的,铜板出了问题就说明魏岗有问题,傅希言不会傻乎乎地替他遮掩。但陈述时,绝不能暴露傅轩和魏岗的暗中往来,不然傅轩比他更难以澄清。 廖商说:“我记得那时候你还是锦衣卫,身负护送三皇子去洛阳的任务?” 傅希言道:“廖捕头好记性。” “洛阳没有‘白泽’图案?还是你没有机会使用这枚铜板?” “其实我在洛阳已经用过了。”傅希言配合得不得了,让人不自觉地就相信了他的诚意,“我毕竟是个年轻人。年轻人总是好奇心旺盛,新到手的礼物怎可能按捺得住不用一用,刚好遇到逢七逢八的日子,我就去了。” “你也去买消息还是卖消息?” 傅希言愣了愣,好奇地问:“怎么?那地方还能卖消息?那我爹睡觉时说的梦话能值多少钱?” 廖商身体感兴趣地微微前倾:“你爹梦里说了什么?” “这我哪知道,我又不跟他一起睡。我只是打个比方。” 廖商察觉自己被对方牵着鼻子走,立刻收敛神色:“也就是说,你第一次去当铺是买消息?买的什么消息?” 看来他知道自己去的是洛阳当铺,傅希言心中一凛,暗道:对方果然掌握了很多信息,只是不知道具体是什么。 他支着下巴,佯作思索:“让我想想,时间有些久了,我得想想……啊,我记起来了。我在洛阳也曾遭遇一次刺杀,然后我问当铺,是谁刺杀我。” 廖商问:“是谁刺杀的你?” 傅希言叹气道:“那当铺掌柜说,我这个被刺杀的人都没看清楚谁是凶手,他一个坐在当铺里的人又怎么会知道。” 第47章 北周的乱局(中) 傅轩当下带着羽林卫众人护着建宏帝往里退。大先生抬步,凌空往前一跃,让赤龙王的剑尖离自己面门更近一些:“好,老夫便看看,你如何胜我。” 他身体缓缓升空,天上白云滚动,地面飞沙走石,似有无形之力在天地间搅动。 “一入武王天地换!武王之下,境界或许不算什么,武王之上,也有机会越级杀人,但武王就是一条风水岭,上与下,天差地别!” 说着,大先生抬起手掌,朝着裴元瑾当头落下。 这一掌仿佛凝聚了天空之伟,泰山之重,尚在举头三尺处,已气势汹汹,令人无可遁逃。 裴元瑾衣袖翻飞,扑面而来的疾风刮得发丝渐渐凌乱,然而他的眼神始终没有变化,如一潭湖水,平静而冷漠地盯着那只几欲遮天的手掌。 手中的赤龙王发出战意盎然的轻吟,他手腕一翻,体内真气如烈火般熊熊燃起,连带着,也燃起他无穷的斗志。 这一刻,别说眼前只是一位武王,哪怕是武神,他也敢迎剑一战! 赤龙王在他手中逆风而上,剑气如虹,一剑挥出,劈在那徐徐落下的手掌正中央! 大先生的掌心产生一缕细微的波动,似水波一般,举重若轻地将那剑气荡了开去,然后手掌微动,四两拨千斤般地推开赤龙王,以雷霆之势,落到裴元瑾的头顶,轻轻一拍。 那力有千斤之重,瞬间将裴元瑾头冠击打得粉碎,又如鸿毛之轻,不伤及人的分毫。 裴元瑾一头乌发倾泻,几缕飘到眼前,挡住了他凌厉如剑锋的眼神。 大先生望着他,淡然道:“看在你父亲的份上,退去吧。” 裴元瑾仰头,疾风吹开挡住他眼睛发丝:“呵,到了现在,还要隐藏真正的武功么?” 大先生一怔,正待说话,就见裴元瑾双眼赤红,浑身仿佛着火一般,那火势顺着手掌一路蔓延至赤龙王,人与剑仿佛融为一团炙热的火焰,明灿如当空烈日,叫人难以对视。 “极阳圣体?”大先生眉头微皱,正要后掠,那剑已劈头斩来,推开重重灵气阻挠,落在他的福娃面具上。 覆在面具前方的真气被斩开一瞬,面具应声而裂,露出大先生惊诧的面容。而下一瞬,大先生抱胸而起,周身笼罩着一把七彩流光的巨锤幻影,锤挡住了日光,天空的光华仿佛因他而生。 “那又如何!” 随着一声呵斥,巨锤由天而降,朝裴元瑾狠狠锤去。 大先生这一锤,仿佛天地灵气所炼,凝聚天地之力,连扑在宫门内的测重神土也冲天而起,化作他的依附,形成一道助威的旋风。 比起他先前的一拍,这次出手,威力何止胜了百倍! 然而裴元瑾丝毫不受这一锤的绚烂所迷惑惊惧,安之若素地挽起赤龙王,格挡在前方。他身体的火焰燃烧得更加旺盛,当剑刃与巨锤碰撞的刹那,赤龙长吟,其声如波,冲击着方圆十里之内的人。 旁观的傅轩等人急忙运功。 俞双喜还好,傅轩张口便吐出一口血,其他羽林卫更不用说,能站着寥寥无几。倒是建宏帝虽面露惊色,精神却依旧抖擞。 “陛下?” 迎着傅轩担忧的眼神,建宏帝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皇帝富有四海,身上必然有灵器护体。傅轩想通这一点,便不再追问。 那头,大先生化身的巨锤慢慢压制着火焰,裴元瑾周身灵气被抽,只靠真气一味支撑,终究落了下风。但他的剑意未衰,一往直前的气势犹在。赤龙王龙吟再起,他强行抽剑,以左肩相抵,右手再挥一剑—— 欲劈天! 红焰推出数丈,硬生生割出一道灵气真空带,将大先生逼退一尺。裴元瑾趁机落地,转手朝着建宏帝劈出一道剑气,直入延英殿的牌匾,划出一道焦黑深痕。 不等大先生再次出手,裴元瑾利落收剑,退出战圈:“天地鉴主首徒‘天锤’宋旗云宋大先生果然名不虚传。” 宋旗云飘然落地,七彩流光褪尽:“不愧是裴宫主之子,后生可畏!” 器道家的化身期相当于武道武王,他被落后一个大境界的裴元瑾一剑斩开面具,使出看家本领,其实在面子上,已经输了。 宋旗云道:“不过,你是如何看出我修炼的不是武道?” 天下武功,武道独大。 一是武道功法众多,二是与其他武功相比,修炼相对容易。宋旗云师承天地鉴主师一鸣,是正统的器道家,但他模仿武王多年,惟妙惟肖,还是第一次被人揭穿。 裴元瑾说:“你没有武道威压。” 境界压制是武道标志之一。 每个大境界都有可以借此威压以下武者,这种威压不仅是真气的运用,更是一种心境上的感应。宋旗云可以调动灵气模拟真气,却无法产生心境感应。 宋旗云没想到裴元瑾面对自己还能保持对细节的冷静观察,不由重新审视起这位储仙宫继承人来。 裴元瑾淡然迎接他的打量:“向你挑战,我早了两年。”意思是两年之后,未必会输。 宋旗云不喜不怒道:“你以入道期逼我使出器道绝学虽然不错,但我还是那句话,武道的武王,器道的化身期,都是一条界限。等你跨过这道界限,才有资格说胜负!我等你来。” 裴元瑾嘴角微弯:“今日一战畅快淋漓,可惜宋大先生不能常驻皇宫。”他望向自己劈在“延英殿”匾额上的那道剑痕,向面色发黑发紫的皇帝抱拳道,“一时失手。傅希言既入刑部,烦请陛下多多看护。告辞。” 他收起赤龙王,披散的长发柔顺地伏在背后,从容而去。 建宏帝望着他的背影,双目赤红:“他这是在警告朕!” 宋旗云默然不语。 根据他的情报,这位北周皇帝私底下有一支神秘莫测的私兵,每个人都有脱胎器及以上的实力。所以裴元瑾那一剑,他有机会拦下,却偏偏不拦,就是想看看那支私兵。可惜,哪怕在这生命攸关的关键时刻也没有上台亮相,不知是建宏帝藏得太深,还是根本没有。 宋旗云看着地上散落的测重神土,道:“我把它们送回去。” 建宏帝道:“大先生身份暴露,不知是否有碍。” “裴元瑾不是多嘴的人,就看陛下能不能守住这宫中耳目了。”宋旗云从怀里掏出一张一模一样的福娃面具,手轻轻一挥,带着升空的测重神土飘然离去。 建宏帝看向傅轩。 第48章 北周的乱局(下) 他们刚离开,走廊里便响起凌乱急促的脚步声。按道理,双方应该在半道上遇到了,不过储仙宫电部神出鬼没,怕是狭路相逢,也能各安其事。 果然,刑部众人面不斜视地匆匆赶来。来人之中,廖商一马当先,快步走到傅希言牢房门口:“发生了什么事?” 傅希言盘膝坐在地上,裹着袍子,吸了吸鼻子道:“涂牧涂大人被带走了。” 廖商急忙查看门锁,发现锁是好的,再看牢房里唯一一扇窗户中间的铁栅栏,也没有被动过:“他是怎么被带走的?被谁带走的?” 傅希言摇摇头:“不知道。” 廖商沉下声音:“傅大人。” 傅希言白了他一眼:“你知不知道,我刚刚差点就从傅大人变成傅死人了?” 此次大牢被调空,他被人引走,必然是刑部内部人所为,而且主谋的级别不是他的官职可以妄加揣测的。可真出了事情,这个锅他自然也有一份。廖商只好放软口气:“所以我才恳请傅大人将发生的事情告与我知。” 傅希言冷哼一声:“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涂大人突然说冷,让我借一件衣服给他。可天寒地冻的,又是牢房里,我哪有多余的衣服。我不肯给,他便上来抢。他一把年纪了,又不懂武功,可抢东西的手法,呵呵,那可真是豁出脸皮不要命。” 涂牧冒犯母亲,傅希言自然是端着大盆脏水,一点不浪费地往他身上猛泼。 “我想着他一把年纪,这活人衣服也没几年可穿的了,就主动把外衣给他,可他还不知足,还要再抢……”傅希言说,“那我自然不能客气啊,想着要不将人打昏吧。刚这么想着,我就昏过去了。等我再醒过来,衣服就没了,涂大人也没了。” 廖商气笑了:“依照傅大人的说法,涂大人突然喊冷,抢你的衣服,你却昏过去了,等醒过来,自己的衣服就不见了?” 傅希言毫不心虚地点头:“不错,就是如此。” “那你怎么知道他被人带走了?” “我昏过去的时候,他就在我前面,应该不是他弄晕我的吧?我醒来之后,他就和我的衣服一起不见了,我想他十有八|九是被人带走的。不然就他这把年纪,难不成变成屎壳郎,推着我的衣服从栅栏溜走了?” “那你现在的衣服从何而来?” 傅希言抬起袖子给他看上面的纹路:“你看清楚了,祥云纹。廖捕头应该听过,我进宫面圣时也带着储仙宫的护卫吧。” 廖商说:“我可否见一见这位护卫?” 傅希言说:“不巧,他把衣服给我之后,我怕他着凉,让他先回去换衣服了。” 廖商道:“我可以等他回来。” “当然当然。不过人是我向裴元瑾借的,他什么时候回来,会不会再被裴元瑾调走,我就不太清楚了。” 廖商看着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面色骤然阴沉下来,指着身后牢房里,那柄带着血迹的匕首:“这把匕首,你可有解释?” 立刻有狱卒打开对面牢房的房门,将匕首取了出来,交到廖商手中。 傅希言佯作好奇地站起身来:“这,没印象哎。” “上面也有祥云纹。” “哦?是吗?难道在我昏迷的时候还发生了打斗?” 经过陈文驹一事,傅希言演技更上一层楼,伪装的惊奇如火纯情,廖商盯着他,也有些难辨真假。但廖商还是有些不甘心:“涂大人再怕冷,也没必要剥了你贴身的内衣吧?” 傅希言虽然裹紧外袍,但前胸仍是露出小小的一片,白花花的,甚是耀眼。 傅希言叹气:“谁说不是呢。所以我就在想,带走涂大人的人会不会是想冻死我。毕竟,这么大个牢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我要是无声无息死在这里,又有谁知道呢?” 这事廖商理亏:“我还是来了。” 傅希言微笑:“是啊,迟到总比不到啊。廖捕头改行做收尸人也不错。” 廖商向前走了一步,脚尖抵着牢房的栅栏,脑袋微微前倾,低声道:“你觉得你说得这些我会相信吗?” 傅希言面色不改,跟着压低声音道:“那廖捕头有更好的解释吗?” 的确,没有。 看着眼前诡异古怪的情形,饶是廖商有丰富的办案经验,一时也理不清其中的头绪。可他敢拿人头担保,储仙宫电部绝对不像傅希言嘴上说得这么无辜。 傅希言干脆往他面前凑了凑:“你不觉得今天刑部牢房很奇怪吗?” 廖商没说话。 当然奇怪。 先将傅希言换到涂牧的牢房,再把狱卒和他调开,甚至连附近的犯人都事先转移去别处,好似早就知道这里要出事。 难道真的有人就走了涂牧? 可为什么要特意把傅希言调过来? 傅希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理解了自己的意思:“所以,有问题的不是我,而是事先准备这一切的人。” 廖商说:“你想说什么?” 傅希言说:“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廖商不置可否地退后一步,朗声道:“傅大人受苦,给傅大人准备一桶洗澡的热水,再准备一身暖和的衣服,以免金刚期的高手冻毙在我们刑部大牢里。” 他特意强调“金刚期”,显然是在嘲笑傅希言说自己会被冻死的说法。 傅希言之前还担心牢房待久了长虱子跳蚤,就有人主动送洗澡水给自己,自然是喜笑颜开,哪里还管他讽刺不讽刺。 就在傅希言洗澡的当下,宫中要单独关押他的消息姗姗来迟。旨意直接送到廖商手里,使者走的时候,顺道带走了刑部侍郎。其中意思,耐人寻味,廖商不敢问也不敢想,只是等傅希言清洗完毕,就将人送去单独宽敞的牢房里,还叫人准备了锦被美食。 涂牧的失踪,似乎就这样在上不追究、下不查问中,无声息地混过去了。 刑部发生的事虽然廖商没有汇报,但消息还是很快送到俞双喜的手里,他粗粗看完,转头就上呈给建宏帝御览。 建宏帝说:“你怎么看?” 俞双喜道:“廖商已经根据涂牧牢房中稻草的动向,初步还原牢房里发生的事。” 建宏帝似乎笑了一声:“难得执着,看来此子的确够资格与楼无灾一起列入总捕头候选之人。那他看出了什么?” “他怀疑牢房里没有第三人,就是发生了一场两人的打斗,别的人可能就站在牢房外面援手。” 第49章 众人的归处(上) 容家辉煌的时间比北周国祚更久,故有“拥书百城,底蕴千年”的说法。哪怕现任家主容越近些年一直在韬光养晦,可投奔的门客依旧络绎不绝,信手拉出一支队伍,便有十二名脱胎,五名入道。加上入道巅峰的容越,放眼整个镐京城,也没什么地方是去不得,不可一战的了。 另一边—— 容家其余门客在后门警戒,容家奴仆井然有序地将藏书送上马车。这已经是最后一批了,其余书籍早已在这十几年间,借着各种理由,陆陆续续送到容家在各地的收藏室。 狡兔三窟,一个世家能够延续百年,甚至更久,便是靠着这些防患于未然的预先谋划。 紧跟在书籍后面上车的是容家子弟及家眷。浩浩荡荡一行人乘夜色出行,本来十分招摇,却因为领头的是胡誉和羽林卫,便连金吾卫也不敢轻易过问。 等他们全部离开,老管家急忙回复容越。容越一身黑色夜行衣,举着火把站在队伍的最前方:“今次行动,许胜不许败。” 十二名脱胎,五名入道无声抱拳。 容越对身边的老管家说:“你也走吧。” 老管家不肯:“奴婢留下来看家。” 容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拍拍其肩,将火把投掷于地,火把瞬间熄灭:“走!” 他们阔步朝西侧门出去,那里离太尉府最近。然而平时甚少有人启用的侧门今日竟大咧咧地敞开着,一个戴福娃的男子站在门口,手随意一拦:“不能走。” 不用太多言语,五名脱胎各自抽出武器,一拥而上。 平日里,五名脱胎期一起出手已经是难得的华丽阵容,要知道建宏帝守皇宫的羽林卫,指挥使也不过是个金刚中后期。 可这样的五位高手才冲出两三丈,就被一道无形的劲风扫了回去,真正颜面扫地。 容越看着憨态可掬“福娃”却一点都笑不出来:“大先生?你不应该在皇宫吗?” 宋旗云收回手:“我的任务是留下你。” 容越知道今日不能善了,抽出长剑,一剑击地,地面陡然裂开缝隙,一路冲向宋旗云脚下。宋旗云单足轻点,腾空而起,伸出双手,手掌凌空往众人头上虚虚一按。 十二名脱胎期当下七孔流血倒地。 五名入道期勉强用真气抗衡,却也节节败退,容越稍有余力,咬牙举剑当空一刺。剑发出一声悦耳的吟唱声,犹如画舫传出的靡靡之音。 已经身受重伤的脱胎期脸色一变,露出茫然享受之色,两个入道初期也眼神微动,似乎受到了些许影响。 “天阶靡靡剑,可惜,越级挑战它不够资格。”宋旗云对着剑拍出一掌。 之前被裴元瑾逼出七彩流光锤,还掀开了面具,他心中一直憋着一口气,这次又遇入道期巅峰,自然不会留手。 容越手中的笔直长剑瞬间弯曲了下去,剑顿时发出求饶般的哭声。他连忙将真气灌输在剑身上,然而靡靡剑只是微微抖动了一下,依旧越来越弯,剑尖甚至要碰触到容越握剑的手…… 当! 剑身断裂,那哭声戛然而止。 正值此关键时刻—— 从靡靡之音中清醒过来的十二名脱胎期和五名入道期的突然面色一整,霎时气绝身亡,随之而来的是一股人魂灵力澎湃而起,朝着宋旗云杀来。 宋旗云藏在面具后的脸色终于变了:“借苍生?” 傀儡道操纵人身,借苍生肆虐人魂,都是武林公认的邪门歪道。只是借苍生常年蛰居北地,很少涉足中原,白道武林也就没吃饱了撑着,千里迢迢地跑去杀他。 看这手出神入化的借苍生,莫非来的是郑佼佼本人? 他思忖间,人已退出容家门外,化作巨锤,浩然锤散那仓促而起的人魂灵力。 等他二度进门,容越已消失在原地。 他跃上墙头四顾,黑黢黢的街道仿佛地下暗河,将一切踪迹幽隐。却也有其他水流进入——胡誉带着羽林卫,带着容家人绕了个圈,正朝着侧门回归…… 而此时的拾翠殿外,羽林卫的踪迹则像是暗河流出地面,暴露在容荣的视野之中。原本守在殿内各处的宫女鱼贯而出,一声不吭地冲向潜行而来的羽林卫众人。 容荣似对 四个青年突然踏空而来,挺立在她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站在东方的青年剑眉星目,一身清朗之气:“恭请容贤妃束手就擒。” 容荣固执地将曲子哼完,才道:“我知道你,你以平罗郡王次子的身份进京。但容家查过了,你其实是秦岭派主脉嫡传弟子,叫岑报恩。其他三个,说是你的护卫,其实是你的师弟,名字……不重要。只要你们知道,我知道你们就好了。” 平罗郡王孙子进京,明面上是建宏帝与老臣之间产生了隔阂,要扣押人质,而实际上,却是趁机将秦岭派高手偷偷送入镐京待用。 秦岭派在王顺山分支嫡传弟子楚少阳的牵线下,搭上了北周皇帝的船,此次是首战,自然想要交出漂亮的战绩。 “请娘娘赐教。” 岑报恩礼貌地行礼,然后与三名师弟组成“四方剑阵”,将人围困其中,小心翼翼地步步紧缩。 容荣信手抵抗了几下,就被岑报恩一剑刺穿,化作纸人。 岑报恩大惊:“她竟然能将死傀术修炼得如此出神入化!”秦岭派答应上船,除了羡慕南虞灵教的国教地位,有意效仿之外,也想借机铲除魔女铁蓉蓉。当初围攻莫翛然,秦岭派出力仅次于储仙宫,对傀儡道也是深恶痛绝。 他的师弟看着地上的纸人面面相觑:“我们现在怎么办?是不是应该禀告陛下?” 岑报恩道:“陛下今晚不在皇宫。不过陛下说过,就算铁蓉蓉逃跑,也有其他人应对,我们只要把拾翠殿里的傀儡清除干净就好了。” “是。” 四人举剑一跃,劈向下方鏖战中的宫女。 自从涂牧失踪,傅希言的待遇就蹭蹭往上升,单人单间不说,门口还有两个五大三粗的保镖。 他试着要了一碗元宵,对方居然很快给送过来了。 傅希言一边吃着元宵,一边试探性地提出新要求:“我还想见见我叔叔。” 保镖说:“廖捕头不在,我们做不了主。” 傅希言想着小桑小樟应该在附近,便道:“要不这样,我叔叔怎么来,我想办法,你们只要当作没看到就好了,行吗?” 保镖对视一眼,同时摇头。 “做人不要那么死板嘛。”傅希言鼓着脸,咀嚼咀嚼:“你想想,如果你们不上报,是不是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第50章 众人的归处(中) 精铁栅栏都被拔地而起,地面墙面也破破烂烂,实在不适合继续□□犯人。 不过廖商也看开了,有傅希言在地方,不管之前如何,结果必然血案累累,疑窦重重,所以他也不急着转移新的牢房,直接在床边盘膝坐下。 傅希言从床上跳下来,嘿嘿笑着在他面前坐下。 廖商道:“傅大人不怕坐得太近,又让我唐突‘佳人’吗?” 傅希言笑着说:“这话说的,既然是‘家人’,关上门就是兄弟,哪有什么唐突不唐突的。”直接用一个谐音梗化解他的讽刺。 廖商看他略显讨好的笑容,咽下了生平第一次被人当色狼的这口气,慢悠悠道:“今次的事,不知傅大人又有什么故事?” 傅希言吸着凉气,扶着额头,看牢房外衙役仵作忙进忙出,一脸茫然:“今次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刚和两位看守兄弟商量着让我叔叔偷偷进来看我,他们突然就一点头,不动了,我伸手去推,然后自己也晕了过去,再一睁眼,就看到英明神武的廖捕头了。” 他恭维得如此刻意,自然难以引起廖商的共鸣。他直接指着那只被仵作小心捡起的断掌,道:“死在牢房外的,除了两名牢头,还有一位娘娘。” 傅希言震惊,小声问:“宫里的?庙里的?” “容贤妃。” 傅希言吃惊地捂住嘴巴。 廖商说:“造作了。” 傅希言苦笑:“我正在想如何洗清嫌疑。” “你也觉得你有嫌疑?” “你刚刚也说了,一位娘娘死在我的牢房外面。而我的牢房……”他指着栅栏之间的宽大缝隙,“又不怎么牢。两位牢头也……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傅希言心砰砰快跳了两下。 差一点点,他就要说出两位牢头的死,可是根据他刚刚的说法,自己只看到牢头一动不动,并没有确定死亡,以廖商的精明,不可能发现不了这个破绽。 果然,廖商对他明显卡顿了一下的地方十分在意:“你昏过去之前,不是伸手去推了吗?不知道他们已经死了吗?” 傅希言捂住嘴巴:“竟然死了吗?” 廖商说:“傅大人又造作了。” 傅希言叹了口气:“实在不能怪我。无论谁,一天之内遭遇两次莫名其妙的昏厥,都会变得谨言慎行起来。” “你还不肯将身边储仙宫的人交出来?” “并非我不交,实在是他去换衣服以后,就没再回来。”傅希言摊手,“不然我何必与牢头商讨如何让我叔叔偷偷摸进来呢?” “为何一定要见你叔叔?” “因为我心中有一个疑问,或许见了叔叔之后就会得到答案。甚至,知道眼前一切因何而起。” 明知道傅希言的诱饵可信度不大,可廖商此时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好,我去请。” 傅希言大喜,语气立刻一变:“多谢廖兄。” 廖商道:“不必谢我。刑部接连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无论是你是我,都要做好天子一怒的准备。”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刑部上下里外加起来都没有万人,也不知会不会牵连其他。 傅希言见廖商怅然一叹,起身要走,突然问:“你难道不好奇容贤妃为何来刑部大牢?” 廖商道:“难道不是为你而来?” 傅希言干巴巴地吃着惊:“为我?为何是为我?” “不知道,直觉吧。”廖商也没打算从他嘴里套出真话,钻出牢房,对衙役说,“找块板子把这里挡上。” 木板能挡住谁? 衙役对这个修补方案十分不知所措。 还是傅希言站在洞口处抗议:“你这也太敷衍了吧?是我不配有个完整的坐牢体验吗?” 廖商说:“刑部牢房造价不低,还是别祸祸其他了。” 傅希言:“……” 铁蓉蓉都死了,应该不会再有人暗杀他了吧? 想是这么想,可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始终有些不踏实,时不时地问下外面牢头还在不在——主要看活没活。牢头被问得不胜其烦,好不容易打个盹儿,总被人叫醒,可不烦闷么? “傅大人,行行好,你快睡吧。” 傅希言担忧:“我怕我睡着之后,一醒来又是你们廖捕头的脸。” 牢头说:“廖捕头已经回去了,您就安心吧。” “我这牢房有个洞。” 牢头哭笑不得:“还是头一回遇到您这样嫌弃自己牢房有个洞的,这刑部不知道有多少犯人盼着有这样一个洞呢。” “是吗?”傅希言干脆从洞里出来了。 牢头瞌睡虫一下子被吓醒了,哆嗦着问:“您,傅大人,您出来做什么?” 傅希言伸伸胳膊,抓着栅栏:“去整一桌宵夜来。不然我可不回去。” 牢头:“……” 傅轩身为羽林卫指挥使,昨夜围剿拾翠殿自然责无旁贷,之后又要处理被做成傀儡的宫女尸首,忙活了一整夜,第二天天一亮,终于等到皇帝大发慈悲,叫他们不用值守,可以回家歇息。 他刚一到家,又收到廖商留下的口信,说牢房里的宝贝侄子要见他。 以为侄子受了委屈,傅轩在来的路上都已经做好了大闹刑部的准备,结果到地方一看,傅希言躺在床上,几个牢头横七竖八地睡在床下,也分不清楚到底谁是狱卒,谁是犯人。 地上还丢着鸡骨架和酒瓶,可见昨日战况之激烈。 就是这栅栏…… 狱卒在同僚的暗示下,纷纷醒来,掩面告退,就傅希言纹丝不动,一条腿垂在床外,微微翘着,呼吸绵长睡得正香。 傅轩见狱卒们在断开的栅栏处进进出出,也跟着钻了进去,然后拍拍侄子的脸。 傅希言一个激灵醒过来:“廖……卧……叔叔啊?” “廖卧?给我新改的名字?” 傅希言眨眨眼,确认眼前是傅轩本人,不是廖商变的,激动地坐起来:“叔叔,你可算是来了,我可想你想你,你都不知道我在这里经历了什么。” 傅轩拍拍他的胳膊:“略有耳闻。” “容妃死了。”他压低声音,“她就是傀儡道的铁蓉蓉。” “我知道。”傅轩也跟着压低声音,“昨夜陛下命我带人去围剿拾翠殿,诛杀她。” 傅希言震惊:“陛下也太看得起你了。”他叔只是个平平无奇的金刚中后期啊,就算以战养战,打铁蓉容也有点拔苗助长了吧。 第51章 众人的归处(下) 蒲久霖进宫以后,百官就待在宰相府翘首以盼,希望宰辅大人回来给大伙解惑,可这一等,大半天过去了,着人一问,才知道蒲相从宫里出来,又去了永丰伯府。 联想永丰伯儿子在刑部的“战绩”,众人不免惊诧猜疑。莫非眼前这令人看不透的迷局,最终关键还着落在此子身上不成? 这么一想,众人越发不肯走了,一直等到天色将晚,蒲相才回来。 可蒲久霖回来之后,并未见众人,只是将自己关到书房里,有人问起,便说闭门谢客。 这……得是多大的事,才能令堂堂宰相都缄口不言! 百官回家后,惶惶一夜,终于等到次日凌晨。 他们从未如此期盼过早朝,甚至分派好任务,太尉府的事,贤妃娘娘的事,刑部牢房的事……都将由不同的人来旁敲侧击。 可建宏帝不按牌理出牌,上朝后直接揭晓答案,宣布容越、容荣为北地细作,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事情败露后,容越潜逃北地,容荣慌不择路,逃入刑部大牢,已被就地格杀。”张阿谷轻描淡写的两句,就将事情轻轻带过。 刑部尚书向左都御史史维良拼命使眼色。如今的刑部,侍郎被抓走,大牢出命案,千疮百孔,他实在不敢出来招摇,只能求同僚帮腔。 史维良犹豫了下,出列问:“容家族人尚在镐京,不知当如何处置?”容家举家潜逃的动静不小,天一亮,想知道的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只是千百年的世家大族,根基深厚,即便不开口,朝中也有自发的奥援。 史维良怕他们不知轻重,贸然开口,惹皇帝不喜,使事情雪上加霜,故而亲自出马试探。 建宏帝居高临下,看着百官各异的神色,头一次生出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自开国以来,容家子弟鞠躬尽瘁,为国尽忠,与历代先祖共谱主圣臣良佳话,累世功勋不应以一人之差而抹杀。容越叛逃北地,自掘坟墓,与容家何干?朕听闻容越之子福慧双修,颖悟绝伦,赐举人出身,春闱在即,朕望其不负所望,金榜有名。” “陛下隆恩浩荡,臣代容家谢恩。”容家没人上朝,只有史维良替代。 建宏帝明面上给的是小恩小惠,细究之下,却多年来难得的刀下留人,对容家一脉可算是大恩大德。不过对逃往北地的容越而言,怕是要面对骑虎难下、难以取信的两难局面。 朝臣们心里都清楚,这是皇帝离间容越与北地的阳谋,只是站在容越的立场,明知不怀好意,也只能记下这份人情。而北地方面会这么想,就不得而知了。 见今日的皇帝疑似“心怀慈悲”,刘太尉旧部立刻假借追封之名,打探太尉府前夜的真相。 建宏帝顺水推舟,承认俞双喜是容越派来的杀手,将容越行刺北周皇帝的投名状坐实。自己误信俞双喜,完全是贤妃进谗所致。 大臣们心中清楚,在这件事里,皇帝的角色绝非他口中所述的那般无辜,他更像是引君入瓮的黄雀,那一夜的血腥屠戮、暗杀行刺、离奇死亡,应当都是容越容荣与建宏帝争斗的结果。而刘太尉大抵就如建宏帝所言,死于护驾。 不怪他们被蒙蔽,实在是建宏帝与刘彦盛表面功夫做得太好,不像君臣,更似兄弟,自然不会有人想到他们反目成仇,刘太尉才是刺客,俞双喜是护驾被害。 于是追封也就顺理成章,刘彦盛的谥号建宏帝当场拍板定下,为“文忠”。 见顶头上司今日心情好,蒲久霖顺势将“南虞谍网案”拿出来说了:“查是查得差不多了,真正有嫌疑的,不过数人,其余都是无辜受牵连的。” 建宏帝说:“蒲相可愿为他们担保?” 蒲久霖迟疑了一下,苦笑道:“臣不敢,牵连人数众多,臣就算有三头六臂,也兼顾不过来。许有两三尾漏网之鱼,但以此殃及我朝数百名有功于社稷的忠臣,臣以为得不偿失。” 建宏帝摆手:“那就各自担保吧。让他们的上官去刑部提人。真觉此人得用,上官就立字据接受连坐,从此由自己监察下属的一言一行。” 蒲久霖想了想,觉得也行,至少比皇帝一刀切,让三百人都人头落地要强。何况人都有从众心理,只要有人牵头,自会有人跟进,到最后,就成为大势所趋,这些人也就都保下来了。 由此可见,建宏帝今日的确有放下屠刀的势头。就不知是因为刘太尉过世,一时心有感触,还是真的大彻大悟了。 建宏帝在朝堂上还有些兴奋,觉得自己终于将这群老狐狸耍得团团转,而他们还要为自己歌功颂德,可是下朝之后,走在熟悉宫廷廊道里,说不出的孤寂清冷便从心底蔓延出来。 隐忍数十年,他终于一步步走到权力巅峰,坐稳了屁|股底下的龙椅,可身边熟悉的人越来越少。 陈太妃、刘太尉、张辕……甚至容荣。他明明恨后者入骨,此时回想,竟也有能想出几分好来。比如,她曾经很听话,让她杀谁就杀谁,从不问对错因果,又比如,她从不干涉自己,甚至根本不想见到自己。 建宏帝想着想着,心中又生出怨毒,这是一个男人无法征服女人时,所产生的妒忌与挫败。 登位之初,他也曾雄心壮志地想过要用自己的魅力折服那个疯狂的女人,将她彻彻底底地控制在自己手里,可结果遭到了嘲笑。 他至今记得她当时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坨屎。 所以,她死了。建宏帝内心扭曲而阴暗地笑起来,刚才产生的那些许微不足道的后悔也随之一扫而空。自称孤寡,坐拥天下,难道这世上还有比这更痛快的事吗? 张阿谷小步跑过来,递过来一张拟好的明旨和一张拟好的密旨:“请陛下过目。” 建宏帝一字一句地读完,在密旨上盖下私印:“让胡誉带着岑报恩去。”顿了顿,补充道,“胡誉去永丰伯府,岑报恩去刑部。” 张阿谷正要告退,见他还站在路中央,又小声问道:“陛下欲摆驾何处?” 建宏帝习惯性地想要去延英殿,突然又对处理奏章公务厌烦之极,想了想道:“去看看刘贵妃吧。” 后宫还沉浸在拾翠殿一夜之间被羽林卫屠戮殆尽的噩梦中,哪里知道在今日参与早朝大臣的心目中,暴君已有变身仁主的趋势。 一听他要驾临珠镜殿,上下都大为惊恐,连刘贵妃都面露惨白之色。 数日前,她还曾收到大哥的密信,让她多亲近十皇子,掌控皇子身边所有人,一转眼,大哥就护驾而死,其中内情转折,令人不敢细思。加上二哥手下今晨送来密函,探听大哥死因,这桩桩件件,无不说明刘家有可能已经与皇帝反目。 第52章 遥远的旅途(上) 举家落跑这么刺激的吗? 傅希言有些不敢相信,但裴少主亲自出马,也没有他抗议的份儿,直接被提着越过高山大海……倒也没有这么远,只是一路被拎到了香奥达的店铺后门。 那里停着一辆普普通通的旧马车,掌柜和伙计正把香皂一箱箱地往车上搬。 裴元瑾道:“其他人已经出城了,我们坐着这辆马车走。”不等回答,他已经自顾自地跳上马车。 傅希言看着与少宫主气质十分不符的狭小车厢,忍不住将忙碌的掌柜拉到一边:“谁让你装香皂的?” 自家少爷,掌柜自然认得,解释道:“管家说是夫人的意思,这家店要暂时关一阵子,夫人给了我们一笔安家费,让我们先回乡下。” 看这阵势,的确是全家逃跑,不像两人私奔。 可是…… 家大业大的,为什么要落跑?难道是为了他? 皇帝要杀他? 难道铁蓉蓉杀他是皇帝的意思? 短短一瞬间,傅希言阴谋论长出一千里。 裴元瑾从车厢露头,顺手接过掌柜递来的香皂往里一塞,看着傅希言:“还不走?” 傅希言叹了口气,爬上车辕,为难地看着车厢内部逼仄的空间:“要不我坐外面?” 裴元瑾身体往后靠了靠:“进来,钦命要犯。” 傅希言:“……” 原来,比要饭更难听的是,钦命要犯。 他只好手脚并用地挤入车中。车厢在过程中晃动了几下,傅希言看着裴元瑾,脑海中不知怎的,跳出一个和谐词。 …… 明知对方不可能得知他内心的想法,傅希言还是尴尬地别过头,努力地挪动——车厢里堆满的香皂让他两只脚无处安放。 还是裴元瑾抱走了一部分,才让他勉勉强强安顿下来,只是那门……掌柜在外面“哦豁”“哦豁”地叫了好几声,总算把门推上了。 傅希言膝盖抵着门,慢慢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长叹一口气道:“你快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上两天叔叔还说求了蒲相美言,要放我出去,怎么一转眼就全家都要逃跑了?还带着这么多香皂跑?”是不是有些过于要钱不要命了? 裴元瑾将香皂放到一边,略微舒展了下被委屈的长腿:“今日皇帝下旨,要将你们全家打入大牢。” “卧……”槽,傅希言呆住:“凭什么呀?” “凭你是南虞细作。” “谁,我?”也就是车厢狭窄,让他没有发挥空间,不然傅希言当场就要表演一个暴跳如雷,最好劈死狗皇帝,“这不是自损八百,陷害忠良吗?” 裴元瑾说:“明旨这么说的,还有一份密旨。” 傅希言哼哼:“密旨说什么?让我们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黄泉相会吗?” “天地鉴莫翛然要杀傅家人,陛下难两全,决定明修栈道,暗中放人。” “莫翛然?”傅希言对母亲的真实身份已有几分把握,此时听到傀儡道相关的人物,略作吃惊后,便沉默了下来。 很久之前,他就在心里建了个“危险人物群”,最初成员是楚光、楚少阳和三皇子。 后来群里成员来来去去、进进出出,三位元老因长久失联,早已被他移出本群,能坚持到今日的,危险系数各个爆表,比如小神医鄢瑎、建宏帝王昱、万兽城铜芳玉……如今还要加上傀儡道宗主莫翛然。 拥有如此强大的群友,而群主却是个金刚后期。 这不是闹么! 看他一脸郁闷,裴元瑾说:“莫翛然如今执掌天地鉴,天地鉴主首徒宋旗云又曾在皇宫出现,皇帝这话有七分可信。” 傅希言挠脸:“反正直到铁蓉蓉死,我也没闹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执着地要杀我。所以,我也懒得想莫翛然为什么要动我们家了,反正我年轻,熬死他就对了。” 裴元瑾说:“你若一直是金刚期,应该熬不死。” 傅希言:“……那个,其实人与人之间,还是需要一些虚伪客套来维持关系的。” 裴元瑾说:“我知道,我不想。” 傅希言:“……”好的,少主牛掰。 他打开车窗,装模作样地朝外看了两眼:“陛下既然放我们走,那我们现在要去哪?” 不会是去储仙宫吧?想到虞素环的形容,寿南山的作风,他不由紧张起来。万一他们逼良……呸,什么鬼用词,万一他们乱点鸳鸯谱……好像也不算乱点。总之,万一他们……那自己…… 傅希言纠结得差点胃抽搐,裴元瑾才缓缓道:“去南境。” “啊?为什么?”论关系亲疏,他们怎么说也应该去西边投靠姑父海西公世子吧。 裴元瑾无语地看着他,似乎在怀疑这孩子到底是不是傅家亲生的:“因为傅家的军中势力都在南境。” 傅希言瞪大眼睛:“那陛下不是纵虎归山?” 裴元瑾:“……” 这个清奇的思考角度,应该是皇帝亲生的才对。 裴元瑾道:“南境目前掌握在刘太尉的弟弟手中。” 傅希言品出一丝不一样的味道,压低声音道:“所以父亲和叔叔此去,是为了……” “我没看到密旨。”事实上,裴元瑾透露关于南境的消息都是风部搜集的,傅辅收到密旨后,只是请他派人去一趟刑部牢房把傅希言接出来,其余的没说,他也不关心。 傅希言心中盘算。 自古皇帝都喜欢搞制衡,他们家被皇帝送去南境,应该是为了制衡刚刚失去太尉哥哥的刘弟弟。但以建宏帝一贯的作风,像这种边关大将,应该会留质子在京。 他突然紧张地抓住裴元瑾的手:“我大哥呢?” 裴元瑾说:“不知道。” 联想过年前被匆匆送走的傅冬温,傅希言顿时提心吊胆,正要再问,裴元瑾突然打开窗户——窗外,之前在刑部牢房门口与廖商聊天的剑眉星目青年正快步追上来,抱拳道:“在下岑报恩,见过裴少宫主,傅公子。” 傅希言见他一身武者打扮,不太想公门中人,莫非是皇帝的秘密部队? 他问:“你是陛下的人?” 岑报恩道:“是。” “陛下让你跟着我们?” “送到延兴门外。” “你是羽林卫吗?先前没见过。” “在下秦岭派弟子。”既然投效朝廷,秦岭派就没想过藏着掖着,毕竟,背靠大树好乘凉,对外宣传靠山也是一种隐形福利。 第53章 遥远的旅途(中) 幸好裴元瑾的追问也是有次数限制的,没有锲而不舍,傅希言稍微松了口气,抓着靠枕,准备打个盹儿,突然听裴元瑾问:“最近怎么不练功?” 傅希言叹气道:“练不练的,也没什么区别。”他境界提升,靠的是真元的慈悲心,和勤不勤奋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裴元瑾想问问他体内的蛊:“可有碍塞不解之处?” “那倒也没有。”傅希言想:无非就是拔河。说起来,上次他差点被涂牧挖出真元,真元里那东西便发了疯似的释放真气。可惜自己那时候生死攸关,没有用这些真气冲关,不然境界说不定已经更上一层楼了。 裴元瑾见他不说,也没有再问下去。离开柳木庄前,姜休1曾说过傅希言体内的蛊十分温顺,虽然不知威力为何,但目前看来,是没有危害的。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裴元瑾说,“不积累,如何突破?” 傅希言点头:“就是量变引起质变。” “何谓量变引起质变?” 说起这个,傅希言就来劲了:“这道理适用于化学也适用于政治。从化学的角度来说,浓硫酸能腐蚀铜,但稀硫酸不可以,可不就是量变引起质变?” 裴元瑾难得提起兴致:“何谓硫酸?” “据说干馏绿矾可得,不过我也没试过,我的制造大业还没走到化肥这一步。”傅希言十分惆怅,亏他当年还看了不少种田小说,全无用武之地啊,好不容易开个轻奢店卖香皂,还带着库存跑了。 裴元瑾好奇地问:“你打算如何化肥?” “嗯?”傅希言脑子转了一圈半,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顿时恼羞成怒:“化肥是化学肥料,就是化为地的肥力!不是化解我的肥胖!” 他一脸“我生气了”地扭头,飞快地推开门,使出“踏空行”,掠过前面几匹马,落到傅夏清所在的马车上。 傅夏清的丫鬟听到动静,推开门查探:“四少爷?你……” 傅希言吓了一跳:“你车厢里怎么有个女孩?” 傅夏清探出头,有些郁闷地问:“你这叫什么话?我车厢里不留女孩留什么人?” 傅希言不好鸠占鹊巢把丫鬟赶下去,讪讪地要走,却发现傅夏清眼眶微红,似是哭过,又停住了脚步:“怎么哭了?” 傅夏清说:“谁叫你开门,风沙迷了眼。” 傅希言因为身体里住这个成熟的灵魂,对着两位哥哥还好,对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一向是当妹妹宠的,当下便连声道:“好好好,是我错了。那你眼里容不下的到底是哪颗风沙,与我说说,我替你吹走它。” 傅夏清说:“还要你吹,早就没了。” 傅希言看出她言不由衷,背对着前路,蹲着身子说:“因为刘太尉?” 傅夏清轻声说:“太尉为国捐躯,我心中只有感佩。” “那是为了……刘焕?”他们一家要投奔南境,傅夏清与刘焕的婚事多半会成为双方谈判的筹码。并非傅家不爱子女,拿她作棋子,实在这门婚事几经变故,中间横亘着刘、傅两家未来的关系走向,刘太尉的遗愿,皇帝的意愿等,早已面目全非。 傅夏清显然被说中了心事,黯然道:“我们举家投奔,也不知他会如何看我。” 与铁蓉蓉相比,傅夏清显然是这个时代典型的大家闺秀。 即便刚开始对刘焕不太满意,但秉承父母之命,也渐渐将他当作未来夫婿看待,若事情平顺发展,她便会按部就班地成为刘夫人。 不料,又横生枝节 。 她婚事已起过一回波澜,如今又遇波折,苦闷伤感也是难免。父亲傅辅是个大咧咧的个性,母亲是姨娘,说不上话,她愁肠百结也只能自个消化。 傅希言心中怜惜,柔声道:“你不必管他如何看你,主要是你如何看他。你若不喜欢,我再给你另外找个好的。” 傅夏清羞红脸,后悔失言:“不许胡说八道。” “我可没胡说八道。储仙宫门下弟子不知凡几,难道还找不出一个模样端正,文采斐然,洁身自好的?”傅希言信誓旦旦地说,“到时候让他们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任凭你选秀。” 傅夏清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是什么奇怪的说法。” “这叫断雁孤鸿局。你别管奇不奇,只要看对眼了,我立马让裴元瑾上门提亲,谅那刘焕也不敢说什么!” 傅夏清虽知是玩笑,却仍是被安慰住了:“你既有一嘴的歪理邪说,何必对我说,不如说给大哥听听。” 傅希言疑惑:“为什么说给大哥听听?” 傅夏清含蓄地说:“大哥原要准备春闱,如今却要离京了。” 傅希言恍然。傅家人原本各自有各自的事业,如今却都被耽搁了。春闱三年一次,时间成本也很高。他知道傅夫人和傅礼安之前对这次春闱都报以极高的期待。 “行,我去开解开解大哥,你可不许哭了。”他又转头对丫鬟说,“你家小姐再哭,你就告诉我,省的她一个人躲在车厢里哭坏眼睛。” 傅希言跳下这辆车,转头又去了傅礼安和傅晨省所在的教学马车。 傅晨省正摇头晃脑地背书,傅礼安则低头刻印章。 傅希言一进来,带来一阵寒气,傅礼安立刻拿过毯子盖在傅晨省身上,嗔怪傅希言道:“赶路就赶路,还串什么门?” 傅希言缩着手进来,从一旁的点心匣里捏了几块点心吃:“马车坐得腰酸背疼,也不知还要多久,出来动动,省得肌肉僵硬。” 傅晨省听话地扭动脖子和胳膊。 对此,傅礼安倒不反对:“我们先去石泉县,从莲花渡上船。” “坐船好呀。”傅希言干巴巴地说了一句,眼睛四处瞟着,看傅礼安面前放着各种印章,拿起一块,“你喜欢刻这个?” “一直喜欢,之前要准备会试,才搁置了一阵子。” 听他主动提起会试,傅希言顺势接下去:“要我说会试也没意思。说什么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可帝王若不是个好买家,那也是坑人。” 傅礼安拿着印章,左看右看,漫不经心说:“来宽慰我?” 傅希言忙道:“哪能啊。大哥弘毅宽厚、高才大德,哪还需要我说什么。就是,这事毕竟因我而起……” “与你无关。”傅礼安放下印章,淡然道,“我们家本就是皇帝盯上的棋子,有你没你,都要受他摆布。倒是因你而来的储仙宫少主给我们家增加了不少筹码,终令皇帝束手束脚,为我们争取了不少时间。” 第54章 遥远的旅途(下) 莲花渡坐落在石泉县城南二十里处,往来客商络绎不绝,故而茶棚、客栈应运而生。傅家人为了赶路,睡了好几天帐篷,此时见到正常的床铺,眼睛亮得都能发出七彩的光芒。 傅辅顺应众人意:“休息一日,明早出发。” 傅家先遣部队早两日抵达,已找到顺路的商船,只待明日出发。傅轩亲自出了趟门查看商船,回来时脸色不佳,拉着傅辅进屋。 傅轩压低声音说:“那商人反悔了。” 傅辅不悦道:“不是下了定金吗?” 傅轩说:“他们连定金带赔偿都还了回来。” “可说是什么原因?”船没动,商人就乖乖地赔了钱?这可不是正常生意人的套路。 傅轩说:“只说航线改变,不能捎带我们了。但他们本就是南境行商,这船是回航,船上的货物早已清空,还能去何处?我们原本与他谈好,将这趟回程的利润全包了,他们不必装货还有钱拿,乐得轻松,完全没有拒绝之理。” 傅辅代入行商的角度,道:“会不会想坐地起价?” “若是坐地起价,也该先开出个价来。” “的确不寻常啊。”傅辅皱眉。 离开镐京这一路走得太平静,让他差点忘了这一路其实是在“逃难”。皇帝明里暗里下了两道旨的事瞒不住有心人,之前离镐京太近,就算有人想要动手,也会投鼠忌器,怕皇帝插手。而上船之后,四面环水,远不如陆地动手方便,所以,如果有人想要使坏,石泉县是最好的选择。 傅轩听了他的分析,粗粗的两条眉毛相中间聚拢:“谁会动手?刘家?”若说傅家南下会对谁造成利益冲击,刘坦渡首当其冲。 傅辅摇头:“石泉县还在京都附近,刘坦渡在这里动手,等于挑衅皇权。倒不如等我们驶入汉江,进入他的地盘后,派人假装水匪,万一有差池,可即刻派官兵过来名正言顺地将人带走,不留痕迹。”自从傅家被皇帝摆上棋盘,他就在阴谋诡计这条路上越走越远,连想法也十分阴险。 傅轩道:“那就可能是容家陈家的余孽。” 在外人看来,那夜是他带领羽林卫血洗了拾翠殿,陈文驹又间接死在傅希言手中,傅家堪称是皇帝麾下最忠心耿耿的鹰犬爪牙。如今“鹰犬”明面上脱离了“主人”的庇护,那想要报仇的人自然会闻讯赶来,落井下石。 傅辅想了想:“铁蓉蓉是傀儡道的人,也要防着江湖势力。”他顿了顿,看了傅轩一眼,“和裴少主说一声。” 傅轩面不改色说:“我让小四去。” 多年兄弟,傅辅哪能看不出他对裴元瑾的抵触情绪:“你是不是对裴少主……” 傅轩面无表情地说:“小四进羽林卫之后,我就托人打听门当户对、年龄相仿的姑娘,不久前打听到金吾卫指挥使的弟弟家有个圆乎乎的小丫头,比小四小两岁,甚是般配。” 傅辅叹了口气:“缘分这种事,都是天意。再说,老四如今被卷入朝争、江湖,身边危机四伏,不应该再牵连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姑娘。倒是裴少主,武功高强,门下众多,更为良配啊。” 这种对比可说是十分势力的,若傅希言对裴元瑾没有感情,傅辅还会愧疚一下,但他自己都跑来说两人在一起了,傅辅自然也乐见其成。 傅轩叹气说:“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别扭。 傅辅拍拍他的肩膀:“天地混沌如鸡子时,又有谁想到盘古会开天辟地呢?今日看来离经叛道的举动,未必不会成为他人眼中的创举啊。” 傅轩想:这如何比得? 在他看来,傅辅这话更像是自我安慰,但他也不会揭穿,顺势道:“好,我去找小四说。” 然而小四……并不想去。 自“男男”事件之后,他就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裴元瑾。毕竟,“感动”与“崇拜”也许只有一步之遥,但是和“奉献”还差着十万八千里——他并不想这么快走完这条长征路。 傅轩见他心不在焉:“你听进去了吗?” 傅希言点头:“又有奸人要害我们,让裴元瑾注意些。” 意思是这么个意思,可不知为何让他总结得有些奇怪。傅轩想了想:“裴少主呢?” 傅希言说:“进客栈没多久就出去了。” 他有些不安地想:不会又去搜刮奇奇怪怪的册子了吧。也不知道那两本“男男”他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搞到手的。 傅轩见他心事重重,以为是为了举家逃亡的事情自责,拍拍他的肩膀道:“一家人本就是共同进退,你不要多想。” 傅希言以为他说的是裴元瑾和他们已经是一家人了,不要为了麻烦人家而不好意思,表情顿时尴尬起来:“这个,就是太快了,我没什么准备。” 傅轩点头:“是有些匆忙。”谁能想到皇帝会突然下圣旨呢,幸好他们家一直在准备,倒也不算仓促,“不过早晚会有这一天,我们心里都有数,已经做好了准备。” 傅希言:“……”“我们”的意思是傅家除了他,都已经准备好接受裴元瑾这个“家人”了?那他们的承受能力未免也太强了,是他落伍了吗? 他好奇地问:“你们什么时候准备的?” 傅轩说:“其实,送你去洛阳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有所预感了。” 傅希言呆若木鸡。那时候他还没去柳木庄,没吃混阳丹,也没遇到裴元瑾,怎么就能有所预感? 他越来越好奇:“这是怎么预感到的?” 傅轩说:“事情已有迹象,建宏帝既然能杀张辕,自然也会对其他人下手。” 怎么又和建宏帝扯上关系了? 等等,叔叔说是从送他去洛阳时有预感的,又提到建宏帝,也就是说,叔叔他们一开始预感的人不是裴元瑾,那是谁,楚光还是三皇子? 傅希言浑身哆嗦了一下,觉得这个预感实在惊人:“我那时候和楚光不和,和三皇子也只有一面之缘。” 傅轩安慰他:“并不怪你,该来的总归会来,防是防不住的。”三皇子与小四的见面应该不是刻意安排,但小四和楚光的比试有胡誉和朱宏达掺和其中,就不知有几分是建宏帝的意思了。 傅希言:“……” 怎么说呢,只能说真相总是来得猝不及防。万万没想到家里当初没想让他尚公主,而是想让他高攀皇子!难道家里人都有探gay雷达,自己很早开始就gay里gay气了吗? ……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 第55章 别家的叛徒(上) 为免火烧连环船的悲剧在此处上演,傅希言推着裴元瑾往外走,眼见着就要迈出门槛,走在前面的傅辅突然回头,目光穿过人与人的缝隙,直直地射向坐在原地瞪着他们的童福三:“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既然是逃难,他们自然不会大张旗鼓地宣扬身份,管家付定金时用的是常见的“赵”姓,童福三昨天回来,他们今晨刚到,从何得知他们的真实身份? 童福三愣了下,随即冷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这等于没有回答。 傅希言下船的时候还在琢磨这一问一答,凑到傅辅身边说:“爹,所以还是有人在暗中搞鬼?会是谁?” 傅辅一边目不斜视地走路,一边道:“他千方百计不让我们上童家的船,有两种可能,一是把我们留在这里,二是让我们坐他指定的那条船。所以,一会儿谁借我们船,谁就有问题。” 傅希言恍然,正要点头,就听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的裴元瑾突然说:“我让雨部去调船了。” 储仙宫势力遍布天下,找一艘船不是一件难事。 不过他开口的时机实在很微妙。 傅希言知道他听见了自己和父亲的对话,不由扭头,促狭地说:“这位兄弟,你很可疑哦。” “不过没调到。” “哎?”傅希言尴尬道,“你摆脱嫌疑的方式是不是有点用力过猛。” 裴元瑾说:“就在我们抵达的前两天,莲花渡所有接受搭乘的商船都收到足够的定金,不接新客。童家商船是唯一的漏网之鱼。” 傅辅竖起耳朵偷听了半天,发现没一句有用的,不由轻哼了一声。 傅希言说:“所以,童福三可能知道谁是幕后主使?” 傅辅忍不住搭话:“不必叫他知道,送信也是一样。就他那个脑子,利用起来有多难?” 裴元瑾道:“主谋今晚必然会出现。” 傅辅问:“为何?” 裴元瑾说:“我调了船,明天凌晨到。”所以,幕后黑手若要用船引他们上钩,只能在明日之前。 傅希言:“……”那些嫌霸道总裁不香的人,一定没尝过买不到船票的苦闷。 事实证明裴少主料事如神,对方压根等不到晚上——他们刚回客栈,留守客栈的傅礼安就递给他们一封请帖:“一个小厮送来的。” 傅辅接过请帖,转手递给傅希言。 傅希言纳闷:“不识字?” 傅辅没好气地说:“你识字,你不会自己看?” 请帖上面写着:傅希言亲启。 傅希言:“……” 又是冲自己来的? “陈家还是容家?”傅希言一边拆请帖一边苦笑,也不知自己何德何能,竟能惹得他们前赴后继、轮番找死……该不会是金蝉子又转世,投胎成了自己吧? 阿弥陀佛,何仇何怨啊。 请帖做得十分雅致,角落画了一枝红色的杏花,写着:月夕河畔,紫船白帆,一壶清酒,独请君临。 傅辅嘴上说让傅希言自己看,脑袋却凑得比他还近。看完信,他还嘟囔:“月夕,花朝,良辰,美景,啧。” 傅希言原本坦坦荡荡的心,突然就有些心虚了,不敢看裴元瑾的方向,只能瞪向坑儿子的老父亲——就你认得字!就你有学问! 傅辅自知失言,生怕调拨了小两口感情,干咳一声,赶紧找补:“一看就是来者不善。” 傅希言赶紧点头:“还写明就一壶清酒,意思让我自备酒菜呗,抠门!不去!” 傅辅点头:“还画了红杏,去了不就是红杏出墙?” 傅希言:“……”他在名义上还没有走进婚姻这座围城,算不上出墙吧?不对,他实质上也没有走进婚姻这座围城啊! 两父子正说得起劲,裴元瑾突然抽走请帖,抬步往外走。 傅希言大惊,连忙跟上去,明知故问:“去哪里?” 裴元瑾说:“紫船白帆。” 有了明确目标,自然好找许多,尤其紫船这么特别的颜色,傅希言去找童福三的路上好似就见到过。 他原本走在后头,走着走着,就走到裴元瑾旁边去了。落日余晖只剩一点点,路上人烟渐稀,两人就这么肩并肩走着,倒有些“人约黄昏后”的气氛。 傅希言忽然说:“我爹没跟来。” 裴元瑾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说:“儿子的新欢旧爱,自然不好插手。” 傅希言被噎得说不出话来,那张冷峻的脸也看不出是不是开玩笑,只好低声下气地说:“敌人太狡猾,我们千万不要中计啊。” 裴元瑾道:“每次我都留了人。”潜龙组如今已经正式一分为二。一半跟着他,一半跟着傅辅他们。 傅希言嘴角微微翘起,心中感激,却觉得说感谢太轻易,而他欠裴元瑾的,已经不是一句两句感谢所能表达。 他干咳一声道:“还不知道对方是人是鬼。” 裴元瑾问:“若是美人呢?” 傅希言管不住自己的嘴,顺口道:“那也要看看有多美。” “你希望多美?” “肯定不会比你美!”关键时刻,傅希言的求生欲上线了,“裴少主天下第一美,冠绝古今,无人匹敌!” 裴元瑾:“……” 两人闲说着没有意义的对话。 傅希言心中感慨,初见时,看裴元瑾那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模样,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日,他们竟然会成为朋友以上恋人未满的关系。she说再靠近一点点我就跟你走,可他怎么觉得这一点点,实在有点高,有点远,有点让人迈不出脚步呢? 紫船已赫然在望。 傅希言便收起了近来越来越频繁的少女情思,振奋精神,往那几乎顶天立地的大船望去。 那船原本停在江面上,已是巍然屹立,如今挤到河岸处,更是硕大无朋,将周遭的船只比得小鹌鹑一般。 他们刚刚凑近,紫船就放下了梯子。 傅希言看了裴元瑾一眼,老老实实地抓着梯子,一步一步地走上去。既然深入敌营,就要步步为营,像“踏空行”这样的绝技当然要藏得越深越好。 裴元瑾却无此顾虑。他的武功深浅,天下皆知,一个纵跳就跃上了甲板。 甲板上,一个白衣飘飘的俊美青年正低头煮酒。 傅希言看着这熟悉的画面,怎么说呢,心里瘆得慌。他扯了扯身边的一身黑:“你兄弟?” 第56章 别家的叛徒(中) 船上,原本架在傅家人脖子上的几柄刀剑突然朝同伴身上砍去。 有几人试图反抗,被迅速出现的潜龙组齐齐补刀。 杀戮结束,高个男子才向裴元瑾抱拳:“在下韦立命,目前是诡影组织京都一带的二把手,见过裴少宫主。” 傅希言震惊:“诡影组织?”以为是傀儡道卧底秦岭派,万万没想到是洋葱剥到最后,里面藏着诡影……这确实很诡影。 韦立命又朝傅辅等人拱手:“多有得罪,容我解释。” “原本就说好的,何罪之有?江湖中的事,我们就不掺和了。”反正有什么事,老四也会转告。傅辅说,“我们的行李还留在客栈,得取回来。” 韦立命立刻抛锚,派人驾小船带着管家等人回客栈取行李,傅辅与家眷们则先去船舱安顿。 虽然过程曲折离奇,但总算坐上了豪华游轮,傅希言松了口气的同时,忍不住白了裴元瑾一眼:“你们何时勾搭上的?” 裴元瑾淡然道:“我一直与你在一起。” 韦立命急忙解释:“此次行动与裴少主无关,与我交易之人,乃是景大总管。” 景大总管明明是四个普普通通的字,就如宋大先生,可不知怎的,一提起这个名字,磅礴浩大的气势便扑面而来。 不过韦立命没有说下去,而是问:“你们吃了吗?我还没吃,不如边吃边聊。” 既然主人这么说,饥肠辘辘的傅希言自然不好回绝。 段谦的那壶清酒的确是好酒,韦立命从仓库里又取出三小坛,分给他们,正好一人一坛。下酒菜是傅家下人用库存临时凑的。 韦立命还亲自去江里摸了几条鱼,如此有鱼有菜有酒,便十分有听故事的气氛了。 韦立命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酒:“从哪儿说起呢,就从我如何加入诡影开始说吧。我原本是个江湖散人,迫于生计,就给朝廷大官的儿子当护卫。才做了几天,就撞上他强抢民女,我看不惯,就将他杀了。” 傅希言差点把酒咳出来。 不愧是卧底诡影组织的大佬,果然硬核。 韦立命懊恼地说:“还是太年轻了,做事不精致。如果是现在,我会让他死得悄无声息。可惜那时候想得少,太冲动,当着许多人面杀的,结果被户部侍郎雇佣诡影组织追杀。” 哦,那位朝廷大官是户部侍郎。 傅希言认真地吃瓜:“后来发现打不过,就加入了吗?那诡影组织的商誉很一般啊。” 韦立命说:“差不多吧。我运气好,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户部侍郎被皇帝抄家了。诡影组织收不到尾款,决定让我用自己这条命来还债。” 傅希言被诡影组织奇怪的逻辑打败了:“你的意思是说,你给诡影组织卖命,是为了替买你命的人还钱?” 韦立命喝了一大口酒,擦擦嘴巴道:“听起来很荒唐,但人到绝路的时候,为了活下去,再荒唐的事情也愿意去做。加入诡影组织后,为了尽快还债,恢复自由,我接了很多活,杀了很多坏人,也杀了很多好人。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当初没有救那个姑娘,这世上活下来的好人会不会比现再多得多。不过我很快不这么想了,因为诡影组织有很多人,我不杀也会有人杀。” 傅希言沉默。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学会了一件事,不要以自己的价值观乱哔哔,首先,他不一定对;其次,就算他对了,别人也不一定会听;最后,他还很弱——弱者哔哔太多,就是典型的找死。 韦立命说:“我很快还完了钱,却发现根本走不了。诡影组织整 日宣传,一日诡影,终身诡影。所以,想要离开这里,就必须找一个比诡影更大靠山。” 傅希言:“……”硬核诡影遇到硬茬韦立命,就看谁命硬。结合段谦离去时难看的脸色,他突然有点想笑。 裴元瑾问:“你怎么找上的景伯伯?” 景罗已经很久没有在江湖上行走了,别说韦立命一个外人,就算是储仙宫门下,要找他也并不容易。 韦立命说:“我一开始找的并不是大总管,而是储仙宫在镐京的雷部主管事,任飞鹰任大侠1。不过他说自己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将我转托给了一位叫谭不拘的谭大侠。” 裴元瑾:“……”镐京失踪的两个主管事都齐了。 韦立命说:“但谭大侠也说自己有事情要做,所以,就将这件事上禀。没多久,我就收到了景大总管的回复。” 裴元瑾恍然。谭不拘2是储仙宫潭长老的儿子,的确可以直接联络景罗。 韦立命说:“景大总管答应帮我摆脱诡影,但有个条件,他要我调查诡影组织首领的身份。” 傅希言已经听得入了神:“诡影组织的首领很神秘吗?” 裴元瑾说:“外界传言,他的武功已登临武王或之上。” 武王听起来遥远,但傅希言知道储仙宫就可以数出近十位,加上天地鉴、灵教、北地联盟以及其他各门各派,绝非小数目,哪怕诡影首领就是其中之一,也难以甄别,不由叹气:“那是不少。” 韦立命道:“但我当时只是普通的小喽啰,怎么可能知道如此机密之事?为了完成任务,我只好努力完成任务,可惜不管我怎么努力,诡影组织始终不肯给我好评,也不让我升迁。” 傅希言想:怪不得韦立命想跳槽。打工人考虑的不就是薪水福利、工作环境和发展空间吗?当杀手出生入死,有个鬼的工作环境,还把发展空间给人限制了,活该留不住人! 这样想想,当初他真的不该嫌弃羽林卫。 韦立命并不知道自己引起了傅希言的共鸣,继续道:“直到我被调到京都一带,受到段谦赏识,才开始平步青云。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进组织时,首领就给我下了一个评语——天生反骨。所以没人敢重用我。段谦虽然提拔我,却也没对我完全放下戒心。今天的行动,我也是等你们上了船之后,才知道要做什么。情急之下,我只好拿出景大总管的信,与保护傅家的电组交涉。幸好永丰伯通情达理,不似一般的高官,没什么官架子,很快就同意了。” 傅希言没有看到当时的场景,却也能想象的出来。 以他爹的谨小慎微,心里肯定是不愿意冒险的,只是裴元瑾留下保护他们的是电部,刚好是景罗手下,看到景罗的手书,自然无条件配合。他爹见余下的人实在打不过,才不得不同意。 “后来发生的事,你们都知道了。”为了等待这一天,韦立命蛰伏多年,其中的心酸苦楚不足为外人道也。他拎起酒坛,与傅希言、裴元瑾各自一碰,“今日多有得罪,我先干为敬!” 第57章 别家的叛徒(下) 紫色大船正平稳地行驶在汉江上。 段谦虽然败走,但诡影组织一向阴魂不散,说不得什么时候又会卷土重来,潜龙组和小桑小樟不再隐藏行踪,与傅家侍卫、跟着段谦叛变的诡影组织成员一起,正大光明地在船上巡逻。 傅轩和韦立命坐在船舱大堂里,看傅辅和傅礼安下棋。 傅辅又输了一局,手将棋盘一抹,左顾右盼道:“老四呢?怎么一天到晚躲在房间里不出来?” 傅轩说:“他说刚刚晋级,要巩固一下境界。” “是吗?”傅辅自觉将输了棋局的事一笔带过了,正要说再来一局,奈何儿子记性好。 傅礼安提醒道:“父亲今日已经输够三局,我该回去温书了。” 傅辅:“……”想温书便去温书,说什么“输够三局”,当着外人的面,怎可坍老子的台? 韦立命倒不觉得哪里不妥,毕竟一起坐船这么多天,傅辅天天都输,他都已经习惯了。见傅礼安走了,他立即对傅轩说:“不如我们手谈一局?” 傅轩欣然从命。 傅辅恋恋不舍地让出位置。哼,两个臭棋篓子。 傅礼安回船舱,老远就看到弟弟站在房门口,讨好地看着自己。 傅礼安转身就走。 傅希言忙冲上去,拽住他的袖子,往里拉:“亲爱的哥哥,我去你那儿坐坐。” 傅礼安比不过他的力气,只能冷着脸道:“今日你嫂子在,不方便。” “我踩过点了,嫂子刚刚去找夏清玩,不在。走走,我们也去玩。”傅希言推着他往房间里走,等两人进了房间,又飞快地将门关上。 傅礼安直接用身体挡住身后的箱子:“要玩自己坐着玩。” 傅希言干笑从怀里掏出银票道:“这是坦荡的买卖,大哥,别不好意思。你把货拿出来让我看看,我带钱了。亲兄弟,咱多退少抹零哈。” 傅礼安脸黑了:“我不是商户。” “我知道,可这船上我也找不到第二家卖石头的啊。”傅希言赔笑,“我再买两块鸡血石。”实在不能怪他死缠烂打。 《傀儡道入门》他已经学到“驱物术”了,偏偏石头、金银花、玉佩什么都试了一遍,只有傅礼安送他的那块鸡血石印章成功了。 可惜他用力过猛,将灵力从印章里提取了出来,使得印章灵力全无,碎成齑粉。后来他又向傅礼安讨要了一枚,也是成功了,时间比之前更长了一些,还是没有控制好火候。 练功这事最紧要的是练,若在镐京或洛阳,他自可去店铺买,如今江河之上,四顾皆水,只能厚着脸皮来找傅礼安进货。 傅礼安气笑了:“我在你眼中是个卖石头的?” 傅希言忙道:“若大哥愿意送,那我当然是更开心了。” 傅礼安看着这个脸皮比城墙还厚的弟弟,说又说不服,打又打不过,最终只能无奈妥协:“最后两块?”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傅希言伸出小指。 傅礼安没理他,拿出钥匙打开身后的箱子,从里面拿出两块鸡血石。 “这块是不是有点小啊?”傅希言凑到旁边挑挑拣拣。 “嫌弃就算了。” 傅礼安作势要拿回去,被傅希言一把抓住,小心翼翼地将鸡血石接过去:“大哥说的哪里话,怎么会嫌弃呢,都是感激。” 他两指比了个心,也不管对方看没看懂,喜滋滋地要走,又被傅礼安拉住:“谢谢惠顾,两千两。” 傅希言一阵肉痛:“两千两是不是……” 傅礼安微笑:“已经抹零了,奇货可居嘛。” 傅希言:“……”掏出两张银票后,他突然将手中较大一块鸡血石递还给他,“大哥能不能帮我把这鸡血石割成分成四片,一头削尖,就像剑刃那样。” “你想做暗器?这两块是巴林鸡血石,质地较软,若是做暗器,应当选用桂林产地的……不过你为何不用铁质的暗器呢?” 傅希言笑笑:“我喜欢鸡血石,容易鸡血,好打架。” 傅礼安颠了颠手中的鸡血石:“得加钱。” 傅希言:“……”下次还是厚着脸皮打亲情牌吧,拿钱砸人,自己怪疼的! 不得不说,傅希言与鸡血石的确有缘分,毁掉一小块鸡血石和一柄鸡血小剑后,他终于将剩下三柄小剑使得如臂使指,指哪打哪。 不仅如此,由此及彼,举一反三,他挪椅子终于可以不用走过去,而是遥遥一指。 有了这,还要什么遥控器! 傅希言一时怀念起住寝室时与室友猜拳关灯的情景。要当年有这功夫,他室友还不得天天上供泡面叫爸爸真伟大? 鸡血小剑之后,他的魔爪又伸向别处。船上的物资实在有限,傅晨省的头发都被他拔了两回,实在刮无可刮,只好去库存偷了两回菜,可惜库存也不富裕。 果然,船一入襄阳水域,韦立命便说要下船采购。 襄阳城有两个码头,一是货运上下的老龙堤,一是客运上下的岘首山南。前者商船云集,码头更繁华,于是一行人便决定去老龙堤放放风。 船上临时的护卫团除了留守的,都按人数分派给各个“旅行团”。 傅夫人怕香皂放久了,不好脱手,差使管家带着护卫下船去找买家,自己则带着几位姨娘、傅礼安夫人和傅夏清去商业区逛逛。 傅晨省早在船上待不住了,一大早就跑来找傅希言。像这种吃喝玩乐的事,自然是四哥最为可靠。不过傅希言想着自己今日主要买石头,怕是小家伙不喜欢,便盯着傅晨省眼神的压力,将人托付给了傅辅。 傅辅也像当称职的父亲,和蔼地问:“上次买的书你都看完了吗?不如我们再去书店挑上一些?” 傅晨省:“……” 看着小弟充满怨气的背影,傅希言也只能遥遥地挥手,给予祝福。 到了老龙堤,傅家人陆陆续续下船,都有去处,却不见裴元瑾跟谁一道。傅希言像极了操心的生活委员,生怕插班生落单,又跑去敲门,问他要不要和自己一道去买石头。 裴元瑾说:“我要去一趟雷部。” “哦。”傅希言见他有自己的打算,也不强求,随口道:“那好,注意安全,早点回来。”然后就开开心心心地带着小桑小樟下船了。 老龙堤边上虽然店铺林立,但大多数是提供吃饭和歇脚的酒楼客栈,要找一家刻印章的店实在不容易,他走着走着,便离河岸越来越远。 第58章 话术的运用(上) 小径尽头是田园,田园后面是山脚,上山之后有破庙,铜芳玉终于停住脚。 傅希言还记着自己是“带伤之身”,气喘吁吁地将小桑小樟放下,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作出胸口疼痛难当的样子。 其实悬偶子也受了伤,也不好受,可看他这样,自己心情便好了许多:“既然扛得这么痛苦,不如杀了算了。” 傅希言小声抱怨道:“师兄,你这句话半路上讲还算兄友弟恭,都到这儿了你才说,岂不是显得说的人听的人都有点傻?” 悬偶子顿时勃然大怒:“你说什么?” 傅希言忙朝铜芳玉说:“师叔,我这师兄长得怪好看的,就是脾气不大好。” 铜芳玉看了悬偶子一眼,又看他:“我师姐一向以貌取人,你长成这样,我师姐为何收你为徒?” 什么叫师姐以貌取人,我长成这样? 这样是哪样? 没听《长恨歌》说杨贵妃回眸一笑百媚生吗? 老子要在唐朝,尔等皆为丑娃! 傅希言心里骂骂咧咧,脸上还要做出温顺的表情:“我师父还收了张大山呢!我胖归胖,但仔细看,还是有点好看的。” 他仰着白白胖胖的脸,露出可可爱爱的笑。 铜芳玉竟很认真地打量了两眼,点头道:“你的眉眼的确不错。” 悬偶子顿时急了:“师父,这胖子贼眉鼠眼!” 傅希言心想:你这矮子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铜芳玉不耐烦地说:“好了,不要吵了。你既然说是我师姐的徒弟,就将师姐为何收你,张大山又为何杀你,先交代清楚吧!” 在来的路上,傅希言早将故事编得七七八八,当下一气呵成地说道: “师父收我为徒的时间,那可早哩!那时候我还是镐京城中有名的废物,文不成武不就,只有师父不嫌弃我,传授我傀儡术。不过她说傀儡道受世人误解太深,在我术法大成之前,决不可展露痕迹。 “后来我爹望子成龙,托我叔叔的关系,将我送进羽林卫。原本我就想混混日子,偷偷练好傀儡术,谁知有一天,秦岭派的楚少阳突然说要挑战我。虽然被我糊弄了过去,师父却说,秦岭派乃狗皇帝的秘密爪牙,这次挑战是个试探,可能已经发现了师父和我的关系。我这次糊弄了过去,但必然还有后招。 “果然,没多久我就被调去锦衣卫,要护送三皇子去洛阳。一路上,楚少阳对我多方打压,就是希望我忍不住露出马脚。就在我实在忍不下去的时候,楚光突然单独派张大山和我去裴介镇。 “你以为张大山是真的想害我吗?不,其实他是作戏给别人看的。你们想想,如果他真的想害我,怎么会用大庭广众之下派鸽子投毒这么愚蠢的方式?” 是的,他就是这么愚蠢。 傅希言一边说,一边不忘在心里吐槽,然而表演上更加激|情投入: “你们再想想,如果他真的要害我,我怎么可能让师兄用银子就将人赎回去了呢?我爹是堂堂永丰伯,难道我还会缺钱不成?其实这一放一纵,都是我们师兄弟默契的表演啊!” 悬偶子赎回张大山的时候只觉得傅希言是个怂包,如今听他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头头是道,又有些怀疑起自己当时的判断来。 铜芳玉疑惑地问:“为何要表演?表演给谁看?” 傅希言说:“当然是给狗皇帝看的了。” 骂皇帝,他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恨不能抓住机会多骂几句。 “这次的表演很成功。没多 久,狗皇帝就找了个借口把我调回镐京,并委以重任。因为在他的心里,张大山下狠手对付我,我便不可能是师父这一边的,他便可以放心信任我了。” 悬偶子猛然又想起个破绽:“可我怎么听说,你当了刑部的牢头之后,尽忠职守,还帮着狗皇帝把陈家的人给杀了。” 傅希言听他这么说,顿时明白了他未尽之意——陈家、陈太妃或陈文驹中间,要不有人和铁蓉蓉有合作关系,要不早就和狗皇帝翻脸了。 他连忙大呼“冤枉”,道:“其实师父暗中嘱咐过我,要我找机会把陈文驹给放了,那夜劫狱,我原本是想借机将人放了的,但转念一想,万一是皇帝监守自盗设下的陷阱呢?那我中计事小,害了陈文驹,让师父失望事大。所以,安全起见,我名义上追缉逃犯,其实是暗中护送陈文驹离开都察院。不信你可以去刑部查案卷,等我和陈文驹甩开其他人之后,我是不是莫名其妙地为了救一具尸体,就跳下河渠,让陈文驹逃走了。你想想,我要是狗皇帝的人,大好机会难道我会眼睁睁地放弃,不立功吗?” 悬偶子说:“可陈文驹还是死了。” 傅希言苦笑:“狗皇帝的后招一个接着一个,令人防不胜防,那一局,我和师父机关算尽,终究还是输了。” 铜芳玉听得头疼:“竟如此复杂?” 傅希言叹气道:“师叔你不知道,这些年我和师父在镐京,在狗皇帝的眼皮子底下,真是日日如履薄冰啊。可惜师父最后还是……唉。” 铜芳玉沉声道:“你师父最后是怎么死的?” 她一说“你师父”,傅希言就知道自己扯下的瞒天大谎已经收到了成效。 “虽然外界都说都察院被劫狱时,我表现出色,可最后放走陈文驹的这一段,始终说不过去,所以,狗皇帝还是对我起了疑心,命令刑部数度盘问。后来南虞谍网案爆发,狗皇帝借机把我打入大牢,一会儿拿涂牧试探我,一会儿单独关押,若不是怀疑我和师父的关系,我一个小小芝麻官,哪来这么大的排场?” 他这么一说,不仅铜芳玉,连悬偶子都有些被说服了。 铁蓉蓉死后,悬偶子就托人打听过消息,傅希言说的都和他打听的消息对得上。 悬偶子说:“既然如此,为何死的不是你?” 傅希言吸了吸鼻子:“因为我师父最后牺牲自己保住了我。狗皇帝血洗拾翠殿的那一夜,师父原本有机会逃走的,可她担心我,想带我一起走,不料却中了狗皇帝的埋伏!关键时刻,为了撇清我和她的嫌疑,她就说恨我,要杀了我,其实是知道自己跑不了了,想保全我!” 说到这里,傅希言都差点被自己描绘的场景感动了,眼眶红红的,几乎要落下泪来。 铜芳玉深吸了口气,似乎也想控制住自己的哽咽:“是什么样的埋伏?谁下的毒手?” 傅希言道:“师叔,我是师父的徒弟,这个仇我自己会报!” 第59章 话术的运用(中) 小桑小樟一醒过来,都没看清楚眼前的人是谁,就凝神戒备,待蓄势出击。傅希言惦记着小桑膝盖的伤,忙扶着他:“别急,都已经走了。” 小桑愣了下,没见到铜芳玉等人的踪影,面露惊喜:“少主来了?” “那倒没有,说来话长。”傅希言一天之内已经说了太多的谎,此时就想好好歇歇,便无视了小桑小樟好奇的眼神,道,“回去我再慢慢和你们说。” 小桑说:“回去之后,你还是与少主说吧,我们在边上听着就好。” 傅希言:“……” 这是开完故事会,回去又要说脱口秀吗?观众还自己分好了坐票和站票? ……他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这半天实在过得跌宕起伏,曲折离奇。 傅希言送两人回船上,又有些不放心,回房间稍作整理,就想下船看看傅爹他们,小樟小桑自然要舍命相随,傅希言看小桑包扎好的膝盖还在渗血,怎忍心压榨伤员,双方正僵持不下,出去的都陆陆续续回来了。 先回来的是傅夫人那一拨。购物果然是减压的好办法,几个人出去一趟,逃亡以来的压抑与憔悴便肉眼可见地消失了。 几个姨娘你看看我的手,我看看你的耳朵,容光焕发地交流着新买的首饰。 傅辅后脚回来,听了一耳朵的吹捧炫耀,十分不以为然:“都是银镯子,谁能扒着你的手看上面的纹路?忍冬纹,如意纹有甚区别?” 这话傅夫人可不爱听:“那以后夫君的衣服我都按一种颜色一种款式来做,可好?” 傅辅急了:“那怎么一样呢?” 傅夫人反问:“怎么不一样,装在里头的,不还是同一个老头么?” 傅辅:“……” 傅夫人大获全胜,带着姨娘们趾高气扬地回船舱了。 傅辅气得吹胡子,忍不住对旁边看戏的傅希言说:“你看看她们,你日后可不要……算了,你也没什么选择。” 傅希言:“……” 正说着,他的选择就回来了。 傅希言瞬间生龙活虎:“我的选择怎么了?那不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 傅辅疑惑地看看裴元瑾,又看看他,仿佛在问:“你是认真的?” “都如入无人之境。”傅希言硬生生地接了下去。 傅辅:“……”这倒是,以裴元瑾当初闯皇宫的劲头,就算要去御膳房逛一圈,应该也没人拦得住。 裴元瑾看着他,一眼就看到他的头发衣服和出门时不太一样,似乎有些凌乱,不由面色微沉:“遇到什么事了?” 傅辅心中一凛,有些心虚地看向儿子,生怕他说我爹欺负我之类的。在傅希言之前,几个儿女里,只有傅礼安成了亲。但公媳要避嫌,平日根本没什么相处的机会,所以也没有相处的烦恼。偏偏老四自己招来的裴元瑾不但是个男的,还是储仙宫少主,他就有些不知道该如何相待了。 傅希言哪知道他爹讲着讲着,就脑补起了家庭伦理剧。他干咳一声,对裴元瑾道:“是出了点事。” 刚才急着确认家人安全,他一时还没想好如何应对来自裴少宫主的询问。 对待铜芳玉,他自然可以满口胡说八道,只求眼前脱身,不求未来如何,可是对象换作裴元瑾,自然不敢也不能用这一套的。 但承认自己修习傀儡术,他又有些缺乏勇气,尤其是,经过这半天的遭遇,让他意识到学习傀儡术不是多门手艺,还多了条活路,越发不想放弃。 小桑非常自觉地卖了个好:“少夫人说要等您来了一起说。” 傅辅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究竟什么事,为何要你们一起说?”船上这么无聊,他也想听。 傅希言说:“仓库里的酒好像不多了。爹,韦大侠采购物资,不知道会不会顺道买酒啊,你要不要去问问?” 傅辅:“……” 问问有没有买酒……这借口听起来像支开下人的。 “哼。”他不开心地走了。 看他气冲冲的背影,傅希言硬着头皮道:“我们到船舱里说。” 他一路走在前面,将人领到自己房间门口,突然又停住脚步,对小桑小樟说:“我与你们家少主单独说。”然后他当着两人的面,将满脸都在控诉“为什么要取消站票”的小桑和小樟关在了门外。 裴元瑾自觉地找了舒服的位置坐下。 傅希言有些不知从何说起:“你今天去雷部还顺利吗?” “主管事没有失踪,应当算顺利吧。” “恭喜恭喜。” 结束简单的开场白,就该进入正式议题。 看傅希言期期艾艾的样子,裴元瑾若有所思地猜测道:“你惹上了桃花债?” 铜芳玉哪算是桃花。 他说:“……是朵要命的食人花。” 裴元瑾点头:“果然是女子。” 傅希言急忙解释道:“和对方是男是女没关系,主要是我的问题。” 裴元瑾不知想到了哪个方面,脸色渐渐阴沉下来:“你的问题?” 傅希言坐在他面前,双手交握,虔诚地看着他:“你能不能答应我,不管我做了什么,你都原谅我,并且不阻止我继续做下去?” 裴元瑾此时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形容了,电闪雷鸣,台风警报。他霍然站起,怒道:“小桑小樟!” 小桑小樟当即破门而入! 傅希言下意识要跑,却被裴元瑾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在突然而起的泼天大怒之后,裴元瑾又慢慢冷静下来,两簇怒火被压抑在眼底深处:“说吧,是谁?”是谁让胖子宁可忤逆我,也要继、续、下、去! 小桑小樟有些回不过神。 裴元瑾望着傅希言,一字一顿地说:“这些日子,你躲在船舱里,便是在琢磨这件事吧?” 傅希言原本没理解那句“是谁”,还在心里琢磨,听他说这句,便以为他知道自己偷偷修炼傀儡术的事,不由面露紧张之色:“你听我说。” 裴元瑾说:“多久了?” 傅希言说:“上船之后就一直……不过你真的知道我在琢磨什么吗?”若他早就知道,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如果他现在才知道,那他是怎么知道的?自己可什么都没说啊。 他总觉裴元瑾这场火发得诡异,毫无来由,有点不太对劲? 裴元瑾只听自己要的关键词:“上船之后一直念着,下船后就遇到了?” 第60章 话术的运用(下) 这一日实在过得跌宕起伏。 中间这道墙被敲掉之前,傅希言一想到自己遭遇铜芳玉的那段经历,就倍感煎熬,度日如年;然而在两间房被打通之后,他满脑子都是今晚要裴元瑾同睡一屋,甚至……一张床上,这么一想,时间就如离弦之箭,嗖嗖地过去,追都追不回来,眼睛一闭、一睁,外面的天色竟然黑了。 傅希言有些惊慌,看向坐在窗边气定神闲看书的裴元瑾:“我吃晚饭了吗?” 裴元瑾头也不抬:“吃了。猪蹄鸭腿河鲫鱼……” 一连串菜名报出来,傅希言总算有了点印象。他捂着肚皮,突然站起来:“我饿了,我要再吃一顿宵夜。” 裴元瑾有些无语。吃完晚饭才不过一个时辰,吃的时候也没少下筷子,如何会饿的。 傅希言才不管他怎么想,好不容易找到个借口,就匆匆忙忙出去,叫了厨娘,蹲在船上狭窄的厨房里,看着灶头上火焰跳动。 没多久,厨娘就说包子热好了。 傅希言脱口道:“这么快?” 厨娘咧嘴笑道:“可不快哩。船上的灶火不旺,还耽误了时间,等下船以后,找个大灶,烧得更快哩。” 傅希言不知想到了啥,表情更忧郁了。 从蒸笼里取了个包子,他走到甲板上,对着黑黢黢的江水,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 那些诗人,一遇到水啊,山啊,就忍不住要将心中的苦闷通过诗词表达。他也想吟两首应应景,又发现脑袋空空,只能唱起那首古早的歌曲—— “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今日乱我心,多烦忧……” 唱着唱着,心头的愁绪就跟着胃里的食物一样,开始漫溢上来,几乎顶到了喉头,差点吐出来。傅希言顿了顿,还是将手里最后一口包子硬塞下去了。 别的诗不会,“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他还是知道的。 春寒料峭,尤其是江上,他只吹了这一会儿的风,就有些受不住,背着手,小老头似的,慢吞吞地踱回去了。 走到房间门口,他停住脚步,有些想念前世的地下车库,虽然他没有车,也没有驾照,但他羡慕那些回家后,还能在地下车库躲着抽一根烟的人。 哦,对了,他也不会抽烟。 他推门进屋,裴元瑾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看着书。 傅希言内心生出几分敬佩,这份山峙渊渟的气度,不是普通装逼者所能效仿的。他好奇地走到他对面,看了眼书皮——《江湖趣味秘闻》,顿时引起兴趣:“我也想看。” 裴元瑾抬头看了一眼:“可以,上床一起看。” 傅希言顿时像踩了猫尾巴一样地跳起来:“上,上,为什么要上床一起看?” “方便。” “哪里方便?”傅希言猛然想起裴元瑾递给自己的男男春宫图,该不会是……下手方便? 被夜风吹冷的脑袋又开始升温,觉得房间有点闷,闷得让人头昏耳热。 裴元瑾见他如临大敌,笑了笑:“你搬把椅子并排看也可以。”猜到他今晚会极其敏感,裴少主展现了难得的耐心。 傅希言又不想看了。他在裴元瑾对面坐下,眼角悄悄地打量了对方一会儿,突然小声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话没头没脑。裴元瑾问:“什么?” 傅希言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是个男的。” 裴元瑾放下书,专注地看着他。 傅希言慢慢鼓起勇气:“而且有点胖。” 裴元瑾说:“不是有点。” 至今仍记得,他发现下半辈子都要与一个胖纸相伴时,内心所受到的震动。 傅希言白了他一眼,有点气愤地说:“那你接受得挺快?” 裴元瑾想了想:“也没有很快。”他为人处世,一向是定下目标就全力以赴,尽快达成,而接受傅希言,大概是他有生之年,最拖沓也最慎重的一次。 傅希言说:“那你是如何转变的?” 裴元瑾说不上来。人感情的变化并非一成不变,有时缓慢,如无声润物,有时又迅猛,不经意的一望,心情就变了,非要寻个脉络,大抵是:“讨厌,不讨厌,有点喜欢……挺好。” …… “挺好”的前面是“有点喜欢”,那根据前面的递进关系,可以推测“挺好”就等同于“喜欢”吧?又或者是“很喜欢”? 傅希言脸有点烫,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觉得确认对方真的喜欢自己的这一瞬间,隐匿在心里的那股不确定就消失了,一直犹豫不决的那一步似乎也不再像想象中那样难以起脚…… 脑袋里想法多了,表情和动作反而少了。 他呆呆地看着裴元瑾,而对方也在看他。 江上升明月,明月照轩窗,从远处看,两个对望的影子,好似有无数的话要倾诉,然而现实中,却是无声亦无言。 不是无话可说的凄凉,而是一切尽在不言中的默契。 裴元瑾突然微微倾身,问:“你呢?” 傅希言一怔,本能地抗议:“明明是我在问你,怎么变成你问我?” 这话不讲道理,可裴元瑾竟然退让了:“好,你问。” 傅希言想了想说:“你父亲原本给你安排了亲事……你不会觉得可惜吗?”他只见过一个,虽然对方对他态度不好,可跳出双方尴尬的“情敌关系”,单纯以男人的眼光看,也不得不承认夏雪浓的确是个又漂亮又聪慧的女孩子。 然而裴元瑾道:“不可惜。” 父亲的安排是他原以为顺理成章、理所应当的人生,而目的,不过是为了《圣燚功》更加完美完善,所以不曾费心,更不必思量。 若没有傅希言这个意外,他大抵会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就像他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在努力练武那样——练武之前,他从未想过喜不喜欢练武,要不要练武,因为在父亲的引导下,练武本就是人生的一部分。 然而,傅希言这个意外终究还是来了。 顺理也未成章,理所不再应当,于是思考就成了必然。 生平头一次感到措手不及,捧着烫手山芋不知如何处理。然而他人生信条一向明确,认定目标,勇往直前,既然目标依旧是那个目标,那自己只要朝着目标前行便好了。 所幸,对方除开外表与性别,并不糟糕,甚至,那胖乎乎的外表看久了,竟觉得十分可爱。 想到这里,裴元瑾想起他有件想做很久的事。 第61章 商盟之节庆(上) 时光一晃而过。 在裴元瑾的鞭策下,傅希言的“驱物术”已经使得有模有样,不再局限于鸡血石。不过傅礼安雕刻的鸡血石小剑傅希言用得时间最久,依旧最得心应手,后来的铜钱、铁蒺藜都略有不如。 只是绵柔拳的进展不大,裴元瑾让小桑小樟轮番与他对练,他每次都是打前脑海一片空白,打时拳路无比清晰,怎么都达不到“无招胜有招”的玄妙境界。 裴元瑾说:“绵柔拳的招式并不能克制天下武功。”若受限于拳法路数,那么遇到招式稀奇古怪或者精妙绝伦的对手,傅希言必吃大亏。 “道理我都懂,就是做不到。”傅希言也很无奈。作为一个理科男,他的思维逻辑更习惯于套用固有公式,而不是凭借想象力,无中生有。 裴元瑾点点头:“那就多练。” 傅希言本以为自己已经是勤学苦练的代表了,但遇到裴教导主任后才知道,这位爷自己不练,但督促别人是真狠。 刚好有人敲门,傅希言帅气的一挥手,门自动开了。其实挥手这个动作大可不必,是他自己加上去的,毕竟,魔法师施法时,一定要有手势才好看嘛。 来的是韦立命。 他朝傅希言抱拳,然后对裴元瑾道:“到荆门了。”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江陵,要从荆门下船,转马车。 傅希言看着窗外林立的桅杆,道:“怪不得船越来越多。” 韦立命说:“四月一日是四方商盟七路魁首聚首的日子,许多商行都会在这个时候前来拜会,久而久之,就成为了北周南虞各大商会共同的节庆了。” 傅希言惊讶:“两朝商人都来?难道不怕朝廷介入吗?” 韦立命说:“除非是两国开战的特殊时候,万事绕行。不然,谁在太平日子里整幺蛾子,就是与天下商人为敌。” 傅希言说:“那对我们靠岸有影响吗?” 该不会有什么限行政策吧?也不知诡影组织这船有没有正规牌照,能不能开进荆门?因为前世的经历,他有些担忧。 韦立命说:“别的没什么,只是船太多,靠岸的时间便会久一些。”所以他才特意跑来说一声。 傅希言摆手:“这倒没什么,反正在船上待了快一个月,我都以为自己是生于斯,长于斯了。” 然而堵船的实际情况比他们想象得更严重。 进入汉津渡的船几乎排满江面,这且不说,认识的船会互相配合插队,他们乘坐的紫船虽然大,却孤零零的一艘,在拉帮结派的群体里,显得格外孤独无助。 好几艘船为了加塞,横冲直撞着过来,原本在甲板上看风景的傅夫人等女眷已经回船舱休息了。各船人太多,离得又近,站在甲板上,都能吼着聊天。 傅希言从船舱出来,刚上甲板,就听到乱哄哄的喧嚣声,附近船只的船头船尾都站着人,彼此拱手致意。 相形之下,孑然一船的他们,尤为格格不入。 排在他们前头的是位胖乎乎的船主,或许是身材带来的亲切感,他站在船尾,主动朝傅希言拱手,喊道:“不知各位从哪儿来啊?” 傅希言入乡随俗,也走到船头与他见礼:“从石泉来。”这不算说谎,他们的确途经石泉时搭的这艘船。 胖船主笑眯眯地问:“石泉好啊,汉水之滨,水路便利。不知足下做得是哪方面的生意啊?” 傅希言说:“什么都做一些,还是看形势。” 胖船主笑容淡了几分,以为他们家做的是投机倒卖的买卖。对他们这些实体商家来说,自然有些看不起,道:“四方商盟遍及天下,一向有平价的规矩。你这时候来,怕是讨不到好处的,不如回去吧。” 傅希言说:“我们这趟主要是走亲戚。” “那可来的不巧。”胖船主以为他不肯听自己的劝说,便摇摇头,不再说什么,转到船头与别人寒暄去了。 这一等,就是一个白昼。 原本排在前面左右的船都陆陆续续进港了,唯有他们始终被排挤在外,饶是傅希言这么好的脾气,都被逼出了路怒症:“撞过去算了!” 眼见着后面的船也想挤上来,韦立命终于不再保持低调,直接命令下面的人强行冲上去。 紫船体积原本就大,如此不管不顾,自然是无人能挡,然而其他船也不是吃素的,见状立刻有两艘船夹击而来。 有人在船上喊话:“哪一路的朋友,如此没有规矩!” 此时裴元瑾、傅希言等人都已经站在甲板上观战,对四面的挑衅与咒骂声充耳不闻,就这么迎着夜晚的风,一路向前,将那两艘船撞开。 “无知小儿,吃你爷爷的一记教训!” 被撞的左边船上突然跃起一个白须老者,一把金刀横在胸前,威风凛凛地朝着他们的桅杆砍去。 四周的人都抬头仰望。 准备看着这艘不知天高地厚的紫船折了桅杆,灰头土脸地遁逃。然而那老者刚靠近紫船,就突然从半空跌下,落入江中,他那船上的水手们忙惊呼着下水去救。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了以为紫船好欺的诸人。更令他们难以释怀的是,直到老者落水,他们都没看到紫船上是谁出手,又是如何出手的。 出手的韦立命没说什么,倒是小桑忍不住嘀咕:“这年头金刚期也这么咋咋呼呼的。” 傅希言闻言忍不住想,就是去年,金刚期在他眼里还是高不可攀的存在,楚少阳一个锻骨期就能让他差点下不来台,如今,他已经和其他高手站在一起,听他们对金刚期指指点点——真的是膨胀了啊。 “别让我爹我叔听到这话。”傅希言没忘记自己的老叔叔还是金刚期,他爹,应该连金刚期都没有。 小桑乖巧地点点头。 打头阵的出师不利,让原本蠢蠢欲动的人都谨慎许多。 过了一会儿,傅希言他们眼看着靠岸在即,随着一声又一声的喝彩与欢呼,一个消瘦的身影从紫船后方踏波而来。 来者江湖人称“长江老鬼”,是脱胎巅峰期的高手。原本是长江流域的水寇,后来被四方商盟收服,成为商盟七路之一董家的护卫,是武榜上有数的高手。 不用裴元瑾吩咐,韦立命已经自发出迎。 两人就在这江面上展开厮杀。 傅希言等人引颈观战,两边的船只还帮忙打灯。 灯如萤火,江如墨汁。 长江老鬼和韦立命都走得是以快打慢的路子,哪怕有人打光,他们动手之后,一般人便分不出哪是人,哪是影,只有这波光翻腾的江面,昭示这场战斗的激烈。 第62章 商盟之节庆(中) 永丰伯一行人的行踪原本就受各方瞩目,他们又在渡口大闹了一场,傅希言不信刘家没有得到消息。可车行数日,他们从荆门到江陵的这一路,刘家始终不动如山,叫人捉摸不透态度。 直到马车抵达江陵城城门,才看到迎接的队伍里,除了先一步过来置业的管家,旁边还站着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 那汉子身着锦衣,姿态恭敬,不似武将,倒像是个掌柜。 马车刚刚停下来,那汉子便抢在管家前面,先一步向车内的傅辅行礼:“骠骑将军刘府管家奉家主之命向永丰伯请安。” 傅辅打开车窗:“刘将军有心了,代我道谢。” 刘府管家又说:“将军今日有要事在身,不能亲自前来,但已为伯爷备下住所,房契在此,还请伯爷笑纳。”他从怀中拿出房契递过去。 傅辅目光看向自己的管家。 管家立刻上前,也呈上房契:“伯爷,您交代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了。” 刘府管家说:“你买的是房舍靠近小东门,离码头近,每日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怕是有些吵闹了。我挑的这个就在将军府附近,来往都是贵人,也安静。”这话透露了一个意思,傅家管家这几日的行动一直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 不等傅辅开口,就听马车里的傅夫人慢悠悠地说:“是我吩咐他买个热闹些的地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挺好,我们初来乍到,正该住人多的地方,安全。” 刘府管家碰了个钉子,便讪讪地道:“是,是。” 傅辅说:“刘将军既有要是在身,那傅某今日就不上门拜访了,等刘将军得闲了,我们再聚。” 刘府管家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傅辅已经关上了车窗,敲敲车壁,重新启程,他便退到一旁,目送傅家人入城,然后转回将军府,去见了传说中常年礼佛,深居简出的将军夫人。 刘夫人正为丈夫的事情心烦,见了他,烦上加烦:“你见了傅家人,感觉如何?” 刘府管家说:“伯爷看着有礼,实则难缠,伯夫人也十分厉害。” “一个庶女能当上伯夫人,自然有些眼光和本事的。傅辅这人,老爷以前说他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不能成事,现在看他改了这毛病后,倒显出几分能耐,可惜领了这份吃力不讨好的差使。”刘夫人说着说着,心烦意乱地摆手,“算了,不必管他们,老爷在南境经营多年,要是连个军营都管不住,还是退位让贤的好。” 刘府管家能说啥,只能啥也不说。 刘夫人又说:“老爷呢,又去地窖了?” 刘府管家说:“是,又哭了一回。” 刘夫人捂着脸,简直没眼看:“你说这皇帝是不是脑子有病!人都死了,他大老远地把尸体冰冻着送过来,看着栩栩如生的,也不好下葬,但人死不能复生,叶落总要归根,南境也不是太尉的家乡,这样送来算什么!倒闹得老爷日日去哭。”劝也劝不听,简直糟心透了! 刘府管家更不敢吭声了。 刘夫人又问:“焕儿回来没?” “还没。” 刘夫人道:“得找个机会让他见见傅家的人,若能见见傅家小姐就更好了。盲婚哑嫁,易成怨偶。此事还要我与傅夫人牵线。” 刘府管家想了想道:“今日见伯夫人,她似乎有些不满。” 刘夫人并不意外:“两家正议着亲呢。他们大老远的过来,我们一路不闻不问,到家门口了才派个管家过去,肯定会有想法。不过南境如今都盯着咱们呢,要是表现得太热情,像我们上杆子要倒贴,反倒堕了威风。算了,也别等牵线了,怪麻烦的。等焕儿回来,让他上傅家跑一趟,看傅家愿不愿意安排他们见上一面,若亲事不合意,趁早断了,千万别再出幺蛾子。” 刘家议论傅家的同时,傅家也在议论刘家。 正如刘夫人所想,傅夫人的确对刘家表现的态度不满。人都到门口了,就派个下人过来送房子,这是打发打秋风的破落户呢?! 傅辅倒想得开:“我们虽有密旨,但终归是名不正言不顺,人家不搭理也情有可原。” 傅轩说:“密旨的风声应该是陛下传出来的。这是一个契机,我们若是能抓住机会,站稳脚跟,要不了多久,明旨就会下来了。” 建宏帝急着将他们送到南境,莫翛然的逼迫或许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而另一个,应当就是他当初说要迁都的那个原因。 南虞刺杀群臣,谍网深入朝堂,这种昂然的叫嚣姿态,必然会激怒北周这位本就心胸狭窄的皇帝。如今北周内乱平息,反击也是情理之中。 建宏帝派他们南下,只是第一步。 首先看他们能不能顺利抵达南境,再看他们能不能成功站稳脚跟。若是做到这两点,证明自己是有用之人,建宏帝就会承认他们的身份,正式赐予官职。若是没做到,那万事皆休,一日朝廷要犯,一生朝廷要犯。到时候,就会有其他人来替代他们。 等南境整理完毕,下一步,便是南虞。 傅辅问:“你们以为我们该如何站稳脚跟?” 离开镐京后,傅辅和傅轩商量这些事便不再避着几个孩子,也是希望他们能够尽快借着这场巨变成熟起来。尤其是傅礼安和傅希言,一文一武,相辅相成,光耀门楣的任务便着落在他们肩上。 傅礼安率先开口:“一是找一件小事,借题发挥,彰显我傅家在军中影响。二是谋得刘家认同,统一战线。” 傅辅说:“前者冒险。说说后者。” 傅礼安看了眼安静陪坐的傅夏清:“既然是结两姓绸缪之好,缔百年嬿婉之欢,那就先看看这桩婚事合不合适。” 傅家是嫁女,婚事合不合适一看对方家风,二看新郎人品。 傅辅点头:“此事就交由两兄弟就办吧。” 在旁边吃瓜的傅希言惊愕地说:“晨省这么小,就让他出去办事吗?” 傅晨省:“???” 傅辅等人:“……” 傅辅气愤地指着他的鼻子:“你也知道晨省年纪小,还敢问!两兄弟,两兄弟,老四你是吃干饭的吗?” 傅希言:“……”他就是惯性思维。老爹说的是两兄弟,而现场刚好就有自己的两个兄弟,所以误会了。 等傅辅、傅轩两位长辈走后,傅希言找他哥商量任务分配。 储仙宫有风部,打听家风这题一看就适合他,他正要开口,就听傅礼安说:“刘家家风淳朴,家中只有一位夫人。刘夫人深居简出,不管庶务,作为婆婆,极好相处。这些我都打听过了,我还打听到刘焕每日都要去金玉楼,你可以去那里找他。” 第63章 商盟之节庆(下) 傅希言还真没有将裴元瑾与刘焕放在一起想过。 他知道刘焕这个人的时候,就已经贴上了“姐姐未婚夫”的标签,而裴元瑾嘛,不管是裴少主,还是裴教导主任,那都是高高在上的,不食人间烟火的,突然说要参考保证书,不免让人……十分期待。 回去的路上,他既好奇裴元瑾如何解决武榜的事,又怕打断他保证书的参考思路,一时抓耳挠腮,坐立不安。 裴元瑾奇怪地看着他:“为何如此兴奋?” 兴奋吗?他? 傅希言干咳一声:“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怕他说“不当讲”,又急忙补充:“其实是想问问你打算怎么应对武榜题名这件事。” 裴元瑾说:“解铃还须系铃人。” 傅希言想了想:“让当事人出来证明你的清白?” “证明清白”这个词用在这里既贴切又不那么适宜,裴元瑾忍不住抬手戳了戳他的脸:“是找四方商盟的人。” 傅希言近几日经常被戳,感觉有些丢人,不由鼓起脸颊以抗议。 裴元瑾戳了下气鼓鼓的脸颊,傅希言被戳得发出“噗”的一声。 …… 裴元瑾似乎挖掘出乐趣,眼睛微亮,又戳了好几下,傅希言投降:“好了好了,我们现在就去找四方商盟决一死战吧……走四方,路迢迢水长长……” 裴元瑾耐心地等他吼完一首歌,才道:“四方商盟的消息,应该快到了。” 不得不说,他对属下的办事效率还是把握得很精确的。 他们刚回傅家在江陵置办的新家,风部就送上了四方商盟的全部资料。包括七路各家的内部秘辛以及互相之间的竞争合作,加起来足足好几本册子。 傅希言看得津津有味,啧啧有声道:“辜家也太精彩了吧。二房夫人嫉妒大房能继承家业,为了让丈夫上位,勾引公公,公公却看上了二房夫人的妹妹,想养作外室,两人密谋被机警的妹妹发现,妹妹回家告状,亲家闹上公堂……啧啧,怎么没有后续了?” 裴元瑾探头看了眼:“看日期,应该是江陵知府出事了。” 傅希言心想,这事出得不巧,知府被抓之前,怎么就不能抓紧时间先给辜家一个结局呢。 他又去看下一本:“春江水暖春心动,熊家和太史家的公子都看上了柳家的姑娘,没想到柳家姑娘却想嫁给陈家公子。陈家公子喜欢的是董家姑娘,董家姑娘又想嫁给太史家公子哈哈哈哈……这不巧了吗?形成了一个闭环。唉,四个人的凄美爱情,只有熊家公子是多余的。” 可怜的熊熊。 他正翻得起劲,裴元瑾已经一目十行地看完,随手写了两封信,召来潜龙组:“一封送太史家,一封送董家。再将鹿清找来。” 潜龙组领命而去。 傅希言捧着四方商盟的八卦,在旁边好奇地瞪大眼睛:“送的什么信,我可以知道的吗?”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对裴元瑾已经不像当初那么小心翼翼了。 裴元瑾发现了却刻意纵容:“四方商盟内部并不和谐。太史家与熊家世代交好,同气连枝,是商盟名义上的领袖,董、陈、柳、辜、蒋后来加入,自然抱团。蒋家出事之后,童家由熊家引入,曾引发陈、柳、辜三家的极力反对,董家作壁上观。” 傅希言:“……”大家读得都是同一本书,为什么读后感差这么多? 裴元瑾将手边的册子递给他:“都在这本里。” 傅希言打开,里面满满的干货,都是风部特意划出来的重点。 “武榜是陈家的主意。陈家老祖是武王,武榜第一。” “蒋家是太史公与熊家家主联合发起除名提议的。” 看着平平无奇,细想却是风起云涌。 傅希言突然比照这七家的商路,画了张地图,于是,一切就很清晰了: “太史家和熊家是北周人,生意都在北方。柳、辜、蒋的大本营在南虞。陈家和董家,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主要走的是水路。所以,四方商盟内部的争斗,还是两国之争!” 怪不得刘坦渡想不上武榜就能不上武榜,那是因为明面上当家做主的太史家和熊家都是自己人啊。 他就说嘛,四方商盟这么大的体量与影响力,两个朝廷怎么舍得袖手旁观!原来他们的竞争不在明处,不在外部,而是在暗处,在内部。 “四方商盟由太史家与熊家率先发起,意味着建立商盟是北周的主意。”他点点头,“南虞水系繁多,运输便利,工业商业农业都很发达,加强两国贸易交流,对北周有利。不过南虞也不傻。南虞谍网就是靠着钱庄和当铺经营起来的,说不定背后还有四方联盟几个家族的助力。” 北周、南虞两国看似被国内动乱拖住了手脚,各自休兵,而事实上,在一般人看不到的地方,两国的斗争从未停止。 傅希言想明白这一点,也就明白了童家为何要举报江陵知府。江陵知府有没有罪暂且不论,至少童家代替蒋家出现在了四方商盟中,这就是北周的胜利! 两国这盘棋下得太大太广,或许只有南北两位皇帝才能纵览全局,明白得失。 只从他的角度来看—— 来江陵之前,北周与南虞一番交锋后,损失了一位知府,只揪出南虞废弃的谍网,反而使朝中人心惶惶,动荡不安,是吃了暗亏的; 来了江陵才知道,北周以勾结南虞、收买知府的名义,干掉了南虞安插在商盟中的蒋家,使北周在商盟的席位从二比五变成了三比四,此消彼长,在商盟中的话语权大大增强了。 傅希言说:“你把信送给太史家和董家,是认为他们各自是北周和南虞的代表?可童家加入商盟,董家不是作壁上观吗?” 裴元瑾说:“将军自然坐镇后方。” 傅希言恍然:“不愧是坐镇后方的少宫主啊。你写信给他们是不是告诉他们,如果不想得罪储仙宫,令亲者痛仇者快,就老实点把你的名字从武榜上撤下来?” 如果四方联盟是铁板一块,那裴元瑾的威胁作用就会大大降低,可现在他们内部正上演着你死我活的激烈商斗,对外部力量,自然会谨慎对待。裴元瑾威胁的成功率很高。 裴元瑾说:“不,我只是让他们不要太激动。” …… 傅希言好奇地问:“你想做什么能让他们激动的事?” 裴元瑾没直接回答,而是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说:“今晚吃鸡?” 第64章 暗中之协议(上) 裴元瑾入场第一眼,看的便是树立在擂台不远处的石碑。石碑如今还空无一字,只是最上面刻了个四方商盟的商徽。 陈家家主陈德源见裴元瑾眼神不对,顺着他的目光看到石碑,顿时暗道不好,连忙起身道:“住手!” 然而为时已晚。 裴元瑾腾空而起,手中赤龙王如龙游大海,直接往石碑劈落。 在榜的高手心中一动,想要腾身阻止,被各自家主拉住。 守护石碑的两个护卫抽刀,然而赤龙王剑气如虹,所向披靡,他们举着刀子,不但寸步难进,还被逼得连连后退,眼睁睁地看着两丈余高的石碑应声而裂,碎成齑粉。 陈家家主看着石碑碎裂,知道这裂的不仅是一块石碑,更是陈家为了打造武榜,辛苦经营多年的心血!恨得心里咬牙。 可他家排名第一的陈家老祖并未亲临现场,余下的陈家子弟上去也是送菜,而其他家……他目光阴恻恻地扫过那些袖手旁观的家主,咬牙忍下了这口气。 裴元瑾出剑后,并不还鞘,而是反手向长江老鬼追去。 长江老鬼这时候哪还管什么面子,脑袋一低,就往人群中跑。可他身后跟着提剑的煞神,旁人避之唯恐不及,哪敢提供掩护? 于是就形成他跑哪儿,哪儿就如退潮的局面。 长江老鬼知道留在这里还有一线生机,跑到外面更是十死无生,干脆也不出去,就往人群里乱钻。他武功高,身法灵活,一般人根本比不上,只能任由他在人群中钻来钻去。 长江老鬼知道在场众人中,武功最高的是武榜第四,江湖人称“怒罗汉”的尤铁以及自己的好友,排名第六的袁秉。 关键时刻,他也不讲什么“良心”,闷着头就往尤铁和袁秉的方向冲去。 尤铁和袁秉都是熊家门客。熊家家主老远看着戏,看着看着,发现戏院快搬过来了,当下脸色一黑,嘱咐尤铁和袁秉:“一会儿你们无论如何都别出手。” 尤铁抱胸,看向裴元瑾的目光带着几分不善。武榜待久了,日日听着奉承,他内心早已生出敢与天下高手一战的骄狂。 袁秉也没说话,只是盯着裴元瑾的方向。 熊家家主看他们的脸色,有些不放心,又补充了一句:“惹了小的,来了大的,得不偿失。” 说到裴雄极,尤铁放下了双手。他再骄狂,也知道自己与武林顶尖高手的差距。别的不说,境界放在那里。人家已经是武神,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几个入道巅峰的那种。 长江老鬼钻得太快,等他发现前方人员突然稀疏时,已经晚了一步,傅希言早一步等在那里,朝他挥手:“howareyou” 这话发音古怪,听着像咒语,长江老鬼当水寇的时候,见识过太多鬼蜮伎俩,不敢大意,立马转身往旁边跑。 这时候,赤龙王已经到了。 尽管长江老鬼心里知道当日在江上与自己激战的人不是裴元瑾,但他之前想,一个年轻后辈,纵有超级门派做后盾,自己能有多少实力可以想象…… 然而事实证明,是他想象太贫瘠——赤龙王出剑如电,电光闪过,长江老鬼惨叫一声,右臂离体,飞至半空,扬起半轮血花。 傅希言看不得这种场面,悄悄往后退了几步。 与此同时,袁秉见好友受伤,终于按捺不住,拔刀而起。但他不愿偷袭,出手时还喊了一句:“看刀!” 便是这一句,让裴元瑾改了主意,反手一剑,赤龙王回头,落剑稍稍往右偏移了几分,只是斩断了他手中的刀! 半招。 又是半招。 裴元瑾分别用半招连败武榜第九、第六的两大高手,不仅破了此前用四十二招才打败长江老鬼的不实谣言,更将武榜衬成了一个坐井观天的笑话。 熊家家主看着袁秉失魂落魄地捧着断刀,心中既愤怒又感慨,却还不得不出来撑几句场面话:“袁秉仰慕少宫主久矣,如今得了半招指点,也该知足了,还不回来。” 他身边,尤铁悄悄松了口气,幸亏他为了饭碗忍住了挑衅,不然现在丢脸的人里,大概还要加上一个他。 可是同为入道巅峰,为何他和裴元瑾的战力差距这么大? …… 这个想法足以证明尤铁受熊家栽培,却被栽培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同为入道巅峰,当然也有高低之分。 裴元瑾在与宋旗云1一战之后,对武道又有了新的认识,原本欠缺的心境也日趋圆满。他在入道巅峰本就停留多年,积攒甚厚,连武王都敢越级一战,何况武王之下? 严格说来,他目前的战力堪称武王之下第一人了。 熊家都发话了,陈家自然不能再装聋作哑。陈德源2道:“家族小比,竟蒙储仙宫少主驾临,蓬荜生辉!” 裴元瑾手持赤龙王,目光凛凛,似乎对他递来的这个台阶,并不想抬步。 陈德源只好自己厚着脸皮说下去:“少主一剑破石碑,传扬出去,也是武林佳话了。” 到了这份上还要给自己脸上贴金? 傅希言都有些佩服他的勇气。 果然,裴元瑾握着赤龙王的手微微一紧,眼见着就要重新出剑,傅希言立马跳出来道:“听闻贵盟长江老鬼被人四十二招所败,少主好奇,所以进来测试一番。” 他深知,他们今日破石碑,败高手,虽然让四方商盟丢脸,却没有伤及肺腑,但如果动了家主,那就算熊家、太史家与陈家不合,也只能捏着鼻子跳出来谴责几句,到时候以裴元瑾的脾气,事态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就很不好说了。 傅希言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你们诬陷我们少主四十二招才打败长江老鬼,我们不认。 这事陈德源理亏,只好说:“裴少主武功高强,吾等佩服!” 傅希言说:“商盟走商路,储仙宫走江湖,本就不相干,还是继续井水不犯河水的好。” 陈德源看他的外形,猜到身份,暗道:看来江湖传言不虚,储仙宫少主果然舍了灵教班姑娘,选了个胖子。他是南虞人,自然更亲近灵教,但这种场合下,也不好表现出来,便拱拱手,不再说话。 看双方的样子,这件事就算这么揭过去了。 傅希言暗暗松了口气。 别看裴元瑾此时威风凛凛,但这里毕竟是商盟的地盘,蚁多咬死象,要是真逼得他们豁出去上了,后面还真不好应付。 他扯了扯裴元瑾的袖子。 第65章 暗中之协议(中) 傅希言忍不住将心头疑问问出了口,太史公愣了下,似乎没想到镐京有个大官是同姓。 太史公摇头道:“不敢高攀左都御史大人,在我经商之前,我家世代都是工匠,从未有人入朝为官,更不用说为陛下做事了。当然,商盟城里之后,朝廷的确派人来与我们交涉,提了一些要求,不过我们是本分商人,不想介入两国的浑水中去,只答应了部分力所能及的小事。” 傅希言道:“小事?” 太史公见他对他朝廷十分介怀,便细说道:“与熊家一起遏制另外几家,以免商盟落入南虞手中,以及关注其他几家的动向,若危害北周,则必须上报朝廷……都是我们本来就在做的事。不过,熊家才是商盟真正的发起人。”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说,“或许介入得更深一些。” 四方商盟的背后果然有皇帝的影子。傅希言心中的疑问被证实,反倒放下心来:“若有一日,朝廷针对储仙宫或傅家,还望太史公看在今日一面的情分,给个眼色。” 太史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说好说。实不相瞒,今日面见二位,乃有事相求。” 裴元瑾悠悠道:“兰陵史家?” 太史公有些错愕,又有些怅然地点点头:“没想到我们家隐姓埋名这么多年,少宫主竟然还有印象。” 裴元瑾说:“史家的机关造物曾为天下一绝,当年突然失踪,父亲深以为憾,还派人调查过,不过查来查去,都像是你们自己走的。” 太史公拱手道:“多谢裴宫主记挂。不错,当年我们是主动隐退的。此事就说来话长了。” 傅希言心说:那不如简明扼要,归纳总结,长话短说? 可太史公已经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我有一幼子,在机关造物上极有天分,让我一度动了将家业传给他的念头。可是他生性顽劣,不受管教,既不肯接手家中生意,又不肯娶妻生子,只喜欢钻研机关,还常常说是寻找灵感,一去数月,杳无音信。有一次,他走的时间特别长,足足两年才回来,还带回了他的一项发明,说要以此换取婚姻自由。我巴不得他成亲,想着对方的门户低一些没事,哪怕是守寡的寡妇,只要两人能安生过日子,也可答应。谁知他却说对方家是女子当家,从不外嫁,只要男子入赘。” 裴元瑾道:“云海绣庄?” 他一说,傅希言便想起来了。云海绣庄与储仙宫一样,也喜欢以云做家族徽标。 太史公苦笑道:“就是云海绣庄。她们何止是女子当家,男子进了云海绣庄,连子嗣都要随母姓,是要断了香火的!” 傅希言忍不住偷偷看了裴元瑾一眼。心想:只不过不随自己的姓氏罢了,算什么断香火,像他们这种才叫断香火呢!唉,也不知道裴元瑾以后会不会后悔。 裴元瑾感受到他的目光,轻轻地捏了捏他放在桌上的手。 太史公兀自沉浸在往事回忆里,并没有发现两人的小动作,继续道:“我自然不肯答应,甚至下令将他关了起来。不料一个月后,云海绣庄的人就找上门了。原来,他看上的姑娘是云海绣庄的少庄主,两人早已在庄中完婚,连孩子都已经怀上了。” 要不是太史公当面,傅希言都想为这段爱情鼓掌了,不过,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云海绣庄后来似乎被灭了门? “云海绣庄当初在武林中,以一手绣花针独步江湖。我家虽然擅长机关造物,却也不是对方的对手,硬生生让他们将人抢了去。我视此为奇耻大辱,不准家中提起,甚至开了祠堂,将幼子名字从族谱中划了去。”太史公突然跺了跺脚,叹气道,“是我当年做得太绝,断了两家往来。后来云海绣庄被灭门,我也是晚了半个月才听到风声,再带人赶去,便什么都来不及了。” 傅希言看他悔恨的样子,心中也是一阵唏嘘。说离经叛道,他和裴元瑾更胜太史公幼子,可傅辅他们竟然能坦然接受,不得不说他家人是真的想得开啊。 太史公说:“我留在云海绣庄调查半年,一无所获,无奈之下回家,才知道当年幼子的那件发明不见了。我回想在云海绣庄的点点滴滴,竟没有发现一件工匠器具。要知道我那幼子从小就喜欢这些发明创作,家中是绝不可能没有工具和零件的。没多久,储仙宫和天地鉴就开始号召白道群雄,追杀傀儡道。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世间竟有傀儡道这般邪恶的门派。” 傅希言心中一动:“太史公的意思是……” 太史公说:“史家的机关造物再高明精巧,始终是死物,所以我那幼子很小就开始研究如何在机关中灌注灵力。” 傅希言眉毛一挑。这是要制作人工智能? “他发明了一件东西,能够纳入魂魄。” 原本发呆的裴元瑾听太史公这么说,眉毛一挑,看了过去。 只见太史公从怀中掏出一只手掌大的小匣子,放到桌上,轻手轻脚地将它打开,匣子里面是一个结构复杂的金属球,球的一端插着一根极细小的针。 傅希言好奇地凑过去看。 太史公连忙将匣子往后退:“小心,被这根针扎中,这球便会吸收灵魂。” 傅希言吃惊道:“吸收灵魂?” 太史公说:“此物名为‘摄魂怪’,便是我那幼子的发明了。这针,便是云海绣庄的追魂针,一旦被扎中,就会追踪魂魄。摄魂怪便是以此为基础制作的。傀儡术操控傀儡需要分魂,追魂针正好是其克星,这一枚还是当初他们带走犬子时,不小心留下的。” 所以,灭了云海绣庄的是傀儡道? 裴元瑾说:“当初围捕傀儡道,若有此针,事半功倍。” 太史公叹气:“我如何不知。我当时就想带着这枚针去找你们,可惜还没上路,就死了两个族人。我知道,这是傀儡道的警告,他们一定还在附近监视我们,我不敢拿家族冒险,便带着家人改名换姓,去了别处。若非这么多年,他们始终没再出现,我也不敢与二位接触。” 傅希言说:“你不是说令郎的发明不见了吗?那这个……” “我虽改行经商,但祖传手艺从未放下。”太史公手指摩挲装着摄魂怪的匣子,道,“这个‘摄魂怪’是我花了无数心血,重新研制出来的。可惜,我的天赋始终不如我那幼子,只能依样画葫芦,虽然复制成功,却不知该如何使用。倒是这枚针……” 他从怀中掏出手套戴上,小心翼翼地捏着针,将其慢慢从“摄魂怪”中取出,扎在一颗棉球上,又拿出一个皮革小包,将它装进去,递给傅希言:“对付傀儡道用得上。” 第66章 暗中之协议(下) 晚上家里设宴,为他们接风洗尘。 这话听着有些见外,不过裴元瑾在,这种尊重和礼遇便都是理所应当。 虽是十天没见,但家中诸人的面上逐渐散去了舟车劳顿的奔波疲乏和初入江陵的惶惑不安,慢慢显现出对未来生活的希望,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将要在这块土地上重新开始。 第二日,傅希言向原右佥都御史、今江陵知府投了拜帖。很快有回信来,新任江陵知府言自己刚接任,百废待举,暂时抽不出时间接待,等忙过这阵子再来相邀。 这话也不知是真是假,傅希言又备了份厚礼做试探,知府收下了——这便是日后可以来往的意思。 知府是皇帝最后派出的人,他的态度也间接地表达了皇帝的态度。加上刘家欲与傅家联姻,南境的三股官方势力就目前来看,算是和平共处。 傅希言觉得自己和裴元瑾去南虞的事可以提上议程了。 傅辅看着亲手养大的大胖儿子欢欢喜喜地准备跟外面的男人跑,心中多少有些心酸不舍,叹气道:“出门在外,凡事小心。” 傅希言涎着脸道:“上次我去洛阳,叔叔送了我一把灵器,这次爹有准备礼物吗?” 傅辅冷哼:“你如今是储仙宫少夫人,还跟你爹打秋风?” 傅希言威胁:“大伯,你这么说可就见外了。”哼哼,你要是不给点好处,儿子可就认叔叔当爹啦! “对,我是你大伯,找你爹要去!”傅辅觉得刚才的心酸和不舍都是幻觉,这倒霉儿子谁要谁带走! 傅希言垂头丧气地出门,一跨出院子,又生龙活虎地去找傅夫人,将和四方商盟签订的契约交给她。 傅夫人很是满意:“放心,这些事我自会打理妥当。”又给了他三张一千两面值的银票,“你既要远游,身边定要有银钱傍身,这些是今年预提的红利,南虞也可以用。” 这情商,让傅希言不得不感慨,要是傅夫人能出仕当官,只怕已经入阁拜相,哪像他爹,兵部侍郎才当了几日,就被皇帝“发配”到南境来了。 他在江陵逗留了两日,便带上行李,与裴元瑾南下南虞。说是南下,其实是顺着长江东行,过江城,直入金陵。 南虞都城在临安,灵教总部在金陵。 他们这次要去的是灵教总部,顺着长江东行,是最便利的。所以,这趟行程的关键还在于船,因为横跨两国,若是自己出行,便要面对各种麻烦的手续,最好的办法还是搭一搭有门路的顺风船。之前他们初来乍到,并没有什么门路,可去了一趟荆门,掀了一次武比,谈了一桩生意,四方商盟就是现成的路子。 “不打不相识嘛!” 傅希言对着陈家家主笑嘻嘻地说。 陈德源看着这自来熟的笑容无比头疼。 比武大会灰头土脸地结束,陈德源回去必然要面对老祖的怒火,故而在荆门多留两日,想多谈几桩买卖,好让老祖看在他赚钱的份上,法外施恩。 他没想到罪魁祸首竟然还好意思上门要求搭顺风船。 哪来的脸皮! 陈德源心中一百二十万个拒绝,面上自矜道:“陈家商船上都是价值连城的货物,不太方便接纳外人。” 傅希言笑着说:“见外了不是。我们刚合作了香皂生意,我作为生产商,想跟着过去看看销售情况,也是人之常情嘛。” 陈德源皮笑肉不笑道:“二位真是为了生意驾临南虞?” 傅希言说:“既然您诚心诚意地问了,我也就实话实说。其实,我们是受灵教邀约,才赶赴金陵的。” “灵教?”陈德源面露惊讶之色,随即缓和道,“不知二位是受灵教哪位的邀约,所为何事,可否相告?” 傅希言想:储仙宫的人被灵教抓走了,我们家武王要不回来,这么丢人的事哪能让你知道。 他说:“这个,其实是班姑娘的邀请。至于原因嘛……”他看看裴元瑾,抖了抖眉毛,颇有些尽在不言中的意思。 陈德源想起传言,当年储仙宫主裴雄极为自己儿子谈了三门婚事,其中一门好似就是灵教班轻语,顿时恍然。这男男女女的事情,自然不好说得太明白。 灵教是南虞国教,搭上这条线,以后自然有诸般好处。 “既然是灵教之邀,我身为南虞人,自当尽半个地主之谊。”他态度殷勤了许多,“后日便有商船出港,届时我会派人去请。” 傅希言点点头,留下的依旧是上次来荆门住的客栈地址。 将形成安排妥当,傅希言便有心情在荆门逛了逛。此时立夏已过,气温回暖,傅希言走着走着便觉得有些热,正好有摊位卖冰食——自从他家进献了制冰的房子给北周皇帝后,北周用冰的价格就降下来了,像这样的冰食并不昂贵,是老百姓都能吃得起的小吃。 他买了几碗冰镇酸梅汤,自己端着两碗,一碗呼噜噜地喝,一碗递给裴元瑾,余下的由小桑他们自取。 “裴少主。” 娇滴滴的呼唤比傅希言口中的酸梅汤更酸更凉。 柳珍珍惊喜地看着裴元瑾道:“裴少主又来荆门了?” 傅希言对这位被长江老鬼一掌打下擂台的姑娘十分有印象,更有印象的便是熊家太史家公子都喜欢她,她却喜欢陈家公子这条感情链。 如今见当事人出现,他内心也暗暗激动,可惜裴元瑾不是个八卦的性子,不然要是能让柳姑娘敞开心扉,自述这段感情史,岂不比风部冷冰冰的记录要精彩百倍? 他正感慨着,发现裴元瑾端着酸梅汤,眼睛盯着自己看。 “难道酸梅汤里有虫?” 傅希言伸长脖子去看。 裴元瑾用眼神示意:“我动手,你动口。” 傅希言看着站在他们身边,眼巴巴望着裴元瑾不肯离去的柳珍珍,懂了。 柳珍珍脸色有些黯然,却还是勉强扬起笑容道:“当日裴少主破碑一剑,光耀九州,令珍珍仰慕不已。故而斗胆上前,想要讨教两招。” 傅希言错愕。 柳珍珍被长江老鬼二十四招打败,长江老鬼被裴元瑾半招打败,根据这个公式…… 傅希言沉吟道:“柳姑娘,两招有点多了。” 柳珍珍脸顿时煞白,嘴唇嗫嚅了两下道:“是珍珍唐突了。我只是痴迷武学,见猎心喜,不打扰二位了,珍珍告辞。” 傅希言看着她黯然离去的背影,对裴元瑾说:“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不大喜欢这位姑娘。”明明也是知进退,有分寸的,“但又仿佛明白了这感情链是怎么形成的了。” 第67章 金陵之秦淮(上) 三艘快船,一艘在前面开路,两艘在旁边护航,随着五艘货船缓缓穿过十几艘大船让出来的通道。 傅希言站在甲板上,见几个水匪站在船的一侧,一个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手中提着刀子,蔑笑着看过来,嘴里还不干不净地说着什么。 管事只会粗浅功夫,隔着大老远,没有听清,但傅希言晋升脱胎期之后,耳力更上一层楼,听得清清楚楚,他们说的是:“瞧那侉子,白白胖胖的,肯定好摸。”“你想怎么摸?当婆娘摸吗?”“黑灯瞎火都一样。” 傅希言看过去,一群人便哈哈哈地笑起来。 “你要寻找天缺的一,便是逆天而行。”裴元瑾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冷冷地看着那群嘻嘻哈哈的人,仿佛在看一群死人,“天都不惧,天下之人,谁足惧之?” 那群人似乎看到了他眼中的杀意,都收敛笑容,站直身体,有的已经亮出刀子,作出凶相。 傅希言摇摇头,拍拍裴元瑾的肩膀:“算了算了,走了走了。” 裴元瑾被拉着往回走,眉头刚刚蹙起,就见刚刚还说“算了”的傅希言突然转身,趁着对方以为自己威吓成功之际,直接跳入水中。 那群人愣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侉子吓得跳水了。” 声音刚落,船底就传来剧烈的震荡,随即又是一阵,然后就听到有人在喊“船破了”“进水了”,江面上浮起碎裂的船底板。 傅希言趁着他们兵荒马乱,又跑到另一艘船下面,捶了两拳。他的拳劲用在船上,那力道几乎匀称地分部在船底各处,两拳过后,船不是被他打穿了一个大洞,而是整块船底板都碎裂开来,完全没法补救。 他打到第三艘,水匪们终于反应过来,纷纷下水来抓他。 傅希言顺着第三艘正在下沉的船往上爬,和船上惊慌失措的水匪打了个照面。他咧嘴一笑,友善地问了声好,然后趁着对方莫名其妙时,骤然踏空而去,留下一个宽阔又潇洒的背影。 水匪接连损失三条船,自然不肯罢休,刚刚让开的水路已经重新封锁,其余船只也都合围过来。 变故发生得突然,陈德源站在前面的船上,看后面乱糟糟的一团,不知发生什么事,想要叫快船强行突围,又失去了最好的时机,只好焦头烂额地找水匪老大交涉。 今日拦路的水匪,正是管事对傅希言提起的白龙帮。 白龙帮帮主齐问心虽然干了件轰动长江的大事,将老帮主取而代之,然而其本人并没有什么本事,当初能娶帮主之女,也完全是靠着一张俊俏的脸蛋和能作几首酸诗的风月本事。 反叛的原因更可笑,他因为爱吃花酒,经常被媳妇儿打,打了又喝闷酒,酒喝多了上头,被二当家一挑唆,便嚷嚷着说要反了。 二当家一不做二不休,当着他的面杀了他媳妇儿,然后将刀往他手里一塞,带着事先聚集的部众造反。 齐问心当时酒醒了一半,悔之不及,看丈人临去时恨意滔天的眼神,更是吓得六神无主,自然而然成为了二当家指哪打哪的傀儡。 不得不说,有齐问心这么个废物点心在前面顶着,起了关键作用甚至是唯一作用的二当家吕山虎,便能在背叛老帮主这件事上,深藏功与名,所以他对齐问心还不错。此趟拦路讨要买路费都是常规操作,几年都没出过岔子,吕山虎见齐问心每日吃花酒吃得不开心,就让他出来散散心,万万没想到偏巧今天就出岔子了。 齐问心自然又是六神无主。 吕山虎的心腹蒲英雄已经习惯了,直接越俎代庖:“帮主,据说动手的就是一个胖子,我让陈德源把那胖子绑来,我们当着他的面切成十八块,再问问陈德源,愿不愿意把船和货留下当做赔偿可好?” 齐问心心里不喜欢这血腥的方式,可也没有其他主意,便说:“都依你。” 蒲英雄走了一半,又问:“要是陈德源不识趣,那我可就动手了。” 齐问心听不得这烦心事,摆手:“都依你都依你。” 蒲英雄扛着自己趁手的大铜锤,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了,站在船头,冲着陈德源喊道:“陈家主这是何意?” 趁着这会儿工夫,陈德源已经了解了来龙去脉。虽然与傅希言同船的管事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引起傅希言暴怒,但他与这帮水匪打交道多了,猜也能猜得到,心中既有些痛快,又有些痛苦。 储仙宫的战力暂且撇开不谈,只谈他们经营生意的模式,那都是一个地方一个样,各个因地制宜,没有统筹规划。看着都是储仙宫旗下,实则各地雨部关联不大。就算白龙帮把控长江流域,那也造不成实质影响。而离开长江,那别说储仙宫,四方商盟都能把他们摁在地上打。 可万一白龙帮惹不起储仙宫,硬要把这笔账硬算到陈家头上,那陈家却是吃罪不起。他们这条商路,靠的就是这条江。他这时候,脑海中转过无数的念头,有依靠储仙宫直接把白龙帮铲除的,也有息事宁人,花钱摆平的……但这些想法各有利弊,要确认过对方的态度才能考虑下一步。 他见蒲英雄来势汹汹,抢先喝问道:“蒲英雄,你还不速速叫手下向少主道歉!”蒲英雄这名字委实起得有水平,哪怕是斥责,喊了一声英雄,听着便有几分尊崇的意思了。 但蒲英雄脑子还是懵了一下:“你还叫我道歉?你的人他妈的砸了我的船现在他妈的要我来给你道歉?!” 陈德源淡定地说:“不是向我道歉,而是向少主道歉。” 蒲英雄虽然勇猛,但脑子的构造实在不算复杂。他想着,你是陈家家主,你家的少主不就是你儿子。你砸了我的船,让我给你道歉已经够荒唐了,竟然还要我给你儿子道歉,简直荒唐又可笑。 “放屁,想让我给你儿子道歉,你等下辈子吧!来人,给我撞!” 陈德源原本还想来个循序渐进,把裴元瑾的身份公布出来,见他会错了意,忙道:“蒲英雄,你今日得罪储仙宫少主,明日白龙帮就大祸临头了!” 蒲英雄这时候已经上了头,听到“大祸临头”更是哈哈一笑:“好啊,老子倒要看看谁让我大祸临头!” 齐问心不知何时已经从船舱来出来了,附在他耳边,小声道:“他说的是储仙宫少主。” “储仙宫……” 三个字在蒲英雄嘴巴里过了一遍,他人立马冷静了,何止冷静,还有些冷。他连忙喊道:“停下,都给我停下。” 然而终究迟了一步。 第68章 金陵之秦淮(中) 蒙蒙细雨顺着长江一路飘入秦淮河,棉絮般的轻柔触感为金陵越来越闷热的夏夜增添了一丝丝精神上的凉意,秦淮河畔的人潮比平时还更密一些。 裴元瑾乘坐的珍宝船正随着这场朦胧夜雨进入了金陵城中。此时,正是秦淮河最热闹的时候,画舫传来吴侬软语独特的唱腔,几丈一曲,曲曲绕梁三日,声声回味无穷。 突然—— 一条小舟如飞鱼一般,从河面窜起,在空中滑过一条优美的弧线,又一头扎回河上,溅起的水花、推开的波浪,如利刃般,突兀地划破了这纸醉金迷的梦境,引得众人竞相探头观看。 傅希言驾着船落回水面后,又在原地转了360度,高举双手,完成一个定格。 反正他们一入南虞,灵教方面必然会关注,自己高调低调都一样,所以他一点都不怕出场方式张扬——跟着少主还怕什么张扬! 咚。 后面的珍宝船轻轻地撞了小舟一下。 傅希言晃了晃身子,脚下的船顺势往前漂出了三四丈,然后慢慢停下来。 傅希言回头—— 裴元瑾站在船头、灯火辉煌处,朝他微微一笑,亮堂堂的光照着他英俊的五官,仿佛在闪闪发光。 傅希言从小舟跃起,跳回船头,一脸严肃地说:“追尾事故,撞得有点严重,扣十二分,罚没驾驶证,以后不许撞别人。” 裴元瑾似懂非懂:“十二分?我原本有几分?” 傅希言笑眯眯地不厌其烦地和他唠着前世梗:“有十二分啊。” “那岂非没了?” “是没了。” “那何谓驾驶证?” 傅希言自得其乐地笑了笑:“没有就不能开车。” 裴元瑾依旧不解,且隐隐觉得这张证不似他说的那么简单,令人有些介怀,正欲再问,就听一声朗笑声,紧接着一人踏江而来,落到甲板上,正是多日未见的寿武王。 裴元瑾对他的出现并不意外,只是眼底刚刚的笑意很快隐没了,淡淡地问:“寿总管马失前蹄,该当何罪?” 寿南山还来不及叙旧,就被戳中伤处,低头苦笑道:“金陵是灵教大本营,我纵有三头六臂,也不能单枪匹马闯入总坛救人啊。” 傅希言好奇:“谭不拘为何会被关到灵教总坛?” 寿南山见四周探究的目光越来越多,便道:“我们不如回船里再详谈。” 他们三人回船舱,小桑去捞小舟,小樟去买熟肉温酒,潜龙组则将整艘船守了个密不透风,船沿着秦淮河继续前行。 秦淮的酒肉味道都极不错。 傅希言啜了一口小酒,吃了一块大肉,准备听寿南山长篇大论说故事。 寿南山也不负所望,起了个十分普通的头:“少主可还记得谭不拘失踪前,在镐京城里做下的事?” 一般人遇到这种问题,大多会顺便将谭不拘失踪前做的事复述一遍,然而裴元瑾只是淡淡道:“记得。” 但傅希言不知道啊,他好奇地问:“什么事?” 裴元瑾这才低声解释道:“谭不拘是镐京风部总管事,而风部当时在镐京开了一家当铺,在我抵达镐京之前,又匆匆关了门。” 傅希言说:“这家当铺不会刚好有‘白泽’的标记吧?” 寿南山立刻竖着大拇指赞叹:“少夫人果然料事如神。” 这马屁拍得实在不算高明,可说话的人是武王,那高不高明倒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傅希言必须给面子,要对这记马屁表现出极其愉悦的陶陶然,以示感激。 如此有来有往,默契浑然天成,两人一段时间没见,相处倒似更和谐了。 寿南山心中满意,继续说:“谭不拘执掌镐京风部,对风部消息动态最是敏锐。白泽当铺与钱庄暗中掌控情报网,自然会引起他的警觉,于是他假借开当铺,加入了这张情报网。” 傅希言没想到谭不拘竟然主动当了卧底:“那后来呢?” 寿南山说:“风部本身就拥有情报网,他开了当铺之后,又有南虞谍网的各路情报自动送上门来,他如鱼得水,没多久,就被升职了。” 傅希言想了想:“不会刚好就在我们抵达镐京之前吧?” 寿南山点头:“就好在你们抵达镐京之前。这件事本身就存在风险,谭不拘跟着对方走了以后,才知道当铺的背后主谋是灵教,而对方也早已看穿了他的身份,是想通过他,放长线钓大鱼,所以还特意给了他求救的机会。” 傅希言道:“钓到一位武王,也是大鱼啊。” 寿南山苦笑:“可惜,我这条鱼没能与他们鱼死网破。” 如此看来,形势严峻。 傅希言看看他,又看看裴元瑾,斟酌言辞:“我年纪小,不懂就问问。武王都干不了的事,我们……是不是还少点人啊?” 还是说储仙宫大军已经在路上了,正准备横渡长江呢? 寿南山说:“是班姑娘想见见少主。她说了,只要少主来,她就把谭不拘放了,不但把谭不拘放了,还奉上少夫人在南虞谍网做过的交易记录。有了这个,北周皇帝就不好再诬陷您了。” 傅希言想:自己现在都是在逃巡检使了,还在乎什么诬陷不诬陷的。 裴元瑾说:“她为何要见我?” 这问题自然不是无的放矢,寿南山作为一个武王,在金陵城逗留这么久,不可能什么都没干。 寿南山说:“乌玄音常年留在临安皇宫,如今灵教大部分事务已然交到了班轻语手中。班轻语年纪轻轻,野心勃勃,这次找你,很可能还是为了联姻的事情。” 他看了傅希言一眼,见他没心没肺地吃着肉,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所以还是要抓紧时间把事情办了,省的老是招人惦记。” 裴元瑾说:“如果没有来南虞,我们现在已经回储仙宫了。” 寿南山呆了呆:“回储仙宫?难道你们已经……” 傅希言敷衍地抓着裴元瑾的手,在他面前举了一下,然后该吃吃,该喝喝。 寿南山又觉得有些不太像。 那些情窦初开的小情侣,或是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哪个不是羞人答答的,哪像他们…… 可说不像,看两人时不时对上的眼神,又似乎是那么一回事。 他毕竟是个单身武王,一切经验都来自于观察,多少缺乏一些主观感受。 “你们到底到哪一步了?”他决定还是直接问出来。 傅希言说:“他已经见过我的家长了。” 第69章 金陵之秦淮(下) 两人往塔里面走。 按理说,像这种窗户小、楼层高的地方,多少会有些阴森,但这座塔正中放着一盏巨大的莲花灯座,镶金嵌银,垂珠挂玉,那满眼的富贵闪耀起来,比塔外的阳光还要明亮抢眼。 至少傅希言有点移不开眼睛。 灯座后面站着一名侍女,无声地指着楼梯。 他们拾阶而上,二楼被布置成了一间静室。地上一张矮几,几个蒲团。北向放置着一面屏风,上书一个大大的“争”字。 屏风后琴声忽起。 琴调却与“争”字相反,极为平和,甚至有些平淡。在琴声中,傅希言仿佛看到前面有一片明镜般平静的湖面,没有明月倒映,没有微风吹拂,一切都像是静止了。 傅希言一直等着湖里出现一个水怪,然而琴声就保持着这种慢悠悠的节奏一直到结束。 他是在琴声结束三秒之后,才发现它是真的结束了,而不是喘一口气继续。 屏风后面传来细微的动静,少顷,一个打扮素雅的少女便从后面走了出来。只论容貌,她不及铁蓉蓉美艳夺目,然而身上有种清新的气质,如空谷幽兰一般,叫人见之忘俗。 不用自我介绍,傅希言便知眼前这位便是灵教代教主班轻语了。 她朝裴元瑾颔首致意,然后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裴元瑾和傅希言落座后,班轻语拿起一个蒲团,放到了裴元瑾对面的位置,然后侧身坐下:“今日请裴少主是为了两件事。一是为我,二是为你。” 傅希言知道为啥她年纪轻轻能当领导了,讲话只讲重点,不讲废话,开会效率高。 “储仙宫豢养了不少仙兽,我们愿出钱购买,谭不拘和钱庄账簿可以作为添头,让你们拿回去。” 班轻语口中的仙兽,其实就是裴元瑾养的白虎,寿南山骑的青驴……这类的动物。储仙宫一心想飞升,养宠物也是效仿仙人。神话故事里有什么,他们就养什么,如果现实中没有,就养类似的,美其名曰“仙兽”。 白虎仙不仙的,傅希言见过,摸过,喂过,养过,自然知道就是训练有素的动物,储仙宫主都还是一介凡人呢,哪里有让鸡犬升天的能力,所以班轻语的这个条件本身就很古怪,像上杆子送钱。 裴元瑾道:“二呢?” 既然第一个条件像儿戏,那重点可能就在第二个上面了。 班轻语答非所问地说道:“我被师父纳入门墙的时候,只是四岁,没多久,师父就过世了,是师姐将我带大。师姐至今没有收徒弟,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她觉得没有必要。” 傅希言觉得这姑娘讲话云里雾里,叫人听不明白。堂堂一个灵教教主觉得没必要收徒弟难道不就是因为有个师妹是代教主吗?那怎么就不是因为她了? 裴元瑾却似懂了:“你不是代教主吗?” 班轻语道:“那是她改变了主意。但是一个人的想法,随时都有可能再改变。” 傅希言听懂了一点点,又像是一点没听懂。 班轻语的意思是,乌玄音原本没打算让她当代教主,或是没打算让别人继承教主之位?怎么着,难道是乌玄音中二病发作……想弄垮灵教,同归于尽吗? 裴元瑾说:“与我何干?” 班轻语说:“我打算冲击武王。届时,我会用天下至寒的冰魄阴泉淬炼真元,若能成功淬炼出寒冰圣元,或许能一试少主极阳圣体的威力。” 傅希言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这一试……是他想的那种试法吗? 他看着两人严肃认真的表情,一时不能肯定是不是自己思想污秽,想得太多。 她见裴元瑾没说话,又补充道:“少主迟迟不升武王,是担心傅公子心境不稳吧。傅公子一年之内从真元期直升脱胎期,堪称天纵奇才。但进步飞速,根基不稳,入道之后,就可能心境崩溃,风险很大。我则不同,我与少主晋升的时间相差无几,一直齐头并进,若要双修,我是最佳人选。夏雪浓、温娉都不及我。” 裴元瑾意味深长地看了傅希言一眼,说:“就算有冰魄阴泉也未必能淬炼出寒冰圣元。” 傅希言震惊地看着他。你个狗子,竟然还认真考虑了? 班轻语说:“我有七成把握。还请少主暂留一个月,一个月后见真章。” 裴元瑾沉默不语。 班轻语清冷的目光终于转到了傅希言脸上:“一个月后,若我淬炼圣元失败,自然不会阻拦你与傅公子回储仙宫成亲。” 老子成亲还要你恩准咯? 傅希言心中不爽至极,偏偏裴元瑾直到离开都不发一言,似乎默认了这件事。 他甩开手,大步走在前头,与跟在后面的裴元瑾拉开了一段距离,寿南山见两人进去时甜甜蜜蜜,出来时就像劳燕分飞一般,心中一怔,有些焦急地问:“这是怎么了?” 傅希言冷笑道:“整日问别人要是还有别的选择要不要负责,轮到自己就举棋不定了。” 寿南山听这意思,是少主和代教主的事情又有眉目了?可少主后院失火,让手下们很是为难。他向裴元瑾使眼色,让他先将人安抚住,一切等回去再说。 裴元瑾过去拉了拉傅希言的手。 傅希言哼得一声甩开。 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的谢云铃突然说:“我送各位出去。” 也不知是不是归心似箭的缘故,来时百折千回的路,回去时竟然很快就走到了门口。 傅希言率先上了马车,然后伸出手拽了拽准备往后走的寿南山,等寿南山无奈上车后,他就朝着准备上车的裴元瑾说:“满载了!再坐超载了,走了走了。” …… 裴元瑾只能去其他车。 寿南山坐在车里,像知心爷爷一样地询问发生何事。 傅希言噘着嘴,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我终究是个备胎。” “什么是备胎?” “一辆车四个轮子,我是老五。别人开车,我听着;别人滚了,我吊着。”他说着说着,就无尽心酸,眼眶都有些红了。 寿南山说:“少主不是这样的人。” 傅希言咬牙:“你们少主压根不想做人。你们就是一帮神仙!” 这话寿南山也分不出好是不好,只能干笑了下。 马车又回到了观河居,谢云铃说,他们留在金陵期间,这座房子可随意使用。 小桑忍不住话,问:“我们要留在这里?多久?” 第70章 临安之西湖(上) 灵教总坛还在建设,隐约可见中间有一座铁塔冲天而起,要不是那塔尖的形状与记忆中的埃菲尔铁塔相差甚远,傅希言都忍不住怀疑灵教是不是藏着一位自己前世的老乡了。 除了储仙宫之外,还有几个门派也已经搬到了附近,此时都听到风声,跑来和储仙宫少主见礼。 裴元瑾让寿南山去应对。 对偏居一隅的小门派来说,没能见到储仙宫少主虽然遗憾,但见到四大总管之一也是荣幸,使出浑身解数好好地巴结了一番。 寿南山选择加入储仙宫,本身也带着点不喜俗务的仙气儿,寒暄多了,脸上不免露出几分不耐烦,小门派们察言观色,讪讪告退。 寿南山回到风部的宅院中,抱怨道:“这等事儿以后还是交给马清为宜。” 裴元瑾说:“他与他们打交道多日,该打听的早该打听到了。” 这倒是。寿南山也跟着忧愁起自己属下的素质来:“我问了一圈,金陵城里稍微有点名气的门派都受到了迁徙新城的邀请,不仅金陵,据说金陵附近也有门派受邀,只是有的答应来,有的没答应。如今新城里答应加入的大小门派加起来差不多有上百之数,今天来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前世许多城市都会设计一个卖点,比如旅游城市,港口城市,文化之都等等。傅希言好奇:“灵教这是准备将新城建设成南虞武林中心吗?” 寿南山不敢苟同:“这么多门派聚集在一个地方,很容易发生摩擦。” 傅希言说:“说不定就是等着他们摩擦,然后以聚众斗殴的罪名逮捕,罚他们加入灵教。” 寿南山说:“这个我也问了。灵教前些年扩张得厉害,现在到了宁缺毋滥的阶段,一般人已经进不去了。据说很多小门派就是进不了灵教,才自发组织起来的,要吞并他们多得是机会,没必要劳师动众。” 裴元瑾忍不住看了眼坐在角落里努力弱化自己存在感的马清,忍不住问:“宁可自立门户,也不愿加入储仙宫?” 江湖上,明明是储仙宫名气更大地位更高! 寿南山“呃”了一声,表情尴尬。他不敢说老宫主不管事后,储仙宫各地分部阳奉阴违,已没有当年雄霸武林的气象。毕竟,储仙宫的倒退,他身为四大总管,难辞其咎。 裴元瑾也没打算问到答案,只是闭上眼睛,彻底自闭了。 傅希言鼓励他:“我们不如去街上溜达溜达,说不定就偶遇了怀才不遇的绝世天才呢!” 寿南山不懂就问:“既然怀才不遇,怎么偶遇?” 傅希言也胡乱解释:“才高八斗,我们就看谁头上顶着八个斗!” …… 裴元瑾还是被傅希言拉着逛街去了。 城里除了灵教总坛之外的几个社区都按八卦方位取的名,风部所在的社区叫离弄,是正西方,但街道风情,店铺名称还是正儿八经的中式风格。 不过大多数店铺只挂了招牌,还没有开张,偶尔有几个开张的,也埋头收拾,并不指望有客人光顾。傅希言走进去,他们还愣了下。 “这把椅子怎么卖?”他进的是个木匠铺。 木匠正在箍桶,闻言立马放下手头的活站起来:“十二文。” 傅希言便买下来,送给马清,作为他乔迁的礼物,美其名曰:行得正,坐得直。 他其实是顺手为之,并没有想太多,但落在本就惶恐不安的马清耳中,便觉得少夫人这是在敲打自己。他汗流浃背地收下了椅子,表示一定会放在最显眼的地方日日警醒自己。 傅希言很想说大可不必,但裴元瑾表示满意,那他也就只能跟着满意了。 买了椅子,傅希言便有了套近乎的底气,和专心箍桶的木匠闲聊起来。 木匠是金陵人,也是新搬过来的。 傅希言好奇:“金陵是个大城,你为何舍得搬到新城来?” 木匠说:“我在金陵当学徒,出来当老板,这个店是送给我的,不要钱。” 傅希言说:“你师父不来吗?” “不来,他在金陵有店,有钱。”木匠言语中带着一丝羡慕,“我以后也会有的。” 傅希言点点头,给予了真诚的祝福。 又去了别家,情况差不多,都是原来有手艺没有家产的人,被灵教招募到新城打拼。大多数人不但收到了店铺,还收到了房子,拖家带口一起来的。 里弄靠近兑弄的位置,他们还看到了一所正在搬迁的书院,据说是几个□□看不惯原来书院一心为钱的腌臜风气,在灵教的支持下,带着自己看好的学生,直接搬过来了。 傅希言转悠了一圈,别的暂且不说,至少这座城市的风气还是挺朝气蓬勃的。 寿南山说:“就是没什么老人孩子。” 傅希言说:“还在创业阶段,老人孩子来了也不方便。”菜场、集市什么的,都还没开起来呢。“也不知道现在房价多少钱。” 裴元瑾皱眉:“你想留下来?” 傅希言摇头:“我想投资。” 这话当然是说说而已,他一个北周官员,跑到南虞投资,真金白银砸下去,回报的可能是枷锁镣铐。 不过前面正好有家牙行,他顺路进去问了问价格,竟是极便宜,但前提是他们必须留在新城生活,还要有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 傅希言:“……”这不就是传说中的移民监吗? 在新城逛了一圈,瞧新鲜的劲儿慢慢退去,便索然无味了,新城太新,都没几个人,哪怕屋舍俨然,却也缺乏人气,待久了,便有些沉闷阴郁。偏偏天宫不作美,他们走到半途,雨哗啦啦地落下,原本就是暗淡的街景越发灰黑无趣。 这场雨来得疾,下得大。天边黑云滚滚而来,如神话中妖兽的巨口,那架势,野心勃勃的,似要侵吞世间万物。 傅希言等人躲在一家正在做大扫除的饭馆里,老板上了一壶粗茶,然后便在老板娘的白眼中,放下手中抹布,陪着他们看门外稀里哗啦的暴雨。 暴雨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雨停时,街道路面已有一层积水,有些门槛低的,都已经溢到房子里面去了。 傅希言摇头:“排水做得不好。” 南方多雨,城里若是排水做得不好,那建筑再漂亮,也是花架子。 他们回到风部时,天幕已然全黑了,白天里看着还有些情趣景致的新城在浓黑的夜幕里,显得极为阴森可怖,那座露出尖尖的铁塔,更点像故事里巫婆用来关押公主王子的恶魔塔。 第71章 临安之西湖(中) 风筝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必定是有主人的,不过他们附近都被寿南山清了场,它的主人可能在别处断了线,被风刮到了这里。 果然,没多久就听一阵喧哗声由远而近,一群人喊着: “应该是这里。” “湖里没有!” “前面看看。” 傅希言抱着风筝,看那群风风火火跑过来的人,小声说:“看衣着,不像买不起第二只风筝的人。” 正说着,人已经跑近了,是一群十来岁身着锦衣的少年少女,一个秀美的少女被簇拥在中间。 寿南山见傅希言已经站起来,便没有出来阻拦。 那群人跑到跟前,见傅希言抱着风筝,上下打量了好几眼,然后又看向坐在他身边的裴元瑾,人群中发出好几声失望的叹气声。 有个矮个子少女还直白地问:“风筝只有你一个人捡到吗?” 傅希言原本想将风筝还给他们,闻言有些好笑地回答:“我看上去弱不禁风到连只风筝都要找个人一起搬的人吗?” 矮个子少女娇嗔道:“唉,你为什么要手快捡风筝呢?这样的机会明明应该让给你的朋友。” 傅希言看看风筝上的鸳鸯,似乎有些懂了,笑容便变得有些戏谑而邪恶:“嗯?什么机会?” 少年们见裴元瑾对着西湖煮茶品茗,都觉得意境高远,很愿意上前攀谈几句。 一名少年特意走到裴元瑾附近,对着他说:“这只是风筝王,在风筝大会上夺冠,受过大师开光,拥有灵性,能牵红线姻缘,谁放飞,谁捡到,便能成就一段缘分。兄台没有出手真是可惜了。” 说着,他看向了被簇拥在中间没有说话的秀美少女。 少女看了裴元瑾一眼,微微红了脸。 傅希言拿着风筝,凉凉地说:“既然拥有灵性,就说明它牵的线是天赐姻缘,又有什么可惜的呢?” 少年们顿时语塞。 那个秀美少女红通通的小脸蛋儿顿时有些发紫,想将傅希言手里的风筝拿过来,又怕就此受到纠缠,着急地看着同伴。 她那同伴看了裴元瑾好几眼,发现对方实在没有“争夺”的兴趣,不由叹气道:“礼部侍郎的乘龙快婿,多好的机会。” 傅希言一听礼部侍郎,立刻将风筝还给他们了。他刚刚只是针对对方的“狗眼看人低”,挤兑了一句,若因此而引起南虞官员的关注,那就得不偿失了。 少年们不由多看了他几眼,仿佛第一次遇到听说当礼部侍郎乘龙快婿还避之不及的人。 一名年纪略长的少年说:“听你口音,不是南虞人?” 傅希言说:“北周人,来走访朋友。” 少年们看他们的眼光越发不屑。 人群中有人嘀嘀咕咕:“粗蛮的北侉子!” 傅希言气笑了。风筝是天上掉下来的,自己好心捡起,还要受一顿气?没这么做好人好事的。他一伸手,直接将风筝抢了回来,丢到湖面上。 他说:“我刚刚回想了一下,这风筝是落到那里的,是我贸然出手,坏了天赐缘分,不好不好。” 少年们脸都绿了。 年纪略长的少年说:“你可知风筝王值多少钱吗?” 傅希言说:“既不是我的风筝,又不是我弄断的线,它值多少钱与我何干?” 眼见着风筝越漂越远,少年们开始找东西打捞。 一个圆脸少年怒气冲冲地说:“你有种待在这里别走!” 傅希言说:“哟,小法师还会定身术呢?好吧,我也来一个。你有种就倒立起来学三声狗叫。” 圆脸少年愣了下,差点气疯:“你,你你……” 傅希言说:“看吧。是你自己没种。” 圆脸少年年纪轻轻,看着就像得了高血压心脏病的样子:“我,我我……” 傅希言点点头:“我是待在这里没走啊。” “扑通”,人群拥挤处响起落水声,傅希言想看热闹,特意绕过众人,站到湖边,就看到一个少年在水里扑腾着去抓风筝,只是他水性一般,下水前又没有做足运动,游着游着就腿抽筋了,开始救爷爷告奶奶地喊救命。 又有两个少年跳下去。 傅希言看着岸上的人越来越少,湖里的人越来越多,不由有些相信鸳鸯风筝牵红线的威力。这患难见真情,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桥段,大概都可以用上了。只是这西湖这大锅乱炖,也不知会不会炖出孽缘来。 少年们折腾了很久,才将湿哒哒、软趴趴的风筝拿上来,几个少年游得筋疲力尽,上岸之后直接趴在地上喘气。 少女们也没什么救人泅水的经验,只能在旁边鼓劲安慰。 傅希言在旁边好心提醒:“虽是夏日,不过刚下过雨,湖水正凉,你们再说一会儿风凉话,他们就该发烧烧起来了。” 之前一直站c位的秀美少女终于忍不住道:“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讨厌的人?” 傅希言抱胸,一副“谢谢夸奖”的表情:“不然怎么配叫粗蛮的北侉子呢?” 少女咬了咬嘴唇,犹豫了下:“你叫什么名字?” 傅希言愣了下,下意识地看向在旁边悠然喝茶,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这场闹剧的裴元瑾,警惕道:“你问我名字干什么?” 少女说:“怎么,你怕被报复吗?” 傅希言说:“行不改名,坐不更姓,在下福东海。” 暗中看得津津有味的寿南山差点喷笑出声。 少女又看了裴元瑾一眼:“那他呢?” 傅希言说:“福夫人。” 少女瞪了他一眼。 此时少年们已经攒了些力气,能够站起来,只是风吹着湿衣,实在冻人。几人不敢拖延时间,纷纷瞪了傅希言几眼后,沿着湖岸匆匆往回走。 傅希言还朝他们挥挥手。 “看来福公子对这桩姻缘很满意。”裴元瑾将煮好的茶分别倒在两只茶盏里。 傅希言双手揣在袖子里,回身,赔笑道:“一时义愤填膺,冲动了。”他小心翼翼地端起自己那杯茶,轻轻啜了一口,果然清香扑鼻,回味无穷。 “哦,那福夫人作何解释?” 傅希言试探着问:“你觉得这句是加分还是扣分?” 裴元瑾反问:“你以为呢?” 傅希言举着茶盏,和他的轻轻一碰:“我这是智退情敌啊。别说你没看出来,那姑娘名为问我,实则看你。啧啧,招蜂引蝶。” 第72章 临安之西湖(下) 冷冰冰的宫殿,谁住谁知道。 傅希言抱着被子,缩在裴元瑾的身边,眼睛总忍不住往床外那一大片空地看去:“要不是地上还铺了层地毯,我还以为自己住的是毛坯房呢。” 裴元瑾伸过去手,将人搂住:“冷?” …… 傅希言躺在他的胳膊上,一动不敢动。 这个姿势,怎么说呢,温暖是温暖,但是自己会不会有些太……胖鸟依人了?他想象了一下第三者的视角,觉得画风太美。 裴元瑾感觉他的脑袋在自己的胳膊上动来动去:“不舒服?” 傅希言说:“我怕你不舒服。” 裴元瑾直接将人搂到怀里:“这样呢?” 傅希言内心十分别扭,但说出来未免不解风情,便反手抱住他,轻轻拍了拍:“行,就这样吧。”再折腾下去天都亮了。 裴元瑾说:“将就一晚上,明天回去。” 傅希言说:“她会放我们回去?” “明天,寿南山就该到了。”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寿南山对他的重视程度。他们进去后一个时辰没有出来,寿南山便已经来到了灵韵宫门口,坐在殿内喝闷酒的乌玄音幽幽叹了口气。 又过半个时辰,寿武王大驾便出现在了殿门口。 乌玄音靠着门框,拎着酒壶,喝得比见傅希言他们时更醉了一些,两颊红晕如初升旭日,带着娇柔妩媚的美感,然而寿南山眼里,好看的皮囊也改变不了她是个不动则已、一击毙命的武神。 “我宫少主携夫人于一个半时辰前曾来拜会教主,迟迟未归,夜色已深,老夫想接他们回去了。” 乌玄音晃了晃酒壶:“你们少主都几岁了,回不回家还要你们管的?” 寿南山说:“老夫管不了少主回不回家,但能管得了别人让不让他回家。” 乌玄音问:“你想怎么管?” 寿南山说:“你不能动手,我可以。”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动手?”乌玄音嗤笑一声,回到大殿内,拎着一个箱子出来,丢在地上,用脚尖打开,里面一堆奇奇怪怪的金属球,“里面是我晋升武神前的真气,来啊,打啊!谁怕谁!” 此时,裴元瑾和傅希言已经听到动静赶来了。 寿南山道:“教主认为我会信吗?” 他没见过金属球,但傅希言手里却有一颗相似的,正是太史公交给他们的那枚“摄魂怪”。 傅希言连忙咳嗽了一声,道:“不知教主从何处得到此物?” 乌玄音说:“买的。” 裴元瑾冷声道:“此物主人原本是云海绣庄。” 云海绣庄灭门惨案江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自然不需要特意解释,寿南山便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他看向乌玄音:“莫非云海绣庄灭门是灵教所为?” 乌玄音随意摆了摆手:“当然不是。云海绣庄被灭门,我还不是武王呢,没有必要。” 寿南山说:“但当年,令师已经是武神了。” 乌玄音反问:“你也说,她已经是武神了,怎么动手?” 傅希言插嘴:“你师父动念头,你动手。” 乌玄音愣了下,点头道:“倒有几分道理。不过不是我。云海绣庄和灵教一样,都是女人当家,我欢喜得很,就算想要她们家的东西,抢就好了,何必赶尽杀绝?区区一个云海绣庄,我灵教还不至于怕她们报复。” 傅希言说:“那你说说,你是向谁买的?” 乌玄音看着他,微微笑道:“说也可以,不过你们得乖乖留在这里。” 傅希言摇头:“那我不想知道了。” 乌玄音有些疑惑,又有些气愤:“为何?我这里有何不好?” “床不好,太硬,房不好,太空,被子不好,太薄,枕头不好,太高……” “罢了。”傅希言数落了一半,就被乌玄音不耐烦地打断,“你们答应留在临安城内,我就告诉你们。” 傅希言想了想:“那万一有个急事要离开,能不能向你请假,打个商量?” 乌玄音似乎感到他的提议十分有趣:“哦,你还想和我商量?” 傅希言说:“大家都长了嘴,能动口的事情何必动手呢?” 乌玄音眨了眨眼睛:“你说得很有道理。不过,不行,你若敢走出临安城一步,我就打断你夫君的腿。” 傅希言欣喜地点头:“可以可以。你看,这不就很好商量嘛。” 裴元瑾无语地看着他,奈何当事人还没有所觉,一脸喜滋滋的笑意。 乌玄音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你这么可爱,真想让人占为己有。当年你若在南虞,就没有秦效勋1这厮的事了。” 这话听着有些虚假,傅希言只能干笑。 然而乌玄音后面的话,却让他笑不出来了。 “这几个球我是从傀儡道宗莫翛然手中买到的,作为交换,我师父将新城阵法图纸给了他。” 傅希言说:“为什么?新城不应该是个秘密计划吗?” 乌玄音道:“突破极限,不被天地同化,就是我辈武者的共同目标,不然我们为何要晋升武神呢?门派争权夺利时,我们是敌人,但在这天地极限面前,我们都是战友。” 傅希言着急地问:“那莫翛然到圣师的境界了吗?这些金属球能让圣师随心所欲的动手?” “这是另外的问题。”乌玄音看了看夜空中的明月,“大半夜的,别在这里熬着了,要不回去睡硬邦邦的床,要不就跟着你们武王,走吧。” 这些问题求不到答案,傅希言心中难安,可是武神不想回答,身为武王的寿南山和入道期巅峰的裴元瑾也没有办法。 留着也没有答案,便只能走。 虽然是大半夜,可傅希言脑子清醒得很,回去的路上都在想乌玄音的话:“你们说,她的话是不是真的?” 寿南山没好气地说:“从她师父起,灵教就没个老实人,十句话里有一句真的就不错了。” 傅希言觉得他态度大有问题。 裴元瑾解惑:“胡珞珞曾化名行走江湖,寿总管想招她入储仙宫。” 傅希言恍然:“被拒绝了,所以耿耿于怀?” “不,她答应了。” 裴元瑾说到这里,寿南山冷哼一声,大步向前走了。 裴元瑾不理他,继续往下说:“是景总管在排查身份时发现不对,胡珞珞见势不妙,找机会跑了,寿总管为此受了惩戒,差点当不上总管。” 第73章 无声之反击(上) 他既然这么说了,傅希言自然也要给对方一个台阶,便笑眯眯地摆手道:“左公子客气了,说什么交代,就是好奇而已。” “说到好奇,”左立德也是个厉害角色,抓住话头立刻打蛇随棍上,“其实,在下对裴少宫主和傅公子前日灵韵宫发生的事也很好奇。只是不知道可不可以打听两句?” 傅希言不置可否:“侍郎大人不是消息灵通吗?” 左立德看看裴元瑾,见他从头到尾就是坐着喝茶,一句话也不说,似是全权交由傅希言代言,便继续与他交谈:“对方毕竟是武神,我们的人在外面看看也就算了,里面是绝不敢进去的。” 傅希言说:“既然左公子想知道,我便说两句。乌教主那天晚上喝得有点多,嘴里一直在骂什么渣男、负心汉。我是外乡人,初来乍到,也听不懂她骂的是谁,左公子见多识广,想必是知道的?” 左立德愣了下,随即尴尬地干咳一声。 他即便知道也不敢说知道,他们全家都端着这位负心汉的饭碗呢。他故作疑惑:“这,我也不知道啊。教主还有没有说其他的,我们一起参详参详?” 傅希言沉吟:“其他的啊,我想想,我想想……她好像提到了新城。” 左立德面色如常:“新城?是灵教总坛搬迁的新城吗?” 傅希言试探道:“金陵繁华不下于都城临安,灵教盘踞多年,根基深厚,居然要迁徙,左公子不觉得奇怪吗?” 左立德说:“灵教建立新城并非朝夕之事,上代教主便在筹划此事,金陵只是暂居之地,这件事南虞人都知道。” “可劳民伤财啊。” “大城的确繁华,但人口都流入大城,金陵人满为患,其他的小城小镇却人口流失,日渐萧条,长此以往,绝非好事。若新城能够鼓励人们从一个新地方开始新生活,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傅希言看着他满脸的真诚,笑了笑道:“说的也是,是我目光短浅了。” “傅公子忧民而已。”左立德顿了顿,“说实话,以傅公子之才,若留在南虞,必然大有作为。” 傅希言说:“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有些兴趣了,展开来详细说说。” 左立德早有准备,先将傅希言在北周的工作履历复述了一遍,然后变着花样地吹捧,几乎要把他吹成了张良在世,孔明复生,要不是左施施不识相地跑来打扰,傅希言觉得自己还可以重复再听一遍。、 他有些遗憾地说:“若非左公子一语惊醒梦中人,我都不知道我自己竟如此有才华!” 左立德说:“句句肺腑。” 傅希言叹气:“我这么有才华,不管是留在南虞还是留在北周,都对另一国不太公平啊。天道至公,想来是不会容忍此事发生的。” 擅长溜须拍马如左立德,此时也不禁无语起来。 少年们已经留下诗作,不知是今日景致太好,令人诗兴大发,还是来了新朋友,激发了鲶鱼效应,总之,他们自觉超常发挥,都写出了自己十分满意的作品。 左施施说:“现在我们就投票吧。” 十几首诗被挂起来,心仪的诗作 来都来了,傅希言便想遵守游戏规则,挑一首顺眼,一扭头就看到了自己那首“诗”被挂在正中央,最显眼处。 左施施得意地说:“不失礼吧。” 傅希言说:“重在参与,能挂起来,我就已经满足了。” 左施施第一次看到这样厚脸皮的人,这么一首歪瓜裂枣般的诗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竟不羞愧:“如果没人投你,你会不会很没面子?” 傅希言说:“怎么可能没人投我?” 正说着,裴元瑾和左立德已经一前一后地将莲子投到了他专属的那只青瓷钵里。 “哥,哥哥?”左施施瞪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哥哥的文学鉴赏水平竟有一日会跌停。 傅希言顺手将自己那颗也丢给了自己。 左施施很想问你到底要不要脸,碍于亲哥还在旁边看着,只能恨恨地将自己那颗莲子丢给了早就看好的那首诗作中。 虽然只有裴元瑾和左立德帮忙冲票,势单力孤,但前两名支持者太多,使其他人票数更加单薄,好几个都吃了鸭蛋,所以傅希言还拿到了第四名。 傅希言很满足:“不错不错。” 左施施看着那“高高在上”的第四名,恨恨地说,自己诗会都被玷污了,再也不纯洁了。 傅希言在旁边安慰:“怎么可能呢,毕竟是莲花诗会,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嘛。” 左施施震惊地看过来,好似亲眼见证了青蛙变王子一般:“你怎么不用这两句写诗?” “……没署名权。” 从诗会出来,两人没立刻回家,而是沿着湖边漫步,然后在一个简陋的小吃摊上坐下来,要了几碗香喷喷的馄饨。 江南的馄饨皮薄个小,一口就可以吃两三个,接连吃了几碗,也不占肚皮。 傅希言一口气将汤喝完,才算有了几分饱意,正要开口说话,就看到一群押送囚犯的队伍从他面前走过,看那囚犯的模样,一个个膘肥体壮,应该是刚入狱没多久,脸上还残留着几分没有被毒打够的桀骜不驯。 有个囚犯还特意回头,冲他露出狞笑。 傅希言做了个鬼脸。 那囚犯愣了下,正要发作,捕快的鞭子到了。 傅希言等他们走过,才好奇地问小吃摊老板:“他们这是去哪儿啊?” 这个时间正好没什么生意,老板很愿意和客人聊几句,增加客人的回头率:“听说要送到北方去做苦役。” 傅希言说:“北方?” 金陵和新城就在临安北方。 他对裴元瑾说:“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左立德对新城的印象太好了。”就立后这件事,乌玄音和南虞大臣现在肯定站在对立面。南虞如果要攻讦灵教,新城是个很好的缺口,可左立德为什么要反过来说好话呢? “你说,南虞朝廷会不会知道新城是干什么的?” 灵教如果能出一位飞升大能,那位大能还帮助南虞,南虞朝堂应该会支持吧?那就能解释左立德对新城的赞美了。 可立后一事,南虞已经将乌玄音得罪死了,如果乌玄音飞升,南虞真的能捞到好处吗?哪来的自信?南虞小皇帝的美色吗? 傅希言抱着一脑袋的糊涂账叹气。 裴元瑾摸摸他的脑袋:“回去再说。” 第74章 无声之反击(中) “既然如此,”裴元瑾朝前走了一步,脚尖几乎要顶到了沈伯友的鞋,冷静到甚至有几分冷酷地说,“我判沈老失职,沈老可有辩解?” 沈伯友闭上了眼睛,脑海中掠过许多景象——初入储仙宫时的意气风发,与老友们并肩作战时的潇洒快意,后来遭遇冷落时的愤懑不甘,齐齐涌上心头。 多少年了,那些他以为随着岁月流逝而逐渐放下情绪,原来一直都囤积在心里,从来不曾真正释怀! 他睁开眼睛,看着眼前冷峻的青年,似乎透过他的脸,又见到了那位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绝世枭雄。曾经,他是真心认为对方值得自己追随一生。 可惜后来…… 他颓然一笑,摇头道:“老夫无话可说。” “沈老既然无话可说……” 裴元瑾刚说了八个字,寿南山便突然走进来,打断道:“少主。沈老乃电部主管事,纵有错处,也该交由景罗大总管处置。” 景罗是主掌电部的总管。 然而沈伯友并不领情:“怎么,怕老夫这条命脏了寿总管和裴少主的手吗?” 寿南山苦笑道:“当年你若不是执意将自己的位置让给了赵通衢,现在应该是沈总管了。” 这话说下去,便要牵扯出储仙宫高层的陈年旧事。裴元瑾看了眼有些坐立不安的应赫,道:“你先去外面等着。” 应赫如释重负,毫不犹豫地退了出去。不是他没有好奇心,而是他深知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的道理。眼前这个阵容里,当然只有他算凡人。 没有不相干的人在场,沈伯友的状态便放松了许多,对着寿南山冷笑道:“当日我若不将总管之位让给赵通衢,他还有机会活吗?” 寿南山一脸无语:“你一天到晚到底在瞎琢磨什么!宫主和赵通衢有师徒之谊,储仙宫上下谁人敢对他动手?” 沈伯友暗道:师徒之谊怎比得上父子之情! 但在裴元瑾面前他并不想开这个口,说了好似在抱怨一般,年近古稀的沈伯友不想在后辈面前丢人。 不过对于当初那笔陈年旧账,裴元瑾知道得并不比沈伯友少。他甚至比沈伯友更敢揭开这道疮疤:“当年我父亲让沈老当赵通衢的启蒙师父,有两个意思。一是看看这个孩子能不能担当起储仙宫未来的大任,二是希望沈老能够扶持他。” 沈伯友没想到他居然敢主动提起这件事,脸色变了变,心中那口郁气总算找到了宣泄处:“呵呵,可你的到来让他改变了主意!” 他一直在心里自比为废太子的太子太师,认为自己后半生的郁郁不得志都归咎于裴雄极的出尔反尔,对裴元瑾这个造成一切转折的罪魁祸首自然心中恨极。 然而裴元瑾不但没有露出愧疚同情之色,反而冷冷地质问:“可这两点你做到了吗?” 沈伯友愣了下:“什么意思?” 裴元瑾说:“赵通衢的父亲为保护我父亲战死,所以我父亲对他另眼相看,视若子侄。赵通衢为了坐实这个父子身份,逼迫其母亲在丈夫尸骨未寒之际,献媚我父亲。可惜我父亲对自己兄弟的妻子根本没有想法。他母亲在我出世之后,便想带着他改嫁他人,却惨死途中,只有他毫发无伤归来……你还认为这样的赵通衢能担当起储仙宫未来大任吗?” 沈伯友愣住,随即驳斥道:“休要血口喷人!他母亲明明是被劫匪杀死的,那时候他才七岁!” “是啊,他才七岁,却已经学会了《圣燚功》第一层,”裴元瑾冷笑,“杀几个根本不会武功的劫匪很难吗?” 沈伯友辩解:“他当时去取水了,根本不在。” 裴元瑾说:“我父亲后来去现场勘测过,两地相隔不远,其母死前还产生过激烈挣扎。他不可能听不见,若是有心,就算没救下母亲,也能为母亲报仇,手刃仇人,不至于等到我父亲出手。” 沈伯友一时哑然,半晌道:“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通衢崇拜自己的父亲,不能接受母亲改嫁,一时想岔了,也是难怪。” 裴元瑾盯着他,万万没想到他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要为赵通衢开脱,说出这种连自己都不信的解释,可见当年他被赵通衢耍得团团转,不冤。 寿南山也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故事:“那为什么还让他当总管?”这不是养虎为患吗? 裴元瑾看着沈伯友,冷笑道:“那就要问沈老了。” 沈伯友涨红了脸:“那时候宫主说要废掉赵通衢的武功,我以为他是怕挡了自己儿子的路……” 裴元瑾冷着脸说:“所以联合许多元老旧部,当着所有人的面,逼着父亲答应将他的总管之位留给赵通衢。” 寿南山说:“可以把赵通衢的所作所为说出来啊。” 裴元瑾说:“他母亲已经死了,死无对证,那些都是父亲的推测,不能算作证据。而且,赵通衢当年才七岁,质疑一个七岁的孩子,就算是我父亲,也要承担很大的压力。当时储仙宫初建,百废待举,父亲不想造成分裂,不得不顺着他的意应承下来。” 寿南山说:“那何必给雷部,雷部是兵权,不如给风部。”他是真心觉得自己这个风部好管理得很,也折腾不出浪花。 裴元瑾解释:“风部执掌口目,赵通衢若是对这个动手脚,储仙宫轻则变成瞎子,重则变成傻子;雨部执掌钱袋,自古财帛动人心,钱到了他手里,人心就可能到了他手里。只有雷部虽然执掌人手,上面却还压着电部,翻不出浪来。” 寿南山细细想了想,又觉得有道理:“不过赵通衢这些年可没少折腾。” 裴元瑾想:裴雄极当年看赵通衢年纪小,没有放在眼里。没想到他借着年纪小,心机深,对着长老们伏低做小,蛰伏多年,竟渐渐站稳脚跟,让裴雄极和景罗都没法名正言顺地将人送走。再后来,自己成长起来了,父亲就想把赵通衢这个历史遗留问题交给他解决,用来磨砺心境。 沈伯友忍不住问:“他又做了什么?” 寿南山现在看这位老友也是哪哪都不顺眼了,觉得自己和这么条糊涂虫当朋友,实在有失身份。他没好气地说:“比你还是好一些的,至少手底下聚集了一批能够兴风作浪的人。” 沈伯友抿了抿唇,惨笑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废话不必再说,少主要如何对付我,我都无话可说。” 裴元瑾说:“我来南虞,你为何没有第一时间来述职?” 听他这么问,原本一脸悲痛的沈伯友突然露出了奇怪的表情,如果仔细分析,还能看出来他在瞪裴元瑾:“少主莫非忘了,之前曾命令属下去金陵述职吗?” 第75章 无声之反击(下) 持续几天的连绵细雨,终于在今天来了一场大的。无数条水龙头从天上倒灌下来,打得西湖刚刚冒头的荷花蔫蔫地抬不起头。 弥漫的水雾渐渐淹没了四周的景色,莽莽天地仿佛又回到了盘古开天辟地之前一盘混沌的状态。 傅希言穿着蓑衣在后院里搬花盆。 雨来得太大太疾,他怕把花淹了。 自从学了窥灵术,能看到植物蕴含的灵力之后,这些幼小的生命仿佛不再是虚妄的臆想,而有了实实在在活着的证明。 只是花草的生命力远比他想象中的顽强。那些扎根在泥土里的小草看着被大雨压弯了腰,仿佛要低到泥土里去,可生命力不但没有减弱半分,甚至比原先的还要清亮,那是饱受打击后越战越勇的刚强,仿佛在用整个生命在呐喊:狂风暴雨,亦奈我何! 傅希言盘膝坐在地上,已然入定。 在傅希言身后不远处,寿南山和裴元瑾肩并肩立着。 寿南山感慨:“看来少夫人离入道期不远了。” 裴元瑾说:“他之前被耽误太久了。”不然以傅希言的天资,成就不下于自己。 “没想到永丰伯府竟然能生出少夫人这样的奇才。”寿南山难掩羡慕。能成就武王,资质自然不凡,但是和裴元瑾、傅希言的天赋相比,还是相差甚远,至少在他们这个年纪,自己不如多矣。 他说:“对了,新城方面虽然还没有动静,但北周有鄢瑎的消息了。楼无灾已经从昏迷中醒来,鄢瑎功成身退,但没有回神医谷,而是去了北地。” 裴元瑾皱眉:“北地?” 寿南山说:“据说是出诊。” 北地地广人稀,有资格让小神医千里迢迢赶去出诊的人并不多。 蒙兀王布哈斯赫、北地联盟总盟主温鸿轩、借苍生郑佼佼……无论哪一个出事,都可能造成北地动荡,进而影响天下局势。 天下,已经够乱了。 裴元瑾道:“让阿布尔斯朗盯着点。” 阿布尔斯朗是储仙宫驻北地风部主管事,蒙兀出身,与北地联盟的关系也不错,调查起来事半功倍。 寿南山点头,想起少主说过,要找机会让傅希言与鄢瑎见上一面,便问道:“要不要让阿布尔斯朗送信给鄢瑎,说少夫人要见他?” 裴元瑾想了想说:“我问问。” 事关傅希言的母亲,他不知道要不要打草惊蛇。 寿南山走后,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傅希言才脱离入定。 傅希言醒来时,仿若大梦初醒,感受到了生命的玄奥。 这是他第一次因感悟而入定,也第一次明白了何谓心境,他仿佛接触到了自己眼中的世界本源,是脱离一切表象,最基础也最真实的本相。 他坐在原地,回味了一会儿,将余韵也一一消化。之后,体内真气不再像以前那样拨一拨才动一动,真正感觉到了融会贯通,就如裴元瑾之前强调的,随心而动,随意而行,连驱物术也变得顺畅无比。 地上的石头在他的拨弄下来,一会儿堆成山,一会儿散成沙。 他玩了许久,才起身转头,裴元瑾就站在后面,不知道看了多久。 傅希言想起自己刚刚玩石头的样子,不由红了脸:“你看多久了?” 裴元瑾说:“半个时辰。” 傅希言:“……”这时候不应该说,看着你的时候,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吗?算得这么清楚,该不会是度日如年吧? 他没好气地问:“站着不累吗?” 裴元瑾说:“区区半个时辰,怎么会累。” 傅希言:“……”好吧,永远不要指望自己能够猜中裴少主的答案。 裴元瑾看着他身上被飘入的雨水浸湿的衣衫:“不换件衣服吗?” 傅希言异想天开:“习武之人不是能将真气外放,把衣服烘干吗?应该怎么做?”他试着将真气从体内逼出来,然后对着湿漉漉的位置冲了过去。 噗—— 随着布帛撕裂声,傅希言那白花花的胸膛便袒露了一大片,胸襟的衣衫松松垮垮地垂挂在边上,显得十分无奈。 虽然都是男人,但碍于目前迅猛发展的关系,怕被怀疑投怀送抱、自荐枕席,傅希言还是干笑着将破布往袒露的胸襟遮了遮:“看来,传言不能尽信啊。”尤其不能信电视剧情。 裴元瑾眨了眨眼睛,伸出手,往他的胸膛探去。 傅希言躲了下,但没躲开,不由苦着脸想,难道平日里捏脸还不够,还要在大庭广众下捏一捏胸……光是想象这个画面,就一阵恶寒。 他试图动口阻止对方的动手:“我觉得吧……” 裴元瑾的手已经放在他胸前破布上,随着一阵热烘烘的暖风,那破布已经转湿为干。 “甚好,甚好。” 傅希言干巴巴地接了下去。 裴元瑾也很满意。 傅希言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他的真气只有破坏力? 裴元瑾说:“我练的是《圣燚功》,真气本就属于阳火,但不要碰到衣服。” 傅希言想了想:“那以后家里烘干机的任务都交给你了。” 裴元瑾能理解烘干,却不明白为何后面还要加个“机”,又或者是“鸡”?他经常从傅希言嘴里听到奇奇怪怪的话,不知是镐京人的用语习惯,还是傅希言比较特别。 趋于稳定的雨势突然又哗啦啦一下加大了,大片雨水随着风刮入廊下。 傅希言衣服湿了半边,裴元瑾烘干了自己身上衣服,想帮他一起烘了,被他闪身避开。 “这件衣服已经不需要再烘干了。”他叹气,“我去换一件。” “等等。”裴元瑾终于想起寿南山的问题,“风部已经掌握了鄢瑎的行踪,等他从北地回来,你要不要与他见一面?” 傅希言脚步一顿,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许久才叹气:“暂时不用。” 也没有多做解释,匆匆回屋换衣服。 他想着今日雨大,不知还会不会弄湿,便刻意换了件平日里不常穿的月白长衫。照了照镜子,果然显矮显胖。 换好衣服出来,裴元瑾已经不在了,问了小桑才知道有访客。 “这个天气?” 傅希言有些好奇,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让他选了这么个飘风骤雨的日子上门。 他一路走到前院,看到裴元瑾站在廊下,前面站着个蓑衣人,正在雨中对他比划着什么。 第76章 归来之故人(上) 南虞皇帝的銮驾越来越远,标志着这场骤然而起的打斗也在双方的默契中,骤然而止。 西湖浩渺,雨水洗刷后的亭台楼阁更加清丽脱俗,带着几分琼楼玉宇的仙气,然而,若有路人站在这里,目光落脚之处,未必是这片美丽如仙境的大湖。就如湖边这两个大男人,此时便聚精会神地看着地上两个翩翩起舞的小纸人。 小纸人跳得用心,虽然没有音乐,可从它们跳动的韵律可以看出,这必然是精心编排过的。 当銮驾的背影彻底从地平面消失,小纸人的舞蹈也终于到了尾声。它们结束舞蹈,朝着傅希言和裴元瑾的方向弯腰鞠躬,然后面向彼此,同时伸手,将对方的脑袋撕了下来,然后四片碎纸便在空中飘了几下,落到地上,彻底不再动弹。 傅希言:“……” 他一直用窥灵术观测着纸人,刚开始还有稀薄的白色灵力,等互相伤害之后,那灵力便消散了。 这也算是用生命搞艺术了吧。 傅希言在纸人身上踩了两脚,确认没有任何反应,才拉着裴元瑾回家。 寿南山在宅子里待命半天,虽然没有出手,却也累得慌,见警报解除,便去厨房觅食了。小桑他们也各归各位,这座湖边小宅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傅希言见裴元瑾拿了块真丝手帕,沾着树叶上的雨露擦拭剑身血迹,觉得此事风雅,便拿了把蒲扇在旁边一边摇一边看,一边唠唠嗑。 他问:“你觉得纸人的背后是谁?” 裴元瑾淡淡地说:“能在宋大先生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使用傀儡术的,又有哪个?”这是将目标直接精确到了个人。 傅希言表情一凛,眼神看着有些复杂,半天才说:“天地鉴主也不管管他们。” 要不是确认自己是自驾出行,他都怀疑他们和莫翛然、宋旗云报了同一个旅行团呢。北周见完南虞见,这是什么倒霉八辈子的孽缘。 裴元瑾说:“事关飞升,师一鸣未必持身端正。” 这话说得极重了。 莫翛然入赘后,储仙宫虽然与天地鉴分道扬镳,但对天地鉴主师一鸣仍抱持着一定敬意,如今,随着他的女婿与徒弟屡次冒头,颇有搅动天下风云的迹象,这敬意显然也日渐稀薄。 傅希言看着身边正义凛然的裴少主,心中暗自庆幸。如果当日绑定的不是裴元瑾,而是其他门派的人,此时此刻,他面临的很可能是被迫助纣为虐。 裴元瑾却误解了他眼中的深意,以为他心生畏惧:“我似乎还没有问过你,如何看待新城。” 自然是……看不下去。 傅希言早就想发表看法了,迫不及待地说:“人想要活下去,无可厚非。但为了一己之私,滥杀无辜,那走的就不是飞升路,而是血淋淋的杀戮道。任何一国的法律,对杀人犯都不会也不该姑息。” 裴元瑾听了很满意。 傅希言又反过来问:“还不知道你父亲的想法。” 目前储仙宫的立场都是他们基于灵教的反应而给出的推测,事实上,储仙宫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要对新城下手。万一裴雄极也只是个面临死亡压力的普通老人呢? 裴元瑾举起重新“容光焕发”的赤龙王,手指轻轻抹掉剑身上的水珠:“我早上收到了景伯伯的信。” 傅希言精神一振:“怎么说?” 随即发现此话多余,裴元瑾向秦效勋出手,已经说明了自身立场与灵教他们相对。 果然,裴元瑾说:“新城之局,七天后开启。我父亲已经出关,正前往新城阻止。我们要尽快离开临安。” 傅希言没想到时间如此紧迫,脱口问:“去哪里?” 裴元瑾缓缓吐出两个字:“榕城。” 摄政王身死临安,他的儿子秦昭就盘踞榕城一带,拥兵自重,打着秦效勋“得位不正,陷害忠良”的旗号,与朝廷分庭抗礼。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他们这个时候去榕城,绝对比去金陵或新城要安全得多。 听裴元瑾毫不犹豫的回答,就知道早有准备,傅希言有些幽怨地看着他:“怪不得你今天打得这么痛快,也不提前说一声。” 裴元瑾说:“我要试试皇帝手中的底牌。”既然确认了南虞皇帝和乌玄音、灵教是一伙的,那么他们接下来的行动必然会受到这两方的阻挠,自然要摸清底牌。 傅希言摇扇子的手一顿:“结果呢?” 裴元瑾道:“很难。” …… 也是。 乌玄音、宋旗云、莫翛然。 哪个都够头疼了,偏偏还来了三个。 见傅希言忧形于色,裴元瑾安慰道:“放心,会有人来接应我们的。” 傅希言好奇:“谁?” 裴元瑾说了个名字,傅希言没敢说不认识,只是摆出一脸困惑的模样。 裴元瑾沉默了一下:“你知道我爹叫什么吗?” “裴雄极。”傅希言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 裴元瑾点点头,总算有几分欣慰。 大雨之后,临安迎来连续两天的放晴,而气温又渐渐回升。 从早晨开始,城门口人头攒动,进出络绎不绝,一派和平景象。 对于整日里与柴米油盐打交道的老百姓来说,自己的生活已经充满艰难险阻,哪有余力关注上层的事。这个时代的信息流通毕竟不像傅希言经历的前世那样发达,他们并没有渠道去了解和参与。 傅希言站在街上,看着在临安安居乐业的百姓,想着数百里外新城的百姓,觉得这个世界如此割裂,同一片天空下,同一个国家内,便是截然不同的命运。 然而这种割裂在任何时代都是存在的。 就像傅希言的前世,同一个国家,可能因为一场战争,就从平凡的生活堕入颠沛流离的深渊;同一块大陆,仅隔着一道国境线,就可能一面鸟语花香,一面穷乡僻壤;甚至,同一个城市,有人在天堂狂欢,有人在地狱挣扎。 这一切,有人归咎于投胎技术。可是,纵观历史,那些如今看来和平美好的生活背后,往往也隐藏着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 和平幸福从不是与生俱来,那是人类努力的成果。 人类从未向世界服输,与天争,与地斗,与各种灾害、疾病、苦难抗争、搏斗。不仅为了活着,还为了活得漂亮,活得精彩! 裴元瑾看着傅希言对着街道发了会儿呆,也不管四周有没有人,地上脏不脏,直接往地盘膝一坐,入定了, 第77章 归来之故人(中) 谭不拘痛痛快快地说了一炷香,终于说累了也咳累了,眼皮开始往下耷拉,不过临睡之前,他从怀里掏出两本记事簿,递给裴元瑾:“灵教给的枣。” 打一顿,给颗枣。灵教以为储仙宫是那些没见过世面的阿猫阿狗吗? 可东西既然到了手里,就没有退回去的道理。 裴元瑾翻开看了看,是南虞安插在北周的谍网交易记录,不仅有镐京的,还有洛阳的,对方给的记录很全,上面还写了傅希言花了多少钱,提了哪些问题,得到哪些答案。 他看得饶有兴致。 原来傅希言那时候就已经知道了镐京四公子案;陈太妃侄子的绿帽子;还有……混阳丹的资料。 看他花了一千两买消息,裴元瑾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似乎可以想象出当日那个小胖子知道自己吃的是混阳丹后,有多么惊慌失措。从问问题循序渐进的脉络可以看出,这才是他真正想问的问题,前面两个都是试探当铺的深浅罢了。 读到后来瑞雪神牛,他嘴角的笑意更深刻了些。 说起来,吃过这么多美食,唯有瑞雪神牛总令他念念不忘。而这念念不忘里,多少掺杂这一些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如今回想起来,那时候自己虽然愤怒于混阳丹被这么个小胖子吃了,内心充满不知所措的茫然,可在一切负面情绪的背后,似乎也隐藏着一丝丝对人生脱轨的好奇与期待。 傅希言悄悄探头进来。 尽管裴元瑾、寿南山他们表里内里都承认了他少主夫人的身份,处理宫中内务也从不避忌他,可他内心始终有个疙瘩,让他总是不自觉地想留给对方足够的私人空间。 此时,他也是在外面游荡了许久,发现突然没了动静,所以好奇地进来瞧一瞧。 裴元瑾已经翻到第二本记事簿了,看到他说的一连串武功秘籍时,眉毛高高扬起。 尽管储仙宫少主不缺秘籍,可武者对秘籍的追求和好奇并不因为少主的身份而有所减弱。他捧着记事簿,想起谢云铃当时见到傅希言时,还特意问起过这些秘籍的来历,不由好奇道:“《乾坤大挪移》《九阴真经》《小李飞刀》……你从何处听来这些秘籍的?” 傅希言头疼欲裂。 说好的一对一私人问答呢? “都是编的。”他苦着脸走到裴元瑾身边,往记事簿丢了两眼,“主要是好奇绵柔拳的来历。但又怕对方听出来,所以就改了个柔柔拳。” 裴元瑾疑惑:“你不是已经练了绵柔拳了吗?” 记事簿写得太详细,傅希言也没法隐瞒下去:“是,绵柔拳是我叔叔给我的,我就是好奇我叔叔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武学。” 裴元瑾想起武功不怎么样的傅轩,接受了这个解释,但往下看时,眼神微微变了:“绵柔拳来自于山悲散人,落入莫翛然与金芫秀之手。” 傅希言挠脸:“没想到又和莫翛然有关。” 这个“又”字正是裴元瑾想说的。 莫翛然这三个字在傅希言人生中出现的次数已经高得让他不得不警惕了。 “问过你的叔叔和父亲吗?” 傅希言心中犹豫了下,老实回答:“问过,《绵柔拳》是我母亲带来的嫁妆。” 裴元瑾想起他说过自己的母亲失踪了,很可能是被小神医鄢瑎带走,足见这位素未谋面的岳母身上必然隐藏着很多秘密。 而这些秘密显然有一部分已经落到了眼前人的身上。 比如他对于见小神医这件事态度的转变。 裴元瑾说:“我已经派人在查神医谷的所在了。” 神医谷虽然没有《笑傲江湖》里平一指“救一人,杀一人”这样变态的规矩,却也不是好心到谁都肯救的,所以家庭地址自然要保密,以免被人打扰。 事实上,若非鄢瑎武功不错,只怕这位小神医早就被人抓走几百次了。 傅希言真心道谢。 但裴元瑾面色不喜,客气本来就是一种疏离,而他自认为与对方同床共枕这么久,虽然没有夫妻之名……也没有夫妻之实,但双方应该对于名与实都处于默认的态度才是。 他抬起手,狠狠地捏了捏的傅希言的脸。 傅希言:“……”这都是什么恶习。 睡到一半的谭不拘不知梦到了什么,突然从梦中醒来,然后就看到自家少主正在掐新鲜出炉的少夫人的脸,不由大惊:“少主手下留情!” 两人朝床上看去。 谭不拘瞪着一双大眼睛,哪里还有睡意,痛心疾首地质问:“对于肤白貌美的少夫人,少主怎么下得去狠手啊!” 头一次听说自己还能用“肤白貌美”形容的少夫人:“……” “下狠手”的少主十分淡定:“睡了一觉,你的身体应该又好多了,晚上可以下床了吧?” 谭不拘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还在渗血的伤口:“……” 仗义执言却被昏君打压,难道就是忠臣的宿命吗? 这时候的夜西湖远没有傅希言前世那样,灯火辉煌,五光十色,而无论在阳光下多么美丽绚烂的景色,一旦陷入黑暗,就会展露出诡异阴森的一面。 深夜时分,褪去诗情画意的西湖就是一片普通的湖泊,任何人一不小心掉进去,都会有淹死的危险,但还是会有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人跑来夜泳。 没有炎炎烈日曝晒,湖水清凉中带着一丝寒意。 结伴而来的人刚下水,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们在水里搓了搓身子,正准备朝湖心游去,却看到岸边突然冒起了熊熊火光。 火势来得很疾,就好像突然间冒出来,并酝酿成了灾难。 夜泳的人急急忙忙上岸报讯,而这时候,被烧的人家也已经被惊动了,都在风风火火地接水泼水,中间夹杂着主人愤怒的训斥和仆人委屈的辩解。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今夜遭逢此难的人不止他们一家。 临安城内,十几家同时走水。 禁军焦头烂额,往往一家还没有扑灭,另一家已经哭天喊地地冲过来求救,而他们还在犹豫要不要分派人手,第三家又来了。 喧嚣的夜里,一辆马车低调逆行,悄悄驶向艮山门。 艮山门附近也有火情,城门卫不得不调派一部分人手跑去救火,而马车来时,他们还没有回来,正是防守薄弱的时候。 “什么人?”守卫大声喝问。 驾马车的人没说话,只是丢出一个令牌。那是禁军统领的令牌,是城门卫顶头上司的上司,通常来说,城门卫要是不想以后被穿小鞋,这时候便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将门打开一条小缝,将人放过去。 第78章 归来之故人(下) 大半夜的,还在皇宫这种自古以来就是贵气与怨气并存的地方,听傀儡道宗对以后的约定,实在是件惊悚无比的事情。 可刚刚还紧张得胳膊都抬不起的傅希言突然吐出好长一口气。 他松开裴元瑾的手,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还好还好,总算走了。” 裴元瑾脸色却不太好看,讲话时除了一贯的冷然,还带着几分咬牙切齿:“三天之后,你答应跟他走?” 傅希言心想:我说的是三天之内,裴元瑾摆脱南虞,抵达安全的地方。这个地方安全不安全,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又不是莫翛然说了算。万一到时候,裴元瑾和他爹接上头,恐怕莫翛然压根不会冒头。 若说这世上还有谁能令莫翛然忌惮,裴雄极绝对是头一号。 他怕莫翛然还在附近,不敢说出来,只是朝他眨了眨眼睛。 裴元瑾看他骨碌碌乱转的眼珠子,就知道他又在动歪脑筋,可心中并没有太多欣喜。若是自己实力够强,傅希言本不用耍这些小心机。 傅希言见他依旧不太高兴,凑过去小声说:“难道你没有听过一句话,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嘛。” 裴元瑾道:“那他还能继续风骚下去。” 傅希言:“……” 大意了,用错了。 他忙道:“等等,还有一句,长江后浪推前浪。” 裴元瑾低头看他。 虽是月黑风高,但武功到了他们这个境界,光线强弱并不影响视野。此时他眼里的傅希言,和往常没有太大分别,就是那亮晶晶的眼睛里带着微微的担忧。他的心思一向细腻敏锐,自己刚刚的郁闷失落并没有逃脱眼他的眼睛。而他劝慰人的方式也很含蓄,不会直白地扯下脸皮将话说透彻,却又能神奇地达到效果。 裴元瑾盯着他微微湿润的嘴唇,上面的唇纹在夜里也清晰可见……就是这张嘴,一开一合,总能说出很多有趣的话。 傅希言见他盯着自己的嘴巴,有些无奈地想,该不会是又嫌他话多了。 “先不说了,我们……” 裴元瑾突然低头,轻轻贴了上去。 傅希言:“……” 裴元瑾贴了一下,很快松开,心想:果然很软。 兴许是完成了一件想做就做的事情,他的心情又恢复了些许,走路的时候,迈开的脚步明显比刚才轻松愉快。 傅希言在原地呆了呆,摸了摸嘴唇,似乎确认刚刚的触感不是错觉,才慢吞吞地追上去。 其实他很想揪着人问,你做了什么,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为什么这么做……可眼下的环境实在不允许他们两人旁若无人的上演言情剧。 …… 两人在月暗星稀的黑暗中,沉默着走了一会儿。 经过刚刚那一幕,他们本不该表现得这么生疏,但一来时间地点不对,哪有人在敌人地盘上幽会还大摇大摆意犹未尽的,太不给南虞皇帝面子,二来两人都是情场小白,傅希言空有小说电视剧的经验,但大多是一吻之后,女主甩了一巴掌,或是男主食髓知味地凑上去亲了第二次,眼下也不是施展的时机。 于是,明明是两人感情突飞猛进的机会,可因为天时地利人和等种种因素,就这么平平淡淡的过去了。 但事后傅希言想起这个初吻,有两个词形容:惊险、刺激。 毕竟,那时候他们随时都可能被禁军发现,被堵在皇宫里,被皇帝瓮中捉鳖——他们居然还亲了。要是当时有弹幕,大概有很多人骂他们发神经吧。 走着走着,便走到了福宁宫门口。 皇帝具体睡在哪个房间里,应赫并没有打听出来。自古皇帝都惜命,尤其在这个世界,不会武功的小皇帝只能靠变换房间来减少刺客行刺的命中率。 但他们遇到的问题不止这一个。 还有那位一直没有碰上的禁军副统领,据应赫说,两位统领的值夜习惯不一样。正统领喜欢满皇宫溜达,而副统领一般都在皇帝身边守着。 副统领虽然只是脱胎期,小时候却被野兽养过一段时间,耳目灵敏非同一般。来之前,他们已经商量好,由傅希言拖住人,裴元瑾去抓小皇帝。 这场仗他们只能讲究一个字,快。 所以,当他们闯到福宁宫,宫内殿门齐齐敞开,跑出一群埋伏已久的禁军时,内心并不特别慌乱。因为这群禁军并不是预知了他们今天的行动而特意设下的陷阱,而是一直在这里守株待兔。 副统领是个粗犷的汉子,年少时在野外生存的经历,让他身上总带着一份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的孤傲野性。 他甚至没有喝问来者何人等废话,一个照面就已经飞扑过来,就如野兽捕捉猎物时,端的是快、狠、准。 傅希言也迎了上去。 这些日子,他没少和小桑小樟他们过招,对敌经验丰富了许多,对敌时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慌乱。要知道两世为人,他遵循与人为善,打架斗殴这种事对从前的他来说,实在很遥远。 可如今,他吃着江湖这碗饭,就要适应狭路相逢勇者胜,强者为尊这种野蛮规则。 他想,小说里科技文明发达至星际时代,人类与外星人也还是在打打杀杀,可见世界和平在任何年代都是不合实际的梦想罢了。 他脑子里转着不相干的事情,手脚却一点没慢,处理危机的效率远远高于他在北周当司狱时期,一个筋斗,一个旋身,便避过了副统领的攻击范围。 副统领落地后立刻发起了第二波攻击,而那些冒出来的禁军正配合他进行合围。 就像一场大型的捕猎。 傅希言仗着“碎星留影”,在人群中穿梭,裴元瑾送给他的身法的确是当今顶级功法之一,既快又诡,叫人难以预测。 但他知道,这场围捕还是小规模的,更大型的还在后面。 他们既然在这里被发现,其他的禁军也一定会蜂拥而来,应赫给他们算过时间,最多一刻钟,如果还不能抓住小皇帝,接下来,这座皇城就会变成一个巨大的牢笼。 裴元瑾已经在第一时间离开了战斗现场,开始在福宁宫搜罗。皇宫里有密道,所以,在禁军冲出来的第一时间,裴元瑾就从嘈杂声中过滤着是否出现与此时环境格格不入的奇异声响。 可直到现在,除了禁军与傅希言的打斗声外,还没有听到其他杂音。这有三种可能,一是皇帝今晚根本没有睡在这里。二是皇帝的住所有隔音的宝物,三是皇帝已经躲入了密道。 第79章 绝地之逃亡(上) 秦效勋经历最初的慌乱后,渐渐镇定了下来。 不管班轻语和灵教有没有这个打算,他落入储仙宫的手中,就已经避开了对自己最不利的局面。 而储仙宫,既然挑拨自己和莫翛然的关系,就说明并不想杀他,甚至还会在某个时机放了他,倒不必太担心安全。 接下来就看他们有何诉求,多半是离开临安或者南虞,倒也不是太大的问题。想到这里,秦效勋的神色更加从容了,甚至有些主动地帮忙指路。 小桑略担心,怕小皇帝藏了暗手,拉上小樟,两人死死地盯着皇帝带来的亲卫。 两个亲卫被盯得头皮发麻,总觉得走完这条路,就会被杀人灭口,终于在快到出口时,发起了一场注定没有胜算的反抗,并且很快被镇压了。 秦效勋看着他们一人一个,视死如归地抱着小桑小樟,声嘶力竭地喊着“陛下快跑”,实在很难生出感动,毕竟,旁边傅希言和裴元瑾还空着两只手虎视眈眈地看着呢。 他跑,跑到哪里去?跑到对方碗里去吗? “罢了。”他疲倦地摆手,“都收起来吧,朕配合就是。” “陛下受委屈了。”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亲卫涕泪交零。 秦效勋想,自己原本也没那么委屈,毕竟从小就知道成王败寇,棋差一着要认。只是被他当众一哭,衬得自己格外孤寡无助,尤其在黑漆漆的密道里,有种穷途末路的可怜可悲…… 可他还没到这一步呢,都哭得哪门子的丧! 他心烦意乱地训斥道:“都别哭了!天亮人多不好走了,还不快点。” 傅希言呆若木鸡地看着人质反客为主地走在前头,心中涌起一丝丝小感动。不亏是南虞皇帝,万事争先,连当人质都这么积极。 地道有几个出口,最长的直通钱塘江,那里有皇帝留下的暗子,万一发生宫变兵变,便可通过暗子联络渡船,顺着钱塘江北上或南下。 南虞水系发达,水运交通便利,可惜他们要逃避追捕,船只目标明显,不利于隐藏,所以还是选择陆路。他们选择的不仅是陆路,还与皇宫很近,出来就是城门卫将军府。 秦效勋看着门牌,意味深长地说:“各位准备得很用心啊。” 傅希言坦然接受赞美,微笑:“接下来就看陛下的了。” 他们最终目的是离开临安城。比起朝中六部高官,城门卫才是命脉所在。只要打开这道门,后面就天高海阔任遨游了。 秦效勋本来就没什么向属下示警的想法,看到傅希言喊一个从屋顶上跳下来的人为“寿武王”时,就更没有了。 城门卫虽然是紧要部门,但将军的官职不高,在南虞武官体系上,隶属禁军,上面大佬很多,故而将军看到皇帝御驾亲临,微服私访,心中是既惶恐,又感动,还带着一丝丝明天就要飞黄腾达的期待。 “朕要秘密出城,不要让别人知道。” 皇帝猜,自己失踪后,禁军必然会有反应。 但他年纪小,又经历过摄政王的阴影,所以上位后实行分权制度,并没有设立宰相,只有三位参知政事,平日里都是辅佐自己理政,而六部之中,本以吏部为首,他又故意抬举礼部,与其分庭抗礼,所以,也很难推出一人独揽大权。 以往这是好事,如今却会造成自己离开后,南虞群龙无首的乱局。 他忍不住问傅希言:“你们打算留朕到什么时候?” 傅希言道:“确定我们安全之后。” 那要到何时! 秦效勋道:“朕保证,只要你们此刻放人,朕放你们安全离开南虞。” 傅希言说:“陛下拿什么保证?” 秦效勋带着淡淡的 怒气:“傅公子是想让朕发誓吗?还是要朕用自己的项上人头担保?” 傅希言说:“我只想知道陛下如何保证灵教和天地鉴都能俯首帖耳。” 秦效勋语塞。 诚然,他能命令城门卫放走裴元瑾一行,却无法担保灵教和天地鉴不追缉。 傅希言反过来游说他:“所以,陛下还是跟着我们一起走比较好。灵教毕竟是国教,陛下在我们手里,他们投鼠忌器,就不会表现得太激动。而天地鉴嘛,是灵教请来的帮手,客随主便,想来也会礼让三分。” 秦效勋扬眉:“你之前不是说莫翛然指了路吗?那天地鉴何止客随主便,分明是反掖之寇,既与你们串通一气,何必担忧呢?” 这点小小的bug卡不住傅希言。他“真心诚意”地解释道:“傀儡道和储仙宫的恩怨你知道的吧。莫翛然在我这儿属于傀儡道余孽,天地鉴指的是宋旗云宋大先生。” 旁听的裴元瑾对他说莫翛然是傀儡道余孽,内心暗暗高兴,原本对他称莫翛然是“师公”,内心存有几分疑虑,如今自然是更愿意相信他。 城门卫将军动作很快,立马准备了两辆马车,寿南山带着谭不拘和两个皇帝亲卫一辆,裴元瑾、傅希言、秦效勋一辆,栖凤组潜龙组除了赶车的,都回到暗处。 城门卫将军亲自在前面开路。 夏日天亮得早,卯时不到,东边的太阳还没露脸,那霞光已经升腾而起,宣告着黑夜的败退。而两辆碾着晨间静谧而行的马车却与光明背道而驰,一路追着黑暗西去。 城墙巍峨,门禁森严,可是门内有内鬼交易时,那巍峨的,便矮小了,那森严的,便松弛了,城门从里面拉开,将军小意送到门口,压低声音说:“恭送陛下。” 秦效勋忍不住打开拉开车厢帘布看了他一眼,虽然没指望他救自己,可看他眼神差到一点蹊跷都没看出来,说明自己的眼光也不怎么样! 将军笑得很谄媚。 秦效勋不想节外生枝,挥了挥手。 马车驶出城门,傅希言松了口气,开始计划下一步行程。 秦效勋说:“还没有结束。” “我们不是已经出来了吗?” “朕调了神武军在城门外守着,前面就是神武前军,由刘光城统领。”秦效勋从怀里掏出一枚印章,“你派人带着朕的私印过去,让他放行。” 傅希言没想到小皇帝还留着这么一手,不由暗暗庆幸,好在他们选择了擒王战略,若光是靠武力硬拼,变数未免太大了。 他将私印递给裴元瑾。潜龙组栖凤组说到底都是储仙宫的人马,自己不好越俎代庖发号施令。 裴元瑾将私印交给了小桑。两组人马中,就他口才好,脑子机灵。小桑显然也明白这是少主对自己的信任,喜滋滋地接过私印去了。 第80章 绝地之逃亡(中) 他们已经跑得很远了。 经过一上午的疾行,他们已经顺利进入山林,确认后面没有追兵,他们终于放慢脚步。 正午的烈阳高高挂起,施展炎炎威力,树叶虽然茂密,遮挡了大部分阳光,可走在路上,依旧酷热憋闷。 傅希言擦了把脖子上冒出的点点汗珠,好奇地看向穿着“铁桶”的易绝。每次他看过去,都能得到对方礼貌的回应,但对方并不主动说话。 几次之后,傅希言便有些不好意思,总觉得自己像是偷看被抓到了。 寿南山在后面看着有趣:“易长老还是不喜欢说话啊。” 易绝听见了,没理他。 寿南山小声对傅希言说:“易长老不爱说话,据说当年夏家堡老堡主过世,宫主派他去吊唁,直到他回来,夏家堡都不知道储仙宫的人来过,还是后来整理礼单才发现的。” 傅希言疑惑:“看不出来啊。”明明很好相处的样子。 寿南山说:“因为景总管告诉他,如果不爱说话,那就多笑笑,至少别人看着不会以为自己欠了他八百两银子。” 傅希言说:“他刚刚还朝我挥手了。” 寿南山一脸惊讶:“那绝对是另眼相待了。” 两人说着,又同时朝易绝看过去,易绝也转过头来,朝着他们——主要是傅希言,笑了笑。 傅希言:“……”知道真相后,再看这个笑容,便觉得有点过于偶像派了。 逃亡路轻车简行,没准备干粮和水。水还好说,山里有溪涧,对付着能喝,可从昨夜到现在,滴米未进,饥肠辘辘,实在难捱。 傅希言走着走着,肚子就开始咕噜咕噜地叫。 在场都是耳聪目明之辈,林中顿时射出数道剑气,将路过的倒霉鸟儿当作肉食射杀下来。 烤鸟要拔毛,裴元瑾看了一眼,就将手里的鸟交给了小杉,自己去水里捞鱼。可是鱼捞上来也不能直接烤,要去鳞。 他目光放下了剩余的潜龙卫身上。 他们都蹲在地上拔毛。 人手还是少了些。储仙宫少主内心发出这样的感慨,然后刷刷两道剑气,将身体微微鼓起的鱼直接削平了。 光看他露的这一手,就能猜到今天野炊的质量——鱼肉,鸟肉经过烘烤,熟是熟了,但没有味道,柴的柴,腥的腥,吃起来何止食之无味,简直是“狼吞虎咽”——就怕吃得慢了,尝出了嘴巴里的味道。 傅希言吞到一半,突然想起问:“这是什么鸟?” 只关注鸟长了毛,没关注长了什么样的毛的众人:‘……’ 谭不拘说:“不好吃的鸟。” 寿南山说:“林中鸟。” 小樟说:“没毒。” 傅希言:“……”行吧。就目前的生态环境,应该不会有哪个物种濒临灭绝到不能被吃吧。如果真的有,那也无可奈何。小皇帝都成人质了,还能指望官方能为动物保护作出什么贡献呢。 这顿饭虽然吃得简陋,却微妙地平复了所有人疲倦的精神。猎鸟、捕鱼、烧烤……虽然他们做的时候并不是为了放松,但事情本身带着休闲野趣,于是大家心上绷紧的那根弦也微微放松了下来。 重新出发,裴元瑾说:“这里离富春江不远了。” 傅希言好奇:“我们要渡江?” 裴元瑾说:“要坐船,隔绝追踪。” 傅希言之前认为坐船目标太大,在水面上无处遁逃,容易暴露,可那也是被发现后的事情了,走陆路一开始就可能逃不过猎人的鼻子。 毕竟,凡走过必留下痕迹,真正的追踪高手很可能会察觉一些普通人根本想不到的细节,这点就算是武神武王也望尘莫 及。 被小说洗脑过的傅希言顺利接受了这个解释。 “有人接应吗?” 还是要临时抢一条船? 这次逃亡行动由裴元瑾全权策划,傅希言没问过,此时不免带着几分期待与好奇。 裴元瑾点了点头。 这场行动策划时间太短,资源有限,很多环节都存在运气的成分,比如闯皇宫时遇到的莫翛然,竟然不用易绝出手,就让傅希言三言两语说服了,这是他之前没有想到过的惊喜。当然,也可能是未来的隐患。他和莫翛然虽然没有正面交过手,但从父亲的只字片语就能感受到其人狡诈刁滑,绝不会被轻易忽悠。他在皇宫退让了一步,一定会在其他方面前进两步。 他想到莫翛然送给傅希言的那本《中级傀儡术》。 对傅希言的特殊栽培,难道真的是出于“师公”的关爱? 他陷入沉思,便没有回答傅希言刚刚的提问,以至于傅希言以为裴元瑾并没有考虑到这一节,大家一会儿要上演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也不知道自己的功力够不够到河岸。 傅希言更愁自己身上的内侍服,像这样耍帅的场面居然不能配上一身轻飘飘的白衣,实在暴殄天物。他很怕自己渡江被路人看到,以为是天上派下来个太监去河底龙宫宣旨。 但穿内侍服的不止他一人,自己与裴元瑾也算是有难同当了。 他转头看裴元瑾,顿时妒意大起。同样的衣服穿在对方身上,不但看不出是内侍服,甚至还显得十分华丽贵气,北周内侍制服竟然这么好看的吗?他看看对方,看看自己,深深感觉到了卖家秀对买家秀的降维伤害。 然而他的举动落在旁边偷听的寿南山眼里,以为他生气少主的爱答不理,忙走到裴元瑾旁边干咳了一声。 裴元瑾转头看他。 寿南山捂着嘴巴说:“少夫人问话呢。” 声音闷闷的,有点轻,奈何林子安静,自然没有逃脱诸人竖起的耳朵。 裴元瑾扭头看傅希言。 傅希言摇头摊手,表示自己不介意。 裴元瑾朝他伸手,他犹豫了下,将自己的手放上去,裴元瑾捏着软乎乎的肉手,心情奇异的平静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境出现裂痕,他今天似乎有些思虑过甚了。 两人牵着手走在前面,其他人便识趣地落后了一段路。 秦效勋看着前面相依相偎的两人,表情越发沉郁,一双秀气的眉毛耷拉着,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哀伤。 他的两个近卫已经恢复自由,趁着走路没人管,悄悄靠近他的身边,作出护卫的姿势。尽管在武神武王面前,他们这点战斗力实在不够看,但赤胆忠心还是有的。 一行人踩着茂盛的杂草,来到山下浅滩边。那里停靠着四艘破败得犹如被人遗弃的小船,堪堪够坐。 第81章 绝地之逃亡(下) 如果说灵教的想法如湖中乱石,在浅滩处还能看清一二,那莫翛然的心思就如深渊之低,就算下到里面,也因为没有光,伸手不见五指,所以,他把小皇帝在他们手上的消息捅给榕城,也不是不可能。 裴元瑾说:“既有隐患,不如放了。” “放了?”傅希言呆住。他们辛辛苦苦,耗费了无数心血,甚至暴露了应赫对宫中的掌控才抓到的皇帝,就这么轻轻松松放了? 转念一想,他们已经从临安那座困城中逃脱了出来,已经利用完了皇帝的身份,接下来的路,继续带着皇帝,必会招致南虞方面更凶猛的追捕。 反倒是和秦效勋达成和解,将人放走,就能解除南虞追兵,而灵教方面,明日就是飞升之期,不管藏着几个武神武王,都不可能在这时候放出来,其余喽啰,可忽略不计——这是他们离开的最好机会。 到时候,就算莫翛然暗中勾结榕城找他们麻烦,也没有了理由。 傅希言初听不可思议,但越想越有道理。 不过这事儿不能这么办。如果让小皇帝知道他们嫌他累赘,想要主动放弃,那就占不到便宜了。他拉着裴元瑾,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了一番。 翌日清晨,在亲卫背上颠簸了一夜的秦效勋打着哈欠醒来,就见天已蒙蒙亮,众人正原地歇息休整,傅希言背对着他,深沉地望着东北方向:“武神之上,到底有没有飞升期,今日就要见分晓了。” 他身边的裴元瑾说:“那里有我父亲和其他长老在,不必担心,我们先去榕城。” 傅希言叹气:“我还是担心莫翛然会把我们带着皇帝事情告诉秦昭。” 秦效勋揉眼睛的动作微微一顿。 裴元瑾说:“南虞内战,与我们无关。既入榕城,秦昭若真的想要,那就拿去吧。” 傅希言说:“可小皇帝一路也算配合,这样做,我于心不忍。” 秦效勋拍拍亲卫,从他身上跳下来,走到沉浸式演戏的两人身后,深吸了口气道:“二位有何条件,尽管开来。朕富有四海,是名正言顺的帝王,手中筹码绝对比榕城小儿要多。” 傅希言想:你个小屁孩竟然也叫别人小儿。 并没想到说别人小屁孩的他其实比小屁孩还要小两岁。他沉吟道:“其实,我们费那么大的功夫,做了那么多事情,只有一个目的。” 秦效勋了然:“逃走?” 傅希言突然明白父亲敲他脑袋时,手痒痒的感觉了,他现在也很想在南虞皇帝头上狠狠地敲两个爆栗子,让他醒醒神,学学怎么说话。 “平安回家。”他纠正。 秦效勋不愿这时候得罪他们,自然是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宁越知府是太傅学生,是朕可以信任的人。朕会安排他送你们走。” 傅希言摇头:“宁越在南虞腹地,陛下若临时反悔,我们岂非白忙一场。” 秦效勋说:“朕与各位本无利益冲突。” 傅希言说:“陛下不是对乌教主情深似海吗?若储仙宫阻止了她飞升,你还觉得与我们没有利益冲突吗?” 秦效勋脸上流露出奇怪的神色,似悲恸莫名,又似恨之入骨。 傅希言暗道:这是做什么?难道《胖柴不废要崛起》,牢记网址:m1他和乌玄音的爱情故事里还夹杂强迫、误会、阴谋等狗血桥段呢。这就要说来听听了。 傅希言说:“我们正要吃早饭,陛下有话不妨现在说。”正好促进消化。 正说着,小樟那边已经生好火,开始煮水了。 秦效勋酝酿许久,权衡许久,笃定自己现在说了什么,也无法对千里之外的新城造成影响后,才开口:“今日飞升的并非玄音。” 傅希言一直觉得灵教的新城局有种奇怪的违和感,直到秦效勋说出这句话,他才猛然醒悟何处违和。作为即将飞升的人,班轻语太紧张,乌玄音太松弛,角色完全颠倒过来了。 他吃惊道:“难道胡珞珞真的没死?” 有胡珞珞在,同为武神的乌玄音自然得不到这次飞升的机会,而胡珞珞的支持,也能令入道期的班轻语越过乌玄音,掌握大权——就像身后站着裴雄极的裴元瑾。 这么一想,班轻语和裴元瑾的确很有夫妻相。 傅希言莫名不开心,转了个身,用屁|股对着裴元瑾。 裴元瑾:“……”伸手指,不悦地戳戳他的后脖子。 傅希言反手打他,被裴元瑾一把抓住,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拉着手。 秦效勋垂眸,深吸一口气道:“若真是胡珞珞,朕不会这么不甘心。” 剧情又拉回正题。 傅希言说:“说来听听。” “灵教真正要飞升的人,是班轻语。” 不要说傅希言裴元瑾,连一直偷听的寿南山和易绝都大吃一惊。寿南山张了张嘴,想提问,又怕破坏他们的谈话氛围,不由有些焦急地扯了扯头发。 飞升,对每个武王武神来说,都是极有影响力的话题。 幸好傅希言对这个话题也感兴趣得很,急忙接着问:“班轻语不是入道期吗?她有什么好飞升的?” 秦效勋冷笑。 是啊,一个前途无量的入道期! 想到心爱之人命悬一线,还要为他人做嫁衣裳,他心中就升起一股巨大的难以遏制的怒火:“因为,一入武王,灵魂就会产生异变,所以新城的阵法原本就是为还没有发生异变的入道期准备的。” 寿南山低头看自己的手,然后扭头看易绝身上那个铁桶,不由产生悲凉的共鸣。武神,世人仰慕的存在啊,却也是世间门最悲哀的存在。 可他并不后悔进入武王期。 一入武王天地换,没有一个武者能够拒绝这个诱惑。 傅希言说:“新城很早就开始建了,那时候乌玄音还不是武神吧?她身为灵教教主难道不知道这件事吗?既然知道,她为什么还要晋升武神?” 他猜想,像灵教、储仙宫这样的大派,如果不想晋升,想要压制自己,总会有办法的吧。比如裴元瑾,他就已经在入道巅峰停留很久。 …… 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副作用。 傅希言扭头看向裴元瑾,裴元瑾却在研究他手里的手,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很感兴趣。 秦效勋说:“她晋升武王,是胡珞珞的临终遗命。” 遗命让乌玄音失去飞升的资格? 傅希言还想不通为什么,但裴元瑾身为储仙宫少宫主,自然明白原因。胡珞珞死了,灵教失去了唯一的武神,也就失去了威慑其他门派的高端战力,乌玄音晋升是为了填补这个空缺。 第82章 新晋之武王(上) 白天虽然过得很漫长,很煎熬,可晚上睡觉的时候,大家都是眼睛一闭,呼噜声此起彼伏,一个赛一个睡得香。 傅希言醒来时,还听到睡在门口的张巍呼哈呼哈地打着旱天雷。 他揉揉眼睛,正要起来,转头却见睡在边上的裴元瑾已经醒了,正侧着身子,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实不相瞒,他上次看到这种眼神,还是去劫持小皇帝的路上,后来—— 那乱发神经的一吻实在令人难以忘记,甚至在这两日逃亡的间隙,他都会忍不住想起。然而这几日看裴元瑾,对方似乎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是没上心,还是感觉不怎么样? …… 就那么轻轻一碰,也很难留下深刻印象吧? 那现在,是要重温吗? 他开始胡思乱想,甚至做好了对方真的凑过来,自己就壮起胆子动一动的准备。 然后——裴元瑾起床了。他刚刚躺着,只是不想自己起床的动静打扰到身边的人,毕竟傅希言的脚正搭在他的脚上。 傅希言:“……” 虽然不是个好比喻,但刚刚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就是误嫁给鲁智深的林黛玉,很想将门口那些花花草草都葬在垂杨柳被拔走后的坑里! 裴元瑾见他还赖着,伸手捏了捏他的胳膊。 傅希言心中毫无波澜。一开始他捏来捏去,还觉得是暧昧是温存,但时间一久,不免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当做了抱枕。 果然,裴元瑾的捏一捏就是货真价实的捏一捏,一点水分都不掺! 重新上路,大家心态都平和了很多。该发生的必然已经发生了,既然发生了,那焦急不焦急都一样,只要静候消息就好。 谭不拘在小杉背上补了一觉醒来,感到又是令人振奋的一天,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左看右看,物色唠嗑人选。傅希言恰好在旁边,等发现他醒过来,脚步一转,就想不着痕迹地避开。 “少夫人。” “……” “少夫人!”音量瞬间加强。 “……哎。”傅希言不得不掉头。 谭不拘微笑:“我们昨天说到哪儿了?嗯,没关系,我们今天再说一遍。你说班轻语到底飞升成功没有?她要是飞升成功,可就是武林第一人,把宫主和天地鉴主都比下去了。” 一点都不想再说一遍的傅希言另辟蹊径:“你看昨天打雷了吗?” 谭不拘好奇:“没有。嗯,少夫人昨天听到打雷声了吗?” 傅希言耸肩:“没打雷,那多半没飞升成功。” “为什么?” 走路无聊,竖起耳朵偷听的人不止一个两个,傅希言一转头,发现除了提问的小皇帝外,裴元瑾、寿南山他们也都好奇地看着他。 傅希言胡说八道:“话本里写的,飞升一般都会经历雷劫。” 刚刚退烧的小桑勉强打起精神,加入话题中:“不是妖精化形才要经历雷劫吗?” 傅希言想起那个看似气韵高华,实则满腹算计的女子,摇摇头:“班轻语还不够妖精吗?” 都知道这是玩笑话,却也激起了大家对飞升后的好奇心。 在裴元瑾他们的认知里,飞升期是比武神期更上一台阶,必然拥有更加磅礴浩瀚的力量——翻云覆雨是他们想象力的极限。 然而看过诸多小说影视剧的傅希言格局打得更开。 仔细想想,飞升期这个名字就有些古怪,明显和武王、武神不是一个路数。就好像仙侠和武侠,完全是两个系统。 这个概念是谁提出来的?他根据什么提出来的? 傅希言忍不住和裴元瑾分享了自己的看法。 裴元瑾却露出古怪的眼神,仿佛在怀疑他的知识水平:“飞升一词出自《天地传说》。传说天地初立,世间神祇无数,腾云驾雾,自由飞翔。飞升期是武者渴望自己能够拥有神祇一般的力量。” 傅希言说:“难道没有人想过,天上还有别的世界吗?” 裴元瑾眼神一变,凛冽中带着审视:“有。昔日无回门就以飞升仙界之名,招收信徒,残害无辜,最后被武林正道群起而灭。天上仙界乃无回门独有的说法,你从何听来?” 傅希言没想到随便说说就说到了□□教义,瞠目结舌之余,也只能低头认错。孤陋寡闻如自己,连《天地传说》都没听过,更别提什么无回门了,完全胡思乱想而已。 裴元瑾捏捏他的脸,接受了他的解释,又如普通家中的普通孩子一样,对自己父亲有着无限的崇拜与自信:“如果班轻语晋升飞升期,那我父亲必然也不会太远。” 有人开出一条路,跟随的人自然会轻松许多。 他相信父亲的天赋。 张巍突然着急地跑过来:“少主,属下留下断后的人看到了追兵。” 裴元瑾停下脚步。发髻上的赤龙王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战意,光芒闪烁。 张巍看了眼趴在同僚背上的小桑和谭不拘,咬牙道:“他们人数众多,不如兵分两路,属下去引开他们。属下熟悉山林地形,不会被抓住的。” 寿南山说:“这么快追上来,他们中间必有追踪高手,你怕是瞒不过去。” 张巍说:“属下斗胆请寿总管和谭主管事同行。即便有追踪高手,也容易被误导。万一被追杀,寿总管只管带着谭主管事离开,属下留下断后。” 裴元瑾道:“不用,让他们跟着吧。” 有小皇帝在手,追兵投鼠忌器,是不可能有大动作的。 裴元瑾下令继续前行了。 果然,柴密察觉到前方有人之后,反而放慢脚步,不敢迫近,只是下令让人包围渗透。 祝守信亲自带着小金子和魏老绕道而行,准备去前面拦截。 然而比他们动作更快的,还有一帮山匪。 有武神和武王在,他们前进的路上居然还会遇到山匪,实在是荒谬无比,可这么荒谬的剧情,它居然真的出现了。 裴元瑾他们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以为是追兵,起先没有在意,过了一会儿,上百个沾满血气的悍匪从四面八方杀将出来,呼喊声震天响,将林中飞鸟惊起一片。 然后,自然是没什么然后的。 傅希言带着潜龙组小试身手,就将这群最高等级不过锻骨的山匪拿下了。 山匪中竟还混杂了几个完全不会武功,却身形粗壮的农妇。仔细询问,才得知悍匪中有一半是流民。 第83章 新晋之武王(中) 班轻语飞升失败,那顶了天也就是个武神,与乌玄音平级,但职称上,他们一个代教主,一个教主,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再看乌玄音一改之前的云淡风轻,直接代表灵教与裴元瑾休战,便可揣测,灵教未来走向终究还是如了小皇帝的意——从今往后,乌玄音怕是不会再龟缩临安醉生梦死,而要夺回属于自己的权力了。 但班轻语会轻易放权吗? 以傅希言在金陵与她匆匆一晤的浅薄认知,怕是不会。她执掌灵教实权多年,教中必然遍插亲信,两人一个占着名,一个占着权,未来龙争虎斗可期。 内斗的灵教与南虞,绝不会另树强敌,也就是说,他们的逃亡大概率是结束了。 就看离开的乌玄音和小皇帝啥时候能吵完架,把他们的通缉令撤一撤,顺便把流民接走。 傅希言扭头看流民,流民们也在偷偷打量他们。 刚刚震撼人心的一战,终究给他们留下了心理阴影。纵然山匪可怕,却也是普通恶人,眼前这些,可还算是人的范畴? 他们眼中的惊恐敬畏深深触动了傅希言。 江湖人的江湖,和普通百姓距离太远,可这井水河水没有界限分明的壁垒,后者说不定哪一天就要承受前者造下的冤孽,何其无辜。 傅希言轻声叹息:“这些流民会是乌玄音事先设下的局吗?”流民出现得蹊跷,似为他们量身定做——幕后之人很信任他们的良心。 裴元瑾从潜龙组要了条腰带,开始调整傅希言的外套,宽大的袍子倒是能遮住身体,就是短了一截,露出小半截腿。 顺便回答他的问题:“不会。” 遇到流民是两天前的事了,乌玄音插了翅膀也不可能这么快从新城飞过来。 傅希言蹙眉:“那就是南虞朝廷的人了。”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有什么后招。 突然后悔把小皇帝还得太快,作为一个绑匪,他们着实有些慷慨大方。就算心里已经打算把人放回去,也该有个讨价还价的推拉过程。 他们从山上下来,农田附近的村民已经跑得不见踪影。 傅希言见有些人家跑得太急,门都没锁,有流民在门口探头探脑。 他不想试探与山匪同吃同住几个月的流民有没有沾上匪气,人心本来就经不起测试,圣人之所以是圣人,是因为稀少、罕见,所以,不如从一开始就杜绝他们犯错的可能。 他走过去,当着那些人的面将门关上了,顺手将锁锁住。 内心有几分蠢蠢欲动的流民顿时不敢造次。 在路边堆灶,生火,煮饭。 和不见天日的山林相比,这广袤肥沃的农田,才是流民们心心念念的场景。有几个老庄稼人站在田埂边,仿佛评论天下英雄一般,对着面前几亩农田指指点点。 一会儿说这亩秧苗插浅了,夏季多暴雨,不插深,立不住。 一会儿说那亩田的肥力不够,长势不行。 说着说着,想起家中荒废的良田,泪如雨下。 其实,不管肥田瘦田,若能给个地方安顿下来,他们便满足了。颠沛流离、遭人白眼的生活,实在太苦,太苦了。 哭和笑一样,都会传染的。一时间,饭还在锅里,哭声已经上天。 傅希言看着心里难受。明明这是南虞的百姓,明明他是北周的伯爵之子,却忍不住为他们的命运揪心。 这糟心的南虞小皇帝! 裴元瑾平静地说:“一会儿去县衙。” 他对傅希言流露的难过有些不解。他愿意帮助这些流民,但感同身受,大可不必。 原本就清汤寡水,加了凄咽之声,更令人难以下咽。好在有流民在艰难地条件下,做了杂粮饼,傅希言因为“面容慈祥”,被分到了一块。 他掰了一半给裴元瑾,自己啃剩下的一半。 杂粮饼很硬,咬得牙根隐隐作痛,但吃起来香中带甜,越吃越有嚼头,他咔嚓咔嚓咬下两口,正咀嚼,手里的饼突然被裴元瑾打落。 “饼有毒。” 嗯? 傅希言一愣,饼就吞下去了——当初第一颗混阳丹也是这么咽下去的,好似到了他嘴巴里的东西,就像遭遇了“胃”心引力。 裴元瑾晋升武王之后,区区毒药自然不放在眼里,可傅希言只是脱胎期,也不知这毒药劲道多大,自然不能放任不理。 傅希言还在回味饼里的香甜,肚子就挨了一记老拳,然后张嘴哇的一下,刚刚吃进去多少,就吐出来多少。 傅希言:“……”其实毒药对他无用,跟调料没有区别。唉,刚刚还辛苦牙齿打了半天白工,谁知一点收益都没有。 裴元瑾站起身,目光如炬地扫过全场,想要找出送饼的那个人。 正端水给谭不拘的老农眸光一闪,突然出手如电,点住了正在啃土豆的谭不拘的穴道,将人提起,往山林的方向蹿去。 他速度虽快,却快不过裴元瑾。 新晋武王气势如虹,身形一挪,已经到了老农背后。老农仿佛背后长眼,直接将手中的谭不拘抛了出去,田中窜出一条的青绿大蛇,蛇尾将人一卷,又缩回田中。 裴元瑾将老农丢给落后一步的傅希言,自己闪电般扑向谭不拘,但绿蛇仿佛有人性,关键时刻,将人一丢,自己舍身忘死地朝着裴元瑾冲来,被一掌拍死。 接下一棒也是一条蛇,通体暗黄,卷住谭不拘后,游动的位置极古怪,暗合轻功身法,但方向始终不变,就往山上跑。 傅希言追上来,发现裴元瑾钓鱼似的,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你想摸它老巢?” 裴元瑾说:“看看再说。” 见他们一路回到了山林中,黄蛇示好般地停顿了一下,跟着放慢了速度,似乎怕对方追不上自己,而且将谭不拘往上举了下,不再将他放在地上拖拽。 裴元瑾说:“放开人,我随你走。” 黄蛇回头,冰冷的竖瞳对准他们的方向,似乎在看着他们,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到,但它的尾巴还是将人放了下来,然后慢慢地往前游了一段,扭头看他们。 傅希言震惊:居然真的听懂人话了。 裴元瑾见他吃惊的模样,有些无奈地提醒:“傀儡道。” 傅希言:“……” 哦哦,差点忘了这个世界还要傀儡道这个变态设定,他还以为是智商超高的宠物蛇呢,心中顿时有几分失望。他其实挺喜欢养宠物的。唉,又是想念他的白虎儿砸的一天。 第84章 新晋之武王(下) 暨阳县令今日可说过得跌宕起伏。 他原本躺在小妾怀里喝喝小酒,哪知院子里突然从天而降一对男女。男的也不做自我介绍,劈头盖脸就质问他,烈日当空,为何不在县衙工作。 县令满脸迷糊,想问你谁啊,男的已经气势汹汹地发布命令,让他接收两百多名从顺泰一带逃难来的流民。 顺泰离这里隔着千山万水,凭什么要他接收? 县令正待再问,就听男子冷冷地说:“玩忽职守,纵情生涩,声色犬马,你这条命暂且记下,再处置不当,朕一并来取!” 县令听前面的罪名,还有些不以为然,以为是哪里跑来的“江湖大侠”,不知天高地厚地主持人间正义,但“朕”字一出现,酒醒八分。 他盯着男子,努力将对方的外形与传说中的南虞天子作比对,却是越比越惊心。 只是“天子出,车驾次第,谓之卤簿”,眼前这青年未免也太轻装简从,还是说,这女子足以以一当百?他目光不由自主地有些偏斜。 虽然男子先声夺人,但身旁女子实在貌美惊人,县令刚看了一眼,便觉得心跳如雷,正待再看一眼,这对男女已跃墙而出,飘然远去。 他看着空荡荡的院落,心里也空荡荡的,急忙回去问小妾,可知刚刚发生了什么。 小妾吓得不轻。她适才靠在窗边,也听到了对话,却不敢直言,只说离得太远,听不真切。 县令喃喃道:“所以适才的确来了一男一女?”竟是在怀疑自己经历的真实性。 他匆忙换好衣服,回到府衙,叫来衙役,命他们去西南方向打听打听,看有没有大批流民过来,心中又恨沿路的县令不干人事,将这样的烫手芋头丢到自己手里。 衙役出去不过半刻钟就回来了。 县令大骂:“混账!偷奸耍滑到本官头上,这么点时间,你也能飞来飞去啦?” 衙役十分委屈:“徐村村长来了,他说他们村的猎户看到了流民。” 县令忙让人把徐村村长叫进来,转头又问师爷,徐村在何处。 师爷手指蘸水,在桌上画了个简易地形。 县令说:“就地安置如何?” 师爷大惊,忙请他三思。安置流民虽然能够增加人口,但有一定的风险。南虞匪盗猖獗,也不是没有山匪冒充流民,抢劫县城的经历。 其实安置两百个流民不是难事,但县令既怕那飞来飞去的就是皇帝本尊,又怕自己被江湖人骗了,引出后患。 正为难,衙役又进来了,说金公子带着个公子求见。 县令正想说什么金公子逊公子,师爷已在旁边提醒,金公子是做茶叶生意的富商,在当地商圈十分有名。 县令想了想,将流民这烦人的事搁置了,决定先见纳税大户。 裴元瑾从上到下已然换了一身衣服,虽是普通衣料,但在颜值、身材、气质的衬托下,依然卓尔不群,段谦则改头换面了一番,面容平平无奇,站在旁边,犹如侍从一般。 故而县令一进门就奔着裴元瑾去了:“哈哈哈哈金公子久等。” 只能看到县令侧脸的段谦:“……” 裴元瑾说:“向右转。”县令呆住:“啊?” 段谦已经凑过来:“上次与县尊一别,已是去年的事了,县尊风采如昔啊!” 县令顿时明白自己闹了乌龙,尴尬地笑笑:“哈哈哈,金公子却更胜往昔,令人不敢相认啊。” 两人客套了一番,段谦说明来意:“老母受菩萨托梦,让她救苦救难。可县尊治下,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哪有苦难之人?恰好有伙计在徐村附近看到了外地逃难而来的流民,想来是县尊官声在外,才有流民不辞千里赶来投奔啊。想来菩萨梦中说的便是这件事,我便替老母做主,捐一百石粮食,协助县尊安置流民,也算锦上添花。” 县令想:怎的又是这件事。这两百流民到底什么来头?天上神仙,地上君王都要为他们说话。 他原本怕皇帝是假,流民是江湖人的计谋,如今听了段谦的话,心中便拿定了主意,先将流民手下,日后若有差池,便将这金公子推出去,说他勾结流民,图谋不轨就是了。 如此一想,他顿时脸上笑开了花:“令堂福泽深厚,才能得菩萨托梦啊。” 事情就这样成了。 老农劫持谭不拘的时候,许多流民就在旁边,当下惊恐不安,生怕因此牵连自己,见有官府愿意收留,自然是感激不尽。他们由几个老人领着,给傅希言他们磕了几个头,便老老实实地走了。 余下的那老农被小樟一拳打回纸人原形。 傅希言带着人进城与裴元瑾会合。 段谦在暨阳县有座大宅子,平时不太住,但仆役如云,很快收拾好了房间,迎接他们一行人。 大概是裴元瑾与他走了一路都没有拔剑,他便默认这桩合作成了。他将仆人都赶到外院,又将其他人安置到后院休息,花厅只剩下他、裴元瑾和傅希言三人之后,擦掉了脸上的碳粉和胶痕。 傅希言发现他的容貌正合了那句话“一白遮百丑”,人一白回来,就好看了很多。 他和裴元瑾分享了自己的看法。 裴元瑾看着他:“但另半句是不对的。” 嗯?什么另半句? 傅希言将这句话又念了一遍,然后“一胖毁所有”就自然而然地跟了出来。 傅希言:“……” 他瞪向裴元瑾。 裴元瑾笑着捏捏他的脸。 傅希言“嘶”了一声:“你的手好烫啊。” 裴元瑾愣了下,立马将体内自动运转的真气调回真元处,再握傅希言的手,便恢复了常温。 傅希言不免担心。当初虞姑姑说过,裴元瑾要晋升武王,必然需要他的配合,如今一切都打乱了,也不知会不会造成后果。 他心中有很多话要对裴元瑾说,可之前在一片山林里,到处都是人,实在不好找机会——当然,更主要的是他内心始终有些惶惑不安,犹犹豫豫,想说又有些不敢。 或许,这边是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 傅希言反握住裴元瑾的手,身体默默地靠了过去。 裴元瑾看了他一眼,调整了一下肩膀位置。 段谦擦完脸,正准备谈正事,看到黏黏糊糊的两个人,舌头顿时也黏黏糊糊起来,好像张不开口。他干咳了好几声,又喝了口水润润喉,才说:“经过此事,本公子经营多年的身份,看来是要保不住了。” 第85章 合作之代价(上) 傅希言睁着一双哭得红通通的眼睛,看着他愣了会儿神,才意识到这话是什么意思,脸一下子就红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裴元瑾说:“那是什么意思?” 傅希言有很多话想说,关于自己的愤怒,自己的悲怆,自己的理想……可千头万绪,千言万语,一时间竟不知道从何说起。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万物自己却分了个三六九等,以同族为刍狗,简直可笑可悲! 他沉默良久,那么多的想法,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我希望你不要变。” 如果有一天,裴元瑾也变成了班轻语那样漠视生命,杀人不眨眼的样子,那对他,对这个世界而言,都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裴元瑾眼神一如既往的坚定:“我的剑道是一往无前,选择了就不会变。” 以前,傅希言也不是没埋怨过他的直线思维,然而此时此刻,这种直线却奇异得令人心安。 裴元瑾摸摸他的脸:“这笔账,我们总有一天会算的。” 傅希言按住他放在自己脸上的手:“你的体温……” 裴元瑾正要调节真气,就听他又幽幽地问:“是因为晋升武王吗?” 裴元瑾低低地“嗯”了一声。 傅希言似乎下定了决心,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我有话要对你说。” 电视剧里,反派偷听到关键信息后,制造出一连串麻烦,使主角们要死要活的教训实在太过深刻,事关重大,傅希言决定找个绝对安全的谈话之所。 裴元瑾见他一脸慎重,带着易绝去了陶朱山——易绝守在半山腰,两人在山巅畅所欲言。 时近傍晚,站在山上远眺,半轮红日挂在天边,与这繁华的世间依依惜别。山下的暨阳县沐浴在日月交替间,呈现出结束了一天繁忙的慵懒景象。 自然风光,人间烟火,让傅希言慢慢平复了激荡的心情。 他在山巅绕了一圈,确认没有其他人在,才在靠近夕阳的位置,席地坐下来。裴元瑾随手拿出两个酒壶,递给他一个。 傅希言惊讶地问:“你还带了酒?”他认识的裴少主可是铁杆茶派啊。 裴元瑾说:“茶可静心,酒可纵情。” 以往的傅希言在这时候大概会想歪,以为他说的是纵情声色,可此时,他只是默默地拿过酒壶,仰头喝了一大口。 然后—— 被呛住了。 他大声咳嗽,眼泪都咳出来了,满嘴都是辛辣的味道。 “咳咳,这是什么酒?” “烧酒。” 傅希言一时无语,在暨阳县不应该买黄酒吗? 裴元瑾看出他的疑惑,补充:“烧酒更烈。”现在的傅希言,需要烈酒。 傅希言默默抿了一口,辣舌头,但是这种让人微感疼痛麻木的辛辣刺激感,却意外的让他找到了自己在世间的真实感。 人是会痛的,永远不会是一堆冰冷的抽象的数据。 酒精慢慢渗透身体,情绪渐渐从低谷爬上云霄,原先不好说出口的话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开始自己组织这往外蹦。他看着夕阳,缓缓开启心扉:“你知道我体内有蛊的。” “嗯。” “叫饕餮蛊,听起来是不是特别符合储仙宫的气质?” 裴元瑾纠正:“饕餮是凶兽。” 这句话不知道触及了哪根神经,傅希言抱着酒壶笑了一会儿,才说:“哦,那我是凶兽吧。”扭头看身边的人。 夕阳暗金色的余晖落在他的脸上,挺直的鼻梁仿佛就是主人正直性格的具现化。他低声问:“凶兽,储仙宫还会养吗?” 裴元瑾答非所问地说了句:“白泽还曾为灵教所用。” 他指的是灵教曾经用白泽作为谍网的标志。意思自然是,瑞兽也会为坏人利用,凶兽自然也可以做好事。 傅希言认真地听了,认真地想了,然后认真地回答:“就算饕餮是凶兽,我也不会干坏事的。” 裴元瑾毫不犹豫地说:“我相信你。” 若不相信,自己不会将他放在心上,为他的一颦一笑牵动情绪。 简简单单四个字,傅希言却又有点想哭。大概是酒太辣了吧,不仅辣舌头,还有些烫心。他问:“你怎么不问问饕餮蛊有什么用?” 一个人自述太枯燥了,他需要互动。 换做别人,大概会顺势问下去,但裴元瑾不按牌理出牌:“你怎么中的蛊?” 傅希言沉默了会儿:“娘胎里带的。” 裴元瑾想起他曾经说要找小神医,说母亲失踪与小神医有关,所以…… “是小神医?” 傅希言摇摇头,一只手抓着酒壶,一只手无意识地抠着旁边的泥土:“你记不记得,我叫莫翛然师公?” 裴元瑾目光瞬间犀利起来。当然是记得的,只是当时的状况不允许,后来又发生太多事,身边一直围着太多人,不方便详细询问,可心头的疑惑和疙瘩一直在。 他将信将疑地说:“记得。你说你母亲是金芫秀。” 傅希言似乎看出他的疑惑:“这次不是忽悠。我母亲的确是莫翛然的关门弟子金芫秀。我也没想到,铜芳玉竟然真的算我的师门长辈。” 那又如何呢? 他认识的傅希言只是永丰伯府的庶子。 裴元瑾怕他脑子转不过弯、钻入牛角尖,冷酷地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就算是亲人,因志向不合,分道扬镳的也不乏其人,何况莫翛然、铜芳玉之流,不与之为伍,才是与天下为伍。” 傅希言喝了半壶酒,已有醉意,眯着眼睛说:“是啊,所以才有‘大义灭亲’四个字。” “师公、师叔还算不上亲人。你母亲在江湖并无劣迹,不必与他们混为一谈。”裴元瑾拎着酒壶,轻轻与他碰了一下。 “那如果……是亲人呢?” 酒壶碰撞声清脆,刚好重叠了后面四个字。 裴元瑾侧头:“嗯?” 傅希言沉默下来。他脑子有点晕,勇气有点像乌龟的脑袋,一会儿往外蹿一蹿,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缩了回去,这点酒精终究没有让他完全失去理智,他紧守着最后一道防线。 “饕餮蛊是莫翛然下的,他知道我娘有孕之后,为她熬了一晚保胎药。等我娘知道的时候,饕餮蛊已经入侵胚胎,开始疯狂吸收我母亲的真气。我娘试过很多种方法,都无法将其取出。她身体日渐衰弱,实在不堪重负,只能用灵药喂养。” 第86章 合作之代价(中) 下陶朱山时,天色全黑,两人并肩走在山间小路上,不知何时,悄然牵起了手。 夜间赶路,之前不是没有,但身边总是围着一群人,就算没闹出太大的动静,可他们知道,潜龙组、栖凤组总是在的。 如今裴元瑾晋升武王,便堂而皇之地将人留下了——武王都对付不了的敌人,他们留下,连拖延时间的资格都没有。 傅希言悄悄将脚尖转了几度,人便朝着旁边靠了靠,隔着衣袖摩擦对方的肩膀,感觉到传来微微发烫的温度,有种幸福的情绪在胸腔流淌。 他想:纵然世间还有诸多不平,纵然前方布满荆棘陷阱,可握紧这只手,他便有无限的勇气,拔刀而起,披荆斩棘。 …… 不过首先要有刀。 鸡血小剑已经在易绝和乌玄音的对战中悉数阵亡,他要准备新的武器才行。 经过这段时间的反复修炼,他对武器材质的要求不再仅限于鸡血石,想起自己当初为了寻找鸡血石与铜芳玉相遇的经历,还捞回来一个玄武君的称谓,实在不知所谓。 他自嘲地笑了笑,正好落入裴元瑾的眼中,便问道:“笑什么?” 傅希言说:“就是想起了我是万兽城的玄武君,也不知这个身份还有没有用。说起来,当初他们的麒麟君还追杀过我,也不知道这次会不会来。” 然后才知道裴元瑾竟然在自己身边安插了小桑小樟这两个保镖。想起小桑小樟这几个月受自己连累的“惨痛”经历,他心情又低落起来。也不知道小桑这次的伤还有多久才能养好。 裴元瑾想起自己杀了麒麟君之后,虞素环为免万兽城再派新的杀手,封锁了这则消息,便道:“麒麟君当日就被我杀了。” 傅希言惊了,脑子突然就冒出前世里经常听到的一句话“饭菜不要过夜”,脱口而出:“怕过了夜会馊吗?” 裴元瑾:“……” 傅希言回过神,干笑着找补了一句:“说明他是真的菜啊。” 当时的麒麟君已经是入道期高手,比傅希言还要高出一个境界,自然不能算菜,可惜他遇到的是裴元瑾,入道巅峰就敢挑战武王,说一句同期无敌,也不为过了。 此时已经走到山脚,傅希言摸着咕噜咕噜的肚子,看着前方街市密密麻麻的灯火,突然胃口大开:“我们吃顿好的。” 前段日子,吃多了稀饭馒头饼,他终于知道什么叫淡出鸟来——他们刚离开临安,走入山林时吃的那顿又干又柴又没味道的不知名鸟肉,竟然已经是伙食巅峰,每每啃着馒头回想,都有些怀念。 不过这样的野味和暨阳县正儿八经的传统美食相比,自然也只能“退让贤路”。 盐焗鸡、蒸三鲜、梅干菜扣肉、红焖蹄髈…… 一道道美食端上餐桌,傅希言只觉得口水已经按捺不住了,正要下筷,桌边突然多坐了一个人。 总不会吃饭前还要上演什么抢桌子这么老土的桥段吧? 傅希言真心焦躁极了,正要摔筷子,一看那人是易绝。 …… 当时,好像,他们,的确,是……三个人一起上的山。 傅希言急忙将手里差点脱手的筷子递过去:“易长老辛苦了,多吃点。” 易绝并不知道自己差一点点就被赶下桌,看着这几道色香味俱全的菜,一时也有些保持不住脸上的平静,抓着筷子就飞快地吃了起来。 傅希言也急忙新拿了一双筷子开动。 他慢了一拍,裴元瑾还帮他加了一块盐焗鸡。 果然是好吃好吃。 三人风卷残云一般扫荡着桌上美食,一边吃还一边催促加菜,要不是三人看着都气质不俗,老板几乎要以为 他们是哪里逃难出来的了。 他们三人吃的时候,似乎有人跑进食肆说了什么,随即食肆里就有些热闹,一群人叽里咕噜了几句,又一窝蜂地跑出去了。 但此时的傅希言眼里只有菜,手里只有筷,其余诸事,一概不理。 等他吃饱喝足,回过神来,才听到老板、伙计和熟客闲聊,说有人围着一圈蟒蛇招摇过市。人本来就是好奇心很盛的生物,明知道危险,还是有人一窝蜂地跑去。 老板没去,但伙计去了,回来绘声绘色地描述那条蟒蛇如何粗壮,眼神如何犀利,而它的主人又是如何的无知无畏。 傅希言看向裴元瑾,想起了他远在天边的虎儿。 裴元瑾低声道:“应该是息摩崖到了。” 万兽城青龙王息摩崖的标志便是走哪都带着一条蟒蛇。 傅希言是理智的绒毛控。白虎这样的猛兽还能凭借娇憨和皮毛夺得宠爱,而蟒蛇绝无可能——再憨厚,再善良也不可能。 他光想想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未免夜长梦多,就不要和息摩崖见面了,直接把段谦的事情办完走人。”息摩崖信不信,那就是段谦自己的事情。 裴元瑾点头:“时间紧迫,可以多谈点条件。” 虽然有趁人之危的嫌疑,可一想到是段谦,就完全可以算作除暴安良。 他们二人去山上敞开心扉,互诉衷肠,却将地主晾在当场,偏偏,段谦不但不敢发火,还得好声好气、好菜好酒地招待着余下的人,心中窝火可想而知。 几日的连续放晴,炙烤大地,即便到了晚上,余温依旧蕴藏在土地里,微风吹拂,送来的也是阵阵闷热,叫人越发焦躁。 就是这时候,息摩崖进城的消息传来。 段谦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他的计划里,必然是希望抢在息摩崖抵达之前完成布局,然后扫尾干净,带着梦春秋飘然远去,让万兽城的人扑了个空,事后追查,也无从下手。 可一步错,步步错。 段谦头痛欲裂。 他首先算错了裴元瑾带上流民后被拖慢的行进速度,其次没想到半路杀出个乌玄音,而最最重要的是,他派出去的眼线居然没发现息摩崖的到来。 如今这场戏只能在息摩崖的眼皮底下唱,虽然会增加真实性,却也增加了难度,之前的计划必须要推倒重来。 他冷静盘算。 花月楼机关重重,万兽城之前的探子统统有去无回,息摩崖如果逞匹夫之勇闯进去,他们也只好改变计划,直接将人杀了,给万兽城一个警告了。 如果息摩崖没有第一时间去花月楼,那他们便还有希望。 可惜这希望到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游荡! 第87章 合作之代价(下) 其实这就是一家普通的客栈,而那间房,也是间极普通的客房,可是傅希言走着走着,便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 虽然来之前已经做好心理建设,告诉自己蟒蛇也没什么可怖的,毕竟他是摸过白虎屁|股的人,可是一想到开门之后,会有一条蛇对着他吐信,寒意就从心底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 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千年等一回,我无悔啊。 他默默在心里哼起了歌,告诉自己,虽然里面的这条可能看起来是蟒蛇,但也未必不是潜力股,说不定就突然变成赵雅芝……这样更恐怖了啊!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下楼再走一圈,门突然从打开,蛇头从里面探出来,从下往上地仰望着他。 傅希言双手扒着走廊屋顶的横梁,两只脚默默地使用“踏空行”,慢慢地往上蹬……正当他两只脚都蹬上房梁时,屋内终于传来声音。 “既然来了,还不进来。” …… 蟒蛇已经退到了窗边,只是舌头还吐在外面,晃来晃去。 傅希言人虽然站在了屋里,但灵魂仿佛还挂在横梁上——没想到他年纪轻轻,就已经领悟了武神的“魂飞魄散”,真是何德何能,何至于此啊。 息摩崖慢慢抬起头,望向举着令牌站在门边上的胖青年。他模样英俊,虽然没有悬偶子那么出众,却也五官端正,身姿伟岸,唯一的缺点是眼袋有些重,看着不太精神。 “玄武君。”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应当是铜芳玉和他说过前事了。 傅希言微微松了口气,挤出笑容:“大师兄。” 息摩崖说:“你是铁师伯的徒弟,入门又早,应当是我喊你师兄。” 傅希言忙谦虚地摆手。 息摩崖眼睛一瞪,傅希言肃容:“师弟。” 息摩崖慢慢眯起眼睛,似乎有些满意:“你来暨阳,是路过,还是另有目的。” 傅希言说:“我曾在襄阳拜见铜师叔,有幸得师叔青眼,分派了一个任务,让我刺杀花月楼的梦春秋。花月楼就在这暨阳县里,只是我身边一直跟着人,还没有机会去查探一番。” 息摩崖点点头,显然这些信息早在他的掌握之中了:“我倒听说你与储仙宫少主感情甚笃……”说着,眼神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面上流露出直白的嫌恶。 傅希言不用问都知道那一眼中含着多少龌龊肮脏的心思,心想:就你这种用下半身思考的色中饿鬼,知道什么是两情相悦?说你是畜生还侮辱了畜生为种族繁殖而做出的贡献! 想归想,他脸上露出苦笑:“不足为外人道也。” 息摩崖将心比心,对他顿时有几分同情,嘴角突然流露出淫|邪的笑:“听说裴元瑾武功不俗,敢越阶挑战武王,只是不知道他的床上功夫是否也如传说中的勇猛凶悍。” …… 傅希言捂住脸:“师弟,不要问了。”尼玛死淫|棍!再问老子要忍不住弄死你了! 息摩崖没得到答案,十分不满意,鼻子发出了一声冷哼。男人有时候会纠结一些莫名其妙的胜负,他恶狠狠地说:“待我踏平花月楼,就让你好好见识见识我的马上功夫。” 傅希言目光掠过他,望向窗台边沿因伙计疏忽而日积月累的灰尘,开始思索起段谦提过的,把息摩崖和梦春秋“一网打尽”的可能性——世上有息摩崖,真的太污染环境了! 他转移话题:“那师弟打算如何踏平花月楼?” 息摩崖摆摆手:“我自有安排,师兄先去探查花月楼的地形。” 傅希言微微皱眉:“这怕是不太方便,我这次出来还是瞒着人的。”他来这里的目的当然是想接触息摩崖对付梦春秋的核心,而不是去当什么探子。 息摩崖嗤笑一声:“有何不方便。你只消在床上骂裴元瑾不经用,然后怂恿他好好学习,他自然就会带你花月楼了。” 傅希言实在没想到息摩崖是这种风格,半晌没说话。 息摩崖暧昧地笑笑:“不要小瞧男人在这种事情上的执念。” 傅希言呵呵了两声。 息摩崖突然换话题说:“听说你们寄宿在城中富商家里?是储仙宫在暨阳县的分部?” 傅希言本来还想着怎么把这个事圆过去,没想到他自己就给出了一个合情合理地解释,立马就认了。 息摩崖微微一笑,笑出了一切尽在掌握的傲慢与自矜。 傅希言心事重重地出了客栈,目光在人群中一转,知道这些人里必然有段谦的眼线。不过无妨,东西已经到手,现在是段谦那边付出比较多。 根据沉没成本效应,付出多的人在这场交易中的容忍度会更高,如果取消交易,那自己纯属空手套白狼,想来段谦不会那么傻。更何况,储仙宫少主这面金字招牌,多少还是让人有些信任度的吧。 傅希言向路人问了路,也不管后面悄然跟上来的眼线,大摇大摆地朝着花月楼的方向走去。 既然息摩崖让自己去花月楼,那就随他的意吧,反正,他也有些好奇银菲羽这位师叔,若是能与她提前见上面,那段谦付出的成本就更高了。 花月楼的业绩在暨阳县,只能算中游,老板似乎对赚钱这件事并不积极,有许多上年纪的,已经接不到生意了,也在养老混日子。 白日里,花月楼门还关着,熄了烛火的红灯笼在日光下看,蔫得提不起神。 傅希言在四周绕了一圈,发现周围都是平房,这楼独高,像是个瞭望台,站在楼顶可以将整个暨阳县收入眼底,而且附近树木极少,屋檐也不宽,除非是小桑小樟这样擅长隐身的武者,不然很难在对方眼皮子底下潜行。当然,花月楼开门做生意,真要行刺,扮作客人大摇大摆走进去反而不引人注目。 花月楼不远处是浦阳江,不管是救火,还是走水路,都很方便。可见银菲羽在选址建楼时已经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走了两圈,傅希言便看得差不多了,选址已很讲究,内里门道必然更多,不过便是自己进去,怕一时三刻也看不明白的。 看日头偏西,想着裴元瑾应当快回来了,他便踏上了归程。 而裴元瑾回来得比他预料的还要早一些。 一两天的工夫,两百多个流民要在异乡落地生根自然是不可能的,但暨阳县令安排得还算妥帖,至少让他们有瓦遮头,有粮可吃。人的生活有了奔头,精神气也就肉眼可见地好了。人的精神一好,自然是样样都好。 第88章 剧本之意外(上) 所以铁蓉蓉沉湎情爱至死,铜芳玉至今执迷不悟。她们爱的,未必是莫翛然本人,而是她们想象中的完美男人,才更难自拔。 傅希言问:“那金芫秀呢?” 银菲羽那双蕴藏着无如水柔情的眼眸勾人般地盯着傅希言:“嗯?你自己的母亲,难道你不知道吗?” 傅希言说:“你还没有说,为何认定她是我的母亲,也有可能是师父。” 银菲羽重新伸出手,不等裴元瑾有反应,就恶狠狠地扭头瞪了他一眼:“不碰到!”然后,又回过头,手隔空挡住傅希言的下半张脸,柔情似水地说:“你的眉眼,太像你娘了。” 傅希言沉吟道:“金芫秀也是个胖子?” 银菲羽忍不住“咯咯咯”,像母鸡生蛋一样地大笑起来。 傅希言无语地看着她。虽然是个大美女,可是这诡异的笑声委实有些破坏气氛。 银菲羽笑了半天才停下来:“你娘当年可是差点就做了金陵红牌呢。” 傅希言听出她隐含之意:“你是说……” “嗯,我们四个人中,出身最好的是铁蓉蓉,看她衣食用度就知道出身大户人家。铜芳玉带艺投师,应该是某个门派的弟子。而我同你娘,一个是屠夫的女儿,一个是青楼的清倌,出身都不好,自然只能报团取暖。” 傅希言哑然,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母亲居然是这样的来历。她遇到莫翛然时才几岁?会不会比自己还要小一些,可那时候她已经看过太多人间黑暗,经历过太多痛苦挣扎,自己和她相比,实在幸运太多。可这幸运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他的母亲耗费心血为自己筹谋所得。 其实他知道真相后,对金芫秀的心情十分矛盾。因为从小在傅家长大,他自然对傅辅、傅轩更为亲近,也更为偏心。对白姨娘的感情,更多来源于母亲这个身份认同,但她与傀儡道的牵扯,又令他十分苦恼。 可此时此刻,他才真正理解他母亲的处境。她和养尊处优的铁蓉蓉不一样,金芫秀开局就是深渊,所以她的一生始终在找机会往上爬,爬向人间。可惜命运对她并不怜惜。 看他面露哀伤,银菲羽用筷子丢他:“你母亲多么坚强的一个人,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多愁善感的小孩儿。嗯,我说了这么多,你还不相信我与她的交情吗?还不肯透露她的下落?” 她笑眯眯地看着他,白皙光洁的脸上带着老友重逢般的期待。她隐居这么多年,遇到过很多人,交过很多朋友,可真正交心的,连同段谦在内,也只有金芫秀一个。 只有她才是真正明白自己的人。 傅希言说:“我娘替我请小神医看病,在裴介镇感染了疫病,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银菲羽笑容僵住,慢慢淡下来:“是吗?” 傅希言点头。 “啪。” 她用力一拍桌子,气得一巴掌将身边的老董推下桌子,跳起来瞪着傅希言:“你个小王八蛋,骗人骗到老娘头上来了!老娘是谁,是骗子的祖宗!除了莫翛然,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骗过我。金芫秀是我们四个里天赋最高的,区区疫病能杀死她?你说的什么鬼话!” 傅希言苦笑道:“我爹说我出生没多久,我娘就去了裴介镇,染疫病死了。我只知道她姓白,是家里的姨娘。金芫秀这个名字,还是我后来遇到了一些事情,才听人说的,但怎么都没法联想到自己身上。说实话,我到现在,对她是我娘这件事,还是存疑的。” 银菲羽嗤笑着坐下来道:“前面说的我还信一点儿,最后一句纯属画蛇添足。你要不信你娘是金芫秀,会千方百计地跑来见我?” “我就是想确认……” “确认什么?我又不是稳婆,你娘生你的时候,我又没在旁边听着。但你这张脸是小师妹家的没错了。”银菲羽托着腮,思绪慢慢回到最初的回忆中,“秦淮河畔,烟波画舫。一群人抱着琵琶,只有她坐在前面抚琴。” 傅希言见她渐渐的不说话了,忙斟酒:“你和莫翛然怎么认识的?” 银菲羽被打断了思绪,有些不悦:“我爹是屠夫,你说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你爹……”傅希言不可思议地皱着眉头,“想杀莫翛然?” “咳。”银菲羽被嘴里的酒呛得话都说不出来,手指指着裴元瑾抖抖抖,“你,我,我爹是杀猪的屠夫,不是人屠!” 看多香港恐怖电影的傅希言憨笑了下。 银菲羽伸了个懒腰,见他还要发问,摆手道:“好啦好啦,你便宜也该占够了吧?傀儡术秘籍不值钱,我儿子那一套天阶小箭却耗费了他十年心血,无数物力,是可遇不可求的灵器,换一场假死戏,你简直血赚。” 哎,不对。 她想起傅希言说从小不知母亲身份,那…… 她扬眉:“你的傀儡术从何处学来的?” 以银菲羽对莫翛然的忌惮,傅希言眨巴着眼睛,已经想到自己如实说的后果了,慌乱之下,频频朝裴元瑾使了个眼色,希望他能解围。 裴元瑾接收信号,果然仗义插嘴:“莫翛然给了他傀儡术的《入门》和《中级》。” …… 傅希言眼底期待的火焰如遇洪水,瞬间灭得一干二净,连火星都没有留下。裴元瑾这话说的,是连坦白从宽的余地都没给他留啊! 他赔笑:“菲菲姨……” 银菲羽转过头来,表情果然不大好看,几乎是咬牙切齿:“莫翛然给的秘籍你都敢练?” 傅希言小声说:“大家练的不都是莫翛然给的秘籍吗?” 莫翛然是傀儡道创始人,就算秘籍供货渠道不同,但产地都是同一个吧。 屋内诡异的安静下来。 银菲羽呵呵冷笑:“你以为莫翛然是个始终如一的人吗?” 这就是怀疑货源质量不稳定了。 傅希言从怀中掏出一本又一本的秘籍:“我已经比对完《傀儡术入门》了,一模一样,一字不差,《中级傀儡术》才看了一半,目前还没有发现问题。” 银菲羽怕他粗心大意,警告道:“他的耐心一向很好。也许,会将手段留到最后的《傀儡术大成》上,也有可能,在送秘籍之前,他就已经埋下了隐患。” 傅希言脸色微微一变。 银菲羽说:“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傅希言之前真元出问题这事不算秘密,银菲羽虽是第一次听说,却反应极快地问:“你娘去裴介镇就是为了这个?”她第三次伸出手,探向傅希言真元的位置,并且做好了裴元瑾阻挠的准备。但这次,裴元瑾仅仅是站起来,走到了傅希言的身边,低头看着她的动作,显然是默认这番切诊。 第89章 剧本之意外(中) 银菲羽在前面领路。 尽管傅希言已经来过一次,还拿走了一份地图研究,可是在轻功加持的快速跑动中,还是被复杂的地形给绕了个晕头转向。 花月楼内部设计以如今的眼光来看,是极前卫的。 二三楼中庭挑空;走廊不是一通到底,时而分叉,时而回转;楼梯每一层的位置都不尽相同,且有的是笔直的,有的是转折的,还有螺旋的。 傅希言一口气跑到四楼,正想和银菲羽好好聊聊下面的戏份,就听息摩崖粗重的喘息声已经跟了上来。也不知道他练的什么功夫,脚下是没什么声响,鼻子和嘴巴跟个风箱似的,总是呼呼呼。 傅希言嘴里喊着:“哪里跑!” 人已经蹿上通向五楼的楼梯,然后在楼梯中间,用力一蹬,使用“踏空行”一跃而上。 息摩崖跟在他后头,两只脚刚踏上他蹬过的那块台阶,就咔嚓一下,板碎,人坠。他毕竟是极接近傀儡王的御宠师,当下双臂一伸,扒住了上一格阶梯,将身体从楼梯的缝隙中重新抬了上来。 就这么点时间差,银菲羽和傅希言已经蹲在六楼楼梯口,一边观察下面的动静,一边晋级商议后续情节。 银菲羽咬牙:“你缠住息摩崖,我装作不知道,找机会让老董捅我一刀。” 到时候,息摩崖没法亲自操控老董,只能凭借模糊的感应确认老董得手,虽然会冒些风险,可效果一定比傅希言出手更好。 傅希言说:“老董出手可不会用假刀子。” 他们原本说好的,傅希言用的刀子,在遇到外力时会自己缩回去,看着就像是捅到人身体里一样。老董自然没法配合。 银菲羽说:“我会避开要害。” 已经没法交流更多了,息摩崖诡异的喘息声又跟过来,两人脚下跟生了弹簧似的,一下子跳起来,扭头就开始跑。 因为时间紧促,只重新分配了角色,如何演绎全凭临场发挥,傅希言一路跑,一路想着如何不着痕迹地缠住息摩崖。 难道要再踏空几格阶梯吗? “师兄!” 正思忖间,息摩崖已经追近了,傅希言忙停下脚步,回头道:“师弟啊,我们……” “你去拖住裴元瑾。”息摩崖飞快地说。 他知道裴元瑾必然是傅希言引来的。 两人的关系外界诸多揣测,有人说情投意合,也有人说虚与委蛇,息摩崖是男人,自然不相信两个男人之间能产生什么真感情,都是形势所迫的不得已吧。 不过他对傅希言的信任还是有所保留的。不是对他这个人有什么看法,而是傀儡道的人,他本能地会抱有警惕。 哪怕是铜芳玉这样公认脑子不太好使的人,门下依旧是各种勾心斗角,悬偶子仗着一张脸,跟着铜芳玉东奔西跑,不知在暗中泼过他多少脏水,要不是自己一直办事得利,不是悬偶子那般夸夸其谈、光说不练之徒,只怕早就阴沟里翻船了。 所以他需要一件能够彻底稳固自己在师父心目中地位的事情。杀死银菲羽无疑就是一件——铜芳玉心心念念多年,自己若能顺利完成,任凭悬偶子舌绽莲花,也休想动摇自己的地位。 这次请来巨鹰武者,他花费不菲,就是为了杜绝意外,一击必中。 不过万兽城不是储仙宫,没有遍及天下的风部输送消息,息摩崖抵达暨阳县时,并不知道裴元瑾一行人前脚刚来,也不知道他们一行人中还有易绝、寿南山这样的高手,更不知道裴元瑾已经晋升武王。 消息的闭塞,使他自信心极度膨胀,不但大摇大摆地进城,甚至气定神闲地住在客栈里,每天只通过老董确认银菲羽没跑。 在他心里,银菲羽已经是瓮中之鳖。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裴元瑾会来,而且一来,就让巨鹰武者无暇分|身,局面出现僵持。而这个傅希言,也不知道是人是鬼,有意无意,总叫他行动起来有些不得劲。 息摩崖想来想去,只有让傅希言过去把巨鹰武者换出来,才能解开这局。 他匆匆掠过傅希言,头也不回地说:“让郭巨鹰过来抓人!” 傅希言犹豫了下,小跑着追了两步:“师弟你说什么?让郭巨鹰干什么?我来抓人吗?我要不要去前面兜着?” 息摩崖跑得飞快,他又没存心去追,说后一句话的时候,前面的背影都已经转过拐角不见了。 傅希言扭头就跑。 他这边的计划是,裴元瑾拖住息摩崖,自己和银菲羽演戏;息摩崖那边的计划是联合郭巨鹰,一起对付银菲羽,让她插翅难飞。 显然裴元瑾和郭巨鹰两人的加入,让双方都感觉到了意外和棘手,所以,让两个意外互相抵消,是眼下最好的局面。毕竟息摩崖以为自己还有一张老董作底牌,而银菲羽不但知道你有老董这张底牌,且还有傅希言这张底牌,双方还没开始较量,息摩崖在信息战上就已经输了八成。 傅希言决定听银菲羽的安排,先找到老董的位置,给他们腾出戏台,自己再想办法拖一拖息摩崖。 比如说,不要脸地喊一句:“不好啦,巨鹰武者被砍成两段啦!”想来息摩崖再冷静,也会停下来问一句,被砍成了怎么样的两段。 已经成为傀儡的老董此时正幽魂似的在二三楼游走,时不时探出头查探一楼大堂的方向,用游戏的话说,就是帮息摩崖探视野。 不过裴元瑾和郭巨鹰出去以后,一直没有回来,一楼大堂里站着都是楼里的姑娘和客人们。按照银菲羽的想法,有人上门踢馆,这些人必然会第一时间逃出去,有谁会拿自己的命看热闹? …… 还真的有。 主要是息摩崖一群人杀进来之后,闹得实在不算厉害,光是在那里你追我跑玩官兵捉强盗,如此不见血的打架方式,自然会让人放松警惕,以为今天运气好,出了个吃花酒的钱,还能就近看一出大戏。 银菲羽下到三楼时,见下面密密麻麻的都是探头探脑的观众,心中顿时一堵,对着急急忙忙跑过来的老董就是一脚踹了出去。 “蠢东西,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下去疏散人群!要是出了人命,以后还有谁上我们楼里来!” 老董只好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犹豫了下,只好下楼疏散人群。银菲羽直接操起三楼的茶几,往一楼空地丢。 茶几四分五裂,溅起木头弹中了不少人。 客人与姑娘都是一阵惊呼。银菲羽叉腰站在上面:“打烊了,酒钱都免了,快回吧!” 第90章 剧本之意外(下) 裴少主头也不回的那一剑,实在帅出了人类的新高度。要不是还费心神操控着息摩崖的尸体,傅希言都忍不住亮着星星眼海豚鼓掌。 不过,对花月楼附近的百姓来说,这一晚上发生的事情委实超出了他们的认真与理解。好好的家,为什么会闯进陌生人?好好的楼,为什么会塌?好好的夏夜,为什么充满肃杀? …… 暨阳县令再度被人从小妾的被窝里薅出来,尚不及动怒,师爷就飞快地禀告了今晚发生的事情。 两位武王在街上大打出手,花月楼被一剑削平,那个在县里做了很多年生意的美貌老板娘没有从楼里逃出来,楼里还死了两个嫖客……桩桩件件,都让县令额头的青筋跳动不已。 “储仙宫那群人还赖着没走吗?”谁也不想自己地头上住着一群抓不了、惹不起的搞事精,县令不悦道,“把金公子请过来!” 有道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菩萨是谁请的,就让谁再请出去吧。 于是,在家里等消息的段谦没等到傅希言他们的消息,先等来了去县衙的轿子。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被县令惦记着的傅希言此时正小心翼翼地运送“息摩崖”去客栈。第一次赶尸,他的技巧只能用“毫无技巧”来形容。 息摩崖一路走得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像喝醉酒一样,好在今夜县里发生了大事,大多数人都怕惹祸上身,除非急事,不然都宁可待在家里。 傅希言当着客栈掌柜的面,将人送回房间,然后开始翻箱倒柜地收拾行李。 息摩崖行李不多——几张大额银票,一把碎银子,几片金叶子,一本《傀儡术大全》,三本春宫图,一瓶不知道什么用的药丸,以及一颗鸵鸟蛋。 ……应当是鸵鸟蛋吧,颜色微微发红,摸着有些暖和。 他也不管了,把息摩崖的遗产都摊在桌上,等人来收。 布置好一切,他才出门,临走前还在门口唱了会儿“师弟好好休息,你明天早上走的时候,我就不特意过来送行了”的独角戏,然后又在掌柜的眼皮底下,趾高气扬地走了出去。 裴元瑾等在门口,夜色下的脸色十分显黑。 傅希言安慰他:“巨鹰武者好歹是武王,一时杀不了很正常,多杀几次,总能磨死的。” 裴元瑾漫不经心地应了,显然真正放在心上的并不是这个问题。 傅希言挠头皮:“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裴元瑾说:“你还没说,为何息摩崖没穿裤子?” 平静的语调隐藏着并不平静的内心。 天知道他进门第一眼,看到息摩崖光着下半身,对着傅希言时,眼睛和内心受到何等剧烈的冲击——将人捅个对穿都是一时冲动,就该千刀万剐,挫骨扬灰……想着想着,赤龙王又有些蠢蠢欲动。 傅希言只好将楼里发生的事从头到尾描述了一遍,着重表示息摩崖虽然是个淫|棍,却还不至于打着打着就情难自禁。 听说腰带是傅希言割断的,裴元瑾内心并无波澜。就算腰带断了,息摩崖不穿裤子就是他不对。 裴元瑾在意地问:“那你看到了什么?” 唔。 这真是一个可哲学可佛学可玄之又玄的问题。 傅希言想说,我透过现象看到了事物本质,息摩崖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老淫|棍老色|胚。但这样说的话,就会涉及到印证过程。 比如,你是怎么断定的? 他并不想自找麻烦,于是用的是常见且安全的答案:“没来得及看,就看到你进来了。”这也不算撒谎,当时他的目光大多数的确落在了裴元瑾身上,只是有少许余光,自由散漫,不受控制,稍微擦过了某些看了容易长针眼的位置——其实这也没啥。前世住校,洗澡的浴室都是通间,光着身体互相擦背,互开玩笑都是常事。 若不是银菲羽说吃醋,裴元瑾又郑重其事地问起,傅希言真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大不了。 其实裴元瑾也不知道为何大不了。换做以前,他只会觉得此事伤眼,并不会因此产生情绪,可事情落到傅希言身上,一切便不对了。 他默默地看着身边人,似乎在琢磨为何这个人能让自己改变这么多? 傅希言:“……”不敢动,不敢动。 两人回到金宅的时候,段谦还没有回来。饱受惊吓的县令这次敲了重锤,硬要他保证三天之内将人全都带离暨阳县。 段谦也不好表现得太“合我意”,只能苦笑着干笑着赔笑着,然后踏着看似焦急实则欢快的步伐回来。 此时,晨光熹微,天色将明。 裴元瑾正在打坐,傅希言撑着眼皮等他回来,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段谦笑容微敛:“也就是说,其实计划并没有完成?”为免让人看出他与花月楼的关系,这段时间,他既没派出傀儡,也没派人去打听,完完全全地置身事外,最新的资料还是从县令口中得到了,不免有些误差。 傅希言说:“唔,菲菲姨说,还可以挽救一下。” 只是这个挽救的法子,听起来实在有些粗糙。 这也不能怪银菲羽,时间紧急,她总不能当着尸体的面,泡一杯茶,在茶气氤氲中,慢条斯理地讨论如何让最后这个补丁打得尽善尽美吧。 好在铜芳玉去了镐京,这边消息传过去,起码几个月,给了他们足够的动手脚时间。 段谦沉吟道:“把脏水泼在郭巨鹰身上倒是可以,就是息摩崖的尸体要尽快处理。” 傅希言道:“已经处理了。” 裴元瑾身边的潜龙组在处理尸体方面是很专业的,麒麟君死了这么久,却只能算失踪人口,就可见一斑了。息摩崖的行李昨晚也运送了回来,碎银和金叶子直接收了,银票先放着,到时候再说,倒是那颗蛋,裴元瑾怀疑是赤鹏蛋。 傅希言想起息摩崖之前提过一嘴,顿时觉得十分有可能。 要知道整个江湖只有两个地方对养宠物感兴趣。 一是以“兽”为名的万兽城,一是一心效仿仙人豢养“仙兽”的储仙宫。鹏乃神话中的生灵,自然也在储仙宫的爱好单里,只是赤鹏不易得,所以还没有养过。 但没关系,没养过赤鹏,但养过仙鹤。一个晚上的时间,裴元瑾已经用被子给他做了个暖暖的鸟窝,并用真气蕴养。 段谦并不知道其中曲折,反正储仙宫收尾,有什么事也不会追查到自己身上。他放下心来:“我们准备准备,明天出城。”他和银菲羽约定在城外会合,正好暨阳县令给了他三天之期,都不用另外找借口了。 第91章 死路是自找(上) “其实,和菲菲姨第一次在花月楼见面,听她提及傀儡道的前尘往事时,我就已经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傅希言心情低落。如果他再警惕一些,防范一些,小心一些,直接跟着菲菲姨进入密道,是否就可以阻止凶手? 相比傅希言和段谦,裴元瑾从头到尾都保持着相当的冷静与理智。 他突然说:“其实,还有一种可能。” 傅希言没有问是哪种可能,就下意识地想说这种可能不存在,可当这句话到嘴边时,人已经愣住了。为什么不存在?是客观不存在,还是他主观不想承认这种不存在? 或许,他潜意识中已经知道裴元瑾说的这种可能性是大大的存在的。只是……感情上对银菲羽的偏颇,让他下意识从善如流地跟随着段谦的思绪,并不愿意去追究这种可能性。 裴元瑾说:“证明的方法也很简单。” 傅希言被自己的思绪困扰了半晌,才道:“菲菲姨已经死了,事情告一段落,铜芳玉那边应该能消停了,就是不知道息摩崖的死什么时候会爆发出来,还是和那个麒麟君一样,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埋藏了。” 裴元瑾淡淡地说:“人是我杀的,她若不满,找我便是。” 银菲羽畏铜芳玉如虎。所以心心念念地策划了一场假死戏,但裴元瑾眼中,铜芳玉不过一只披着虎皮的羊。她抓住傅希言,重伤小樟的账,他早想清算,如果对方愿意上门受死,他可以让她死得更快一些。 他们在暨阳逗留了将近一个白昼,先行部队不知情况,不免有些着急,一边找了个地方就地驻扎,一边派出潜龙组回来打探消息。 如今已潜龙组经卸下了跟随少主的任务,变成了普通的护卫。 这当然不是好事。 像潜龙组、栖凤组、护花组这样的随从都是雷部千挑万选出来的,不仅要干脏活累活,关键时刻还要替老板挡刀子。 但裴元瑾晋升武王,一般的刀子不需要挡,厉害的刀子也挡不住,潜龙组的定位自然就变得十分尴尬,若非裴元瑾对自己的生活质量还有一定要求,他们怕是连个跑腿打杂的活儿都要捞不上了。 所以哪怕是沿途寻人这样的小事,他们也做得极为用心——展示的机会越少,每个机会就越宝贵。 他们沿途搜查得很仔细,也很谨慎,尽量没有暴露在普通人面前,可是对不普通的人来说,他们这群人又是一个很大的目标。 小杉正在查看地上的脚印,双肩突然感到一阵刺痛,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被提离了地面。 郭巨鹰灵巧地闪过潜龙组其余人的攻击,掠向不远处的山林。以他的武功,全灭潜龙组也不是难事,却不是他此时的目的。 昨夜被裴元瑾追得狼狈逃窜的确损他的面子,可更令他心痛的是息摩崖承诺的赤鹏鸟蛋下落不明。 甩掉裴元瑾的追击后,他越想越不甘心,又偷偷回到城里,去客栈找息摩崖,想用武力威逼他交出赤鹏鸟蛋,却已人去楼空。 客栈掌柜说亲眼看到一个胖子将人送回房间后,就没见他出来过。 胖子这个明显的特征让他立马想起了傅希言。 他自《胖柴不废要崛起》,牢记网址:m1然知道傅希言和裴元瑾的关系,既然傅希言、息摩崖都是一伙的,裴元瑾为何独独对他展露杀气? 昨晚事发突然,很多思绪都没有整理清楚,事后回想,简直处处充满了古怪。 像他这样的独行客要成长为武王,走过的弯路比名门子弟打过的喷嚏还多,自己算计别人,别人算计自己,都是家常便饭,所以遇到事情想得也会比一般人更多更深。 他不禁将心比心地自问,若自己拥有赤鹏鸟蛋这样的宝物,是否舍得送人?答案自然是可以,但一定会选择一个最有价值的送法。 比如,一物两卖。 息摩崖一开始就找两路人,自己是一路,傅希言和裴元瑾是另一路。或许裴元瑾比他更早看穿这一切,故意将他引走,让傅希言配合息摩崖动手,以免宝物旁落。 之后花月楼坍塌,傅希言送息摩崖回客栈……说明他们的合作是完成了的。那赤鹏鸟蛋十有八|九已经落入了储仙宫手中。息摩崖定然是害怕无法给自己一个交代,才会连夜收拾东西逃跑! 郭巨鹰越想越觉得,只有这个答案,才能解释裴元瑾的杀气,息摩崖的失踪。 可这次亏实在吃得有些大,他不禁怨恨起息摩崖来。既然请了裴元瑾,何必再请他,又或者是,已经请了他,回头却发现裴元瑾更合适? 晋升武王之后,他已经很少受气了,因而更无法咽下这口气。 所以他远远地跟在储仙宫一行人后面,起先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直到潜龙组出来单独行动,他心中便冒出一个念头。 储仙宫收集珍禽异兽众所皆知,赤鹏鸟蛋应该已经落入裴元瑾的手中,自己何不用储仙宫的人质作为交换,逼他把东西交出来? 反正他与裴元瑾一战,双方已经撕破脸皮,而储仙宫势力虽大,在南虞,却远远不如灵教。正好新城一役后,灵教有意邀请他出任客卿,有了南虞国教这座靠山,自己何必再避忌太多? 他抓住小杉之后,点了穴道,丢在一边,又去抓下一个。 人质越多,分量越大,总该值一枚赤鹏鸟蛋吧? 潜龙组的武功在武王面前自然毫无反抗之力,但他们都是电部出身,藏匿是看家本事,小杉被抓后,其余见势不好,纷纷隐去身形,等郭巨鹰一转头,一群人已经四散开来。 但武王看人,不仅用眼睛,也用灵力。 潜龙组能隐去身形,却隐不了灵魂。 郭巨鹰宽袖一扫,两个潜龙组成员被真气扫中,撞在树干上,刚刚吐出一口血,就被郭巨鹰拎着后领,丢到小杉边上。 “三个。” 郭巨鹰喃喃了一句,自觉不太够,但潜龙组余下成员已经往四面八方逃去,有一个还发出了红色祥云烟花——那是储仙宫的求救信号。 他原本想再抓一个差不多,见状很是不悦。当他晋升武王之后,再看以下武者,便如蝼蚁一般。区区蝼蚁不束手就缚,还敢反抗? 可他深知一个人如果太膨胀,下场往往会很凄凉。 所以他按捺住了将人逮回来的冲动,守着三个硕果,静静地等待着裴元瑾找上门。 储仙宫护短还是很出名的,这几个人又跟在裴元瑾的身边,想必是亲信,相信裴元瑾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一定会赶来的。 第92章 死路是自找(中) 他手头的人质已经被裴元瑾偷走了。 郭巨鹰不甘心地想。 但那个人质的价值并不是很大,至少没有让裴元瑾失去理智,可那个胖乎乎的……他脑子不免想起自己第一眼看到他时,想将他按在身|下的冲动。 白嫩,柔软,手感一定很好。 哪怕是这种危急关头,他脑子里依旧浮现出一些不合时宜的画面,然后心头邪火便悄然燃起,改变了他的逃遁计划。 他想,原来的计划还能继续,只要稍稍改变一下对象。 他默默地记下了傅希言跑到的位置,随即如鹰隼遇到猎物一般,迅猛地从天空落下来,扑向裴元瑾。他出手快狠准,又充满了天空之王的敏捷,一击不中,就全身而退,然后调整位置,等待下一次时机。 除了自己之外,没人注意到,他调整的位置不是为了对付裴元瑾,而是为了接近正在赶来的傅希言。 人和禽兽有个大不同,懂得兵法谋略。 比如声东击西。 他看着傅希言一步步地踏进自己的攻击范围,心头的火焰越燃越高,但招式越来越克制。 只要再往前一点。 往前一步。 往前…… 傅希言突然停下了,不安地看着天空的方向,似乎对他的存在很是忌惮。郭巨鹰在空中看到他犹豫了下,原本朝前的脚尖竟然慢慢调转,似乎要退出战圈。 这时候,面临选择的不仅是傅希言,还有郭巨鹰。他就在想,是冒险抓人,还是就此逃遁? 裴元瑾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攻势越发凌厉。 天空被赤龙王的剑气割裂成无数个碎片,让他在一格格小方块里挣扎求生。但方块越来越小,他求生的空间也越来越狭窄。 进攻还是撤退,他必须做出选择。 不过裴元瑾两者都不想给他留下余地,赤龙王一剑劈天,像切馒头一样,将场上翻滚的黄尘硬生生地切成了两半。 这条澄澈的通道,是他和郭巨鹰两点之间最短的一条直线。 也是一决生死的线。 他踏空而起,那看似平常的两步,迅速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傲慢的态度似乎并不将眼前这位武王放在眼里。 同一片土地只能有一位王者,两位武王相遇,总要有人进,有人退。 郭巨鹰单足轻轻一点,人在空中变换了方向,瞧着像是要远遁了,赤龙王剑气紧随其后,双方速度都快得无法用肉眼辨别,但郭巨鹰知道,这道剑气借天地灵气之力,在不断变强,速度也越来越快,如果双方顺着这条直线一直往前,那么,总有一天,它会追上自己。 但自己绝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他的身影突然模糊,仿佛谁动了复制粘贴键,将他从一个变成了好几个,并同时向四面八方飞去。 有飞高高的,也有飞低低的; 有飞远远的,也有飞近近的。 十几个巨鹰武者一窝蜂的冒出来,就算没有密集恐惧症,也忍不住会得不停丑拒症。 傅希言站在原地,眯着眼睛打量战况,嘴巴微微张着,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住了,戴着云丝尉的手正举在胸前,微微发抖。 郭巨鹰抓向那双手。 十几个假巨鹰武者还在到处晃荡,他这个真的出现得毫无预警,十分诡异,傅希言似乎被吓住了,人突然矮了下去,看着像是双腿发软。 世上大多数人都会产生下意识的行为。 比如东西掉的时候,下意识伸手去接,比如别人一巴掌扇过来的时候,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又比如—— 傅希言蹲下去的时候,郭巨鹰下意识地跟着往下落。 然后,他握住了那双手。 哪怕隔着手套,他也能感觉到掌中的两只手有多么的柔软,比棉花有弹性,就好像他想象中的云彩一般。 同时,他也看到了一双眼睛,那里没有惊慌,没有恐惧,只有满满的憎恶。 他蓦然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劲,然而脚已经落到了上,钻心的刺痛从脚底传来,一枚小箭在人为的催动下,从脚心扎入,顺着腿骨,一路游走到膝盖处。 郭巨鹰用真气狠狠地堵住了箭头,将它一点点地顺着原路逼出体外。 他抓着的手微微用力,但期待中的骨碎声并未响起,傅希言早在箭头被逼出的瞬间,两只手就顺滑地从云丝尉中脱离,踩着“碎星留影”躲闪开去。 “碎星留影”虽然是当世顶级轻功,但在武王眼里,他的每个动作,都带动了四周灵气变化,自然也就没有逃出的手掌心。 此时此刻,他对傅希言已经不存在任何旖旎的心思,他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 灵气涌动,傅希言只觉得身边虚无缥缈的空气在这一刻像是从气态变成了固态,横亘在他的逃跑路线上,将他的身体反推了回来。 不过,场上不止一位武王,而另一位又岂会让自己命定的伴侣落入一个老淫|棍的手里?就刚刚隔着手套握一握手,就已经让赤龙王剑意暴涨,恨不能将这条老淫|虫千刀万剐了。 赤龙王一往无前的剑气插|入两人中间后,诡异地折了过来,形成一个直角,剑气打在郭巨鹰的鹰爪上,发出炭烧般的吱吱声。 郭巨鹰身影一闪,人已经出现在七八丈开外的另一道分|身上。 刚刚的十几个假巨鹰武者其实都是他的幻影,却可以让他随即跳跃到他们身上,是他压箱底的法宝,非生死关头,绝不祭出,而这一招,通常都不是用来逃命的,而是用来杀人的。 因为这种绝活儿说来神奇,但对武王这个级别的高手来说,要破解也很简单,只要将这些幻影一一打散便好。 所以,死的对手越多,知道的人自然也就越少;知道的人越少,发挥的效果越好。 但是现在这个时候,未来已经是很遥远的词了,人只有能活到明天,才能去思考明天怎么过。 郭巨鹰忍不住动了动受伤的膝盖,太久没有受伤,已经让他忘了受伤的感觉,所以当傅希言用箭头带到他体内的那颗小沙子沿着主动脉进入左心室时,他只是感觉到微微的不舒服,武王的生命力太强,反而会让他对一些细微的不适产生忽略。 当小沙子变成孙悟空一样在心脏破坏时,他才猛然意识到傅希言在自己身体里留下的后招。 看着变成一个小黑点的郭巨鹰从空中跌落,傅希言呆了呆,随即兴奋地跑了过去。 这个后手是他临时起意的,本来没有奢望会成功,但万万没想到,最不可能的反而变成了可能,这就是老天开眼了吧。 第93章 死路是自找(下) 巨鹰武者的选择显然不是很多。 傅希言并不打算让他曝尸荒野,堂堂武王,还是能发挥一点余热的,比如,将尸体挂在城门口,告诫武者们,不是武功高强就能为所欲为的,做人一定要善良,不然,巨鹰武者就是你们的未来。 可是尸体只有一具,到具体分别的时候,便有些捉襟见肘,新城、金陵、临安……都是重灾区。 也罢,到时候再说吧。 大不了把尸体拆一拆。 傅希言对郭巨鹰丝毫没有死者为大的尊重,只想着自己转世的莫名其妙,也没经过阎王审讯,过了这么多年,也不见鬼差来缉拿自己拨乱反正,所以,这个世界大概率是没有地府的。郭巨鹰这等恶人既然下不了地狱,那自己也就没有必要对他的尸体太客气了。 像这种死不悔改的人,生前没什么贡献,死后总要积点德。 傅希言一边想,一边默默地吸收了饕餮蛊吐出来的真气。 郭巨鹰最后残留的真气虽然对武王来说不多,但一般人来说,已经是车载斗量了。但不知是不是吃过太多亏,这次饕餮蛊十分吝啬,拼命地吞噬着,只有打饱嗝时忍不住,才溢出来少许。 傅希言也不计较,有嘛就吸收,没有也不强迫。 一人一蛊默契地保持着互相的小交易。 傅希言和裴元瑾在前面领路,潜龙组拖着尸体,沿着寿南山他们留下的暗号,一路找过去,途中遇到请缨寻人的张巍,才知道他们遇到了沈伯友,正在前面的茶亭歇脚——自从裴元瑾晋升武王,寿南山等人对他就放心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紧张,很多事都放手让他单独处理,这也是信任储仙宫下一任领袖的意思。 茶亭是附近村民集资建的,由几个大婶一起打理。 有百姓在,傅希言等人便没有把尸体带过来,怕引起惊吓,就放在不远处的草丛里,只派了一个人看着。寿南山、应赫等人还特意跑去看了一眼。 武王无敌并不是虚话,到了这个境界,杀人很容易,被杀却是很难的。至少近几年,已经没有武王或武神死于别人之手了。 或许是没了天敌,才使他们变得肆无忌惮。 但愿郭巨鹰的死能为他们敲响警钟。 茶亭的茶叶是最差的那种,喝到嘴里有一股涩味,但蒸出来的杂粮包却很香甜。 傅希言他们到的时候,茶亭的存货差不多被寿南山他们吃空了,只从牙缝里留下了二十来只。 但已经够了。 傅希言刚刚参与了杀郭巨鹰的战斗,精神已经处于极度亢奋中,只象征性地吃了一个,并没有什么胃口。倒是裴元瑾,一口气吃了五个,茶闻了闻,就换成了清水。 傅希言想起虞素环的话,好奇凑过去:“你不喝茶,难道不会犯困吗?” 裴元瑾看了他一眼,道:“睡觉不用练武。” 傅希言:“……” 所以小时候裴元瑾睡不醒只是为了逃避练武? 好吧,小孩子的确会有些奇奇怪怪的举动来逃避上学,可是同样的事情落到裴少主身上,怎么看都有些不合适。 提着一把赤龙王就敢越接挑战武王的裴元瑾小时候竟然躲避练武,说出去谁信啊。 裴元瑾见傅希言低着头,笑得跟泡饭滚了似的,神色有些许无奈。这个秘密藏在他心里好久,连虞姑姑都不知道的。 傅希言笑过一阵,礼尚往来地回了一个小秘密:“嗯,其实我背书也没那么差,就是不喜欢。”所以往差里表现,好让夫子早早地放弃自己。 裴元瑾嘴角刚微微翘起,就听傅希言感慨:“没想到,我们是学渣二人组啊。” 裴元瑾嘴角立马垂下来。 英明神武的裴少主从小到大,哪怕是强迫自己入睡逃避习武的那段时间,都没有被叫过学渣。学渣……渣渣,唔,应该是他想象中的那个意思吧。 他扬眉,正要反驳,就见沈伯友从隔壁桌起身,走过来,朝他一揖到地,随即长摆一撩,跪下道:“属下沈伯友向少主请罪。” 傅希言吓了一跳,心想:这是犯了多大的事啊。 裴元瑾手一伸,又拿了第六个杂粮包开始吃。 沈伯友跪在地上,开始自陈罪状,从当初礼让总管之位,到就职南虞后的荒废,小作文写得字字血泪,十分的掏心挖肺。 傅希言在旁边看着,都觉得这么大年纪了不容易,可裴元瑾直到吃完杂粮包,眼皮子都没有动一下,等对方说完了,才冷冷地问:“新城和临安近来有何动静?” 沈伯友身体微微一僵,大概没想到自己说到这份上了,依旧没有打动对方,但心里很清楚,自己这些年在南虞毫无建树,升迁遥遥无期,而储仙宫已与南虞交恶,自己留下来也是前途坎坷,只有抓紧裴元瑾,寻求戴罪立功,才是出路。 他沉住气,低头道:“新城战后,于长老、谭长老情况不太好……” 竖着耳朵偷听的谭不拘一下子站起来:“我爹怎么了?” 沈伯友说:“宫主已经带几位长老回宫治疗了。” 谭不拘顿时火烧屁|股似的坐不住了,絮絮叨叨地说:“我爹闭关之前就已经是武神巅峰,也不知道这次闭关有没有什么效果。”他之所以冒险进入南虞,也是担心亲爹时日无多,想急速成长,干番事业出来,没想到弄巧成拙,惹出后面一连串事件。 他一口气将茶喝完,推了推身边的张巍:“我休息得差不多了,我们边走边说吧。” 第94章 英雄是无名(上) 这个世界没有发生曹娥父女的悲剧,故而舜江还是叫舜江。疏朗的天空,宽阔的江面,零星的渔船,凑成一幅平常却安宁的画面。 张巍摇着临时租赁的小渔船,笨拙地在江面上打了几个转,才缓缓靠近停泊在江中央的一艘艨艟。 艨艟中站着数个皮甲战士,手不离刀,眼不离人,傅希言和裴元瑾一上船就被对方紧紧盯住,张巍站在他们面前,气势天然地矮了一截。 等穿过他们的“目光阵”,张巍才小声说:“他们是越王嫡系的铁刀营。” 嫡系部队出现在这里? 傅希言突然对了即将要见的人有了些许猜测。 船舱门口又站着两个战士,甲胄镶铜,级别应该比门口的更高一些。一路往里走,发现这船看着不大,容量不小,船上至少有五六十个战士。 走廊到底,一扇门刻意敞开着,张巍停住脚步,小声道:“少主请,少夫人请。” 他的称呼引起了门边战士的注目,目光冷峻地扫过来,看得张巍额头微微冒汗。傅希言和裴元瑾却不在意他们的眉眼官司,大大方方跨过门槛。 恕他们直言,在他们看来,船上人数虽众,但武功平平,一个高手都没有。 傅希言原本已经打消了自己之前的猜测,可看到房内端坐的人时,又再度打消了自己的打消。 不说别的,至少眼前这个青年的容貌,与秦效勋还是有五六分相似的。只是他的眉眼更开阔一些,轮廓更粗犷一些,形象更接近一名随时能骑马上阵的儒将。 对方在傅希言和裴元瑾进门的刹那,就已经从座位上起身。他个子不太高,比傅希言矮半个头,但架势很足,有种他抬头看着你,你却在仰望他的天然气场。 他迎上来,抱拳道:“秦昭久仰储仙宫大名,今日得见二位,幸何如之!” 果然是越王秦昭! 傅希言虽然猜中了,却还是吃了一惊。要知道舜江乃钱塘江支流,而临安钱塘江在前世都是鼎鼎大名的。秦昭来此,几乎是在秦效勋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地走了一圈! 傅希言回礼,随即赞道:“越王好胆魄!” 秦昭泰然处之:“我父王孤悬宫廷,直面灵教,又何曾退过半步呢。我身为人子,总不能叫他在天上还懊恼自己后继无人吧。何况,传话总会有误差,若不能亲自见上一面,只怕你我双方对日后合作总要有几分疑虑的。” 不错,经过秦效勋一番骚操作,傅希言终于决定答应张巍的建议,见一见越王来使,只是没想到来的竟是越王本人。 傅希言说:“殿下亲临,足见诚意。但我一事不明,还请殿下解惑。灵教在南虞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如今班轻语与乌玄音正在夺权,殿下若想对付秦效勋,何不联合班轻语呢?” 秦昭笑意顿敛:“父王身死临安皇宫,本王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 傅希言故意说:“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 秦昭反驳:“以小可见大。小节失守,大节不保。何况,班轻语、乌玄音都是一丘之貉,蛇鼠之流,今日因权反目,他日因利联合,反复无常,不可共谋。” 傅希言与他初次相见,自然不可能被对方三言两语打动,又试探道:“储仙宫眼下处境不妙,殿下难道不怕反受拖累?” 秦昭无声一笑,伸手邀请他们入座,又亲自斟了两杯茶:“灵教之患有目共睹,寄生之体,反噬其主……实不相瞒,前车之鉴在此,本王起初并不想与江湖门派打交道。后来听闻储仙宫在新城以一己之力,救下两万百姓,可见侠义,本王深受感动。江湖之大,有视人命如草芥的邪魔,也有悲天悯人的仁者,既然邪魔与邪魔为伍,为何仁者不可联合仁者呢?本王之前一叶障目,还是想窄了,因此厚颜相邀,既是报杀父之仇,也想为南虞无辜的百姓讨回一个公道。” 不得不说,秦昭这番欲扬先抑的剖白,的确打动了傅希言。 但他看了裴元瑾一眼,想到了储仙宫庞大的员工群体,又将冲动压了下去:“我见过秦效勋,看他谈吐,也不像一个丧心病狂的人。” 秦昭说:“听其言,不如观其行。我年纪尚轻,未有建树,但父王纵横一世,却有很多值得说的地方,两位若不嫌啰嗦,我便浅言两句。” 傅希言发现他对自己的称谓从“本王”变成了“我”。 秦昭望着杯中茶水,陷入回忆。 “当年,父王与先帝争位时,灵教便毛遂自荐过,其条件便是建立新城。父王刚正不阿,自然容忍不得祸害生灵、草菅人命之事,不仅当场拒绝,还派人直捣黄龙,想要将这等邪魔外道一网打尽!他一心歼灭□□,先帝却借机散播谣言,诬陷父王拥兵自重,制造兵祸,爷爷听信谗言,解除了父王的兵权,没多久便传位给了先帝。父王后来才知道,灵教当时兵分两路,一路游说父王,一路勾结先帝,而先帝答应了。 “事已至此,父王本该回到榕城,韬光养晦,做个太平王爷,可他终究不忍心江山毁于灵教妖孽之手,终以兵权为要挟,留在临安做了摄政王。他一直牵挂新城,出事之前,本已谋划了一场锄奸行动,没想到先帝利用自己的死,联合灵教妖孽,害死了他!” 说到这里,他虎目含泪,哽咽了许久,才重新开口:“他一代英雄,忠鲠不挠,视民如子,却死于污名,内心该是何等悲凉?” 傅希言闻言也不禁黯然。 秦昭的话自然是很打动人的,不管里面成分有几分真几分假,至少和秦效勋父子比起来,秦昭父子的形象显得格外高大。 但傅希言深知一面之词的杀伤力,并未马上表态,而是问:“不知殿下想怎么合作?” 今天这番话,有表演,也有真心,秦昭深吸了口气,平复着激动的情绪。 摄政王死后,他就是榕城的主心骨,肩负太多的期待与压力,只能紧锁心门,迅速成长为一名可被依靠的、独当一面的王者,可谁还记得,他也是个儿子,一个痛失父亲的儿子。 “我曾向父王许诺,绝不会效仿先帝,扶持国教。不过,父王在南虞留下不少人手,二位如有什么不方便的事,尽可开口,我一定尽力办到。我对二位并无他求,只望有一日贵宫对灵教动手时,知会一声,我也好找秦效勋算算总账!” 他这话说得极有技巧,明明是担心自己和秦效勋打的时候,灵教从中搅局,希望储仙宫能拦住灵教,偏偏反过来说,好似将主动权交到了他们手里。 第95章 英雄是无名(中) 时间尚早,大闸蟹还没长好。 难得来太湖一次,却没能吃上心心念念的闸蟹,傅希言心中还是有些遗憾的,但旖旎的太湖美景弥补了这点,留点念想,下次再来时,便多一份期待。 距离第二次闯南虞皇宫,已经过去了半个月。这些日子里,他们顺着运河泛舟北上,一路欣赏风景,走走停停,怡然自得,一点都不像亡命天涯。 南虞朝廷已经发布了通缉令,并且“狠心”地附上了他们的画像与名字,闹得轰轰烈烈,满城风雨,却是雷声大,雨点小,真正干活的,只有各地衙门的捕快。 一群不入真元的捕快能抓住一位武王,一位脱胎巅峰的高手?想也知道都是表面功夫。 况且,这对逃亡鸳鸳组合已不再是武王与脱胎巅峰,傅希言经过郭巨鹰和祝守信前赴后继的灌溉,成功晋级入道期。 他坐在船头,伸着鱼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湖面,颇有些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气势,可内心并不如表面这么平静。 入道,对武者而言,就是找到了一条准备一辈子走到黑的路,因此心境修炼极为重要。 本以为从南虞皇宫出来,自己在心境上会大有不同,然而,等那阵淋漓尽致的畅快过去之后,内心迎来的是无尽空虚。 敲响登闻鼓发出震耳发聩的一问,恰如预料的没有结果。 可他并不后悔。 总要让当权者们知道,即便身处底层,人也不会死得无声无息。血肉之躯,可以铸就钢铁长城,血肉之躯,也可以使长城崩塌。生命的无限可能,神圣不可侵犯,谁轻易剥夺,就要做好被剥夺的准备。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自古以来有很多大道理,不一定人人都懂,但等价交换这一点,亘久不变。 钓了一个时辰的鱼,太阳都下山了,鱼儿还没上钩,终究钓了个寂寞。 明天早上,太阳还会升起,河里的鱼去了又来,新的一天新的事情,他的脚步还会继续向前,但金陵与临安,他一定会再回来。 因为这两座城里,还活着几个不该活着的人。 傅希言已经能够无比冷静地思考杀人这件事情,杀郑玉的后遗症也远不如杀陈文驹时那么大——他只是狠狠地喝了一壶酒,又狠狠地睡了一大觉,就从双手沾满鲜血的噩梦中挣脱出来,甚至后悔起自己下手太慢,没能把秦效勋一并解决。 之前他还经常幻想着哪一日天上七星连珠,打开穿越时空的大门,自己一睁眼又能回到前世,然后去一个专业的减肥机构报名。 如今,他已经打消妄念。不仅因为他在这里有了亲人,爱人,事业,更因为自己被渐渐同化了的灵魂。 终究是,回不去了。 他留恋前世的岁月静好,却也记得长辈曾经说的,幸福不从天生掉下来的,无数人披荆斩棘,无数人浴血奋斗,无数人负重前行,才铺就这条康坦大道。 如果他所处的世界还不够美好,为何不可由他披荆斩棘,浴血奋斗,负重前行,铺就大道? 如果这个世道没有给普通人活路,那就由他找出一条活路来。 不负前世所见,不负今生所学。 他虽然没有钓到鱼,船上的水手却收获满满,收起鱼竿,和裴元瑾一起蹭了一顿水手们烹调的鲜鱼宴,依旧很好吃,就是天天吃,有些腻。 傅希言开始想念暨阳县的盐焗鸡和梅菜扣肉,顺带想起了段谦,菲菲姨,想起了他下落不明的母亲,想起了远在江陵的父亲叔叔……也不知道姐姐和刘焕婚事商议得如何了。自己此趟跟着裴元瑾去储仙宫,应该也是要将两人的事情定下来。 回想自己与裴元瑾初见,对方还是入道期,而现在,少主也就比他高一个境界,可见,努努力,超过少主不是梦。 傅希言伸了个懒腰,对自己光明的前景深信不疑。 船停泊了半天,等周遭船都不见了,才渐渐动了起来,没多久,就看到迎面驶来一艘黑漆漆的乌篷船,要不是船上挂着一盏渔灯,几乎要叫人漏了过去。 撑船的船夫戴着一顶斗笠,太阳都下山了,斗笠还牢牢地顶在头上,难道是怕月光晒黑了脸? 两艘船缓缓靠近,傅希言搭乘的商船终于先一步停下来,抛锚。 裴元瑾从船舱里走了出来。他已经在里面待了一整天,船上其他人都以为他是因为日头太晒,或在房间里处理事务,只有傅希言知道真正的原因。 也正是这个原因,让傅希言宁可冒着酷暑也要在外面当个钓鱼翁。 此时,裴元瑾目光幽幽地望过来,看似与以往并无不同,可那双眼睛流露出微妙的幽怨,就如一根小钩子,挠得人心里微微发麻。 傅希言差点就要丢盔弃甲,幸好船的主人也出来了。 这艘船在运河上行驶了十天,却从未遭遇拦截审查,自然是拥有极深厚的背景。 傅希言离开荆门的时候也没有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到柳家1的商船,更没想到,柳家背后的人竟然是越王秦昭。 再想到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他也不得不感慨,摄政王父子在南虞的部署远比表面呈现得要深广得多,秦效勋将目光聚集灵教内斗上,是他战略上的重大失误。 傅希言感谢了一番船主人多日的招待,然后轻轻一跃,便落到了乌篷船上。 船夫似乎有些紧张,握着船桨的手微微一紧,头却下意识地低了下去。 他的这个举动很像是熟人。 傅希言好奇地凑过去,还没看清楚,肩膀就被搭住了,裴元瑾微微用力,将人拉回怀中,不满地捏了捏他的脸。 傅希言握住他捣乱的手,疑惑地望着船夫的后背:“我是不是见过你?” 船夫犹豫了下,摘下斗笠,转过身,弯腰道:“小人见过裴少主,傅少夫人。” 还是第一次连着姓叫他少夫人,傅希言觉得十分新鲜:“你先把头抬起来。” 船夫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脸暴露在渔灯微弱的光线中…… 这是谁? 傅希言觉得答案已经到嘴边了,就是叫不出来,还是裴元瑾在旁边提醒:“白龙帮。” 傅希言击掌:“对了,你是那个水匪头儿。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蒲英雄。” 傅希言说:“名字倒是好名字,可惜……”未尽之意,不言自明。 蒲英雄忙道:“小人已经洗心革面,改投齐当家了。” 傅希言问:“好端端的,为何改换门庭?” 第96章 英雄是无名(下) 厮杀已经持续了一个白昼,南虞水师像是全都瞎了眼又聋了耳,对长江江面发生的鏖战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任由双方生死相搏。 或者,水匪内耗正是他们喜闻乐见的。 傍晚姗姗来迟,大片的彤云仿佛是江面的鲜血一路流向天际,又漫到天空。金橘色的余晖笼罩战船,仿佛那流出的血液又雨露均沾地撒了回来,天地间,处处血腥。 但是,战斗还在继续。 大面积的冲撞战已经在战争之初结束了,战船残骸与人类尸体混杂在一起,在江面漂流。幸存的战船上,也是箭矢密布,每一艘都像是刺猬在苟延残喘。 吕山虎乘坐的“白龙号”虽然被其他战船围在中央保护,却也受到了不少攻击,一支两丈长矛牢牢地钉在他面前的甲板上。 这是白龙帮前大当家亲自送来的“礼物”。 当吕山虎看到传说中昏迷不醒的瞿象出现在对面战船上时,就知道自己中了计。时日无多或许是真的,想赶着自己一命呜呼之前报仇雪恨更是真的。 如果他能沉得住气,也许根本不用动手,对面就会被熬死。 但自己发起进攻后,已经进入了对方的节奏,大批战船被拖进战场,已经没有退路,明知对方在守株待兔,也只能硬着头皮打下去。 不过吕山虎并未因此丧失信心。这种局面,他在出发前不是没有预测过,以瞿象的老谋深算,就算不能理事,也一定会准备好继承人,当年是瞿薇薇,这次应该就是细作汇报的“谢姑娘”吧。 他不明白,杀人越货这样的事,为什么瞿象总想交给女人,瞿薇薇是女儿,这谢姑娘又是哪路货色? 双方的远程武器基本耗空,开始互放接舷吊桥,由水战转入陆战,面对面肉搏。 吕山虎看着越来越近的“吞天号”,看到那个拿着双戟作战的老迈身影,涌起一股久违的想要杀人的冲动,上一次出现,还是瞿象斩钉截铁地告诉自己白龙帮以后听瞿薇薇号令之后。 他抓着自己趁手的精钢刀,刚走了两步,突然回头:“齐问心呢?” 亲信愣了下道:“出来没多久就不见了。” 吕山虎以为他害怕战斗躲起来,忍不住骂了句:“废物!” 废物面前放着一盘围棋,战况胶着,黑白两色厮杀得混沌一片,在靠近的天元的位置,摆着两只突兀的象棋,一只帅,一只将,没有了楚河汉界,前面只有纵横的线,随时都可以突破限制,上演一出将帅争。 坐在他对面的傅希言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看了大半天的棋,已经觉得累了,但好戏即将上场,他只能喝一口浓茶,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裴元瑾正在屋里面换衣服,既然要隐姓埋名,自然要泯然于众。 只是等他换好衣服出来,便知道他们的想法还是过于简单了。齐问心带了一套崭新的水匪服来,但水匪夏天喜欢打赤膊,端庄如裴少主焉能愿意,就在里面加了个白色的内衬。 这倒还不是重点。 重点是,即便穿得如此不伦不类,他依旧器宇轩昂、卓尔不群,别说站在一群水匪里,就算是站在一群贵族公子哥里,也很难泯然于众。至少傅希言认为,裴元瑾和北周三皇子站在一起时,被比下去的绝对不会是裴少主。 如此一来,伪装就有些多余了。 傅希言说:“反正裴元瑾一动手,大家就知道他是高手,何必遮遮掩掩?” 裴元瑾别扭地扯了扯衣领,赞同地点头。 “穿个夜行衣,蒙个脸就好了。”傅希言想起戴福娃面具出场的宋旗云,提议道,“或者我们戴个福娃面具,既然宋大先生这么不喜欢露脸,我们就帮他露露脸啊。” 裴元瑾皱眉,显然不喜欢冒充别人。 齐问心苦笑道:“越王殿下不会希望有太多江湖门派介入的。” 傅希言也是随口一提,既然两人都觉得不好,也不再坚持:“那就随便蒙个脸吧。”他看着裴元瑾明亮的眼睛,心想:这蒙面的效果大概和宋旗云的福娃面具差不多,光是这双眼睛,就瞒不了人。 只是他忘记了,他之所以熟悉这双眼睛,是因为乌篷船里看得太久,其他人显然没有这荣幸。 而且,为了减少嫌疑,秦昭一早就派人假扮他们,加班加点地离开了南虞境内,如今应该已经进入储仙宫范围了。 裴元瑾换了夜行衣出来,因为不是量身定制的,裤腿儿有点短,上衣有些大,齐问心是有些歉意的,但傅希言却觉得很好。 他说:“落肩款,九分裤,也算引领潮流了。” 裴元瑾看着他,眼睛无辜地眨了眨,似乎在问什么意思。 傅希言心肝颤了颤,心想真是要老命了,他居然从英明神武的裴少主脸上看到了“可爱”二字。他不自然地挪开视线,对着齐问心叹息一声:“其实这一仗应该由我去的。” 北周南虞这一路走下来,他思想已经起了很大的变化,已经不再畏惧鲜血与战场,但他的身体,他的心理,还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 这次本来是很好的时机,白龙帮吞龙寨的水匪,哪个手上没有染过鲜血,杀他们,自己心理负担不会太大。 可惜,今次是秘密行动,他的体型又实在很难掩藏,黑色再显瘦,也只是显瘦,而不是真的变瘦。 一直在外面关注战局,打探消息的蒲英雄小跑着进来:“‘白龙号’和‘吞天号’接舷了。” 傅希言下意识看向裴元瑾。 裴元瑾抬手,将赤龙王从发髻上取下,插到傅希言的头发上。 齐问心抬手,将棋局上的“将”和“帅”并到了一起。 日薄西山。 血漫长江。 白龙帮与吞龙寨的战斗已经接近尾声。吕山虎踩着吊桥,跳到了“吞天号”上。吕山虎和瞿象,这对曾经生死相交的战友,如今兵戎相见的仇敌终于站到了彼此的面前。 数年未见,两人都觉得对方的面相苍老了许多。 两人照面之后,一句废话没有,一个举刀,一个挥戟,就战到了一处。他们相识多年,该说的话,当年都已经说过了,不该说的话,说了也没什么用。中间横亘着杀女之仇,夺权之恨,絮絮叨叨太多,也只是泄愤,还有什么比杀死仇人更直接更能发泄愤怒? 随着两军主帅交手,两边的亲信也杀成一团。 就在吕山虎一刀劈向瞿象,被对方双戟架住的刹那,一支飞刀从船舱射出,恰到好处地剃掉了瞿象的半边鬓发,顺势带走了吕山虎的一片耳朵, 第97章 胖胖是娘子(上) 大战告捷,齐问心本该留在南虞清理战果,但灵教的突然介入让他不得不改变计划。 青莲使者谢云铃魂断长江,势必引起灵教的疯狂报复,像班轻语这一级别的超卓高手能造成怎么样的破坏力,裴元瑾已经亲身示范过了,齐问心自认头不铁,脖不硬,也没有拼得一身剐的雄心壮志,遂在第一时间带着收编的人马和船只,逃往北周。 裴元瑾与越王订的是地下协议,自然不方便同行。 自白龙帮与吞龙寨大战,长江上行驶的船只就少了六成,余下的四成中,载客的不到一成,涨价十倍不止,饶是如此,依旧供不应求。不过,身为新晋长江霸主,齐问心自然没有抢不到座位的烦恼。他早早为傅希言和裴元瑾留好了一间贵宾舱,从鸠兹出发,一路向西,直达江城。 卯时未到,天色尚青,扁担河上清风徐徐。摆渡船早早地等在了渡头,很多没有位置的人熬夜等候,期待有人临时变卦,让出房间来。 傅希言和裴元瑾到时,眼前就是这幅热闹景象。 他们雇佣了一个脚夫挑行李。行李不重,单手就能拎起来,但赏钱给得大方,故而脚夫知趣地承担起了不属于自己的责任,用身躯在前面开路,一路闯到上船的位置。 裴元瑾拿出秦昭一早准备好的路引,船夫验证无误,请两人上船,此时,船上已经坐了七八个人。他们一上来,船便晃动了一下。 傅希言为了保持不会武功的人设,每一步都踏得很实,不免引来了几句抱怨。船夫也忍不住说:“小娘子,小心脚下。” …… 是的,他没看错,也没说错,傅希言现在的人设就是“小娘子”――隐藏不了身形,只能隐藏性别。 他提起裙摆,踩着定制赶工的大绣花鞋,小心翼翼地走到船中央,然后对着其他乘客嫣然一笑:“我坐中间,船稳。” 然后,就有了c位。 摆渡船接了十八个客人才缓缓离岸,驶向停靠在长江边的商船。 狭小的空间,拥挤的乘客,总免不了相互之间的偷偷打量。 傅希言和裴元瑾无疑是这群人中最醒目的两个。 尤其是傅希言,因为肥胖而被忽略的五官在石黛、胭脂的加持下,着重突显了出来,格外清艳动人,尤其是眼睛,笑的时候,有种说不出来的甘甜。 男人看他,女人却在看他身边的裴元瑾,尽管眉眼冷峻,似乎写着“不好惹”三个字,握着夫人的手却一直没有放开,真实演绎着何谓铁汉柔情。 傅希言自然感觉到了四周的目光,可并未在意,将近一年来,发生太多事,已经让他渐渐放下了对外表的介怀。 这种释然,当然不只是习惯成自然,或者忙于杂事,疏于记忆,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来自身边的人。 他看向裴元瑾,对方也正看着他,目光柔和,深含情意,仿佛自己是世上最好看的人――既然已经成为了情人眼里的西施,又何必介意自己的身材是不是更靠近杨玉环呢? 换船的时候,天空下起了一阵疾雨,傅希言拉着裴元瑾,踩着甲板跑得飞快。他们一进船舱,就引来诸多目光。 不是吃饭时间,大堂居然也坐满了人。 傅希言立马小媳妇儿似的靠在裴元瑾背后,怯生生地探出头来,裴元瑾冷眼一扫,将那些窥探的没目光盯了回去,然后牵着他上楼找房间。 他们离开不到片刻,大堂就忍不住在背后议论起这对胖乎乎的美貌娘子和凶巴巴的英俊相公来。不过两人来得疾,走得快,没留下太多的话题,所以一伙人在极其无聊地谈论了一下两人的身形与容貌,猜测了他们的来历与财力之后,就转换了话题。 傅希言和裴元瑾下来时,正好听到靠近楼梯的一桌在谈论北周的事情。 离开北周这么久,傅希言也很好奇那边的消息。刚好这桌只坐了两个人,因此傅希言极其自然地拉着裴元瑾坐下来拼桌。 谈论的两人愣了下,无论谁看到半盏茶前自己议论过的对象突然坐在面前,都会有些惊诧,不过他们很快就冷静下来。 因为英俊相公的眼神实在冰冷冻人。 自从傅希言男扮女装之后,裴元瑾发现自己的忍耐度明显有所下降,以前看他与别人有肢体接触才会不舒服,如今别人看他的目光停留太久,都会令自己不悦。 就好像现在,小胡子虽然没有一直盯着傅希言,但眼角余光已经扫了好几次。 裴元瑾伸出手,将桌上的筷笼挪到了他余光必经之路上。 小胡子的脸顿时红起来。 傅希言并不知道桌上发生的无声故事,见自己一坐下,他们就不说话了,忙憋着嗓子道:“没打扰两位谈话吧。” 这个声音实在配不上他的美貌,同桌两个人明显被雷了一下,小胡子表情都显得正经了许多:“没关系,我们已经说完了。” 我才刚开始听,你们怎么就说完了? 傅希言手指敲了敲桌子,托腮道:“可是我想听。” 小胡子的眼神顿时又不正经起来,裴元瑾伸手,从筷笼里抽了双筷子,桌上没有菜,筷子自然不是用来夹菜的,小胡子不知怎的,眼睛莫名其妙的有些隐隐作痛。 他的伙伴倒没有想太多。 他们是前面一个渡口上船的,已经在船上待了好几日,能聊的话题早已聊得差不多了。刚刚说的这个,也是昨日从别桌听来的,晚上已经和小胡子探讨过一遍,刚刚也是实在没话说了,过夜饭加加热。 他振奋起精神说:“北周皇帝遇刺了。” 开场白如此简单粗暴,自然是为了吸引眼球。 果然傅希言愣了愣,一时间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把南虞听成了北周:“北周皇帝?” 那人点点头:“据说是天坛祈福时,被毒蛇咬伤了。” 傅希言说:“天坛怎么会有毒蛇?” 是人都惜命,皇帝堪称翘楚。不管去哪儿,必然是内侍清路,侍卫开路,哪会有漏网之蛇? 小胡子突然插进来,头往前伸了伸:“听说是万兽城下的手,为了给容娘娘报仇。” 容荣死后,她是傀儡道铁蓉蓉的身份也就藏不住了,铜芳玉既为她的师妹,为其报仇也是顺理成章。可傅希言总觉得,一条毒蛇,毒杀皇帝,未免有些儿戏了。 尤其像王昱在阴谋堆里滚大的,绝不可能发生这种失误,所以这件事的背后,必然还有其他的原因。 不过小胡子他们显然说不出更多的内容了,只是一味地逮着容妃即是铁蓉蓉这条过时的新闻反复研究。 第98章 胖胖是娘子(中) 镐京城最近热得不太像话,很多人提肉的时候,比往常谨慎了许多,生怕掉在地上,捡起来的时候,一面已经烤熟了。 皇宫当然比别处好些,至少冰块是不愁的。宫殿四个角落都摆着大块大块的厚冰,将屋里的温度硬生生地降了下来。 每到这个时候,建宏帝便会想起傅家。傅家小胖子进献的制冰秘方给皇室带来了不菲的进项,而自己许给傅轩的指挥使同知却已经泡汤了。 他想着,便着人将内阁草拟的圣旨拿来,补了些赏赐,斟酌了一遍之后,便叫人快马加鞭送去江陵。 傅辅在江陵干得不错,短短几个月,就借着傅希言的香皂生意,与四方商盟搭上关系,又用儿女亲事缓和了与刘坦渡的冲突,傅轩也顺利进入军中任职,虽是千户,但凭借傅家在军中的影响力,未来可期。 本是勉强一试的棋子收到这样大的效果,让执棋者面上十分增光,一个湖北巡抚,给得毫不心疼。如此一来,即便刘家日后有什么变化,南境也有人能帮忙稳定局面。 张阿谷端药进来,就看到说好午休的皇帝又坐到了书案前。 “陛下。”他小心翼翼地提醒,“太医说您毒伤未愈,还是要多休息。” 建宏帝将批好的几本奏折往桌上一丢,起身躺回榻上:“好了,知道了。” 张阿谷拿了根银色的小勺子,当着他的面,舀起一口药喝了:“温度刚刚好,请陛下用药。” 建宏帝将药一口干了,眉间染上倦意:“中了这一次的毒,倒将我精养了几十年的身体拖垮了。” 建宏帝这次天坛中毒实在蹊跷。外面都传言是万兽城动的手脚,毕竟铜芳玉潜入镐京城查探容妃之死的事,并没有瞒过多少人。 可张阿谷作为建宏帝身边人,自然知道陛下身边的安防有多严密,被一条毒蛇咬到的概率有多小,所以始终觉得这件事另有隐情。 但帝王心术,窥见一隅,已是刀山火海,焉敢深究。 他连忙收敛心神,顺着话宽慰了几句。 建宏帝的脸色依旧淡淡的,半晌才说:“去洛阳的事,再缓一缓吧。让老三也歇一歇,别这么着急慌忙的,还闹出乱子。” 张阿谷低声说:“三殿下也是孝顺。” 建宏帝没理这茬:“下半年的银子先别拨了,之前那些让老三先将就着用吧。银子少了,他自然就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此去南虞,才短短几个月,江城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但傅希言关注点有所不同,不免有种久违的感受。就好比,他原先只对路上的美食感兴趣,此时却不由自主地打量起女子的服饰来。 他穿着的这身是在鸠兹置办的,质地轻薄,色彩明亮,刺绣生动,突显灵动温婉。而江城女子的穿戴用色更为大胆明丽,胭脂也更为红艳。 裴元瑾见他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姑娘,不悦地扯了扯他的手。 傅希言回过神,觉得自己的脑子也快被这身衣服玩坏了,忙道:“我们快找个地方把衣服换回来吧。” “这么快?”裴元瑾恋恋不舍。 傅希言脸有点黑,似笑非笑道:“少主若喜欢,我们也可以换过来打扮。” 裴元瑾摇摇头。傅希言五官柔和,扮女装堪称天衣无缝,换做自己,大概不伦不类得一眼就能让人认出来。 傅希言显然也没指望自己的建议能被采纳,带着他拐进了一家客栈,痛快地换下了女装。 不过这个经历还是给他留了点东西的。 比如……擦雪花膏。 哪怕是夏天,不擦雪花膏,皮肤也会有点干呢。 换回男装后,再看街上,傅希言偷偷观察女性穿搭的怪癖就消失了,让他和裴元瑾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江城与江陵相距不远,裴元瑾便问要不要回家看看。 回家,当然是想的。 可是算算时间,出来还不到半年,特意绕路走一趟没太大必要,只怕傅辅见了他,还要嫌他烦。这么一想,嘴角不由带出了几分笑意,却是婉拒了这个提议。 真论起来,裴少主在外面游逛的时间更长。而且新城一战,裴宫主带领长老出手也不知道有没有留下后遗症。可这个时候,裴元瑾居然首先考虑自己的感受,傅希言感动之余,不免检讨起自己在行动上是不是太过于被动,怎么让裴少主在温柔体贴这一块抢了先。 于是,裴少主就在炎炎烈日里受到了来自另一半的春风般关怀,虽不明原因,但感觉挺好,遂坦然受之。 两人没有惊动驻江城的储仙宫各部,自己去车行雇了辆宽敞的马车,准备走陆路北上——这半年来,坐了那么多次船,每次总要出一点事,为人为己,还是不折腾了。 “希望这一趟顺顺利利。” 上车前,他给车厢上了一炷香,祈祷车神保佑,风调雨顺,万事如意。 刚开始,还是很顺利的。 但一出江城,总能在路上遇到搭车的人,傅希言问了车夫才知道他们这个型号的车厢在江城差不多等于公共汽车。 这……好吧,前世的公共汽车可不便宜,他也算是坐豪车了。 拒绝了几次,可后来看到一个年老的奶奶带着年幼的孙子在路边热得直喘气,终究还是心软了。接了一笔生意,自然有下一笔。 到后来,每当马车停下,他已经能够很自然地说:“去哪儿,几个人……嗯,总共六文钱。” 钱还是要收的。主要是不想让对方感觉自己施了恩惠,然后一路坐得小心翼翼。像现在这样,花了钱,平等地坐在车里,高兴就聊聊天,累了就径自打瞌睡,大家都能轻松自在。 从江城到洛阳,一共赚了一两多,抵车费自然是不够的,但正好能进城打打牙祭。 他与裴元瑾初见在裴介镇,再见就是洛阳。 故地重游,倒也没有产生太多缅怀的情绪。实在是,那时候的他们还不算相熟,彼此之间,都还留存着抗拒和别扭。 哪像现在……傅希言靠过去,亲昵地蹭了蹭裴元瑾的胳膊。 裴元瑾低头看过来。 傅希言舔了舔嘴唇:“想念瑞雪神牛。” 裴元瑾也想了。 于是,洛阳富商又做了一次不赚差价的中间商。好在他们发现三皇子的确对神牛青睐有嘉之后,就千辛万苦地高价求购牛种,自己养了一批,所以卖一头成牛,也不算心疼。 他们唯一的疑惑是—— “储仙宫为什么总找我们买牛?” 第99章 胖胖是娘子(下) 月黑风高,夜深人静,提着把牛刀闯锦衣卫大营终究有些不妥,所以傅希言还是很珍惜很宝贝地将牛刀请回了祥云布行。 布行掌柜还没睡,难得家里来了两尊真神,他自然要好好招待,不求飞黄腾达,只求平安送走。 傅希言见到他,想起当年算过账目,忆苦思甜道:“也不知布行现在又积攒了多少本账簿。” 掌柜立马转身将早早准备好的账簿捧了出来。 傅希言惊讶:“现在阴阳账簿都同时做了吗?” 掌柜被唬得一跳,忙道:“小人给的都是真账簿。” 傅希言拿起来随手翻了翻,损耗小了,盈利多了,看来是真的。当初雨部交出来的账簿是有猫腻的,就是不知道后来裴元瑾如何处理,竟让他们老实了起来。 裴元瑾回房后解释道:“虞姑姑处理的。” 傅希言:“……” 裴少主的霸道总裁人设真是始终如一啊。也是,像天凉王破这种事,本来就不需要总裁大人操心过程,只要动动嘴皮子,自然有下属伙同作者搞定。 裴元瑾虽然听不到他的内心吐槽,但看他嘴角挂起的神秘微笑,就猜到他必然又魂游天外。他伸出手指,夹起了傅希言的嘴唇。 傅希言被动地撅起嘴,瞪大眼睛想:我没说话啊,干嘛让我闭嘴。 随即,裴元瑾就亲了上来。 傅希言:“……” 这是瑞雪神牛吃惯了,亲之前还要夹一筷子怎地? 这些日子以来,楚光过得坏也不坏。 当初他勾结胡誉、陈文驹,坐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以为背靠陈太妃这棵大树,可以率领锦衣卫与羽林卫分庭抗礼,还准备卷起袖子大干一场。谁知没多久,陈太妃就“病故”了,陈文驹越狱伏法,陈家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他并不知道陈文驹投靠了容荣,也不知道胡誉背后真正的主子是建宏帝,一心一意地认定自己是铁杆陈党,不免产生兔死狐悲的惊恐。 树倒猢狲散,可若这猢狲本就长在树上呢?那阵子,他天天觉得有一把无形的刀架在了脖子上,不知什么时候会落下来。 好在他身处洛阳,天高皇帝远,身边又有位龙子。在他潜心巴结了一阵子之后,终于不着痕迹地拉近了双方关系。 这段时期,镐京局势波谲云诡。 容妃死在刑部大牢,被爆出其傀儡道铁蓉蓉的身份。容家内部动荡,家主不知所终。与他斗了半辈子的永丰伯突然拖家带口离开镐京去了南境。傅轩,堂堂羽林卫指挥使到了南境,只能屈就区区一个千户。而楚家,在三皇子通过楚少阳牵线搭桥,秦岭派成功投效建宏帝之后,已经重新找到依靠。 本以为此消彼长,他终究还是压过傅轩一头,谁知当初只会用弹弓的废物居然跟着储仙宫少主在南虞皇宫大闹了一场。就算无意示威,却达到了震慑天下的效果。果然,没多久,建宏帝一纸诏令,永丰伯咸鱼翻身,成了湖北巡抚。 他与傅轩的侄子阔别数月,仿佛又隔空交了一次手,都间接地为家族添砖加瓦。只是,比起主政一方的傅辅,楚家得到的好处实在微不足道。 尤其是,建宏帝刚刚延后迁都,断了拨款,让洛阳的前景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他在镐京有眼线布置,但层级不高,没有到窥探帝王心思的程度,而三皇子那边……他们还处于暧昧期,这个阶段讲究眉来眼去,心知肚明,不好太赤|裸裸地涉及利益。 思来想去,他认识的人中,只有胡誉可以一问。 胡誉升任羽林卫指挥使之后,他们的关系就淡下来了。 一方面,他不清楚陈家倒台与胡誉有没有关系;另一方面,他当初和傅轩争羽林卫指挥使的位置争得你死我活,如今让第三人渔翁得利,心中难免有些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愤怒。 但形势比人强,他只能厚着脸皮与对方重拾往来。 胡誉倒是个好脾气的,你不理我,我忍了,你来理我,我认了,回信里写了一大段“今夜望月思君”之类的肉麻话,最后还安慰他,迁都势在必行,早晚而已,且安心等待吧。 倒也不是虚话。为了迁都,世家勋贵都在重新布局,若此时建宏帝收回成命,必然会遭受比提议迁都时更凶猛百倍的抗议。 只是,楚光不免多想一层。 胡誉是羽林卫指挥使,与自己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在权责上是有冲突的。如今他们一个镐京,一个洛阳,还能相安无事,迁都之后呢? 胡誉叫自己安心等待,莫非是……建宏帝已经做出了选择? 楚光忍不住想了很多。 他已经到了不进则退的年纪,回头再给曾经的下属当属下,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羽林卫指挥使已经有人,同知又不想当,难道抱着锦衣卫做边缘人? 傅轩去了南境,由傅辅支持,用不了多久就能闯出一片天地,这未尝不是以退为进的一招妙棋。楚家在军中的势力虽然不如傅家那么明朗,可人脉也有,他来洛阳之后,驻守北境的老郡王曾写信试探,问他要不要去军中建功立业。 都知道与建宏帝夺嫡的两位王爷的余党就藏匿在北地,未来两国之战必有一战。自己若想更上一层楼,这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他正想着要不要找侄子进来商量一下对策,楚少阳就心有灵犀地出现在门外。“周忠心、周耿耿两兄弟又闹腾了,我们还是不放吗?” 楚光蹙眉:“锦衣卫人数有规制,贸然少两人,我如何交代?招兵的信函已经送往兵部了,等那头有信儿了,自然会安排。” 这当然是推托之词。一是锦衣卫的编制从来没满过,二是锦衣卫是比照羽林卫建的,并不归兵部管,只要人数不超规制,招兵就是一句话的事。 他卡着这两兄弟,无非是源于嫉妒而衍生出古怪的报复心理,尤其是傅轩来信,重提当初他拿了好处却刁难傅希言的旧事。 他见楚少阳欲言又止,叹息道:“放心吧,过几日就让他们走。” 楚少阳点点头。 他多少能明白自家叔叔别扭的心态,自己又何尝不是呢,眼看着昔日不屑一顾的对手日渐强大,已经成为了名震天下的人物,自己却还在原地踏步,对比的落差感也曾萦绕于心。只是两人认识不算久,见面不算多,缺乏了傅轩和楚光之间的宿命感,所以,这种情绪被很好地控制住了。 他想:只要不见面,就不必太在意。 一个锦衣卫匆匆来报信,说门口来了位给楚百户烧过水的故人。 第100章 情敌是伙伴(上) 这闷热的天气,待在车厢里并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情,除非车里还有一个“傅希言”,不然这位“裴元瑾”怎么也该亮相了。 …… 等等,为什么自己竟会觉得有了“傅希言”,“裴元瑾”就不用亮相? 回想这几日车里发生的事情,明知没有第三人知道,但傅希言还是偷偷地蜷起脚趾,隔着鞋底抠了抠地面。看来夏天在车厢里待太久,脑子是会被焖坏的,不然他怎么会想出这么不符合逻辑的因果关系。 不过下面这位“少主”似乎不怕被焖坏,依旧没有露面,而是坐在车厢里冷冷地问:“何事?” 山不高,但距离还是有一段的。 傅希言和裴元瑾耳力虽好,但离得太远看戏,总是少了点味道。两人偷偷摸摸地从山上潜下来,各种轻功路数都使上了,愣是没有惊动一片树叶。 下面的还沉浸在自己的角色中,并不知道有人误入“剧场”,在那里激情昂扬的告状。 没错,高义门这群人不是来打劫的,而是来拦路递状纸的。 裴雄极和长老闭关多年,宫中一应事务都交给四位总管打理。而四位总管中虞素环和寿南山都不爱管事,景罗作为大管家,倒是处处操心,可他身为半步兵尊,也时不时地要小闭关一下,几年下来,宫中大权十之六七都落在了雷部总管赵通衢手里。 赵通衢能在宫主不看好的情况下,坐稳总管之位,自然是有手段本事的。 可这手段本事并不在正道上。 想当初,傅希言初涉江湖,和忠心、耿耿聊天,说到天地鉴和储仙宫时,用词很不客气,说的是“一个邪魔当道,一个当了邪魔外道”。 前者是莫翛然入主的天地鉴,而后者,自然是近几年行事荤素不忌,败坏了口碑的储仙宫了。裴元瑾大功未成,就带着虞素环巡查四方,也是出自这个原因。被诡影组织收买的陆瑞春只是冰山一角,洛阳雨部的阴阳账簿,南虞分部的人才凋零……从多方面表明了储仙宫目前正处于由盛而衰的关键时刻,若是不能力挽狂澜,那这万丈高楼倾塌,也就片刻。 当然,这种衰败都在赵通衢的掌控之中。 因为裴元瑾的存在,所以赵通衢并不把自己当做储仙宫未来的主人,既然不是主人,那么挥舞锄头挖起墙脚来,自然是又凶又狠。 别看储仙宫整体在倒退,赵通衢的权力和势力近些年却扩张得厉害。若非裴雄极在新城一战中挽回了名声,裴元瑾又两度杀入皇宫,展现了非凡的气魄与武功,高义门是绝不敢跳出来告状的。 高义门这次显然是有备而来,不仅诉说了自己的冤屈,还带来了一封联名信,许多门派家族都在上面签了字,有些甚至按了血指印。薄薄一张纸,满满辛酸泪。 丁青山说:“储仙宫乃我正道领袖,素有仁义美名,少主行走江湖更是光明磊落、正气凛然,我等猜测,其中必有奸人作梗,才引发这般误会,故而斗胆揭破,还请少主做主!” 车厢这次静默得更久,傅希言都好些替他着急了,才听那人慢悠悠地说:“此事当由景罗总管管辖。” 丁青山急了:“可我们见不到景总管啊。” 车厢里不说话了。 傅希言用手肘撞了撞裴元瑾,用眼神询问要不要插手。毕竟是储仙宫内部事务,要是不管,他们还是悄悄离去比较好。 裴元瑾想了想,手一挥,送出一道掌风,掀起了车帘。 因为是大夏天,车门都卸了,用的是布帘子,以免真把人蒸熟了,只是这帘子有些厚重,掀起来时,堪堪露出了车内盘坐两个人的腿,一胖一瘦,瞧着粗细,竟和他们本人差不多。要不是傅希言自己在外面蹲着,怕是也要相信里面的人是自己了。 就在丁青山急得快要将脑袋凑到车厢里时,车厢里的人又说话了:“好吧,你把东西交给车夫,我自会处理。” 丁青山捏着状纸不放,神色甚至有些激动:“此处离高义门很近,还请少主前往做客。” 车厢中人透露出微微的不悦:“我另有要事。” “少主,我们高义门上下上百口人的性命都等着少主来拯救啊!”丁青山说到这里,口沫横飞,脑袋恨不能伸到车厢里面去。 傅希言听到了来龙去脉,知道他焦急的缘由。 高义门与煮雪堂都坐落在石门城中,早几辈曾因为生意、地皮等原因,结了仇,双方还械斗过几回,原本双方实力不相上下,也算有来有往,后来煮雪堂不知如何搭上了储仙宫的门路,储仙宫出来“主持公道”,要他们通过比武解决恩怨,输了,就要输点东西出去。 高义门起初以为储仙宫是真来主持公道的,参加了两回,遇到的都是生面孔,还回回都输,就察觉不对劲了,后来调查了一番,才知道代表煮雪堂出手的,哪是什么新弟子,根本就是储仙宫派来的。 他找储仙宫抗议,反被扣住了,说他图谋不轨,还是他家里花了重金赔偿才赎出来。 事后,他托江湖朋友多方打听,才知道煮雪堂走的是幽州雷部主管事汪康的关系,汪康是雷部总管赵通衢的亲信,做这种事不是一回两回,许多门派都吃了他的暗亏,被逼得背井离乡。 眼见着家底一点点被掏空,丁青山原本也打算变卖家产走了,偏偏煮雪堂不肯罢手,出价极低不说,还赶走其他买家,这是要逼死他们。 他们实在走投无路,恰好打听到储仙宫少主就在附近,才有了今天这一出。可以说,“裴少主”已经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了,自然不肯轻易放过。 然而,坐在车里的“少主”和“少夫人”实在是……无能为力。 他们原先按照越王殿下的指示,冒充裴元瑾和傅希言,快马加鞭地赶往储仙宫,本以为完成任务就能功成身退,却又被叫着出来继续逛,最好与真正的裴元瑾撞上,来个偷龙转凤,天衣无缝地交接完这趟旅程。 谁知半路杀出高义门这个程咬金。 他们明明没有大张旗鼓,也不知道对方是如何得到行踪消息的——其实中间也有储仙宫风部受寿南山指示,有意无意走漏消息,希望自家少主找上门来的功劳。 “少主”只好加重语气:“我说了我另有要事。” 看戏的傅希言一听他的口气,就忍不住摇了摇头。这话说得忒没气势,要是真正的裴少主,对方如此死缠烂打,大概懒得废话,直接动手,让对方记记打了。 果然,丁青山察觉“少主”好说话,求得更加起劲了。 第101章 情敌是伙伴(中) 嘴里说要闹通宵,要high起来,最后去的却是大佛寺。 夏雪浓理由很充分:“城门关了。” 傅希言点点头,假装信了。 夜晚的大佛寺竟然是敞着门的,夏雪浓一边往里走,一边指着一处平房解释:“总有些无家可归的人需要一个遮头的屋檐。这里的住持说,与人方便,与自方便。” 平房里有人,听到声音出来看了看,见到他们极其自然地双手合十,行了佛礼,明明衣着褴褛,却露出了平静祥和的神色。 傅希言感叹:“这是要出家啊。” 夏雪浓笑道:“他们倒是想,可不容易。” 傅希言疑惑:“嗯?不是下定决心就能剃度了?” 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吗?披头散发地找到老主持,哭着喊着自己看破红尘,然后老主持就会反复询问你真的想明白了吗?得到肯定后,就会举行剃度仪式。然而也不知是不是寺庙门没关好,每到这个时候,就会有人冲进来撕心裂肺地喊“不”,那概率都比婚礼上喊“我反对”要高了。 夏雪浓嗤笑一声:“《楞严经》《金刚经》《地藏经》……你会哪个?你就下个决心就够了?” 傅希言对着裴元瑾比了个心:“我会看到少主两眼亮晶晶。” 看着你侬我侬的两人,夏雪浓:“……” 怪不得裴元瑾死活不接受自己当初的提议,这就是个胖狐狸精! 今夜月色很美,如水的月光流淌在树荫外的走道上,人走在上面,好似趟入地上银河中。佛殿有僧人在做晚课,诵念经文。 傅希言本以为自己会听得很头疼,可不知是韵律太美,还是他本身有几分悟性,竟在门外驻步听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后来夏雪浓悄悄对他说:“我刚刚真的怕你一时想不开,要剃度出家。”裴少主暴怒之下不会对傅希言如何,可自己这个导游,很可能香消玉殒。 傅希言坦然道:“放心吧,他相信我不会的。” 夏雪浓以为他要说自己情根深种,六根不净,不由啧啧了两声。 傅希言说:“腌肉面我还没吃够呢。” 夏雪浓:“……” 说实话,她与裴元瑾、傅希言的交情并没有到大晚上跑来当导游的地步,选择大佛寺,也是因为这里清静,方便谈话,想来傅希言他们也知道这一点。 果然,当她带他们走进东侧厢房时,两人都没有露出异色。 夏雪浓进屋之后,就有小沙弥奉茶。 傅希言说:“你是这里的常客?” 小沙弥露出憨憨的笑容:“夏施主每年都捐好多香火钱,外面流民都很感激。” 夏雪浓忍不住捏捏他的脸:“我是积德。” 小沙弥点点头,双手合十:“施主功德无量。” 等他走后,傅希言看夏雪浓的目光都柔和了不少,夏雪浓便知道这大佛寺自己选对了。她微微一笑道:“于我举手之劳,于别人却是雪中送炭,何乐不为。” 傅希言说:“其实气氛烘托到小和尚说功德无量时,是刚刚好的,你这一句就有些画蛇添足了。” 夏雪浓瞪他:“亏我还想帮你们,真是……不识好人心。” 或许因为初次见面,双方就简单粗暴地确认了彼此的情敌关系,所以两人说话十分随性。 傅希言说:“嗯,帮我们什么?” 夏雪浓在裴元瑾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难道你们不想知道煮雪堂为何会找储仙宫帮忙?高义门又如何知道你们的行踪?” 傅希言眼珠子转了转:“原本是不想知道,如今是知道了。” 夏雪浓扬眉:“你知道了什么?” “高义门前脚找到我们,你后脚就来了,说明你和高义门是一伙的。所以,我们的行踪是你透露的?”他可没有忘记,夏家堡是靠贩卖情报起家的。 夏雪浓坦坦荡荡地承认了:“相识一场,我自然站少主这边。煮雪堂投靠赵通衢,我岂能坐视他们做大?当然要帮你们扳回一城。” 傅希言笑笑:“大恩不言谢,你有什么好处?” 夏雪浓说:“投靠赵通衢这个点子,是我一位堂兄给煮雪堂出的。我和这位堂兄有些不对付。” 傅希言恍然大悟:“夏家堡好打算,两头下注。” 堂兄通过煮雪堂,搭上了赵通衢这条线。而夏雪浓则借着高义门,与他们站到了一处。未来,不管赵通衢和裴元瑾谁胜谁负,至少夏家堡不输。 夏雪浓没想到傅希言年纪轻轻,目光老辣,竟然一眼就看穿了自家的算盘。她叹了口气:“夏家堡是夏家堡,我是我。我虽然是夏家人,可坐上了你们这条船,你们的利益才是我的利益。” 这话倒也没错,如果赵通衢赢了,堂兄背后的夏家堡屹立不倒,可对于倒向储仙宫的夏雪浓未必有好处。 “而且,”夏雪浓狠狠地瞪了傅希言一眼,“裴少主辜负了我,但裴宫主对我不错。他若是知道我帮了干儿子,没帮亲儿子,应该会伤心的吧。” 讲得很好听,但傅希言心知肚明,寻根究底,怪当初裴雄极表态太早,让夏雪浓与裴家捆绑太深,她固然可以借着裴家悔婚大闹一场,与裴家一刀两断,但赵通衢名义上还是裴雄极的义子,她这边断了,那边也未必肯收。跟着裴家一条道走到黑,说不定裴雄极还会对她另有补偿。 今晚这场久别重逢,看似随意,其实处处机巧。 夏家做情报生意,自然不会错过傅希言大闹南虞皇宫时的真情流露。知道储仙宫未来少夫人关心百姓,关心民生,才有了夜游大佛寺,小沙弥道破夏施主善行这出戏。 当然,夏家赞助佛寺必然是真人真事,但博取好感也是真心真意。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傅希言不说了然于胸,也能猜出个七八分。 他微笑着:“既然夏姑娘已经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准备,那我也就不客气地问了,你打算怎么帮?” 夏雪浓骄傲地抬了抬下巴:“夏家堡的生意我可以做主七成。” 傅希言说:“储仙宫有风部。” 她冷笑:“里面却不知道掺和了多少赵通衢塞进来的沙子,风部有关于赵通衢的消息你们敢全信吗?” 傅希言面不改色:“可夏家堡你也只能做主七成而已。” 夏雪浓吸了口气,转头看向从头到尾没说话的裴元瑾,想知道他的态度。 裴元瑾进厢房之后,就坐在椅子上,怡然自得地喝着茶,也就傅希言说话的时候,时不时看一眼,其他时候都是安静地坐着,一副全权委托的模样。 第102章 情敌是伙伴(下) 听着寿南山和虞素环一高一低的笑声,傅希言简直想刨地三尺、三丈、三里……把自己深深、深深地埋起来。 等笑声稍歇,他清了清嗓子说:“谐音梗,你们懂伐?” 不,他们不懂。 所以寿南山和虞素环又笑出了第二波。 傅希言:“……” 裴雄极从房间里出来时,就看到虞素环和寿南山站在傅希言对面,正窃窃私语,而傅希言,他初次见面就留下深刻印象的大儿媳正落寞地蹲在走廊里,低头画圈圈。 虞素环和寿南山立刻感觉到上司的眼刀子刮过来。 寿南山看看他,又看看蹲着的傅希言:“我去搬把椅子?” 他的声音将傅希言从沉思中惊醒过来,见到裴雄极在旁边站着,慌忙站起来:“参见宫主。” 裴雄极摆手:“你又不是储仙宫的下属,叫什么宫主,就叫公公吧。” 傅希言心想:公公可不只有一个意思啊。 裴雄极见他还在犹豫,又说:“要不直接喊爹?” 傅希言:“……” 他看着外貌比傅辅年轻了不知多少岁的裴雄极,话含在嘴巴里,一个字都喊不出来。 裴雄极露出失望之色。 裴元瑾从屋里探出半个身子:“想喊什么喊什么。” 傅希言看着他的脸,头脑一热,不知道怎的就冒出一句:“岳父?” 裴元瑾:“……” 裴雄极愣了下,随即笑着点点头:“当年就想要个女儿,没想到是儿子,这声岳父,也算弥补了我的遗憾。”他扭头看了看自家儿子发黑的脸色,又道,“还好是儿子,嫁出去也不心疼。” 裴元瑾脸色顿时更黑了。 裴雄极轻笑了一声,伸手摸摸傅希言的脑袋,这个时候,他年轻面容所赋予的青春气息才有所收敛,流露出长者的慈祥来。 傅希言乖乖地站在原地任摸,裴元瑾却不悦地皱了皱眉,眼睛死死地瞪着那只手,似乎再多逗留一下,就要冲过来的样子。 裴雄极显然懂得什么是见好就收,在裴元瑾耐心告罄之前,识趣地带着虞素环和寿南山走了。寿南山似乎还有话想说,但看看自家老大的背影,又忍了下来。 傅希言小碎步走到裴元瑾面前,小声道:“我刚刚是不是很丢人?” 裴元瑾看着他手里的玉佩,道:“这是我爹从小带到大的一块。” 这是夺人所好了? 傅希言吓得汗毛都立起来了:“那我……马上送回去?” 裴元瑾道:“不用,送你你就收着。因为你讨人喜欢。”委婉地回答了他刚刚问的“是不是很丢人”。 …… 傅希言解释说:“你信吗?我只是喊宫主的时候结巴了。” 裴元瑾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傅希言总觉得他摸的这块,就是裴雄极之前摸的位置——摸头这件事也需要子承父业嘛。 两人进了裴元瑾的房间。 傅希言好奇地张望着。虽然和裴元瑾同床共枕了好几个月,但住的不是客房就是客栈,头一次知道储仙宫少主的卧室……竟然这么大。 练功房、书房、静思室、浴室、会客室……组合起来,就是个大平层格局啊。 傅希言一边看一边点头,显然很满意。 裴元瑾跟在后面:“哪里不喜欢,可以改。” 傅希言说:“浴室光线不好。”这完全是前世的经验理念,比如浴室最好有个通风的窗户,以免阴潮。但裴元瑾的房间大半埋在山里面,尤其是浴室位置,光线都靠灯和夜明珠,连个通风口都没有,自然更不会有阳光晒进来。 裴元瑾有些疑惑,浴室为何要光线,怕看不清楚吗?可自己有什么好看……他突然意识到,以后这个房间里住的不止是自己了。 想到这里,他脸上微微羞涩,心里却十分甜蜜。 他一贯不喜欢别人进入自己的领地,父母也不例外,可若是傅希言,他就很乐于分享,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要展示自己所有宝藏,好将人留下来。 傅希言逛了一圈,总算满足了自己的探索欲,想着以后就要在这里生活,心里不由产生了几分期待。 他牵着裴元瑾的手,问:“刚刚你爹和你说了什么?有没有提起我?” 裴元瑾说:“于长老和谭长老情况不好,父亲已经去请小神医了,如果赶不及……”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傅希言心情顿时低落起来。 裴元瑾说:“我会让姜药师试探你娘的下落。” 傅希言摇头:“不急,治伤要紧。” 裴元瑾沉默了。姜休已是当世数一数二的用药高手,他都束手无策,自然说明两位长老的伤势已经严峻到了一定程度,即便小神医到了,也未必有用。何况小神医人在北地,也不知道能不能及时赶到。 他换了个话题:“父亲有意让我继任宫主。” 傅希言愣了下,不安地问:“为何?” 难道裴宫主也受伤了?他原本就对这位撑起正道最后一片净土的宫主心存崇敬,见面后,对方如此和蔼可亲,简直比他想象得更好,岂能不为之操心担忧? 不过裴元瑾的解释让他稍稍松了口气。 “他对境界有了新的领悟,需要闭关,不想空占着头衔,不管事。” 其实裴雄极早就想把身上的担子丢出去了,有阵子还曾动念让景罗当副宫主,全权处理宫务,被景罗坚辞了,这才又硬着头皮顶了几年,如今好不容易等到自家儿子长大,能独当一面,自然迫不及待地想把烫手山芋丢出去。 傅希言小声说:“各地雷部述职,会不会与这有关?” 裴元瑾说:“我问过父亲,他没有下令,各地雷部如有动作,也与父亲无关。” 不是裴雄极,那十有八|九就是赵通衢了。 傅希言微微皱眉,打从心眼里排斥储仙宫内斗内耗,却也知道,不管是自己,还是裴元瑾,目前都不能完全阻止事态的发展。裴雄极或许能,但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还没有动手。 对此,他十分疑惑:“以你父亲的威望,如果要解决赵通衢,应该易如反掌吧?” 有些人,见面不如闻名;有些人,闻名不如见面。在傅希言心中,裴雄极无疑属于后者,自然会无限拉高对他的期待值,认为他在储仙宫内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但继任的是我。” 裴元瑾一句话,将他从疑惑中拉了出来。 第103章 内鬼是哪个(上) 傅希言一向认为山里的夜色不仅不美,还有些恐怖。白日里的湖光山色都披上了一层黑皮,像是凝聚成一团的巨兽,人在山里,就像在巨兽口中蹦跶。 可储仙宫的“灯光秀”,扭转了他对山间夜色的粗暴印象。灯火映照着飞檐翘角,让整座储仙宫犹如遨游在云海里的神龙一般,若隐若现。 傅希言陪着裴元瑾在崎岖的山道上散步,又或者,是裴元瑾陪着他消食。刚刚在宴会上,他实在吃得有些撑了。 “烤全羊太好吃了,猪肝猪腰也好吃。”此时仍不忘念叨着。 “老爆三。” “嗯嗯,好吃。” 闲话了一会儿,傅希言突然问:“我刚刚是不是多管闲事了?” 裴元瑾似乎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反问道:“我们的事怎么算闲事?” 傅希言眉眼舒展开来,乐呵呵地继续往前走:“我就是不想让他们称心如意。”他们指的是赵通衢和应竹翠。 先提议裴元瑾,后推举赵通衢……怎么看都是双重陷阱。虞素环和寿南山的为难也落在他的眼里,虽然不知因由,可关键时刻,男子汉大丈夫,当然要挺身而出。 傅希言说:“关于混阳丹失窃,你有什么线索?” 这么大的事,他不信裴元瑾没查过。 裴元瑾道:“里里外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傅希言说:“偷王?” 裴元瑾说:“偷王是人,是人就会留下痕迹。” 傅希言叹了口气,很快得出了与裴元瑾、虞素环一致的推论:“那就是内贼了。收藏混阳丹的地方是怎样警戒的?” “混阳丹收藏在秘阁,在储仙宫最高处,任何人从外面潜入,都会暴露得一清二楚。”这也是裴元瑾始终认为不存在偷王的原因之一。 “秘阁由于长老首徒高泽看守。” 傅希言敏锐地反问:“是伤重的于长老吗?” 裴元瑾点点头。 傅希言沉默下来,感觉到了事情棘手的程度。 裴元瑾说:“混阳丹失窃前后,他都在秘阁值守,没有看到可疑的人。秘阁其他人已经经过审问,未见可疑。” 傅希言试探地问:“那高泽……” 裴元瑾看出他言下未尽之意,解释道:“我和他关系很好。” 傅希言仔细打量他的表情,见他说这句话的态度很客观,便道:“还是查一查他的金钱往来,交友情况吧。” 见裴元瑾并未表示反对,他又继续道:“还有他的亲朋好友。没看到可疑的人,也可能是包庇亲友。”他努力回想着前世刑侦剧里还有什么其他要注意的情况。 裴元瑾嘴唇动了动,忍住了想要发表意见的冲动。傅希言是为了他才接下烫手山芋,自己能回报的,也只有全心全意的支持了。 “赵通衢要提供当日护卫的名单,虽然知道不会有问题,可还是看一眼吧。万一呢。”傅希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和裴元瑾打商量。 裴元瑾说:“那份名单他之前就给过我一份。” 傅希言忍不住“啧啧”了两声:“你说他和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关系?高泽和赵通衢……” 裴元瑾说:“他们一向不合。” 傅希言说:“所以,应长老的提议,会不会是赵通衢想要借此打击高泽,最好是将他挤出秘阁?”不能怪他阴谋论,实在是这件事背后就透着一股阴谋的气息。 裴元瑾摇头:“事发后,高泽已经自请去地牢了。” 不管混阳丹怎么丢,高泽都难辞其咎,自请去地牢,也免去了裴元瑾处理时的为难。这下,傅希言相信两人关系不错了。 傅希言摸下巴:“所以这是一桩悬案?” 混阳丹失窃后,裴元瑾虽然第一时间做了调查,但重心还是放在追查混阳丹下落上,所以调查得并不细致。 说是悬案,也不为过。 既然悬案,为何应竹翠还要提议让赵通衢接手呢?他是有把握查出真相,还是想要利用查案的权力,做点手脚? 傅希言揉了揉自己的脑袋:“不行,不能这么想。还没开始,我好像已经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裴元瑾抬手,帮他整理凌乱的发丝:“没关系,可以等景总管回来。” 傅希言:“……” 还未见面,他已经开始同情景罗了。他前世到底造了什么孽,才在储仙宫当总管。宫主少宫主想当甩手掌柜,三个同事一坏两废,六位长老看着啥都不会……就他一人在暴风雨里遭罪。 哦,现在还多了个他。 傅希言皱着胖脸,仿佛从景罗的身上看到了未来的自己。 “我觉得储仙宫可能需要一个职业经理人。” 裴元瑾问:“何谓职业经理人?” “就是管理储仙宫杂务的人。”傅希言说,“不一定要有高深的武功,但一定要有强大的经营管理能力。” 这倒和裴元瑾之前的想法不谋而合。他也发现,除了雷部,其他各部主管事能力高低与武功没有太直接的联系。 裴元瑾大方地说:“你当副宫主。” 傅希言正要点头,发现主语不对:“我?” 裴元瑾看着他,眼中满是期待。 傅希言:“……” 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个想法,他应该只是脑嗨,没有口嗨吧?而且,职业经理人哪是想当就能当的。别的不说,光是画大饼这个能力,他可能就不合格,他对着裴元瑾做了一次测试。 “储仙宫的管理还是太散漫了,我们要做到形散神不散,每个人都发挥企业主人翁精神,实现自我价值的同时,实现企业利益最大化。为此,我们要定下五年目标和十年目标,一步一个脚印,做大做强。” 傅希言慷慨激昂地说完,发现裴元瑾一脸迷茫地看着他。 傅希言挥拳:“五年收购灵教,十年兼并天地鉴!” 裴元瑾:“……” 傅希言斗志昂扬:“你对我有信心吗?” 裴元瑾皱眉:“收服灵教何用?兼并天地鉴,又是为何?”若是看不顺眼,不应该直接铲除吗? 傅希言想,这个世界没有证券市场,自然没法上市,但可以喊口号:“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裴元瑾沉默良久:“我们去见姜药师吧。” “嗯?”这话题怎么转得这么快? 裴元瑾说:“总要解决你体内的蛊,才能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第104章 内鬼是哪个(中) 和裴元瑾同期的小伙伴里,于瑜儿因为体弱多病,武功进展缓慢,为人又木讷懦弱,实在很不起眼。若非傅希言特意提起,虞素环压根没有想起他的存在。 于瑜儿的人际关系实在简单,查起来反而不简单。虞素环只能用最简单粗暴的手段,找了个借口将人调虎离山,再调用寿南山的下属跑进去搜查。 风部搜集情报最得心应手,这次也不负所望。 傅希言吃了一顿晚饭的工夫,于瑜儿的情报就已经放到了他的桌上,和饭后点心并排放着。 这顿饭,傅希言也没有白吃,裴元瑾为他简单介绍了储仙宫第二代。 明面上以裴元瑾为首,下面还细分了几个小阵营,高泽和于瑜儿都是于长老的晚辈,同吃同住,属于天然同盟;赵通衢从小与他们玩不到一起,喜欢跟着大人屁|股后面转;谭不拘和纪默的两个徒弟年纪稍长,很早就去了分部打拼…… “赵通衢算应长老半个徒弟,百里长老、易长老、景总管和寿总管都未收徒。” 没收徒的有四个,傅希言独独心疼景罗:“景总管哪还有时间收徒?” 裴元瑾看着傅希言,想着自己这段日子,只要不被父亲抓壮丁,过得非常轻松悠闲,都要归功于傅希言的能干。 “给景总管介绍一门婚事?” 傅希言呆住。不知道为何话题跳跃得这么快。 裴元瑾用了新学的词:“找个职业经理人?” 傅希言心想:好嘛,工作狂与工作狂的结合。老裴家这是逮着一个人薅毛还不够,想要薅秃一家啊。 他说了句公道话:“还要看景总管自己的意思。” 裴元瑾深觉有理。若非混阳丹失窃,阴差阳错……自己与傅希言是绝不可能走到一起的。所以,缘分天定啊。 在他的命定之人拿起情报的那一刻,他满足地吃起了小点心。 傅希言翻了两页,目光顿住:“我记得你说过,后天炼制的天阶灵器需要耗费大量灵宝?” 裴元瑾说:“炼制赤龙王,除了如意烈焰石外,还用了星陨铁、东海黑龙珠、伪麒麟血、冰川双生花……”他报了一长串,听着就价值连城。 傅希言想起裴元瑾之前还将赤龙王交给自己,这给的是武器吗?不,这给的是全副身家啊! 他心中一动,问:“于长老是不是送了一块心随意铁给于瑜儿?” 裴元瑾点头:“于长老耗费了二十年,才找到一小块。” 如意烈焰石的特性是持续高温,以及能够自如的变大变小。而心随意铁炼制成功后,可以随着主人的心意,变换成任意形状,都是天阶榜上赫赫有名的灵物。 “二十年才找到一小块……”傅希言说,“那要找齐其他的灵物,岂不是要花费更长的时间?” 裴元瑾说:“于长老闭关期间,风部一直在打探消息。” 傅希言问:“千变树根、摇曳金花蕊……这两样风部打听到消息了吗?是于长老找回来的?” 问题太琐碎,裴元瑾也无法马上回答。他问了虞素环,寿南山前两日闭关了,将风部暂时托给了她。 虞素环又找了人问,得到答案后,忍不住皱起了眉。 她虽然依着傅希言的心思调查于瑜儿,可内心总觉得那个低调怯懦的孩子不可能与之相关,可呈现的结果与想法背道而驰。 她叹了口气,道:“风部只打听到冰中火的下落。于长老近两年,除了南虞新城之外,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所以…… 傅希言手指敲了敲情报上写的,在带锁箱子里找到的两样东西:“他是从哪里弄到的呢?” 于瑜儿比裴元瑾和虞素环描述的更加胆怯,傅希言找上门,话还没说,人就晕了,醒来后,呆呆地望着地面,怎么问都不肯开口。 傅希言只好退出去,换一个熟脸进来。 裴元瑾在里面待了半炷香,又换虞素环。 她进去时,傅希言悄悄往里看了眼,于瑜儿竟然已经蹲在地上抹眼泪了。他看向裴元瑾,裴元瑾一脸泰然:“他从小爱哭。” 傅希言:“……”知道他从小爱哭还能惹哭,两位竹马这么多年,都是一点没有进步啊。 虞素环待了近半个时辰才出来,傅希言闲极无聊,邀请裴元瑾玩跳格子。 裴元瑾:“……” 毕竟是武道高手,格子数最高是一百。 虞素环出门时,明显看到裴元瑾松了口气,但她脸色不好,也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屋内传来于瑜儿压抑的哭声。 虞素环叹气:“他偷了废丹。” 姜休炼制混阳丹花费了无数心血,其中也包含了失败、作废。废丹的效果不如混阳丹,但药性还是有一点的,当初姜休曾让吃了两颗混阳丹的唐宝云服用废丹,期望量变引起质变,但功败垂成。可见混阳丹和废丹在作用上,还是存在壁垒的。 一时静默。 空气渐渐窒息。 傅希言打破沉寂,出面做坏人,将心中疑虑问出口:“确定是废丹吗?” 不管于瑜儿为什么偷废丹,不管幕后是谁指使,眼下的关键都是他偷出去的到底是什么。如果只是废丹,看在于长老的份上,完全可以睁一只眼闭只眼,如果不是,到了这份上,傅希言也只能追查下去。 随着案件推进,真相渐渐浮出水面,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被架到了火上。 裴雄极和六大长老的感情不用多说,别看应竹翠在宴会上唱反调,百里神态度不积极,易绝常年自闭不说话……但是,但凡裴雄极一声令下,这群在任何门派都堪称重宝的武神们,让打架就打架,让拼命就拼命,谁都没有二话。这样的情谊已经超越了上下之分,更近知己之义。 因此,在于长老重伤垂危之际,自己作为外人,调查他的儿子,说他挑拨离间、落井下石都是好听的,更难听点,简直是祸水奸佞。 傅希言苦笑道:“我想再见见高泽。” 盖子竟然已经被掀开了,就得想想怎么保鲜,才能不让里面的东西腐烂得太快。 两趟地牢之行,傅希言却是全然不同的心情。 第一趟来,带着满腔疑问,想知道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混阳丹为何失窃,案子为何毫无头绪。 而这趟来,他对发生的事已经有了大致的了解,但要再印证一下。 于瑜儿的口供坦承,的确有人为了混阳丹接触他,条件就是千变树根、摇曳金花蕊。他自作聪明,偷拿秘阁里用来混淆视听的废丹去交易,交易成功了。 第105章 内鬼是哪个(下) 山腹空地,高旷空阔。四周山壁表面平滑,层层堆叠,既有自然粗犷的风情,又有人为刻凿的霸气。夜明珠随意悬挂四周,如夜空繁星,如人间灯火。 那日宴会的中央篝火已被撤下,取而代之的是两列火炬。火炬下方摆着两列圈椅,椅上放着软垫,看着舒适,可今天坐在上面的人,没一个轻松自在。 傅希言邀请他们开会时,便预告过剧情。任谁听说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成了内鬼,都不会愉快,就连提议查案的应竹翠,进门时也是阴云密布,目光时不时看向身边的赵通衢。 赵通衢常年挂在嘴角的微笑不见了,低眉顺眼地坐着。 裴元瑾早早地坐在位子上了,傅希言却是跟着裴雄极,最后才进来的。众人的目光看似落在裴雄极身上,大半却在打量他。 他板着面孔,平静地回望众人。 众人窥探不出情绪,纷纷收回目光。 裴雄极落座,环顾四周,平和地说:“希言这孩子,做人太实诚,初次登门就给自己接了个烫手芋头。混阳丹失窃,不管有何内情,我储仙宫难辞其咎,亦愧对无辜牵连的傅家。” 同样是吃药,唐家可说咎由自取,但傅希言全不知情,若非饕餮蛊霸道,压过了混阳丹的药性,裴雄极此刻的歉意也只能送给傅希言坟头黄土了。 裴雄极自然也清楚这点,看向傅希言的目光充满怜惜:“如今,由受害者亲自查明真相,也算是因果循环了。” 应竹翠有些急切地说:“查实了吗?” 裴雄极道:“老妹莫急,先听听孩子怎么说。” 傅希言知道是自己上台表演的时候了。他从容地站起身,也不另说废话客套,直截了当地宣布自己调查结果:“盗窃混阳丹的内鬼乃是于瑜儿和陈来东。” 尽管来之前,已经收到了暗示,可真正听到,还是引起一阵哗然。应竹翠第一个坐不住:“兹事体大,你可有证据?” 傅希言道:“有人证。”他拍拍手,小樟便押着垂头丧气的于瑜儿上来了。 应竹翠盯着于瑜儿,高声道:“瑜儿,你知我的脾气!若有什么委屈,直管说出来,凭他是谁,我都会给你一个交代!” 于瑜儿抬起头,眼圈已然红了:“应姑姑……” “哎。” “我,我偷的是废丹。”于瑜儿哭出来,“我真以为我偷的是废丹啊。” 应竹翠对傅希言说:“听到了吧?他说他拿的是废丹,我们今天要调查的是混阳丹!两者不可混为一谈。” 傅希言面不改色:“应长老稍安勿躁,请继续听下去。” 于瑜儿收到暗示,抽抽噎噎地说:“我也不知道陈来东会把真丹与废丹交换,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应竹翠变色道:“什么意思?什么叫真丹与废丹互换?那陈来东又是谁?” 于瑜儿说了陈来东的身份,然后根据傅希言的暗示,把找陈来东的人,从高泽换做自己。“我到的时候,陈来东已经死了。我,我怕死无对证,说不清楚,一时昏头,就把人给埋了。” “糊涂!” 应竹翠拍案而起:“你当时若上报,兴许凶手还没走远,有我们几个老家伙在,难道还怕他逃到天上去?” 傅希言心想:当时你们在闭关,景罗、裴元瑾、虞素环都下了山,就算上报了,事情也会落到赵通衢手上,那还不是羊入虎口? 他忍不住“啧”了一下,赵通衢这狗东西,算得可真远。 应竹翠问:“尸体呢?” 傅希言说:“我昨日已经叫人挖出来了,请姜药师看过,是中毒身亡。毒性剧烈,埋过的地都不能用了,我怕波及旁人,就在易长老和纪长老的见证下,将尸体烧了。” 亏他当时留了个心眼,偷偷摸摸地挖尸体。裴元瑾看尸体第一眼,就认出死者伤口酷似于长老的成名绝学“旋风十三剑”造成的创口。 要在原来的伤口上动手脚,很容易弄巧成拙,他只好找姜休帮忙,给尸体下了毒,再把附近土壤毒了一圈,再让裴元瑾找两个长老当“见证人”,以便名正言顺的毁尸灭迹。 纪默乃于长老挚交好友,见了伤口,以为是于瑜儿失手误伤,见傅希言有意隐瞒,内心还十分感激,一口应承下来。 而易绝,看着不好亲近,但对于裴元瑾和傅希言的要求,他从未说过“不”字。 当时烧完尸体,傅希言还有些担心:“会不会真是高泽或于瑜儿下的手?” 裴元瑾说:“若是如此,他们不会让我们来挖尸体。” 傅希言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恐怕高泽到现在都不知道,陈来东的伤口与“旋风十三剑”有关吧,不然也不会表现得那么坦然。高泽从小在储仙宫长大,一路顺风顺水,突然遭逢连串打击,难免心神大乱,错漏百出。 裴元瑾道:“即便高泽发现伤口,也只会加深他毁尸灭迹的决心。” 傅希言代入高泽的性格想了想,理解地点点头:“说不定他还会亲自操刀,将伤口毁掉。”这就更加有理说不清了。只能说,这个圈套从头到尾都为高泽、于瑜儿这对师兄弟量身定制,合身到难以摆脱。 闲话扯远,回到山腹空地的会议。 傅希言烧了尸体,的确留下让人诟病的话柄,可他搬出了易绝和纪默两座大山,便是应竹翠也不好随意开口质疑。 应竹翠只能用眼神询问纪默。 纪默干咳一声:“的确是中毒,姜休可作证。” 应竹翠说:“谁收买的陈来东,与于瑜儿交易的又是谁?可查出来了?” 傅希言还未开口,裴元瑾接过话:“时隔久远,线索都已经断了。” 应竹翠张了张嘴,也知道这件事并不能怪到傅希言头上。他能在短短时间把储仙宫内鬼抓出来,已是很了不得,可是…… 她看着傅希言滚圆的脸蛋,肥胖的身材,怎么都顺眼不起来。 他们少主,储仙宫继承人,才华家世相貌人品无一不出众,放眼天下都是最拔尖的那一拨,公主倒贴,侠女倾心,谁人娶不得?偏偏下半辈子只能和这样一个男胖子纠缠,简直,暴殄天物! 可看裴元瑾怡然自得,甘之如饴的样子,她的纠结便有些说不出口,尤其是人家的亲生父亲还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仿佛对这门亲事满意得不得了,她的情绪就更无来由了。 百里神突然说:“事情查清楚了就好,调查内部案件本就是电部的职责,做到这一步已经够了,余下的等景罗回来再说吧。” 第106章 朋友是刺客(上) 深夜。 透入窗棂的月光如雪,寒彻心扉。 书房没有点灯,只有一盆火照明。 赵通衢蹲在地上,将陈来东通敌的信件一封一封地投入火盆中,冷漠地看着火苗慢慢吞噬着信上的字迹,也吞噬掉了他将近一年的布局。 难题没有难住人,救世主也没有当成,一手的精心策划,成全了傅希言的光芒万丈,自己却彻底沦落成陪衬…… 傅希言。 傅希言。 混阳丹被盗,竟为裴元瑾带回了这样一个帮手,难道这就是天之骄子的气运吗? 他看着最后一封信缓缓蜷缩,焦黑,化为灰烬,才疲倦地揉了揉眉头。 愤怒,嫉妒,怨恨……这些情绪与他共生、成长,已经成为了身体一部分,不会轻易表露在脸上,可傅希言今天的嘲讽依旧伤透了他的心。 如果他有永丰伯这样显赫的父亲,他也会成为一个很好很友善的人。 他阴暗地想:因为没有,所以才要有。 屋外响起铃铛声。 他拨了拨火盆里的灰烬,确认没有留下一个字,一片纸之后,才站起身,朝着屋外走去。 门口是他的下属,也是他在总部的亲信之一。 但赵通衢依旧没有让他进屋,只是沉默地接过他递来的信,然后有口无心地安慰了他几句今夜执勤的辛苦。 亲信显然很吃这一套,露出感动之色,顺从地退了下去。 关上门,赵通衢脸上的亲切就消失了。 他漠然地检查着信上的封泥,确认没有被人动过手脚,才拆开了这封信。 这是一封很普通的问候信,写信的人是他在江湖中遇到的一个普通朋友,如果顺着这封信上的名字调查,就会得出这样的结果。 而写信人也一定会承认自己写过这封信。 但是…… 赵通衢信手抓了一把花盆里黑砂,撒入火盆,盆中火焰瞬间变色,红橘色缓缓蜕变成了诡异的蓝紫。他将信放到火盆上烘烤,过了会儿,就显现出另一行字来。 “欲往贵宫。廿三,州河畔。” 他松手,纸条连同信封落入火盆中,很快也随着前辈们化成飞灰。 火光映照着他蓝紫色的脸,眉间微微蹙起,带着深深的疑惑。 “上储仙宫……想做什么?” 高泽从地牢里放了出来,除了少数知内情的人,都认为他这次是无辜受牵连,吃了大亏,纷纷送礼以示支持与安慰。 但他听说陈来东的伤口酷似“旋风十三剑”所创后,知道自己这次真的是在悬崖边上被拉回来,对伸手相助的傅希言很是感激,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傅希言说:“秘阁你是不方便再回去了。”尽管别人都认为他和失窃案无关,但防范不严的罪名还是要担的。 高泽没有丝毫不高兴:“是,少夫人说得对。” 傅希言说:“我和虞姑姑商量过了,她那里缺人手,你算账行不行?” 行!既然是少夫人交代下来的任务,他哪有不行的。 他说:“小时候,我们的零用钱都是师父交给我,我再分给瑜儿的。” 傅希言:“……” 很好,至少知道怎么除以二。 少主不管事,傅希言少不得要多操点心。储仙宫内务听起来庞杂,但仔细分析,六位长老……现在是五位了,都不管事。而且,以他们对裴雄极的信服,天然支持裴元瑾,连被赵通衢拿来当枪使的应竹翠都不例外,其他人更不必说了。 余下就是四大总管。 男神景罗就不必说了,人不在江湖,江湖处处都是传说,一听就是精明能干明察秋毫……用五万字拍马屁也不为过的管理精英。 从裴元瑾等人的描述可得出结论,他必然是铁杆宫主少主党。 寿南山和虞素环虽然有玩忽职守之嫌,但总管的名分还在,只要两人用用心,重拾大权不是梦。 谭不拘从南虞回来之后,就一直在总部养伤,寿南山已经将他的档案调回总部,痊愈之后就会留在储仙宫干活。 寿南山对他只有一个要求:“少说话,多做事。” 如今,再将高泽送入雨部,那么风部雨部这两代,都是裴少主的人。 余下一个雷部…… 傅希言想起从南虞回来的沈伯友,这么多天了,竟然还没见过他。 裴元瑾倒是知道:“他在南虞干得一塌糊涂,回宫后就自请去地牢了。” 傅希言:“……” 怎么,地牢是储仙宫的泉水吗?所有人进去蹲一蹲,出来就能满血复活? 傅希言沉吟道:“要关多久?” 裴元瑾说:“长老们都为他求过情,是他自己不肯出来。” 储仙宫目前的经营模式还是非常家族企业,到处都是人情关系,不过裴元瑾是既得利益者,傅希言当然也不会傻不隆冬地跳出来横加指责。 傅希言摸着下巴:“我去见见他。” 重临故地,傅希言才知道地牢分很多层。与高泽自请入地牢还选了个豪华阳光房不同,沈伯友住在地下的水牢。 水牢的阴冷潮湿比上面更胜一筹,走在路上,还能听到窸窸窣窣的水流声。 领路的狱卒解释这里是地下水分支。 或许环境太差,囚犯也显得无精打采,一个挑衅的都没有,傅希言有些遗憾地收起了蠢蠢欲动的威压,老老实实地走到最后一间牢房。 …… 看来储仙宫出来的,都喜欢角房。 沈伯友就坐在角房的角落里,听到动静,才缓缓睁开眼睛。 狱卒走后,傅希言蹲在栅栏外面,见面第一句话便是:“要不是想起你还有用,我差点就忘记你这个人了。” 沈伯友脸色微变。 傅希言对他,并没有什么弯弯绕绕,上来就一针见血:“白驹过隙,浮云苍狗,宫主和长老又三不五时地闭关,到时候谁还记得你?你光靠蹲牢房就想蹲出个从头开始的话,是不现实的。” 沈伯友叹息,缓缓道:“老夫有愧于宫主,有愧于储仙宫……”开始絮絮叨叨地诉说自己蹲牢房的心路历程。 傅希言挠了挠耳朵,不耐烦地打断:“按你的说法,蹲个三年五载都算是轻的,十年二十年之后,你是谁,储仙宫里当家的又是谁?你可曾想过?” 沈伯友这次沉默了。 他未尝不知。可是南虞新城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竟然事先毫无所觉,事后毫无部署……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自请入地牢,何尝不是以退为进之计。 第107章 朋友是刺客(中) 傅希言原本以为裴雄极找裴元瑾是赵通衢为了方便段谦“刺杀”,假传军情,但裴元瑾直至深夜才回来。 回来时,傅希言已经躺床上睡了。 掀起被子,一阵熟悉的热意涌过来,让他下意识睁开了眼睛,身体习惯性地往旁边挪去,被裴元瑾一把捞回来。 傅希言将腿露出来:“热。” 裴元瑾手微微松了松,还是将人牢牢地锁在自己的臂长之内。 傅希言凑过去,熟稔地用裴元瑾的衣服蹭掉自己额头的细汗。 裴元瑾还帮他拨了拨散落的额发。 “你爹找你谈婚事?”他打了个哈欠,迷迷瞪瞪地又想睡。 “不是。”裴元瑾帮他拉了拉被子,“谈两位长老的伤势。” “嗯?很严重吗?”傅希言强打起精神。 裴元瑾停顿了会儿,整理思绪。婚事提上议程的那一刻,他在裴雄极眼里就是个成年人了,已经可以接受一些没有经过验证,不太确定的消息。 “谭长老的真元微微发黄,于长老的真元缩成了一团。” 武者在锻骨期之后,便可以内视身体,可看到的只是参照之一,并不能完全描述出事物的全貌。何况于长老和谭长老两人的描述还不太一致。 发黄,缩成一团……听起来都像秋天叶子枯黄的前兆。 傅希言轻轻叹了口气。 裴元瑾说:“父亲和诸位长老闭关这么多年,一直在研究飞升的途径。可是,越研究越觉得飞升渺茫。” 傅希言握住了他的手,轻轻安慰着。 “他提出了一个假想。或许,武神期本身就是个错误。” 傅希言愣住:“错误?” 裴元瑾说:“真元、锻骨、金刚、脱胎、入道、武王……每一次晋级,对身体,或对心境,都会产生正面的提升,唯有武神,却遭反噬。这不合理。” 傅希言看过各种小说,见识过各种设定,像武神这种情况,可以有多种解释。 比如天道为免灵气枯竭,故意遏制武道飞升人数;前人飞升之后,为免后来者追赶,斩断了飞升桥;天道为了考验武者,提高了飞升难度等等。 可他只是个入道期,离武神还有两个大境界的差距,坐井观天,难窥全貌,以上所想,都只能算胡说八道,肯定不如裴雄极和长老体悟深刻,此时也不敢随意开口。 “父亲说,或许武王之上,不该是武神,或者说,武神不该是眼下这个样子。” 裴雄极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自然有论据支持,只是他的心得体会,心路历程,父子大半夜的长谈,都被裴元瑾一句结论精简了。 傅希言说:“有什么头绪吗?” 裴元瑾说:“谭长老和于长老的真元在打斗中出现问题,他觉得或许是个方向。具体要等小神医来了,与姜药师会诊后才能有结果。” “两位长老因祸得福也说不定。” “嗯。” 裴元瑾轻轻摩挲着手掌里软嫩的皮肤,心中涌出一股悸动,侧头看着枕边人,犹豫了下,终是没抵抗住诱惑,将脸慢慢地凑了过去。 傅希言反射性地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与他接了个浅浅的吻,然后在他亲脖子的时候说:“今晚来了个刺客,你猜是谁?” 裴元瑾身体一顿,抬起头来,意味不明地看着他。 傅希言干笑:“也不是太重要的事,毕竟,他这趟来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杀我。” “是谁?” “……这已经是上个问题了,你不应该问我,他的主要目的是什么吗?” 裴元瑾不说话,只是那眼神分明在催促着他,快点如实交代。 傅希言讪笑道:“这个说来话长……” 天光初放,傅希言才意犹未尽地闭上嘴,疲倦地睡去,醒来时,裴元瑾已经不在了。 他一个人吃了早膳,慢慢悠悠地绕着储仙宫,散步消食,走过山楂树林,茂密的枝叶中间,隐藏着几只心急冒出的青色小山楂果。 赵通衢住所离此不远。 尽管昨晚段谦回去前,再三保证自己安全无虞,赵通衢不会对他如何,可事到临头,他还是微微担忧。 毕竟,段谦临走的那段话真的很像立了个死亡g。 他驻步的时间有些久,满脸心事的样子,自然很容易引起旁人的注意。 裴元瑾和赵通衢关系不合仅限于储仙宫高层知晓,下面的人并不清楚情况,对新来的少夫人很是恭敬,巡逻的护卫经过他时,还故意放慢脚步,以免少夫人有需要时,叫不到跑腿的人。 傅希言看到山楂树后闪出几个陌生的身影,忙问:“他们是谁?” 已经走出一丈远的护卫立马掉头回来:“禀告少夫人,他们是昨日上山述职的雷部主管事。” 傅希言意味不明地说:“还不到述职的时候吧?”他并不知道述职的正常时间,但夏雪浓提醒过他,便直接拿来问了。 护卫迟疑了下,说:“据说各地雷部都不太平。”说完,他脸色微微发白,有些不安地观察着傅希言的反应,生怕自己多嘴说错话。 傅希言在人群中看到了段谦,刚要松一口气,就看到人群最后出来的人,沈伯友。他在这里,赵通衢却不在,傅希言本能地感觉不安。 他问:“赵总管不在?” 护卫一脸茫然,似乎不明白他的问题,傅希言不得不再问了一句:“我只看到了沈副总管。” 护卫说:“赵总管把接待上山主管事的事都交给沈副总管了。这些年,赵总管一个人忙忙碌碌的,总算有个人帮忙分担。” 他小心翼翼地夸奖着,在少夫人面前努力地刷着自家上司的好感度。 傅希言却想起自己昨晚见到段谦之后,脑海里冒出来的那个念头——“抓住”“行刺”的段谦,从他口中套出口供,咬死赵通衢。 当时他很有信心,觉得操作空间很大,甚至一度想要放弃和段谦的合作,先把家里的害群之马抓了再说,可如今回头再看,自己还是有些狂妄了。 混阳丹失窃案的翻盘给他增添了许多自信,以至于忽略了,能够设计出混阳丹失窃案这种阴谋的人本身的可怕性。 他是不会轻易将把柄递到别人手中的,哪怕那个人是他的合作伙伴。 假如段谦“失手被擒”,首当其冲受到牵连的必然是刚刚上任的沈伯友,而赵通衢从头到尾都没有“安排”过任何事,单单一个人证,显然不足以定一个总管的罪。何况,段谦是诡影组织的人,他供词真实性必然要打上问号。 第108章 朋友是刺客(下) 在山脚分手时,双方都松了口气。 看着护卫们如释重负的表情,傅希言只能干笑着挥挥手,然后朝储仙宫的方向投去幽幽一瞥。自己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段谦只要聋得不太彻底,都能听到动静吧。 他转过身,朝着侯家胡同的方向走去。 天色不早,晚间乘凉的人已逐渐散去,街上人烟渐稀。 今夜明月神隐,诸星昏暗,去胡同的路上有一段全黑,两旁是长距离的围墙,偶尔看到檐下有灯笼摇曳,在方寸之地,散发着黯淡弱光。 普通人独自在这条街上走,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以应对随时可能冒出来的麻烦,而傅希言,正在心里骂骂咧咧,段谦要是再不出现,这条路都快走到头了。 笃、笃、笃…… 后方传来盲杖敲地的声音,由远而近,速度极快,等傅希言反应过来,对方已经袭到了背后,这不是段谦! 他踏着碎星留影躲开了对方倾尽全力的一击,双足在围墙上轻轻一踩,人就翻了个身,看到了偷袭者全貌。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瞎子,如果在其他时候看到他,他说不定会递出手,让对方看个手相。而此时,这个瞎子正举起盲杖,朝着他的脑袋打来。 傅希言在空中转身后,竟还有余力,将身体蜷缩起来,像个球一样,从围墙上滑落,顺便躲开了对方汹涌的袭击。 瞎子两击不中,波澜不惊的眉宇终于染上了几分焦急,盲杖往地上一戳,只听嗖嗖两声,里面竟弹出两把长剑,被一左一右地拿起,朝着傅希言攻去。 傅希言贴着围墙,踏空而起,双剑在他的脚下追击,锋利的剑刃滑破鞋底,剑气几乎要伤到他脚后跟的……死皮。 “朋友,要不要先报个来历?” 傅希言有些恼了,三支无名小箭出手,像被三人握在手中一般,朝着瞎子上中下三路疾攻。 瞎子挥舞双剑,连连后退,大概意识到今天讨不了好处,他面色一沉,耳朵微微的动起来,似乎在搜集两边围墙里面的动静,然后大喝一声,一气将三支无名小箭逼退,往右边的围墙冲了过去。 傅希言冷眼看着。他今天另有要事,不想节外生枝,故而没有追上去,可螳螂捕蝉,总要小心后面的黄雀。 瞎子进了围墙,过了会儿,就听到不远处一声闷哼,再过会儿,段谦就提着人从围墙里翻出来,有些幽怨地看着傅希言:“你就不能动手杀了他吗?” 他将人丢到地上,那双没有生气的眼睛依旧没生气,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已经断了生机。 傅希言敢杀人,却不喜欢杀人,见状微微蹙眉:“他是谁?” “监视我的人。”段谦摆弄着尸体,想将他做成力战而死的假象,“你要知道,我之所以去南虞,是因为韦立命反叛,使我受到首领的猜忌。虽然他让我接下任务回到北周,可猜忌并不会轻易消失。” 傅希言说:“监视的人死了,你岂非更加可疑?” 段谦摆弄了半天,都没有摆出一个合适的样子,有些沮丧,从怀中掏出一瓶东西,直接将尸体化成了水。 傅希言说:“你想过明天过路人的感受吗?” 不经意踩到一滩水,可能是尸体变的。 段谦说:“两个问题。第一,他虽然死了,但我生擒了储仙宫少夫人,用行动证明了清白。第二,这点水,明天就干了。” 傅希言抱胸,目光上下打量他:“你怎么从储仙宫下来的?” 段谦说:“听到你闹出动静下山,我就正大光明跟下来了。我毕竟是个刺客,目标走了,我还留在山上干什么,等着和大家一起晒秋吗?” “赵通衢没有怀疑?” “怀疑又怎么样?我是诡影组织的人,又不是他的手下。我说那天晚上天时地利不利于我,他也只能接受这个答案,我才是刺杀的行家,我说的话自然比他这样一个外行瞎捉摸要有说服力。何况,打死他都不会想到,我这趟上山只是为了和你达成合作。” 段谦说到这里,脸上流露出微微的得意,似乎能够戏耍赵通衢这样阴险狡诈的人物,让他非常有成就感。 傅希言问:“他现在还在犹豫。” 段谦收起笑容,瞪着他:“为什么,难道你不想知道谁是诡影组织的首领?” 傅希言说:“我对你的可靠性存疑。” 段谦说:“你已经看过那封信,想必裴少主也看过了吧,你们就算不相信我,也应该相信那个人。” 傅希言仰起头,望着晦暗不明的夜空,似乎在做最后的决定。 段谦微微提起心,期待又害怕地等着他最后的答案。 傅希言幽幽地叹了口气:“你打算怎么离开蓟州?” “山人自有妙计。” 天蒙蒙亮,城门内便已经聚集了一群想要外出的百姓。队伍虽然不拥挤,但人与人之间都挨得很近,除了一辆装着泔水桶的推车。 周围的人都自发离它半丈远,生怕推车人一个不小心,将桶撞倒,泔水撒了,泼到自己身上。 推车的是个老汉,似乎知道自己并不讨喜,全程耷拉着头。 好不容易城门开了,他推着推车,顺着队伍,慢悠悠地出了城,一路往西,走到了荒郊野外,刚停下来,打开其中一个桶盖,一个人就顶着个圆盘从里面跳了出来。圆盘往地上一丢,上面的泔水晃晃悠悠,差点溅出来。 傅希言脸都绿了:“山人!这就是你的妙计?” 段谦说:“委屈少夫人了。” 傅希言严肃地说:“我不是委屈,我是憋屈。” 段谦说:“你这么引人注目,我若是不想办法把你藏起来,只怕不消一天的工夫,裴少主就能追上来了。” 傅希言嗤笑:“这么大个泔水桶,你觉得他不会猜到?” 段谦好脾气地回答:“那必然是能猜到的。若是猜不到,贸然失去你的消息,只怕也不消一天的工夫,裴少主就会发狂,那我就会遭殃了。我们之前说好的,我挟持你逃跑,少主在后面追,大家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万一发生意外,也能尽量拖延到少主援手。” 傅希言见他说得情真意切,也不好意思胡搅蛮缠下去:“接下来怎么办?” 段谦推着泔水桶去了树林深处,然后牵出一匹老黄马来,又带着他去了山脚一个破旧的茅草屋,从里面挖出了一个车厢,将马套在车厢上,两人就算有了自驾游的交通工具,开启“绝地大逃亡”。 第109章 首领是哪个(上) 段谦这些日子已经将扫除痕迹的习惯印刻到了骨子里,干脆利落地将人毁尸灭迹,然后赶着老牛,继续前行。 傅希言躺在车上,有些沉默。当然,作为人质,这一路行来,他一直是静默的,但这次又有所不同。 段谦赶了一会儿路以后,有些别扭,甚至愤怒地说:“你怪我不该杀他们?” 傅希言叹了口气:“并不是。” “你的表现是!” “真的不是。”傅希言说,“我只是在想,刚刚有没有别的解决方式,不伤害性命的。比如把他们几个都打成白痴。但是,这样一来,他们就算活着,也失去了生活质量,生不如死……所以并不能算是一个更优的解决办法。” 段谦听得目瞪口呆:“我不能理解。” 是的,傅希言的某些想法在这个世界的人看来,是古怪而格格不入的,可他觉得,自己应该对杀人这种事保持着克制和警醒,如果过于习惯,甚至依赖,就会失去对生命的敬畏,变得越来越麻木,甚至被同化为班轻语、乌玄音这样的人,那未免太可怕了。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李白写的《蜀道难》洋洋洒洒两百九十四个字,到傅希言这儿,能记住的只有九个,哦,也不对,因为这九个字,全文重复了三遍,所以是二十七个,四舍五入也是十分之一了。 傅希言进巴蜀时,曾吟诵了这句,已经换马车的段谦坐在车辕上,一边驾车,一边摇头:“官道很平整,并不难走。” 傅希言掀着帘子和他闲聊:“我们是路过,还是目的地就是这里?” 段谦头疼地说:“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无数遍了。” “你要是给个准信,我就不问了。” “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傅希言揉了揉酸疼的老腰:“过了巴蜀,就是云贵了……诡影组织大本营总不可能在缅甸老挝吧。”他语文不行,地理却还可以。 “缅甸老挝在哪里?” “就是骠国和掸国。” 段谦显然没有做好的出国的心理准备:“要是在那里,我们就算了。” 傅希言不依:“来都来了。” 说是这么说,可进入巴蜀以后,傅希言明显感觉到段谦有些心不在焉,总是怂恿自己躺在车厢里,而且,他想起一件事—— 巴蜀,有华蓥山。 途中休息吃饭的时候,傅希言冷不丁地问:“我们的目的地是华蓥山?” 段谦露出怪异的表情:“去华蓥山做什么?” 傅希言眯着眼睛审视他,突然说:“我要中止计划。” “真的?”段谦微微提高音量。 傅希言毫不犹豫地说:“太危险了,我现在不是一个人,不能拿我和元瑾俩的命冒险。” 段谦猛然松了口气:“说实话,这一路上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孤身前往诡影组织大本营太危险了,尤其是你们根本没想好怎么对付首领,武王武神这个级别的高手,要杀你我实在太容易了,就怕裴少主还在到处找你的心形饼,我们俩就已经嗝屁了,我们还是下次再找机会吧。” 傅希言见他说的情真意切,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多疑了,正要反口,就见一片金砂扬起,形成一道天罗地网,将他网在其中。 “你特么……” 人与人之间,真是一点信任也不能有了! 傅希言嘴里塞着一大口馒头,躺在一个黑漆漆的箱子里。从长度宽度,以及箱子外面时不时响起的嚎哭声推测,这应该是一口棺材。 活人躺棺材,可比藏身泔水桶要不吉利多了。 他一边努力吞咽着嘴里的馒头,一边调息真气,但不知对方用了什么手法,自己的经脉好似被堵住了,像哪里出了交通事故一样,全都凝滞不前。 他身体有极强的复原能力,就算心脏刺穿,片刻之后,也会痊愈,所以,对方用的应该是外力手段。 他回想起那一片漫天金砂,心中暗骂。 那金砂他初遇裴元瑾时见过一次——陕西电部主管事戚重曾用它抓唐恭和陆瑞春。后来他问过裴元瑾,知道它名叫金砂天罗网,虽是地阶异宝,却是一次性消耗品,造价极为昂贵,大多数人都当做保命手段或收藏品,很少动用。 段谦用它来抓自己,也算下了血本。可见,他早就做好了自己如果不乖乖配合,就暴力胁迫的准备。 这可不是合作应该有的态度。 联想他们此刻前行的方向,韦立命一开始划出诡影组织首领的人选范围,他脑海中慢慢浮现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上次与莫翛然在南虞皇宫分别,对方曾说过,会来找他,而华蓥山……正是天地鉴所在地。 可是,若这一切都是莫翛然策划的,段谦手中怎么可能有那个人的亲笔信?信经过裴元瑾测定,是真迹无误。 难道他们是一伙的? 傅希言越想越觉得胆战心惊,莫翛然就像漫画里没有脸的黑影一般,笼罩大地,只露出闪着白光的阴险眼眸和弯起嘴角的狡诈笑容。 不,不能这么自己吓自己。 如果这两个人联手,那储仙宫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可转念一想,裴雄极明明讨厌赵通衢,还让他在储仙宫蹦跶这么久,真的没有人暗中捣鬼吗? 人在黑暗中,思绪就会格外清晰与发达,正面反面,翻来覆去,奔腾不休,然后倦极而眠。棺材上虽然有气孔,却很小,每当他心情起伏,呼吸急促,内里的氧气便有些不够用,他昏昏沉沉地睡去,又在某个时刻昏昏沉沉地醒来。 段谦开棺过几次,喂点牛乳、稀粥,傅希言每次喝归喝,吃完以后再破口大骂。倒不是希望唤醒对方的良知,纯粹是发泄旅途无聊,想了诸多讽刺,可惜往往还没有完成,就掩埋在大馒头柔软的躯体里。 值得庆幸的是,馒头一直在换新。 最近一次开棺,段谦给他喂了一口肉包子。 傅希言幽怨地看着他:“我已经好几天没有上厕所了。” 段谦说:“对入道期武者而言,忍住并非难事。” 傅希言愤怒:“老子还没辟谷!” 这种情绪段谦都已经看习惯了,也没理会他的“胡言乱语”:“我们就快到地方了。” 傅希言心下一沉。 在棺材板合拢之前,段谦俯下身,凑在他身边轻声道:“放心吧,事情没有想象的那样糟糕,我不会害你,小师弟。” 这突如其来的称呼不但没有安下傅希言的心,反而叫他更加紧张了。 第110章 首领是哪个(中) 景罗闻言,毫不犹豫地走了,甚至为了让两人能够畅所欲言,他一路下到半山腰,一个绝对不能偷听的距离。 茅草屋里气氛渐凝。 师一鸣为傅希言重新续茶,傅希言捧起茶杯,慢慢地喝着。 未入江湖之前,储仙宫主和天地鉴主于他,就如前世的巨星,风闻事迹,遥不可及,可如今,他们一个成为自己的岳父,一个就坐在他面前与自己关门面谈。 回望近一年的时光,人生天翻地覆,却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因此,即便眼前坐着几乎是天下人心目中公认的武道第一,傅希言内心奇异的,竟十分平静。 师一鸣说:“你可知我为何开创天地鉴?” 傅希言心想:这里没有百度百科写企业简介,也没有你的创业采访,这我哪知道。他胡乱猜测:“为了天地公平正义?” 师一鸣摇头:“因为我有至宝天地鉴。” 傅希言低头喝茶,然后点点头:“原来如此。” “世人都以为天地鉴是一件宝物,却不知道他可以一分为二,一为天鉴,一为地鉴。”师一鸣说到此处,略微一顿,就改变了话题,“景罗来找我,告知我很多事,包括你和元瑾怒闯南虞皇宫的事。他描述得很详细,你说的那句‘南虞十万百姓的喊冤声……’让我很羞愧。” 他手指摩挲着茶杯,过了许久,又重复了一遍:“很羞愧。” 傅希言抬头看着他脸颊上的皱纹,看着他花白的头发,看着他眼底的哀伤,认为他不堪为人师的怨怼竟平息了几分。 果然是,人无完人。 “我为了研究天地鉴,忽略太多,也错过太多,终究是我负了天地,天地也弃了我。” 师一鸣说这句话时,非常平静,犹如暴风雨过后,天地获得新生,遭遇肆虐的万物再度的焕发生机,苍白的脸色终于有了些许红晕,那双习惯性低垂的目光微微抬起,开始重新审视这个世界。 在这样艰涩的议题里,傅希言只能当个聆听者,沉默着。 师一鸣并不介意唱独角戏,不疾不徐地说:“你闯南虞皇宫那日,曾被桃山弟打伤,却在下一刻完好无损地站了起来。瞬间平复如故,是天地鉴的特性,地鉴在你那里。” 傅希言嘴巴微张,心中闪过无数念头。在师一鸣提到天地鉴这件至宝有两件时,他就已经隐隐有了预感,如今听他说出来,有种尘埃落定、果然如此的确认感。 他舒出口气:“母亲怀孕时,我身中饕餮蛊,本该魂魄被吞噬,成为植……成为没有灵魂的躯壳,但她说她看到了一道光投入肚子,然后肚子里的灵魂就稳住了,饕餮蛊没有再出来作乱。她虽然不知那道光是什么,可她当时身在华蓥山天池附近……” 这件事是他最大的秘密,母亲在信中再三强调,不可对任何人提起,因此连裴元瑾都不知道,或以为他瞬间恢复的能力来自于饕餮蛊。如今看来,他母亲应该当时就猜到了这道光的来历。 天地鉴,人间至宝,不在天地玄黄之列,师一鸣只靠它就建起与储仙宫相抗衡的白道大势力,可见威力。 师一鸣说:“地鉴,是我留给女儿的礼物。” 傅希言缓缓红了脸,尴尬地说:“我会想办法取出来。” 师一鸣微微笑了笑,似乎对他的答案感到满意,却摇了摇头:“天地鉴乃天地至宝,它本不属于任何人。我只是天鉴的一个选择,你是地鉴的一个选择,我们至多平起平坐,并无高低之分。况且,我研究天鉴多年,未得结果,也许你是更合适的人。” 傅希言却没有这么大的信心。 按照师一鸣的说法,地鉴在他体内不是一日两日,除了随身带着个没有冷却的“蔡文姬”之外,并无其他感受。 师一鸣看出他心中疑惑,缓缓起身,走到傅希言旁边,蹲下道:“你说你体内有蛊,让我看看。” 傅希言立马躺平任看。倒不是他心无城府,没有防备,而是在天地鉴主这样的强者面前,再多的怀疑戒备都是多余的。 师一鸣右手贴着他的真元,也不知做了什么,真元里的饕餮蛊得了狂犬病似的,开始疯狂窜动,这还是傅希言第一次感觉到它的动态。 真气从真元中汹涌而出,以三四倍速在经脉流转,那种充盈澎湃的感觉,让他舒服得恨不能立刻开始冲击入道中期。 但师一鸣眉头皱得很紧,像要夹死蚊子,半晌才松开手道:“地鉴被它吞了。” 傅希言呆了呆,随即觉得合理,既然是饕餮蛊,自然是无所不吃无所不吞的,但地鉴还能发挥作用,就说明它压根没消化。 师一鸣说:“如果取出地鉴,饕餮蛊就会侵蚀你的灵魂。若是不取……” 傅希言小声补充:“我就会一直胖下去。” 师一鸣看了他一眼,捋着胡须:“地鉴最大的作用并非愈合伤口,那是它身为天地至宝,自带仙气的缘故。天鉴地鉴的真正作用,是传播。” “传播?” “天鉴是一本功法。可惜,我打不开地鉴,所以并不知道地鉴是什么。”师一鸣叹气道,“但地鉴选择了你,你一定能打开它。可惜你当时受饕餮蛊要挟,它为了救你,所以这些年一直滞留在真元中,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 傅希言听到这里,不免也有些抓心挠肝。天地鉴身为天地至宝,它自带的功法,差不多就是金庸世界的乾坤大挪移和九阴真经了吧。虽然饕餮蛊自带“吸星大法”,可它的原理是吸食别人真气,反哺一部分,哪有自己修炼来得踏实,且不说,它背后另有其主。 他眼睛晶晶亮地看着师一鸣,似乎在问,那我应该怎么办。 师一鸣问:“饕餮蛊是何人所下?” 傅希言犹豫了下,说:“莫翛然。” 师一鸣并不意外。傅希言的母亲能够遇到地鉴,就说明她去过华蓥山一带,那下蛊的幕后黑手便很好猜了。 “取蛊的办法有很多。”师一鸣道,“一种,是让蛊主自己取出来。” 傅希言摇头。让莫翛然帮忙,必然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如果蛊道修为比蛊主更高,可以强行取出。” 傅希言:“……”这条路他娘走过,没走通。 师一鸣说:“两种都不行,就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 傅希言:“……” 说好的去蛊办法有很多呢?这么快就最后一条了,那加起来不就才三条?三很大吗……四条三都不敢这么说。 第111章 首领是哪个(下) 夕阳是公平的。 那些夕阳晚照美景,之所以美,主要取决于当地景色的衬托。李商隐写了巴山夜雨,许多人便为了一场夜雨慕名而来。可傅希言一向不喜欢山间夜景,前世今生都是一样。就算用灯光支撑,可那山体依旧是黑暗的,可怖的,哪有阳光底下清秀干净? 就如此刻,明亮的巴山裹着金色霞帔,美丽婉约,充满生机。 他喜欢光明,厌恶黑暗,可身边的老人家一心一意要将他塞回棺材里去。傅希言婉拒:“我这个年纪,睡棺材还是太早了。” 师一鸣说:“我千方百计把你骗到山上,当然不只为了与你交心。” 傅希言幽怨地看着他,你果然用了“骗”这个字! 师一鸣说:“你被绑架,失踪,元瑾才会着急,才会带人冲上华蓥山。”他与裴雄极是多年笔友,视对方后人如子侄,提起裴元瑾时,语气里透着一股亲切。 可傅希言听得跳起来:“你们想挑拨裴元瑾和莫翛然?” 师一鸣看他气鼓鼓的样子,好似自己说错一个字,就要与自己拼命,不由失笑道:“放心,我并不是要他单独面对莫翛然。有我们两个老家伙在这里,就算要拼命,也轮不到小朋友去。” 傅希言气息稍缓:“那你让他冲上华蓥山是……” 师一鸣说:“为了让莫翛然回来。” 傅希言脑海自发地响起bgm:归来吧,归来哟,别再四处漂泊……他晃晃脑袋,将不合时宜地隐约晃了出去,小声问:“那和我躺棺材有什么关系?” 师一鸣说:“送你去一个地方。” 傅希言咕哝:“躺在棺材里送去一个地方……我那儿管这叫出殡。” 结束夕阳盛景之后,巴山还是很给面子地下起了绵绵夜雨。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或许是李商隐的诗太符合傅希言此时的心境,前两句竟让他在棺材内狭小黑暗的空间里,清晰地回想了起来。 也不知道这趟华蓥山之旅要持续多久,他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裴元瑾。 幽幽叹了口气,他听到外面响起一阵悦耳的笛声。 笛声穿过层层雨幕,透过厚厚棺材,像一只温柔的手,轻抚耳畔,奇异地平息了他的焦躁。棺材外面,段谦小声解释:“是景总管在吹笛子。” 傅希言沉默了会儿,隔着棺材板骂道:“你这孙子还在呢?!” 这一夜的雨,不仅在巴山下着,也在华蓥山下着。天地鉴的门客们就在这绵密的细雨中忙碌了一夜,直到天明,才有人给师落英送来消息。 “罗市。” 她缓缓重复地名。 门客说:“有八个高手抬着一口黑棺材去了罗市,他们中途休息时,曾把棺材放在地上,从泥土下陷的深度来看,里面应该装着人。” 他原以为师落英还要揪着这个问题追问下去,已经想好了一概细节,然而师落英转换了话题:“大师兄在何处?” 门客迟疑道:“下山有半年之久了。” 师落英目光暗淡下来。 那场婚事之后,华蓥山的总人数看似没有少,可她熟悉的人越来越少了。 又有一个门客匆匆过来:“裴少主又上山了。” 师落英并不意外。裴元瑾直来直去的脾气天下皆知。对方说明日再来,没有在山上守到子时,已经是给足了面子。 继两个门客后,其他门客也陆陆续续回来,带来的消息大同小异,都是在罗市附近看到了一口黑棺材,上山途中遇到裴元瑾。 师落英每一条都听得很仔细,没有流露出半点不耐烦。 等裴元瑾来到小木屋,派出去的门客都已经回来。经过一夜奔波,他们依旧神采奕奕,面对裴元瑾的时候,握着武器的手,依旧充满力量。 倒是师落英,一夜未睡,显然对她造成的影响很大。本就有些枯燥的头发看着更蓬松了,明亮的眼睛布满血丝,只有笑容仍然亲切。 “你要找的人可能在罗市。” 裴元瑾从雨中行来,身上却点滴未湿,那雨水落到他的上方,就自动蒸发了,仿佛他心中的怒火已经变成了真正的火焰,熊熊燃烧着,连雨水也不能浇灭。 “那是什么地方?” 师落英说:“一个因为水运而兴旺起来的小集市。” 裴元瑾面色陡然一变:“带我去。” 见识过江南发达的水系网络,他深知,水路追踪比陆路更难,尤其在对方的地头上。 笼罩着华蓥山的雨直到中午才收,雨水会冲淡痕迹,可昨夜持续到今天的这一场太细太小,似乎并不能起到太大的作用。 段谦不知是不是累了,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清除痕迹,就那样带着棺材进入了一间民居。没多久,民居后门缓缓抬出一顶轿子。 前后各两人,摇摇晃晃地朝江边行去。 傅希言瘫在椅子上,摇得想吐,忍不住敲了敲轿子。 段谦立刻凑过来:“小声点,别忘了你嘴里还有馒头。” 傅希言低头看着手上的馒头,翻了个白眼:“你现在总可以告诉我,我们要去哪里了吧?” 段谦说:“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不说我就喊救命。” “……” 傅希言威胁道:“我可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段谦咬牙:“你就不能死得再久一点。” 傅希言开始清嗓子,为接下来的呐喊做准备,段谦头大了,小声说:“我们去诡影组织总部。” 傅希言疑惑:“就我们?” 如果自己没有失忆的话,就在昨天,师老爷子还信誓旦旦地说什么有我们两个老家伙在这里,就算要拼命,也轮不到小朋友去——敢情这两个老家伙指的就是他和自己?! 段谦并不知道他心中的苦涩,还在那里不耐烦:“放心,都安排好了。” 傅希言敲敲轿子。 段谦说:“又怎么了?” 傅希言说:“会说话就多说一点。” 段谦也恼了。早知道就不该让鉴主疏通他的经脉:“你到底要我说什么?” “说我们为什么要去诡影组织的总部!” 段谦沉默了会儿:“难道鉴主什么都没有对你说吗?” “……” 傅希言想,怎么没说,说得可多了,可能就是太多了,所以把该说的都给漏了。他说:“问你你就说。不然一会儿打起来,我还得考虑要不要连你一起打。” 第112章 原来是个局(上) 雨后的阳光,带着洗刷后的清新,温和地撒在罗市的大街小巷,好似日常的喧嚣声也变得婉约起来。 如果只是这样,那今天也不过是罗市漫长岁月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天,不值一提,但申时刚过,罗市外就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集市的安详瞬间被撕裂,路人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马群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主干道上,在那些拖着沉重货物的牛车驴车马车中间灵活地穿梭过去,直奔码头。 他们的速度那样快,如一道疾风,可是刮过去后,站在路上的人后怕地检视身体与货物,发现并未被损伤分毫,那群马仿佛就是一阵风,只是一阵风而已。 裴元瑾从华蓥山下来,就带人赶赴罗市,第一时间封锁码头,下令全境搜索,但他很清楚,从门客收到消息,到他赶来罗市,中间耽误的时间足够傅希言被人从罗市转移。 渠江流水悠悠,码头船只济济,每时每刻都有人顺江而至,搭船离开,调查船只去向也不容易。 小樟已经去问过了,因为是小码头,所以登记并不严格,很多客商下船之后,就是胡乱报个信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都有,根本经不起推敲。 在酒坊小憩的市令闻讯后,匆匆赶来。 因为跑得太急,幞头歪了也不知道,一路顶着滑稽的模样过来,但储仙宫上下看着他,无人在笑,每个人的眼睛都透着冷漠,因为他们还不能确认,眼前这个滑稽的老头背后,是否与诡影组织有联系。 “这位大侠,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市令一眼看出裴元瑾才是这群人中的头儿。 裴元瑾说:“找人。” 小樟送上了一张画像。 追着傅希言跑的这段日子,裴元瑾已经磨炼出一手好画技——仅限于他本人的认知,在市令看来,除了能认出画中是个男胖子,看不出更多的信息。 “见过吗?”小樟见市令对着画发呆,催促道。 市令犹豫了下,选择实话实说:“这么胖的,不多见。”水路货运是辛苦活,常年在线上跑,能养成这样不容易。 “江边客栈有两个,一个是前天来的,一个是早上来的。” 小樟立刻带人去了江边客栈。 市令见裴元瑾不说话,只好惶惶不安地在边上等着,这时候,靠两条腿跟来的门客们陆陆续续在罗市会合。 他们也不靠近,只是站在码头的外围,远远地盯着裴元瑾的背影。 裴元瑾正在看江。 渠江四通八达,一旦入水,就很难寻觅行踪了。 手下拿来了水路图。 图纸简陋,但能看出渠江与许多河流交汇。 有一条小河可以一路转回华蓥山;还南连嘉陵江……裴元瑾手指顺着江流,慢慢地停在了一座高山附近。 又能途径巴山。 看到巴山,裴元瑾想起的不是夜雨,而是茅草屋里,那位自己曾在年少时跟着父亲拜访过的武林巨擘。 他还在闭关吗?对近来江湖发生的事,是毫不知情,还是漠不关心? 裴元瑾脑袋隐隐作痛。这种感觉有些熟悉——在他面对雨部递交山丘般的账本时,但很久没有出现了——从傅希言 接过账本的那一刻起。 所以,傅希言的离开不仅令他的心空缺一块,更偷走了他的大脑,让他不得不靠自己去思考这些繁杂的事务。 守在旁边的市令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腰也弯得越来越厉害。 小樟很快回来,身后没有跟着任何人:“是两个外地走商。”他见到人时,十分无语,一个四十几,一个六十几,除了胖和男这两个条件,与少夫人毫无相似之处,真不知市令如何会将他们错认为画中人。 在他们看来,这幅画与少夫人还是有神似之处的,比如黑白分明的眼睛,比如浓密的眉毛,比如挺直的鼻梁…… 市令是否赞同,就是另一回事了。 裴元瑾很快做出决定:“去雇几艘船。” 罗市显然是个幌子,对方带着傅希言来这里,就是为了藏匿行踪。可他们选择华蓥山绝不会是个幌子,这里有师一鸣,有莫翛然,有宋旗云,还有漫山遍野的门客,拿这里做幌子,很可能会把自己晃进去。 所以,对方的目的地一定是在华蓥山一带。 对方选择水路,那个地方附近一定有水,至少,不会离水太远。 他首先排除师落英所在地,因为自己的到来,那里波澜已起,到处都是眼线,不是个藏人的好地方。倒是巴山,或许是小时候听过太多天地鉴主的故事,在心中,对方有着高深莫测的形象,是不可战胜的,像这种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搞鬼的事情不可能发生,所以…… 这件事会和天地鉴主有关吗? 他正思忖着,身后猛然传来一阵恐怖的气息。不是武道威压,而是将自己的器道化身表露在了外面。 裴元瑾转身,就看到了罗市尽头,出现了一个巨锤幻象。 宋旗云赶到了。 两人中间隔着一条长街,可彼此的目光依旧远远地撞到了一起,无声的交流着,又或是,只是互相打了个招呼。 巨锤幻象缓缓散去,街上定格的人们重新有了动作,却像是喝醉了酒,迟缓而僵硬。显然,巨锤造成的影响,不仅仅是一场异象。 宋旗云抬腿,几步就来到了裴元瑾面前:“给我三天时间,尊夫人的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裴元瑾说:“不够。” 宋旗云面色微沉:“两天。” 裴元瑾将话讲得更透彻:“单凭你,不够。” 就在半年前,他们在镐京皇宫相遇,差着一个大境界交手。宋旗云赢了战斗,裴元瑾赢了名声,但那时候,一强一弱,还很分明。时至今日,他们在同一个大境界里,尽管一个在巅峰,一个是初期,已能望其项背。 即便对方口气狂妄,宋旗云也不得不正视他的意见:“你待如何?” 裴元瑾说:“我夫人为诡影组织所擒,他们却来到了华蓥山,天地鉴上下都要为此给出交代。” 宋旗云沉默良久:“莫翛然不在山上。” 裴元瑾说:“他会回来的。”莫翛然能够正大光明行走于江湖,就是仗着天地鉴这块招牌,所以,天地鉴出事,他绝对会赶回来。 宋旗云认同他的想法,却是另外的理由。自己既然抓到了傅希言,莫翛然作为委托者,当然会回来接洽。只是,没想到手下做事这么不干净 第113章 原来是个局(中) 这几日,罗市的黑夜比白昼更喧闹一些。在外面战战兢兢一天的罗市人回家之后,才会舒出一口气,庆幸劫后余生,开始自己真正自由的一天。 莫翛然打开窗户时,对面民居的人正在谈论镇上每天来来往往的江湖人,信誓旦旦地说他们在抓捕逃犯。不必知道太多内情,眼睛所见,耳朵所闻,经过想象加工,他们便能串联起一个完整的故事,让晚饭更加津津有味。 莫翛然讥嘲地扬起唇角,一跃而下。 金砂突然从上面,犹如瓮中之鳖,几乎无路可走。 只是几乎。 莫翛然突然舒展身体,平伸开四肢,以“趴”的姿势在空中停了一下,然后如箭矢般射了出去,冲向对面的民居。 金砂落在他身后,没有“织网”成功,纷纷落地,化作一张空空大网。 与此同时,民居从里面打开了门,裴元瑾立在门内,手持赤龙王,冷漠地看着“投身”前来的莫翛然,仿佛等待多时。 莫翛然双脚一缩,收到腹部的位置,身体从平趴变为直立,硬生生收住了去势,在裴元瑾面前站定。 但他有些疑惑,不明白有裴元瑾这样一个大活人站在里面,民居里的人为何还能聊得这般自然自在。 然后他看到了一道屏风。显然,裴元瑾是躲在屏风后面,安静地听着这些人在背后议论自己听了很久。 金砂天罗网,民居里的屏风,还有屏风后面的储仙宫少主……这些绝非是一时兴起。 莫翛然想,自己最初的判断还是对的。这是一场针对自己的阴谋,或者说,是一场针对自己的猎杀。 街道两头各自站着一个人。 一位白发白须,道骨仙风。 一位紫衣玉冠,温润如玉。 宋旗云从窗户里探头,师一鸣没有抬头看他,只是无比温柔地说道:“徒儿,与为师一道将这魔头拿下。” 宋旗云站在楼上,看似平静地望着街道,其实心乱如麻,似乎不明白为何短短一盏茶的工夫,情势急转直下,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 裴元瑾没有给他们留下商议的机会,赤龙王出,一道燃烧的熊火,拉开这场除魔之战的帷幕! 身为傀儡道宗,莫翛然开创傀儡道,短短数十年,便能与流传百千年的武道、器道一较高下,其人惊才绝艳,实非言语形容。 可莫翛然精通的,又何止傀儡道。他单手轻轻一摆,身后客栈的土墙木柱瞬间崩塌,没过他的身体,如山洪般冲向对面的民居。 裴元瑾一剑横扫,这股“山洪”像撞到城墙一般定住。 山洪中跃出好几条身影,分别是宋旗云、小樟等人。这间客栈近日已经被储仙宫包下,住在南面客房的,都是武者,倒也没有造成伤亡。 宋旗云落在土墙木柱造成的废墟之上,对帮助哪一边还没有做出最后决定,师一鸣双臂一张,广袖鼓风,细纹密布的额头突然亮起一道浅蓝色的“t”印记。 在人们心目中,这位澄居巴山多年的天地鉴主已经是天下最接近神仙的人物,若有人能白日飞升,他的支持率必然最高。可他的武功究竟到了何种程度,是否已臻半步飞升之境,却无人知晓。 景罗此次上山,虽是有意假借他的之手,为武林除却祸害,但师一鸣到底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在真正开战前,并不能完全预测。 直到天鉴的印记亮起,那股磅礴的,浩瀚的,犹如天威一般,笼罩整条街道,让这十余丈的长街仿佛硬生生从人世间切割开来,进入了一个鬼神难管的私家地带,这位公认天下第一高手的真正实力才展露出冰山一角来。 莫翛然在景罗面前显出身形——客栈坍塌的刹那,他就趁机夺路而逃,可惜,师一鸣开启天鉴后,他的身法藏匿便无所遁形。 景罗祭出万佛印。 深深如雷。 如当头棒喝! 莫翛然缩在袖中的双指微弹,一道白色虚影飞出,落地成人,那容貌,竟与裴雄极一般无二。只见它长臂一抬,对着景罗道了一句:“放肆!” 景罗双目半合,面不改色,万佛印翻,如雷梵音忽而清远,如波浪般朝着四面八方推广而去。 “裴雄极”撕下自己半片衣袖,瞬间成剑,剑上竟然带着一丝与“圣燚功”近似的火气,朝着景罗攻去。 而莫翛然背后,极少离手的赤龙王突然化作一条火龙,朝着他的后背呼啸而来。莫翛然身形微侧,两者擦身而过。 他趁机转过身,微笑着看向朝自己冲来裴元瑾以及依旧站在废墟上一动不动的宋旗云,同一时间,居然以极快的速度同时对两个人说: “你应该称我一声爹。” “师一鸣下山,你的所为藏不住了。” 赤龙王回头,裴元瑾身体燃起熊熊火焰,夹击莫翛然,用行动告诉他,半路认儿子这件事,很容易火上加油! 莫翛然摇摇头,双手轻挥,两边民居墙破,黄泥碎石汹涌而出,漫天的烟尘如一场突如其来的迷雾。 就在这个时候,静立的宋旗云突然动了。 五彩巨锤像一头窥伺猎物许久的野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裴元瑾的后方,朝他挥去。 巨锤落下的刹那,空气中响起一声无奈的叹息。 师一鸣在亮出天鉴之后,没有直接参与猎杀莫翛然的行动,不是因为不需要,而是在这条长街上,还有一个莫翛然的同党——被他视为衣钵传人的大弟子,宋旗云。 如果说景罗带回诡影组织这些年的劣迹,让师一鸣感觉到震惊与痛心,那么在他面前依旧义无反顾朝着裴元瑾偷袭的宋旗云,才真正让他感觉到了窒息般的绝望。 宋旗云是天地鉴首徒,若要清理门户,自然轮不到储仙宫的景罗和裴元瑾,这样的安排一是为了维护他的掩面,徒弟变叛徒始终是件不光彩的事,二是给宋旗云最后一个机会。若他能够惦念师父的授业之恩,迷途知返,那么就不算不可救药,师一鸣这个师父也不能算完全失败。 可惜…… 师一鸣不免产生一个滑稽的念头,他这是一生,是否来错了。 巨锤即将击中裴元瑾的瞬间,突然消散,那五彩缤纷的光泽仿佛淹没在了滚滚黄尘里,从未出现过一样。 宋旗云面色不变,身体一沉,将自己的身影藏入了黄沙之中。 在出手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已经不可回头!今天这条长街上,只能上演一场你死我活的生死局。 第114章 原来是个局(下) 时间不能倒流,但视角可以跳回师落英一刀劈在莫翛然后背的那一刻—— 明月当空,银辉散落大地。 本该是小镇进入梦乡的沉睡时分,可长街中央,战斗还在继续。 没人想过师落英的这一刀能直接锁定胜局,能够造成创伤就已经是极难得的战果。师一鸣和裴元瑾都做好了补刀的准备。 那一轮明月般的弯刀嵌入了他的身躯,鲜血顺着伤口流淌出来,很快浸湿衣衫,莫翛然挺直的腰背竟然微微前倾。 师落英身体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明亮的眼睛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情景,怔怔出神。 弯刀劈落之后,裴元瑾不及撤回飞向景罗的赤龙王,便赤手空拳地朝着莫翛然冲了过去。 即便没有赤龙王,裴元瑾也已经跻身为当今有数的武道高手,他随意的一拳,便能打出天崩地裂的效果。 强悍如莫翛然也不该忽视武王的倾力一击。 可他没有动,金色的面具挡住了他的面容,看不清楚此时的表情是惊惧,还是漠然。 随着师落英陷入呆滞,弯刀缓缓消失在伤口处,紧接而来的,是裴元瑾的拳头。 咯咯咯…… 拳头击中脊椎,莫翛然身体响起清脆的骨折声。 他单膝跪倒在地,仿佛一座倒塌的高楼,却依旧保持着岳峙渊渟的风采,只是微微侧头,眼睛朝着师落英的方向,柔声问:“怎么做到的?” 他显然是好奇,为什么一个心神都在自己控制之中的王傀竟然能瞒过自己的监视,向自己下手。 师落英喃喃道:“这些年,我一直保持着爱你,从未间断。” 莫翛然张口,血从嘴角流淌下来:“我知道。” 师落英似乎终于支撑不住,坐在了地上,身体慢慢地凑过去,脑袋靠在莫翛然的手臂上:“我不能有杀你的念头……我只是想到了一个永远和你在一起的办法。来时,我已经喝下了无药可救的毒药。” 师一鸣的脸色顿时暗淡下来。 莫翛然闭了闭眼睛,已经清楚她的办法。 王傀虽然拥有神智,但心魂受制于人,想要背主,只能将念头“合理化”。所以,师落英要一直爱莫翛然,她一旦不爱了,莫翛然就会生出警惕。 她想要莫翛然死,只能用“永远在一起”当作掩饰,甚至,在杀他的那一刻,都不能有所动摇。这中间的艰辛煎熬,又岂是简简单单的一句“忍辱负重”所能涵盖? 裴元瑾不禁对这位面色蜡黄中带着丝丝青黑的女子肃然起敬。 莫翛然萎弱道:“好,真好。”说罢,竟然脑袋一耷拉,就没了声息。 师落英愣了下,她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武王级的夜视功能开始消失,可深植于灵魂的桎梏并没有消失。 她抬起眼眸,想说点什么,突然,师一鸣额头的天鉴蓝光大涨,灵魂出窍!已经回到裴元瑾手中的赤龙王也朝着地上用力射了过去。 就在刚刚,莫翛然咽气的刹那,他的灵魂便脱离身体,钻入地下。 武神灵魂消散时,是分化成烟雾尘埃,融化于天地灵气之中,而莫翛然的灵魂明显仍然拥有自主意识! 以赤龙王为引子,裴元瑾霸道炽热的真气直入地底,若是人的眼睛能够透视,就能看到在赤龙王气息笼罩的下方,两道灵魂正在进行殊死搏斗。 傅希言和景罗赶到的时候,师一鸣额头的蓝光已经越来越暗淡,就在其他人都焦急不已时,蓝光重新亮起,师一鸣“蓦然回神”,眼睛里重新有了神采。 灵魂归窍的第一时间,他看了眼自己的女儿。 可惜,莫翛然“咽气”之时,师落英也终于“完成心愿”,撒手人寰。此时的她,柔顺地躺在莫翛然身边,嘴角还挂着微笑,仿佛在做一场美梦。可见,为了能够杀死莫翛然,她已经将“爱”这种感情酝酿到了极致。 傅希言虽然没见过师一鸣,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这父女俩的眉眼实在相似,很难不叫人猜测出关联。 他见师一鸣脸色不对,下意识地想要宽慰几句,就见对方已经抬起眸光朝自己看来:“你去把他的面具掀开。” 这件事景罗本来已经要做了,听了师一鸣的话,又将手缩了回来。 傅希言心中一梗,扭头看了看裴元瑾,发现他离自己很近,身体几乎贴着自己的后背,一双眼睛还大咧咧地盯着自己,生怕自己跑了似的。 两人分开这段日子,确实有很多久别重逢的思念要诉说,可惜眼下不是好时机,裴元瑾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只是用眼睛看着,并没有做太多的动作。 还是傅希言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以示安慰。 裴元瑾反手握住,不放开了。 傅希言只好牵着他去掀莫翛然的金色面具。 他不知道莫翛然的灵魂已经遁逃,只当他这次死透了,想到这位叱咤江湖多年的邪道魔头竟然真的死在了这个小镇,死在了正派围杀之中,心中不知为何,有些空落落的,仿佛电视剧看到了结局,就等着全剧终的字幕出现。 他揭开面具,然后愣住:“这是谁?” 不怪他如此惊异,实在是莫翛然天下第一美男的刻印留得太深,以至于他心中已经形成了一个标准,不能逊色于前世看到过的任何一位明星,不然他会失望。 可眼前这个,皮肤黑黄,宽嘴塌鼻的家伙是谁? ……不管是谁,绝不可能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吧? 难道自己的审美和天下有偏差? 他惊恐地看着裴元瑾。 该不会,在他心目中英俊无比的储仙宫少主,在别人眼里,其实是个绝世大丑男吧? “不是莫翛然。” 景罗一句话,将他从自我怀疑中解脱出来,却也让他空落落的心重新沉甸甸起来。其实,比起反派在逃,他还是更喜欢直接大结局。 师一鸣并不意外。莫翛然今夜展现的实力,与他想象不符。 “怪不得可以肆无忌惮地使用真气。”景罗道,“他将身体当做了衣服。”坏一件就换一件。 师一鸣看向傅希言,眼里带着心疼与安慰。 傅希言知道他通过饕餮蛊的作用,联想到了自己身世的秘密,但其实……自己并不为此感到难过与困扰。 的确也没什么好困扰的,不管转世投胎,还是穿越时空,自己都是两世为人,吃过的米不一定比莫翛然吃过的盐少。 他不拿自己当儿子,自己难道还要热脸贴冷屁|股?不杀他都是因为实力不够! 第115章 永远是父亲(上) 裴元瑾双手放在桌上,神色平静如常:“那你打算怎么做?” 傅希言没想到自己丢了块巨石到湖里,水花都没溅,就沉下去,之前想好的说辞都没能用上,愣了下才说:“先下手为强!” 裴元瑾面露疑惑。 傅希言调整了思绪,继续说下去:“莫翛然有很多‘衣服’,我就是他亲手织得那件。我母亲怀孕时,他就下了饕餮蛊。饕餮蛊的特性就是吞噬真气、灵魂……未成形的婴儿哪有真气,饕餮蛊能够吞噬的,自然只有灵魂。我之前不是和你说,我不确定我是我自己,还是寄居在这具身体里的孤魂野鬼吗?” 结合他之前说“莫翛然是我的生父”这句,他的语气简直冷静出奇。 也由不得他不冷静,任何人琢磨一件事琢磨了大半年,最初的愤懑激情都会渐渐消散,开始理智地思考问题。 裴元瑾客观地说:“如果是孤魂野鬼,你应该有前世记忆。” “我有。” 从偷偷修炼傀儡术,到自己身世的秘密,再到体内的地鉴,一直以来,傅希言对裴元瑾都有所保留,裴元瑾即便察觉了,也从来不问,一如既往地袒护……深情且放一边,单是这份信任,就让傅希言汗颜。 有些秘密如果不能心如止水地带到地下,那就与信任的人分享出来,以免抑郁成疾,活活憋死。所以他今天决定来个秋季大放送。 “我前世是个普普通通的理科生,理科就是数学化学物理生物……嗯,语文和英语也是要学的。我生物学得最差,语文次之。”傅希言絮絮叨叨地说着,尽管事先有过准备,但准备得很有限,至少就裴元瑾这样一个对前世一无所知的人听起来,很是颠三倒四。 不过他没有打断,每到傅希言停顿时,还会适时抛出一个问题让他继续说下去。等傅希言说到自己因为救人而溺亡,他才露出奇怪的表情,虽然一句话没说,可话都在眼睛里了。 傅希言顿了顿,倔强地解释:“我不是笨蛋,我会游泳,会泅水。我没上岸是因为没有体力了……我那时候不胖!” 裴元瑾点头表示了解。 傅希言观察他的表情,确定他相信自己前世是个瘦子,才继续刚才的话题。 没提飞机大炮,那些对学生来说,都有些遥远,只是分享着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怀念着同学的天真,老师的严厉,考试的难题。 “你知道什么是应用题吗?就是甲和乙永远都不好好走路,一定要一早一晚,一快一慢,然后看他们能不能碰上。要不就是泳池里的水总是一边抽一边加,我那时候就想去出题人的家里贴个标语,节约用水,人人有责!” 这个话题一开始,便有些收不住,等傅希言回过神,发现已经过子时了。 他意犹未尽地喝了口冷掉的酱醋汤,问道:“你相信我吗?” 裴元瑾点头:“我信你。” 不是敷衍,而是在傅希言的描述里,他确确实实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和平安全、百姓安居乐业的世界。 傅希言对着他深情凝望的目光,突然有些害羞地挠挠脸,心想自己真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千千万万的人类,居然是自己穿越成功,来到这个世界,与眼前这个大帅哥相遇。 而莫翛然,就是那勇士迎娶公主时,必须屠杀的恶龙吧。 经过一番叙述,傅希言已经完完全全将莫翛然和自己分割开来。横亘在眼前的,并不是父子这个伦理话题,而是你死我活的博弈。 “我母亲留书里提到,她怀疑莫翛然自己的身体出现了问题,所以才急于寻找,甚至制造身体。我猜测,他的灵魂不是与每一具身体都能匹配,不然以莫翛然的个性,绝不会容忍自己在一具相貌平平的身体里待这么久。” 金色面具掀开的一刹那,傅希言对天下第一美男这六个子都要重新定义了。 “所以,他一定不会放过我。” 不是傅希言自恋,而是莫翛然三番五次靠近,屡次施恩,花费的心血不可小觑。他说过,投入越大,就越难放弃。 裴元瑾说:“经此一役,莫翛然灵魂受创,短期之内很难兴风作浪。” 傅希言说:“身体受伤可以养伤,灵魂受创要怎么弥补?” 裴元瑾皱眉。 储仙宫也有对灵魂的研究,但仅限于武道上,对修复这件事,却是从未考虑过。 傅希言说:“我在想。莫翛然能够灵魂出窍,借尸还魂,对灵魂的研究一定异于常人。饕餮蛊吞噬真气之后,能够把一部分真气吐出来,那它吞噬灵魂之后呢,能不能吐出来?吐出来的,能不能修复受创的灵魂?” 他每说一句,裴元瑾的脸色便阴沉一分。 不是因为他说得不对,而是因为他说得太对了。莫翛然在天地鉴平静了这么多年,绝不可能是洗心革面,那么,这些年他做了什么? 裴元瑾突然望向傅希言,正好傅希言也看过来,两人不发一言,却立马看懂了对方眼中的意思,都是一个意思——走过留痕,莫翛然在天池边住了这么久,不可能一根毫毛都没留下。 他们在华蓥山上住的是师落英留下的小木屋,就在莫翛然庄园的隔壁。 从木屋出来,不过几步,就到了庄园门口,傅希言叩门。 门内无人应声。 这也在预料之中。据说这座庄园本来是拿来当婚房的,只是莫翛然常年在外,很少住,而师落英则坚持住在小木屋里,所以庄园大多数时候都是闲置的。 傅希言将手放在门上,用驱物术将门闩挪开,随即就听到一阵连续的爆破声从庄园内部响起! 傅希言慌忙推开门,就见庄园上方烟雾缭绕,爆破就在里面。 裴元瑾将他拉到自己身后,一马当先地冲了进去。 前面堂屋还好,后面的一座两层小楼已经完全坍塌成废墟,因为是木质结构,火还在烧。裴元瑾用真气扑面,可小楼付之一炬,没剩下什么了。 傅希言气得胖脸都抖出波浪线了:“我,早知道我就翻墙进来了。” 裴元瑾说:“一样的。他既然不想让人看到,必然准备了万全之策。” 傅希言说:“这楼里会藏着什么秘密呢?”一想到曾经有个莫翛然的大秘密放在眼前,自己却失之交臂,就心痛得不能自已。 裴元瑾说:“或许什么都没有。” “啊?” “就是为了让我们难受。” 难受得开始在废墟堆里捡垃圾的傅希言:“……” 第116章 永远是父亲(中) 傅希言欲言又止地看看左右,压低声音道:“这里四通八达的,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 还要换个地方? 神神秘秘的,看来是不想让夫人知道。 傅辅走向书房的路上,揣测着各种可能性。 难道是,三年前和广信侯世子去怡红院的事被发现了?不对,这件事他一回来就被夫人发现了,他就是喝了点酒,什么都没干,也获得了原谅,应该不算后院出事吧? 那说来说去,只有…… 傅辅停下脚步,面色凝重地问:“和钱姨娘有关?” 傅希言本想否认,转念一想,要循序渐进,便道:“为何以为是钱姨娘?” 傅辅拉着他进了书房,正要关门,又不放心地探出头来,左右看了看,确认管家之类的夫人眼线不在附近,才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对傅希言说:“钱姨娘娘家这些年境况不太好,她贴补娘家的事,我是知道的,不用大惊小怪。你嘴巴闭紧点,别让你母亲知道。” 傅希言想:你都知道了,傅夫人还能不知道? 他说:“我要说的不是这件事。” 傅辅猜来猜去猜不出答案,不耐烦地说:“那到底是什么事,你快说。” 傅希言微微一笑,将好脾气表现到了极致,温柔地扶着他在椅子上坐下,顺便把桌上方便砸的东西挪开,诱哄道:“爹,稍安勿躁,来,我们坐下慢慢说。” 他如此反常,傅辅有些惊恐了:“哦,好好,我不躁,我不躁,你也冷静。” 傅希言说:“我出生的时候,爹你感到欢喜吗?” 傅辅皱眉:“这算什么问题?我好歹也是永丰伯,生了个儿子不欢喜,难道还发愁养不起吗?你问这个做什么?” “哦,我最近看了一些真假千金、狸猫换太子之类的话本。有个问题有小小的纠结,被换的孩子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是自己从小养到大的……” “你到底想问什么?”傅辅放在大腿上的手已经握成了拳头,表情也越来越严肃。 在他的逼视下,傅希言不得不伸出了试探的小脚脚:“如果你发现养了十几年的儿子,不是亲生的……你会怎么想啊?” 傅辅沉默良久:“白姨娘跟你说的?” 傅希言心中猛地一紧,小心翼翼观察他的脸色,见他脸上愤怒有之,失落有之,唯独没有太大的震惊,干巴巴地问:“您知道的?还是隐隐约约有听说过?” 傅辅瞪他:“放你娘的屁!这种事要是隐隐约约听说过,早就闹得满城风雨了吧!” 傅希言缩头不说话了,整个人安静地像只待宰的小鹌鹑。 傅辅急促地呼吸了两下,猛然叹了口气:“就……模模糊糊有点感觉。” 看傅希言小眼神偷偷地瞄过来,傅辅板着脸:“我和白姨娘每次睡完觉,都像昏迷了一样,个中细节模糊不清也就算了,身体还很干爽……咳,总之就不太正常。后来白姨娘怀孕,我偷偷算过日子,的确是十月怀胎,才略微放下怀疑,可你一出生就十二斤……我又有些怀疑。” 傅希言不知道金芫秀用什么办法让自己在她肚子里待了这么久,不过有地鉴和饕餮蛊在,大概也不是难事。 “之后白姨娘四处为你求医,说你胖得不正常,我也将信将疑,再然后,她突破了府中的监视,一个人跑去了裴介镇。” 傅希言疑惑:“府中监视?” “你那时候小,胖点就胖点,多大点事,也就白姨娘一天到晚闹着看大夫。我和夫人都以为白姨娘生产之后,过于紧张,所以专门派人监视……咳,看护她。其中还有两个武道高……”傅辅见傅希言好奇地看着自己,又补充道,“嗯,高也没有多少高,就两个锻骨期。” 傅希言知道傅辅也只是锻骨期,连忙安慰道:“锻骨期也很了不起。我还在真元期停滞了好多年呢。” 傅辅对他的尊重表示满意,继续道:“白姨娘跑了之后,我想起她说的话,猜测她可能隐瞒着什么内情。后来她在裴介镇出事,虽然前因后果都很明确,但总觉得有些蹊跷。我以为是她不想在府里待下去了,用了金蝉脱壳之计,也就没有太过追究。后来听说了唐恭的事情,傅轩又去仔细调查了一番,更证实了这种猜测。” 傅辅想用轻松的口吻来掩饰,可白姨娘的所作所为还是大大挫伤了他的男性自尊,表情总有些不自然,目光还老往傅希言脸上瞟,却又不与他对视,一旦他目光看过来,必然要避开去。 如此三五次,傅希言就干脆盯着他说:“你既然怀疑我不是……为什么把我养大?” 傅辅原本就处于敏感期,一听他用“你你你”,连个爹也不叫,顿时炸了:“怎么了,养大你的就不是爹了?非要亲生的才行?” “我不是这个意思……” “就凭白姨娘留的那本《绵柔拳》,别说养你一个,养十个我都言:“……”这倒也大可不必,还没见过人的高帽子是用绿帽子叠上去的。 他见傅辅气呼呼地瞪着自己,小声说:“当初徐家□□,你还很介意对方没有徐家血脉。” 傅辅嚷嚷:“那是徐家,你姓徐吗?你姓傅!这能一样吗?” 把双重标准玩得溜溜的! 傅希言忙拍着他的胸脯顺气:“好好好,不一样不一样。是我错了。” 傅辅坐着生了会儿闷气,突然问:“那你现在怎么想?” 傅希言愣了下:“什么怎么想?” 傅辅冷笑一声:“你母亲既然告诉的你不是你亲爹,想必也告诉你亲爹是谁了吧?怎么,要去认亲啊?” 他梗着脖子,额头青筋微凸。 对于白姨娘的欺骗,自己摆脱那张惊艳面容的影响后,便有所猜测。可他毕竟不是狠心绝情的人,不会因为一个猜忌就将儿子丢出去不理不睬,既然他娘都不在了,那孩子就还是自己的。这些年来,他不是将傅希言视若己出,而是完全当亲儿子——反正没人能证明不是。 倒是傅轩调查到白姨娘没死的时候,他暗暗惊慌过,后来见她没有动静,这事又慢慢放下了,没想到在这儿等着呢! 怎么,这是看儿子出息了,就按捺不住跳出来了,也不想想儿子这么出息,是谁的功劳! 傅辅越想越气,傅希言只好继续帮他顺气:“你想知道我亲爹是谁?” 傅辅见他还真敢提,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哼,你说!我倒要听听。” 傅希言说:“是莫翛然。” 第117章 永远是父亲(下) 天鉴是一部无上功法,那地鉴呢? 既然是天地鉴,地鉴想必不会查到哪里去,难道是另一部功法? 师一鸣修炼天鉴功法始终不能突破最后一关,会否是缺少了地鉴的缘故? 在天鉴地鉴于傅希言脑海中合体之后,他本该第一时间解开这个谜团。然而,饕餮蛊十几年的私藏不可小觑,真气在经脉奔腾,犹如黄河决堤一般,浪涛汹涌,明显超出了承受极限,经脉在撑破又被天地鉴修复的过程中反复。 傅希言原本还期待自己能够利用饕餮蛊的这波遗产,一口气冲上武王期,然而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一入武王天地换,武王期的门槛明显高于其他境界。他能够感觉到自己已经晋升到了入道期巅峰,却连武王大门的边都没有摸到。 一直享受着升级直通车的傅希言第一次感受到了别人升级时的痛苦。 然而真气在大小周天中来回却也非坏事。 这一年来,他仗着地鉴与饕餮蛊合作的优势,晋升之迅速,简直骇人听闻,但每次都是堪堪晋级,随之而来也有根基不稳的隐患。这次真气的游走却让他的根基稳固了许多。 只是,不知道这真气要在体内游走多少遍他才能完全吸收。 傅希言闭着眼睛,不知屋外岁月,只觉得肚子越来越饿,嘴巴越来越渴——没有辟谷的人,修仙果然是奢望啊。 正当他在自己被真气涨死还是活活饿死中艰难选择时,手掌被另一只手掌贴住,对方的真气像是鱼钩一样送了一缕过来,随即,自己的真气就如上钩的小鱼,又像是终于找到缺口的洪水,心焦火燎、奋不顾身地朝着对方涌去。 不知过了多久,那只手掌才缓缓撤去,傅希言体内的真气回到正常水平,但经脉经过这番破坏与修复之后,粗壮了许多,与同样的入道巅峰相比,他的真气肯定浑厚许多。 傅希言缓缓收功,睁开眼睛,就迫不及待地想要下床找东西吃,但两只脚刚迈下床,身体就不由自主地朝前冲了两下,裤子还差点掉了,幸亏身手敏捷才保住了屁|股的尊严。 他愕然地站住,不明白用了平常一样的力道,为何身体轻飘飘的,要是饿肚子能减肥,他早就瘦了。不对,饕餮蛊死了,尸体早就消融在真气之中,他这些年的肥胖的根源已经找到了,所以现在…… 他将裤头往提了提,露出两条细长的小腿,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和腰肢,竟然比他预期得更加纤细! “这也太瘦了。” 傅希言得意之后,有些不太满意地嘀咕着走向了镜子。 毕竟是巡抚老爷家的铜镜,磨得很是清晰,除了皮肤有些发黄,带了点滤镜效果,还是完美地呈现出他此时的容貌。 在房间里传出动静的第一时间,裴元瑾已经让人去准备食物和茶水了,可准备好之后,里面又安静了,久久没有声音。 莫不是饿晕了? 裴元瑾担心走到门边,抬手敲了敲门。 里面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会儿,门才从里面打开。容貌绝美的青年穿着明显的衣服,迎着阳光,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裴元瑾正要说话,就见青年后退两步,突然说:“情敌,拔剑吧!” 裴元瑾:“……” 手术后的庆祝宴,原本应该充满欢乐的气氛,却因为裴元瑾黑脸,而变得十分沉闷。 傅辅倒是想说点话缓和气氛,只是对上傅希言那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脸和裴元瑾黑中透黑的表情,就有些说不出口,连一贯顺手的爆栗子都拿不出来,只能干巴巴地说“吃菜吃菜”。 傅希言尽管很饿,却吃得很“优雅”。 毕竟…… 他不能让自己这张脸明珠蒙尘,他可以粗鲁,这张脸不可以,他可以猥琐,这张脸不可以……好想把镜子放在对面看着自己的脸吃饭啊。 原来一胖毁所有真的毁挺多。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一低头就发现自己碗满了,爱吃的红烧肉五花肉堆得老高。 裴元瑾还在继续夹,傅希言温柔地阻止他:“够了。” 裴元瑾冷冷地说:“你可以不吃,希言要吃。” 傅希言想说,老子就是傅希言,可回想开门时自己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底气就不太足。他干笑道:“留点菜晚上吃吧。” 傅辅说:“晚上再烧新的,我堂堂永丰伯……” 傅希言杀气腾腾地看过来。 傅辅自觉地闭上了嘴。 傅希言看了眼裴元瑾,突然端着碗站起来,飞快地扒着饭,三五下吃完,然后嘴巴一抹,将空碗往桌上一丢,宣布:“我要洗澡!” 裴元瑾说:“我帮你洗。” 傅希言说:“我有手。” 裴元瑾说:“但不能摸我储仙宫少夫人。” 傅希言:“……” 傅辅低声问傅礼安:“你听懂了吗?” 傅礼安微笑着说:“闺房之乐而已。” 傅辅:“……”切,有什么了不起,谁还没个夫人!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傅晨省,哦,老五没有。 自顾自吃菜的傅晨省从碗里抬头,茫然地看向其他人,怎么突然就感到了一丝丝的不开心? 傅希言被按在浴桶里搓揉了一通,换水的时候都不用另外烧水,直接拿凉水过来,裴少主负责加热。 傅希言看着水温噌噌往上窜,心惊胆跳的,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就把自己烫熟了。 好不容易熬完洗澡,傅希言两只脚就不由自主地挪到了镜子边,忍不住想再看一眼自己的盛世美颜,然而他的脸还没来得及出镜,裴元瑾就先一步将镜子砍了。 傅希言只来得及接住残片。他看着裴元瑾慢悠悠地将赤龙王插回发髻上,不禁控诉:“你……你,用赤龙王砸镜子,会不会太大材小用了?” 裴元瑾盯着他,皮笑肉不笑地说:“打击情敌,不算大材小用。夫人跑了,才会后悔莫及。” 傅希言干笑道:“这么大个人,能跑到哪里去?” 裴元瑾扬眉:“所以是跑不掉,不是不想跑?” “你在这里,我怎么可能跑?”怕他又曲解自己的意思,连忙补充道,“完全舍不得。” 裴元瑾点头表示理解:“你想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 傅希言痛苦地挠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有感而发……” 说完才觉得有些用词不当,正期望裴元瑾没有注意,但看他陡然深邃的眼眸,期望显然落空了。果然裴元瑾声音低沉地问:“有感而发?” 第118章 美貌是真的(上) 参悟上古留下来的,中间不知隔了多少年的功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师一鸣研究了一辈子,也不敢说研究对了,研究透了,傅希言和裴元瑾两人对武道的认知不如前者,因此进展十分缓慢。 又因为师一鸣是器道家,傅希言钻研之初,都已经做好改武道入器道的准备了,却发现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 “师鉴主选择器道,是因为天地鉴这件宝物,而不是功法吧?” 因为天鉴功法更近似武道传承。 裴元瑾说:“我爹说过,若非师鉴主研究天鉴功法之初,经验不足,入了器道,他在武道上的成就,一定更加高远。” 傅希言说:“景总管是器道家吧。” “嗯。” 傅希言有些遗憾,好希望帮男神一口气冲上金丹。 “武道至高是化万物为己用,器道至高是器化万物,两者还是有共通之处的。说不定我们想着想着,就连器道的升级功法都想好了。就让傀儡道自己作死。” 这么想着,傅希言又是精神百倍地投入功法的研究当中,途中,他和裴元瑾只出关过一次,就是和傅家、秦姨洪姨过中秋。 每逢佳节倍思亲,今年佳节却正好能待在家里,傅希言很满足。他担心裴元瑾想家,还想宽慰几句,裴元瑾却道习以为常。 “我有记忆以来,父亲就经常闭关,有时候为了自己,有时候是陪着几位长老。”裴元瑾顿了顿道,“他们在试错的道路上走了很远。” 经过最初知道真相后的无语,傅希言此时平静下来,客观地想想,也不禁佩服当世武者的毅力。在缺乏系统教育的情况下,能达到筑基巅峰,这是何等的智慧与毅力? 傅希言说:“若是没有他们的坚持,也许天地鉴早已淹没在天地之间。” 裴元瑾说:“他们既是仙人所留,就说明仙人的确存在,却不知他们飞升之后,又去了何处。” 说到这个,傅希言就很有发言权了。 “主要看设定。” 傅希言开始给他讲主角千辛万苦飞升,却发现自己进入一个新的升级序列中,又要从头开始的故事;还有主角飞升之后,力量经过星河洗礼,发生质的改变,达到了拳爆星球,脚跺星系的程度。 总之,各种设定都灌输了一通,以免日后又有类似地鉴的机缘,裴元瑾因为想象力不够丰富而错过了。 当初说的一个月,转瞬即逝,出嫁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前一天晚上,傅家上下围着傅希言忙得不可开交,裴元瑾早几日就被强行“请”回了对面秦姨洪姨临时租用落脚的府邸,傅希言独木难支,只能躲到傅晨省的房间里,然后又被傅夫人带人来揪。 傅晨省小小的身体挡住了床底:“母亲,四哥他没有藏在里面。” 藏在床底的傅希言:“……”老五,你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你是“隔壁王二没有偷”啊! 果然,傅夫人叫姨娘将他温柔地抱起来,然后对着床底说:“老四,明日就要出门了,还作什么小女儿的忸怩姿态?还不快出来。” 傅希言趴在地上和她讨价还价:“母亲,我好歹也是个男子,绞脸真的大可不必。” 傅夫人道:“放心吧,我和婆子说了,不绞脸了。” 傅希言从床底下探出头:“此言当真?那擦脂抹粉……” “我尽量让她抹得自然些。”傅夫人退让得很有底线。 傅希言想了想,勉强接受了这个条件。前世那么多男明星,演戏或参加活动时,也会上个淡妆,大喜日子,谁不想更好看呢? 他从床底下钻出来,拍拍衣服正要跟着傅夫人往外走,傅晨省从姨娘身上挣扎着落地,拉住他的衣服,说:“四哥,你明天就要给别人当嫂子了?” 傅希言:“……不会。”裴元瑾没有弟弟妹妹。 傅晨省有些安心,小声问:“那你还是我哥吗?” “永远是你哥。” “那你什么时候陪我踢毽子?” 傅希言:“……”承认吧,少年。其实你需要的不是一个哥,而是远程遥控自动发毽机! 湖北巡抚、天地鉴要和储仙宫联姻了! 这不仅是江城大事,更是江湖大事。很多自知收不到储仙宫邀请上府君山的武林豪客纷纷赶往江城,希望能够一睹两位新郎的风采,送上祝福。 到了出嫁那日,傅家附近的街道差点被堵得水泄不通。幸好傅辅和裴元瑾早有预见,看热闹的老百姓第一时间就被捕快劝退了,江湖人士被储仙宫拦截,手持请帖才能顺利通关。 秦姨洪姨临时租住的房子和傅家太近,刚出门就进门太缺乏仪式感,于是裴元瑾在秦姨洪姨的敦促下,骑着高头大马,带着花轿在附近绕圈子。 沿途的酒楼客栈都已经爆满,其场面之热闹不逊于新科状元巡街。 不少姑娘、妇人见裴元瑾相貌英俊,身姿挺拔,一时按捺不住,纷纷抛下手绢、花枝来。不过东西还未近身,就被潜龙组直接“没收”,顺便回了一记警告的眼神。 姑娘和妇人们这才想起,这位英俊得连阳光都逊色三分的青年,乃是武林巨擘储仙宫的继承人,顿时为自己的孟浪后怕不已,道歉声此起彼伏。 围观其他人:“……” “储仙宫威武!裴少主年少有为!与傅鉴主天造地设!” 也不知哪个喝高的突然喊了出来,街道静谧了一瞬间后,像被打开了奇怪的阀门,各种歌颂声,祝福声争先恐后地响起。 “百年好合!” “琴瑟和鸣!” “携手到老!” “早生贵子!”突兀而大声的暴喝,力压群雄,冒了出来,引起哄街大笑。 裴元瑾:“……” 幸好街不算太长,绕了一圈回来也没费太多工夫,此时傅家门前正门庭若市,观礼的客人差不多都来了,正在排队入场。 新郎一到,气氛顿时被烘托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寒暄声此起彼伏,裴元瑾一改平日的冷漠,一一微笑回礼,令客人感受到了春风拂面的温暖,纷纷称赞少主温文尔雅。 秦姨洪姨见状,暗暗松了口气。 新娘原本应该由兄长背出来,但傅希言不愿意:“要是脚不能落地,我飞出去就好了呀。” …… 大喜日子,新娘自己飞出去像话吗?! 为免客人受惊,傅夫人还是妥协了。让人从库房找了一匹鲜红的缎子铺在地上,让傅希言从红缎上走过去。 第119章 美貌是真的(中) 旅途是很乏味的,傅希言回想这一年时间,自己的大部分时间不是在马车上度过,就是在船上度过,很像参加了一个景点打卡旅行团。 他没有向裴元瑾安利前世高铁、飞机的便利,因为他造不出来。望梅止渴的前提是大家都知道,梅子树总会有的,不在前面,就在更前面的地方,而飞机、高铁……根据这个世界目前的发展方向,应该会被飞剑取代吧。 说起飞剑,他用傀儡术试过,剑原本飞起来了,自己一上去,就压秤了。裴元瑾的赤龙王稍好些,看距离,大概能托着他去小卖部打个酱油。 修行之道,好高骛远不可取。 所以折腾了几天之后,他们又回到了脚踏实地、按部就班的节奏,比如双修。 说是双修,其实也不太准确,裴元瑾是因为真气过于霸道炽热,导致体温飙升,难以控制,傅希言的作用更趋近于过滤器、降温器,将炽热的真气恢复到正常状态,然后再返还给他,和双修之后,两人功力双双突飞猛进的传说,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双修结束,傅希言躺在床上时,突然想起,要不是宋旗云和唐恭从中作梗,误打误撞,躺在裴元瑾身边的人就可能是班轻语、夏雪浓和那个素未谋面的温娉了。 一时气上心头,恶向胆边生,忍不住咬了裴元瑾的肩膀一口。 裴元瑾疑惑地看过来:“饿了?”说着就要起身给他拿吃的。 傅希言:“……” 多么温柔体贴的夫婿啊,这么想一向……就更气了! 傅希言接过裴元瑾递来的小点心,愤愤地吃起来。 裴元瑾顺手拿了块手帕擦他嘴角里掉下来的碎渣。 傅希言横了他一眼,闷闷地说:“我帮你把真气降温之后,你的身体就可以恢复正常一段时间,你现在想找人生孩子也不是不可以。” 人选都是现成的。 当初夏雪浓明知混阳丹没有了,还愿意留在裴元瑾身边,想必也是在期待这种情况出现吧。 他忍不住又白了裴元瑾好几眼。 裴元瑾皱了皱眉:“为何要生孩子?你想生孩子?” 傅希言扭头瞪他:“你当初选择我,不是以为非我不可么?然而事实并不是。” 混阳丹是姜休的一种实验发明,它的效果和产生的反应都是姜休推测的。 首先,需要一个服用过混阳丹的人进行双修配合是对的。因为进入武王期的裴元瑾长期处于极端高温的情况下,非服用混阳丹的人不可承受。 但是,双修之后,裴元瑾会出现五天左右的常温期,这段时间内,对象是任何一个普通人都可以。 裴元瑾眉头紧锁,盯着他的目光瞬间犀利:“我们已经成亲了。” 本以为成亲便是尘埃落定,原来在傅希言这里,还会出现“不是非我不可”的变故?裴少主凭借强大的触类旁通、举一反三能力,顿时联想深远。 傅希言气势一弱:“你不想有个孩子吗?” “为何要有孩子?”裴元瑾眉头皱得更紧了,“你已经得到了天地鉴,也知道了飞升路,为何还要丧失信心?” 傅希言:“……” 傅希言悲愤了:“这时候你不应该对我说,爱我至死不渝吗?就算是假的,骗骗我也好呀,怎么能理直气壮地说出就是为了天地鉴?没想到你是这样现实的男人!” 裴元瑾无辜地眨着眼睛,沉吟了会儿,才勉强接通了他的思路:“我爹若非晋升武道之后,以为飞升无望,又没有找到合适的继承人,本来是不打算生孩子的。” 见傅希言惊讶的睁大眼睛,裴元瑾不禁低头亲了亲:“本来就是。子嗣是延续香火的后继之人,可你若是不想死,想长生不老,自然就不需要后来者。” 傅希言呆了好半晌,才算明白了。 两人观念的差异和家庭教育有关。 像储仙宫这样全体上下都以飞升为目标的武林门派,自然早早就树立了我要长生不老,永生不死的观念,孩子的存在,就是提醒他们自己的失败。 而永丰伯府的家训就是兄弟同心,光耀门楣;兄弟不多,儿子管够。既然秉承人多力量大,生儿育女、开枝散叶是理所当然。所以,哪怕傅希言的废柴时期,他爹都没有放弃过他。 傅希言想通了这点,身体慢慢地往下滑,把被子拉过头顶:“睡了睡了。” 不到一秒,被子就被掀开了,裴元瑾冷笑着看他:“你想生子?” 傅希言无辜地摇头:“没有啊。” 裴元瑾冷静地指出:“你刚刚明明有这个念头。” “……” 傅希言深吸一口气,漂亮的眼睛眨呀眨呀眨,语气哽咽地说:“那都是因为我太爱你了,不能失去你,所以才患得患失。” 裴元瑾默默地望着他。 傅希言等了会儿,眼神渐渐闪烁,用脚踢了踢他:“你怎么不说话?” 裴元瑾说:“想听你说多说几句。” 傅希言真诚地说:“发自肺腑的,一句就够了。” 裴元瑾退而求其次:“那你再复述一遍。” “……好说不说第二遍!” 裴少主显然对这个答案接受不良,既然傅鉴主不肯再说第二遍,那就只能帮他闹出点别的动静了。 傅希言一行人声势浩大,光马车就是二十几辆,经常被误以为是商队,进城时要盘查好几遍,确认他们真的是送亲队伍,而不是逃税的商客。久而久之,傅希言他们都习惯性地遇城不入。不过傅夫人、秦姨都是精细人,东西带得齐全,就算露宿荒郊,也能吃好睡好。 同样是赶路,傅希言和裴元瑾都感觉到了明显差异。 傅希言特意将小樟叫过来,让他好好学习。 小樟难得表情生动,期待地看着他:“我以后还能跟着少夫人?” 傅希言一时语塞。 小桑小樟之前被他牵连太多次,他于心不忍,才要取消栖凤组,但今后,他和裴元瑾,一个入道期巅峰,一个武王,应该能够保护身边人了吧。 他看看裴元瑾,裴元瑾随他做主。 傅希言便道:“留下来要打杂。” 小樟表忠心:“我特别能打。” 傅希言笑笑:“好,我拭目以待。” 紫荆书院是北周著名学府之一,坐落在荥州城北,占地广袤,声名赫赫。每年都有学子慕名而来,在书院借读。 傅冬温也是其中之一。他租了个两进院落,门口有一株桂花树。正是飘香时节,站在巷口,就能闻到习习花香。 第120章 美貌是真的(下) 钱姨娘千里迢迢跑到荥州来,当然不是为了看自己儿子是怎么摔断腿的,这件事带给她的冲击,不下于傅辅抬了他进门没多久之后,又抬了一位貌美绝伦的白姨娘。 所以大夫走后,她在房间里抽抽噎噎了好久,哭得傅冬温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活着从坑里出来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 好在房间里还有傅夫人。 她抢在钱姨娘哭死和傅冬温烦死二选一之前,发话让家属闭嘴,让病人好好休息。钱姨娘原本还打算留下来陪夜,被傅夫人强行带走了。 她们这边刚走,傅礼安就来了,他刚坐下,傅希言和裴元瑾也到了。 窗一关,门一锁,这房间就成了密室。 密谈的密。 傅希言说:“现在说实话吧。” 傅冬温打起精神:“什么实话?” 傅希言说:“你为何会应那位方姑娘的约?那山离书院很远,你为何孤身前往?还有,我那么大的两个忠心耿耿去哪儿了?” 傅冬温说:“说来话长,给我一杯茶。” 傅希言给他拎了一壶。 傅冬温来者不拒:“你晚上留下来守夜,免得我起夜时没人。” 他言者无心,裴元瑾听者有意。傅希言身世大白后,和傅冬温就是异父异母的兄弟,两个男人,一个晚上,同个房间……不懂避嫌的么? 幸好傅希言直接了当地拒绝了这份累人的差事。傅冬温也不穷追猛打,给了他一个眼神自行体会,便说:“我把周忠心给了院长。前阵子,书院闹得太厉害,已经危及到了院长安全。他毕竟是父亲的老友,我不能置之不理。” 傅礼安皱眉:“院长贤名在外,紫荆书院能有今日成就,他功不可没,书院为难他岂非是自毁城墙?” 傅冬温别有深意道:“此次洛阳之行,损及了院长根基。” 紫荆书院院长何许人也? 乃北周曾经的世家,嵩阳许家人。后来许家获罪,他也在问斩之列,闻讯后,不但不曾逃逸,还亲自去镐京自首,引得无数学子为其奔走呼号,生生靠着贤名让建宏帝为他网开一面,这是何等的风骨,何等的荣耀? 可以说,紫荆书院这些年虽然生出乱象,却依旧能够屹立于当世顶尖书院的行列,与院长的威望是分不开的。 然而洛阳一行,院长却与远在镐京的建宏帝暗中打了个配合。不管这个配合有意无意,总有人会猜测,当年院长能在建宏帝铡刀下留下命来,究竟是因为他本身的威望,还是与建宏帝达成了见不得人的协议? 偏偏,院长回来之后,对洛阳之行讳莫如深,不免引发更多非议。 人言可畏。院长当初因为舆论保下一条性命,也可能因为舆论而丧失一世英名。书院的人明白这点,为免院长晚节不保,牵连书院,想在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之前,劝他功成身退,也是保全书院的一种方式。 傅希言想:这不就是这个世界的怕明星塌房吗? 傅礼安说:“书院长真的投靠了建宏帝?” 傅冬温看了他一眼:“我不过一个举人,这样的事院长如何会对我说?” 傅希言说:“说来说去,还是建宏帝最古怪。” 天上打了个闷雷,他就觉得镐京不行了,洛阳好,要搬家去洛阳。天坛被蛇咬了,他就觉得洛阳也完蛋了,还是留在镐京吧。这么大一个人了,一天天的,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没有褒姒的烽火吗? 他问:“你刚刚说了忠心,还没说耿耿呢?” 傅冬温说:“耿耿一直留在我身边,直到前天,院长夫人要去寺庙吃斋三日,将人借走了。” 傅希言扬眉:“这么巧?就算忠心耿耿都不在,三哥你也不会这么轻易就跟着一个姑娘去了荒郊野外吧?” 说到这个,傅冬温表情明显有些不自然。 傅希言顿时精神一振,知道戏肉来了。 这便是傅冬温与傅希言的不同。 傅希言在江湖里闯荡久了,如果身边的武力突然离开自己,心里便会生出几分警惕。而傅冬温一直处于平和安稳的环境中,忠心耿耿的到来只是吃饭时多两双筷子,平日来去书院和家两点一线,生活未起波澜,然而意外往往就在意料之外。 傅冬温说:“昨日清晨,董必孝在巷口等我。” 傅希言纠正:“是堵你吧?” 傅冬温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傅希言笑嘻嘻地挪动凳子,躲到裴元瑾身后,只露出一只八卦的耳朵。 “他说今日改去郊外上课。这倒有先例,不过夫子都会提前告知。让同窗仓促传达,不似夫子作风,我便没理,谁知……”傅冬温微微一顿,“他便拉了我上车。” 傅希言露出嘴巴:“怎么拉的?来了多少人?几人抬头,几人抬脚?” 傅冬温此时的脸色与他的名字差不多——冬天的温度。不过傅希言下句话融化了他脸上的寒霜:“你说出来,弟弟给你报仇。” 傅冬温说:“我入坑的时候,方姑娘已经在坑底了。” 傅希言道:“摆明就是坑你啊。” 傅礼安冷静地喝着茶:“此事巧合太多,董必孝一个通判之子,不似有此能量。” 的确,绑架傅冬温的前提,是院长夫人调开了周耿耿……难道,书院长也参与到这个可笑的谋划之中? 傅希言发散思维:“会不会是院长不想下台,向董通判求助。董通判便以调离耿耿为条件,给你下套?” 傅冬温问:“董通判的好处呢?”总不能被儿子传染了傻气吧? 傅希言被问住。 傅礼安说:“那小官之女养在深闺,如何能请动董必孝助拳?” 傅冬温说:“方姑娘与董必孝的妹妹是手帕交。” 傅礼安点头,缓缓道:“她出身不高,又与你孤男寡女共处一夜,即便入门,也不可能是正室。可你未曾娶亲,便要先抬姨娘,以后便不好说亲了。思来想去,也只有董必孝的妹妹看在闺中密友的份上,折节下嫁。从此,荥州通判与湖北巡抚结亲不说,在道义上,还高了一头,你觉得这个故事走向如何?” 傅希言叹为观止。 不愧是宅斗克星傅夫人养出来的,这觉悟,这想象力,不进宫真可惜了! 傅礼安自然不知道自家弟弟脑袋里装着什么乱七八糟大逆不道的念头,却还是刺了一句:“你有今日艳遇,还要感激四弟的飞黄腾达。” 巡抚儿媳外加天地鉴主、储仙宫少夫人嫂子的身份,的确引人垂涎。 第121章 你说是就是(上) 这个时代,鸡叫和闹钟响差不多,但它没有延时开关,没有办法让它过分钟再叫一次,所以一次性的叫醒效果极好,刚刚还冷冷清清的佛寺不一会儿就热闹了起来。 僧侣开始洗漱,开始上早课,开始扫落叶,傅希言看着他们在下面走来走去,突然觉得比看光秃秃的月亮有趣。虽然是简单的生活片段,但他们是动态的,有生命的……自己果然太久没看电影了。 傅希言靠着裴元瑾的肩膀,小声说:“此处应该有可乐薯条。” 裴元瑾说:“何物?” “喝的,吃的。” 裴元瑾无语,离他们吃完面,过去还不到一个时辰。 两人又坐了会儿,身|下的屋里终于传来动静,半晌,两个妇人相携而出,又去敲隔壁的门,看她们一个个泰然自若,想来睡得不错。 傅希言拉着裴元瑾从屋顶另一头下去,绕了个路,风度翩翩地走向夫人们。 两个不同风格的绝顶帅哥迎着晨曦而来,尽管来得太早,堪比公鸡打鸣,却还是让妇人们很快忽略了被延迟用餐的不悦。 傅希言露出乖巧的笑容:“晚辈特意来拜访许院长夫人。” 一个下颚带痣的妇人上前道:“找我?” 傅希言说:“可否借一步说话?” 许夫人左右看了看,其他人都表示在原地等她,这才跟着傅希言走了几步,却也没有脱离自己朋友的视线。 傅希言单刀直入地问:“敢问夫人为何突然起意,调用傅冬温身边的侍卫呢?” 许夫人莫名其妙地说:“我何曾调用了?明明是冬温主动送来的。” 傅希言扬眉:“他主动送来的?当面送的?” 许夫人一脸理所当然:“若不是他主动,耿耿怎么会来到我府上说陪我去佛寺?” “夫人不曾暗示?” “我来佛寺这等小事,怎么可能对一个学子去说?”许夫人说着说着感觉有些不对劲,“为何这么问?莫非冬温出事了?” 傅希言微笑道:“没什么事,已经解决了。具体情况回家以后,院长会同你说的。” 他越是这么说,许夫人越是忐忑不安:“你是何人?官差?” 傅希言便表明了身份。 许夫人说:“啊,你就是排行老四……” “是我,最近瘦了,瘦了。”说到后来,傅希言忍不住咬牙切齿。他三哥到底对多少人说了自己是胖子这件事! 许夫人上下打量他,遗憾地说:“就是太瘦了,还是胖些好。” 裴元瑾在旁边认同地点头。 傅希言:“……” 告别许夫人,傅希言和裴元瑾又去见了周耿耿,问他到底怎么来许夫人身边的。 “三公子让我来的,我便来了。”周耿耿的答案自然很周耿耿。 傅希言说:“是三哥主动送的,还是许夫人派人要的?” 周耿耿想了想,说:“我来之前,三公子的确收到过一封信。” 傅希言大体了解了情况。要不就是傅冬温和许夫人中有一个人撒谎了,要不就是有人从中作梗,调虎离山了。 傅希言眯着眼睛说:“这种手法处处都有陷阱,却处处抓不到把柄的感觉,莫名有些熟悉啊。” 裴元瑾面色也阴沉下来。他原本以为雷部集体离开与傅冬温遭遇桃花劫是两件事,如今看来,也许还打了个时间上的配合。 回到客栈,电部主管事常与坤正在堂中等候。他原本是总部的人,后来电部主管事出了事,才从总部调过来的,与裴元瑾算是旧识。 常与坤行完礼,就高兴地递了个红包:“少主大喜。” 裴元瑾扬眉:“荥州的人都去储仙宫喝喜酒了?” 常与坤一愣,摇头道:“这,能去储仙宫喝喜酒吗?”偷偷摸摸地就想将红包收回来,等喝喜酒的那天再给。 裴元瑾道:“若不是喝喜酒,为何分部何至于如此空虚?” 常与坤说:“雷部去长寿山捉拿无回门余孽了。” 无回门表面上销声匿迹,但私底下时不时会冒出一小股势力暗戳戳发展,储仙宫这些年来,陆陆续续发现了好几拨,也一直在清剿。 裴元瑾道:“雷部的人怎么说是剿匪?” “怕打草惊蛇。刚好有人在长寿山附近被打劫了,他们便顺水推舟说剿匪。”常与坤露出憨憨的笑容,不着痕迹地又递了过去。 裴元瑾看了眼潜龙组,立刻有人收下了。 “可通知了回龙门?” 裴元瑾相信景罗对电部的掌控能力,不至于像雷部那样,被赵通衢挖成筛子,故而对他的话并未怀疑。只是回龙门在江湖中也是二流拔尖的门派,不可能让无回门的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胡作非为。 常与坤说:“那人就藏在回龙门内。” 裴元瑾扬眉:“回龙门门主是入道巅峰的高手。” 当初他在入道巅峰停留许久,还去回龙门找他们门主切磋过,的确功力深厚,境界高远,是当世最有希望突破武王的几个人之一。 门中若有无回门的人,他不该毫无所觉,要知道无回门最大的特征就是神神叨叨,互相推销。 常与坤道:“那人是回龙门主的关门弟子。所以老柯这次去,也是抱着劝说对方清理门户的想法,希望能让他们内部处理。不过以防万一,他还是带足了人手。” 裴元瑾点点头,认同了这种做法。 裴元瑾在这边处理储仙宫的内务,傅希言那边继续调查傅冬温入坑事件。 傅冬温听说许夫人不承认向他调用周耿耿时,面上露出深思的表情:“说实话,当初接到来信,我也感到奇怪,如今想来,应当是有人为了调走耿耿,假借了她的名义。” 因为早睡早起错过一夜精彩的傅夏清和傅晨省今天早早地来了病房,占据有利地位听故事。傅晨省忍不住说:“可是双方一见面,不就揭穿了吗?” 傅冬温摇头:“虽然在我看来是许夫人主动要求,但当着面,我绝不会说穿。而许夫人体谅我的一片孝心,也不会拒绝,事情也就成了。” 傅希言垂眸。这算计人心的本事,似曾相识得令人咬牙切齿。 他突然问:“母亲什么时候去通判家?” 傅夏清回答:“过会儿就走。你要一块去吗?” 傅希言站在窗边,看着楼下的街道。下面有一个菜贩正与买家吵架,一个说给足了钱,一个说少给了一文。傅希言在上面看得真真切切,那一枚铜板从买家手里漏下去,直接落在了菜叶子里头。 第122章 你说是就是(中) 别看傅希言摆着双手,来去从容,姿态潇洒,却不知他脚下迈得每一步都步步为营,时刻预设着莫翛然骤然发狂,从背后突袭,自己该如何躲避如何应对。 好在,直到他踏入客栈,莫翛然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俨然一颗望子石。 傅希言走上楼梯,悄然加快脚步,然后临近推开一扇门,不管屋里人脸色,直接走到窗边。他没有推开窗户,而是静静地听着。 似乎察觉到他站在窗边,莫翛然终于转身,朝着街尾慢慢走去。 傅希言这才将窗户悄悄推开一道缝,见人越走越远,又将窗户推得更开些。 房间主人傅夏清站在他旁边,顺着空隙,偷偷探出头,往外看,看到那快要消失在街头的寥落背影,心中莫名地生出不忍:“那是……” 只说了两个字,就被傅希言捂住眼睛嘴巴,往屋里推。 莫翛然对女人的杀伤力,已经不需要更多人来证明了,傅希言一点都不想拿姐姐冒险。他盯着那人完全消失在街道,才松了口气。 傅夏清挣脱他的手:“刚才那人是谁?你在想什么?” 傅希言直接忽略了第一个问题:“我在算我在第几层,他又在第几层。” 傅夏清疑惑:“客栈只有两层。” “他让我去,就是想让我去,这是第一层;他让我去,其实是知道我不会同意,故意说反话,这是第二层;他让我去,是知道我会以为他故意说反话,偏要反其道而行,所以还是想让我去,这是第三层;他知道我会想到第三层,所以又往上叠了一层,那就是第四层……啊,会不会还有第五层呢?”傅希言头疼地扶着窗棂,轻轻撞脑袋。 傅夏清听了半天,疑惑道:“说来说去,不就是去或不去吗?” 傅希言停下动作,愁苦地看着她:“那到底应该去还是不去?” 傅夏清问:“你想去吗?” 傅希言毫不犹豫地回答:“不想。”在攒够等级打boss之前,他一点都不想和莫翛然扯上关系。 傅夏清说:“那就不去?” “我又怕有阴谋,让我后悔终身什么的。”傅希言看着月色,又开始思念裴元瑾。要是他在这,只要看到对方的眼神,摇摆的天平就能找到平衡,理直气壮地安定下来。 傅夏清幽幽叹气:“人生在世,哪有不后悔的?” 傅希言想了想,点头道:“也是,人的本质是贪婪。什么朱砂痣、白月光,可能两个都是错的,选了哪个都可能会后悔,不过因为没选,才没变成蚊子血、米饭粒。” 他突然觉得这个才是正确答案。 以莫翛然的为人,怎么可能给自己留下正确答案?要说正确,那只有“以上都不是”吧!两害相权取其轻,他自然选择留在亲人身边。 “你真棒!” 他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傅夏清的脸,然后对上了对方震惊的眼眸。 刚好她的丫鬟打水回来,就看到一个背对着她的登徒子正在轻薄小姐,顿时大叫一声,将水壶砸了过去。 傅希言反手去接,快要碰到水壶了才发现温度不对,忙抱着傅夏清往边上一躲。 铜水壶落地,盖飞水溅,一片狼藉。 丫鬟这才看清楚是他,脸色一变:“四,四公子?” 傅希言一边安抚傅夏清,一边微笑:“是,是公子。” 傅夏清没好气地瞪着自己的丫鬟:“你在府里待了多少年,连自己家的公子都认不出来?” 丫鬟小声辩解:“是四公子变化太大了。” 傅希言想,看来飞速减肥的恶果还有延后反应。他晃晃脑袋,从房间里出来,关门的刹那,突然一股凉意从背后窜起来的。 他站在房间门口,看着空荡荡的走廊,耳畔回响着丫鬟说“四公子变化太大了”的声音,眼前浮现自己刚刚与莫翛然重逢的画面—— 两人一个瘦身,一个换脸,都不是之前的形象,偏偏连个认识的过程都没有。自己如何一眼就认出对方是莫翛然的? 因为与自己相似的脸。 或者说,莫翛然用那张脸就是为了让自己认出来? 可那真的是莫翛然的脸吗? 傅希言感觉凉意缓缓从背脊蔓延到周身。他刚刚还在疑惑莫翛然的来意,在去与不去哪个是更大陷阱中徘徊,如今回想起来,也许莫翛然出现的本身就是一个陷阱。 而自己的反应,显然已经掉了进去。 从“尔父”到“父子相见”再到“杀傅辅”……因为对方表现得太轻描淡写,犹如久违的故人,语气中对他也多有迁就,让他在不经意间就走入了对方的语境中,默认了身世,可明明他们之前根本没有戳破过这张窗纸! 在最初的惊诧过去之后,傅希言缓缓恢复冷静。面对莫翛然,惊惧、懊恼、失望都是很可怕的情绪,它们只会影响判断,使出更多的昏招。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看着满屋的空荡,失落感油然而生——坐在椅子上时,想着对面本该有个喝茶看书的人;躺在床上时,想着旁边本该有个牵手的人;盖着被子时,想着要不要留出一半。 与裴元瑾认识才一年,对方却深深地入侵了他的心,他的生活,就似鱼本该就在水里,鸟本该翱翔天际。 思念威力惊人无比,他闭上眼睛时,仿佛能感觉到那人就在身边,为他增添无限勇气,思路逐渐清晰。 就像赵通衢助力董必孝这种小手段,只是想通过三哥将他和裴元瑾拖在这里。那莫翛然今夜前来,又达到了什么目的? 捅破窗纸,让莫翛然肯定他的怀柔政策不会再起效? 这个,傅希言不敢说是好是坏。 暂时不想碰到莫翛然是真的,但莫翛然专心致志做表面功夫的那一会儿,他得了好处也是真的。这下撕破脸,大家图穷匕见,下次见面未必和谐。 以莫翛然的性格,看到自己儿子踹掉自己,登上天地鉴主,会是什么心情?反正不会是后继有人的欣慰。班轻语都想着飞升,莫翛然野心勃勃,不可能不想,就如裴元瑾所言,人都要长生不老了,还要儿子做什么?做牛做马做鬼做他飞升路的垫脚石吗? 天大地大,莫翛然凑巧在裴元瑾不在的时候现身,绝非偶然。他是否可以怀疑,莫翛然与赵通衢也是有关系的?就像天底下好人之间总会互相帮助,坏人之间自然也能臭味相投。 说不定今晚见面,也藏着什么阴谋诡计。 傅希言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展开内视,检查身上有没有被对方做下什么手脚。还有家人……一想到这里,他又坐不住了,匆匆起床,准备挨个敲门检查一遍。 第123章 你说是就是(下) 府君山山势不高,即便站在山巅仰望,满天星辰依旧遥不可及。储仙宫这座名震天下的武林巨擘,便是在这样一座山上,走出了让天下为之侧目的高度。 北方的深秋,天气本该寒冷起来,可这两天极反常的,在接连的几日降温后,又回暖少许。夜风习习,拂面时余温犹存。 应竹翠迎着风,背着手,看着星空,一动不动地像个木偶人。 刚从地牢出来的赵通衢便在身后看着她。 她也知道他在看着她。 这阵子储仙宫乱糟糟的,各地雷部主管事集体上山诉陈,赵通衢不等事情发展,便自请去地牢,留下一个焦头烂额的烂摊子。 五天以来,这还是两人头一回见面。 “这两天,来府君山的人越来越多,不仅有雷部,也有几个雨部和风部的。”应竹翠缓缓开口,但没有转身,仿佛在对着前面的空气自言自语,“如此规模,没人在背后怂恿,我是不信的。” 赵通衢对着她的背影回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裴宫主义薄云天,武功绝高,但对于下面的人,实在不能算体贴。” 应竹翠霍然转身,斥责道:“大胆!若非宫主顶天立地,储仙宫焉有今日?你焉有今日?我应竹翠这一生最恨忘恩负义之徒!” 赵通衢面容流露出几分柔光,让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容看着有几分无辜可怜。他上前一步,双手轻轻按在了她的肩头:“翠姨,你信我,不是我……我的确听到了风声,你听我说,还记得几个月前,突然有雷部主管事上山述职吗?” 应竹翠道:“少主带少夫人回来的那次?” 赵通衢点头:“他们本是来劝我与他们一同行动的。我劝阻了他们,本以为他们走的时候已经打消了念头,没想到……唉。” 应竹翠训斥:“如此大事,你为何不上报!” “我毕竟是雷部总管,他们信我才同我通气,我若是说了,岂非辜负了他们的信任?何况,我原以为只要我不点头同意,他们便会死心断念。唉,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终究是我主管不力。我现在就去见宫主,辞去总管之位,只求宫主网开一面,能够放过他们。” 赵通衢说着,就要往裴雄极住所的方向走,却被应竹翠叫住。 “等等。你做事总是毛毛躁躁,不想前因后果!进地牢也是,若非我今日来见你,你是否就要在地牢住一辈子?!” 赵通衢苦笑道:“若能住一辈子,倒也好了,好过出来之后,里外不是人。” 应竹翠沉默了会儿说:“此事闹得如此大,可说储仙宫建宫以来,前所未有,你若想要保住他们,还需从长计议。” 赵通衢急忙回身道:“翠姨教我!” 应竹翠摇头道:“一步错,步步错。你可想过,事情结束后,这些人在储仙宫当如何自处?” 赵通衢一呆,仔细想想,竟落下泪来,泣不成声道:“此事怪我,怪我,若我当时阻止了,或者告诉了宫主,也不至于闹到这个田地!如今,却是如何是好?” “一个大男人,遇事哭哭啼啼,忒没出息!收起眼泪,听我说,你将那几个领头闹事的人指出来,交给宫主,余下的人都是受人蒙蔽,罚他们自降一级,我再贴上老脸,向宫主求求情,此事或可摆平。” 她这么说,不仅是为了摆平这件事,也是给裴雄极一个台阶下。毕竟北周是储仙宫大本营,上山的主管事人数将近储仙宫所有主管事四分之一,已是动摇根本的数量了。 即便是裴雄极,若要不付出任何代价都平息这场争端,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应竹翠的想法,已经是在不考虑双方心情的情况下,较为圆满的一种做法。 然而赵通衢却摇头道:“若非要有人受罚,那便由我来吧。” 应竹翠怒道:“你受罚,于事无补。” 赵通衢说:“他们都是我的属下,他们的错,自然便是我的错。” 正说着,就见一个雷部守卫匆匆跑来道:“禀告应长老,赵总管,雷部的兄弟在山下集结!大约有三四百人,正在上山。” 应竹翠变色,咬牙道:“他们这是要做什么?”这场面要是放到皇宫外面,已是兵变! “谁放他们上山的?”她双目圆瞪,气场极为骇人! 守卫看了赵通衢一眼,小声道:“山下的兄弟没有阻拦……”于是一路畅通无阻,如今已经快要走到山腰了。 裴元瑾的担心不无道理,山上雷部不是筛子,而是赵通衢手里的鞭子,由着指哪打哪。 赵通衢问:“这事宫主知道了吗?” 守卫道:“沈副总管和虞总管刚刚去了闭关禁地。” 那消息就封锁不住了,应竹翠的眉头微微皱起来,正要说话,又有一串脚步跑过来,也是个守卫。他说:“谭副总管带着人拦在了道口。” 所谓的道口就是通向储仙宫的山路。当然,对武者而言,这条山路并不是上下山唯一的途径,却是上山的三四百号人正在走的路。 应竹翠看看守卫,又看向赵通衢,半天没说话。垂手站在一边的赵通衢无奈,只好说:“你们先下去吧。” 很显然,这两个守卫来这里,并不是向她汇报的,而是传达信息给这个口口声声与此事无关的雷部总管! 他回过头,就见应竹翠一脸怒意地瞪着自己,只好苦笑道:“我躲入地牢,依旧没有躲过去。” 应竹翠说:“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赵通衢沉默半晌,才轻声道:“他们信任我,我不能辜负他们。” 应竹翠终于忍不住怒斥道:“那你便要背叛储仙宫?” 赵通衢双手慢慢握成拳头,又慢慢放开,强作镇定地问:“我不会背叛储仙宫,可如果我的兄弟要讨回自己的利益,我帮不了他们,只能跟他们同进同退。” “讨回自己的利益?”应竹翠冷笑道,“他们的功法是谁人传授?他们积攒的身家是从何而来?练功遇到瓶颈时,又是谁人解惑?他们在储仙宫获得的好处,难道还不够?” 赵通衢闭了闭眼睛,脸上平静的面具终于撕裂:“那是活着的人,那些为了所谓命令而死去的人呢?围剿傀儡道,雷部首当其冲,死伤无数,可到头来,我们头上还要供奉电部这尊大佛!四部之中,雨部做了什么?不过是拨拨算盘珠子,遇到难事大事,都有雷部冲锋陷阵,可最后呢,赚来的好处大部分进了他们的口袋!还有风部,一句还没查到,一句有所失误,里面填进去的就是我雷部的兄弟!我们有不平,有冤屈,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吗?” 第124章 再见是同道(上) 储仙宫禁地门前,只有一块裴雄极随意插在地上的木牌,上面写着“闲人免入”四个大字。这块木牌与禁地一样,日夜经受风吹雨打,已有些腐化,只那四个字依旧如初写的一般,鲜亮,崭新,一笔一划都充满气势。 赵通衢每次来,都不太敢直视,好似这四个字,便是四个剑招,每一招都直击他的死穴,唯有这一次,他在木牌前停留久久,注目久久。 他望着“人”与“入”两个字,心想:这两字的区别,原来是一个还梗着脖子,一个已经低了头。他曾经低下无数次的头,却“入”而不得,如今梗着脖子,想活出个人样,眼前又有那么多的关卡。 他身后剑意澎湃,似乎在提醒对方自己的到来。 赵通衢缓缓转过身,看着眼前无时无刻不是腰杆挺直,浑身傲气的青年,一如既往地低下头,掩去眼中的妒意,恭敬行礼道:“见过少主。” 裴元瑾说:“今日的局势,你打算如何收场?” 赵通衢说:“还请少主看在雷部这些年劳苦功高的份上,不要责罚他们的失礼。” “未经总部许可,私上府君山,是擅离职守之罪。” “我以为他们回山述职,已然给了许可。” “电部不可撤,风雨不可并,总部不可不遵,继承人之位可议。”裴元瑾抛出对雷部四条谏言的最后决定。 赵通衢听到最后,目光一闪,缓缓摇头道:“关键在前三。少主天纵英才,继任宫主,我等并无异议。” 裴元瑾扬眉:“所以,这第四条是为了凑一对双么?” 赵通衢说:“山下的声音若只有一个人发出,是渺小的,容易被忽略。但说的人多了,即便隔着老远,也总能让山上的人听到一些动静。他们只是想让山上有个愿意聆听他们声音的人。” 裴元瑾问:“那个人是你?” 赵通衢躬身:“少主天赋异禀,武道成就不可估量,无心杂务,我可分忧。” 裴元瑾缓缓道:“我若不应,又当如何?” “储仙宫乃宫主与长老一手创立,吾等蒙恩被德,方有今日,本该肝脑涂地,以报万一,却得陇望蜀,与恩人讨价还价,简直忘恩负义。”赵通衢说到这里,轻笑了一声,仿佛是自嘲,又仿佛在嘲讽,“想来少主也是这般想的吧。可是,就算承受了德泽,我们也是人,是人就有私心,贪生怕死又有什么错呢?储仙宫不也在追求长生不老吗?” 裴元瑾头微微偏了几分,眼睛里闪现奇怪的神情,但很快,这种神情消散了,好似对方真正引起自己的注意就这么一小会儿,当这一小会儿过去,对方就不再值得关注。 他的话就如出剑的赤龙王,简单而直接地戳穿了他的用心:“我若将大权交给你,你便留下来,我若不肯,你便带他们走。这便是这场戏的真正用意。” 赵通衢不意外对方能看透这一点。 醉心于武道的裴少主并非真正的武夫,不然自己也不会费劲思量对付对方,却始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他叹息道:“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已别无选择。” 这话也有几分真心。 雷部主管事上山逼宫这一招,他原本是打算为自己争抢副宫主之位造势的。 这并非他妄自尊大。在踏出这一步之前,他已经试探过景罗好多次,可对方对自己的异动始终不发一言,不置一词,采取默认的态度,不得不让他猜测,或许景罗也腻烦于宫中杂务,有意让自己接替。 若不是华蓥山发生巨变,景罗、师一鸣、裴元瑾联手做局,导致宋旗云身亡,莫翛然出走,傅希言接掌天地鉴这一连串变故,他依旧沉浸在入主储仙宫的美梦中。 不管景罗是不是在杀鸡儆猴,赵通衢都感觉到兔死狐悲。 于是紧急更改了方案。 他已经不想在储仙宫这个浑水里蹚下去。他要离开这里,可以以丧家之犬的姿态,却不能两手空空。 赵通衢当然知道事情的发展未必会像他想象中那么美好,他从小到大经历了这么多,已经习惯与失望共处。 可机会在眼前,他一定要拼尽全力搏一搏。 他缓缓跪在地上:“我知道雷部所为罪无可赦,但宫规里有一条,若有总管或长老以历年功劳和本身职务作为交换求情,功过两厢抵消。我身为雷部总管,愿以此规,换取其他人的平安。” 这条先河由当年的雨部总管救情郎而开,后来被傅希言用来救于瑜儿,如今,也成为赵通衢脱离储仙宫的工具。 裴元瑾说:“雷部主管事以下犯上,雷部众人聚众闯山是两条罪,赵总管要救哪一边?” 赵通衢豁出去道:“两条都要救,如果不够,我命来抵!” 他在赌,赌裴元瑾不会为了为难自己而使储仙宫英名蒙羞。自己毕竟是雷部总管,明面上并没有犯下大错,这些年来,裴雄极都没有抓到自己的把柄,裴元瑾也不能。 裴元瑾低头看着他:“可你勾结诡影组织,盗取混元丹,陷害同僚,罪无可赦,自身难保,哪来的第二条命为他们作抵?” 赵通衢霍然抬头:“少主不可血口喷人!” 裴元瑾说:“孤影组织总部在涞滩镇,宋旗云是幕后黑手。” 赵通衢冷着脸说:“那是陷害!” 他此刻眼中闪烁的怒火是真实的,不可置信也是真实的,他是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自己被陷害,而事实上—— 裴元瑾说的这些话的确没有任何证据。宋旗云死后,他们就整理过对方的遗物,包括朝云接收发布的那些任务,却没有赵通衢和储仙宫的痕迹,连当初接触陆瑞春、转移混元丹这部分都没有。 这有两种可能,一是赵通衢和宋旗云并没有瓜葛,二是赵通衢与储仙宫的相关事务被宋旗云单独交给了一组人马,没有经过总部。 景罗对这件事并不意外。储仙宫的雷部总管,应该是诡影组织最大的合作伙伴之一了,自然应该享受单独的待遇。 他当时对裴元瑾说:“这件事我来处理。” 可惜,景罗要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被诡影组织的后续拖住脚步,一时分|身乏术,事情兜兜转转,依旧落到了裴元瑾身上。 裴元瑾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你之前住的地牢房间应该还没有整理吧?” 赵通衢抬眸看他。 他说:“续住几日。” 他和裴元瑾毕竟是父子,俩父子处理问题一向简单粗暴,既然自己不好处理,那就拖一拖,等好处理的人来处理。 第125章 再见是同道(中) 景罗一通快刀斩乱麻,斩得诸人眼花缭乱,还不待反应过来,谭不拘已经带着电部的人摩拳擦掌地围上来了。 雷部主管事们热切地看着赵通衢的背影,希望自己的领头羊能够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为他们在这暗沉的夜色里指出一条明路。然而,赵通衢只是低着脑袋,静默着,仿佛被景罗这头恶狼震慑住了,半点不敢动弹。 这个结果在景罗的预料之内。 赵通衢其人看似复杂,实则简单。 他有着炙热的野心,仿佛整个人都会为之熊熊燃烧,而他的行为却与之相反。或许是受年少丧母的影响,他实施阴谋诡计之前,第一个考虑的是如何撇清自己,故而扫尾很干净,很难被抓到把柄。 追根究底,其核心是自私自利。 裴元瑾之前将矛头对准他,涉及自身安危,他以死相抗,而景罗对付的是他手下,他权衡利弊,选择退缩。 只能说,他塑造出来的大公无私、仗义执言、勇于担当的形象都是假象,一旦阳光猛烈,令他感觉到烫手,便会冰消瓦解。 景罗押着赵通衢回到他的住所。 赵通衢在路上沉思了许多,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再往前推一段时间发生的变故,甚至,这些年来自己遇到的种种,原本认为极为顺畅的路径,突然之间就像是架在了两座悬崖间的索桥之上,回头俯瞰,下面尽是万丈深渊。 他想:他从一开始就看错了景罗。亦或是对方从一开始就给了他一个错误的信号,才让他在错路上一错再错,一错到底。 他推开住所的门,看着四四方方的客堂,想着自己或许在未来很长一段日子内,都要被锁在这里,心中便涌起一股被辜负的怒意。 赵通衢霍然回首,看着景罗说:“我原本以为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景罗微微抬眸,似乎有些诧异他的话。 赵通衢喃喃地说:“他们身上都带着仙气,可这里是人间,不是仙界,他们身上的仙气总要通过人来维持。我原本以为自己会成为第二个你,这世上,也只有你懂我的处境与梦想。” 景罗还是没说话,却也没有走,静静地看着他在进门之前进行最后一场演讲。 赵通衢也不介意。 没有人的时候,他都可以自言自语很久,何况旁边还有一个听众? 他继续道:“你和宫主,我和少主,我们本可以支撑起储仙宫的两代。” 景罗终于开口了,然后用一句话否定了他的所有:“你不可以。” 赵通衢心平气和地问:“为什么?” 景罗淡淡地说:“你见不得光。”给他足够的时间,赵通衢能够重新在阴暗的角落里重新滋生可怕的阴谋,但是,只要他还在阳光之中,只要众人的焦点还在他身上,他就会蛰伏起来。 赵通衢浑身一震,脸上显露出了离奇的愤怒,任何一个人不会接受自己兢兢业业了半辈子之后,得到的评价竟然是“见不得光”。 可他很快又沉默了下去。 当然不是因为他接受了,默许了,而是给出评价的人不等他有所反应,就自顾自地走了,好似笃信他的脖子上有一条看不见的链子,会让他乖乖地走进那间屋子。 赵通衢也如他所愿。但这并不表示他选择了放弃。早在他跟着景罗回来时,就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路。 景罗当着众人的面说了此事与他无关,那他接下来一段时间或许会过得稍微有些煎熬,却不会被彻底打倒。 而煎熬这件事,他从小就习惯了。 景罗走出长廊,就看到孤单屹立在月光下的颀长身影。 从前的裴元瑾形单影只时,只会让人想到孤高、冷傲,可如今却是寂寞、孤独、寥落,好似被分走了一半的灵魂。 裴元瑾回过头来,看到景罗没来得及收起眼中的怜惜,疑惑扬眉,随即又不悦地压下来:“早知你回来,我便不急着赶回来了。” 事实上,当时他也不是很想回来,只是傅希言一再催促,还说了“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之类令人听不懂的话,才让他不得不独自赶回。 景罗说:“我也没想到赵通衢动起来,会是这个样子。” 很显然,这位擅长隐藏在黑暗处搞风搞雨的阴谋家,一旦亲自站到前台,便会露出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破绽。这样的人,给他一个棋盘,让他安安静静地思考,他可以当个杀人不见血的毒谋士,但让他踏足沙盘,却不足以作将领军,这也是景罗这些年始终没有将他放在眼里的原因。 裴元瑾说:“他似乎已经找好了离开之后的去处。”所以才能对脱离储仙宫之后的命运如此乐观,甚至不惧怕那些随时可能反扑的敌人。 他说:“也许是诡影组织查不到的那群人。” 他放赵通衢走,也有将人抓出来,一网打尽的意思。 景罗说:“宋旗云都死了,留下的又能如何?至多,为莫翛然所用吧。莫翛然我们总要对付的。而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裴元瑾望着他,眼睛里缓缓流露出几分笑意:“不错,的确应该准备起来了。” 景罗点头说:“储仙宫这些年扩张过快,门下良莠不齐,正好趁机机会,整顿一番。电部已将各地异动上报,待整理之后,那些心怀不轨的都要驱逐出去。另外,各地分部也要重新梳理,四大分部各自为政,的确容易产生问题……” 他说着,发现裴元瑾看自己的目光有些奇怪。 “少主有何高见?” 裴元瑾说:“此事你全权处理便好。” 景罗看着与其 父如出一辙的洒脱表情,无奈地扶额:“储仙宫终究要由你来继承。” 裴元瑾说:“但这些事可以交给我夫人。” 景罗:“……”是宫主夫人走得太早,才让少主对夫人的作用产生了偏差吗?他想着还在途中的傅希言,猛然明白裴元瑾口中“应该准备起来的”究竟为何了。 他说:“宫中上次办喜事还是少主的满月酒,没想到如今竟又要喝少主的喜酒。” 裴元瑾微微一笑,清冷的月光下,他的笑容竟带着几分清甜:“希言来了之后,我们还有其他的喜事要宣布。” 与洞房花烛夜连在一起的双喜临门,总是与早生贵子有关。 但裴元瑾和傅希言显然不符合这种情况。 景罗道:“莫非少主在武道上有所突破?” 裴元瑾说:“并非我有所突破,而是希言从地鉴中发现了一些事情,对武道至关重要的事情。我说不清楚,为免一鳞半爪扰乱父亲的心境,还是景总管去吧。” 第126章 再见是同道(下) 漫漫长夜,天上月圆,本该是恋人重逢,互诉衷肠的气氛,却被一句话破坏得荡然无存。 赤龙王一闪一闪,犹如天上星星,仿佛迫不及待地就要替主人的爱人报仇,但傅希言告状不算,还要出示证据。 他拉着人回到房间,关紧门窗,然后痛快地脱下了衣服。 裴元瑾:“……” 傅希言指着背脊说:“你看。” 裴元瑾看着光滑如玉,白璧无瑕的后背,眼神不争气地飘了一下。 傅希言见他半天没动静,扭头看他:“生气归生气,也不要气得不说话,显得你站在这里,都是我思念过度的错觉。” 裴元瑾手指轻轻抚摸他的后背:“你让我看什么?” “没有印子么?”傅希言自己扭头看了一眼。自从饕餮蛊作古,他伸长脖子,就能从肩膀和咯吱窝两个位置稍微看到一点自己后背的情况。 “咦?消得这么快?” 亏他洗完澡之后,还拿伤药当润肤乳这么抹。 “没关系,我有证据!” 傅希言气哼哼地从随身行李里拿出一个古朴的匣子,裴元瑾认得,傅夫人发放分红后,他用来装银票了。 匣子打开,果然是一沓银票。 傅希言瞪大眼睛将银票拿出来,然后在空匣子里摸来摸去。 “你信吗?这里原来有十六颗弹珠,我被其中十二颗击中了后背……” 他说着说着闭上了嘴巴,狐疑看着裴元瑾,眼神有些古怪:“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是在什么时候哪里发生的……一二回答!” 裴元瑾问:“第一次什么?” 亲吻,牵手,还是…… 他脸色微微泛红,眼睛却越来越亮。 傅希言看着那熟悉的表情,松了口气,喃喃自语:“既然有筑基金丹,那山精狐仙应该也是存在的吧。难道我见鬼了?” 裴元瑾低头,在他肩膀上狠狠地啃了一口,傅希言扭头,指着很快消退的红印:“那打出来的印子和这个差不多,但很久都没有消退。” 而且以往不管受多重的伤,哪怕是内脏被捅了个对穿,在天地鉴的作用下,很快就能恢复如初,痛不了多久,那弹珠不但留下了印痕,还让他痛了整整两天两夜。 裴元瑾面色不佳:“在你身上留下痕迹?” 他都没做到的事,凭什么让别人占先? 傅希言突然拉起他的手往外跑,跑到一半,身上衣服一裹,人被抱了起来。裴元瑾不悦地看着他光秃秃的脚丫子:“去哪?” “……出门左拐,找大哥。” 他亲爱的大哥正在处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村里人不知从哪里看出了他们身上青天大老爷的特质,居然还有来告状的。 傅礼安打发了一波又一波,不胜其扰,干脆大门一关,谁也不开,正打算回房间抱老婆睡炕头,裴元瑾抱着傅希言过来了。 傅礼安心中一惊:“怎么了?” 傅希言神清气爽地翘了翘脚趾:“没穿鞋,被抓包了。” 傅礼安:“……” 他挡在自己房间的门口,没有放这两个半夜乱撒狗粮的人进去的意思:“ 嗯,我不负责判案,没法解决这种家务事。” 傅希言身上衣服被裹得乱七八糟,只能伸出一只洁白的胳膊,想要将自己的后背露出来,裴元瑾脸色一黑,将人放下后,忙不迭地用衣服把他遮起来。 傅礼安看了会儿,忍不住说:“你们来找我,就是为了表演怎么教人穿衣服?” 傅希言说:“你看我后背。” 裴元瑾说:“用描述的就可以了。” 傅希言只好说:“我后背好了。” 傅礼安没好气地说:“真希望有人记得,我既不是县官老爷,也不是回春堂的大夫。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举人,判案看病这样的事,还是要找专门的人。” 傅希言在裴元瑾的帮助下,终于把衣服穿好了:“我只是想让你证明一下,那天我从树林出来,身上的确有伤痕。” 傅礼安说:“有,那又如何?” 傅希言说:“你也看过那些弹珠。”他当时还蹲在地上捡回来了,一共十六颗,放匣子之前给傅礼安看过一眼。 傅礼安有印象:“只是普通的弹珠。” 傅希言说:“弹珠不见了。” 他好歹是个入道期的高手,那匣子又是拿来藏钱的,他一向看得紧,要是想在他眼皮底下将东西偷走,必须是武王级别。 可一个武王级别的高手拿弹珠打他,然后又很小气地将“凶器”偷了回去,却不动他匣子里的银票,这是为何? 好玩吗? 别说傅希言一头雾水,连裴元瑾也有些疑惑,傅礼安沉吟道:“我看这件事应当是江湖人士所为。” 傅希言点点头,等待大哥发表有建设性的意见。 傅礼安说:“既然如此,你们就多费心吧。” 傅希言:“……” 弹珠虽然不见了,但裴元瑾回来了,一来一回,用十六颗弹珠换个英俊的夫婿,还是很划算的! 他抱着裴元瑾的胳膊,躺在床上,听他讲述府君山上这几日发生的事。 听到景罗留下了赵通衢,打发走了那些雷部主管事,傅希言不禁眼睛一亮:“男……难得景总管如此干脆利落。” 生硬的转折并没有引起裴元瑾的注意,身边躺着心爱的人,他紧绷了几日的神经自然而然地放松着。 傅希言又感慨道:“要是在前世,赵通衢大概是很多 老板都会喜欢的下属。” 裴元瑾蹙眉:“为何?” 这个问题已经问得很含蓄了,其实他更想问,你们前世的老板有什么问题? 傅希言突然抬起头,凑到他面前,小声说:“我是不是没有告诉你,我找到和晋升金丹的功法口诀了?” 裴元瑾眼睛一亮。 傅希言说:“不过我还没有完全参,什么真为贵,元为本,什么道无极而至极,气有形而去形……我当初要学文科就好了。” 虽然只是一段口诀,却已经是一大进步。尤其在储仙宫众多长老总管频频出现问题的时候,这段口诀就是一枚强心针。 裴元瑾不懂何谓强心针,但药效明显到位了。 所以傅希言才感慨:“所以赵通衢这就好比,明天公司要上市了,正想着裁员呢,他就主动带着心怀不轨的员工辞职了,还一分补偿都不要。这种兢兢业业为公司的员工哪里能找啊。”想着想着,他就着自己才懂的那些梗,一个人呵呵呵地笑起来。 第127章 新人是福星(上) 天上囤积已久的那场大雨终于赶在婚礼之前落下,像是专门为这场仪式洗涤了一遍场地。 天还没亮,围观群众已经早早到位了。 花轿从侯家胡同抬出去的刹那,整个巷子都被铺天盖地的欢呼声淹没,前面的敲锣打鼓声已然听不见了,趴在墙头的江湖人士各展身手,吹拉弹唱无所不有。 好好的迎亲,竟闹得跟晚会似的。 傅希言坐在轿子里,额头青筋一根根地往外跳。他敲了敲轿壁,半天没搭理,这点动静实在很难引起人的注意。 他想了想,又忍住了。 别人的道贺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自己的大喜日子,总不要闹得鸡飞狗跳。 花轿出了巷子,进入了大道,围观的江湖人士更多了,站在山下迎亲的,多是没有资格进入储仙宫喝一杯喜酒的人,不知谁喊了一句嗓门奇大无比的“见见新娘子”,在短暂的安静之后,竟火速蔓延开来。 大多数人理智礼数还在,喊的是“参见少夫人”,以示尊重,然而也没能阻止裴少主发髻上的赤龙王一闪一闪亮晶晶。 可惜往日鲜亮无比、耀目无比的赤龙王在今日的人海中,犹如沧海一粟,威严仍在,却不那么起眼。 它闪烁半天,周围排山倒海般的叫喊声依旧,与那各式各样的乐器合奏了一曲混乱的迎亲曲。 突得,数道抹了红漆的剑从轿子两旁伸了出来,因为速度奇快,栖凤组等人察觉时,剑尖已经伸入了轿内。 傅希言冷静地握着用震动发出警报的“风铃”,身体极为轻巧地贴着剑尖侧了过去,竟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找到了唯一一个能够躲避所有伤害的空隙。 刺客的剑已经伸到了极致,因为他们的手已经被栖凤组的人紧紧抓住,喉咙被潜龙组的人掐住,没有给他们任何开口的机会,就准备将人拿下带走。 刺客们似乎已经猜到了这个结局,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黑血自嘴角淌下。 安静,从花轿的两旁,目睹这场刺杀的人群中缓缓蔓延开来,喧天的欢叫声渐渐变成了此起彼伏的疑问。 远处的人看不到近处的景,只能听到只字片语的描述,从而引起更大的惊疑。 喜事见血,是为不吉。 谁敢在储仙宫脚底下闹事? 是不要命了吗? 的确是不要命。栖凤组的人默默地拎起刺客尸体,悄无声息地带走,想将事情掩过。 傅希言从花轿里一跃而出,足尖在轿杆上轻轻一点,翻身落到轿顶。温煦的阳光洒落在他的身上,清艳绝俗的面容点亮了众人的目光,也“掐住”了他们的喉咙,全场终于陆陆续续安静下来,隐约有人交头接耳,似乎在问“说好的胖子呢”。 傅希言袖摆轻扬,双目温柔地望着前方端坐在马上的新郎官,唇角扬起明媚的笑,朗声道:“我储仙宫的大喜日子,死几个奸贼歹徒都是锦上添花的助兴!” 其实这时候,说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这件事影响了婚礼的气氛,不能让场子冷下去,变成一场事故。 所以,傅希言开了头之后,跟来迎亲的谭不拘回应道:“正道永昌,邪道不存!” 顿时,刚刚遭遇突变,不知所措的观礼者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连忙大声附和起来。 “正道永昌,邪道不存!” “正道永昌,邪道不存!” 花轿被捅了好几个窟窿,看着寒酸,傅希言纵身一跃,落到马上,抱住裴元瑾的腰身,贴着他说:“我刚刚帅不帅?” 裴元瑾微微侧头,似乎轻笑了一声,随后在傅希言期待的眼神中,两人飞快地换了个位置。 …… 傅希言面无表情地抬手,整了整自己被拎得有些变形的后领。 裴元瑾搂着他,拉着缰绳,继续朝前行去。 日头正好,前方的府君山上张灯结彩,花簇锦攒,专门豢养“仙禽仙兽”的兽倌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喜鹊,如今成片地站在枝头欢叫,喜气正浓。 裴雄极与诸位长老、总管破关而出,换了一身新装,只是寿南山脸色不太好,虞素环给他画了两道腮红,依旧掩饰不住难看的脸色。 因为景罗的一句话,他没有选择在那两天突破至武神,因为他无法确认如果晋升了,自己还能不能赶上这场婚礼。 说起来,如果没有他的撮合,也许少主和少夫人还在玩那套隔着山隔层纱的游戏,哪会有今日的卿卿我我团团圆圆。 这杯谢媒酒他得喝。 赵通衢站在人群的最后面,像一缕幽魂。 景罗下山之前没有下达□□他的指令,所以他依旧是自由的,没有出现在想象中的被拘禁在住所里的情况。而且,由于他仍是雷部总管,那些处置雷部的事务依旧交到了他的手中,景罗的处理方案得到了裴雄极的首肯,所以落到他手中的都是直接签名盖章就可以发布的除名令。 赵通衢知道,景罗在一步步地剪出他的羽翼,并且让那些羽翼成为刺向他的箭矢,可他也知道,这是他计谋失败,又没有放手一搏后,必须承受的代价。 新人还没有上山,新人遇袭的消息已经先一步传来。 赵通衢明显感觉到,众人听到这个消息时,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到了自己身上。他只能苦笑。任谁来看,这种毫无成功可能,只为了大喜日子找晦气膈应人的事,都是一种无能者的泄愤。 不管无能者还是泄愤,显然都隐隐指向了雷部。 这件事看似与他有关,实则与他无关,但说无关,又有关,所以他只能沉默着,仿佛自己就是墙上那只不该出现在深秋的蚊子一般。 闹剧般的行刺来得快去得也快,甚至有观礼者暗戳戳议论,是不是有人为了看新娘而故意闹出来的乱子。 若是傅希言听到这话,大概要把口水喷到他脸上,让他好好洗洗自己的脑子,谁会豁出自己的命就为了看一眼新娘。 不过,他们豁出命的理由也没有正经到哪里去。 小樟检查过尸体,已经证实他们都是雷部最外围最底层的成员,他们不避讳地穿着有祥云图案的制服,显然就是冲着闹婚礼来的。 他们背后必然有人主使,对方不在乎这几条命,就是为了给他们添堵。 傅希言想:男神清理储仙宫的计划恐怕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景罗当然明白这一点。 永远不要指望所有对手都会和你站在同一个高度对弈。破坏计划的,让你出乎意料、措手不及的,往往是那些不怎么聪明的人。因为聪明人行事可以从动机、利益、得失去揣摩,而愚蠢的人,你很难猜测他究竟蠢到了哪个地步。 第128章 花轿和福星(中) 昨日宾客云集,场面混乱,宫中人反倒落在后面,如今两人一路行去,恭贺声不绝于耳,喜鹊又在枝干上唱和。 傅希言好奇地看着它们:“嗯,秋天也有喜鹊吗?”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喜鹊有十年左右的寿命,又不是冬死而夏生的鯥,秋天自然也是有的。然而随侍在旁的兽倌听懂了,解释道:“喜鹊是恋家的鸟,冬冷夏热也不迁徙。” 傅希言有些羡慕。 哪个宅男喜欢东奔西跑呢。 兽倌看看他,又看看裴元瑾,有些踌躇地上前一步道:“请少主少夫人见谅,二位之前带回来的赤鹏蛋至今还未孵化。” 他若不提,傅希言差点忘了这一茬。 兽倌苦着脸说:“我试过各种办法,还曾让仙鹤孵蛋,可惜一直没有动静。”作为储仙宫的老兽倌,他经手的禽类兽类众多,还是头一次遇到赤鹏这样棘手的蛋。 傅希言安慰他:“若是这么容易孵出来,那日我们看到的就是赤鹏鸟,而不是赤鹏蛋了。不如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说起来,他都好久没见过白虎了。 昨日迎亲,裴元瑾本想带白虎,但围观群众实在太多,白虎毕竟是动物,万一受惊,闹出风波,反倒不美,只好放弃了这威风凛凛的选项。 成亲那日,未免惊到宾客,白虎被圈养了起来,同住的还有裴元瑾一时兴起买下的狸猫。此时,一大一小这两只正躺在石头上晃晃尾巴,晒晒太阳,神情惬意,兽倌人走近时,它懒洋洋地回头,然后鼻子动了动,突然跳起来,朝着脚步声的方向蹿过去。 傅希言一抬头,就看到那么大一只老虎扑过来,肚皮上还沾着泥土稻草,自己身上却穿着早上刚换的新衣服。 没有丝毫犹豫,他脚步一偏,人已经躲到裴元瑾身后。 白虎扑了个空,四肢落地,对着裴元瑾发出了质询般的吼声。 裴元瑾眉毛一挑。 白虎气势立马弱了下去,倒是跟在它身后的狸猫依旧迈着“老子今天一米九”的铁汉脚步,徐徐走来。 傅希言从裴元瑾身后露头。 白虎看着他,鼻子动了动,然后又试探着凑过来,这次傅希言总算没躲,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又摸了摸它的耳朵,然后闻了闻自己的手,对兽倌说:“它是真的臭啊。” 兽倌面露尴尬:“它不爱旁人碰,以前只有少主能摸。” 傅希言挠挠白虎下巴:“要不我给你洗个澡?咱奢侈一把,用上香皂,从此摆脱臭臭虎的恶名,当香香虎。” 裴元瑾冷眼看他忽悠。 白虎哪里想得到太多,虽然眼前这个人掉了肉,脱了相,但气味依旧好闻,便接受了他的亲近。 不过给白虎洗澡之前,兽倌先带他们去看了赤鹏蛋。 那蛋果然和他们初见时一模一样,没有一丝丝改变。 傅希言拿在手上,测西瓜生熟似的屈指敲了敲,侧耳听了听,上下抛了抛,突然说:“它会不会需要气血滋养?”不等裴元瑾发表意见,他指甲对着指腹轻轻一划,一滴血就冒了出来,落在了蛋的表面。 等裴元瑾抓起他的手,伤口已然愈合了。 “你看。”傅希言对着蛋,激动地喊起来。 那滴落在蛋壳上面的血珠只剩下了一条淡淡的痕印,过了会让,连痕印也不见了,好似完全没有出现过。 裴元瑾面色发冷。 在他的认知里,与嗜血沾边的,总是免不了与邪魔外道勾连。像储仙宫豢养的仙鹤、白虎、青驴、乌龟……都是形象正面的神仙坐骑。 傅希言见他眼闪过杀意,生怕他直接将蛋砸了,连忙将蛋从兽倌手里抢过去,温柔地抚摸着:“哎呀,小说里主角的爱宠都是从这种蛋里孵出来的。” 白虎吃醋地顶了顶他的腰。 傅希言立马补充:“嗯,也有一部分是自己送上门的。” 裴元瑾从他手里拿过蛋,在傅希言目光的护持下,丢到兽倌怀里。 傅希言临走前对白虎说:“儿砸,等你爹去拿香皂给你洗澡。” 白虎吼了一声,不知是应了是拒了,总之是屁|股一扭,谁也不爱地走了。 兽倌看着他们离去,摸了摸手里的蛋,正往回走,突然背后一凉,傅希言一阵风般地窜回来,从他手里接过蛋,然后往自己肚子里一塞,又风风火火地跑了。 裴元瑾在路上等着,看他肚子滚圆的回来,脸顿时一黑。 傅希言冲到他面前,肚子一挺:“你的。” 裴元瑾:“……” “你要是不认,我就远走高飞,隐姓埋名,找个穷乡僻壤,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它抚养长大。”傅希言凄楚地摸着“肚皮”,“儿啊,你爹不认你,我们父子真命苦。不过没关系,为父就算去街上捡垃圾,也会把你拉扯成……大鸟的,到时候让你爹看着你光宗耀祖,后悔莫及。” 裴元瑾想:他家要靠一只鸟来光宗耀祖,那才真是后悔莫及。 但不管怎么样,在傅希言的死皮赖脸、死缠烂打之下,还是颗蛋的鸟儿子终于还是被留在了“父父”身边。 傅希言回房间,翻出香皂,卷起袖子准备和虎儿砸好好来一场快乐洗刷刷的亲子活动,傅夫人便派人来请一起吃饭联络感情。 傅夫人不是亲妈,却带着子女们大老远地跑了这一遭,傅希言内心是极感激的,当然不会拒绝,至于虎儿砸……人与虎的语言壁垒是结实的,他既然听不懂自己的话,那自己当然也就不算爽约。 …… 奇怪的是,那天中午,后山白虎的吼声特别嘹亮。 昨日熙来攘往,雀喧鸠聚,傅家人忙碌于观礼应酬,还没有好好地参观这座天下闻名的正道圣地。 储仙宫半山腹半露天的诡异构造在正午阳光下一展无遗。与山体浑然一体的庞然大物有着奇特的魅力,既磅礴,又精巧。 傅夫人住的院子靠近东面的菊花园,极有情调地将桌椅摆到了园子里,借地赏花。傅希言入席的时候,精神还有一瞬间恍惚,以为自己参加的是前世的野餐。 食物的原材料是储仙宫提供的,但厨子是傅夫人不远千里从江城带来,秦菜、鄂菜都做得相当不错。 傅希言这些日子东奔西跑,品尝的美食不少,但坐下来好好吃饭的时间不多,吃饭有很多种,此时,显然是相对圆满的一种,身边有自己的亲人,嘴里有喜欢的食物。 或许是身处异乡的缘故,傅夫人也比往日多了几分亲切,两人说起了洛阳的房价,说起了江城的新居,说起了香皂的生意,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 第129章 花轿和福星(下) 白虎终于还是等来了它异类“父亲”的关爱,在吃饱饭准备睡觉的时候被拖着去洗了一场芳香四溢的澡。 洗完澡之后,又是一场离别。 白虎念念不舍地跟在他们的身后,像极了爹妈出去打工的留守儿童。 傅希言终究不忍心——毕竟不是亲生的,还是要花费精力培养感情。他转过身,抱住了儿子香喷喷的脑袋说:“放心,等爹下次回来,你一定又臭了,到时候还给你洗啊。” 白虎大大的眼睛写着大大的疑惑。 如果有动物语言翻译家在这里,大概会这么翻译:你到底是不是人。 傅家人在山上住了三日就启程返家。 傅希言的婚事结束后,紧接着就是明年三月傅夏清的婚事,亲家是南境刘家,经过几轮清洗,依旧能保持盛宠的人已经不多了。文以蒲相为首,武以南境刘坦渡、西境海西公、北境平罗郡王为尊。 傅家与刘坦渡结亲,自然要郑重其事,若不是傅希言突然成亲,傅夫人三月之前都会待在家里张罗。 宫主、长老都在闭关,宫中诸事由景罗操持,不仅帮忙安排好了沿路行程,还准备了不少当地特产作礼物。 傅家是山上最后一批客人,山脚的流水席也已经散了,待他们离开,储仙宫又恢复了往常清冷庄严而神秘的模样。 就在大家都以为储仙宫少主和天地鉴主就在山上好好过小日子的时候,这对新人已经抢在傅家之前,背上行囊,开启了别样的蜜月之旅。 南虞水军名满天下,从北周通向榕城的海路已被全面封锁,除非花费大半年从西陲绕行,不然依旧要从长江横渡。 傅希言和裴元瑾现今已是天下有数的名人,一举一动备受瞩目,要是摆明车马,大概还没渡江,南虞那头就已经安营下寨,高垒深沟,严阵以待了。 之前,陈家管家得了准信后,已经跟着其他下山的客人走了,他这次来北周,肩负的不止一个任务。临走前,他除了留下了一张标注着越王与小皇帝双方实际掌控的区域以及部分布防的地图之外,还给了一条走私的暗线。从地图看得出来,越王的区域虽小,看似身处下风,但境内安稳,而小皇帝区域内却有数支民间义军流窜,不算千疮百孔,也有几许漏风。 这条暗线就埋伏在漏风处,管家当初就是通过这条暗线,悄无声息地进入北周,按他的意思,傅希言和裴元瑾大可以利用这条暗线潜入南虞。 但傅希言有自己的考量。 因为前世的记忆,他视南虞百姓为同胞,愿为他们伸张正义,可是,以今生的立场,傅家毕竟是北周臣子,自己与南虞越王走得太近,纵然可以借口是以天地鉴主的江湖身份,可建宏帝真要追究起来,他父亲还是难逃干系。 所以他这次去南虞,是借着南虞内战的势,了却一笔旧账,却不想在皇帝与越王的争斗中介入太深。 他们南下的线路最好是另想办法。 此事若是让傅希言自己来办,少不得要焦头烂额、冥思苦想一番,但落在景罗手里,立马就给出了三个方案。 奉师命拜访南虞大家的书院学子;护送在异乡病重的富商回南虞的保镖;潜入南虞打探消息的北周暗探。 每个身份都有着极为详实的身份资料。前两个倒也罢了,最后一个却让傅希言结结实实吃了一惊。知道男神工作能力强悍,却没想到手眼通天到渗透北周朝堂的地步。 景罗轻描淡写地说:“算不上渗透,只是我们身处北周,总会与当地的官员产生些许交集。” 傅希言思量再三,选择了三。 他之前还担心自己去南虞的事让父亲为难,景罗就送来了绝妙的理由。如此一来,就算以后建宏帝想发难,他也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 为北周入南虞,处处都是忠君体国的赤诚。 但选择三的后续发展他也没有料到。因为是暗探,所以不能明着走,得找个身份掩盖,什么身份呢? 护送在异乡病重的富商回南虞的镖师。 …… 原来三这个选项又叫“除了一都对”。唉,“一”真是令人又爱又恨又捉摸不透,连选择题里的“一”都随时会遁去。 傅希言和裴元瑾两人形貌都过于出色,但要微服私访,就属于过于困难。也不知景罗从哪里搜罗来了专业化妆师,将两人的脸拉拉扯扯描描画画,一转眼就变成了两个样貌有点普通的中年人。 就这样,两个相貌平平的镖师跟着十几人的队伍,护送一个病重的富商,沿着齐州一路南下。 因为是北周的暗探,他们每过三五天,就要用汇报一下自己的状况。 傅希言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北周暗探的消息网大多分布在行走卖艺、贩夫走卒之中。这富商也不知什么来头,每到三五天便会去一趟消息点,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传递消息。 久而久之,傅希言自然就明白了这趟镖保的应该是“自己人”。怪不得景罗直接舍掉了学子那个选项。 但他们也不敢太过大意,毕竟“暗探”这一层也只是伪装。 傅希言和裴元瑾两人平日里都表现得很沉默寡言,却也不到离群索居的地步,别人过来搭话,个子稍矮的那人也会客客气气地回答,真找他们帮忙,也愿意搭把手。唯一的缺点就是功夫稀烂,有一次遇到拦路的地痞流氓,他们两个人对付一个,还在那里费了半天劲。 不过镖头富商没说话,底下的人也只能偷偷鄙视这两个凑人头的水货。好在那个矮个子懂事,那次之后,主动买了两次宵夜,总算稍微缓和了一下场面。 南虞与北周划江而治,国境线绵长,却不是每个渡口都可以横跨的。 过淮河之后,队伍又改道西南方向,想从宜城渡江,但靠近宜城时,发现城门关卡比往日严格了数倍,一直待在马车中很少见人的富商终于被请了出来。城门口甚至准备了大夫,以验证对方的病情。 傅希言和裴元瑾牵着缰绳,站在车队最后面,看着富商颤巍巍地扶过去,又被人背回了车上,过了会儿,才被放行,但入住客栈没多久,又遇临检。 赤龙王、无名小箭还好说,毕竟小,随手一场,不翻箱倒柜找不出来,倒是赤鹏蛋因为体积太大,只能放在包袱里,被没收带走了。 傅希言:“……”怪不得微服私访到最后都要亮明身份,夺子之仇谁能忍? 队伍里其他人以为是鸵鸟蛋,都说算了算了,以后总能再遇到的,倒是镖头问了一句:“是要紧的东西吗?” 第130章 暗探和保镖(上) 这一记老拳委实打得不轻,刘焕身体还能动,一下子蜷缩起来,嘴巴张了张,没发出声音。 傅希言想:自己已经给过他机会了,既然他执迷不悟,那自己阻止婚事就不是棒打鸳鸯,而是及时止损了。 他看着床上的刘焕,正盘算着如何收拾残局,裴元瑾突然朝他比了个手势。两人对视一眼,闪身躲到了屏风后面。 没多久,门就被推开了。 推门的人发出了“咦”的一声,讶异于刘焕大晚上的睡觉不关门。但他没有多想,正要往床边走,一个枕头突然从床上砸过来。 刘焕说不出话,只能砸枕头示警,奈何来人并不领情,大手一张,朝床上人抓去,嘴上还说:“醒了更好,老子也不算乘人之危了。” 刘焕无奈,从床上蹿了下去,人趴在地上正要站起,后领就被拎住了。 屏风微微动了一下,泄漏一丝寥落的月光,正好照在来人那张胡子脸上,正是与温娉一道住在西边小院的大胡子。 他身为入道期高手,对周围环境变化比常人要敏感百倍,当时察觉榕树树叶摇曳似乎有些不同寻常,虽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却也足以让他心生警觉,将逮人的计划提前至今晚。 不想与夜访的傅裴二人来了个“喜相逢”。 月光落入眼帘的刹那,他已经拎起刘焕准备撤退,却被裴元瑾的武王威压压得四肢一僵,傅希言趁机窜出来,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自从他境界提升之后,绵柔拳也产生了微妙的变化,这一拳看似打在大胡子的脸上,劲道却落到了肩膀上,让他手臂一酸,五指下意识地松开。 傅希言一脚将重获自由的刘焕踢到身后,对着大胡子的胸膛又是一拳。这拳打得结结实实,但真气的气劲依旧古怪地落在了胃上,让他张口就吐出一滩黄水,夹杂着还未消化的食物,气味酸臭难闻。 傅希言虽然闪躲得快,但衣摆仍是沾染了些许。 趁此空隙,大胡子鼓动全身真气,硬生生地挣开了武王威压,一头朝外撞去。裴元瑾身体微挪,挡在了他的必经之路上。 大胡子体态看似圆润,实则灵活以极,两条腿一个交错,将身体扭转过来,而后背更像是撞在一块铁板上,将他重新弹了出去,那去势,犹如被弹弓拨了一下,更疾更快。 傅希言重新扬起拳头,正要再给一拳,刘焕却从后面扑了出来,撞了过来,傅希言身体微侧,虽然躲过了刘焕的熊抱,却也给大胡子让出了一条“生路”。 大胡子滚圆的身体狠狠地撞在窗户上,连人带窗地冲了出去。 外面是一条走廊,廊道边是池塘。 大胡子用力过猛,直接越过走廊,落入池塘,溅起一朵巨大的水花。 傅希言想:就这入水的水花,我给零分。 刘焕身体还在踉跄,手已经努力地扒拉着窗户,摇晃着挡在傅希言面前,嘴里嗯嗯啊啊个不停。 傅希言解开他的哑穴:“别喊,喊也没用。” 刘焕长舒出一口气:“我不喊我不喊,你们别追了。” 闹出的动静太大,四周重新热闹了起来,听着外面的走动声,傅希言也不想暴露身份。他远远地看着大胡子湿漉漉地爬上对岸,嘴里不忘威胁:“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刘焕好似服软了,老老实实地走到门边,打发走那些询问的仆役,等院子重新回归平静,才苦笑道:“天地鉴主和储仙宫少主联手,我自然只有束手就缚。” 贸然出手之后,傅希言已经做好了被认出的准备。武道的金字塔尖就这么点人,尤其他和裴元瑾还是一个组合,被猜中也在意料之中。 但他嘴上还是冷酷无情地否认了:“你认错人了。储仙宫少主和天地鉴主是何等人物?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光芒万丈,岂是我们两个歪瓜裂枣可比。” 没有了窗户遮挡的房间透着凉凉夜风,然而不知为何,他说完这句话后,刮入屋内的风更冷,更紧。 刘焕缓缓道:“一个武王,一个起码入道期的高手组合,当世并不多见。” 傅希言瞪着他:“那是你孤陋寡闻,天大地大,自有你不知道的高手。” 他越是这么说,刘焕越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你们要是想借此扬名,就该报上名来,若是不想被人认出,就该顺着我的话将错就错,不该辩解。” 傅希言心想,我想辩解就辩解,要你管,随即反应过来,这斗嘴吵架简直像小孩子过家家,而且对方还是渣了自己姐姐的负心汉。 他冷冷地说:“卖军械的皇商竟有入道期的修为,还半夜三更跑来偷人,你们这出戏可真是精彩纷呈,令人目不暇接啊。” 刘焕也没想到大胡子竟然会半夜三更跑来找自己,而且看架势,这偷人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偷人。他脸上一红,流露出几分难堪之情,大概是没想到自己之前放了狠话,却完全没有起到效果。 傅希言冷眼看着他:“更巧合的是,皇商里居然有北地的人。” 刘焕微微一怔,随即想起混阳丹当初有三位服用的人选,温娉便是其中之一,裴元瑾能够认出对方,也是理所应当。 他没想到,傅希言其实是从他们的对话中猜出来的。 既然已经被看破,他没有再藏着掖着,道:“南虞内乱将启,我奉命在此督查进出关卡以及南虞边境动向。而那些人……是来监视我的。” 傅希言扬眉:“监视你?” 刘焕说:“南虞皇帝和越王都向北地联盟以及蒙兀王布哈斯赫递交了联盟书,不管南虞谁胜谁负,都与他们结为盟友。作为交换,希望他们在南虞内战时,牵制北周。如今,蒙兀王出借的十万大军,加上北地联盟的五万兵力,正驻屯在两国交界。” 这话的信息量太大了。 傅希言看向裴元瑾。 对此事毫无兴趣的裴元瑾只好打起些许精神。 他们这次下山的有些仓促,除了和景罗交换了一下储仙宫内部事务的看法之外,只关注了南虞方面的消息,而北地的动态显然被忽略了。 可天下是联动的,就像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的一只蝴蝶随意扇几下翅膀,就可能造成一场龙卷风,何况南虞内战这样的大事。 不过,傅希言转念又想,要不是刘焕牵涉其中,转而牵扯到自己姐姐的婚事,隐隐触及傅家未来的立场,这件事与自己本也没有太大的关系。 他虽然自认为是北周人,却是基于这块生长的土地,并没有替建宏帝舍身忘死的想法。 第131章 暗探和保镖(中) 宜城往南,设了道关卡,傅希言他们到的时候,队伍已经排得看不见源头,过了会儿,后面的队伍也渐渐长起来,可往前挪动的速度极为缓慢。 清晨出的门,到了晌午,只往前了一丈。周遭抱怨声渐起,有人安慰道,还让出就不错了,很多地方已然封关,于是话题又转向了如今的南北朝局。 不管建宏帝对世家朝臣如何严苛,在百姓中的口碑还算不错,便有人庆幸自己是北周人,隔岸观火地体恤着南虞百姓的水深火热。立时有南虞人反问他为何还要出关。那人言及自己在南虞的诸多资产,打算赶在战火蔓延之前,一举抛售。 傅希言觉得有些奇怪。 兵贵神速,真要打仗,你偷偷摸摸地发动便好,哪至于三军未动,舆论先起,这还叫人怎么打,总不能这边带着兵马攻城,那边站在墙头喊,你小子可算来了,我这边等得饭菜都凉了? 不过傅希言看再多小说电视剧,也是纸上谈兵,对于战争这样的事情,终究一知半解,何况,前世的许多案例证明,真正的战争也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那么高明,将军也不尽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神人,乌七八糟匪夷所思的事多了去了。 又等了三个时辰,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只有西边还有一道余亮,但他们总算走到了关卡前,傅希言见到富商又从马车上下来了。 之前镖头特意提了一嘴尤先生,傅希言有些在意,特意用窥灵术瞄了一眼,发现对方体内灵魂颜色暗淡,光芒微弱,像是命不久矣。 从关卡出来,在路边休整了一夜,第二天便去渡口找船。 如今南北河运舱位紧俏,镖头去沟通了好一会儿才安置妥当,只是傅希言和裴元瑾分到的铺位极差,大通铺不说,房间里还没有窗,走进去一股不知是脚臭汗臭还是口臭的味道。 不用裴元瑾发作,傅希言的脸也黑了,一同来的镖师也不满意,随意选了床铺就出去透气。 傅希言眼疾手快,挑了个角落的位置,但那墙,那床,那被,乌糟糟的,还有一股霉味,傅希言选完就后悔了。 不等他犹豫,裴元瑾已经拉着他往外走。 傅希言抱着蛋和行李,半点挣扎都没有,两人正要上甲板透气,到路口就被拦住了。船上帮工不耐烦地驱赶道:“下面的人不能上去!” 傅希言倒不生气,而是好奇:“那吃饭怎么办?” “到时候会拿下来的!” “想上茅厕呢?” “那里不是有吗?” “想看风景呢?” 帮工怒了:“你哪那么多事呢?想看风景就交钱,十个铜板让你上去看一眼!” 傅希言掏了块碎银子给他。 帮工愣了下,拿了银子挥挥手放行了,大概有些疑惑这人既然愿意浪费这闲钱,为什么不住个好点儿的地方。 傅希言和裴元瑾上甲班之后,花五倍的价格租到了一间上房。上房与下面大通铺的待遇完全不同,窗纸透光,屋内亮堂,高川软枕,满室生香。 傅希言一头栽在床上,舒服地趴了会儿,突然起身:“我觉得我们好像傻瓜!” 裴元瑾慢条斯理地煮着茶。最近疲于赶路,他已经很久没有坐下来,好好地烹茶品茗了。对于“室友”的感慨,他紧紧是抬了抬眉毛,不发表意见。 傅希言说:“捣腾来捣腾去,灵教那帮人还没怎么样,我们自己倒把自己折腾得够呛。” 裴元瑾开始烧水。 傅希言抱着赤鹏蛋,哀伤地说:“儿砸,儿砸,自从带着你上路,你爹我就人老珠黄,所谓色衰爱弛,你小爹最近都不愿搭理我了。看来以后我们爷俩只能相依为命了。” “小爹?”裴元瑾迅速地抓住了一个不是重点的重点。 傅希言吸吸鼻子:“听听,你小爹都不想认你……卧槽!”他突然举起双手,见鬼似的盯着腿上的蛋,“你刚刚有没有看到,蛋它……自己动了。” 裴元瑾朝赤鹏蛋看去,只见这颗圆滚滚的蛋就那么淡定自若地枕在傅希言的大腿上,让人莫名有些不顺眼。 傅希言温柔地抚摸着蛋,异想天开地说:“你说,刚才算不算我胎动啊。” 裴元瑾:“……”刚刚应该是自己的错觉。 傅希言抱着蛋躺在床上,很快就沉沉睡过去。昨夜一夜没睡,虽然身体上并没有太大的困倦,可心理上总觉得欠了自己一个觉,总想着要找时间还回来。 裴元瑾坐在窗边,一个抬头就能看到床上人的位置。 煮好的茶已经喝完了,他正默默研究着傅希言记录的天地鉴功法。 武神道路的错误,造成的影响是巨大的,至少自己原先练功的方向要调整,裴雄极留下的心得全不能用了。 按照道理讲,留在府君山,留在储仙宫,留在裴雄极和长老的身边,等着他们走出一条路,然而沿着前人足迹前进是最为稳妥的。可惜,这种稳妥不适合裴元瑾的武道。 一往无前的另一种解释,就是披荆斩棘,阻挡在前方的障碍,要亲自握剑劈开、斩断,才能达成心境上的圆满。傅希言的武道与他有相似之处,却也更为险恶,陷入无望而寻求希望,是一种与天争,与地争,与人争的绝处逢生之路。他原本不太理解傅希言为何要走一条这样难的路,可听过他对修仙的描述之后,便有些理解了。 夺天地之造化,本就要超越天地,这是修仙者的宿命,也是修仙者必备的气魄,想要走得更远,就要看得更高。 这种念头刚起,他就感觉到心头一松,真元忽然飞快地旋转起来,须臾之后,竟露出焦黄之色…… 傅希言猛然睁开眼睛。 裴元瑾倚着椅背,双目紧闭,面容平静,灵气却疯狂地涌入他的身体,房内温度也在直线攀升,不过几个眨眼的工夫,已经上升到炎炎夏日的程度。 傅希言使用窥灵术,刚看了一眼,就感觉到双目刺痛,那灼热的光芒逼得他眼睛流下泪来,若非天地鉴及时发挥作用,他的眼睛可能就要废了。 这是要晋级金丹? 傅希言一阵头皮发麻。如果没记错的话,晋升金丹是要遭雷劈的,可他们现在还在船上。 就在他准备打开门,冲出去疏散人群时,室内温度又诡异地降了下去,裴元瑾吸纳灵气的速度也渐渐减缓。 傅希言心头又慌又急,想着万一裴元瑾身受重伤,自己就把天鉴逼出来做急救包。 好在过了会儿,裴元瑾就睁开了眼睛,然后说了句让傅希言脸色大变的话:“我的真元被封住了。” 第132章 暗探和保镖(下) 傅希言横刀挡住士兵攻击时,手上稍微用了点巧劲,让对方的身体重心向□□斜,然后再轻轻一推,对方受不住力,一个踉跄挡住了其他人的攻击路线。 傅希言趁机拉起裴元瑾的手往出口处跑。 此处动静已经惊动了不少人,站岗放哨的士兵也开始朝这边聚拢过来。 裴元瑾一边跑,一边还要抱着蛋,算是有生以来,难得的狼狈,两条过粗过浓的眉毛不悦地朝中间皱着,有个士兵从后面蹿上来,他头也不回,一个回旋踢将对方踢飞了出去。 傅希言拨冗看了眼,差点停下来鼓掌,但远处的变故让他硬生生将掌声收了起来。只见跟着镖头从另一边突围的镖师中,有三个突然发力,两人封锁镖头的左右,一人朝富商砍去。 这三个人,正好就是数度刁难傅希言的长包男以及裴元瑾认为与他关系不错的那两个。他们三人的武功并不高,最多只有锻骨后期的水平,对傅希言、裴元瑾这样,见多了武王武神的武者来说,可算弱不胜衣,然而在此时,却发挥出了意料不到的作用。 毕竟,镖头也只是个金刚期。 但一个大境界的差距,还是让他在关键时刻做出了出乎意料的救援。镖头眼睛依旧看着前方,双腿用力往地上一蹬,身体重心后仰,一个后空翻,掠过了三人的合围,反过来落到了他们的身后。 这时候,其他镖师回过神来,纷纷出手挡在两方之间。 镖头趁机反方向杀过来,一路砍翻士兵,眨眼间,就冲到了傅希言他们的身后。 傅希言因为不想暴露武功,所以跑得并不快,这时候刚好到广场边缘,与岗哨的士兵交手。 镖头中气十足地吼道:“接着!” 傅希言下意识抬头,就见那富商像块抹布一样被丢了过来,他下意识想闪,但见富商一把年纪,身体又弱,这么一摔,怕是抹布变成破抹布,还是在他落地之前,伸手在后背托了一下,卸掉了大部分力道,帮他站住了脚。 但富商站直之后,人晃晃悠悠地往前扑去,傅希言只好又拉了他一把。 镖头站在他们后面,拿出了一夫当关的气势,喊:“快走。” 傅希言毫不犹豫,转身就走,富商忙不迭地跟在了他身后,一不留神,裴元瑾就被挤到了后面,傅希言扭头一看,里面掉头回去,将富商顶到了前面。 富商吓了一跳,又往后退。 这时候傅希言已经拉着裴元瑾往外冲了,他知道,这时候已经不能再犹豫了,倒不是怕人太多冲不过去。自从解开了武神晋升的奥秘之后,他对这个世界的武道就有了更深的了解。也许武功并不能以一人之力,抵挡千军万马,但修真可以,修真真的可以。因此他对自己的武功很有信心,真到那时候,保护裴元瑾突出重围不是问题。可到了那一步,自己必然会引起南虞方面的注意,身份很可能就瞒不住了。 这是他不想看到的。 所以,他必须要在事情恶化之前,以一个普通锻骨期、最多金刚期的修为冲出去。武道盛行,锻骨、金刚即便没有多如牛虻,也不罕见,不至于叫人太过警惕。 似乎在刚刚傅希言的一个转身掉头中,富商明白了自己的地位,不再指望他们会向镖头一样护着自己,哪怕此刻身疲腿软,依旧努力跟着他们的脚步,从里面冲了出去。 外面是繁华的街道,不少百姓正挤在外面看热闹。傅希言带着人一头栽进去,很快就摆脱了追兵。 今天的士兵发难,镖师反水,镖头让他们带着富商突围,都发生得有些突然,自己像是牵线木偶一样被扯入了一团迷雾当中。但傅希言相信景罗这么安排自有深意,故而没有犹豫,还是将富商一路带在身边。 这时候最好一鼓作气离开县城,不然等他们下令封锁再跑,会更加麻烦。傅希言和裴元瑾还有个终极大招,就是恢复本来面目,但富商显然是没有这个准备的。 傅希言带着他们大街小巷乱窜,好不容易甩脱追兵,赶到城门边,发现已经戒严了,只好折回去找地方暂避。 县城的城墙并不高,以他的“踏空行”,带着裴元瑾也能轻松越过去,但多了个富商,就有些棘手。 一方面,他不知道富商到底什么来头,为何北周要安排暗探在他身边,另一方面,背着两个人爬墙,重量不说,姿势也是个问题。 他想象了一下美丽的画面,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城中已经乱起来了。 不用官府强调,百姓便展开自查。 对高手来说,看锻骨期、金刚期战斗和地痞流氓打架也没有太大的差别,可是对普通百姓而言,那是北周流窜过来的凶徒,连手持兵刃的朝廷士兵都不放在眼里,危险性可见一斑。 傅希言等人就躲在一座废弃院子的柴房里。 屋子许久没有住人,积攒着厚厚的灰尘,当风吹进来,灰尘扬起,有些呛人。富商蒙着嘴巴,努力将声音蒙在袖子里。 傅希言不仅有点佩服。咳嗽、打嗝、放屁这都是人很难克制的生理反应,他居然忍住了。 富商虽然没有发出太大的动静,但一路奔波让他原本就虚弱的身体雪上加霜,进门之后,就靠在角落里,努力地喘息着。 傅希言去院落的井里打了桶水,找了块抹布在柴房里擦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出来,裴元瑾挑了块不容易发现的好地方,挪开杂物,拿出衣服扑在地上。两人没有交谈,却合作无间。 忙活一通之后,三人各自坐在屋内歇息。 门外的街道偶尔能听到一列脚步声,每到这个时候,富商就会猛然瞪大眼睛,耳朵贴着墙,紧张地屏住呼吸,让傅希言有种自己穿越到民国谍战剧的荒谬感。 脚步声持续到傍晚,外面才逐渐安静下来。 月光洒向大地,黑夜重归宁静。 傅希言靠着裴元瑾打了个哈欠,又想起裴元瑾现在不能用真气,也不知道这样靠着他他会不会累,连忙直起脖子,然后拍拍自己的肩膀。 裴元瑾扭头看了他一眼,双目对视,无需太多言语,傅希言便重新靠了回去,顺带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咳咳。”富商有节制地咳嗽着。 傅希言掏出水囊丢过去。 虽然顺手牵羊不是个好习惯,但事急从权,逃跑途中,他一边拿东西一边丢钱,水和食物都不用发愁。 富商说了声谢谢,拿起水囊喝了两口,然后说:“你们是北周探子吧?” 傅希言愣了下,实话实说:“不是。” 第133章 过去和新生(上) 三人同行,其中两人是一伙的,落单那人难免多思多虑。 尤柏平日里话虽不多,却在暗暗观察,傅希言和裴元瑾也没有特别避忌的意思,因此两人的互动之中,总能看出点不同寻常的情感来。 说实话,两个中年糙汉的爱情,不管当事人多么乐在其中,但落在旁人眼里,实在不能算赏心悦目,好在尤柏见多皇宫的龌龊污秽,对这种事接受度比一般人高得多,还自作聪明地为他们身份、目的找好了理由。 像这般不容于世俗的感情,自然要找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重新开始,自己若是能表现出对他们感情的认同,双方的相处就能更融洽,或许就能说服他们,跟着自己投靠越王。毕竟,他对越王是否会接纳自己,并没有十成信心,有高手压阵,把握会更大些。 接下来几天,傅希言发现尤柏的话明显多了起来,还有意无意地以长辈的口吻关怀二人生活,让他十分不自在,两人独处时,忍不住问裴元瑾:“我们是不是要被认作干儿子了?” 历史上,那些司礼监的大太监的确有认干儿子的习惯,大概是对传宗接代的执着吧,不过认他们俩,那绝对富不到三代啊,是不是有点考虑不周了? 裴元瑾无语地瞥了他一眼。 傅希言不满道:“你有没有发现,我们成亲以后,你对我说的话越来越少了?呵呵怪不得说男人是大猪蹄子,得到了就不知道珍惜!” 裴元瑾:“……” 他将人拉过来抱在怀里,嘴巴凑在他的耳边,低声问:“你想听什么?” 房间里只有两个人,做有些事,说有些话,便不用太过顾忌。 傅希言被耳畔的热气吹得面上发热,乐淘淘地抖了抖脚:“那要看你的觉悟了。” 裴元瑾轻轻地亲了亲他的耳垂。 傅希言忍不住吐槽:“你要是亲大声点,好歹还能有个ua,你这么亲,双引号里面最多画六个点。” 裴元瑾已经习惯了那些从他嘴巴里蹦出来奇奇怪怪的话,便问:“你想要多大声?” 傅希言豪情万丈:“惊天动地!” 刚说完,裴元瑾就含住了他脖子上的皮肤,深深地吮吸着,过了会儿才松开,然后看着那块地方的红点慢慢消失,眉头不高兴地皱了起来。 傅希言已经习惯了。自从他上次说自己被弹珠打出了一身伤之后,裴元瑾就乐此不疲的尝试着,可惜,至今这吻痕都没有突破两秒的记录。 晚上尤柏又过来找他们谈心。 傅希言都习惯了,嗯嗯啊啊地应付完,正要关门,尤柏突然说了句:“官府一直没有动静,有些奇怪。” 这句话显然不是忽然有感而发,因为他说完之后,眼睛状若无意地打量着傅希言的反应,试探他是否在暗中做了什么。 傅希言认真地分析道:“可能是放弃了,也可能在酝酿阴谋,我们忧愁这些都是没有用的,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尤柏目光游弋着,不安地扫向客栈长廊的尽头。那里有一扇窗,窗外是无垠的黑暗。黑暗总会让人联想到很多不好的事情,比如暗杀。 他迟疑着说:“我们最近是不是有些太招摇了?” 自他身体痊愈之后,傅希言就放弃了牛车,转而租了一辆马车,途中遇到小镇,也会进去住一晚上,改善生活,补给食物。 傅希言叹气:“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 尤柏问不出什么,忧心忡忡地走了。 裴元瑾望着关门偷笑的傅希言:“为何吓唬他?” 其实这一路行来,傅希言并未放松警惕,进入小镇前,他都会事先探路,确认衙门差役没有异动,小镇布告栏的通缉令上没有他们等。 他刚刚的确是吓唬尤柏,主要是对方最近说得太多,想得太少,有点聒噪。 傅希言说:“吓吓他,人会精神许多。” 这话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至少尤柏病好之后,的确比渡江前要精神一些了,上下马车也不需要搀扶,饭后偶尔还会散散步。 可见,危机感的确能激发人的潜力。 “不过,”傅希言摸着下巴,“我们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突然平息了,的确有些古怪。” 裴元瑾露出深 思之色。 就算官员为求自保,想将事情压下去,恐怕也不太容易,毕竟那日的目击者太多了,受伤的人数又多。 傅希言说:“会不会在酝酿一波大的?” 裴元瑾平静地啜了一口茶。 他的状态等若武功尽失,想不平静都不行。 冷风从战场上空刮过,交战双方的尸体还没有被完全清理干净,可他们体内流出来的鲜血已经渐渐干涸了。血腥味在小范围地弥漫着,初冬的冷意凝固了它们的蔓延,却让这片土地更加的冷酷与孤寂。 竖在墙头的越王旗帜已经被砍断,代表南虞龙虎将军封怀古的“封”字旗在城头飘扬,宣示着这座城已经重归正统皇朝辖下。 新老政权交替,难免要进行几轮清洗,封怀古是老将,但南虞数十年的平静并没有给他太多这方面的历练机会,所以城内免不了有些糟乱。百姓惊恐地躲在家里,看着那些沾血的盔甲在门前走来走去,听着附近时不时发出的惊叫声,求饶声。 不过这些事情,已经不在封怀古操心的范围内了,拿下这座城之后,他就已经完成了陛下交代的第一个任务。 就是在榕城的北方,插一把枪,一把随时可以拔起来攻城略地的枪。 而第二个任务…… 他眉头微微皱起来。 作为南虞目前排名第一的武将,他习惯了乾纲独断,并不喜欢与人合作,哪怕那人名义上是来协助他的,但实际上,还不是要自己配合他的行动! 他心里不太舒服,可小皇帝的命令他又不能置之不理,正在思忖间,“协助”他的人来了。 柴密身为六扇门总捕头,大名鼎鼎的“六眼神探”,对别人的情绪一向感知敏锐。他一进门,便察觉此间主人对自己若有似无的排斥,却依旧装作不知,落落大方地上前行礼。 封怀古冷冷地说:“接下来,老夫就要听柴捕头调遣了。” 柴密连忙欠身:“我不过提供消息,具体部署,还要封将军做主。” 封怀古闭上眼睛,好似倦了,累了,想要休息一下,但更像是封闭了耳目,不想与对方交流。 柴密慢慢站直身体,在旁边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封怀古的品阶虽然在他之上,但两人分属两个系统,柴密虽然是捕头,顶头上司却是文官,所以并不太需要看龙虎将军的脸色。 第134章 过去和新生(中) 傅希言转头看裴元瑾:“破壳就破壳了?” 第一个破壳是指箭头射破了蛋壳,第二个是指鸟孵出来了。 大概被射了一箭,赤鹏鸟有点小脾气,小嘴笃笃笃地将洞啄大,然后探出了整个鸟头。眼睛还没张开,头顶也只有几簇短短的绒毛,除了体型大了那么一些,怎么看都是一只普通的幼鸟。 赤鹏鸟脑袋左右转了转,然后哎呀哎呀地叫了起来。 傅希言捧着蛋壳骑在马上,看着神采奕奕的鸟女儿,心里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庆幸。 裴元瑾有点吃味,不过之前拿蛋壳挡了一箭,有错在先,就算因祸得福,但不等于无过,便睁一只眼闭只眼当没看到。 岳虎带着他们一路南下,过镇不入,直奔锦江。 途中他们停下过两次,傅希言趁机抓了虫子,可惜赤鹏不吃,他将牛肉干撕成肉丝,赤鹏鸟吃了又吐了,然后继续哎呀哎呀。 裴元瑾在旁边盯着他们,生怕傅希言一时心软,又拿自己的血去喂。 傅希言也怕把这鸟的心喂大了,以后收不回来,只能任由它继续哎呀,还不忘纠正读音:“叫爹,爹,爹……实在不行,叫阿耶,嗯,哎,你看他叫我了!”他笑眯眯地看向裴元瑾,非常自欺欺人地将“哎呀”理解为“阿耶”。 裴元瑾拿手边的草去逗鸟嘴。 赤鹏发出了凄厉的“恶”! 傅希言惊喜地说:“他刚刚是不是在说恶心?” 裴元瑾:“……”“心”是你加上去的吧? 因为鸟蛋抱着方便,而赤鹏自己也没有想要从里面出来的意思,所以傅希言就这样抱着鸟,跑了一路。 锦江边停着数艘乌篷船,以最右的那艘最破。那船上的艄公蹲在船头烧水,水蒸气顶着壶盖,沿着缝隙噗噗地冒着,竭力为这寒冷的傍晚留下一缕暖意。 岳虎下马后,艄公立刻站了起来,也不管已经可以饮用的热水,直接从船上跳下来,朝岳虎一行人走来,双方对上眼神,却没有说话,就那么样一来一回地错身而过。 岳虎和一个手下带着傅希言、裴元瑾、尤柏上船,艄公站在马边,双方又朝彼此遥望一眼,然后转身,各走各路。 傅希言坐在乌篷里,一手扶着蛋,一手握着暖烘烘的茶杯,小心翼翼地吹着。它不肯吃东西,总要喝些水吧,或者吃鱼。 看这滔滔江水,一定不会缺鱼。 这两日岳虎一直与尤柏不间断地交谈着,差不多已经摸清楚尤柏这位自称从远方归来的昔日暗探的底子,而尤柏也从对方的口中知道,他们出现在镇上并不是巧合。 南虞朝廷正在清剿榕城方面的暗探,越王下令所有暴露或认为自己可能暴露的暗探可自行决定去留,突击营的任务就是接应他们回来。 尤柏原本对岳虎还有几分怀疑,生怕是南越朝廷设下的苦肉计,见船渡锦江,进入真正的越王地盘,才放下心中大石。 但岳虎对傅希言、裴元瑾还是心存疑虑的。看他们在镇上的表现,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违和,就好似周身被重重迷雾遮盖,让人看不真切。可这种违和,又与奸细该有的素养大相径庭。 岳虎也吃不准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头,问尤柏,尤柏也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在船头的物资里找到一袋粟米,伸手抓了一把,送到傅希言面前。 傅希言一怔,岳虎笑道:“初生的鸟儿或许爱吃这个。” 傅希言道了声谢,像普普通通的宝爹那样,从他手里抓了一小把,然后伸到蛋壳边,温柔地诱哄着:“宝宝乖,宝宝吃。” 赤鹏鸟眼睛没开,啥也看不见,脑袋跟着声音转,转了半天,总算找到了,一嘴下去,米没进嘴,倒将傅希言的手掌啄出了血。 裴元瑾没说话,但杀气随着心意弥漫开来。杀气是一个人动了杀念之后,使外人感知的气息,与真气无关,其强弱主要来源于心境、意志、经验等因素。 岳虎站在旁边,明显感觉到腰间的朴刀在不安地颤动。 傅希言握住裴元瑾的手,一边用手指摩挲着他的手背安抚,一边望着那把朴刀:“岳将军这把刀来历不凡。” 岳虎手贴在刀柄上,好似在炫耀:“是越王殿下所赐。”却没有解释这刀不凡在何处。 傅希言也没有追问下去。 天地 玄黄四大灵器灵宝品阶之中,以黄最弱,但灵器毕竟是灵器,越王能为这多人配备齐全,可见不俗。若非这朴刀加成,纵然岳虎他们战阵无双,却也未必能留下金刚期的武者。这是越王的杀手锏,也是他对武道遏制的决心。 傅希言虽然是武者,可见过杀人如草芥的所谓高手后,他心中更偏向越王。武者武力超群不可怕,可怕的是力量失衡,强者恒强,弱者恒弱的结果未必是强者胜,弱者输,更可能是两者皆输。人自以为掌握了天地至高的力量,变得狂妄自大时,就很可能被天地打脸。 这样的事情,前世人人在警惕,到了这里,人们对天地认知的薄弱,却让他们忽略这个可能,甚至想要掌握这份力量,取代这份力量,何等野心勃勃又愚昧无知。 裴元瑾收敛了杀气,只是拿目光斜斜地盯着赤鹏鸟,一旦它脑袋的伸得过长,就会被一指顶回去。 傅希言见他们“父子友爱互动”,干脆将蛋递了过去。 裴元瑾一脸嫌弃地抱着。 赤鹏鸟眼睛看不到,但感知很灵,察觉换了人后,叫声顿时低了几度,好像在试探什么,等没有得到答复,很快就愤怒而尖利起来。脑袋被裴元瑾用手抵回去之后,立刻冲出来,拼命地伸向傅希言的方向。 熊爹傅希言在旁看热闹,一点主持公道的意思都没有。 岳虎在傅希言的面前坐了下来,手里握着米无意识地搓揉着,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看似聊天打发时间,可天南海北的问题最后落点总是绕着傅希言他们的来历与去向。 傅希言就顺着他信口胡说,不管岳虎怎么猜,都说“岳兄好眼力”,但好在哪里,并没有解释。 岳虎终于知道什么叫拳头打在棉花上,慢慢地便收起了打探的心思。他是武人,像这种拐弯抹角的打探,实在不是他擅长的事。只是,他也明白眼前这个人怕不是什么普通的保镖。 傅希言没有管对方对自己的看法,反正他这趟来,是还越王的人情的,至于怎么还,什么时候还,那是他自己决定的事情。 他不想与越王联系,双方毕竟分属两国,不如就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对彼此都好。 第135章 过去和新生(下) 傅希言自上次离开南虞后,便没怎么关注灵教内部的职务调整,此时听说班轻语变成了所谓的圣女,还是略微吃了一惊:“圣女是什么地位?” 在他有限的认知里,圣女通常是不管事的吉祥物,但以班轻语的性格,可不像会甘心当吉祥物的样子。 尤柏含糊地说:“乌玄音回来当了教主,她这个代教主自然要退而求其次。”他也是半桶水,晃的时候能响,但真倒出来,很快见底。 傅希言很快想通了。 新城局后,灵教元气大伤,班轻语“飞升”失败,自然不再享有独一无二的特殊地位,这时候乌玄音想要借小皇帝之力,夺回教主的权柄,她这个“代教主”只能退让。“圣女”这个微妙的职务便是她的退路,让她不至于从“代教主”一下子沦落为教主下属。 傅希言问:“她去豫章做什么?” “传播教义,博施济众,恤老怜贫……”尤柏见傅希言表情不对,话锋一转,“实为假仁假义,假模假样,惺惺作态。” 傅希言说:“你刚才说的任务是?” “刺杀班轻语!”尤柏故意讲得很大声,很有力,充满了一种正气凛然的力道。 然而傅希言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精神病,哦,这个世界还没有这种说法,只能说是疯子。倒不是他认为这个任务难如登天,而是……越王敢这么暗示,那是真知道我是谁。但你是谁?又知道我是谁?哪来的自信底气,嘴巴一张,就要人帮忙刺杀武王? 尤柏见他不为所动,也不意外,第一个任务只是用来抛砖引玉,他看好的还是后面两个任务:“如果没有这个机会,就在豫章潜伏下来。地安司会在暗中配合。” 傅希言依旧兴致缺缺。 “两者都不行,就打探一下班轻语去豫章的原因。” 尤柏心中还是认定他们二人是北周暗探,不然镖头最后不会将自己交给他们,积极为他们谋划:“豫章曾是越王殿治下,他不希望那里复现新城惨剧。你们不管打探到什么消息,哪怕太平无事,对越王而言,也是有用的。” 傅希言脸色微变,神情终于严肃起来,裴元瑾突然道:“新城前后耗费灵教无数心血才得以建成,豫章归虞才几日。” 这是暗指尤柏危言耸听了。 这又轮到尤柏脸色微变。裴元瑾平日寡言少语,但每次说话,都直中要害,且对他有着直接救命之恩,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反驳,只好转了个弯说:“灵教害人的手段层出不穷,难以预料啊。” 他见傅希言听后沉默不语,并没有当即表态,稍感失落,他本想借此与地安司打好关系。但与傅、裴两人相处这么久,早知他们的性格,本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便起身告辞。 傅希言随意送到门口。 尤柏语重心长地说:“既然都到了这里,总要为未来打算吧。” 这话既有私心,也有关怀。他们一起来南虞,一起渡江,一起进入越王地盘,若傅希言被重用,他也能有人帮衬。 他设身处地为傅希言想了想,觉得两人刚刚遭遇南虞方面的追杀,又要回到南虞控制的地界冒险,心中有抵触也是正常的,便道:“我过几日就要去榕城了。实在不行,我到时候再帮你们找找其他路子。” 傅希言将人送走,面色凝重地回过头,说:“我们给贵贵做条裙子吧。” 裴元瑾:“……” 话题跳跃太快,以致他的思绪都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他勉强忽略了女儿穿裙子这件似靠谱实离谱的事,问:“尤柏的建议……” 傅希言说:“我们隐姓埋名这么久,就是为了有备而战,此时不是最好的时机。”天时地利人和,如今一个都不靠边,现在去榕城,等于羊入虎口,一往无前和鲁莽向前还是有区别的。 但裴元瑾说:“我想去。” 傅希言呆了呆,看来……一往无前和鲁莽向前是一母同胞啊。他心中叹了口气,嘴上却半点不犹豫:“那就去。” 裴元瑾扬眉,大概没想到他转向得如此迅猛。 傅希言深知入道之后,心境对武者的重要性,尤其是裴元瑾真气都被封存了,要是心境再破,那可真叫屋漏偏逢连夜雨了,所以犹豫半分都是对他们感情的不肯定! 他心态极其积极向上:“说起来,在这种时不与我的环境里,我们若能成功击杀班轻语,这不就是在绝路中寻找一条活路 吗?”也很契合他的武道! 只是怎么找这条活路,他还要好好筹谋一下。 下午,傅贵贵就穿上了他爹定制的留仙裙。 当裙子罩住尾巴的刹那,傅希言感觉灵魂得到了救赎。他满意地看着女儿毛发稀疏的小脑袋:“很好,终于只丑一边了。” 傅贵贵却很难受,哎呀哎呀的抗议,还拿嘴巴去叼裙子。 傅希言远远地警告它:“你给我住口,裙子要是破了,爹就不要你了。” 傅贵贵也不知是听懂了没听懂,脑袋突然一转,冲着傅希言的方向,可怜巴巴地张着嘴,那尾巴还从裙子里翘了出来。 傅希言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对裴元瑾说:“要不给它尾巴穿个套子吧,天冷了,它浑身上下只有尾巴属于冷血动物,怪寒碜……寒冷的。” 裴元瑾:“……” 傅贵贵最终还是没有穿上他爹觉得他冷的尾巴套,倒不是他爹智商突然得到升华,对自己曾经的歪点子做出反省,而是尾巴太细,匆忙赶制的棉套没套住。 他们如此沉溺于亲子活动,叫暗中观察的地安司很快沉不住气了。根据岳虎的汇报,这两人至多是脱胎期,虽可勉强列入高手,却还不至于让他们在越王麾下拿乔。 尤柏当夜便走了,临走前,他没有将话说死,只说傅希言他们还在考虑。 地安司长在内部重重压力下,下了最后通牒,若是傅希言他们执意不肯接下任务,接受考验,那就只能请去地安司坐下来聊一聊北周的情况了。 在他看来,自己给出的这三个任务方案,可以说兼顾了方方面面。 如果傅希言有心为越王效力,想要争取出头,那就该想办法“刺杀班轻语”,成功与否且不论,态度有了,后面自然好说; 若想敷衍了事,那就去豫章随便走一遭,哪怕了解民生,也有个交代; 万一运气好,瞎猫碰到死耗子,打探到有用的消息,那更是锦上添花。 至于隐含的危险……都当暗探了,怎么可能不危险呢?何况,他身为北周在南虞的谍网中人,难道就不能利用一下手头的消息? 第136章 合作和背叛(上) 这话可以有两种理解方式,一是强取豪夺,二是给些其他的东西替代。军师故意不说透,就是让封怀古自己决定。 封怀古没什么想法,他本来对赤鹏鸟也没什么想法,摆摆手:“你去办吧。” 军师领命而去。 傅希言下榻的客栈老旧,但价格便宜,所以生意还不错,每到日落时分,便有不少手头不太宽裕的旅客投宿。 客栈老板招待这些人经验丰富,只是眼前来的这位,怎么看都不像会愁银钱的人。别的不说,光是这件衣衫,就足以将整个客栈包上半年,更不提美貌气度,真如天上仙子下凡。 他卑躬屈膝,弯腰行礼,生怕怠慢贵人,听对方问起带鸟的那一对怪人,连话都不敢回,径自在前面带路,走到半途才想起一件事:“刚刚也有人找他们,就在房间里。” 先来一步的,毫无疑问便是封怀古身边的那位军师。 封怀古生性刚愎自用,做他的军师,不用在行军打仗时指手画脚,主要是处理人情往来等繁杂俗务,送皇帝贺礼也在此列。 故而听闻城中有赤鹏鸟出没,他当即大喜,得到封怀古允许后,便匆匆赶来,希望能在五万两黄金这漫天要价下,落地还个好价钱。 奈何傅希言本来就是钓鱼,别说对方拿不出五万两黄金,就是拿出来了,也要理由为难,当下就一脸固执地摇头道:“不行不行,我说五万两黄金就是五万两黄金,少一个铜板都算我言而无信!” 军师费了半天的口舌都不见效果,终于沉下脸来:“赤鹏鸟何等精贵,岂是你这样的村夫俗子可寻获的?该不会是随意找了个鸟儿来招摇撞骗吧?” 傅希言“憨憨”地说:“你不信就别买,我又不求你。” 军师恐吓道:“豫章地界,岂容你坑蒙拐骗?若是不能交代清楚赤鹏鸟的来历,那就跟我去大牢里走一趟吧!” 傅希言心想:你可太沉不住气了,这才讨价还价了几分钟。算一两黄金为前世的六千多元,那五万两就是三个多亿啊!三个多亿的项目,你不花点心思讨好讨好,还恐吓,真的是人品有问题。 他拍案而起:“你要是这么说,那我走!” 军师被他不按套路出牌的反应给弄懵了一瞬间,很快冷笑道:“只怕你走不了。” 傅希言见灵教的人还没出现,想着还得拖延一点时间,又一屁|股坐下道:“既然这样,我就不走了,我们再商量商量。” 军师看他来来回回变卦,只觉其耳根子软,故作恳切地说:“你去别的地方看看,是否有将军纡尊降贵与你谈价钱!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故事你总该听过吧?不如见好就收。” 傅希言说:“我脑子不太好使,你之前说的什么条件,能不能再重复一遍?” …… 封怀古军纪严明,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闹得太难看,军师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至多一千两白银。不过,我可以在衙门给你们某个差事,有个安身之处,总比你东奔西跑四海为家要好。”豫章治理权终归要交出去的,他们能不能在新来的大人手下站稳脚跟,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傅希言摇头道:“不行,没有五万两黄金,我心里不舒服。” “那就没得谈了?” 见军师发怒,傅希言忙道:“那也不是,再谈谈,再谈谈。” 如此三番,军师便看出他是在借故拖延时间,没有再给他第四次机会,扭头就要走,傅希言没有阻拦,因为他听到了走廊上掌柜的脚步以及说话声。 果然,军师刚拉 开门,掌柜就带着人来了。 这是傅希言第二次见班轻语,对方美貌如昔,可落在傅希言的眼里,却是一张青面獠牙、鸱目虎吻的脸。 军师见到班轻语出现,脸色一变,心中凉了三分,他终于明白傅希言刚刚一直有恃无恐地敷衍着自己。 他苦笑道:“是在下鲁莽了,差点坏了圣女好事。” 班轻语微笑道:“大人过谦,珍禽无主,有缘得之。” 傅希言在屋里附和:“是的是的,大人可以好好考虑考虑我提的条件。反正在赤鹏鸟出售之前,都有的谈的。” 军师闻言一愣。他本以为班轻语亲自驾临,必然与卖家达成默契,自己这是一趟白跑,可听两人的意思,似乎并非如此?那圣女这趟来是志在必得了。 他略作踌躇,便匆匆出了客栈,向封怀古请示去了。班轻语的出现更让他认定赤鹏鸟难得,但是否与圣女相争,还要封怀古决定。他能够在独断专行的封怀古身边待这么久,就是因为在大事上,他从不擅自做主。 他走后,房里便剩下两个人。 班轻语听着军师的脚步声跟着掌柜,缓缓消失在走廊尽头,才道:“与你同来的那位朋友呢?” 傅希言说:“房里太闷,他出去透透气。” 她问:“他不怕你带着赤鹏鸟跑了吗?” 他答:“人与人之间,总要有些信任。” 这样的对话似乎有些交浅言深,可作为试探,又恰到好处。至少,班轻语知道他们俩的关系,傅希言也知道她的来意。 班轻语没有将门关上,只是随随便便地轻掩着,目光在房内转了一圈,最后落在穿着裙子站在窗边啄木头的傅贵贵身上,笑道:“你真的打算卖鸟吗?” 傅希言不置可否:“不卖鸟做什么呢?” 班轻语说:“昔日姜太公在磻溪钓的也不是鱼。我已经来了。”她说得轻描淡写,可说完之后,房间里的气氛便一下子凝重起来。 这种凝重仿佛留存在空气中,两人之间,唯两人神色不变。傅希言开口时,甚至还带着点笑意:“千金买骨否?”但若是能听到他的心里话,就听到他心里正在骂骂咧咧:脸都快僵了,装逼这活儿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 奈何,杰出者因为太杰出,此时正在别处闲逛。 班轻语没有回答,双手负在身后,踱步窗边,在傅贵贵警惕地望过来时,又收住脚步,保持着让人与鸟都舒服的距离。 “半年前息摩崖送猛兽至新城,曾有一晤,有幸见过尚在蛋中的赤鹏。” 傅希言心中一紧。 “据说他孵蛋多月,未有动静,便以此为代价,请动郭巨鹰为其办一件事。后来,息摩崖于花月楼失踪,郭巨鹰死于傅希言、裴元瑾之手。”她不紧不慢地道来赤鹏鸟来历,“赤鹏鸟蛋下落不明,想来应该是让裴、傅二人顺手牵羊了。” 第137章 合作和背叛(中) 但是,傅希言又非常矛盾地并不希望裴元瑾回来——无他,唯恐揭穿耳。草棚里出现个落难王子,谁都觉得这王子背后有故事。 可他又不能把班轻语赶走,只能叫店小二重新沏茶等待。 一等便是一盏茶。 班轻语面前的茶盏未动,他的那杯已经喝完了。 期间,两人没有间断聊天。除了必要的交代外,班轻语有意无意地问及储仙宫内务,傅希言借机抱怨景罗何等丧心病狂,两人都知道对方话里真假参半,这是坏人间合作所必须经历的试探与提防。 夜幕降临。 茶热复茶凉。 班轻语终于起身。作为圣女,她到豫章来,自然要处理很多事,亲自来客栈见人已是屈尊,总不能无止境地等待下去。 傅希言暗暗松了口气,嘴上却道歉不止。 班轻语意有所指地说:“赵总管若想更进一步,要先从樊笼里出来。不然就算拔了个头,也会顶住脑袋。” 傅希言心想,顶了脑袋都是便宜他,最好掉了脑袋,脸上还要露出敬佩的神色求教:“还请圣女指路。” 班轻语说:“封将军能成为南虞武将第一人,靠的便是百折不挠的劲头。他既然派人来问赤鹏鸟,那赤鹏鸟的主人便已经写上了名字。” 傅希言暗道:先前不是已经说好把贵贵送给封怀古吗?为何多此一言?难道是怕他反悔,再叮嘱一番? ……年纪不大,人忒啰嗦。 傅希言强笑道:“我明日一早就送去。” 班轻语挪开目光,似乎对他的回答不尽满意,对着犯困打盹的傅贵贵喃喃自语道:“若它主人的名字刻在墓碑上,其墓志铭不知是否会提到赤鹏鸟。” 傅希言心中一凛,依稀抓到了班轻语的言下之意,可她的这个意思与之前让他做的事情截然相反,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为何会出现两种态度? 班轻语从赤鹏鸟身上收回目光,坦荡的面色默认着,自己刚刚并非无心之言。 傅希言捉摸不透她到底是又一次试探还是真心想要封怀古去死。论概率,两者都有可能。封怀古是南虞大将,天然是小皇帝的人,除非想造反,不然这个节骨眼,不可能和班轻语眉来眼去。杀了他,班轻语少了个敌人,可她身在豫章,难释嫌疑。若要撇清关系,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捉住凶手? 作为一个活了两辈子的好人,要他站在坏人的思维考虑事情,实在为难,想到这里,已经汗湿后背,觉得自己即将变成一只捕蝉的螳螂。 可转念一想。 班轻语如今提出的条件,十分符合狼狈为奸的准则。是他那句“晋升武王期”的要求打动了她,让她以为自己有求于他,所以才提出这样一个交换的机会? 那自己该接还是不该接? 傅希言内心是想接的。从储仙宫到南虞,他是为了伸张正义,可裴元瑾真气被封,造成出师不利,使他不得不另辟蹊径。 说实话,来豫章之前,他别的没要,问地安司长要了一堆的毒药迷药春|药,连下三滥的手段都惦记上了,可见把握之低。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何况这两头老虎都站在自己的对立面,自己就算糊里糊涂当了她手里的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无非就是将灵教、南虞朝廷这锅浑水搅得更浑浊。说不定自己接近她的期间,就能找到她的命门弱点,或者挑拨乌玄音和她鹬蚌相争。 他左思右想,觉得自己可以先应承下来,稳住班轻语,其余的等裴元瑾回来再商量,当下就要开口,正在此时,廊道传来不合时宜的脚步声,不疾不徐,有条不紊,熟悉又稳健,不用问,王子还是在班轻语离开之前的关键时刻回来了。 傅希言心吊起来,脑中闪过万千念头,还没定下哪个,班轻语就先一步将门拉开。 屋内的油灯在漆黑的走廊上打出了一道亮光,正好笼罩住门外之人。他身上的衣服还是出去时穿的那一身,脸却年轻了十几岁,如冠玉一般,英俊无双。 看着裴元瑾的真实面目,傅希言闪了半天的念头突然定格:卧槽!老子和这魔女斗智斗勇斗得头发都快白了,你倒好,一个耍帅,就叫我前功尽弃! 他不甘心地惊叫:“少主?”俨然想做最后的挣扎,与自爆身份的猎人撇清关系。 裴元瑾目光飞快地扫过他,见他身上完好无损,才看向班轻语,淡然道:“你负苍生,苍生亦弃你。” 傅希言心想:这话前半截是对的,后半截若是指南虞老百姓,应该没有这么大的能量。 他挪动脚步,去看班轻语。 她依旧保持着向外走的姿势。背对着油灯,她面容本就灰暗,从他的视线正好能看到她面部阴影中闪烁的眸光。 眸光中有许多情绪,唯独没有惊讶,仿佛他出现在这里,就在她的预料中。 傅希言心中震惊,将刚刚在屋里发生的所有事串联细想,竟想不出班轻语是一早就发现了他们的身份,还是在自己叫住她之后露出了破绽,又或者,她只是在强装镇定。 空中灵气涌动,班轻语伸出手掌,像是爱抚一般,轻轻地探向了裴元瑾的前胸,傅希言施展“碎星留影”,想要抢在她的前面。 然后在他动身的刹那,武王威压袭来,逼得他身形一顿,尽管及时解除了桎梏,却晚了一步,班轻语的手掌已经贴在了裴元瑾的胸前。 傅希言脑袋轰的一声,各种杂念都不见了,自己的魂魄好似随着她那轻轻的一掌飘了起来,飞到了半空中,将整条走廊,甚至整个客栈都笼罩在了自己的意念之内,恨不能一个响指就让这个女人灰飞烟灭!而他的身体,当即如离弦的箭矢,冲到裴元瑾身边! 班轻语手掌微微吐力,温柔地打在裴元瑾的身上。 裴元瑾双目微合,老僧入定一般,从班轻语出手到现在,身体连基本的避让动作都没有,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她打向了自己。 对方真气拍在胸前,真元依旧纹丝不动,切断了与经脉的所有连结。 可是…… 没有真元就不能用真气与灵力了吗? 裴元瑾自从真元闭塞之后,对天地灵气的感知反而更加清晰了。就好像一个人从来都是用眼睛看世界,有一天,瞎了,他的耳朵、鼻子、皮肤就开始发挥作用。 他发现原来认知的世界虽然精彩,却只是整个世界的一面。 当初傅希言说过真为贵,元为本,道无极而至极,气有形而去形,后面还有一句,身之桎槛在于念,心之枷镣固于旧。 第138章 合作和背叛(下) 山庙废弃多年,诵经的僧人早不知去向何处,只有供奉的菩萨依旧保持着结跏趺坐,静默地看着门外轮转的四季山景。 难得今日庙中有客,拂去尘埃,增添人间烟火气。 篝火前,两人对坐,烤着不知名的鸟儿。熊熊火焰的背后,一只长着粉色绒毛的鸟头正一伸一缩地探看着树枝上鸟,丝毫没有兔死狐悲的忧愁,看那活泼伶俐的模样,仿佛默认了坐在篝火边的人类才是它的同族。 裴元瑾身上的伤看着吓人,但行动无碍。 他将鸟从树枝上取下来,递给对面的傅希言。 傅希言已经恢复了本来面目。没有了易容,脸上肌肤如获新生,他揉了揉脸,撕了一片肉塞入嘴里,露出了怀念的神色:“过了这么久,鸟肉没有进化,厨艺也没有进步,看来都很念旧啊。” 裴元瑾从行礼里取出一只小壶和一小袋茶叶,傅希言看到药材,想起里面有胡椒,高兴地翻找出来,手指碾碎撒在鸟肉上。 裴元瑾看他咬了一口,脸色就比自己煮的茶水绿了。 傅希言感慨:“还是得有盐啊。” 傅贵贵还在旁边探头探脑,他就撕了一块给他,傅贵贵高兴地接过来,然后呕吐出来,圆滚滚的眼睛充满了嫌弃和惊诧,似乎在问,作为人,你怎么能吃这样的东西! 傅希言伸了个懒腰,扭头看门外,丝丝细雪飘进门来,竟然下雪了。 他站起来,倚在门边,看着那落到地上,转瞬即逝的雪花,好奇地说:“不知道村民发现班轻语的尸体后,会如何处置。” 裴元瑾省去了煮茶的繁琐步骤,直接将茶叶放入滚烫的开水中:“越王手下如果不是太笨,应该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村民见到尸体,自然是上报官府,官府层层上报,消息最后落到封怀古的手中。 一代武王惨死郊外带给他极致的震撼。 他用兵如神,但武功止步于锻骨期,并不理解武道、心境,只知道武王与自己的层级相差甚远,对方能杀班轻语,便能杀自己。 他虽然刚愎自用,却也知道人只有留着一条命才能继续刚愎自用下去。他一边叫人帮班轻语收尸,一边写信,八百里加急送往临安。 军师说:“圣女今日原本有一场法会,虽然贴了告示告知他们取消,仍有不少百姓从各地赶来。不知是否要驱散他们?” 封怀古皱了皱眉。班轻语的死,虽然让他生出兔死狐悲的惊惧,可对于左右朝局,甚至左右皇帝的灵教,他依旧毫无好感。乌玄音即将成为皇后,他不敢说三道四,对已经死翘翘的班轻语就没那么客气了:“呵,圣女法会,道理说得冠冕堂皇,做的事情倒也当得起天打雷劈。” 军师忙道:“将军慎言。” 封怀古不悦:“此间只有你我,有何不可说?”都已经关起门来骂人了,还要讲究死者为大的体面吗? 军师踌躇道:“城中有传言说,杀班轻语,乃是将军授意。” …… “放屁!” 被黑锅的封怀古怒极。 然而,裴元瑾大战班轻语时,封怀古刚好赶到客栈,裴元瑾带着班轻语尸体离开时,封怀古就在客栈里。 在封怀古的视角里,自己手下都是普通士兵,又来迟一步,没有追上裴元瑾,又武功不济,没有留下傅希言。可老百姓哪里会相信连豫章都能打下来的大将军居然留不下刺客。 除非这刺客本来就是大将军派来的。不然如何解释,圣女和大将军这样的人物会相继出现在这个偏远的小小的客栈里呢? 当然,封怀古可以实话实说,为了买鸟。可在傅希言的前世,网络那样发达的时代,也是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何况现在。 封怀古暴怒之后,很快在军师的安抚中冷静下来。 “短短一日,流言四起,怕是有人在暗中挑拨。”军师分析道,“客栈的掌柜我已经下令封口,想来不敢胡言乱语,那还有谁能知道将军和圣女一前一后去了客栈?” 封怀古闭了闭眼睛:“将豫章再梳理一遍,不许留下半个榕城探子!” 军师领命。 “还有,贴出告示,缉拿裴元瑾。” 他虽然害怕裴元瑾上门索命,但更 怕皇帝和乌玄音误信流言,要拿下他这条命。 军师犹豫了下,问:“若是有人提供裴元瑾的下落……” 封怀古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 军师心领神会,急忙告退。 有人提供下落,自然需要核实,以裴元瑾的武功,这一来一回拖拖拉拉之后,难道还会站在原地吗? 豫章因为班轻语的死,闹得鸡飞狗跳,而两位罪魁祸首则吹着壶里的茶水,你一口我一口的,喝得正香。 热茶入胃,整个人都暖洋洋的,惬意极了。 进入南虞以来,这是傅希言第一次感觉到了轻松。他背靠着裴元瑾,两条腿伸得笔直,眯着眼睛欣赏外头越下越大,洋洋洒洒的白雪。 仿佛那是一层流动的纱帘,将庙内外,隔成两个世界。 他终于有闲情逸致聊天:“你是怎么知道班轻语心境已破的?” 裴元瑾抱着他:“你们在客栈的时候,我去了附近打探消息。” 傅希言惊讶。在自己面前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的裴元瑾竟然会主动打探消息,他佯作吃醋地说:“哼哼,那你一定和别人说了很多话。” 裴元瑾捏捏他的鼻子:“还是别人说得多。” 傅希言发现他指尖微凉,抓住他的手,裹在自己的掌心里:“别人说了什么?” 裴元瑾笑吟吟地感受着他手中传来的暖意,淡然道:“班轻语这几个月忙于慈善与法会。” 慈善当然是好事,但班轻语做慈善,傅希言只能想到一条歇后语——“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裴元瑾也是这样想的:“她一贯无利不起早,她主持慈善与法会必然因为能带来好处。武王期需要的好处,就是锻造心境。” 其实这并没错。 他现在走的这条路也是锻造心境,区别是对于雷劫、真元变化,他知道是必经的过程,都能够坦然受之。 傅希言问:“那你怎么知道她心境破了?” 裴元瑾说:“我听了她法会的内容,十分浅显,即便她是强行升至武王根基不稳,但武王之前,她入道多年,应当有一定的根基才是。” 别看裴元瑾的武道好像天下人人皆知,那是因为一往无前是显性武道,像傅希言“遁去的一”就不太容易让人看穿。 第139章 大会和陷阱(上) 当傅希言和裴元瑾还在路上走走停停,甚至拥有闲情逸致逛街吃饭的时候,豫章城里发生的事情终于随着封怀古的奏折送进了临安皇宫。 临安没有下雪,但皇宫里的皇帝,却将那封信撕成了雪花片,撒在了大殿。 这是一个很没有意义的行为,因为它们并不会像雪花一样掉到地上融化,最后还是需要宫人拿着扫把将这些碎纸片扫入簸箕里丢掉,最多中间加一道火烧的程序,整张纸总比碎纸要好处理得多。 秦效勋的这番动作只是想表达愤怒而已。 他的心腹文武大臣齐齐站在纸堆前面,表情是如出一辙的愤慨,但内心究竟怎么想,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秦效勋发泄一通之后,想起乌玄音的劝诫,发脾气只会让他这位少年君主的形象变得轻率浮躁,让大臣对他的秉政能力产生怀疑,又很快冷静了下来。 他目光扫过案前的众人,问道:“诸位对此事有何看法?” 众臣都不想出头,偏偏秦效勋挨个点名,被点到名的也只有站出来。 礼部侍郎道:“班轻语乃是灵教圣女,此事应该移交灵教教主处置,我等不好越俎代庖。” 这句话为后面的回答定下基调。 一群人都表示江湖人处理江湖事,朝廷不宜插手。 秦效勋大怒:“江湖人又如何!他在朕的国土杀人,难道朕还不敢吱声吗?” 众臣不说话。 在国土杀人这件事上,灵教与其相比,过分了何止百倍千倍万倍!对新城的事,南虞除了少数事先知情没有吭声的人外,余下大多数人都是十分愤慨的,甚至好几个大臣为此告老还乡、称病不出,可又如何呢? 秦效勋依然故我,甚至不顾朝臣反对,迎娶乌玄音为后。 朝臣畏死,不敢明说,可心里怎会没有想法?此时的静默,未尝不是一种抗议。 秦效勋自然明白。 他看着被傅希言他们挟持出皇宫,归来后又被两人闯入皇宫当面质询,眼睁睁地看着郑玉死在眼前,他对傅希言、裴元瑾的恨意不言而喻。 如今两人从北周归来,他自然想要一雪前耻,可班轻语的死亡给他敲了一记警钟。郑玉会死,班轻语会死,那下一个是谁? 乌玄音?又或者是自己? 他手握成拳头,放在桌上,若是仔细观察,能看到它在微微的颤抖。几个月过去了,傅希言闯宫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扰得他日夜不宁,明面上他还住在福宁宫,可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有在福宁宫睡觉了。 武王纵横驰骋的战力和肆行无忌的作风,让他不得不心生忌惮,这也是他下定决心迎娶乌玄音的原因。 有个武神睡在身边,自然安全感大增。 他愤怒且失望地打发走众臣,将小金子招到面前。自从班轻语失势,灵教四大护法便重归乌玄音调遣,曾经假扮小黄门保护皇帝的小金子重操旧业,再度回到了这座宫殿中。 他倒是对这份工作适应得很快,跪拜叩首,行云流水。 “桃山兄弟在何处?”秦效勋沉声问。 小金子道:“今日理当哥哥当值,不过晌午的时候,他就带着弟弟出宫去了。” 秦效勋眉头皱起来。 裴元瑾和傅希言联手闯宫时,乌玄音不在临安,桃山兄弟舍身护驾,居功至伟,但这两人行事不羁,心性不定,用着并不趁手。 他说:“班轻语的事你们应该知道了吧?” 小金子说:“陛下知道了,我们才知道了。”否认了灵教消息比皇帝更灵通。 秦效勋懒得与他玩心眼,道:“你去问问玄音,打算怎么办?” 因为即将成婚,见面的机会反倒比往常更少,皇宫与灵韵宫虽然就隔着两道宫墙,说话却要派人传达。 小金子亲自跑了一趟。 一是向秦效勋表忠心,二是在乌玄音面前多露脸。班轻语死后,灵教就是乌玄音的一言堂,再也没有第二人能动摇其地位了。 可惜他的如意算盘没有实现,乌玄音没有出面,只叫人回了三个字。 “知道了。” 这回复实在不算恭敬。 “知道了?”秦效勋听着这三个字竟然还笑了笑。他想起自己对乌玄音动心之初,不 就是因为对方这份天塌下来依旧视若等闲的气度吗? 或许他应该多向她学一学。 然而,当夜,灵韵宫收到了一封战帖。 战帖是用鸽子送到门前的,如今在灵韵宫看门的四大护法之一的老魏试着将鸽子重新放飞,想要靠着信鸽识途找出送信的人,但鸽子飞去了城外一处鲜有人知的乱葬岗。 老魏无功而返,回去途中却遇到祝守信带领禁卫军搜城,一问才知皇宫也收到了一封战帖。 双方交换信息之后,祝守信硬拉着老魏回皇宫复命。 这件事已经到了必须惊动皇帝的地步,两个人分担怒火好过一个人触怒龙颜。 他们进宫时,秦效勋已经醒了,正披着大氅斜靠着茶几看那封战书。少年青稚的面容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格外阴鸷。 祝守信和老魏慌忙跪下醒来。 秦效勋拍案而起:“秦昭,好大的狗胆!” 他长袖一摆,将桌上的东西悉数扫落在地,蜡烛落在地上,差点起火,好在祝守信眼疾手快,直接用掌风将火扑灭了。 秦效勋处于暴怒之中,并未注意这段插曲。 秦昭送来的这封战书,编造了一段假帝篡位故事,暗示先帝得位不正,摄政王才是孝睿帝遗诏所书的继位人选,还推出一个叫尤柏的福宁宫前太监做证人,简直无耻之极! 要知道,虽然越王拥兵自重,不听号令,与朝廷对着干的事情已经众所皆知,但秦效勋是皇帝,是真命天子,越王的一切动作都处于心照不宣不能言明的状态。 然而他这次送出这封战书,显然是要借这则子虚乌有的故事,为造反造势了! 联想班轻语之死,他已经可以肯定,越王之前迟迟不动,就是惧怕己方的高端战力,如今他有了储仙宫撑腰,便有恃无恐了! 就在这时候,老魏在祝守信的暗示下,不得不火上添油地禀告了裴元瑾向乌玄音挑战的事。 或许是秦效勋已经处于极致的愤怒中,很难再更上一层楼,闻言竟然没有再发脾气:“此事,玄音知道了吗?” 老魏说:“不敢打扰教主安寝,打算明日再禀告。” 第140章 大会和陷阱(中) 食肆的烧鸡和豆腐烧得不错,可惜没有臭鳜鱼,傅希言心满意足之余,又留下了小小的遗憾。 酒足饭饱,傅希言让老板在食肆里准备一件客房。 老板差点哭出来:“我开的是食肆,不是客栈,没有客房。” 傅希言赖皮地说:“那你当我们是来投奔你的穷亲戚,随便找个地方安置呗。” 老板看着在外面站岗守卫的衙役,暗道:我不知是倒霉还是有幸,有你们这样威风凛凛的亲戚。他不想惹麻烦,推说没有地方。 傅希言付了饭钱,迤迤然地走到门口,在衙役们惊恐戒备的眼神中,慢条斯理地伸了个懒腰,说道:“要是食肆没有地方住,那我就去县老爷家里蹭个地方吧。” 一句话说得衙役们脸色都绿了。 最简单的问题,这两尊瘟神要是去了县衙,县太爷跑还是不跑?更直白点,县太爷这张脸要还是不要? 衙役当下用眼神威胁食肆里面的老板,让他立马留人。 老板心中叫苦不迭,却不敢得罪这群差老爷,只好支支吾吾地说食肆里的确有两个房间,但很久没用了,需要打扫一下,要是两人不嫌弃,今晚就在此住下。 傅希言就是这个目的。以一路走来的情形看,客栈应该都已经“打烊”。一事不烦二主,就逮着一只羊薅毛吧。 房间只要了一间,靠街。不用担心噪音,有衙役在,这一带就是禁区。 为免过多打扰附近百姓生活,傅希言打定主意明日一早就走,晚上洗了澡,早早就上床,只是闭眼睛前,躲在被窝里,偷偷摸摸地拿出了镜子,日常惊叹一番镜中美貌。 裴元瑾假作不知地躺着。 傅希言收起镜子,翻了个身,脸贴在裴元瑾的胳膊处,慢慢地从被子里伸出脑袋,裴元瑾嘴角勾起淡淡的笑意,正要转身,就听傅希言说:“聊聊?” 裴元瑾侧头,挑着眉毛看他。 傅希言眼巴巴地看着他说:“来南虞这么久,我们还没开过家庭小会呢。” 裴元瑾兴致顿减,回过头,脸冲着床顶,闭上了眼睛:“嗯,聊什么?” “很多啊。” 傅希言嘴上说很多,其实总结起来就是那么几件。南虞内战他是打定主意不参与了,所以剩下来的就是裴元瑾与乌玄音的决斗。 “走货郎说的两件事,关于班轻语之死,虽然是假的,却可能是目前流传最广的说法。” 班轻语顶着圣女的光环,又经常做善事,在不知情的民众心理,形象还是很光辉的,她的死引起很多反响,尽管朝廷再三申明她死于储仙宫少主裴元瑾之手,乃是一桩江湖恩怨,可百姓心中的圣女高高在上,无所不能,正大光明地决斗而死,实在有损形象,他们更愿意相信她是死于小人的阴谋暗算。 如此一来,民间物议对封怀古很不友好。 傅希言当然不会同情他。当初,封怀古的军师还想靠着威胁的手段低价买走傅贵贵,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反过来也是成立的,看军师有恃无恐,就知道封怀古也不是开明豁达的人。 傅希言说:“班轻语死了,还能发挥余热,恶心封怀古,说明她死得其所,一点都不冤枉。” 都说死者为大,但对班轻语,傅希言毫不忌讳。前世千年之后,岳飞墓前依旧跪着秦桧夫妇的铜像,说明一死百了是对死者,对活人而言,就算大仇得报,恨意的释然,内心的平静,都需要时间。 “另外那封遗诏,你说会不会和尤柏有关?” 傅希言想来想去,都觉得十有八|九是尤柏。他啧啧感慨:“没想到他身上还藏着遗诏,真是人不可貌相。” 裴元瑾说:“假的。” 傅希言扬眉:“你怎么知道?” 裴元瑾说:“若是他身上藏着遗诏,过锦江之后,会立刻送入榕城。” 傅希言恍然。的确是这个道理。 遗诏何等重要,它能让秦效勋从逆臣贼子变成真命天子,也让他的行为从名不正言不顺,变成师出有名、天命所归,尤柏要真的有这个,何至于过锦江之后,还与他们共处了一段时间。 很多开国皇帝出生或造反时都会有异象,真假不论,好歹上了辩论桌,也能吼点歪理邪说。 先前秦效勋步步紧逼,秦昭迟迟不动,就是差了这个明面上&3 0340;借口。 尤柏的出现,可说是化解他们燃眉之急的一场及时雨了。 而且这件事对傅希言他们也是有好处的。有越王拖住小皇帝的精力,他们这边受到的关注也会少一点。 于是说他们双方产生了默契,不如说他们身份暴露后,越王便有意无意地配合着他们。 傅希言讲了一会儿,突然心情低落了起来。 也不是双目垂泪,小声啜泣,要是不注意,还以为他犯困了,所以越说越没力气,原本闭着眼睛的裴元瑾却突然睁开眼睛,侧过身摸摸他的头发。 傅希言知道自己小心思暴露,有些不好意思。他叹气:“早知道我当初就应该和你一起走一往无前的道。” 遇事不决,一剑砍之。 遇路不通,一剑劈之。 遇人不淑……啊呸呸呸! 总之,这种直觉先于脑袋的武道,走起来太爽快了。尤其是看裴元瑾走到现在,一直畅通无阻,就更加令他羡慕。 裴元瑾却说:“你不适合。” 傅希言心里知道,但表面上还要不服气地哼哼:“你说说,哪里不适合?” 裴元瑾说:“你会灵活变通。” 武道不通走文道,文道不通走商道……傅希言在积极向上这方面挺执着,但在人生选择上,并不像裴元瑾这样一根筋。 换做裴元瑾,即便武道不通,他也会撞个头破血流,撞出一条路来。 傅希言琢磨着这句话,忍不住问:“是好话吗?” 裴元瑾说:“是情话。” “是……吗?”傅希言将“灵活变通”四个字颠来倒去想了多遍,都想入非非到少儿不宜的程度了,依旧听不出着话哪里藏着情意? 裴元瑾说:“你第一次令我刮目相看,便是这份执迷不悔的灵活变通。” 又执迷不悔,又灵活变通,你的语文老师是外国人教的吧,体育老师都不想背着这口锅。吐槽归吐槽,傅希言还是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鸡蛋里挑骨头:“难道不是一见钟情吗?” 裴元瑾说:“你对我是一见钟情?”语气带微微的怀疑,仔细听,还有几分戏谑。 第141章 大会和陷阱(下) 傅希言和裴元瑾南下之后,景罗便借着雷部的事,对储仙宫进行大清洗。清洗之后,风雨雷电四部人数骤减,格局也会产生最根本的变化。 这些事情在傅希言和裴元瑾下山之前,景罗就曾和他们进行过一番长谈。三人集思广益,决定不再无止境地招人补充,而是化繁为简。 最重要的决策就是取消风雨雷电四部。 雨部的所有生意将会交给不会武功、但精通生意的人专职打理,原先的雨部成员不再驻守一地,成为巡查各地账目的审计组。风部、电部、雷部三部合并,统称分部。部分精英上调总部,成立专门的巡查组,不似原先的电部那样,监察一地,而是像审计组一样,各处行走。 电部总部人员设立法院,专门审理审计组和巡查组上报的不法案件——这名字是傅希言提供的灵感。 相应的,总管也要做出相应调动。 虞素环既不会武功,又是原先雨部总管,自然而然地成为总部审计组组长。这次她手下都是普通人,又是新招收的,她插手起来就不会向先前那样有诸多顾忌; 景罗执掌法院; 寿南山解除风部总管职务,因其是武王境,升为长老; 赵通衢是巡查组长,乍一听倒也符合身份,只是他所有人手。赵通衢这位巡查队长若要发布命令,或做些事情,必须通过这三人才能实现。偏偏这三人,可以说人人都与赵通衢不对付,等同将后者架空。 据说改革措施出来的那一日,赵通衢冷笑数声,接着便是一场大醉,醉倒在应竹翠院子门口。 景罗闻声后,已经做好了她上门找茬的准备,谁知应竹翠只是将人送回了住处,之后便下山去了侯家胡同。 不知与于艚、谭长恭商量了什么,此后便在胡同那座住宅里长住了下来。 至此,赵通衢在府君山上,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 饶是见惯了宫斗的虞素环此时也不免惊叹于景罗软刀子杀人的艺术。 景罗处理这件事的时候,不忘关注南虞。但储仙宫地处北周北方,与南虞山遥路远,传递回来的消息有着严重的滞后性。 等他知道灵教召开武林大会申讨傅希言的时候,这对新婚驴友已经驾着驴车,远远地看着临安城城廓一点点从地平线升起。 这次,他们身边跟随的官差要比县城里站了一丈远还微微打哆嗦的衙役不一样,个个精通追踪术,人从来没有在面前露过脸,却能感觉到他们无处不在。 傅希言以为到了临安城,对方总要出来阻止一下。天子脚下,皇城重地,对方难道真的不怕自己一时兴起,和裴元瑾一起再去皇宫一趟,问候一下小皇帝他娘? 说不怕是假的,只是他们很清楚,若两人真的要去皇宫,凭他们几个是阻止不了的。所以六扇门这趟任务,就是盯梢,只是盯梢。 先一步回到临安的柴密,站在城墙垛子上面,通过瞭望口,双目死死地盯着那蚂蚁大小的驴车慢慢朝着自己的方向挪近。 直到他们变成麻雀大小,才道:“放鹰。” 鹰击长空的壮丽在于“击”,那是一种与天争高的豪情壮志。傅希言自从家里有了一只鸟女儿,也不能免俗地忧愁起它的教育来。 如今的傅贵贵身上已经长了一层稀疏的毛,不再像拔光毛的秃鸡一般,尤其是头顶那一簇火红,看着就朝气蓬勃。可惜不爱动弹,不会飞也就算了,被人抱习惯了,爪子落地都要哎呀哎呀大叫,以至于到现在还走路不稳,需要用尾巴在地上撑住第三点。 傅希言对它的期望已经从一只所向披靡的赤鹏战鸟,一路下滑为——不要输给健康的走地鸡。至少他见过的走地鸡,挥挥翅膀还是能飞起一段的。 为了鼓励它战胜懒癌,每当天空有鸟飞翔,傅希言就会指给傅贵贵看,希望引起傅贵贵的欣羡向往,将学习飞行这件事提上日程。 这次鹰刚飞出城墙没多久,他就注意到了,举起傅贵贵沉甸甸的身体,让它看看别人家鸟儿的雄壮英姿。 傅贵贵傻呆呆地看着那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原本松弛&30340 ;身体慢慢绷紧,在鹰离他们差不多一丈左右距离的时候,爪子突然一蹬,那对从来没有派上用场的翅膀用力展开,藏在裙子里的尾巴高高扬起,肥嘟嘟的身体一下子就高过了傅希言的脑袋。 傅希言还来不及激动,它就完成了一个抛物线,啪叽一声,落到了地上,要不是裴元瑾反应快,及时勒住了缰绳,车轮几乎要从它身上碾过去。 “哎……呀!哎呀!” 傅希言一手拎起丢人现眼的女儿,一手接住了从飞鹰爪子里掉下来的一封请帖。请帖很普通,应该是笔墨斋售卖的最普通最大众的那种,执笔的也不是什么书法大家,那一手字,只能说堪堪入目。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请帖上写的是武林大会即将召开,诚邀储仙宫少主和天地鉴主光临,地点就在临安城的一处校场。 将校场当做会议地点,小皇帝显然已经懒得掩饰自己在背后兴风作浪的痕迹。 傅希言看着落款的时间,呵呵冷笑:“倒也不是很赶。”居然还给他们留了三天休整的时间。难道不怕在裴元瑾在武林大会召开之前就把乌玄音收拾了吗? 裴元瑾说:“她可以避而不见。” 傅希言突然想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万一乌玄音说她怀孕了,十月怀胎加坐月子,那我们岂不是要等她一年?万一她刚出月子又怀孕了……那我们岂不是要等着她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裴元瑾道:“武神不易受孕。” 武功越高,怀孕越难,他母亲为了生他,吃了很多灵丹妙药,但身体还是受损的厉害,怎么都弥补不回来,早早就撒手人寰。 傅希言稍稍放心,将请帖收入怀中:“我很好奇,这三天时间会发生什么。” 裴元瑾赶驴前行。 临安已近在眼前。 临安没有下雪,但下了一场仓促的疾雨。毫无预兆的倾盆而下,等路人们惊慌失措地躲到檐下后,它又开玩笑般的放晴了。 在选德殿前罚站半天的祝守信目睹这场疾雨,遗憾地想,要是皇帝脸色能像这场疾雨,很快放晴就好了。 可惜,裴元瑾和傅希言两次闯入皇宫带来的阴云岂是轻易能被驱散。秦效勋至今想起郑玉之死,都感到不寒而栗。 这股寒意直到近期才有些缓和,班轻语却又死了。凶手又是那一对混蛋。 第142章 当年和如今(上) 傅希言连连抱拳,一边推让说“这怎么好意思呢”,一边很“不好意思”地催促着店伙计带路。 聚在大堂里的人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性格与长相一点都不匹配的无耻之人跟着伙计一步步地走在二楼的台阶上。而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真正的煞神,以及一只传说是赤鹏的穿裙子怪鸟。 按道理说,如果在别的场合单独遇到,哪怕心里在问候两人一鸟的老祖,明面上他们还是会打声招呼的。可在这里,谁都不愿意做这个出头鸟——焉知客栈里卑躬屈膝的店伙计就不是灵教的耳目呢? 鱼熊兼为了出气,煽风点火、借刀杀人,目的虽然达到了,却也彻底触怒了其他人。 让房间这件事不仅损害云老的利益,也为傅希言打开了局面。 所谓众怒难犯,他们若是拧成一股绳,硬是不搭理傅希言,傅希言虽然也可以挑中一个找茬,可效果必然没有现在这么好。 所以傅希言一上楼,其他人就把北山派团团围住。 鱼熊兼立马怂了,小声嘟哝道:“最好的房间,就是云老住的那间嘛。我怎么知道云老……真的让出来了呢?” 这是要反过来怪我怂?云老狞笑道:“你倒是热心,怎么,忘了你师父当初怎么来的南虞,想要当储仙宫的走狗?” 北山派的人纷纷摆手,拼命扯鱼熊兼的衣摆。鱼熊兼见周围一圈凶相,心中害怕,脱口道:“要不,我们一起把房间要回来?” “好啊!”云老刚想说“那你去吧”,店伙计就匆匆跑下来说新来的客人请他上去。 云老脸色顿时一变,暗道,莫不是自己刚刚这句“好啊”让对方听到了?可他们就不能把话听全了吗? 他面色一阵青一阵白,这时候再描补也是越描越黑,但又不肯轻易放过罪魁祸首,皮笑肉不笑地看了那鱼熊兼一眼:“老夫站久了,腿脚有些不利索,你扶老夫上去!”说着,不由分说地拖着人往楼上走。 鱼熊兼被他拉着,跌跌撞撞,腿脚看着更不利索。 两人上楼,到了房间门口。房门正敞着,抬眼就能看到裴元瑾戴着赤龙王,坐在桌边,怡然自得地煮着茶。 鱼熊兼偷偷退后半步,云老暗骂没出息,只好主动开口:“不知二位还有何见教?” 傅希言正在给傅贵贵喂肉干,头也不回地说:“云老的行李还在屋里,我不知道哪些要紧,也不好帮忙……” 话音未落,云老已经一个箭步冲进来,飞快地收起了挂在窗台边一条班半干不湿的犊鼻裈,还有另一边窗台的亵衣。 云老没有徒子徒孙,手头又不富裕,出门在外,不免要亲自洗衣服,晾衣服。这是一件私密的事,也是一件日常的事,所以他刚刚才会没有在第一时间想起来。 鱼熊兼看他一把年纪,还要用两条“不利索的”腿脚满屋乱跑,怪心酸的,忍不住走进屋里,杵在那里为他助阵。 云老要不是忙得不可开交,此时怕是已经一口老血吐出来,仰天呐喊:“瓜皮,你死不死啊!”等他手忙脚乱地把衣服一股脑儿塞进包袱里,鱼熊兼已经在傅希言的招呼下,坐在桌边喝起茶来。 傅希言还招呼他:“云老,一起啊。” 云老撩开耳边慌乱落下鬓发,仰头道:“客气了,不必!” 裴元瑾淡然道:“云中碑,七楼帮的三帮主。” 云老停住脚步,语气不善地问:“裴少主是想赶尽杀绝吗?” 裴元瑾摇头:“当年七楼作乱,你和六帮主身上还算干净。” 云老愤怒地说:“可你们当初还是杀了老六!”因为理念相近,当初在七楼帮时,他和老六关系最好。 裴元瑾叹气:“这件事我父亲说过。是误会,谁会想到他选择代替贵派五帮主出战呢?五帮主如今也在南虞吧?” 七楼帮五、六楼主是对双胞胎,只有帮内熟悉的人能分辨出来,储仙宫显然不在此列。 云老脸上流露出怨毒之色:“没错。每年清明我还会去看看他,为他上三炷香。”这其中发生的纠葛,不足为外人道,他也没打算解释。 裴元瑾说:“你若回北周,储仙宫不会阻拦,你何必趟这浑水?” 云老道:“回去仰储仙宫鼻息吗?呵呵,不管老六怎么想,他终究是死在你父亲的手中,这笔账我总要讨回来吧?” 傅希言异常热心地说:“裴宫主在府君山,要是你找不 到地方,我给你画张地图,要是你怕进不了门,我帮你写封推荐信。” 云老恨恨地瞪着裴元瑾:“父债子还,裴雄极不在,找你也可以。” 裴元瑾想了想:“其实,当初动手杀老六的是谭长恭谭长老。” 傅希言接话:“谭长老的儿子叫谭不拘。” 云老气得头发都拱起来了,看着像炸毛的狮子头:“东拉西扯这么多,裴少主是怕了吗?” 傅希言抢答:“我家元瑾念旧。到了你这样的年纪,都是见一面少一面,现在多说几句,以后回忆起来,能多点素材。” 云老喉咙里发出诡异的咯咯声,像是在隐忍着咳嗽,又像是要发出冷笑却因为某种原因憋住了。他狠狠地瞪了坐在凳子上看热闹的鱼熊兼一眼,转身往外走,这才发现门竟然不知何时关上了,脸顿时变了色,愤怒地看向裴元瑾,说出来的声音都有些变调:“这是什么意思?” “呃。”傅希言站起来,对鱼熊兼说,“云老这把年纪,难道还会开门吗?还不帮云老把门打开,时间久了,云老被门吓坏了怎么办?” 鱼熊兼已经喝完了茶,闻声忙不迭就去把门拉开了。 …… 云老抱着包袱,头也不回地走了,鱼熊兼不敢逗留,忙跟着跑了出去。 楼下的众人并未散去,而是竖着耳朵聆听楼上的动静,直到两人一前一后地跑下来。 “怎么样?” “叫你上去说什么?” 众人七嘴八舌地问起来。 云老不好意思说自己上去收衣服,正要敷衍过去,鱼熊兼这二五仔已经把他底裤都抖搂干净了,还不忘为他打抱不平:“云老衣服都没干呢!” “你给我闭嘴。”云老忍不住打断。 “只说这些吗?”其他人明显不太相信。 鱼熊兼说:“裴少主好像认识云老,说云老随时可以去北周。” 这话是没错,可是在这种场合说出来,不免让人遐想,不敢有心无心,煽风点火的罪名是跑不了了。 第143章 当年和如今(中) 南岭掌门并不肯就此放过他,咄咄逼人地问:“令尊嫉恶如仇,深受天下敬仰,我等一向以裴宫主马首是瞻。虎父无犬子,裴少主威名,我身在南虞亦如雷贯耳。恰好,我刚刚得知南虞有人冒天下大不韪,勾结傀儡道,想请少主出手,除邪惩恶,激浊扬清。” 要不是傅希言先前看过红衣少女递的纸条,只听这些弯弯绕绕,大概要等对方把刀架在脖子上,才知道自己就是那个待惩处的邪恶。 裴元瑾保持着一贯的沉默,傅希言摸着傅贵贵的脑袋,微笑着说:“事有轻重缓急,元瑾此来是为了挑战灵教教主。你说的事情不如等决斗之后再议。” 南岭掌门道:“等不得,这件事关乎这场决斗。” 傅希言佯作吃惊:“难道你说的是乌玄音?这,听起来不太叫人意外啊。” 南岭掌门说:“傅鉴主说笑了,乌教主身为武神,已是天下有数的高手,何须与傀儡道勾结?倒是傅鉴主,我有一事不明,想请你解惑。” “请讲。” “你身为储仙宫少主的伴侣,为何……”南岭掌门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问,“修习傀儡术?” 一问惊四座。 小皇帝既然要出其不意,就不可能告诉太多人。今日与会的众人中,原就不是人人都有请帖,而拿到请帖的人中,也并非个个都知道武林大会召开的原因。 南岭掌门此问一出,犹如巨石击河塘,水花飞溅不说,那河塘底都快被击穿了。 然而傅希言面不改色:“看来南岭掌门还是没有领会我刚才说的学习精神啊。还记得我刚刚说的三个层次吗?嫉恶如仇只在第一层;劝人从善是第二层;第三层就是割肉喂鹰,舍身取义啊。老鉴主为何将天地鉴传给我?因为在场众人中,只有我才真正领悟到了第三层,修出了菩提心。” 在人群中格外沉默的云老至此终于来了精神:“说点听得懂的!” 傅希言看过去。 云老本以为他要发怒,都想好了回击的办法,谁知傅希言朝他使了个意味不明的眼色,他正在琢磨什么意思,傅希言又转回头,继续盯着南岭掌门微笑着说:“我的意思是说,我修习傀儡术是为了对付莫翛然。我要为老鉴主报仇。说点明白的,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诸位总该听过吧?” 南岭掌门摇头道:“鉴主这话强词夺理。若是除魔之前先成魔,这世上就没有好人了。” 傅希言说:“杀莫翛然若是这么容易,他就不会时至今日还到处蹦跶了。” 两人各说各的,谁都无法说服对方。 这也在意料之中。道理这件事,主要看立场,立场不同,道理也不一样。南岭掌门说:“既然如此,在傅鉴主和裴少主自证清白之前,我们不能让决斗成行。” 这是图穷匕见了,傅希言大为服气:“你说这件事关乎决斗,有个什么说法?” 南岭掌门仿佛听不出他话中的嘲讽,一板一眼地解释道;“万一裴少主就是传说中的王傀呢?” 傅希言:“……” 呵呵,和自己的王傀成亲这怎么可……莫翛然你个狗东西开的好头! 傅希言知道在这件事上没完没了地辩驳下去是没有用的,干脆问:“那依你之见,该如何自证清白?” 南岭掌门说:“此事说来也不难。只要裴少主和傅鉴主证明二位依旧痛恨傀儡道,对其赶尽杀绝即可。” 好在除了他亲娘外,莫翛然的四个徒弟里,铜芳玉也还活着。傅希言痛快地点头:“那这样,与乌玄音的决斗结束之后,我们就出征西陲,灭了万兽城!” 南岭掌门说:“何必舍近求远呢?” 傅希言闻言一怔,心想老东西该不会让他自戕以 谢天下吧?若是如此,那双方必然谈不拢,此战一触即发了。 他排列着双方战力。就目前来看,南岭派是铁定会动手的,复仇者联盟可能也要算上,加上皇宫里那对兄弟,以及闭门未出的乌玄音,形势不利。 傅希言看向裴元瑾,见他依旧老神在在,似乎眼前险峻的局势都是人生的小坎儿,抬抬腿迈过去就没事了。 情绪是会传染的。 见他怡然自得,傅希言也渐渐平静下来。 然而南岭掌门接下来要说的话,第一次超纲了傅希言所掌握的会议内容。 “昔日劣徒受傀儡道妖女蛊惑,叛出南岭,两人还一同登上储仙宫的诛杀名单,裴少主……或许当时年幼,不记得了,可此事乃我生平第一奇耻大辱,绝无半句谎言。在座诸位如若不信,我可对天起誓。” 下面的人纷纷劝阻。 “南岭掌门不必发誓,我信你!” “当年围捕傀儡道我也在。我记得,确有此事。” “我也可以作证。” …… 莫说这些人,便是傅希言也是听过这件事的,几个月前他还在花月楼见过其中一位主角,裴元瑾更不用说,连云老的过去都记得,何况围剿莫翛然时发生的大事。 可是,今日主题不是针对傅希言修习傀儡术吗?为何就这么轻描淡写地略过去了? 裴元瑾和傅希言对视一眼,双双静默着,想看看南岭掌门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南岭掌门得到这么多人支持,激动地朝着四周连连拱手,然后右臂一抬,指着岭南掌门何思羽,怒喝道:“孽徒,难道时至今日,你还要执迷不悟?” 喧闹声再度戛然而止。 莫说众人,连傅希言也结结实实地大吃一惊。 在南岭掌门伸手指之前,他们都以为这位叛徒多半躲在人群中看戏,被南岭掌门认了出来,谁知他竟然正大光明地坐在台上。尤其是,岭南掌门何思羽在南虞成名多年,南岭掌门何至于今日才说? 总不能是看着何思羽身价暴涨,想捂盘吧? 何思羽微微抬眸,似乎对他突如其来的发难并不意外,依旧保持着高冷的神色。 “铁耳!你昔日迷恋妖女,打伤同门,如今还敢堂而皇之地坐在这里,你难道就没有半分愧疚吗?”这次冲出来的是南岭掌门次徒——若南岭掌门所说为真,他也就是何思羽的师弟。 见何思羽没说话,何悠悠上前一步道:“指鹿为马的人多了,你们如何证明我爹是那个铁耳?” 南岭掌门次徒高声道:“他期门、殷门附近都有黑痣。他可敢脱衣服?”这两颗痣的位置都算私密,非一般关系不可知。 何悠悠面色不便道:“这算什么证明,这些事我娘也知道。我娘可不承认我爹是你的徒弟。” 第144章 当初和如今(下) 别看在众人眼里,此时的裴元瑾一剑破海,战意滔天,可自己知自己事。裴元瑾真元“丹变”之后,全靠心境才能打开,桃山兄弟的偷袭太过突然,真元未能及时开启,是被他强行破开的,看着风光,内里却造成了极大的创伤。 傅希言靠在他的怀里,感受放在腰际上的手一阵热一阵温,心中便知不好,暗道:若是天地鉴能一分为二,一人一枚就好了。 桃山兄弟虽然被裴元瑾吓了一跳,但两人能一路修行至武王巅峰,自有过人之处。 桃山弟的“心贯白日”等同于一般人的没长脑子,这种与生俱来的天赋,旁人是羡慕不来的。 桃山兄为了照顾弟弟,不得不“一心二用”,每件事不仅要正着想,还要反着想,这种后天机遇,也算是家庭福利了。 他们不是第一次见裴元瑾出剑,明显感觉到与当日相比,对方又精进了,可人数上的优势,让两人不退反进。 桃山弟跃跃欲试地喊着:“有意思!”手中蒲扇摇出层层气浪,一层连着一层,一层的推高一层,叫人难以应对。 桃山兄跃入气浪中,看似随波逐流,其实身体一直跟着浪韵,每次浪起,他攻,浪落,他守,整个人缩在气浪里,就像披着一件无形的龟壳。 傅希言也不甘示弱,三柄无名小箭悄然从怀中钻出,没入地面。以他目前的武功介入武王之战略为勉强,但当盾牌他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人! 他上蹿下跳想当肉盾,奈何身后的脆皮剑客不配合。一个劲儿的后退,让他不免有些生气:“上啊上啊!我扛打,你先切一个!可以团!” 裴元瑾手扣着他的腰,微微用力:“安静。” 校场另一边的南岭派已经被何思羽打得七零八落。 何思羽手持月魂枪,站在校场中央,目光冷峻地看着在次徒搀扶下吐血不止的南岭掌门,何悠悠便站在他身后。 参加武林大会的人因为这变故,微微骚动着,退后着,避让着,但谁也没有离开。看热闹的心态谁都有,尤其是江湖人,一个个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儿。 次徒看着师父,眼眶通红:“师父,我们要不……算了吧。” 说是算了,其实就是投降。 南岭掌门此时已是面如金纸,气息微弱,好似一不注意就要一命呜呼,却仍是强提起一口气道:“不,不行,我今日便是死了,你们也不许……向叛徒,摇尾乞怜!” 他说完,又吐了口血,抖着嘴唇。 只有近在咫尺的次徒听到他说:“灵教、朝廷……不会坐视,坚、坚持……” 他既然同意做这大会主持,对这背后的内情不可能一无所知,灵教与朝廷联手布了这么个局,当然不可能只是为了对付傅希言和裴元瑾两个人而已。 所谓,杀鸡焉用牛刀。就算裴元瑾和傅希言不是普通的弱鸡,可他们从头到尾就只有两个人,如果南虞的小皇帝和灵教教主大动干戈,只为了对付他们,会让人看不起的。 认真说来,傅希言和裴元瑾是配菜,而自己,充其量只能算一道开胃的前菜。可前菜,不一定不重要。如果南岭派狼狈地输在了岭南派手中,那灵教和朝廷都会颜面扫地。 他知道,灵教一定会有后手,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手。 就在何思羽抬起枪杆,准备结束这场闹剧的时候,校场大地雷动,身穿盔甲、威风凛凛的禁军在祝守信的率领下,如潮涌至。 祝守信一甩艳红色的披风,银色的首铠包裹住了他大半个头颅,只露出格外瘦削的长脸,深陷的眼窝被重重阴影遮盖,只让人看到阴森、畏怖。 他看着何思羽,朗声道:“代陛下问,何掌门,裴元瑾、傅希言擅闯皇宫,威胁陛 下,罪无可赦,你身为南虞高手,可愿出手相助?” 何思羽淡然道:“江湖人只管江湖事。”言下之意是拒绝了。 祝守信说:“陛下又问,何掌门昔日曾助灵教对抗储仙宫,不怕两面难做人吗?” 何思羽道:“何某做事,随心而已。” 祝守信点点头,收回眼神,朝天拱手:“传陛下口谕,征召南虞武林英雄,协助朝廷,缉拿钦犯何思羽、何悠悠、裴元瑾、傅希言。不从者,以叛国论!” 他们这边的动静,并未影响到那边的高端局。 傅希言和裴元瑾快被逼到墙角,身上衣服破了好几个口子,情势十分严峻,却还是分心听了一耳朵的圣旨,并发出了抗议:“凭什么何思羽何悠悠的名字在我们之前?” 桃山弟蒲扇拍地,地面黄土如潮涌,推至傅希言和裴元瑾脚下,两人踏空而起,桃山兄抢在桃山弟面前排山倒海般拍出数十掌,如一面无形的墙,朝着空中的两人推去。 桃山弟从他后面探出脑袋,却不是补刀,而是好奇地问:“名字在前面在后面有那么重要吗?” 傅希言被桃山兄的掌风迫得七孔流血,却还是面带微笑着说:“废话,先者为尊!” 桃山兄见裴元瑾迟迟没有劈出第二剑,只是一味躲闪,猜对方已经受了伤,忙道:“滚他娘的别废话,杀人要紧!” “不行不行!”桃山弟突然跳着脚大喊,“你先说清楚,皇帝写圣旨给我们的时候,凭什么你的名字在我前面?” 他一闹腾,地上的土浪在翻滚过后,便没有在继续。裴元瑾急忙用千斤坠落地,右手一翻,赤龙王横扫出一道剑气,刚好落在两人脚踝附近。 桃山兄弟双双跃起,被傅希言丢在地上很久的无名小箭终于拔地而起,自下往上地射向桃山弟的脚心。 当初他杀郭巨鹰,便是从脚底突破。 桃山兄弟双脚左右互踩,身体借力步步升高,很快就升到了十几丈的高度,然而无名小箭还在下面追,桃山弟吓得哇哇大哭:“哥哥,我不行了,我害怕!” 桃山兄气得一掌将他从空中打下来,自己借力掉了个头,脚上头下地下坠,双臂飞快地画圈,形成两股气流,将无名小箭席卷其中。 傅希言想将无名小箭收回来,却力不从心,那气流像是一个罩子,阻断了他与小箭的联系。 桃山兄离地还有三四丈时,突然道:“还你!” 无名小箭碎成数十道银光,如疾雨袭来! 傅希言飞快地在空中打出九记绵柔拳,想以柔克刚,用柔劲化解来势,但银光只是微微放慢,很快到近前。 裴元瑾与他错而过,挡在他面前。 “滚你老子!”大怒的傅希言一个猛扑过去,将人扑到,那银光落下悉数着扎在他屁股上。 第145章 决战和预谋(上) 雪花续着雪子,继续为暮气沉沉的宫殿添银色的砖,加雪白的瓦。 秦效勋倚着椅背打瞌睡。 小金子看宫殿气温变低了,正要叫人加炭火,走到门边突闻坤宁宫正殿的方向突然传出来重物落地的轰响。 很快有宫人跑来禀告,说是修缮过程中,一根凤梁塌了。 小金子眉峰一跳,一边问:“新的还是旧的?”一边在心里打算如何向皇帝应对。 宫人说是“新的”。 秦效勋已经醒了。他近来睡眠极轻,别说重物落地,有时候就是宫人走路声音稍微大一点,都会让他不安。 他睁眼的那一刻,眼里含着显而易见的惊慌,可在看清楚身处环境之后,又收敛了起来,淡淡地召小金子上前,淡淡地问原因,又淡淡地叫他将人都处置了。 一切都在轻描淡写中发生,又在轻描淡写中结束。 可小金子在小皇帝身边待了这么久,自然知道他的精神状况并不正常,内心也不似表面在这般平静,却无可奈何。 或许,只有等教主回来,才能让小皇帝彻底安心。 心有灵犀般的,秦效勋问:“玄音今日能进宫吗?” 小金子知道不合规矩,却还是迟疑道:“这,我去问问?” “去问问。” 小金子以为他吩咐完了,正要走,就听秦效勋又补充道:“裴元瑾自有桃山兄弟和祝守信对付,叫她不要操心了,安心当皇后吧。” 小金子离开后,宫殿就变得极为空旷。 秦效勋面无表情地坐了会儿,突然想:万一桃山兄弟没有阻止裴元瑾呢?万一傅希言又来了呢? 念头不起倒罢,起了之后便遏制不住。 他越想越不安,起身站了会儿,忍不住往外走,正好小金子吩咐完人回来,见他没有披外套,忙关上门道:“陛下,您有何吩咐直接喊就好了,怎么还亲自出来了?” 秦效勋问他:“有玄音助拳,桃山兄弟的把握是否更大些?” 这自然是毫无疑问的。三大于二这个牵线的知识,小金子是懂的,但秦效勋犹豫不决,他不敢助推。皇帝与教主的事情,又岂容一个小喽啰置喙? 他只好说:“都凭陛下做主。” 秦效勋轻轻叹了口气。 不过很快,这个问题就不再是问题,因为宫人回复,她已经去了校场。 校场上空,临安皇宫的方向,斜飘来大片大片的雪花,一下子就迷乱了世界的颜色。 而此时的傅希言脑袋里却轰得一声。 看着裴元瑾受伤,比自己受伤还痛被百倍千倍。他只觉阵阵热血上涌,眼前渐渐被白雪淹没的缤纷世界,顷刻间就被晕染成片片血红,心里只余一个念头,本就是一场腥风血雨,何不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 祝守信等人围攻上来,看都没看,额头浮现紫色符号,祝守信等人手中的兵器像是遇到了克星一般,猛然朝外退去,连带着主人也被拖出数丈,让傅希言身边形成了短暂的真空地带。 傅希言死死地盯着桃山弟,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崩裂,在跌落,又在重建! 额头的符号突然离体而出,悬浮在额头两寸处。 紫色的罗马数字二更是一分为二,红“⊥”蓝“t”围绕着他的缓缓旋转起来。 随之—— 地阶以下的灵器兵器,不管是刀枪棍棒,还是皮甲首铠,齐齐从其主人身上脱离,仿佛巨大的尘埃颗粒一般,悬停半空,又仿佛大雨倾盆前乌云蔽日的天空。 桃山弟也是头一次看到这般景象,原本要向裴元瑾乘胜追击的他好奇地“咦”了一声,就看傅希言嘴唇动了动。 他说的是: “给老子死。” “乌云”汇流成“长河”,旋转着朝桃山弟的面门冲去。 祝守信不死心地想要偷袭。他手中锁链乃皇帝赐予的地阶灵器,虽然没有被傅希言“征用”,关键时刻却不顶事,手一抖,锁链便窝窝囊囊地回头,死活不肯靠近。 傅希言额头的“⊥”在“长河”的掩护下,也也朝着桃山弟飞了过去。 桃山弟挥动蒲扇,平日里如臂使指的蒲扇第一次感觉到力不从心,轻飘飘的扇子仿佛有百十斤重,眼见着那股有兵器组成的“河流”以瀑布倾泻般的千钧之力冲来,他不得不后退避让。 可这“长河”的灵活性远出他所料,不管他如何左闪右避,双方的距离仍在一步步靠近。 眼见着自己就要被赶上,桃山弟避无可避,只好转身迎战。 他干脆丢了越来越重的蒲扇,只用双手画圈,推出层层气浪,冲向紧追不舍的“长河”! 傅希言额头蓝“t”闪烁,双手双若不经意地左拨右打,化解数波攻击,而他的眼睛始终遥望着桃山弟前方的战场。 两股力量正面相撞,仿佛他前世看过的汽车对撞实验——双方距离越来越近,速度不但没有减弱,反而为了造成更强的冲击力,不断加速。 真正碰撞的刹那——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又仿佛静止的是呼吸,是心跳,是瞳孔收到画面而产生的情绪。 总之,在那一瞬之后,强劲的气流以碰撞点为中心,将密集飘落的雪花吹得无影无踪,巨大的推力横扫四方,连带着被傅希言收缴的武器跟着四散开来,离战场稍近的人不由自主地腾空身体,向外跌去,然后又被各种武器砸了一身。 傅希言虽然不至于被砸,却也后退了数丈。额间蓝“t”闪烁着光芒,将摔向他附近的武器重新凝固在了半空中。 只有桃山弟如一座坚固的宝塔,在气流中央,巍然屹立,稳如磐石。他一脚踩着蒲扇,防止它飞出去,一手负在了身手,让自己保持着让人仰望的高人风范。 然而,就在此刻,一道如电迅猛,如雷暴烈的红光,带着挡我者死的霸道,穿过重重阻碍,逆行而来! 桃山弟下意识地想挑起脚下的蒲扇格挡,但扇子像是被山压住了一般,不过是眨眼的工夫,赤龙王已到近前。 桃山弟本能地侧身,赤龙王的剑刃吹毛断发般割破他的前襟,炽热的剑身贴着他胸膛的肌肤往前划过。 正当桃山弟以为自己已经避开要害、逃过一劫时,赤龙王突然缩成半尺长短,正好被一手掌控。持簪的手轻盈地调转它的方向,朝着旁边皮肤下那颗跳动的心脏,轻巧而精准地扎了下去! 桃山弟错愕地瞪大眼睛,似乎想不通自己明明已经躲过去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他体内的真气疯狂流转,想要维持住自己的生机。 第146章 决战和预谋(中) 这场大雪,从开始到现在,并没有下很久,可是对于站在这场雪中的人而言,已经很久很久,久到他们已经茫茫然不知大雪的尽头在何处,也不知今晚还来不来得及回家吃饭。 直到那个撑伞的佳人走入校场—— 灵教教主名扬天下,真正见过的,为数不多,可是当那顶伞微微抬起,零落的雪花从那张美丽绝俗的面容前飘过,被风掀起的衣袂伸出伞外,雪花未及沾湿衣衫,就消散于无形时,他们便有种预感,南虞近日的纷纷扰扰,似乎就要终结于这场雪落的纷纷扬扬。 “楚河”两岸的江湖人在小范围地骚动着。 祝守信已经快步朝着佳人走去。 天塌下来,由高个子顶着。当两个高个子没撑住,死于天塌后,他由衷希望能找到第三个大高个,如果,这人不是他未来的女主人就更好了。 他此时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希望乌玄音能够杀了裴元瑾和傅希言,间接地为自己报仇,一方面又担心乌玄音会步桃山兄弟的后尘,变成“桃山妹”,若是如此,即便他侥幸离开校场,气数也到头了。 祝守信向乌玄音行礼,正想汇报此间情形,乌玄音已越过他,走向那一排到被祝守信搬到边上的尸体。 桃山兄弟,南岭掌门……失去血色的脸在冰雪中发青发硬。 她垂下眼睑,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温柔又悲伤,轻声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如果傅希言现在醒着,听到这句话,大概会发出一声诸葛亮式的感叹:“天下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可他不在,其余人的吐槽都默默放在心里,场面便十分平静。 祝守信站在她的身后,低声道:“他们都是裴元瑾所杀。” 以武王之身,杀死两位武王巅峰,可见裴元瑾的战斗力。在他这里,武王决战,一死一伤的规律似乎很少实现过。今天差一点点就实现了,却因为地鉴作弊般的介入,又让他全身而退。 祝守信将裴元瑾如何杀死桃山弟,又如何与桃山兄互攻后全身而退的经过简明扼要地描述了一遍。 “承天之祐。” 似乎有人低声呢喃了那么一句,可细究起来,又不知是何人所言。 只有乌玄音知道,这句话是轿子里的人说的。 她道:“事不过三。” 轿中人便不再说话了。 乌玄音缓缓走到楚河之界,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裴元瑾怀中傅希言的脸,轻叹道:“我当初就知道,他长得很好看。” 裴元瑾微微抬头,眼神犀利地回望过去。 乌玄音说:“你的战帖我收到了,不过你没写时间地点,既然这样,择日不如撞日。” 裴元瑾冷冷地说:“若是桃山兄弟未死,你与他们联手,或有胜算。” 乌玄音反问:“你怎知我此时胜算不大呢?” 裴元瑾看向了那顶黑轿子,以及站在轿子前的僧人。僧人虽然没有头发,但观其面相,能看出老态,应当已知天命。 僧人合掌回礼。 裴元瑾收回目光道:“你们四个一起上?” 乌玄音还没回答,与他行礼的僧人按捺不住好奇问:“你怎么知道是四个?” 在后面抬轿子的僧人闻言,也走了上来。两个僧人乍一眼相似,是因为衣着,面容却天差地别,前一人是方脸大眼,后一人是圆脸小眼。 裴元瑾似乎懒得回答这么幼稚简单的问题,直到轿中人说:“我也很好奇。难道他们就不能抬一顶空轿子吗?” 他一说话,何思羽立刻看了过来,眼中难掩震惊。以他的境界,竟然直到此时对方开口,才知道轿子里面有人。 裴元瑾道:“你刚刚说话了。” 他没有明说,但轿子里的人、乌玄音和抬轿僧人都知道,他说的是那一句“承天之祐。” 轿中人赞叹:“后生可畏。” 他顿了顿,复道:“音音,你要小心。” 乌玄音已经跨过了那条楚河汉界,何思羽看向裴元瑾,似乎在等对方的托付。傅希言此时陷入昏迷,裴元瑾若要全力应敌,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人交给自己。 然而裴元瑾站起来,手臂微抖,就将傅希言丢到了自己的背上,然后将外衣撕成布条,一根根接好,用布条将自己和傅希言绑在了一起。 乌玄音微笑着问:“这样算不算,你以多欺少?” 裴元瑾问:“打不打?” 乌玄音手一抖,手上便多了一个摄魂怪:“打!” 裴元瑾手中的赤龙王化作火龙,朝她卷去。 她站在原地,眼睛却看着不远处的何思羽,就在何思羽暗自警惕时,乌玄音手中的摄魂怪嗡的一响,她已经消失在原地,出现在何思羽身后。 何思羽也不回头,手中月魂枪直接后挑,与此同时,赤龙王仿佛一条真龙,在扑空后,灵活回转,配合月魂枪,向乌玄音发起夹攻。 乌玄音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笑容。 别人不明白她为何要等桃山兄弟死了才出手,只有她知道,只有这样,才能使她道心不崩。 她的道,是以弱胜强的道。 这里所说的弱势,并非客观的战力比拼,而是一种心境上的认同。 可以是局势,可以是人数。 所以班轻语咄咄逼人,她便处处忍让,让到无路可退,才绝地反击;所以秦效勋被抓,她单枪匹马去救;所以她和桃山兄弟不能联手;所以直到此时,她还为裴元瑾找了个帮手,让自己不得不以一敌二。 被迫卷入战斗的何思羽艰难地转身,还未站稳,就被乌玄音左掌拍了出去。别管武神是不是武王升错级版本,至少在这里,武神版的乌玄音对武王版的何思羽,有着绝对的压制力。 她丢掉手中被掏空真气的摄魂怪,很快又补充了一个新的。 裴元瑾的赤龙王杀到了她的面门前。 她眼神一凝,发动武神威压,右手中摄魂怪一转,左手轻轻巧巧地推出一掌,但剑比手长,不受威压影响的赤龙王劈到乌玄音额前,乌玄音抽空摄魂怪中的真气,左手在剑刃离额头不到一寸处,夹住了剑身。 一阵炽热的烫痛在手指与剑身接触的位置传来。 乌玄音甚至闻到了一股焦香。她脸色顿黑,美女总是对自己的肌肤分外呵护,长个痘痘都要如临大敌,何况烫伤。 她右手一抖掏出新的摄魂怪,两人周身的灵气仿佛被一抽而空,赤龙王红光一黯,乌玄音手指轻弹,将剑弹开数寸,仅仅是这么微小的距离,就足以使她从剑身的压迫下脱离出来。 第147章 决战和预谋(下) 雪渐行渐止,云渐散渐淡,阳光姗姗来迟,并未带来多少暖意,但总归是拨云见日,落下久违的光明。 傅希言有千言万语要说,可看到乌玄音死也要爬过去的那顶轿子,心中生出不妙的预感。 “这是谁?” 裴元瑾手一翻,赤龙王落回他的手心。 今天他连战四位武王,一位武神,身体已经疲劳至极,尤其刚刚灵气抽空,他一直用体内真气消耗,差点让真元守不住丹形,重新变回原来的模样,如今灵气恢复,他也只能一点一点慢慢调养,可是离地鉴修复的巅峰期,尚有一段距离。 傅希言看看天,小声问:“为何今天没有雷劫?” 裴元瑾抬手摸摸他的头,没说话。 今日应对仓促,是强行破开真元,直到左肩受伤,才依稀感应到雷劫将至,可是地鉴修复了他的伤势之后,那种感应就随之消散了,幸好真元里的真气倒还能用。 不过他并不觉得可惜。今天战况凶险,傅希言刚刚又突然昏迷,他若贸然升级,祸福难料。 傅希言看着乌玄音和轿子里的人说话,正想着要不要用什么东西偷袭一下,就看到轿子里伸出一只手,对着乌玄音一捏,就抓走了她的魂魄,不由瞳孔一缩。 他刚刚在天地鉴里学会了《精魂诀》前三式,觉得自己已经有了拿捏莫翛然的制胜法宝,如今发现擅长拿捏的,另有其人。 傅希言又问了一遍:“轿子里的是谁?” 不仅是他,在场所有人都在想这个问题。 能让乌玄音临终求助,能让两个武王当轿夫,轿中人岂非……比武神更加厉害?穷极他们的想象,纵观南虞北周西陲北地,谁有如此大的排场? 傅希言想到莫翛然,天地鉴主拼死一击都杀不死的人,或许有这个资格? 乌玄音临死前的请求,并非无人听到,轿子里的人既然答应了她杀傅希言和裴元瑾,就意味着今日这场武林大会还没有结束。 看着连番大战后,依然昂然挺立的裴元瑾,哪怕是先前站在南虞朝廷这边的江湖人也不由心生佩服。 想要偷偷溜走的云中碑看着两人的模样,脚下像在校场生了根,半晌后,叹了口气,绕到两人身后。 此时的校场都在屏息等待轿中人的后续,腿麻了都只是从立正变成稍息,他一走动,难免引人注目。 何思羽的目光便扫了过来。如今谁也不敢小看他手中的月魂枪。同样的武器,在不同的人手中,作用也不是大大的不同。 云中碑脚步微顿,手中的傅贵贵看到两个爹,已经哎呀哎呀地大叫起来。 傅希言看到女儿,慌忙要下去,身体一动,才发现自己被绑在了裴元瑾身上,一边解,一边说了个只能自己听懂的冷笑话:“没有手机号的年代,也只能这么绑定了。” 他解开绳扣,从裴元瑾身上滑下来,跑到云中碑面前,伸出手,云中碑这时突然有些不舍得了,可惜傅贵贵对他毫无眷恋之情,俩爪一蹬,翅膀扑棱两下,就扑进了傅希言的怀里。 傅希言抱着胖墩墩的女儿,有种从幼儿园接女儿的幻觉,下意识地感谢道:“谢谢云老师。” 听到“谢谢云老”的时候,云中碑觉得他还算懂点礼数,到“云老师”,就有些受宠若惊了。傅希言不必显山露水,光是天地鉴主、储仙宫少主伴侣两个身份就足以令他独领风骚,自己纵然再老个一百岁,也万万当不起“老师”二字。 他脸色黑红:“不敢当。” 傅希言也不觉自己说错了啥,抱着女儿就要往回走,云中碑忍不住道:“傅鉴主留步,我有一事不明。” 傅希言回头看他。 “你为何将赤鹏交给我?”这也是他始终想不通的地方。那日,自己与他二人的见面明明很不愉快。 傅希言脑中闪过数个回答。 有敷衍的:“顺手。” 有狡猾狡猾的:“因为我们三天前有接触,把傅贵贵丢给你,灵教方面就会以为你和我们是一伙的。” 也有好似真诚又似欠揍的:“看你年纪大,应该有养孩子的经验。” 但最后,他还是选择了体面:“元瑾欢迎你回北周,我相信他不会欢迎坏人。” 云中碑神色一动,为曾经有过的小心思而暗生愧疚。 傅希言走到裴元瑾身边,何悠悠突然小声说:“我不是好人吗?” 傅希言想起那个策马而来的红衣少女,微笑道:“你当然不是。”然后在她勃然变色之前,飞快地说,“你是大好人。” 两人正说着话,傅希言就感觉旁边吹过一阵风,裴元瑾手持赤龙王,向前突进数丈,临近黑轿,却骤然留步。 他的正前方,一个禁军卫以闪电般的速度,冲向黑轿。他身上头盔铠甲在半途散开,露出一抹如天外飞仙般潇洒轻盈的身影,很快没入轿中。 与此同时, 被斩断半条腿的圆脸僧人突然一跃而起,一掌打向身边的南岭派次徒。他出手太快太狠,几乎未留半分余地,次徒被他一掌震碎心脉,却很快魂魄出窍,冲向了他。 随即,两人魂魄同时消散于天地。 此时,黑轿却诡异地沉寂着。 仿佛刚刚一个人飞进轿子里只是众人的一种错觉。 傅希言抱着傅贵贵,快步走到裴元瑾身侧,低声道:“什么情况?” 裴元瑾说:“刚刚飞进去了一个人。” “所以现在一顶轿子里有两个人。”傅希言说完一句废话,又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冷笑话,“现在轿子在震吗?” …… 裴元瑾——婚后的男人秒懂。 见轿子始终一动不动,祝守信按捺不住了,要知道乌玄音临终前可是托付对方杀死傅希言和裴元瑾的,若今日这两人死在这里,那小皇帝尚有控制局面的机会,如若不然,整个南虞朝廷都会陷入被动。 谁都知道傅希言是天地鉴主,可还有多少人记得,他还是北周永丰伯四子? 祝守信上前一步,低声道:“大人?” 里面安静如死。 外面的人面面相觑。 就算刚刚进去的是个刺客,得手了总归出来吧? 若是刺客失手,那里面的人难道不该把尸体丢出来? 退一万步说,两人好死不死地同归于尽,那总该有点打斗动静,为何那人进去之后,原先那人也不说话了? 祝守信问了几句,始终没有得到回应,越想越觉得不对,大着胆子上前一步,悄悄地揭开了轿帘,随即平静地轿帘放下,高声道:“是。传大人令,刺客身份不凡,速速回宫。” 第148章 惩罚和报应(上) 禁军人马骤然离去,投靠南虞朝廷的江湖人如鸟兽散,这一系列的变故就发生在祝守信掀开轿帘后的一瞥。 轿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问题,除了祝守信和轿子里的人之外,怕是无人知晓,就连有“六眼神探”美誉的柴密也只能蹲在树屋里,远远地看着,小心地猜着。 大部分人撤离校场后,他依旧没有动,沉默地看着刚刚还并肩作战的何思羽与傅希言旁若无人地打了一场,又很快结束。 他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直到傅希言离开时,朝他的方向挥了挥手,才知道自己藏匿的手段并未躲过对方的眼睛。 柴密犹豫了下,还是从树屋下来,朝着他们的方向拱了拱手。 他能坐上六扇门总捕头的位置,不仅因为能力出众,还因为他年轻的时候,血曾经热过。或许,直到今日,也并未完全冷却。 傅希言见他回应,又绕回来,问了句:“你看到轿子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柴密有些意外他会过来和自己说话。校场周围,不知多少皇帝的眼线,在裴元瑾连杀桃山兄弟和乌玄音之后,自己与他们互动极可能被误认为背主。 但是,乌玄音终究死在校场上,陛下雷霆大怒已是必然,这一去,祝守信凶多吉少,自己又何尝不是? 生死已随天命,言语何妨随心? 他回答:“没有。” 傅希言有点失望,却听他又补充了一句:“禁军不善抬轿,走得不稳,但很快,我没看清楚。” 柴密说完,迤迤然抱拳告退。 傅希言琢磨着他的话:“禁军不擅抬轿,走得不稳……” 禁军乃习武之人,即便没有太过轿子,可走稳有多难?除非,他们已经不在乎轿中人的感受,不需要走稳。 裴元瑾说:“我一直没有感觉到轿中人的气息。” 以裴元瑾的实力,他没有感受到轿子里有人,就只有两种可能。一,轿子里没有活人,二,轿中人的武功还在裴元瑾之上。 傅希言说:“还记得莫翛然是如何从罗市逃走的吗?” 灵魂出窍。 傅希言说:“我们找个地方坐坐,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关于天地鉴。 关于大飞升。 关于无回门。 关于魂魄修炼。 …… 太多太多。 轿子里发生的事情,旁人只能管中窥豹,看到一鳞半爪,但对莫翛然而言,这个计划可以追溯到几个月前的罗市一战。 他策划了这么久,在真正完成最后一击时,却保持着足够的冷静。 莫翛然知道,轿中人的魂魄受伤已久,武神的魂魄对他来说,乃大补之物。他在取走乌玄音的魂魄后,为免魂魄逸散,一定会在第一时间享用。 而对方只要吸收乌玄音的魂魄,就是自己的机会。 他算准时间,控制圆脸僧人杀死刚刚夺舍南岭派次徒的方脸僧人,以免他们碍事,然后亲自出手,击向轿中人。 他蹿入轿子的刹那,对方微微抬眸,似乎料准了他会来。 只是对视的一瞬间,无需任何言语,对方魂魄离体,钻地而去,莫翛然毫不犹豫地遗弃了这具才占据不到几天的身体,随之追入地下。 临安多水,土质极为松软。两人的魂魄就在这松软的稀泥里,一前一后地闷头乱撞,只是一炷香的工夫,几乎将整座临安城东西南北的各处城墙都闯了个遍。 偏偏,前面在逃的这个,每每到城墙边沿便折返,好似故意逗着后面那人绕圈子,而莫翛然在后面也不着急,依旧保持着起步时两人之间的差距。 当前面的人第三次路过东面城墙时,终于加速冲了出去。 跟在后面的莫翛然也随之加快了速度,甚至比前面那人更快的速度追了上去。 眼见双方的距离从以丈计,缩短到以尺计,前面柔那人终于从地面钻了出来。虽然是魂魄,他却维持着人形,而且从形状看,应该是个身量极瘦,个子极高的男子。 而莫翛然则很随意地变换着自己魂魄的样子,一会儿变成轮子,一会儿又变成会飞尖角朝前的三角锥。 双方距离不足一尺的刹那,前面的人终于掉头撞了过来,莫翛然魂魄化剑,射了过去,在碰撞的刹那,前方那人的胸口突然撕开一个大洞,正好容纳莫翛然的魂魄穿过。 而莫翛然在穿过的刹那,又直立而起,化作一柄顶天立地的□□! 前面那人的魂魄顿时四散开来,很快又似被疾风收拢,从东往西的汇聚成团,恢复成人形。他站在那里,没有发出声音,却用魂魄的方式,与莫翛然进行着交流:“你没有受伤?” 莫翛然也慢慢化作了一个人形,光看形态,便有玉树临风、潇洒风流之态。若是两人对比着看,能明显看出莫翛然魂魄的色泽更加鲜亮。 他负手而立:“不然你如何敢离开北地?” 那人:“天地鉴主、裴元瑾他们都在配合你演戏?” 莫翛然:“何须配合?” 那人:“莫生,天地鉴合二为一,正道已有崛起之势,为免重蹈前人覆辙,你我不如放下恩怨,再度联手?” 莫翛然:“好,交出门主魂魄。” 那人:“门主当年就魂飞魄散了。” 莫翛然:“那便无话可说了。” 那人还想继续聊下去:“听说你去找过焉子的后人?” “其实……”莫翛然一个猛冲,冲到那人面前,那人好似猝不及防,被撞了个正着,可是双方一接触,莫翛然就知道自己中了计。 “呵呵。” 那人竟然发出了声音,须臾,那暗沉的魂魄竟然从上到下,慢慢地露出了头发、额头、眼睛、鼻子……像是变出肉身一般,变成了一个身材瘦高,面白脸长的男子。 仔细看男子五官,都极为出色,可是镶嵌在整张略显狭长的脸上,便有些拥挤,为他的英俊略减了几分。 他抓着右手牢牢地抓着莫翛然魂魄的前胸,微笑道:“莫生,门主总说你算无遗策,我今日也算算计了你一回吧?” 莫翛然微微抬头,似乎在看他。 那人道:“你在摄魂怪里下了魂毒,毒要感染了乌玄音的魂魄,你知道我一定会收她的魂魄,也知道魂魄不易保存,我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服用,所以,一早就在旁边等着动手了。” 他继续推测出莫翛然这次的计划:“在这之前,你做了两个准备。首先,你做出魂魄在华蓥山被师一鸣所伤的假象,以此放松我的警惕,好让我离开北地。其次,你假装去找鄢瑎,让我以为你短时间内不会来南虞。我猜对了吗?” 第149章 惩罚和报应(中) 秦效勋于凌晨苏醒,却又似没有苏醒。因为他醒来后,眼睛望着帐顶,任由太医在旁呼唤询问,兀自沉默不语,好似龙床之上,自成一个小世界,与旁人无关。 匆匆赶来的首辅见状,急忙叫太医施针。 太医令为难地站出来道:“非是不敢,实在不用。陛下此时是清醒的。” 首辅看着床上的人,朝他们挥挥手,太医识趣地退到外面,首辅又看向小金子,小金子躬身,跟着退了出去,偌大的房间,便只剩下他与皇帝二人。 首辅走到床边,行礼道:“陛下,封后大典尚未举行,乌教主的葬仪当如何安排?” 听到乌教主三个字,秦效勋眼珠子终于动了动,却依旧不回话。 首辅柔声道:“祝守信还在门外跪着,他是最后一个见过乌教主的人,陛下要不要问问,乌教主临终是否留了话。” 秦效勋总算看过来,只是那双眼睛看着眼睛不能算眼睛了,眼睛能视物,而他这一对空洞得好似已经将一切都不放在眼里了。 “让他进来。”他发出沙哑的声音。 祝守信听到传召,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说句大逆不道的,跪在门口的这段时间里,他不是没有天子就此驾崩,他或可逃过一劫的阴暗念头。 很可惜,以秦效勋的年纪,直接被气死的可能还是不大。 他深吸了一口气,留恋地看了眼宫殿上方暗沉广袤的夜色,然后抬步入内。 秦效勋披衣坐在龙床上,小金子正在伺候漱口。灵教树敌太多,如今教主、圣女都已不在,唯一能依靠的,也只有皇帝的庇护。 小金子想当灵教教主,却不想当末代教主,自然加倍用心服侍。 可惜秦效勋心不在焉,到祝守信进来,才斜眼看来。 只是这一眼,祝守信便知自己凶多吉少,他跪在地上,沉声道:“臣办事不利,本无颜见君,只是教主有话要臣转达,这才偷生至今。” 秦效勋沉默半晌才缓缓问道:“她说什么?” 祝守信犹豫了一瞬。 乌玄音的遗言本是他用来脱罪的最大依仗,可照实转述的话,这依仗还是依仗吗? 宫殿内极致的静谧像是煎熬的慢火,而流动的时间不容他多作犹豫。他很快下定决心:“乌教主希望陛下好好保重,莫要因一时失利而萎靡,来日方长,总能重振旗鼓。” 秦效勋掀开被子,缓缓下床,小金子慌忙去扶,被他一手推开。他慢吞吞地走到祝守信面前,俯下|身,盯着他低下的头颅:“抬起头来。” 祝守信略作犹豫,慢慢抬头。 秦效勋神色阴冷地问:“她当真这么说?” 祝守信毫不犹豫道:“是。” 秦效勋扬起手,猛然一巴掌拍过去,祝守信不敢躲,挺直身子挨了一下,然后慌忙伏地。 秦效勋咬牙问:“你敢欺君?” 祝守信忙道:“臣不敢。” “她到底有没有留话?” “臣不敢欺君,确实留了,柴总捕头可为证人。” 秦效勋问:“留了什么?” 祝守信脸上按了一巴掌,这次不敢再自作聪明,弄虚作假,恋人之间的交代,岂是第三人能任意编造的。 “乌教主说,”他低着头,轻声道,“不过一个失意的老女人,死了便死了吧。” 秦效勋身体猛然僵住,仿佛被祝守信回了一巴掌般,脸上出现诡异的潮红,眼睛木愣愣地盯着地板许久,才回过头看向祝守信。 祝守信说完这话,已经做好了被迁怒的准备,可秦效勋只是看了他一会儿,就一步步地走向床榻,然后在小金子的惊呼中,重重地倒了下去。 这一次昏迷,他苏醒得很快,但是,即便是不懂医术的首辅也看出,小皇帝的精神比第一次醒来那会儿更加颓靡,脸色也更加灰败难看。 太医们排着队,一个个给皇帝诊脉,然后面面相觑,都不敢言,只是看着太医令。 太医令叹了口气,走到外殿,首辅与其他朝廷重臣都在等消息,见他出来,忙一哄而上地询问,直到首辅干咳一声,太医令才寻得一丝喘息,低声对首辅道:“大人要早做决断。” 首辅脸色一变,目光凌厉逼人,可太医令摇头叹息,暗示皇帝的身体的确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早在被劫持之后,小皇帝就一直睡得不太安稳,后来傅希言和裴元瑾闯宫,当着他的面杀了郑玉,这种迹象便越发严重了,整宿整宿睡不着,只有乌玄音进宫伴驾时,他的状况才有改善。 心病还须心药医,乌玄音死了,心药没了,病自然成了绝症。 首辅沉下脸。 外界的动荡不安,群臣的提心吊胆,都没有感染到秦效勋。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乌玄音留下的那句话,因为了解至深,他知道祝守信前一句为假,而后一句必然是真。 “失意的老女人”本是他与郑玉私下闲谈时,信口而言。那一年,他十二岁,第一次见乌玄音,便目眩神迷,少年人的羞涩自卑自矜别扭让他不假思索出口伤人。后来,随着两人相知日深,那日幼稚的言语他早已遗忘了,没想到她不仅知道,且耿耿于怀至今。 “死了便死了吧。” 他躺在床上,将六个字翻来覆去含在嘴里念叨,渐渐痴了。 傅希言和裴元瑾离开校场之后,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留在城里打听消息,主要看看朝廷和灵教是否会为乌玄音的死迁怒今天参加武林大会的那些人。 要是有人秋后算账,他们就负责扫尾,或者将人送到越王的地盘上去,或者再去皇宫一趟,亲自问问皇帝,最近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哦,这个不问也能猜到,但他们可以让他的不开心更加不开心一点。 傅希言在回齐福客栈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甲乙丙丁好几个方案,但是从天微微黑,到夜太黑,再到天蒙蒙亮,皇宫始终没有大动作,连原本散布在客栈四周的探子都已经撤走了。 若说他们第一次进客栈时,还能感觉到山雨欲来的闹腾,如今便回归了云消雨散的平静。 不过这一夜他们虽然没睡,却也没有闲着。 傅希言从天地鉴里藏着一间图书馆说起,说到了惊鸿一瞥的大飞升时代,说到了自古以来便像过街老鼠一般四处乱窜的无回门。 裴元瑾听得很认真。 经过接连大战之后,他的精神和身体本该疲倦到了极处,却因为战后余韵久久为散,他的精神依旧处于极度兴奋之中,贸然入睡,反倒无法让身体平静,倒是与傅希言的交谈,让他感觉到了久违的放松。 第150章 惩罚和报应(下) 小船儿推开波浪,大船儿也推开波浪。 一大一小两条船在江面上缓缓靠近,傅希言听到船“咚”的一声,然后船夫在外面大喊。他忙跑上甲板去看,就见景罗神色怡然地站在小船上,看到他还微笑着打了个招呼。 傅希言忙将人迎上来,惊喜地问:“景总管怎么来了?” 景罗道:“我送书生至南虞,听闻武林大会,本想去找你们,人到半途,大会便结束了,你们连杀桃山兄弟、灵教教主的壮举已然传遍天下。我猜你们不日将回,便在江上等着,果然遇到了。” 傅希言很谦虚:“凶手不是我,人都是元瑾杀的。” 景罗问:“少主呢?” 傅希言带着他进船舱。 武林大会之后,裴元瑾大多数时间都躲在船舱里。他的真元从外形看,已经无限接近金丹,可本质仍是真元。既然是金丹,便要经过淬炼,他还差最后一道雷劫的工序,才能完全蜕变,晋升金丹期。 傅希言和景罗进屋前,他正闭目回顾与乌玄音一战时的体悟。 四周灵气被抽空,真气不断消耗,身体在连番大战后,正处于极度疲倦的状态,唯一支撑他坚持下去的,便是一往无前、永不退缩的意志。 这何尝不是一种淬炼。 他有种预感,下次雷劫之后,他一定能成就金丹。 傅希言一只脚踏入房中,裴元瑾已经倒好了三杯茶。 景罗识趣地端起离另外两个杯子有一段距离的那杯茶,傅希言在裴元瑾身边坐下,肩膀还下意识地碰了碰旁边的人。 裴元瑾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景罗等两人做够了小动作,才缓缓道:“听闻班轻语死时,曾遭遇雷劈?” 他进入南虞时,与班轻语死亡有关的版本已经不计其数,主要围绕她遭遇雷劈的事。不过裴雄极对他说过雷劫,他好奇的是雷劫究竟是谁引来的。 裴元瑾简略地说:“那日,恰逢我的雷劫。” 景罗看向傅希言,傅希言立刻发挥想象力,描述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战,不过在景罗听得入神时,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当时不在,猜的哈。” …… 景罗道:“二位能喜结连理,果然都不是平常人。” 听着不像是赞美。傅希言干笑着转移话题:“储仙宫机构改革结束了吗?你不在府君山坐镇不妨事吗?” 景罗道:“大局已定,余下诸事由虞总管在。” 傅希言有些惊讶。 虞素环之前一直不大管事,没想到这次男神会对她委以重任。但仔细想想,也是无奈之举。储仙宫高层大多都沉迷于武道,中层年纪尚轻,资历不足,留给景罗的选择不多。 赵通衢和虞素环二选一的话,根本就不算是个选择。 当然,还有他不知道的一点。 虞素环当初带资进组,一来就占据总管高位,在宫中引起不小争议,其中尤以应竹翠为最。虞素环刚开始也试着插手雨部各地事务,却遭到莫名阻力。她本身就对管理事务不感兴趣,试过两回之后便顺水推舟地放弃了。 后来因为赵通衢,裴元瑾带着她四处巡视,各地雨部问题不小,虞素环有愧于心,这次才痛快地接下任务。 说到储仙宫,景罗顺势说起了于艚:“宫主有意让于艚重归长老之位。” 于艚辞去长老之位,本来就是心照不宣的权宜之计,如今储仙宫改革完成,赵通衢已成拔了牙的老虎,他回归储仙宫也是理所当然。 傅希言道:“应有之义。” 景罗道:“但是他拒绝了。” 傅希言好奇地问道:“为什么?” 连裴元瑾也疑惑地看过来。以他对于艚的了解,并非顽固不化,应当不会为之前的事耿耿于怀。 景罗似笑非笑地看着傅希言:“他说,既然于瑜儿加入了天地鉴,他年老从子,自然也要一同加入天地鉴。” 傅希言一脸吃惊。 关于天地鉴,他是真的没想过发扬光大。毕竟,天地鉴在师一鸣手里时,也只是个雇佣了很多临时工的家庭作坊,和储仙宫这种股份制公司的发展方向不一样。 “于长老说笑的吧。”傅希言顿了顿,真诚地问,“不知道招聘一位武神,我应该给什么待遇啊?” 谁说家庭作坊的彼岸不是股份制公司呢?梦想总是要有的嘛,万一天降遗产了呢?想到这里,傅希言笑容猛然一垮。他爹可以死,遗产就算了……晦气! 傅希言从遗产想到傀儡道,又想到铜芳玉和白虎王,想起了“善莫大焉”。他问:“景总管知道无回门吗?” 景罗道:“无回门的恶行,比之灵教,有过之而无不及。”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傅希言却从他身上感觉到了一丝沉重。 “景总管见过他们?” 像裴雄极、景罗这样,武功练到一定程度,皮囊不再具有年轮的功能。景罗究竟多大年纪,别说傅希言,便是裴元瑾也不太清楚。 不过从景罗的态度可以看出,他是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无回门对他,并非写在纸上的故事,而是曾经经历的过去。 面对傅希言的好奇,景罗微微叹了口气:“无回门当年,显赫一时,大江南北,拥护者众,其中大多数人都是普通的百姓。” 傅希言问:“他们被控制了?” 景罗意味深长地说:“无回门中,有人擅长医术。”这世上,或许有人可以抗拒钱财的诱惑,却鲜少有人能不惧死亡。 傅希言眼睛一亮:“有传言神医鄢克是无回门中人?” 景罗回避了这个问题:“神医救人无数,何必在乎他的来历?” 傅希言说:“还有传言说莫翛然也是无回门的。这是不是说明无回门其实根本没有被灭门?” “或有漏网之鱼,但无回门主的确死了。”景罗一向坚定的目光难得出现几许恍惚,对他来说,无回门也已经是很遥远的过去了。 “因为他死了,大家才确认无回门主是鬼王程鹤成。” 如果说一年之前,大家对天地鉴和储仙宫谁才是当世第一有所犹豫的话,那无回门所在的时代,绝对不存在这样的选择题。 当年的无回门,有着储仙宫的高端战力,灵教的世俗影响力,以及诡影组织的神秘。 若非正派围剿无回门时,发现了程鹤成的尸体,只怕人们到死都不会想到,鬼王就是无回门主。莫翛然和鄢克是程鹤成徒弟的传言,源自于两人的特点。 第151章 姐姐要出嫁(上) 第151章姐姐要出嫁(上) 不管西湖白日里多么风姿绰约,美貌倾城,在月光朦胧的黑夜里,它也只能稍稍展现几丝若隐若现、欲说还休的风情。可惜,善僧当了那么多年的和尚,早已达到色即是空的境界,西湖的如丝媚眼也只能说是抛与瞎子看。 西湖静如镜,善僧的心湖却远远达不到这样的平静。 他在这里每多站一刻,懊恼便多一分。 尤其是冬末夜晚的风,吹拂起来一丝情面不留,让湖边除了他,一个人影都没有。他虽然感觉不到冷,却看得到什么是萧条凄凉。 直至此刻,善僧不得不承认,自己又中了莫翛然的计。 可笑可叹的是,这恰恰证明程鹤成当年对他的评价,到了今天依旧对他适用。 他找到莫翛然的那一刻,本来坚定地认为大将并不在,莫翛然唱的是空城计。 直到他在慌乱中看到门外一闪而过的蓑衣时,多疑的本性占据上风,很快推翻了自己的想法,认为自己中了莫翛然和大将联手设下陷阱,选择仓皇出逃。 看这空荡荡的西湖,空荡荡的夜晚,他再迟钝也能反应过来,那蓑衣绝不是大将,今晚莫翛然唱得依旧是一出空城计! 而原因,恐怕就在于自己在莫翛然身上留下的那一缕魂魄上吧。 如果莫翛然什么都不做,直接选择逃跑,那自己会认为有可乘之机,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会将他除去。 反之,经过今晚,自己气势衰竭,意志动摇,就算追上去,也未必有必杀的把握了。 善僧慢慢冷静下来,想到被莫翛然中途劫走的匣子,微微蹙眉。 他取走这件东西到底是偶然,还是有意?前者到罢了,若是后者,便会牵扯到他许多事的部署。 “善莫大焉”四人中,他谈不上聪明,只因为年纪最长,才排第一,可他有一样好处——爱思考。这或许是多疑之人的通病。 因为匣子被抢,他的思绪渐渐发散起来,从南虞到北周……想着想着,眉头渐渐蹙起。 南虞已没有关注的价值,该回去了。 裴元瑾和傅希言上次从南虞归来,斩杀郭巨鹰,携手闯皇宫的事迹便在江湖上流传了很久,如今旧事尚有余温,又添新的话题。 江湖人虽然在所谓的普天之下,王土之上生活,可心里面对皇宫守卫是带有几分轻蔑的,有夜郎自大者,甚至对闯皇宫这事抱持着“我行我也能”的念头。 而郭巨鹰,裴元瑾和傅希言毕竟是二打一,就算双方战力不对等,也有人认为裴元瑾他们赢得侥幸。 但这次不同,桃山兄弟、乌玄音的战力不消多说,三人以车轮战的模式连接挑战裴元瑾,哪怕裴元瑾身边也有人助阵,可连杀三人的光辉战绩,放到哪里也叫人挑不出刺——便是坐井观天者,也知道天是什么颜色。 都说武王是一道坎儿,一入武王天地换,可这句话被换了,如今,裴元瑾才是武王的坎儿,又或者说,裴元瑾追着武王砍。 傅希言从江城下船,正准备在码头附近找个地方吃一碗热乎乎的热干面,踏入门内刚好听到有客人提及此事,差点没笑出声来。 他没笑出来,是克制,而说话的人没笑出来,是惊恐。 傅希言和裴元瑾的容貌暂且不提,毕竟好看的人那么多,不一定都姓傅姓裴,也有可能姓薛姓花,可两个好看的人还带着一只穿裙子的大鸟,那大鸟还喜欢哎呀哎呀地叫,这就万里无一了。 傅希言无奈地看着骤然安静的饭馆,已经默默让位置的食客们,无奈地摆手道:“我 就是进来看看,你们吃你们的。” 刚刚聊天的两个人哇的一声哭出来:“我们错了,请傅公子开恩。” 傅希言疑惑:“错哪儿了?” 果然是记恨他们了!那两人哭得更大声了:“哪都错了。” 傅希言:“……” 傅希言解释:“我刚刚不是质问,是疑问。你们没错,我觉得真没错。” 两人认为他说的是反话,立马求饶。 傅希言无奈地说:“别哭了,是我错了行吧。” 哭声骤止,两人对视一眼,擦擦眼泪。就在傅希言以为两人总算相信自己的时候,他们开始互相道别了。 “其实,上次路过黑风寨,你屁|股上的那一刀,是我不小心砍的,我怕你责怪,没好意思说。” “其实,你丢的银票是我偷的。我在外面欠了债,没敢和老婆说。” “其实……” “其实……” 傅希言越听越不对:“你们要不要跟我回去?” 两人讲着讲着,开始来劲了,被打断还有些不耐烦,扭头看他:“回去干什么?” 傅希言说:“自首啊。知道我爹是谁吧?” 其中一人疑惑道:“傅大人最近应该没有空管这些小事吧。” 傅希言问:“为什么?” 那人说:“傅小姐不是三月嫁人吗?听说陛下特准傅大人随行,如今应该已经去江陵了。” 傅希言身体陡然站直:“你说真的?” 那人指着其他人:“不信您问他们?” 在旁边看戏的众人见傅希言看过来,都整齐划一地点着头,还有机灵的,已经开始恭喜他姐姐新欢快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了。 傅希言顺手掏出一块碎银子丢在桌上,然后拉起裴元瑾就往外走,景罗抱着傅贵贵跟在身后,都疾步朝城里傅府走去。 店家疑惑地捡起桌上的银子,追出去问:“傅公子,这钱给谁的?” 傅希言头也不回地说:“面钱!” …… 店家疑惑地拿着银子:“可您还没点呢。” 傅希言此时已经乱了方寸,完全不记得自己进了饭馆之后,一直站着说话,根本没有点过面。 裴元瑾反握住他的手,轻声宽慰道:“或许是刘焕已经说服了家里。” 傅希言不敢抱太大希望。 刘坦渡若真与北地联盟勾结,怎会因为刘焕的三言两语就改变主意。而且刚刚那人说皇帝同意傅辅去参加婚礼,这事听起来大有猫腻。 回到傅府,大门外两只写着“囍”字的红色灯笼正迎风摇曳。他敲了敲门,门房一见是他,欢喜不已。 傅希言问:“我爹在吗?” 门房说:“老爷送二小姐去江陵了,夫人在家。” 这事听起来更古怪了。 第152章 姐姐要出嫁(中) 第152章姐姐要出嫁(中) 尽管傅礼安说中午出发也来得及,可傅希言和裴元瑾还是起了个大早。两人先送景罗出门。 景大总管毕竟是储仙宫的执行总裁,要不是担心裴元瑾和傅希言在南虞吃亏,他本不用亲自走一趟,而傅家刘家皇家事,听起来复杂,却没有威胁到裴元瑾的高手,自然不用太过操心。 傅希言一路送到北城门,原想让他将傅贵贵带回去,让兽倌好好查查。这蛋破得不同寻常,也不知道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傅贵贵之前被丢给云中碑、景罗,都乖乖听命,唯独这次,似乎知道是分道扬镳,爪子死扣着傅希言的前襟不肯下来。 傅希言听到裂帛声,脸色一变,抓着它的爪子叫道:“死孩子,你给我松手!” 傅贵贵闻声,嘴巴直接插到他的头发里,贴着他的头皮,仿佛在威胁,你要是送我离开千里之外,我就要你脑袋富贵花开! 景罗笑道:“毕竟是储仙宫的少少主,还是要尊重一下它的意见。”从南虞回来这一路,他没少听傅希言喊女儿。 傅希言只能讪讪地应下了,只是回去的路上,少不得要做一下家庭教育,让它知道丢父亲的脸的代价。 大概絮絮叨叨太多,傅贵贵不耐烦了,眸中凶光一闪,嘴巴朝着傅希言的脸狠狠地啄下来。这等攻击傅希言自然可以随随便便让开,故而并不在意,但裴元瑾一个弹指,将它击飞了出去。 傅贵贵落地后,眼神更凶,翅膀微微张开,气呼呼地盯着裴元瑾。 裴元瑾面色微冷。 傅希言虽然心疼女儿,却知道教训孩子的时候,其他家长绝对不可以拖后腿。 傅贵贵威胁般地嚎了两声,见裴元瑾脸色越来越冷,赤龙王都亮了,终于低下头来,开始发出求饶般的哼唧声。 傅希言有些心疼,脚刚一动,就停住了。 裴元瑾如今的境界应该算半步金丹,光凭意念,便能威慑四方。像刚才,傅希言的脚才迈出去,就感觉到一股无形的阻力,那是源于精神的自觉退避。虽然靠着天地鉴,他很快摆脱束缚,可那一瞬间的震颤,令人生畏。 傅贵贵在威慑下,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越来越轻,脑袋也越来越低,终于老实下来。接下来这段路,傅希言和裴元瑾都没有抱它,它只能靠着两只爪子在地上晃晃悠悠地走。 赤鹏个子原本就大,如今站在地上,脑袋已经能靠着傅希言大腿,似乎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它刻意走在傅希言边上,脑袋时不时地朝他蹭两下。 傅希言感慨:“一个家,还是要慈父严母才完整啊。” 裴元瑾睨了他一眼,懒得理会他三不五时在口头上占的便宜。 去江陵,傅辅走的是陆路,傅礼安建议傅希言他们走水路。 两人去渡头,傅礼安已经准备好了快船。驾船几人的据说是南境水师退下来的老兵,平时只做快递生意,还是看在巡抚府的面上,才接下这一单。 但是当他们看到傅贵贵时,眼神立刻变了,如今天底下还有谁不知道储仙宫少主和天地鉴主身边养了一只又肥又大还不喜欢走不喜欢飞就喜欢被人抱着的懒鸟呢? 岸边依依惜别,傅希言与裴元瑾一上船,就感觉到众人毫不掩饰的热烈目光。 傅希言给他们鼓劲:“加油划,小费多多地!” 老兵们应声,果然卖力划船。 船离岸之后,风帆扬起,正好顺风,一路行驶飞快。 南虞之行,一来一回,已是冬去春来。临近三月,过年时的寒气尚未完全褪尽,春风便迫不及待地吹绿 岸景。 傅希言换下了厚袄,手里摇着昨日送傅冬温时从他屋里顺走的一把折扇,安静地聆听着老兵们聚在一起唠嗑。 其实他们那些当兵的故事早已翻来覆去不知说了多少遍,再生动事迹咀嚼多了,也如同嚼蜡,但这次,他们却不是说给彼此听的,而是刻意说来吸引傅希言他们。 说几句还不忘朝船舱偷瞄两眼的小动作,自然瞒不过傅希言他们。傅希言干脆走出来与他们坐一块儿,好让他们说个痛快。 风拂江面,泛起涟漪,风过甲班,却吹不散老兵们洋溢的热情。 他们敬重裴元瑾和傅希言倒不是为了别的,就为了—— “听说你们杀进了南虞皇帝住的地方,杀了他的婆娘,嘿嘿,真他娘40;痛快!” “我们在水上操练了这么多年,就想着哪日渡江南下,把南虞自称不败的水军打个屁滚尿流。” “别吹牛了,你现在还能拿得起刀?” “怎么拿不起!要是刘将军召唤,我拿家里的菜刀都可以。” 其他人哈哈大笑,傅希言跟着凑趣。虽然他不喜欢战争,却也不会扫兴地辩驳其他人的理想。而且,打不打仗这件事,决定权不在将士身上,主要看两国皇帝的想法。 “南虞国自己打起来,本来是个好机会,听说刘将军都调集物资啦,后来北边闹腾,我们这边又没有动静啦。” 傅希言听到这里心中一动。 目前这个世界的版图可以分为四块。北周南虞分别占据长江两岸,北地联盟从蒙兀借了一块与北周接壤的土地,一天天地对着北周虎视眈眈。北周与南虞的西面统称西陲,有许许多多小国组成。小国之间并不安宁,吞并、歼灭时而发生。唯一安稳的,大概就是占地面积不大,却恶名昭彰的万兽城。 几个国家之间的关系也很微妙。北周南虞素来不合,表面的和平下,是三不五时发起的试探。北地联盟倒可能因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与南虞达成暂时的攻守联盟。蒙兀摆明想以北地联盟为先锋,图谋南下。西陲……自顾不暇,万兽城混混江湖还行,铜芳玉的脑子要当政客,那对各国而言,都是倾家荡产式的热情好客。 不过,这是大局。在大局之内,还有小变化。比如刘坦渡与北地联盟不为人知的关系。 刘坦渡调兵遣将,北方闹出动静,两者结合起来看,怎么都不像是剑指南边,更像要里应外合?也许,这才是迫使皇帝下旨的原因。 傅希言从老兵嘴里知道了许多关于南境的消息。 他们几个有的家在附近,有的无牵无挂,离开兵营之后,便相约在江陵城附近安顿下来,娶妻生子,一起做生意。所以,他们在营地还有些关系,能得到一些外面得不到消息。像南境调集物资这种事,外面是听不到风声的。而他们,也是在这件事过去一个月,水师再没动静后,才敢当做闲话告诉傅希言。 第153章 姐姐要出嫁(下) 傅礼安有孩子这件事稍微转移了傅轩的注意力。傅家第二代中,唯有傅礼安成亲多年,偏偏多年无子,其他人嘴上不说,心里都很着急,如今总算挪去一块心头大石。 迟来一步的傅辅闻言皱了皱眉,小声问傅希言道:“礼安没有对你说实话吗?” 傅希言说:“大哥一向很诚实。” 傅辅看着“蒙在鼓里”的傅希言和傅轩,叹气道:“这件事不能怪他,是我出的主意。他不能出来送嫁,总要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傅轩听出他话里有话,问道:“什么意思?” 傅希言抢着解答道:“我爹以为我大嫂怀孕是假的,其实我大嫂一开始说的是假的,但是我爹走了我去了以后,大嫂就从假的变成真的了。但是我爹还以为是假的。” 傅轩听得头疼:“所以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傅辅听懂了,激动地问:“是真的?” 傅希言朝他拱拱手:“恭喜,你要当爷爷了。” 傅辅惊喜地睁大眼睛,对着傅轩呆呆地重复道:“我要当爷爷了?” 傅轩在最激动的时候被傅辅打断了情绪,一时间很难找回感觉,只能说“恭喜恭喜”。 傅辅投桃报李:“你要当叔公了!” “……”傅轩看向傅希言,“你要当叔叔了。” 一圈轮完,又到傅希言。他转头,见傅辅一脸期待,十分配合地开口:“大伯,再不赶路,天就黑了。” 傅辅:“……” 春天的天,黑得比冬天晚一些。傅轩早已算好了时间,在伸手不见五指前,赶到了一个山脚下的小山村里借宿。 他的亲卫已先一步打点好了,村里腾出了靠近村口的八栋房子,他们两三人一间,挤一挤倒是勉强够了。 随行的管事开始差人做晚饭。晦暗的星光下,袅袅炊烟升起,像一层薄雾,还没来得及遮盖住什么,就消散在茫茫黑夜里。 开饭前还有一段时间,裴元瑾和鹿清找地方切磋武学。 傅希言先送傅夏清去房间安顿。 对这位婚事多舛的姐姐,他内心十分怜惜,总想在平日里多照顾一些。 关于这桩婚事的真相,傅辅在出发前便与傅夏清说明白了。他虽然疼惜女儿,却也知道,有些事情早说晚说都要说,那晚不如早。 这几日,她身处刀山火海,日夜都是煎熬,傅辅虽然对她心有愧疚,却不会用语言表达,沉重的身影只会让她的心情越发低落。这时候,来自弟弟的体贴,自然难能可贵。傅夏清丫鬟私底下让傅希言经常过来坐坐,多多开解。 安置好傅夏清,傅希言忙跑去找傅辅和傅轩。 傅辅和傅轩没有躲在屋里,而是去了村里的农田。傅希言来的时候,两人正站在田埂里聊天,远远地看去,像是两个稻草人。 不过两人的对话并不像外面看到的那般风平浪静。 傅希言一靠近,就听傅轩道:“记在我名下也没什么不好。” 傅辅说:“想都不要想!” 傅希言对他们的印象一直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咳,或者说一个鼻孔出气的两兄弟,难得见两人有争议,还很好奇,但傅轩接下来的一句话就让他知道何谓好奇心害死猫。若下次遇到这种场景,他一定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可惜,转身跑的机会不多,错过就没有了。在他领悟到这个道理之前,傅轩已经先声夺人:“老四,你说吧,愿不愿意认我当爹?” 这何止是先声夺人,根本就是先声夺“子”。 傅辅黑着脸看过来,虽然一言未发,可那眼神清楚明白地说着,你要是敢“认贼作父”就死定了。 …… 傅希言确定自己没有领会错老爹的意图,傅辅脸上写的绝对是“认贼作父”这四个字。贼,大概是偷孩子的贼吧。 傅希言干咳一声,顶着压力走到两人面前,正要说话,就听傅辅不满地说:“你为何满脸期待?”他显然还对傅希言今天下午那句“大伯”耿耿于怀。 傅希言要是知道会有晚上这一出,下午一定不会嘴贱。他连忙解释:“绝对没有。可能是我的美貌在夜色下闪闪发光。” 说到美貌,傅希言好奇地看着傅轩:“瘦身之后,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叔叔如何能在第一眼便认出了我?” 傅轩见他转移话题,心中遗憾地叹息一声,笑了笑道:“北周第一美人的样子,我如何认不出来?” 傅希言:“……” 北周第一美人什么的,让人一听就很想去烽火台上蹦迪啊。 傅轩说:“你成亲之后,你的画像便由王淑方、霁月仙等书画名家手中流传出来,哪怕不是他们亲笔所绘,只是临摹得稍微像样一点儿的作品,也价值百两。” 傅希言不可置信地问:“还有没有肖像权了?王淑方和霁月仙是吧?等我找到他们,他们就知道淑方和霁月两个字该怎么写了!” 话题被这么一岔开,又恢复了出厂设置。 傅辅说起了这次送嫁的真相。 傅轩一脸震惊。不管是刘家与北地联盟的关系,还是建宏帝的密旨,傅辅都没有写信告知。主要是担心途中有所闪失,江陵毕竟是刘坦渡的地界,一旦消息泄露,刘坦渡必然会对傅轩下手。 傅轩问:“你打算怎么做?” 傅辅看了他一眼:“你有没有接管南境的信心?” 撇开建宏帝的各种算计,单纯讨论利益,若是刘家就此倒下,傅家能趁势崛起,成为北周最有权势的家族之一。 傅轩嘴唇动了动,半晌才道:“刘坦渡的夫人是牛老将军的侄女。” 牛老将军与傅家、与南境的关系,傅辅心知肚明。只是牛将军居然有个侄女,还嫁给了刘坦渡,的确鲜有人知。 傅辅皱眉道:“据我所知,刘夫人这些年过得不太好?”刘焕是刘坦渡从外面抱来的私生子,刘夫人这些年吃斋念佛,潜心修行,很少现于人前。 傅轩说:“这其中另有隐情。” 傅辅和傅希言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似乎在问,有什么事是你知道,但我们不可以知道的? 傅轩只好说:“刘夫人与刘坦渡感情甚笃,南境交给刘将军,是牛将军首肯的。” 傅希言想起自己曾经怀疑刘坦渡依靠建宏帝,争赢了南境兵权,叔叔黯然返京,没想到其中还有牛老将军的事。 可牛老将军为何不把牛小姐嫁给叔叔呢? 莫非是牛小姐钟情刘坦渡? 第154章 叔叔要报恩(上) 隔壁屋又安静下来,尽管来之前便有所猜测,可真正从大夫口中确认了答案,依旧难免震惊。 刘坦渡乃南境军神,若他罹患重病卧床不起,各方势力必然蠢蠢欲动,凑巧的是,与刘家联姻的湖北巡抚今日亲自驾临江陵,为遮盖在床帐之下的纷乱局面再添变数。 会特意办了一桌酒菜请大夫询问内情的,当然不会单单为了满足好奇心。 与麻大夫同桌的这些人,有官府的,军队的,商行的,他们若拧成一股绳,一定会是江陵城乃至南境的粗绳之一,而此时他们坐在这里,就是在踌躇要不要拧起来。 有人试探道:“麻大夫是南境数一数二的名医,刘家请到你,自然是着手成春,药到病除了。” 麻大夫说:“惭愧,老夫只是把了个脉,并未参与救治。” 那人问:“哦,不知脉象如何?” 傅希言看不到屋内的情形,不知道在静默的这段时间里,麻大夫面前已经堆了好几张银票。麻大夫在赴约的那一刻,便将医德抛在身后,此时也不忸怩,一把将银票收入怀中,低声道:“清窍闭塞,昏迷有一段时间了。” “是什么病?” 麻大夫说:“不好说。” 闻言,其他人和傅希言都知道了,麻大夫之所以没有参与救治,怕是力有未逮的缘故。刘家那位病人若是真的,只怕病得不轻。 隔壁又静默了一会儿,便开始讨论谁去刘家打探消息。 傅希言听到这里,便兴致缺缺,开始专攻菜肴。不得不说,远香楼能被推荐,的确有它的道理,一道笔架鱼肚,吃得傅希言脸上都泛着光。 可惜隔壁包厢的人并没有心思享受珍馐美馔带来的愉悦,很快就散了席。等傅希言出去时,隔壁桌已经迎来了新客人。 太史家的管事居然还在一楼等着,并且告知已经结过账了。 傅希言心中一动问:“远香楼是太史家的产业?” 管事笑道:“老爷吩咐了,二位何时来,都留着位置,一应花销全免。” 傅希言当即明白自己今天听到的消息绝不是巧合。他掏出一张银票放到柜台上,管事脸色微变,正要说话,就听傅希言道:“我与太史公乃忘年之交,情我承了。太史公的酒楼,我理当捧场。” 管事知道今天的安排起效了,便不再纠结银子的事。 傅希言和裴元瑾在满大街的目光中,晃晃悠悠地回了傅轩的家。若不是有人指路,地方真不好找。据说这里的房子大多是租住的,外地客商,求学文人,还有官员在外面养的小家。 傅希言不知傅轩为何选择这里,不过因为巡抚到来,这里的治安管理立马有了起色,出入的街口都安排衙役把守,附近也有人巡逻,要不是傅希言和裴元瑾的特征太过明显,怕也要经过一番查验才能进门。 裴元瑾道:“这些人的巡逻线路经过精密部署。”挡不住他、傅希言和鹿清,但是傅辅、傅轩等人绝对会在监控之下。 傅希言说:“如临大敌的阵势,不像联姻,倒像要开战。刘坦渡不会真的生命垂危了吧?”要是刘坦渡真有个三长两短,刘家反应再大都是应该的。 两人说着,已经进了客堂。 傅辅吃完饭就等着,等到现在已经喝了五六杯茶,动一动都能听到肚子里茶水在晃,不由幽怨道:“去哪儿吃好吃的了?” 傅希言先发制人:“爹,你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老惦记着吃?也该想想正事了。” …… 预定的台词被抢,傅辅气笑了:“傅鉴主出去想什么正事了?说来听听!” 傅希言轻描淡写地坐下来:“没什么,就是打听了一下刘家的情况,听说刘坦渡好像病了。” “刘坦渡病了?”傅辅一下子忘了之前要说的话,惊讶地问,“什么病?” “昏迷。” 傅辅将信将疑:“你怎么知道的?” “没什么,都是朋友给面子。”傅希言翘着尾巴,将自己中午吃饭遇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傅辅沉吟半晌道:“刘家的男人,可不止刘坦渡一个。” 傅希言扬眉:“……刘焕?” 傅辅说:“刘坦渡真的出事,那个麻大夫还能走出刘家的大门吗?” 傅希言转念一想,深觉有理。刘坦渡何等人物,他要真的出了事,就算刘家没杀人灭口,也不可能放麻大夫大摇大摆地出来吃饭泄露消息。 话虽如此,傅辅心里仍是不安。 他想了想道:“刘家今日态度不同寻常。要不是刘焕向刘坦渡坦承了,你已经知道他们与北地的联系,要不就是陛下的心思被刘坦渡知道了。” 傅希言接口道:“要不就是刘家铁了心跟北地走,想要我们知难而退,主动退了这门亲!” 傅辅点头:“上杆子不是买卖,我本打算晾着刘家,静观其变,如今看来,还是要找机会探一探对方的底细。” 傅希言见他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试探着问:“呃,该不会……的我就是那个机会?” 傅辅说:“热脸贴冷屁|股这种事情当然要让小辈来做,才没那么丢人。” 傅希言:“……” 傅希言诚恳地说:“你不用‘脸’和‘屁|股’的时候,我还不觉得有那么丢人。” 将傅希言派出去之前,傅辅特意询问了傅轩的意见。 傅轩对军中情形知道得更详细:“刘将军的确有一段时间没出现了。” 傅希言震惊:“他这么久没出现,就没人问问吗?”要是前世,这么久没出现,不是被怀疑摊上事儿了,就是被怀疑摊不上事儿。 他吐槽:“真是个冷漠的社会啊!” …… 傅轩说:“将军一直在冲击入道期,近两年来,他每隔一段时间便会闭关十天半个月的,不足为奇。” 傅辅嫌傅希言磨蹭,催着他去刘家。 既然是丢人的事,傅希言原没打算带裴元瑾去,但裴元瑾坚持,他只好把傅贵贵单独留下,交代傅辅好好照顾家里的第三代成员。 傅辅看着越长越高的傅贵贵,皱眉问:“它吃什么?” 傅希言头也不回地说:“吃肉丝儿,不吃杰克和杰瑞。” 他们一离开傅轩家,刘家变得到了消息。若是他们有千里眼顺风耳,一定会惊讶,如今刘家当家做主的人,既不是统领雄狮的刘坦渡,也不是继承衣钵的刘焕,而是一向深居简出的刘夫人。 第155章 叔叔要报恩(中) 话虽然如此,但傅辅仍旧对刘坦渡娶妻生子耿耿于怀:“那刘夫人为何会成为刘夫人?” 傅轩略知一二:“刘夫人受牛老将军连累,一路逃亡,若非刘将军出面,怕是早已送去教坊司。” 庇护朝廷命犯,可不是普通关系会冒的险。傅希言好奇:“刘将军是为了刘夫人,还是为了牛老将军?” 显然,这不在傅轩所知的一二之中。他猜测道:“恻隐之心?” “你信吗?”傅辅和傅希言异口同声地问。 傅轩:“……” 傅希言感慨:“我现在相信刘焕的身世可疑了。” 这便是傅轩吐露秘密的目的了。尽管刘坦渡对他有援手之谊,但是,个人恩怨总要排在家族荣耀之后。 这场四人家庭会议给刘焕的身世打了个问号,却没有做出决议。身为臣子,接到皇帝密旨后,第一时间想的不是如何完成,而是要不要完成,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但这不意味着他们愿意就此倒向刘坦渡,以及他身后的北地联盟。建宏帝刚刚完成朝堂大清洗,就算南境反了,也未必能掀起巨浪。今年京都、巴蜀都在募兵,名义上为南北两境练兵秣马,却偏偏略过湖北,个中意味,尝者自知。 会议结束,傅轩先行离开,傅辅朝傅希言使了个眼色,傅希言会意地追了上去。傅轩听到动静,刻意放慢脚步。 傅希言拍着他的左肩,然后从他的右边探头:“叔。” 傅轩刚刚分享了男人的秘密,心中还有几分不自在,被他这么一作弄,反倒放松了几分:“你还想问什么?” 傅希言说:“我想看看那本《补天启后功》。” 傅轩迟疑道:“我问问刘将军。” 傅希言理解地点点头。他看这本功法,主要是想找出补救《补天》的办法。但功法是刘坦渡所授,傅轩要二次传播,问问秘籍主人的意见,也是应有之义。 傅轩猜到他要做什么。在修炼一道上,傅希言比他高出不知几许,或许真能帮他解除困境。但他依旧笑道:“其实,只要你认我做爹,我便没什么遗憾了。” 其实真要傅希言表态,他是无所谓的。 他前世今生加起来都快四十的人了,早已学会透过现象看本质,他与傅辅傅轩感情都极好,大爹二爹不都是爹么,既不涉及财产继承,也不影响相处。但他要考虑傅辅的感受。自从傅辅知道他亲爹是莫翛然之后,对于生父养父这类的话题就极为敏感,平时开开玩笑就罢了,真要开祠堂,改族谱,那不就是伤口上撒盐么,万一把老爹憋出病来可咋整。 傅希言干咳一声道:“不是我不愿意,主要是我身不由己。” 傅轩的提议是三分真心,三分试探,四分玩笑,听他这么说,以为有一线希望:“我哥那边,我去说。” 傅希言叹气:“但我现在是裴傅氏啊。” 傅轩:“……” 在后面暗戳戳偷听的傅辅和裴元瑾:“……” 傅辅愤怒地看向裴元瑾。 裴元瑾说:“我也刚知道。” 怎么说呢,只能说,为了家庭和谐,傅希言尽力了。 他们这边倒是和谐了,却不知今日傅希言与裴元瑾去了刘府一趟,当时没闹出大的动静,但留下的涟漪余波,回荡至今。 传说正在闭关的刘将军悄然从外地返回,刘夫人也踏出了那间偏僻的庙堂,只有刘公子还在榻上无知无觉地躺着。 刘家这场在地窖举行的秘密会议,参与的却不只是家中人。 管家与刘公子贴身婢女在见闻禀告完毕后退下了,这场秘密会议从现在才正式开始。 刘夫人与坐在对面的额温娉对视了一眼。 她们俩是阻止刘傅两家结亲的主力,事情发展这个地步,略微出乎了她们的意料,却仍在掌控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刘夫人道:“傅辅明知我们家与北地来往,还如约将女儿送来,若非另有图谋,便是想借机逼迫老刘做出最后抉择。” 她会这么想,自然是考虑到刘焕对傅家另眼相看的态度。傅家想要借机引导刘坦渡“迷途知返”,也不无可能。 温娉更倾向于前者:“傅家与刘家的交情应该还不至于让一位巡抚冒着赔上一个女儿的风险,亲身涉险。” 刘夫人提醒:“同行的还有傅家四公子和两位武王。” 到底谁在涉险,还未可知。 裴元瑾在南虞的战绩,堪称声震寰宇、名动天下。武王坎儿、砍武王,听着像调侃,却难掩背后的敬畏恐惧。 加上鹿清和傅希言,傅辅带来的人不多,战斗力却很惊人。 温娉叹气:“我也没想到,他们居然能及时从南虞赶回来。” 早在宜城,三长老便与他们交过手,惨败而归,当时便认定与刘家联姻,裴傅两人是最大变数,没想到他们后来去了南虞。 她以为他们去南虞是想干涉内战,毕竟上次他们就轰轰烈烈地闯进了皇宫。一个国家的兴起与败亡,岂止朝夕,她估计他们没个一年半载的,绝对回不来,谁知道,一夜之间,裴元瑾连灭三大决定高手。 这样的战绩,怕是师一鸣复生,裴雄极下山,也未必能复刻。裴元瑾究竟如何做到的? 想到裴元瑾,温娉心中闪过一丝异样,却很快压抑下去。人生短暂,实在不该浪费心思在一些注定无缘的人身上。 刘夫人说:“谁会想到,乌玄音一死,南虞皇帝便会和谈呢。” 为免南虞内战之际,北周趁火打劫,在开战之前,秦效勋和秦昭两人就分别联系过北地联盟和蒙兀,得到他们屯军北境的积极回应。这是考虑到北周如果想趁火打劫,必然就近调遣南境大军,届时,建宏帝必然会插手南境军务,对北地,对刘坦渡,都会徒增变数。 如果知道南虞内战结束得这般顺利,北地就该按兵不动,由着建宏帝白费力气地折腾一番。 温娉收敛心神:“建宏帝派出的使者已过汉江。” 刘夫人问:“来人是谁?” 温娉说:“明面上是张阿谷,暗地里是秦岭派的楚少阳。” 刘夫人张口欲言,眼角余光瞥见上座的刘坦渡,又改了主意,问道:“将军以为如何?” 会议开始之后,他便一言未发,此时被问起,才淡然道:“这两人都去过洛阳。” 温娉不知为何会提到洛阳。 如今的洛阳已经不是前年中秋刚过,建宏帝一声令下要迁都时的香饽饽了。因为皇帝迟迟不迁都,朝中风向转变,甚至有阴谋论说迁都只是皇帝抛出的诱饵,其目的是消耗各大世家的财力物力人力,三皇子在洛阳等同深陷泥沼,已成弃子。 第156章 叔叔要报恩(下) 事先报备,事中同行,事后……马车还在路上呢,自然还没有到事后。可裴元瑾的面色依旧不佳,手指夹着那张请柬翻来覆去。 傅希言小媳妇儿似的坐在旁边,脑袋却在沉思,沉思自己为什么要像个做错事的小媳妇儿。 “这张请柬……” 裴元瑾的话刚起了个头,傅希言就精神一振,正襟危坐着聆听。 “你可知是谁送的?” 傅希言比了个一咪咪的手势:“猜到些许。” 裴元瑾扬眉看着他,等他坦白从宽。 傅希言说:“我猜是……” 马车突然停下来,车夫在外面喊“公子,到了”。 “到了。”傅希言笑着附和着,突然皱眉,探头朝外面看了一眼,问车夫,“这么快?” 车夫自得地说:“安全又快速。” ……并不想夸你。傅希言看向裴元瑾,仿佛在问,要不要再兜一圈? 裴元瑾掠过他,起身往外走,傅希言身形如闪电,突然扑过去,在他耳边说了个名字,然后牵着他的手,跟着下了马车。 两人个头上还有些高矮之差,可站在一起,却珠联璧合一般,极为和谐。 车夫上去叩门,门里出来个老仆,没什么倒屣相迎的超高规格,一应如普通宅邸,但是往里走,便发现这地方说是公园也不为过。 拐过照壁,迎面便是一座花园。他们来得尚早,天□□暗未暗,又值春暖花开的时节,群芳争艳,满园的姹紫千红不说,还高低错落,摆出各种造型。 傅希言上次看到这般盛景,好似还是前世的洛阳牡丹园。 在他们之前,已经有别的客人到了,三五成群,赏花惜花论花,却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老仆将他们领到一处签到台前。 案台古朴,放置着文房四宝,样样不是凡品。 姿容秀丽的年轻妇人仪态万千地坐在台子后面,笑吟吟地比了个请的手势:“贵客是留诗、留画、留文还是留字?” …… 傅希言默默落后一步,靠在裴元瑾的身后,用行动表示自己愿意做他背后的男人。 裴元瑾:“……”莫名在意料之中。 他执笔挥毫,一横划出,在偌大的空白处留下一个霸气凌人的“一”。 妇人身体一僵。 像芬芳夫人私宅这样的地方,起初当然是闻名于厨子的手艺,菜肴的美味,但再好的厨艺,日吃夜吃总有吃腻的一日。私宅后来能维持盛名,得益于文人墨客之间流传的名声。 谁都知道芬芳夫人眼力出众,若诗文字画受她肯定,很快便能声名远播。能得到请柬的,无不是久负盛名的文豪才子,每个人都似这满园的鲜花一般,使出浑身解数,恨不能多放几张纸,好让自己尽情施展才华,像眼前这位只留一笔的,还是空前第一位。 可是当她细看那一笔时,神色凛然,好似自己看到的并不是一个字,一个比划,而是一把剑,一个招式,凌厉的剑气几乎要破纸而出,像自己刺来。 她越看,心越惊,越惊,目光越不敢移开,深恐一个不小心,自己的喉咙就会被刺个对穿。 眼见她额头冷汗直冒,脑子晕眩阵阵,傅希言急忙将纸抽走,饶是如此,她还是摇摇晃晃地摔跌在地。 一声轻笑响起,一个年过半百的妇人穿着一身牡丹印花大红裙,领着几个十二三岁、样貌不俗的小丫鬟,款款而来。 “天下武王第一人的剑意岂是吾等凡夫俗子可以直视?妾身芬芳,见过少主、鉴主。小女无状,让二位见笑了。” 她双手接过傅希言手里的纸,取出一只玉做的匣子,将之珍藏密敛,交给身后的丫鬟,轻声道:“送入惊才阁。” 小丫鬟接匣而去,又有小丫鬟将之前的妇人扶起来。 傅希言看她步履蹒跚,未从刚刚的变故中回过神来,便道:“能看出字中剑意,令嫒应该在金刚期之上了吧?” 芬芳夫人道:“三十好几才入金刚期,便自以为了得,今日便叫她看看,何谓人外有人。” 她女儿讷讷不敢做声。 裴元瑾淡然道:“以令嫒的资质,能入金刚期,的确了得。” 芬芳夫人笑容微顿,置若罔闻,转身在前面领路。 花园中央放了两排矮几矮凳,目前无人入席。 每张矮几都放了瓜果点心,皆为反季水果,殊为难得。 矮几后面挂着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灯笼,白天看,五颜六色,与花朵呼应,到了晚上,想必另有一番风情。 傅希言和裴元瑾相携而来,并未引起涟漪。众人一拥而上,围观的是芬芳夫人,偶有两眼瞟来,皆为打量,似乎在疑惑这两人是谁。 文人自矜,大多有自己熟悉的圈子,除非天生孟尝君的性情,不然对“圈外人”并不会一见面就报以热情,而裴元瑾和傅希言的传说都与江湖、朝堂有关,他们即便听说过,也想不到传说中的人物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天色将暗,小丫鬟们开始四处游走点灯。 傅希言一向不喜欢这个世界的夜景,实在是黑夜弥漫的威力惊人,再美的景色入夜之后,都会一团漆黑,再不复昼日艳态,可是芬芳夫人深谙“夜景”的布置之道,看灯笼大小不一,仿佛身处繁星之间,而远处连成一片,又如银河倒挂,美不胜收。 天边尚未全黯的夕景,此时反倒被映衬得平平无奇,而满园的花卉在风中轻轻摇曳,又在点点灯光下,绽放青烟笼罩般的朦胧之美。 众人始入席。 裴元瑾和傅希言被请到上座,芬芳夫人对满脸不解的人解释道:“裴公子一字成龙,今日独占鳌头,首席当仁不让。” 文人们不禁露出羡慕嫉妒之色,立刻有人想要领略书法。 芬芳夫人说:“已入惊才阁。” 众人一阵惊叹,看两人的眼神大有不同,不少人已经跃跃欲试着要上来攀谈结交,恰好,丫鬟们鱼贯而入,开始上凉菜。 傅希言此趟来,就是为了品尝美味。美食当前,很快将请客人没来这件事抛到脑后。 因为裴元瑾一字拔得今日头筹,众人为免献丑,席间鲜少谈诗论文,吃得十分安静。 第一道凉菜是凉拌笋丝。 摆盘暂放一边,笋丝甫一入口,傅希言便暗暗叫好。这一年来,他跟着裴元瑾走南闯北,也吃了不少当地的小吃,的确春花秋月各有所长,但比起精致,此间为最! 第157章 有人要挑拨(上) 楚少阳终究没有在傅希言这里得到承诺,可他的动作并未就此停止。因为被揭穿了身份,他干脆换回了本来面目,明目张胆地在城中行走,结交官员,打探消息。 他身上挂着奉使的头衔,在刘坦渡将“反”字刻额头上之前,这江陵城中,便是哪里都去得,被登门拜访的自然是战战兢兢,没有被拜访的也是忐忐忑忑,怀疑是不是建宏帝对自己有所看法,才故意忽略了自己。 总之,他凭着一腔蛮力胡干,倒是将江陵这一池浑水搅和得越发看不见底。 三月初五是清明,却忌安葬。 傅家人在外地,扫墓祭祖不用想了,郊外踏青傅希言也有心理阴影,宁可关在家里看傅贵贵赶鸭子。 也就是这一天的下午,代表皇帝的正奉使车辇终于进入了江陵城,一直没有动静的刘坦渡也终于出关,带领江陵众官员至城门相迎,傅辅、傅轩都在欢迎之列,难得双方见面,言笑自若,不见阴霾。 傅希言、裴元瑾在旁边的酒楼看热闹。 看到张阿谷从马车上下来,傅希言有些怀念:“上次见他,他还是个矮子,我还是个胖子。” 裴元瑾说:“他现在也没有长高。” 傅希言叹气:“是啊,追求进步的只有我。” 张阿谷代表的是皇帝,连同刘坦渡在内,众人都是恭恭敬敬,若非知道内情,只怕连傅希言都要被着宾主尽欢、夹道欢迎的场面给糊弄过去。 看着众人簇拥着张阿谷的车辇缓缓离开,傅希言一把抓起盘子里的花生米塞入口中,边咀嚼边道:“好戏要上场了。” 傅家虽然拿了主角的戏份,可如何发挥,还要看皇帝遣派的导演,而刘家同为主角,还身兼编剧,他们同时登上戏台时,好戏才真正开锣。 不过他们没有好事地追上去,撵在屁|股后面追踪,而是和裴元瑾一起回了家。 裴元瑾与鹿清论道后,就轮到傅希言。 寻找“遁去的一”实在不是康庄大道,早知道如此,他当初就该选择“人前显圣”,每到要升级的关卡,就拿出一套奥数题,在万众瞩目下徐徐算来,看着众人膜拜崇敬的眼神,内心唯一的遗憾就是:我恨我是我自己,不能旁观自己霸气侧漏。 为了让他感受穷途末路,这些日子他都在被鹿清吊打。嗯,裴元瑾还是有底线的,没有亲自上演“家暴”。饶是如此,也够傅希言喝一壶的了。 他虽然每天唉声叹气,却也知道有武王做陪练实在不可多得,每天摔摔打打,也是咬牙硬挺。 可恨鹿清还说风凉话:“当初你一言点醒我,怎么轮到自己,就举步维艰了呢?莫非这就是医者不能自医吗?” 虽然他的感慨出于是真情实感,可是落到傅希言的耳朵里,只能说是初春的天气,好凉爽的风。 他说:“我点醒你,当然是因为我说了你从来没有想过的道理。而我的道理都在我的脑袋里,当然不可能点醒我自己。所以,这时候你真正应该检讨的是你自己啊,为何不能投桃报李,说出一个令我茅塞顿开的大道理呢?” 鹿清呆住,继而自闭。 傅希言得胜归来,却并不高兴,即便口头上击退了鹿清,本质的问题并没有解决。而且,随着裴元瑾在南虞的战绩流传日广,他日后遇险的机会越来越少,一旦遇到,必然是莫翛然这样的生死大关。 裴元瑾看他垂头丧气,递了一本书给他。 傅希言愣愣地接过来。 这是什么版本的小黄书,竟然印刷得这么大? 裴元瑾道:“心境顿悟不一定是亲身经历,也可以是读书的感悟。”所以他常年看书,倒不是喜欢,只是在书海中追求灵光一闪的机缘罢了。 傅希言合拢书,若有所思道:“感悟也不一定需要读书,也可以吹玻璃。” “何谓玻璃?” “就是需要高温煅烧……加入草木灰可以降低二氧化硅的熔融温度……”傅希言自言自语了一会儿,默默地拿起裴元瑾递过来的书看了起来。 但是和谐平静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傅希言第一行字刚看到第六遍,门房就来禀告,芬芳夫人派人相请。 “一枝梅”邀约之后,傅希言就没再去过那座私宅。口腹之欲虽然重要,可每每想到一道道美味佳肴的背后可能隐藏着莫翛然的阴冷注视,再饥不择食也要大倒胃口。 可芬芳夫人这次邀请的理由实在叫人很难拒绝。 “来人在府里大闹,夫人实在喝止不住!”小丫鬟急得鼻头都红了,泪珠挂在眼眶里,欲掉不掉。 十二三岁的丫头,实在是很不错的说客人选,可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芬芳夫人的私宅又是个很特别的地方,他不得不谨慎一些:“以前客人闹事,夫人是怎么处理的?” 可别说以前没有客人闹事,这世间的二百五不可能今天才开始有。 丫鬟踌躇了下,道:“以前是商盟的人出面。” 傅希言说:“那今次为何不请他们了呢?” 丫鬟抬头看了他一眼,带着几分幽怨,但很快低下头去:“夫人将院子送给了主人,主人没有加入商盟,自然不能再去请商盟的人了。” 换而言之,芬芳夫人原本的靠山是四方商盟? 莫翛然是太史公的杀子仇人,四方商盟怎么可能与他有关系? 傅希言迷糊了,却也激起了对芬芳夫人背后来历的好奇。如果不是莫翛然,她背后会是谁?与四方联盟相关的,刘坦渡?北地联盟? 他更好奇谁在这节骨眼上想不开地跑来闹事。总不会是今天刚抵达江陵城的张阿谷吧? 好奇心一起,他就知道今天这一趟,自己非走不可了。 傅希言认为,张阿谷的来临会让江陵纷乱的局面变得更加混乱,然而事实恰恰相反。张阿谷像是一张筛子,有他轻轻摇摆,细沙纷纷漏网而过,往日沉在沙中的石头便不得不露出头来。 刘坦渡如今便站在这张微微晃动的筛子上。只是,他到底是细沙还是石头,却连自己都没有下定决心。 ……就算全天下都认定他是反贼,其实他依旧没有做好准备。可惜知道这一点的,只有他自己和刘夫人两个人。 昨晚,他们站在小佛堂外,对着夜空欣赏那一轮既不圆满也不明亮的月亮。 夫妻多年,他们相处的次数寥寥无几,更不要说袒露心扉。最近的一次,还是自己刚刚获知兄长的死另有内情,她陪着自己坐在池边的长廊里,对着凄凄寒雨,喝了一夜闷酒。 第158章 有人要挑拨(中) 和尚问:“贫僧进来了,坐下了,吃上了,难道不是贵店的纵容?惯子如杀子,惯客亦如杀客。贵店要杀人,难道不许贫僧发火吗?” 傅希言闻言居然点了点头道:“你说得有些道理,让我好生惭愧。我决定要纠正之前的错误。” 和尚眨巴眼睛,看他的表情带着一丝丝天真,好似在问,你打算如何纠正。 傅希言有些怀念还给何思羽的那柄月魂枪,它虽然不太好携带,可是挥舞起来的时候,比匕首尤气势得多。 就像现在,他拿出了“风铃”,也只比手掌长一点点,朝和尚挥过去的时候,并不能体现出棒打孝子的效果。 所以他刺出一刀,被和尚躲开后,就苦恼地停了下来。 和尚看着自己退出的一丈距离,平静地问:“杀人灭口便是施主的纠正方式?” 傅希言收起匕首,走到狼藉用餐区,弯腰提起一把凳子,在手里颠了颠,又放了下去,然后捞起矮几,一边朝和尚拍去,一边理直气壮地说:“子不教,父之过,为父知错能改,打死了算我黑发人送秃驴!” 矮几虽然矮,可它本质还是一张几,光是案面,就比匕首宽了不知凡几,与月魂枪相比,也更气势磅礴一些。尤其是举在半空中时,怕也只有套麻袋能相提并论了。 和尚嘴角抽了抽,脸上刻意保持的平静终于碎裂,两只脚踩着小碎步,飞快地向后避让。他的脚法十分有特色,执着于距离的恰到好处,好似一尺够了,就绝不多退一寸。 果然,当傅希言手中的矮几落下时,刚好从他面门落下去,带起风微微撩起衣摆,眼见着便要碰地,傅希言突然松手,身体后仰,踢出一脚,踹在矮几背面,拍向和尚的小腿。 双方距离太近,和尚这时候再退,已经无法完全退开。他只好站在原地,任由矮几砸过来,然后在碰到小腿之前,就一分为二,从自己身体的两边划过去。 傅希言拍拍手,掸掸灰,问观战的裴元瑾:“看出他的来历没有?” 裴元瑾道:“像是河西张家的‘方寸之间’。” 傅希言认真地想了想,问和尚:“因为没能当上‘方丈’,所以才一直在‘方寸之间’么?” 和尚:“……” 今日所受的侮辱,比他之前的四十多年加起来更多!但想到此行的目的,他又忍耐了下去。既然是他先来挑事,就不好怪对方不给面子。 他说:“贵店的待客之道,实在叫人不敢恭维。” 傅希言说:“何止不敢恭维,我还要叫你不敢诋毁。” 和尚:“……” 他来砸店找茬已经算横的,没想到遇到更横的,这时候,他也只能……先退一步:“贵店若有诚意,此时也不是不能善了。” 傅希言摇摇头:“诚意我们是没有的,善了我们也是不想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不管你为何而来,你也别管我怎么处理,我们各干各的吧。” 和尚疑惑地看着他,似乎想问,两人本就处在同一件事里,如何能各干各的,然后就见傅希言扭头看向刚刚站在花丛里发疯,现在站在花丛里发呆的少女。 “霍姑娘要不要站远一些?”傅希言淡然道,“刀剑无眼,万一伤到你,弄脏了刀剑就不好了。” 霍姑娘自然就是那位在河边叫嚣着“我爹是霍原”的少女。她今日出现在此地,自然是被看中了那一身撒泼的绝艺。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泼妇般的表现会落入曾经一时心动的人眼里。哪怕知道两人没有可能,可再见面时,心里难免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哪怕对方恼羞成怒 ,对自己横眉怒指,心中也会因而荡漾起几圈涟漪,可傅希言冷淡的表情和无情的言语,像是一记无声的巴掌,刮完之后,还要问问,你以为自己是谁。 她平日骄纵惯了,一时控制不住性子,瞪着眼珠问:“你说你家有悍妻,难道就是指裴元瑾吗?” 傅希言说:“悍妻是你说的,我明明说的是所向披靡,势不可挡。” 霍姑娘说:“可你没有否认。” “唉。”傅希言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微微侧头,地鉴从额头飞出! 和尚拔下脖子上的念珠,顺手飞了出去,地鉴亮起红光,每一颗珠子都似在进行激烈挣扎一般,双方微微一碰,珠线断开,珠子散落下来,撒了一地,每一颗落地之后都没有在原地停留,而是迫不及待地朝着其他方向滚去,像是躲避地鉴的红光。 和尚广袖一扬,念珠又从地上飞起,收回他的手中。珠与珠之间,仿佛被无形的丝线串起,他捏着珠子,一颗颗地数着,在地鉴飞到面门的刹那,左手探出,袖子笼住地鉴,抓着念珠的右手一挥,念珠再度飞出。 傅希言额头天鉴亮起一道蓝光,眼中的念珠缓缓退去外形,露出中间星星点点的灵气。 他修炼的《精魂诀》,在金丹期以下的实战中看不太出效果。因为双方的战斗还停留在肉|身相搏的阶段,但傅希言兼修傀儡术,对窥灵术、驱物术的提升效果十分明显。 就如此时,只是盯住念珠,他便感觉到念珠仿佛与自己建立了一丝微弱的联系,让它们的攻击慢慢减弱。 地鉴在袖子待了短短一瞬间,和尚就感觉到左手像要被灼伤一般,急忙收手,地鉴扑面而来,来势汹汹的样子,似乎要将他的脑门射个对穿。 他不敢托大,终于从背后抽出了一把短戟。 短戟入手的刹那,他身上气势一遍,若说原本的他只是个与世无争的和尚,此时就像是浴血奋战的将军,没有千百条性命,杀不出眼里的凶色! 短戟挡在地鉴之前,只是当的一声,短戟差点脱手而出,和尚抓着短戟的虎口已然崩裂出血。但一向凌驾于众兵器之上的地鉴竟然微微一凝! 哪怕没有退让,但是,与大飞升时期的遗宝碰撞,只是微落下风,就能看出这把短戟的不凡之处! 在旁观战的裴元瑾微微扬眉,盯着短戟若有所思。 射向傅希言的念珠终于在快要碰到他鼻尖的位置停了下来。傅希言瞟向不远处的和尚,他目光所向,就如一条行军路线,念珠从风而服,向原主人飞射而去。 “走了!” 和尚大喊一声,一头冲向花园后的客堂,客堂旁边有耳房,耳房有后门,可和尚根本来不及拐弯,傅希言便已经追了上来,他只能靠着蛮力,硬生生破墙而出! 傅希言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速度极快地穿过重重院落。 第159章 有人要挑拨(下) 裴元瑾见傅希言跃上屋顶时,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摇头道:“未曾看到信号。” 傅家有鹿清在,自然不必担心,若真遇到对手,他也能闹出人尽皆知的响声。傅辅傅轩身边有潜龙组栖凤组的人跟着,一般情况,出面应付绰绰有余,便是大敌来临,以他们潜行藏身的功夫,也能找到空当放信号求助。 没有信号,就说明事态还没有脱离掌控。 闹事的忘苦与霍姑娘已经享用过芬芳夫人亲手烹饪的美味,而傅希言和裴元瑾出来时,傅家还没开饭,饿着肚子的人心情总不会太好。 傅希言拉着裴元瑾踏着屋顶瓦片,往刘府跑的时候,还在心里狠狠地痛骂刘坦渡。 江湖势力与朝廷牵扯太深的后果,看灵教和南虞便知道。当上天地鉴主,与裴元瑾成亲之后,他已经不太方便插手朝廷的事。 只要不危及傅家人,他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傅辅和傅轩两人去处理。刘家和北地应该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不至于做得太过才是。 想到这里,他脚步猛然一顿,随即被裴元瑾拉着往前扑了过去,裴元瑾无奈地转身,将人扶住,无语地看着他,似乎在问走路发什么呆。 傅希言说:“我在想,我为什么要相信和尚的话,就因为他送了我一个香囊?” “他送了你一个香囊?”这显然是一个裴元瑾不知道却十分在意的情节。 傅希言忙解释:“用词失当,是转交给我一个香囊。” “有何区别?” 这区别可大了去了,傅希言很想从一个语文老师的角度,好好解释一番两者的区别,可时下委实没有心情。 他心里窜起一朵怀疑的小火苗,迫不及待地想要验证一番:“回头再说。你先去刘家,我回去看一眼。” 不等裴元瑾回答,就甩脱他的手,飞快地跑了起来。 尽管知道傅希言并无他意,可是被甩脱手,还是令裴元瑾心情不悦,尤其是,那个“吃荤”的和尚还给了傅希言一个香囊。 有香囊的和尚自然不是正经和尚。 他心情不好的时候,脸便会冷。而他脸色冷的时候,别人的心也会跟着冷下来。 刘府正在关键时刻。 刘夫人不知身后的高手是谁,只知道,她这时候若是转身抵御,至少有六成的希望可以避开这一击——对方虽然锁定了她,却还没有真正出手。可她一转身,傅轩和刘坦渡必然救走张阿谷。 这两个人的命都很金贵,他们若豁出自己的命去保护张阿谷,他们投鼠忌器,很可能功亏一篑。 事到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她任由东风不刮,刮西风! 她眼睛死死地看着前方,仿佛对身后一切视而不见,抓着长鞭的手腕微微用力,长鞭瞬间紧缩,只见张阿谷喉咙发出急促的“咯咯”两声,额头青筋暴起,眼睛微微凸出,两只脚用力地蹬了下地面,很快就停止呼吸。 他循着义父张辕的脚步,千辛万苦地爬到现在的位置,以为脚下是康庄大路,前面是大好风光,怎么也不会想到就这样折在了这里。 他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之前,建宏帝曾告诫他小心行事,遇到难题,可以求助傅希言。他听进去了,来路上还想着借着之前见面的情谊,去傅四公子面前晃一晃,讨个眼熟,日后真发生什么刀光剑影的事,也好有个求救的地方。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会这么快动手,让他的计划还来不及实施,便已经胎死腹中。 张阿谷带着满腔遗憾,死不瞑目,但眼前战斗还在继续。 从刘夫人杀人,到刘坦渡以及陌生高手进攻,前后不到一眨眼的工夫。 这一眨眼,也许会发生很多事,却不包括刘夫人全身而退! 眼见着手掌就要拍上她的后背,刘坦渡还是心下一软,卸去了七八成的力道。 这种力度,与其说进攻,不如说助力。 刘夫人借着这股巧力往前扑去,膝盖一如之前那般屈起,想要故技重施,躲开从身后而来、真正致命的攻击。 然而,对方的杀意既然没有起到威胁的效果,这一击便不再是警告,而是要对她刚刚的忽略藐视做出相应的报复! 一剑袭来,寒光入肺,任何人看到这一剑,便连咳嗽都会忍不住被冻住。 刘坦渡拍出去的掌还没有收回,剑光已擦着他的手掌往前刺去。与剑光一同抵达的,还有那条金丝长鞭。 长鞭甩在刘夫人的身上,如藤蔓一般,还未完全捆住,便迫不及待地往自己那里一拉,刘夫人身体刚刚下蹲,被拉得重心略有不稳。但她适应得极快,头也不回,身体借着长鞭的力道,扑了出去。 但刘夫人的一切反应仿佛都在剑的预料之中。她的每个动作每个变化都像是老鼠在猫爪下徒劳无功的垂死挣扎,她的后背没有长眼睛,可是刘坦渡和金丝长鞭的主人都能清楚地看见,不管她怎么动,不管长鞭将她拖出多远,她的身体始终没有脱离剑尖的范围。 那柄剑就如那道杀气,牢牢地锁定,在她以为自己应该偏出对方攻击范围的时候,那柄剑就如阎王下的帖子,从容而精准地刺入她的后背,丝滑地穿过身体,穿透心脏。 凄美的血花从刘夫人胸前绽开,银色的剑尖仿佛花蕊,在盛放的花朵中,清冷而孤傲地直立着。 剑的主人一击得手,并未留恋,飞快地收剑,归鞘。 简单利落得仿佛那只是平常的练习。 刘夫人匍匐在地,手中的长鞭还缠着张阿谷的颈项。 螳螂捕蝉,却是螳螂与蝉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刘坦渡、傅轩和傅辅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住心神,一时无措,而剑与鞭的战斗并未结束。 卷着刘夫人的金丝鞭如灵蛇般扬起,明明只是一根鞭子,却舞出了千万金蛇缠绕的迷幻感,像是一支庞大的蛇群张牙舞爪地朝着剑的主人扑了过去。 而此时,剑的主人握着那把归鞘的剑,巍然屹立于原地,如不可逾越的高山,他站在那里,那铺天盖地的蛇影便只是虚妄的影子,无法将力量投映到现实之中。 当那条唯一真实的金蛇从幻影中探头,剑鞘便发出嗡的一声轻鸣,就如之前那道先剑而至的杀意一般,在出鞘前,先示警。 由此可见,剑的主人是个讲究人,每次动手之前,都会先按部就班地发出提醒,规劝对方做人还是要识相一点。 可惜,这世上若人人都很识相,也就没有那么多打脸和被打脸事件。 第160章 亲戚要会面(上) 傅希言临时起意,折回私宅,原是想杀个回马枪,看看忘苦趁自己不在,是否会做些什么,然而到的时候,正好看到芬芳夫人送瘟神一般地送他和霍姑娘出门。 霍姑娘没在他那里讨到好,心中有气,连带着看芬芳夫人也不顺眼:“这么难吃的店,除了白痴冤大头,也不会有其他人上门了!” 芬芳夫人愣了下,下意识看向忘苦。 忘苦低头道了声佛号,目光悠悠然地看向旁边,似乎并不想介入这场属于两个女人的战争。 芬芳夫人回神,嘴角噙着一丝嘲弄般的浅笑:“霍姑娘年纪轻轻,说出的话倒像个知天命的老人。” 霍姑娘冷笑道:“岂非说明我讲得有理?” 芬芳夫人冷冷地说:“有理没理,都透着股行将就木、人之将死的垂暮气息。” 霍姑娘大怒,上前就要打人,被忘苦扯住头发。 不仅霍姑娘没有想到,连看戏的傅希言也愣了下,和尚好歹也是个高手,没想到一动手,就薅头发,莫不是自己寸草不生,嫉妒人家姑娘一脑袋的欣欣向荣? 忘苦扯头发扯得极为技巧,不高不低,不多不少,刚好让她的拳头没法打到对方身上。 霍姑娘只好退后一步,按住自己的后脑勺,忘苦放下她的秀发,淡淡道:“该启程了。” 霍姑娘原本还要发怒,闻言神色顿住,旋即眼眶红了,突然大喊:“我不去!”说着便朝着街道另一边跑去。 忘苦并不为她的离去苦恼,依旧站在原地,朝芬芳夫人礼数周到地道别,然后便转身走向了街道的另一边。 傅希言看在眼里,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抓霍姑娘,毕竟她年纪轻轻,看着比较好骗,可不等他起身,霍姑娘就自己从那头跑回来,而且越跑越快,很快就追上了忘苦,隔着三步距离,一脸的委屈愤怒。 忘苦没有停步,没有交谈,时间长了,霍姑娘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少,呈现出一种麻木般的平静。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街巷,慢慢往前,眼见着就要出了城门,傅希言突然停住脚步。 双方的距离渐渐拉远。 眼看着忘苦要走出视线,傅希言突然转身,朝着傅家的方向跑去。 “施主。”忘苦突然回头,身影一闪,便跨过三四丈,“你既然已经跟了一路,为何不再跟下去?” 傅希言似笑非笑地回头:“因为我不想当白痴冤大头。” 霍姑娘也跑了回来,听到这句话,俏脸一红,似是没想到他居然很早就跟在了身后,想到自己在前面走,他在后面尾随的画面,心中莫名一甜,看他的眼神顿时柔软下来。 忘苦道:“现在半途而废,前面这段路岂不是白走了?” “若不及时止损,我这半辈子的路都白走了。” 忘苦东拉西扯越发坚定傅希言心中猜测,他看似与忘苦交谈,脚却默默地变换着一个方便逃跑的位置。 忘苦低头道佛号,傅希言扭头就跑,等他抬头,连影子都没了。 霍姑娘有些不舍,问:“不追吗?” 忘苦道:“追上当如何?” 霍姑娘想,那自然要打一架,但忘苦和尚好似打不过对方。她生出几许不合时宜的骄傲与遗憾,故作镇定地问:“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忘苦调转方向——他之前果然知道傅希言跟在身后,故意将人引走。 “先与你爹会合吧。” 傅希言突然逃走并不是因为看出忘苦走的路哪里不对,他既然不知道忘苦从哪里来,要去哪里,又怎么会想到他对方在绕路? 他只是让事情回到了最初也是最简单的逻辑。 忘苦为什么要去吃芬芳夫人的私房菜? 从后面的事情发展来看,他是为了引诱自己前去,那他又为什么要引自己去? 只要想通这一点,那后面的事情便都容易解释了。 而要想通这一点,就要回想他去芬芳夫人私宅之前,在做什么? 忘苦说他来拖延他的脚步,兴许是一句实话。 他和裴元瑾都率先想到刘府,源于潜意识里对鹿清的信任。傅家有武王坐镇,便是莫翛然亲至,也未必没有还手之力。 但是,若问题真在刘府,这调虎离山未免多此一举。 要知道傅轩并没有住在刘家隔壁,他住的那一片都是出租屋,想当然也不是什么高级富豪区,街道龙蛇混杂,巷子弯弯绕绕,若非傅辅入住,让衙门增加了巡逻的人手,怕是天天都能遇到偷鸡摸狗的事,与刘府的距离,更是比芬芳夫人私宅还远。忘苦后来的坦然相告,又使他和裴元瑾能更快一步去刘府支援——调虎离山之计,不是让虎离山更近吧? 这合理吗? 明显不合理啊。 所以思来想去,他觉得问题可能就出在他觉得最不可能出问题的傅家。 有人要对鹿清下手?还是说,要对傅夏清下手? 关心则乱,傅希言现在脑中乱成一团,唯一庆幸的就是城里任何一个地方都还没有升起储仙宫的求救信号。 他思绪烦乱,如无头苍蝇一般,找不到线头何处,脚下却片刻不停,人如流星,在别人看到的时候,就已经过去了。 可到傅家附近时,他明显放慢了脚步。 他走的时候,这条街上支起了好几个摊贩,卖臭豆腐的,卖油饼的,卖糖画的……可如今,这些摊贩都不在了。 种着腊梅的人家每到这个时间,便会传出学子朗朗读书声。 隔壁家的两个孙儿会怪声怪气地学舌,等学子不悦的咳嗽,这家大人才会装模作样地训斥两句。 他们家对门住着一个带孩子的寡妇。寡妇在附近的酒坊洗碗,下午是她收工回家的时间。每当她捶着后腰回家时,家里的狗就会先一步吠叫起来,小孩儿就会兴高采烈地开门。 …… 他住在这里的时间不久,却已经习惯了周遭平淡祥和的烟火气。 可如今的这条街道,那样清冷,那样陌生。 一道雪白的身影坐在寡妇门前的竹凳上,他前面放着一个棋盘,上面放着三枚白色棋子,两枚靠近天元,还有一枚,孤零零地落在右下角。 他凝望着棋盘,仿佛在凝望着自己最心爱之人,直到傅希言走到跟前,才道:“要不要坐下来下一局?” 傅希言说:“我真的不太明白。找茬时,煮个茶,下个棋,会显得自己逼格很高吗?要是对方在你们搬东西的时候到来,不就显得你们看上去很蠢?” 第161章 亲戚要会面(中) 第161章亲戚要会面(中) 风卷草屑,鹰唳九霄。时近黄昏,天地苍茫的壮丽景色未能开阔霍原的心胸。 在他选择投靠北地联盟,越权接管南境兵权的那一刻,退路已绝,前途未卜,霍家与手下亲信的身家性命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沉重的负担令他微微有些喘不上气。 傅轩辖下千户所明面上不听号令的人都已经处理干净,可他知道,傅家底蕴还在,消息走漏在所难免。 他倒是不担心傅家势力的绝地反扑,故去的辉煌只能照拂那些年事已高的老人,南境军新一代通过他之手提拔的无数,他相信,自己若真将他们展现出来,呵呵,必然会让所有人大吃一惊,包括被认为南境之主的刘坦渡。 当然,与刘坦渡相比,他还是不够看的。幸好,北地联盟这次的计划将刘坦渡当作重中之重,只要刘坦渡与他一条心,即便事后知道自己扯着他的大旗处理傅家,也可以用未雨绸缪解释过去。 如今,唯一要在意的,便是江陵城中的情况。 他面上保持着与天气一般的云淡风轻,可时不时看向江陵城方向的举动,已经出卖内心的焦灼。能当亲信的,没几个傻的,所以一看到那个方向来人,连忙急急来报。 霍原听闻后,在原地站了会儿,才打算从城头下去,谁知对方先一步上来了。看到那身飘飘如仙的白衣,他微微一愣,随即面色恢复如常:“梅先生?” 梅下影的来历,他并不太清楚,只知道他武功奇高,刘夫人、温娉提起他,都是讳莫如深。 梅下影说:“军中传去傅家的消息,我挡了三波。” 霍原道:“没想到有三波。” 传消息的人这么做,必然是傅轩下的令。傅轩这么做,必然是早有防备。他想到这三波都被挡下来,心中微感得意:“可惜,他的再三谨慎都让先生挡下来了。” 梅下影遗憾地叹气:“但我不确定他有没有第四波。因为我杀第三波的时候,傅希言回来了。临行前,温盟主再三强调,不可招惹天地鉴、储仙宫,我也无可奈何。” 走出这一步之后,北地联盟总盟主温鸿轩的话,堪比圣旨,纵然霍原对他没有完成任务稍感不满,可搬出了温鸿轩,他也不好再说。 两人站在城头,看看天,看看地,未再言语。只是一个心事重重,一个怡然自得。 又过了会儿,又有人回来。 这次来人大老远的便现出身形,霍原看到温娉、吴宽等人,未再拿乔,亲自下城楼,寒暄两三句后,目光扫过被人背在身后昏睡的刘焕,看向人群最后,却没看到自己想要见的人。 温娉道:“霍姑娘已随苦面僧回北地了。” 霍原心中一紧:“为何去北地?” 吴宽睁着眼睛说瞎话:“二哥是个急性子,收了霍姑娘这样好的徒弟,赶不及要回去好好栽培栽培!” 霍原勃然大怒,怀疑他们是想用女儿拿捏自己,毕竟收徒弟的时候可没说会带去北地。但人已经走远了,他抗议也是无用,只好冷着脸说:“我膝下只此一女,哪舍得久别?早知如此,还不如放在眼前自己教养。” 吴宽与温娉对视一眼,些许懊恼在两人眼中流传。 霍原忍着怒气问:“刘将军何时露面?” 吴宽看了温娉一眼,见对方也在看自己,缩了缩脑袋,佯作刚看到梅下影,奔着打招呼去了。温娉躲不过,便道:“你有刘坦渡的令箭,可否掌控南境军?” 霍原闻言,脑袋嗡的一声,急忙问道:“刘将军死了?” 刘坦渡若死了,他或可一搏。 温娉说:“没死。” 霍原脸上血色尽失。他来回踱步两圈,道:“建宏帝忌惮刘将军就是因为在这里,圣旨不如刘将军的令箭好用!可我纵然有令箭,那也是狐假虎威而已,若是刘坦渡露面,可调南境大半人马,余下的人马中,傅轩又能调用十之三四。余下的,我使之何用?” 温娉闻言,略敢懊恼:“如此说来,要杀了刘坦渡。”今天在刘府,刘坦渡就在她手里,不是没有机会的,可惜错过了。 霍原摇头道:“谁杀了刘坦渡,谁就是十万南境军的仇人,谁会认仇作父?” 温娉咬着下唇:“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就此放弃么?”北地联盟放弃的只是一个计划,而自己放弃的便是数十年拼搏的基业!霍原悔不当初!从龙之功纵然令人向往,可冒的风险委实太大。 梅下影腻烦了喋喋不休的吴宽,扭头看他们:“把今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道来。” 刘坦渡督促知府那边下通缉令,楚少阳出去寻人,黎慕鹤处理张阿谷的尸体……一时间刘府到处都是跑跑颠颠的身影。 傅辅、傅轩、傅希言、裴元瑾在其中,显得格外空闲。 他们交流完自己遇到的事情,发现北地联盟此次所图甚大,看着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其实把他们都团团设计在内了。 “逼反刘坦渡啊。” 傅希言想着刘坦渡今日的遭遇,老婆死了,儿子丢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再联想他死了一年多的哥哥,待在皇帝身边的贵妃妹妹,以及学了《补天启后功》的后遗症,觉得这人得亏不是穿越的,不然就这凄惨的经历,绝对没自己什么事了。 刘坦渡不在,傅希言讲话没什么忌讳:“今天这个情况,刘坦渡为何不反?” 哪怕不在现场,傅希言事后想想,也觉得北地联盟这一招出得很绝。 怪不得他们之前有那么多下手的机会,偏要等张阿谷来了再动手,实在是别人都没有张阿谷“代天行走”这个身份好使。 设身处地为刘坦渡着想,留下来就是死路一条。建宏帝本来就想动他,如今有这么好的借口奉上,管你是不是被冤枉的,都要把罪名坐实。 傅轩没问过刘坦渡这个问题,也不好问,毕竟是讲究忠君爱国的年代,问了就是怀疑忠诚,尽管他本人并不太相信,只能从自己的角度理解这个问题:“他在镐京还妹妹和侄子。” 傅希言沉默。对他而言,这个答案显然很有说服力。 傅轩嗤笑道:“但北地是不会在乎这一点的。”看他们如何对待容越与容家便知道,家族在他们心目中,远远比不上改朝换代的宏图霸业。 傅希言想起守在自家门口的梅下影:“你们派人回傅家报过信?” 傅辅没好气地说:“忙着打架,哪有这个闲工夫。” 傅轩忍不住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分明在问,你当时打哪儿了?打哈欠还是打瞌睡? 第162章 亲戚要会面(下) 波澜将起未起。 军营宁静的夜里,任谁都看不出在不久之前,这里差点发生兵变。 老将军们还在费尽心机地想着如何保留自己的权力,纪酬英已经手持圣旨和兵符,三下五除二地接管南境大营,又派人去各卫所传旨、驻扎,等老将军们回神,大势底定,覆水难收,加上霍原曾信誓旦旦地说刘坦渡已被张阿谷拿下,他们更是失去了反抗的斗志。霍原没想到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如今悔之晚矣。 裴元瑾溜达一圈,没发现什么问题,又去了一趟烽火台。狼烟不起的烽火台,就好似一个不冒烟的普通烟囱,燧长正带着人添加新的柴火。 裴元瑾凌空越过,从上方远眺,西面平原一览无遗。狼烟示警,敌从西来? 他在空中潇洒转身,体内真元如金丹一般滴溜溜地转动着。金丹期乃是以身体为炉鼎,炼制真元为金丹,经过南虞的连番鏖战,火候已至,就差一口气了。 回去的路上又路过军营,蓦然听到有人喊霍将军,想起芬芳夫人私宅遇到的霍姑娘,脚步顿时一顿。 正中央的营房内,几人正在说话。 一个粗犷的声音道:“纪世子好生惬意!才多久的工夫,就这么不当自己是外人。就算你有圣旨,有兵符,也不能不和刘将军打个招呼吧?将置刘将军于何地?” 被唤作“纪世子”的人回答十分冷静:“边境换防自古有之。刘将军那里,陛下另有安排。” “说得好听,当我们不知道使者已经将刘将军囚禁起来了?” “使者代天行走,如陛下亲临,闭门密谈,也是皇恩浩荡。” “就算是死,也要让我们做个明白鬼吧?刘将军驻守边境多年,陛下总不能……一声不吭就缴了刘将军兵权吧?” “你的话,便是缘由。”皇权天授,兵权皇授。当他说陛下不能缴兵权时,便已经将刘将军推到了火坑。 “……” 裴元瑾不耐烦听他们打嘴仗,略站了站,便准备回去,就听急促的马蹄声朝着军营的方向奔来。 从他的方向,刚好看到带头的刘坦渡,以及略微落后半个马身的傅轩和傅希言。 营房众人闻声出来,几个老将军看到刘坦渡,激动得虎目含泪,倒是霍原见刘坦渡和傅轩同来,脸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地放慢脚步。 双方都有千言万语要说,还是刘坦渡嘴快一步,问起狼烟,将军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解释,刘坦渡听说海西公世子奉旨换防,面色微变,转瞬又露出果然如此的坦然。 老将军哭喊:“听说使者囚禁将军,某恨不能以身代之!” 刘坦渡皱眉:“何处来的谣言?” 老将军一愣,看向霍原,霍原“激动”地上前道:“将军你平安归来便好,军中诸事还需你坐镇操持!” 刘坦渡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他与傅轩同来,自然知道千户所发生的事。但他与霍原认识多年,相交莫逆,一时也不能确认他这般作为的用意,便含糊地应了一声问:“纪将军在何处?” 老将军看了眼身后的营房。他们这边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纪酬英若有心应酬,也该出来了,他不出来,自然是在摆架子。 老将军心中不满。 纪酬英虽然是海西公世子,官职却是定国将军,略低于刘坦渡的骠骑将军。 刘坦渡拍拍他们的肩膀,率先往营房走,却发现里面已经有了人。 傅希言正拉着裴元瑾为两人介绍。 早在老将军们提到海西公世子时,他就忍不住溜了过来,正好遇到从屋顶下来的裴元瑾,便拉着进屋见礼。 纪酬英看到傅希言愣了愣,等他自我介绍才将信将疑地问:“你是希言?”北周第一美人的画像还未流传到西陲,他并不知道原来自家内侄瘦了以后是这般模样。 傅希言指着裴元瑾发髻上的赤龙王说:“这是赤龙王,所以他是裴元瑾。因为他是裴元瑾,所以我是傅希言。” 纪酬英忍不住笑道:“这不着调的模样,的确是傅小四没错了。” 傅希言无语道:“说好了不叫小四的。” 纪酬英摇摇头,正要说话,就见刘坦渡一行人进来了。他连忙上前,抱拳道:“刘将军,久仰久仰。” 刘坦渡一边回礼,一边意有所指地说:“万万没想到,我与将军有生之年竟在南境相见。” 纪酬英说:“换防南境,还需将军鼎力协助。” 刘坦渡似笑非笑道:“世子来如星流霆击,动如秋风扫叶,何须我多事?” 纪酬英不在此事上纠缠,改了话题:“听闻将军与使者有些许误会?” 刘坦渡眸光看向站在纪酬英身边的傅希言,傅希言摊手表示自己什么都没说。刘坦渡微微一叹,道:“此事说来话长。我还是先接圣旨吧。” 像调防的圣旨,本该由刘坦渡来接,然后双方做交接。纪酬英为免夜长梦多,才快刀斩乱麻,先斩后奏。 刘坦渡提议接圣旨,便是要好好做个交接,纪酬英自然求之不得。 傅希言和裴元瑾不愿凑热闹,两人跑去外面,只是里面的声音依旧陆陆续续传来。听建宏帝在圣旨里要求傅轩随刘坦渡回京述职,不由冷哼了一声。 他见裴元瑾看自己,便小声道:“狗皇帝打了一手好算盘。” 建宏帝从一开始就没想让傅家接手南境!他让傅辅、傅轩借婚事打击刘家,并押送刘坦渡进京,只是为了给纪酬英铺路。 想也是,若是傅家刘家撕破脸,只怕南境军心便会动荡不安,内部纷争四起。此时,纪酬英以第三方的身份出现,反而能渔翁得利,收获奇效。 建宏帝人选也选得极妙。 他说:“打压刘坦渡,再从傅家手中抢走硕果,放眼北周,只有姑父能做到了。” 纪酬英是傅惠然的丈夫,傅辅、傅轩的妹夫,傅家在镐京抬不起头的那些年,海西公府还是提供了不少帮助的。光凭这层关系,傅家就不可能与纪酬英翻脸。 看建宏帝身在镐京,决胜千里。一番运作后,这江陵城里竟然都在他的计算之下。 傅希言听里面说得差不多,对裴元瑾说:“我想送叔叔回镐京。” 北地联盟对刘坦渡势在必得,他怕路上又出幺蛾子。虽然刘坦渡之前斩钉截铁地选择留下,但人性本就复杂,今日明日后日,谁能保证日日不变?何况刘焕失踪,十有八|九与北地联盟有关,刘坦渡对陷自己于不义境地的刘夫人都心软地收殓尸首,那养了二十年的儿子难道能说放就放? 第163章 药材要凑齐(上) 树叶飘零,辗转落入湖面,搭乘清风,徐徐拖曳一条浅浅的痕迹,荡漾着姗姗来迟的春意,至亭边方歇。 亭立于池中。 池叫太液池,亭叫太液亭。 亭中坐着两人,各执一色棋子,潜心对弈,许久未言,直至一方认输,丢开棋子,拱手道:“陛下棋力远胜于臣,臣叹服。” “蒲相今日只让了一炷香,便输了,心不静啊。”王昱放下黑子。 蒲久霖被揭穿让棋也不紧张,微笑着道:“陛下龙威浩荡,臣近在咫尺,难免心潮起伏。” 王昱说:“这话放在二三十年前说,朕还信你。如今,朕与你,就如这两张石凳,天天对着,日日看着,哪还有什么波澜。” 蒲久霖笑道:“陛下慧眼如炬,臣对陛下,确实心如磐石。” 王昱手指虚点了他两下:“听闻博远终于要成亲了?” 蒲久霖说:“定了马祭酒的孙女。” “马祭酒已经归隐田园好些年了。” “臣与他相交多年,他回乡这些年,也未曾断了音讯。他那孙女我早些年见过,早慧伶俐,模样也好。” 王昱说:“博远比老大小三岁。若老大还活着,怕是孩子都有了。” 蒲久霖沉默了下,才道:“太子颖悟绝伦,不会像博远那么拧,拖到现在才肯成亲。” 王昱脸色微微一黯,叹息道:“是啊。他打小就孝顺听话,朕让他一日写五张大字,他发烧病得人都糊涂了,还惦记着。老三就顽皮得多。五张大字,亲手写的有两张就不错了,余下的叫人代笔,被揭穿了,还要嘴犟,说什么不可多得,以其珍也。呵,好行小慧,他在洛阳搞小朝廷,叫你费心了吧?” 他知道蒲久霖这次进宫,主要是请示如何处理三皇子在洛阳闹出的乱子。但皇子闹出的事,再大也是皇帝家事,只能皇帝自己开口。 即便皇帝开口了,“殿下是陛下派去洛阳的先锋官,为陛下鸠工庀材,责无旁贷。” 王昱摆摆手,让他坐下:“北地为平,南虞未定,朕即便坐在警卫森严的高墙之内,依旧如履薄冰。老三若真成器,要折腾便折腾,有他在洛阳,何尝不是北周的一条后路?可他折腾的这一年多,傅家胖儿子都成北周第一美人了,他自己又折腾出什么花头?串联世家,贿赂官员,一天天想着逼朕迁都,却不敢来信问一句。王家的江山交给他,朕那两个兄弟都要从地下爬起来戳朕脊梁骨。” 蒲久霖听他评价三皇子已有些不安,听他提及云中王、陇南王,更是忐忑。 王昱见他不说话,忽而笑道:“朕发发牢骚,又不是骂你,你紧张什么?” 蒲久霖道:“殿下年轻,或许与臣一样,慑于龙威。他在洛阳种种,也是想为陛下分忧所致。” “不必为他开脱。老三手伸太长,折腾得过了,闹得天怒人怨,怪得了谁。你也不必试探朕,君无戏言,该如何便如何。北周宰相却只有一个。” 蒲久霖忙躬身道:“臣领旨。其他人都好说,但洛阳知府的人选,是否由陛下钦点?” 他问的是知府,又不只是知府。 被牵扯三皇子办小朝廷的官员中,洛阳知府官阶并不是最高,可他是洛阳父母官,若建宏帝迁都之心不改,知府的人选自然十分紧要。如若不然,便意味着迁都搁置不是一年两年,甚至连迁都本身都可能是个幌子。 王昱手指在桌上轻轻一点,道:“若一时没有合意的人选,就先不动了。” 蒲久霖微微一怔,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连忙应了。 王昱缓缓起身,踱步至亭边,看着湖面粼粼波光,突然问道:“你也曾在宫中讲课,八、九、十这三子中,你最看好谁?” 蒲久霖大惊,忙道:“三位皇子天资聪慧,一时瑜亮,难分高下。” 王昱仿佛自言自语:“老八似老三,爱耍小聪明。老九憨厚乖巧,但太乖巧了,耳根子软。老十,年纪小了些。” 蒲久霖垂下头,不敢细听。 王昱说:“待他们长成,你与朕都该老了。” 蒲久霖忙道:“陛下千秋,臣待博远生了孩子,就该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了。” 王昱道:“你倒是想得美,你走了,北周这摊子事,谁来与朕商量?一南一北的,谁都不安生。北地和蒙兀的联军还在边境虎视眈眈。南虞越王与皇帝进入和谈,攘外必先安内,安内便要攘外,也不知何时就会起硝烟。好在有酬英在南境,但海西公年事已高,日后西境谁来执掌?” 蒲久霖不了解刘彦盛死亡真相,也就不明白建宏帝为何冒着南橘北枳的险,坚持将刘坦渡调离南境,召回镐京,但他为官多年,自有一套生存法则,那就是皇帝决定的事,不多问,皇帝想做的事,要多想。 “我北周人才济济,陛下如此问,臣一时竟也分不出胜负优劣,只能略作提议,请陛下圣裁。” 他等王昱点头,才道:“贺兰公虽然久居镐京,但先祖亦是开国名将,可挡一面。广信侯是老将,身经百战。乐安伯虽然弃武从文,其子楼无灾却是难得的将才,堪当大任。” 王昱道:“贺兰公甘心当安乐驸马,不必折腾他了。广信侯倒是老将,当初在北境与老郡王闹得不可开交,说要去北地建功,迷路了半个月。西境的地况可不比北境简单。楼无灾在武学方面虽有建树,但领兵打仗是另一回事,非靠匹夫之勇。” 蒲久霖见他说得毫不犹豫,显然早有思量,顿时心中一动,道:“永丰伯之弟,傅轩如何?” 王昱道:“待其回京述职后,再行定夺。” 还在路上的傅轩并不知道自己已然成为皇帝与宰相心目中驻守西境的主将候选人。 此时,他正在赴京的路上,与刘坦渡谈星星谈月亮,从舞刀弄枪谈到人生哲学,谈得刘坦渡见他就头大,头大就睡觉,白天睡多了,晚上睡不着,夜夜辗转反侧。 傅轩越发担心他想不开,开导得更为用力。 与他一道用力的还有傅希言。 自从发现傅贵贵有飞天的潜力之后,傅希言就化身为严父,一有时间就督促它学习飞翔,有时候还亲自带它上青天。 第一次上去时,傅贵贵吓得尾巴乱甩,傅希言吓得差点松手,下来时,都很是狼狈。 傅希言心里愁,跟另一个家长吐槽:“鸟也会恐高的?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恐鸟?” 裴元瑾说:“你带它上去的时候,死抓着翅膀,就好比你下水的时候,被人抱住了腿,不惊恐才奇怪。” 第164章 药材要凑齐(中) 清茶两杯,花生一碟。 傅希言和楼无灾坐在花园廊下,正对着几株晚熟的杜鹃,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有一座假山,假山上有一座凉亭,亭中人也在喝茶。 楼无灾抬头望了眼,打趣道:“久闻裴少主与你焦不离孟,果然名不虚传。” 傅希言欲盖弥彰地辩解:“我家一共这么大点儿的地方,只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比不得乐安伯府广厦万千。” 楼无灾看着他,露出淡淡的微笑:“不说没有,便是真有,我也羡慕傅兄。” 傅希言心想,来得正好!当下顺着话题展开问问:“我刚回镐京,便听闻楼兄喜事将近,旁人便是羡慕也羡慕不来?” 楼无灾笑容一顿,别有深意道:“的确是羡慕不来。” 傅希言见他笑容消失,也收敛起打探之色,轻声道:“我与七公主倒是有一面之缘。” 楼无灾道:“略有耳闻。七公主曾随三皇子去洛阳,当时,你还是锦衣卫。” “我曾以为锦衣卫看脸,我入职了发现,也没那么看脸,瘦了以后才知道,还是看脸。” 楼无灾看了看他,摇头道:“若是以你为准,锦衣卫便该散了。” 傅希言笑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坐下才多久,你已经夸我两次了。” 楼无灾说:“放眼北周内外,敢与陛下叫板的人,屈指可数。我占着人和之便,近水楼台,若还不懂得树下乘凉,那我这伤就不算痊愈,至少脑子还没治好。” 这话说得隐晦,但“敢与陛下叫板”六个字多少泄露了楼无灾此行来意。 傅希言手指在茶杯上轻轻摩挲着,思量着楼无灾想在哪方面与建宏帝叫板,转念又想到,自己当初见建宏帝,还要定一定心神,如今却被认为可以叫板,这其中的差距啊……也不过是一年而已。 想着想着,他吹了吹茶叶,如老干部一般地啜了一口。 楼无灾见他没说话,主动解开底牌:“实不相瞒,我此次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你我之间何必言‘求’?”傅希言轻轻一笑,依稀察觉假山上有目光瞟来,立马端正坐姿,无比严肃地说道,“主要看什么事。我这人帮忙,一向对事不对人。” 楼无灾道:“我想去南境。” “啊?” “想请傅兄在世子面前,代为举荐。” 傅希言眨巴着眼睛:“这,陛下未必放人吧?” 楼无灾说:“我痊愈之后,未回衙门。先祖也是领兵打仗的武将,北周正处于多事之秋,投身戎马,也是继承先祖遗志。” 正说着,就见门房踩着小碎步跑来,朝两人行了个礼,然后悄悄说:“族老和傅轼老爷来了。” 傅希言愣了下:“叔叔不在吗?” 门房说:“二老爷一早就出门了,还没回来。” 楼无灾贴心地说:“你有事先去忙,也好叫我独自欣赏一会儿这满园春景。” 傅希言道了声失礼,跟着门房去见人。 傅家嫡支和旁支关系修复不久,就被建宏帝逼出了镐京,气得傅轼直摔东西,骂永丰伯府一个比一个不是东西。 老伯爷是豁出旁支去搞宅斗,傅辅青出于蓝,嫡支旁支一起豁出去搞朝争! 直到知道傅辅走之前,托蒲久霖和胡誉看护傅家旁支,傅轼这口气才算咽下。 后来傅轩在南境站稳脚跟,傅希言成为天地鉴主,傅辅就任湖北巡抚,傅家旁支处境便越来越好,因此傅轩一回来,族老就忙不迭地拉着众人过来走动。 众人见到瘦身版的傅希言,不免又是一番惊诧。哪怕事先知情,见到真人,也不免惊叹变化之大。 族老握着他的手,细细打量,感叹道:“这,这应该是我傅家最俊的人了。我保证,就是往上数三代,也没这么俊俏的!” 傅希言:“……” 幸好他爹不在,不然又不知要哄多久。 双方旨在加强走动,加深感情,傅希言原要留饭,族老以回去路远不好走婉拒了,不过送客时,他抓着傅希言的手,悄声说:“不一定是工部,要是有其他合适的,都可以给轼儿一个机会。陛下也不知何时去洛阳,我们傅家在京里总要留个看家的人。” 此话倒也不假。 虽说傅家与蒲久霖、胡誉等简在帝心的重臣们关系不错,但求人不如求己,有些事要自己人在才方便。 傅希言心领神会道:“我会同叔叔说。” 送走傅家一行,他急急忙忙跑回花园,楼无灾还在花园里看花,裴元瑾也依旧在假山上喝茶,好似这小小的花园里,有着一堵大大的墙。 但看两人状态,又各自安然。 “快中午了,先吃个饭吧。”傅希言招呼楼无灾。 楼无灾笑着摇头道:“我病虽然好了,身体却还要养着。吃饭喝水都有限制,还是不折腾你们家的人了。” 傅希言看了眼他面前的茶水,果然没有动:“若去南境,这些限制才是真正限制。你可想清楚了?你若是不喜欢与七公主定下婚约,也不是没有其他的办法。” 说完,又有些后悔。 楼无灾样样都好,但身体是硬伤。 若给自己择婿,许多条件傅希言倒是可以一降再降——尽管也没有择和降的机会。可他对傅夏清,不由的慎之又慎,带着老父亲看女婿的挑剔。 楼无灾倒不知道他内心的翻江倒海,淡然道:“我如今孑然一身,建功立业正当时。若是娶妻生子,难免瞻前顾后。身体是弱了,但壮志雄心犹在,赴火蹈刃不惜。” 看他斗志昂扬,傅希言顿觉自己适才的想法简直是一种亵渎。 他吸了口气,拍拍楼无灾的肩膀:“你赶赴边疆,为国建功,我岂有不帮之理?只是记得,日后你的军功章也有我的一半啊。” 楼无灾说:“何谓军功章?” 傅希言说:“论功行赏了对半分。” 楼无灾佯作认真地皱眉:“那我还是留下来听听你的其他办法吧?” 傅希言笑着说:“卖身傅家,天塌下来,我替你扛着。” 楼无灾道:“那天大概不敢塌了。” 傅轩过了两天才风尘仆仆地回来,傅希言原本在外面游逛,重温家乡美食,听到消息紧赶慢赶也赶回来,却也没赶上见面。 傅轩一回家,倒头就睡了。 他的随从也是累得眼皮直打架,却还是被傅希言用扫帚柄从床上赶下来,抵着胸膛问:“做什么去了?” 第165章 药材要凑齐(下) 傅希言蹭蹭他放在枕边的胳膊:“我知道你不会真的杀我,心境无法进入遇死寻生的状态。” 裴元瑾沉默了。 他可以在很多方面给傅希言启迪,唯独濒死之境,他无法给予,甚至连想一想,都会令他剑意沸腾。 两人正在被窝里说着悄悄话,就听外头跑步声由远而近,小厮在门外嚷嚷道:“少爷,外面有人找你。” 傅希言从裴元瑾身下探出头:“谁?” “秦岭镖局的人。” 傅希言:“……” 都说六月的账还得快,那也没有第二天就来催的吧。 镖局来访的阵容强大。副镖头带队,十六个镖师随行,客堂的椅子坐不下,管家又加了座。 近二十个壮汉济济一堂,正襟危坐,仿佛随时要拔剑出鞘一般,气势惊人,小个子坐在旁边,格外叫人容易忽略。 但傅希言一进门,率先迎上来的却是小个子:“四方商盟陈家六管事,给鉴主请安。” 傅希言依稀觉得他有些面熟。 六管事连忙指挥镖师送上一个竖直的、一臂长的锦盒:“你当时要的东西,费了一番工夫才找到,紧赶慢赶地送到江陵,还是晚了一步。这才托秦岭镖局的当家们一路胡送来,请您。” 傅希言一怔,没想到自己想岔了来意,好奇地问道:“何物?” 六管事小声道:“河泥月棠。” 傅希言猛然想起,当初去南虞,地安司长派他们去豫章执行任务,当时谈妥了条件,若他们杀了班轻语,便将河泥月棠双手奉上。 这么久过去,他早以忘记,没想到地安司长还记得。 傅希言将盒子放在桌上,轻轻打开,一朵形似海棠的花朵被放在一只盛满水的修长大琉璃瓶中。花朵栩栩如生,在路上待了这么多天,丝毫不见枯萎。 金元丹最后三味药,已经凑齐了两味。 傅希言强忍住心头火热,关上了盒子。 副镖头见东西顺利交接,这才放下心来,收了尾金后,便匆匆离去。 他们一走,六管事便自在了许多:“原本老管家要亲自来,不想感染风寒,躺了几天都还咳嗽着,实在下不了床,这才命我过来。当日有幸与傅鉴主、裴少主同乘一条船,想着多少混了个眼熟。” 傅希言笑道:“我该谢谢司长,还是王爷?” 六管事道:“王爷亲自下的令。这东西不好找,几乎把南虞大小河塘都翻了个遍,才在山上一处湖泊里找到的。说实话,消息传来的时候,所有派出去的人都是喜极而泣啊。” 傅希言对越王秦昭的警惕,源自于双方的立场,以及对方的职业,撇开这些谈个人,秦昭的确是个很适合做朋友的人,至少这朵河泥月棠展现了他过河不拆桥,言出必执行的品质。 “你小住两日,容我备一份回礼。” 河泥月棠是地安司长答应的,但当时没说包邮。这一趟快递费不便宜,他总要稍稍意思一下。 说是特意准备,其实就是让管家去库房找些北周有南虞无的特产,不多不少,不轻不重,就当个普通的朋友来往。 他才在家赖了一日,史维良便下帖子来催他点卯上班。 傅希言出发时还在向裴元瑾抱怨:“我怎么觉得兜兜转转一圈,我们又回到了起点,就差虞姑姑、寿总管和虎傻儿了。哦,寿总管现在是寿长老了。” 正说着,天空投下一道阴影。 裴元瑾头也不抬,以指为剑,朝上一点,就听头顶一声情真意切的“哎呀”,阴影拍拍翅膀,又去别的地方了。 傅希言看着傅贵贵离去的方向,摇头道:“傻点也好,至少老实。”傅贵贵会飞以后,那可真是孙悟空大闹天宫也没它续航时间长。好在傅希言特意强调后,它知道不能跑出傅府,就一天天的窝里横。 傅希言掐着时间点卯,一众同僚看到他,都是呆了一呆,好在他们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很快就收拾情绪,表面上该干嘛干嘛去了,但傅希言还是能断断续续听到他们在背后的议论。 诸如美貌、减肥这些的就不提了,更多人的疑惑是,堂堂天地鉴主,为何像他们一样来都察院点卯? “我堂堂天地鉴主为何还要点卯?” 傅希言也很疑惑。 史维良说:“发俸的时候,也是一项考据。” 傅希言:“……” 准时上下班,足数发薪水——听起来好像没毛病。他也说不出我不要薪水这种话,毕竟是自己劳动所得,拿去捐了也好,为何要便宜剥削者。 史维良递给他一份资料,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胡誉这一年来与人交往的记录。最新的一条,是他表舅大老远送来一条百年老参,托他给自己的儿子在衙门里找一份差事。 傅希言说:“来往送礼都有纪录?” 史维良说:“人情世故才有大文章。” 傅希言抬眼看着他,许久没说话。 史维良看了他一眼,两眼,三眼,终于问道:“你与四方商盟过从甚密?” 他把话敞开了说,反倒叫人安心。六管事虽然是为越王而来,但顶着陈家名义,若非抓住人严刑拷打,应该不会察觉正主儿。 傅希言说:“生意往来。” 史维良意味深长地说:“越王兴师动众,搜遍江川的河泥月棠可不是普通生意。” 傅希言:“……” 万万没想到,打脸来得如此之快。 但傅希言底气十足。武王一条命,还换不得一朵花? “让南虞送奇花来北周……”傅希言说,“就算不是普通生意,也该是不亏本的划算生意。” 史维良看着他,笑了笑道:“说的也是。利在北周,功在千秋。” 傅希言:“……”后面半句,你是为了押韵吧? “陛下日理万机,不可能事事过目,像这样的消息要先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过一遍,但凡大节不亏,就不必管。” 傅希言想:这不是滋长贪污犯罪嘛。 “有别的人管。” 傅希言:“……” 史维良见他捧着记录半天没动,道:“看完了?” 傅希言说:“看不完。我带回去慢慢看?” 史维良干咳一声道:“这倒不必。记录已经整理过了,胡誉交往诸人中,有两人最为可疑。一个是财神赌坊的老板田妥,胡指挥使并不好赌,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实在不该与这样一个人产生往来关系。另一个是容越的堂叔容谅。容越叛逃之后,容家便是镐京的瘟疫,谁也不敢沾惹,胡誉与之交往,实在反常。你查查他们,看他们是否暗中勾结北地。” 第166章 陷阱要跳过(上) 和三皇子他们相比,胡誉前期的存在感实在不强,也就是楚少阳刚进羽林卫时,出来拱了一把火,谁能想到后来他的身份一转再转,生生为自己加了这么多戏份呢? 这样说起来,傅希言和胡誉的初会并不愉快,但时光如梭,这一两年他身上发生的变化实在太大,那时候令他感到不愉快的人,现在都已经无所谓愉快不愉快了。 珍味阁在自醉楼的原址上推倒重建,地方还会老地方,面貌却是新面貌。 傅希言抬头看匾额。 镀金的“珍味阁”三个字在阳光下耀眼争光,不管吃不吃饭,凡是路过的,都会忍不住抬头看一眼。 傅希言看的是落款。 闫久察是工部侍郎闫参的字。闫参人在工部,一手书法名声在外,每日求字者络绎不绝,但真正如愿的,百里无一。 珍味阁能请到他亲笔题字,背后能量不可小觑,恐怕京都府尹复生,再干个十七八年,也未必能赶上。 后来在饭桌上,他提起这个问题,胡誉笑道:“别说涂牧,便是蒲相也拍马难及。” 傅希言扬眉,手拿着筷子,往上指了指。 胡誉点头道:“不然以闫参自矜的性子,怎么肯把自己的字放在外面,任凭风吹雨打。” 傅希言说:“陛下小金库告急?” 既然闫参、胡誉都知道这家店的主人是谁,想来瞒不过朝中其他人。那些平时正愁无处拍马屁的人,可不得夜以继日关照生意。 胡誉笑道:“有个六品官和你想得一样。” 傅希言说:“那他到底是升了还是降了?” “你觉得呢?” “若是升了,就不该再称为六品官了吧。” 胡誉道:“被都察院查出了贪污受贿,已经下了大牢。” 傅希言摇头。就这个智商,能当上六品官,都是祖坟冒青烟了,人果然不能贪得无厌。 胡誉说:“听闻傅大人回都察院复职了?” 傅希言朝天拱手:“傅某胸无大志,唯想为陛下尽忠,为北周尽力,为百姓尽心而已。” “若有需要胡某之处,尽管直言。我没有别的,就是在镐京待久了,还算有几个朋友。打更的,唱戏的,还有开赌坊的。” 胡誉说到这里,微微一顿,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傅希言说:“那可真巧。我刚刚才封了一家赌坊。”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傅大人今日封的那家财神赌坊,刚好是我一个朋友开的,不知可否卖胡某一个面子,先解了封条,至于你要找的人,包在我身上。” 胡誉将话说得如此之满,倒是叫傅希言有些吃惊。 在他想来,依田妥的身份,胡誉肯为他出面就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没想到居然大包大揽了下来。 傅希言说:“恕我眼拙,这位田老板到底是胡大人的什么人?” 胡誉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才道:“实不相瞒。他是我的奶兄弟。不过,不是他娘奶大了我,而是我娘奶大了他。我娘怀我的时候,我爹去网鱼,溺水死了,我娘就进了田家当奶娘。那时候田家还是地主。我和田妥从小一起长大,他待我不好不坏。但是,他爹带他去武馆拜师,他带我一起去了。” 傅希言听到这里,已经明白胡誉为何对田妥如此特殊。胡誉能有今天,必然是许许多多条件叠加的结果,而田妥带他去武馆拜师,无疑是至关重要的一条。 傅希言说:“他为何来镐京看赌坊?” 胡誉说:“是我让他来的。” 傅希言疑惑。 “他本身就是个烂赌徒,无药可救的那一种。自己开了赌坊后,他反倒好了许多,有时候忍不住手痒,便在自己的赌坊里玩,钱左手倒右手,总不会飞到别人的口袋里去。” 胡誉说得很平静。 他感激田妥,是因为他给了自己改变命运的机会,却不表示他和田妥会成为朋友。他们两个人,年幼时身份有别,成年后性格不合,怕是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知交知己,但不妨碍他报恩。 傅希言拿起茶杯,与他的酒杯碰了碰:“胡大人奶兄弟的面子那是一定要给的,但都察院的任务还要请胡大人多多上心。” 胡誉问:“那是一定。不过那位陆小凤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会出现在财神赌坊,都察院又为何要查他?” 傅希言说:“因为他杀了……灵教的一个人,拿走了一件东西。咳,事涉机密,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一个能杀灵教教徒的人,一件让都察院追查不休的东西。 光是这么多,已经给了胡誉无限的遐想空间。 胡誉道:“既然与灵教有关,即便不为了这件事,我也要助傅大人一臂之力。” 傅希言想:陆小凤去的不是财神赌坊,而是银钩赌坊,恐怕胡大人这一臂不太好助了。 胡誉与田妥关系是真是假,就不在傅希言的调查范围之内了。胡誉进了宫,籍贯、来历必然是登记过的,之后的工作就要交给籍贯所在地的巡检使了。 傅希言接下来的任务是容谅。 借着吃饭,他倒是努力套话了,可惜每次提到容妃容家,胡誉就把话题岔了过去,始终不接茬,要是问得多了,他便抬出皇帝来。 “容家就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我等不便品评。” 傅希言只能作罢。 正要散局,羽林卫一名卫士匆匆赶来,附在胡誉耳边低语了几句,这样的距离,这样的音量,和附在傅希言耳边没什么区别。 他听到对方说陛下急召。 天都快黑了,什么事这么急?难道宫里出事了? 具体的事,还要回到刘坦渡见完刘贵妃,准备出宫,半途被建宏帝召见那时候说起。 建宏帝一向喜欢在延英殿召见外臣议事,刘坦渡之前回京述职时,也去过几次,只是张财发带他走的路,却不是去延英殿的路。 刘坦渡放慢脚步:“陛下在何处召见?” 张财发头也没回:“清晖阁。” 刘坦渡脚步一顿,很快又跟了上去。说实话,他不是没有怀疑张财发受人指使,想要陷他于不义,毕竟,皇宫里腌臜手段多了去了,刘贵妃就见过不少,也曾在家书中提起过,不过这座皇城中,有胆子指使建宏帝身边红人陷害贵妃哥哥的,恐怕只有那一位。 既然是那一位,那放防与不防又有和差别。 他都已经做好了百口莫辩的心理准备了,踏进清晖阁,却见建宏帝背着手站在一副字画前,左看右看,似乎不太满意。 第167章 陷阱要跳过(中) 去的路上,两人约法三章,主要是傅希言单方面发言。 “先说好,盗亦有道。虽然我们是去做贼,但我们要做有品格、有底线的贼,尤其是我们一会儿要去的是女儿家的闺房,所以,不该看的一概不看!不该碰的一概不碰!只能用眼睛搜寻事件的增项……啊,真相。哎呀,口音出来了。哎呀,傅贵贵的口头禅也出来了……咳,你说说话吧。” 裴元瑾抱胸,慢悠悠地走在街上,似笑非笑地说:“我只是一个望风的,风里有什么不该看不能看,不该碰不能碰的吗?” 傅希言拽着他腰际的衣服:“要不,咱俩换换?” “好啊。” 傅希言冷不防他居然答应了,立马跳起来道:“好你个裴元瑾,平时一本正经,还以为你是北周最后一个好男人呢,没想到啊没想到……你,还真是北周最后一个好男人,我真是何德何能,何其有幸!” 裴元瑾说:“阖家欢乐。” 傅希言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冒出这么一句,但这时候点头就对了:“阖家欢乐阖家欢乐。” 裴元瑾指着他身后的门:“你说的,戏班就住在门口贴着阖家欢乐的老宅子里。” 傅希言转身一看,果然是到了。 “嘿,还真是。”他身体正准备往上窜,翻墙过去,就被裴元瑾按住。 “我是北周最后一个好男人,所以你不是好男人?” 傅希言眨巴眼睛:“我,是好夫人。” 他见裴元瑾嘴角微翘,知道是哄好了,连忙道:“事不宜迟,我先进去看看,你在这里望风。要是有人来了,我们就以鸡叫为暗号。” 裴元瑾无语:“这个时候计较,是通知你,还是通知来的人,这里有问题?” 傅希言说:“那猫叫,小巷子里夜猫多。” 裴元瑾:“……” 傅希言怕他反悔,直接翻墙过去,蹑手蹑脚地走到小姑娘的房间门口,其实以他的武功,院子里有没有人,有多少人,他都能听到一清二楚,甚至裴元瑾都可以不来,但是……做贼嘛,这样比较有氛围感。 小姑娘的房间比他想象中乱,戏服散落得到处都是,梳妆台上的胭脂还打翻了,大部分撒在地上,像一小块红地毯。 傅希言在“红地毯”前停下脚步,环顾四周。 一般人的乱七八糟,是随心所欲,稀里糊涂,少了东西也不会察觉,但是,他来这里,就是怀疑小姑娘背景不简单,代入这个设定,在看这“乱七八糟”的场景,仿佛处处都是有意为之,每件东西的摆放都经过精心计算,自己动了一根线,屋主人回来后,也会立马发现。 傅希言站了会儿,没想出办法,只好朝门口探头:“喵,喵。” 须臾,裴元瑾出现在了墙头。 傅希言干笑着朝他招手。 两人站在房间里,傅希言里正要解释眼前的情况,就见裴元瑾突然伸出手,朝下虚虚一拍,甩在椅子上的戏服,撒在地上的脂粉,挂在屏风上的外衣……保持着原来的形态,齐齐上升一尺。 傅希言吃惊道:“这,是,特异功能?” 裴元瑾说:“用灵气包裹住物件,再上升灵气,都是些入门手段,你若是将灵气运用纯熟,也能轻易做到。” 傅希言怕他又想出一些枯燥乏味的办法,帮自己练习,连忙岔开话题道:“连屋内都布置得这么谨慎,十有八|九藏着秘密。” 他眼睛飞快地搜寻四处,想要往前走,却发现脂粉上升一尺后,直接挡在了他小腿前。 裴元瑾看出他的犹豫,提醒道:“难道你一定要站直了、踩实了,才能使出‘碎星留影’么?” 傅希言想了想,身体突然向虾一样弯了起来,然后鬼鬼祟祟地跃过飘在空中的“脂粉毯”,落到屏风边。 屏风上的那件外衣实在宽大,升空之后像是一顶大斗篷。傅希言路过时,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随即停下脚步,又看了一眼。 裴元瑾凉凉地说:“衣服下面还藏着一件衣服。” 说衣服并不准确,从单薄的布料来看,应该是肚兜。托前世信息爆炸的福,傅希言还是认得的,不过他看得这么仔细,不是因为猥琐,而是因为……线索。 傅希言说:“肚兜里好像有东西。” 他用了“窥灵术”,明显感觉到里面还藏着一样。 裴元瑾将肚兜“降下来”,傅希言想上手,又有些忌讳,忍不住看了裴元瑾一眼,裴元瑾抬手一道剑气,将肚兜割开,里面掉下来一张纸。 纸上写着一串名单,胡誉也在其中,每个名字后面都有标记,有的是全,有的是半,还有的是无。胡誉是“半”。 纸条右下角有小姑娘和容谅的签字。 他将纸条递给裴元瑾:“全、半、无,是什么意思?高利贷?有的全还了,有的还了一半,还有的没还?” 裴元瑾说:“何不抓住人问一问?” “未必会说吧?” “难道你打算好好商量?” 傅希言对言行逼供有些抗拒,万一误会怎么办,又不能把别人受过的伤害抹掉。他说:“要不要注意些技巧?比如说,囚徒困境。” 他花了五分钟讲解何谓囚徒困境,然后飞快制定了一个计划。 “你去找容谅,我去找……或者我去找容谅,你去找……”傅希言两根手指互相对着画了个圈圈,“我都可以,看你。” 大晚上的,储仙宫镐京分部来了个急活,韦立命亲自带队,正对两个人秘密逮捕的人分别进行审讯。 傅希言一再强调:“把握尺度,千万不能动手,更不能屈打成招。” 韦立命领命而去。 傅希言见裴元瑾坐在桌子边,怡然自得地吃着分部准备的水果点心,有些羡慕他的淡定:“我以前不相信有人能够看着泰山崩了还无动于衷,直到遇见你。” 裴元瑾递了颗枣给他。 傅希言一边接一边道:“泰山就是你给崩的吧。” 裴元瑾:“……” 韦立命干活效率很高,夜宵还在路上,他就拿到两人相差无几的口供。 容谅承认自己正在为北地卖命。容越离开之前,他们就来往密切,容越去了北地之后,还悄悄送信给他,允诺他日北地入主镐京,必然为他升官加爵。 小姑娘是北地派来的联络人。 那张纸是他们的策反名单。“全”是已经策反的,“半”是正在接触的,“无”是还没来得及接触,但是被列入目标。 第168章 陷阱要跳过(下) 姜药师原本是裴雄极派来照看裴元瑾的。 其他人都在惊叹于裴元瑾在南虞的赫赫战功,只有亲爹关心他有没有留下后遗症。在裴元瑾之前,武者对武王级以上战斗的认知就是,一死一伤。裴元瑾连下三城,谁知道会造成什么样的暗伤。 不过姜药师后来给裴元瑾检查身体,发现其真元变金丹后,简直喜不自禁。 他听说裴元瑾有段时间无法使用真气,忍不住埋怨:“何等大事也敢隐瞒不报。若宫主知道,必然要大发雷霆。” 傅希言想象不出笑眯眯的裴雄极大发雷霆的样子。 姜休也是这么一说。他现在看裴元瑾,那就是金山银山,傅希言在旁边巴拉了半天,才发现姜休依旧将手放在裴元瑾的手腕上,一步不肯放开,眼中光芒越来越盛,压根没在意他的说话。 傅希言干咳一声:“姜药师,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姜休头也不抬道:“看脸神采奕奕,听声中气十足,还需要关心你说什么吗?” 傅希言用播音腔朗声道:“敬爱的女士们先生们,立夏刚刚过去,我们正要喜迎小满。” 姜休扭头瞪他,嫌吵。 傅希言见缝插针地问:“姜药师,你会炼丹吗?” “不会,我只会沐浴焚香祈求天上掉丹药。混阳丹就是这么炼出来的!”姜休嘲讽拉满。 傅希言继续道:“金元丹呢?” 姜休:“……” 傅希言将药方递给他。 姜休看着药材后面的圈圈叉叉,疑惑道:“这是何意?” “圈,就是已经找到了的药材。叉,就是过两天说不定能从天上掉下来的药材。”傅希言微笑道,“毕竟,河泥月棠和龙春蜕就是这么掉下来的。” 这两味姜休也是闻所未闻,狐疑道:“你真的找到了这两味?” 河泥月棠傅希言还是敢拿越王的名望打包票的,龙春蜕就……他谦虚地说:“您给长长眼?” 姜休去看了所谓的龙春蜕。 他想了想道:“蛇蜕本身就是一味药,有清热解毒,压惊祛风的功效。都说世间本无龙,神话了蛇,便有了龙。龙蜕,不无可能便是药效更强的蛇蜕。” 傅希言问:“那到底是不是?” 姜休继续道:“蛇乃寒物,故而蛇蜕也是凉性,鸟却是温物,你说赤鹏鸟的尾巴究竟是凉是温呢?春天,是温暖的季节。” 傅希言特原本对龙春蜕没什么信心,听他这么一说,不由……云里雾里。 姜休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月棠炼丹的剂量不大,可以先试着炼炼,若是哪里不对,再改就是了。” 傅希言:“……”这么听天由命的结论,根本不需要上面那段精致的分析吧! “现在就缺最后一味了。”姜休看着他。 傅希言会意:“我现在就去祈求老天爷爸爸再爱我一次!” 姜休也知道找稀世灵药有多难,很快将注意力收回来,继续放在裴元瑾身上。当初改良《圣燚功》,姜休出力不少,对裴元瑾身体状况再了解不过,如今的变化,却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怎能不见猎心喜。 傅希言出来,见虞素环在门口徘徊:“虞姑姑找元瑾?” 虞素环顿住脚步:“少主身体如何?” “还在检查……”傅希言眼珠子一转,“虞姑姑是找姜药师?” 虞素环的确是来找姜休的。 “我想请姜药师和我一起去一趟北地。” 她原本已经接受与爱人阴阳两隔的事实,如今好不容易看到一线希望,自然想牢牢把握。随身携带的香囊破成这样,那携带的人该是怎样? 她 到现在都想不到他是怎么活下来的,是否付出了太大的代价。带着姜休一起去北地,万一他真的有事,身边有大夫,总会好一些。 傅希言看着她欲言又止。 虞素环说:“我知道,北地陈兵北境,与北周或有一战。我也知道我不会武功,去北地并不安全。但我还是要去,就算死在路上也要去。” 她若是神情激动地说出这番话,傅希言还能劝一劝。她如此冷静,显然经过深思熟虑,并非一时冲动,傅希言也只能自己冲动一回。 “我陪你。” 虞素环柔柔地笑道:“北周大乱将起,你如何抽得开身?” 傅希言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正因为大乱将起,才要抽开身啊。” 问虞素环愿不愿意让傅希言一起去,那当然是愿意的。他去了,裴元瑾必然也会去。他们俩的战斗力和破坏力已经不需要再实践证明。但是,傅希言背后还有永丰伯府,并不是孑然一身的自由侠。她委婉地劝道:“令叔也在镐京,不妨与他商量商量再说。” 傅希言想起傅轩的任命还没下来,倒也不敢将话说得太满。 关于傅轩的任命,实际决策者建宏帝仍举棋未定。他原本想传蒲久霖,但命令出口之前犹豫了下,转而叫来了史维良。 因为傅希言复职,史维良近日频频被召见,已经十分习惯,主动汇报了傅希言的消息。 建宏帝意味深长地问道:“你认为他是真的没有查到,还是故意包庇容谅?” 史维良说:“皆有可能。不过,可能不是包庇容谅。” “为何?” “容谅和那戏子似有意逃离镐京。若是傅希言通风报信,容谅此时就该沉住气,等风头过了再走,而不是急急忙忙离开,惹人怀疑。” 建宏帝道:“那依你之见,他们为何要走?” “或许是傅希言查案不慎,惊动了对方,引起他们的怀疑。” “焉知不是他故意卖出破绽,暗中提醒?” 史维良躬身道:“故而臣说,皆有可能。”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但建宏帝并不生气。他几番打压世家朝臣,就是为了建立说一不二的威信,史维良恭顺的态度反而令他感到舒心。 他继续问:“傅希言身为周臣,为何要帮助北地?” 史维良道:“傅大人不仅是周臣,更是江湖人。江湖人的想法与立场,一贯难以揣摩。” “此话不错。”建宏帝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嘲意,“说什么快意恩仇,不过是随心所欲,毫无节制罢了。” 他顿了顿道:“既然傅希言不可信,那你认为朕当如何安置傅轩呢?” 史维良道:“臣疏谋少略,一时没有头绪,想起陛下曾言傅将军可去西境,想来有陛下的思量。” 第169章 这次要北上(上) 一回生,两回熟,招供亦如是。有了第一次招供的经历,容谅和戏班小姑娘没有坚持多久,就乖乖将秘密吐露了个干净。 傅希言急急忙忙交差,看窗外天色,盘算现在出发,不知还能不能赶上给楼无灾送行。 史维良看着手中这两份比预期顺利百倍的口供,意味深长地说:“这两个细作在北周蛰伏多年,口风甚紧。傅大人一出马,竟然不消一个时辰就让他们开了口,果真精明强干。” 傅希言面露诧异之色,凑过去,小声道:“这难道不是史大人事先安排好的吗?” 史维良不动声色地压低声音:“何以见得呢?” 傅希言说:“胡大人身为禁卫军指挥使,平日往来不知凡几,史大人却只给了我两个名字,其中一个便是细作。这二选一的概率……命中机会,难道不是史大人早就安排好了,存心让我立功?” 容谅第一次招供,他便想到了这个问题。 查案的过程太顺利,几乎水到渠成。史维良既然已经怀疑到容谅的头上,不可能不踢这临门一脚,所以,只能说明容谅这条鱼是故意从网里漏出来给他抓的。 而傅希言不抓,实在是……被坑太多次,坑出了陷阱过敏,但凡别人的精心设计,我就闭着眼睛,坚决不跳。只要不跳,对方就坑不到我。 但没想到的是,他都连饭带碗的丢出去了,对方还能捡回来,喂到他嘴里。 图啥? 到底图啥? 史维良不置可否地反问:“傅大人是今天这么想的,还是之前就这么想了?” 傅希言一脸真诚地说:“当然是今天,之前我都被容谅给骗过去了!” 史维良微微一笑,看不出信了没有。 “傅大人上报二人不可疑之后,我本来也放弃了,不想昨日另一个叛徒落网,反咬出了他们。我想着,这案子原本就交到了傅大人手中,让你收尾,也算有始有终。” 傅希言“恍然”道:“多谢史大人关照。”我信你个鬼。 史维良道:“此次傅大人立功不小,我即刻进宫面圣,陛下或有封赏,不知傅大人可有心仪之物?” 傅希言睁大眼睛:“能挑?” 史维良说:“万一陛下问起,有备无患。” 傅希言激动地戳着手:“那目录呢?” “目录?” “就是皇帝藏品的目录啊。”傅希言露出兴奋的目光,“北周开国至今,也经历好几代了,这日积月累的,宝物蔚为可观吧?” 史维良:“……” 他原本想着,既然建宏帝已经决定让傅轩去西境,自己就做个顺水人情,让傅希言主动提起,等圣旨下来,自己便可说争取了一番,谁知对方压根不按照他的预想来。 他断然道:“陛下珍藏岂是我等可以觊觎的。” 傅希言:“……”老史,你敢抬头看看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吗?! 史维良强行转移话题:“咳,傅将军回京也有段日子了,不知有何打算?” 傅希言老神在在地说:“难得休假,在家里躺着也没什么不好的,又不是不发饷。” 史维良:“……” 话不投机半句多,告辞! 送走史维良,外面天色已然全黑,这时候送楼无灾,怕不是要一路追到江陵城外才能见上面了,傅希言放弃了原先的打算,借着骑来的马,慢悠悠地回家吃晚饭。 傅轩也在,傅希言便顺口说起了史维良今日问起过他接下来的打算。 傅轩到底在官场浮沉多年,比他更老神在在:“看来陛下已有所安排。” 果不其然,夜深人静的大晚上,大半个镐京城都陷入了沉睡,傅希言脱了外套也准备上床睡觉,史维良就带着圣旨来了。 傅希言见裴元瑾脸色难看,便道:“你先睡,我去瞧瞧。” 裴元瑾揪着他的衣服,不悦道:“你又不在家,去做什么?” 看看这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功夫,不愧是武王啊。 傅希言只好窝在房间里,对外面的小厮说:“我和裴少主不在家呢,去别人家屋顶上看星星看月亮……看谁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别人家串门子!” 小厮愣了会儿,才会意地去了。 傅希言回头看裴元瑾,一脸邀功求赏的小表情。 裴元瑾扬起眉毛,将人拉入怀中。 赏钱么,也不是不可以。 “……等等,我不是这个意思。” 发现小小卧室有燎原之势的傅希言竭力扑火。 奈何“纵火者”意志坚定:“我是这个意思。” 哪怕史维良选了个夜晚宣读圣旨,但傅轩受封昭勇将军,将被派往西境的消息依旧不胫而走,很快传遍皇城内外。 此次傅轩与刘坦渡两人一道回京,却受到两般境遇。 就在两年前,他们一个还在禁卫军里挣扎上位,一个已经在南境驻守一方,如今全反了过来,傅家的崛起好似正对应着刘家的没落。 城中唏嘘者有之,投机者更多,傅家一时门庭若市,感受了一把“富在深山有远亲”的高调。 傅轩应付了两日,实在不堪其扰,当下就收拾东西准备前往西境,只是傅希言打算和虞素环一道北上,就将小桑他们留给了傅轩。 傅轩提醒他:“你身上还兼着都察院的差事。” 傅希言胸有成竹道:“叔叔放心,我已经想好对策了。”说是这么说,他还是送走了傅轩之后,才去找史维良商谈自己要北上的消息。 他去的时候,史维良房里有人,两人正在议事。傅希言只听了一句“顺藤摸瓜”,就故意加重脚步,硬生生地踩碎了两块青石板。 …… 史维良打开门,就见傅希言一脸无辜地站在两块踩碎的青石板边上:“我帮大人试了试,这两块石板太脆,有碎裂的隐患。” 史维良了然地说:“是吗?傅大人有心了。” 一个官员小心翼翼地从史维良身后出来,路过傅希言时,还刻意停顿了一下,但傅希言要打招呼,他又低着头走了。 史维良也没有介绍的意思,招呼他进门:“你来得正好,刚好有个事……” 傅希言抢在他派活之前,问:“北地细作这个案子进展如何了?” 史维良的话被打断,微微蹙眉,却还是回答道:“已将叛徒缉拿归案,正在审理中。傅大人想要继续追查下去?”也不是不可以。反正按照建宏帝的意思,只要不断给他派活,别让他太闲着便好。 第170章 这次要北上(中) 裘西虹沉默了下,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陛下为何有此一问?” 建宏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朕不知天下还有何人可信。” 从小一起长大的刘彦盛想杀他,睡在身边的刘贵妃也包藏祸心,张辕或许是可信的,却已经死了。天大地大,他身居万人之上,感到的却是无尽孤独,每一次赋予信任,都像是一场豪赌。 裘西虹面不改色道:“他们未必与陛下站在一个战壕里,但陛下可以与他们站在一个战壕里。” 建宏帝细细品味,若有所悟。 “储仙宫与傀儡道分属正邪两道,水火不容。天地鉴老鉴主因莫翛然而死,傅希言继承天地鉴,便是继承了这份仇怨,他若偏帮莫翛然,天地不容。在这两个‘不容’前,他们与莫翛然绝无可能和解。” 裘西虹看似没有回答,其实已经回答了。 建宏帝这次沉默更久。 裘西虹也没有催促,继续看着门前那棵树。这是一棵胡桃树,未到开花结果的时节,树枝上只挂着树叶,并没有太多景致可看,可他看得很认真,仿佛眼前这棵就是能令人顿悟世间大法的菩提树。 建宏帝率先回过神来:“北面的蒙兀异族,觊觎中原多年,北地利用他们叩关,无异是引狼入室;西陲诸国蛰伏多年,看似安分如家犬,其本质仍是鬣狗,不用铜芳玉从中作梗,只要闻到肉味,就会群起扑咬;南面,南虞内乱初定,难保他们不会以北伐聚拢民心。还有,莫翛然……” 说到这里,他突然低头冷笑了一声:“北境有老郡王,南境有海西公世子,傅轩也去了西境。比起当年……朕富有四海,统御一国,不知多了多少胜算。朕受命于天,所遇坎坷苦厄皆为历练。” 他看向裘西虹,似乎在等对方的肯定。 裘西虹低头避过他的目光,从袖中掏出一张羊皮图,双手呈上:“这是陛下要的新城布局图。” 建宏帝又看了他一眼,才接过羊皮图,在掌中摊开后,将图中的每一笔每一划都反复看了许久,才沉声道:“保真?” “是门下弟子根据新城的断壁残垣还原出来的,大抵不会出错。” 建宏帝将羊皮纸收入袖中:“今日打扰老神仙了,朕受益匪浅。”这当然是客套话了,除了真正到手的这张羊皮纸外,他今天抛出去的话题,裘西虹正经回答的只有一个。 不过这位秦岭老祖本就谨言慎行,能听他多说一句都是赚的,建宏帝与他相处久了,倒也习惯了。 一国之君要告辞,裘西虹即便贵为武神,也要纡尊送一送。 两人并肩往外走,既不像点头之交那样,东拉西扯,避免尴尬,也不似熟识多年的知己,依依惜别。 他们只是各自沉默着。 一直走到门口,裘西虹才突然说:“陛下,同道者无需锣鼓喧天,默默而行也能抵达彼岸。” “若四下无声,如何才知道朕不是踽踽独行?” “若孑然一身,陛下便不战了么?” 建宏帝面色微僵,却还是很快展露笑容:“有老神仙在,朕何至于孑然一身呢?” 裘西虹躬身道:“陛下所言甚是,我自当追随左右。” 建宏帝这才满意。 回宫后,他召来史维良:“调傅希言为北地巡检使,探查北地动向,可便宜行事。”顿了顿,问道,“他之前不是问起朕的宝库吗?一会儿让张财发将名录拿来,与北地逆党的名单一道给他。名单上的,杀一人,记一功。” 史维良不知建宏帝为何突然放下对傅希言的试探与防范,但他作为下属、上官——简称中间人,自然希望他们俩能和平共处,忙不迭地答应下来,拿到名录之后,转手和北地联盟头目们的简介一起送到了永丰伯府。 傅轩走后,永丰伯府只有傅希言一个主人,上上下下都由他做主,那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与傅家相关的满城风雨都冲着他一个人打。 调职的命令一下来,傅希言就迫不及待地叫管家准备车辆行李:“明天城门一开,我必须是第一个出去的人!”上次出狱都没这么积极过。 管家也想好好表现一下,准备了满满当当的八车东西。 傅希言看到时都惊呆了:“这……” “北地荒凉,又是战时,据说北方米粮涨了四五倍,依旧有市无价。”管家说,“四少爷还是多带一些备用的好。” 傅希言下意识道:“岂不是很容易被抢?” 管家道:“四少爷正好大显身手。” 傅希言:“……” 荒唐!这不就是钓鱼执法吗?!难道他学武功就是为了扮猪吃老虎,打别人的脸吗? 傅希言摇头叹息。 早知如此,当初他就该选“龙傲天”走的道——人前显圣,打脸升仙。 八辆车最后还是被浓缩成精华的两辆。从虞素环到傅希言,都打算悄然北上,半路遭劫这样的事,还是能免则免罢! 临行前,韦立命收到消息,大半夜的过来送行,除了口头祝福之外,他还带了一张名帖,据说是在前雷部主管事闭关的密室里找到的。 镐京前雷部主管事任飞鹰失踪了很久,有人曾见过他往北去了,原北地风部主管事阿布尔斯朗奉命调查了很久,目前还没有消息传回来,没想到线索竟然藏在密室里。 韦立命解释道:“密室一直封存,直到前两天,我心有所感,打算闭关一阵子,才在里面发现了这张名帖。” 裴元瑾打开名帖,却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阵师,宋磊明。 傅希言问:“阵师?” 在武道如日中天的当下,阵法的用途实在不大,阵师的发展也是江河日下,近两年来几乎已经淡出江湖,若非灵教利用新城布下升仙大阵,大概很多人都忘了阵法的作用。 韦立命道:“属下查了一下,宋磊明在阵师中颇有名气,据说他设下的阵法,能够困住脱胎期高手一刻钟。” 这就是阵法没落的原因。 即便是天赋异禀的阵道高手,在武道高手面前,也只能困住一段时间。固然,当两个脱胎期高手对战时,其中一个被困住,别说一刻钟,哪怕只有一息,也是致胜机会,但是,阵师布置阵法需要时间,而且位置固定,就像是猎人设下的陷阱,对方不踩,便是白费了,在真正作战时,发挥的作用极其有限。 阵师自保能力也不强,参与到江湖恩怨中,往往会变成炮灰,久而久之,阵师们便慢慢将手艺发挥到了民用上,比如给家宅设个防盗的阵法,给猎人设个大范围的捕猎陷阱,官兵捉山贼的时候防止逃逸等等,每年做几笔生意,也能满足温饱。 第171章 这次要北上(下) 暴雨哗啦啦地下着,好似天上有谁掀翻了盆子,推倒了水缸。 傅希言安然地坐在车厢里,听到水深滴答,头也不抬地说:“往右边挪一点。” 半晌没动静。 他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缩着翅膀避雨的傅贵贵立马挪动爪子,往右凑了一咪咪,但也足够了,它的脑袋刚好顶住车顶漏雨的缝隙,那水珠子落到油光水滑的羽毛上,顺着滑下来,慢慢地渗透到羽毛的间隙里,冻得它忍不住抖了抖。 那可怜兮兮的模样,像极了被后妈虐待的小可怜。 可惜“后妈”心如寒铁,又冷又硬,看他堵住了漏水点之后,又低下头自顾自地琢磨自己的武功。之前晋级太顺利,让他产生了升级就像在游戏里按一下确定键那样简单的错觉,几个月的停滞让他不得不腾出空来好好消化一下这两年的收获。 他之前主修的功法是傅轩给的《天罡混元功》,不属于江湖中的顶级功法,但胜在普通、平实、温和、兼容,日后修炼其他武功也不会产生冲突。像裴元瑾的《圣燚功》就很挑剔,不仅剔除了与其属性相对的阴性寒性功法,连同属性的功法都可能因为不及《圣燚功》霸道,而无法修炼。 后来修炼的傀儡术,除了驱物术能当做远程攻击手段之外,窥灵术和驱物术目前都是探查类的辅助手段。 绵绵拳的确有出其不意的效果,但越级挑战不够看。 天地鉴书库中得到的《精魂诀》主攻另一个方向,对战梅下影时,的确成效显著,但样本太少,结果的精确度很低。 傅希言觉得自己花头还是太少了。看那些穿越者前辈,隔几章升个级,隔几章做个法……努力成这样也要熬一千章才飞升,看看自己这点家底,怪不得修个金丹都费力。 “我是不是再选修一门?” 裴元瑾从书中抬头:“修什么?” 傅希言掰着手指算:“轻功身法有了,近战远攻也有了,我好像缺个防御。我去天地鉴书库找找有没有合适的,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我帮你看看。” 他之前就问过裴元瑾,不过裴元瑾的武功以《圣燚功》为核心打造,讲究化繁为简,学习太多功法,反而失之本真。 裴元瑾说:“境界提升与功法数量无关。” “我知道,但是寻找遁去的一真的太难了。”傅希言瘫在他身上,郁闷地扭动着,“怪不得现实中零多一少,的确不好找啊,像我这样已经有了一个,还要继续找,真的是礼乐崩坏,道德沦丧!” 裴元瑾:“……” 他抱住怀里的人,轻轻拍着胳膊,淡淡地说:“你再动下去,就是车门崩坏,傅贵贵沦丧了。” 傅希言的脚又试探着动弹了两下,委委屈屈缩在门边的傅贵贵敢怒不敢言。 裴元瑾拍胳膊的手突然一顿。 傅希言被拍得有点舒服,戳戳他,让他继续,裴元瑾说:“有人来了。” 须臾,傅希言便听到四周包抄过来的细碎脚步声,不过对方并不是冲着他们来的。 此时,两辆马车正行驶在一条山间的车道上,两侧浓密的树木为攻击者提供了天然掩护。 “动手!” 随着一声吆喝,十几个人眼冒绿光地从林中蹿出来,穷凶极恶的模样,像极了山中野虎。 然而,他们手中锈迹斑驳的铁器们还没有砍到马车,就被一阵疾风刮了出去。原本隐身暗处的护花组齐齐现身,不消片刻就将林中冒头的匪徒一网打尽。 傅希言从马车探头,见后面打得热火朝天,疑惑地看向裴元瑾:“你刚刚释放武王威压了?”不然那群山匪怎么只打劫后面的马车,不管他们? 裴元瑾说:“……你都没察觉, 还算武王威压吗?” 傅希言无话可说,只好推着傅贵贵从车上跳下去。 护花组让匪徒围成一个圈蹲着,中间丢着一堆斧头、耙子、锤子、凿子……看提着刀在旁边走来走去的护花组,他一时有些分不清到底谁打劫谁。 “真的不是抢东西,真的没想抢东西!” 匪徒们惊慌地辩解着:“我们就是太饿了,出来找点吃的,想问问你们有没有。你们弄错了,没想抢东西!” “没想抢东西你带斧子锤子?”护花组气笑了。 “我们是怕路上被人抢咯,世道乱了,外面不太平,我们带着斧头是为了保护自己。” 傅希言凑过去问:“两辆马车,为什么抢后面的不抢前面的。” 一个包着头巾的黑脸汉子嘴快地说:“你那破车,一看就穷。” “别胡说!没抢,就是问问。”先前回答的方脸大汉急忙打断他。 黑脸汉子忙道:“我怕我去问了,回头你还问我要吃的。” …… 傅希言倔强地维持着最后的尊严:“我这车是敞篷,比有顶的贵!不信你去车行问,买这种要另外加钱!” 一群人顿时用“我穷,但不笨,别驴我”的清澈眼神看他。 傅希言“驴”不下去了,只好说:“看你们一个个粗手粗脚的,不像没力气,怎么就落草为寇了?” “没想抢。”方脸大汉死死地抓着自己的遮羞布。 傅希言无语地站起来,去后面车厢和虞素环说了会儿话,很快,护花组就讯问清楚了。 这群人都是更北地带的庄稼汉,本来都到播种的时节了,去年被征用的粮种还没还回来,官府给出的补偿落到每个人手里也就两三个铜板,不仅如此,还要被征民夫去北边修筑城墙,他们走投无路之下,才决定结伴南逃。 “到处都在传言要打仗了,如今北面的城镇防范很严,他们没有路引,进不了城,只能打劫过往路人。” 可怜可恨,还是可恨可怜,傅希言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但也不能放任他们继续侵害路人。他让护花组打听一下,将他们送去吏治清明的官府处置。 护花组去了一大半,姜休和虞素环不会武功,两人同行不太安全,两车四人只好重组,傅希言和虞素环坐后面马车,裴元瑾和姜休坐前面。 姜休嫌弃地看着破破烂烂的车顶:“少主为何不去后面的车?” 裴元瑾说:“难道你舍得让夫人坐漏雨的车?” 他顿了顿,很快接道:“哦,忘了姜药师还没有夫人。” 姜休:“……”也不知道金元丹里能不能加一斤黄连! 傅希言和虞素环一向谈得来,在车厢独处也不觉得尴尬,将他和裴元瑾在南虞、江陵的经历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通。 第172章 姑娘要报仇(上) 像储仙宫这样拥有众多超卓战力的江湖门派其实在大多数时候都挣脱了国家的约束,所以他们出门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要如何穿越正处于欲战还休的北地北周边境。 但这次,边境管制出乎意料的严格,都察院的令符只让他们畅通到榆林镇外,到了榆林镇,便是“北地巡检使”也不好使了,毕竟,北周的官员去北地“当官”,听起来就很荒唐。 因为不知道北地联盟如今是什么情况,这一路走来,他们都没有暴露储仙宫这重身份,都是由傅希言的官职开道。 傅希言原本不觉得自己这官调得哪里不对,被对方疾言厉色一质问,整个人也懵了,呆呆地回答:“皇帝给的。” 守镇小吏越发觉得他可疑,试问哪个官员会大大咧咧地称陛下为皇帝?缺乏应有的尊敬!更何况,这人长得委实太好看了些,都不像个人;而这马车也忒破了点,都不像辆车! 榆林镇一带常年受北地侵袭困扰,过得比较封闭,并未关注永丰伯四子的美貌传说。 小吏连人将车扣住,立马让人向上汇报。 他的官职实在有些低,而汇报又是层层向上,等平罗郡王收到消息,一天一夜过去了。 收到皇帝来信通过气,知道“北地巡检使”是傅希言的平罗郡王心里都有些犯嘀咕,怕傅希言按捺不住直接杀出去,立马下令放行。 等消息回传过来时,傅希言等人已经在客栈住了两天,就马车还留在镇外。同住的还有小吏,美其名曰“方便官员就近监视”。 被反过来扣了两天的小吏不敢怒,不敢言,实在是平罗郡王特意网罗的江湖高手在这行人面前表现得太过不堪一击,还没动手,就就地滑跪,其速度之迅捷,姿态之虔诚,简直碎人三观——可怜小吏还不知道三观是什么,就已经全碎了。 高手也很冤枉,人家干活卖力,轮到他差点卖命。谁能想到破破烂烂的马车里,会冒出武王级的高手? 好在傅希言还算“讲理”,除了给自己找了个舒坦的地方居住外,其他都很配合。 等平罗郡王放行的命令下来,他连挟持小吏的罪名也洗清了。小吏扣押巡检使,以下犯上在先,傅希言做啥反制措施都占着道理。 小吏诚惶诚恐地道了歉,但在背后忍不住小声嘀咕:“陛下为何派人去北地当官呢,莫不是……送死队么?” 傅希言:“……”呸,大吉大利!不会说话你可以学会闭嘴。 在客栈整顿两日,消除了少许长途跋涉的疲惫,重新出发时,连傅贵贵的头羽都笔直竖立着,显得很有精神。 说起傅贵贵,傅希言发现它最近长得很快,好似不久前还是需要他抱在怀里的小鸟,一转眼就已经五大三粗了。 看着已经和他齐胸的鸟头,他有些疑惑:“傅贵贵种族的身高上限在哪里?” 裴元瑾回答:“她已经突破了。” 傅希言看着闺女没心没肺的样子,有些艰涩地问;“所以她现在长得每一寸都在创造纪录?那它还能找到媳妇儿吗?” 裴元瑾沉默了会儿说:“她是雌的。” “哦,那我们还能招到上门女婿吗?” 从小就被父亲安排了三门婚事的裴元瑾从来没想过成婚有什么难度。他扭头看了看傅希言……还有意外和惊喜。 傅希言并不知道裴元瑾在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已经回顾了他们从恋爱到结婚的整个过程,还在那里瞎操心:“要不,我们还是给它找一只鸵鸟吧!”门当户对的翠鹏估计是指望不上了。 榆林镇外时常有北地和蒙兀的探子过来刺探,尤其是北周开始修筑城墙之后,刺探次数明显增多,前来转达平罗郡王命令的传令官建议他们等探子来过以后再走,免得正面撞上。 请来的高手在旁边嘀咕:“撞上了不是更好?” 傅希言扭头看他。 他连忙解释:“以诸位的身手必然能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不敢再犯,缓解城中局势。” 傅希言呵呵笑道:“不错不错,顺便把对方主力引走,最好擒贼擒王,灭了北地盟主和蒙兀王,让十万大军直接退兵。” 真讽刺、假赞赏,高手还听得出来的,立马闭紧了嘴巴,不敢再说话。 有对比就有高下,傅希言看传令官十分顺眼:“好,我们等探子来。” 绵绵细雨持续了很多天,让刚有些转暖的气温又直线下降,清冷起来。傅希言在当地成衣铺购置了几件具有北地特色的棉衣,刚换上,传令官就派人跑来报信说探子来了。 傅希言拉着裴元瑾快步去了城门口,果然看到外面有几个牧民打扮的汉子骑着马,明目张胆地沿着城墙晃来晃去。 城墙边上,被征用的民夫正热火朝天地加固城墙,工程开始没多久,所以能够从城门看到民夫忙碌的身影。 傅希言好奇地问传令官:“城头有弓箭手吧,他们一直在射程之外?” “便是在射程之内,也不能轻易动手。”传令官顿了顿,道,“他们目前只是屯军城外,还未正式开战。” 傅希言不喜欢打仗,但眼下这形势已经是两军对垒的局面了。他叹气:“此战在所难免了吧?”别人都已经把脚丫子怼到面前了,难道还要塞住鼻子当自己没闻到脚臭? 传令官说:“北地联盟能出兵,仰赖蒙兀支持,若蒙兀王退兵,这仗自然就打不起来了。” 傅希言心中一动,下意识地问:“计将安出?” 传令官说:“郡王正派人游说蒙兀王。” 看他老老实实的,有问必答,反倒叫傅希言有点心慌。他目光闪了闪,然后给了一个短促又坚定的“哦”,准备仓促地结束话题。 但传令官的每个回答显然是有的放矢,自顾自地接下去道:“故而需要傅大人配合。” 傅希言心里唱着“来了来了他来了,他带着目的和要求来了”,脸上还要保持着淡定:“可惜了,我们行程已经定了,不去蒙兀。” 传令官说:“我知道傅大人要探查北地,希望大人尽可能转移联盟的注意力。” 傅希言推脱道:“我打算暗访。” 传令官看着他那张美丽得几乎令山河失色的脸,沉默了半晌,才道:“那就请傅大人暗暗地转移联盟注意力。” 傅希言:“……”三言两语间,他的试卷难度好像又莫名其妙地增加了。 两人聊着聊着,探子们已经结束了探查,消失在了地平线,傅希言抓住机会,跳上马车,正准备离开,原本在修筑城墙的民夫中突然冲出来一个消瘦的身影,手里拿着小半个铁饼似的杂粮饼子,用力地投向马车的方向。 傅希言耳朵一动,正要抬手格挡,裴元瑾已经抢先一步将饼弹开,饼落地的瞬间,投饼人一个踉跄倒在地上,他身后,一个身影正飞快地钻入人群中。 从投饼,到杀人,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传令官正觉得云里雾里,傅希言和裴元瑾已经蹿了出去。 护花组的人都安排在后面一辆车上,前面这辆破车上如今只有他们两个。 裴元瑾去抓杀人的人,傅希言去查看投饼的人。 或是仓促出手,有些慌乱的缘故,投饼的还没有断气,傅希言将人翻过面来,发现竟是熟人:“霍姑娘?” 他急忙渡真气给她,为她续命。 霍姑娘睁大眼睛,想努力看清楚眼前这张曾令人爱过恨过的脸,却只看到越来越模糊的景象。她张着嘴巴,努力地说着话:“报,报……” “抱?”傅希言送开了一只手,只用另一只手为她渡气。虽然裴元瑾不在,但是……他很快就会回来了! 这男女授受不亲的…… “报仇。”霍姑娘终于说出了心中想要说的话。 哦,原来是报仇。傅希言收敛心神:“找谁报仇?”问完又觉得自己的问题多余。霍姑娘是霍原的女儿,霍原死在了江陵,仇人是刘坦渡,自然是找刘坦渡报仇。 他连忙改了个有用的问题:“你怎么会在这里?” 尽管有真气续命,但霍姑娘五脏六腑都被震破了,生机流逝:“北,北地……我恨!” 最后一个字吐出来时,仿佛带着血,让她涣散的眼睛突然犀利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傅希言仿佛又见到了江边那个骄纵神气的少女。 可惜,一瞬过去,少女便没了气息。 尽管手上已经沾染过不少人命,但眼睁睁地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从眼前流逝,依旧让傅希言有些伤感。他放下遗体起身,就看到裴元瑾提着另一个少女过来。 她的打扮与霍姑娘如出一辙,都是一身破破烂烂的棉衣,蓬头垢面的样子,但傅希言还是很快辨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比起霍姑娘只是弄脏了自己的脸,大体样子没变,温娉对下手就狠多了,不仅把头发剪得乱糟糟的像个糙汉子,还将脸抹黑,眉毛画粗,加了颗豆大的黑痣。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173章 姑娘要报仇(中) 被人提着领子本应很狼狈,但温大小姐脸上始终保持着视死如归的平静,看到霍姑娘的尸体时,甚至还流露出几分不屑来。 看到她的表情,傅希言一开口就不自觉的刻薄起来:“兵马未动,北地是自知必输无疑,让温姑娘过来看看投降以后的待遇吗?” 对他的挑衅,温娉只是默默地垂下目光,一言不发。 裴元瑾将人丢下,点了穴道,低头看地上余温尚存的尸体:“这是……” “霍原的女儿。”傅希言顿了顿,叹气道,“霍原也算为北地鞠躬尽瘁,没想到自己陪了性命不算,连亲生骨肉都葬送在对方手里。” 温娉依旧不为所动。 一直默默跟在傅希言身边的传令官忍不住问:“温姑娘是指温鸿轩的女儿?” 盯着北地联盟盟主女儿和储仙宫少夫人候选人的头衔,温娉在北境也算小有名气。传令官得到确认之后,眼睛顿时亮起来:“巡检使不出北周,便立下大功,不愧是傅家后裔。不知二位打算如何处置她?” 傅希言看他热切的眼神,了然道:“你想带走?” 传令官道:“她也是北地联盟的领头人之一,若能从她口中得到……” “等等。”傅希言从怀中掏出北地联盟人物兑换手册,果然翻到了温娉的名字,不过没有画像,看着不太值钱。 但蚊子再小也是肉。 傅希言强调:“要为我记功。”他已经看到翡翠土挥舞着隐形的翅膀朝自己口袋里钻的感人场景。 传令官忙不迭地点头:“当然当然,傅大人要是不急,可以留下来等审讯结果,说不定能问出些有用的消息。” 傅希言有些犹豫,抬头看裴元瑾,对方脸上果然一如既往地写着“随意”,他又看向虞素环他们所在的马车。 姜休正从车里探头出来张望。 傅希言过去,将事情交代了一下,其实是询问虞素环的意见。 越靠近北地,虞素环的心情越是忐忑复杂,担心现实比自己心里的最坏打算还要更坏,听到傅希言说多留一天时,心里反倒是松了口气,当下就应承了下来。 传令官带走了温娉和霍谷娘的遗体,还让驻守榆林镇的将官将修筑城墙的民夫重新梳理了一遍。 到了晚上,傅希言便收到了第一份情报——温娉还未招供,但她和霍姑娘这几日的行踪已经被摸清楚了。 “与温娉、霍原之女同行的还有三个人,两个汉子,一个病人。病人一直被人背着,没有露脸。他们在城中客栈住了两日,其中一人曾借口寻找失踪的孩子,试图收买校尉出城,被喝退后,第二天便退了房。当时城里正征民夫修城墙,温霍二人乔装改扮后,收买了一个被征的流民,以其姐妹的身份当了厨娘,专为民夫提供伙食。” 消息是传令官亲自送来的。 傅希言说:“另外三人找到了吗?” 传令官自信地说:“正在全城搜索,想来很快就会有结果。” 傅希言不敢如此乐观。 他猜测温娉同行三人的身份,其中一直没有露面的病人应当是刘焕;余下二人,可能是和霍姑娘同行的忘苦,以及梅下影。 一天时间过得很快,正当傅希言以为离开前收不到回音时,传令官带着新的口供来了,但语气十分抱歉:“温娉已经被送往肃州,时间太短,只知道她和霍原之女原本打算借着修城墙的便利,悄悄离开,只是这几日都在修筑城门附近一带,没能找到机会。” 若他推断正确,忘苦和梅下影与她们同行,以他们的武功,同时带走霍姑娘、刘焕应该不是问题,为何温娉和霍姑娘会留下来? 莫非温娉在说谎,她在掩饰什么 ?难道想偷偷在城墙上留下隐患,等北地大军进攻时,让城墙坍塌? 傅希言提醒传令官:“你们最好检查一下修筑过的城墙。” 传令官已经在做了,却表现出大受启发的样子:“是,傅大人英明。”他表情十分真挚,让傅希言满足感爆棚。 虽然得到了两个没啥用的消息,但又在榆林镇休息了一天,从虞素环姜休到护花组众人,看着都更加精神了一些,这里面也有姜休的功劳。他趁着休息,还去药房补充了些药材,给每人熬了一碗补药。 傅希言捧着黑乎乎的药,迟迟没有入口:“补什么?” 姜休不耐烦地说:“有病治病,没病强身。” 傅希言咕哝:“听着不像是正经大夫说的话。” 姜休看着他:“你喝不喝?” 傅希言一脸惊喜:“可以不喝?” 姜休将他手中的药抢过来,塞进旁边的裴元瑾手里。 傅希言更惊喜:“可以代喝?” 姜休冷哼一声,直接走了。 傅希言感动地拍着裴元瑾的胳膊:“养夫千日,用在一时,是时候展现你的男友力了。” 裴元瑾端起来直接一大口。 “厉害!”傅希言刚说完,嘴巴还来不及合拢,就直接被堵住了,一口汤药渡过来,苦得十分厉害。 傅希言瞪着眼睛看他。 裴元瑾泰然自若地端起来喝第二口,傅希言扭头就跑,脚才刚刚迈出去,就被人搂着腰逮回来。 形势比人强,傅希言认怂很快:“咳,我自己喝。” 然而裴元瑾并不打算受降,又渡了一口过去,才说:“不是要展现我的男友力吗?” 傅希言不可置信地说:“你确定你知道什么是男友力?” 裴元瑾似笑非笑地说:“看你的反应,我应该没有理解错。” …… 傅希言抢不了药碗,直接把头凑过去,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干完,然后吐着舌头说:“好苦,我怎么觉得这碗里有一斤黄连?” 裴元瑾想了想道:“我的更苦。” 傅希言相信。裴元瑾不是会说花言巧语哄人的类型,应该是真的苦,这样想想……还是没有被安慰到啊! 他叹气:“会不会以后你亲我,我都会想到苦苦的味道。” 裴元瑾眉头慢慢皱起来,显然对这样的结果感到十分不满意。 傅希言看他黑着脸走了,心里略微有些后悔。裴元瑾也是一番好意,自己怎么能怪他,要怪也怪姜药师啊,明明会制作药丸,非要熬汤,这下好了,闹出家庭纠纷了,偏偏这个世界也没有调解节目,正郁闷着,便见裴元瑾又回来了。 傅希言刚张嘴,准备说几句好听的,就被一下子用力堵住了。甜甜的味道顺着舌的纠缠慢慢传过来…… 许久。 裴元瑾低声问他:“还苦吗?” 傅希言咽了口口水,竖大拇指:“打心眼里甜!” 这次出发是在夜里。一来可以借夜色掩护,二来,北地方面应该也想不到榆林镇会半夜三更地放人出城。 又一波北地探子离开之后,傅希言等人终于坐着马车晃晃悠悠地离开了榆林镇。镇外是一望无垠的平原,若非天黑,两辆车行驶在路上,还是很显眼的。 傅希言没有直接往前,而是顺着城墙,绕开了北地驻军的范围。他们的目的地是北地联盟总部,无需面对十万大军。 越往北走,景色越凄清,倒不是北地治理不善,而是这一带原本属于蒙兀,蒙兀是马背民族,草原才是他们的故乡,借给北地之后,这里又成了两国缓冲带,只有一些小型军事建筑,并未建立城镇。 一 行人走了一天一夜,总算绕开了蒙兀与北地联军的耳目,进入了北地腹地。 北地的城镇与北周颇为相似,只是建立年数不长,城中建设皆以实用为主,看着有些粗糙简陋,生活在这里的,有北周人,有蒙兀人,还其他地方过来做生意的。不得不说,当年云中王能得到“善治”的美名,温鸿轩功不可没。 榆京是北地联盟总部所在,也是北地联盟的政治经济中心,比起其他城镇交钱就放行的稀松管理,榆京很严格。 傅希言排在队列里,看着守城门的士兵不但翻看路引,还盘问得极为仔细,尤其是北周打扮的人,几乎是将眼珠子怼在对方的脸上查探。 轮到傅希言时,明显感觉对方戒备心很高。尽管姜休、虞素环给傅希言、裴元瑾两人稍作易容,但出色的五官依旧无处躲藏,在一众满面风霜中出类拔萃。 士兵说:“做生意?做的什么生意?” 傅希言赔笑道:“从南边带了些糖,打算换北地的琉璃。”琉璃是北地特产之一,而糖在这里是稀缺物,只要来回平安,两者兑换是能赚到钱的。 士兵说:“糖呢?” 傅希言忙小心翼翼地扶着姜休从车上下来,然后掀开车底板,拿出一包包包装得极为细致的饴糖来。 “这一包为何比其他的少。” 士兵观察很仔细,问题很刁钻,简直无理取闹。 但傅希言不得不答:“走得有些久,怕糖潮了,所以打开尝了尝。” 士兵并未就此放松,继续问他带了多少糖,准备卖多少钱,要买的多少琉璃,去哪里出售,随行的又是什么人,都从哪里来,几乎问了个底朝天。 此时,进城的队列越等越长,士兵却一点都不心急,有些问题明明问过,还反反复复地再问,傅希言被问得笑容越来越僵,开始祈祷后面的人寻衅滋事。 第174章 姑娘要报仇(下) 也不知这座年纪不大、底蕴不深的榆京如何让来往商队服服帖帖,队伍停滞了快一炷香的工夫,愣是没有个傻大胆出来挑衅。 好不容易士兵闭上了嘴巴,扭头往回走了,傅希言以为过关了,正要上马车赶路,那士兵突然朝旁边指了指:“去那边待着。” 傅希言:“……” 不是,他到底哪里回答得不对?明明表情、语言都将商人演绎得惟妙惟肖,他自己都很信服啊!傅希言越想越不服气,飞快地追上去,倔强地……递出了一个装着金叶子的荷包:“官爷,还请通融一下。” 士兵眼神一变,手按在腰刀上,冷冷地说:“过去。” 马车车厢传来动静,裴元瑾似乎要出来,傅希言连忙往后退了两步,按住了门,然后在士兵警惕的注视下,将马车引到城门一边。 裴元瑾知道他在外面,推门没敢用力,但是打开车窗,从里面探头出来。 傅希言信心满满地向他眨眨眼睛,表示自己能搞定。 士兵将他们晾在旁边便不管了,又去处理其他人。傅希言站在原地,呆呆看着士兵傲慢的身影。说实话,他已经很久没有受到这样的冷落了,哪怕是修炼不出真气的废柴时代,他受到更多的也是奚落。 笃笃。 裴元瑾敲了两下车窗。 傅希言看看天看看地,实在没东西看了,才尴尬地转过头看他。 裴元瑾冲他挑眉。要是他头上能显示怒气值的话,现在应该已经蓄满了,可以发大招了。 傅希言凑过去,干咳两声道:“这里是北地大本营,保不齐郑佼佼梅下影忘苦几个都在里面窝着,万一打起来,我们这边不划算。” 裴元瑾傲然道:“无妨。” 当初在南虞,那么多武神一起不要脸,他们不也扛过来了吗?何况,越是险恶的环境,越有利于淬炼心境。 傅希言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现在没人比他更想突破了,只是…… “虞姑姑和姜药师在。” 他有天地鉴,裴元瑾实力强横,护花组会“隐身术”,打不过还能跑,虞素环和姜休别说跑,步行太久都能要命。 裴元瑾抿了抿嘴唇,显得不太乐意,却不能不考虑。 傅希言摸着他的手,安抚道:“没关系,我有个想法。” 他去后面的车厢和兼职车夫的护花组交代了几句,须臾,一个护花组成员便在士兵的眼皮子底下,悄然地混进城中。 天色渐明又渐暗,云朵从东边飘向西边,逐渐消失在无垠的蔚蓝之中。 城门外蜿蜒的队列终于见底,等几个西陲打扮的商人进城之后,守城门士兵终于空闲了下来。先前盘问傅希言的士兵懒洋洋地走过来,看了他们一眼,然后脚步不停,直接上了城门。 和他们一道被拦在城门外的,还有两个江湖人,以及一个自称进城探亲的中年书生。 傅希言注意到被拦下的好似都是北周面孔。只是,被放行的人中也不乏北周人士,不知士兵拦人的依据是什么。 比起还有闲情逸致淡定观察的傅希言,另外几人明显焦虑得多。中年书生看起来尤其紧张,在老仆的陪同下,谨慎地走过来搭茬道:“这位公子也是进城探亲吗?” 书生来得晚,没看到傅希言被盘问时拿糖的画面。 傅希言便客客气气地解释了一番。 中年书生闻言有些失落,两只手抓着衣摆:“公子见多识广,不知往日遇到这样的情形,会如何处置我等。” “处置两个字未免有些严重了。”傅希言顿了顿,迎着对方灼灼的期待目光,硬着头皮说,“我也是第一次来。” 中年书生面色一黯, 要不是年纪放在这儿,泪腺不如以前发达,北方空气又干燥,怕是当场就会哭出来。 傅希言赶紧礼尚往来地询问他的情况。 中年书生大吐苦水。 他父亲是北周人。父亲精通蒙兀语,常来蒙兀讨生活,后来北地被蒙兀租借给北地,两地边境戒严,他回不去故乡,便留下来娶妻生子。 中年书生说:“我有个妹妹,嫁给了北地的卫兵,几年前卫兵被调到了榆京,我们就没再见面了。年前娘过世,心里惦记着妹妹,留了些东西,我便想着给她送来,哪想到遇到这样的事,早知如此,我便该留在家里。” 傅希言十分同情他。 上位者眼中的世界与百姓自己感受的世界,往往存在差距。一个小小的动荡,毁掉的可能是普通百姓珍贵的一生。 傅希言安慰道:“你妹夫是卫兵,一定认得军中的人,你托人说一声,疏通疏通关系,应当就没事了。” 明知眼前青年说的话未必管用,但中年书生的表情还是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 过了会儿,士兵带着一个军官打扮的人从城墙上走下来。军官面容漆黑,两条眉毛天生般的紧皱着,看他们几个人的目光都带着阴森的杀意。 那士兵快步走到众人面前,吆喝道:“所有人都从马车上下来。” 人在屋檐下,你说啥是啥。 傅希言一行人老老实实地下了马车,中年书生依旧跟在他身边,两个江湖人见状,也都表现得很配合。 皱眉军官走到众人面前,语气阴沉地说:“为何留下你们,想必你们心中都有数。若此时坦白,我顾念着省去的工夫,还可以给你们留个全尸,若是心存侥幸,负隅顽抗,就莫怪我心狠手辣,活生生地剥皮剔骨。” 中年书生浑身一颤,正要说话,就见两个江湖人已经不高兴地叫道:“这是在吓唬谁?小小的看门狗也敢装狼狂吠!老子说了是军务处王大人请我们来的,若耽误了王大人的事,是你这条狗担待得起的吗?” 军官当面受了侮辱,竟也不生气,阴冷地看着他:“你口中的王大人不会就是王运来王大人吧?那可真是不巧,王大人两天前因为延误军机,已经先一步……” 话未说完,趁他们两人怔忡之际,军官突然抽刀,朝其中一人脖子砍去。 他出刀极快极准极狠,纵然那人下意识地避了一下,脖子还是割开一道口子,血水瞬间喷溅出来,如烟火一般,诡异而绚烂。 他的同伴立马拔刀迎战。 其他士兵纷纷涌上来,齐齐围攻。 傅希言冷眼看着,那江湖人应当是金刚期巅峰修为,莫以为武功不高,要知道傅轩还是金刚期,就担任过北周禁卫军统领,对江湖散人而言,只要不作死,金刚期巅峰的修为闯荡江湖已经足够了。 那个军官武功也不弱,起码是金刚期中后期,对付金刚期巅峰略有些吃力,但助战的士兵配合极有默契,有的进攻,有的防御,以军官为中心,竟逼得江湖人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挥刀自保。 同伴已然倒地不起,生死不知,给这名江湖人造成了极大的阴影,面对对方的咄咄逼人,几度错失逃跑的机会,到后来,竟被生生磨死。 看着他浑身是血的倒下,中年书生终于吓得精神崩溃,狂哭起来。 那军官握着血淋淋的刀子回来,目光冷冷地扫过书生与老仆,落到傅希言等人的脸上:“你们的打算呢?” 傅希言说:“久仰温盟主雄才伟略,英明神武,我等才不远千里跑来做生意,还请将军明辨。” 军官说:“北周北地大战在即,你跑来做生意?” 傅希言咬牙道:“实不相瞒,我在家里欠了赌债,走投无路,不得已才出来寻求东山再起的机 会,老话说得好,富贵险中求。要不是大战在即,其他商人不敢过来,我也赚不到这银子。” 军官冷笑道:“说得倒是有理有据。”他看向先前盘查的士兵,“你为何留他下来?” 士兵道:“他的路引上有北周边城官印。自从我军驻扎北境,北周便龟缩不出,封锁边境,只有两条走私线路进出,一是鬼哭隘,一是雷鸣山。这两个地方,地势险要,行走马车已是勉强,如何能运输易碎的琉璃?可见是满口谎言!” 傅希言万万没想到自己以为万无一失的准备,在对方眼中竟是破绽百出。这路引是史维良准备的,印章是真的,卖糖买琉璃也是根据两地商贸精心设计的借口,只是他身在镐京,算漏了时局变化。 话说到这份上,再辩解也只是令自己更难堪罢了。 傅希言叹了口气,看向裴元瑾,意思是准备动手了,军官看着他们,手中的刀却迟迟没有挥出去。他从军多年,经历过战斗无数,累积的经验已让他获得了对危险的敏锐感知。 像刚才,他知道自己一刀拔出,对面的人没了,可对着眼前这群人,他有种直觉,这一刀拔出,自己没了。 就在双方陷入诡异的沉默时,急促的马蹄声打破短暂的静谧。神骏的白马从城门一跃而出,马上银甲在黄昏中依旧闪闪发光,如一道闪电,来势汹汹地冲将过来。 眼看着马蹄就要踏上士兵的后背,银甲小将一拉缰绳,马蹄瞬间立起。 “大将军要人!速速放行!” 第175章 姑姑要找人(上) “大将军”三字一出,军官脸色瞬间漆黑,按着刀的手却下意识地松了松。 小将高坐在马背上,旁若无人地指着傅希言一行人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跟我走?” 傅希言二话不说,扶着虞素环上车,姜休跟着裴元瑾,四人分坐两辆车,中年书生见状,眼泪自发地止住了,拉着老仆上了自家马车,机灵地跟在傅希言的马车后面。 军官见状,立马道:“张少爷且慢!” 小将不理他,看着三辆马车缓缓启动,驱马跟在一侧。 军官脸色黑无可黑,三步并作两步窜上去,挡在马前:“此乃北周细作,论理,应该交由我战辅司。” 傅希言见小将勒住缰绳,没有撞上去,不禁有些遗憾。 小将俯视着他:“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北周细作,王昱写信告诉你的?” 军官将士兵之前的怀疑说了一遍。 小将看向傅希言。傅希言会意,立马辩解道:“确实是通关出来的,路引为证,大人的指控小人不敢认。” 军官冷笑道:“边境封锁,你却能通关,还不是北周派来的细作?” 傅希言低声下气地说着气死人的话:“会不会是大人的消息有误?” 军官顿时血气上涌,整张脸黑里透红。 小将不耐烦地说:“真相如何,大将军自会查明,不用你管。” 军官倔强地说:“纠察细作是战辅司的职权!” “大将军统管三军,战辅司想抗命?”小将翻手,一道银光从袖中钻出,落在他掌中。他右手一甩,那银光就化作一柄银色长枪,枪头正好戳在军官面门前,离他眉心不到两寸处。 军官一动不敢动地站着。他知道,以小将的背景,纵然自己今日死在了这里,也无法使对方伤筋动骨,甚至可能以抗命之名被倒打一耙。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他很快与自己达成妥协,小心翼翼地退后一步,见小将的银枪没有追过来,立刻退避到了路边。 小将这才冷哼着收起银枪。 看这行人穿过城门扬长而去,军官挥手招来刚才检举的士兵,让他继续严加看守城门,自己则骑上一匹马,径自往战辅司大本营告状去了。 尽管小将从军官手里带走了傅希言等人,但态度十分高冷,面对傅希言自来熟般的套近乎,始终爱答不理,问得多了,还会翻一个白眼。 傅希言起先觉得没趣,后来发现他再不耐烦还是会保持基本的礼貌回答嗯嗯啊啊,还是能得到不少消息,便孜孜不倦地在对方发脾气的边缘试探。 在抵达大将军府之前,傅希言打探出不少消息—— 尽管大将军是北地联盟武官之首,手掌三军兵权,但是,情报搜集、辎重运输、军器锻造等军务都掌控在战辅司手中。而战辅司司长柯正烈是温鸿轩的人。 傅希言在心中梳理着几人的关系。 温鸿轩是云中王的心腹,大将军张祖瑞出身河西张家,在王昱上位之前,是奉命驻守北境的骠骑将军,陇南王的铁杆支持者。如此一来,今日剑拔弩张的局面便很好理解了。 虽然面对共同敌人时,云中王与陇南王的势力暂时拧成了一股绳,一起退避北地,但精神上并未真正融为一体,在这座新生的榆京城中,依旧存在着文武两大派系。 眼见着众人就要跟着小将进大将军府,一直默默跟在后面的中年书生看着宽阔的大门急了,鼓足勇气问:“小人,小人也要进去吗?” 小将回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傅希言,似乎在问,这不是你的人? 说实话,刚听中年书生故事的时候,傅希言是相信的,后来听守城门的士兵分析了自己路引上的纰漏后,才认识到对方扣人并非无的放矢,因此对中年书生多少产生了几分怀疑。 双方萍水相逢,不知根底,他也不想大包大揽,便将两人认识的因由稍作解释,撇清了关系。 中年书生当下就要叙述自己的来历和来意,但小将耐性不足,直接将他们丢给了大将军府的门房:“你来问清楚。” 能在大户人家当门房的,都不是一般人,脑子眼神稍微差点,就可能给主家招灾。因此门房接下这突兀的命令也不惊慌,当即领命,将人叫进去了。 小将领着傅希言一行人继续往里走,穿过重重长廊,来到一处僻静花厅,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小将将人带到后就自顾自地走了,没过多久,天色就完全暗下来。因为没有点灯,花厅内比外面更黑,附近也没有灯光,唯有天上星辰稍微带来些许亮度。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这里像是被遗忘的角落,始终没有人来。 不得不说,来榆京不到一天,就被连续怠慢了两次,就算傅希言是菩萨,也要窝火,何况他还不是。 “饭点不管饭,请客不奉茶……”傅希言在黑暗中瞪着一双漂亮的眼睛,发出了阴森诡异的冷笑声,“呵呵!既然他们不懂待客之道,那就不要怪我不问自取。” 护花组拿出火石,点亮了房间里的两盏宫灯。 明亮的光,直直地打在他的脸上。 “这光的角度不对,应该从我背后打,让我脸上都是阴影,才有人物黑化的效果,现在一定把我照得很貌美无双,一点都不像反派。”傅希言对“灯光师”指指点点。 裴元瑾看着他易容后的脸,淡定地催促:“早去早回。” 傅希言见姜休、虞素环一脸疲倦,立马收起了源源不断的废话,留下一句“我去去就来”,便身影一闪,消失在外面的黑暗中。 护花组一脸不安:“少主,要不要属下跟着少夫人?” 裴元瑾说:“无妨。”依傅希言如今的修为,万一有事,容易拖后腿。 进入大将军府后,他便平静下来了,一点也看不出城门外曾经要杀出一条血路的冲劲,平静地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端的是气定神闲。 虞素环和姜休这会儿是真的困了,两人并排坐着,托腮打盹儿,不一会儿,大约是一盏茶的工夫,裴元瑾睁开眼睛,又过了一会儿,脚步声便在外面响起。 率先推门而入的是一直在暗中保护虞素环的另一名护花组成员,之前他们一行被拦在门外,傅希言便向他分派一件任务,他出现在这里,自然表示任务的对象与大将军有关。 他任务完成之后,就被张祖瑞带在身边,未能及时复命,心中正忐忑不安,见到裴元瑾等人平安无恙,顿时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发现傅希言不在,又是一惊,以为自己完成任务太慢,使少夫人发生变故,但见裴元瑾一脸平静,不像是遇到了坏事,也不敢妄自猜测,走低眉敛目地了裴元瑾身后,打算小声汇报此次任务的完成经过……张祖瑞便紧跟着进来了。 第176章 姑姑要找人(中) 眼见着菜上齐了,姜休在裴元瑾的注目下,硬着头皮打破沉寂:“多谢大将军款待。说实话,老夫还真是有些饿了。” 张祖瑞忙道:“若知裴少主驾临,我本该出城相迎才是。” 尽管储仙宫本部坐落在北周境内,但江湖门派与官府朝廷一般是各过各的,鲜有似灵教南虞、秦岭北周这般紧密的。 傅希言虽有双重身份,但一来巡检使不算高官,业务范围也在内部,二来,当初傅家轰轰烈烈南下,闹出了与王昱离心的假象,后来傅希言又跟着裴元瑾东奔西走,闯荡江湖,身上官员的印记就更浅了,这次被派遣北地也是秘密行事,因而在张祖瑞眼中,这行人并未被染上北周朝廷的色彩。 倒是姜休有些疑惑张祖瑞怎么会知道他们在城门口,还派人来接应,但看裴元瑾和傅希言都是一副坦然置之的模样,便懒得多想了。 张夫人那边突然派了人过来,说要试菜。张府原本没有这个规矩,张将军深知夫人为人谨慎,应该是少了的一条鸡腿闹的。 傅希言、裴元瑾等人何等聪颖,很快就反应过来,假装不知,任由那人将菜一道道尝完,活蹦乱跳地退场。 张祖瑞道:“家中陋习,叫诸位见笑了。”气氛有些尴尬,他此话是将张夫人的责任给揽了下来。 傅希言说:“哪里哪里,看他吃得香,我倒是更饿了。” 玩笑般的话冲淡了“一只神奇失踪的鸡腿”带来的余波,也拉近了双方的距离。 傅希言娴熟地与张祖瑞寒暄起来,顺利把张祖瑞寒暄得无话可说。 身为一个武将,张祖瑞还是头一次知道,原来问候能问候这么久,称赞能称赞得这么细致入微。他很快招架不住,转头问身边伺候的管家:“那臭小子呢?” 管家小声道:“有两人跟着裴少主来的,少将军去处理他们的事情了。” 他的声音虽小,但在傅希言和裴元瑾这等高手耳里,和对着他们耳朵说没区别,两人也没掩饰眼中的好奇。 张祖瑞不知具体什么事,也不好在吃饭的时候详询,便道:“待事情处理完了,让他来书房。” 接下来便是吃饭时间。 北地菜肴结合了北周与蒙兀的特色,几道羊肉做得鲜而不膻,嫩而不油,滑而不腻,尤其是片羊肉,简直到了入口即化,回味无穷的境界。傅希言一边吃,一边后悔,下口太快了,早知如此,就该把鸡腿的位置腾出来。 一顿饭吃得客人们心满意足,女主人却有些心神不宁。她执掌中馈多年,知道厨房不可能会闹出烧鸡少了条腿这样的纰漏,家中一定是进了外人。对方既然进了厨房,难保不会对饮食下手,因此才临时安排人试菜,好在没出事。 她心中紧张,面上却涓滴不露,殷勤招待。 陇南王是武将心中继承皇位的不二人选,张祖瑞也在其中,当年她与虞素环关系尚可,宴会相逢也能闲话几句家常,此次重逢,看对方眼角细纹,难免生出“青山依旧在”,青春不复回的感叹。 虞素环自见张祖瑞起,积攒多年的情绪便抑制不住的汹涌翻腾,只是桌上人太多,只能强行压抑,直到散席,终究按捺不住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张夫人侧头看她。 虞素环没说话,动了动嘴蠢,用口型无声地说了“王爷”二字。 张夫人沉默下来。 虞素环地手微微颤抖着,刚刚见面,张祖瑞虽然对她恭敬有加,却一直在回避她的眼神,而张夫人也是。若是,若是那人真的还活着,绝不止于此。 所以,是她误会了,是傅希言误传了,是…… 她心乱如麻,大起大落的情绪瓦解了她的意志,让长途奔波的劳顿一 下子显现出来,眼前一黑,人就倒了下去。 张夫人眼明手快地抱住她,却被拖着往旁边倒去,女眷哗然,一阵兵荒马乱。 好在大夫是现成的。 张夫人急忙安排她去客房住下,姜休、护花组随行照顾,张祖瑞则邀请裴元瑾和傅希言去了书房。安排妥帖后,张夫人总算腾出手来处理厨房的纰漏。 管家前因后果已经查清楚了,被傅希言“销毁”的食物也找了回来。 张夫人皱眉:“听闻傅希言出身勋贵,何至于此?” 管家知道根源在张酬,却不好在夫人面前说她儿子的坏话,只能苦笑。 张夫人扬眉:“人是谁带回来的?” “少将军。” 知子莫若母,张夫人便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 陇南王就算死了,也是张祖瑞的旧主,陇南王妃就是他们的主母,这般怠慢,传将出去,整个北地都要戳他们家的脊梁骨! “他今日又不在家?等他回来,叫他上我这儿来!” 管家说:“将军也想见少将军,已经吩咐过了。” 张夫人知道张祖瑞教训儿子只会比自己更严厉,不免有些心疼,但想起张酬平日里横冲直撞的样子,那点儿心疼又收了起来。 “那就让他爹管教吧。” 出门在外的张酬还不知道亲爹亲娘都已经做好了单打的准备,正盯着中年书生战战兢兢地写状纸。若非父亲命令他去城门外接人,他还不知道原来战辅司的手已经伸得这么长了。 想到自己带回状纸后,父亲震惊的样子,他不由的胸口一热。 别看他白马银甲四处逛荡,实际上并未在军中任职,因而今日守城门的军官称呼他为“张少爷”。这三个字,像是尊敬,其实是嘲讽,只有依靠家族庇护,不能自己立足的人才被称为少爷。可他明明从小熟读兵书,一身武艺从未落下,偏生被父亲压着不能从军,实在气人。 中年书生写到最后一个字,笔便不动了,张酬催促道:“还不落款?” 书生说:“我,我……要不算了吧,张少爷。” 张酬还没说话,旁边哭哭啼啼的妇人已经冲过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笔,补上了最后一个字,然后干脆利落地署上姓名,还在上面按下了手印。 有人带头,其他人便纷纷跟进。认识字的签名,不会写的按手印,状纸上一下就多了七个指印。 张酬推开浑身哆嗦的书生,满意地接过状纸:“好,几位夫人既然将事交给张某,张某必然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带头的妇人含泪道:“小妇人不会说话,只知道我们的夫君都是保家卫国的好汉子,从未做过对不起北地的事,不该落得含冤入狱、生死不知的下场,还请……少将军为我等做主!” 她一跪,其他人便纷纷模仿:“求少将军为我等做主。” 张酬顿时热血翻腾,恨不能单枪匹马闯进牢中,将那些被冤枉的卫士救出来。不过,他身为大将军之子,自然知道这座榆京城并非父亲的一言堂,自己鲁莽行事,后果难料,故而安抚众人之后,便揣着状纸,往大将军府去了。 他一走,中年书生便跺脚道:“你们这下可害死我了。” 那领头的妇人说:“哥哥放心,落款都是我们几个的名字,追究不到你的头上。你快快离开此地,我们几个只当没见过你,纵然出事了,也不会供你出来。” 其他妇人也纷纷附和。 中年书生绝望地摇头。他倒是想走,可他进城的时候报了妹夫的名字,后来又跟着张酬离开,一旦出事,想不被牵连是不可能的了。 但他还是心存侥幸,当下带着老仆去了另一个方向的城门附近找了客栈入住,准备明天一早就离开 。榆京一向是严进宽出,他只能寄希望于少将军动作别太快。 另一边,就在张酬回家的路上,傅希言等人已经吃完饭,跟着张祖瑞去了书房。 客套结束,接下来便是正事了。 书房门一关,张祖瑞便从怀里掏出一只匣子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里面带血的荷包:“不知二位从何处得到此物?” 傅希言原本以为忘苦转交陇南王随身之物定然是陇南王的人,冷不防被对方这么一问,原先的想法便要推翻了,下意识地问道:“大将军不认识此物?” 张祖瑞道:“傅鉴主若非笃定我认识此物,也不会叫人带着它来向我求助了。” 不错,傅希言发现守城门的士兵有意刁难后,就叫护花组带着虞素环拿出来的荷包,去找张祖瑞帮忙。 当时他做了三手准备,先用自己和裴元瑾的名号;若张祖瑞不为所动,就拿出荷包;若张祖瑞不认识,再让护花组带口信说是王府旧人带王爷旧物前来拜访。 没想到的是,进展到第二步——亮出荷包,张祖瑞就二话不说让儿子去城门口领人了。 护花组不似小桑,没话都要找点话出来热热场子,见任务完成,便没有多说什么,所以当时的张祖瑞并不知道有王府旧人到访。 傅希言说:“明人不说暗话,认识此物的不是我,而是虞姑姑。” 张祖瑞愣了愣:“虞姑姑是?” 傅希言解释:“就是大将军刚刚见过的陇南王妃。” 张祖瑞想了想,恍然道:“原来王妃去了储仙宫。” 与裴元瑾同行,又被傅希言称为姑姑,还姓虞,几个条件加起来,他自然联想到储仙宫曾经的雨部总管,如今总部审计组组长虞素环。 此事他先前真的不知,不然今日也不会随随便便打发儿子去接人,还让他怠慢了贵客。 他怅然道:“王妃这些年过得可好?” 傅希言当即反问:“大将军是为自己问的,还是为旁人问的?” 第177章 姑姑要找人(下) 张祖瑞微微一怔,道:“我们这群跟着陇南王的老人都希望王妃能够万福金安,一世无忧。” 傅希言越听越觉得奇怪。 当初忘苦明明说是送出香囊的人在北地,那人应该是陇南王,为何张祖瑞一无所知……等等。他猛然反应过来,送出香囊的人不一定是香囊主人。忘苦的背后很可能另有其人。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慌了。一路同行,他当然知道虞素环对此行是多么期待,若自己理解有误,令她空欢喜一场,大喜大悲之下,也不知身体是否承受得住。 他顾不得兜圈子,直接了当地问:“你可认识忘苦?” 张祖瑞若有所思:“忘苦便是苦面僧。” 张祖瑞当上大将军,榆京出现战辅司,都是租地建城以后的事,在此之前,北地联盟更像是江湖组织。温鸿轩是盟主,张祖瑞是大长老,苦面僧就是二长老。 傅希言说:“香囊是他给我的。” 张祖瑞蹙眉道:“此乃王爷之物,一直由我保管,不久前突然失踪,没想到竟然是他偷拿了。” 傅希言差点怀疑忘苦是温鸿轩的人,张祖瑞与他不对付,因此一无所知,但听这口气,又似亲密。 裴元瑾突然说:“忘苦的‘方寸之间’是你教的?” “方寸之间”是河西张家的独门绝学。 张祖瑞道:“他与裴少主动手了?真是不自量力。不错,他之前是我麾下大将,善于用兵,但本身武功平平,我见将才难得,才将‘方寸之间’传授于他。” 傅希言还是觉得他有所隐瞒:“香囊是忘苦托我转交给虞姑姑的,所以,他知道虞姑姑的真实身份。” 张祖瑞这下才是真正吃了一惊。 他知道陇南王与江湖门派有所来往,储仙宫是其中之一,但不知有多深,直到虞素环的身份曝光,才知竟到了托付妻子的地步。可他不认为忘苦会知道这点,以为忘苦就是偷偷将香囊给了裴、傅二人,希望用陇南王的面子借力,万万没想到他从一开始就是奔着虞素环去的。 傅希言见他神情不似作为,觉得事情越发扑朔迷离:“张将军若是不信,可否请忘苦出来,当面说清楚?” 张祖瑞苦笑道:“非我不愿,实则不能。不敢相瞒,忘苦外出,至今未归,我们也正在找他。” …… 难道他又猜错了? 忘苦与霍姑娘在中途分手,当初和温娉一起入住榆林镇客栈的几个人里没有忘苦? 事到如今,傅希言也不想再迂回试探,直白地问:“忘苦当初拿着香囊来,说送出香囊的人就在北地,我和虞姑姑都以为那人是陇南王,所以才千里迢迢地赶来。即便中间诸多误会,忘苦又不在这里,但我想问张将军明明白白地回答我一句,陇南王在吗?” 张祖瑞“啊”了一声,正要回答,又被他打断道:“这些年虞姑姑身体每况日下,虽然有姜药师调理,但心病需心药医,心伤不愈,药石罔效。忘苦送来香囊,是良药,也是毒药。若结果不是她希望的那样,也许……” 张祖瑞眼睛微微睁大,看着傅希言老气横秋地拍拍他的胳膊后,忧伤地说:“你们的王妃也只能永远留下来陪你们了。” 张祖瑞:“……” 他明白傅希言的意思,可对方这个说法,倒像是自己今日要是不给个他们想要听的正确答案,陇南王妃有个三长两短就都是他的错。 气死主母的罪名……这口锅他的确背不起,但正确答案也不是他想给就能给的。 他脸有些黑。 更气人的是傅希言扣完锅之后,还极其无辜地问:“刚刚张将军要说什么?” …… 他还能说什么。 张祖瑞说:“我随你们见见王妃。” 傅希言也没有追问,当下便说一道去。 人死不能复生,如果陇南王真的死了,他逼死张祖瑞也不能让虞姑姑一家团聚。可这香囊送得蹊跷,忘苦又在节骨眼上不见了,让傅希言不得不怀疑这背后是否藏着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北地内务本与他无关,但牵扯到虞姑姑,他不能怪他寻根究底了。 因为是女眷,张祖瑞不敢直接进屋,等在外面请示,待里面同意了,才小心翼翼地进去。 客房分里外两间,中间用屏风隔开。虞素环躺在里屋,张夫人亲自作陪。张祖瑞在屏风前止步,对着屏风行礼。 傅希言和裴元瑾都拿虞素环当长辈看,一向随意,见状双双收起了蠢蠢欲动想往里走的脚。 “张将军。” 虞素环说话的声音还带着几分虚弱,但语气很坚定:“当日你与王爷一起入京,发生了什么事,王爷究竟……是生,是死,可否请你给我一个答案?” 张祖瑞喉结动了动,忍不住看向傅希言。 傅希言抿着嘴唇,也在看他。 张祖瑞不安地动了动脚,面上表情虽然没什么变化,但眼中闪过许多情绪,很有些犹豫:“当年先帝突然下令封锁镐京,要捉拿云中王。云中王在京中的势力几乎被一网打尽,万般无奈之际,他只能暗中向王爷留京的部下求助。 “我们后来才知道,是王昱利用陈太妃和铁蓉容控制了先帝,想要除掉云中王。王爷因为驻守北境,军权在手,手下又都是武将,他一时不敢轻举妄动。云中王与王爷虽是皇位的竞争对手,却是君子之争,当时牛将军在镐京,收到云中王的求助后,悄悄派侄女将云中王之子送了出去。而云中王,则由牛将军亲自护送去北境,找王爷会合。 “但王昱也没有放过王爷。早在他对云中王动手之前,就以先帝之名,派信使去北境,以身体有恙为由,召回王爷。” 虞素环道:“那时候我住在县里,王爷突然回来,说父皇急召他回镐京,他先走一步,要我随后跟上。但我启程没多久,就收到了王爷的信,要我速速收拾家中银钱,前往府君山。可在半道上,我就听到了云中王与陇南王造反未遂,王昱登基的消息。” 她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似乎回想起了当时天塌地陷般的心情。 张祖瑞惨笑道:“若非王爷坚持不肯借助武林的力量,我们何至于被傀儡道耍得团团转!” 傅希言咋舌:“铁蓉容这么厉害?” 他不是怀疑这话有水分,实在是张祖瑞、忘苦修为都不低,铁蓉容再妖孽,也不至于以一己之力帮着建宏帝翻盘。 张祖瑞道:“不仅是铁蓉容,还有诡影组织,云中王便死于暗算。而且,我们败退北地时,遭遇了万兽城的伏击。” 想起那场鲜血淋漓的惨败,以及付出的沉重代价,他至今提起时,眼中尤有恨意。 裴元瑾突然说:“你们与借苍生联手,一样是引狼入室。” 张祖瑞神情一僵,眼中流露愧色。 傅希言发现他东拉西扯半天,只确认了云中王是死透了,还没说陇南王如何。虞素环也发现了这一点:“后来呢?王爷随你们一起到了北地?” 张祖瑞吸了口气,好似做出了某个重大决定,嘴巴一张,正要说话,就听外面有人嚷嚷道:“爹,出事了,出大事了!” 张祖瑞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便一泻千里,慌忙起身道:“我出去看看!” 傅希言:“……” 这时间卡得未免太好了,好得就像fg。接下来他是不是要重点保护张祖瑞,以免他在说出真相之前就挂了? 傅希言朝裴元瑾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跟上去看看,这时候张夫人出来了。她朝两人微笑着打招呼后,便匆匆出了门。 ……难道真的出大事了。 他好奇地跟出去,发现张祖瑞正带着银甲小将往外走。 已知银甲小将是张祖瑞的儿子张酬,他之前去处理中年书生的事,那么,应该是中年书生家里出了事。 因为心里装着陇南王是死是活之谜,他对别人的闲事有些提不起兴趣。 “咳咳。”虞素环咳嗽了两声。 傅希言忙冲进去,虞素环正靠坐在床上,见到他进来,柔声道:“是你把张将军请来的。” 傅希言说:“他很关心你。” “所以才一直回避问题。”虞素环垂下眼睑,“其实这么多年,他没有来找我,我就该知道答案了,只是不死心。如今,也该死心了。” 傅希言嘴巴张了张,却说不出劝慰的话。张祖瑞今天的态度,其实可以从很多个角度解释,但真相如何,也只有张祖瑞自己知道。 姜休熬药回来,傅希言和裴元瑾便从房间里出来,一路走到无人处。 傅希言说:“我的看法和虞姑姑相反。若陇南王真的死了,事情早晚藏不住,张将军反倒不必纠结。我觉得陇南王可能还活着,只是,不好见人。” 裴元瑾没说话,但点了点头,显然认同他的看法。 “毁容了?残疾了?还是……”傅希言想起张祖瑞口中的那场大战,低声道,“被制成傀儡了?” 第178章 跟踪要技巧(上) “也可能被囚禁了。”裴元瑾又提出一种可能。 “难道是温鸿轩?”傅希言皱着眉头,也不是不可能。根据张酬和战辅司对峙的场面,可推测榆京城内部已是暗潮汹涌,两位王爷的手下都不是省油的灯。或许忘苦让他将香囊转交给虞素环,是借着陇南王的面子向储仙宫求助——有虞素环的面子在,有些话不用求出口,就能达到效果,看他们现在人不就已经在城里面了吗? 傅希言想起虞素环刚才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要尽快查明真相。” 裴元瑾一向直来直去:“问张祖瑞。” “也不是不行……”傅希言迟疑了下,面色很快一凛,“不行!”他反手就想给自己一个巴掌,被裴元瑾抓住了手。 看着裴元瑾疑惑的眼神,傅希言苦笑道:“我没疯。我只是突然想起摄魂术,可以读取人的记忆。”所以刚刚有一刹那的心动。 裴元瑾蹙眉:“你学了?” “没有没有。我就是……瞄了一眼,大概知道怎么做。”傅希言说话声音越来越低,脑袋也渐渐沉下去,像是做错事的孩子。“放心,我不会学的。” 裴元瑾慢慢松开他的手:“堕入魔道也只需要一个念头。” 傅希言用力地点点头。 他清楚自己的内心,对力量是有所追求的,不然也不会积极修炼武功,等不能产生真气的问题解决后又那么欣喜若狂。 但他也深深地清楚,控制力量与被力量控制的区别,如果在追求更高层次的路途上迷失自我,那么,即便有一日他无敌于天下,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至少现在的他绝对不能接受那个未来的自己。刚刚那一巴掌,是他对自己的提醒,也是对欲|望的警惕。 傅希言看了看四周环境,因为虞素环身份特殊,张夫人也没叫丫鬟过来伺候,故而院子里静悄悄的,张家三口越走越远,除了房间里的虞素环和姜休,附近已经没有其他人。 他冷静地想了想道:“本以为忘苦会在榆京敲锣打鼓地迎接我们,来之前也没做什么功课,以至于现在两眼一抹黑,我看我们还是得先搜集信息。陇南王如果真的活着,一定会有蛛丝马迹露出来,张将军不说,温盟主或许知道。” 都说最了解自己的人不一定是朋友,更可能是敌人。像张祖瑞和温鸿轩这种亦敌亦友的关系,必然将对方老底都摸透了。 裴元瑾点头:“我去找温鸿轩。” 傅希言也没有和他抢:“我留在张家,看有没有信件信物密室什么的,说不定张将军不放心将人藏得太远,就藏在家里呢。” 他受够了电视剧里男女主一墙之隔搞得跟天涯海角似的,要是陇南王真活着,在榆京,他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月黑风高夜,偷鸡摸狗时。 等裴元瑾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尽头,傅希言才收回目光,朝着张家人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三人前面讲了什么,傅希言并没有听见,只看到张夫人半道就折回来了,想来是不放心虞素环,傅希言跟着张家父子进了一个大院子,院子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护院分布各处,警卫森严。 傅希言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悄悄地摸到他们所在的房间上方。 此时,张祖瑞和张酬已经说完了前情提要,直接开吵。 “此事你不要再插手,那什么书生,士兵家眷,都不要再见。”张祖瑞一挥手,表示话题到此为止。 张酬梗着脖子道:“被抓走的士兵都是我们的部下,他们为我们冲锋陷阵上战场,难道我们在他们被抓之后装聋作哑当没事人吗?要是这样,以后谁还敢相信我们张家!” 张祖瑞斥道:“匹夫之见!战辅司做事自有他的道理,你听一家之言,便挑拨为父与温大人的关系,若非我亲儿,我早已拿下你亲自送往战辅司审问了!” 张酬道:“这话也就骗骗你自己了。温鸿轩为了把你赶出榆京,不惜放了十万大军在北周门口,他的心思难道你还看不明白吗?我听说今日下午他又催促你出征,苦叔叔还没回来,你再走,这榆京就是温家的天下了!” 张祖瑞黑着脸道:“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还用教吗?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张酬愤怒道,“当年要不是你和苦叔叔将他带到北地,他早就成孤魂野鬼了,你们好心让权给他,他现在却鸠占鹊巢,简直忘恩负义!” “住口!” 张祖瑞突然走到门边,离开书房门,见护院和仆役都不在附近,才稍稍缓和了面容,随即合拢门,转身对张酬说:“这等扰乱军心之言切不可再说!” 张酬不服气道:“战辅司抓卫士不就是为了扰乱军心吗?”好在他熊归熊,也知道父亲刚刚动了震怒,说这句话的时候刻意压低了声音。 张祖瑞头疼道:“事情不似你想得这么简单。” “有多难?你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怎么想的?你看看其他将军的儿子,哪个不是早早地入伍,哪怕不打仗,至少也在军中领了差事,哪像我,多大了,还在街上瞎晃悠,被人叫‘张少爷’。”张酬越想越委屈,“若说我本领不济,我也认了,可你看那个姓马的,连我两招都接不住,今年也当了个副统领!” “我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张祖瑞见他两眼通红地站在原地,满脸的倔强,知道今日不将话说清楚,他是绝不肯歇的,便道,“北地与北周必有一战,我身为大将军责无旁贷,这是身不由己的事。你若从军,那我们整个张家都不由己了。” 张酬茫然道:“什么意思?” 张祖瑞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犹豫片刻,才用极低的声音道:“若有一日,我战死沙场,你就带着你母亲离开榆京,横穿蒙兀,从东边出海,去南虞定居。从此以后,做个快乐的富家翁,绵延我张家香火。” 这话不吉利之极,别说见多了fg的傅希言,连张酬都被他这种交代遗言般的态度吓住了,半晌才说:“父亲觉得北地必输?” 张祖瑞摇头道:“战场胜负尚在其次,怕就怕战场外面的东西。” 张酬还要再问,张祖瑞却已经不打算再说:“战辅司抓卫士也是例行公事,你放心吧,待我去了北境,他们就会放回来的。”无疑是认同了战辅司抓卫士是另有所图,也想好了解决的办法。 张酬汗涔涔地站在原地,看着父亲的背影,突然意识到自己记忆中的高山并非顶天立地到无所不能,他已经竭尽全力,却也会感到疲倦。自己当然也可以像其他将军之子一样从军入伍,可是,也许适合别人的路未必适合自己。 他突然问:“我今天下午接回来的是什么人?” 张祖瑞看了他一眼,道:“他们来自储仙宫。” 张酬震惊了:“是裴雄极裴宫主的储仙宫?” 张祖瑞白了他一眼。 张酬慌忙往外走,因为太激动,脚还提到了门上,他也没知觉,依旧傻兮兮地打开门要出去,张祖瑞看不下去:“你去哪儿?” “我去给他们斟茶倒水,我接他们回来后,还没给上茶呢。” 傅希言和张祖瑞同时在心里说:原来你知道啊! 张祖瑞道:“回来,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人家都已经休息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哦哦。对对对。”张酬突然蹿回来,“爹啊,既然我不能从军……嘿,不如就让我拜入储仙宫门下?灵教已经被越王解散了,如今江湖上储仙宫一家独大,我若是成为储仙宫门下,那以后别说姓温的,就算是郑佼佼要动我们,不也得掂量掂量吗?” 他顿了顿,又拉了下张祖瑞的衣服:“爹啊,你认识储仙宫的人也不早说,不然我早就成为笑傲武林的大高手了。” …… 张祖瑞一脚踹在他腿上:“滚!” 傅希言听张酬说郑佼佼与他们不是一伙时,对张将军的好感直线上升,与之相对,对未曾谋面的温鸿轩印象越来越差。 张祖瑞等张酬走远之后,绕着书桌走了一圈,才坐下来研墨,准备提笔写字,只是刚写了一横就停住了,将纸一团,随手丢弃,然后拿起搭在衣架上的披风,推门而出。 当即有随从跟上来。 等他走到门口,身后已经跟了五个人。 马夫牵马过来,六人翻身上马后,便绝尘而去。 傅希言只能用两条腿追在后面,他还不敢追得太近,怕被发现,好在是夜里,他又穿着显瘦的颜色,在街上上蹿下跳的也不明显,只是六匹马很快进入了热闹的街巷。 榆京没有宵禁,将近巳时,店铺依旧灯火通明,路上依旧熙熙攘攘,但马路很宽,六匹马排成一列在街道穿行,竟是畅行无阻。 傅希言不知跟着马兜了几条街,马突然停下来。他这才发现倒数第三匹马上少了一个人。他连忙蹿到前头去看,张祖瑞已经不见了,如今骑着张祖瑞那匹马的,只是其中的一个随从。 …… 跟踪被发现了? …… 果然是术业有专攻……想念栖凤组。 第179章 跟踪要技巧(中) 不过傅希言没有放弃,依旧蹲在屋檐上盯着剩下的五个人,没多久,就看到张祖瑞提着一堆吃从旁边的一条黑巷子里钻出来了。 傅希言眼睛飞快地辨析这他手中的吃食,看着他重新翻身上马,如来时一般,六马奔腾地回到了张家。 只是,回来时间明显变短,由此可证去时是绕了路。是真的发现他在跟踪?还是去时走的路线别有深意呢? 傅希言一时参悟不透,只好像影子一样,继续跟着张祖瑞,看他又去了虞素环所住的客房,将张夫人叫出来。 大半夜的出门给老婆买宵夜,是硬汉的浪漫啊。 傅希言正感慨,就听张祖瑞说:“以前听王爷提过王妃爱吃的小吃,我特意去买了回来。” 张夫人瞪他:“王妃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你又要惹她哭?” 张祖瑞愣住:“不应该高兴吗?”人难过的时候不应该吃点喜欢吃的,高兴高兴吗? 张夫人白了他一眼道:“睹物思人啊。” 张祖瑞尴尬地说:“这样啊,那这些……” “你亲手买的,还想给谁去?我一会儿吃了吧。” 张夫人说着,伸手要接,张祖瑞就缩手回去:“你还要陪王妃,都不知到什么时候,都凉了,还是我吃吧。” 傅希言看他拎着东西,撇下老婆就跑,不由无语。这是什么金属成分的钢铁直男啊,老婆都开口了,还能再抢回去。 他摇摇头,看张祖瑞又去了书房,便悄无声息地从张家出来,径自回到了刚刚张祖瑞消失的那条街。 一来一回耽搁不少时间,街上的店铺陆陆续续准备打烊了。 傅希言抓紧时间问那些吃食的来处,找到了一家糕饼店,但包糕点的油纸瞧着不是同一种。他上前问店家,挨了一枚白眼,还是拿出一块碎银子才问出张祖瑞手中的油纸是城西一家糕饼铺用的。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张祖瑞在城北买到了城西糕饼铺的糕点? 傅希言莫名在意答案,甚至有种奇怪的预感,解开这个谜团,北地这一趟就没有白来。 等他赶到城西,店门已经关了,但里面还有窸窸窣窣的人声。 他趴在屋顶上偷听,里面的人拨着算盘算今天一天的营收。 这是一家夫妻店,妻子抱怨近来生意不景气,一整天下来,只做了三笔生意,其中两笔还只买了一块。丈夫安慰她,好歹有一笔大生意。 妻子叹气:“要是没有傍晚这笔生意,今天一天又贴钱了。” 傍晚? 张祖瑞送虞素环糕点,肯定不会是一块两块,那就应该是傍晚这笔大生意。可傍晚在城西买的,为何张祖瑞要在晚上去城北拿? ……总不能是张家的菜鸟驿站在城北吧?! 傅希言百思不得其解,既然想不通,不如下去问问。他跳下屋顶,敲响了糕饼铺的门。 夫妻顿时没声音了,过了会儿,丈夫才问:“谁啊?” 傅希言说:“今天傍晚是不是有人在你们糕饼铺买一大袋糕点?我有点事来问问。” 丈夫打开店门,探出头来:“你想问什么?” “那糕点被下了泻药,吃的人拉了一晚上肚子,老爷让我来问问,到底是你们下的药,还是买的人下的药。” 傅希言给的信息很含糊,但夫妻一听说有人吃糕点拉肚子,就慌乱了,也没有仔细甄别,连声道与他们无关。 丈夫说:“不信可以拿剩下的糕点验证一下,绝对没有下药!我们开了十几年的老店,不可能做这种 事情的。” 傅希言说:“那就买的人下的药了?” “我,我不知道。反正不是我们。”夫妻俩握着彼此的手,警惕地看着傅希言。 傅希言道:“你还记得买糕点的人长什么样子吗?” “记得记得。”妻子连忙形容了一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傅希言一听就排除了张祖瑞今天晚上出来的六个人:“就他一个人。他身边有没有其他人……可以靠近糕点下手的?” 丈夫紧张地唠叨着:“没,没有,就他一个进店里,马车在外面等着。他经常来的,是老主顾,我们家糕点肯定干净,不可能下药。” 傅希言心中一动:“每次都乘马车吗?什么样的马车?” 妻子见丈夫看自己,忙补充道:“都乘车,就普通的,常见的那种。”她边说边比划着,的确是大街上经常能看到的那种。 傅希言又旁敲侧击地问了几个问题,见实在问不出什么了,才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姑且信你们。记住,这件事切不可对外说起。” 两人见他不但不再追究,还给了那么大一笔钱,又惊又喜,却不敢要,傅希言也不管他们要不要,丢下银子就走了。 买糕点少年和马车的出现证明了两件事。 为虞素环买糕点的另有其人。 第一, 第二,第二,那人住的地方离糕点铺有点远,需要马车来回。比如……城北。 根据以上条件,他是否可以假设,今晚他追丢的张祖瑞,其实是在那段时间去见了一个人。那人傍晚买了虞姑姑喜欢吃的糕点,让张祖瑞转交? 那人会是谁? 是忘苦,还是……陇南王? 傅希言略微振奋精神,感觉自己已经抓到了谜团的线头——不管是谁,那人就在他跟丢张祖瑞那条街的附近。他可以根据脚程推算范围,一家一家找过去,他不信揪不出来! 听起来像大海捞针,但实际做起来,应该算荷塘捞鱼。毕竟榆京城北统共这么大,还没到海的地步,而且,这人藏得深,住所一定会有警卫,自己可以拿石头探路。 于是榆京城北一部分居民今晚遭了殃,睡得好好的,就听到屋顶上,院子里想起丢石头的声音。傅希言丢完路过时,时不时听到屋里迷迷糊糊的声音。 “什么人!” “来者何方神圣?” “” “гaдaaxэh6anha?” …… 丢了半天的石头,没听到一句英语,傅希言准备的那句“goodnight”终究没能找到欣赏的人。 大街小巷潜行,上天入地找寻,然而前路黢黢,不见光明。就在夜色浓黑,一天最暗的时候,一辆马车低调地闯入了傅希言的视野。 站在远处看,马车并无特异之处,兴许里面只是坐着一位普通的“都市夜归人”。但傅希言连躺在屋里打呼的人都不放过,怎么会放过他,当下偷偷摸了过去。 靠近后,他便发现了马车的不凡。首先车轮和马蹄都用东西包起来了,与地面碰触时,声音很轻,驾驶车辆的人穿着一身黑袍,整张脸都藏在斗笠之下,而且看对方的身姿气势,应当是个练家子。 不仅如此,马车周围还有其他人随行保护,虽然不如栖凤组、潜龙组做到了神不知鬼不觉,却也是难得的高手了。 要不是傅希言保持警惕,也不会发现对面屋檐上,其实匍匐着两个人。 他慢慢矮下 |身体,等马车慢慢远去,对面屋顶的人跟着跑了,才轻手轻脚地跟上去。他已经尽量放缓心跳呼吸,将身体能够发出的声音降到最低,可就在他要跃下屋檐的刹那,就看到对面还有一个人,面向他而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要不是他在心跳骤停前认出了对方是谁,傅希言觉得刚刚一刹那,自己可能就被吓得灵魂出窍,英年早逝了。 他捂着心脏,没好气地说:“要不是我年纪小,你刚刚就经历小小年纪丧偶的人间惨剧了。” 可惜裴元瑾没有理解:“他们不是你的对手。” 傅希言心跳渐渐恢复正常:“你怎么在这儿?” 尽管马车越来越远,却没有离开裴元瑾耳力范围:“跟踪温鸿轩。” 傅希言精神一振,自己这一夜的辛苦果然是……白费了啊!早知道就跟着裴元瑾一起去温府,不知省去多少弯路! “刚才马车里是温鸿轩?” 裴元瑾点头。 傅希言问:“他住城北吗?” 裴元瑾道:“我跟着他从城东温府一路来到城北。” “走!” 傅希言也不多啰嗦,拽着裴元瑾的手就往马车离开的方向追下去。马车并没有走得太远,他们追上去的时候,正好看到马车驶入一间民居。 跟着马车的保镖们立刻四散开来,分布在屋顶和屋舍周围。 傅希言面露难色。 打败这些人不难,但要在对方眼皮底下进去,几乎不可能。 “要是小桑小樟在就好了。” 这是他今夜第二次冒出这个念头。 裴元瑾道:“你想进去?” 傅希言眼睛一亮:“你能带我进去?” “不能。” 傅希言:“……” 裴元瑾说:“但我能进去。” 小桑小樟他们使用的轻功叫“疾风隐”,就是以极快的速度模糊掉自己的身影。他当初杀麒麟君时用过,但对武王及以上级别的高手没什么用,而且会影响极阳圣体的使用,所以就没怎么施展。 傅希言听到可以学,眼睛都亮了:“现学现会的那种吗?” 裴元瑾看着他频发眨动的双眼,顶住了美色的诱惑,冷静且理智地回答:“你不能。” 傅希言:“……” 不能就不能,特意加个“你”,是不是特指得太明显了?呵!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180章 跟踪要技巧(下) 傅希言盘膝坐在离民宅不远的一棵树上,看裴元瑾往里走,他故意吐出舌头,两只手往前一伸,假装一具无情的僵尸。 裴元瑾显然会错了意,原本要走的人,突然又来到了树上,顺势抱住了他。 两只胳膊刚好搭在裴元瑾左右肩膀上的傅希言:“……” 裴元瑾看他把舌头缩回去,想了想,还是凑过去亲了亲:“这样?” …… 傅希言脑海过了一遍解释“僵尸”的整个过程,然后在心理上认为自己已经解开了误会,微笑着点头:“对。快走吧。真相在等着你!” 裴元瑾摸摸他的脸,虽然少了肉乎乎的手感,但皮肤滑溜溜的,摸起来依旧很舒服。他眸光微沉,压下了不合时宜的念头,一个闪身便消失在民宅围墙里。 傅希言难掩羡慕。 听人转述总没有自己看直播来得快乐。 民宅不大,裴元瑾施展“疾风隐”,大摇大摆地突破对方防线,溜到了居中的主屋。 屋里火光闪烁,隐隐传出人声。 但屋门口趴着一条通体全黑的大狗。狗很是灵敏,尽管没听到动静,也没看到身影,但裴元瑾一靠近,它就直起脖子,警惕地看着门的方向。 裴元瑾身形微顿,退后一段路,绕过了它的警戒范围,跃到主屋屋顶。不远处,一个护院正虎视眈眈地看着四周,只是在他的视野里,并未“出现”裴元瑾的身影。黑狗脑袋动了几下,也没发现异常,又重新趴了下来。 屋里面的人并未发现屋顶上多了个人,说话时并未控制音量,尤其是温鸿轩,一贯以儒雅形象示人的他,今日说话竟有些激动。 “大长老迟迟不动身,十万大军深陷北境,劳师糜饷,将成笑柄,二长老三长老南下旷久,下落不明,长此以往,北地十多年的筹划就要土崩瓦解,我周朝勇士一手建立的榆京城也会成为蒙兀人的囊中物,还请王爷及早定断!” 一段静默之后,一个沙哑冷淡的声音缓缓响起:“瞒天过海闯下大祸后,依旧不知悔改,请人擦臀还用一堆大道理压人,以莫须有的罪名胡乱抓人威胁,读书人的心眼子果然多啊。” 温鸿轩说:“兵临北境乃是早年与蒙兀王立下的契约,人无信不立,国无信则衰,此事我业已向王爷解释好几次了。” “为何立下契约,你我心知肚明。我与云中王明争暗斗多年,他的套路见多了。也就是他,做人还有些底线,不至于卖国求荣。倒是你,十几年未见,陌生得很啊。” 这次轮到温鸿轩沉默。 过了会儿,就听到茶壶倒水的声音,温鸿轩好似平静了许多:“无论进退,大长老都要即刻启程,赶赴前线,稳定军心。十万大军每日耗费数千石粮食,粮仓捉襟见肘,再这么下去,就只能动百姓的救命粮了。” 所谓的救命粮就是储存着应对灾祸的储粮。 不等对方回答,温鸿轩又接下去道:“王爷若有二长老的消息,也请他即刻回京。天地虽大,叶落归家。人家虽好,认祖归宗。” 另外那人冷笑一声,温鸿轩好似没听到一般,自顾自地说:“今天下午,大长老的儿子保了一行人进城,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回答不尽不实,战辅司怀疑是北周细作。王爷若见到大长老,还请代为提醒,莫要引狼入室,重蹈覆辙。” 那位王爷嘲讽道:“一时周朝勇士,一时北周细作,一介武夫,厚颜送一句诗与温大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温鸿轩顿时激动起来:“王爷忘了云中王之死吗?!他是你的手足兄弟!” 一直冷嘲热讽的王爷也激动道:“王昱也是本王的手足兄弟!你联合蒙兀的十万大军想要踏足之地是北周,十 万大军兵刃所向之人也是北周子民,本王宁为败寇,不做敌犬!” 砰! 茶壶落地,碎片四溅。 温鸿轩一步越过地上的碎片,冲到那人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王爷九死一生,难道不恨?” “我本该十死无生。” 回答平静且坚定,似乎对生命已经失去了追求。 温鸿轩瞳孔微缩,身侧的拳头握紧又松开,脚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一步,刚好踩在碎瓷片上,脚下异物感让他回过神来,以极低的声音道:“我何尝不希望醒来的是……王爷呢。” 尽管他面前有一位王爷,话中未尽的叹息却让人觉得另有所指。 夜,已经过了最黑的时段,然而黎明,还很远。 温鸿轩带着人悄无声息地离开民宅,就如他们悄无声息的来,但这座民宅的戒备并未解除。裴元瑾从屋顶上下来,在黑狗闹出动静前,直接将它击晕了过去。 温鸿轩走的时候居然没有关门,不知道是忘了,还是刻意没关,倒也方便了裴元瑾进出。 他一进门,就看到一个头发枯黄的人瘫坐在一张轮椅上,腿上盖着毯子,毯子一角垂落在地,离瓷片极近。 经过刚才的偷听,他已经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他观察对方的时候,对方也在看他,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叫喊,而是抬起手,示意他快走。 裴元瑾看看他,不进反退,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陇南王?” 语音落下的瞬间,十几支铁箭便破风而来,其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钻,几乎让人避无可避,但裴元瑾仿佛毫无所觉,依旧朝着原定的方向,一步一步朝前走。 只是当箭矢接近他后背时,仿佛遭遇了无形的旋涡,原本分袭而来的箭矢竟然扭成一束,然后垂直向下,插|入地面。 陇南王目光从插在地上的箭矢慢慢往上移,落到裴元瑾脸上,看似淡定,但抓着扶手的拳头泄露了他此时的紧张。 裴元瑾离他三尺远的位置停下,扬眉看着他。 陇南王仿佛此时才想起他刚才的询问:“我是。” 话音刚落,门外先冲进来三个黑衣护院,很快又冲进来两个,一共进来四拨九个人。 裴元瑾冷漠地侧头,目光往后一瞟。 那九人怕他对陇南王不利,不远不近地围着他。 陇南王摆手道:“退下吧,他是我的……一位朋友。”说完又刻意地看了裴元瑾一眼,裴元瑾没有否认。 “吾等护卫王爷安全,不敢擅离职守。” 九人磨磨蹭蹭不想走。 陇南王冷下脸:“下去!” 九人犹豫了下,有的盯着裴元瑾的后背,有的盯着地上的箭束,无论如何,还是慢吞吞地离开了房间,只是他们也没走远,就在院外面远远地看着。其中一个还抱起了黑狗,在那里为它运功,直到它“呜”的一声醒过来。 第181章 古镇有伏兵(上) 他想套近乎,奈何傅希言不吃这套,冷漠地说:“闲话休说,言归正传,你现在可以解释为何不见虞姑姑了吧?” 他见陇南王沉默,立马火上心头:“交代一切是你让我们带你离开的条件,堂堂陇南王,不会出尔反尔吧?还是,你又布下了什么局?” 说到这里,他警惕地走到窗边,果然看到远方有黑点在慢慢靠近。 他对裴元瑾道:“有人来了。” 裴元瑾一脸的无所谓。来的这些人不过是普通士兵罢了,有许多还上了年纪。 陇南王解释道:“他们是张将军派来保护我的,我们约定在小镇见面。” 傅希言看着那连风都挡不住的一截墙:“这里也算小镇?” “若当初水源没有干涸,如今也该繁荣起来了。”蒙兀愿意借地借兵支持北地联盟,无非是觊觎中原丰饶,这才是陇南王最不可原谅温鸿轩的理由。 黑点慢慢靠近,陇南王拉开门,朝聚拢过来的人做了个挥退的手势,那些人立马又如潮水般退去,问都没问一句。 这才是陇南王昔日麾下如臂使指的军队。 与老兵们会合后,陇南王一直紧绷的肌肉终于放松下来。 他看着屋内跳动的烛火,缓缓道:“我刚刚从黑暗中醒来,看到的也是这样一盏烛火。当时我还以为,那是接我去地府的冥火。” 傅希言想起了自己死而复生的经历,一时沉默下来,安静地聆听着。 “但我很快知道不是。我应该死,却没有死,我的身体和魂魄都被人用特殊方法保存起来,直到魂魄完全修复,才被唤醒。” 修复……魂魄? 傅希言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按照他的话说,人若死了,只要没亲眼看到他魂飞魄散,就不算死透? 他想起小神医当初在镐京救醒楼无灾之后,就来了北地,难道…… 他将问题问出了口。 陇南王说:“听说在我醒来之前,我差点停止了心跳,是被鄢瑎救回来的,想必就是那个时候了。” “你恢复意识之前,你的心跳没有停?”那不就是植物人?傅希言问,“那你有知觉和意识吗?” 陇南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没有。所以我至今都不知道,如今的我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我。” 傅希言听得毛骨悚然。 前世看过太多匪夷所思小说设定的他忍不住脑洞大开,在莫翛然创建的傀儡道可以远程操控身体的前提设定下,他按捺不住地发散思维:如果灵魂可以修复,那记忆可以复制吗?如果记忆可以复制,那眼前的还是陇南王么? 他再次启用窥灵术,窥探陇南王的魂魄,之前匆匆一眼,只看到他生机犹存,如今细细观察,便觉察出他的魂魄的边沿有种破碎感,和一般人并不一样。 若是这样,傅希言还真的不敢让他见虞姑姑。万一他不是自己,是郑佼佼操控的傀儡,鬼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裴元瑾见傅希言在发呆,开口直击重点:“魂魄如何修补?” 陇南王手指僵了僵,缓缓抬眸,那看似平静的瞳孔里仿佛蕴藏着无尽的黑暗,即便屋里点着一盏蜡烛,也照不亮他的眼睛。 “以形补形。” 四个字说出口的刹那,那股支撑着陇南王一路走到现在的劲头一下子消了下去,疲倦蔓延,虽生犹死。 他终于鼓起勇气迈出了这一步,将昔日的荣耀,自身的骄傲,以及勉力维持的体面一并摈弃,将血淋淋的伤疤曝露在两个初次见面的年轻后辈面前。 换做以往的他,必然不会这样做,可如今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他可以死,但他不能管死后的滔天洪水。 或许是踏出了最难的那一步,他神情反而轻松了起来:“北地联盟的来历,你们或许清楚。王昱挟持父皇,我与云中王联军,最后却一败涂地。云中王当场身死,我被张将军等人拼死救出,却身受重伤。待我再度醒来,集合我与云中王残余势力的北地联盟已然成为蒙兀的盟友。 “蒙兀心如豺狐,温鸿轩野心勃勃,郑佼佼居心叵测,纵使张将军用兵如神,但在他们三方的夹击下,已然左支右绌。我的醒来,不但没能为他助力,反而成为了他们操纵的傀儡,为他们侵吞北周江山的谋划划下了最后一笔。” 傅希言之前在门口蹲树,没听到陇南王与温鸿轩的对话,此时不免好奇:“难道你不想拿回皇位?” 陇南王淡然道:“父皇至死未传位于我,何谈拿回?” 傅希言有些吃惊。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古往今来有几人能想通且接受。光凭这一点,就不是一般人的胸襟。 陇南王又傲然道:“何况,就算争那也是我王氏兄弟之争,岂容他国指手画脚!” 真正闻名不如见面。傅希言第一次认同了虞素环择婿的眼光。不说别的,就凭战败也不肯沦为他国傀儡的骨气,就这一点,建宏帝差远了。 裴元瑾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就是你。” 傅希言和陇南王都是一怔。 裴元瑾说:“若郑佼佼能换魂魄,就不会留下你这身反骨。” 傅希言深觉有理。既然要找傀儡,就找听话的,找个和自己唱反调的干嘛。总不能是怕崩了人设挨骂吧? 陇南王怔怔地想了会儿,豁然开朗,大笑道:“有理有理,言之有理!” 从昨晚到今晨,傅希言还是头一次看他笑。或许是好感作祟,看陇南王顺眼后,便觉得他处处顺眼,虽然长得不年轻,笑起来却有种成熟的魅力,和虞姑姑站在一起,想必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傅希言也笑了笑:“你之前怕自己不是自己,所以不敢见虞姑姑,既然现在你已经相信了自己就是自己,也从榆京城里逃出来了,总算可以和虞姑姑喜相逢了吧。” 陇南王笑容渐渐收敛起来,一脸苦涩的摇摇头:“不是时候。” 傅希言皱眉:“为何?” “因为我还不知道我该不该活下去。”不等傅希言询问,陇南王已经接下去,“北地和蒙兀想借我起事,可我怎能让我成为外族踏足北周的借口?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候……”他抿紧嘴巴,虽然没有明说,但神色已有决绝之意,“到时候,我只希望二位能让我魂飞魄散,不要留下隐患。” 傅希言提醒:“你知道刘焕吗?” 张祖瑞已经亲口承认当年云中王之子是由牛将军的侄女送出镐京,等于间接地承认了刘焕的身份。既然云中王还有后人,陇南王便是死了,那也有备胎。 陇南王道:“我知道。温鸿轩派了苦娃他们南下,想寻他回来。但是,他身世离奇,并不容易服众,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便是由我出面相认……但我岂能将云中王唯一的骨血拖入泥潭,张将军他们也不会承认。” 傅希言眼珠子一转:“苦娃是忘苦?他一直没有回榆京是不是和你有关?” 陇南王点头:“刘焕不回来,他便永远是刘焕。” 他当然知道,以温鸿轩对云中王的忠诚以及对夺回北周皇位的执着,即便他不承认刘焕这个侄子,温鸿轩也会想方设法让刘焕恢复身份。如此一来,不管成功与否,刘焕余生必然都会在温鸿轩的干涉下,生活在国仇家恨的漩涡中,他不愿如此。 傅希言见他态度坚决,突然有些好奇:“若刘焕自愿呢?” 陇南王斩钉截铁地回答:“他不需要自愿。” 傅希言:“……”尽管他知道刘焕本身也不愿 意,但听到陇南王的答案,还是觉得有点手痒。这性格,说好听点是当机立断,说难听点叫刚愎自用,也不知道虞姑姑是怎么忍受的。 他抱胸道:“你说得对,的确不需要自愿。” 陇南王听他语气,依稀感到有哪里不对。 傅希言转头对裴元瑾说:“你在这里看着,我回去接姑姑,让他们夫妻团聚。” 陇南王皱眉道:“我时日无多,何必让她再伤心一回。” 傅希言嘲讽道:“既然如此,你何必让忘苦转交香囊?” 陇南王苦笑道:“我没有,我只是让他打听素环的消息……他猜出了她的身份,擅作主张。” “无论如何,虞姑姑收到了,心动了,人来了。” “你们可以当作我已经死了。” “我们当然可以。但温鸿轩可以吗?郑佼佼可以吗?蒙兀王可以吗?”傅希言气势汹汹地瞪着他,“若在你死后,虞姑姑才知道曾经有一个重逢的机会摆在她眼前,她却错过了,你猜她会怎么想?你猜她此后余生要怎么过?!” 陇南王愣住。 傅希言咄咄逼人:“除非你现在承认,你根本不喜欢她,不想见她,对她没有半分感情!”心里想的是,如果他说不喜欢她不想见她……自己就把他绑着去! 陇南王手指捏着毯子,沉默了许久,才像是输了一般地苦笑道:“怎能不想。”自醒来那刻起,便思之如狂。 第182章 古镇有伏兵(中) 陇南王妥协后,裴元瑾便出发了——傅希言的建议虽然被采纳,但两人的任务掉了个个。傅希言留下来保护陇南王,裴元瑾回榆京城接人。 一方面是考虑到温鸿轩一旦发现陇南王失踪,必然会全城搜捕,风雨难测,让武王级的裴元瑾出场,安全更有保障; 另一方面,傅希言修炼了精魂诀和驱灵术,万一陇南王的魂魄被郑佼佼动了手脚,傅希言应对的手段更丰富。 长夜将尽,天色将明。 傅希言目送裴元瑾离开。 陇南王生死之谜已然揭晓,然而,笼罩在北地上方的迷雾并未完全退去。 蒙兀觊觎国土,温鸿轩想为主报仇,他们图谋北周都有自己的目的,但郑佼佼身在江湖,为何要花费十几年来蹚这趟浑水? 看他藏身幕后兴风作浪,让傅希言想起了一个人。 郑佼佼,不会是莫翛然的化名吧? 借苍生,傀儡道……听起来像是一路货色。 傅希言身后,陇南王坐在门里,微微抬头,望着遥远的东方露出鱼肚白,眼中终于染上了浅浅的光。 傅希言和裴元瑾送陇南王去城门,接应的黑衣人则合力将那九个名为保护实为监视的护院捆成粽子,塞到耳房里堆着。 他们动作极快,蹑手蹑脚地关上各道门后,飞快打扫战场,钉在地上的长索,丢在地上的武器……全都收了起来,连黑狗也放在门口,看上去像在打盹儿的样子。 布置好一切,他们才退出民宅。 外面,一个身材瘦削的蒙面男子负手站在门口,等他们出来,立刻比划了一个走的手势。数十人连忙跟在他身后,消失在街道的黑暗尽头。 数十人到了城北与城南的交界,便如鱼入大海一般,很快消散了开去,只留一人继续跟着。 两人又去别处绕了一圈,才回到张府。 张祖瑞拉下面巾,沿着围墙的阴影,慢悠悠地走进倒座房的其中一间,脱下外套,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黑衣人立刻伸手取下挂在衣架上的外套,帮他换上。 张祖瑞说:“密切关注城门的消息,确认王爷顺利离开后,立刻回报。”待那人走后,他才穿过长廊庭院回到卧室。 屋里还有灯。 张夫人正靠坐在床上,撑着眼皮等人,见他平安归来,才露出轻松之色:“大半夜的上哪儿去了?也不说一声。” 张祖瑞不答反问:“王妃如何?” “能如何?”张夫人叹气,“人死不能复生,除了节哀,我也没什么可劝的。看她这样子,我心里也难受得很。” 由人及己,她想到自己的处境,又何尝不是在步王妃的后尘?即使身处后宅,她也知道驻扎北周境外的十万大军都在等他的夫婿。而这一去,便是刀山火海,生死未卜。 张祖瑞说:“熬过这阵子就好了。” 既然傅希言和裴元瑾知道了陇南王没死,那么虞素环早晚会知道这件事。想来,这也是忘苦盗取香囊送给虞素环的原因。王爷在北地处境艰难,内忧外患,若能得到储仙宫相助,逃出升天的机会便大大增加。 张夫人以为他说时间会冲淡一切,叹息道:“这多过了多少年了。王爷王妃当年感情那么好,也难怪王妃走不出来。” 张祖瑞“哼”了一声,脱下外衣,随手挂在衣架上:“我待你不好?” 张夫人道:“你要是少打点仗,那就比什么都好!” 张祖瑞脱鞋的动作一僵:“我打算明日启程去北境。” 张夫人顿时黑了脸,张祖瑞要上床,还被她推了一下。她自顾自地往床上一躺,直接拽过张祖瑞的被子盖在自己身上。 张祖瑞背对着她坐在床边上:“你带上酬儿和我一起去。” 张夫人翻身坐起来,趴在他背上问:“你说什么?” “全家都去。” 张夫人立马笑开了花:“你不是一向不愿意我和儿子跟着你?” 张祖瑞说:“这次不一样。” 尽管他将陇南王住所周边的耳目都清理了一遍,但是纸包不住火,按照温鸿轩每天不见陇南王一面就不放心的习惯来看,陇南王失踪的事情早晚会被发现,张夫人和张酬留下来就是现成的人质。 张夫人也不管哪里不一样,喜滋滋地说着要带哪些东西。 张祖瑞心不在焉地应和着,心情却有些沉重。陇南王是温鸿轩、蒙兀侵吞北周布局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温鸿轩不会轻易放手。虽然他已经有了后续的计划安排,但能否顺利,还要等明天才能揭晓。 卖早点的,倒夜香的,打水的,洒扫的……晨光照耀下的榆京城刚刚从睡梦中苏醒,处处祥和。 裴元瑾翻过城墙,一路畅通无阻,想象中的盘问阻拦跟踪查询……都没发生。直到回到张府,才看到一些与往常不同的景象。 府里上下正热火朝天地收拾东西。 这是要跑? 裴元瑾招来护花组,知道姜休和虞素环都没事,便去了张祖瑞的房间。张祖瑞忙活了大半夜,还在床上打呼噜,倒是张夫人一大早就起了,正指挥下人准备行李。 裴元瑾在门口站了站,便有丫鬟去通报,不一会儿,张夫人便风风火火地出来了:“裴少主来找外子?且随我进屋稍坐,我这就去叫他!” 裴元瑾也没有客气。城里现在没有动静,可能是陇南王离开的事情没有被发现,也可能是温鸿轩在放长线钓大鱼,不管哪一种,他都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这一种。 他们进门的时候,张祖瑞已经起了。见到裴元瑾时,他微微一怔,连忙招呼他进了书房。 张夫人在外面关上门,屋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个。张祖瑞按捺不住地问:“王爷如今……” “已顺利抵达废弃的古镇。” 说明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张祖瑞放下心来:“那就好。我打算立刻出发去北境,不知裴少主作何安排?” 裴元瑾说:“我与你们同行。”若能在张祖瑞掩护下,平安撤离是最好的。 张祖瑞犹豫了一下,才道:“好,就以一炷香为限。一炷香后我们一道启程。” 约定时间之后,裴元瑾便去安排姜休、虞素环启程,张祖瑞则抓紧时间处理书房的东西,顺便通知张夫人。 张夫人看着下人们进进出出忙乱的样子,叹了口气道:“罢了,出门在外也没得讲究,只那些贴身要用的,余下的先放进柜子里锁起来,叫人看着吧!”就是不知道这次离开后,还有没有机会回来。 第183章 古镇有伏兵(下) 张祖瑞见那人像麻袋一样被提走,脚下意识往前踏出一步。裴元瑾身影一闪,挡在他面前:“且慢。” 温鸿轩道:“你认得此人?” 裴元瑾道:“留下此人,与我有用。” 他的语气既不是威胁,也不是请求,就那么平平淡淡的理所当然,反倒叫人憋了一口气。温鸿轩当上北地盟主之后,已鲜少有人在他面前摆架子,就算蒙兀王见他,也是客客气气的,这种目下无尘的姿态唯有郑佼佼那般的武夫…… 他心中揣测对方的身份:“人是我抓的,你用什么交换?” 裴元瑾手指轻弹,发髻的赤龙王便如一道赤色闪电,在空中折出几道弯,恰恰地劈落在拖着疑犯那骑士的面前。 闪电落地,化作一柄长剑,笔直地插在地上,仿佛一座界碑,张扬地宣告来人,擅进者死。 灵器本就世间难得,何况这种能够大变换自如的武器,当今天下,纵观四海,也只有一人的武器符合描述。 温鸿轩眸光深沉,皮笑肉不笑地说:“原来是储仙宫少主驾临。张将军,你怎得也不通知一声,若非昨夜守护王爷的人说,来了一位武功极高的年轻人,我至今还蒙在鼓里呢。” 昨夜发生的事,他并非一无所知。 他一直知道身边的小厮是张祖瑞安插的人,对方一下药,他立刻意识到张祖瑞今夜要动手。但他首先想到的是张祖瑞要救关在战辅司地牢的卫士,等他意识到陇南王住所生变,带人赶去城北时,已然迟了一步。 九名护院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昨晚大战,被陇南王请入房间的两个人引起温鸿轩的好奇,尤其是护院形容其中一人的武功“深不可测”——陇南王帐下武功深不可测的唯有忘苦。 但忘苦行踪成谜,只能是另有高手助拳。 昨天张酬特意从城门口领走的一行人引起温鸿轩怀疑,正好守城门的战辅司早上发现裴元瑾从城外回来——这便对上了。 温鸿轩推测陇南王已经不再榆京。在此等高手的眼皮子底下,以他目前的人手,想要跟踪近乎不可能,而且,张祖瑞手掌兵权,加上高手武力加持,即便找到了陇南王,也未必能要回人来。 于是他迅速改变战略,退而求其次——试着留下张祖瑞。 张祖瑞与温鸿轩认识这么久,知其为人向来走一步看三步,自己这次的救援行动猝不及防,对方全无准备,大抵会谋定而后动,这也是他带着家人离开的底气。 但观温鸿轩今日所为,竟是不顾多年情分,冒着北地内讧之险,也要硬怼,这与他的预想不符。 按照他的原先设想,接应陇南王离开榆京的同时,安插在温家的人就会向温鸿轩下药拖延时间——成功最好,若是失败,以温鸿轩一贯的谨慎,在失去陇南王的情况下,绝不会贸然出击,在大战前夕与他撕破脸皮。 然而,他低估了温鸿轩的执念。 张祖瑞不动声色地反击:“有裴少主助拳,我方胜算大增,温兄应该高兴才是。” 温鸿轩说:“张将军一向反对江湖人介入北地,倒是愿给储仙宫大开方便之。” 张祖瑞说:“储仙宫追捕傀儡道不遗余力天下皆知,我们也是同仇敌忾罢了。” “铁蓉容伏诛前,已在北周作威作福多年,储仙宫同在北周,难道没有受到一点消息?” 两人唇枪舌战,你来我往,好不热闹,若是傅希言在此,少不得要加入战局,大话一场,可惜在这里的是能动手绝不哔哔的裴元瑾。 他看着赤龙王孤零零地插在不远处,感受着剑客遇到政客的孤独。 张祖瑞说:“十万大军深陷边境乱局,每日耗粮数千石,令我忧心如焚啊。我这就奔赴前线,稳定军心,无论如何也不能动百姓的救命粮!” 这些话都是温鸿轩这两天说给他听的,如今从他嘴巴里说出来,有种说不出来的讽刺。 温鸿轩沉下脸道:“之前的卫士渎职案、泄密案尚未结案,张将军不留下来看看结果吗?”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张祖瑞心头一紧,脸上却还在笑:“那些都是我北地好男儿,想必温大人会给他们一个公道。” 温鸿轩缩在袖子里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可否借一步说话?” 张祖瑞便与他一道进了张府,与外面的人拉开一段距离,但还在裴元瑾的听力范围之内。 温鸿轩说:“你请王爷回来,进攻之事可以再议。” “你对蒙兀的承诺当真可以不作数?”张祖瑞见他拉长着脸,叹气道,“我不使你为难。蒙兀王若怪罪起来,自有我一肩担之。” 温鸿轩冷笑道:“你去了北境又如何,没有后方供应粮草辎重,十万大军顷刻间就会变成丧家之犬,到时候攻打北周,获取物资就是唯一之选。” 张祖瑞面不改色道:“既如此,不正合了温大人之意吗?” 温鸿轩又换了一种威胁:“张将军若不想卫士们白白送命,不如再留几日。张夫人和张公子可以自行离去。” 可惜张祖瑞心意已决:“卫士是北地的卫士,非我一人之兵。” 竟是油盐不进,毫无空隙。 温鸿轩瞪着他,眼睛似乎要冒出火星来,他几乎用诅咒般地语气说:“北周容不下两个王,你和你的主子只会变成丧家之犬。” 张祖瑞看了他一眼:“是啊,我还有主子。” 温鸿轩脸瞬间变得极为狰狞可怖,张祖瑞不再理他,转过身,大摇大摆地走出门口,随即就听到外面传来下令出发的声音,紧接着是马车车轮滚动声,以及张家人吆喝声。 温鸿轩不在,骑士们不敢拦着大将军,只能让开一条路。 裴元瑾伸手召回赤龙王,然后跃上车顶,犹如定海神针一般,坐在车队中央位置,看着车队缓缓驶出街道。 张祖瑞顺手将自己安插在温家的人带走了。 转弯的时候,他无意间回了个头。 温鸿轩就站在张家门口,平静地目送他们。 荒镇真的很荒。 傅希言坐在门槛上,嘴里吃着陇南王手下送来的干粮,和陇南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大多数都是陇南王问他虞素环的事。 傅希言津津有味地讲起相识过程。 虽然陇南王问的是虞素环,但傅希言答着答着就忍不住往裴元瑾身上扯,让陇南王好几次都不得不打断他,将话题拉回来。 “不知不觉,我们竟然已经认识这么久了。”傅希言感叹。认识裴元瑾之后,日子过得比他之前十六年都精彩。 “对了。”他突然想起凑积分的事,从怀里拿出史维良交给他的名单,递给陇南王,“你看看,找一些穷凶极恶、罪大恶极地给我。” 陇南王翻开,见第一页写着温鸿轩,脸上顿时露出古怪之色,一页一页翻下去,都是北地联盟的人。 “你问这个做什么?” 傅希言说:“我要翡翠土,但要拿积分换。解决名单上面的人,就能积分。” 陇南王的神色更古怪了:“翡翠土……是我的。” 傅希言一怔:“你的?” 陇南王道:“王昱应该是把我的王府给抄了。” 傅希言也不意外。双方都兵戎相见了,还留着对方的房子干什么,当故居保护起来吗? 傅希言说:“要不你修书一封,直接让他还回来?” 他是开玩笑说的,陇南王听后竟然认真地点点头:“可以。反正,我也有事要找他。” 傅希言脱口道:“让他还你命来吗?” 陇南王:“……” 荒镇没有文房四宝,守在附近的士兵也不知道从哪里找了块白色的麻布,又找了支炭笔,写倒是能写,只是写出来的东西怎么看都不像是给一国之君的。 傅希言说:“是不是有些过于寒酸了?” 本来是理直气壮地要回自己的东西,写在这信上,倒像是在乞求救济。 陇南王面上也有些挂不住,放下笔道:“即便写好了信,一时也送不出去。” 傅希言道:“我倒是有一只会飞的鸟,华美无比!”开始了口述吹嘘自己女儿的小作文,又是色彩斑斓,又是雄姿勃发,说到后来,传说中的凤凰也不过如此了。 正胡扯,一个士兵匆匆跑来道:“天上有怪鸟徘徊。”紧接着又一个士兵跑来说:“二长老来了。” 傅希言一抬头,就看到天空中一只奇特的怪鸟穿着奇怪的裙子,露出半截尾巴,在天空里兴高采烈地翱翔着。 他嘀咕道:“都说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原来说鸟也不可以。” 傅贵贵眼尖,看到门槛上的傅希言,有些想认,又有些迟疑,在他头顶上方打了好几个转,嘴里哎呀哎呀地发出叫声,希望下面给个回音。 傅希言刚吹完牛,不想这么快就吹破了,不大想认,奈何女儿对爹还是有点感应在身上的,他越是不说话,傅贵贵越是确信这德行除了“亲爹”没第二人,当下一个俯冲,冲着他的脑袋一个猛扎! 傅希言在它抓住自己头皮之前,终于懒洋洋地伸出手,抓住了它的一对爪子。 傅贵贵顿时失去平衡,两只翅膀胡乱挣扎着,将傅希言整个脑袋都裹在了里面。 正鸡飞狗跳,一个和尚飞快地冲过来:“施主,刀下留鸟!” 第184章 计划有分歧(上) 傅希言放开一对“凤爪”,顺便整理了一下被翅膀扇乱的发型,然后扭头对陇南王说:“我就是动物亲和力比较高。” 陇南王微微笑道:“的确很像凤凰。” 傅希言:“……”和聪明人打交道,确实没什么意思。 两句话的工夫,和尚背着一个年轻人三两步便到了近前。离傅希言上次见他,也没过多久,但整个人都沧桑了许多。 “傅施主。” “忘苦大师。” 两人装模作样地打完招呼,立刻开启打探模式。 “施主怎么会在这里?” “你怎么会和傅贵贵一起来?” 两人对视着,忘苦率先败下阵来,主要是陇南王在旁边悠然看戏,显然和傅希言相处得不错。忘苦道:“施主问的是这只赤鹏大鸟吗?” 傅贵贵因为找到了主人,在旁边性兴奋地啪嗒啪嗒走来走去。 “它一天间在贫僧头顶上飞了五六次,后来就一直跟在后面了,贫僧也不知为何。” 傅希言扭头看傅贵贵,明知它不会说话,还是没好气地问:“说好了在原地等待,不要乱跑的呢?我不是说好了让猪肉铺老板每日喂肉?” 带着傅贵贵进榆京,等于脸上贴着身份证,所以他路过某个小镇时,向当地的肉铺老板订了一个月的肉,让他每天挂新鲜的猪肉在树上投喂,只是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差错。 傅贵贵张开翅膀,愤怒地扇动了两下,尾巴也在地上拍着。 傅希言暗道:莫非是猪肉铺老板阳奉阴违,收钱没干活? 他又注意到它的裙子又破又脏,显然在外面吃了苦头,不由心疼:“好了好了,爹回去找猪肉铺老板算账。不过,那么多人,你为什么偏偏跟着忘苦大师?” 傅贵贵张了张嘴吧,发出单调的哎呀声,然后……又扇了两下翅膀,甩了两下尾巴。 傅希言:“……”误会肉铺老板了,扇翅膀甩尾巴可能只是傅贵贵新学的舞步吧。 忘苦见他和傅贵贵聊天,立刻走到陇南王面前,下跪行礼,然后将背上的人放到地上:“幸不辱命。” 傅希言见他们有话要说,识趣地带着傅贵贵去了别处。 陇南王低头看着昏迷不醒的青年,眼神十分温柔:“这就是二哥的儿子?” 忘苦道:“他便是刘焕,被他们下了药,我一时还没有解决的办法。好在他们下手很有分寸,即便不醒,但脉象平和,人也没有太过消瘦。” 陇南王低头打量着刘焕的脸:“像二哥,也像容侧妃。” 忘苦说:“是,我第一眼便觉得像云中王。” 陇南王道:“二哥成亲后一直想要孩子,盼了那么久,总算盼来了,却没见到。人的命数真是很奇怪,永远是想要的得不到,来了的又不是时候。” 忘苦跪在地上,小声嘀咕:“王爷不去要,又怎么知道不是时候呢?” 陇南王斜眼看他:“这边是你偷我香囊的理由?” “属下罪该万死!”忘苦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没有告罪的意思,眼珠子还灵活地往屋里探了探,“傅鉴主应该不是孤身来此吧?” 陇南王冷哼一声。 忘苦见他脸虽然黑,眼睛却很明亮,心中一喜:“王妃也来了?” 陇南王伸出手,指着他的脑袋道:“再擅作主张,以后便不用跟着我了!” “不敢了不敢了。”忘苦笑嘻嘻地说。 “起来吧。把焕儿抱到屋里来,躺在地上像什么话。”陇南王一转轮椅,退到了屋子里,忘苦连忙跟进来。 蜡烛已经灭了,但旭日东升,窗外的光线也足够照明了。 陇南王等 忘苦将人安置好,才说:“说说这一路的遭遇吧。” 忘苦便将跟着温娉南下,收霍原之女为徒,策反刘坦渡事败,带着诸人想从榆林镇离开等事,一五一十地道来。 “梅下影不在,我一人无法同时带走刘焕和霍原之女,因此,温娉便主动提议带着霍原之女去给修筑城墙的役夫做饭,打算等他们修到城墙中段时,再找机会逃离。我带着刘焕和老三离开榆林镇之后,又找了个机会把他留在了客栈里,自己偷偷离开了。” 吴宽一向贪睡,这事倒也不难。 “不过我怕他们沿途安排了眼线,所以绕了一段路,我没有来迟吧?” 陇南王有些怜惜地看着床上的刘焕:“来得刚好。就是不知待他醒来,会否责怪我的选择。” 在北地,刘焕的身份比不良于行的陇南王更有优势。他不仅是云中王之子,也是容越的堂侄。比起容荣这个早已离心的妹妹,容越与容惠的关系更好。而容越逃离北周之后,便成了温鸿轩的得力助手,如今还是驻扎北境外的十万大军的监军。 陇南王没有继承人,论立场论血缘,刘焕都是最亲近的一个。可以说,只要陇南王配合温鸿轩承认刘焕的身份,北地的两大阵营立刻就能拧成一股绳索,刘焕即刻便是北地之主。 忘苦说:“据我所知,刘焕并不想认王爷,刘坦渡待他不错。” 陇南王低头,自嘲地笑了笑道:“也好。” 一个生下来便是在将军府里养大的孩子,如何能强行要求他去承受一个战败的王爷父亲带来的麻烦。 如他有孩子…… 陇南王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失去感知的腿。 忘苦见状忙道:“听说储仙宫有位医术出神入化的药师,待王爷与王妃重逢后,可以去府君山一趟,说不定能治好。” 陇南王缩回手,意兴阑珊地说:“再说吧。” 小神医都判了死刑的事情,他也不敢抱希望,以免让自己更加难堪。 傅希言虽然带着傅贵贵在外面玩,但心思一直留在屋里,见忘苦出来,立刻凑过来:“刘焕怎么样了?” “被下了药,一时醒不过来。”忘苦这么说,也是抱着求医的心态。储仙宫混阳丹天下闻名,铁胆药师姜休的名气自然也是水涨船高。“还要请傅鉴主代为引荐姜药师。” 傅希言对刘焕印象不错,如今又有陇南王、虞素环这层关系,自然不会拒绝。 今天午饭吃得略早,傅希言本以为是陇南王的习惯,谁知吃完饭大家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发了。 傅希言看着马群和马车出现在荒镇,蓄势待发,疑惑地问:“我们去哪儿?” “麂城。” 麂城临近北境,与十万大军驻扎地极近,也是张祖瑞的势力范围。 傅希言吃惊道:“元瑾还没带着人回来。” 陇南王道:“为免温鸿轩跟踪张将军,我们事先约定在麂城见面。” 之前的计划没有算上傅希言和裴元瑾,为了保障陇南王安危,才特意让忘苦赶过来,不然忘苦也可以在麂城等待。 陇南王见傅希言面露难色:“有何不妥?” 傅希言想了想道:“我们还有事,要与元瑾商议后再决定去留。” 他们此次来北地,主线是带虞姑姑找陇南王,但还有支线任务,诸如完成翡翠土的兑换,寻找阵师宋磊明以及镐京前雷部主管事任飞鹰等。 而且,抵达北地之后,裴元瑾曾经联络过北地曾经的风部主管事,如今的北地分部主管事阿布尔斯朗,却没有得到回应,也需要调查。 陇南王沉默了下:“你们的事情若是危险,不如将素环留在麂城。” 傅希言:“……” 还以为他半天不说话是在纠结啥,原来是这。之前还不想见呢,现在又怕见不着,人啊!啧啧。 傅希言微笑道:“那就要看虞姑姑怎么想的了。”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虞素环一定会选择留在麂城,就算她不这么选,傅希言和裴元瑾也不方便带着她到处跑,但想到陇南王之前让虞姑姑掉了那么多眼泪,他就决定将答案留到最后揭晓,让他也尝尝患得患失的滋味。 匆匆与陇南王等人告别,傅希言带着傅贵贵踏上了寻夫之路。 虽然不知道裴元瑾他们现在走到了哪儿,但张将军赶着去接手十万大军,离开榆京之后必然会一路南下,所以只要顺着这条路线走,总会找到的。 …… 计划是很美好的,但实现起来,还是略有些困难。 “这边,这边!” 傅希言在下面拼命地指手画脚,叫得头发都要白了。 傅贵贵这才从西面飞回来。 傅希言盯着它。总算知道傅贵贵和忘苦是怎么遇上的了。“以前也没发现你路痴啊?”一路跟着走南闯北,不都飞得挺好。 傅贵贵也愁。 小时候是两个爹轮流抱着走,自然不用分辨方向。后来是长长的车队,在天上看着可明显了,现在他爹就那么一个黑黑的小不点,稍微飞得快点,飞过头了,就找不到了。 傅希言并不知道傅贵贵的腹诽,还在心里计划着怎么改一改女儿路痴的毛病,傅贵贵就自己想到办法了。 傅希言无语地看着傅贵贵不知道从哪里叼来的遮天蔽日芭蕉叶:“干嘛?” 傅贵贵飞起来,扑过去,想要将芭蕉叶插在傅希言的脑袋上。 傅希言立马让开:“戴绿影响家庭和谐!” …… 后来,路上就多了一个肥袍飘飘的红影。傅希言一边用轻功飞快地跑着,让红袍展成一面大旗,好让天上的女儿看到,一边自言自语:“难道是蛇的基因拉低了鸟的视力么?” 第185章 计划有分歧(中) 张祖瑞一行人目标不小,傅希言找起来也不太麻烦,临近傍晚的时候,就在一个小镇附近的茶寮听到了消息。茶寮里的人闲来无事,还在津津有味地形容着车队的样子。别的不说,光听那一辆破破烂烂的补丁车,傅希言便知道自己没有找错方向。 张祖瑞念着今天是长途旅行的第一天,张夫人等人还在适应,没有走得太久,直接在小镇歇下了。 傅希言找上门的时候,他们正在客栈大堂吃饭,大块的羊肉煮得一般,但闻着极香。他进门之后,朝着张将军等人打了个招呼后,就直接在裴元瑾身边坐下了。 裴元瑾神色自然地递了双筷子给他,他接过来就吃,自然得好像他本就是车队的一员。 傅希言见这一桌加上自己也只有三个人,护花组和虞素环都不在,不由担心地问:“你还没有告诉她?” “说了。”裴元瑾道。 姜休道:“连着大悲大喜,最是折磨人,我开了宁神的药,她喝了好好睡一觉,人能缓过来。” 傅希言又问裴元瑾:“说了多少?”陇南王坐轮椅这件事,他没好意思问,想来不是好结果,毕竟陇南王的身体是小神医鄢瑎治疗过的身体,也不知道虞姑姑能不能受得住。 裴元瑾说:“还活着。” 傅希言原本认为他说得太少,就跟看电视只看了个预告一样,仔细想想,又觉得这一句便胜过千言万语了。 他凑过去,小声说了陇南王打算去麂城和他们会合,然后问裴元瑾的打算。 裴元瑾微微蹙眉。 北地分部失联,他身为少主自然要调查清楚。 要调查,就要去蒙兀。因为阿布尔斯朗的真正身份是蒙兀的一个小部族的族长,手底下掌管着一支族人组成的商队,平时会来往于北地和蒙兀之间,一边赚钱一边搜集消息。但蒙兀位于榆京之北,和去麂城的路完全相反,一来一回,就是十天半个月。 他们的原计划是送虞素环到榆京与陇南王会合,他们继续北上蒙兀。 傅希言见裴元瑾犹豫,建议道:“或者送虞姑姑和陇南王会合?”这个计划他出发前就想好了,所以刻意问了忘苦他们接下来几天的行程,如果现在赶过去,应该能赶上。 大概是他小说电视剧看太多,都有了后遗症,看有情人天各一方,就害怕他们下次见面就是阴阳相隔。所以秉着送佛送上西的原则,他觉得把虞姑姑送到陇南王身边,让他们一家团聚才是最保险的。另外,护花组加忘苦,足以应付大多数高手,比分开更安全。 裴元瑾:“好。” 然后他们一起看向姜休。 他们要走,姜休自然要一起,只是连番的舟车劳顿,也不知道虞素环的身体能不能吃得消。 姜休慢悠悠地吃着羊肉:“心病还须心药医。” 这就是不反对了。 傅希言说:“问问虞姑姑,要是虞姑姑不反对,就这么办吧!” 虞素环当然不会反对,要是傅贵贵能够载人,她巴不得骑着傅贵贵飞过去。 事不宜迟,傅希言当下就找张祖瑞商量此事。 当他们救走陇南王时,张祖瑞已经猜到后续发展,也是乐见其成:“王爷这些年吃了很多苦,有王妃在身边,一定会开怀许多,只是,我担心路上有温鸿轩的耳目。” 傅希言自信道:“除非他们派出的是郑佼佼。” 虽然没有见过面,但因为之前的各种揣测,什么善莫大焉,什么莫翛然等于郑佼佼,以至于傅希言对郑佼佼抱持着极度的警惕。 提到郑佼佼,张祖瑞不由想起当年并肩作战如今分道扬镳的温鸿轩。若说温鸿轩与蒙兀合作,还可以说是互相利用, 那与借苍生联手,用陇南王的话说,就是“自甘堕落”。 这也是他们最不可调和的矛盾。 张祖瑞提醒道:“郑佼佼与蒙兀王关系密切,你们若去蒙兀,千万提防。” 傅希言不觉得意外。 张祖瑞他们来北地才多少年,而在他们来之前,郑佼佼已经在北地了,那时候北地还是蒙兀统治,他们关系好很正常。 傅希言感慨:“也不知蒙兀王许了他什么好处,让一个武神这么忙前忙后,跑上跑下。”说起来莫翛然也是。身为傀儡道宗,一天到晚出现在皇宫,也不知道图什么! 张祖瑞自然答不上来。 他们在客栈休整了一夜,等第二天天还没亮,傅希言他们就悄然出发了,只是这次他们挤在那辆完好的马车里,显眼的破马车就留给张家装行李了,权当这两日在张家蹭吃蹭喝的饭钱。 路上,傅希言打着救治的旗号,状若不经易地提起了陇南王和刘焕两人的症状。 虞素环在旁边听着,却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在她心中,陇南王醒来却避而不见,必然是有他的原因。残疾也在她的猜测之中。 姜休对治疗这种疑难杂症有一点点兴趣,但不大,心心念念惦记着的哈市翡翠土。 傅希言想起怀里的名册,陇南王没有提供可以下手的人选,那他只好另辟蹊径,比如说——蒙兀王庭? 反正北地蒙兀是联军,对付蒙兀四舍五入就是对付了北地,想来建宏帝也会认的吧?虽然用的是问号,但傅希言心里用的是肯定语气。 找张祖瑞容易,找陇南王却费了他们一番功夫,主要是傅希言他们在北地人生地不熟,走岔了几次,后来还是靠着傅贵贵带路,才找到外出探路的忘苦。 看着忘苦光秃秃的脑袋,傅希言怀疑傅贵贵靠得是他头皮的反光。 无论过程如何,结果是好的就值得。 忘苦见到虞素环从马车里露面,整个人又惊又喜,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了,双手合十道了声佛号:“阿弥陀佛,苦娃参见王妃!” 虞素环冲他招手,等他走到近前,才叹气道:“好端端的,为何要出家?我原本和王爷说好了,要给你说媒的。” 忘苦干笑着摸着自己的脑袋:“一开始是为了逃避追杀,后来便习惯了。” “还俗可好?” 忘苦二话不说:“听王妃的!” 虞素环开心地笑起来,然后轻声问:“王爷呢?” 忘苦也不说什么贫僧不贫僧的了,自告奋勇:“我带路!” 因为带着一队士兵,他们这一路都是避开城镇村庄,走的是山路,只是山地有限,他们如今就要从山里出来,忘苦是斥候,陇南王他们还在山上等着。 虞素环一听到陇南王的消息,整个人都精神了,直接从车上下来,徒步就往山上走。 傅希言见山路狭窄,的确难以容纳马车,便将马车放在山脚,让护花组和姜休看着,自己和裴元瑾跟在虞素环的身后,一步步朝山上走去。 春天到了,山上野花繁盛,黄的红的蓝色的紫的,那五彩斑斓的样子,好似是从虞素环心里开出来的。 傅希言原本跟得很紧,后来被裴元瑾轻轻拉了一下,便自觉地放慢了脚步,又过了会儿,他就听到了山上人的动静。 虞素环的体力平平,今天却越走越快,直到山路尽头,那茂密的树丛之间,出现了一个坐着的消瘦身影。 即便隔着一段距离,对方还背对着自己,可虞素环仍是一眼认了出来,那个曾经让她的人生无比绚烂的男人。 她踩着地上草丛枯枝。 对方听到动静,缓缓转过头来。 虞素环慢慢地停下了脚步,刚刚走得那 么快,那么疾,如今突然近乡情怯,不敢在往前迈步。同样的场景在梦里出现过太多次,但每次走得太近,梦境就会像泡沫一样消失。 她想:这次要克制一些,让眼前的人留得再久一点。 陇南王深深地望着她,眼眶微微泛红,突然笑道:“悔不当初不听夫人之劝。” 虞素环终于鼓起勇气踏出那一步,然后伸出了手,陇南王轻轻地握住了。 两只手互相试探着,好似都在确认对方的真实性。虞素环握着他的手,越来越紧,随即,一个前扑,整个人投入陇南王的怀中,终于憋不住情绪,嚎啕大哭起来。 陇南王抱着她,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 傅希言和裴元瑾识趣地停住了脚步,将眼前的空间留给这对久别重逢的有情人。 “呜。” 傅希言听到近处出来呜咽声,转头就看到忘苦在偷偷地用袖子抹眼泪。 傅希言拍拍他的肩膀:“别哭了,虞姑姑答应了给你找媳妇。” 忘苦说:“要是没有当年的事,我孩子都能跑了。” 傅希言安慰他:“要不,你就当你孩子跑了吧。” 忘苦:“……” 那一边,虞素环哭了一会儿,勉强收住了,抬头看他:“你刚刚说什么?” 陇南王一边帮她抹眼泪,一边柔声道:“当初有传言说王昱野心勃勃,我没有当一会儿事。后来陈妃找你为他说项,你说王昱做贼心虚,怕是所谋不小。我应该听你的话。” 虞素环也想了起来。 她与陈妃来往不多,但王昱也想争位的流言传出之后,一向中立的陈妃在宫宴为王昱开脱,令她心生警惕,可惜王昱平时伪装得太好,她的提醒并未引起重视。 第186章 计划有分歧(下) 虞素环回想起他当时满不在乎的表情,嘴角微弯:“为何不听?” 陇南王握着她的手,轻轻摩挲着,柔声道:“我错了。” “顶天立地的陇南王也会认错么?” “在夫人面前可以认。” 也许他们分开的时候太年轻,积攒的感情太浓烈,重聚的时候,那些被跨越的记忆便被刻意地抹了去,仿佛从未离别,仿佛他只是出征回来,她一直在家守候。 两人气氛正好,却有三个不识趣的蜡烛慢慢地凑过来。 陇南王抬眸看了他们一眼,傅希言立马停住脚步,顺便拉住裴元瑾,对着旁边的那棵树指指点点,假装看风景。 落单的忘苦自觉地凑过去,一起看那棵树的树皮。 陇南王失笑道:“还不过来。” 虞素环也是这时候才想起自己不是一个人来的,连忙擦干眼睛站起来,因为蹲得有些久,腿有些发麻,身体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陇南王下意识地伸出手抱住。 原本已经走过来的傅希言立马一个掉头,转过身,指着刚才那棵树道:“刚刚还是看得仓促了,要不回去再慢慢看看?” 虞素环站直身体,俏脸微红:“别闹。” 傅希言扭头,促狭地说:“好好好,我们不闹,你们接着闹。” 虞素环说不过他,回头瞪陇南王。 陇南王一脸无辜:“要不我们继续?” 虞素环端起王妃架子:“还闹?天都快黑了。” 天气其实尚早,不过陇南王妃说要黑了,其他人便只能识趣地装瞎。 傅希言还煞有其事地感叹,幸亏他们相逢及时,再晚些,怕是要用火光照着忘苦的脑袋,才能吸引傅贵贵的目光。 忘苦:“……” 一行人缓步下山。 亲眼见证了虞素环与陇南王相认的这场大戏后,双方言谈之间便更加的随意亲近。 听说他们要去蒙兀,陇南王面露欣羡之色:“昔日我驻守北境,遥望北方,也曾畅想着有一日能踏破蒙兀圣山。” 傅希言:“……”大家想得应该不是同一件事。 下山与姜休会合。在傅贵贵的侦查之下,一行人悄然横渡平原地带,重新进入山林。此时天已经黑了。 马车不方便上山,忘苦便将马车拆成了轿子,方便虞素环和姜休体力不济时乘坐。 傅希言等他们拆完才想起一件事:“这辆马车是都察院的。”算公车吧?这么拆了,是不是要赔啊。 他想了想,很快放下心来:“就说是温鸿轩拆的吧!”既然马车是因公殉职,应该就不需要他掏腰包了。 刘焕的情况姜休坐马车时已经探过脉了,此时宣布结果:“呵,直接服用了一整棵百岁草王,好大的手笔!他昏迷不醒是在吸收药性,睡得越久,吸收的药效越多。不过过犹不及,他要是继续这么下去,再好的灵丹妙药也在体内堆积成了毒,说不定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陇南王忙道:“有劳药师费心了。” 姜休道:“也不难,服一剂泻药,把余下的百草药王排泄出来就好了。不过丑话说在前头,百岁草王若有剩的,便归我了。” 天地玄黄四个级别里,百岁草王差不多是地阶顶级了,之所以没有进入天阶,就是吃多了会中毒这个特性。一般人,别说一颗,就算是泡着它和一碗水,都有白发变乌,重返青春的功效,是极好的药材。姜休求之不得。 虞素环抢在陇南王之前开口:“您老陪了我一路,这点算什么,还有想要的,尽管开口。” 姜休满意地点点头。 姜休又给陇南王看腿,看了半天,才摇摇头道: “你能活着便是奇迹。恕我直言,当年你如果遇到的是我,早就入土为安了。” 傅希言:“……”这似乎没有自吹的必要吧。 陇南王洒脱地笑道:“无妨,还能见到素环,我已经很满足了。” 姜休想想又有些不甘心,酸溜溜地说:“鄢瑎当年才几岁,就有这般造诣?” 忘苦道:“这件事温大人藏得太深,直到鄢瑎来了北地,和郑佼佼一起唤醒了王爷,我才知道王爷未死。” 虞素环低头看着陇南王:“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上府君山……”那这些年,她至少可以陪在他的身边。 陇南王握着她的手:“那我们可能就得坐一块儿了。” 虞素环捶他。 “咳咳。”傅希言戳破了弥漫在空气中粉红泡泡,“时间不早,我们也该告辞了。” 这荒山野岭的,也不是留宿的好地方,陇南王等人也没挽留,只是约定了待两人从蒙兀归来,路过麂城再见。 傅希言和裴元瑾下山之后,又带着傅贵贵跑了一段路,天微微亮时,遇到一个小村庄,花了点钱,租了间民居,舒舒坦坦地睡了一个上午,总算将这几天熬的夜给补了回来。 傅希言中午起来吃屋主提供的烙饼时,忍不住感慨:“据说金丹期可以不吃不喝不睡觉,堪比行尸走肉,我们要努力了。” 裴元瑾无语:“……听上去不像是值得努力的事情。” 伴侣居然不求上进,傅希言觉得自己有义务关心一下另一半身心健康:“你最近还有没有要被天打雷劈的预感?” 裴元瑾:“……没有。” 傅希言啃着烙饼:“看来要抓紧时间兑换翡翠土了。太久没看到莫翛然闹幺蛾子,心里总有点慌兮兮的。” 裴元瑾说:“或许和金元丹无关。” “怎么说?” 裴元瑾也不知道怎么说,只是一种微妙的感觉,就像前几次的雷劫,总觉得雷劫后继无力,好似差了点什么。 可惜至今为止,只有他一人遇到了雷劫,没有对比。 傅希言虽然饱览众书,但小说里的主角要不就是彻底的废柴,要不就天纵奇才,很少卡在筑基期的,一时也没什么可参照的。 “你爹不是也在研究么,说不定已经有结果了。”回头想想,他们这两年走南闯北,很少在一个地方停下来,待在府君山的那段时光,虽然要一边查案子,一边斗赵通衢,但也是难得的安稳。 裴元瑾摇摇头:“这世间还没有金丹期。” 傅希言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 裴元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是他遭受雷劫时的一种感悟,他之前以为是心境,可在南虞大战乌玄音在内的三大高手后,他心境有所突破,即便没有水到渠成,也该更进一步,雷劫却消失了,体内的真元也停止了变化,能够随心所欲的使用武功了,但是,在他的感觉里,那条通向金丹期的道路好似戛然而止了,有一道看不见的门挡在了面前,连雷劫也受到了约束。 傅希言听得一愣一愣的:“差的那口气,会不会就是体内的真气,也许服用了金元丹就好了。”也只能对它寄予厚望了。 裴元瑾心里清楚希望不大,却没让傅希言跟着自己一起纠结下去。 两人离开村庄后,便一路往北。路过榆京城的时候,还顺路拐进去瞄了一眼,在他们想来,温鸿轩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必然有所动作,可进温家逛了一大圈都没有发现他的踪迹,城里也一切安稳,便没有再耽搁,径自出城往蒙兀的方向去了。 夜很深,天很黑,城外很静。 城头放哨的士兵强撑起眼皮,看着外面一成不变的景色。他从军六年,城外的景色便没有变 过,有时候太寂寞,心里甚至会生出“来点动静吧”的诡异想法。 不过北周西境安稳了十几年,最近一次动乱,还是建宏帝登基之前,万兽城借道北周,追着战败的陇南王一路杀向北地。 那一次,万兽城向世人展露出了獠牙,让很多人惊讶的发现,这个武林邪派居然拥有着不小的兵力,堪比一座小国。 “都打起精神来!” 巡逻的校尉吼了一嗓子,娴熟地驱赶着值夜士兵的瞌睡虫。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十几个铁钩飞上城头,眨眼间,便有数十个人顺着钩子上的场所,攀上了城墙! “敌袭!” 校尉率先反应过来,抽刀便朝绳索砍去,但对方反应更快,直接一个猛扑,将校尉扑到在地,然后一拳锤爆了校尉的脑袋。 “敌袭!敌袭!” 士兵们迅速反应过来,急忙将火把投掷了出去,然后纷纷抽刀砍向冲上来的敌人。 夜晚的宁静就此打破。 敌人用出其不意的手段占据了瓮城,但守城的士兵反应迅速,很快集结在第二道防线。守城的将军登上城楼:“放箭!” 一场箭雨袭来,笼罩住了整座瓮城。 箭雨过后,是死寂般的沉静。 须臾,就听“咚”的一生,瓮城的城门被撞开了。撞城门的不是冲车撞木,而是一个身高逾□□尺的小巨人。他肩膀上还坐着一个人,天太黑,站在城楼上看不清面容,只见那人抬起胳膊,用力一挥:“杀!” 数千人如潮水一般,从他身后敞开的大门里冲进了瓮城。他们不等第二波箭雨来临,便敌人便踩着地上的箭矢,用轻功飞上了城楼。 守城将军一边挥舞兵器抵挡,一边吼道:“速报海西公,西陲来犯!” 第187章 蒙兀有阴谋(上) 夜风掠过平静的江面,吹起微波粼粼,优哉游哉的巡逻船突然发现不远处有黑幢幢的,似乎是船只在行驶,立马打起精神,加速划了过去。 船桨拨动的声音惊扰到了前方,让那些黑影慌乱地动起来,掉头就跑。 “什么人?” 对方一动,巡逻船不再藏着掖着,一边喝问,一边下令擂鼓。 一时间,江面鼓声大作,水鸟惊飞,双方在水上展开追逐。不过对方的船小而敏捷,船速极快,巡逻船一直追到两境交界都没有追上。 北周水军看着南虞巡逻船渐渐靠近,掩护着小船远去,惊怒不已:“是南虞的细作,速速禀告世子!” 北地在北地联盟的治理下,建筑风格、风俗习惯都近似北周,傅希言待了几天,都很习惯,直到进入蒙兀管辖的地界,眼前一片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才有了出国的真实感。 “羊很可爱啊。” 傅希言远远地看着,然后吞了口口水:“但是,烤羊肉好好吃。” 傅贵贵站在他旁边,好似认同一般地点了下头。 可能是伙食太好,傅贵贵的身高一直在往上窜,如今差不多和傅希言的肩膀齐平了,有时候站在一起,傅希言还能搭着对方的肩……翅根。 裴元瑾看了眼这对化身“望羊石”的父女,开始搜寻牧民的所在。傅希言见裴元瑾往前走,让傅贵贵自食其力、自由活动,自己屁颠颠地跟了上去。 牧民被羊群淹没,等羊群惧怕陌生人,像水流一样分道后,便露了出来。牧民见到异族,也不害怕,皱着眉头,一边嚷嚷着蒙兀语,一边朝着他做出了驱逐的手势。 裴元瑾递出去一片金叶子。 牧民眼神立刻变了,嘴里蹦出了两个裴元瑾听得懂的词:“你,谁?” 裴元瑾没有一上来就打听阿布尔斯朗部落,而是将自己和傅希言包装成了路过的旅人。 也不知牧民听懂了没有,两人鸡同鸭讲的半天——主要是牧民在讲,裴元瑾发现无法沟通之后,只用眼睛盯着对方。 牧民终究没有顶住他眼神的压力,败下阵来,带着他们去了自己的毡包,让妻子提供了奶茶和烤肉,过了会儿,一个头发微卷,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跟着牧民进了毡包。 “北地人?北周人?” 中年汉子发音怪异,说的却是流通南北的官话。 傅希言谎说二人是榆京来的富家子弟,因为北地要打仗,待在家里心烦,跑来看蒙兀的天池,想请他们带个路。阿布尔斯朗的部落就在天池脚下,找到天池,就找到部落了。 中年汉子将信将疑,又问了几个问题,傅希言胡乱说了一通,要是对方问得深了,他就随意背几句古诗,非把对方听得晕头转向云里雾里不可。 等中年汉子皱着眉头走后,裴元瑾问他:“他问家里做什么营生,你回答‘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傅希言眨巴着无辜的眼睛:“跟我这么念。沧海月,明珠有咧!蓝田日,暖玉生焉!有明珠,生暖玉,说明我们家里特别有钱!” 裴元瑾:“……”一味督促武功进步是不对的,应该文武结合,回去就请夫子教他好好读书! 傅希言还不知道一番胡说八道为自己找了个免费的家教,还在那里得意:“幸好我的语文只还了一半给老师。” 中年汉子很快又回来了,身后跟着部落的族长和他的小儿子。小儿子大概十六七岁,看着虎头怒脑的,说是能听懂官话,给他们当向导。 傅希言自然求之不得,开出了一个不错的价格。 小儿子高兴地拍着胸脯:“布和。” 族长看着他的眼神特别复杂。他 并不相信异族人,只是对方给得这笔钱,刚好能救急。 去年冬天酷寒,他们部落本就冻死了好些牛羊,今年开春,蒙兀王又加大了征收的份额,如果交不够钱,就要拿族中的壮丁抵数,一个人抵两头羊,实在不值钱。与其把自己的儿子当做羊来抵,倒不如跟着两个异族人闯一闯,回来的希望还能大一些。 布和倒没有他父亲那么愁苦,这个年纪的人总是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想要一个人出去看看,哪怕是去一趟天池,也是难得的机会。 旅途上多加了一个人,就不能用轻功赶路了。傅希言向他们买了三匹马,言明等布和回家时,可以把他带走的那匹马再骑回来。布和这才兴高采烈地将自己心爱的小白马牵出来。 小白马比另外两匹枣红马矮一头,但跑起来一点儿不慢,时不时挡在另外两匹马的前面挑衅。每到这个时候,布和就会发出一连串爽朗的笑声。 傅希言:“……”好想在肥嘟嘟的白马臀上留下一个嚣张的脚印。 有了本地导游,他们总算不用跟着傅贵贵到处找光头,行程变得有序起来。 上路之初,布和还有些拘禁,时间一长,话痨的属性就藏不住了。他能听得懂官话,但说得一般,表达得词汇很简单,但连比带划的,也能沟通。傅希言这才知道自己能顺利找到导游,还要感谢蒙兀王突然加强了对各部落的压榨。 “蒙兀王要这么多牛羊做什么?” 布和解释:“王,有大大的,草……很久。” 傅希言干咳一声道:“天还没黑,别瞎开车。” 布和一脸茫然。 傅希言紧接着问:“牛羊不够就用人来抵?他要那么多人做什么?” 布和又开始比划:“王,大大的包,人,多多的人。” 傅希言表情一言难尽。王有大大的,草很久,大大的包,多多的人……连起来想,联想起来……这,真是让人不敢细想啊! 布和似乎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么容易让人误解的话,还呵呵笑:“有你和你,我和我不难过。” 傅希言:“……”知道的知道他说的是“你们”“我们”,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身边都跟着“小兄弟”呢。 布和除了有些时候会冒出几句令人啼笑皆非的表达之外,本职工作还是完成得很到位的。 虽然没有去过天池,但临走前组长将世代相传的地图给了他,布和靠着地图和对蒙兀地形的了解,一路走直线,不到五天就来到天池附近。 这时候,先前像催命鬼一样催催催的傅希言又不急着去看天池了,借口吃了一路的干粮想换换口味,想要去部落投宿。 布和闻言,连忙摆手:“不不。” 傅希言逗他:“你不是不不,你是布和。” “不不。王在,你,不去。”布和越急越讲不清楚,每到这时候,只能求助裴元瑾。 裴元瑾道:“蒙兀王庭离天池不远,附近的部落都是大部落,一般人这么找过去,很可能有去无回。”这里的一般人特指一般的北周人。看蒙兀这么积极地帮助北地对付北周,就知道他们对北周有敌意。 傅希言点点头,看向布和:“这样看来,你留着也没什么用了。” 布和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往后退去。 傅希言嘿嘿邪笑着:“啧啧,让我想想,上个让我们觉得没有用的人,现在可能已经……” 布和张大眼睛,虽然临走前父亲跟他说过,异族人有可能会对他做坏事,但他以为他们这一路已经相处得很好了。 原来,都是骗他的吗? …… 天色将暗,傍晚的微风将草原翻出了层层绿浪。 布和牵着两匹枣红马的缰绳,骑在 白马上,一脸茫然地踏上了归途。 白马感觉自己老大的地位终于被确立,踩着欢快的小步伐。布和看着两边景色倒掠,忍不住回头,想看看那两个奇怪的异族人是不是后悔了。毕竟天池还没有到,他们又额外给了自己一大笔钱,让自己走……一匹马都不留下,这太奇怪了。难道北地人都不会觉得吃亏吗? “不觉得吃亏”的傅希言正跟着裴元瑾在天池附近穿梭。根据阿布尔斯朗的描述,他们的部落就在旭日照耀之地,鲜草繁盛之处。 傅希言说:“简单说,不就是东边吗?” 可是,东边好像没有部落。也不能说绝对没有,在东边靠北的位置,有个羊群正怡然自得地吃着草。不过太阳下山之后,牧民就赶着他们去了天池的北面,那里驻扎着一个中型部落。 布和走了之后,傅希言和裴元瑾随时可以开启“神出鬼没”模式,他们借着夜色,偷偷去部落转了一圈,没有发现阿布尔斯朗,也没有找到与储仙宫相关的信物,应该不是阿布尔斯朗所在的部落。 傅希言说:“我们直接去王庭看看吧?” 问一般的部落未必会有结果,不如直捣黄龙,反正已经很近了。。在蒙兀大地上,能够让阿布尔斯朗连同他的部落一起失踪且不留下痕迹的,只有蒙兀王。 裴元瑾赞同。 王庭的位置,傅希言曾在布和的地图上看过,就离天池东北十几里,像阿布尔斯朗部落这样,驻地离王庭十几里的,都是蒙兀的高等部落。 傅希言有些好奇:“那他怎么会加入储仙宫?” 裴元瑾说:“他嗜武成痴,曾经上山挑战父亲。” “后来呢?” “输给了寿总管。”虽然寿南山已经晋升为长老,但裴元瑾的叫法一时间还改不过来。 傅希言说:“然后就失足了?” 裴元瑾说:“……他离开的时候很满足。” 边闲聊,边赶路,很快,代表蒙兀王庭的巨大毡包群便渐渐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第188章 蒙兀有阴谋(中) 此时明月悬空,繁星晦暗,广袤的蒙兀大地上只有清冷的月辉照明,依稀能看到王庭的毡包比之前所见的都更大一些,更气派一些。 毡包周围围了一圈铁铸栅栏,偶尔能看到蒙兀士兵牵着狗巡逻。 傅希言和裴元瑾掠过栅栏,朝着毡包群中央摸去。与一天到晚换寝宫睡的南虞小皇帝不同,蒙兀人崇拜勇士,蒙兀王就是蒙兀最强勇士。他毡包就是中央位置最大最显眼的那个,要不是科技不允许,恨不能录制一句“有种你过来啊”,放在门口一天二十四小时无间断播放。 越靠近毡包群里圈,守卫越森严,尤其是靠近中央的毡包,是按照阵法布置的,傅希言和裴元瑾都不懂阵法,最后靠裴元瑾一剑斩空,硬生生破出来。 黑暗中的赤色火焰犹如烟火般绚烂,让沉静的夜晚一下子热闹起来。 蒙兀士兵手持兵器,嚷嚷着地冲过来。 傅希言一挥手,他们手中的兵器立刻脱手飞起,在空中转了一百八十度之后,又朝着原先的主人射了过去。 蒙兀士兵吓得连蹦带跳,还有勇猛的,干脆不管兵器,直接朝着两人冲了过来。 傅希言自觉地后退一步,让裴元瑾挡在身前。 裴元瑾随手挽起一朵剑花,轻挥赤龙王,纵横的剑气在地上划出一条入土七分的“禁行”的横线。飞扬的沙土带着劲风,迷蒙了眼睛不说,砸在盔甲上生疼! 此处离蒙兀王的毡包只有几丈之遥,可是这么大的动静,毡包依旧漆黑一片,一点反应都没有。 傅希言踩着碎星留影,身如游鱼,穿过蒙兀士兵的防线,出现在毡包外。 掀帘的那一刻,危机感骤生! 他立马向后撤去,数百颗弹珠从黑夜中射来,像是一场不见缝隙的瓢泼大雨!弹珠的速度太快,饶是傅希言轻功已运用得炉火纯青,也有些措手不及,难以逃脱。 其实有天地鉴护体,他对一般的偷袭都抱持着躲不过就硬扛的态度,唯独弹珠例外。他到现在都记得,伴随着铃声的那场偷袭,一样是弹珠,却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 心念电转,傅希言右手捏诀,体内真气自毛孔外溢,罩住了身体,弹珠砸在真气上,既没有穿透,也没有掉落,而是粘在了真气盾上。 傅希言感觉到自己的真气正在迅速流逝,不由大吃一惊。 “真罡盾”就是他在天地鉴藏书库里新找的防御功法,虽然不是最强悍的,但是入门门槛低,上手速度快,正适合他这种四处奔波、没时间静下心来好好钻研武学的出差人士。 不过,即使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真罡盾”也是当年某修真门派初阶修士的招牌功法之一,拿到这个筑基期顶天的世界,应该是绰绰有余才对。 裴元瑾将挣扎着冲上来的士兵扫得更远后,终于发现他处境不妙,一道赤色长虹随心而至,劈在弹珠上。 在赤龙王剑气之下,弹珠竟然发出了微弱的光芒,虽然一闪而逝,却也显示出了它的不凡之处。而且闪烁之后,弹珠竟如泡沫一般消散在了空中。 傅希言连忙撤去“真罡盾”,只是刚刚一会儿工夫,他就感觉自己的真元要被掏空,也终于明白他当年使用饕餮蛊时,陈文驹等人的感受。 蒙兀士兵重新围了上来,见识过他们的厉害之后,士兵们不敢靠得太近,却也不想放人走,隔着三四丈的距离,在那里骂骂咧咧。 傅希言仗着语言不通,权当做背景音,他目光盯着蒙兀王的毡包:“里面好像没人。” 裴元瑾提着赤龙王,一步步走到毡包面前,正要掀帘,傅希言提醒他小心弹珠。 帘子被慢慢掀起,帐内空无一人,正对帘门的桌台上放着一把组合型的机关弓。傅希言见士兵并不阻止裴元瑾往里走,便知道蒙兀王的确不在里面。 裴元瑾见人不在,就想出来,傅希言在外面怂恿道:“把那弓拿出来,看看上面还有弹珠。” 他对弹珠十分介意。 因为至今为止,能够突破天地鉴的复原能力,在他身上留下痕迹的只有一堆不知名的弹珠,而那些弹珠被他捡走收藏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消失的方法不一样,但他希望是同一种东西,至少能少防范一种。 裴元瑾将机关弓拎出来,傅希言原本想摸索一下原理,看了下复杂的结构后,决定不在敌人的地盘上浪费时间。他翻了翻弓,没发现弹珠,不由叹了口气。 裴元瑾说:“带回去?” “关键应该在弹珠上。”这弓虽然精巧,但也不是无法复刻。 两人耽误的这一会儿时间,蒙兀士兵人数已经层层又叠叠,将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其中不乏金刚期高手。 但是,作为蒙兀王庭所在地,这样的安保力量,未免弱了些。 傅希言目光在人群中扫了几圈,看到有几个北周长相藏在人群中暗中观察,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在几个金刚期反应过来之前,就拎着其中一个看上去最具北周风格的面孔退回原地。 那人吓得双腿发软,傅希言松手后,直接摔倒在地上,抱着脑袋道:“大人饶命。” 傅希言一听这亲切的语言, 本站网站:et 第189章 蒙兀有阴谋(下) 毡包里的人并不知道话题中的主角就在门口听着,还在那里唉声叹气:“可惜被阿拉坦骗走了,不过他们是来打听阿布尔斯朗下落的,就算留下来也没什么用吧。” “他们如果去了东边,没有见到王,应该会发现上当吧?” “那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 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在毡包惊悚地里响起,原本坐在地毯上聊天的两人瞬间抱成一团,紧张地看着不知何时站在门边上的两个年轻人。 离开榆京后,傅希言和裴元瑾就卸掉了易容和伪装,即便在昏暗的光线下,两人的面容依旧熠熠生辉,不似凡人。 但有时候,不像人也不是好事,尤其是大晚上。 “你们怎么又……” 说话的那个是之前的翻译,不过他说到这里,就自动收声,显然想到了自己刚刚的畅谈,一张脸顿时惨白惨白的。 傅希言于心不忍,蹲下|身,与他视线齐平:“深呼吸,放轻松,别紧张,我就是来问几个问题,问清楚了,掉头就走,绝不拿你们的一针一线。” 坐在翻译边上的就是先前被傅希言抓出来腿软的那位“幸运儿”,他用手肘撞了撞翻译的腰,又眨眨眼睛。 翻译紧张地搓着手:“你们想问什么?” “蒙兀王去哪里了?”傅希言顿了顿,警告道,“别想骗我,我刚刚听到你们的对话了。” 翻译犹豫了下道:“你们要是想找阿布尔斯朗,就去蔚州看看吧。” 傅希言皱眉:“蔚州?” 他地理学得一般般,但裴元瑾一听就懂了:“蔚州原属北周,十年前被蒙兀侵占。若是蒙兀想要南侵,蔚州就是前哨。” 边上那汉子见他一言命中关键,眼睛一亮道:“数月前,蒙兀王以效仿北地建立城池为名,大肆征夫,要的都是年轻力壮的汉子!” 傅希言想起布和说的两头羊抵一个人:“你说他以建立城池为名,那实际去做什么了?” 汉子要说,被翻译一胳膊肘子又撞回去了。翻译抢着说:“我们都是当初蔚州城破后,被虏劫到蒙兀的,蒙兀人根本不相信我们,我们知道的并不多。” 傅希言看汉子欲言又止的样子就知道他们不是知道得不多,而是想说的不多。不过自己毕竟是陌生人,对方有所防备也是很正常的。 他理解地点点头,朝裴元瑾一伸手。 裴元瑾低头看着他嫩白的手掌,毫不犹豫地握住。 …… 傅希言挠了挠他掌心,然后在对方握得更紧时,无情地抽出了手:“金叶子金叶子。” “……”裴元瑾从怀里抓了一把。 傅希言小声说:“多了多了。” “……”裴元瑾又拿回去一半。 傅希言将余下的递到翻译和汉子面前,诱惑地晃了晃:“知道多少说多少,只要说得好,钱途大大地!” 翻译和汉子:“……”我们不瞎,刚刚要不是你说“多了多了”,他们的钱途更加大大地! 翻译艰难地挪开自己粘在金叶子上的目光,盯着傅希言道:“两位应该来自储仙宫吧?” 傅希言指着裴元瑾头上的发簪:“赤龙王。” 汉子眼睛一亮,正要接话,但翻译语速更快,抢在他前面说:“蒙兀王离开之前,曾嘱咐我等,如果遇到储仙宫的人来访,就遵循阿拉坦将军之前的回答来应对。” “蒙兀王预知我们会来?”是阿布尔斯朗泄密?还是……傅希言扭头看裴元瑾,“蒙兀王知道阿布尔斯朗和你们的关系吗?” 裴元瑾道:“不知。” 阿布尔斯朗所在的部落人数 虽然不多,但擅长经商,经常行走于北方大地,是打探情报的好手。若蒙兀王知道他们与储仙宫有所关联,必然不会容忍他们驻扎在王庭附近。 傅希言说:“暴露了?” 这就解释了北地分部为何突然失去联络。 傅希言突然一脸严肃地看着翻译:“阿布尔斯朗被蒙兀王带走的时候,还活着吗?” 翻译看他表情不好,立马回答:“活着活着。蒙兀王不仅是阿布尔斯朗,还带走了很多阿牧部落的人,剩下的才送去乌勒部落。” 裴元瑾道:“蒙兀王征兵是为了南侵?” 和习惯于生活在安定环境中的北周人不同,蒙兀人从小在马背上长大,部落之间常有摩擦,个个都有战斗力,青年基本上都是招之能战。 裴元瑾一鸣惊人,翻译和汉子明显一怔,翻译还在犹豫,汉子已经在那里激动地点头:“他带着人十二天前就出发了!还下令各部落提供辎重!” 那就没跑了。 傅希言算算时间,十二天都快到蔚州了。 他深吸一口气,感觉大事不妙。之前已有北地和蒙兀十万联军陈兵北境,虎视眈眈,如今再加上蒙兀王亲率的大军,北周北境将会全面告急! 如今唯一值得安慰的,便是陇南王并不支持南侵,又有张祖瑞在身边助力,大抵是打不起来的。 傅希言不干涉南虞内战不等于会对北周战事袖手旁观。 这是两码事。 一方面,他是北周人,另一方面,蒙兀挑起的不是内战,是侵略战,万一北周战败,未必会善待平民。 傅希言当下心焦起来,也不挤牙膏式了,直接问道:“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想要对我们交代的吗?” 汉子凝眉深思,还没有结果,翻译便叹了口气,道:“蔚州是障眼法,蒙兀王真正的目的是出其不意地拿下雁门关。” 汉子吃惊道:“你怎么知道?” 翻译说:“我偷听到的。阿拉坦将军一直提防着我们,说蒙兀王去东边是第一层谎言,他们料到你们可能会杀个回马枪,所以故意在我们面前泄露要去蔚州的消息。” 傅希言接下去道:“而他们真正的目标是雁门关。” 翻译苦笑道:“不过现在说这个可能已经太晚了。” 蒙兀王既然要出其不意,必然是急行军,十二天时间,他们最慢也已经到了雁门关外了,若是再快一点…… 傅希言废话不多说,直接一把金叶子塞在翻译手上,又朝裴元瑾伸手,这次裴元瑾很上路,毫不犹豫地把剩下金叶子掏出来,傅希言抓过来塞给汉子。 翻译和汉子还想推辞,傅希言说:“你们总不能一辈子待在蒙兀,有这些,你们去不成北周,也能去北地。” 两人一怔,脸上都露出向往的神色。 身在异乡方知苦,他们何尝不想离开。 “多谢两位大侠。” 翻译和汉子起身道谢,然而“侠”字声音刚落,面前两人就不见了,只剩下帐帘微微晃动。 傅希言出了王庭,立刻道:“我们立刻通知平罗郡王!”说是立即,但两人都知道,靠他们报信,十有八|九是来不及的。 裴元瑾安慰道:“蒙兀这么大的动静,北周不会毫无觉察。” 傅希言依旧感到心神不宁,却也只能自我安慰道:“但愿吧。” 说是这么说,两人赶起路来却毫不含糊,基本上夜以继日,只有傅贵贵累狠了,半死不活地落在地上撒泼打滚,他们才象征性地休息一会儿。傅贵贵在不远处睡得两脚朝天,裙子都撩到腰部位置,凝神屏息,还能听到它“呀呀”的呼噜声。 等傅贵贵睡醒,两人便继续启程,好在他们一路南下,都没 有听到雁门关破的消息,正要松一口气,却在临近雁门关的一座小村庄内听说榆林镇破了。 “什么?” 傅希言原本是来讨一口水喝,闻言顾不得会吓到主人,直接跃上墙头,两眼炯炯地看着院子里聊天的村民。 村民吓了一大跳:“你是何人?” “北周人。”傅希言一看对方长相就知道对方原本也是北周人,“你们刚刚说榆林镇破了?谁说的?” 村民不敢说话。 傅希言只好从墙上跳下来,和裴元瑾一起,老老实实地敲门,才让村民稍微改变了一点态度。 村民说:“蒙兀大军在雁门关外面喊话,有人听到的。” 他们这座村子原本属于北周,后来北周打输了,村子便归了蒙兀。 蒙兀人不喜欢他们村的地形和生活方式,搜刮了一遍便走了,后来每年深秋,会有人定期来搜刮,村民都习惯了,早早地藏起大部分粮食财物,只留一部分在外面,来搜刮的蒙兀人见到有收获,也不会太过为难他们。久而久之,他们就靠着这份“识趣”继续在这里生活。 这次蒙兀士兵攻打雁门关,他们也被迫提供了一部分的军粮。但因为之前贫穷的印象深入人心,所以只是搜刮了一遍后就被遗忘了。 村民倒是积极关注时事,但凡有个风吹草动都会互相通传,傅希言来的时候,他们正好传到这一家。 傅希言说:“怎么破的?” 他的长相实在有欺骗性,村民看着他的脸,迷迷糊糊就回答起来:“蒙兀人说,北地出了战神,要讨回公道,什么乱什么正,澄清天下。” 第190章 守将有请求(上) 北地战神,讨回公道,拨乱反正,澄清天下……每一件对应的都是陇南王。难道“宁做败寇,不做敌犬”都是假的,他还是想夺回北周的江山? 傅希言很快将这个念头驱逐出去。眼见为实,他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何况,又不是他一个人看的,总不能虞姑姑、裴元瑾都眼瞎吧? 他和裴元瑾向村民要了两碗水,喝完后匆匆告辞。 局势瞬息万变,他们必须争分夺秒。 雁门关外,春风怡人,在冬日沉睡的万物渐渐苏醒,山野缝隙依稀能看到浅浅的绿意。 蒙兀深知养肥再宰的道理,春耕在即,往年这个时候,两国边境都是相安无事,这次的千里奔袭,的确在意料之外,好在北地十万联军的压力令全北境练兵秣马,枕戈待旦,雁门关才能反应迅速,抵挡至今。 但是榆林镇失守的消息的确沉重地打击了士气,要知道双方刚开始大战时,雁门关还会冲出来迎战一番,如今只一味防守,任凭对方如何挑衅,也不肯出去了。 傅希言和裴元瑾原本想偷偷摸摸地潜入蒙兀后方营地中寻找阿布尔斯朗的下落,但营地里密密麻麻的毡包,几乎看不到头,而且警卫森严,天空还有飞鹰群巡逻。 虽然他们有傅贵贵,但是…… 傅贵贵正呆呆地看着天空盘旋的飞鹰,然后跃跃欲试,被傅希言按住了。 傅希言说:“打架前你不会先数数……鸟头么?” 傅贵贵的确是身躯庞大,但身躯庞大说明挨打的面积也大啊!若对方一拥而上,傅贵贵也是双翅双爪一尾巴,难敌一群大嘴巴! 咚咚咚—— 鼓声如雷。 蒙兀大军正在攻打雁门关! 傅希言和裴元瑾对视了一眼,暂且放下阿布尔斯朗的事,双双赶往战场。他们到的时候,蒙兀大军正在攻城。前方大军正围着云梯冲锋,后方七八辆投石车掩护。 雁门关只管射箭,密密麻麻的箭矢如间歇性大雨,每次黑压压地扑来,便有人倒下,再也站不起来。 几日的战斗,大家都打红了眼,蒙兀的将军扬起长剑,声嘶力竭地吼着,下面的士兵便源源不断地上前。 双方打得胶着,谁都没有注意到偷偷摸摸进场的第三方。 忽然听到震耳欲聋的一声“咚”,地面都好似被震动了一下,原来是蒙兀的撞车在撞城门。 云梯已经架在了城墙上,士兵开始往上攀爬。 城头开始往下丢石头,淋热水,惨叫声夹杂着呼喝声,呼喝声很快又转变为惨叫声,在城墙上下交替上演。 傅希言旁观不下去,一跃而起,虚空踩“云梯”,一下子从“泯然于众”变得“鹤立鸡群”。 不仅蒙兀士兵们纷纷抬头看“神仙”,雁门关守将也是第一时间下令将箭头对准了他。 傅希言刚想喊“别开枪,自己人”,箭雨就劈头盖脸地射了过来。 傅希言:“……”这欢迎仪式为免太大阵仗了。 使用驱物术不需要收拾,可底下这么多观众,总要闹腾点花样出来。傅希言平静地抬起右臂,做了个尔康手。 第一次用驱物术控制这么多箭矢,一时之间,只觉得真元内的真气席卷一空,甚至产生了榨干后的揪痛,好在天地鉴的复原能力及时发挥作用,傅希言只痛了一下,真气就重新恢复运转。 那如蜂群一般叫人头皮发麻的箭矢停顿在半空之中,距离空中的傅希言只有半丈之距。 不过在这威风凛凛的背后,在其他人看不见的地方,裴元瑾用剑气击飞了十几支傅希言来不及控制的箭矢。 傅希言控制得有些吃力,直接将箭头朝下,朝地面砸去。 吃瓜的蒙兀士兵没想到这么快就“瓜熟蒂落”,纷纷躲闪。 傅希言想起布和和善的笑容,想着若不是他们需要导游,给了一笔佣金,也许布和也会成为下面中的一个,心中不由一软,在箭矢落地时,卸去了力道,“软着陆”。 箭矢像谁撒谷子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下,轻柔的触感让做好了必死准备的蒙兀士兵面面相觑,随后爆发出劫后重生的大笑。 但笑声很快终结于是蒙兀将军的怒吼。 三个亲信搬来一把巨弓,蒙兀将军亲自拉弓。比普通箭矢长了椅背的巨箭瞄准傅希言的后背,射出之后,发出了一声极为尖利的啸声。 傅希言没有回头,闲庭信步一般穿过战场上空,靠近城楼。 “射!” 箭楼调转箭头,又向傅希言射来。 此时,他人在半空,腹背受敌,体内的真气也没有完全复原,仿佛陷入危境,不过他背后有人,半点不慌。 果然,眨眼间,数十道赤虹贯空,生生地改变了天色,令太阳黯淡无光,而射出来的巨箭与箭群被截成数段,刷拉拉地落下来。 雁门关守将突然道:“收!” 傅希言趁机踏入城楼,守将惊疑地打量着他,慢慢露出喜色,试探道:“阁下莫非是……” 傅希言不等他说完,就坦然承认了:“是。” 守将还是不放心地继续问:“傅……” “是。” “四公子?” “是。” 傅希言连答了三个“是”,看着守将的眼神有些疑惑,仿佛在问,我都承认了,你怎么还喋喋不休。 守将是看到赤虹贯空联想到裴元瑾,又见傅希言容貌绝世,才猜到他的身份,此时颇有些天降横财的恍惚与欣喜。 蒙兀大军进攻的五天,天天鏖战,他合眼的时间统共不超过两个时辰,每次都是闭上眼没多久,便有新的军情。 这还不是最叫人心焦的,真正令他感到恐惧的,是烽火点燃后迟迟没有收到回音,蒙兀大军又四处散播到“榆林镇破”的消息。要是消息属实,北境联线溃散,北地联军配合蒙兀绕后进攻,雁门关就会腹背受敌。 像傅希言和裴元瑾这样的顶级高手到来,可说是及时雨,至少可以威慑蒙兀,暂缓进攻。 果然,在蒙兀将军犹豫着要不要加强进攻时,蒙兀大军后方营地鸣金收兵了。 看蒙兀士兵带着云梯、撞车等攻城器械缓缓退去,雁门关兵将们齐齐松了口气。明知道对方没多久就会卷土重来,但短暂的喘息时间对他们而言,已是弥足珍贵。 守将见状,越发确定傅希言的身份。毕竟,像傅希言这种身手,若是蒙兀的探子,雁门关早就破了。 他激动地问:“储仙宫裴少主是不是也到了?” 傅希言拇指朝城墙外一指。 便见那尚来不及打扫的战场上,一个青年神色淡定地走来。 雁门关被攻五天后,第一次在兵将脸上看到了喜色。守将更是亲自打开城门,迎接裴元瑾入内,并一路与傅希言高谈阔论,每句话必要提到“傅鉴主”或“裴少主”,生怕还有人不知道。 傅希言知道他在街机鼓舞士气,也很配合,对方说一句,他便夸一句军容军貌。士兵们打完仗,原本累得直不起腰,被他一看,一夸,个个抖擞精神,站得笔直,一副老子还能再战五百年的骄傲模样。 守将怕手下傻不隆冬的,把最后的力气都耗尽了,一会儿要人扛回去,连忙带着傅希言他们去了临时征用的指挥部,顺便叫人准备了一桌饭菜。 说是一桌,其实只有一荤两素三道菜,就这样,已经是高规格的特殊待遇了。 守将坦言,因为不知战 争会持续到什么时候,也不知平罗郡王的支援几时能到,所以他控制了每日粮食的消耗。 傅希言和裴元瑾赶了好几天的路,好久没踏踏实实地坐下来,享用一顿热饭了,吃得心满意足,哪里会嫌弃。 守将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边吃边问他们为何从北面来。 傅希言隐去了陪虞素环找陇南王这一段,只说是都察院要他调查北地。他在蒙兀王庭听说了蒙兀王亲率大军攻打雁门关的消息,所以急忙过来报信。 守将很是感动:“雁门关有二位相助,何愁蒙兀大军!” 傅希言说:“榆林镇被攻破是真的吗?” 守将叹气道:“我也没有收到消息。不过,榆林镇是北境防线重镇,即便北地有十万大军,但我方也是早有准备,要攻破并非易事。或许是蒙兀大军扰乱军心之策!” 傅希言说:“如果是真的呢?” 守将脸色一变道:“榆林镇破,南下可抵镐京,向东可以拦截雁门关后路,撕裂北境防线。” 傅希言对打仗一窍不通,听他这么说,不由重视起来:“那有什么补救措施吗?” 守将说:“镐京之北还有‘三秦锁钥,五路襟喉’的延州。北地大军越深入,补给线越长,若久攻不下,反而会骑虎难下。何况,平罗郡王能征善战,绝不会轻易言败。说不定,到时候反倒是他们偷鸡不成蚀把米。” 傅希言听他言之凿凿,也稍稍安心:“那眼下你有什么打算?” 守将闻言,立刻一脸期待地看着他:“还请傅鉴主、裴少主与我共守雁门关!”不是他脸皮厚,实在是大敌当前,个人脸皮不如国家地皮! 第191章 守将有请求(中) 雁门关遭遇蒙兀大军奔袭,尚能僵持不下,等来傅希言和裴元瑾这样的强援,而直面西陲诸国联军的鄯州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由铜芳玉、悬偶子等高手冲锋陷阵,鄯州终究没能等到黎明。坐镇金城的海西公收到消息时,已是第三天。 鄯州之后,便是金城。金城天险,易守难攻,但那是对普通的士兵,像铜芳玉这样视河川若平地的高手,海西公也没有太大把握能够守住。 但海西公毕竟是久经沙场的宿将,很快镇定下来:“速速向陛下求调高手增援。联络城内江湖人士,不管是镖局武馆,正道邪派,只要肯助我守卫金城,都以黄金相赠!”他没说赠多少,毕竟这时候忽略了正邪之分,但武功还有高低之别。 他虽然做足了礼贤下士的姿态,但金城内江湖门派本就不多,其中大部分都闻白虎城色变,一听说西陲联军攻来,纷纷收拾行李准备逃跑,答应支援的不到十人,十人中有三人狮子大开口,要价极高,余下七人中有六个是武馆学徒,真元期都不是,最后一个是武馆馆主,他们都是本地人,捍卫家园,满腔热血。 海西公亲自接见了他们,感谢了武馆的仗义相助,又与漫天开价的三人讨价还价了一番,最终以一百两黄金一人的价格,雇佣了他们。 不是他吝啬,实在是这三人也不过是锻骨中后期,对付一般士兵绰绰有余,遇到铜芳玉这等高手,就只能被“挫挫有余”了。 这三人是抱着富贵险中求的心态留下的。 看着这样的阵容,海西公唯一的欣慰就是儿子不久前被建宏帝调去了南境,此战不管成败,纪家总算留了根。 就在海西公绞尽脑汁冥思苦想如何用一手烂牌打赢对方的王炸时,门房通报,岭南派掌门求见。 岭南乃南虞地界,岭南派掌门为何来北周? 海西公暗道不好,莫非西陲联军中,还有南虞的手笔?但对方既然找上门来了,自然不可不见。海西公将武馆馆主请来作陪,这才将人请进来。 岭南派掌门并非一人前来,身后还跟着个少女,海西公细细打量,见他们眉眼颇为相似,应该是父女。 何思羽进门后也懒得寒暄,开门见山地说:“西陲联军中高手如云,金城的地利于他们无用。何况铜芳玉擅长傀儡术,你派出去的人,回来未必还是你的人。” 海西公听得暗自心惊,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我北周何尝不是高手如云?” 何思羽淡然地瞥了武馆馆主一眼:“一个金刚期巅峰掀不起浪花。” 海西公说:“阁下特意来此,莫非是想劝降?” 何思羽摇头:“西陲与北周之战与我无关。但我与铜芳玉有仇,你若是能将她单独引开,我便能杀了她。” 海西公心中一动,铜芳玉的万兽城正是他最为忌惮的,但他不是轻信之人:“你既然能杀她,为何还要引开她?” 何思羽说:“我能杀她,但杀不了她身边的白虎王。” 海西公下意识问道:“那白虎王怎么办?” 何思羽冷漠地说:“那就是你要考虑的事了。” 没能得寸进尺,海西公内心十分遗憾,但免费得一强援,到底还是赚了。安顿好何思羽和何悠悠之后,海西公问武馆馆主:“此人武功如何?” 武馆馆主汗颜:“深不可测。” 海西公心情越发沉重。这样深不可测的人竟也自言不是白虎王的对手,那白虎王的武功该有多高?有这样的人在,即便铜芳玉死了,恐怕金城之危也依然存在。 延英殿外,春光灿烂,延英殿内,乌云密布。 建宏帝自独揽大权以来,习惯了乾纲独断,难得今日半个时辰过去了,还未出声, 只是静默地坐在龙座上,聆听文臣武将发言。 但事关重大,文臣武将开口前无不是斟酌再三,让一向吵吵闹闹大殿竟时不时地出现了无人说话的间隙。 皇帝罢工的时候,身为宰相的蒲久霖只能硬着头皮顶上。他见乐安伯说完之后,无人继续,便主动开口道:“南虞水战之强,天下闻名,以己之短攻敌之长,是否过于冒进?” 乐安伯道:“陈年旧事矣!且不说南虞内战初停,消耗甚巨,我朝这些年一直在训练水军,打造水师,应有成效了。” 礼部尚书听说要打仗,忙劝道:“先礼后兵,先礼后兵。” 乐安伯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南虞船只屡屡越境挑衅,我等若不反击,岂不被讥笑北周无人?” 礼部尚书还要再说,就听吏部尚书慢悠悠地说:“听闻乐安伯世子前不久主动请缨去了南境,英雄少年,正是建功立业之机啊。” 乐安伯拉下脸来:“沐尚书怀疑我楼某人背公向私?” 吏部尚书被他这么指名道姓地针对,便有些怂了,朝着建宏帝说:“事关重大,还请陛下圣裁。” 建宏帝这才慢悠悠开口:“蒲相以为呢?” 蒲久霖自认为揣摩上司心意略有心得,但这次,看建宏帝波澜不惊的样子,一时有些吃不准,便道:“南虞越境而不越礼,背后似有深意。” 建宏帝说:“之前南虞越王登基,朕派人相贺,曾约定两国相好,此事是礼部办的,朕没有记错吧。” 礼部尚书忙道:“是。使团还在路上,但国书已先一步送回来了。” 建宏帝冷笑道:“使团还在路上……南虞便按捺不住,蠢蠢欲动,这背后是何深意啊?”他见众人都低着头,生怕被点名,眼神更冷,“乐安伯乃开国武勋后人,熟读兵法。你认为,南虞内乱初定,在何等情况下,才会令南虞小儿急不可耐地撕毁盟约,侵犯我国边境?” 蒲久霖听他说“侵犯”,便知建宏帝看似平静,内心已是怒不可遏了。 乐安伯犹豫了下,才道:“或是北地陈兵北境,令他误以为有机可乘。”其实他还想到一个原因,便是南境突然换将。新将与老兵总有个磨合期,也是可乘之机。不过换将的决定是建宏帝下的,他自然不会傻乎乎地触霉头。 建宏帝脸上看不出对这个答案满不满意,只是又问礼部尚书:“北地陈兵非一两日,南虞若有此心,为何礼部派去的使团毫无察觉?” 礼部尚书慌忙下跪:“臣惶恐,臣有罪。” 他跪得太快,倒叫建宏帝不好在追究下去,何况,这件事也不一定是礼部失察。也可能是使团离开之后,发生了某些事,令南虞新帝改变了主意。 其实建宏帝对南虞并不太担心。毕竟南虞内战刚刚结束,新老交替的风波尚未完全平息,百姓需要时间休养生息,秦昭疯了,才会在这个节骨眼大兴战事,最多就是趁着北地与北周不合之际,发生点小摩擦,占点小便宜。 他真正担心的,就是令南虞改变主意的某些事。 建宏帝手指在桌案上轻轻一敲道:“将我北周开国大帝手书‘受降为生民,不降为清白’的拓本送往南境,交给纪酬英。再令湖北、巴蜀、中州三地巡抚各征兵五万以备战。” 户部尚书忙道:“正值春耕,不如等农忙过,再征不迟。” 建宏帝冷笑道:“朕倒是能等,你问问北地和南虞等不等?” 户部尚书缩着头不敢说话了。 建宏帝总结完毕,其余官员告退,蒲久霖被留下用膳。以前各部尚书还很羡慕这待遇,今天却庆幸留下来的不是自己。 伴君如伴虎,谁知老虎什么时候发威。 蒲久霖倒很淡定。既然摸到了皇帝的脉搏,他 心里就有数了。 建宏帝带着他去太液亭用膳。 前阵子在亭子里坐着还有些冷,今日却刚刚好,清风轻柔拂面,还有些惬意。兴许是春风醉人,建宏帝神色松弛了许多,还主动为蒲久霖斟了一杯茶:“今日殿中可有未尽之语?” 蒲久霖诚惶诚恐地接过茶,犹豫了下才道:“南虞犯境,恐有依仗啊。” “乐安伯不是说北地?” “北地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傀儡,不成气候。” 这话显然说到了建宏帝的心坎里,他道:“那你认为呢?” 蒲久霖道:“傀儡背后的提线之人。” 建宏帝看了他一眼。 蒲久霖不敢卖关子,直接道:“北地有今日,全赖蒙兀王布哈斯赫借地借兵,他统一蒙兀多年,大权在握,野心勃勃。若他有意南侵,南虞与其沆瀣一气,就不足为奇了。” 建宏帝点头道:“的确由此可能。还有呢?” 蒲久霖被问得一怔,心念电转,立刻反应过来:“陛下担心西陲?” 建宏帝说:“万兽城铜芳玉与容妃是师姐妹,与朕有私仇。而且,她还是莫翛然的弟子。”说到这里时,他语气森然,又深藏忌惮。 蒲久霖对江湖事不太关注,听他这么说,也觉得西陲棘手:“我立刻修书一封,提醒海西公加强防范。” 建宏帝自言自语道:“南虞没了灵教,暂时不成气候,倒是西陲与北地,都培养着江湖高手,傅希言与裴元瑾去了北地,如今西陲更令人担心。” 说到这里,他看向蒲久霖:“你随我出宫一趟,顺便说一说,这几日城中接二连三的祸事。” 第192章 守将有请求(下) 蒲久霖愣了下,总算在脑海的犄角旮旯里想起刑部曾经说过,城中纵火案频出,京都府要与他们联合查案。 为免隔墙有耳,建宏帝没有在去路上交谈,这也给了蒲久霖思索答案的时间。 等两人上了马车,建宏帝再提此事,蒲久霖心中已有腹稿,谨慎答道:“最近城内接连有人纵火填井,损毁房屋,好在没有造成百姓伤亡,只是纵火者仍逍遥法外。京都府与刑部已联合缉查,相信再过不久,便能水落石出。” 建宏帝道:“损毁的房屋如何处置?” 蒲久霖道:“正全力抢救修葺。” 建宏帝说:“纵火者不伤人,只毁屋,或有深意,何不将计就计?” 蒲久霖愣了下,试探道:“依陛下之意?” “将受灾的百姓送到寺庙安置,房屋暂不修补,守株待兔,看那纵火之人究竟有何图谋。” 若认真思量,建宏帝的办法显然漏洞百出。难道纵火者一直不出现,百姓便一直住在寺庙里?但一向处世精明的蒲久霖没有反对。 在他看来,北周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北地联军与南虞挑衅,如百姓房屋受损这等小事连早朝上奏本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君臣私下商议。但建宏帝既然提起,必然因为这件事比看起来更为紧要。蒲久霖不知其详,不敢妄下结论,便顺了他意。 依旧是拿着令符从后门进秦岭镖局,叽叽喳喳的小孩子已经不见了,只有枝头小鸟在叽叽喳喳,显得有些冷清。 裘西虹在他们进门时,便知道今日有两位来客,早一步沏好了茶。 蒲久霖久闻秦岭老祖之名,但面对面交谈还是头一回,不免说了一套“久仰大名”之类的社交辞令。 裘西虹也礼节性地回了两句。 建宏帝随口提了一句朝中七事八事,愁绪如麻,今日不能久留,蒲久霖会意地说起了南虞犯境,顺便担忧西、北两境。 “我北周将士个个骁勇善战,悍不畏死,若只是国战,我并不担心。怕只怕那些江湖高手参与其中,那就结果难料了。” 裘西虹便明白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宰相收到了什么消息?” 蒲久霖便看建宏帝。 建宏帝道:“朕想请老神仙走一趟西陲。” 裘西虹沉默不语。 他不知道武王武神的进阶奥秘,便以为自己身为武神巅峰,贸然动武,是拿命冒险,自然不太愿意。 建宏帝说:“西陲诸国中,唯万兽城是江湖门派。其城主铜芳玉乃容妃的师妹,武功应该不相上下,以老神仙的威名,无需动手,便能叫她望风而逃。” 裘西虹摇头道:“万兽城中最叫人忌惮的并非铜芳玉,而是白虎王。据说其人武功深不可测,远在铜芳玉之上,只是无心权力,不理俗务,才让铜芳玉做了城主。” 建宏帝说:“既然无心权力,不理俗务,应当也不会参与战争。朕知道此事强人所难了,但事关北周存亡,朕不得不厚颜相求。若老神仙应允,那朕愿意封秦岭为护国神山。” 裘西虹心中一动。 他愿意带领秦岭投靠朝廷,无非是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万一驾鹤归西,徒子徒孙们撑不起门楣,会使秦岭派没落。若有了“护国神山”的封号,即便下面几代出不了武王武神,也能仗着朝廷的支持,广收门徒,等待复兴的时机。 但是立秦岭为护国神山,和立秦岭派为国教听起来是一回事,细细追究起来,却可以是两回事。 他先试探道:“我若离京,只怕会被人趁虚而入。” 建宏帝说:“老神仙放心去,城中诸事朕自有安排。” 裘西虹见他心意已定,又问:“陛下可愿立国教?” 建宏帝面色一凝,沉声道:“朕敬仰老神仙,不愿虚话相欺。江湖门派在朝中做大,易受忌惮,便是朕不相疑,但朕的后人未必信老神仙的后人。灵教便是前例,盛时一呼百应,衰则鸟散鱼溃。朕观秦岭上下,皆为温柔敦厚之辈,何不细水长流,令秦岭延绵不绝?” 裘西虹原本板着脸,听到这里,竟笑了笑道:“陛下开心见诚,我也并非不知好歹。此去西陲,路远迢迢,祸福难料,还请陛下看顾秦岭上下。” 建宏帝说:“老神仙放心。朕即刻下令,封秦岭为护国神山,无论老神仙此去结果如何,北周不灭,此号不改。” 裘西虹说:“我走之后,陛下多保重。” 说动裘西虹去西陲,令建宏帝心情大好,离开后也不急着回宫,体贴地送蒲久霖回家。蒲久霖自然是受宠若惊,只是临走前,还是表达自己内心的担忧。 “裘老乃定国神柱,他离开镐京,只怕会有宵小趁机闹事。”他说完,越发觉得城中放火的人不简单。 建宏帝说:“铜芳玉出身傀儡道,郑佼佼创立借苍生,两者都是邪魔外道,朕打算请求储仙宫援助。” 蒲久霖眼睛一亮:“由傅四公子牵线,此事可成。陛下何不请储仙宫去西陲?”相较之下,还是投靠了朝廷的秦岭老祖坐镇镐京比较让人放心。 建宏帝没有他想得那么乐观。 他登基之后,就考虑过借储仙宫之手对付铁蓉容。不过考虑到他和铁蓉容之间存在合作关系,为免偷鸡不成蚀把米,他没有直接道明铁蓉容的身份,只是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希望与储仙宫建立合作,可惜他送出了八封信,每封都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他还邀请过当时储仙宫驻守镐京的各部主管事进宫,却无人应召。 由此,他便知道自己不受储仙宫待见。 所以,虽然今时不同往日,他与储仙宫之间多了傅希言这条桥梁,但裴元瑾单枪匹马闯皇宫的画面还历历在目,他不敢托大,向护卫西陲这样的紧急要务还是请裘西虹这样的熟人更妥当,至于护卫镐京……他另有办法。 开国皇帝手书拓本已送往南境,裘西虹也在去西境的路上,镐京暂时恢复了平静,然而纵火烧民宅的案犯还没有逮捕归案,因为建宏帝关注,蒲相也跟着关注了起来,刑部与京都府压力倍增,几乎守株待兔到了株要结果子的程度,可惜,依旧没有音讯。 就在这时,北境传来榆林镇破的噩耗! 随着噩耗一起传来的,还有陇南王尚在人间的消息。平罗郡王的奏折已经送到了龙案上,但包括蒲久霖在内的文武百官,谁都不敢在早朝时提起此事,倒是建宏帝自己提了一嘴:“郡王竟言陇南王尚在人间,诸卿以为呢?” 被他目光扫到的礼部尚书暗叫倒霉,却毫不犹豫地说:“必是北地阴谋,以假乱真,惑乱人心!” 建宏帝问:“若陇南王当真没死,卿家的心便要乱了吗?” 礼部尚书慌忙跪地求饶:“臣,是臣失言。陇南王是武神,微臣是文臣啊。” “武神?”建宏帝冷笑一声,甩袖而去。 礼部尚书吓得浑身发软,站都站不起来,还是吏部尚书好心,与礼部侍郎一起将人拉起来。 蒲久霖看着他,微微叹了口气。 在榆林镇破这样的大事面前,建宏帝依旧关注着陇南王的消息,由此可见心结之深。其实,当年与云中王、陇南王有瓜葛的世家朝臣都被建宏帝清理得差不多了,今日能上早朝的,差不多都是建宏帝的“自己人”。不过,就是“自己人”在提到陇南王依旧以“武神”尊称,这才是建宏帝至今没有解开心结的原因。 他走出殿外,被乐安伯等武将叫住,拉去议事。 榆林镇破的 细节写在了寄往兵部的奏折上。 按平罗郡王的说法,他无意间抓住了温鸿轩的女儿温娉,便以此为筹码,要求对方退兵。与之谈判的是容越。容越假意同意,要求双方见面和谈,并且交换人质,然而就在和谈那日,容越发起攻击,不但亲手射杀了温娉,鼓舞士气,而且榆林镇内还有内应,为他们打开了城门。 “陇南王旧部?” 蒲久霖皱眉。 乐安伯道:“接着便传出了陇南王未死,乃是北地联盟真正主人的传言。” 蒲久霖问:“有人见过吗?” 兵部尚书说:“应当没有,不然平罗郡王也不会说是传言了。不过打开城门的内应之后便自杀身亡了,说是忠义不能两全,只能舍身取义。” 乐安伯冷笑道:“我看他是猪油蒙了心,被人骗得团团转!若陇南王当真在世,早就出现了,还需要温鸿轩在外面招摇撞骗?” 蒲久霖干咳一声道:“慎言。” 这个节骨眼上,还是不要去触碰建宏帝的逆鳞了。 兵部尚书说:“平罗郡王已经集结榆林余部严守延州,阻挡敌军。如今唯一可虑的便是北地绕后偷袭雁门关。雁门关是抵挡蒙兀的门户,若蒙兀再趁机发起攻击,雁门关前狼后虎,将成孤岛。” 蒲久霖道:“可有解救之策?” 兵部尚书道:“或可从石门调兵。” 第193章 大营有异常(上) “信送出去都快五天了,为何石门迟迟未有音讯?” “兵贵精不贵多。石门统共一万出头的人马,都是些娇滴滴的老爷兵,便是来了,也是浪费粮食,不来正好。” “话不能这么说。一万多的人马多少能分散敌方兵力。” “石门守将” 蒙兀大军来袭,雁门关曾送信向石门求援,却一直没有收到回信。如今守将与副将两人正为此事争吵。 距离傅希言抵达雁门关,已过去三天。这三天来,蒙兀发起的攻击从激烈到平缓,一改往日速战速决的作风,渐渐进入两军对峙的局面,像是要长长久久地对看下去,令雁门关守将倍感不安。联想榆林镇破的消息,他们怀疑蒙兀在等待北地大军,因此在思量应对之策。 傅希言旁听了一会儿,没插上嘴,便转移阵地,准备去城头探望一下子辛苦工作的傅贵贵。 若说这三天有什么收获,见证女儿的成长可算其一。 他和裴元瑾身份暴露后,便不再将傅贵贵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地展现人前。原本是摊牌了,不藏了,没想到却挖掘了宝藏。 有一次,蒙兀大军发起进攻,傅贵贵跑去城头凑热闹,看战况激烈时,还亲自上爪了,抓着云梯就遛,引得一群投石机追着它打,彻底搅和了蒙兀的进攻节奏。 战后,雁门关守将大方地送了它一直嫩羊作为嘉奖,吃得它眉开眼笑——傅希言也是第一次在一只鸟的脸上看到这么生动的表情。 下次蒙兀大军再进攻,傅贵贵就当仁不让地上了,从此成为了捍卫雁门关的一员编外猛将。每天天蒙蒙亮就要跑去巡视一圈,等吃饭时间再回来,下午再溜达一圈,有时候傅希言吃完晚饭还能看到它振翅北飞的身影,恪尽职守的样子,让傅希言开始怀疑自己的工作态度是不是有点消极了。不过他很快想通了。女儿肖父,傅贵贵能有今天,少不了自己的言传身教,他也算是居功至伟了。 傅希言踏上城楼,沿途都是兵将们崇敬的眼神。 他知道自己上面还有武王、武神……甚至金丹、元婴、化神等境界,但是对普通士兵而言,能够在空中飞来飞去的高手,已经顶了天了。 此时的傅贵贵正在天空翱翔。 蒙兀有鹰,用来侦查和通信,和傅贵贵比体型就输了,更不要说战斗力,大老远地看到,就避开去了。 因此,雁门关外的蓝天白云下,就它一鸟,寂寞地上演着王者孤独。 傅希言朝它打了个手势,傅贵贵在他头顶绕了一圈,认出人之后,才落到地上。 傅希言扯了扯它翅膀上的羽毛:“你另一个爹不在,这两日记得陪我吃饭。” 镐京、榆林镇迟迟没有消息,他们又不好放着雁门关不顾,商量再三,还是让裴元瑾就近去一趟石门。 石门有储仙宫分部,打听消息,调派人手都会方便许多。 一人一鸟吃完饭,傅贵贵又着急慌忙地要去开工,傅希言闲来无事,便陪它一起。不过今天蒙兀大军很是安分,只派了几个骑兵出来打探情况,傅贵贵一飞出去,他们就骑着马头也不回地跑了。 一夜无话。 翌日一早,傅希言伸着懒腰出门,就见裴元瑾踏晨曦而来,本就潇洒的英姿,因为他手上的外卖——崩肝,而更加伟岸。 傅希言感动得无以言表,唯有大快朵颐以谢之! 两人也不挑地方,就在暂住的屋顶上边吃边聊。 石门的美食唤醒了傅希言并不久远的记忆:“高义门还好吗?” 裴元瑾道:“煮雪堂已经离开石门了。” 高义门与煮雪堂的恩怨历经数代,堪称世仇。后来煮雪堂背靠储仙宫幽州雷部主管事汪 康,逼得高义门走投无路,拦车告状。当时是汪康手下的田安接手处理此事,裴元瑾下令,要他督促两家各规格为,将产业恢复为储仙宫插手之前。 煮雪堂为了买通汪康,本就下了重金,全指望打倒高义门挣回来,没成想最后偷鸡不成蚀把米,把自己赔了个底朝天,不得不变卖家产远走他乡。 高义门大概是吸取了煮雪堂的教学,没有落井下石,只是埋头经营自己的一亩三分田。他背后有夏雪浓支持,很快就恢复元气,且有更上一层楼的迹象。 傅希言听后很是欣慰:“与人为善,予己为善。” 裴元瑾说:“我见了石门分部主管事。” 傅希言见他表情有异:“嗯?如何?” 裴元瑾道:“是汪康。” 傅希言也吃了一惊。 当初汪康敢明目张胆地包庇煮雪堂,全凭背后有人,而那人就是赵通衢。这一年来,景罗着手改革储仙宫制度,明面上是取消风雨雷电四部,统一为分部,顺理成章地进行人事调动,暗地里却是将赵通衢手下赶的赶,降的降。 赵通衢原本是雷部总管,各地雷部是他的基本盘,汪康算赵通衢的明子,傅希言原以为经过这么多事,对方应该早就离开了才对。 裴元瑾说:“从幽州雷部主管事到石门分部主管事,已是降职。” 傅希言说:“他表现如何?” “十分积极。”裴元瑾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过去。傅希言接过来一看,都是这两个月石门收到的各地消息,看似密密麻麻一大张,其实并没有多少有用的。 不得不说,储仙宫取消风雨雷电,有利有弊。利者,机构精简,政令通达,不再有各部互相推诿的现象;弊端也是显而易见的人,各部的专业性都有所下降。 傅希言说:“没有其他的了?” 裴元瑾道:“我已叫他派人去榆林镇。” 储仙宫之前没有特意关注国事,所以就算榆林镇附近的储仙宫分部收到最新的北周战况,也不会第一时间分发各地,而是与其他消息一起发送,所以消息必然会有所滞后。 傅希言说:“对了,雁门关求援的消息都发出去好几天了,石门还没有回音,你知道为什么吗?” 裴元瑾说:“石门守将已与知府商讨过此事,知府怕派出援兵后,雁门关依旧沦陷,届时石门也会跟着万劫不复。” 傅希言气得无语了:“这时候不报团,难道还要配合对方各个击破吗?” 像这种简单的道理,石门知府也未必想不到,只是人在面对生死胜负的时候,难免会变得自私狭隘。恨不能风险都由别人承担,自己只负责摘取果实。 “也不全是坏消息。”裴元瑾说,“高义门听闻雁门关有难后,决心组织江湖同道前来支援。” 傅希言愣了愣,随即赞道:“不愧是为高义门,果然高义。” 雁门关守将听说裴元瑾回来了,当即与副将一同来见。 傅希言便将裴元瑾石门之行的收获告之。 听说石门知府决定按兵不动,副将顿时大怒:“倾巢之下焉有完卵!石门知府知而不救,与卖国何异?” 傅希言见他义愤填膺,想起他先前还嫌弃人家是老爷兵,浪费粮食,如今听人家不来,又换说辞了,不由感到有些好笑。 雁门关守将倒很淡定:“不来也无妨。我们有裴少主、傅鉴主和傅姑娘相助,应付蒙兀,绰绰有余。” 傅希言怕他太乐观,提醒道:“蒙兀也不乏高手。” 蒙兀不缺脱胎期、入道期的高手,但至今还未听闻有武王、武神现世。若真有,那十有八|九与郑佼佼有关。 傅希言想起半路上辞别温娉、忘苦等人的梅下影,不知怎的 ,心里略感不安。 呼应他不安的,是又一日的风平浪静。 蒙兀接连两天没有进攻,只派人在门前转悠两圈,远远地打量着春光下依旧巍峨挺立的雁门关,好似“到此一游”的观光客。 北周人一向居安思危。蒙兀这样不走也不攻的作风,令守将和傅希言都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与其等对方做了坏事再亡羊补牢,倒不如主动出击,掌握先机。 当夜,傅希言和裴元瑾夜访蒙兀大营。 去之前,他让傅贵贵故意去大营周围转了一圈,将蒙兀人养的鹰吓得不敢出门。失去了空中的监视之眼,两人行动便方便许多。 蒙兀营地里的帐篷很单薄,与蒙兀王庭不可同日而语,若是帐内有关,他们站在外面就能看到人影。 他们一路往里,路过好多个帐篷。起先还好,能看到里面走动,盘坐的身影,但越往中心地带,空置的帐篷越多。帐篷里黑灯瞎火不说,连呼吸声都没有,就好似这些帐篷只是帐篷,根本没有用来住人。 傅希言越看越觉得诡异,尤其走到最中间最大的帐篷门口。这顶帐篷倒是很厚,光线无法透出来,无法看到里面的人影,但他能听到里面呼吸声,那呼吸声里,像人的只有一个。 傅希言偷偷掀起帘子的一角,往里看。只见一个背部微驼的人正背对着他,给那些被傅贵贵吓得早睡早起的老鹰们喂夜宵。 第194章 大营有异常(中) 王帐里竟然没有王。再怎么后知后觉的人也能发现事情不对头,何况傅希言本就是没事儿也要无中生有的编出点故事的人。 老鹰敏锐地察觉帐内气氛不对,正要扑翅警告,傅希言已经闪身到驼背人后面,手轻轻地搭着他的肩膀:“不要出声。” 驼背人浑身一震,也不知听没听懂,惶急地想要去掏怀里的东西,但是还没碰到衣襟,就被傅希言眼疾手快地点住了穴道。他顺手朝老鹰撒出一把当初在南虞乔装改扮时,以执行任务之名,向地安司要的迷药,然后在安静的环境里搜索线索。 尽管养着鹰,但帐篷打扫得很干净,干净得不像有人居住。傅希言特意看了看枕头,一根头发都没找着。 有三种可能性: 打扫房间的人很仔细,都收走了; 蒙兀王是个光头; 蒙兀王根本没在这里睡觉。 考虑到蒙兀人慕强的心里,蒙兀王不在这里睡觉的唯一可能就是他不在营地。 傅希言思绪千里,各种阴谋论浮现。 他走到驼背人面前,手正要伸入对方的衣襟,就被裴元瑾随时用桌上的鼻烟壶弹开了。傅希言揉着被弹的位置,无语道:“我就是想看看他要掏什么。” 裴元瑾扬眉,随手射出一道剑气,割断了驼背人的腰带,长袍散开时,藏在胸前的东西便兜不住了,直接落在地上。 傅希言在它落地前伸手接住。 半个拳头大的球,摸着像是金属外壳,但又感觉很脆,傅希言不敢用力,只是凑到眼前细看,但被裴元瑾一把拿过去。 傅希言好奇:“这是什么?” “像响雷弹。” “这么大的响雷弹?”傅希言吃惊。响雷弹是诡影组织的特产,当初劫狱时,撒出一大把的威力,令他记忆犹新。要是刚刚让驼背人得逞,驼背人和鹰没了,他们的潜入也会被察觉,完全是自损一千,伤敌一百的做法。 “蒙兀王若掌握着这项技术,何不在攻城时使用?”不等裴元瑾回答,傅希言便自言自语地接下去,“是原材料不够,还是有所顾虑?” 究竟是哪种,或是另外的,他一时也说不好。 丢下昏迷的老鹰和被点了穴不能动弹的驼背认,傅希言和裴元瑾又在蒙兀营地旁若无人地转了转。 营地越靠北,人越少,有些甚至不是士兵,这场景,差不多能用“十室九空”来形容了。傅希言回忆刚到雁门关那会儿,两军正交战,浩浩荡荡的蒙兀大军怎么看也有几万兵力,这些人都去哪儿了? 傅希言越想心越惊。 他有两世为人的眼界,思想之跳跃无人可及,但前世是学生,缺乏社会阅历,今生是伯府庶子,也没被当做继承人培养,考虑问题的高度还是受到局限。尤其是遇到裴元瑾后,两人产生变色龙效应,遇事不决一起莽过去,分析眼前往往能天马行空,别出心裁,却很少展望大局。 蒙兀先支持北地兵临榆林镇,又秘密组织大军进攻雁门关……这是赤|裸裸的两国之争。榆林、雁门关,都只是棋盘中的一小块地罢了。蒙兀野心勃勃,又手持响雷弹这样的利器,攻不下雁门关,会做什么? 念头尚未行程,一条完整的北境国境线已经呈现在傅希言的脑海中! * 傅希言今夜的侦查行动守将也知情,他料想对方在城墙上熬夜等自己,马不停蹄地赶回来,想要将滚烫的第一手消息传给他,谁知扑了个空,问了人才知道守将刚刚才离开。 他一路找过去,终于在营地门口看到了人。不过除了他和副将之外,还有一张生面孔。 傅希言怕打扰,拉着裴元瑾就想离开,不料副将眼尖,张口便唤了出 来,于是便走脱不得了,又掉头回来。 守将介绍了来人,才知是镐京来的羽林卫,姓许名海。 傅希言见他面容微显憔悴,但眼睛湛湛有神,显然身手不俗。 许海见了裴元瑾,眼睛一亮,又道出另一重身份,乃秦岭派弟子,岑报恩的师弟。 守将怕两人寒暄起来,忙插话道:“榆林镇在十二天前被北地攻破了。” 傅希言脸色一变:“怎么回事?” 许海便将寄往兵部的那封奏折内描述的详情复述了一遍。 傅希言听说榆林镇有陇南王旧部为内应时,眉头一皱,又听陇南王并未现身,心中便有了猜测。但他没有贸然发表意见:“皇帝……陛下怎么说?” 许海道:“陛下认为是北地的离间计。陇南王战死多年,绝不可能重现于人世。” 守将道:“榆林镇破,雁门关便可能腹背受敌。” 许海从怀里掏出一封密旨,守将慌忙下拜,双手过顶,恭敬接下。密旨授权他可以随意征用石门兵力,如果不够,还可以就地征兵。 副将沉不住气道:“只有这些吗?万一蒙兀北地内外夹攻,光靠石门的一万兵力,加上就地征来的新兵蛋子,于事无补啊。” 许海说:“我暂时不回去。” 副将:“……” 许海知道自己只是金刚期巅峰,并非决定战局走向的人才,解释道:“在榆林镇破的消息传来之前,南境便发现了南虞船只越境。如今的北周,才是真正的腹背受敌,南北夹击。” 可以说那几日,北周朝廷天天收到坏消息。先是南虞犯境,再是榆林镇破,正焦头烂额呢,雁门关又求援了。 傅希言皱眉道:“南虞越境?是越王指使?” 他对秦昭的印象不坏。 因为籍贯不同,他从未放下对秦昭的防备,不过,两人交往的那段时间,秦昭始终把握分寸,即便利用,也将事情做得漂漂亮亮,事后还送来了河泥月棠,叫人无可指摘。突然听到秦昭落井下石,他还感到有些违和。 许海说:“越王秦昭已经登基为新帝,年号为永和。” 傅希言忍不住吐槽:“哪里永和了?豆浆吗?” 其他人没反应,就裴元瑾给了点面子,接口道:“想喝豆浆?” 傅希言说:“……太晚了,算了。” 守将见气氛有些尴尬,忙道:“既然如此,我们便齐心协力守好雁门关!傅鉴主此次夜探蒙兀大营,可有收获?” 傅希言道:“收获大了。我发现营地里的人都差不多没了。” 其人齐齐一愣:“没了?” 傅希言说:“外围还有些战士,有几个便是这两天频繁露脸的斥候。富丽堂皇的王帐里只有鹰和养鹰人。” 守将顿时叫道:“不好!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 或许蒙兀王一开始的目标的确是雁门关,但有了傅希言和裴元瑾的加入,令他们破关的希望大减,所以蒙兀王一定是调整战略,去了其他地方! 守将问:“平罗郡王现在何处?” 许海道:“正在延州拦截北地蒙兀的联军。” 副将道:“联军原有十万,若加上蒙兀大军,延州危矣!” 傅希言听得心脏怦怦乱跳,下意识就要说,我去支援延州。但很快他又冷静下来,既然是国战,他的思维模式就要从局部和眼前的利益中挣脱出来,着眼全局…… 完全是睁眼瞎呀! 傅希言无比怀念前世的网络,要是在前世,不管哪边闹出动静,随便上一款社交网站,都能给你扒拉得清清楚楚,无所遁形,哪像现在,送一封信都要好几天。 想到这里,他突然问许海:“ 我送给……陛下的信,陛下怎么回复的?” 许海一怔:“陛下没说。” 傅希言脸色顿时不好看了,守将心里咯噔了一下,忙解围道:“我一共送了两封信,傅鉴主的信是后来送的,不知你出发前,陛下收到没有?” 许海不傻,立马道:“我来得急,应是没来得及看到后面那封。” 傅希言微微叹了口气。 他在那封信里,直截了当地借守卫雁门关的功劳讨要翡翠土。眼前局势紧张,对面的郑佼佼还没有跳出来,之前频频刷存在感的莫翛然也突然失去了踪迹,好像在酝酿什么大招,总叫人不安。所以他便想着早日炼出金元丹。 只要裴元瑾突破至金丹,那就真是天上飘来一行字,那都不是事了。 关于石门调兵,蒙兀大军失踪等事,守将、副将和许海还有许多事情要商议,傅希言原本想听,但发现对方并没有邀请他们的打算,便作罢了。 实在是他之前江湖高手的形象太深入人心,像这种城防事宜,守将也就识趣地没有打扰。不过傅希言回去之后也没有闲着,认认真真地练功,以期早日突破,给己方再添战力。 只是天色将明之前,傅希言右眼皮不停地跳,像是某种征兆,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守将便派人来请,听说又有不速之客到来。 傅希言摸着跳灾的眼皮,心也怦怦乱跳:“谁?” 来人答曰:“幽州来使。” 傅希言小时候经常在电视里看升国旗,对幽州很有感情,哪怕知道两者不一样,还是爱屋及乌。 第195章 大营有异常(下) 应是破晓时分,西边的昏黑却迟迟未褪,浩瀚的天空仿佛被劈成了两半,一半走向光明,一半沉沦厚夜。 傅希言头顶上方,正是昼夜交替地带,灰沉沉的,仿佛酝酿着一场暴雨,又仿佛渐渐雄起的天光正在稀释浓黑。 只是抬头微微看了一眼,就被前面急促的脚步声吸去注意力,傅希言看着副将跟着一个哨兵匆匆忙忙跑来,照面后,只是微微点头示意,或许也不是,就是跑得急了,脑袋上下颠簸了一下,总之,双方就这么擦肩过去了。 傅希言下意识地跟了两步,被裴元瑾拽住。 裴元瑾指了指守将住所的方向。 傅希言便知道其他人还在里面。果然,一踏进院子,守将房门前狭小的空地上,已经站着好几个人。 余下三人有两张熟面孔,一是昨晚来的镐京信使许海之外,另外一人——他转过头来,比上次分别时沧桑了些许,刚好褪去稚气,显现出男人味。他主动打招呼:“傅鉴主、裴少主,镐京一别,别来无恙?” 傅希言也没想到这对师兄弟会一前一后到这里聚首:“岑少侠风采依旧啊。”略作寒暄,便话题一转,问及刚刚离去的副将。 守将答道:“我昨夜叫人盯着蒙兀营地,刚刚收到他们要弃营逃走的消息。守了这么久,是时候进攻一把了。” 傅希言道:“将军不怕他们是故布疑阵,诱敌深入?” 守将拍拍身边唯一一张陌生面孔的肩膀,道:“你来说罢。” 与岑报恩相比,幽州使者膝盖以下都是泥,脖子以上都是沙,说话声音倒如洪钟一般,令人耳朵嗡嗡作响:“我奉幽州总督张常大人之命,前来求援!” 傅希言反应极快:“蒙兀大军去了蔚州?” 蔚州南下便是幽州! 幽州使者说:“是。先前,张大人知道雁门关点燃烽火,立刻派五千骑兵驰援,但是出发没多久,便发现蒙兀大军悄悄进驻蔚州,只好火速将骑兵招回。在我动身前,蒙兀大军已经发起了两次进攻,他们拥有响雷弹,张大人为了保护城墙,只能出城迎战,我方损失惨重。” 他说得极为简略,并没有刻意卖惨求援,可在场诸人都听出了战况紧急。守将当下就拨了一万精兵援助。同守北境战线,说难听点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少了谁,余下的都好不了。 傅希言说:“他们的响雷弹威力如何?” 幽州使者道:“一丈内,必死无疑。” 傅希言先前还希望蒙兀攻打雁门关没用响雷弹是原材料不足,如今看来,很可能是还没派上用场,自己就赶到了,让对方投鼠忌器,没有动用。 毕竟响雷弹这东西,对付普通战士绰绰有余,遇到高手,不等落地就会被扫回去,反而是加重了自身危险。 幽州使者讨到援兵后,并不着急离开,扭头对裴元瑾说:“有件事我想私下向裴少主禀告。” 守将与其他人立刻知情识趣地朝外走,把院子腾出来给他们。傅希言体贴地跳到屋顶上放哨——顺便偷听。 幽州使者从怀里掏出一面令牌,傅希言远远地瞄了眼花纹,依稀是储仙宫的老款。自从风雨雷电四部取消之后,令牌也被更新换代。 “迎战蒙兀大军时,有人在战场上丢出这块令牌,说转交储仙宫,还叫我们转告,说阿布朗食言了,小心镐京!” 裴元瑾接过令牌,看清楚上面写的头衔,淡漠的表情终于裂开一丝缝隙,露出几许焦急;“给你令牌的人呢?” “死了。他是跟着蒙兀人从蔚州方向跑来的,出现时满身是伤,后来被一支铁箭穿透胸腔……”幽州使者见他脸色不好,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裴元瑾问:“遗体呢? ” 幽州使者说:“被蒙兀人抢回去了。”说是“抢”,其实是“捡”。幽州方面并不认识那人,自然不会特意收藏尸体。 傅希言从屋顶上跳下来,走到裴元瑾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裴元瑾回过神来,将令牌收入怀中,朝幽州使者抱拳道:“多谢。” 幽州使者完成任务,也不多留,去找守将商量援兵的事了。 傅希言从他手里接过令牌,翻过来看了看,猜测道:“任飞鹰?” 这个问题已是多余。镐京雷部主管事的令牌,已是任飞鹰独有。韦立命上任没多久就遭遇了体制改革,他的令牌上写的是“镐京分部主管事”。 他脑海中闪过很多念头,最终只是抓着裴元瑾的手,轻轻地晃了晃:“回去再说?”这里毕竟是别人家的院子,总不能老是鸠占鹊巢,害得守将有家不能回。 裴元瑾顺从地跟着他回到房间,只是面色极冷。 傅希言知道他正处于盛怒之中。他不善劝人,“人死不能复生”用在朋友间是一种礼仪,他们之间反倒生疏。 难得词穷的他,犹豫了下,还是照常地分析起这件事背后隐藏的可能:“阿布朗……是阿布尔斯朗?还是另有其人?” 裴元瑾见他说话小心翼翼,主动缓了缓脸颊,解去脸上的冰霜:“应该是阿布尔斯朗,宫内很多人都这么叫他。” “若是阿布尔斯朗,那有人看到任飞鹰出现在北地,储仙宫北地方面却一直没有消息,便有了合理的解释。” 裴元瑾嘴唇微微抿紧,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而是话锋一转,开始考古:“他曾上府君山挑战父亲,被景总管打败后,便心悦诚服。景总管收他为记名弟子,带在身边指点。他嗜武成痴,却性情疏朗,与谁都相处得来。”他小时候并不是武痴。阿布尔斯朗便经常陪他玩,可以说是他枯燥童年里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可以说,比起难得一见的各部管事,在府君山住了整整一年的阿布尔斯朗与总部的关系反而更好。 傅希言问:“后来呢?” 裴元瑾道:“次年,他父亲病逝,他回家继承族长之位,顺便应我父亲邀请,成为北地风部主管事。在此之前,储仙宫在蒙兀只有做生意的雨部。” 傅希言说:“啊,是为了虞姑姑?”风部的职能是打探消息,阿布尔斯朗身为蒙兀人,却是北地风部主管事,针对目标十分明确。 裴元瑾道:“我从未想过他会背叛。”之前北地分部失去消息,他第一反应便是阿布尔斯朗出了事。 傅希言张了张嘴,客观地说:“他毕竟是蒙兀人。” 而他们面对的,是一场国战。 裴元瑾沉默不语。 储仙宫一向遗世独立,不参与国战,一来,储仙宫队伍庞大,人员组成复杂,各国都有,贸然参与国战,就得先来一波内战;二来,储仙宫高层一心想着飞升,哪肯浪费多余的时间精力? 第196章 各人有鬼胎(上) 副将带着数千名俘虏,意气风发地回来。不必细问,只观其神态,便知此战大捷。雁门关上下无不眼笑眉飞,一扫被蒙兀雷霆击打时积攒的苦闷。 傅希言没有加入欢庆的队伍。建宏帝让岑报恩带来的消息实在太过惊人,哪怕从听闻到现在,已经过了半天,他还是没有从震惊这个情绪中挣脱束缚。 裴元瑾已托守将借驿站寄信,将幽州战场上的听闻记录下来,送去储仙宫总部,交由景罗定夺。若任飞鹰被杀,阿布尔斯朗背叛的事被证实为真,储仙宫有可能会被牵扯到两国的纷争里来,若说裴元瑾先前对此结果还有几分犹豫,看到岑报恩送来的两张图后,已然烟消云散。 他在写信时,不免将幽州使者的话重新回忆,自然想起那句“小心镐京”。 字越少,话越简单,越容易引起歧义。 小心镐京可以解读为小心提防镐京里的人,也可以解读为小心镐京会发生的事。究竟哪一种,且看且分析。 傅希言向岑报恩表达自己答应建宏帝的恳请后,岑报恩便催促上路。 一行人很快向守将辞行。 守将也知道他们不可能久留雁门关,拿出早早准备好的一面旗帜。 傅希言双手接过的时候,以为展开会是“助人为乐”“百姓保护神”之类的锦旗,但不是,这只是一面雁门关的普通军旗。 然而,它又不那么普通。 “雁门关不忘二位之功,也望二位不忘雁门关之情!”当初若不是他们及时赶到,雁门关或许已经步上了榆林镇的后尘,守将会怕之余,内心更是感激。 傅希言抱拳:“矢志不忘。”他大小战斗经历了不少,唯独雁门关是捍卫国土之战,与之前的不太一样,这句话完全出自本心。 离别依依,一踏上归途,却是倍道而进。 * 此时的蔚州,在又一日的攻城后,再度陷入了疲倦的沉寂。 阿布尔斯朗见完蒙兀王,拒绝了同僚的喝酒邀约,匆匆回到住所。 被他留在此处照顾人的军医慌忙起身,对方是北周人,在蒙兀颇受排挤歧视,全赖阿布尔斯朗照应,因此态度十分恭敬。 “他今日伤势如何?” 军医说:“适才醒了一会儿,烧也退下去了,只要安心休养,便能康复个七八成。” 阿布尔斯朗想问剩下的二三成呢,但想到自己奋力射出去的那一箭,面色便阴沉下来,挥挥手,让军医离开。 军医行至门口,他突然开口:“万一其他人问起……” 军医想了想,试探道:“还在昏迷中。” 阿布尔斯朗点点头,待军医才如蒙大赦地离开,他才站在床头,有些郁闷地说:“你醒了,为何还要装睡?” 躺在床上的人并没有动静。 阿布尔斯朗说:“今日蒙兀攻城,你猜结果如何?”不等对方有所反应,便接下去道,“没有攻下来。不过北周又死了很多人。” 躺在床上的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阿布尔斯朗有些高兴:“你醒啦?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何必猫哭耗子假慈悲?” 阿布尔斯朗拉了把凳子在他旁边坐下:“我知道你恨我骗你,把你留在蒙兀,但我是蒙兀人,蒙兀王征召,我是一定要应的。不过,我这样做,是得到允许的。” 床上人以为他说蒙兀王的允许,不由“呵呵”冷笑。 阿布尔斯朗径自往下说:“我曾经犹豫彷徨,不知该如何是好,还因此写信问府君山。若是忠义难两全,应该选择忠还是义?任兄弟,你猜我收到的回信怎么说?” 这位“任兄弟”自然是失踪了很久,又被默 认死亡的任飞鹰。他虽然被阿布尔斯朗一箭穿胸,但对方手下留情,并没有让他命丧当场,而是将他从阎王门前硬生生地拖了回来。 任飞鹰瞪着他。 阿布尔斯朗说:“他说,先国后家,先君后臣……此乃人之根本。” 任飞鹰震惊:“谁回复的?” 阿布尔斯朗直接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给他看:“我也不知。” “不知你如何认定是储仙宫回复?” 任飞鹰冷笑了一声,但看清楚信上的自己后,脸色僵住了。 他虽然是镐京雷部主管事,却常年闭关,述职一向由副管事代劳,因此对总部诸人的笔迹并不熟悉,唯有一人是例外。 “赵总管?” 赵通衢是雷部总管,任上也算兢兢业业,经常亲笔回复,因此他的字,任飞鹰是认得的。 任飞鹰狐疑道:“你寄信给赵总管?” 阿布尔斯朗说:“我没有特意寄给谁,甚至没有署名,只是寄去了府君山。” 他寄这封信,只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并没有想过寄到对方手中,因此人是路上随便找的,钱是随手给的,像这样的情况,这封信很可能不会寄出去,可没想到的是,不但寄出去了,被人看到了,对方还精确地回了信。 任飞鹰心中十分怀疑,这事听起来太不可思议。一封没有抬头,没有落款,随意叫人送出的信,却被对方送了回来……这中间需要多少巧合才能成功? 他问:“赵总管认识你的字?” 阿布尔斯朗想了想道:“我的字是师父教的,当初赵兄也指点过一二。” 那很可能是认得的,但赵通衢认出他的信,便应该想到这封信背后的隐含之意,即便想维持储仙宫不插手朝廷政务的惯例,也该袖手旁观才是,为何看起来更像是……煽风点火呢? 任飞鹰越想越觉得不可能,又恢复了冷淡:“你之前虽然忘恩负义,却也算敢作敢当,如今却编出这样的谎言,陷害赵总管,呵,算我看错了人!” 阿布尔斯朗想解释,但任飞鹰已经闭上眼睛不想听了。他在床边呆坐了一会儿,叹气道:“你向幽州报信的事引得我王震怒,他已经决定发起夜袭,不惜伤亡。我被调去做前锋,万一明天天亮之后我没回来,你就跟着刚刚那位大夫走吧。” 说完,也不管床上的人听没听见,将凳子放回原处,便离开了屋子。 * 人在睁着眼睛熬夜的时候,就会觉得长夜漫漫,等不到天明,若是眼睛一闭,大睡一觉,那就会嫌天亮得太快,总叫人的梦意犹未尽。 这一日,澜溪镇的天,将明未明,澜溪镇的人,犹在梦中,在一家酒楼里的贵宾房内,却出现了一个本不该此时此地出现的人。 贵宾房的窗户微微打开了一条缝隙。 秦昭站在窗前,看着地安司长蹑手蹑脚地走进院子,与自己身边的小黄门说话,干脆咳嗽了一声,过了会儿,地安司长便上来了。 秦昭登基后,地安司的职责没变,司长的职责也没变,只是掌管的区域变大了,算是变相升职。作为新帝手下极为重用的新贵,地安司长如今可说是走路带风,风光无限。 不过在秦昭面前,他还是极为恭敬温顺的。 秦昭显然习惯了他的态度,坐在桌前,一边喝茶,一边慢条斯理地问:“此行可顺利?” 地安司长道:“纪酬英亲自率领船队在江上巡视,我们的人差点被抓住。陛下,我们今晚还要去吗?” 秦昭说:“纪酬英亲自出马,说明他已经开始重视这件事了。该提醒的,我们都已经提醒过了,余下的,就看他们的运气吧。” 地安司长犹豫了下,忍不住道:“陛下,这次我们 真的不动手吗?”被北周带人追了这么久,每次都演“落荒而逃”,让一向自认无敌的南虞水军上下都憋着一股气。 秦昭说:“为何要动手?” 地安司长试图进言:“眼下或许是南虞百年一遇的机会。” 蒙兀、北地、西陲联手进攻北周,并且邀请南虞一同参与的事,他身为秦昭的亲信,自然是知道的。可他还知道,秦昭并不打算参与。 让南虞水军频频过界只是一种左右逢源的障眼法。 在蒙兀、北地方面看来,南虞的确有所行动,牵制了北周南境兵力;对北周而言,南虞意在示警。至于对方能否领会,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秦昭道:“北周一去,直面蒙兀、北地与西陲的便是南虞。我朝内战刚歇,元气大伤,正该休养生息,贸然卷入多国之战,不仅劳民伤财,一个不慎,还会引火**,不如坐山观虎斗,隔岸观火烧。” 地安司长不安地问:“可万一北周输了,蒙兀实力大增,下一个要对付的,恐怕就是我们了。” 秦昭蹙眉,显然这并不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北周强盛,与南虞对峙多年,互有胜负,实力不相上下,若蒙兀灭周,那南虞必然会陷入险境。 作为老对手,他自然是研究过北周在位的皇帝,这位心机智谋阴狠毒辣样样不缺,蒙兀要啃下这块硬骨头怕是不易。不过他也不会将希望完全寄托在被人身上,心中早有应对:“那就抢在蒙兀站稳脚跟之前,殊死一搏!” 第197章 各人有鬼胎(中) 离开雁门关之后,傅希言和裴元瑾便跟着岑报恩一路往镐京疾驰。接连数日,人累马疲,恰逢干粮告罄,便就近找了小镇歇息一晚。 岑报恩外出补充物资,傅希言趴在窗台边,低头看着街上来来去去的人群。 裴元瑾在他身后站了会儿,突然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傅希言轻轻地叹了口气。 裴元瑾说:“累了?” “我在深沉地思索着一个问题。” “嗯?” 傅希言张了张嘴,这些日子他想了很多很多,但临到嘴边,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那千头万绪,前世今生,将他原本就混乱的世界观人生观进行了重新的梳理。他想,在遇到裴元瑾以前,他是很善于思考的,经常三省吾身,如今反省的时间少了,每日遇到的事情多了,各种想法像淤泥一样,生的熟的,大的小的,都搅和在一起,反而让他时不时地钻牛角尖。 “我在想,”他放弃剖析自己的心路历程,直接说出结果,“以前的我总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改|革发展责无旁贷。” 裴元瑾微微蹙眉,似乎疑惑于他哪来的自信。 傅希言说:“就好像其他人都在一步一个脚印的往前走,而我弯道超车,提前知道了前面的风景是什么。” 裴元瑾半晌才发出了一个“嗯”来表示没有走神。 “可仔细想想,我完全是杞人忧天啊。”傅希言自言自语道,“做个香皂都花了好多年,科技这条路根本走不通。而制度改革……算了吧,我没有圣雄的胸怀,而这个时代也未必需要我一厢情愿的付出。” 裴元瑾看着他,忍不住又摸了摸他的额头。 傅希言抓住他的手说:“我没发烧,我很无比清醒。” 裴元瑾说:“喝醉的人不会承认自己喝醉。” “……但生病的人没必要否认自己生病。” 裴元瑾扬眉,看起来并未被完全说服。 傅希言说:“嗯,我刚刚说的只是这几天我思考的众多问题中的一小部分。” “还有什么?”裴元瑾想试试,有没有他能听懂的。 “比如人类执着于文明的传承,可天地终究会走到尽头,文明终究也会随之湮灭,人类的执念是否是一场镜花水月。” 裴元瑾:“……” 他换了个思路:“你今天吃了独食?” “……我没中毒。” 裴元瑾已经打算带他去看大夫了。 傅希言突然抱住他:“最近发生了太多不好的事,我很自责。” 裴元瑾有些莫名其妙,却还是安慰道:“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但我依旧很自责。”人对自己与众不同的那部分,总会特别在乎,甚至高看,傅希言虽然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很久,在这里收获了亲情友情爱情,但骨子里仍因为前世的记忆,而对自己有着更高的期许。好比近来的战事,他明明只是一个江湖人,半个朝廷官,却下意识地将北周皇帝的责任扛在身,暗戳戳地对自己未能提前看破蒙兀与北地的阴谋而自责。 这简直毫无道理! 裴元瑾抱着傅希言,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给予无声的支持。 傅希言把脸埋在他的怀里:“我们暂时可能走不了了。” 裴元瑾皱眉,是真的担心:“不舒服?” 傅希言抬起头,一双眼睛亮晶晶。 …… 岑报恩买完东西回来,本想叫他们下楼吃饭,发现裴元瑾一个人坐在大堂里,慢悠悠地喝着茶,好奇地走过去:“傅鉴主睡了?” “没有。” “那叫下来吃饭吧。”岑 报恩说着就要往楼上走。 “不用。”裴元瑾顿了顿,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干的话,“我已经将客栈包下来了。” 岑报恩呆了呆,连忙道:“失礼失礼,是我招待不周。”因为前几日都是风餐露宿,他不知道两人的住宿习惯,以为他们不喜欢外人打扰才将客栈包下来。 裴元瑾摇头道:“我们要在这里住几日。” “住几日?”岑报恩微微提高嗓门。他总算记得自己有求于人,和声和气地问,“这是为何?” 裴元瑾抬头看了他一眼:“闭关。” 岑报恩呆住。 身为秦岭派弟子,他当然知道什么是闭关,也知道闭关对习武之人有多重要。但是,此时?此地?他心想这未免也太不是时候了,却也无可奈何。顿悟,晋级,原本就不是人为可控的,不然也就没有那么多低手了。 他将买来的东西放在桌上,轻轻叹了口气。 * 晋升武王没有雷劫,所以站在客栈外面的街道上,完全看不出里面即将诞生一位新武王。但裴元瑾完全能感觉到天地灵气正疯狂地涌向客栈,帮助傅希言做最后的冲刺。 岑报恩原本待在客栈里唉声叹气,后来也不知是不是想开了,还是觉得机会难得,借着灵气浓郁之机,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修炼,待傅希言出关那日,也涨了一个小境界。 当然,收获最大的还是傅希言。 “一入武王天地换”绝非虚言。登临入道期巅峰之后,傅希言已经有种自己是高高手的自信,但真正跨出那一步,才知道先前的认知完全是坐井观天。 别的不说,光是感知,就拓宽了足足十倍,对灵气的运用更是到了如臂使指的地步,周围的灵气全都是亲儿子啊! 不仅如此,连驱物术也提升了许多,要不是太惊世骇俗、劳民伤财,他甚至想试试能不能让整个客栈拔地而起,一飞冲天。 很快,这些意气风发在他意识到下一步是金丹期,如今只是个筑基之后,就收敛下来。不过他还是忍不住在裴元瑾面前嘚瑟了下:“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就平起平坐了。” 裴元瑾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傅希言想起他切武王如切菜的光荣战绩,立马敛容道:“你永远都是我的榜样!这就是榜样的力量!” 三人重新上路。 傅希言重新开始叽叽喳喳。 “其实我觉得所谓的武道,只是一种方法,而不是目的。真正的目的是为了让我们心境豁达,摒除心魔。” 傅希言这么说是有证据的:“你看,我选择的武道明明是寻找遁去的一,但这次的顿悟和一二三四都没有关系。我只是想开了。” 武王传授经验,多么不可多得。 岑报恩听得很认真:“可是很多高手都是依靠武道来提升心境从而晋升更高境界。” “所以我说这是一种方法。比如说元瑾的武道是一往无前……”裴元瑾的武道天下皆知,他就直接哪来举例了,“这是他性格决定的处事作风。如果有一日,他畏葸不前了,心中必然郁闷,也就无法心境豁达,畅通无阻了。” 岑报恩犹豫了下,道:“我的武道是有来有往,互不相欠。” 傅希言还是头一回听说这样的武道:“嗯,就是不能被人欠钱,也不能欠别人钱?” 岑报恩苦笑道:“若是欠了不还,不管是给是借,都会有损我的心境。” 傅希言:“……” 这武道,不是一般人能想出来的。 他同情地问:“你在决定武道之前,是不是被人欠了很多钱?” 岑报恩木着脸说:“我家原本是开钱庄的,很小就跟着父亲算账,每次看到坏账,就会心痛如绞。我父亲以 为我身体不好,便送我去秦岭学武了。” 傅希言看着岑报恩,想象他小时候抠门的样子,不由笑出了声:“嗯,其实,咳,这倒是个拒绝师兄弟借钱的好借口。” 岑报恩:“……” * 当从雁门关回镐京的小分队正在路上披星戴月地赶路,想要将之前停留的几日追回去时,裴元瑾送去府君山的信已经送到了景罗手中。 虞素环、姜休不在,裴雄极、易绝等人闭关,赵通衢被架空,谭不拘等人又是下一辈,如今的储仙宫完全架在景罗一人的肩膀上。 但他依旧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看到信之后,微作沉吟,便收入袖中,去找闭关的裴雄极等人了。 虽然傅希言提供了很多晋升金丹期的资料,但纸上得来终觉浅,躬行后发现遇到的困难比想象中更大。 于艚、谭长恭都依照傅希言留下的资料,小心翼翼地修复真元,努力重归正途,直到再次召出了雷劫——这次他们没有惊慌失措,而是凝神静气地全力应付,起初一切都很好,可就在真元即将成丹之际,雷劫突然消失,于艚、谭长恭功力迅速倒退,竟有散功的迹象,幸亏裴雄极等人轮流灌输真气,硬生生拖住了。 可惜治标不治本,灌输一旦停下,依旧会散功。裴雄极等人试了各种方法都没有效果,正考虑让景罗叫傅希言和姜休回来,景罗便出现了。 裴雄极正好轮休,便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景罗不动声色道:“如此一来,宫主与长老暂时便不能离开府君山了。” 裴雄极并未因为挫折而丧失斗志:“我们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难得希望就在眼前,不离开更好。宫中事务就麻烦你了。” 景罗不着痕迹地将袖子里的纸条往里推了推:“嗯,我也已经被麻烦了这么多年。” 裴雄极脸红了红,嘿嘿干笑了两声。 景罗回到住所之后,想了想,招来属下:“请赵组长来。” 第198章 各人有鬼胎(下) 储仙宫制度改|革之后,赵通衢就被架空了实权,名为巡查组长,权力却集中到几个副组长手中,原本的亲信也是树倒猢狲散,走的走,逐的逐,极少数留下的,也遭到了贬职。 为免进一步遭受清算,赵通衢近来热衷于韬光养晦,每日不是去后山种菜,就是在房间里画画,倒也慢慢地淡化了自己的存在感。若不是阿布尔斯朗信件事发,景罗原本打算让他就这么一直养晦到天荒地老,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埋下的种子总会开花结果。 景罗将裴元瑾送来的信重新看了一遍。信上明确地说,当时寄出的是两封信,一封走官府驿站,一封通过石门分部。 按理说,石门分部传递消息的速度应该更快,他手中的这封却是官驿送来的。 他放下信,从书架上拿下北周境内成员名册,翻到石门那一页。如今的石门分部主管事汪康的履历便详详细细地呈现在眼前。 “雷部。” 与记忆完全吻合的信息让他确认不是自己多心,汪康的确是赵通衢心腹中难得留下的人。那么,汪康没有送出裴元瑾的信件的举动便耐人寻味了。 是针对裴元瑾,还是针对信中内容? 裴元瑾显然有所预料,所以才在信里强调自己寄出的是两封信。 景罗又顺手查询起任飞鹰的消息。任飞鹰本是江湖大侠,后来与某个已经成为历史的邪派起了冲突,遭受追杀,故而拜入储仙宫门下寻求庇护。因为醉心武学,很少回宫述职,虽是雷部主管事,但与赵通衢并不相熟。失踪两年以上,疑似最后出现在北地,之后去向不明,目的不明。 按照裴元瑾的描述,任飞鹰很可能是去了北地之后,落入蒙兀手中,而阿布尔斯朗一定在里面起到了关键作用。 想起那个憨憨的蒙兀汉子,景罗眉头微微蹙起。 而让他眉头皱得更紧的是,手下去了那么久,赵通衢还没有来。这不符合赵通衢一贯的作风。他现在就在等待一个翻身的机会,而自己是储仙宫位数不对能让他翻身的人。 他不可能不来。 景罗打开门,正准备再找个人去看看,突然看着下山的方向,脸色一凝。 * 月如银盘,皎洁,明亮,将下山那条路照得发白发光。而储仙宫设置的关卡就隐藏在这月色下,这山林间。 自从雷部被裁撤,把守关卡的人便换上了原本电部,如今巡查组的人。他们专业倒也对口,比起原本的警卫森严,如今储仙宫的守卫由明转暗,润物无声。 心怀不轨的人往往只有进入了陷阱,才知道自己栽在哪里。 但这是大多数情况。 总有些情况是例外。 比如现在,洒满清辉的山道上,有个青年正沿着山道慢悠悠地走着。 他容貌俊美,抬眼看人的时候,眼中的柔波几乎要化作月辉,那一身白衣,更叫人怀疑他是不是月光幻化的妖精。 将近山顶时,他刻意放慢了脚步,储仙宫那嵌入山中的宏伟建筑便出现在眼前。 青年脸上出现赞叹之色:“此情此景,真想马上挥毫,让其跃然纸上。”话音刚落,他就停住了脚步,一个头戴金冠的紫衣中年站在山道的尽头,与他隔着数丈相望。 紫衣中年说:“阁下修炼的功法很特别。” 青年羞涩地笑了笑:“景总管见笑了。只是中原不多见。” 府君山上的紫衣中年自然是景罗。他盯着青年,想了想道:“梅下影?” 中原不多见的功法,又有武王修为……余下的选择并不多。 梅下影点头道:“景总管好眼力,我……” 景罗突然脸色一变,随即闪身不见 了,梅下影愣了愣,急忙跟了上去。 景罗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裴元瑾等人闭关处,然而已经晚了一步,此处灵气浓郁而混乱,好似刚刚发生过一场大战。 他听到后面的脚步声,立马祭出万佛印,挡在梅下影身前。 万佛印在空中缓缓地自转着,好似用各个角度盯着来人。 梅下影识趣地停住脚步,远远地看了一眼,嘴角露出诡异的微笑,很快便转身走了。 景罗紧张地冲进去,却见裴雄极等人都完好无损地盘膝坐着,并没有出现在最可怕的预测。他道:“刚刚是郑佼佼?” 裴雄极睁开眼睛,摊开手掌,灵魂凝成的灵粒正在他掌心上方缓缓浮起:“应该是吧。他莫名其妙地跑来偷袭了我一下,然后又心急火燎地跑了,看都没看一眼,一点都不关心自己偷袭成功了没有……就像小孩子的恶作剧!” 景罗蹙眉。 郑佼佼虽然恶名在外,却不是恶作剧的恶,他千里迢迢跑来府君山,必然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刚刚梅下影出现在前山,我怀疑是调虎离山,便赶来了。” 裴雄极看其他长老,长老们都一脸不想思考的样子,他只好……将希望寄托在寿南山身上。谁让他年纪小,当长老晚呢。 寿南山说:“或许,他想试一试储仙宫的防御?” 裴雄极点头:“有可能,他今天是来踩点的。” 景罗沉默了会儿,问:“储仙宫与借苍生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他为何要来储仙宫?” 裴雄极猜测:“会不会是我儿子在外面做了什么?” 景罗想到了裴元瑾送来的那封信。莫非阿布尔斯朗和任飞鹰身上还藏着什么秘密,重要到连郑佼佼都坐不住了? 他手头信息太少,不好分析:“我有任飞鹰的下落了,本打算这几日去一趟蒙兀,但是……” “去吧去吧。”裴雄极挥手,“我们几个现在不方便离开府君山,但是对付一个郑佼佼还是绰绰有余的。” 裴元瑾信里说任飞鹰被一箭穿胸,很可能已经死了,景罗便也不太着急:“我可以留下来,等你们出关。” 裴雄极说:“那不知道要多久,说不定你都已经变成一棵树了。唉,别担心,大半个武林的武神武王都在这里了,谁来都是想不开。你看郑佼佼,不也是小试牛刀,逃之夭夭。” 景罗看向谭长恭和纪默。 长老中也有几个靠谱的人,间他们俩都默默点头,说明今日郑佼佼的确没有对他们造成伤害,这才放下心来。 他离开后,直接去了赵通衢的住所,却扑了个空。 * 赵通衢被甩了出去,打了个滚,装在树干上,虽然不怎么疼,却还是做出了一副疼痛不堪,站不起来的样子。 第199章 城中有秘密(上) 此时坐在亭子里的王昱与他们记忆中的印象差别挺大。印象中的王昱,无时无刻不端着皇帝的范儿,生怕松一口气,就会崩了人设,而如今,他坐姿都不算挺直,面容也苍老了许多,若不是身上的龙袍,看着就有普通富贵人家的老头也没多大差别。 他看向傅希言和裴元瑾时,眼神甚至有点慈祥:“奔波多日,一回来就进宫,累了吧,别站着,坐下来慢慢说。” 裴元瑾和傅希言也懒得推辞客气,当即从善如流地坐下来。 蒲久霖还亲自给他们倒了两杯茶。 傅希言想:态度越好,所求越大。不免感叹时移世易,他们竟然也能坐下来,平静地喝茶聊天。局势变幻莫测,合作者与敌对者的立场也在不停地变动。谁知道会不会有一天,在座之人就倒戈相向了呢。 ……有陇南王在,也不是不可能。 蒲久霖见他叹气,忙道:“二位日夜兼程,应该是不了解最新的战况。” 傅希言收敛心神:“愿闻其详。” “北周眼下是三境作战。南边受南虞频繁越境,好在对方以惊扰为主,未敢轻启战端。倒是西面诸国组成的联军,在十五日前,携干粮千里奔袭,攻陷鄯州,后分兵攻打河、凉二州,来势汹汹。但海西公乃当代名将,坐镇金城,与凤林关互为犄角,可守西北门户。即便西陲联军号称二十万雄狮,也不足惧。唯一叫人放心不下的,便是万兽城的武者。他们往往以一敌百,可打击士气,扭转战局。” 傅希言还是第一次听说西境也开战了。万兽城有铜芳玉,傀儡道技能逆天,何止可以打击士气,万一让她控制了海西公或其他主帅,那一城的人都是白给。 他想到了前不久赶赴西境的傅轩,面色微变。 王昱仿佛知道他的担忧,主动说:“朕已经请动裘老神仙坐镇西境。” 裘西虹成名已久,是当今武林有数的泰山北斗级人物,也是难得能与莫翛然一较高下的正道高手,有他在,铜芳玉之流便蹦跶不起来。 听说他去了,傅希言才略微放心。 蒲久霖说:“西、南两境虽然险恶,但局势明朗,唯有北境,蒙兀大军频繁调度,北地联盟从中作梗,三线开战,局势扑朔迷离。我等身处后方,消息难免滞后啊。” 傅希言叹气道:“正是如此,我虽然从雁门关回来,所掌握的也是七天前的消息了。” 王昱说:“七天前倒有一件喜报。” 蒲久霖识趣地接口道:“是。蒙兀大军于夜间向幽州发起突袭,拼死撞开城门,却遭遇平罗郡王伏击。双方展开巷战,蒙兀败退!” 傅希言说:“平罗郡王在幽州?那延州呢?” 榆林失守后,延州就是直面北地的前线,若是延州城破,北地大军就可以一路南下,杀入京都一带! 蒲久霖道:“从榆林镇到延州,跋涉千里,郡王已下令坚壁清野,北地沿路无法得到补给,就要从北地调度,供应线漫长。郡王再以偷袭、骚扰的方式,切断补给线,北地军队就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此战需耐心,适合擅守的将领,陛下已经另外派遣广信侯镇守延州了。” 傅希言听他言之凿凿,有条有理,以为此事已经安排妥帖。他若是之前参加过朝议,便会知道广信侯与平罗郡王不合,原本不是王昱心目中的北上人选。 就因为不知道,他还满意地点了点头。傅礼安的夫人出身广信侯府,两家是姻亲。所以傅希言对广信侯还是有所了解的,的确是位经验丰富的老将。 蒲久霖说:“傅巡检过榆林去北地,又协助雁门关守门,想来对两处都有所了解,不知可有建议?” 傅希言打了个哈哈:“蒲相这不是要我关公面前耍 大刀吗?” 若是以前,他大概会追根究底地问清楚为何临阵换将,但晋升武王以后,就想开了,不再把所有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既然是小地主,就打理好自己的一亩三分田,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却是各有各的精彩,自己又不是霓虹灯,非要天天五颜六色地闪烁着。 事实证明蒲久霖也不是真指望他说出要言妙道,指点江山,纯粹是顺水推舟地给他一个面子。 王昱突然说:“傅家世代忠良,如今傅辅镇守南边,傅轩支援西境,可说是一门双杰。朕欲赐傅轩为男爵,待他立夏战果,另行封赏……此事就交由蒲相去办。” 蒲久霖当下就借着这件事告辞了。 他走后,傅希言反而放松了许多。 蒲久霖帮过他的忙,所以他视作长辈,在他面前还有几分拘谨,而王昱骚操作太多,他私底下不知骂过多少回狗皇帝,反倒放开一些。 傅希言说:“陛下的男爵是白送的吧?” 王昱抿了口茶,微微一笑道:“天下哪有白送的好事。” 傅希言毫不犹豫道:“我叔叔受陛下恩惠,自当尽忠职守。他若有所懈怠,我第一个出来提醒!” 王昱早知道封爵对傅希言没什么吸引力,所以一开始就没打算把他列为封赏的对象:“朕的翡翠土也不是白送的。” 傅希言装糊涂:“我知道啊,陛下的交换条件不就是让我们两个来镐京吗?” 因为他说到“我们两个”,王昱便不由自主地看了裴元瑾一眼。如剑一般凛冽凌厉的青年,哪怕他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也叫人难以忽视。 王昱永远不会忘记他与宋大先生的那一战。若说在此之前,他对自己的武功尚有几分自矜,自那之后,他对自己武功的要求就只剩下自保。 至少,不要像南虞小儿那样,毫无还手之力,最后连皇位都丢了。 但如今,要保住皇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王昱沉声道:“你们应当已经看过两张地图了。” 傅希言说:“是真的?” 王昱说:“镐京城就在这里,你若不信,可以拿着地图去比对。” 傅希言说:“我怎知不是新城地图作假呢?” 王昱说:“听说你去过新城。” “只是粗粗看了几眼,见过店铺见过门,却没俯瞰过全景。”傅希言虽然不停地反驳他,脑海却回想起第一次见新城的感受。那时候他想,这街道纵横笔直,堪与镐京媲美。 “何况。”傅希言接下去道,“灵教已经没了。” 那位妄图举新城之力飞升的班轻语已经“飞升”了,教主乌玄音也步了后尘,灵教已经没有超级高手可以执行这个恶毒的计划。 王昱突然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你认为当今天下谁最可怕?” …… 这是脑筋急转弯? 傅希言看了裴元瑾一眼,裴元瑾一脸的“谁都不可怕”。他想了想,说了个中规中矩的答案:“阎王爷?” 王昱:“……” 他放弃了原先的方案,换了一种揭秘方式:“你可知道朕为何迁都洛阳,又为何搁置了迁都计划?” 傅希言一愣。 要不是王昱主动提起,他都快忘了,建宏帝打算迁都。 他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因为你早就知道镐京会成为修罗地狱?” “朕不知道。朕这么做,只是一件交易。”他缓缓站起身,眼睛有意无意地扫过四周,羽林卫都在湖的外沿守着,确保双方的距离能够隔绝偷听。 “若非不得已,朕原本打算永远不提起这件事,甚至要完全地遗忘这件事。”王昱语气渐渐沉重,“莫翛然杀铁蓉蓉,是朕的授意。” 大概觉得平等的交易太跌份,他用了“授意”这个词来挽回颜面。 傅希言一愣:“莫翛然?你们的交易是他杀人,你迁都?” 王昱说:“朕那时候并不知道他要朕迁都的真正用意。当时他的说辞是,在迁都的风声传出去之前,让朕买下半个洛阳,赠予他。” 傅希言一脸无语:“难道你相信他想做富家翁?若是如此,何必这么麻烦,何不让你送半个国库给他!” 王昱说:“朕自然知道这个理由站不住脚,但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迁都有何弊端。直到灵教利用新城想要飞升的消息传来……朕才感觉到不妥。原来一座城,还可以这么利用。于是我便请裘老神仙找人弄来了新城地图。” 听他这么说,傅希言有些刮目相看。发生在南虞境内的事,他竟然能立刻联想到自身,这份警觉,不愧是在皇位争夺战中笑到最后的人。 “所以你拒绝迁都了?” “并非拒绝,而是拖延。”王昱苦笑道,“朕尚且对付不了铁蓉容,何况是将铁蓉容置于死地的莫翛然呢?” “那铜芳玉伤你,是莫翛然给的警告?” 王昱摇头道:“那是朕做的,为了有个合理的暂不迁都的理由。” 傅希言望着他,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王昱耍的手段虽然都是小道,可到底也是一种努力方向。“不迁都,莫翛然便不能达成目的了?” 王昱苦笑道:“朕也不知。朕甚至不知道新城与镐京到底是何关系,为何新城会是缩小的镐京城,而这座镐京城中又隐藏着什么秘密。” 第200章 城中有秘密(中) 镐京城的设计者、督造者并非北周人,他为何如此设计、如此建造已不可考,但可以确定的是,在新城案发之前,从来没有人将镐京城当做一个大阵。 裴元瑾突然道:“还是不同。” 他难得开口,一开口便引起了王昱的重视,忙问道:“有何不同?” 裴元瑾说:“塔。” 傅希言想起来,忙点头道:“是,当时灵教总坛搬迁到新城,中间有一座铁塔拔地而起。” “很醒目?” “很醒目!” 王昱想了想:“或许这就是要朕迁都的理由。” 如果是皇帝住的地方,别说建一座塔,就是店铺前面多放两条板凳,也会有金吾卫跑来干涉。成为旧都后就不同了,在上位者看不到的地方,有太多可以运作打点的空间。 傅希言道:“若是新城之前,从来没有人以城为阵,那么会不会镐京城是后来才被一点点改造而成的呢?算算莫翛然的年纪……算了,妖怪说不清年纪。你……陛下以今年为始,往回倒推,将镐京城内的城市改造记录都翻看一遍,或许有所收获。” 察觉莫翛然的可疑用心之后,王昱早已暗中抽调文档,查探自己即位以来镐京城中的动静,但彻底摊牌还早,这两人还未全然相信自己。 他说:“朕知道得虽有些晚了,却没有浪费时间,你们若想知道,改日再细谈。今日太晚了,你们旅途奔波,不如先回家休息休息。” 傅希言也想好好整理思绪,看到两张地图后的惊疑已经得到送图人单方面的承认,但他还需要从其他方面确定一下。 两人从皇宫出来,傅家的马车已经在门口候着了,据说是蒲相派人通知的。 傅希言感叹:“见微知著啊。我们先不回府,先去找个地方吃饭。” 兜兜转转,又到了珍味阁。 正是用膳时间,楼里进进出出的都是人,脸上挂着喜乐满足的笑容,与榆林镇的警惕,雁门关的焦灼,全然不同。 谁能想到,他们才是真正架在火上烤的人呢。 迎宾正解释包厢都满了,请他们去大堂里坐,傅希言也无所谓,三人正往里走着,就听到身后响起生疏中又带着几分亲切的呼唤声:“傅兄!” 傅希言听出声音属于谁,不免错愕,回头一看,还真是楼无灾。 楼无灾行色匆匆而来:“我从兵部来,正好遇到岑兄述职,才知他去了雁门关接你们,心中想着你或许会来这里吃饭,便来了。” 傅希言道:“这里已经不是自醉楼了。”两人之前常在自醉楼见面。 楼无灾道:“但你还是来了。” 傅希言也是懒得另外找地方,万一踩雷了,平白浪费一顿晚膳,毕竟,人一生吃的饭是有定数的。他问:“你不是去了南境吗?” 楼无灾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们不如找个地方坐下来聊。” 若只是吃饭,那大堂哪里都无所谓,既然要说话,自然要找个僻静的地方,三人又转身离开了珍味阁,将旁边一家没什么生意的小酒馆二楼包了下来。 老板喜不自胜,亲自送了一壶米酒。 米酒微甜,但在座诸人都是心事重重,喝得没滋没味。 楼无灾吃了口菜,喝了口酒,才开始讲自己的经历:“我抵达南境后,持你的举荐信谒见纪将军。纪将军当时还说南境安稳,一时间也没什么立功的机会,叫我现在军营里待着,他会找些练兵的机会。不曾想没过多久,就遭遇南虞频频越境。” 傅希言说:“那岂非有了立功的机会?” 楼无灾摇头苦笑:“说来惭愧,南虞兵从江上来,而我……晕船。” 傅希言目 瞪口呆:“你去之前不知道吗?”南虞和北周的国境线就是长江啊,为了防范南虞,南境操练的也一直是水军。 楼无灾叹气道:“我从前并不晕船,这是……受伤之后的事。” 傅希言记起他是在浐河画舫被炸伤,或许从此留下了心理阴影。 “纪将军说南虞无故挑衅,事出必有因,怀疑屯守北境外的十万北地蒙兀联军有所动作,便给我写了封举荐信,让我去兵部另一份可以前往北境战场立功的差使。” 傅希言听得有些无语,这圈子绕的,早知如此,还不如待在原地。“你什么时候动身去北境?去的是哪个城?” “金城。”楼无灾解释道,“兵部说北境的援军早就开拔了,正好西境也要增兵,反正都是立功,就干脆把我调到西境去了。” 傅希言拍拍他的肩膀:“也好。正好我叔叔在西境,你去了以后,彼此有个照应。” 楼无灾说:“你既然刚从北境回来,那里战况如何?” 傅希言便聊起自己在雁门关的所见所闻,主要还是说雁门关将士的英勇坚强。他喃喃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待他回神想起自己刚刚念的诗,忙尴尬地解释道:“这诗不是我作的,就是呃,好像在某本书上看到过,可能是孤本。” 楼无灾毫不怀疑:“我知道,是唐代诗人王翰写的。” …… 原来这个时空有王翰啊。 傅希言连忙点头,小鸡啄米似的:“是的是的,是他。” 故友相逢,本该不醉不归,但大战在即,谁都不想让自己太纵情于酒。 楼无灾说:“大军后日开拔,我明日去军营报到,在下次回京之前,应是没有机会与傅兄、裴少主喝酒谈天了。” 裴元瑾没说话,只是端起酒杯,与他的轻轻一碰,两人各饮一杯。 此情此景,傅希言搜肠刮肚想背一首重逢的诗,奈何刚刚的凉州词已经烧掉了他的cpu,想来想去,只想起:“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希望楼兄思故乡的时候,也能想想故乡里的我。” 楼无灾露出为难的表情:“我故乡在齐州,傅兄应该不在吧?” 傅希言:“……”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所以从二楼送到一楼门口也是一样的。 楼无灾走后,傅希言和裴元瑾又转身回了酒馆,径自走向角落。不等他们走到近前,韦立命已经站起来朝两人拱手:“见过少主,少夫人。” 傅希言开玩笑:“几时来的?也不帮忙埋单。” 韦立命无辜地看向裴元瑾,一脸有听没有懂的样子。 他们三个要坐下来谈,自然不用选酒馆这样人多眼杂的地方,便坐马车回了傅家。管家早就准备好了酒菜,正在灶上温着,一回来就可以续摊。 傅希言之前在酒馆吃得很随意,如今便放开肚子吃起来,倒是韦立命,因为与裴元瑾同桌,表现得稍微有些拘谨。 傅希言从怀里掏出王昱给他的那份镐京地图,塞给裴元瑾,低声道:“查镐京城的事。” 说是低声,其实在座三人都能听到的。 但韦立命识趣地没有问,如果要他知道,自然会让他知道。 裴元瑾无奈地看了傅希言一眼,伸手摸了下他的头发,才将地图转交给韦立命:“查查地图与标注是否与如今的镐京城完全一样,只要有所不同,不论大小,都记下来。” 韦立命接过地图,直接揣入怀中,也没有多问。 裴元瑾起了头之后,傅希言指使人便自在多了:“秦岭老祖离开镐京了吗?” 韦立命说:“近日的确没有发现老祖的踪迹。” “那你发现了谁的踪迹?莫翛 然有没有来?” “未曾发现。”韦立命说,“镐京城近来还算太平。” 傅希言想了想说:“查查镐京城是谁设计督建的,近些年有没有做过改动,还有,城里有没有铁塔。” 他的命令虽然古怪,查起来倒也不算麻烦,韦立命当下便领命去了。 待闲杂人等都走过了,只剩下两人时,傅希言才将担心说出口:“若我没有记错,莫翛然是用摄魂怪换走了新城阵法,那他拿到阵法之前,应该不知道镐京就是个大阵吧。那镐京这个大阵是谁布下的?” 裴元瑾说:“你认为是先有镐京还是先有新城阵?” 傅希言被问住了。 若是以时间为准,应当是镐京先于新城。但用来当阵法,新城是天下第一例。两者简直是互为悖论。 裴元瑾又问:“你累不累?” 傅希言愣了下说:“累啊。” “那不如洗个澡睡下吧。” 傅希言一下子瘫在他身上:“其实,也可以不洗澡。” 裴元瑾微微挑眉,低头看他:“你省下这些力气,是打算做什么?” 傅希言大吃一惊,立马坐直身体,控诉道:“怎可说这等虎狼之词!” 裴元瑾疑惑:“虎狼之词?” “你说了‘做’!” 裴元瑾很快反应过来,供认不讳:“我说了。” 傅希言占据上风,便得寸进尺:“那今天就不洗了吧。” “可以。” 裴元瑾好说话得有点吓人。 后来,一直看着床顶摇摇晃晃的傅希言终于知道他吓人在何处了,可惜为时已晚。 更可恶的是,过了子时,他总算停下了“虎狼之举”,体贴地说:“昨天已经过去了,现在可以洗了。” 傅希言:“……” 这个教训告诉我们,今日事今日毕,偷懒是没有好下场的! 第201章 城中有秘密(下) 到底是武王,即便被“如狼似虎”了一夜,等太阳冉冉升起,便又生龙活虎,只是难得的不用赶路,府里又没人催促,干脆赖在床上不起。 裴元瑾倒是想起,被拖住了,且他藏在被子底下的两只脚也不老实,在那里踢踢蹬蹬的。裴元瑾眉毛一扬:“夜以继日?” 傅希言一脸震惊,心里咕哝着这是什么“新虎狼之词”,却汲取教训,没敢当面说出来,扯开话题道:“是啊,一夜过去了,也不知韦立命有什么收获。” 裴元瑾抱着他,眯着眼睛享受着温馨的时刻。 但傅希言显然是破坏气氛高手,原本是扯开话题,扯着扯着思绪就扯远了:“我还以为莫翛然这么久没动静,是在家养伤呢。还是小瞧了他,果然是宁死也要作死的大魔头啊。” 裴元瑾摸摸他的胳膊:“西陲突然犯境,必然与他有关。” 西陲小国林立,风俗各异,一般人要将他们拧成一股绳并不容易,但有同在西陲的万兽城城主铜芳玉穿针引线,便不一样了。 傅希言说:“不止西境吧。” 独西境起战事,是无法动摇北周根基的,只有三面一起发动进攻,方能使北周顾此失彼,制造可乘之机——岂不见裘西虹已经被调走了。 裴元瑾接下去道:“皇帝是顺水推舟,置之死地而后生。”调走裘西虹,镐京再无顶尖高手坐镇,门户大开,为百姓计,储仙宫也不会袖手旁观,毕竟有新城的前例在了。 傅希言微微蹙眉:“但是新城之战才过去没多久。” 与灵教及其助拳高手的那一战,裴雄极和长老们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还有濒临突破的,走错方向的,战斗力大打折扣,究竟能发挥几成,怕是连裴雄极自己心里都没底。而莫翛然从迁都到发动战争,前前后后策划这么久,一定是有备而来。有心算无心,这场仗还没有开始,他们就已经输掉先机。 裴元瑾想起了罗市那场大战。师一鸣、景罗和自己联手,依旧叫莫翛然逃之夭夭,更可恶的是,那时候莫翛然用的还不是自己的身体。其修为之高,可说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 他真的是武神么?还是说,已经超脱了武王武神的枷锁,成为了传说中的金丹期? 若是一般人,想到这种可能时,必然会产生怯战的情绪,但裴元瑾反倒斗志高昂,恨不能当即就与对方大战一场。说不定这就是他寻找的突破瓶颈的机遇。 傅希言聊天时,手不太安分,一直在裴元瑾的腹肌上比划来比划去。突然,他动作一顿,很快面无表情地将手抽出了被子。 裴元瑾意味深长地看过来。 傅希言沉声道:“莫翛然一日不除,天下一日不得安宁,我也一日不得安枕!嗯,业精于勤荒于嬉,我还是起来练功吧。” 裴元瑾缩紧胳膊,将人揽在怀里,赞同地说:“大清早的确该练功了。” 傅希言:“……” 此练非彼练啊亲! …… 下单慎重没库存啦亲! * 楼百战来之前便知道自己是不速之客,却没想到自己卡的点会那么刚刚好。事实上,他刚走到傅府门口,傅希言和裴元瑾才刚结束大战三百回合,等他坐在厅堂里喝茶时,两人才匆匆地赶过来。 不过当他们出现时,是全然看不见匆忙之色的。 楼百战热情地迎上来:“当日与傅兄相识,纯属一见如故,不成想竟让我机缘巧合地攀上了今日的武林泰山北斗!” 傅希言笑哈哈地迎上去:“许久不见,甚是想念,你多讲点。” 楼百战愣了愣,随即点头道:“傅兄不嫌我唠叨,我便说说近况?我原打算随三皇子去洛阳,不巧临行 前我娘身体不适,便错过了。后来父亲想给我在兵部谋个缺,又找不到机会,唉,一把年纪了还一事无成。” 傅希言有些疑惑,特权时代,皇亲贵胄都不好找工作了吗?他说:“我昨日见过令兄,听说他明日去西境。” 楼百战点头:“兄长上了战场,我更要留在家中侍奉双亲了。” 傅希言当即明白了,两兄弟一个上战场,一个给家里留后。 楼百战见裴元瑾坐在一边不说话,热情地作了一番自我介绍,然后道:“久仰裴兄大名。说来你们不信,其实我小时候最敬仰的人便是储仙宫的裴前辈,当时为了拜裴前辈为师,还离家出走过呢。可惜还没迈出大门,就被逮回去了,在祠堂饿了整整一夜。” …… 傅希言说:“睡觉的时候,一般都不吃东西吧。” 楼百战哈哈一笑:“我小时候是个胖子,怎能不吃。” …… 傅希言说:“巧了不是,我也是胖子。”我就不吃。 楼百战道:“那不一样,傅兄的身材全然掩盖不住你的风采!” 傅希言:“……”刚刚让你多讲点,就是这“一点”啊。 楼百战展示完自己社交达人的属性后,终于转入正题:“其实我这次来,是我兄长临走前吩咐的。伯爷和傅指挥使都不在镐京,朝中有什么消息只好是我们这一辈互相通气了。” 言下之意是永丰伯与乐安伯二人是有交情的。 傅希言惊讶又不太惊讶。别看傅辅之前在镐京不显山不露水的,但傅希言心里清楚,自家老爹和叔叔都不是省油的灯。 不过对他而言,楼百战的提议的确是及时雨。他现在最需要镐京城的消息。当然,也不能派出楼百战背后有建宏帝授意的可能。 不管是不是,都是个消息渠道。 傅希言说:“北周三线作战,朝中应该不太平吧。” 楼百战道:“谁说不是呢?父亲每日回来,进门先叹一口气,烦得祖母背后直叫他‘倒霉玩意儿’。朝中这两日最大的争议便是陛下派广信侯节制延州,替换平罗郡王的事。听兄长说你昨日回来就进宫面圣了?可千万不要提这件事。” 傅希言本来也没想到提,但他这么郑重其事,不免好奇:“为何?” 明知道附近没别人,楼百战还是压低了声音:“榆林镇失守是有内贼,内贼口口声声说陇南王没死,回来了,还说陛下当年得位不正。” 傅希言跟着小声:“那和广信侯替换平罗郡王有什么关系?” 楼百战的声音更小了:“因为平罗郡王写给陛下的奏折里,清楚地写着,陇南王的确没死。榆林镇破后,边军原本来不及撤退,据说是陇南王拖住了北地联军,这才给了平罗郡王收拢残部,坚壁清野的机会。” 傅希言问:“消息属实?” “千真万确。平罗郡王在奏折里说了陇南王的好话,这才被调去了幽州。名义上是防肃蒙兀,其实是陛下担心平罗郡王与陇南王……暗中勾结。” 傅希言眨了眨眼睛:“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平罗郡王当年是王……陛下的铁杆追随者吧。” 楼百战说:“所以只是被调离延州啊。” 傅希言捋顺了逻辑后,发现会造成这个结果,完全是因为王昱对陇南王的忌惮胜过他对平罗郡王的信任。 他问:“陇南王若真的还在,陛下打算怎么办?” 楼百战说:“这个恐怕只有广信侯本人才清楚了。毕竟是兄弟阋墙,这种事就算真的下了旨意,必然是密旨。” 傅希言到现在甚至有些佩服王昱了。这局势都乱成麻了,难为他还能稳坐钓鱼台,等自己“想清楚”再说。 楼百战说:“我的消息 说完了,不知傅兄这边可有什么消息?”既然是互相通气,当然要有来有往才算数。 傅希言说:“倒也有一个。” “哦?”楼百战期待地凑过去。 傅希言说:“平罗郡王及时赶到幽州,打退了蒙兀大军。” “这我知道。” “你知道?” “其实,”楼百战顿了顿,最终决定不绕圈子,“我们想知道陛下为何请二位回来。”楼无灾昨天回去说,岑报恩从雁门关将他们请回来之后,乐安伯就很重视背后的原因,所以,楼百战说是楼无灾让他来的,其实真正差遣他的人是乐安伯。 海西公驻守的金城,广信侯驻守的延州,平罗郡王所在幽州……不管哪个,都不像要被攻破的样子,镐京在后方应该是很安全的。因此,像傅希言和裴元瑾这样的高手必然是在战火纷飞的边境上更能发挥作用,调回镐京完全是一种浪费。 傅希言说:“你知道我之前为何去北地吗?是陛下派我去打探消息。原本我也不知道陛下为何匆匆忙忙地要我回来,刚刚听你提到陇南王,我就有数了。” 楼百战吃惊道:“陇南王的确没死?” 傅希言说:“温鸿轩和张祖瑞闹翻了。” 楼百战愣了下,然后非常造作地倒吸一口凉气:“这也是很重要的消息!” 傅希言点点头:“是啊是啊。” 楼百战还想问下去,傅希言却不想透露太多,毕竟,镐京是个阵这种消息,在没有确定之前,说一个字都是居心叵测,幸好韦立命来了,楼百战便识趣地起身告辞了。 第202章 合作有条件(上) 韦立命应是一夜没睡,依旧穿着昨天那身衣裳,但精神尚好,神采奕奕地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两个抬箱子的储仙宫弟子。 傅希言笑着迎上去:“来就来吧,还带什么礼物。” 韦立命行完礼,将箱子打开:“这是我从工部借出来的文册,左边这部分是今上登基以来,城中修葺改建的记录,右边一侧放着镐京城部分图纸的副本,我已经与地图比对过了,有铺面一改二,有楼房加盖,我都叫人标注出来了。镐京城乃是九百多年前的将作大匠安乐君所督造,具体资料还待追查。” “九百多年前?” 久远得有些超乎意料,却也是一条线索。莫翛然若真的出身无回门,那么,他可以从九百多年前的无回门入手,或许会有线索。 傅希言按捺住去天地鉴图书馆查阅资料的冲动,继续聆听韦立命的汇报。他的确还有话要说:“虞组长有口信传来。” 虞素环如今担任的是审计组组长,主要是查账,故而不再叫虞总管了。 傅希言看看裴元瑾,有些疑惑:“口信?虞姑姑说了什么?” 一般传口信都不会是特别复杂的句子或内容,不然看后世传话游戏就知道了,一句“今天天气不错”传到最后都可能成了“老天爷,你想气死我”。 韦立命说:“夫与郡王,共御外贼。” 这个“夫”自然不是助词。 傅希言听完,便知道这条消息严重滞后了,楼百战刚刚才说过陇南王还在延州。也许是虞素环刚把这条口信传出来,广信侯就到延州接替了平罗郡王。 平罗郡王驻守北境多年,以捍卫北周领土为最高准则,他与陇南王暗中联手并不稀奇,但广信侯是王昱知道陇南王的存在后派出去的,必然会警惕两人串谋。广信侯家人俱在镐京,不可能对建宏帝阳奉阴违。 这么一来,陇南王处境堪忧。 傅希言念头刚起,就听裴元瑾问:“延州方面有何消息?” 韦立命想了想:“广信侯已经替换了平罗郡王。”他不知道陇南王与虞素环的关系,自然不会刻意去打听朝中动向,储仙宫对国事一向淡漠。 裴元瑾也不意外:“陇南王与父亲有旧,这么多年始终念念不忘,你遣人去延州一趟,若他正好无事,便送去府君山。”这是给陇南王留下退路。 韦立命愣了下。延州属陕西分部管辖,此事完全可以他们传信,陕西分部执行,不过少主既然这么说了,他也没多问,就当是一次立功机会。 其实他即便问了,裴元瑾也不会改变主意。延州在打仗,陇南王光靠威信显然是不够的,手下要有人。看北地联盟攻破榆林镇,他只能行拖延之策就知道联盟大军的兵权如今不在张祖瑞手中。那陇南王手下可用之人便寥寥无几了,唯有储仙宫的人手虞素环还可用借组长之名调动一二。正好如今的陕西分部主管事是戚重,虞素环曾与他在裴介镇打过交道。裴元瑾再从镐京调人手过去,也可视为“增援”。 当然,这仅是他开的方便之门,虞素环不一定会用。 自从猜测北周战事背后有莫翛然的身影后,裴元瑾对储仙宫介入战争的态度便有些模棱两可。莫翛然做事无下限,自己太墨守成规,无疑是作茧自缚。 韦立命领命离开,傅希言安排裴元瑾翻看箱子里文册,自己则去天地鉴“图书馆”寻找无回门与镐京或阵法相关的痕迹。 山中不知岁月长。 傅希言埋头图书馆,并不知道外面天已经黑了,直到肚子咕噜噜响起。 可惜,耗费了这么多时间,结果并不令人满意。 天地鉴虽然神奇,却有限制,比如,它的馆藏只有飞升那个年代的事,后来没人引进新 的图书,它也就一无所知了。 但小收获还是有的。 至少他知道了,在大飞升时代,四通八达的修真路上,曾出现过一个阵法大家,且很快被打死了。当年,他修炼近百年,终于炼成大阵,准备找仇人报仇,哪知战帖还没递出去,仇人就已经闻风而至,在他布阵之前,一棍将其打死。至此,阵法无用论喧嚣尘上,被认为是旁门左道都救不了的废道。 傅希言想查一查这位阵法大家究竟练成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伟阵,可惜没有资料。 * “此阵名‘诛万仙’,一经摆出,便万仙湮灭!” 一艘画舫沿着长江河岸,顺流而下。 船头两人惧是英俊男子。 只是其中一人面容狭长,略显怪异,但是当他一开口,便有“一览众山小”的霸气:“只要时间足够,便是大罗金仙,也难逃噩运。” 梅下影微笑道:“那就预祝师父旗开得胜了。” 画舫又行了约莫三里,终于看到岸边人头涌动,近看,犹如密密麻麻的蚂蚁,正合力搬运着某件庞然大物。那物极大,通体漆黑,一头若尖顶,另一头藏在林后面,竟望不见底。 江上建了浮桥,只是队列的两人抬着东西正要往上走,桥便吃不住力得下沉。 “不可不可。” 众人七嘴八舌地叫起来。 郑佼佼远远地看着,脸色阴沉:“秦效勋便找了这么些人来做事?” 梅下影道:“安定王今非昔比,能够将东西运出来,已经不容易了。”秦效勋禅位后,并未自裁,但秦昭也没有奉他为太上皇,而是给了一个“安定王”的爵位。 不过目前看来,这位安定王也不怎么安定。 郑佼佼冷哼一声。 梅下影见他不悦,忙道:“接下来的事便由弟子来做吧。” 他飞身到岸上,无视其他人惊呼,单手托起那东西,双足一点,便要凌空掠过江面,只是那东西的重量有些出乎所料了,他走到江中间,便觉得掌托之物好似头轻脚重,摇晃着便要后倾。偏生他一口气刚好堵在欲泄不泄处,有些使不上力。 只见长江水已淹过脚面,他伸出空闲的左手,朝后一引,数十魂魄被抽离身体。但他并不吸入体内,而是借魂魄之力往水面拍了一下,硬生生地将脚从水面“拔”出,跃到江对岸。 脚踏上实地后,梅下影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将东西轻轻放在地上。但此物太重,依旧轰的一声,扬起大片灰尘。 对岸一下子死了几十个人,正吓得尖叫连连。 郑佼佼也懒得理,轻巧地调转船头,一边返航,一边传音到梅下影耳边:“我要万无一失。” 尽管他站的位置只能看到船尾,梅下影还是恭恭敬敬地道了声:“是。” * 傅希言是收获不多,裴元瑾却是收获太多。 王昱登基以来,虽然没有大兴土木,对城市进行大范围的拆迁重建,但小打小闹的改造也不少,比如,被抄家的房子被拆分后拍卖,兄弟太多的人家在父母过世后干脆将祖屋瓜分了,也有买下邻居房子连成一片的…… 琐碎事太多,连一向爱看书的裴元瑾也看得一个头两个大。 傅希言还在那里啰里啰嗦:“根本不知道哪些改动有影响,唉,我们这根本就是盲人摸象。怪不得王昱稳坐钓鱼台,一点都不急。” 根本是知道他们看了这些资料也没用。 他扒完最后一口面,嘴巴一抹,饭碗一推,心烦意乱地伸了个懒腰道:“他这两天一定会盯紧这些册子,说不定明天就会找上门来了。” 裴元瑾说:“不想见他?” 傅希言说:“倒也不是,就是不知道这次做 的是对是错。”哪怕种种迹象都说明王昱没有撒谎,可是观以往作为,并非可信之人。 裴元瑾说:“你不是说,要保持心境通明吗?为何纠结?” 傅希言说:“我都已经武王啦,心境通不通明的,都顶了天花板了,再往上走,就得等金元丹面世。说起这个,翡翠土已经到手了,我们不如将东西送去给姜药师?正好韦立命要派人去。” 他们俩都是行动派,也不管天黑不黑,夜深不深,拍拍屁|股就跑去敲韦立命的房门,这样那样地叮嘱了一番。 不过回来时,傅希言还是有点小小的内疚:“刚刚韦立命打了个哈欠。” 裴元瑾问:“所以?” “我看到了他牙龈有些上火。”傅希言贴心地说,“明天送点黄芩给他吧。” 他有些遗憾,自己最近事情太多,不然就可以做一支黄芩牙膏给对方,正好给自己的生意开发新品种。 裴元瑾:“……好。” 可惜,韦立命第二天并没有等到来自领导的黄芩关怀。 傅希言还在赖床,王昱派来请他们进宫的人就在门口等着了。倒也没催促,但傅希言还是感觉到了压力,与裴元瑾两人收拾整齐,就坐着皇帝御赐的轿子进宫了。 傅希言没忘记让他们把文册一起带上。 进宫后,皇帝体贴地安排了共进早膳的行程。傅希言和裴元瑾也没跟他客气,坦然坐下来,傅希言边吃边品评御厨的手艺,最后总结:“今天开始想偷御厨。” 他只是随便说说,但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王昱直接就送了,让他们出宫时将人带走。 傅希言在这一刹那是心动的,但最后还是抗住了诱惑,婉言谢绝了。 毕竟…… “我在家时间不多,总不能让人吃空饷吧,太埋没人才了。” 裴元瑾看了他一眼,眼底带着微微的笑意,似乎在揶揄他心疼的到底是闲置的人才,还是多花的钱。 傅希言:“咳咳。” 看破不说破,日子照样过。 第203章 合作有条件(中) 轻松愉快的时光过去,接下来便要进入正题。莫翛然作为共同的敌人,像靶子一样伫立前方,使双方都少了几分尔虞我诈的试探。 王昱表现得很真诚:“关于镐京与新城的关联,二位还有疑问么?” 傅希言也很直接:“太多了。阵法的真假、用途,如何破坏?幕后主使者有几人,爪牙又有几人,如今可在镐京?近日开启的战事是否与之有关?还有……” 他顿了顿,双目紧盯着王昱的眼睛:“陛下是真的事先不知情,还是临时反悔?今日开诚布公,还请陛下坦诚相告,省得以后受莫翛然挑拨离间,破坏了你我的信任。” 王昱眼睛眯了眯,似有不悦,但很快平静下来,似笑非笑道:“傅卿之子,果然有乃父慎始敬终之风。” 傅希言佯叹:“事关重大,不敢不慎。” 王昱道:“昨日从工部‘借’走的文册可曾一道带来?” “借”字的读音格外重,奈何傅希言脸皮厚如牛皮,吹一吹都能上天,何惧区区揶揄,大大方方地说:“带来了,可惜才疏学浅,未能从中看出端倪。” 王昱叫人将箱子抬进来,却没有打开,而是让张财发将早已准备好的几份案卷送过去:“镐京城近来频频走水,幸无百姓伤亡,但毁坏的民宅不可修复。” 傅希言接过来一部分,又将余下的递给裴元瑾。 几桩纵火案,有的有疑犯,却无法证明其有罪,有的房屋是荒废已久,烧秃了才被邻居发现。虽然案发地散落各处,但共同点很多:事发都是夜半,没有目击者,现场用了桐油,故而难以扑灭等等。 裴元瑾看的那些除了纵火,还有人好端端地将人家里打了没多久的井给填了。 填井并非易事,典型的吃力不讨好,谁人这么无聊? 傅希言看完手头的,正要与他交换,见他对着案卷陷入沉思,小声问道:“有何不妥?” 王昱也闻声看过来。 裴元瑾合拢案卷道:“这些房屋和水井在近几年有过改动。” 王昱嘴角缓缓露出笑意:“是,少宫主慧眼如炬。若是不信,可以从工部的文册里找,都有记录。” 傅希言对裴元瑾自然是有信心的,也没有打开堂中箱子的意思,只是疑惑不解:“这是什么意思?这些房屋的改建,新井的打造,果真与阵法有关?那为何烧了?” 王昱叹气道:“朕不知道,所以才烧毁看看。” 傅希言一呆:“你烧的?” 王昱点头:“朕烧的。” 傅希言想了想,也觉得这个解释才合理。 若是莫翛然布下的阵法,不可能再自己烧了。而且这么多场火灾,都是烧屋不烧人,太过巧合了,显然背后之人对镐京有着极强的掌控力。 傅希言问:“那有什么反应?” 如果这些房屋和阵法相关,幕后主使必然会有所反应。 王昱摇头:“没有动静。” 他苦笑道:“风平浪静得反倒叫朕自疑是不是心生了妄想。”从迁都,到千方百计留都,从调离高手,到千方百计寻找助力,他的一切行为都只是建立在两张相似的地图,以及对莫翛然的揣度上,直接的证据并没有。 傅希言原本应该是反方,可是看他苦恼的样子,不由自主地安慰道:“若对手是莫翛然,怎么神经质、妄想症都不嫌多。” 王昱听得一知半解,隐约感觉到他是在安慰自己,这说明双方已经建立起一定的信任,那接下来就应该展示自己的可靠。 “两位初入镐京,已经查到了工部文册,朕也不能无所作为。” * 裘西虹不在,秦岭镖局的生意依旧红红火火。西 、北两面战火纷飞,百姓流离失所,不少富商、官眷都请托他们保镖,来镐京投奔亲友或重整家业。 但王昱这次乔装后,并未进镖局,而是从镖局的后巷进了一家名为“黄金屋”的书局。 书局不负其名,庭院深深,阁楼重重。东南和西北两个方向各矗立着一座三层高楼,俯瞰前后街巷。 傅希言说:“此处警卫森严不下于皇宫啊。”明的暗的,埋伏着不少人,连路过的丫鬟都身负武功。 王昱没打算瞒,也知道瞒不住:“地方小了,人就密了。” 傅希言:“……”这地方有多小呢,大概也就半个永丰伯府吧。 王昱进了梅苑。 天井布置简朴,只放了几株还未凋谢的晚梅点缀,中央是一张石桌,上面铺着一张纸,周围围着一圈人,原本在激烈地争吵,看到他们进来,慌忙收敛了声音,恭恭敬敬地起身行礼。 傅希言暗暗吃惊。因为在迈进梅苑前,他根本没发现里面有人! 裴元瑾似乎看出他的惊疑,低声道:“阵法。” 王昱笑道:“不错,这几位便是天下阵法大家!” 被称为“阵法大家”的众人神色不一,有的自得,有的惶恐,也有的淡漠,但王昱也不在乎。这些人聚集在这里,并非每个都是礼贤下士请来的。 王昱道:“这二位便是储仙宫的高人,当日新城之战,他们最清楚不过。” 傅希言还来不及反驳,“阵法大家”们便一哄而上,拉着他对桌上那张图指指点点。他们倒没有怀疑两人身份,毕竟傅希言和裴元瑾的外貌描写在江湖上并不是秘密。至于他们有没有亲自参加新城之战,并没人在乎,就算没亲自参加,那也是拿到第一手资料的。 “当日班轻语站在何处?此处极可能是阵眼!” “天下水脉其形各异,新城的水脉果然与镐京一般无二?其水源自何处?流速如何?” “储仙宫究竟是如何破的?班轻语是否受到反噬?” “……” 傅希言看着周围激动的人群,沉思半晌道:“要不,我还是给你们签个名吧?” 王昱见裴元瑾眼神一凝,立马看了张财发一眼,张财发会意,慌忙拦住其他人:“莫急莫慌,你一言我一语的,像什么样子。陛下此次来,是来听的,不是来说的。你们先将这些日子的成果呈上来,让两位高手品评品评。” 这是要考校他们。 阵师们面面对视了一眼之后,不管心里对北周皇帝是何想法,此时都燃起了熊熊斗志,想要使出浑身解数。 这么多年了,阵师的存在感实在太弱,能够坚持到今日的,不是痴迷阵法,就是缺乏武道天赋,他们太需要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证明自己,或证明阵道绝非废道! 傅希言这才知道王昱模糊他们俩身份的用意,原本对他这不打一声招呼就把自己架火上烤的做法有点反感,不过看在他是为了正事,便没有作声。 为免阵师因发言先后有所吃亏,傅希言提议采取面试方式,一个个轮流进屋发言。 傅希言和裴元瑾都不懂阵法,所以他们坐在那里纯唬人,主要还是王昱与阵师们对答。 面试开始前,傅希言以为王昱会出固定考题,让各人自由发挥,面试开始后才发现小觑了王昱,他竟能阵师们的答案继续追问下去,双方你来我往,讨论得很是热烈。 反倒是他和裴元瑾……嗯,主要是他,一把椅子换了七八个坐姿,好不容易挨到最后一个,一个名叫“曾放”的小年轻。 傅希言一进门就对他有所注意——长得颇秀气,见皇帝时很平静,如今依然,只是开口就来了个猛的:“以一城为阵,古所未有,吾等辁才小慧, 何能勘破玄奥?诸人所言,想当然耳,不足采信。” 王昱说:“你有何见解?” 曾放摇头:“若宋兄在此,或有头绪。” 王昱说:“你说的宋兄是宋磊明?” “是。天下阵师,首推宋兄。”他说别的兴致缺缺,一提到宋磊明,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精神了,滔滔不绝地称赞起宋磊明有多了不起,修补了古书上的哪些阵法,又改进了什么理论…… 傅希言见他没完没了,忍不住打断:“你的意思是说,刚刚的阵师说得都没有用?” 曾放道:“自古以来,必然是先有阵理,再论阵法。如今他们都是对着新城倒推阵理,若说得有理倒也罢了,许多都牵强附会。数都不对了,还硬生生地将窗作门,视木为户,统统都是胡说八道,乱七八糟!” 刚刚和人“胡说八道”“乱七八糟”的王昱闻言也不生气,还好声好气地问:“那依你之见,新城究竟布的是什么阵,又如何破解呢?” 曾放一下子语塞了,被问得急了,便道:“我看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阵!” 他走后,王昱长长地叹了口气,一脸忧郁地看向裴元瑾和傅希言:“事到如今,从破阵入手希望渺茫,到最后,恐怕还是要请出储仙宫诸位前辈高手压阵啊。” 傅希言知道裴雄极正与长老们一起闭关冲击金丹,未必能抽空过来,便打了个哈哈道:“陛下对我和元瑾没有信心?” 王昱眸光一闪,似乎从他的回答中领悟到了什么,却佯作不知,依然道:“事关百姓,自当慎之又慎。” 第204章 合作有条件(下) 平罗郡王坐镇幽州之后,稍稍缓解了蒙兀大军逼境的压力,战况却日趋激烈。蒙兀利用骑兵优势,放弃强攻,开始迂回穿插奔袭各地,不时绕行山道,偷袭后方,待援军赶至,他们又烧杀抢掠一番后,逃之夭夭。 不胜其烦,亦不胜其扰。 景罗带着赵通衢进入幽州地界时遭到盘问,幸好储仙宫令牌还算有用,只是消息传到平罗郡王处,郡王即派自己的儿子亲自出来相迎。 毫无疑问,在这个武力可以解决大多数问题的世界,若能得到储仙宫鼎力相助,便可遏制蒙兀的游击战术。 但是等郡王之子赶到时,景罗已经穿过两军防线,抵达蔚州。 蔚州自从被蒙兀占领之后,城中百姓就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当生存都成问题时,体面、尊严便遥不可及。 赵通衢看着路边百姓麻木的表情,想起自己幼年时期跟着母亲流浪的那段经历,不由露出了些许怜悯,反观景罗依旧气定神闲,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其无关。 这一刻,他不免带着几分恶意地想,莫非武功修为越是高深,人情味便越是淡薄,储仙宫的那位少宫主平日里岂不就是一副目中无人、不可一世的模样么! 两人的神情姿态与城中大多数人迥异,又是极为明显的北周穿戴,不一会儿,便有蒙兀士兵跟上来,然而他们才跟了一条街,就跟丢了目标。 摆脱普通士兵追踪并不难,却也意味着景罗他们接下来的时间不多了。 赵通衢想到这里,又忍不住看了眼在前面带路的景罗,暗嘲道:果然,精明如景罗,当久了武王也成了只会用武力解决问题的莽夫。 景罗进入一家宅院后门。这条街叫演武巷,目前由蒙兀军官暂住。 他进屋的时候,正好撞见军医坐在院子里捣药,对方见有人进来,起初一愣,随即紧张地站起来,小声问:“你们是何人?这里是蒙兀人的地方!” 赵通衢正要说话,景罗手指轻弹,已经点了对方的昏穴,阿布尔斯朗听到动静出来,手臂缠着的绷带还在渗血,表情却很平静,好似早有所料:“师父,赵师兄,好久不见。我算算时间,也该有人来了。” 景罗问:“任飞鹰在何处?” 阿布尔斯朗见他神色冷淡,眼神一黯道:“在里面。” 景罗略过他往里走,赵通衢跟在后面,与阿布尔斯朗擦身而过的刹那,抬头对了个眼神。阿布尔斯朗突然高兴起来,越发相信那封信就是他写的,连忙伸出手想送上久违的拥抱。 赵通衢没想到自己的暗中观察被看穿了,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躺在床上的任飞鹰猜到储仙宫的人到了,没想到是景罗,立马激动地想坐起来,但他伤势未愈,稍微动了一下,就嘴唇发白脸色发青,景罗忙做了个虚按的动作。 他任飞鹰这才“听话”地躺了回去。 景罗问:“已收到少主来信。你们究竟发生何事?” 简简单单的一句问话,却让任飞鹰的委屈突然翻涌上来。他余光扫见阿布尔斯朗心虚的脸,身体突然间就生出了无穷的气力,诉苦亦是铿锵之声:“我有一阵师好友宋磊明……” 从他冒死向幽州守军大喊起,就做好了告状的准备,讲得极有条理,总结起来便是,他发现好友宋磊明失踪,他一路追查到北地,寻上阿布尔斯朗帮忙,凑巧听闻蒙兀王与他商量南侵之事,之后就被他擒住,关押起来。后来蒙兀大军南侵,他找机会逃出来,被阿布尔斯朗一箭穿胸,只来得及报信。 他刚说完,阿布尔斯朗便着急地解释自己一切所为都有储仙宫“许可”,那封回信不可避免地拿了出来。 景罗略 微扫了眼,便看向赵通衢。 赵通衢心中暗道不妙,不动声色地凑过去一看,脸色顿时变了,但很快镇定道:“此信绝非出自我之手,是有人仿造笔迹栽赃于我。” 景罗点评:“遣词造句也深得精髓。” 赵通衢问:“此事于我何益?” “于你无益。” 景罗这句话说完,赵通衢刚要松口气,就听他慢悠悠地接下去道:“但对储仙宫不利。” 赵通衢知道自己往日所为在景罗面前,毫无信誉可言,从损人不利己这一点上去辩驳是辩驳不清的,只能从可行的角度分析:“我常年驻守府君山,怎能遥知蒙兀事?” 景罗反问:“很难吗?” 赵通衢语塞。 当年的储仙宫雷部总管的确权势滔天,府君山上多少人都是他的嫡系。 景罗提出的问题太唯心,他反驳不清。隔了好几年的事,眼下的证据只有一封信,要寻根究底,就要从谁收了阿布尔斯朗寄来的信开始追查。 赵通衢只能表明心迹:“我信景院长能查明真相。回山后,我愿入地牢等候结果。” 景罗微微一笑,似乎满意了。 阿布尔斯朗知道赵通衢那边若是撇清了干系,他的嫌疑就大了。但他不会辩驳,只能翻来覆去地强调信绝对是真的,长生天的子民不会说谎。 赵通衢不与他起争执,转头就对任飞鹰嘘寒问暖,义正辞严地表示自己绝对不会纵容倒戈相向的叛徒! 阿布尔斯朗大声道:“我不是叛徒!” 赵通衢一再强调:“此信绝非我所书。” 阿布尔斯朗瞪大眼睛,还想辩驳,就听任飞鹰冷静道:“雷部护卫府君山,除了赵总管还有谁能够谁不知鬼不觉地截下信件?又能将赵总管的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左右已是瞒不住了,赵总管何不堂堂正正地认了?” 既然景罗认可了信,任飞鹰也就认定了赵通衢就是幕后黑手。 赵通衢心道:早知如此,我岂会自投罗网走这一遭! 只是任飞鹰的话不无道理,若阿布尔斯朗没有说谎,的确有人从府君山寄出了这封信,会是谁?那时候虞素环和寿南山都不管事…… 赵通衢突然感觉不妙。生与死,成与败,有时候就在短暂的一瞬间。他根本没有时间转头观察自己的预感是否正确,而是在预感出现的同时,就朝阿布尔斯朗的方向扑去。 这个房间只有一道门——就在景罗背后,而阿布尔斯朗的方向有一道窗。 阿布尔斯朗受了伤,见他如狼似虎地冲过来,第一反应是退,而他这一退,就给对方留出了足够躲闪的空间。 景罗并没有出手。他只是看着赵通衢的背影,转了个身。 第205章 故人有仇隙(上) 当海西公收拢鄯州败兵,稳住阵脚,西陲群龙无首、各自为政的弊端便慢慢展现出来。 胡胡善骑射,经常自己领队去抢掠城外的百姓;孤墨、普类等国在攻破鄯城之后,便以守城之名留了下来,都想要占据此城;还有披山、伊奈等国,嘴上说听万兽城调遣,私下里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铜芳玉要攻打凉州,还要给他们一定的钱。 总之诸国一开始就没想着能侵占北周多少城池,他们内心的期待和强盗打劫差不多,要的都是眼前的利益。 倒不是他们所有人都目光短浅,而是太清楚自己的斤两,临时凑齐的联军能走到这里,一靠突袭,二靠贪婪。 往后走,也许能跟着万兽城分一杯羹,也可能会将自己小小的家底全赔进去,然后,同样的贪婪就会变出不一样的结果,刚刚还并肩作战的战友扭头就会一刀子结果自己。 所以,他们出发前就很清楚自己的底线与分寸,并非追着北周啃下多少肉,而是要保护自己不要损失太多。 作为发起人,万兽城显然也不指望他们能做出太大的贡献。 铜芳玉说:“带上他们,只是为了让北周恐惧。” 悬偶子立马恭维道:“北周早已闻师父色变,不然也不会罗织罪名,非说师父刺杀皇帝了。师父带着他们,是让他们沾光。” 铜芳玉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她身边就这么一个徒弟,好赖都自己受着。 师徒俩说话时,旁边还坐着一个戴着白色虎头面具的白发老者。虽然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可是从他手指敲击桌面的频率来看,显然很不耐烦,他接下来说的话,也印证了他的心情:“城主若是无事,老夫就先回去了。” 悬偶子好似有些怕他,当下就不做声了。 铜芳玉说:“有事请虎王出马。” 白色的老虎,自然就是万兽城的白虎王。他在铜芳玉加入万兽城之前,就已经在这里待了许多年,铜芳玉面对他时,会不由自主地感觉到忐忑,由此可见武功之高深,可这样一个人,在铜芳玉争夺城主时,心甘情愿就认输了,实在叫人迷惑不解。 这件事她旁敲侧击过很多次,白虎王每次都是同样的回答:“与你无关。” 任我为主却与我无关? 这样荒谬的答案让铜芳玉隐隐有个猜测。 她曾将这个猜测问出口,白虎王道:“你觉得是就是。” 铜芳玉觉得是。 因此这么多年,不管那人是成亲,还是入赘,她始终没有动摇过一个信念——他对自己并非无心,只是碍于时局,不得不隐忍罢了。 他为自己筹谋深远,自己又怎可辜负他的期待? 管他河、凉二州如何,鄯州已破,下一个便是金城。只要她一路强杀,便是北周有千军万马又如何? 白虎王似乎感知到她“遇神杀神”的冲动,朝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老夫不拼命。” 铜芳玉说:“杀鸡焉用牛刀,虎王只需替我掠阵。” 白虎王无可无不可地问:“几时动身?” 铜芳玉说:“黎明之前。” 那是最黑暗的时候,也是人最困乏的时候。 白虎王摇摇头,似乎对这个时间不大满意:“只此一次。” “虎王觉得有何不妥?” 白虎王从座位上站起来,背着手往外走:“睡不足。” 说是黎明之前动身,但起身还要早一盏茶的时间。包括铜芳玉在内,万兽城的人都没见过他的真面目。白虎王对**极为保护,连住所都是闭门谢客的,非邀请不能靠近。即便如此,万兽城人人都知道白虎王生活精致讲究,并非奢侈,而是……养生,各种药材流水一样地往里 送。 悬偶子就曾在私下里偷偷吐槽,说他必是耄耋之龄,才这般惜命。 无论如何,白虎王愿意在寅时之前起床,已是给足了城主的面子。铜芳玉也不好强求他充当先锋,只能亲自带队,杀上金城。 夜半惊鼓声。城墙内外乌漆嘛黑的,谁都不想点个火给对面照明指路,可就这么瞎打,也打得热火朝天。 “啊!” “哈!” “去死!” 敌我双方的呼呼喝喝与兵器交接声混合在一起,像是在迎接即将到来的黎明,又像是拖延着长夜,不让它太快离开。 海西公披着大氅上了城头,武馆长和聘请来的“高手”都跟在他身后。原本有十位,去掉战损与临阵脱胎,如今只有四人了。 难得的是,拿了黄金的三位高手还有两位在,不在的一位是战死了。不得不说,他们在收钱干活这方面,还是很有道德的。 海西公一出现,万兽城的攻势就更加猛烈了,就像是油锅烧了半天,终于下了菜。 他感觉到人源源不断地涌过来,己方身边压力倍增:“有人在指挥。” 话音刚落,地上的一杆长矛突然弹起来,朝着海西公的脖子割去。亲卫早知道傀儡道的手段,心中一只防范,见状毫不犹豫地劈刀砍出,将长矛击落在地。 “保护公爷!” 亲信用自己的身体将他挡在身后,然后挥刀一顿乱砍,前面果然多了很多失去了主人的兵器。 “是傀儡道,铜芳玉来了,公爷先回避!” 海西公还想坚持,就看到傅轩从另一边杀过来。来西境几天,傅轩渐渐习惯了战场的气息,睡不着就会上城头溜达,没想到今天就撞到万兽城偷袭。 他看到了海西公,忙道:“请公爷坐镇后方。” 海西公见他在,终于听从建议。 他刚刚转身,就听脚下传来崩塌的声音,随即城墙就慢慢地落了下去,傅轩和亲信一左一右地搀住站立不稳的海西公。然而他们也失去了“立足”之处,随着城墙的塌陷,三人一起跌落下去。 谁都没有注意到,一个断掉的矛头无声息地挪过来,距离五六尺处,颤巍巍地停住,然后,以荆轲刺秦王般的决绝,朝着海西公的后脖子刺了过去。 它的速度太快,行迹太诡异,傅轩意识到时,已经迟了一步,在失重的情况下,他只能勉强伸手,用手掌去抵,但他内心对于自己能否将矛头挡下来并没有完全的把握,这一瞬间,内心的惊惧已经改过了对自己手掌被扎穿恐慌。 就在此时,一声清脆的交击声。 傅轩看到那矛头被顶了出去。他没有看到顶掉他的兵器,只看到海西公被人拎起衣领,往上跃去。 别看发生了这么多事,其实在现实中,他只是跌落的时候抬了一下手,随即就倒在了城墙的废墟里。 万兽城的人冲了过来。 他们人数不多,但大多数都有金刚期的修为,傅轩落地后,一个鲤鱼打挺地站起来,随手抓起一把刀,挡掉了差点收割掉士兵人头的一击,随即扭头去找海西公的下落。 海西公正被亲信护着往里走。 在他们离开的那条路上,站着一个异常挺直的背影。他手里握着一柄银色的枪。月光下的枪,自然不可能闪闪发光,可诡异的,仿佛与天上的明月产生了共鸣,散发着温柔的银光。 在他的面前,悬偶子带着几个万兽城弟子冲破到了防线,朝着海西公的方向冲来。那人银枪一扫,悬偶子等人就被“抛”了出去。 跟在悬偶子身后的铜芳玉皱了皱眉,加速往前冲,在冲到那人面前时,手突然往他的面门拍去。 铜芳玉也是带艺投师,她本身的家传武学也不 弱,一手“霹雳云掌”既有雷霆的威力,又虚无缥缈难以寻踪,入了傀儡道之后,她结合傀儡道的心法以及傀儡术,更将“霹雳云掌”与对方的身体想结合。 就在她拍出这一掌时,那人身上的腰带突然散开,勒住对方的右手,阻止他躲闪反击。 可对方神色平静,仿佛一切还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只是松开手指,那柄银枪在空中抡了一圈,铜芳玉心情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 她修炼傀儡术,当然不会像傅希言这么挑挑拣拣,放着控灵术不用。她对灵魂的修炼虽然不如莫翛然那样精深,能够让自己的灵魂自由穿梭在别人身体躯壳之中,却也对别人的控制十分敏感。 不过,哪怕铜芳玉只有一眨眼时间的恍惚,对对手来说,已经够了。 他挣脱了腰带,就那么敞着衣衫冲了过去,在与银枪交错时,枪自动“送”到了他手中,并且枪头对准了铜芳玉的咽喉。 铜芳玉想用驱物术控制银枪,却不起作用,只能像傅轩一样抬起双手挡在自己的喉咙前,枪头刺入她的手臂。 竟如水丝滑,直接刺穿两只手骨,只差分毫就能刺入喉咙。 铜芳玉的瞳孔已经缩到了最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仅是因为对方的这柄枪,更因为对方碾压式的威压! 武神! 就在这生死一线,白虎王终于出现,提起她的衣领将人一甩。这一甩看似不费力,其实对方的威压大部分都落到了白虎王身上,推延了铜芳玉的死期。 铜芳玉落地之前,终于恢复身体的掌控力,一个懒驴打滚站起来,双手垂放在身体两边。血顺着她洁白的手腕不断流淌下来。 悬偶子带着人冲过来,紧张地喊道:“师父您没事吧?” 铜芳玉好似对手臂的伤口毫无所觉,任凭悬偶子在那里大呼小叫,只是盯着那柄枪的主人,恨声道:“你是谁?” 那人缓缓侧头,看着她的眼神仿佛在看着一个死人:“铁耳。” 第206章 故人有仇隙(中) 铁耳? 对铜芳玉而言,这实在是个很久远的名字了,但是很快就拔出萝卜带出泥一般的,将那些令人反感的人,一个又一个的带回她的世界。 银菲羽。 金芫秀。 ……何思羽。 何思羽在南虞武林大会上公开承认自己就是南岭派那个受妖女银菲羽蛊惑的大弟子铁耳一事,早已传遍大江南北。 她也有所耳闻。昔日追杀的人成为了当世顶尖高手的事的确令她有些不舒服,可终究是过去的事了,她也没想到有一日,他竟然还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你做了北周鹰犬?” 何思羽冷冷地说:“我杀你,与北周无关。” 铜芳玉想了想,恍然:“那就是来报仇的了?” 何思羽说:“当年我们势单力孤,你追杀我们。如今我修为大进,就来杀你。” 白虎王听到这里,突然说:“既然是私怨,老夫就不便插手了。”他也是个爽快人,说完,直接转身就走,也不管身后两人是何表情。 铜芳玉皱了皱眉,何思羽的枪就已经冲过来了。 黎明未至,皓月当空,月魂枪仿佛吸收了月之精魂,浑身散发着柔柔的弱光,然而刺出去的那一刻,却凌厉无比! 铜芳玉拍出一掌,却没有拍实,而是虚晃一下后,身体急速后掠。她再自大也不会以为自己与武神一战能有胜算。 但何思羽显然没有受她迷惑,此时此刻,他的心、眼、手都只有一个目标——杀死铜芳玉。 悬偶子下意识地想要上前帮师父,但他刚刚生出念头,何思羽就已经越过他,冲到了铜芳玉的背后。 枪尖离她的后脑勺不到一尺! 宽袖如大片白云,朝着他的面门拂来——白虎王终究没有如他说的那般的袖手旁观。 白虎王身法之诡谲,竟如鬼魅一般,那袖子看似轻薄如云,无声无息,却浩瀚汹涌。若何思羽执意要铜芳玉的命,那自己必死无疑。哪怕他现在掉转枪头,也未必能躲过这致命的一击! 是两人同归于尽,还是一人单独赴死,这似乎已经不是一个有余地的选择题。不过,今日有帮手的不止铜芳玉一个。 一柄钓竿突然出现在白虎王和何思羽之间,钓线细如蚕丝,下方挂着一只指甲大小的鱼钩。鱼钩很普通,甚至还有些生锈,却在一摇一晃之间,轻易化解了白虎王的攻势。 而何思羽的枪还在往前。 铜芳玉感受到了死亡临近的脚步。白虎王之前说不插手,只是为了迷惑何思羽,好偷袭得逞。垂钓者的出现是他们都没有预料到的。 但她身为傀儡道四大弟子中武功最高的一个,自然不可能束手就缚。 尽管为了引诱何思羽入局,她失去了逃跑的最佳时机,但是,攻击也是最好的反击。 因为万兽城地处西陲,故而她将头发扎成十几个小辫子,这一瞬间,辫子突然像注入了灵魂,张牙舞爪起来,一根接着一根地去吵缠绕月魂枪的枪头。 何思羽手腕向外一翻,月魂枪顿时自转起来,刀刃锋利,将青丝割成漫天黑雪,四处飞扬开来。 铜芳玉借着这一点点的喘息时机,向前一扑,就地一滚,想要脱离他的攻击范围。但何思羽攻势未歇,枪随着她的身影如行走的盲杖一般,在地上戳出一个又一个的圆洞。 铜芳玉在地上滚得狼狈,心里只能期待白虎王尽快解决敌人来救她,然而,白虎王遇到的敌人很棘手。 钓竿伸向半空晃晃悠悠,而鱼线却灵活得好似舞动的手指,时而卷起,时而舒展,时而疾射,时而弯曲,与白虎王的两片袖子打得不亦乐乎。 他们周围形成了一 股旁人难以介入的灵力激流带,像悬偶子等人,连靠近都不能,更不要说帮手。因此他在观察了战况之后,毅然决然地冲向了何思羽。 他武功天赋平平,若非容貌得了铜芳玉的眼缘,绝无希望加入万兽城。因为修炼傀儡术进展缓慢,所以铜芳玉将家传的“霹雳云掌”传授给了他。 此时,他一掌劈出,虽然没有铜芳玉的浑然天成,却也带着几分威势! 何思羽头也不回,手中的长枪反手一挥,仿佛随性所为,却正好荡开悬偶子的攻势,将枪头抵在他的胸前,只要轻轻往前一送,就可以直取性命。 悬偶子浑身一冷,旋即又庆幸于自己的死里逃生,张嘴吐了口气,身体正要后退,何思羽的枪头已经送进他的胸膛,将人串起,往铜芳玉的方向挥去。 铜芳玉趁着他对付悬偶子,终于从地上狼狈地站了起来。一头乌黑的秀发现在变成了凌乱的及肩短发,娇媚的眼睛充满怒火。 何思羽一抖枪杆,悬偶子便从枪头滑落下来,掉在地上。 他还没有咽气,英俊的脸痛苦地扭曲着,眼睛努力看向铜芳玉的方向,嘴巴嗫嚅着,似乎想说点什么,血却从嘴角淌了下来,让他的遗言淹没在咕噜咕噜声中。 月魂枪指地,何思羽嘴角噙着一丝冷酷的微笑:“他拼死救你,应该是你很重要的人吧?” 铜芳玉瞪着他:“你想激怒我?” “这么多年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想象杀死你的这一刻。想象你走投无路,想象你跪地求饶,”何思羽道,“终于能实现了。” 铜芳玉冷笑着:“你在做梦。” 平整的地面突然龟裂,碎石拔地而起! 何思羽平静地看着她,长枪一扫,碎石顿成齑粉。 武神威压! 铜芳玉身体被定在了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然后抬起月魂枪。 长枪若有灵,此时当放歌。 他将月魂枪平平地刺出,洞穿她的心脏。 铜芳玉嘴角露出古怪的笑容,下一刻,灵魂骤然离体,朝着他硬生生地撞了过去,想要冲入他的身体。 月魂枪的柔光突然凝成一束,朝铜芳玉的魂魄击去。 只见那光突然散开,与此同时,铜芳玉的魂魄也碎成了齑粉,与那光一道,散落在这天地间。 何思羽拔出月魂枪,铜芳玉身体缓缓向后倒去,撞在地上。 声如钟,那么重。 此后无声息,那么轻。 何思羽在原地呆愣了下,似乎在慢慢接受着自己大仇得报,杀死铜芳玉这个事实。 忽地—— 月魂枪急速颤动,何思羽猛然身体没有动,但浑身真气如澎湃的海潮,朝外涌去。 却偏偏有人乘风波浪,逆浪而行! 何思羽身体猛然回转,月魂枪挡在胸前,但对方直接穿过了月魂枪……将他的魂魄从身体里撞了出去! 莫翛然左手擦掉嘴角的血渍——毕竟是武神,强行硬碰硬,他身体也遭受了一定程度的内伤,右手握着何思羽被撞出来的灵魂,然后轻轻一捏……嘴里轻叹:“为何坏我大事。” 月魂枪碎裂! 正在与白虎王对战的钓鱼者见状脸色大变,鱼竿一挥,鱼线绕杆,鱼钩勾住杆子,顷刻间就收起了渔具。 其主人更是灵巧地跳出战场,赶在天色将明前,将自己融入于黑暗之中,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白虎王佯作要追,但跑了两步,见莫翛然没喊他,又讪讪地停住了,扭头便是抱怨:“你来晚了,把你的徒弟害死了。” 莫翛然知道他在推卸责任,但这件事的确不能怪他:“我去了一趟南虞。” 白虎王扭头看 看铜芳玉的尸体,又看看他,见他似乎对自己徒弟的死并不挂怀,立马松了口气,随口问道:“做什么?” “塔不见了。” 白虎王唯一露在面具外面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哦,计划快成功了?那我回万兽城了。” 莫翛然说:“随我去镐京。” 白虎王摇头:“不去。万一又遇善僧……麻烦太多。” 莫翛然说:“难道你不想亲眼见证?” 白虎王说:“若是成功了,自然有我的好处,若是没成功,也不关我的事。” 莫翛然语气渐沉:“你还欠我的人情。” 白虎王似乎对他有些忌惮,一听他语气变了,态度立马端正去许多,但嘴上还要抱怨:“这个人情也还得太久了。” 莫翛然道:“最后一次。” 白虎王犹豫了下:“那刚刚逃走这个人呢,你不杀了?” 莫翛然显然没把垂钓者放在眼前里,冷淡地说:“裘西虹不想死也不敢死。他若是死了,秦岭立马就会沦为二三流的门派。不必与其硬碰硬。” 白虎王这才知道刚刚与自己交手这么久的人就是正道难得能与他们一较高下的秦岭老祖,不由感慨:“同样是武神,也差太多了。” 他指的是何思羽和裘西虹。 莫翛然看了眼何思羽的尸体:“借灵气修行,终是根基不稳。”看向月魂枪时,不□□露出几许遗憾之色。大飞升时期后,像这样与魂魄有关的灵器已经极为罕见了。 白虎王见他抬步就走,立马跟上去,嘴巴还在唠叨:“那万兽城怎么办?”攻城攻了一半,就群龙无首了,余下的岂非就成了无头苍蝇。 莫翛然对战事毫不关心,更不在意万兽城这股令正道色变,令邪道仰望的势力:“只要我想,随时能再建一个万万兽城。” 第207章 故人有仇隙(下) 王昱将事情摊开之后,裴元瑾便将事情前因后果写了一封信送到景罗手中,是否转告父亲,相信他会有判断。 此外,傅希言建议王昱暗中调查莫翛然的下落。 “这个阵法是为了汲取众生魂力飞升,他本人不出现,阵法就不会启动。所以找到源头,也是一样的。” 王昱叹气:“要找一位圣师谈何容易。” 傅希言有些惊讶。 修炼法门不同,称呼也有别,比如修炼至武道最高境界叫武神,器道叫兵尊,傀儡道叫圣师。只是武道大盛,不会武功的人就不太区分,常以武神一概而呼。 裴元瑾道:“事在人为。” 他面对任何困境都是坦然处之,傅希言早已习惯,倒是王昱,看他的目光中带着几分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欣羡。 一往无前,以此为道的人,内心何等强大不屈。 似乎受裴元瑾感染,王昱当即下令从羽林卫、刑部、都察院三处调派人手,进行全城搜索。但命令发布之后,王昱又有些犹豫:“人多嘴杂,万一打草惊蛇……” 傅希言并不担心:“以莫翛然的阴险,即便你一动不动,他也会主动将你所有可能的动向都堵死。” 王昱苦笑道:“如此说来,岂不是做与不做都枉然。” 傅希言安慰道:“挣扎还是要挣扎一下的嘛。” 王昱:“……” 羽林卫、刑部和都察院临时组建的队伍打着调查城中纵火案为旗号,故而叫缉火队,傅希言改了,叫消防大队,代号幺幺九。 新上任的消防大队长岑报恩好奇地问:“有何深意?” 傅希言说:“好记。” 岑报恩:“……” 傅希言和裴元瑾担任大队顾问,这是他自己要求的,原本王昱想让他们担任大队长。但傅希言连北地巡检使都想辞,何况再加一份工?担任顾问也只是为了打进内部,探听消息。 岑报恩第一次独当一面,干活十分卖力,先将城中客栈、民宿、出租屋全都核查了一遍,光是这一桩,紧赶慢赶地查了半个月。莫翛然没找到,城中治安却好了起来,莫说打家劫舍,连小偷小摸也销声匿迹,百姓不明就里,只知环境变好了,纷纷盛赞今上圣明。 王昱是对待世家勋贵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毫不留情,对百姓虽然说不上春天般温暖,但他不增税赋役期,兄弟又被他一网打尽,皇亲不多,狗仗人势的事也就少,所以民间口碑尚可。当然,也有人记得旧事,惦记昔日的云中王、陇南王,多是不高兴的时候逞口舌之快,真要他支持换皇帝,也未必会愿意。 傅希言这几日经常“微服私访”,民议听多了,心中一动,骑上马就进宫提建议去了。 “你要朕撤走百姓?” 傅希言见王昱一脸严肃,发热的脑袋慢慢冷静下来,露出了尴尬的笑容:“是我想简单了。” 王昱从龙椅上下来,犹豫了下,才道;“其实,朕何尝没有想过。阵是死的,人是活的,人自然可以离开。但天底下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何况,镐京乃北周都城,弃之如弃国,朕尚且不肯迁都,又如何能弃都。” 傅希言刚刚也是从抗灾的角度脑子出发,心血来潮,仔细想想,这是**,与天灾不一样。要是举城搬迁,不说北周威严扫地,百姓流离失所,还有莫翛然从中作梗,事情哪能如预期那般顺利。 他从延英殿出来,望着天上流窜的白云,想着还不知道在哪里飘的莫翛然,微微叹了口气。 天日尚早,现在出去,还能与裴元瑾一道用膳。这些他忙忙碌碌,裴元瑾也忙忙碌碌,两人只有晚上见面。 就那么一点时间,也要用来分析 情状。他有些后悔新城之战结束后,光顾着问罪,去府君山时竟没有细心询问经过。班轻语当时应该算“飞升”失败了,却又晋升到了武王境,储仙宫各位做到了什么,又没做到什么,实在令人好奇。 傅希言如今是宫中红人,都知道皇帝三番两次召见他,沿途遇到的宫人侍卫都特意与他见礼,傅希言也都一一回礼,只是一个小太监有些不同,行完礼之后,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偷偷凑过来,小声道:“七公主有请。” 傅希言一愣。哪里冒出来的人? 小太监自顾自地走了几步,回头见他没跟上来,连忙又走回来:“公主有事相求,请傅公子念在相识一场的份上,随奴婢来。” 傅希言总算从记忆的角落里捞起了这位公主,当初他去裴介镇,就是为了寻找这位“私奔”的公主,而公主梦想中的对象就是裴元瑾。尽管——裴元瑾对此一无所知。楼无灾跑完南境去西境,就是为了免当她的驸马。 他问:“此事陛下知否?” 小太监说:“公子见了公主就知道了。” 傅希言抬脚就走,不是赴约,而是出宫。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在皇宫这样的宫斗战场,赴约跟赴死似的,哪能随便乱应。 小太监似乎没想到他跑得那么快,下意识追了两步,紧接着就连背影也瞧不见了。 傅希言回府后,顺口与裴元瑾讲了此事。 裴元瑾原本在喝茶,听完后,茶也不香了,幽幽地望着他。 傅希言摸着自己的脸:“怎么了?” 裴元瑾淡淡地说:“她的夫婿去了西境,如今正缺个夫婿。” “……怎么?想要我保媒拉纤?”傅希言腮帮顿时也鼓起来了,“不是吧,这么久了,她还惦记着你呢?” 两人的目光在茶水的热气中一撞,突然都忍不住笑起来。 空气中那点点酸味也很快消散于无形。 傅希言说:“这位七公主不是善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至于她到底中意谁,或者是为了别的事情,他都不在意。 要不是镐京阵法牵扯莫翛然的野心和无辜百姓的性命,他都不想和王昱走得那么近。 他想得固然通透,然而树欲静,风不止。第二天,永丰伯府就收到了一封来自七公主的邀请函,与它一起装在信封里,还有一幅画——朱门前站着一对夫妇,正从一个贫苦妇人手里接篮子,篮子里有个哭泣的婴儿。 傅希言说:“我上次看到这幅画,是在梅下影的书房里。那时候我正在调查镐京六子案。这个篮子里暗示的婴儿应该是……我?” 铁蓉容对莫翛然情有独钟。她知道了金芫秀带着孩子改名换姓,所以想要找出他来杀了。 矫情点想,就是他不杀伯仁,但建宁伯的大孙子、二孙子,德化侯次子,还有刘致远都是因他而死。 这件事的后遗症极大,造成二姐婚事坎坷,至今未有着落,他忍不住在心里将傀儡道臭骂了一顿。 生而为人,不干人事! 裴元瑾问:“这位公主为何会有这幅画?” 傅希言说:“她住在皇宫里,可能是不小心找到的,也可能是有人故意给她的。不管哪一种,问一问就知道了。” 裴元瑾道:“我陪你去。” “好。” 傅希言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见多了里的阴谋诡计,他也怕公主一不小心落入水里要人搭救,或是他去了趟茅房遇到公主在那里横躺。 两人进宫还是要以找皇帝为借口。傅希言见了皇帝,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的理由,便道:“我就是想问问昨天说的撤退还有没有可能?” 王昱本以为自己昨天已经说服他了,没想到今天又要重头来,只好将话换 汤不换药地又说了一遍。 傅希言听得连连点头:“果然还是不行啊。那我还是再想想吧。” 王昱说:“听说昨天小七去吵你了?” 傅希言原本打算他没发现,自己就不主动说,毕竟这么大人了,打小报告不像话,但他主动问起,也没藏着掖着:“何止昨天,今天也是。” 王昱说:“她若是提出非分的要求,你直接拒了便是。让她伤伤心也没什么。”他的想法显然和傅希言开始的想法差不多,都以为是对裴元瑾没死心。“伤伤心也没什么”的另一层意思是动口别动手。 傅希言原本就是去探个究竟,自然是笑着应了。 他们从延英殿出来,随意走了走,没多久便见昨日的小太监又出现了,还是老套路。 傅希言这次跟在她后面。 他们毕竟是外男,哪怕是一对夫夫,也不能大摇大摆地走进后宫,小太监带他们去了画院。这并未使傅希言太过惊奇。 七公主去过画院,拿到画便不稀奇了,由此可见,她未必知道画中含沙射影之意。 傅希言稍稍安心。 自己是莫翛然之子的事,他当然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尤其是他可能对整个镐京布下一个杀生大阵的情况下。 然而一进画院,裴元瑾便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腕,随即书房门开了,站在门槛里的人让他忍不住脱口道:“卧槽!” 梅下影倒是神采奕奕,还朝两人招了招手:“茶饮已然备下,还请两位赏光。” 正说着,七公主从里面探出头,朝他们哼了一声:“让你们昨天不来,上好的毛尖都浪费了。” 傅希言:“……” 眼前这两位……又是什么情况? 他觉得昨天那句“此事陛下知否”问早了。 第208章 宫中有内应(上) 四人坐在屋里,喝着那传说中的上号毛尖,小太监从外面关上门,像门神一样守着。 但屋里只有七公主才认为那小太监有用,余下的三人都知道,若是有人来了,他们三个一定比小太监更早知道。 梅下影冲着傅希言笑吟吟地抱拳:“恭喜傅鉴主晋级武王境。”似乎就想靠着这一声恭喜,抹去两人往昔的恩怨。 傅希言抖了抖腿:“梅画师应该还是朝廷的通缉犯吧。” 七公主顿时紧张地站起来,水灵灵的眼睛刚眨了两下,就被裴元瑾一记眼刀劈得“啥也空空”,又委委屈屈地坐了回去。 梅下影倒是不太在意:“只要二位不出手,我自可在镐京城里自由来去。” 傅希言问:“我凭什么不出手呢?” “留着我有好处。”梅下影压低声音道,“我可助你们杀莫翛然。” 傅希言盯着他的眼睛没说话。 裴元瑾更淡定了,好似刚刚只是一阵清风吹过,一片树叶落下,一只蚂蚁在爬。 梅下影没有得到反应,也不恼,只是微微一笑道:“我观近日城中气象,外松内紧,暗潮涌动不休,问了小七才知道,原来是为了莫翛然。实不相瞒,莫翛然与我师门之嫌隙由来已久,若有机会除掉这位,家师也会助一臂之力。” 说实话,傅希言的心的确狠狠地动了一下。梅下影是借苍生的人,用借苍生对付傀儡道,简直是完美的狗咬狗。 但借苍生会像狗一样听话吗? 显然不会。 傅希言说:“我如何信你?” 梅下影道:“我可以提供莫翛然的下落。围杀计划可以由你们来定,到时候由我和我师父一起出手,相信莫翛然就算插翅也难飞。” 傅希言想起了罗市之战。那时候还有天地鉴主师一鸣和景罗,莫翛然没有插翅,却依旧遁了。弄死这个大魔头的难度可见一斑。 他摇摇头道:“我怎知你们和莫翛然不是一伙的呢?” 梅下影苦笑道:“立誓、定契……恐怕都是无用的。这的确很难证明。” 傅希言说:“你不如说说郑佼佼和莫翛然有何恩怨?” 来之前,梅下影就已经想到要取信傅希言和裴元瑾并非易事,但也做好了让步的心理准备。他沉吟道:“家师与莫翛然其实师出同门,按辈分,我该称莫翛然为师叔。” 傅希言心中一紧。 这句话透露太多信息。首先,梅下影承认了自己是郑佼佼的徒弟。其次——上回和裴元瑾闲聊时那玩笑般的揣测袭上心头,让他忍不住伸出了试探的脚。 “原来,”傅希言极力用不经意的口气说,“令师是‘善莫大焉’里的善啊,我还以为是大呢。” 梅下影瞳孔微微一缩,一向温和可亲的脸骤然降温,看着傅希言的目光森冷渗人。 傅希言脑袋往裴元瑾的方向靠了靠,裴元瑾发髻上的赤龙王闪烁红光——场上很静,又似在无声地沸腾。 只有七公主一派天真,搭着梅下影的肩膀问:“你们在说什么?为何我都听不懂呢?” 梅下影突然笑了。他的容貌俊雅,微笑时可亲,大笑时便有种仗剑疏狂的洒脱。他轻轻拍了拍七公主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道:“我会让二位相信我的诚意。” 七公主被“请”了出去,尽管看上去并不愿意,可终究还是屈服于这个结果。傅希言注意到她对梅下影有着一种狂热的顺从。 他皱眉问:“你把公主做成了傀儡?” 梅下影摇头轻笑:“那是傀儡道的手段,莫师叔可不曾传授于我。” 傅希言想,应该把储仙宫那个可以检验人有没有变成傀儡的灵器带过来查一下。 裴元瑾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是时候展现你的诚意了。” 傅希言:“……”这话听起来特别像“请开始你的表演”。想着想着,就不由自主地捧起了茶杯,翘起了二郎腿。 梅下影说:“家师的确是无回门‘善莫大焉’四大弟子中的善僧。” 傅希言:“……” 他就说!他就说!莫翛然、鄢克这两人名字果然和“善莫大焉”脱不了干系!要不是时机不对,他恨不能发个弹幕庆祝自己的“预知”! 尽管不能站起来欢庆,他还是向裴元瑾递了个得意的眼神。 裴元瑾也没想到这样毫无根据的联想居然会证实是真的,无语之余,也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梅下影还是头一回遇到听了无回门还能笑出来的人,但结合两人的背景,又显得不太意外。 他轻轻叹气:“其实,家师当年对无回门主程鹤成以及其他弟子的作风并不认同,若非如此,也不会孤注一掷,为江湖除害了。” “什么意思?”傅希言坐直身体,“你的意思是说……” 梅下影说:“程鹤成乃家师所杀。” 傅希言震惊:“弑师啊。” 梅下影说:“为万民计,大义灭亲也是无奈之举。” 傅希言还在呵呵,裴元瑾已经开嘲讽了:“借苍生这些年的劣迹比之无回门当年不遑多让。狗咬狗的窝里反,就不必文过饰非了。” 梅下影垂下眼睑,他在铁蓉容手底下忍气吞声这么多年,隐忍方面的功夫早非一般人可比。“那我们不如讨论一下如何对付莫翛然?” 傅希言见裴元瑾头顶的赤龙王总是一闪一闪的,像闪光灯一样,怕他一个按捺不住,暴起杀人,忙握住了他的手。 “你有何打算?” 梅下影也看到了赤龙王蠢蠢欲动的样子,但他既然敢来,自然就有一定的把握。他说:“听小七说莫翛然要在镐京设阵?” 傅希言暗暗皱眉,面上不动声色道:“梅画师应该听过新城吧?” “新城百姓遇害,家师也……”梅下影叹了口气,抬头见傅希言和裴元瑾都用凉凉的目光看着自己,立刻收敛了表演痕迹,淡淡地说,“也不想惨案重演。” 傅希言不怀好意地怂恿:“何不让令师重振雄风,杀了莫翛然这祸害?” 梅下影别有深意地望着他:“杀莫翛然,你下得去手吗?” 傅希言满不在乎地说:“要是你们能把人按住咯,最后一刀我来捅。”他穿的要是游戏世界,这一刀下去,像莫翛然这种大boss,经验值都够他直接突破金丹了。 梅下影意有所指:“看来当年镐京四子案的真相并未给你带来困扰。” 傅希言说:“人不能选择父母,却可以选择成为怎么样的人。就比如,你师父拜师的时候未必没有选择,可他最后还是选择了……弑师。” 第209章 宫中有内应(中) 推荐岑报恩倒不是为了和七公主赌气,在他心里,若是选驸马,秦岭派出身的岑报恩自然比郑佼佼的徒弟要可靠得多,但心中也知道七公主大抵是不会同意的。她好似有非常极端的慕强心理,总喜欢武功高强的人,对方是正是邪是善是恶倒无所谓。 傅希言其实很想问她,不怕“梅驸马”他日杀妻证道么?不过以七公主的智慧,应该是听不进去的。 他扭头去找王昱。 王昱正与大臣们开会谈论战事。南境那边终究是消停下来了,纪酬英认为之前南虞越境的举动似有警示之意,当下有大臣建议从南境调军。 但乐安伯反对,生怕南虞原本不打算攻打北周,见边防薄弱,就忍不住诱惑了。他怒道:“岂可将门户安危寄望于敌人慈悲!” 蒲久霖见双方吵起来没完没了,直接出言站了乐安伯,建议南境调军的大臣这才消停下来。 接下来又说西境,金城城墙一面破了,好在武神裘西虹坐镇,又有海西公指挥得当,傅轩英勇抗敌,楼无灾及时赶赴,几人合力,总算将西陲联军赶了出去,如今正焚膏继晷地重建城墙。此外,万兽城铜芳玉、悬偶子战死,白虎王不知所终,万兽城发生内乱,短期内不足为惧,西陲联军隐有分崩离析之势。 王昱忍不住问:“铜芳玉果真死了?” 回复的是兵部尚书:“回禀陛下,仵作已验明真身。” 纵然有仵作的证词,王昱仍是将信将疑,主要是傀儡道变幻莫测的手段叫人不得不多留一个心眼。不过少一个铜芳玉,也不会影响大局。他怀疑了一番后,又将此事放下了。 接着是北境。 三境开战,迅速消耗着北周多年家底,诸大臣知道事关国家存亡,叫苦卖惨都是无用,只能咬紧牙关想办法。 王昱说:“朕库房里还有些宝贝,一会儿让张财发送出宫去拍卖吧。让他们用粮食买。” 他顿了顿,又道:“让裴元瑾和傅希言先挑,他们若有中意的,不拘拿什么买,打欠条也可。” 户部尚书听着就忍不住肉痛起来,小声嘀咕了两句。 王昱说:“这两位乃是安邦定国的人才。” 这个时代的个人战斗力是可以抵挡千军万马的,这么说倒也没太大毛病,大臣们即便心中还有些不高兴,也不会冒着激怒杀头皇帝的危险继续说下去。 他们开完会,张财发便将在侧殿等候的傅希言和裴元瑾叫进来。 户部尚书见到两人时,神色有些不自然,傅希言朝他眨眨眼睛,用口型说了句“没关系”,户部尚书顿时吓得脸都白了。 傅希言一脸无辜地问裴元瑾:“我都说没关系了,他为何还不高兴?” 正殿侧殿的距离显然方便两人的旁听。 裴元瑾哪里管这闲事,随口道:“这便是他的风骨吧。” 傅希言想:北周果然人才济济,建宏帝都杀了一茬又一茬了,居然还有大臣刚正不阿,威武不屈。心中不由对户部尚书产生了由衷的敬佩。 若是户部尚书知道他所想,大概只有一个反应:我不是,我没有! 王昱见他们联袂进宫,便知有要事要说,果然傅希言一开口便是:“宫中有内应!” 王昱一惊。 傅希言随即将昨日出宫收到的信,今日与梅下影在宫中的对话都简明扼要地转述了一遍,也提到了七公主的心思。 “简直不知所谓!”王昱听说七公主想嫁给梅下影,整张脸都气白了,“朕为她千挑万选选了楼无灾,少年英杰,人品刚正,她偏偏推三阻四,将人气走,如今还敢自作主张!” 傅希言听到此处,就知道王昱的大怒中,有三四分真,六 七分假,真生气的人哪能还为他开脱“拐走楼无灾”之罪呢。 到底是皇帝的一片心意,傅希言也只能沉默地表示心领。 “朕叫人搜查莫翛然的下落,宫里只有羽林卫和……”王昱看向站在一边的张财发。张财发吓得两腿一抖,跪在地上道:“奴婢绝不敢泄露半字。” 王昱说:“让胡誉查。” 张财发连连点头:“奴婢遵旨。” “七公主年纪大了,女红还一塌糊涂,让她去刘贵妃那里好好待着,哪日绣出了万里江山图再出来吧!” 傅希言暗暗咋舌,心想自己前世也就听过千里江山图,绣出来就已是惊世之作,王昱翻了十倍,七公主怕是一辈子都出不来了。 王昱处理好这件事,才问两人对梅下影提议的看法。 傅希言非常客气:“自然唯陛下马首是瞻。” 哪怕知道傅希言也就是说说而已,王昱依旧很高兴。他道:“朕对江湖事一知半解,还是要仰仗二位啊。” 成人的世界就是你给我脸面,我给你尊重。 于是在你好我好的气氛中,傅希言建议道:“借苍生、傀儡道、无回门都是一丘之貉。相信是肯定不能相信的,但利用还是可以利用的。他们师出同门,彼此之间或许有特殊的办法可以感应。这还是其次,我真正好奇的是,借苍生在阵法这件事中扮演的是何角色。” 王昱神色一凛:“你怀疑借苍生也想用阵法?” 傅希言说:“他主动提起莫翛然要在镐京设阵的消息,我问他是否知道新城,他便说百姓遇害的事,全然不提阵法的作用。借苍生岂是善男信女,若是毫不了解阵法的作用,怎会不问?” 王昱说:“会不会……这阵法出自无回门?” 傅希言说:“但乌玄音曾经说过,莫翛然手中的阵法还是他用摄魂怪向灵教交换的。” 王昱说:“焉知他的目的不是为了拿到阵法,还是要将摄魂怪送出去?” 傅希言一怔,随即眼中闪烁着异样的神采!不错,一般人的逻辑,自然是我拿到了什么便是我的目的,但对于莫翛然怎能用一般人的逻辑。或许他的求,就在对方所需里! 傅希言说:“进一步想,会不会新城阵根本就是个探路的工具,镐京才是正主儿!无回门的人都知道,也都想要!” 这么说来,也许新城阵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 郑佼佼、莫翛然这些人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拿到天大的好处?这么一想,灵教与无回门便更加可恨!前者是蠢得可恨,后者是坏得可恨! 王昱说:“若是如此,他们终究会对上的。” 傅希言顿时明白,他们的想法在此时达成了一致——且看他们如何狗咬狗。 难得与狗皇帝心意相通,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狼狈为奸”的微笑。 不过,幸福的时光总是很短暂,王昱下句话就中断了这难得的默契:“郑佼佼和梅下影都是极危险的人物,放在外面朕不放心,不如让他们住在傅卿家中看管如何?” 傅希言:“……”这事儿别说喊傅卿,喊父亲也不行。他可不想每天晚上睡觉还要和裴元瑾两人轮流放哨。 王昱见他一脸抗拒,忙道:“自然不是白住的。你可以从朕的宝库任选三件宝贝。” 傅希言眨眨眼睛:“不是说可以打欠条么?” 王昱说:“白拿的,不比欠债更好么?” 傅希言略微有些心动。王昱的宝库当初他就看过了,除了翡翠土之外,还有几样灵器灵药也不错。但是让郑佼佼住在家里……的确比住在外面让人放心。 要是真让他们住在外面,自己和裴元瑾说不得还要去外面守着。 在确定自己想要宝贝的情况下,傅希言很快就把自己“说服”了。 “成交!” * 王昱生怕他反悔,当场就让张财发带着他们去宝库挑选。傅希言打开窥灵术,先坚定宝贝的价值,然而再从功能上考虑。 傀儡道和借苍生的修炼功法都与魂魄有关,因此他想要能够克制或保护魂魄的宝贝,奈何王昱的宝库虽大,却也没有到包罗万象的地步,唯一与魂魄相关的是一把叫“一线生机”的伞。据炼制者说,它能挡住一次魂魄攻击,但因为只能挡住一次,所以炼制者自己也没有试过,效果只能存疑。 傅希言拿了这把伞,但把名字改了,叫“薛定谔的伞”,表示在真正使用之前,它可能行,也可能不行。 裴元瑾选了一对黄阶灵器心随意动轮,滴血认主后,它会随着主人的心意随意转动。傅希言一看就知道是为陇南王选的。 第三件,可选的还有很多,但必选的已经没有了,最后傅希言坚定地拿起了一把玄阶的剑。论品级,宝库里更高的不是没有,但傅希言选它是为了…… “讨个好彩头。” 此剑名烟花刹那,与乌沉、莺啼一起列入天下三大不祥之剑。 乌沉杀妻,烟花刹那……弑父。 选完宝贝之后,傅希言只能顺路将梅下影领了回去。傅希言在路上给他立规矩,遵纪守法之类的不用说了,还设置了门禁,规定他每天出门的时间和时长,具体标准——和遛狗差不多。 梅下影不以为意:“放心,待莫翛然入城,我必然第一个告知,届时便可证明我们合作的诚意。” 说着,三人就回到了永丰伯府。 府门前站着个刑部的衙役,傅希言认得是消防大队的人。衙役凑近傅希言,低声道:“找到莫翛然了!” 傅希言扭头看梅下影。 …… 梅下影显然有些措手不及,但他很快调整好情绪,积极地走到门边,离迈入门槛就差一步时才停下脚步,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我住哪间房?” 第210章 宫中有内应(下) 哪间房也没给他进去。 当然不是傅希言临时反悔了,想要将人扫地出门,王昱毕竟是下了定金的,做人要有契约精神,而是在莫翛然面前,梅下影自然要往后面让一让,当务之急是抓住莫翛然。即便抓不住,也要去看一眼,确定烟花刹那预定的剑下亡魂的确已经在“刺”程范围内了。 衙役在前面领路,一路往镐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悦宾客栈去。 傅希言越想越不对:“你如何确认对方是莫翛然?” 衙役说:“那人的路引作假,而且会武功,长得很好看,大队长说疑似。”大队长就是差一点就当上七公主驸马的岑报恩。 听说路引作假,傅希言又觉得不像了。莫翛然以假乱真的水平不可能差到连官府都瞒不过去。他回头看落寞地坐在马车里的梅下影:“莫翛然一进城你就能得到消息?” 梅下影显然没有先前那么自信了。他优雅地托着腮,缓缓道:“理当如此。” “……也就是还有不讲理的时候了。” 梅下影叹了口气:“这世上从来都不缺不讲理的事。” 马车到客栈前停下,车夫去停车,衙役领着人往里走。客栈大堂看着人来人往,其实除了掌柜以外,伙计、客人都已经被暗暗清走了,如今在这里充人头的,都是消防大队的成员。 傅希言见岑报恩在那里部署围捕,忍不住说:“若真是莫翛然,你部署也是白部署,若不是莫翛然,你还是白部署。” 岑报恩说:“伪造路引也是要抓的。” 倒也有理。傅希言就随他去了,自己搭着扶手,踩着楼梯的木板,一层层地往上走,岑报恩立马跟了上去,走在梅下影的后面。 梅下影失踪的时候,岑报恩还没进宫,两人并没有打过照面。他见他仪表堂堂,以为是储仙宫的哪位高手,还礼貌地打着招呼。 两人互通了姓名。 岑报恩的表情顿时不好了,心中的纠结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可惜傅希言走在最前面,他们中间隔着两个人,不方便讲悄悄话,只能干笑了两下。 傅希言走到一间名为“异乡客”的客房门口,轻轻地敲了敲了门。 里面的人问:“谁?” 傅希言听着声音不像是莫翛然:“查房。” 须臾,房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傅希言虽然在进门之前已经猜到里面不可能是莫翛然,可证实了以后,还是难掩失望。屋里站着个面容秀气的男子,乍一看约莫二三十岁,仔细看看,又觉得实际年龄应该更大一些。 傅希言问:“你是何人?来镐京做什么?” 裴元瑾眉头微皱,正要说话,那男子已经抢先一步道:“我是你爹。”他说话的态度十分真挚,笑容中还带着几分羞涩与腼腆。 再度当子的傅希言:“!” 他还来不及发飙,就听梅下影低声道:“真的是莫翛然莫师叔?”他知道莫翛然换身如换衣。 傅希言无语地看着他。要是无回门都是这智商,世界早就和平了。 裴元瑾认得屋中人,冷冰冰地问:“你为何在此?” 傅希言揍人的袖子都捋起了,闻言又把拳头放下:“他谁啊?” 裴元瑾望着那始终面带微笑,显得十分和气的年轻人道:“鄢瑎。” 傅希言瞳孔一缩。 他知道母亲失踪真相之后,就一直想找到鄢瑎,后来因为真相大白,知道莫翛然有可能对母亲不利,为免带去麻烦,才暂时打消了念头。在他想来,待来日,莫翛然成了莫消失,他便将金芫秀找回来,届时,自然能会一会这位素未谋面却到处都是他的传说的小神医。 没想到这一天竟然 提前了。 鄢瑎被戳穿身份也不慌张,目光柔柔地梅下影,微笑着问:“适才听这位公子称莫翛然为师叔,不知师从何派?” 梅下影行礼道:“在下梅下影,家师郑佼佼,见过鄢师兄。”这句话等于承认了鄢克也是“善莫大焉”之一。 鄢瑎眨眨眼睛:“那你知道莫翛然在何处了?” 梅下影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音,傅希言就抢先一步道:“他知道。只要莫翛然出现在镐京,他就会第一个知道。” …… 梅下影默默地闭上了嘴巴。 鄢瑎拎起放在桌上的报复,用一脸腼腆的微笑说出了十分无耻的话:“既然如此,那就要叨扰梅师弟几日了。” 梅下影看向傅希言。 傅希言微微蹙眉。鄢瑎想找莫翛然?为什么?他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心下一沉,对岑报恩说:“请岑少侠带梅画师去隔壁买点东西。” 岑报恩的思绪还沉浸在身边这个青年竟然是郑佼佼的徒弟以及小神医和他称兄道弟的震惊中,闻言下意识地问道:“买点什么?” 梅下影识趣地回答:“自然是有什么买什么。”说罢,率先便下楼去了。 岑报恩回过神来,见裴元瑾和傅希言是两人,鄢瑎只有一人,怎么也不会吃亏,便朝着傅希言点点头,跟着下楼了。 待楼上清了场,傅希言大摇大摆地走进客房,双手负在身后,老气横秋地问:“当年是你串通唐恭藏起我娘?” 鄢瑎温柔地说:“我和你娘在一起很开心。” 傅希言道:“是吗?那我娘呢?” 鄢瑎神色阴郁起来。 傅希言觉得此时这张表情才像是他真正的脸,刚刚那羞涩的样子,简直违和得叫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不见了。”鄢瑎声音低沉,“我们原本在无名山隐居。有一日,我去小镇出诊,回来时,她就不见了。山居周围的阵法完好,说明她是自己从阵法里走出去的。” 傅希言说:“你怀疑是莫翛然?” 鄢瑎看了他一眼:“我起初怀疑是你。” “我?” “若是莫翛然,她一定不会出去。只有亲近的人,才能让她离开我。”说到这里,那张清秀的脸竟微微的有些扭曲。 傅希言心怦怦乱跳,暗道:亲娘哎,你找的这两任都是什么人啊。这么一对比,傅老爹真的是单纯善良质朴得过了分。 鄢瑎意识到失态,很快笑了笑:“我以为是你找上了门。” 傅希言说:“所以你来镐京是想找我?” “我来看看,能够令她主动离开的人屈指可数。”鄢瑎好似想到了什么,面色沉了沉道,“来了之后才发现镐京城也不太平。” 傅希言说:“你什么时候发现她不见的?” 鄢瑎道:“两个月前。” “你这两个月去了哪里?” “到处走走,我总要找找她在哪里……”鄢瑎见傅希言满脸不信,微微抿了抿唇,却还是好声好气地说,“我去了江城,登上了黄鹤楼。” 傅希言说:“你去见了我爹。” 鄢瑎看着他,神色有些委屈:“如今我才是你的继父。” 傅希言不理会他的神色,自顾自地问道:“你见到他了?做了什么?”尽管他表面上看起来很平静,可体内的真气已经运行到了手掌,但凡鄢瑎的回答不够令人满意,他的绵绵拳就会一点儿不绵的挥出去。 幸好,鄢瑎懂得看脸色。他道:“我偷偷跟了他两天,确定秀秀不在他身边,我就走了。这世上能把秀秀从我身边骗走的人就那么几个,我不喜欢其中有傅辅,幸好他不是。” 傅希言懂了。 金芫秀失踪了,鄢瑎怀疑是熟人作案,所以先找了傅辅,然后再来找她。 傅希言说:“你现在怀疑下手的人是莫翛然?你不是说,我娘不会跟莫翛然走吗?” “一般情况下不会。”鄢瑎说,“但莫翛然从来不是一般人。” “还有其他证据吗?”当年金芫秀为了生下自己保护自己,对莫翛然可是狠狠得罪了,傅希言并不希望她落到莫翛然手上。 鄢瑎说:“这几个月,他一直在找我们。为了躲他,我们搬了好几次家。如果不是你和傅辅,他就是最可疑的人。” 傅希言觉得这不算证据,只能算有嫌疑,可看鄢瑎如今的样子,大概也是无计可施了。他说:“若真的是莫翛然,你打算怎么办?” 鄢瑎歪歪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抢回来。” 傅希言皱了皱眉。说实话,因为鄢克是神医,他原本对鄢克、鄢瑎这一脉还是抱有几分期待的,如今看来是天真了。 无回门下,哪有好鸟,都是一群法外狂徒。 他朝着门外走了一步,冷不防地扭头问:“当初我娘是自愿的吗?” 鄢瑎说:“后来是。” 傅希言:“……” 拳头终究还是挥了出去,鄢瑎因为没防备,躲晚了,被结结实实地揍了一拳,整个人飞到床上,脑袋还撞了下墙。 傅希言听到非常清晰的一声“咚”。 鄢瑎在床上顿了顿,然后若无其事地揉了两下脑袋,将淤血揉开,便起身背上行李道:“那位梅师兄住哪儿?” 傅希言没好气道:“永丰伯府。” 鄢瑎微笑道:“打扰了。” 傅希言头疼。他家现在都快变成魔窟了,什么妖魔鬼怪都来。他咬咬牙说:“想住交钱!” 第211章 是否有蹊跷(上) 鄢瑎全情代入继父身份,交钱交得很是大方,一瓶瓶外面难求的灵丹妙药一股脑儿地送出去,养生的,培元的,养颜的……几乎照顾到了方方面面。但他注意到,他给了那么多药,但没有最常用的伤药。当然,这有很多种可能,不过他最先想到的是——鄢瑎知道了他身怀地鉴,也知道地鉴能够迅速愈合伤口。 与消防大队告别,他们去时三人,回来四人,说不清是赚了是亏了。 傅希言带着他们回家,正想让管家准备一个僻静的小院子让他们住下,就听管家说有客来访,如今正在客厅里等着。 …… 当着梅下影和鄢瑎的面,傅希言没有问具体是谁,但头皮有些发麻,生怕又来一个麻烦。 他问梅下影:“该不会是你师父来了吧?”要真的是郑佼佼,那他家里的无回门可就三缺一,就等着莫翛然到镐京开局了。 梅下影微笑道:“我师父应该没有这么快到。” 傅希言点点头:“那就不方便让你们见客了。”他让管家带他们去安置。 梅下影倒是无所谓,鄢瑎却迟疑了一下:“真的不需要我出面么?” 傅希言被他问愣了:“有你什么事?” 鄢瑎担忧地说:“家里没其他大人在,怎能让你一个孩子出面?” 傅希言吞了好几下口水才把那个差点滑脱的“滚”咽回去。他深吸一口气道:“我不但成年了成亲了,我还快成精了!精神病的精!所以别给我杀人不负刑事责任的机会,赶紧走!” 鄢瑎看着他,又从怀里掏出一瓶药,塞到傅希言的手中:“此药可养精……”不等傅希言有所表示,他又吐出两个字,“蓄锐。” 傅希言作势要发火,鄢瑎已经迤迤然地走了。看着他的背影,傅希言收起脸上丰富的表情,冷静地说:“你猜他是想对付莫翛然,还是对付我?” 裴元瑾说:“都有可能。” 傅希言分析道:“如果我娘真的在莫翛然手中,很可能会以此要挟,让他对付我。若没有要挟,那他来找我,也许是认为莫翛然会来找我,想守株待兔。” 裴元瑾点点头,显然与他想法一致。 傅希言按着额头:“甭管他是什么目的,我们先来会会客厅中的不速之客吧!” 两人肩并肩走着。 不管前途是黑暗是光明,他们一起走着,便有无穷的力量与勇气去应对一切的未知与危险。傅希言想到这里,突然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若这世上没有赵通衢,也就没有他和裴元瑾这段姻缘,两人的际遇或许全然不同。 裴元瑾或许会与班轻语、夏雪浓、温娉其中一个或三个在一起,生活可以预见的跌宕起伏。而他呢,终究还是要遇到莫翛然。但失去了储仙宫的庇护,开局就可能挂了。 当然,故事也可能会朝着另外的方向发展,但不会比现在更好了。 傅希言暗戳戳地坚定无比地下了定义。 即便有平行时空,平行时空里的傅希言没有吃混阳丹,却成为了天下第一人,金丹元婴化神……一路顺遂直至飞升,也不会比现在更好了。 他们走到客厅外,就知道客厅里至少有一个人受了伤,另外一个人,裴元瑾能够感觉到对方带来的压力,那是一种习武者的直觉,却听不到对方的动静,说明对方的修为还在他之上。 莫翛然、郑佼佼、裘西虹…… 裴元瑾已经大概猜到里面的人是谁。 客厅的门敞开着,一个人头戴金冠的紫衣人正负手站在客厅里面,欣赏着墙上的书画,听到脚步声,他并没有回头:“笔力浑厚,极富金石气。” 傅希言见着他,眼睛顿时一亮,脚步也轻快了起来,走 到他身边道:“这是建宏帝的字。” 王昱登基前,是远近闻名的书画才子,这字还是他爷爷——老永丰伯当年收集的。王昱当皇帝的是非功过自有历史评说,但他写的字,即便是当下,也是饱受赞誉的。再过个几百上千年的,大概就能放在博物馆里了。 紫衣人缓缓转身,不是景罗还有谁? 他杀了赵通衢之后,就带着任飞鹰来了镐京。任飞鹰的伤势在舟车劳顿中又有些恶化,此时起身行礼也显得有气无力。 裴元瑾见他还活着,也是惊喜。 几人见面,自有一番叙说。这一说,便是白天变黑夜。管家准备好了膳食,他们吃完了又继续秉烛夜谈。 傅希言听说赵通衢写信怂恿阿布尔斯朗,又听说他最后死在了景罗手中,不禁叹息:“多行不义必自毙啊。” 景罗又问起了裴元瑾在信中写的事:“我虽然未曾参加新城之战,但宫主早将发生的事与我说了。他当初阻止阵法,是与于长老、谭长老一起推倒了一座铁塔。之后,阵法就不再源源不断地汲取百姓魂魄,自然就中断了。” 傅希言说:“一定要那座铁塔吗?” 景罗说:“应该是不可或缺的。我已经收到消息,当初新城的那座铁塔已经离开了南虞,正在往镐京的方向来。” 傅希言震惊:“这么大一座铁塔,就这么大摇大摆一路运输过来了?” 景罗说:“是一家叫‘和气生财’的新开的镖局。” 傅希言:“最近大家都很喜欢开镖局嘛。” 秦岭派在镐京也是开镖局。 裴元瑾问:“镖局是何来历?” 景罗说:“一家坐落于雨城附近小镇上的小镖局,若非接了这趟镖,只怕除了当地人,根本不会有人察觉。” 傅希言说:“那知道是谁托的镖吗?”他嘴上那么问,心里却已经有七八分笃定是莫翛然。 “是一位姓王的富商,来历成谜。”景罗顿了顿道,“我已经让陕西分部主管事戚重前往拦截,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傅希言对戚重有些印象。他们当初在裴介镇见过,就是他刚认识裴元瑾的时候。想到一个认识的人如今要去对付莫翛然,心里不禁暗暗为他捏了一把汗,他又想到梅下影、鄢瑎如今就在家里吃闲饭,何不让他们走一趟? 傅希言把自己的想法说了。 景罗皱眉:“郑佼佼?鄢克?善莫大焉?” 傅希言后悔当初脸皮太薄,没有把自己对“善莫大焉”的猜测告诉景罗,少了个证明自己是预言家的大好机会。 不过现在也不晚。他将自己的猜测,以及梅下影、鄢瑎的表现都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 “他们都已经承认了,说明‘善莫大焉’的确代表着无回门的人。” 景罗听傅希言这么说,也有了些兴趣:“当初江湖流传这句话,还以为是无回门弟子临死前弃恶从善,没想到竟然是漏网之鱼。那梅下影他们可有说具体是哪四个人么?” 傅希言愣了下:“还没来得及问。要不我们现在去问问?” 景罗说:“倒也不急。既然他们反目成仇,对我们倒是个好消息,却也要提防他们是故意演戏,混淆视听。” “那有什么好处?” “好比,你刚刚想让梅下影和鄢瑎去阻止这趟镖。若他们是一伙的,便可阳奉阴违,一路护送铁塔入镐京。” 傅希言被他这么一提醒,顿时反应过来。当初新城之战中,参战的邪道高手可不少。无回门还师出同门,焉知他们不是故意分配了角色,有的唱黑脸,有的唱白脸,在关键时刻背刺他们! “那男……难得景总管在,你有什么建议?” 景罗说:“无论 如何不能让铁塔入镐京。我们亲自走一趟。” 傅希言不放心地说:“若有人趁虚而入,偷袭镐京呢?” 景罗说:“铁塔不入京,阵法不能成。莫翛然便是来了镐京又如何?” 傅希言将事情前后梳理一遍,觉得其中有很多问题。 比如梅下影一口咬定莫翛然会到镐京,而且他会第一时间知道。如此自信的根据在哪里? 比如金芫秀的失踪,鄢瑎的出现。莫翛然并非恋爱脑,在他准备开启镐京大阵的关键时刻,怎么可能抓走金芫秀,增加鄢瑎这样的不安定因素?只有两种可能。一是金芫秀对开启大阵有着非常关键的作用。二是,他要利用鄢瑎。这样一想,鄢瑎是奸细的可能性很大。 又比如,以莫翛然的阴险狡诈不会想不到运输铁塔的过程中会遇到阻碍,他也一定会有所准备。会不会这就是一个把他们一网打尽的陷阱? 只是这些问题光是坐在家里对着天空发呆是没有用的,它们每一项都需要用实际行动去证实。而证实的唯一方式,扁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傅希言发现自己东想西想想了一大堆,到最后还是扰乱回了前面的思路。 “我们明天探一探梅下影和鄢瑎的口风,至少搞清楚‘善莫大焉’都是谁,他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元瑾说:“顺便让鄢瑎为任主管疗伤。” 傅希言想了想道:“那就疗完伤再问。”以免双方谈崩之后,鄢瑎直接拂袖而去。 第212章 是否有蹊跷(中) 傅希言将梅下影和鄢瑎直接丢给管家,终究不放心,又跑去问情况,得知二人在竹林小筑的东西厢房安分地住下,且吃饭也没闹幺蛾子才放下心来。 裴元瑾则带着景罗去了傅希言院子里的厢房安置。 待任飞鹰进屋后,裴元瑾突然走到了院中,景罗会意地跟过来,主动开口:“少主放心,宫主与长老们都没有大事。” 傅希言对储仙宫高层们都不太熟,了解不深,但裴元瑾从小在储仙宫长大,自然知道他们一个个嫉恶如仇,若知道莫翛然在镐京策划大阵,就算伤势未愈,也会想办法赶过来的。 景罗说:“并非他们不便前来,是我没有告诉他们。” 裴元瑾说:“为何?” 景罗叹了口气,将长老无法突破金丹,需要不断输入真气的事情说了。“如今天地鉴名存实亡,储仙宫是白道硕果仅存的旗帜,绝不能覆灭。”裴雄极与长老们现下的状况,即便来了,能发挥出几成实力尚不好说,但事后要承受的代价绝对很沉重。 裴元瑾抿唇:“父亲事后得知,一定会生气的。” 景罗道:“所以,我们一定要阻止镐京大阵。” 裴元瑾望着他眼中的坚定之意,郑重地点了点头。 景罗去休息没多久,傅希言便回来了。今日发生了太多事,来客一个接着一个,每人都带着故事与线索,令他千头万绪。 他进门后还在思索,下意识地喃喃自语:“怎么是景总管自己来了?” 裴元瑾便说了裴雄极与长老们遇到的困境,以及景罗没有通知他们而独自前来的原因。 突破金丹的方法是傅希言提供的,闻言不免心中惴惴不安。他摇头晃脑道:“不应该啊。大飞升时期化神渡劫无数,没道理我们被金丹期卡住,我再去图书馆找找资料吧!” 裴元瑾道:“天色已晚,明日也来得及。” 傅希言摇头:“今日事今日毕。明天就要启程了,在路上反而不方便。” 天地鉴图书馆虽然有搜索引擎,但在智能上,尚有不足。 傅希言搜筑基升金丹期的所有资料,却拿到了一堆大佬吐槽飞升成功率犹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果然哪个背景都有变相的高考。晋升金丹期的记录也有,但是大多轻描淡写,仿佛不值一提。 他一头雾水地出来,在床上躺着,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裴元瑾揽过他,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 傅希言说:“我在想一个问题。” “嗯?” “其他修真门派出现了传承断层,但是无回门应该没有。”傅希言说,“为什么郑佼佼、莫翛然他们也没有到金丹期?程鹤成当年是金丹期吗?我是说,他当年的武功超越武神了吗?” 裴元瑾说:“若程鹤成当真为郑佼佼所杀,那他的武功最多与如今的郑佼佼差不多。” 傅希言困惑地挠脸:“那他们为何迟迟不能突破金丹期?别人暂且不说,莫翛然的天赋放眼天下也是数一数二的了。” 裴元瑾低头看了他一眼。 傅希言飞快地改口:“你数一,他数一点二。” 这都是玩笑话。借苍生应该是无回门换壳,莫翛然在无回门的基础上,自创傀儡道,又将武道修炼至武王境,其习武天赋足以用天才来形容了。 若是莫翛然这样的天赋突破金丹期都要靠大阵辅助,那他就只能想到三种可能。 第一种是当年修士的天赋普遍比莫翛然更出色,也就是说,大飞升时期之后,人们的天赋倒退,都不到及格线了。 第二种是如今的环境与当年不一样了。就像里常写的,灵气枯竭,支撑不了那么多修士。但是他知道 灵魂、真气、空气中的灵气是能互相转换的,只要这个世界还在死人,灵气就不会枯竭到那个程度。 最后一种,有一道无形阻碍制约了他们的突破。 除掉第二种的话,第一或第三……他更倾向于第三种,因为他记得裴元瑾也说过,突破金丹期的时候,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傅希言将自己的猜测告诉裴元瑾,搓着裴元瑾的头发,沉吟道:“你觉得是差了点什么,还是多了点什么?” 裴元瑾回想自己杀班轻语那一战,雷劫从天上劈下来,那厚厚的云层,却像是一朵看不清的谜团……那时候,他心境不足,不敢立马突破,故而努力压制着自己的修为,可如今回想起来,当初即使自己不压制,雷劫可能也会停下来。 “好似是有一道……” 他的头慢慢抬起来,眼睛望着帐顶的方向,但目光似乎已经穿透了帐顶,床顶,屋顶……抵达了更高远的地方。 那里有风在吹拂。 那里有云在飘荡。 那里有…… “屏障。” * 兴许是心里装着事,睡不踏实,翌日天蒙蒙亮,永丰伯府就热闹起来了。 裴元瑾练完一套剑法,傅希言驱使烟花刹那与他对战,不消片刻,输得凄凄惨惨戚戚,然后,新的一天开始了。 用完早餐,傅希言陪着景罗去找梅下影。 梅下影与鄢瑎刚用餐。原以为他们师出同门,总有些话题聊,可进了院子才发现他们都在各自的房间里用膳,并未打照面。 傅希言带着景罗去见梅下影。至少在协议上,他们是合作伙伴关系,套点情报理所当然。 梅下影才住了一晚上,已经有了主人的架势,也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茶,生起小炉子就煮上了。 傅希言说:“关于无回门的事,我想多了解一些。” 梅下影说:“我拜师的时候,师父已经创立了借苍生,对无回门也是极偶然的才能听到只字片语。” 傅希言才不理会他的推托之词,开门见山地问:“善莫大焉究竟是哪四个人?” 梅下影说:“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具体的,详细的。”傅希言顿了顿,强调道,“如果你和我知道的有所出入,我就要重新评估你的诚信了。” 梅下影看出他在虚张声势,不过郑佼佼的信息他都公布了,余下的也没有藏着掖着的必要:“家师善僧,曾是鬼王大弟子。” “出家人?” “已经还俗了。” 傅希言脑补了光头挂串珠的酒肉和尚形象。 “莫生莫翛然,排行第二。大将……师父没提过他的名字。不过,鬼王最信任他,一直叫他贴身守护,当初我师父杀程鹤成时,就遭遇大将阻挠,于是我师父杀了他。” 傅希言心情猛然一松:“这么说,他已经死了?” 梅下影说:“但我师父说,他好像没死。” 傅希言忍不住指责:“你师父杀人这么不严谨吗?事后把个脉能有多难?就不肯多走一步!就知道世上多少事,就毁在这缺斤少两上!” 梅下影说:“他的身体死了,活着的是他的灵魂。” 傅希言被他说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大白天说鬼也不吉利。” 梅下影点到即止,又道:“焉是焉子,也就是大名鼎鼎的神医鄢克。关于他的事,你问对面的小神医或许能知道更多。” 傅希言看向一旁的景罗,想问问还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景罗道:“大将既然与你师父有仇,那他多半是站莫翛然那一边的了。” 茶终于煮好了,梅下影给两人一一斟上,自己又缓缓啜了一口,才道: “我师父曾经说过,大将是天生的执棋者。别人在黑黑白白你死我活的时候,他或许已经不在棋盘里了。” 傅希言喝着茶,却觉得一点都不香。 郑佼佼、莫翛然两个人已经搅和得天下不得安宁了,若是再多一个大将在暗中窥伺,那好人的赢面未免太小了。 傅希言问了想问的之后,便说了要说的:“莫翛然准备运铁塔进城,我们准备去阻止。你们也一起来吧。” 梅下影皱了皱眉,好似不太甘愿:“我奉命在镐京等候莫翛然的消息。” 傅希言说:“你还奉命与我们合作呢。现在还没合上,你就开始作了?” 梅下影看向景罗:“有你们三位出马,应该用不到我了吧?” 傅希言说:“放心,用得到的。到时候我们三个掠阵,主要还是你和鄢瑎出马。毕竟打架这种私情,还是窝里反比较好。” 梅下影:“……” 从梅下影这里出来,傅希言又去找了鄢瑎。鄢瑎好说话的多,当即就应承下来,不过他还有附带条件:“你母亲下落不明,你要多上些心。江湖上的事,你永远管不完,多一件少一件也无伤大雅。” 傅希言说:“反正人都是要死的,那多活一天少活一天也无伤大雅?” 鄢瑎轻笑了一声:“这岂非取决于我救与不救么?” 傅希言:“……说来巧了,有个人正需要你救一救。” 其实任飞鹰的伤势不用鄢瑎出手也能慢慢痊愈,鄢瑎看了一眼后,果然流露出不屑的神色:“射箭的人并不想他死。” 不过在继子面前,他还是勉为其难地拿出一瓶伤药。 傅希言看着任飞鹰抹药,确认了之前的猜测。鄢瑎果然知道他身负地鉴,之前的伤药是故意不送的。 第213章 是否有蹊跷(下) 拦截铁塔要遭遇莫翛然,必然险象环生。 任飞鹰受着伤,送去韦立命那里养病。虽是前任现任,但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何况任飞鹰擅离职守的罪过还没有清算,大抵是不会留在镐京继续任职了,两人目前是没有冲突的,倒也相安无事。 临出发,任飞鹰将寻找宋磊明的事拜托给了傅希言。他懂察言观色,看得出少主与少夫人之间,少夫人才是管事的。 傅希言问:“你们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络的暗号?万一见着面了,如何取信于他?或者,他会不会在哪里留下标记?” 任飞鹰愣了下。关于宋磊明的事,他与景罗也说了,景罗当即就派人去调查,却没有像傅希言这般问得细碎。他心中一暖,道:“我曾送他一枚八卦镜,可以用来吸收与释放灵器,是阵师布阵用的法宝。此镜名为‘元灵归释镜’,但我们私底下都叫小镜子。” 傅希言:“……”元灵归释镜一听就是面镜子,叫小镜子不是很正常吗,这个当做暗号似乎有些薄弱了。 任飞鹰又道:“他极喜欢小镜子,随身衣物都有时候也会绣上八卦镜的图案,嗯,连私印也是八卦镜的图案。” 傅希言点点头,明白了,若是在路上捡到八卦镜衣服碎片,十有八|九是宋磊明留的。不过他也知道,这种可能无限接近零。且不说宋磊明失踪了多久,任飞鹰都失踪了很久,就算宋磊明当时里三层外三层把自己裹成一只熊,这么多年,衣服就算是抽丝都该抽干净了。 不过他临走前还有个疑问:“宋夫人对于自家相公的衣服上绣着你送的礼物……没有意见?” 任飞鹰说:“也许是因为他没有夫人?” 傅希言:“……合理。” * 这趟出去的目标是速战速决,几人都选择骑马,直接从镐京出发,一路往东南方向走,按照路线,许是没多久都能迎面碰上。 储仙宫弟子沿途都在送消息。所以他们刚出发没多久,就知道戚重在一天前向铁塔运输队发起了进攻。 又过了一天,他们便知道戚重失踪了。此时,傅希言等人已经抵达了戚重等人失踪地的附近。 景罗与傅希言两人分析现状。 傅希言说:“铁蓉容、铜芳玉、银菲羽都已经死了。金芫秀和莫翛然不对付。他身边已经没有可用的人了吧?难道想以一对多?” 不是他自夸,就他们目前的阵容——鄢瑎的战斗力暂且不明,但景罗、裴元瑾都是可以和武神一战的武王级,自己和梅下影也是两个武王。哪怕四个同职业也足以推平一个莫翛然了,何况还不是。 景罗说:“若如任飞鹰所言,他手中还有一个宋磊明。” 傅希言陷入沉思,嘴巴不经大脑:“男神的意思是说……” 景罗微愕:“戚重的失踪或许与阵法有关。”随即,他摇头笑道:“少夫人如此称呼,余愧不敢领。” 傅希言也发现失言,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道:“谁年轻的时候没几个偶像呢。” “偶像?”景罗试着理解他的意思,虽然不知道那供奉之物与自己有何关联,却也明白是一种赞美,便道,“我以为少夫人的偶像是少主。” 裴元瑾原本就竖着耳朵聆听两人对话,听他提及自己,干脆正大光明地看过来。 那眼神,灼热得着实明显了。 傅希言立马道:“谁说不是呢。”当初他还想当一日的储仙宫少主呢。现在当上了少夫人也不错,感觉成婚之后,少主都快被自己架空了。 若是戚重的失踪与阵法有关,就说明莫翛然已经预计到有人会在此处抢夺铁塔,又或者说,这个地方就是他设下的天罗地网。 此处名为小北沟,山林茂密,其间有山谷,谷中有小径,可容三人并行。若是扛着铁塔打此处走,遇两边埋伏,将无处可退。 傅希言和景罗都认为,莫翛然如果想从这里运送铁塔,那么一定会在通过之前,将隐患掐灭。所以,陷阱应该在山谷尽头。 几人顺着山谷往前走,没走多远,就听到旁边的山上传来沙沙的动静,未几,一个储仙宫弟子从上面窜下来,谨慎地看着他们。 弟子显然在山上埋伏了很久,神色有些憔悴,待傅希言等人亮明身份,当即哭诉道:“戚主管已经失踪了两天两夜,我们守住了山林的各个方向的,始终没看到有人从里面出来。” 傅希言说:“两天都没有消息吗?” 弟子说:“杨副主管让我们守住外面,他正带人寻访阵师。” 这位杨副主管显然知道了山谷中的陷阱,做法叫人眼前一亮。 不过傅希言知道,天下最厉害的阵师被莫翛然带走了,北周有名有姓的阵师又被王昱网罗,就算还有落网之鱼,市面上应该也找不到。 大概是景罗无所不能的形象太深入人心,傅希言问:“景总管精通阵法吗?” 景罗摇头苦笑:“早知今日,当初便应该学一些。” 裴元瑾淡然道:“阵法终究是用来破的。” 阵师之所以不吃香,除了阵法布置起来麻烦以外,还因为它最终能够用武功强行破解。布置阵法的灵气一旦被驱散,阵法就会出现破绽,也就自然而解了。 “走吧。” 储仙宫弟子在前面领路,傅希言看着他的背影,脑海中模模糊糊地想,莫翛然这样的大敌,派一位分部主管事出来委实是冒险了。但想到发布命令的人是景罗,他又对自己的想法动摇起来。景罗做事,必有其目的。或许,戚重只是位探路人。就像当初在裴介镇相遇那样,戚重手中掌握着一些灵器法宝,足以保障自身的安全。 他正想着,就听裴元瑾道:“景总管相信戚重能破解此局?” 景罗说:“之前宫中改制,我就想将他调回总部巡查组,奈何陆瑞春之后,陕西雷部主管事迟迟未能寻到适合的人选,他一直身兼二职,脱不开身,最后不得已还是留在了分部。大江南北诸多电部之中,他是我难得看好的继任者之一。” 傅希言吃惊道:“继任者?” 景罗失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少主是宫主的传人,我自然也需要继任者。” 傅希言沉默着,好似无声的抗议。继任者的到来,就意味着上一任的离场。人类大多数都是喜聚不喜散,他也不能免俗。 “其实,若非赵通衢实在无可救药……他本是很好的人选。”景罗容忍赵通衢这么久,其中自然也有看重他的工作能力的缘故。可惜到最后,他仍是迷途未返。 傅希言对此倒是持反方意见。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就赵通衢这德行,怕是再给他五百年,他也不会陪着唐僧去西方取经。 正说着话,前面领路的弟子突然不见了,裴元瑾伸手去抓他的衣服,竟撕下一片布料。 傅希言嘀咕道:“我们得快点找到他。他现在不仅一人失踪了,身上还穿着一件破衣服,容易着凉。” 裴元瑾:“……” “我们现在靠近些,不要走散。”傅希言挽住裴元瑾的手,又去拉景罗。 景罗看了裴元瑾一眼,退到了鄢瑎身前。 鄢瑎歪头看他:“要我挽住你,还是你挽住我?” 景罗正要说话,就听傅希言说:“梅下影不见了。” 果然,鄢瑎身后空荡荡的。 看着人一个一个在身边消失,上次看到这种设定,还是鬼片里,而这个世界的本质是修真世界,本身就应该有鬼魂的存在,傅希言明知是阵法效果,依旧忍不住瑟瑟发抖。 裴元瑾拉着他的手,发现越摸越凉,忍不住渡了真气过去。 傅希言整个人都要缩进他怀里了:“你抱着我,别让鬼把我抓走。” 裴元瑾道:“……没有鬼。” 傅希言说:“我心里有。” 景罗突然祭出万佛印。 曩!谟!三!满!哆! 金光闪闪的字从万佛印中出,一一打在附近的空气中。 傅希言使用窥灵术,能看到空气中的灵气像水一样,荡起粼粼微波,又很快聚拢。 紧接着—— 母!驮!喃! 这三个字出时,四周景色突然天旋地转。 傅希言急忙伸手抱住裴元瑾。 裴元瑾已经拔出了赤龙王,数十道红光在瞬间劈出,纵横剑气编织成一张美丽的大网,朝着四周扑了过去。 原本扭曲的景色好似停顿了一瞬,剑气将景色分割成数百片,但很快,剑气被慢慢吸收了,景色恢复了原状,只是原本站在他们旁边的景罗和鄢瑎也不见了。 傅希言转过身,将裴元瑾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拍拍他道:“上来,我背你。”想来想去,还是这个姿势既能让两人紧密相连,又不会影响裴元瑾出剑的速度。 裴元瑾搭着他的肩膀,微微用力,傅希言便被甩到了他的背上。 …… 这样也行。 傅希言不讲究地抬起脚,夹紧了他的腰,双手又搂住他的脖子:“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裴元瑾缓缓抬起剑:“破阵。” 第214章 合作有好处(上) 铜芳玉死后,万兽城群龙无首,无力顾及西境战场。西陲强国趁机争夺盟主位,不过两三日,联盟便四分五裂。多国萌生退意,驱使军队在北周境内掠劫。傅轩与楼无灾分别带领一支骑兵四处救援,海西公则亲自率军出城追击西陲大军。自此,西境战局出现逆转。 与此同时,一辆灰扑扑的马车正从西北面低调驶来。 驾马车的是个戴着斗笠的老者。老者鼻梁高挺,眼窝深邃,一见便是来自外域,但他一开口,便是一口纯正的北周官话,而对方持有的通关文牒却是南虞。 城门守卫确认关牒信息无误后,便将人放了进去,只是马车在前面行驶,后面跟着一连串的小尾巴。 一个妙龄少女从马车里探出头,不满地朝后瞪了眼,又很快缩回头来,对着车厢里满脸苍白的中年人道:“爹,有人跟着我们。” “去永丰伯府。” “……好。”少女失落地往后缩了缩,对着父亲的衣角发呆。 自从父亲受伤之后,她明显感觉到两人之间出现了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每次谈话都是爱答不理,而且这才还要去永丰伯府。 她没有忘记,在南虞武林大会那一战里,父亲曾经拜托过那两个人,若是有一日,他不在了,便要将自己托付给他们。 可是,父亲明明还在啊。 马车驶到永丰伯府门口,管家出来迎接。自从永丰伯南下,傅轩赶赴西境之后,府里近日里来往招待的都是傅四公子的客人。 果然,今日也不意外。 管家娴熟而遗憾地表示公子外出了,四少夫人也不在——从储仙宫那边算,傅希言是少夫人,但是在永丰伯府,裴元瑾才是少夫人。他礼貌地请对方留言。 随着一声咳嗽,一只手缓缓掀起帘布,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在下何思羽,依约送小女到府上,希望傅鉴主日后能好生照顾她。” 管家不知道前因后果,看着车上如花似玉的大姑娘,顿时头皮麻了:“这这这……” 何思羽不等对方答应,就拍着眼眶发红的何悠悠,要她下车。 何悠悠赌气说:“我不去。” 何思羽封了她的穴道,直接用一股巧力将她丢下了马车,然后对老者说:“走吧。” 何悠悠看着晃动的车帘,猛然嚎啕起来,吼道:“爹!” 马车无动于衷地缓缓离开。 管家看着被丢弃的少女,硬着头皮问:“小姑娘,你爹这是……” 何悠悠收起眼泪,恨声道:“他不是我爹!” …… 管家看着一动不能动的少女,心想,他不是你爹,你却是我的烫手祖宗! * 马车离开永丰伯府所在那条街巷后,尾随的人明显多了起来。这就是今时今日永丰伯府在镐京城里的牌面。不管是世家勋贵,还是江湖门派,都极其关注伯府的一举一动。 马车在城里来来回回地兜着圈子,仿佛想将跟踪者甩掉,但看那拖泥带水的速度,又不太像。 终于,当夕阳西下,跟踪的人都准备交班的时候,马车在一家普普通通的客栈门前停了下来。若说这家客栈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大概是它旁边开着一家医馆吧。 马车停在客栈的马厩里,老者去登记房间,何思羽则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走入医馆内。 医馆生意热火朝天,他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是一尊蜡像,只有轮到自己的时候才动起来,手搁在台上,大夫为其把脉,随即脸色苍白起来,看着竟与何思羽一样了。 但大夫还是有活人气的:“阁下的伤势……”顿住,在琢磨着说法。 何思羽接下去:“很严重。” “是,很严重。” “还剩几日好活?” 大夫觉得要是照脉象说,下一刻就死了也是正常的。可看着眼前这人,坐姿板正,神色平静,与那些病入膏肓的人又不一样。 他便套了那鲜少出错的说辞:“好生将养着,或许能多拖一些时日。” 何思羽点点头:“配些药吧。” 大夫也不敢胡开,开了些补气养血的温和的药,不求治好,只求不治坏。 何思羽拎着药,又慢吞吞地回到了客栈。老者在堂中等着,接过他的药,将房门钥匙递给他,自己去找客栈的厨房煮药了。 两人从入城到入住发生事,很快就送到了王昱的案头。 “岭南派何思羽?” 他微微皱着眉头。因为裴元瑾傅希言当时闯入南虞武林大会,所以天下人都知道,今日的何思羽就是当年南岭派被银菲羽勾引私奔的铁耳。何思羽出现在西境战场,海西公第一时间就向他汇报过,却没有提到他来了镐京。 镐京可能沦为第二座新城的心理压力,令王昱草木皆兵,夜间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后果是白日里的精神不佳,越发的疑神疑鬼。 哪怕是简在帝心的蒲久霖也吃排头,举朝上下便都知道皇帝心情不好,于是烦他的人自然就少了。大臣们的责任担当和工作能力都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台阶,倒有几分贤臣辅佐明君的盛世气象了。 王昱因此得到了一些以往没有的空闲时间。这些时间又悉数用来思考阵法的事、镐京的事、莫翛然的事——事事烦心。 何思羽是南虞武王,他的出现又让王昱烦上加烦。 不过,何思羽在西境一战出过力,又杀了铜芳玉,与莫翛然有仇,他身为南虞人,也没有参与新城之战,做人算有底线,王昱想,若他不是身受重伤,或许还能为己所用。 发现自己过于关注何思羽,王昱招来胡誉:“去查查他身边的那个老头。”对手是莫翛然,他不得不再谨慎一些。 胡誉领命后,先去一趟永丰伯府,但何悠悠解开穴道以后就自己跑了,管家乐得把烫手山芋丢出去,叫家丁佯追了一番,追不到也就罢了。 傅希言和裴元瑾不在,伯府附近便多了很多眼线,其中也有消防大队的人。 胡誉找到岑报恩。 岑报恩果然有第一手消息:“她去了安化门打听她父亲的下落。” 胡誉听完一怔,突然发现何悠悠的思路才是正常的。人之将死,唯一的牵挂也已经安排妥当,之后便该想着落叶归根才是,何思羽就该启程回南虞。 ……为什么不呢?若是不回家,那为何不在弥留之际,多陪陪女儿? 他问:“何思羽和车夫还在客栈吗?” 消防大队一直盯着客栈,岑报恩想也不想地回答:“在。” 第215章 合作有好处(中) 赤龙王真如一条雄霸天空的神龙,每至一处,灵气便被席卷一空,随即劈出剑气,将那灰蓝色的天空割裂成数十片。 然而不消片刻,剑气便消了,只是天空的颜色比原先更暗沉了一些。 傅希言盘膝坐在地上,真气刚走完一个大周天,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眼前这看过千百回的画面。 山中不知岁月。 阵中也是如此。 傅希言以往听说武者一力降十会,破阵如切菜,信以为真,心底对阵法的效用多少有些轻看,如今才知是坐井观天。 裴元瑾的剑,连武神都杀得,偏偏砍这阵法像个樵夫一样地砍了半天还不见树倒。 傅希言想着这么久了,裴元瑾也该累了,拍拍屁|股站起来,手虚虚一指,烟花刹那便应声而出。 两人轮值了几次,已有默契。 裴元瑾收起赤龙王,看着他烟花刹那在傅希言的遥控下,东戳戳西看划划,虽然不如赤龙王那般声势浩大,但每一剑出,都带着雄厚的真气。 裴元瑾露出满意的微笑。傅希言晋升武王之后,还没有好好沉淀巩固,此次倒是个让他历练的好机会。 但当事人显然没有这个自觉,一边干活,一边嘴里唠唠叨叨:“早知道会被困这么久,我们就该带点干粮和水。露天席地的,啃着牛肉干,还能顺便野炊露营。” 因为天色是随着他们破阵的速度慢慢变化,压根看不出过去了多长时间,傅希言只知道自己肚子咕噜咕噜,实在有些饿了。 裴元瑾闻言,只好临时修改了练兵计划,手中的赤龙王再度脱手。 烟花刹那戳了又戳的位置依稀出现了一个极小极小的黑点。它正要再接再厉,赤龙王便横冲直撞着过来,一剑捅在了那黑点上。 裴元瑾伸出手,轻轻地按在赤龙王的剑柄上。 四周灵气涌动,疯狂地朝着一人一剑冲来。 傅希言立马上前一步,握住烟花刹那,一剑斜撩,将密集的灵气驱散。趁着这一刹那的空隙,裴元瑾手握赤龙王,猛然下拉。 仿佛是一层画纸被撕裂一般,后面露出了越发黑暗的景色。 傅希言看到镜光一闪,身体已经像小燕子一般从撕裂的缝隙中钻过,追向了那一抹光亮。 那光是一个中年文士手中发出来的,在傅希言追上他的时候,他刚拿着一支笔在地上划拉完,一半的身体已经消失了,却被傅希言抓住另一边的胳膊硬生生地扯了出来。 “你,放手!”傅希言下手颇重,那人疼得龇牙咧嘴。 “宋磊明?”傅希言看了眼那枚八卦镜,试探着喊。 中年文士吃惊地瞪大眼睛:“你是何人?” 傅希言说:“任飞鹰托我来寻你。” 中年文士眸光闪烁了一下,道:“你寻错人了。”说着,就要往刚才那方向钻。 傅希言气笑了,抓着他的衣袖,翻出那一面八卦镜的图案看了看,然后直接把烟花刹那架在对方的脖子上:“既然不是我要找的人,那留你也没什么用了!” 中年文士大惊失色,忙道:“我是,我是!” 傅希言依旧不放下剑。 宋磊明发脾气地嘟哝道:“我的确是宋磊明,你把剑放下来。任兄从哪里找来的莽夫?” 傅希言道:“……先把阵法解开。” 他注意到裴元瑾并没有跟着出来的。至于他为何在此心甘情愿地为虎作伥这笔账……等人聚齐了再算。 “解不开的。这阵法耗费了我毕生心血。”本有些畏惧的人,一提到自己专业便忍不住眉飞色舞,“便是武神级的高手入了阵,也是哭天无路,求地无门。” 傅希言手腕微动,剑刃紧贴他的肌肤:“你先看看你自己眼下还有什么门路?” 宋磊明收起得意,有些恼怒地看着他:“你既然是任兄请来的人,怎敢对我如此无礼?” “会不会是因为我是你家任兄的上级?” 宋磊明沉默了下:“你是储仙宫的人?” “你不知道我们是谁就拿阵法对付我们?”傅希言呵呵冷笑,摆明不信。 宋磊明说:“他叫我设置阵法的时候,并不知道要对付谁,只知道武功很高。” 傅希言一直拿着剑有点酸,干脆将剑搭在对方的肩膀上:“他是谁?莫翛然?” “我也不知他是谁。他没说,我也没问。他只叫我研究了一个阵法,还有就是让我在这里布阵。” “研究的什么阵法?” 宋磊明露出了迷茫的神色:“镐京城。可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法,城门宫门为阵门,河流井水为阴穴,上承百年国运为眼,下有江山万里作基。可能是我才疏学浅吧。至今仍不能完全参透。等此间事了,我要去镐京看一眼。” 傅希言一开始对宋磊明是抱有怜悯之心的,觉得他一身才华,被虎狼盯上,遭遇一场无妄之灾,如今看来,此人分明是痴迷阵法到了无视生命的地步,说不定被找上门来还觉得是天赐良机。 “找你的人长什么样子?” 宋磊明敏锐地察觉到他话里藏着冷意,这是先前没有的,而搭在肩膀上的剑看着就很锋利,他一下子就端正起了态度:“长脸,高鼻梁,眼睛看着很冷酷……中庭也长。” 傅希言在脑海里拼出样子来,却很是陌生,若说是莫翛然,倒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他经常拿人当衣服穿,可不知怎的,听着宋磊明强调是张长脸,他隐约觉得又不太像。 他判断不了,便暂且搁置:“把阵法撤了。” “撤不了。” 若他眼里没有那隐约的骄傲,傅希言便要信了。他正要再逼一逼他,就见四周的空气诡异地扭曲了下,剑气与佛字出现在空中,随即就看到裴元瑾和景罗、鄢瑎从两个方向现身,紧接着戚重带着一群储仙宫弟子也出现了,只是他们陷在阵里的时间更长,看着十分狼狈。 傅希言见人都出来了,暗暗松了口气,对着宋磊明狞笑道:“看来你没什么用了。” 宋磊明见众人出现时,面孔阴暗地扭曲着,听他如此说,又连忙大喊:“别杀我,这阵法还是第一层,还有第二层呢!” “你猜我信不信。” 傅希言正冷笑着,就听天上传来隆隆声,好似要打雷。他刚要抬头,人已经被裴元瑾抱住了。 他们站的位置正好在两座峭壁的中间——众人的上方,巨石正滚滚落下。 山,崩了。 * 而千里之外的镐京城中,虽然没有山崩,却正在经历着一场“大地震”。 第216章 合作有好处(下) 天似乎黑了也没有许久,可街上的人已经稀少了。 久居镐京的人哪里察觉不到近日来城中的变化?走街串巷的官兵多了,衣着普通但身材魁梧的人多了,小偷小摸和街溜子少了……仿佛是一桩好事,家里有见识的老人们的看法极为谨慎。 “想当年,约莫十多年前吧,也曾有过这么一段时间。” 后来呢。风光无限的云中王和陇南王成了叛逆,死在了动乱里,从不显山露水的广安王坐上了那万人之上的位子。 可这些都是天底下有名有姓的人物,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或许只是出去逛个街,或是回家的时间稍晚了,他们最后也没有回来,一起埋葬在了那深沉寒冷的夜里。除开亲近的人,根本无人在意。 “唉,听说陇南王没死。” 提起这则小道消息,曾为陇南王赫赫军功欢呼欢庆过的老人们心情复杂。守护北周的战神,会将手中的利刃倒戈吗? 镐京的天,大概是又要变了吧。 百姓肚子里装的事和皇城里的天子想的并非同一件,可在建宏帝不想明令下门禁的情况下,能够让百姓自发地少出门,也是好事,故而对于城中私下流传的风言风语完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此时,整座镐京城的注意力都被引向了客栈,原本就清冷的街道显得越发冷清。 街边屋檐的阴影中,有个穿着黑色长袍的男子正缓缓地走着。他的脸隐藏在兜帽之下,只露出弧线极为漂亮的嘴唇,此时微微翘着,似乎心情不错。 野猫在他头顶的屋檐上飞快地蹿过,从屋檐翻下来的刹那,黑袍男子伸出手,在猫肚子上轻轻托了一下,然后才让它落在地上。 猫似乎有些懵了,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即甩了甩尾巴,飞快地蹿到了街对面的屋檐下,很快就不见了。 男子顺着长街,缓缓迈入光德坊,一地的月光银屑,犹如静止的河流。 他伸出手,手中握着一把一头圆一头尖的锥子。他将尖的那头钉在地上,手搭在圆头上,轻轻一拍,锥子便没入了地面。 须臾,他将锥子一点一点地往上提。那锥子的长度远不是之前的“小”锥子了,提起了两三尺,竟还未完。 男子没有继续提,顿住了手,那锥子尖尖的一端便自己往回缩,直至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他伸手在锥子尖端一摸,摸到了冰冷的水滴,嘴角的笑意便越发明显了。 然而这笑意才逗留了一个眨眼的时间,便消失了。 他站直身体,看着冷清的街道上,一个与他穿着相若的高瘦男子一手提着猫,一手提着人,缓缓走过来。那人微微一笑,态度居然还很客气:“又见面了。你发现了我的秘密,我捉住了你的人和猫。莫生,你这次可还有新的招数?” 拿着锥子的男子便是王昱遍寻不着的莫翛然。而那高瘦的,表现得与他十分熟稔的,自然是还俗后的善僧——也就是借了天下苍生从不还的郑佼佼。 在外呼风唤雨,搅得天下不得安宁的两个人同时在这样一条普普通通的街坊里碰面,或许说明,这街坊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普通。 莫翛然的眼睛藏在兜帽下面,只是那微微抿起的嘴唇透露了内心并不平静。 郑佼佼又走得近些,将手中的野猫往地上一丢,野猫软趴趴地卧在地上,胸膛已然停止了呼吸。 莫翛然说:“我并未在它身上做手脚。”只是看它跳下来,顺手接了一把罢了。 郑佼佼又丢下了手里的人。 那人之前低着头,脸埋在胸前,此时落在地上,身上穴道俱解,立马翻身坐起,露出一张年轻英俊的脸。他抬眼看着不远处的莫翛然,苦笑着喊道:“师祖。” 莫翛然有金银铜铁四大弟子。 铁蓉容的徒弟张大山和英俊是半点不挨边的,铜芳玉倒有两个英俊的徒弟,可惜都已经魂归地府。余下的金芫秀有一亲子,银菲羽有一养子。 躺在地上的正是银菲羽的养子段谦。 罗市一战后,他便销声匿迹了,傅希言一直以为他是为了银菲羽之死,心灰意冷,绝迹于江湖,如何也想不到他兜兜转转居然归于莫翛然旗下。 段谦卑微地单膝跪地:“他来得太快了,我来不及示警。” 郑佼佼道:“你这徒孙不错,还和我过了一招。” 莫翛然没说话,只是目光落到了段谦身上,后者立马端正了跪姿。 郑佼佼将帽子翻到脑后面,露出那张奇特的英俊长脸:“天地鉴的传人是储仙宫少夫人,正道都已经联手了,难道我们还要继续内讧下去?” 莫翛然说:“看来他们不想与你联手,你才退而求其次来找我。” 郑佼佼说:“裴雄极为了新城大阵寻死觅活,我与他绝无可能联合。倒是你,镐京阵法乃是师父的遗愿,难道你不想试试看它真正的威力么?” 莫翛然微微一笑,温和地问:“你愿意让我受益?” 郑佼佼说:“待我步入金丹,便天下无敌。到时候再为你布一次大阵又何妨?” 莫翛然幽幽叹气:“我很想相信你,可惜,我长了脑子。” “我可以立下魂誓。” 与普通人随意立誓胡说八道不同,魂誓束缚于魂魄上,若是违反,这一缕魂魄就会消散,对修炼魂魄的无回门弟子来讲,的确有约束。 只是…… 莫翛然浅笑着问:“敢以三魂立誓否?” 人有三魂七魄,像傀儡道驾驭傀儡,一般只会分出少许,平日里养一养,便能养回来,可是三魂是人魂魄必不可少的,自古传言,丢了一魂就会变成傻子,丢了三魂,便是成就金丹,也只是个金丹期的傻子罢了。 莫翛然这项提议显然没打算等到郑佼佼的首肯,因此刚说完,便收起锥子,转身朝着街道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等等。” 郑佼佼突然出声。 莫翛然停住脚步。 “我可以以三魂立誓,待成就金丹之后,全力助你突破。不过,”郑佼佼朝前走了两步,“你也要答应我,全力助我。” 莫翛然回转身,定定地看着他,伸手摘下了自己的兜帽,露出一张足以燃烧黑夜的俊美容颜:“何谓全力?” 郑佼佼说:“交出藏在冰魄阴泉里的东西。” 莫翛然轻笑了一声,带着几许嘲讽:“这用三魂立誓可不够。” 郑佼佼突然低头对段谦道:“有人来了,你去打发一下。” 段谦抬头看莫翛然,见他轻轻点了点头,才起身朝着发出脚步声的方向跑去。 第217章 镐京有危险(上) 山石落下的排布仿佛是暗合着“不留活口”的法则,铺天盖地而来,几乎不留一丝逃生的缝隙。只是地上的“活口们”也不循常理。 万佛印出,佛偈鱼贯而出,形成一道道字印,如星星一般照亮被巨石遮掩的天空。赤龙王尾随而至,一道道赤虹贯穿长空,洒落的碎石瞬间化作齑粉。 偶有几块落网之鱼,也被飘浮在半空中的烟花刹那挑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局石终于不再从天而降,露出了月光映照的夜空,或许是西去的关系,此时已经不大亮了,隐约能看到几点星星。 原本伫立在两边的峭壁已经矮了一大截,没有了顶天立地的气势。这有两个原因,一是山都作了滚石,二是滚石成了灰土,将他们脚下垫高了些许。 此消彼长,距离自然就拉近了。 傅希言提着宋磊明的衣领,皮笑肉不笑地问:“接下来还有什么招待?” 宋磊明扯了扯衣领,扯不动,只好臊眉耷眼地说:“没了。这便是第二重阵法了。原本还要做第三重,但时间委实不够了。”说着,竟然还有些遗憾。 只是傅希言碍着任飞鹰的面子,还给了几分好脸色,储仙宫的其他人却无此顾忌。戚重当下就黑了脸:“这阵法是你设的?” 宋磊明撇撇嘴没说话,傅希言巴不得有人给他点教训,直接将人丢给戚重:“好好问问,除了这里,还有哪里设了阵。再问问镐京阵法要怎么破。” 宋磊明不等他戚重动手就叫起来:“镐京大阵奇之又奇,你们居然想要破了?” 傅希言朝戚重使了个眼色:“非常时期当用非常手段。” 戚重会意地捏住了宋磊明的后颈。 看着宋磊明像只小鸡仔一样被提走,傅希言查看余下的人,发现少了一人:“你们谁……见到梅下影了吗?” 鄢瑎率先回答:“我一直与景先生在一起。” 景罗微微点了点头。 傅希言一直和裴元瑾在一起。 戚重等人比他们早一天进入,所以…… 傅希言抽出烟花刹那架在宋磊明的脖子上:“人呢?” 宋磊明发热的头脑冷却下来后,终于认清现状,眼前这群人虽然认得自己,却没有放在眼里,自己继续自矜,只怕没有好果子吃。 他说:“我不认得你说的人,不过你们来时,有个人没有入阵,而是借着阵法遮掩了行踪,早早地离开了。” 傅希言说:“朝哪儿走的?” “哪儿来的,便朝哪儿走。” 傅希言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看向裴元瑾,见他也微微皱着眉头,又去看景罗。景罗眉头皱得更深些:“借着阵法是说,他懂得此阵?” “应是懂的吧。”宋磊明顿了顿,又道,“我布阵时,曾将阵法的运用教给那个长脸,本以为他会留下来,没想到率先走了,只留下一座塔。” “铁塔在哪?” 宋磊明便带他们去看。 也不太远,就十几丈,藏在茂林中,因为是夜晚,不太真切,若是白天,他们隔着老远就能看到。 裴元瑾伸手摸了摸,便道:“假的。” 傅希言也摸了摸,没有问为何是假的。因为……这塔竟是木头做的。他深吸了口气,道:“你再把这张长脸好好的形容一下,到底是有多长。” 宋磊明主动配合,事情便变得简单了,脸有多长,眼有多宽,说还不够,还在傅希言的脸上比划。 景罗听完描述后,看了鄢瑎一眼。 鄢瑎道:“的确有些像郑师伯。” 傅希言吃惊道:“郑佼佼?” 布下陷阱的主谋不是莫翛然吗? 为何又冒出个郑佼佼?难道说,他们俩已经联手了?如此倒解释了梅下影为何能够借着阵法离开。 “不好!” 这个程度的陷阱显然不可能让他们全军覆没,所以,这个阵法不是用来杀他们的,而是用来拖延时间的。 “镐京。” * 镐京城门都已经关闭严实,不留一丝缝隙。角楼上,守夜的城门卒正双眼无神地看着城外。在安静的夜里,同样的景色总叫人昏昏欲睡。 他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正要伸个懒腰,就看到护城河的对岸,一队人正抬着几十个箱子,晃晃悠悠地朝着城门的方向行来。 这群人看似走得不紧不慢,其实每一步都跨出了两三丈的距离,不过须臾,就已经到了护城河边。 城门卒不敢再耽误,急忙拿起鼓槌,敲鼓示警。 沉静的黑夜终于起了波澜。 站在下面,能看到城门上火把晃动,箭楼的箭矢纷纷瞄准,顷刻间,双方就走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来者何人?” 守将站在城墙上,高声喝问。 那一队人留在护城河对岸,看着黑黢黢的河水,似乎在考虑要不要下水游过去。但清冷的夜风让领头那人很快做出了决定。 他选择了,不。 天这么冷,下水太不好受。既然游泳这条路走不通,他便试着光明正大地从桥上走过去,于是真诚地说:“在下沐开森,自长寿山而来,专程送一件东西,东西送到,我们立即就走。” 对守将而言,长寿山沐开森实在陌生。 他抬起手,冷冷地说:“城门已闭,速速退去!若不退去,莫怪我们不客气!” 随着他的动作,箭楼里的箭都蓄势待发。 沐开森摇摇头道:“我约定要今夜送入城中,总不好失信的。” 守将果断地挥手。 箭矢顿如雨下。 沐开森没有动,与他一道来人们倒是十八般武器样样都用上了,尚有余力的,便将他也保护在内,一时间兵器们反射着月光余晖,在黑夜里闪闪烁烁。 偌大一场箭雨,竟是连他们衣服上的洞都没有扎出一个。 守将一见是武林高手,头皮有些发麻,一面叫人快马加鞭入城汇报,一面点燃了烽火。 只是烽火刚起,就灭了。 在那烽火台边,站着个貌不惊人的老头。老头不仅将烽火灭了,还将点烽火的人直接逼到了台阶处,然后轻轻一推,那些人就如滚葫芦一般地滚了下去。 老头单手负在身后,右手拿着一支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扫把,就那么秋风扫落叶一般,一路从楼上扫到了楼下。 守将亲自带人拦截。 只是他们人太多,而敌人太少,一哄而上,许多人便插不上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冲在最前面的战友们不断地飞出来。 守将的武功略强一些,挡了老头两招,却也败得最惨,扫把柄敲中脑袋,便一命呜呼。 老头杀得太快太多,渐渐的,冲锋的便少了。老头顺顺利利地走到城门后边,然后伸脚一揣,门便倒了下去,落在河上,形成一条桥。 沐开森立刻带人冲了进来,一边冲一边喊:“我只是来送东西,不要慌,不要慌!” 守城卒形成一个半圆,将他们围在中央,却没有继续进攻。 沐开森见到老头,立刻行礼道:“参见师父!” 老头看了他一眼:“你弃了破玄要术?” 沐开森干笑道:“徒儿子侄驽钝……” 他还想这样那样地解释一番,谁知道老头不耐烦地摆手:“随你。” 沐开森脸颊抖动了下,露出些微委屈的表情,却不 敢说着,只能招呼着其他人继续抬东西。 刚刚从城墙上往下看,人与箱子都很显瘦显小,如今站在眼前,便发现这些人抬得箱子极大,虽然是两人抬着一个,却能看到箱子极沉,那些人每走一步,都能看到尘土在足下微微扬起。 他们顺着朱雀门街往前走,待走到道德与开明坊附近,胡誉和岑报恩终于领着消防大队、羽林卫、金吾卫以及城中部分守军赶到了。 密密麻麻的人将各个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胡誉越过众人,走到老头面前,试探道:“莫宗主?” 老头笑了笑,手中的扫把用力地掷出! 扫把横扫千军,胡誉一掌拍在扫把上,却反被扫把打退在地。连建宏帝身边的贴身高手都非一合之敌,可见老头武功之高。 众人不禁胆寒。 这等武功,应该便是莫翛然本人无疑了。 * “他不是莫翛然。” 王昱穿着龙袍站在延英殿前,看着朱雀门的方向。 他说话的对象是张财发,后者脑袋空空,不知如何作答,只能摆出一脸渴求解惑的迷茫。 王昱本也不指望他能说出个一二三四,径自接下去道:“莫翛然不会用扫把当武器,他这个人,尽管整日戴着面具,可心底始终认为自己是天下第一美男子,一举一动都要风雅,扫把绝不在他的考虑之列。” 张财发忙道:“陛下圣明。” 王昱说:“朕不圣明。朕若是圣明,就该阻止傅希言和裴元瑾出京。” 这调虎离山之计实在不算高明,却戳中了他们的盲区。 因为除了傅希言他们去的方向,根本没有第二个铁塔出现,他们便自然而然地认为那个就是了,可如今听说那个叫沐开森的人带了很多箱子,他便想到了,原来,铁塔是能分拆的。 第218章 镐京有危险(中) 戚重用了一会儿工夫,就将宋磊明审得明明白白。这只是个痴迷阵法的工具人,因阵法势微,对武道抱持着敌意,对任飞鹰也是利用居多。 见他不思悔改地数落任飞鹰武功不济,对阵法的测评力有未逮,再对比任飞鹰为了他,远赴北地,差点魂归异乡,傅希言就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冲上去,打了几下肚皮出气。 余下也没有太多可用资料了。 宋磊明对镐京大阵知之不祥,郑佼佼临走前表示,只要他困住傅希言他们三天,便将镐京大阵完全展示于他。 尽管郑佼佼说了三天,可傅希言等人不敢如此乐观。好比买大件东西时,若是手头宽裕,便会多带一些钱,以应付意外状况。 这三天,只意味着——镐京危在旦夕。 野兽落入猎人的陷阱里,便会惶悚不安,闷头乱撞,想要尽快从陷阱里跳出来,往往不可如愿。人要聪明些,分析眼前的局势,想着如何弯道超车——既然已经落后了,便少走点弯路吧。 计划一时间还没有,傅希言等人便骑上了在附近小溪边找到的马群,一边赶路一边计议。 不管这次的对手是莫翛然还是郑佼佼,亦或是狼狈为奸的两人,他们既然用铁塔作诱饵,便说明双方都已经知悉了对方的目的。 一方要布阵,寄望成仙;一方要解阵,拯救万民。双方在本质上背道而驰,绝无可能坐下来谈判,那便只能战了。 若根据实力排兵布阵,己方武王级以上的战斗力的有景罗、裴元瑾和傅希言。 但傅希言有自知之明,自己与另两人存在很大差距,应该单独列入一档。 余下的,胡誉岑报恩都可忽略不计,鄢瑎实力成谜,立场也谜,若金芫秀真的在莫翛然手里,他随时可能倒戈,是敌是友不可知。戚重原本也算一个劳动力,守在外面的弟子却说原本坐镇分部的副主管事一天前接到姜休的信离开了,戚重只好留下来善后。 傅希言虽然好奇姜休信上说了什么,但一时间也顾不过来了,只能安慰自己,莫翛然郑佼佼都在镐京这滩浑水里蹚着呢,姜药师便是遇到麻烦,也不至于解决不了。 关于莫翛然那头,且不说“善莫大焉”不知到齐几人,便是梅下影也能与自己打个旗鼓相当。如此盘算来盘算去,胜算不大。 听了他的发言,景罗尚未说话,裴元瑾便道:“决定胜负的从来不是人数。” 傅希言问:“那是什么?” 裴元瑾道:“人。” 别人这么说,傅希言大概都会觉得装,但裴元瑾有实打实的南虞武林大会连胜战绩,便十分有说服力了。 他叹了口气:“我现在也没什么别的想法,就想着能不能去镐京之前,先打个蓝buff。” 鄢瑎问:“何谓蓝茇罘?莫非是新的灵药?” 傅希言这才想起他们中间还有一个暂未激活的二五仔。他突然问:“若我娘真的在莫翛然手里,他要挟你对付我,你会对付我吗?” 鄢瑎毫不犹豫地点头道:“会啊。” 傅希言:“……”欠揍的人多了,这么欠的殊为难得。 鄢瑎顿了顿,又补充:“不过可能性不大,顶多叫我两不相帮。” “为何?” “我是鄢家人。鄢克其实是我的叔叔。他一向不喜欢我问及无回门的事,以前也只教医术,我的武功其实与无回门没有关系。”鄢瑎说,“莫翛然与叔叔交好,看在叔叔的面子上,他也不会叫我卷入太麻烦的事情里去。” 傅希言心中一梗,生怕善莫大焉又多一个人出来:“你叔叔如今在哪?” “十几年前送来了遗物,应当是死了吧。”鄢瑎幽幽叹了口气,“若非他 走了,我也不会独自出来行医,更不会遇到你的母亲。” 傅希言好奇:“你算无回门的人么?” 鄢瑎呵呵笑道:“你以为现在还有无回门?早就没有了,有的只是无回门野火烧不尽的野心罢了。” 傅希言说:“莫翛然与郑佼佼的关系如何?” 鄢瑎说:“善僧自认为是大师兄,应当继承门派一切,莫翛然自持天赋过人,目空一切。这样的两个人自然是互看不顺眼的。不过……” 他顿了顿,显然是引人去问。傅希言也十分上道,积极配合道:“不过什么?” “不过我叔叔很久以前曾经说过一段很有意思的话。他说,有的人自以为聪明,快人一步,其实是一只蝉。有的人是真聪明,借刀杀人。还有的人坐山观虎斗,想当渔翁。只可惜了我,与聪明半点不沾边,只想过太平日子,却处处受人掣肘。” …… 傅希言诚心诚意地问:“你叔叔说这段话的时候,后面有注解么?” “什么注解?” “到底有的人是哪个人?” “没有。”鄢瑎理所当然地说,“没有注解,这段话才永远不会出错。” 傅希言:“……” 鄢克当神医还是浪费了,支一杆“铁口直断”的幡,日日祝人财运滚滚,婚姻美满,才算人尽其才。 一行人在阵里困了半天,本就饿了,披星戴月地走了一晚,待天色微亮,正好遇到一座逐渐苏醒的村庄,便中途朝农家买了些早膳。 到了他们这样的境界,几日不睡觉也没什么,吃完饭,稍微打了会儿坐,便又神采奕奕。 鄢瑎见傅希言和裴元瑾两人吃饭还黏黏糊糊,突然有些不是滋味:“你成婚的时候我竟没有去观礼。” 傅希言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什么,一时无语,半晌才道:“我娘也没来,你不来不是很正常吗?” 鄢瑎还想说什么,傅希言就把饭碗一推,嘴巴一抹,催促大家上路。 不过真上了马,他又安慰大家:“其实,我在镐京留了眼线。若镐京真的竖起铁塔,它会知会我的。” 正说着,就听到空中传来“哎呀哎呀”的叫唤声。 众人抬头,就看到傅贵贵正拍着翅膀,目下无尘地从他们头顶飞过。 傅希言:“……” 等他闲下来就想想怎么造玻璃,甭管是近视还是老花,好歹得给女儿配一副眼镜,远的近的,总有一个距离是它能瞧见的。 这段心理活动产生的同时,他已经跟着傅贵贵飞奔出去了,一边跑一边喊,从生龙活虎喊到半生半死,总算把傅贵贵给叫下来了。 傅贵贵见了他还挺开心,蹦蹦跳跳嬉嬉闹闹……被傅希言一巴掌拍安分了。 “韦立命让你来的?” 他离开镐京时,把傅贵贵留给了韦立命。自从一起去了北地之后,傅希言发现傅贵贵找人不太行,找地方却是一找一个准。 这次果然没有辜负期望。 傅贵贵歪着脑袋看他,鸟喙往脖子地方伸了伸。 傅希言伸手去摸,从毛茸茸的鸟毛里找到了一只挂在脖子上的锦囊,打开只有两个字:速归。他不禁有些无语。又不是发电报,按字算钱,反正有快递员,多谢几个字也不会多加多少分量。 吐槽归吐槽,他知道韦立命写这两个字,必然是镐京局势已经很坏了,当即带着傅贵贵和裴元瑾他们集合,干脆将马匹也弃了,直接用轻功赶路。 * 韦立命写字条的时候不是没想过多写几个字,只是下笔的时候,发现讲得再多,都不如这两个字来得紧迫。 就在朱雀门前,一座黑漆漆的铁塔正在一层一层地往上 叠高,很快就超越了皇宫里的所有建筑物,成为城中最高的那座。 铁塔不远处的凉茶铺里,坐着三个监工。 郑佼佼与莫翛然一桌,老头单独一桌。 郑佼佼道:“我们师兄弟好久没聚了,何不同坐?” 老者摇头道:“我刚刚背叛了莫生,他此刻恨我入骨,我不能给他机会杀我。” 郑佼佼笑了下,好似觉得好笑,但其间又夹杂了些不易察觉的嘲弄:“你们一贯很好,总不能为了这点小事闹翻。” 莫翛然说:“我不觉得是小事。” 老者也点点头:“的确不小。” 郑佼佼说:“上天不公,才使小事变大事,待我突破了桎梏,从此以后,金丹元婴化神接踵而来,回头再看,便又是小事了。” “或许吧。”莫翛然对他描述的美好前景兴致缺缺,反倒在意铁塔的位置,“这个地方,离皇宫很近。” 郑佼佼说:“吸收龙气,本也是阵法中重要的一环。” 莫翛然嘴唇微微一动,却只是低头抿了一口茶水。 郑佼佼说:“明明胜利在望了,我却有些不安。” 莫翛然看着并不在乎他的心情,只是郑佼佼一直盯着他,似乎他不接话就要盯成望师弟石,便随口道:“是吗?” “我思来忖去,唯有你,叫我不能安心。”郑佼佼的脸本来就很长了,如今拉下来,好似又长了些。 莫翛然斜了老者一眼:“还有他在。” 郑佼佼沉默了下道:“你可愿意以三魂立誓,助我突破金丹境,不做任何对我不利的事?” 莫翛然说:“我若不愿意呢?” 郑佼佼看着他,认真地说:“那我只能在入阵之前,先杀了你。” 不远处—— “咚”的一声。 铁塔封顶竣工了。 第219章 镐京有危险(下) 若这个时代有闹钟,那么刚刚“咚”的那一声,便是响铃,意味着等待莫翛然回答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郑佼佼两只手都放在桌上,好似在抚摸茶杯,可是在指尖流动的真气说明他正处于蓄势待发的状态。 莫翛然低头,啜了口茶,目光甚至没有放在对方的身上,悠闲自在的样子仿佛在暗示自己是友非敌的态度。 “我可以起誓助你完成大阵,至于你能否突破金丹境……我从不将自己的命运寄托于别人的运气上。”莫翛然嘴角噙着一丝讥嘲道,“你若想万无一失,杀我也可,但杀我并不比突破金丹容易。” 这句话的确令郑佼佼深有感触。同门多年,他自然清楚莫翛然城府有多深。正因为深,他才忌惮,正因为忌惮,才多疑。 时隔多年,他又面临选择。 当年,他选择孤注一掷,杀程鹤成,终是拿到代表无回门掌门的魂印以及镐京大阵。如今,面对更大的赢面,他应该选择…… 郑佼佼手指搓着茶杯的杯沿,目光深邃,嘴角却先一步弯起来:“想当年,我们迟迟无法突破,便疑心无回门的功法。包括你我在内,都弃了破玄要术。你开创傀儡道,我选择魂修。起初那阵子,我们一边防着师父发现,一边私下里交流心得,其乐融融。” 莫翛然被勾起昔日回忆,神色渐渐缓和下来。 郑佼佼说:“焉子与大将都是受了你点拨,不然,大将当初也不会有机会逃出生天。” 莫翛然笑了笑:“你还在耿耿于怀?” 郑佼佼总觉得他笑容中蕴含深意,又怕是自己疑神疑鬼,强忍着不适道:“你还想与他联手杀我,哦,还是手下留情了,没有叫白虎王参加。” 坐在另一桌的老者动了动耳朵,却没有看过来。 莫翛然说:“那时他还在西陲。” 郑佼佼觉得感情拉拢得差不多了,便随口提醒他立誓,莫翛然竟也没有玩弄文字,按预先答应的,以三魂立誓助他完成大阵。 得来得太轻易,郑佼佼又有些彷徨,突然问道:“你这具身体是真正的身体吧?” “你我相识这么多年,难道还有假?” 郑佼佼眯了眯眼睛,还未说话,莫翛然便主动道:“难道你要我用身体也立个誓言?” “你愿意么?” “呵。” 郑佼佼道:“其实用身体立誓也没什么,毕竟,你还有一个好儿子。他如今已是天地鉴主人,储仙宫的少夫人。统御正道,征服武林,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么?” 莫翛然道:“你应该已经知道,我们迟迟无法突破金丹与功法,与身体都无关系。既然没有关系,身体还是旧的好。” 此时,现场督造铁塔的沐开森已经带着人过来了,郑佼佼还是抓紧时间问了一句:“那你有没有后悔生下了一个不省心的儿子?” 莫翛然笑了笑:“亲生的。” 郑佼佼垂下眼睑,似笑非笑地说:“那恭喜。” 说话间,沐开森等人已经走到近前。 郑佼佼站起身道:“接下来,就要靠二位为我护法了。” 莫翛然道:“你如今用的是魂体,万一阵法有所差池,不怕魂飞魄散吗?” 关键时刻来临,郑佼佼反倒不再疑神疑鬼婆婆妈妈了。此时日过中天,艳阳高照,处处生机。他甩了甩袖子,意气风发地朝着铁塔的方向走去:“修道人,与天争命。” * 作为北周最尊贵的建筑,镐京皇宫的角楼一直享受着独一份的视野。可如今,却被一座铁塔挡住了视野。 王昱站在角楼上,手扶着栏杆,他身后站着胡誉和张财发。 张财发此时厚重的衣服下,已是两股战战,全靠着对皇帝的畏惧,才勉强维持住镇定。胡誉倒是镇定,只是脸色不大好看。 王昱说:“疏散了多少百姓?” 胡誉低着头:“直至我进宫,不到两成。莫翛然的手下在城门附近游击骚扰,不少世家也在逃离之列,现场十分混乱。幸好有秦岭派弟子维持秩序,目前我们把守这启夏、延兴等五道门。” 王昱平静地点点头:“蒲相呢?” “岑报恩亲自护送出城了。” “你带着宫里的人出城吧。” “陛下?”胡誉震惊地看着他。 “快去吧。”王昱挥挥手,“朕大约能支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能带多少人走就带多少人走吧。” 胡誉犹豫了下,才道:“臣遵旨,恭请圣安。” 张财发嘴唇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胡誉离去的背影,心中正纠结,就听王昱淡淡地说:“若张辕在此,此时定然已经准备了许多逗趣的话讨朕欢心。” 张财发身体一抖,忙跪下道:“奴婢愚笨。” “若俞双喜在此……”王昱顿了顿,突然笑道,“他大抵是要跟着铁蓉容帮莫翛然的。若张阿谷在此,也不至于似你这般的惊慌失措。” 张财发伏在地上,惊惧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罢了。”王昱兴致缺缺地说,“朕是皇帝,身边要有人伺候,是不会放你走的。你去传膳吧,朕今日就在此处用膳。” 张财发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离鬼门关远了还是近了,颤巍巍地起身领命。 早过了午膳时间,御厨早就准备好了御膳,很快就上了。 张财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反倒冷静下来,依照规矩给王昱上菜。然而王昱十分难得地伸了手,将桌上的菜重新调整了顺序。 不爱吃的推得远远的,爱吃的放在近前。 王昱放完后,才满意地点点头:“朕早就想这么做了。” 张财发要给他夹菜,又被他推开。王昱说:“朕自己来。”拿着筷子,运指如飞,与往常吃饭的样子完全判若两人。 要不是张财发这两日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确定没有掉包的可能,应该要怀疑眼前这个是替身了。 王昱吃得很快,到七分饱的时候下意识地放慢了速度,却还有些不甘心,便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他突然问:“你觉得朕是好皇帝吗?” “当然。”张财发凭着本能回答完,就陷入了词穷。花式夸皇帝本是内侍的必备技能,张财发私底下也没有少练习,但刚刚从鬼门关溜达回来,脑子还在路上,竟半天没答上来,直到被王昱瞪了一眼,才现场组织语言,“奴婢小时候听人家说,能让百姓好好活下去的,便是好官。陛下是天底下最大的官儿,百姓都在你的治下生活,都活得好好的,您自然是好皇帝。” 王昱说:“既然都活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进宫?” 张财发又被问住了,讷讷道:“陛下不是说皇帝身边要有伺候的人吗?奴婢就是进来伺候陛下的。” “倒有几分急才。”王昱笑了笑。 张财发说:“奴婢肺腑之言。” “那你如何看云中王和陇南王呢?” 这话题张财发不敢碰,只好说:“奴婢在山村里长大,不知山外事。” “他们都不如朕。” 王昱拿着筷子在那里指点江山:“云中王背靠世家,日后必受掣肘。世家越是树大根深,百姓越无立足之地。什么治世明主,那不过是世家为了将来的利益,短暂的牺牲眼前,为他造势罢了。这好比向钱庄借钱,今日拿了多少,日后必然会加倍吐出来。” 楼里只有他和张财发两人,张财发不敢置喙,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陇南王能征善战,却不善治国。若依他的打法,东西南北的胡打一通,不出五年,北周就会陷入钱粮荒,到时候,百姓就没什么好日子过了。” 张财发回过神来:“陛下英明。” “朕也不英明。朕若英明……”王昱用筷子遥遥地指了指那拔地而起,顶天而立的铁塔,“它就不该在镐京城里出现。” * 铁塔很高。 当然,这个高是相对的,至少在傅希言的见识里,并不算什么,但在北周百姓眼里,就很了不得了。 他们前两天就听到城中严查的风声,今晨起来又听说昨夜里有人攻城,所以坊长一叫他们收拾东西出城,大多数人都立马应了,也有少数的顽固者,誓与家宅共存亡。 不论怎么说,城里到处闹哄哄的,有的在跑,有的在找。 郑佼佼便是在这乱糟糟闹哄哄中,登上了铁塔。 从高处往下看,便能看到城里慌乱的景象了。 沐开森组建完铁塔,就带人去接应段谦,后者正在城里到处拦门。不过,以镐京城的居民人数,便是长开了城门让他们跑,留下的人也足以让郑佼佼开启阵法。那时候的新城,人数不到镐京的半成,一样有效果。 郑佼佼心头火热地打开莫翛然给他那个匣子,冰魄阴泉之中,正藏着一颗从人身体里挖出来的真元。 他正准备将真元放入阵眼,突然感觉到周遭灵气在被疯狂抽离,而抽离灵气的中心地带,正是隔壁的镐京皇宫。 * 王昱站在太极殿屋檐上,手掌缓缓地划出太极。布置在皇宫四周的阵法骤然启动,疯狂吸纳着整个镐京上空的灵气! 他花了那么多时间找来那么多阵师,不仅是让他们来动嘴巴的。 第220章 关键有转折(上) 郑佼佼站在铁塔里,遥遥地望着屋顶上的王昱,两人的目光穿过重重宫阙,落在彼此的脸上——初次见面,却是生死大敌。 天地间的灵气如潮水般涌向皇宫,镐京其余地方渐渐变成了灵气荒漠。 郑佼佼捧着真元,眼神微凝,另一只手突然朝着皇宫一指。 “莫生,你立过誓,助我成阵。” 他的声音如一道惊雷,从塔上劈落。 原本在街上悠然行走的莫翛然,迎着“雷声”跃上朱雀门,脚步却未停,身影如枭,轻盈地掠过承天门街,直扑太极殿。 嗡—— 以王昱为核心的太极殿突然形成一道两仪阵。 莫翛然入阵一步,仿佛蹚入灵气干涸之地,原本充盈的灵气随着两仪阵,全部都涌在了王昱那一边。 两人之间明明隔着十几丈的距离,却如千山万水,两重世界。 但是以莫翛然的修为,他浩瀚的真气,又何须调动周遭灵气。只见他脚下轻轻踏出几步,双指微微抬起,两仪阵便飞快地转动起来。 王昱一怔,阵眼竟然像一条游鱼一般落到莫翛然的指下。 随着莫翛然戳中阵眼,两仪阵冰消瓦解。原本泾渭分明的两重世界的真气重新回归混沌一般相融起来。 但莫翛然并未趁机往前走,而是站在原地,对着王昱微微一笑。 直到此时,王昱的心才沉了下去。 破两仪阵并不难,难的是,莫翛然看出了两仪阵背后的无极阵法——用无尽的灵气拖住对方,让对方陷入灵气的泥潭,最后灵魂与灵气同归。 莫翛然双脚不动,原地下蹲,手在地上轻轻一按。皇宫地面顿时龟裂,无数小石子缓缓浮起,然后随着莫翛然轻轻翻转的手腕,朝着王昱射去。 “傀儡术……莫翛然?” 王昱终于将眼前这个俊美得不似真人的青年与戴着金色面具的莫翛然联想到了一起,不得不承认,的确符合他的想象。 他抬手挥袖,用真气将石子碎成石屑。 但石屑的劲道未减,密密麻麻地散射而来。 王昱从袖子里掏出一只佛家灵宝,黑金钵盂,旋转着丢出去,钵盂在空中飞旋,那散开石屑便如陷入漩涡一般,齐齐被收入钵盂中。 只是那石屑入钵盂之后,劲道依旧不减,只听里面叮叮当当的,竟推着钵盂继续往前。 王昱伸指弹开。 钵盂仿佛一只皮球,飞快地转了开去,但在空中凝滞了一瞬间后,又顺着原路转回来。 王昱发现哪怕灵宝有主,用来对付傀儡道宗也不是好主意。因为傀儡术能够控制钵盂中石屑。 两人在空中“推杯换盏”了半日,莫翛然突然踏出一步! 王昱心头一紧,旋即狂喜。他终究还是按捺不住踏入了阵中,但开心不过片刻,他就发现,无极阵并未如约开启。 是阵师算错了? 还是…… 他目光飞快地扫过闲庭信步而来的莫翛然,朝着四下查看,脸色蓦然一变。太极殿前的地面不知何时已经被转换过了,原本设的阵法痕迹都被重新排列。阵法内在的关联被打乱,已经不再起作用。 “你懂……” 他刚说了两个字,莫翛然已经到了面前。 王昱收敛心神,长袍一展。身为北周君主,他手中的灵器又岂止黑金钵盂一件?只见他右手一摊,背后便飞出一柄半长不短的剑。 莫翛然见他不死心地还用武器,正觉得奇怪,待看清了这把剑的真面目,才有些无语:“你不怕这把剑?” 王昱淡淡地说:“莺啼自刎,乃弑主之剑。你若是怕,便不要操控它。” 莫翛然哂笑:“南虞有乌沉,也未见它杀了乌玄音或秦效勋。将希望寄托于一把剑上,未免儿戏。” 王昱说:“不可尽信,不可不信。” “那便试试吧。” 莫翛然话音刚落,王昱手中的莺啼便悍然出鞘,悬在空中,剑尖直指王昱鼻尖。 王昱抬起手,紫气外溢,缠住莺啼。 莫翛然扬眉:“紫气东来?” 莺啼发出尖锐的啸声,朝着王昱刺去,与此同时,那啸声在莫翛然脑中回响,好似一个疯狂哭啼的孩子。 莫翛然用手指按了按额头:“原来如此。” 阵法解除后,原本涌在皇宫上方的灵气便慢慢外溢,只是,到朱雀门附近时,灵气突然如退潮一般,往回翻涌。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已经准备将真元放入阵眼的郑佼佼也禁不住怔了下,随即黑了脸。在他看来,必然是莫翛然阳奉阴违动了什么手脚。 一个凡人皇帝而已,以莫生的修为,怎会耽误这么多功夫! 但直面王昱的莫翛然很清楚,眼前这个,可不仅仅是一个凡人皇帝。 狂风骤起。 天上丝丝缕缕的白云渐渐汇聚成团,依稀透露紫光,云层中,隐约有闷雷作响,似乎一场惊天动地的雷雨就要降下。 这一切的变化不过短短的半盏茶时间。 王昱昂首立在风中,宽大的龙袍在风中猎猎作响,龙袍上的金龙张牙舞爪,好似随时会腾飞升空。 莫翛然面露微讶:“筑基巅峰?” 修真知识断层之后,无回门之外的门派都按照后来重新定义的真元、锻骨……武王、武神来划分晋升等级。只有无回门知道,武王即筑基,只有踏入这道门,才算真正进入了修真的门槛;而进入这道门之后,未来的路就会变得坎坷多舛。武神的歧途便是一例。 他没想到的是紫气东来竟然能够在一众歧途中脱颖而出,坚定地走着正道。 不愧是皇道绝学,果然受命于天。 可惜…… 莫翛然冷漠地看着王昱疯狂地将灵气聚拢,冲击雷云,想要以此刺激雷云降下雷劫。 王昱走到这一步,已是孤注一掷。 他在武王巅峰上滞留多年,两年前终于有机会触及天花板,本以为可以一举突破,谁知传说中“紫气东来”最高境界的紫光降临后,引来悬而不发的九天雷霆,旋即,一切又恢复如常。 虽是短短一瞬,但有那么一瞬间,他能够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已经触及到了更深层次的境界,与传说中的武神并不相同。 当时,他便有一个念头。 或许悬而未发的雷霆,才是晋升的关键。 只是他身负江山,不能以身涉险,只能将这个疑惑藏在心中,只等着他日江山后继有人,他便可抛下一切,实现心中多年的疑惑。 第221章 关键有转折(中) 真元放入阵眼的刹那,铁塔附近的人仿佛都听到了成千上万人共同发出的凄厉哀嚎,天上那未完全散开的雷云竟又有缓缓聚拢的迹象。 矗立在朱雀门外的铁塔呈现出沉稳的气势,与这滚滚天雷也不相让,通体的乌黑中显现出些微光亮,渐渐的,光亮越发耀眼。 从皇宫里涌出来的灵气都被其吸纳在内,形成一座顶天而立的巨大灵器。 郑佼佼站在塔尖下方,正中央的位置,随着体内真气流转,身体竟慢慢变得透明,呈现最原本的魂体状态。 当日他与程鹤成之战,也付出惨重代价,身毁不说,连魂魄也遭受重创,若非前后吞噬程鹤成、乌玄音的魂魄修补,只怕此时未必能承受进阶金丹的力量。 正在思忖间,他突然觉得铁塔有些不大对。按新城那次,此时铁塔应该贯通天地,将镐京城中生灵的魂魄吸纳为灵气,冲击天关。 可此时,铁塔既然没有贯通天地,也没有吸纳灵气,那颗放在阵眼里的真元倒是在源源不断地倾吐着灵气与魂力,只是那灵气与魂力全都依附在铁塔之上,形成一座监牢。 监牢! 郑佼佼猛然意识到不对,想要将真元从阵眼中拿出来,可真元与铁塔已然融为一体,他的手刚放上去,便被一道吸住,真气源源不断地被吸收过去。 到了现在,他当然意识到铁塔出了问题,只是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他脑海飞快地闪过一切与镐京大阵相关的细节。 阵法是他吞噬程鹤成的魂魄后,从他记忆里得知的。之后,他将阵法交给胡珞珞,由灵教依样画葫芦,建造一座更小的新城做实验。 难道是尺寸? 不。镐京有的,新城都有,就算有问题,也不该是尺寸。 之后,他就联络秦效勋,带走了新城铁塔。他特意造了一座假的木塔让梅下影明目张胆地带入北周,真塔由他亲自拆解,送到镐京城外,直到几日前,他为了压住莫翛然,才交给沐开森。 难道是沐开森? 还是他背后的白虎王? 亦或是,白虎王背后的莫翛然? 此时此刻,他再也克制不住本性,猜疑的种子刚刚种下,顷刻间就枝繁叶茂,长成参天大树。他的眼睛恶毒地看向塔外,扫视着附近的人。 是谁,究竟是谁?! “给我出来!” 郑佼佼驱动无回门的掌门魂印,铁塔附近的无回门人都感觉到脑子嗡得一声,若他们还在修炼破玄要术,只怕此时都要受到魂印牵制,可惜包括沐开森在内,几人都改修别的功夫,因此虽然受到了影响,却也不大。 老者疑惑地抬头,似乎不明白郑佼佼好端端的发什么疯,只是他没参与新城之战,自然不知道如今铁塔的状况不正常。 他只是想着,与其在下面胡乱猜测,倒不如上去看一看。 “师父。”沐开森站在他身后,有意无意地喊了一声。 老者蓦然回头:“你动了手脚?你投靠了莫翛然?” 沐开森坦然地回望着他:“我没有。” 老者狐疑地看了他两眼,倒是没有再打算上去了。 而此时,倒是有一个人踩在了顶楼之下那层的屋檐上,与塔内的郑佼佼对视着。只是看他一眼,郑佼佼就知道谁才是幕后黑手。 “又是你,莫生。” 看着他满脸恨意,莫翛然平静如同吹不皱的镜湖:“你叫我成全你的镐京大阵,我以三魂立誓,如今三魂犹在,就说明我未毁诺,你因何恨我?” 郑佼佼的真气已经快要见底,魂魄开始被迫转化为魂力。他的眼神越发疯狂:“你算计我?” 莫翛然说:“不,我算计的从来不是你。” 郑佼佼发出极为难听的冷笑,那声音仿佛来自阴曹地府,带着渗人的寒气。 莫翛然说:“我当年想骗的是程鹤成,可惜被你捷足先登。” “你迟迟不想下手,是想用阵杀他?”郑佼佼一边与他说话,一边抓着真元,与阵法对抗,想要将其从阵眼中移出来,“连风烛残年的程鹤成你都不敢自己下手?” 莫翛然目光在他手背上慢悠悠地扫过,落到他的脸上:“没看出来吗?无回门最后一个魂印不除,这天下就出不了金丹。我若杀了他,魂印就有一定的机会落在我身上。只有用镐京大阵,将其慢慢炼化,才能为天下修士争回通天之路。” 郑佼佼心头巨震:“这阵法是……”他心神失守,原本已经挪出一寸的真元又回到原地。他只觉得身上魂力流失的厉害。 莫翛然说:“根本没什么镐京大阵。” “什么?” “镐京只是一座建得方方正正的城罢了。”莫翛然说,“所谓的镐京大阵,不过是我研究了阵法之后牵强附会而已,真正生效的是这座正反锁魂大宝塔。” “怪不得,怪不得连宋磊明都说研究不透这镐京大阵,因为根本就是假的。” 莫翛然说:“造城者或许学过阵法,只是没有真正运用而已,若非如此,我也不能瞒过这么多人。”这个镐京大阵,前前后后骗过程鹤成、郑佼佼、胡珞珞、乌玄音、班轻语……甚至裴雄极、王昱等人,自然不可能就靠两片嘴唇上下一合,镐京城暗合诸多阵法原理的规划设计功不可没。 “正反锁魂大宝塔又是什么?”光是听名字,郑佼佼就感觉到阵阵恶意。 莫翛然还好心地解释道:“以炼丹炉为基,倾灵教全教之力炼制的灵器。班轻语用的时候,是反锁,故而那些宝塔吸收的是外面的魂魄,在你搬塔之前,我将它调成了正锁,所以它就变成了向内吸。只是这座塔虽是灵器,却只是地阶,尚不足以锁住你,为了加强宝塔的威力,只能借用班轻语那颗吸收了数万魂力的真元启动阵眼。” 若非郑佼佼是魂体,此时怕不是要气得口吐鲜血。 他千方百计地算计,先是与乌玄音交易,后又与莫翛然协议,都是为了班轻语的真元,没想到到头来竟是亲手敲响了自己的丧钟。 “既然要炼制我,你当初在南虞为何还联合大将追杀我?莫非也是演戏?” 莫翛然道:“故意从他手中抢走班轻语的真元是演戏,以免你将信将疑,中途变卦。杀你是真的。因为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得到魂印的人是大将。” 郑佼佼对他的解释表示怀疑:“是我杀了程鹤成。” 莫翛然说:“我知道。但当时你杀程鹤成那日大将在场,我以为他才是拿到好处的人。” 第222章 关键有转折(下) 紫金战甲不愧是用武王鲜血浇灌出来的战甲,哪怕王昱已经没有了神智,但是穿上战甲后,依旧给莫翛然造成了极大的压力。 莫翛然本不想浪费时间与他硬碰硬,想将它引去别处,但是紫金战甲并不跟着他,一旦他脱离铁塔范围,紫金战甲便会去攻塔。 正反锁魂大宝塔如今开启着内吸的模式,对外便会脆弱,莫翛然不敢冒险,只能将人引到老者面前。 老者背着手,脚步拖拖拉拉地往旁边躲。 莫翛然闪身到他背后:“难道你不想晋级金丹了吗?” 老者不得不抬手挡了一记王昱的攻击,那紫金战甲十分邪门,原本正气凛然的紫气东来突然变得阴邪无比。饶是老者出身无回门,手掌擦过紫金战甲的表面时,也感觉到了一阵震颤。 莫翛然借机脱身,想要回去盯着郑佼佼,哪知他这边一动,王昱就不管不顾地冲上来,举起莺啼就朝他砍去。 莫翛然一闪,莺啼砍在铁塔上,发出嗡的一声。 塔内,魂印渐渐散开,融入魂体的郑佼佼突然觉得手中的吸力一松,好似有人将们开了一条小缝隙,让他等到了片刻喘息之机。 郑佼佼精神一振,咬牙捏住真元,想要将其捏碎,可惜,那缝隙只是一闪而过,旋即魂力就重新流失。 已经失去身体的他竟然感觉到了头疼,或者说,是他以为自己在头疼,而事实上,他正在慢慢地失去意识。 不,他绝不接受。 郑佼佼精神一凛,咬牙道:“我要破誓!” 他曾经在莫翛然的花言巧语下,以三魂立誓,要助他成就金丹。如今,他亲口违反誓言,经过天地明证的三魂就该消散。 但铁塔已成密闭的独立空间,即便是天地法则也无法进入,只能在铁塔外面发出无能狂躁的雷音。 莫翛然将王昱重新打回塔底,见雷声轰鸣,起初以为是魂印炼化,雷劫重临,后来才发现是郑佼佼豁出去耍的小聪明,立马一掌拍在铁塔上。 铁塔运转的速度顿时加倍。 就在此时,朱雀门街的方向传来落地雷般的隆隆声,一直插不上手的沐开森精神一振,朝着大街的方向看去。 只见几个白发白须的老人穿着盔甲,提着银枪,策马前来。他们身后跟着各自的子嗣与家将。 “金溪伯廖成举来助陛下灭贼!” “陛下稍安,我扬威将军钱胜前来护驾!” “冷水伯护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我吴家老三给陛下牵马来了!” “还有我……” 几人的声音沧桑老迈,却透着视死如归的坚持。马到近前,沐开森陡然出手,金溪伯大喝一声:“来得正好!”举枪相抗。 只是他毕竟上了年纪,武功修为又十分普通,武器甫一相交,就被对方压得贴住了胸口,但很快,另一把枪就从斜里伸出,扛住了沐开森的一剑。 冷水伯说:“畜生,看枪!” “且看老夫!”扬威将军也不甘示弱,举着枪便刺向沐开森。 沐开森眸光一沉,身体陡然跃起,一剑横扫,只听叮叮叮几声,那胸甲就被割裂开来,剑气直接震裂了几名老将的胸膛。 吴家老三看得目眦欲裂,弃了马儿直接冲上来:“狗贼,老夫与你拼了!” 沐开森举剑要砍,又冲出来一群人,挡住了这一剑,正是上任不到一年的储仙宫镐京分部主管事韦立命。 他身后还跟着伤势没有痊愈的任飞鹰。他们之前与秦岭派弟子一起在城中维持秩序,疏散人群,后来见朱雀门前战况激烈,便忍不住赶了过来。 韦立命看着躺在地上没了呼吸的老将军们,一股热血直接往脑子里冲,高声道:“誓与镐京共存亡!” 储仙宫弟子纷纷附和:“与镐京共存亡!” 天阴沉沉的,乌云密布,这个时候的日头已经渐渐西移了,长夜将至,只是不知道,他们还能看到明天的日出吗? * 车轱辘在地上飞快地滚着,明明有上百辆车,数百万人,此时却只能偶尔听到几声近似于风声的呜咽。 最前方的马车由胡誉领着。 他送蒲相出城之后,原本想折返,却被蒲久霖留住了:“陛下为北周江山而留下,你也要为北周江山留下来。” 胡誉知道王昱已经将诸般事情都交代给了这位国相,表面也无异议,只是坐在车辕上的他,眼神总是仍不住看向来路。 夕阳西下,断肠人不在天涯,在路上。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然全暗了,零星的火把照着路,在黑黢黢的官道上,像极了飘动的鬼火。这么多人走了这么久,本该疲了惫了,渴了饿了,可谁都没有说要停下来,连最不懂事的小朋友也是在母亲的怀里抽抽噎噎地哭到睡着。 又不知过了多久,天似乎又要亮了。 一缕晨光自东方来,那么鲜亮,那么清澈,那么皎洁,好似这世上的所有罪恶都会在这缕晨光的照射下,无处可藏。 “前面有人。” 护送车队的有不少羽林卫,胡誉提醒他们小心,只是他说的时候,前面的人已经出现在了地平线上,然后一眨眼,又到了他们的面前。 待他看清楚来人,心中狠狠地悸动了一下,然后直接从马上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裴少主,傅鉴主!” 傅希言这几日日夜兼程,看着还是容光焕发,内里早就疲惫不堪,乍见熟人,却又强打起了精神:“你们……这么多人,上哪儿去啊?” 胡誉苦笑道:“逃难。” 此时马车都已经慢慢停下来,蒲久霖听到动静,从马车上下来。别看他一把年纪,又是个文臣,可腿脚十分利索,整个人冲到傅希言面前,双手把住他的胳膊,用力地晃了晃道:“救救陛下,救救镐京百姓!” 傅希言闻言心中一惊:“怎么回事?” 蒲久霖道:“铁塔建成了,陛下已经疏散全城百姓,只是城中百姓人数众多,一时三刻哪里能够完全疏散。陛下他便亲自上阵,要拖住莫翛然。” 傅希言听的一愣一愣的:“亲自上阵?建宏帝会武功?” 蒲久霖对武功并不十分了解,只说:“陛下亲自守城,只怕是……祸福难料啊。”说是这么说,他心里想的其实是凶多吉少。 傅希言自然也知道这点。 建宏帝武功再高,最多是武王巅峰或武神。若是武王巅峰还好,至少能随意使用武功,若是成了武神,那能够动用的武力便很有限了。 不过不管哪一种,对上将傀儡道武道几近巅峰修为的莫翛然,都是输多赢少。 傅希言和裴元瑾碰了个眼神,两人无需言语,就达成了一致,立马取消了原本打算的休息,准备就这么一路赶下去,希望能赶在镐京悲剧发生之前。 “四公子!” 傅管家听到了动静,从后面跑了上来,后面还跟着傅家旁系子弟。 蒲久霖说:“我出城之前,特意叫上了他们。” 傅希言道:“有心了。” 此时也没有太多时间互诉衷肠,两人对了个眼,便知对方都领了请。 “景总管……” 傅希言看向景罗。 景罗二话不说:“走吧。” 鄢瑎也没有反对。 于是,一行四人又朝着太阳今天会落下的方向,加速冲了过去。 * 这真的是极为漫长的一夜。 莫翛然、老者、沐开森、段谦都加入了战局。他们的对手中,除了韦立命还勉强算是个高手,其余人最高都只是金刚期。 即便局面从一开始就一面倒,却没有人后退过半步。 每当一个战友倒下,都只是激起了他们更加强烈的战斗欲|望。 杀。杀。杀。 杀戮是无止境的,但生命有尽头。 等东方露出曙光时,铁塔周围已经被染成了一片血地。韦立命和任飞鹰背靠背坐在地上,拼命地想要站起来,可是满身的伤痕让他们连保持清醒都变得无比艰难。 沐开森原本想要结果两人,却被段谦拦了下。 沐开森看着他:“你认识他们?” 段谦说:“他们是储仙宫弟子。” 沐开森疑惑道:“无回门杀储仙宫弟子不是天经地义吗?” 段谦说:“我还不算真正的无回门弟子,嗯,说不定日后还有机会改邪归正,留他们一命,等我改邪归正了,储仙宫就不好太找茬了。” 沐开森有些疑惑。倒不是疑惑他为何这么想,还是疑惑他想就想吧,为何还非要说出来,难道他不怕自己告诉莫翛然吗? 听到沐开森的疑问,段谦苦笑道:“即便我天天在师祖面前表忠心,他也未必会信我,倒不如做自己。” 两人正聊着天,就听铁塔突然咔嚓了一声,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内部重重地撞了一下,旋即,宝塔就变得更加晶亮。 莫翛然看了眼还在和紫金战甲纠缠不休的老者,丢掉擦手的手帕,足下轻点,落在了铁塔之上。 从他的角度刚好能看到阵眼附近的情景。 郑佼佼的魂魄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而无回门的掌门魂印也早已融入他的魂魄,此时正一点点都被阵眼吸收。 还剩,最后一点了…… 第223章 晋级有竞争(上) 裴元瑾带队,景罗断后,四人如飞火流星一般,在路上都快跑出了一连串的火花。 傅希言若非有天地鉴作弊,不断帮忙修复真元损伤,只怕此时就要跪了。令他刮目相看的是鄢瑎,倒不是说他的修为有多高深,而是人能嗑药啊,一把丹药下去,苍白的脸颊瞬间白里透红。 傅希言突然凑过去:“你们办婚礼了吗?” 鄢瑎原本专心致志地赶着路,被他突如其来的一问,立马就乱了脚步,人扭动了两下才缓过来,然后用一种极为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傅希言不觉得自己哪里不对。要不是他一上来就想当爹,自己也不会问这种问题。他虽然没见过金芫秀,但心里总觉得自己对对方的人生有一定的责任。 鄢瑎看着看着,突然开心地笑起来:“好啊。” 傅希言被他笑出了一头问号。自己是问有没有,不是问你愿不愿意! 鄢瑎显然不管他的想法,兴致勃勃地说:“等我找到她就下聘。” 傅希言吐槽道:“你先找到她吧。” 鄢瑎表情突然又古怪起来,要笑不笑,要哭不哭的,还突然叹了一口长气:“你娘嘴上不说,其实,很喜欢我。” 傅希言:“……”要不是你说她嘴上不说,我就信了。 鄢瑎陷入了自己的思绪,喃喃道:“原来她是怕我遇到危险。” 傅希言忍不住说:“怎么?是一把年纪了还牵着你的手过人行横道,还是喂饭的时候只准你吃流食?” 鄢瑎说:“我要去找她。” 傅希言无语:“这不就是你这次来的目的吗?突然想起来啦?” 鄢瑎不理他了,只是嘴角微微扬起,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 傅希言加快脚步,忧心忡忡地赶到裴元瑾身边:“我突然明白老父亲的心情了。”他现在觉得金芫秀不是他妈,是他闺女,看莫翛然阴险狠辣,鄢瑎又满脸的离谱,他心里就沉甸甸的。 裴元瑾握住他的手,将真气渡过去。 天地鉴可以修复他的身体,但他还是会感到疲倦,这道真气的确缓解了少许压力。傅希言别别扭扭地看了眼其他两人,发现他们都没在看自己,正要说话,就听裴元瑾道:“你的哪个老父亲?” “……”傅希言缓缓道,“裴老爹。”有这么个一根筋的儿子,可不是不是容易么! 裴元瑾抓着他的手突然紧了紧,傅希言佯作很痛:“我跟你讲,你这样我可以算你家暴的。” 裴元瑾自然地放开了他的手。 傅希言心里又有些不得劲,身为灵魂伴侣,这时候不应该当捧哏让他这台戏继续唱下去吗?但他很快发现裴元瑾的脸色不大对劲,而且速度也慢慢地降了下来。 傅希言跟着收住脚步。 鄢瑎突然凑过来:“快下雨了?我们找个地方躲雨?” 傅希言没好气地说:“天下风风雨雨,躲能躲到哪里去?” 鄢瑎一怔,竟露出了赞同的表情。 景罗突然说:“你要晋级了?” 裴元瑾头顶的赤龙王光芒一闪,就主动从发髻上飞了下来,落在裴元瑾的手里,变成了一把长剑。 傅希言这才注意到天上乌云密布,竟是要下一场大暴雨的架势。只是,他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裴元瑾曾说过他晋升金丹仿佛还差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就因为这个,雷劫无疾而终,只用来伸张正义,劈死了班轻语,也算是无心插柳了。 裴元瑾道:“这次是水到渠成的感觉。” 景罗微微蹙眉:“可是这里……” 他们现在就在官道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如果非要在附近找个地方,只能去山上。可是镐京危在旦夕,需要人争分夺秒地赶去支援。 裴元瑾沉声道:“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到。” 景罗说:“你需要人护法。” 现场除了裴元瑾之外有三个人,鄢瑎不用说,自然排除,剩下景罗与傅希言,傅希言第一反应是让景罗留下来,自己去支援镐京的。 倒不是裴元瑾不重要,而是眼下的局面,明显是镐京更危险。傅希言说不出让别人冒险的话。但是,话到嘴边,不知怎的,他又有些说不出口。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冥冥之中,又或者说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在提醒他,留下来,留下来。 景罗见他迟迟不开口,主动道:“我先去镐京,你们随后再来。” 他看向鄢瑎,似乎在问你跟谁。 鄢瑎压根没回答,直接朝着镐京的方向跑了,景罗便朝裴元瑾点点头,转身要走,裴元瑾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说:“我可以再忍一忍。” 傅希言张口欲言,被裴元瑾握住了手,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傅希言其实并没有看懂,却识趣地没有说出来。 四人重新上路,鄢瑎在前面带头,只是没多久,就被景罗超过去了。 傅希言和裴元瑾跟在后面。傅希言悄声问:“你刚刚什么意思?” 裴元瑾说:“镐京大阵可能……成功了。” * 郑佼佼早已经失去了意识,原本安安分分的魂印突然发出一声尖啸,一个指甲大小的黑点散发出巨大威能,瞬间吞噬了郑佼佼最后的魂力,一头钻入那颗置于阵眼位置的真元之中。 莫翛然嘴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讥笑,手指在铁塔层与层的连接处拨了一下,铁塔顶层发出咯哒咯哒的声音,顺势转了半圈。 阵眼里突然冒出冰魄阴泉,将整个真元包裹,里面的魂印察觉不妙,想要逃出来,奈何冰魄阴泉寒气缭绕,冻结了它的行动力,才刚刚动了一下,铁塔就已经加速启动。 眼见着黑点慢慢被抽成细丝,融入塔中,铁塔就被重重地撞了一下。 莫翛然脸色一变,低头看去。 紫金战甲有一半陷在了铁塔里。裹在紫金战甲里的王昱肌肤崩裂,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来,从战甲甲片的缝隙中潺潺深处,战甲上的光泽更亮了,仿佛有一层荧光浮起,正在缓缓流向铁塔。 老者冲过来,按住他的肩膀,用力一掰,但费尽力气只掰过来几寸。 王昱突然转过头来,头盔挡住了他右边半张脸,左边一小半又藏在阴影里,露出来的,只有鼻梁和眼角一丁点。可老者眼里的这一丁点,好似突然有了生气,好似眼里有了一抹光。 老者心中一动,掰着他肩膀的手微微放松,就在此时,一只白洁修长美丽的手落在了王昱头顶的头盔上。 老者抬起头,正好对上莫翛然愤怒的眼睛。 说实话,对着莫翛然的脸这么多年,老者都时不时会惊艳一下,只有此时,这张堪称天地造人巅峰之作的脸在他的眼里是微微扭曲的。 莫翛然强忍着紫金战甲的反噬,硬生生地将王昱的头一寸一寸地往下按,按到他再也不能动弹为止。 看着紫金战甲上的光芒完全暗淡,王昱的头颅甚至以奇怪的姿势垂挂下来,老者忍不住叹息:“何必……” 莫翛然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将他接下来的话全都冻了回去,随即重新回到铁塔顶层,被冰魄阴泉冻僵的黑点竟又鬼鬼祟祟地爬出来了。 莫翛然眼神一凝,竟冒险用驱物术驱动那颗真元,只是铁塔吞噬一切真气灵气魂力,他的魂力刚探入铁塔,就被炼化了。 他计算了一下炼化的时间以及魂力能够抵达的长度,终于分出了更多的魂力,在被铁塔吞噬干净前,抵达了阵眼,将黑点重新推了回去。 隐约间,似乎有一道粗犷的声音在怒吼:“不肖……” 话音未完,魂力便从塔尖冲天而起。一道浓黑之气依稀闪过,还未来得及看清楚,天空便降下一道惊雷,将那黑气打散。 老者站在原地,感受着腹内真元正如脱缰野马一般吐纳着真气,曾经看不见也触摸不到的枷锁好似突然解开了。 不是心境稍欠,不是修为不足,而是那层压制着此间修士无法突破金丹的封锁终于去初了。 他仰头看天。 黑气打散后,原本阴沉的云层像是从中心遭遇了一场风暴,迅速地驱散开来,那深深浅浅的纹路,好似海浪的波涛,那浓浓淡淡的云朵,仿佛层层叠叠的鱼鳞,朝阳的光金中带橘,打到云层上,像是浸染了鲜血的金粉洒满天空。 突然,雷声轰鸣。那金色的云层又重新聚拢来,就悬于莫翛然头顶上方。 老者痴痴地看着,眼中难掩羡慕,嘴里不停念叨道;“原来,原来是这样!”将曾经知道的听到的与眼下猜到的相结合,他终于明白了莫翛然的算计。 是昔日的仙人知道无回门门徒有一缕魂魄化作魂印隐藏世间,故而封锁天地,斩断了晋升金丹的路。 只有这缕魂魄化了,这封锁才会被解去! 天空雷声大作,似要下一场暴雨。 莫翛然上蹿下跳,飞快地转动着铁塔里的机关布置,将正塔重新设置为反。 若非为了将魂印推回阵眼,致使魂魄受损的程度超过了底线,他本可用魂力压制真元中的真气躁动,将雷劫延后。可事已至此,狂躁亦是无用了,只能借着铁塔闯一闯雷劫。 他布置完铁塔,站在塔尖,俯瞰整座镐京城,城中百姓已经被疏散了一大半,余下的寥寥,却也应该够用吧。 莫翛然飞快地思索着,这时候离开镐京反而更麻烦。 何况,裴元瑾他们早晚会发现铁塔是假的,等他们回来……他眼睛的余光突然瞥见一抹逆行的身影。 梅下影? 第224章 晋级有竞争(中) 梅下影风尘仆仆赶至镐京,沿路所见所闻与设想的稍有偏差,却也没有想太多,百姓逃逸证明北周朝廷终究还是败了,只是不知道他师父是否晋升至金丹期。 一想到自己师父会成为天下第一人,多年的忍辱负重终究有了回报,他心中就热血滚烫。只是越靠近铁塔,他越感觉不对。 天空闷雷阵阵,四周狂风大作,大自然在疯狂乱动。而最该动的人们却一个个像雕塑一样。战争应该已经结束了,一地横陈的尸体无声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惨烈,经过一夜的沉淀,血色已经凝固,血腥味却随着朝阳的升起,气温的转暖,而渐渐浓郁。 他走到离铁塔还有十几丈远的距离时,停住了脚步。 沐开森站在一名老者的身边,正低头说着什么,老者满脸凝重,抬头看着塔尖的方向,在他们身后,段谦一手拄着剑,半蹲在地上,眼睛时不时地瞟向四周,好似在戒备。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背对背坐着两个人。 梅下影认出一个任飞鹰,另一人虽不认识,猜测应当是储仙宫的人。两人都伤痕累累,看着不太妙,却不知为何没有死。 他的到来吸引了众人目光。 段谦动了动,却没有站起来,沐开森对老者说了一句话,老者挥手,沐开森便走向了梅下影。 梅下影眯了眯眼,很快露出了温和的笑容:“我师父还在塔里?” 沐开森走到他面前两三丈处停住脚步:“镐京大阵已然启动,第一位金丹修士即将出世,梅师兄何不找个地方静静等待?” 梅下影指尖颤了颤,笑容越发明亮了:“哦,看来我来早了。有些关于裴元瑾和傅希言的事,我想见见师父。” 他的脚往前走一步,沐开森并未挡着,甚至还侧身让开了些许:“现在不太合适。” 两人距离迅速拉近到只剩半丈。 梅下影突然低声道:“白虎王与我师父合谋,以莫宗主睚眦必报的作风绝不会放过他,幡然悔悟也是悔之晚矣。” 老者,自然就是一路跟着莫翛然从西陲来到镐京的白虎王。他仿佛听到了什么,目光炯炯地看过来,却什么都没说。 沐开森垂下眼睑,避开了梅下影的审视:“此一时彼一时。” 梅下影闻言,脸色终于绷不住了,目光隐晦而迅速地扫了一眼铁塔,沐开森叹气:“郑师伯已然驾鹤归西,天地对修士的束缚也终究解开了。” 梅下影失声道:“什么意思?” 沐开森轻声叹息:“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 怪只怪,郑佼佼的计划太顺利了,储仙宫宫主长老一个都没下山,下山的景罗裴元瑾又被调虎离山计调走了。随后王昱战死,郑佼佼“祭天”……别看他们人数多,能打的只有一个,然而白虎王还没做好从容赴义的心理准备。 梅下影讥嘲道:“那为何不救我师父?”若郑佼佼和白虎王联手,何惧莫翛然?! 沐开森没说话,只是看向了白虎王。白虎王站在那里,脸上并无悔意:“莫翛然布局为天下修士铺就登天路,我不能拦他。” 梅下影放在身侧的手指一根根缩紧,表情十分真诚地说:“难道就这样坐视莫翛然成为天下第一人?我不过是个小喽啰,未必会被他放在眼里,倒是师叔……” 简陋且草率的离间计。 但离间计管不管用从来不看设计布局多么曲折离奇,而是看能不能说到对方的心坎里。 雷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闪电已经穿透云层,笼罩着大半座镐京城。别说沐开森、梅下影等人,便是白虎王活着这把岁数,也没见过这样大的阵仗。 一根树枝般的白色闪电一端在云层,一端已经低到了铁塔中部,就在 几人头顶的不远处。白色光闪在众人脸上,每个看上去都是一片惨白。 梅下影催促道:“师叔时不我待,若你下不了决心,那我也只能先逃命去了。只是师叔要想清楚,莫翛然晋升之后,能容许谁尾随其后?只怕宁可是裴元瑾这位儿婿,也轮不到师叔您啊。到时候,他大肆排除异己,别说你无处可去,便是您的家人……” 他顿了顿,故意没有说下去,白虎王神色微动,目光终于渐渐坚毅,仿佛下定决心,正要开口,被沐开森打断道:“师父,不如我先上塔看看情况。莫翛然为了启动阵法,想来受伤不轻,若是……” 他扬了扬眉毛,白虎王神色舒展,看他的目光也温柔了少许,点头应和:“好。” 沐开森当即循着铁塔每一层的檐角向上纵跳,直到最顶层,往里探头——只见莫翛然的手正按在阵眼上,表情已经不似一个正常人,更像是一尊没有情感情绪的神像。 莫翛然微微侧头,眼珠子黑黢黢的,又浓又深,仿佛不见底的深潭。 沐开森却不太紧张,小声道:“莫师叔,梅下影回来了,正怂恿我师父出手对付您。” 莫翛然语气中微带轻蔑:“他不敢。” 白虎王这人,即便害人,也是躲在别人后面做小动作,叫他独挑大梁对付自己,怕是给他一百个熊心豹子胆也不能够。 沐开森叹气道;“为了他自己,倒是不敢,若为了小师弟,就不好说了。” 他酸溜溜地说:“在我师父眼里,我小师弟金尊玉贵,既不能遭受污染,也不能遭遇危险。我名为徒弟,其实只是个听话的杂役,说是叫我继承衣钵,却把无回门的魂珠传给了小师弟。” 莫翛然说:“你可以走了。” 沐开森眼珠子一转:“那师叔是打算……” 莫翛然终于将目光施舍般地挪过来:“你不必拖延时间为他打探,他要来便来,我也想看看,今天谁能挡我登天。” * 就在离铁塔不远的朱雀门街附近一座楼上,有两个人正面对面倚在窗边聊天。两人穿着斗篷戴着兜帽,打扮神秘,只是一出声便知道是两位女子。 身量较矮的那个捶了捶有些发酸的胳膊:“我们还要等多久?你若是怕我太紧张,给我时间调整,那我便告诉你,我已经调整好了。一会儿别说弑师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便是让我孝顺他,给他磕个响头,也不是不可以。” 对面的高个说:“据说金丹期要渡劫,而修士渡劫才是最危险的。” “但他躲在铁塔里,万一这铁塔重新启动……你有计划吗?” “没有。” 矮个子僵住了,旋即提高音量道:“没有?” 高个子很平静地说:“我以前做过很多计划,计划逃出来,计划藏起来,计划活下去……可是都没用。我所有的计划,不管如何布置,都会有留下痕迹,只要有痕迹,他就会找到破绽。直到有一天,我得了瘟疫,被人掳走。因为是未知的,突发的,反倒无迹可寻。我自由了十几年,前所未有。所以……” 她顿了顿,干脆抬手将兜帽掀了开来,露出一张清艳精致却似不食人间烟火的脸:“师姐,再完美的计划也比不上随机应变。” 看她露了脸,矮个子犹豫了下,还是跟着掀开了兜帽。若是傅希言在这里,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眼前这个人正是他亲眼看着入葬的银菲羽。而世上会叫她师姐的,只有一人,就是入门比她更晚的金芫秀。 银菲羽一脸的不可思议:“所以你现在告诉我,你冒险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冒险?” “要杀莫翛然,现在是最好的机会。”金芫秀避开了她的问题,冷静地说,“世上没有金丹,便没有人知道如何晋升金丹,莫翛然也不知道。所以,现 在的他或许是过去未来最没有把握最无法算计的时候。我们如果有足够的耐心,说不定会等到机会。” “若是没等到呢?” “那就走,继续东躲西藏。” 银菲羽无语地捂着头,显然不想接受这样的结果:“在你之前,我从未听说过金丹。你确定这不是莫翛然搞出来的又一个骗局?” “人会说谎,但雷劫不会。” 金芫秀拇指往铁塔的方向比了比,只见在天空中咆哮预告了半天的闪电,终于以树枝般的形状,打在了塔尖之上。 莫翛然启动阵眼。 躲在附近家中的百姓只觉得眼前一花,人就浑浑噩噩起来,随即头轻脚轻地飘了起来,再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银菲羽用窥灵术看着城中化为魂力的星星点点,蹙眉道:“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金芫秀说:“再等等。” “铁塔若是撑住了雷劫,莫翛然就真的晋级了。” 金芫秀没说话,只是看向了站在塔下的白虎王。以她们俩的武功,正面硬撼莫翛然必死无疑,唯一的机会是在莫翛然扛雷劫时下手。但那里还有白虎王师徒。 看刚才的局面,白虎王是站在莫翛然这一边,这就使事情变得更加棘手了。她开始后悔没有带上鄢瑎。 不说她,便是白虎王自己也觉得事情十分棘手。一方面防着莫翛然,一方面又怕上去送死,所以沐开森下来告诉他观察所得是莫翛然好似没有受伤后,白虎王都觉得世界灰暗了。 银菲羽突然指着天空的另一边:“你看那里是什么?” 金芫秀顺势看去,便见那里也有厚厚的云层,似有白光闪烁。 银菲羽说:“好像也是闪电。” 第225章 晋级有竞争(下) 傅希言上辈子喜欢超级英雄,也幻想过有一天被雷劈中没嗝屁,直接进化成人类9.0版本。这辈子算是梦想实现的地方,毕竟世界观已经设定好了,能走到哪一步,就看他自己的天赋与毅力。只是,被雷劈的过程与想象的稍稍有些出入。 他想象中,挨雷劈是天时地利人和叠加的时运不济,而现实中,那雷是热情洋溢追着劈啊。 裴元瑾在路上飞掠,他头顶上,雷云跟踩了风火轮似的,飘出了长长的云带,隐约能看到闪电在里面滋滋作响,像是在烤肉。 但云里没肉,现在还是空烤。 傅希言原本跑在裴元瑾身侧,时间一长,就能感觉到以裴元瑾为中心,斥力越来越强,不说他,便是景罗也已经避了开去。 鄢瑎更像是从旅行团切换到了自由行,只能偶尔在路上能看到一抹路过的人影。这前前后后,忽来忽去的,很不稳定,大抵取决于他嗑药的量。 官道上行人车马渐渐密集,一道惊雷猛然落下,那狰狞的形状,夹杂着开天辟地的威势,似要将地面劈成两段。 只是迅雷不及掩耳,大多数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电光一闪而过,照亮的全是懵懂麻木紧张的表情。但这雷要是落在地上,造成的后果不堪设想。 裴元瑾足下轻点,一跃而起,手中赤龙王闪烁着红光,丝毫不逊雷霆之色,竟是逆天斩向惊雷。 雷电击中赤龙王,顺着剑身,一路流到裴元瑾的身上。 傅希言看着都觉得疼。 但裴元瑾眉头都没有皱一下,重新落回地面,手腕反动两下,挽出一朵剑花,雷电便消失无踪。 傅希言刚要凑上去说话,就见裴元瑾脚一蹬,人已经掠出十几丈,等再追上去,就连背影都看不到了。 * 在镐京周边几个方向的官道上,逆行的并不只有裴元瑾、傅希言等人,还有一辆马车在几个武者的护卫下,缓缓朝着镐京城的方向前进。 看多了从城池中外逃的百姓,见这里又是这样一幅景象,令马车里的人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他刚想让人去问问发生了什么事,武者已经先一步问明情况回来了。 “皇帝要求百姓迁徙?”他不悦地皱起眉头,“北境只是豁了个缺口,离镐京还远着呢,鞑子的英姿还没见着就急急忙忙地迁都,北周这皇帝也就窝里横了。”因为某些原因,他对建宏帝印象不佳。 武者站在马车便眼巴巴地看着他,等他下令。 车里人道:“不必管他们。少主一向哪里风大就去哪里添堵,必不会走。少夫人家在镐京,就算走了也会回来,我们还是先去镐京的永丰伯府等着吧。” 武者试探着说:“刚刚见着不少人磕碰了手脚,还有老幼起了高烧,您看……” 车里人咕哝了一句,须臾,车里出来一个满脸不耐烦的矍铄老头。 武者赔笑道:“麻烦姜药师了。” 姜休瞪了他一眼:“人呢?” 武者慌忙带路。 因为是突然被驱逐出京的,许多人行礼带得不全,丹药紧缺。这边发烧,那边断腿,看着凄凄惨惨。 姜休治病极快,往往是一颗药下去,没多久病情就稳定了,喜得百姓们连连高呼神医。 姜休进了储仙宫之后,一门心思炼丹药,倒是很少给百姓看病了,此时觉得自己宝刀未老,心中也十分得意。 心情一好,思路便清晰了,他皱眉看着眼前的老妇人,斥责道:“一把年纪了,背井离乡的跑哪儿去?北边好着呢,就蒙兀那群无头苍蝇似的鞑子,你还指望在寿终前见上一面咋的?好好京里不待,非北上找罪受?” 老妇人哭道:“神医哪里话,若是京里待得下去,我 们哪里会跑啊。” 旁边武者激动地问:“这话怎么说?” 老妇人说:“镐京突然出现了一座黑色的妖塔,据说那塔吃人。” 姜休甩袖站起来,直接爬到马车坐稳后,又气呼呼地打开车窗问那武者:“你不是说新城那塔已经叫你们给截下来了吗?” 武者说:“戚主管事亲自带人去的,我当时收到消息,的确是拦下来了。” “哼。”姜休气得关上窗,过了会儿,还是在车里气闷得不行,又打开窗户:“赶紧赶紧!去晚了你别指望上府君山面见宫主!” 骑在马上的武者后背一紧,恨不能下来背着马跑! * 在很多人的想象中,此时镐京城应该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双方你来我往,打了个热火朝天。然而,现在局面却处于诡异的静止中。 白虎王觉得自己就踩在悬崖的边缘上,向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可若是退后,或许能苟延残喘一段时日,最终却也难逃一死吧。 梅下影说得对,自己背叛莫翛然之后,就没有回头路了。 是冒险在必死之局中,挣扎出一线生机,还是,就此遁走,过上躲躲藏藏的日子? 他还在叹气,却听铁塔发出奇怪的好似卡壳般的咯咯哒哒声。魂力落在铁塔上,被吸收没多久,便重新飘了出来,须臾,又被铁塔吸回去,不多时,又飘出来,竟形成了一个奇怪的循环。 梅下影突然指着魂力往外飘的位置:“看这里。” 白虎王看过去,那里是王昱穿着紫金战甲装出来的一块凹陷,被吸入铁塔的部分魂力正是从这里不断逃逸出来。 就像是一团乱麻中突然有了个线头,原本不知所措的白虎王顿时眼睛一亮,这时候也顾不上“向前一步是悬崖”了,抬手就一掌劈在了那凹陷处! * 昏暗的客房里,少女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回荡在房间里。附近已经听不到人声了,这让这摆着桌椅床柜的小屋子自成一个世界。 她在孤独的世界里,却是为了守着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的父亲。 少女便是从城门又一路找回来的何悠悠。 当时她以为何思羽出城门去了南虞,可问了半天,发现他可能还在城里。后来城里便乱起来了,她多方打听,总算从一个什么消防队员口中知道了父亲的下落,却已经是阴阳相隔。 只是何思羽虽然躺在床上,没了气息,但面色红润,看着像在睡觉,好似随时都会醒过来,这让她忍不住怀抱起不切实际的幻想来,又或者是,事到如今,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能何去何从了。 可是,当床上的“父亲”真的睁开眼睛醒过来,她又忍不住惊呼。 等她回过神,“何思羽”已经越过她,从窗户里跳出去了。 何悠悠追到窗边,只看到有个黑点朝着铁塔的方向奔去。 她犹豫了下,还是抓起桌上的行李跟了上去。不管醒过来的是人是鬼,它带走的都是父亲的身体,岂能任由它流落在外! * 白虎王埋头拍铁塔,起先拍了两掌还没有太大感觉,到第三掌拍完,眼前突然黑了一下,脑海里仿佛听到了嗡得一声,并不响亮,却像一记重锤,一直锤到了他的灵魂深处。 他单手撑在塔上,晃了晃脑袋,眼前总算恢复了几许光明,正要抬手,就听沐开森惊呼一声,随即握在王昱手中的那把莺啼噌得一声脱离掌控,朝他袭来。 白虎王压根没看到剑,只是凭着本能,身体往后一仰,然后就看到了一张绝不该在这里出现的脸。 “何思羽”正盯着梅下影。 两人中间隔着两三丈的距离,一动未动,但梅下影的脸色却肉眼可见的苍白起来,铁塔里逃逸 的部分魂力像蒲公英一样在空中飞舞,竟慢慢地飘到了梅下影的脸上。 一粒,两粒,三粒…… 梅下影脸上每多一粒,脸色便苍白一分。 白虎王知道,“何思羽”……或者说他皮下的莫翛然正在用魂力进攻梅下影的魂魄。 对无回门门下来说,魂魄之战比肉搏凶险百倍。好比他、大将、郑佼佼都曾在战斗中身死,但只要灵魂不灭,不管是像郑佼佼那样,彻底抛弃身体成为魂修,还是像他和大将那样,重新找一具身体寄居,开始新的人生,都不会真正死去。 但是魂飞魄散了,那就是真的全都玩完。 想到这里,白虎王不仅更加犹豫了。 仿佛感知了他内心的想法,莫翛然微微侧头,将目光扫视了过来。 白虎王的心顿时漏跳了一拍。 时隔这么多年,几个师兄弟里,白虎王最忌惮的依旧是莫翛然。当初他答应背刺莫翛然,其实也有一点要摆脱这种阴影的念头。 可惜,终究功亏一篑。 他想起自己当年对三人的看法,如今想来,除了大将还未登场,不能确认之外,其余两条竟然都应验了。 可笑的是,他明明已经看透了,却没有把持住,在关键时刻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他望着莫翛然,突然问:“你可愿以三魂立誓,绝不杀我?” 莫翛然冷冷地说:“不愿意。” 白虎王叹了口气,返身冲向塔顶。 既然莫翛然的灵魂、何思羽的身体在这里,那么塔顶应该只有莫翛然的身体在操控阵眼。毁掉他的身体,应该就能彻底制止铁塔,去掉莫翛然晋升的一大筹码! 第二百二十六章 雷劫有新版(上) 莫翛然操控魂力,将梅下影的魂魄一缕一缕地撕扯出来,丢入铁塔。 梅下影魂魄疯狂地扭动着,拼命地想从附近吸收新的魂力,奈何莫翛然所在之地,一切灵气魂力都为他所用。 同为武王,两人实力相差太多。 梅下影甚至怀疑郑佼佼即便没有受到暗算,与莫翛然正面对决,怕也未必是对手。莫翛然太强了,他对魂力的掌控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危急关头,他只能在被莫翛然完全耗掉所有魂魄前,将一魂一魄凝聚到随身的魂珠里,借着痛“垂死挣扎”,将魂珠悄然滚出去,只等着以后用郑佼佼自创的“魂补大法”卷土重来。 当年郑佼佼冒险刺杀程鹤成,虽然成功,魂体却受伤严重,休养多年人不见好,后来便创出了以魂补魂之法。 只是补魂大法条件苛刻,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可以的。普通魂力力量低下,却夹杂着各人的记忆,不仅需要的极大数量,而且容易被杂乱的记忆混乱心志,到最后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楚。像郑佼佼这样的高手,也是等了许多年,才等到了走投无路的乌玄音。 不过这时候已经不容他做其他选择了。 只要留得青山在……总有东山再起日…… 可惜,他遇到的是杀徒毫不手软,对敌人更是斩草除根的莫翛然。 魂珠还没滚出多远,就被莫翛然用脚踩住。 沐开森见状仓促绘出一掌——的确十分仓促,都没有打中人,只是拍在了莫翛然的脚尖前。 莫翛然抬眸。 他如今用的明明是何思羽的脸,可沐开森看到的是莫翛然,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师伯。他忍不住吞了口口水,脚慢慢地后退了两步,眼睁睁地看着莫翛然用力地踩下去,将魂珠碾成粉末。 梅下影余下的魂魄带着身体想要跑,可失去三魂之后,他的意识不如以往,本能更胜于思考,跑步的动作甚至有些笨拙。 沐开森逃跑的途中,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正好看到那把染血的莺啼穿透梅下影。剑尖刺穿喉咙后,绽放出一朵鲜艳的血花,却没有停止,而是直直地朝他飞来。 “师父,快跑!” 示警是他最后的孝心。 然而白虎王现在想跑吗? 想。 能跑吗? 并不能。 如今打在塔尖的雷劫还不算激烈,只是隔着一小会儿打下一道,仿佛是在通知塔里的应劫者做好准备。 白虎王进入铁塔最高层之后,果然看到站在阵眼旁边的莫翛然。因为魂魄不在,他只是呆立在那里,一向高深莫测的脸上,竟然还能看出些许憨傻。 这是陷阱吗? 与莫翛然相处久了,与他相关的任何事都不免先做最坏的打算。 可是事到如今,已经是最坏的了,哪里还有更坏的呢。 或许,这就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自己要是放弃,怕是死了也要懊恼的——懊恼自己本不必死。 想到这里,白虎王终于鼓起勇气,钻进塔里,一掌拍去。 他终究还是留了个心眼,没有将掌拍实,而是虚空一拍,借着掌风打人。 此时站在塔里的莫翛然好似就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来外人了,也不打招呼,外人打人了,他也不躲。 看着莫翛然身体被掌风拍出去的瞬间,白虎王内心涌上的激动感动,难以言表。心中刹那闪过的念头是,莫翛然也不过尔尔。 他之所以以旁观者的心态对三位师兄弟评头论足,说到底,便是他从不曾代表自己加入竞争。莫翛然使唤他,郑佼佼利用,大将则从头到尾都无视了他。 同为时代天骄,他何尝咽得下这口气! 而翻身的机会就在眼前了。 这一刻,白虎王突然明白自己帮助郑佼佼并非处于理智的审时度势,更隐秘的心思,是想走出莫翛然的阴影,以独立的身份,又或者,是以举足轻重的关键,走上这个擂台。 他隐姓埋名苟且偷生太久太久了! 此时的他,甚至内心深处隐藏着一丝不足为人道的兴奋。 郑佼佼王昱已死,裴雄极等人缺席,大将失踪……当今天下,能够阻止莫翛然晋升的人只有自己,只有自己! 他看着莫翛然倒下。 又看着莫翛然伸出手,抓住了自己的手,白虎王想要挣脱,但他身后还站着一个人,又或者说,一具身体。 若是沐开森或傅希言站在这里,应当能认出这张与傅希言有着几分相似的脸。当初莫翛然就想用这张脸诓骗傅希言,说这就是自己的真面目。 可惜傅希言当时的关注点并不在此,算是让他的精心准备泡了汤。 那具身体站在白虎王身后,封住了他的退路,然后抓着手,用力朝阵眼按去。 白虎王手腕一翻,灵活地挣脱出来,然后一脚踢向莫翛然的真身。莫翛然双手齐齐推出,两人一瞬间过了二十来招,白虎王原本稍占上风,却架不住两人偷袭。 莫翛然竟然一人控制三具身体? 白虎王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只知道自己的境遇十分不妙,这时候沐开森拼死发出的警告显然也没什么用了。 他便是想逃,却遭遇前后夹击,无路可逃。 时间越久,逃生希望越渺茫。 白虎王见前后不通,咬咬牙,直接纵身一跃,朝着塔顶推去。当他手碰触塔顶的刹那,眼睛依旧看着下面的退路。 他不傻,当然知道要将塔顶推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他是虚晃一枪,想调走两个莫翛然,好让对方让出一条逃生通道出来。 果不其然。 其中一个莫翛然站在原地未动,另一人就跳起来追了过来。 白虎王因为早有准备,手掌在塔顶轻轻一拍,人借力朝着窗户射去,就在他越出的刹那,“何思羽”的手按着他的脑袋,将人推了回去。 一加一加一。 所以现在塔里有三个莫翛然。 白虎王仰头看着他,心头拔凉。 * 将白虎王的真元放入阵眼,正反锁魂大宝塔总算又能重新启动。 莫翛然回归本体,将何思羽和另外一具身体放到一边,默数着雷劫的数量。按照无回门历代相传的资料,金丹期雷劫应有六六三十六道。 其中,前三十道都是难劫,纯属是用来考验应劫者肉身和意志的,最后六道是福劫。说明应劫者已经熬过了考验,可以接受奖励了。 前五道福劫便是将真元打磨成光滑圆润金光闪闪的金丹,最后一道是将金丹与经脉贯通,使其真正晋升入金丹期。 因为雷劫一向偏心正道,对魔道下手较重,所以魔道中人一般都是想办法把前面三十道避开,只接受最后六道。之前,因为有位大能对无回门深恶痛绝,飞升前祭出飞剑要杀绝无回门人,并在飞升时与天地立下誓约,无回门不灭,金丹期不出。 而大能飞升前,世间剩下最后一名无回门弟子的部分魂魄侥幸躲开飞剑追杀,并且化身魂印,找到传人,无回门渐渐死灰复燃,使誓约应验,自此天下果然出不了金丹期。 这段传说随着时代变迁,渐渐失真,很多无回门弟子都以为要献祭无回门人才能使雷劫重新降临。这便是无回门广收信众,迫害信众的原因。莫翛然原本也以为要献祭无回门人,不过他想献祭的不是门徒,而是门主,可惜被郑佼佼破坏。后来加入天地鉴,翻开许多古籍秘典,东拼西凑,连蒙带猜,终于还原了真相。 关键在于魂印。 莫翛然手染鲜血地站在塔里,聆听者雷电劈塔的声音。 二十七…… 这么多年…… 二十八…… 他机关算尽,心血耗尽…… 二十九…… 总算走到了这一步。 三十! 莫翛然身形一晃,出现在塔尖上,迎接第三十一道福劫! 雷劫劈下,毫无防备的莫翛然被劈得全身一麻,胸中血翻涌,张口就喷出一口血来! 这,不对! * 金芫秀看到那朵雷云时,其实雷云离镐京还有一段距离。它是跟着裴元瑾一点点往镐京城里赶的,而裴元瑾此时已经十分狼狈了。 衣衫褴褛不说,早早地祭出了极阳圣体,却还是被劈得焦头烂额。 这次遭遇的雷劫与他先前承受的并不一样。若是他有莫翛然的记忆,便该知道他之前遭受的雷劫中,有一部分是福劫。 雷劫乃是天地法则之一,纵然有仙人誓约,也不能完全制止,故而筑基期巅峰能引来雷劫,却又不能迎来完整的雷劫,使这雷劈起来也十分混乱,大概是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该不该劈,又或者劈到哪儿了,下一道劈啥。 这次魂印祭天,仙人誓约彻底解除,雷劫终于能劈了,却因为憋得太久,就如水库开闸一般,完全不按常理来。 裴元瑾已经被劈到第三十七道,却依旧是难雷。 极阳圣体都快要被劈碎了。 就在此时—— 天空光芒大亮,劈下来的闪电竟然夹杂着紫光,那威力,仿佛是前面三十七道雷劫的总和,饶是信奉一往无前的裴元瑾也微微变了脸色。 他手中的赤龙王更不等他举起,就自己迎了上去。 剑光与闪电在空中相交,雷声震耳欲聋,只是当闪电消失,赤龙王落地,剑身上便有了裂痕。 本命剑裂。 裴元瑾低头吐血。 第二百二十七章 雷劫有新版(中) 傅希言跑得鞋子都快磨成纸片了,总算看到了前方的电闪雷鸣。那乌云滚滚,飞沙走石的气氛,像极了猪八戒去高老庄娶亲的那一天。 这特么,搞得跟悟能过周年纪念似的。 他一边肋下生风,拼命跑着,一边在脑海里吐槽,苦中作乐。等他终于追上裴元瑾,看到了他的惨状,才一点儿都乐不起来。 景罗站在不远处,为其护法。不过看这电劈八方的阵势,方圆百里之内,也不会有人不长眼地过来找死。 傅希言冲到他旁边,小声问:“现在什么情况?” 景罗苦笑道:“武者数百年间都走了错路,自然也无人知道真正的风景是什么样,又该如何走。” 傅希言见裴元瑾的极阳圣体都被劈出了血痕,心疼不已,连忙将地鉴送了过去。 比起一进入他身体就如泥牛入海老僧入定的天鉴,地鉴就活泼得多,也不介意偶尔的外借,只是这次却绕着裴元瑾旋转,就是不贴近,每当雷劫落下,它还鬼灵精地避了开去,一副怕事的模样。 傅希言起先的注意力全落在裴元瑾的身上,看得久了才发现不对。赤龙王明明就在裴元瑾的手边,却不见他拿起来。 看过修仙小说的都知道,渡劫的时候灵器灵宝是临时当盾当一劫的,难道这里不能用? 因为太过紧张,他忍不住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景罗说:“你仔细看剑。” 傅希言定睛一看,就看到一条裂痕从赤龙王的剑柄一路蔓延到剑尖,且形状曲折如闪电。原来不是不用,而是不能再用。 金丹期的雷劫,强到这个地步是否有些过分了! 傅希言心头一紧,立马让后背的烟花刹那出鞘,送了过去。 裴元瑾尽管深处重重雷劫之中,但五官感识并未丧失,景罗来的时候他知道,傅希言来的时候他也知道,只是无暇分心罢了。 烟花刹那送到雷劫外沿,就发出了嗡嗡声,似乎要扛不住天威之力急坠,一直在外围晃荡的地鉴突然转过来的,在剑柄后面轻轻一推,将它送进了雷劫中心地带。 傅希言心想:若是烟花刹那有灵,这时候怕不是要把“贪生怕死却送队友去死”的地鉴骂出翔。 裴元瑾握住剑后,神色顿时凌厉起来,原本一直被动挨电的他,再度持剑迎了上去,只是这次,他不是一味地对抗,而是将闪电当作剑招,将其挑飞。 看着原本纵向的闪电被劈歪,傅希言恨不能叫一声好球! 可惜这次雷劫的属性并非欺软怕硬,而是遇强则强!须臾间,更粗更壮的雷劈了下来。 裴元瑾手腕反转,将烟花刹那插在赤龙王一边,以身为剑冲了上去。傅希言心都快激动地跳出来了,下意识地摸着身上,看还有什么趁手的东西。 旁边的景罗微微抿唇,突然右手一扬,袖中的万佛印便飞转了出去。 景罗在江湖上的名声,与他的武功并无太大关系,武王巅峰在高手云集的储仙宫并不特别显眼,何况又有裴雄极裴元瑾这对在武道上天赋惊人的父子珠玉在前。众人对他仰慕崇敬,大多建立于他曾是电部总管,掌握着储仙宫的法理。 景罗本人又很少出手,因此,江湖人对万佛印的了解也很有限,傅希言原本也没太关注,直到它挡了三下雷劫后,又看似毫发无伤地回到了景罗手中。 景罗叹气道:“已是它的极限了。” 傅希言仔细观察,发现万佛印的颜色的确暗淡了许多,呈现灰败的状态。他不知道赤龙王挡了几下雷劫才裂开,以为两者差不多。 不过饶是他们这边灵器竟出,却也没有帮上太大的忙,雷劫依旧汹涌,且看不见尽头。 傅希言见裴元瑾伤势越来越重,终于按捺不住冲了过去,将地鉴收回体内,然后将自己当作灵器,用身体迎向闪电。 但裴元瑾早一步看穿他的打算,往前挪出数丈,叫他扑了个空。 景罗忙拉住他:“切勿冲动。” 傅希言说:“我比雷劫冷静多了。” 不过此时,场上形势又出现了新的变化,一直被动挨打的裴元瑾通过几次试探之后,终于摸索出了对付闪电的办法,不再硬碰硬,而是借着巧劲,将雷劫往外卸力。 当然,不是每次都能成功,也不能卸掉十成十的力,但裴元瑾受的伤的确少了,极阳圣体原本就是极为强悍的功法,尽管裴元瑾如今挨得不是福劫,是难劫,却也锤炼了他的身体,还未晋升金丹期,就比雷劫前更加强悍。 景罗看了会儿,突然道:“可惜。” 傅希言知道自己经验不足,眼光不如景罗这样的前辈,忙问:“可惜什么?” 景罗说:“你们双修时日太短,不然,真气会更加浑厚,应对起雷劫来也会更加自如。” 傅希言张了张嘴,一时无言。这问题,怎么回答都不太对。 他想了想道:“若是有金元丹就好了。” 古代那么多修士晋升的时候都要服用金元丹,一定有他的道理,说不定就是与真气浑厚有关。想到这里,傅希言就忍不住怀念姜休,恨不能他下一秒就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 一辆从北向南的马车已经到了镐京城外,两大团电闪雷鸣的乌云在天空盘旋,一个在镐京城里,一个在镐京西南面。 看着天空异象,马车裹足不前。 武者恭迎地问车里的姜休何去何从。 姜休说:“天雷异象,便是有人要突破。”他既然要炼制金元丹,自然也知道金丹期。 武者提醒他:“可有两处。” 姜休白了他一眼,似乎在说“老夫没瞎”:“那便是有两人。” “那我们去哪一处?” “皇帝疏散百姓,说明镐京失控,那必然是邪魔外道得逞了,多半就在城里。西南面……不就是你们那傻乎乎戚主管事去拦截铁塔的方向?怕不是事情搞砸了求援,把少主他们都引走了吧?”姜休撇嘴,想了想道,“我们先去西南面看看。”仅凭只字片语,他倒是将事实猜得七七八八。 武者道:“前路危险,不如我先去看看,姜老且找个僻静处等候。” 姜休不耐烦道:“你走了我没人保护岂不是更危险。” 武者本想说还有其他人,但姜休压根不给他反驳的机会,直接进了车厢,武者没办法,只好驾着马车朝着西南面的异象驶去。 * 雷劫已经不讲究一对一了,有时候两道一起打下来,连个退路都不给。裴元瑾站在雷劫下,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皮开肉绽,一寸好的皮肤都没有的感觉。 第二百二十八章 雷劫有新版(下) 按理说,裴元瑾成功晋级金丹,应该烟花爆竹,锣鼓喧天,大肆庆祝了,但镐京城上空乌云迟迟未散,危机尚未解除。 傅希言看裴元瑾衣衫褴褛,胸`前袒露,直接解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他身上。 好在这时候的衣服不像他前世那样,贴着身体曲线量身定做,虽然短了一截,腰带一系,倒也能穿得上。 傅希言今天穿了一身白衣,减肥成功以后,他就不再执着于视觉效果上的显瘦,经常各种颜色轮流穿。 他本来对自己穿白色还有些懊恼,觉得风尘仆仆容易脏,可现在看裴元瑾穿着,又觉得合适得不得了。 剑神可不得穿白色么! 何况,他们下一站,就要去给那些滥杀无辜的无回门魔头们送终! 傅希言一向讨厌滥用暴力,可杀郑佼佼莫翛然之流,哪里算得上滥杀,这根本就是为民除害替天行道,说不定这厢杀完,那厢就天降金光功德加身了。 知道他们要去镐京城,姜休直接丢了一堆的药瓶给他们,然后识趣地坐上马车,让武者带他远离是非之地——这个节骨眼,不拖后腿就是最好的辅助。 不管此时镐京城上空的劫云为谁而来,都要阻止他晋升! 裴元瑾则率先向镐京城掠去。 傅希言和景罗紧随其后。 他们本就离镐京极近了,不到片刻,就看到了那巍峨雄壮的城墙。 傅希言从小在镐京城里长大,见过它的百般姿态,但平心而论,即便见过钢筋水泥铸就的现代化城市,也不能说镐京与之相比就逊色了。那一国皇城的繁荣气象,文化中心的深厚底蕴,以及规整严谨的城市规划,都让它显现出睥睨古今的风华气度。 然而,它的千姿百态中绝不包含眼前的萧条。 往昔车水马龙的街道如今空阔得叫人触目惊心。街旁的房舍好似还是原来的模样,但失去了人气之后,便肉眼可见的凋零着,即便刚刷新漆的房屋,也透着落寞感。 傅希言只是匆匆扫了眼,便不忍细看下去。好在这些都是暂时的,只要除掉郑佼佼莫翛然这样的魔头,就能还百姓安宁,还世间太平。 * 由镐京大阵引发的一连串事件,可说是局中有局,环上扣环。王昱、郑佼佼、白虎王等人先后陨落,唯有莫翛然屹立不倒。其实仔细想想,这些人若能联手,莫翛然未必能站到此刻,偏偏,这些人又各有立场各怀心思,使莫翛然利用时机各个击破,才造成了眼前的局面。 而此时,城里仅剩银菲羽和金芫秀这一组威胁了。 白虎王进攻时,银菲羽不是没想过出手,却被金芫秀拦住了。 她说:“等雷劫。” 白虎王一动手,她就看出他牵制不住莫翛然。她们贸然出去,只是给莫翛然一网打尽的机会而已。 直到莫翛然被雷劫劈得口吐鲜血,金芫秀才眼睛一亮,但她还想再等等,等莫翛然更虚弱一点。 银菲羽有些沉不住气了:“再等下去,他说不定就要晋级了!” 金芫秀不说话,只是看了眼城外的劫云。 “忍住。”她说。 这么多年了,她学会一件事,就是宁可错过机会,也不能拿自己的命无脑下注。看白虎王的下场便知道,学会这件事是多么重要。 时间一点点过去。 她们看着莫翛然在雷劫中吐了几口血后,借着铁塔卸去雷电之力,慢慢恢复从容。银菲羽只觉得心都要跳出来,就在此时,城外的雷云突然散了。 金芫秀再不迟疑,直接冲了出去。 她注意到,城外的劫云是从远处飘过来的,而且出现之初,闪电就比镐京上空的更加猛烈。她一直在观察比较两者,最后确认镐京城的雷云变化似乎是循着城外的变化而变化,遂猜测城外的劫云应当早于镐京城。 当今天下,修为与莫翛然相当的屈指可数,无回门的郑佼佼、白虎王都已经在这里了,余下的只有一个大将。可大将一向行踪莫测,即便要晋升,也不可能大张旗鼓,而且,那人带着雷劫赶路,说明心系镐京,所以,九成九来自正道。 而这个机会,足以让她殊死一搏! 金芫秀一生之中,从未像此刻跑得这么快。脚下的路,两边的景,耳畔的风,全然都不见了,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拖住莫翛然! 她掠过梅下影的尸体,直接拔出那把插在他喉咙里的莺啼,一剑刺向铁塔被王昱、白虎王接力打出来的凹陷处。 叮的一声,几经易受的莺啼终于应验了它的使命,“自刎”当场,断成两截。 但金芫秀并未停手,抓着剑柄,将剩下半截继续插入铁塔中。铁塔虽然是灵器,却也经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摧残,这一剑终究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草。 随着接二连三的咔嚓声,这座压得镐京几乎成了一座空城的铁塔终于拦腰截断,轰然倒下! 金芫秀刚从塔下窜出,就听身后传来银菲羽的惊叫。她头也不回,直接重新蹿回塔下,想要在塔完全落地之前,窜到对面去。这样一来,倒地铁塔就会成为障碍物,拦住莫翛然。 是的,她虽然没有回头,却从银菲羽的惊呼以及身体毫无根由的战栗推测到莫熙然就在身后! 她猜对了一半。 莫翛然的确在她身后,可她没有窜出去,莫翛然用驱物术拖住了她身上的衣服,她被阻了一下,倒下的铁塔已然压顶。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秀气的手出现在塔的下方,她脑袋的上方,轻轻托了一下,另一只搂着金芫秀的腰将人从塔下挪开。 随即,铁塔落地,发出巨大的撞击声,也阻隔了两边的视线。 银菲羽发出惊呼声后,脚就生了根一般凝固在地面上,明明来之前已经做好了与莫翛然决一死战的准备,可真正上了战场,她的腿就开始不听使唤。 倒是一直在旁边守着任飞鹰等人,眼睁睁看着白虎王、梅下影他们动手,把自己当做隐形人的段谦这时候冒出来了,将她往后拉了一段路。 银菲羽这时才像活过来一般,猛然喘了口气。 段谦刚想说话,银菲羽已经咬咬牙,再度冲进了战场。 此时,莫翛然一边应付着雷劫,一边操控着落在地上的莺啼剑尖杀向金芫秀以及……刚刚“英雄救美”的鄢瑎。 鄢瑎脸上挂着一丝玩世不恭般的笑容,眼神却很凝重,一边搂着金芫秀躲闪,一边小声道:“幸好我赶上了。” 金芫秀盯着电光闪烁中的莫翛然没说话。 鄢瑎有些不甘心地问:“你不告而别,难道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金芫秀满脑子都是怎么弄死莫翛然,闻言不耐烦地说:“既然是不告而别,当然就没什么要说的。” 鄢瑎:“……” 两人说话的样子,虽然一个不耐烦,一个委屈,可落在第三者的眼里,怎么看都是亲密无间的、打情骂俏。 莫翛然嘴角突然勾起一丝浅笑。 本就极为出色的外表因为这一丝笑容,竟变得越发有魅力,连遍体鳞伤的样子,都能够激起人的保护欲。 鄢瑎神色一变,原本搂着金芫秀腰的手改而去遮他的眼睛。 莫翛然身影突然挪到两人面前,天上雷劫劈下,竟将三人一起包裹了进去。鄢瑎下意识将金芫秀推开,却被莫翛然顺势搂入怀中。 雷劫落在三人身上,鄢瑎满脸冷汗,几乎要跌倒在地。他修为不够,此时的雷劫对他而言,已经超出了承受范围。 金芫秀也是一样。她咬着牙关,借着莫翛然的身体支撑,勉强站住了,但看着有些神志不清,脑袋微微偏了一下,头上一枚木簪随着满头青丝滑落下来。她佯作扶额,抬手时将木簪握在手中,朝着莫翛然的心口狠狠地扎了下去。 莫翛然讥笑一声,那发簪刚触碰到他的肌肤就停住了。 “机会已经给你了,你似乎又没有把握住。” 随着一声叹息,那支木簪从她手中慢慢调转方向,朝着她的咽喉一步步刺过去,就在此时,鄢瑎又扑了上来,莫翛然带着金芫秀转了一圈,直接将他晃倒在地。 银菲羽和段谦双双出手,两人还没靠近,就被弹了开来。 莫翛然对怀中的金芫秀说:“再给你一次机会。” 木簪慢慢抵住金芫秀的咽喉。 “为我生一个女儿吧。”莫翛然好似叹了口气,“儿子胳膊肘往外拐,不太乖。” 莫翛然说着,不等她回答,就将人推开。 失去铁塔的他身上又添新伤,但神色从容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嘲,居高临下地看着金芫秀,充满了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以及……猫戏老鼠的戏谑。 又一道雷电劈下——这道雷让莫翛然感觉到自己体内的金丹迅速成型。是福劫,他终于等到了。饶是他心智过人,此时也不禁流露出惊喜之色! 费尽心机,谋划多年,他终于走到今天。 无回门的功法主要修魂。只要这具身体成就金丹,金丹内的真气就可以反馈到魂魄上,即便裴雄极裴元瑾同样晋升金丹,他依旧有机会赢! 第二百二十九章 后路有点多(上) 就在莫翛然金丹色泽变成灿金的刹那,一剑东来! 因为东南面的云全散了,此时阳光仿佛刚刚经过洗涤,充满了新生般的清澈透亮。而那一剑藏在光里,又像光夹着剑,剑浸着光。 莫翛然唤起铁塔塔尖那一头,正好拦在那一剑前行的路上。 但,剑未停。 那座经历了王昱、白虎王、金芫秀三人借力才截断的铁塔此时成了纸糊的一般,就那么软软绵绵地被刺出一个洞。 剑从洞里出,光之盛,不弱丝毫。其形似虹,色近红,势如洪,眨眼间,已到莫翛然的面前。而操控剑的人此时才姗姗来迟。 莫翛然抬起手,看似缓慢,实则精准而灵巧地捏住了剑尖。 从无回门莫生,到傀儡道宗,莫翛然纵横天下数十年,所有人都好奇他真正压箱底的本事是什么。金银铜铁认为是他千变万化的虚假,郑佼佼等师兄弟认为是他算计人心的阴险,正道人士认为是那一手防不胜防的傀儡术,而他自己最为骄傲得意的,却是与生俱来的一切。 他的身体,他的灵魂。 莫翛然捏住剑尖的同时,便分出魂魄入侵赤龙王。赤龙王仿佛被坏人抓住的孩子,剑身惊惧地颤动起来,随即不等莫翛然动手,以挨雷劈的开裂处为中心,朝四面碎裂。 裴元瑾赶到时,刚好接到跌落的剑柄。 “嘤嘤嘤……” 脑海中传来奇怪的哭声。 裴元瑾没有多想,直接将剑柄往袖中一塞,手掌翻转,以真气为剑,凭空凝出一把酷似赤龙王的灵剑,再度朝莫翛然刺去。 此时,雷劫再度落下,裴元瑾随时一挥,便将那雷劫打散了! 莫翛然此时才真正变了脸色。 他这一生,不管别人眼中如何汲汲营营,不择手段,所争所求都是为了脱胎换骨,羽化登仙。如今万事俱备,最后这一股东风岂容阻挡! 莫翛然修为究竟到什么程度,似乎没人真正知道。在郑佼佼眼里,两人应该不相上下,莫翛然杀他用的是陷阱,并未展现真正力量;在白虎王眼里,莫翛然自然是高于自己的,但他本身擅长的并非武道,境界虽高,杀伤力并不强,莫翛然杀他,未用全力;莫翛然所有对手中,真正展露身手的两战应当是昔日罗市与师一鸣、景罗、裴元瑾的那一战,以及与王昱的那一战。 前一战他虽输了,用的却非本尊身体,最后还金蝉脱壳逃了,反使师一鸣力战而亡;而后面一战,王昱打的辛苦,莫翛然赢得却有些轻松。 所以他的武功究竟高到了何等程度,严格说来,依旧是个谜。因为,至今为止,还没有出现一个能逼得他全力以赴的人。 然而此时的裴元瑾,别的暂且不说,从境界上,已经碾压眼前所有人。 境界压制。 莫翛然生平第一次在别人身上感受到了被支配的恐怖!即便是程鹤成的全盛时期,也从未给他带来如此压力。 这就是金丹期修为么? 莫翛然神色依旧冷静,但内心眼睛燃起一团熊熊烈火。多年追求近在眼前,只要挪开眼前这个绊脚石,还有是能阻他! 莫翛然虽然只被压制了眨眼的工夫,但裴元瑾的剑已经趁机刺了过来。 挥舞的灵剑还在吸收着空气中的灵气,肉眼可见地茁壮成长,到莫翛然面门前时,已经是原来的两倍大小。 莫翛然终于不再留手,两只手覆盖上了一层淡金色,悍然抓向剑身。随着他手掌的靠近,剑身灵气便迅速外溢,随即,连真气也开始消散,剑越来越小,几乎变成了一根细长的枝条。 用窥灵术看他的手,就能看到手四周的灵气正避之唯恐不及的逃逸着,好似遇到了什么洪水猛兽。世人的武功都是吸收灵气为己用,转化成真气,提升真元。 他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借傀儡术对灵气操控,将灵气反推出去。 已知真气、灵气以及人的魂力是可以互相转换的,所以莫翛然的这一手对天下武者、器道家,甚至阵师而言,都是致命打击。 但遭遇打击不退反进才是裴元瑾的道! 他面色不变,手中的灵剑突然以极快的速度重新聚拢,便擦过莫翛然的手掌,一路向前! 灵气不够,便用真气!莫翛然将真气灵气推开,他就用自己的真气弥补。看最后究竟是他推的快,还是自己聚拢得更快。 在剑尖触碰到咽喉的刹那,莫翛然还是退了。 自认为是武学奇才的莫翛然一向目下无尘。即便是裴雄极,凭借人格魅力聚集了一帮忠心耿耿的下属,建立起天下最庞大的武林组织,他也从未真正放在心里,此时对裴元瑾的武道,却不由自主地产生一丝敬意。 但试问天下,谁能真正无所畏惧。 他自认做不到,所以,他不信真的有人能做到。 傅希言与景罗便是这时候赶到的,看着地上碎得更车裂了似的赤龙王,还来不及心疼,就见裴元瑾手中的灵剑散了,忙把烟花刹那丢过去。 “接着!” 裴元瑾顺手接下,然后反手又打散了一道从天而降的福劫。福劫对剑杀伤力不大,烟花刹那依旧完整地握在他手里。 看到来人,莫翛然眸光一沉。 傅希言和景罗。一个继承了天地鉴这样的逆天灵器,一个是器道仅次于师一鸣的超卓高手,他们两人任何一个威胁都更胜于白虎王。 这一刻,他终于萌生退意。 景罗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道:“小心他故技重施。” 傅希言想起罗市一战,莫翛然魂魄逃逸,当即会意,用“碎星留影”闪到莫翛然的身后不远处,与景罗、鄢瑎形成一个稳定的三角关系,将他和裴元瑾囊括其中。 莫翛然知道今日不能善了,这可能是他生平最凶险的一关,进则开辟崭新天地,退则死无葬身之地。 他定了定神,反身朝裴元瑾迎了上去。 裴元瑾握着烟花刹那微微一转,举剑向前刺。他的武道本就不需要太多花里胡哨的招式,只需要简单、直接、干脆。 莫翛然这次竟然没有抬手去抓剑,而是微微侧了侧身,放任烟花刹那擦着自己的脖子划了过去。 这是极冒险的——裴元瑾手中拿的,毕竟是剑。而剑,不仅能够刺,还能割! 以裴元瑾的武功,不可能割不断一个脖子。 但是裴元瑾手中的剑架到他肩膀上的同时,他的手也已经贴近了金丹的位置。 真元,金丹,再往上的元婴……都是修士最紧要的部位,手断了脚瘸了或许会造成不便,却还能成为高手,唯有真元金丹破碎,那才是真正绝了一个修士的路。 尤其是,裴元瑾并非走魂修一道。 在这样的时候,莫翛然居然还有空闲抬眸看他,似乎想知道这位“一往无前”的储仙宫少主是否能够维持住自己的人设。 而裴元瑾……从不让敌人失望。 他神情依旧清冷,好似冲到面前的不过是一只烦人的苍蝇,一只吸不了多少血的蚊子,手极为流畅地、毫不迟疑地朝着莫翛然的脖子划了下去。 剑刃割破喉咙,血如红花绽放。 莫翛然瞳孔微缩,偏偏脸上还带着若有似无的浅笑,随着血花的绽放,显得格外诡异。但他的手也丝毫没有迟疑,调动浑身魂力,全都借着手掌,拍向裴元瑾的腹部。 这是准金丹期的殊死一搏。 用的又是莫翛然最擅长的魂力,几乎可以说是凝聚了莫翛然一生的心血与努力。他掌心产生的巨大斥力让裴元瑾体内金丹瞬间经脉逆转,真气逆流。 纵然裴元瑾已臻金丹,这一刻也如走火入魔的普通武者一般,先是浑身僵硬,随即麻木,虚弱,剑柄几乎要从手里脱落。 可他的心神依旧坚定,那剑仿佛就死死地卡在他的掌中,然后调动浑身的力量,压迫着剑一点点地往左推。 在旁人看来,他的动作缓慢而迟钝,甚至笨拙,却不知这一剑的后半程靠的不是武力,体力,而是他的意志力。 傅希言率先看出不对。这时候他也顾不得许多,直接用驱物术将烟花刹那狠狠地割下去。 身为天下三大不祥剑之一,烟花刹那除了身上这样那样的血腥传奇之外,它还拥有名剑最基础的特色——锋利。 莫翛然那张俊美到无法形容的脸就这样定格在那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中,然后掉了下来。 他体内的魂魄突然从体内溢散开来,却不是一般人死时的魂飞魄散,而是有组织有纪律地化作千片万片,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烟花,来得那样迅疾,开得那样灿烂。 裴元瑾终于扛不住金丹受损,单膝跪地,拄着剑吐出一口血来。 傅希言看着心疼,却更怕裴元瑾拼死得来的战果再度功亏一篑,只能先顾战局。 面对如蒲公英一般得吹向四方的莫翛然灵魂,傅希言、景罗、金芫秀、银菲羽、段谦等人不待商量就齐齐出手,各显神通。 第二百三十章 后路有点多(中) 莫翛然的魂魄被打散了一部分,更多的聚集到了铁塔附近,然后凝成一团,进入何思羽的身体。冲到半路的傅希言看着何思羽重新从里面出来,眼睛瞪得滚圆,差点刹不住脚。 “这是谁……莫翛然?”若是何思羽,不可能刚刚一直不出现。 “铁耳?” 耳边冒出一个熟悉的声音,傅希言霍然回头。 银菲羽正神色诧异地看着“何思羽”的方向,之前距离远,莫翛然用何思羽身体杀梅下影时又背对着她们的方向,她并未看清楚脸,此时才大吃一惊。 同样大吃一惊的还有回头看清她脸的傅希言:“菲菲……菲菲……” “姨。”站在旁边的段谦好心帮他接完最后一个字,然后又在他提出疑问之前,补充了一句,“说来话长,一会再说。” 傅希言:“……” 而此时的莫翛然眼中只有登天路。 他一跃而起,凌空踏向雷云,竟是要主动去迎那欲落不落的福劫。雷云本就不高,从地面看去,并非遥不可及。 景罗、鄢瑎、金芫秀同时飞身阻拦。 但金芫秀和鄢瑎到底修为不够,半路就落了下来,景罗追得最近,祭出万佛印,可惜万佛印之前帮裴元瑾扛雷劫,此时还未还原,亮了几个字便暗淡了。 反倒是莫翛然,借着万佛印,向上一蹬数百尺,离雷劫越来越近。 傅希言这时候已经确定,这么想要挨雷劈的,绝对是莫翛然无疑。 只是他想追也追不上了,而裴元瑾正在雷云正下方盘膝运气,位置险恶——要是莫翛然被雷劈死了,紧接着就会高空坠尸。 他朝银菲羽点点头,意思是一会儿再叙旧,急忙跑到裴元瑾身边,想将人扶起来。但裴元瑾金丹错位,真气逆流,现在正是最关键的时刻,他也不敢妄动,想了想,干脆用驱物术,将裴元瑾屁股底下的那块地往旁边挪,一路挪到银菲羽旁边。 而此时的莫翛然,已经到了伸手可摘云的高度。 傅希言、银菲羽、金芫秀、景罗等人都仰头等待结果。 傅希言还在嘴边里念叨:“云里没把手,我不信他能吊在上面一辈子。”地心引力可不是假的,就算莫翛然能碰一下,那也只有一下。他总要回到地面上来的。 正当莫翛然陷入云层中,傅希言身后猛然响起一声尖锐的互换:“爹!” 之前已经摸到了附近,却因为雷云不敢靠近的何悠悠见到空中的“何思羽”,终于忍不住冲了出来。 傅希言吓得浑身一抖,连忙拦住她:“这可能不是你爹了,他已经被莫翛然控制了。”虽然知道何思羽凶多吉少,他还是没有把话说死。 但何悠悠是何思羽最亲近的人,她很清楚这段时间以来,发生在“何思羽”身上的种种违和,只是之前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而已。 她面色惨白地看着天空中的雷云,突然打开自己的随身包袱,露出里面的月魂枪。枪杆与枪头已经断成三截,还有许多细小的碎片。 “他回来的时候没有带枪,这些是我后来找回来的。我早该想到,若是我爹,他怎么可能将族中圣物随意抛弃!” 傅希言对月魂枪记忆犹新,见它成了如今的模样,也十分惋惜。但看赤龙王、烟花刹那……都是伤痕累累。 这场战斗,人与灵器都付出太多了。 何悠悠的眼泪落在月魂枪枪头上,枪竟慢慢地散发出温柔的光芒,虽然在白天不太明显,但傅希言一直盯着枪看,立即就发现了。 “这是……” “小心戒备!”银菲羽见傅希言这时候还分心,忙拍了他一下。 傅希言回过神,发现自己错过了精彩片段,莫翛然已经从天上落下来了:“怎么样,雷劈了吗?” 段谦迟疑着说:“好像没有?我没听到雷声,也没有看到闪电。” 银菲羽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看来雷劫配备了刷脸装置,哪怕莫翛然魂魄尚在,但脸不匹配,也刷不开门禁。傅希言精神一振,战意盎然地想要冲上去:“别让他跑了!” 银菲羽拉住他:“他毕竟是你……”要是莫翛然全盛时期,需要大家全力以赴,她不会开这个口,可现在莫翛然已是强弩之末,不一定非要他动手。 她担心他日后后悔。 傅希言知道她要说什么,一指地上的尸体:“我与他的瓜葛,至多就是这具身体。”现在,身体已经在他手里变成了尸体。 现在他们双方,都是自由的灵魂。 莫翛然离地面还有三四丈时,就遭遇鄢瑎、金芫秀联手发起突袭。他用的虽然是何思羽的脸,可认识两人的人,都能从神情分辨出区别。 莫翛然即便连番受挫,脸上依旧保持着淡淡的,睥睨世人一般的哂笑,然后在鄢瑎和金芫秀碰到自己之前,魂魄再度像烟花散开。 何思羽的身体从空中跌落,鄢瑎和金芫秀双双避开。鄢瑎反手向空中打出一把魂珠,魂珠一遇魂魄就吞噬,但莫翛然的魂魄太散了,大部分仍在四下逃逸。 旁观的银菲羽和何悠悠也顾不得莫翛然了,两人都飞冲出去接何思羽坠落的遗体。 傅希言也想往前冲,却听“叮”的一声,藏在包袱里月魂枪残骸自动弹了出来,列成一排,落在了傅希言摆动的手掌里。 “这……” 他瞪大眼睛,却感觉掌心仿佛有风拂过,像是在小心翼翼的打招呼。 灵器灵器,果真有灵吗? 傅希言握住月魂枪,低声道:“你也想报仇吗?” 月魂枪没有回答,而是带着他的手朝前。 那是莫翛然大部分魂魄逃逸的方向。 只是他逃得并不快,傅希言轻而易举就追了上来,碎裂的月魂枪一动,枪头枪杆便会出现空隙,但它们很快就会调整好。 当傅希言使出横扫千军时,枪头还会自发地一百八十度左右横扫,以增加进攻面积。 莫翛然部分魂魄遇到月魂枪便消散,余下的一部分像是受惊般的遁入地里,鄢瑎急忙将魂珠撒在地上。 莫翛然受惊而起,正要向西遁逃,傅希言便快一步冲了过去,谁知遁逃的魂魄突然一个翻转,没入傅希言的身体。 果然,莫翛然终究还是舍不得自己这具身体。 对这个结果,傅希言并不太意外,甚至,有些欢迎。莫翛然这人最大的威力,并不在于他修为有多高,而是当他藏身暗处的时候。 第二百三十一章 后路有点多(下) 傅希言刚刚放下的心,又忍不住提起来。 他看看这边看看那边,似乎在想怎么开口。对于景罗,他一向有偶像滤镜,可很多事在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潜意识好似已经偷偷做出选择,故而先前裴元瑾遭遇雷劫,他并不放心将他留给景罗。 可细想这一路来,景罗俱与他们在一起,也不曾有不轨举动,而且打莫翛然的时候,也没有留瘦……吧? 裴元瑾看出他的疑惑,也不顾忌景罗还在旁边,直截了当地解释道:“莫翛然的魂魄数量不对。” 人有三魂七魄,他们中间陆陆续续耗费了些许,但他默默计算,始终没有超过一半,但莫翛然最后从傅希言身体里冲出来的只有一魂四魄。魂的数量不对。 傅希言听得咯噔一声。 以莫翛然之狡猾,最后那鱼死网破、孤注一掷的狠劲的确不合常理。即便被破坏了雷劫,失去了身体,但无回门以魂修为主,只要逃过这一劫,并非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就在此时,忽闻天空传来一声正义凛然的呵斥:“哪里走!” 那声音如雷鸣一般,听入耳里,响如洪钟,震得人耳朵发麻,傅希言情不自禁地抖了下,被裴元瑾搂在怀里安抚,却还偷偷抬头。 只见天空数道流星闪过,空中来不及散尽的雷云被流星划出好几道痕迹,看着像猫爪抓过一样。随即西方天空,霞光满天。红的,绿的,黄的……在天空闪闪烁烁。 不仅傅希言一脸好奇,银菲羽等人也都一脸好奇,想知道刚才过去了什么,现在又发生了什么事。 倒是裴元瑾眉头微微蹙起,原本就冷冰冰的脸看着更不高兴了。 傅希言说:“刚刚……是谁?”他怎么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 见傅希言求解的眼神,裴元瑾刚要回答,那掠过去的“流星群”竟然又回来了,而且速度放慢了许多。 这下在场的人都看清楚了。 以裴雄极为首的储仙宫高手们各自站在一柄飞剑上,正怡然自得飞过来。裴雄极手里还轻轻松松地捏着一团魂魄。 跟在他身后的于艚、谭长恭、百里神、易绝等人正要与他们打招呼,看到一地的尸体,其中不乏储仙宫弟子,顿时面黑如漆。 韦立命和任飞鹰当即带伤上前汇报。这场大战,他们是从中期参与的,所以也不完全。银菲羽与金芫秀来得更早,看得更多,又补足了王昱大战莫翛然,郑佼佼与莫翛然反目成仇的细节。 可以说,这场维持了两天一夜的大战,几乎耗尽了邪道顶尖那一拨高手,若是莫翛然也能殒命,那江湖起码可以迎来百年和平。 傅希言盯着裴雄极的手,实在按捺不住了,问道:“这是?” 裴雄极笑眯眯地说:“我看你们说得热闹,旁边还有人在看热闹,就顺手逮了过来。” 那便是莫翛然无疑了! 傅希言眼睛更亮了,如果目光能燃烧,大概已经在裴雄极的手掌上燃起熊熊烈火。但不管他怎么看,那魂魄始终保持沉静,与之前在傅希言身体里歇斯底里的样子全然不同。 傅希言看看裴元瑾,又回头看裴雄极,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你爸爸还是你爸爸。 他的目光虽然隐晦,却还是被裴元瑾捕捉到了,当即意味不明地问:“你在想什么?” “储仙宫天团,虽迟必到。”傅希言说完,看着裴雄极他们手里收起来的飞剑,好奇地问:“你们都已经晋升了吗?” 裴雄极道:“你都把饭喂到嘴里了,难道我们还不会嚼嚼吞下去吗?倒是这臭小子,忒没用,这么大个魂魄在旁边趴着,也不知道抓一抓。” 这话其实说得有失偏颇。 尽管傅希言给的资料是一样的,但裴元瑾每天陪着傅希言东奔西跑,“睡”的时间都不够,哪能比得上天天没事,只闭着关,埋头研究的裴雄极等人。 裴雄极自然知道这话没道理,目光直接避开了裴元瑾的瞪视,摊开手掌,用手指拨弄那团魂魄:“嗯?临死之前,你还有什么要说?” 那团魂魄仿佛嫌弃一般地躲了躲,却没有趁机逃窜,刚刚那么好的机会没有走,现在自然也就走不掉了。 景罗说:“他刚刚若是走了,或许已经逃走了。” 傅希言说:“我听说有的罪犯犯了罪还会回案发现场当观众,这叫变态犯罪心理。”他加重了“变态”两个字音。 裴雄极与莫翛然也算隔空交手无数回,斗了大半辈子,这时候对杀他却兴致缺缺:“嗯,那谁来杀?” 景罗说:“既然无回门善莫大焉为真,应当还有‘大’逍遥在外,何不用莫翛然引他出来?” 傅希言看了他一眼:“莫翛然杀了郑佼佼,说明无回门内部关系并不大好,而且,我思来想去,大将很可能就是白虎王。”而白虎王已经死了,大将可能永远不会出现,这岂不是给了莫翛然苟延残喘的机会? 傅希言想到这里,又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景罗面色不改:“既然如此,那便杀了吧。” 鄢瑎突然开口道:“我有一个很好的动手人选。” “呵。” 一直沉默的莫翛然突然出声。 每个人耳畔仿佛都想起了一声清冷悦耳却充满了对世间万物不屑的讥嘲,随即,就看到一直稳稳停在裴雄极掌心上的魂魄自行消散了,与之前烟花般的散开不一样,而是魂飞魄散,成为灵气中的一部分。 傅希言看着空气中晃晃悠悠的灵气,忍不住想,那些消散的魂魄变成了灵气之后,会不会有一天又重新投胎,变回了人类。那么,很多年以后,会不会又出现一个莫翛然、郑佼佼、王昱等人并起的时代? 不过那时候—— 自己起码是个渡劫老祖了吧! “师妹。” 沉思中的傅希言就听银菲羽一声惊呼,回头就见她眼睛正看着朱雀门街的方向——鄢瑎携着那位与莫翛然缠斗数会合的美貌女子渐渐走远。 傅希言心中一动,脚不由自主地向前,紧接着又停下了,因为鄢瑎与她并没有停。 像他们这样的习武之人——如今应该算是修行之人,对声音一向敏[gǎn],这样的距离,没可能没听到,所以他们没有停步,或许是不想搭理吧。 不想搭理菲菲姨,又或者是避开其他有关系的人呢? 其实傅希言心中已经有答案了,只是很茫然,不知道为什么。 像莫翛然这样的人,他自然是一刀两断,大义灭亲,但对金芫秀,她虽然利用了傅家,但对自己是很好的,托孤的时候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自己受了恩惠,心中也一直记挂着想要报答。他想过很多种两人见面的情形,却从未想过,对方竟然不想见自己。 无数个问号从傅希言的脑袋里冒出来,几乎要比他的头发更加繁盛茂密了。掌握着答案的人就在不远处,只要他过去,就能得到答案,可不知怎的,他始终没有跨出这一步。 大概是他的怨念过于具体及强大,鄢瑎和金芫秀还是停住了脚步,她终究还是回头看了他一眼。 傅希言与她对视着,并确信对方看向自己的眼神的确含有温情与爱意,但她很快又别开了眼,再扭头的刹那,傅希言分明感觉到了那浓浓的哀伤。 为何爱,却不敢看呢? 那是因为—— 她本身就是傀儡道弟子,对魂魄最是了解,有些事又怎么可能瞒得过去?所以,关心又远离。傅希言猛然想到了答案,整个人犹如被一盆冰水泼下,瞬间冻僵在原地。 金芫秀似乎察觉到他的哀伤与愧疚,侧头对鄢瑎说了几句,鄢瑎便掉头走到傅希言面前,轻轻叹了口气:“你要相信,我并不是一个坏继父,不过你娘有你娘的想法。” 看他的表情,应该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想法。 他继续说:“她说,罪魁祸首已经伏诛,你以后要争气。这样她不管在什么地方,总能收到你的消息。” 傅希言精神一振,又看向金芫秀,金芫秀站在那里,冲着他微微一笑。 那么美,那么温柔,又那么……令人心碎。 傅希言看着她,用口型轻轻地说了一声:“娘。” 金芫秀愣了愣,随即点了点头,便转过了身去。鄢瑎走到她身边,两人重新上路。 银菲羽看得一脸莫名其妙,拍拍傅希言的胳膊:“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傅希言回过神来,发现眼前这位问题也不小:“菲菲姨你不是……你怎么……” 银菲羽看向段谦。 段谦干笑道:“死遁嘛,自然是谁都要瞒着了。” 傅希言对他们肃然起敬:“为了对付莫翛然才重出江湖吗?” 段谦的笑容更尴尬了:“这个嘛,不是没瞒成功,被莫师祖发现了嘛。他拿义母威胁师姑,想借师姑威胁你,没想到你们居然都不在镐京。” 傅希言摇头:“我也没想到所谓的镐京大阵竟然是这样的结果。”最叫人意外也最为唏嘘的便是王昱。他印象中的建宏帝,一直是个投机分子,没想到居然选择舍生取义,由此可见,看人不能太肤浅……哪怕对方有张脸。 莫翛然那张绝世容颜此时随着断掉的头颅埋在地上,再也不见昔日光华。 第二百三十二章 北周有新君(上) 战斗虽然结束了,但后勤工作才刚刚开始。 景罗调集了储仙宫、秦岭派、金吾卫、羽林卫等剩余人手收拾遗体,打扫战场。裴雄极等人则跟着傅希言回了永丰伯府。 银菲羽没有跟着去。她毕竟出身傀儡道,当年又被储仙宫追杀了很久,尽管知道有了并肩作战的情谊,又有傅希言在,储仙宫不会对自己下手,却还是不自在。正好何悠悠要送何思羽回南虞落地归根,便与段谦一道送她。 裴雄极等人刚刚晋升金丹,正是新奇的时候,见裴元瑾不会飞剑,都争着要教,这才知道赤龙王碎了。 一说到这,嘤嘤嘤的哭声便又出现了。 裴元瑾将剑柄取出来,裴雄极看了看说:“哦,大概是产生剑灵了。希言给我的资料里有提及,灵器经过雷劫淬炼,有可能会产生器灵,你这是因祸得福了。” 裴元瑾举起没有剑身的剑柄:“有什么用?” 傅希言真诚地提议:“可以给你每一次的出场配乐啊。”人家出场都是当当当,裴元瑾是嘤嘤嘤,多特别。 裴元瑾:“……” 裴雄极说:“嗯,剑身不是收回来了吗?我再找那个铸剑师帮你回炉打造一下,就是收集材料要费点功夫。不过没关系,反正你已经大了,可以自己找了。不费我的事。” 裴元瑾:“……” 如何维护家庭和谐,真是永恒难题。 * 夜半时分,永丰伯府迎来一拨不速之客。 蒲久霖遇到傅希言和裴元瑾之后,就带着人悄然折返,总算在天明前赶了回来。此时的镐京城一片萧条,连城门守卫也是金吾卫暂时客串,原来也早已被打发走了。 他问明情况后,便急急忙忙地找上门。 “恳请傅公子准老夫迎回陛下龙躯。” 这便是他一刻也无法等待的原因。 傅希言理解他的心情,纵然身心俱疲,却还是耐心地接待了:“景总管已经叫羽林卫……请回去了。” 收殓王昱遗体时,他们都在,亲眼见证了王昱的满身伤痕,其状况之惨烈,连裴雄极等人都忍不住动容。 那金吾卫大概一直守着城门,才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 蒲久霖闻言,心中便是一点侥幸也没有了。他呆坐了会儿,听到门外有动静,原来是裴元瑾一个人在房里等不住,过来看看情况。 蒲久霖猛然回神道:“老夫失礼了。其实还有一件事,想询问二位的意见。”他顿了顿道,“这也是陛下的意思。在老夫离京前,陛下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二位也是北周人士,老夫想问问,你们对新君有何看法?” 傅希言一怔:“问我们?” 蒲久霖苦笑道:“如今的北周实在是经不起一点折腾了。实不相瞒,老夫这一问,也是替北周百姓问。陛下走得突然,又值边境战乱频起,社稷与百姓都需要一位能稳定朝纲的新君啊。” 傅希言困意顿消。 蒲久霖会这么问,自然是因为王昱留下的孩子里并没有一个能力出众、威望素著的人选。所以,他言下之意,其实是在寻求帮助。万一发生兵变或内乱,希望能借由储仙宫或天地鉴之手平定。如此一来,他们心中属意的人选便至关紧要了。 傅希言说:“此事何不问裘老祖?” 秦岭派与北周朝廷的关系不言而喻,裘西虹都可以说是半个官员。 蒲久霖叹气:“裘老神仙私心甚重,只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这话也有委婉讨好傅希言的意思。 傅希言踌躇。 王昱为百姓死战这件事的确令他钦佩不已,乃至于此时竟也不想推拒这份责任,只是储仙宫一向不介入朝廷事务……他忍不住看了靠在门边的裴元瑾一眼,见对方一脸的“随你,只要快点睡觉”,只好将目光收回来:“若我选陇南王呢?” 蒲久霖沉默许久,才叹了口气,从怀中拿出好几道密旨,挑挑拣拣,挑出了其中一道:“兄终弟及,并非没有先例。还请傅公子带着这份密旨前往延州迎回新君。” 这下傅希言是真的吃惊了:“你知道陇南王在延州?这密旨真是建宏帝……陛下亲笔写的?” 蒲久霖点头道:“陛下说,陇南王名望素高又战功赫赫,承袭帝位,无可非议。” 傅希言沉默了会儿问:“那余下的密旨是?” 蒲久霖开诚布公地说:“分别为三皇子、十皇子以及刘焕。” 傅希言没想到竟然连刘焕都有。 蒲久霖解释道:“不过刘焕与刘坦渡终有父子名分,贸然传位,怕引得天下猜忌,不利于社稷安定,故而陛下写的是先由陇南王即位,再将刘焕过继于他。如此一来,陇南王与刘焕有了父子名分,继承皇位顺理成章,而刘坦渡也不能以父之名胁迫新皇。” 王昱想得如此周到,显然是真心安排的后事,希望在皇位传承时尽量减少江山动荡。 傅希言看着桌上的密旨,心情无比沉重。 明知此战有去无回,王昱依旧慨然而行,甚至在临走那一刻,心里装的不是血脉传承的私利,而是家国天下的大爱。这是何等的英雄气概,明君气度!自己若借此支持陇南王,岂非趁人之危,亏待英烈之后?哪怕他对陇南王有好感,又有虞素环这层关系,也知道陇南王当皇帝,大概率不会差,却也下不了这个决定。 他摇摇头:“此事我做不得主。” 蒲久霖一愣,看向裴元瑾,裴元瑾一脸与我无关的别开了目光。他沉吟道:“傅公子何不问问陇南王自己的意见呢?” 他这般无私坦荡,反倒叫傅希言不太好意思了:“你认真的?” “陛下信任老夫,才托付重任,陛下一世英名,老夫不能使之蒙羞。即便陇南王不在人选之列,他亦是先帝之子,太祖之后,王氏江山何去何从,他亦有举荐之责。其实,”蒲久霖微微一顿,才说下去,“陛下还给陇南王留下了一封信。” 北周遭逢大劫,正值百废待兴,济世匡时,人人有责,王昱连皇位都拿出来了,自己还在这里瞻前顾后,推三阻四,反倒落了下乘。傅希言当下做出决断,一口应承道:“好。” 这一声答应,不仅是答应去问陇南王,更是承担起北周国祚的顺利传承。 应允后,傅希言也没有拖拉,待天色一亮,就启程前往战乱未平的延州。 不过这次他们的交通工具有点特别——裴雄极带着几个长老对着一脸不耐烦的裴元瑾指点。 第二百三十三章 北周有新君(中) 他们抵达延州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但城里依旧戒严。傅希言正犹豫着要不要下去敲个门,裴元瑾已经带着他嗖得一下从城墙上空飞过去了。 飞剑速度太快,城门卫依稀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掠过去了,也只当是鸟。毕竟那个高度,已经超出了他们认知中人类所能做到的极限。 入城后,傅希言径直找上了广信侯暂住的衙门。论起来,永丰伯府和广信侯府还是姻亲。傅礼安的夫人,也就是傅希言的大嫂,是广信侯的嫡亲孙女,永丰伯举家搬迁前,两家一直保持往来。所以他是执晚辈礼拜见的。 他们来得不巧。 北地联盟与蒙兀联军接连强攻数日,不久前才退,广信侯趁他们疲惫,又带着人马出去追杀,如今正在战场上。 傅希言闻言看了裴元瑾一眼道:“我去看看。”他终究不想将储仙宫拖入国战中来。 但裴元瑾显然不这么想。在他看来,夫夫一体,既然傅希言决定插手,那两人便要共同面对。而此时,有飞剑的他显然来去更快。 他载着傅希言从上空飞过,出了延州,北上十里,终于看到了两军兵马。 广信侯用兵老道,哪怕打落水狗,也很小心,绝不让对方有机会围攻。只要对方大部队掉头,他就立马后撤。 飞剑掠过广信侯头顶,直接飞到联军上方。 傅希言在裴元瑾的帮助下,总算昂立剑上,居高临下地说:“犯我北周国境者,杀无赦!”然后用驱物术,将器林”,然后将它们一一降落,画了个大大的“x”! 联军果然大惊失色。主要是他们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人在空中站着。这恐怕已经不是武功,而是神术了吧! 温鸿轩混在人群中,看着高高在上的傅希言和裴元瑾,心情复杂。他早知道裴元瑾并非池中物,也早早地下了注,只可惜……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 北地联盟混入镐京的探子今日傍晚回复镐京大阵的铁塔坍塌。他便知事态不妙,与其他人商量之后,立劝蒙兀王退后二十里,以观其变,这才有了这次退军。如今看来,郑佼佼的计谋果然失败了,还惹得储仙宫加入到了国战之中。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再退后十里,看看事态发展,谁知还没下定决心,蒙兀王便传令说继续撤退,看那口气,竟不是十里二十里的事了。 北地联盟如今的一切都建立在蒙兀的支持上,一旦蒙兀退军,北地联盟对付北周,等于是蚍蜉撼树。他心中虽有不甘,却也知道此事不由人,随着蒙兀大军迅速后撤,也只能下令跟上去。 看联军夹着尾巴跑,傅希言与裴元瑾落回地面,与广信侯打招呼,顺便告知他建宏帝驾崩的事。广信侯原本有意回撤,闻言反倒决定继续追下去。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示强,震慑敌人。 傅希言不敢耽误战事,当下与他告别,拿着蒲久霖的引荐信,回延州找知州。 知州正要睡,听说天地鉴主、储仙宫少主来了,又披衣起来,听闻他们问陇南王的事,脸色也不大好看。 傅希言怕他说瞎话,便道明建宏帝殉国,自己是受蒲相所托。 知州大吃一惊,但蒲相亲笔书信不是作假,掂量再三,还是领他们去了城中一座僻静的别院。 戌时刚过,城中万籁俱寂。战火纷飞的日子里,宁静才是最美的声音。但到了别院墙外,他们便听到悠扬的琴声自墙内传来。 傅希言好奇:“没人投诉他们扰民么?” 知州委婉地说:“此处是储仙宫分部,附近住的都是大户。” 傅希言点头表示懂了。大户嘛,一是消息灵通,知道哪些人不好惹。二来住所面积也大,不会贴着墙边听隔壁的墙脚。 知州送到门口就走了。傅希言带来的消息太过震撼,他需要召集幕僚好好琢磨一下接下来的打算。皇位更替,是挑战也是机遇。 少主和少夫人驾临,储仙宫分部好一阵兵荒马乱。但管事也知趣,知道他们来此必有要事,很快就将带着闲杂人等告退了。 傅希言望着凉亭里一个弹一个听的一对璧人,忍不住露出羡慕的神色:“夫妻里有一个懂音乐的,真是很有生活情调啊。” 他讲完,忍不住看了裴元瑾一眼。裴元瑾也正在看他,然后抢在傅希言开口前说:“你学?” 傅希言:“……”竟然嘴慢了。 他干咳一声:“其实我会。” 他们俩原本就朝着凉亭走来,讲话也没避着人,凉亭里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陇南王感兴趣地问:“哦?你也擅乐律?” 虞素环谦虚道:“我只是略会几首曲子,不算擅长。” 只会唱《孤勇者》的傅希言干笑道:“我会的更少。”怕他们再问下去,他转移话题,“这些天广信侯有没有为难你们?” 虞素环撩拨琴弦:“不能接触防务,不过衣食无缺,也算不得为难吧。” 陇南王握住她放在琴上的手,轻轻捏了捏。 虞素环便也转移话题:“姜药师几天前启程南下训你们去了,不知你们是否遇上了?” 傅希言忙道:“遇上了,姜药师这次帮了大忙。” “哦,怎么说?”陇南王有些好奇。既然帮了大忙,就说明他们办了件大事。 傅希言看看裴元瑾,苦笑道:“这事说来话长。”建宏帝与陇南王应该算仇人,可他们本是兄弟,不知自己今天带来的消息,对他是悲是喜。 虞素环听说话长,便起身去准备宵夜了,傅希言原想等她回来,但她去的有些久,到底按捺不住先说了。 王昱大战莫翛然的情景他并未亲眼目睹,银菲羽说得也不算详细,可或许加入了他主观情绪的缘故吧,本是干巴巴的几句话,在他的转述中,竟荡气回肠了起来。 或许风冷,或许夜冷,或许心冷,陇南王咳嗽起来,脸色发青,嘴唇发白。 傅希言便收了声。 虞素环将宵夜端上来,一人一碗飘着桂花香的汤圆。灯笼里的蜡烛将近,重新换了新。在崭新的蜡烛的光照下,四人将汤圆吃得干干净净,连加了糖桂花的汤水都没有剩下。 陇南王的咳嗽终于止住了,面色也稍微有些好转,又问后来的事。 后面的事,傅希言都是亲身经历,讲起来自然流畅精彩得多,只是说到蒲久霖夜访,他措辞便谨慎了起来。 他虽然谨慎,建宏帝的决定却很大胆,于是传位这件事听上去就很不可思议。 莫说虞素环与陇南王,连转述的傅希言也觉得难以置信,然而王昱给陇南王的信正藏在他的衣襟里。 陇南王对继任皇帝这件事不置可否,只说要看信。 傅希言便将信取出来给他。 拆开信封,里面藏着一份密旨和一张纸条,密旨是为云中王、陇南王平反,恢复他们的名誉及封号。也就是说,即便陇南王不当皇帝,也能继续当北周的陇南王。 而那张纸条…… 陇南王也没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地展开来。 傅希言没忍住好奇,迅速地瞄了眼,上面写的是:你们终究都不如我。 陇南王嘴角讥嘲地扬了扬,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将纸条和密旨又重新读了一遍,眼眶便微微有些发红。 傅希言顿时坐不住了,裴元瑾便道累了困了,虞素环顺水推舟地送他们去客房安置。 一夜无话。 翌日一大早,就听到房门口说话的声音,打开门一看,竟是刘焕。上次见他,他还躺在床上昏迷,如今总算是醒了。 尽管傅希言因为他复杂的身世以及与北地联盟的瓜葛,将他踢出姐夫候选人的名单,但对他本人并没有恶感,彼此相见,也是客气寒暄。 刘焕是来打听刘坦渡的消息的。 傅希言只知道他送十皇子读书去了,直到镐京出事,也没有回来。但这对刘焕来说,已经是好消息了。 他请傅希言和裴元瑾去前院用餐,陇南王和虞素环都在。 一夜未见,陇南王鬓发似乎更白了,但眼睛炯炯有神,精神居然很不错。 傅希言暗道: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这是打算接受新工作了吧。陇南王登基之后,虞姑姑于情于理都应该是皇后,只是不知道陇南王会不会广开后宫。 他正胡思乱想,就听陇南王说:“我已经与焕儿商量过了。” 傅希言闻言精神一振。 “我如今琴歌酒赋,人生足矣。治理天下,力有未逮。而焕儿,他始终把自己当作刘家人。我与他商量过了,日后他若是生了一双儿女,一个姓王,一个姓刘,也算两边都有了交代。而他自己,想做什么做什么,想姓什么姓什么吧。” 说是这么说,但他先前已经说过刘焕把自己当做刘家人,说明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傅希言有些震惊,但仔细想想,结果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如此一来,皇位继承人便是二选一了。他问:“那三皇子和十皇子,谁更合适呢?” 陇南王说:“他们二人我都不了解,不好妄议。” 傅希言不觉得他敷衍,这反倒是负责任的说法。 “所以,我打算随你启程回京。”陇南王说完后,忍不住摸了摸胸口,那里放着一枚锦囊,锦囊里就是王昱亲笔写的那张纸条。 终究不如王昱? 陇南王轻笑一声。他还未死,这场比试就还不算结束。 第二百三十四章 北周有新君(下) 他们出发时,知州特意带着延州土特产前来送行,顺便提及广信侯追着联军一路北上,已经将对方逼出榆林镇,先前被联军占据的国土悉数收回,正准备重筑防线。 这说法自然是掺有水分,与其说是广信侯逼退联军,不如说是联军发现此事不可为,主动放弃了。 无论如何,终是好事。只是古人云,福兮祸所伏。一件好事的背后很可能跟着一件坏事。刚坐车过黄陵,他们便迎头遇上了跟着陕西分部主管事戚重前来报信的楚少阳。 看楚少阳风尘仆仆,满脸焦急的样子,傅希言还没问发生了什么事,心里就开始打鼓。果然,他一张口便是三皇子率锦衣卫偷偷潜返镐京,意图抢在陇南王之前登基。 这操作骚得,让傅希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呆了呆才问:“蒲相呢?”那么大一个蒲相,总不会让三皇子在镐京城里乱来吧? 楚少阳苦笑道:“蒲相被关在相府里。三皇子听说陛下之前让蒲相保管的传位遗诏中,有自己那份,正在逼问遗诏的下落。” 傅希言想了想道:“若我没有记错,锦衣卫指挥使是楚光?” 楚少阳表情越发苦闷:“如今镐京城都在三皇子的掌控之下,若非我叔叔暗中放水,我也出不来。” 傅希言说:“令叔这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可他手掌兵权,若真的想要反对三皇子,应该有的是机会。” 楚少阳说:“他有世家支持,我叔叔独木难支。” 傅希言皱眉:“世家都支持他?”这就有些奇怪了。蒲久霖也是世家出身,素有威望,且手握建宏帝遗嘱,正是说一不二的时候,三皇子何德何能何至于从他手里抢得一众世家的支持? 楚少阳解释道:“陛下写了多份遗诏的事情已经泄露了,世家们知道了你打算迎陇南王回京即位……”他顿了顿,才道,“他们并不支持陇南王。而且,三皇子不是单独进城的,他还带了十皇子。” 他这么一说,傅希言便懂了。 所谓一朝皇帝一朝臣。建宏帝登基以来,经常磨刀霍霍向世家,能留到今日的世家,几乎都是铁杆王昱党。这些人自然不希望当年敌对的陇南王回来当皇帝。 而且,他们算盘打得精。有十皇子在手,三皇子便少了一个对手。陇南王、刘焕又在外面,只要三皇子及时找到遗诏登基,先将名分定下,龙椅就坐稳了一半,毕竟,王昱写的传位诏书都是真的。这时候先后顺序就很重要了,届时就算陇南王赶回来,也成了“后到”。 傅希言问:“遗诏的事三皇子是怎么知道的?”蒲久霖来永丰伯府的那夜,在场的只有他们和裴元瑾,隔墙绝无耳。 楚少阳说:“陛下写遗诏的时候,是张财发伺候的。这个消息,他向三皇子卖了个好价钱。” 傅希言看着他,眨了眨眼睛:“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那你和你叔叔为何不跟着三皇子呢?这可是唾手可得的从龙之功。” 楚少阳看了裴元瑾一眼:“蒲相着人给我叔叔送了封信,信上说,储仙宫已经答应成为北周国教,保障皇位顺利传承。” 傅希言:“……” 傅希言迷茫地看向裴元瑾,见他也是一头雾水,只好向楚少阳虚心求教:“你知道储仙宫谁负责这个项目吗?” 想想现在留在镐京的人,难不成是景罗? 楚少阳也很迷茫:“不是你们吗?” 傅希言:“……”无发可说! 事情的真相可以在车上慢慢还原,当务之急,还是先去镐京。 其实傅希言有些迟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阻止三皇子的举动。毕竟,在陇南王和刘焕都明确表示不想当皇帝的前提下,他们的选择不多。若三皇子真的说服了满朝文武,顺利登基,也不失为一条平稳过渡的路。 为了商讨接下来的计划,傅希言拉着楚少阳一起上了陇南王的马车。 楚少阳起先不知里面坐的是谁,听傅希言介绍后,立马就不自然了起来,一会儿摸摸头发,一会儿整整衣服,闹得跟相亲见面似的,被傅希言揭穿,才羞恼地说:“北周武将,有几个不仰慕陇南王?” 陇南王似乎习惯了这种场面,平静地问道:“三皇子应该知道这点吧。他何以觉得,靠一群舞文弄墨的人能赢得了一群舞刀弄枪的人?” 楚少阳自以为不着痕迹地看了傅希言一眼,却还是被对方抓住了痕迹。 傅希言说:“有话直说。” “三皇子决定立秦岭派为国教,据说已经请裘西虹回镐京坐镇了。”所以世家们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并非一时冲动。楚少阳说:“而且,储仙宫毕竟是名门正派,就算当不上国教,也不至于愤而杀人的。” “谢谢他们的信任,不过我们没想当国教。”傅希言突然坏心眼地说,“不仅储仙宫不想成为国教,而且,陇南王也没有继承皇位之意。” 其实楚少阳在看到陇南王的坐姿时,已经有所猜测了,但听到他亲口说出来,依旧感到一阵懊恼。如此一来,三皇子即位竟是板上钉钉的了。 他忍不住将想法写在脸上,陇南王却别有深意地说:“倒也未必。” 楚少阳还想再问,陇南王却不肯在说了,后来休息,陇南王便私下叫傅希言和裴元瑾先行一步,把十皇子救出来。 傅希言便知道他属意十皇子。 陇南王否定三皇子的理由很简单:“他父亲花了这么多年的心血才瓦解世家对帝位的钳制,他用了几天便回去了。” 傅希言自己也悄悄琢磨了一下,三皇子欲立秦岭派为国教,焉知不是第二个灵教,但是…… “十皇子今年才八岁。” 陇南王说:“年纪小,好教。” 换做其他的皇叔要辅佐幼帝,傅希言心里多多少少会有些猜忌,但陇南王是亲手把皇位推出去的人,自然没什么可怀疑的了。 而且,虞素环私下里曾找过他们,希望他们能规劝陇南王重归庙堂,至少找些事做。以陇南王如今的身体,骑马带兵已然不可能,整日待在后院里,只会消磨意志。 故而傅希言听他这么说,自然是举双手赞成。 如此,重新上路时,楚少阳便发现裴元瑾和傅希言不见了。 飞剑一日千里,他们当日便赶到了镐京。 此时,有许多老百姓听说镐京结束了战乱,正陆陆续秀回来,可惜都被拦在城外,城内正在戒严。 两人悄然入城,然后去了蒲相府,被管家告知蒲相被请进宫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后来有番外(一) 前朝纷纷扰扰,后宫也没闲着。 跟着十皇子回来的刘坦渡,一进宫,就被三皇子囚禁在刘贵妃的宫殿里,与他们一起的,只有哭哭啼啼的七公主。 刘坦渡和刘贵妃便在魔音穿耳的条件下,筹谋着如何将十皇子救出来,扶持上位,计议到一半,正说着怎么调兵,刘贵妃的亲信便手舞足蹈地跑来告知他们,十皇子登基了。 以为自己很重要,要在十皇子成年前,为他支棱起人生的刘坦渡、刘贵妃:“……” 王昱写的四张遗诏,每张内容都不太一样。 三皇子的最简单,因为他已成年,有自己的想法,老父亲干涉过多,反而适得其反。十皇子那封写得最长,蒲久霖、刘坦渡、陇南王、永丰伯、乐安伯、广信侯、平罗郡王……数得上号的王公贵族、世家大臣都以托孤之名提及了,其中许多人政见不合,显然是考虑到儿子年幼,想以制衡之道护他亲政。 三皇子在这封遗诏里被封了海东王。北周封爵,一向是封号不封地,不然像永丰伯这些的,封地都在南虞,便是傅辅乐意跨国,秦昭也不愿意当冤大头,空有其名而已。 皇位之争尘埃落定,世家官员纷纷离开皇宫。 傅希言和裴元瑾被蒲久霖拉着十皇子感谢了一番。 傅希言看着十皇子小小年纪,努力板着面孔想要做出老成持重的模样,不由笑了笑:“说起来,我欠了陛下一个人情,如今总算是两清了。” 十皇子瞪圆眼睛:“何时何地,我怎的不知啊?” 傅希言尴尬地笑笑:“就你不知道的时候。” 傅希言和裴元瑾离开后,十皇子心情便低落起来,三皇子临走前愤恨的眼神,对年幼的他来说,既是打击也是威胁。 但他毕竟是皇子,知道权位之争,由不得他说不。 蒲久霖见十皇子心情低落,便提出带他领取他父亲留给他的另一样礼物。 “是什么?” 十皇子努力加快小短腿的频率,想要跟上蒲久霖的正常步伐。 蒲久霖好似没看到他的小动作,没有特意放慢脚步,带着他去王昱的寝宫,拿出了王昱生前私藏的一份起居注——自继位以来,到赴死之前,洋洋洒洒,装了几个箱子。 十皇子十分吃惊,起居注记录皇帝言行,一般是不给皇帝看的。 蒲久霖便解释:“陛下与史官约法三章,只看不修。这份是副本,正本都在史馆收着。”这件事他是见证人。 十皇子心中好奇,叫人点了灯,留在殿内阅读,蒲久霖则识趣地退出殿外,处理后续。 王昱对大多数臣子托孤都是口头说说,只有蒲久霖、平罗郡王、史维良是真正给了辅政权。但三人分工不同,蒲久霖主要帮助十皇子处理政务,史维良是监督蒲久霖,平罗郡王则掌握兵权。 十皇子一看就看到了半夜。 起居注上有许多王昱的亲笔注释。 比如某次写他在朝堂发脾气,王昱就在旁边写:示上威,慑下臣。 写到陈太妃娘家人闹出命案,事主敲登闻鼓,百官义愤填膺那次,王昱写:火候稍欠,骨头难啃。再等。 提及王昱夜夜留刘贵妃侍寝,他就写:与你何干。 还有写第一次见傅希言的印象:傅家小胖儿,有碍观瞻,吾子不可仿效。 十皇子仿佛认识了一个新的父皇,要不是宫人再三提醒,他都忍不住熬通宵。到第二天,他正打算继续,蒲久霖和胡誉来了。 胡誉本是羽林卫指挥使,因不得三皇子信任,被勒令在家,如今十皇子上位,他就官复原职,重新进宫执勤了,楚光心心念念的羽林卫指挥使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过楚少阳求援成功,居功至伟,叔侄俩实打实的从龙之功,前程自然无忧。 蒲久霖见十皇子是为了如何封赏傅希言的事。他原本的意思是给他封个男爵,拉拢人心,不过昨晚他特意派人试探,被傅希言回绝了。 胡誉皱眉:“莫不是储仙宫真想成为北周国教?” 这是蒲久霖拿来引楚光楚少阳叔侄出城求援的诱饵,有南虞灵教这样的翻车之鉴在,除了头脑发热的三皇子,一般人真不敢步其后尘。 蒲久霖摇头:“世外之人,不可以世情揣度。” 十皇子突然好奇地问:“他说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欠我一个人情,是什么人情啊?” 胡誉笑道:“此事臣倒是知道。”他便将当初傅希言被傅轩塞入羽林卫,遭到楚少阳挑战,不得已借了十皇子弹弓应战的事说了。 “原来如此。”胡誉不提,十皇子都要忘了自己还有个弹弓。他两只手藏在背后,紧张地互相捏着,鼓起勇气说:“不如就将弹弓赐给他吧。” 蒲久霖与胡誉一怔,就听十皇子说:“送礼物嘛,总要送个心头好。” 蒲久霖与胡誉对视一眼,突然茅塞顿开:“陛下英明。” 在十皇子看来,这是贴心的礼物,而蒲久霖和胡誉眼里,这何尝不是一段缘分的延续。有这弹弓的交情在,日后有什么事,也比较容易套近乎。 为了让这弹弓送得更体面,蒲久霖特意叫工匠在上面刻了八个字。 惩恶扬善,扶正黜邪。 * 每个皇帝登基之后,都会开始打造陵寝,王昱也不例外。 且比起前几任的浩大工程,他的帝王陵寝算得上简朴。唯一的亮点便是留了一处墓室作功勋房,三皇五帝等历史名人的功绩,北周历代皇帝的政绩,都已经整理成册,放进去了,占了一面墙,另一面墙是他留给自己的,内容由史官编撰,至决战镐京前,已经写了五册。最后放进去的第六册,字数不多,却摆在中央。 下葬那日,天阴沉沉的,飘着蚕丝般的细雨。 陇南王坐在仅次于十皇子的位置,静静地看着棺椁进入陵寝,再也不见。墓志铭早已刻好了,正要跟着抬入陵寝,被陇南王叫住了。他掏出一把刻刀,在墓志铭后面又刻了几个字。 三皇子见状,对着十皇子嘲讽道:“有人破坏先帝墓碑,陛下竟视而不见?” 十皇子沉静地说:“皇叔光明磊落,我们也该胸怀坦荡,相信他的为人才是。” 三皇子脸色微变,拂袖离开。 十皇子身边伺候的太监埋怨道:“海东王太过无礼了。”张财发已经被打发出宫了,这个原先就是十皇子身边的人。 十皇子说:“三哥哥还在生气。” 太监说:“就怕他要气一辈子。” 十皇子想了想说:“朕又不可能忍他一辈子。” 太监这才笑起来:“陛下已经是极好的性子了,换做旁人,哪能容忍海东王耀武扬威。” 十皇子心里知道这个皇位是三皇子一时冲动直接送到自己手上,故而对这个哥哥,总是抱着几分感激。 陇南王很快刻完,面无表情地退回远处,表情冷淡得仿佛刚刚只是上前擦拭了一把墓碑上的灰尘而已。 十皇子说是相信,却还是忍不住上前看了一眼。 墓志上多了四个字—— 北周战神。 第二百三十六章 后来有番外(二) 镐京事了,傅希言和裴元瑾便抽空回了储仙宫,一是东奔西跑了太久,想回家看看,二来,恭贺裴雄极和一众长老晋升金丹的大喜。 然而还在路上,就收到了府君山传来的消息,景罗竟辞职走人。 傅希言大惊,与裴元瑾加速赶到府君山,山上正举行庆功宴饯别宴。两人风尘仆仆而来,便又成了洗尘宴。 傅希言敬了一圈酒,轮到景罗,心中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倒是景罗温和地勉励了他几句,他这才缓过神来,又细问他将来的打算。 景罗坦然一笑道:“我终究是个江湖人,江湖人的去处自然是江湖。” “储仙宫也是江湖。” “在储仙宫待得太久,若再待下去,便走不了了。”他说这句话时,眼睛里有缅怀,有怅然,但更多的,还是一去不回的决绝。 傅希言心中一紧,下意识道:“那就不走。” “道不同,终究要分道扬镳。但说不定有一日,又会殊途同归。”景罗顿了顿,又笑道,“我修的是器道,在你们这群武道中,实在格格不入。何况宫中事务繁多,我一日身在府君山,一日便不能置身事外。倒不如归去,寻求我的道。” 这话说的,倒叫人不好再劝了。 傅希言之后,又有许多人来敬酒,连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的易绝也送了一句祝福,明明是热热闹闹的画面,傅希言脑海中萦绕的却是《曲终人散》的歌词。 宴后,傅希言与裴元瑾并肩回房,走到一半,傅希言突然说:“就这样让景总管走了吗?” 两人有默契地停下脚步,对视着彼此。关于景罗的事,他们从未交流过想法,但这一刻,又似是心意相通。 傅希言干咳一声说:“我们不如把心里的想法写在对方的手掌上,看是否是同一件事。” “好。” 两人摊开手掌,伸到对方面前。 傅希言落落大方地写了个“大”,裴元瑾写了个…… 啥? 他瞪大眼睛,凑过头去看那复杂的笔画。 裴元瑾无语地说:“‘将’。‘大’也可能是大叔大婶……大媳妇。” 傅希言:“……”敢不敢说最后三个字的时候把眼神挪开! 裴元瑾说:“其实,就算真的是,也无妨。” 储仙宫之所以对付傀儡道,是因为莫翛然视人命如草芥,罪恶累累,而大将的存在完全是耳口相传,并无具体劣迹,实在无需草木皆兵。 他顿了顿说:“同为无回门下,鄢克便救人无数。” 傅希言张了张嘴,自嘲道:“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鄢克对大将评价如此高,他生怕再来一个莫翛然级的大魔头。 裴元瑾说:“莫翛然也已经死了。” 傅希言小声嘀咕:“多亏裴宫主补刀。” 裴元瑾目光凉凉地瞟过来,没说话,就这么看着他。月光如凉水,不如他的眼刀透心凉。 傅希言干咳一声道:“那我们要不要与你爹商量下。”多少电视剧,之所以能拍四五十集,都吃亏在信息沟通不良,让反派利用了信息差,兴风作浪。他必须把这个苗头掐灭。 裴元瑾不悦地蹙眉,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居然松了口:“也好。” 傅希言趁热打铁,带着他去找裴雄极。哪知裴雄极并不在房中,傅希言还在思索大半夜的人跑哪儿去了,裴元瑾便带着他去了后山。 他们刚进山林,白虎就冲了出来,松软的皮毛摸着手感十分舒适,让傅希言不由地想起了丢给戚重照顾的傅贵贵。 傅希言说:“说起来,上次戚重带楚少阳求援时,竟然没将傅贵贵一起带来。” 裴元瑾扬着眉毛,似乎在等他的后半句。 “要不然,”傅希言摸着毛茸茸的白虎,感慨道,“我们回来的时候,也不会把它忘了。” 裴元瑾:“……” 其实他并没有忘,纯属不太想带。这一年东奔西跑,也没太多工夫独处,好不容易有机会了,还带只鸟,岂非大煞风景。何况,陕西分部伙食不错,想来不会亏待了它。 傅希言摸着不断往怀里拱的虎头,柔声说:“儿砸,你要有妹妹了,开心吗?” 白虎抬起茫然的双眸看着他。 傅希言搓它脸:“就知道你很开心。以后就让你妹带你飞。” 白虎侧了侧头,不是很懂的样子。 他和白虎玩了一会儿,才起身跟着裴元瑾继续往山里走,大越走七八丈,就闻到一股微微的焦香。定睛一看,裴雄极正在篝火旁烤鸟。 “啧,每次都等我烤好了才来。”裴雄极意味深长地看了裴元瑾一眼。 裴元瑾毫不客气地拉着傅希言在他身边坐下:“不然等你吃完了再来吗?” 裴雄极哼了一声,撕了只鸟腿给傅希言,又给了亲儿子一根鸟脖子,自己抓着鸟大吃起来。 裴元瑾拿着鸟脖子也不吃,状若不经意地问道:“景总管要走,心情不好?” 裴雄极叹气:“那么多年的老友了。” 父子俩谈心,傅希言将自己当做隐形人,专心致志地吃鸟腿,一口下去,惊为天人。美食果然是治愈心灵的良药。 裴元瑾又道:“景总管一走,储仙宫以后都由你来管。” 裴雄极脸色肉眼可见地更差了,想了想,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向裴元瑾。裴元瑾头也不抬地说:“我已经入赘永丰伯府了,以后要留在镐京当上门女婿,没空回来。” “咳,咳咳咳……” 裴元瑾见傅希言咳得厉害,忙给他顺气。 裴雄极看着他们,第一次觉得香喷喷的鸟肉吃在嘴里发苦。他没好气地说:“那你还回来干什么?” 裴元瑾说:“给你讲个故事。” 不会是爱情故事吧? 裴雄极看看这边的儿子,那边的儿媳,有理由相信他们大半夜不睡觉,可能就是想过来喂老父亲狗粮。 不等他拒绝,裴元瑾就将故事开了个头,就从他们被一座假塔调离镐京那段说起。 裴雄极起先还没什么感觉,听着听着,就觉得味道越来越不对。 裴元瑾原本就懒得讲话,讲故事别说妙语如珠,娓娓动听,连个起承转合都没有,听得裴雄极脸都皱起来了,一脸的“老人看手机”表情。 傅希言很想插两句帮腔,奈何,裴元瑾讲得太快了,他刚准备好说辞,故事就讲完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后来有番外(三) 傅辅在湖北巡抚这个位置上兢兢业业地做了三年,便被一纸调令调回镐京继任工部尚书,冷清了数年的永丰伯府终于又热闹了起来。 傅礼安早在十皇子登基开恩科那年就中了进士,不过他没有选择留京,而是去了巴蜀当县令。 傅冬温则放弃了科举进身这条路,选择去紫荆书院继续进修,之后,便留在书院教书了。不过婚事也没落下,在傅夫人的操持下,娶了当地学正的女儿,也算事业爱情双开花。 如此一来,傅家下一代中只有傅夏清和傅晨省两个单身了。 这是钱姨娘的原话,在这里吃着银耳莲子羹的傅晨省又害羞又疑惑:“可是,我,我还小啊。” 钱姨娘温柔地冲他点点头:“是的,晨省还小,还是孩子。”扭头冷冷地瞪向在旁边装没事人的傅夏清,“有些人可不是孩子了。” 傅夏清微微一笑,准备起身:“我给父亲做了袜子,这就拿去给他瞧瞧。” 钱姨娘道:“坐下。” 傅晨省吓了一跳,傅夏清幽幽叹了口气。 钱姨娘哄傅晨省:“不是说你,你继续吃,慢慢吃,别噎着。”扭头看傅夏清又是另一副脸孔,“你若有你弟弟一半的听话,我也就省事了。” 傅夏清眨眨眼睛:“哪个弟弟?” 钱姨娘呵呵冷笑:“哪个都行,除了晨省,还有哪个没成亲?前头婚事坎坷也就算了,如今不是苦尽甘来了吗?乐安伯家的楼无灾,那可是镐京城数一数二的夫婿人选。要不是你父亲升官,你弟弟与他交好,乐安伯哪会看上你一个庶女!你自己想想,这样的婚事是不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你还推三阻四!也就是我们家就你一个女儿,不然哪还有你拿乔的份。” 傅夏清淡漠地说:“我如今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钱姨娘气得半晌没说话,待傅夏清要走,她又转过头来:“那刘焕呢?这些年他也没少上门,我看诚意还是足足的。何况,他是云中王血脉,虽然没有认祖归宗,但听说生了的第一个孩子就要承继云中王的香火。你们之前就谈过婚事,连嫁妆都出发了,也算是半个夫妻了,如今他一有空便上门来嘘寒问暖,吃的用的尽送你喜欢的,你不理他也他不放弃,任劳任怨,可见心诚,你们把缘分续上,不是两全其美吗?” 傅夏清还是不说话。 钱姨娘唠叨这些不是一天两天了,看她这油盐不进的样子,心里越发生气,正要发火,就见傅希言在院子外面探头探脑,一口气只好生生地咽下去,换上笑脸,招他进来。 两人寒暄了几句,钱姨娘才说:“既然你弟弟有事找你,那我就先说到这里,你好好想想!” 她一走,院里气氛总算恢复和谐。 傅晨省人小鬼大地拍拍傅夏清的手背。 傅夏清刚才没表情,此时才落下一颗眼泪:“难道女子非要嫁人生子才算懂事吗?” 傅希言知道她因为先前两桩婚事不顺,生了心结,便道:“当然不是。姐姐若不想嫁人,我养你一辈子。” 傅夏清叹气:“姨娘要是这么想就好了。” 傅希言说:“每个人的想法总是不同的,就看姐姐怎么想。其实姐姐若不想嫁,倒也没什么,便是以后想法变了,也未必不会遇到合适的人。” 傅夏清低头想了会儿才说:“但不会是眼前这人了,对吗?” 傅希言一愣,顿时意识到傅夏清还是有情的,只是钻了牛角尖出不来,连忙开玩笑道:“姐姐你看中哪个,我帮你看着他,保管他没有其他想法,就等到姐姐想通为止。” 对这个弟弟,傅夏清不像对着钱姨娘那样一言不发,当闷葫芦,坦率地说:“我只是担心,如今看着都好好的,一旦提了婚事,就又遭遇了变故。” 这才是真的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傅希言忙道:“这次绝对不会。我已经和寿长老说好了,这次婚事,他全程盯着新郎家,保证让新郎连蚊子都叮不到!” 傅夏清噗嗤笑起来:“堂堂长老,岂能使唤做这种事。” 傅希言真诚地说:“大家都希望姐姐能获得幸福。” 傅夏清垂下头没说话。 傅希言见状便知她是同意了。 其实他的确无所谓姐姐嫁不嫁人的,反正不是养不起。只是,他看得出来,傅夏清并非真的不想嫁人。当初傅夫人为了儿女婚事,带着她从江城回来,傅希言和她一起住过一段日子,可惜时间不久。 那阵子,裴元瑾“如约”当了上门女婿,陪他住在镐京城里。起初一切都好,两人生活自由自在,时间久了,便挡不住勋贵世家的拜访。拜访就拜访吧,大家都不太相熟,没什么话聊,不费什么时间。 但时间一场,就熟了,话就多了,看傅希言的眼神就不太对了——裴元瑾单方面认为。 尽管大家都惜命,没人敢明面上说什么,但私底下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 当下,裴元瑾就带着傅希言回储仙宫了。 但回宫也累。景罗不在的日子,储仙宫里到处都是逃避工作的高管。裴雄极和其他长老们一天到晚向小两口暗戳戳地塞宫务。 所以,傅夫人写信让他回来想想办法时,他二话不说带着裴元瑾回来了。 “那么,楼无灾和刘焕,你到底中意哪个?还是让他们一个做大一个做小?” 傅夏清:“……” * 镐京城这两天最热的议题便是永丰伯府小姐的婚事终于尘埃落定,而新郎兜兜转转,还是当日江陵府里没有接亲那个人。 作为理亏的一方,刘坦渡掏空了大半个刘府,加上刘贵妃、皇帝、陇南王的赞助,聘礼下得结结实实。 傅家也不虚,傅轩接替海西公镇守西境赶不回来,却送回来不少西陲特产添妆。出嫁那日,抬着皇帝特许的一百二十八抬嫁妆,每一抬都沉得压弯腰,甚至还有灵器、灵药这样难得的东西,叫人看着眼红不已。 傅希言也遵守了他的诺言,不仅寿南山、鹿清过来帮忙,自己也和裴元瑾全程紧盯着,前后忙碌的,堪比现代婚礼策划。 好不容易等新娘新郎入洞房,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看一群人又跑去闹洞房了。其中尤以楼百战兴致最高。 他知道乐安伯曾经替楼无灾向傅家暗示过亲事,然后他心目中天下第一好的哥哥被婉拒了,心里憋着一口气呢,可不能放过刘焕这小子。 傅希言捋起袖子往里冲:“婚闹不能忍!” 裴元瑾扬扬眉毛,慢悠悠地跟上去,到了婚房外,就听里面闹哄哄的,傅希言声音最高亢:“不行,必须唱一首!没什么不会唱的,不会唱就跟我唱。我唱一句,你跟着一句!” “来,爱你孤身走暗巷……” “爱你孤身走暗巷?” “继续,爱你不跪的模样……” 裴元瑾:“……” 他就知道。 * 婚礼结束后,傅希言和裴元瑾并未回储仙宫。在傅夏清回门那日,两人借口送人,然后一去不返,只在房间里留了一封离家出走的信。 内容是:“世界很大,我们倒要看看它到底能有多大!” 成功摆脱大家庭的小两口犹如脱缰的野马,放飞的鸽子,仗着武功高强,经常打劫打劫他们的山匪,闹得江湖上都开始流传“悍侠兄弟”的传说。 裴元瑾对传说不满,于是下次再遇上山匪,两人第一步骤就是飞快地牵住对方的手。于是“悍侠兄弟”就变成了“凶悍的牵手兄弟”,气得裴元瑾直呼这届山匪脑子不行。 两人玩了一年,傅希言感觉到自己要突破了,就回到了……巴山。 那一日,沉寂已久的巴山上云山雾罩,隐有雷声。山脚下的居民遥望山顶,不久看到电光闪烁,似有仙人在其间穿梭。 不知过了多久,雷声停了,云开雾散。而仙人似乎就此住了下来,有时候山民在山里遇险,便能得到帮助。 只是仙人好似有两个,一个英俊高冷,一个仙姿玉貌,纵是一对男子,也叫人忍不住叹一声,好一对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