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月尽浮世歌》 【引子】缘起流萤 夏夜,明月别枝惊鹊。 尚书府十分安静,府中下人们总说,尚书大人这样温雅的人是不能随意叨扰的。 寻常起居总不免发出琐碎的声音,可这个夜晚是没有生气的寂静。一切的自然声响都在无限扩大,蝉鸣、风吹、叶摇…… 仿若一座沉睡在时光深处的空墟,被蜜蜡封进琥珀里。 杨暮站在半掩的窗前,似在凝望竹叶缝隙中的云遮月,双眼却并不聚焦。这种等待仿若更长远的年少时,淮左名都,青苔小楼,他也如此看着诗书,心里却在等着那个人解鞍归来。 那个人,从来不爱女红,十岁习剑术,十五岁便冠绝江都。她也不是不爱粉黛,只是脂粉总和汗水混杂,久而久之便习惯了素面。 真是可惜了一张江南妙人的姣好容颜呢,他这样想着,嘴角噙着笑意。 原本,半旬后,她便要嫁予他了。他曾想着,那日的她,十里红妆,玉人粉面,流光步摇,一定很美。 昔日,他是点灯苦学的书生,她是武艺超群的将门之女。今日,他是金銮殿前的尚书大人,她是为国征战的镇南将军。 她奉命来杀他,他早就知道了。朝中摸爬多年,他业已深谙谋略。 帝王总怕将相倾权,少年皇帝登基才过三年,急于稳固王权的意图太明显,有心之人自然见缝插针。 杨暮自知并非足够清白,但谋权之事从未想过。 所以,当那把熟悉的佩剑直抵他的胸膛,当她隐忍着的颤音问出他有何愿时,杨暮望着宋长宁褐色的双眸,笑着说:“到如今,我只有点后悔自己没有成功夺权篡位。” 言罢,他挺身迎上了那把他在剑柄刻上诗句的旧剑,心头一凉便汩汩流血。 “长宁……”,他无比温柔地念着她的名字,而那人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唯有疯狂的无休止的颤栗,仿若一头幽谷深处被惊雷吓到的鹿。 “你不该拿这把钝剑,谁人也不会相信你刺不中我,反倒害了我,想要了结自己也更困难了点啊。” 杨暮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流失,而脑海中旧时的光景却历历在目,他渐趋无力,缓缓倚在宋长宁的身上,竟把她压得一个趔趄。 她脱了甲,衣衫轻薄,杨暮知道她的心思,也懂得她的动摇。那个江都垂柳下一脸稚气却十分坚定地对他说“我宋长宁从不比男儿差”的姑娘,从来没变过。 满地的鲜血被泪水冲淡,变成海棠的红色,怀中人空洞的双眼装不下泉涌的泪水。 生命消逝的最后一刻,杨暮轻声俯在她耳边,说:“送我回江都。” 倚在她身上的重量,终是化作了一具没有生气的躯壳。 若问他有何期愿,一句江都已经概括了太多。那是他们的故土,是双双入朝后日思夜想的地方。 巾帼红颜,玉面书生,戏本中的才子佳人,只能活在白鸟迟留的南方。 “迟之啊……”她终于出声,一遍遍念着他的字,用尽力气抱住了他,将不可遏制的泪水揉进了他血色的胸膛。 那日后,宋长宁和杨暮的名字便在史册上消失了。 杨暮算到自己逢难,早就遣散了下人,而镇南将军府亦是一夜之间人去楼空。 有人说,宋长宁辞官回江都葬了杨暮,有人说,宋长宁月下自刎而去,有人说,皇帝同样忌惮镇南将军,命她弑尚书之后便以此为封功借口纳她入了后宫。 看客图个稀奇,说书人又巧舌,帝王与女将军的佳话不知道又传了多久。 当然,这一切与她无关。她不是杨暮,也不是宋长宁,事发的时候,她不过是一个宫闱中兢兢业业侍奉后妃的小宫女。 她本名刘莹,入宫后改作流萤,也多亏了这个取名的方便才逃脱了叫小灯笼小芝麻之类的命运。 大概人生中有那么一点不寻常的时候便是前尚书大人死后的第七天,传说中的回魂夜。 入夏之后蚊虫渐多,偏偏刘莹这位娇贵的主子禁不起任何程度的摧残,殿内容不下一只飞虫,于是那日因贪睡误了工的她被罚着去殿外为主子驱虫。 要说春困夏乏是人之常情,用在她这般常年干着苦力活的宫女身上就实在不妥了,而且那晌睡得非常沉,朦朦胧胧醒来后竟有种大梦初醒的错觉。 如果知道这一次贪睡会给自己平淡无奇的人生带来巨大的未知的翻转,可能她那天就算悬梁吊死也不会选择闭上眼睛。 枯燥又乏累的扑虫使她脑子一阵放空,回过神来都快走进蚊虫甚多的树丛里了。急急忙忙要往回赶时突然听到草丛中有窸窸窣窣的谈话声。 “快快快,是这个方向。”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急促,伴着掠过草木的脚步声。 “急什么,三界之内还能跑丢了不成。”这回是个女子,声音清亮,查不出一丝感情。 不见其人,草丛里黢黑一片,虽然有点害怕,好奇心甚是浓烈的她偏想看看到底是谁,这两个人的声音实为陌生。 若是撞见什么宫女侍卫幽会之类的,没准能借机讹诈个三瓜两枣的呢。这般想着,倒是给自己的偷听找了个正大光明的理由。 “你差事结束了当然不急,我可要保护好啊,你看这难得的银色,怕是登仙后也会成九天重臣。”男子轻声说。 女子叹了口气,没再做声。 那两人却似在寻着什么东西,对话多是这边那边这样模糊不清的词语。 刘莹只听着他们的脚步越来越近,正计划着要躲在哪棵树后继续窃听时,视线却被草丛中慢慢钻出的一道银光吸引了。 与其说是银光,不若说是萤火虫一样的光点聚在一起飞舞的银色流火,它们蜿蜒徐行,倏而在半空中停留,倏而又贴近地面。 最后,竟直直朝刘莹袭来。 刘莹僵直着身体,任它们从她双膝处盘旋而上,缓缓游离在周身。 偶一抬头,前方已经站了两个微微躬身的人,一男一女,小心翼翼又一言不发地向她的方向摸索过来。 男子锦衣玉冠,鹤发俊颜,眉中有道闪着光的印记。女子一身玄衣,半张脸隐在纱帽下,看起来倒像是……像是个官老爷。 “别动哈,别动……欸?你能看见我们的吗?”她的眼睛在他们二人之间左右移动,男子便愈发小心地搭话。 刘莹不愚笨,悟出此时大概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了,但银光绕身又不敢跑,只能傻傻地站在原地。 男人见她不说话也不再多问,只一再强调不要轻易乱动。那女子抱臂不语,半遮半掩的双眸看得她一阵寒意。 恰在此时,男子的手即将触到刘莹的胳膊,一只飞虫怕是被银光吸引,停在她鼻尖一寸位置,惹得她奇痒难耐。 看男子头上豆大的冷汗和紧张兮兮的表情,她便知道自己大概是不能酣畅淋漓地打喷嚏,拼命忍住这股冲动,她的脸大概狰狞成了包子褶。 但事与愿违,当那只飞虫开始骚扰刘莹的鼻孔时,她终于还是惊天动地地付出了行动。 这一个喷嚏,加上不自觉地挥了挥手的动作,不仅将那飞虫拍到一边,也将她周身围绕的流光完全拍散。 月色醉人,风吹疏竹,她明显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看来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不在计划内,流光散去后夜色更加深沉,她和对面二人面面相觑。 男子愣在原地,双眼瞪得贼圆。女子似乎也没料到会如此,她拍了拍男人的肩,迟疑道:“呃……这大概算是魂飞魄散了吧,看来你我有的忙了。” “不可能的!”男子突然大叫起来,“寻常人、寻常人怎么会打个喷嚏就把天命之人的精魄吹散了呢?” 说罢二人皆盯着她,视线仿佛要把她刺穿。 “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啊。” 【唐都月】东市茶娘聂银烛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窗外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扰得聂银烛睡不安宁,索性麻溜起身,顺手抄起茶碾,推窗,投掷,一气呵成。 小家伙一声惨叫,轰然坠地。等等……一只小麻雀能发出这么大声响? 探头一看,笼在黑暗中的一个年轻男子,鹤发童颜,华服加身,眉间有道闪着光的印记,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连声哎呦。 “呦,这不是九天之上的司命星君吗,什么时候也喜欢爬树装麻雀了。”她倚着梨花木的窗柩打趣道。 秦艽掸了掸衣衫上的尘土 ,纵身一跃便闪进了屋内,拂袖坐在胡凳上,端起了神仙架子,一脸不屑地说:“哪里是麻雀,我分明扮的是白颊噪鹛。” “还不都是鸟嘛,”她起身关窗,回头便看见某位星君正将邪恶的手伸向她搁在桌上的茶包,忙拍开他的贼爪,“这可是今年最新鲜的庐山云雾,你别给我弄脏了,精贵着呢。” “这几片叶子还能有本星君珍贵?!”秦艽一脸不可思议,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唏嘘不已,“啧啧,你还真是扮一出像一出啊,颇有茶馆老板娘的架势了。” 她恶狠狠地瞥了他一眼,道:“我有今天还不是因为你!” 聂银烛与司命星君秦艽的交情,估摸一算,差不多有八百年了。 数年前的那个夏夜,她一个喷嚏吹散了即将飞升登仙的杨暮的精魄,致使孟章神君之位至今空缺。这么多年从没有人能不牵强附会地解释清楚为什么一个小小的凡人宫女能有此大能耐,而作为始作俑者,她也受到了该有的惩罚,走上了弥错的道路。 当年她那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把杨暮吹得渣都不剩,异于常人精魄的银光瞬间消逝殆尽。九重天上一顿折腾,终算出他的精魄已经化作无数碎片遗失在了神州大地的各个角落,依附在常人的身上,只要没被收回,这些碎片便生生不灭,伴着宿主轮回转世。 她的任务,就是一年又一年地找,一世又一世地寻,直到杨暮的精魂被收集齐的那一天,她作为罪人的这一世才得安息。 世人皆羡慕陈抟老祖活了八百年,唯她知道这都是延寿星君的小把戏。延寿星君江彦好酒,但逢饮酒必醉,一醉就爱瞎授人长生。该死人不死,冥府的人就不愿意了,毕竟这年头谁也不希望自己要多写几份公文,尤其是当年负责和秦艽交接杨暮精魂的女无常厌竹。此女非常凌厉,聂银烛当年犯的错误被她记挂到了现在,每百年给她的假身份补录生死簿时都爱挖苦几句。 两百年前厌竹补了判官的位置,新官上任第一件事情就是登上九重天参了延寿星君一本,可怜的江彦被罚了五百年的俸禄,只能靠着人间的香火度日,酒也不敢喝了。为了给她的长寿找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秦艽托关系在九重天给她安了个散仙的名分。但其实她不过是个终年流离人间的苦工,连九重天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长生并非好事,起初她还存着从此逃过轮回不老不死的侥幸,时间越久才越发知道这其中的苦涩和残忍。 八百年来,从没有过碎片的消息,而她却在岁月的流逝中不停更迭着自己的人生。这百年,她可能是渭水边的渔家女,下一个百年,又可能是终南山上隐居的道人。俗世的情感被完全剥夺,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也不是没有春心萌动的时刻,只是想到他们终有一日会衰朽便不自觉地退却了。 百年来,只有秦艽和厌竹会偶尔来看她,也多是带着差事的。时间一长,她慢慢磨出了不温不火的性子,更愈发适应逢场作戏的生活,当年那个畏首畏尾的小宫女流萤早就和大汉一起覆灭了。 现如今已是盛唐,都城长安极尽繁华,她是东市一家茶肆的老板娘,名唤聂银烛。虽说名字对于她来说只是一个代号,但自这个百年起她倒觉得这个假名愈发顺口起来,索性便让熟人都这么喊她了。 银烛秋光冷画屏,聂银烛。 “哎,发什么呆呢?”秦艽在聂银烛面前打了个响指,窜出一尾火花,“问你呢,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她缓过神来,看他平日嬉皮笑脸的神色突然十分严肃正经,就知道那一日大概是要来了。 自聂银烛获得长生起,她和秦艽顶着九重天的压力寻遍了九州,八百年来毫无起色。十二年前,大雨后的清晨,聂银烛还在扬州茶园采摘碧螺春的嫩芽,秦艽抱着襁褓里的婴孩自烟雾里急急走来。 “是他了,就是他!”秦艽的激动丝毫掩饰不住,弄得她眼眶也有些发热,腰间微弱的光芒愈见清亮,漫长的找寻终予她一丝慰藉。 当聂银烛正研究是要用刀把碎片剜出来还是把这小婴儿放在什么祭坛上面将碎片逼出时,秦艽泼了她一头的冷水:“收起你的小心思吧,这孩子,你得养着。” “我养着?!”聂银烛惊呼一声,失手将最珍贵的明前茶原料剪得稀碎。 秦艽说,碎片经过长久的年岁已经与宿主完全融合,依靠外力是根本无法取出的,唯一的出路就是等待一个时机。 聂银烛身上一直带着九天青龙殿的一颗南海珠,临近宿主时便会发出青蓝色的光辉。而当碎片即将破体而出时,九天之上的青龙殿便会云蒸霞蔚,仙鹤环绕,龙吟声声。 聂银烛领着秦艽悄无声息地来到聂羽的门前,他捏了个诀,屋内的景致便一清二楚。昔日的婴孩早已长成俊朗的少年,此刻正在榻上酣睡着,睡颜是那般无忧无虑。 “看来你把他保护得很好啊,十二年里平安无事。”秦艽投来赞许的目光。 话哽在喉中,只能回他一声叹息。 曾想过孟章神君的宿主当是盖世之人,却未料到却是一次政变的遗腹子。聂羽是李唐的后代,为保住他这一条命,数百人甘愿赴死才将他送到了他们身边。三界各有规律,他们无法阻止悲剧的上演,也无法妨碍历史的进程,传说中神仙逆天改命之事也不是朝夕可得的。 一切有为法,皆循因导果。聂银烛能做的,不过是在他遭逢人生中一次大劫难之前护他十二年周全。在这个小小的茶肆,他只是聂银烛远房的侄儿,平日里帮衬着店里的生意。他心思澄澈,一眼望得到底,谁人也不知道这个憨憨的少年其实是皇族后裔。 青龙殿龙吟数日不息,司命星君被特许窥视聂羽的命盘,算出他被当今圣上抓获处死之日便是杨暮的第一块精魄碎片出世之时。 其实近两年来风声渐紧,看似昌荣平和的长安城实则暗潮涌动,每隔三五月便有乔装的禁卫军从那扇辉煌的大门内骑马出城。聂银烛知他们第一站去的就是扬州,那是聂羽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 想来做神仙的好处之一就是能设个常人难破的障眼法,聂羽的踪迹能在扬州凭空消失也多亏了这点伎俩。 聂银烛本可保他一世无忧,但是他的命盘迫使他们必须在十二年后将他亲自献予唐王。何等残酷又何等无常,辛辛苦苦护了这么久,只为他身死的这一天。 茶肆开在长安,天子脚下,危险又最易保全的地方,在最后一刻来临之前,聂银烛多想好好保护他,这个八百年来第一个与她相处甚久的孩童。 鬓角的碎发被轻轻挑起,紧接着颊旁吹来一阵热风,聂银烛猛一回头,白绛微微俯身,正促狭地笑着。 秦艽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这个神出鬼没的家伙,来人间一趟总喜欢看点稀奇玩意,这会大概又去乱逛了。 身为凡胎的白绛看不见司命星君,见聂银烛愣神之余,他干脆直起身子拨弄着她的头发玩,不知好歹地说:“老板娘不睡觉,又来偷窥小羽毛,难道有什么坏心思吗?” “爪子爬开。”聂银烛拍掉他的手,“你大半夜不睡觉尾随风情万种的老板娘,我还不知道你有什么歹心呢。” 是了,八百年来与聂银烛相处甚久的还有这个比司命星君秦艽还要没皮没脸的男人。 聂银烛牵着两岁的聂羽盘下这个铺位时,白绛是家道中落只能卖地契活命的昔日阔少,聂银烛开始当茶肆老板娘时,他成了聂银烛的账房先生。怪只怪聂银烛当日去他家送钱时完整地看了一出负债人被债主暴打的戏码,而那即将被抵押的豪宅枯枝满地毫无人烟。 债主一行人走后,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白绛缓缓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好了破旧的衣衫,朝街对面看戏的聂银烛摊开了双臂,在长安的一片春阳下朗声喊道:“你看,我这么可怜了,老板娘你不妨多给我加个一百两吧!” 毫不在意的神情,仿佛刚刚被人推在尘土中踢打只是一次不经意的跌倒。 聂银烛当然没慷慨赠予他一百两,而是给了他一个能活口的差事。 他收拾包裹离家那日,将一件华美白袍上嵌着的金线尽数扯去,头也不回地朝她走来,金线一扬便抛进了那栋不再属于他的府宅。 聂银烛看着他指间缓缓渗出的血,心底竟然有一丝触动,想来此人如果不是家中逢难怕是必成大器啊。 ——七年后,聂银烛决定收回这句话。 白绛其人,就是个流里流气的混蛋。 算账之余总爱对茶客评头论足,一遇上女子便上下瞧个不停。仗着那张眉清目秀的小白脸收了一篮又一篮桃花,偶有大胆的姑娘登门便拿聂银烛当挡箭牌,姑娘来了一个又一个,聂银烛替他挨的骂也积了一筐又一筐。 更过分的是有一日他默念的艳诗被聂羽听了去,小孩子好奇去问,他还真给聂羽说些环肥燕瘦的事情。 聂羽红着脸躲回屋时,聂银烛恨不得把白绛城墙般厚实的脸皮扯下来。 也不是没想过让他卷铺盖走人,但不知怎的他一停工店里的生意便每况愈下,而且此人摇尾乞怜的功力太高,聂银烛偏又容易心软…… 只好与他约法三章,一不能教坏聂羽,二不能随意品评茶客,三不能再惹些桃花。 这三条他倒是都做到了,聂银烛只没想过一切安平后他竟然开始打自己的主意—— “老板娘,小羽毛太年幼了,你不妨考虑下小生,又丰神俊朗又深情专一。” “滚开!” 也只有这样的无赖,才让聂银烛短暂忘记了风起后的山雨欲来。 【唐都月】已亡人的执念 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每年宫中设清明茶宴都要广采新茶,但最新鲜的顾渚紫笋快马加鞭从江南送到长安也需十天半个月,只能求早求珍,春社前便催促各地茶农采摘嫩芽制作贡茶。唯聂银烛这长安东市的一方小小茶肆每年都有最新鲜的茶,刚从蒙着细雨的江南摘下的垂露新叶过不了半柱香就能出现在案前,这其中可有秦艽行云千里的大功劳。 肆中名茶云集,明前时庐山云雾、顾渚紫笋、蒙顶甘露、洞庭碧螺春齐聚,干茶香气清纯,茶汤碧绿清翠,皆为上品。茶客都说,最好的明前茶就在长安东市聂银烛的茶肆,皇城根下。 可聂银烛独有怪癖,任宫中茶官携重金前来游说多次也不松口献上贡茶。他们一动武,聂银烛这些名贵珍品便不小心茶翻叶倒,直心疼得嗜茶如命的茶官连声哀嚎。“怪矣!怪矣!”茶官只能摇头直叹,挫败而归。 往往这时,白绛倚在柜台不置可否地眯眼笑,聂羽挠着头疑惑地看着翻了一地的翠色,转头问聂银烛:“姑姑,你不心疼这些茶叶吗?”“乖小羽,”聂银烛拍拍他的小脑袋,“千金难买我乐意,这些不过是身外之物而已。”坦白说,如此戏弄茶官不过出自聂银烛一点恻隐之心。聂银烛只愿聂羽能喝上盏盏茶中圣品,并不想献茶便宜了要害他的朝廷。 寒食将至,聂银烛归家的时间也渐晚,这一日回来时已是暮色深沉。 茶肆内点灯如昼,聂羽正仔仔细细地擦拭着聂银烛的白瓷茶具,白绛懒懒散散地翻着账本,像没长骨头一样趴在翘头案上。见聂银烛风尘仆仆归来,聂羽眼睛变得晶亮,忙起身迎她。 “老板娘这几日总是晚归,可想死我——们小羽毛了~”白帐房的声音幽幽地飘来,眼里还带着几分深闺女子的哀怨。 “算你的帐去!”聂银烛一记眼刀甩过去,那厮耸了耸肩,叹道:“可惜啊可惜,貌美如花的美娇娘竟然是个母夜叉。” 不知是否是错觉,视线再次交接时他正凝神看聂银烛,眼底有说不出的些许浓杂,但只是一晃而过,很快便被他惯有的戏谑填满。 秦艽许久没来,厌竹倒是几次经过聂银烛门前。临近清明,冥府之门即将开启,十八层中因种种原因未能转生投胎的亡魂皆拥有一年一次来到阳间的机会,这一天冥府十分忙碌,总有些流连人世的鬼、心思不正的鬼不肯乖乖在时限结束时回到阴间。更有甚者连三五天都不愿意等,鬼门关刚开条缝时便趁机蹿上人间。 判官大人性子急烈,总嫌弃手下的无常办事磨蹭,索性身兼二职干起了无常的活,亲自来人间抓鬼。如此雷厉风行,阎王也拿她没有办法。她每次经过聂银烛店前都毫无停顿,目不斜视阔步流星,只留一缕玄色的残影。没想到今日竟生生折了回来,朝聂银烛勾勾手,神色带着百年如一日的不屑和鄙夷。 难得能有公事之外的交谈,她当然乐呵呵地走了过去。 “多年不见,判官大人风采依然呀。”聂银烛笑嘻嘻地打招呼。 厌竹白了她一眼,道:“你也一样啊,还是这么讨人嫌。” 聂银烛撇了撇嘴,扯着她的衣袖委屈巴巴地说:“别啊,这都八百年了,判官大人也该看到奴家的好了……” “聂银烛,”厌竹冷声打断她,刚刚那副不屑的面孔突然十分严肃正经,“近日怨鬼横行,你多加留意。”她念了聂羽的原名,聂银烛心中陡然一凛。 当年为救聂羽百人丧命,这其中就包括他的母亲,前朝后妃姜氏。她死前最后一个动作是站在丹凤门的城墙上将襁褓中的聂羽抛掷而出,几乎同时就被利剑穿心,钉死在了困她一生的皇城内。 姜氏是千里托孤的第一人,从她开始,一场角逐疾速展开,无数前朝志士甘心赴死。 聂羽是最后一个孩子,无论他之后有何作为,能够活着就是对这些亡魂最大的安慰。所以当始终牵挂儿子不肯投胎的姜氏偶然听到无常们闲聊聂羽即将身死的命运时,她毅然决定和那些投机取巧的亡魂一同溜出了鬼门关。 最怕世人执念太深。聂银烛早先觉察到了游魂掠过的气息,时常晚归只为巡查周遭的不轨之意,毕竟聂羽身上有太多他们觊觎的东西。只是没想到这一拨怨鬼里竟有聂羽的母亲。 她寻到茶肆门口时已是子夜,妖魅猖狂的时刻。这几日孤魂作祟,长安城内人心惶惶,商家多提前闭市,夜色一深俱熄灯关门。聂银烛这灯火通明的茶馆倒显得非常诡异了。 不知道姜氏如何逃过遍地的索命无常,竟安然无恙地站在了聂银烛面前。茶馆被秦艽设了一道薄薄的仙障,姜氏被拦在外面,与聂银烛一臂相隔。 “求求你,大罗神仙,让我带我的孩儿走吧。”这凄美的妇人苦声哀求,即使面色惨白也能窥见往日的风韵。 聂银烛不动容,平静地望着她,道:“你是鬼,该轮回转世,他是人,该好生活着。这一道屏障隔开的是什么,你应当清楚。” “好生活着?!”姜氏一声凄厉的哀嚎,面色突然狰狞可怖,“他马上就要死了,你还说他会好生活着!” 聂银烛穿过屏障逼近她,厉声质问:“这是他的命,九天众生命盘上字字言明,你是要和神仙相斗吗?” 鬼魂难以控制自己的面容的变化,姜氏浑身颤抖,乱发间又露出一张哭泣的脸,泪水是墨一般的黑。 “为什么,我做鬼十二年,日思夜想,十八层地狱的苦行磨不灭我。为什么,我的孩子如此薄命啊。”妇人哭喊扑地,匍匐着的身影若有若无。 远处熟悉的玄色衣衫擒着众鬼缓步而来,聂银烛叹了口气,拢起裙角就要转身进店。 姜氏突然叫住了她,乞求道: “让我最后一次看看他,好吗?” “不能,”聂银烛拂去她拽住裙角的手,“他身上有龙气,你根本近不了身。人鬼殊途,不如不见。” 说完,姜氏的面容只剩一片颓然的灰白。 谁曾想,厌竹的夺魂索即将套住姜氏的那一刻,电光火石之间,她尖声咆哮着,起身直直向仙障撞去,霎然间灰飞烟灭。 夜空惊雷阵阵,春雨陵陵,怨鬼们开始低声呜咽。聂银烛和厌竹皆吓了一跳,相对无言,久久伫立。 魂飞魄散,该是有多么绝望。 厌竹走后,聂银烛起身进屋,竟看到白绛正穿着单衣靠在柜台前,睡眼朦胧的模样。她眉头一蹙,问他:“大半夜不睡觉出来做甚?”虽然他肉眼凡胎察觉不到神仙鬼魅的存在,她仍然隐隐不安。 “这话该我问老板娘吧?”白绛打了个哈欠,笑意盈盈地靠近,低头在聂银烛耳边呵着气,“老板娘午夜不睡不熄灯,是等着与鬼魅相会吗?” 聂银烛心里一惊,还是不动声色地推开他。 “这雷打得吓人,我出来看看窗户关好没,早知道就该让这大雨把你泼成落水鸡。” “哎呀,那我可要谢谢老板娘了,如此关照小生呢。”他眨了下眼睛,眸中清亮,语气暧昧不明,说完便慢慢悠悠溜回了房间。聂银烛盯着他的背影,总觉得有难以言状的怪异。 兀自思忖着,不知不觉走到了聂羽的屋前,怕是被雷声吵醒了,屋中亮着微弱的烛火。 “是姑姑吗?”聂羽轻声喊她。聂银烛整理好心绪推门进去,小少年果然在床榻上揉着惺忪的睡眼。 “姑姑还不睡呀。”即使很困却要强打起精神,惹得聂银烛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姑姑要睡了,小羽也别撑着啦,快些安睡吧。” “嗯,小羽马上就能睡着。”小家伙说着便钻进被窝中,眼睛闭得紧紧的,生怕自己睡不着似的。聂银烛为他掖了掖被角,才发现被子都快盖不住他的脚了。 半臂长的婴儿已经是春笋一般不断生长的少年,十二年养育之恩,他多是把聂银烛看作了娘亲的存在。 聂银烛想起那个灰飞烟灭的女子,她与自己的骨血只隔方寸之间却不得相见。聂银烛从未为人妻母,今日经历实在震撼,心底波涛迭起,难以平息。 许多事不敢忘,许多话不敢言。他已十二岁,衣食无忧,平安喜乐,心思澄净如山中的清泉。你已经救过他一次了,你看,老天爷都在为你絮絮悲鸣。 回房关门时,脑海中一闪而过姜氏一直嗫嚅着的话,加以分辨,说的是:他将要过生辰了,再过三天就是生辰了。 不由一怔,三天后,是寒食,也是聂羽身死的日子。 聂银烛思绪又一阵混乱,竟没发现厌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身前。 “又多亏你啊,我多写了一份文书解释姜氏为何从轮回道上除名了。”她抱臂斜睨着她。 没心思再换上打趣的嘴脸,聂银烛低声认错:“给判官大人添乱了,罪过。” “呃,错不全在你……姜氏有此下场也是她咎由自取。”异于寻常的反应让厌竹很不自在,她踌躇了一会才答话,语气难得平和起来。 知她别扭,聂银烛又换上不正经的腔调:“哎呀你看我都忘了招呼,判官大人深夜造访,舍内蓬荜生辉,何不趁此良宵美景……” “聂银烛,你这百年的身份是茶馆老板娘,怎么说话总跟花楼鸨母一样。” 得,听这挖苦讽刺就知道她心里舒坦了。 “说正事,”厌竹拂衣落座,“姜氏不知从哪听来的消息,她这一回来阳间兴许早已打定了魂飞魄散的主意。” “怎么说?”聂银烛屏气倾耳。 “你看,”她掏出生死命簿,指着聂羽的名字,“李浛本该寒食死,姜氏寂灭后,他的阳寿多了一天。” 看聂银烛疑惑不语,她解释道:“我问了阎君,得知这是一个法子,姜氏放弃轮回换李浛的阳寿,命簿即被改变。可惜……” 可惜,只有一天。可只有一天也足够了,姜氏的举动并不是毫无意义,弹指间聂银烛主意已定。 【唐都月】长安南麓无故人 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 这场春雨自落下起就未曾断过,长安城被罩在一片昏暗中,九天之上的云雨师神惯爱在人间发生变动前布雨以示征兆。 寒食前夜,聂银烛轻轻摇醒了酣睡中的聂羽。 命盘上说长安东市便是聂羽葬身之地,而她这次偏要把他带出长安,逃离这个金色的囚笼。 “孟章神君的第一块碎片即将出世,每一步都应在九重天的计划中,你这样做就不怕天尊怪罪吗?”那日厌竹得知聂银烛的意图,急声拦住,百年来第一次神情失措。 “九重天并未计划到多出的那一日吧。”聂银烛亦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十二年前他母亲因他而死,如今又为他灰飞烟灭,只搏得十二年余一日的阳寿。难道他的生辰就一定要呆在这个吃人的长安,一定要将生辰和死期并作一谈吗?!” 厌竹一时失声,双拳紧攥在腿侧。 侧头望向云雾遮盖的夜空,聂银烛微微叹气:“九重天早就给了我最重的刑罚,我孑然一身,没有什么好怕的。厌竹,我只要一日,只想给聂羽一个最好的生辰。” 她眸中暗了一片,半晌后问聂银烛:“你做这些事,不怕牵连司命星君吗?” 聂银烛摇了摇头:“即使我挫骨扬灰,他也不会有半分损伤。” 数年前聂银烛在终南山上求道,偶遇张道陵在人世的化身,受他指点通达了五行阵法的要义。聂银烛长留人世仙法平平,阵法却多年不忘,那一夜秦艽来访后便再也没走出这一方茶肆。 本意戏弄他一回,没想到这厮愚笨得很,走进去就没能看出破绽,这当口大概还在他以为的人间里溜达呢。 无心插柳,天机难测,他淌不进这汪浑水便好。 聂银烛为聂羽收拾好行囊后,他还坐在床上不知所措。 “姑姑,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长安南边的鹿鸣谷,这时节景色正好,我们赏春去。” “赏春……现在去吗?”他指了指窗外的一片浓黑。 这夜太过静谧,唯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聂银烛牵起他的手,柔声道:“小羽乖,先别问了,跟姑姑走就好。” 即使不解和疑问都写在了脸上,聂羽还是听话地随聂银烛出了房。路过白绛的门前他稍稍顿了脚步,喉咙抽动了几下却并未言语。 白绛此时该在安睡,屋里不见灯火。七年陪伴感慨良多,终归还是有告别的一天,房契压在账本下面,这间茶肆明日便物归原主。 正当要跨出大门时,聂银烛突然听见由远及近传来的另一种声响,似是铁蹄踏雨的声音,错乱不齐——唐王的亲卫还是找来了,比聂银烛预想的要提前太多,更太过巧合。 此时捏阵法已经来不及,聂银烛低头看着聂羽,他亦望着她,眼底的清澈看得她心慌意乱。 “老板娘,带小羽毛上来!”是白绛的声音,短促迅疾,竟在门外响起。聂银烛猛一抬头,看到他一身黑衣,手执缰绳,一辆不大不小的马车出现在身后,枣红马嘶嘶喘着粗气。 情势紧急,聂银烛只能孤注一掷带着聂羽攀上车。 白绛喊了一声抓好扶栏,鞭子一挥便驾车带他们拐进一条逼仄的街巷。这街巷只刚刚容得下一辆马车,车帘掀起后只能看见两侧的砖壁。 “去南面的城门!”聂银烛喊道。 脑海中混沌一片,只有身后渐远的马蹄声告诉她聂羽勉强逃过了一劫。回神时,他们已临近城墙,大唐都城的边界。 “老板娘,你会轻功吗?”白绛突然掀帘问她,“这个时间城门早就关闭,而且我们直接走正门出城等于白白送命。” “不怕,你只管向城门走便可。” 白绛一脸震惊:“什么?你莫非让我穿门而过?!” “少废话!”聂银烛怒声吼道,“只管走就好了,死不了!” 缩进她怀中的聂羽止不住地颤抖,聂银烛很想和声安慰他,此刻却无法分心,只能不断祈祷那个人能如期出现。 马车逐渐接近城门,守城卫士却对他们视而不见,聂银烛心下安了三分,仍悬着七分的忐忑。 即将撞上城门的刹那,白绛突然放开了缰绳,一个转身向聂银烛扑来,用力地拥住了聂银烛和聂羽。聂银烛识得他身上幽幽散发的香气,是庐山云雾的茶香。 惊风扑面,眨眼间,前方铜墙铁壁的厚实城门变成了一片空旷的泥土道。 白绛的臂弯太紧,聂银烛好不容易回过头去,望见了缓缓闭合的城门和一个玄色魅影。 “白绛。”聂银烛贴进拥她入怀的这个人,在他耳边吐出湿润的气息。 未曾想向来玩世不恭的他竟然红了耳根,耳垂一阵发烫。 “怎……怎么了吗?” 聂银烛摸上了他的后颈枕骨,柔声道:“刚才,你什么都没看到。” 语毕,手指发力按在了他的风府穴上,他即刻昏厥倒下,聂银烛的视野突然开阔。 天际悬挂着云遮月,身后是惊起的扬尘,身旁是达达的马蹄声。 “小羽,生辰快乐。” 第十二年,出长安,赴黄泉,经鹿鸣之森。 当沉沉睡去的白绛渐渐转醒时,他们已经进鹿鸣谷半个时辰,天光乍破,微风轻拂,小径两旁的竹叶簌簌落下。 如若不是亲眼所见,聂银烛实在不敢相信白绛的睡颜竟然如此痛苦,眉头紧蹙愁容满面,不像平日里那样没心没肺的。 他醒的时候,聂羽正用沾了露水的锦帕为他擦拭额角。短短几个时辰的变故让这个少年惊慌又无法理解,他选择了沉默,却频频在聂银烛视线错开时望向她,聂银烛不敢看他的眼睛,它本应当充满对生辰的期望和欣喜,此时却蒙上了尘。 一柱香的时间里,白绛都在盯着车顶的木质结构发愣,薄唇微抿。聂银烛本做好了回答一箩筐问题的准备,他却对模糊和说不通的记忆没有疑问,躺够了就起身伸展了一番,然后自然地接过了将聂银烛双手勒出红印的缰绳。 他略显疲态的背影让聂银烛不禁心忧。 这一天过后,聂羽身死,杨暮的第一块精魂碎片出世,她改名换姓,聂银烛从此消失。 那白绛呢?身为羸弱的凡人,他无法像聂银烛这样简单抽身,势必难逃一死…… 思及此,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和原本的复杂情绪糅杂在一起,双眼痒得厉害。 “姑姑……”泪水还未渗出眼眶就被一只细嫩的小手拭去了。 “七年来能看到老板娘哭一回,实乃幸事啊。”白绛回眸,碎发遮不住清冽而温和的目光。 对上他目光的时候,心底竟生了一分异样。 午后,前行的路十分崎岖逼仄,三人只好弃马步行。 白绛解下了鞍绳,拍了拍枣红马的脑袋,对它说:“走吧,去你想去的地方,随便去哪。” “跑了一晚上,辛苦你啦。”聂羽也抚了抚它的毛发,神色舒缓了很多。 这枣红马似乎很喜欢聂羽,亲昵地在他怀里蹭了好几下脑袋,惹得他咯咯直笑。 他拍了拍马背,枣红马踏叶而去,很快就隐在了无边绿意里。 二人始终没问聂银烛要去哪里,去做什么,只是跟着聂银烛的脚步,在毫无人烟的深谷留下清脆的脚步声。 魏晋时,聂银烛寻隐士之道,遁入了长安南面林深叶茂的幽谷,觉得十分欢喜便定居下来。 这里人迹罕至,时有鹿鸣呦呦,聂银烛索性以此为它起个名,随便找块石头刻了字。后来石上青苔爬满,笔画模糊,没想到这名字倒是沿用至今。 谷的最中心是聂银烛当年的住所,不大不小的竹屋,她亲手筑造。竹屋周围设了五行阵法,一般人难以靠近。 那里是他们的终点,为了聂羽的生辰,她备了世间最美的烟火。 聂羽究竟是小孩子心性,一到这陌生又新奇的地方便忘记了之前的忧愁,看到什么都想触碰一下,偶有鹿影鸟鸣都能让他兴奋地小声惊叫。可许是聂银烛近日太过敏感,总觉得聂羽变得有点不一样,仔细瞧瞧又没什么,还未长开的俊朗少年,没有尘杂的双眼,一如往常。 能明显感到不一样的是白绛,他解了马鞍后就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比平日收敛了许多,在聂银烛身旁时不时四处张望一番,活像一只随时能受惊的鸟。 “白绛?”聂银烛轻唤他。 他一怔,略显仓促地转头:“怎么了吗?” “你觉得这里的景致如何?” “美啊,”他深吸了一口气,“竟不知道长安周遭还有如此自然天成的美景,好景配美人,我白某人今日算是大饱眼福啦。” 语毕变成了嬉笑的模样,眼角弯成新月。 聂银烛淡笑不语。 他对自己的不解和疑虑只字不提,聂银烛亦是如此。两个心中浓雾密布的人一同赏景,不知道是谁煞了谁。 二人因谈话而脚步稍缓,那边厢,聂羽已经快了十步左右,在前方落叶铺满的地方朝他们挥手大叫。 “姑姑,白绛哥哥,你们快来啊!这边的路好走!” 聂银烛脚步一滞,这谷中每一寸土地她都踏过,自然无比熟悉,聂羽身后那一片“好走”的地方正是猎鹿人设下的陷阱! 刚惊呼一声不好,聂羽的身子便陡然一斜。说时迟那时快,聂银烛还在呆愣的时候身旁便掠过一道疾风——白绛如利箭离弦一般冲了过去,扑住聂羽,一同跌入了树叶遮掩的深坑中。 急急忙忙奔过去查看,只见白绛躺在深坑中,双眉紧蹙,聂羽伏在他身上,惊慌地撑起身子环顾四周。想来白绛是在半空中迅速地调转了姿势才护住了聂羽。 “姑姑!”聂羽慌张地叫她,“白绛哥哥受伤了!” 聂银烛从缓坡突下去,近距离看到了白绛磕在落石上的右脚,已经不自然地扭曲着,血红色慢慢渗出米白色的足衣。他缓缓坐起,牵扯了断足,疼得冷汗直流,身子微微抽搐。 聂银烛叹了口气:“其实你没必要这样。” 他认真地看着聂羽,道:“小羽毛好不容易过一次生辰呢,可不能摔着了。” 听到这话,红着眼睛的聂羽突然哭了出来,猛地抱住白绛就开始落雨滴,这一下疼得他挤眉弄眼倒吸凉气。 望着他们,聂银烛的神色却阴沉了许多。 此时已近黄昏,参天高树外是斜阳的残红。不出她的料想,远方果然有了动静,谷中太过静寂,马蹄声突兀又嘈杂。 至今为止所有事情都在聂银烛的计划内,唯没有白绛的受伤。 聂羽担忧地看看白绛又看看聂银烛,她知道他的意图,却并没有答应他想法的意思。 “老板娘。”白绛自嘲地笑了笑,“你带着小羽毛走吧,追兵要来了。把我留在这里就好。” 聂羽急切地制止他:“追兵来了我们一起走,姑姑和我都不会丢下白绛哥哥的!” “好,”聂银烛答应了他,对聂羽的劝说置若罔闻,“走之前我帮你正正骨头。” 说着便握住他的脚踝,两手一扣,不等他疼痛出声便一个用力接好了断骨。随后麻利地扯下裙袂的一块布料,裹住了伤口。 “哈哈哈哈哈,老板娘究竟是老板娘啊。”他突然狂笑起来,眼里闪过许多情绪,喜怒哀乐一应俱全。 有时候聂银烛称这种错综复杂的情绪叫绝望。 “你多保重。”淡淡地抛下这句话,聂银烛扯起聂羽便起身。 聂羽早已如木偶般呆滞,刚刚的哭号不见踪影。情势紧急,她封住了他的心神。 听声音,追兵赶来还需不少时间,足够了。聂银烛拖着聂羽攀上地面,头也不回地向谷的中心赶去。 【唐都月】聂羽身死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 太宗时秦艽去湘水边游玩了一圈,捎给了聂银烛七八个笨重的竹筒,没跟她说是什么东西便被急召回九重天去了。 那时聂银烛住在扬州,梅雨时节湿冷的很,山上拾不到干柴,瞟到那一摞竹筒便起了歪心思,没想到刚将竹筒塞进灶门不久就听到一声爆裂的巨响。 秦艽慢慢悠悠晃来江南时,聂银烛已经屋不蔽雨地住了三天,每日盯着灶台上方的大窟窿唉声叹气。 “哎呦喂,你是要笑死我呀,”秦艽直捂腹,“这哪是能用来烧火的东西嘛!” 原是黔中道的一个李姓人筑彩药于筒造了竹筒烟花,秦艽觉得有趣便迫不及待讨了几个送聂银烛。那竹筒里装的皆是硝石硫黄之类的火药,一遇上火星自然掀翻了她的屋顶。 这事让秦艽十分幸灾乐祸,索性成了他与仙人闲聊的谈资,到如今九重天上还有人津津乐道。 为了聂羽的生辰,聂银烛备好了十二只竹筒,在人间的烟花配方之外加了一点仙诀,燃起时有腾龙出海,有鲤鱼飞跃,有仙鹤环云。 夜色降临,聂银烛为坐在竹屋台阶上的聂羽添了一件裘衣。 解开心神后,聂羽便一直沉默,聂银烛唤他时也不立刻答应,两三声后才慢慢转头。他还是会对聂银烛笑,只是这笑容太过疲累和心酸。 人生第一个百年过去时,聂银烛也这样对秦艽笑过,直笑得他忧心忡忡。那时他说,流萤,我在人间看了许多人,糊涂的人最快乐。 但是如果能清明地生活,谁又会甘愿糊糊涂涂的呢? 旧时听别人念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后来才懂得这其中的酸涩。走了这么久聂银烛早已不知道自己的归途在何处,而眼前这个少年的归途又在哪里呢,孟章神君的精魂碎片从他身体中脱出后,他会像常人一样等在浓汤煮沸的奈何桥头吗? 世事已如此艰难,不过两三日的变革便使聂羽失魂至此,若他知道自己的身世……聂银烛已不敢多想。 追兵离竹屋越来越近,夜色却过分美好。风清月朗,斜辉晶莹,太适合约三两好友,小酌几杯,题诗数首。 聂银烛知道无论是云雨师神、三清天尊还是九重天上的众仙都在注视着人间将发生的一切,仙人屏息,少了风雨大作的多事之夜,还了她和聂羽一时太平。 烟火燃起的瞬间,聂羽的眸子也被点亮了。 他抬头看着空中升腾的焰火,一派天真,这时才是聂银烛最想看到的样子。 “姑姑,”烟花熄灭,竹屋归于黑暗的时候,他扭头看聂银烛,嘴角上扬,“谢谢你告诉了小羽自己的生辰,谢谢你照顾了小羽这么久。” 聂银烛微微一愣,竟不知道该如何答复他,只能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努力扑灭眼角的泪光。 隐约间,聂银烛觉得聂羽似乎知道了什么。 纵使聂银烛实在不想这个平静的夜晚就此过去,但辛苦得来的一天实在太短,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加固了五行阵法,期望它能为聂羽争取到几个时辰的安睡。 第二天,晨光照进竹窗,被分割成片状的光斑。 窗内,聂银烛一夜未曾合眼,聂羽早早便起身,安静地洗漱完毕,牵着聂银烛的手走出了竹屋。 窗外,是严阵以待的精兵铁骑。他们皆铁甲加身,银色面具扣住面庞,似是受了指令,之前并未破门而入。为首之人想是精兵统领,戴金色面具,傲立于马上,十分威严。 见他们走出,统领左手一挥,他身侧副将便开口道:“聂银烛,你藏匿前朝余孽李浛数年,其罪当诛。圣上皇恩浩荡,你若听命交出他,或可从轻处罚。” 聂银烛冷笑一声,不屑地说:“听命?我聂银烛活了这么久,这人间还没有能指示我的人。” “放肆!”副将一声怒呵,“你若不从便将万刃穿心,尸骨难存。” 他大概没想到这能把寻常人吓破胆的话语到聂银烛这里却像是轻风吹过一般被随意置之,聂银烛挑眉一笑,露出了厌竹口中形容的花楼老鸨的姿态。 “呦,这位官爷还真是性急,人家好像也没说不交的吧,只是……” “只是什么?” 聂银烛视线一转,仰头看着正前方那个始终不发一言的精兵统领,朗声道:“只是这位统领大人眼熟的很,颇像我一位故人。” 精兵统领身形一震,微微捏紧了缰绳。 “这位故人昨日刚在这鹿鸣谷中与我分别,他放走的枣红马把聂羽的气息嗅了个十足,我算了算时间,按这匹良马的脚程,回去通风报信再带着骑队寻到我阵前,时间刚刚好。” 金甲面具后不带一丝感情色彩的双眼出现了动摇,他不看聂银烛,聂银烛却偏要死死盯着他。 “我只是没想到,”聂银烛顿住数秒,在他突然望向聂银烛时嫣然一笑,“没想到与我同行七年的这位旧友竟通晓奇门遁甲之术,还藏得这么深这么好。能骗过我七年,小女子实在佩服啊。” 聂银烛一宿没睡,自然对周围的情况一清二楚,昨夜他们赶到阵前,白绛不出一柱香便将她苦心构造的阵法解开,却直等到破晓时分才带兵靠近。 人到底还是容易萌生恻隐之心的,过去近七年滴水不漏的伪装却在近些时日有意无意地坦露马脚。聂银烛知他也痛苦和绝望,也一直在等聂银烛问他,为什么逃出长安的雨夜他能那么巧地算准时间驾车而来。甚至马车颠簸中聂银烛并未一下子就按中他的风府穴,他却极其配合地倒下了,给了聂银烛一个能手刃他的机会。 他想中途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样就不用直面聂羽的死亡,而聂银烛始终不肯遂了他的心愿,终是迎来了针锋相对的这一刻。 这些都在天机命盘上清楚地刻着,他们都改变不了天意。即使万般不愿内心纠结,他还是引来了这群刽子手,甚至他自己便是精兵统领,皇帝身边最信任的武将。 初识白绛时,去他府宅那日,那栋破败的宅邸非常眼熟,颇像当年宋长宁的将军府。今日仔细一想,那里荒废许久,十二年前才住进了一家富户。原来危机早就布下,活了几百年的聂银烛还是在这场无形的博弈中折了一子。 白绛深不见底的双眼未曾离开过聂银烛,过往留在聂银烛心中那个根深蒂固的浪荡形象大概只是他善于伪装的杰作。他会是怎样一个人呢?七年都无所事事在案前算账,一副没长骨头的模样,昨天救聂羽时身手不凡,如此深厚的功力又对五行之术颇为精通,只有心静如水的人才能做到这样。 那眼底没有神采,也没有戏谑和调笑,脱离了账房先生的身份后,他或许是一个严肃又深沉的人吧。 这僵持还是被打破了,副将大呵一声:“聂银烛,你屡次三番出言不逊,将军明察,容我先取了这妖女的性命。” “不许!”白绛终于说话,严声厉词。 恰在此时,聂银烛身后竹林突然有不合时宜的声响,甫一回头便看见一个兵士,弯弓拉满,箭已在弦,下一秒便见一抹银光蹿出,竟是指向了她。 聂银烛刚想出手抓箭,却猛然有人将她飞扑在地,心下一惊慌忙回头,聂羽倒在聂银烛身后,那只箭贯穿了他的胸膛。白绛已在聂银烛身侧,想要伸手相护的动作停滞了,迈出的右脚十分不稳。后来聂银烛一直在想,那一天他会不会后悔自己摔断了脚。 纵然今日的情景已在聂银烛脑海中预演了无数次,真正亲临时还是绞痛万分。聂银烛大脑一阵麻木,身子止不住地发抖,踉跄着向聂羽走去,几欲摔倒。 记忆里始终听话乖巧的聂羽还在淡淡地笑着,鲜血染红了聂银烛送给他的裘衣,生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亡着。 “姑姑……”他甜甜地笑着,最后一次唤出了聂银烛数百年来从未听到的,有亲缘关系的,称呼。 白绛怦然跪地,低首摘下面具,继而颓然无力地垂下了手,有水滴击打落叶的声音。皇帝多疑,另布下弓箭手取他们性命,白绛如此举动顺了皇帝的疑虑,精兵统帅的前程怕是到此结束了。 可再怎样,聂羽都不会醒来了。聂银烛捂紧心口,蹙眉闭目,任滚烫的泪水翻滚而出。 【唐都月】好辣的孟婆汤 兵士中一阵骚动,聂银烛睁眼时,聂羽的伤口中金光乍起,直冲天际。下一秒,除聂银烛之外的所有凡人通通被定身,甚至落叶,甚至飞鸟,甚至人间的每一方草木每一个生灵都静止在原地。 苍穹彩云缭绕,三清天尊在众仙拥簇中自九重天而来,这其中唯有司命星君秦艽不是坦然自在的神色。 孟章神君的第一块精魂碎片悬浮在半空中,如同萤火一般,微小透亮。玉清元始天尊一走近,它便徐徐落在了天尊的手掌中。 天尊若没有环绕周身的仙辉便如同人间慈眉善目的白发老者一样,此时他将碎片收进袖中,似笑非笑地看着聂银烛,唤道:“流萤小仙,你可让我们看了一出好戏啊。” 他语速缓慢,不疾不徐,明明站在聂银烛面前,声音却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的。 聂银烛立刻跪下,低眉认错:“流萤有罪,甘愿受罚。” 话音刚落,身子便被一缕清风扶起,不解地望向天尊。他不语,挥了挥拂尘,掸去了聂羽尸身上的血迹,狰狞的伤口也在慢慢愈合。 “这个孩童仙根颇深,因此孟章神君的精魂才选了他的身体啊。也正是因为如此,精魂出世也夺了他的一魂一魄,投胎转世怕是不可能了。” 聂银烛再次想要跪下,欲言罪责在她请还聂羽轮回的机会,刚一动身便觉腹心有阻力,不轻不重十分柔和,却让她只能站立。 “小友莫急,”天尊看向聂银烛,“你自觉逆天机命盘是罪过,但李浛生母愿用魂飞魄散不入轮回换儿子一日阳寿,这也不在命盘之内。一切皆自然,小友是顺应姜氏之举。更何况,你看,孟章神君的精魂不是应命盘所写出世了吗。” 天尊出言,聂银烛心中果然释然许多,只是聂羽…… 一双手拍上了她的肩膀,秦艽示意其安下心来:“天尊已有决定,聂羽会被送去朱雀陵光神君殿上修养,待他补全一魂一魄便能入仙籍了。” 众仙腾云驾雾而来,又飘然而去。 没有预想中的任何刑罚,秦艽提到聂银烛困住他的五行阵法时也只颇有兴趣地说要回九重天找张天师讨教讨教。其实所有的一切从未脱离过九重天的掌控,聂银烛不过是其中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罢了。 当人间万物重获自由时,须臾间聂银烛已离开了鹿鸣谷。她孑然一身,没什么好怕的,聂羽被带走后,便更没有什么可以牵挂的了。 只是走了大概数个时辰,白绛的身影一直浮在心海中,他跪在地上无声痛哭的模样像苍耳不太尖锐的刺一般不时触碰着聂银烛。 舟渡江南,清波摇曳时,聂银烛展开聂羽留在竹屋里的信,他的字是白绛教的,清瘦却有力道。 “银烛姑姑, 展信安。 惊蛰以来,小羽隐隐感觉周遭的变化,白绛哥哥会不时地看着我出神,姑姑也是忧愁的模样。更大的变化是小羽开始看到不应该看到的生灵,总有声音说小羽是前朝遗孤。姑姑那日与一身赤黑色衣衫的姐姐在屋中谈话,小羽并未睡着,就伏在姑姑门前偷听,这才相信了那些生灵的话。 被姑姑抚养十二年,小羽早就把姑姑当作了娘亲一样的家人。小羽自始至终都觉得自己是长安东市茶馆中的普通孩子,平日帮姑姑招呼客人,帮白绛哥哥磨墨。如果可以,小羽想一直这样下去。 姑姑已经给了我一个最难忘的生辰,小羽很喜欢盛开的烟火。 小羽甘心赴死,姑姑不要伤心难过,对于自己的身世,小羽不悔,不怨。 如果遇到了煮汤的孟婆,一定要跟她炫耀,小羽有个做神仙的姑姑。 小羽” 船家见聂银烛点灯未眠,不由问道:“夜深了,姑娘还不睡啊。” “这就睡了。”她将信纸叠好塞进行囊中,和衣躺下。 背后,长安的灯火辉煌与聂银烛渐行渐远,东市的茶香、茶客的谈笑和不正经的账房先生,还有那个清秀乖巧的端茶少年,一切都随着流动的水纹淡去。 她告别了聂银烛的人生。 又过了很多很多年,她在蜀中与青莲剑仙习剑术,剑仙不是真仙人,却颇有仙人风骨,剑术一流,文采更甚。 大汗淋漓后行在林荫道中,脚下突然被用力一扯,眼前昏幽一片,竟是厌竹生生把她拽进了冥府。 “着急忙慌的,可吓我一跳了。”聂银烛佯装委屈,朝厌竹努了努嘴。 厌竹依然不吃她这一套,一边引聂银烛前行一边话里直入正题:“跟我来,有个人想见你。” 这冥府里哪有人,明明都是…… 厌竹的脚步停在了奈何桥头,孟婆是个和蔼的胖老太太,身旁永远是炉火正旺的浓汤,她总喜欢问那些即将投胎的鬼这汤口感如何,烫不烫口,味是不是重了。 但是轮回当口,往事皆忘,多数鬼是懵懂无措的,她这一碗汤究竟什么滋味,谁也说不准。 “喏,就是他。”厌竹指向投胎长队中的一个身影,“一直不愿喝汤,可把我们婆婆急坏了。” 聂银烛顺着看过去,正对上那鬼魂的双眼,再熟悉不过了,弹指六十年,看来他活得挺长。 走向聂银烛时,苍老的白绛一下子变作了当年的模样,做了鬼的他也依然令人刮目相看,居然能自如地转换自己的容貌和仪态。 “老板娘,”他摊开双臂,“你看我这么可怜了,多赠我三五年阳寿可好。” 一如初见的场景,只是奈何桥旁,他是即将转世的魂,她是长生不老的仙。 “何必太过执着,好好投胎不行吗。”聂银烛淡淡地答。 白绛敛了笑意,眼里有浓浓的哀伤:“辞官后,我颠沛流离间寻你一生,知你不凡,竟不知道其实是神仙隐匿于人间。” 聂银烛不去关注故事的后续,却总有人把话传到耳边。 当年,聂羽的尸身与聂银烛都突然不见,皇帝愠怒,白绛的官途从此波折难堪。他亦自知处境,第二年便卸甲辞官。 “我与你刻意相遇的七年前,陛下得天谕,十二岁之前不得伤李浛性命,他忌惮天威也忌惮小羽毛,才派了我……” “别说了,”聂银烛打断他,“聂羽和聂银烛早都不在了,这些话你没必要说。” 时光于聂银烛而言太过漫长,曾经揪心的片段也在长河涛声中成为了无关痛痒。 六十年后,长安早变了模样,坐在龙椅上的人皇又是一张陌生的面庞。无人记得长安东市的茶馆,无人记得鹿鸣谷的翠色中发生过什么,史书对聂羽不书一笔,更别提聂银烛这个渺小的茶馆老板娘。 白绛低声笑起来:“是啊,我白绛也不在了呢。” 说罢便夺过孟婆手里热气腾腾的汤水一饮而尽。 “好辣啊!”他大叫一声,摔碗而去,声色如钟似要震塌奈何桥。 孟婆终于得到了一个具体的回答,但显然这个答案让她惊慌失措。 记忆模糊时,走在桥上的白绛转身,意味不明地看着聂银烛,数秒过后,他的眼神不再复杂,如初生婴孩一般朦胧。很快便被鬼差赶着上路了。 一入奈何,前尘俱忘。 “啧啧,有时我挺钦佩你的,无论是九重天人间还是冥府都能排出好戏来。”厌竹抱臂调侃。 是啊,不知道下一个百年,聂银烛又是什么身份,又将遇到什么人。 但是,这个故事,就讲到这里了。 【离人骨】冥府不灭灯 茶馆里宾客云集,说书先生折扇轻摇。一字一句押着腔调,一嗟一叹都是过往。 “……后来,镇南将军宋长宁辞官回乡,就在咱们这扬州近郊山林中置了田地,从此归隐田园。听说那片地现在种着百亩茶苗,一入春漫山青翠,芳香满园啊——书说至此,这尚书大人和镇南将军的故事便结束了。” 台上长衫老叟说得眉飞色舞,青釉瓷碗中的绿杨春一滴未动,语毕,他啪地一声合起扇子,在宾客的视若无人自顾谈笑间慢慢走下台来。 还没走下三五步,叫好声迭起,老叟一怔回头望去,台上又是一个长袍执扇的说书先生,端起那杯绿杨春抿了一口,纸扇一挑便是熟悉的贯口:“书接上文,上回书咱们说到……” 老叟无奈地摇头,十分落寞地向聂银烛走来。 聂银烛短叹一声,起身迎他:“张老,此番心愿达成,可还有什么挂念的?” “没了,没了……”老叟苦笑挂在嘴角,一双浑浊不明的眼睛依稀可见些许悲伤,“姑娘圆我这已死之人的残愿,老生早感激不尽了,这便带我去那地府投胎吧。” 聂银烛应了一声,跺地三下,眼前人声喧腾的茶馆便顷刻成了幽暗的冥府街道。 许久前冥府判官厌竹帮了聂银烛一次大忙,将鬼门关和唐都城门捆在一起,为他们开了一条由生入死又由死及生的阴阳道,为此她又花了不少时间写公文交代原由。聂银烛心里过意不去,总想弥补点什么,厌竹便毫不推就地派给她一个差事——在人间做为冥府引路的人,顺便圆一圆善鬼的心愿。 看似冷酷干练的判官大人其实也蛮有爱心的。 聂银烛就不好过了,虽说是自己揽的差事,但人间生灵不止有人,还有虫鱼鸟兽花草树木。做这挂名的无常不过短短几年,聂银烛便帮花果山的猴子摘过“猴生从来没有吃到的蜜桃”,帮飞燕筑过“最完美的堪称匠人手笔的鸟巢”,带一朵春生夏死的花感受了“从不曾体会的北国寒风的凛冽”…… 这些也就罢了,人才是最难折腾的,什么奇怪的要求都有,光这个月就打发了三个想看隔壁小娘子洗澡的,四个想在天上飞一飞的,六个要求再活三五年的……往往这时聂银烛只能打碎牙齿自己咽,午夜梦回时枕上皆是懊悔的泪水。 今日的张姓说书人算是最正常的一个了。他在镇口柳树下说书一辈子,死之前差着宋长宁和杨暮的故事没说完,愿望就是去那高台上说完这一生。 一路行至奈何桥,眉慈目善的孟婆婆又在笑眯眯地招呼面如死灰的亡灵们喝汤,见聂银烛来了便高兴地说:“流萤姑娘,今天的汤味道很棒,好多鬼都说好喝呢。” 对了,孟婆婆对自己的汤非常重视,喝完是要说口味如何的。 聂银烛凑近张老,小声道:“一会喝完,不管啥味道,直说好喝便是。” 说书先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聂银烛看他孤苦一生实在可怜,没好意思说出那句想说许久的话:宋长宁并未有什么归园隐居的结局,她在那个月夜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九重天也一直在寻她的消息。 但是转念一想,说书这事无非都是添油加醋几经润色过的,就聂银烛当年还是长安茶馆老板娘时发生的破事都传得面目全非,早没什么事实可言了。 绮陌香飘柳如线,时光瞬息如流电。岁月于聂银烛而言虽然漫长,但偶一细观周遭的变迁也常常会有惊梦一场的错觉。 告别长安已久,孟章神君的精魂碎片自第一次出世后便再也没有声息,南海珠黯淡无光,腰间的坠感也慢慢被遗忘。这些年来聂银烛没再去过中土,只在江南道徘徊,这一百年聂银烛是扬州知名茶商的女儿许秋练,老父花甲之时一心求道出走他乡,留聂银烛一人照看着家中的生意。 至于聂银烛这看淡金钱名利的父亲也不是虚置其位,送走说书先生后,刚和孟婆婆聊上几句,她那老父亲便悠哉游哉地晃过来了。 鹤发童颜华袍加身,银白发冠垂下两条飘带,眉心一道蓝光,满脸写着欠调教。是九天之上的司命星君秦艽没错了。 “呦,这不是我家宝贝闺女吗~”秦艽怪腔怪调地贴了过来。 “少来,演个戏还演上瘾了。”聂银烛白了他一眼,“司命星君都没事干的吗,人间也不去溜达了来冥府做甚?” 他扬了扬手中通体闪着光的宝匣:“可别乱说,为父天天忙着呢,喏,下一任延寿星君的精魂,我来跟厌竹做交接的。” 是了,上一任嗜酒如命又一滴就醉的延寿星君仙元已尽,投胎前他们一同邀他在江南豪饮三天三夜,就连害他为仙的最后时光里不能碰酒的厌竹也敬了他三杯。直喝得他醉眼朦胧东倒西歪,走下奈何桥时朝着畜生道就冲了过去,若不是秦艽眼疾手快拦了一把,这会可能已是谁家的宝贝宠物了。 巧的是,这一世即将飞升的延寿星君偏是个千杯不醉。天机命盘玄妙难测,但它爱捉弄人这点聂银烛算是深有体会。 这回秦艽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聂羽的一魂一魄已经在陵光神君那修补完毕,不出多少时日便能是九重天上一个自由来去的小仙人了。 聂银烛想到这便不禁会心一笑,没留神判官大人厌竹也幽幽地飘了过来,熟悉的鄙夷和不屑的神情,几乎从鼻子里哼道:“笑得一脸傻像。” “是是是。”聂银烛点头哈腰。厌竹大人脾气不好又十分傲娇,顺着她的意思就好。 告别孟婆婆后,判官大人又忙着她的差事去了,秦艽提议说要回人间府宅看一看,聂银烛忙打断他:“别别别,我好不容易才让那些丫鬟家丁消停点,你这出行已久的许老爷要是回来,他们怕是又要鞍前马后闹腾起来了。” 聂银烛独居久了喜欢自在的生活,第一次被那么多人照顾生活起居的时候差点没让自己别扭死。 “唉,你这就不入戏了嘛,”秦艽一脸的扫兴,“富家小姐就要有富姐小姐的样子。” 此时已行至冥府街道,这里黑夜漫漫阴气沉沉,唯有房檐上吊下的米白色灯笼散发着幽蓝色的光,两旁的府宅便是冥府官差们的住所。 聂银烛没及时搭理秦艽,而是被一盏淡黄色的灯笼吸引了。十里长街皆被笼在一片昏幽中,唯有这一盏灯笼亮着人间才有的颜色。 觉察到她的视线,秦艽道:“奇怪吧,这一盏灯笼实在与众不同啊。” “这是谁家的宅邸?”聂银烛问道。 “厌竹的,”秦艽颇为得意地一笑,“想不到吧,冥府冷面判官厌竹也是有故事的人啊。” 聂银烛仔细观察了这盏灯笼和其他灯笼的区别,若那让人心中生寒的幽蓝色是鬼气,那这盏灯笼里的便是——人气。 思及此,聂银烛不由惊呼:“这里面装了一个人?!” “不能说是一个完整的人,这里面装着的是一个凡人的一魂一魄。”秦艽点头,语气稍稍凝重,“厌竹刚入冥府做无常那一年,一个凡人男子硬闯冥府,将自己的一魂一魄扯出,死死钉在了厌竹的门前柱上。” 见聂银烛惊讶地愣在原地,秦艽接着说:“那男子在人世时寻仙求道有所小成,懂得一些金石之术,冥府的无常们竟也拦不住他。只能眼见着他钉完了自己的魂魄便一路冲到奈何桥上,再寻过去时只能捉见他遁入轮回的一抹残影了。” “那男子……便失去一魂一魄投胎去了?”聂银烛仿若在听天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按理说失去一魂一魄的亡灵是万分脆弱易碎的,即使不被轮回的闸门碾作虚尘侥幸转生,下一辈子也可能是缺胳膊少腿心智不全总之怎么样都不会正常的生灵。可秦艽说他世世为人且非常健全,因为没喝孟婆汤便投胎,每一世都在找寻脑海中长久不忘的那个人。 此般天资若是用在正途上,这会可能已经位列九天了。 “真是招惹了谁不好,偏偏是厌竹那样脾气倔又无情的人,自讨苦吃罢了。”聂银烛叹道。 秦艽不认同地说:“此言差矣,厌竹是脾气差了点也古怪了点,但对这人却不一样。” “怎么说?” “你看这盏灯笼便知了,”他指向那朵淡黄色的光,“若实在无情何苦留着这凡人的一魂一魄呢,更何况你有所不知,当日只是被光秃秃钉在柱子上的魂魄,是厌竹亲自制了灯笼把它妥善储藏的。” 说罢便欲将手指摸上那灯笼,指尖离它还有三寸的时候便触到了一层突然显形的遮罩。 听说厌竹这么些年来只要逢着那人阳寿殆尽来冥府转世便告假在家闭门不出,去人间抓鬼也要避开他在的片区。然而十八层中,悠长的冥府街道里却亮着属于那个人的光,他不提追回一魂一魄的事情,她便随着那盏灯笼长明不灭。 聂银烛难得好奇心萌生一回,缠着秦艽说厌竹的往事,这家伙却不自在起来,刚一回到地面就寻个理由遁走了,连聂银烛准许他回府的诱惑都没能留住他。 聂银烛一路思索回到家中,在摇椅上躺了一柱香的时间,银耳莲子汤温了几回都没喝上一口。 总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一定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地方。 【离人骨】改命邪道士 垂杨巷陌,飞花桥头。 晚来春风愈发舒畅,聂银烛叼着一根莠草,抱臂倚在小镇口的柳树旁,闲闲散散地看着远处灯色忽明忽暗的人家。 都说扬州有夜桥灯火连星汉的美,而住在江南这么久的聂银烛才发现周边小镇的景致也别有一番风味。这离扬州城只有一个时辰车马之途的小镇,烟波横阔,红桥绿柳,同样的迷蒙三月,多的是一份难得的宁静。 正惬意地小憩着,春风微急,吹来一片薄薄的物事,好巧不巧贴在了聂银烛脸上,抓起一看,噫嘘唏,竟是张白惨惨的纸钱。 是了,能让扬州茶商大户许家的小姐在产茶时节里放下家里红火的生意外出的,也只有冥府判官大人派给她这挂名无常的重要差事了。 之前来这里接引张姓说书人的魂,只道他是寻常的垂老病死,没想到之后小镇接二连三有百姓害病身亡,仔细一查竟然是疫病。好在官府稍加重视,寻到疫病的根源是镇中百姓常年引用的井水出了问题,阻断病源后城中的郎中治好了病况较轻的人,但那些毒浸骨髓病入膏肓的可怜人却只能卧床等死了。 聂银烛此行的目的是来接引最后几个百姓的亡魂,本来黄昏时便能打道回府,最后一个人的魂却久久未能现形。冥府有令,无常不能接触魂魄未脱出的身体,可怜的千金小姐许秋练只能在这里干等。 眼看着月上柳梢头,眼前又飞过一片纸钱,凄惨得很,饶是聂银烛再有闲情逸致也被这突兀的苍白搅乱了。不耐烦地劈过去一道指风,纸片霎时碎成粉末,聂银烛掸掸衣上的尘土便朝着那户人家快步走去。 人死后不出半柱香就应该身魂分离,这户的病人都死了快一个时辰了,她倒要看看是出了什么幺蛾子。 刚隐身踏进门,定睛一看,果不其然有只穿着黄袍的幺蛾子在堂中设坛施法,他身前立着一口寿棺,其中躺着的就是早已咽气的病人尸首。 亡者是个青年男子,棺材旁站着他的家人,一对中年夫妻皆双手合十不断地对天祈祷,一位年轻女子,许是他的妻子,正在丫鬟搀扶下掩面痛泣。 尸体面色发黑,印堂却有微弱的聚成一团的幽光,聂银烛细观至此顿觉这黄袍术士的用意,他是用符封住了这个人的魂魄,企图阻止亡魂脱离已经死亡的肉体。 肉身已死,魂魄却迟迟不离体,如若这法术能持续奏效七日,那么冥府便会将亡者的死期从生死簿中抹去。这是道中邪法,且施术者需七日全神贯注不眠不休,看来这术士颇有胆量,还不是普通的幺蛾子呢。 聂银烛绕转至那黄袍面前,没想到他双眼径直砸过来,竟像是能看到聂银烛一般。只是他眸中刚出现一丝激动便很快被漠然取代,视线又移回面前的寿棺,端起的手指在虚空中发力,指向亡者的眉心的光团。 其人剑眉星目,目光炯炯,十分英武。其容貌若放在寻常男子身上必然是增光添彩,只是放在如此道行深厚的人身上却极其不妥,聂银烛所遇见的修道之人的神色都是淡雅随和的,这人却带着非常锋利的目的性,倒不如说是,戾气。 也不怪,敢用邪术逆天命的人早不能用正道来衡量,只是奇怪为什么这么久了厌竹还不来,这种情况下判官大人早该执着夺命笔踏小鬼而来了。她都不来,聂银烛也用不着管那冥府的法纪了,干脆扒掉这一层无常的皮,用散仙流萤的身份制止这荒唐的人间闹剧。 可没想到刚要捏诀断掉术士和尸首间无形的线,这黄袍男子便突然开口,冷声道:“冥府的判官大人管教无方吗,怎么一个小小的无常鬼都敢碰活人的身体了。” “活人你奶奶个腿!”聂银烛怒斥他,“此人已死一个时辰有余,冥府生死簿上一笔一划写得清楚,你休想用邪法逆天改命。” 这妖道竟知道冥府规矩,实不可小觑。 黄袍一声哂笑,眼角寒光乍现:“呵,还是个不傻的无常,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破了我的符。” 说罢他指间一定,逼着亡者的魂慢慢下移,常人的躯体哪能经受这般折腾,那尸首顿时青筋暴起狂颤起来,吓得一众家眷惊叫不已。 聂银烛赶紧捏诀,刚触到他的符咒便觉刺痛难忍,时而如坠冰窟时而如入熔炉,浑浑噩噩之间只剩难以置信——这人功力之深完全不符合他二十余岁的凡人面相,甚至再加个三五十年也完全达不到此种境界。 刚才施法已拼了一次力,眼见着聂银烛这边的灵光在慢慢衰减甚至有被反噬的趋势,只能暗暗叫苦,后悔没精进自己的半吊子仙术。 “冥府判官在此,谁人忤逆天道?!” 聂银烛正孤注一掷想再推一层力,一声怒喝自门口传来,玄衣魅影傲然立在夜色中……不对,这不是真的厌竹,只是一个逼真的幻影。身旁微风拂过,秦艽恰时而来,聂银烛刚想哀嚎这黄袍术士高深莫测根本不会被幻影轻易瞒过去,就见那人还真的被打乱了心神,一个跨步就朝那魅影追去。 “愣着干嘛,快收魂啊!” 秦艽急声催促,聂银烛忙反应过来。失去桎梏的魂魄如焰火膨胀一般从尸首眉心散出,她一个牵引收进袖中,那群吓傻的家眷中突然奔出一个年轻女子,连滚带爬捕捉着亡魂的幽光。正是刚刚掩面哭泣的新寡,聂银烛和秦艽俱是隐去了行踪,她能看到的只是极其微弱的光芒,这是刚死之人与家人的点滴感应。 黄袍已知中计,一个转身就朝聂银烛他们冲来,眼神甚是凶狠,犹如恶狼扑食。等不及聂银烛的反应,秦艽抓住她的胳膊便一个腾空,顷刻间已至浮云之外,耳边那家人凄厉的哭喊还未消散。 人死不能复生,世人总有执念。 此一夜太过诡谲,活了数百年的流萤小仙侥幸脱险后喘了半天才回过气来,刚刚放出去的灵光被硬生生打断,这会才觉得胸闷气短非常不适。 “唉,你不知道什么叫量力而行吗?”秦艽边帮聂银烛拍背顺气边柔声念叨,“打不过就跑拼什么拼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聂银烛抚了抚心口:“知道了,我明天就开始修习仙法。” 秦艽叹了口气,幽幽地说:“没用的,只要他还活着一天,还练着他那道法一天,你就赢不了他。你没看见他的影子吗?” “看见了,”聂银烛终于能挺直脊背,“膝下无影如同断腿,他就是那个能闹到冥府去的缺了一魂一魄的人。” 聂银烛欲扬手拭去额角的汗水,却被秦艽突然抓住了手腕,他神色一凝:“不好,应明玕在你手上留了印记,他怕是会一直追踪我们。” 聂银烛这才发现自己手上的一圈紫光,如同镯子一样箍在腕间。 “看来要继续逃了,这紫光我一时半会也解不掉。”秦艽望向九重天的方向,“是我拖沓了,你没经过登仙台躲不进九重天,要不然我们这时都能坐在我的殿中喝茶了。” “那现在去哪?” 秦艽略微思索后,一个清脆的响指伴着嘴角扬起的得意的微笑,牵起聂银烛便改道向西:“有了,跟为父走便是。” 聂银烛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哪是哪,几经腾云驾雾落地后,抬头一看只见“开封府”三个大字,竟是奎星下届的管辖地,包龙图的地盘。 “难道奎星大人能助我摆脱这个?”聂银烛扬了扬手,狐疑地看向秦艽。 他摇头,解释道:“这里是皇城开封,也是魏国的旧都大梁。应明玕来不了这里,他再有能耐也是肉体凡胎,我们就呆在这里等这紫光消散好了。” “魏国……”聂银烛细思片刻,数一数年月,那可都是战国的事情了。 依秦艽这意思,黄袍术士应明玕是战国之人,若轮回转世没把记忆和功力散掉,那这人的资历之深聂银烛可远远不能企及。不仅是她,就连九天之上的司命星君秦艽也差了他一百余年,聂银烛之前竟不知好歹想要与他硬拼,一想到这便冷汗涔涔后怕不止。 不能回扬州也不能出开封,他俩只好在城中瞎逛。秦艽没再跟她解释为什么应明玕来不了这里,但聂银烛知道他不断抽动的嘴唇后定是堵了一箩筐的话没说。 正是夜市兴隆的时间,这与扬州的温婉柔和不同,倒有几分当年唐都长安的盛景模样,却比长安的夜市要更热闹些。聂银烛没来过开封,看着周边的琳琅满目也和秦艽一样兴奋起来,刚刚的担惊受怕消散了不少。 聂银烛除了爱喝茶之外,极嗜甜。现下蜜饯在口,囊中又攒着西京的雪梨、河阴的石榴和卫州的白桃,直吃得秦艽打趣道:“可是稀奇了,活了几百年的人还像没吃过东西一样。” 刚想白他一眼回句你不也一样,话到嘴边就生生咽下。 聂银烛一枚枣脯卡在喉中,呆滞地望着路前方横亘在繁华街市中的硕大墓碑和它背后的一座孤坟,它们几乎是突然出现在聂银烛视野里的。奇怪的是,周遭人对这吊诡的景象视若无睹,再仔细一瞧,原来那墓碑是设了结界,凡人看不到的。 拉着秦艽靠近这古怪的墓碑,只见它年岁久远青苔长满了边界,碑上的墓主名字却清晰可见。 楚郁离。 【离人骨】大梁竹声 晨光熹微,聂银烛风尘仆仆赶回扬州,秦艽这厮把她丢在城门口便又急匆匆回九重天去了,聂银烛提起裙裾一路小跑,千万要在那群婢仆起床前赶回屋里,要不然他们又要大惊小怪嘘寒问暖的了。 哪曾想,离大门就差两三步的距离,聂银烛径直向前的脚步竟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了回来,伸手一触,是一堵看似虚无的屏障。可耳边响起莺啼,抬头分明看见一只黄莺振翅飞出聂银烛的院落——看来设法之人是针对她了。 捏诀一观,只瞧得平日清清冷冷的中堂站了一堆丫鬟小厮,皆是唯唯诺诺低眉顺眼的模样。 而他们辛勤服侍的那个人,流苏髻梳得整整齐齐,浅青色的绸带垂在肩头,豆绿色的褙子如新茶的嫩芽,正气定神闲地浅酌着杯中的香茗。 另一个许秋练安然自得地坐在中堂的椅子上,随意地指挥着聂银烛的一群下人。聂银烛一阵惊异,心中稍有松懈,神识便出了纰漏,这人立刻挑眉看向半空,嘴角露出了玩味的笑容,眸中尽是狠戾。 聂银烛平生一直和气处世,唯有被人假扮这事陡然激起了她的怒火,本就是居无定所流离漂泊的命,被人轻巧地假扮只让聂银烛觉得自己的存在太过儿戏。 指间发力,屏障在面前碎成粉末,聂银烛提裙阔步迈进府中,轻叩空气凝住了府中的时间,径直朝着堂中人走去。 下人的动作停滞在上一秒,那与聂银烛一般模样的脸上有稍纵即逝的讶异。 “应明玕。”聂银烛直呼他的姓名。 那人拂袖一挥,还原了他本来的模样,只不过今日着了一身仙风道骨的道袍,却根本没有仙家的释然之意。 “看来是我低估你了,”应明玕颇为挑衅地说,“冥府的无常鬼还是有点能耐的。” 聂银烛不言,只死死盯住他的一举一动。 没有预想中开门见山的刀光剑影法力相拼,也不知道这厮葫芦里卖了什么药,只见他十分自得地端起茶盏,挥香入鼻,眯起眼睛仔细嗅了嗅,转而问她:“这茶甚是好喝,叫什么名?” 心中怒气渐平,知他倘若与聂银烛斗狠她必落败于长其数年的道行,不如安然落座,捻起茶盖,将那吸在白瓷面上饱满的黛绿轻轻一磕,茶叶入汤,缓缓沉入杯底。 “这茶叶的品种不足为奇,唯有你饮过的这盏茶,名唤郁离。” 言罢,应明玕的瞳仁骤然一缩,聂银烛便知道自己赌对了。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世人所谓的波折,所谓的万幸,所有令人喟叹惋惜的无常不过都是天机命盘上精心排布的一笔。直到归于这一方尘土,埋骨青山之下,才能求得一时的肆意和宁静,而魂魄却又在黄泉的波涛中继续下一世的悲欢。 活了这么些年,不能说与人间完全隔离,朋友谈不上,稍有交集的人还是有的。有些时日,聂银烛虽然已经不是他们认识的名字和身份,却还是会偷闲去看看这些人的安眠之地。 每一块碑都藏着一段往事。 葭月的大梁城,暮雪纷飞。太守府中一阵骚动,无人敢大声说话,细碎的脚步声迭起,其中夹杂着婢仆的窃窃私语。 楚郁离躲在门廊的柱子后,宽大的门柱刚好遮住瘦小的身躯,她只敢悄悄露出半个脑袋,胆怯又好奇地看着前方亲人和婢仆齐聚的房间。 那是她母亲太守夫人的住处,昔日温和柔声的妇人没了声息,一动不动地躺在镂金错彩的床上,面色与亡人无异。 年幼的孩童不知生老病死,只道母亲只是像寻常一样睡着了,看着屋中一个方士模样的老人就要将一根闪着寒光的银针刺进母亲的心口,她尖叫一声就要冲进去阻拦。 “哎呀小姐!”一个长不了楚郁离几岁的小丫鬟眼疾手快扯住了她,“小姐偷偷跑出栖幽阁已经犯错了,可别再让太守大人发现啦。” 楚郁离稚嫩的脸上写满了焦虑和疑惑,她口齿不清地急急说道:“可……可是那个人要伤害母亲啊。” 小丫鬟刚要解释,就见一个着素白衣衫的小童子负手从假山后走出,年纪不大倒是高傲得很,他斜睨了楚郁离一眼:“我师父是在救你娘亲,无知小孩却道是害人。” 原是太守夫人近一个月来心力不济、失眠盗汗,好不容易睡着却逢了骇人的梦魇,三日前晕倒在床前便再也没能醒来,呼吸极其微弱,面色也一日比一日青黑。太守寻来大梁的名医,上瞧下瞧却始终看不出名堂,经旁人一提点才想到神鬼之事上来,忙请来自燕齐之地云游至此的方士。 餐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保神明之澄清兮,精气入而粗秽除。燕齐一带方术盛行,这老人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也着实有大能耐,只见他银针插拔间,捻须闭目思索了片刻,便招呼神情焦灼的太守一阵耳语。 众人不知他们交谈了什么,唯见太守的神情从惊讶坠入凝重之中,他随手招来小厮:“你去栖幽阁看看小姐的动静。” “不好!”小丫鬟听得清楚,抓起楚郁离的小手就匆匆出了大门,穿过竹叶铺满的小径向庭院深处人迹罕至的小阁奔去。 小童非常淡定地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样子。 “明玕。”方士唤了童子一声,同太守一起走了出来。 “这是我的小弟子,天资聪颖,颇有灵性,只是性格孤傲了些。” 太守向应明玕投去赞许的目光,小童却似没有看见一般,所幸太守向来宽宏,只当是小孩子心性。 寒冬的大梁肃穆得很,长空万里无云,唯有滞留的旅雁划破天际,留下一道赤黑的影。 应明玕看向楚郁离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耳边响起方士与太守的交谈声。 “尊夫人如此行径只为逆天改命,但凡人之躯怎能跟天机相抗呢,还望太守大人在夫人转醒后多加劝解,以防心中积郁。” 太守一声长叹:“谢过师父,是内人执念太深了,我们那小女儿本就逃不开这命。” 魏惠王六年,魏国迁都大梁,一改疆域散漫格局,国号称梁。 十一年后,魏反攻秦国,包围秦孝公于定阳,秦国战败乞和。至此大战以魏国胜利告终,魏国的霸业得到继续发展。 历史的车轮碾过清白的岁月,于是史官提笔,书卷留香,昔日位于强国之列的魏国却难逃东败于齐,西丧秦地七百余里,南辱于楚最终覆灭于秦王朝的命运。 国家鼎盛兴起一方水土,国家衰亡也连接着每一个子民的生息,安逸的大梁并不知道危机早已根植在暗处,年幼的楚郁离和应明玕也对自己日后的人生走向一无所知。 那日后,方士带着小童继续游走人间,遍观诸国乱斗、纷争四起,偶尔隐进山林研修方术。应明玕本就不浅的慧根如雨后春笋一般快速破土滋长,直让老方士慨叹不已。 楚郁离依然在太守府深处的栖幽阁过着自己孤单乏味的童年,身边只有丫鬟小仆陪伴,偶尔在翠竹种满的小院玩耍,抬头望见墙外人群熙攘的市井,眼里划过的都是欣羡。 太守夫人痊愈后便不再常来小院看望女儿,难得的相见却没了往日温柔和蔼的笑容,只有眉宇间浓厚的哀愁和离开后扶墙掩泪的啜泣。 变辙的开端在十年后的仲春。 此时魏国已进衰退期,与他国斗争的力不从心被搬上台面,蛰伏已久的秦国日益壮大,对中原的这一方沃土虎视眈眈。 这一年,久病不愈的魏国王室剑走偏锋,秘密召集天下异能人士,望以金石之术扶起衰朽的国运。 走投无路之时,最易偏信鬼神。 老方士埋骨在故土燕地,天下战事一片,应明玕羁旅许久,为求温饱不得已应了魏王室的召请。 乱世之中,自恃清高成了最可笑的东西。应明玕虽然傲骨天成,这一份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太守和夫人都是知恩图报之人,得知老方士的徒儿在异士名单内便力邀应明玕在府中住下。 曾时的白衫小童已经是丰神俊朗的青年,眉宇间带着疏离和平淡,太守说这是世外高人的风范。 而那稚嫩的小女孩也在深院的围困中脱胎为外表清冷的美人,不爱色彩明亮的服饰,唯喜欢暗色的衣衫,一入夜便与黑暗融在一起,双眸却明亮澄澈。 那是不被世事蒙尘的一份洁净,一切纷争冲突都与她无关。 楚郁离,应明玕。 一个不谙俗世的深院千金,一个淡漠烟尘的方士后学。 “繁阴上郁郁,促节下离离。亭亭明玕照,落落清瑶流。”故事讲到这里,聂银烛微微一笑,将两句藏在心里许久的诗念了出来。 茶水已凉,绿叶贴在杯壁,残留的茶汤在洁白的碗底晕开一片暗黄。 站在原地的应明玕一直沉默着,眉眼间的戾气早被她的言语磨去,只留下化不开的哀伤,带着饱经岁月击打的痕迹。 郁离,明玕,都谓竹。 【离人骨】悬丝傀儡 仲春渐暖,是处花开。夭桃烘日晕生脸,红杏吟风笑满腮。 不久便是上巳花朝节,大梁城的千金小姐们虽人在深闺,心却早已飞到传说中花神居住的仙境去了。 可这一切与太守府家小姐居住的栖幽阁全无关系,这小径深处的闺中小馆掩在茂密的长青竹中,终年不见天日,连可贵的一方天域都被竹叶割得稀碎。 楚郁离已在这富贵的牢笼中困锁了十八年, 想要出逃去看一眼墙外人间的心愿却从未放弃过,年岁的增长也让她有了一个侥幸的想法:她还能不嫁人成老姑娘吗? 憋屈了十八年后,这一年的花朝节愈发诱人,往昔只听着换工休息的丫鬟们向她描述过每年大梁城花朝节的盛况,粉面红妆的千金小姐们,步摇轻摆、罗裙生莲,每个人都在发间额角贴着花瓣,和着脂粉的清新,真真是步步留香。 楚家小姐听了十几年的书,这一年却无论如何不愿再早眠于幽森清冷的闺阁,于是她决定,翻墙越狱。 "哎哎哎,小姐, 你可千万小心点,莫要摔了呀!" 栖幽阁的院墙边,小丫鬟豆绿站在墙根处仰着脑袋绞着手帕,她死死盯住生怕挪了视线之处,楚郁离正将层层罗裙拢在腰间,挽起的衣袖露出藕白色的胳膊。 她站在栖幽阁独比府中其他院墙更高的屏障顶上,粉白色裙衫早已蹭满了灰尘,一只白皙娇嫩的脚丫正犹犹豫豫地朝着前头一臂之隔的参天古树上比划着该怎么下脚。 楚郁离一介深闺小女子,虽软禁在府中,寻常千金小姐享受的待遇她全享受了,平常重物没提过,身手没练过,能坐着就绝对不会让她站着,因而纵使心中想着不过一只胳膊的距离而已我一定能跳的过去—— 她还是在意料之中迈出了小姐家矜持的步伐,而这小巧的一步还不到一臂之长的二分之一。 “啊!!!!” 自家小姐还没来得及呼救,小丫头豆绿就惊声尖叫起来。 楚郁离的大脑瞬间空白一片,只有须臾下坠的失重感和突然落入一个温暖怀抱的包围感第一时间贯穿全身。 她紧阖双眸,因而更能感觉到这臂弯的温柔却足以支撑她的力道,脑海中不由翻腾出那些小姐郎君的佳话,竟生了几分羞赧。 然而绯红未挂上两颊,甫一睁眼看到的"郎君"却让她吓出一身鸡皮疙瘩。 此时抱住她的却不是想像中俊朗的翩翩公子,而是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这怪物身上的皮肤像是百家被一样打补丁似的拼凑起来,粗大的针脚透着拙劣粗糙的工艺。 除皮肤外,四肢五官俱全,同样的粗劣,瞳孔之处竟然没有眼珠,只留下黑漆漆的两个洞,正像模像样地俯首看着她。 "啊啊啊啊啊啊啊!你是什么妖怪!快把我家小姐放下去啊啊啊啊!" 豆绿又抢先替楚郁离喊出了心中的惊惧,那怪物倒也听话,竟然真的就在离地面还有一米距离的半空中突然放手,楚郁离暗叫一声,后脑勺就摔在葱郁的草地上。 可是,竟然不疼。 她仰躺在地上,余惊未消,眼角余光所及之处却瞥见了几只小巧轻盈的白纸片,侧头望去却是被剪成小孩形状的纸娃娃,每个娃娃脖子上都连着红绳,仔细倾听还能察觉他们咯咯咯的清脆的笑声。 她一个翻身,衣衫下又跑出更多系着红绳的纸娃娃来,想来刚刚是它们在她落地时支撑住了她。 这些纸娃娃见楚郁离没有受伤,又都拉着小手一个接一个地腾空飞起,向着她前方那棵参天古木的方向飘去,最终落在了一个少年的手心里。 少年的身子隐在枝叶繁茂之处,着一身白袍,不细心观察便会把他和白日的天空混在一起了。此时他一手拢着叠在一起的几百只纸娃娃,一手像把玩悬丝傀儡一样,瘦长的手指规律舞动着。 看来这不人不鬼的怪物便是他操控的傀儡。 察觉到楚郁离的视线,少年轻点脚尖一跃而起,下一刻便轻巧地落在了她跟前。他舞动的手指停了下来,虽并未有丝线连接,悬丝傀儡却一动不动了。 小丫头豆绿着急忙慌呼天抢地地扑了过来,把楚郁离上下翻遍查找受伤之处,见自家小姐并无大碍,舒了口气。 可这口气还没吐到一半,机敏的小脑袋瓜又蹭地转了一下,恶狠狠地盯着陌生的少年,张开瘦弱的小胳膊,母鸡护崽似的护住自家小姐,像楚郁离的资深发言人一样质问道:"你是何人?为什么要摔我们家小姐?" 少年睨了她一眼不说话,仍居高临下地看着此时已平静下来,正坐在草地上整理衣冠的楚郁离。 她不再看他,兀地说道:"你,我认得。" 语气听不见感情的起伏,仿佛是深幽潭水中涌起的一缕微波。 楚郁离软禁在栖幽阁十八年,平日所见的人寥寥三五个,因而外人于她和外面的世界一样新奇,所以她见过的人都被牢牢记在了心里。 哪怕过了十年之久,她还是能认出来这个桀骜不驯的少年就是当初她溜出栖幽阁看母亲时,跟在老方士身边的那个自负又骄傲的小童。 应明玕也不直接回应她,而是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向栖幽阁的院墙外掷了过去,可那根树枝却并未如预想般落到外面去,刚一飞到院墙上方便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阻隔了一般,反弹回了应明玕手里。 他嘴角勾起一抹邪笑,转头向楚郁离扬了扬手里的树枝,道: "楚小姐真的以为自己能翻墙而出吗?" 楚郁离眸中的神采瞬间灰了下来,这无形的屏障与高耸的院墙,真的是将她当作金丝笼中豢养的珍贵禽鸟一样了。 她虽不明自己为何要受此待遇,可似乎还是在冥冥中洞见了自己的悲哀。 少年没有放过她眼中所有的起伏错落,竟有了些许恻隐之心。他稍作思考了一下,故作玄虚地说:"带你出去于我来讲并不是难事,只不过---" "不过什么?!"又是豆绿叽叽喳喳的声音,她看着自家小姐的失落也是一阵揪心。 楚郁离亦抬头静静地看着他,眸中闪起了一点星火。 应明玕露出奸计得逞的神色,道:"不过你得给我一滴血当作报酬。" "只要一滴血?"楚郁离不解地看着他。 "好大的胆子!我们家小姐可金贵了,你要血做什么!"豆绿在一旁耀武扬威。 应明玕停息的手指又开始舞动,一旁呆滞的傀儡便运转起来,他指了指那补丁打满的傀儡面庞,说:"我用猪皮给它做了皮肤,却不能用猪血给它一点红润的生气,倘若楚小姐愿意给它一滴人血补了生气,在下今日便带小姐游遍大梁。" 这以小换大的买卖实在诱人,楚郁离一狠心便拔出金钗刺破了手指肚,红豆似的一滴鲜血滑在指尖。 应明玕勾勾手指头,这滴血像是有了自我意识一样朝着那只丑陋的悬丝傀儡飘去,他再虚空一点,血珠便融进了傀儡的眉心。 接着,楚家小姐和小丫鬟豆绿一起见证了奇迹的一幕。 楚郁离的指间血才消融一会,傀儡便如脱胎重生了一般,破碎的猪皮补丁裂开,从中破茧而出似的走出了一个纤姿窈窕的女子来。 待这个女子的面容完全雕刻成形后,小丫头先声夺人地一声惊叫,楚郁离才发现那竟然是与她别无二致的一张脸。 另一个"楚郁离"款步走来,俯身向楚郁离伸出了瘦白的手,温柔地将她拉了起来。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任谁也想不到这位容貌姣好的姑娘竟然是一具本无生气的木头内里的悬丝傀儡,而且不久之前还是一副可怖的怪物模样。 如今她身姿纤巧,俏丽怡人,一张粉面含春的脸上是娇媚自然、落落大方的神采,与她一比,面无表情眼若深渊的楚郁离本尊倒更像是一具傀儡了。 应明玕在一旁抱臂看戏,小丫头豆绿早已呆若木鸡发不出声音,傀儡楚郁离微微一笑,欠了身子向正牌楚家小姐行礼道:"阿离见过楚小姐,今日便由我作为楚小姐的替身留在府里,小姐尽情和明玕大人游赏去吧。" 听到"尽情游赏"这四个字,楚郁离眼底的星火燃成了熠熠发光的银河,她将一肚子疑问抛之脑后,不做声,却期待地看向应明玕。 应明玕不由觉得好笑,果然还是年纪尚浅的小姑娘,看着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心中想必都乐开了花了。 即使觉得别人年纪小的他也不过只比楚郁离虚长了一岁而已。 少年自然地牵起楚家小姐的纤纤素手,另一只手捏住两张行路符,低声念了句咒语,这两张黄符纸便迅速移动至二人脚下,撑着他们便径直向院墙外飞去。 楚郁离对应明玕有失礼数的行为毫无反应,她只期待着外面的世界,心脏搏动的声音清晰可查。 少年又是食指一点,栖幽阁的屏障就失了效用,大梁城的繁华景象便瞬间冲进楚郁离的双眼,一时间,眼前错综复杂的色彩、耳边嘈杂热闹的声音填满了她空寂十八年的心。 "是人间啊。" 情不自禁地感慨着,泪水便滴了下来。 【离人骨】须弥鬼市 仲春月,万杏初荣。 大梁城在中原,春寒料峭与百花争妍并举,到仲春时节、花神降世前夕,各家各户门前都栽种着几捧娇艳欲滴的花朵来。行人过处,无不留香。 楚郁离常年居住的栖幽阁除了黛青色的常青竹便再无其他,她对于花朵的概念都是在书籍上看到的,那些墨色的丹青锤炼的花朵,远没有如今看起来惊艳与真实。 带楚家小姐到达大梁城内还不出半柱香的功夫,应明玕便对自己的这个承诺后悔不已。他与师父游走神州数年,什么山神鬼怪没见过,什么奇珍异草没摘一两朵观察过,更何况这些寻常不过的人间凡品,全没什么吸引之处。 虽然耳闻楚郁离从没有出过楚家的院墙,其中的辛酸滋味他却始终不得其解,因此当楚郁离虽不说话却不住地走走停停被各种鲜花吸引后,应明玕终于不耐烦地问:“这些花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几片叶子吗。” “不一样,”楚郁离依旧惜字如金,“第一次见。” 她说这些话时,捻着花瓣的手带着无限的怜惜与温柔,似乎也在抚摸自己脆弱的新生的羽翼。低垂的双眼中灌满了赞叹与悲伤,这分深情软化了应明玕的焦躁,亦让他为之动容。 但他很快便打消了心中异样的情感,如今他正在为大梁国运修习方术秘典,不能有太多纷乱无用的情感搅碎至高术法的醇正。 二人就这样一路赏花赏草,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大梁城中的难民窟里。 战国年间,各国兵刃相交,君主们为了宏图霸业皆不惜兵力南征北战。魏国易国号后,虽畏惧着秦国强大的势力,却仍期许着重振旗鼓,在版图划分中赢得一杯羹。 战乱之中百姓最苦,大梁城内洋溢着花朝节即将到来的喜庆,城外的村镇却是流民失所,饿殍遍地。于是他们一路逃难至城中拥挤的难民窟祈求温饱,而陷在金石美酒、软玉温香中的王侯贵胄们永远只在乎自己的朱门酒肉。 当一双枯瘦如柴的手扯住楚郁离素净的裙角时,她顺着这只手的来源望去,看到的却是一个瘦到皮包骨头,宛若行尸走肉的男人。 她还未作反应,应明玕就眼明手快地把那只手拂开,匆匆忙忙揽着楚郁离往回走。倒不是冷血无情没有善心,他有不得不带楚郁离走的理由。 可是楚家小姐哪里甘心,触目惊心的难民窟景象像蒺藜一般缠住了她的视线,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如这个男人一般没有人形的难民们。妇女儿童,老人壮年,干枯的身体和不见一点光芒的眼睛,或匍匐在地,或有如死尸一样靠在墙边,她觉得书中所说的地狱也许就是这般景象了。 “为什么……”她颤抖着发问。 应明玕又觉得一阵烦躁,他向来不喜欢解释太多常理性的事情,而这位楚小姐却又是对常理一无所知的人。 于是他索性将收在衣兜里的纸偶们又唤出来,给几个小人戳了个小洞作嘴巴,那些小人儿便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向楚郁离解释难民的由来和乱世的纷争。 楚郁离越听越揪心,而应明玕更是在最后火上浇油似的补了一句:“楚小姐觉得自己被锦衣玉食伺候了十八年是一种囚禁吗,可是这些人们宁可去过楚小姐的生活也不愿意在饥寒交迫中猜测明日的命运。” 看到她垂下的手指越握越紧,应明玕的嘴角划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 “我能帮他们什么吗?”楚郁离扭头问他,眼里写满了期许。 应明玕摇了摇头,道:“溪渠一时间汇不成江流,你此时的帮助只是加速了他们的衰亡而已。有些时候,希望这种东西还是不要太过明亮。” 失落又堆满了楚郁离的眸子,她于心底叹了口气,转身便离开。 身后是人间炼狱一般的贫民窟,身前却是百花似锦的大梁闹市,行在中间的楚郁离竟然有种自己正是来界定这种天差地别的错觉。 自贫民窟而返后,周遭的热闹景象便都失了味,楚郁离反复在心中念叨着应明玕那句希望莫要太过明亮,总觉得此人话里有话。 斜阳飞上枝头不久,天地便笼在了渐渐加深的夜色中。楚郁离对大梁城完全陌生,自然察觉不出周边的异样,而应明玕却早早发现了不同。 他瞄了一眼忧心忡忡的楚郁离,暗道:这小丫头果然有吸引异魂的力量,初入人间竟然把七月半才会在凡世显形的须弥鬼市提前招来了。 每年的七月十五,阳间的人提早入睡以求平安过夜,阴间的魂却蠢蠢欲动无比期待。因为这一天,冥府与凡间通商,两界的屏障消除,须弥鬼市就在这分界处显露真容。 误入鬼市的凡人只要有心不透露出自己真实身份,便可在鬼市淘到不少人间罕有的奇珍异宝,倘若不小心让鬼市之山精鬼怪揭破身份,那今日须弥鬼市里专为异魂烹饪珍馐美味的食髓居就要加餐了。 应明玕与师父在九州游方时曾入过一次须弥鬼市。那时他十四岁,比如今还高傲自恃不知收敛,傲气写在天灵盖上,非要和鬼市一只通经晓古的地精比博学,结果一张快嘴比地精边吐字边掉土渣的嘴巴快了不知多少倍,急得老地精破口大骂,作势就要拿树鞭抽他。 小方士反应灵敏,抽出一张火符便烧了地精的树鞭,却未及思忖这须弥鬼市并不应当出现火符这种人间术士才会持有的东西。 “这小孩是人!”老地精大喊起来,嘴里的土渣喷了一地。 霎时间整个鬼市都安静下来,所有山精鬼怪皆死死盯住瘦小的应明玕,他索性也不再隐藏,扯了身上的隐气符便坦然道:“我就是人,尔等奈我何?” 他这不知天高地厚地自揭身份如一簇薪火掉入了干柴堆中,瞬间点燃熊熊烈火,鬼市中所有异魂都向他扑来,各自心中早已打算好了该怎么烹调这个细皮嫩肉的凡人小孩。 年少轻狂的应明玕丝毫不惧,却苦了一把年纪的老方士,他知道自己的徒儿即使有十成的把握搞定这些饥饿的厉鬼妖怪,破了冥府的规矩也要在他的阳寿上折去几十年。 于是老方士在群魔包围前一把抓住应明玕的胳膊,捏了个诀将二人裹在了无形的屏障里,抽出两张行路符便带着少年腾空而去,远离了脚底叫嚣着的不甘的妖魔们。 心有不甘的应明玕在被老方士罚写了一万遍隐气符后终于想清楚了其中的利害关系,从此再与鬼市打交道时只能不情愿地做掩藏锋芒的缩头乌龟。 因此当再逢须弥鬼市之时,应明玕心底是抗拒的。他欲带楚郁离避开这危机四伏妖气冲天的街市,却发现楚郁离走到哪里这鬼市就延伸到哪里。 看来今天是躲不过去了。 思及此,应明玕烦得不行,他看着楚郁离欲言又止的样子就知道这丫头肯定又藏了一肚子疑问,然而身在鬼市用不了纸偶来替他解释,却又嫌长篇大论去讲鬼市的起源怕是要讲到上古去了。 凡人的世界他都懒得解释,更何况妖魔界的东西。 于是应明玕灵机一动,在楚郁离发问前便告诉她这就是人间最寻常的夜市,这些长相奇特的生灵就是战乱中受了伤面容受损的可怜百姓。然后趁其不注意在她背后贴了一张隐气符,打算边带她逛街边观察鬼市情形以便早些离开这让他有童年阴影的地方。 听到应明玕的解释,刚从难民窟的悲伤哀愁中稍稍缓和的楚郁离又陷入了忧虑中,本来觉得新颖好玩的街市也蒙上了灰沉的色彩。 她看向那些山精鬼怪的眼神也从初时的略带畏惧变成了完全的哀怜,这可让那些平日面容狰狞的异魂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离人骨】黑衣老者 秋鸿叫侣代云黑,猩猩夜啼蛮月明。 纵使战国年间各域征战、民不聊生,也仅仅是人间才有的事情,九重天此时正忙着春寿盛宴,而冥府的须弥鬼市提前开市更是让一众山鬼妖怪兴奋不已。 更何况魏国虽面临秦国的威胁仍能花满大梁城,享乐从不知何时停息,三界皆同。 须弥鬼市里不卖凡品,交易的媒介也不是人间的交会银两,对于异魂们而言,冥府一年一度在人间开市的须弥鬼街就像是人间的新春佳节一样隆重,自然要拿出自己宝贝了一年的珍奇上品来出售。 就听得这边的山鹿精拿出自己爬上不望山巅摘得的灵芝吆喝着:"上古灵芝,上古灵芝喽!吃一口保准立刻成仙!千年道行一招成!" 那边东海鲛人一族在卖东海海底万里才可见得的灵蚌内丹,亦是扯着鱼鳃吐着水泡给自己赚人气:"东海老农辛苦一年就为今天,走一走看一看喂!" 交错的叫卖声怎么也不像孤苦流亡的百姓该有的样子,楚郁离只觉得他们快乐自在,连互相之间对对方售卖之物的调侃也十分轻松活泼,时不时还会在争红了脸之后突然相视大笑起来。 当看到一个挂牌卖自己的千年人参精在被怀疑年岁,执拗地掰着自己的人参须给看客数自己的寿数,结果数了三百年打了个喷嚏就忘记自己数到哪里时,楚郁离不禁也开怀笑出了声。 在一旁时刻观察出口位置的应明玕捕捉到了楚家小姐此时快乐的神色,她笑弯了眼睛,有如新月悬在娇小的鼻尖上,眼底璀璨的光芒太过耀眼,他觉得自己的眼中也被填入了这样的光彩。 一时间,他竟看愣了。 应明玕想起幼时曾偷偷读过的诗,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牛郎织女的银河就在楚郁离的眼底。 他正看得出神,对周围渐起的敌意并无觉察,反应过来时才惊觉为时已晚,那些敌意的目标正是还在那里看人参精数寿数的楚郁离。 与其说是敌意,不如说是这些异魂们贪婪的欲望开始露出了马脚。他们看着楚郁离,如同在看盘中鲜美可口的饭菜。 这熟悉的情景再现让应明玕脑中的弦瞬间绷紧,而更让他疑惑和震惊的是楚郁离背后的隐气符竟不知何时开始自燃了起来,如今已烧掉大半边。她的人气正在一点点加深,而那些异魂眼中的贪欲也随之越来越明显。 应明玕暗道一声不好,迅速扯起楚郁离就想同师父当年一样把她带走,而刚还在那固执地数岁数的人参精却先他一步用须藤缠住了楚郁离的脚。 她惊呼一声动弹不得,发现自己被两方势力拉扯着,而刚才还热闹非凡的须弥鬼市突然间鸦雀无声,每个人看着她的眼睛都让她畏惧恐慌。 眼见隐气符就要燃烧殆尽,应明玕冷静而机警地注意着四周动向,右手扶上腰侧,准备一旦群魔出手便立刻抽出斩妖桃木剑杀出一条生路来。 却未曾料到,大战一触即发之时,一个洪钟般的声音自须弥鬼市尽头传来,及时遏制了硝烟战火的萌发。 "好好的鬼市又要搞什么怪,都给我好好做生意去。" 自迷雾中走出一位黑衣白发的老人,长衫上的黑金暗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竟是盘着一条吞吐云雾的锦龙。 老人虽不见什么明显的神色,却不怒自威,周身散发着肃穆庄严的气息,山精鬼怪见其都稍有些发抖,似是见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 听闻老人的话,异魂们都忙不迭赶回自己的摊位去,那缠住楚郁离的人参精立即抽回了须藤,装作无事发生似的继续数寿数去了。 应明玕不敢松懈,屏住呼吸死盯着黑衣老人,可老者却不看他,径直朝着楚郁离走来。 他看着楚郁离,眼中的冰冷严酷变成了和蔼温和,与刚才宛若官老爷的神态判若两人。 楚郁离疑惑地望着老人,又环顾了四周重新热闹起来的集市,心中也对刚才的情境有了似懂非懂的七八分明白。 老人忽而笑眯眯地问她:"姑娘可在这须弥鬼市淘到什么好东西来?" "鬼……市?"楚郁离不确定地重复了一遍。 老人看了眼应明玕,露出了然的神色,竟看得他虚汗微发。 这下可好,应明玕懒得解释的东西,黑衣老人全给楚郁离说了个通透,幸而她久居栖幽阁不曾了解外面的世界,三界中的鬼怪妖魔于她也并没有翻起什么喧腾大波来。 应明玕忌惮老者,虽能对其身份约莫猜出两三分,但终究不是人间的生灵,是妖是魔未有定数。 老者带着楚郁离一边逛鬼市一边讲解着神怪传奇,楚郁离眸中的星火愈发好看,应明玕时刻警惕着老者的举动,却也总被那耀目的光芒夺去了视线。 看到那光他便心烦,却又说不出来为什么。 鬼街走遍,人间的烟火在前方清晰可见,黑衣老人在临行前递给了楚郁离一个腰坠,道:"小丫头与我投缘,这冥府长明坠便送予你了。" 楚郁离忙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小巧精致的坠子,轻抚着长明珠上雕刻的百鬼受刑图,幽蓝色的微芒染进了她的指尖。 她把玩了一会才想起来要道谢,然而刚一抬头便发现黑衣老人早没了踪迹,身后的须弥鬼市变成了一条空无一人的路,只有应明玕和指尖虚微的光告诉她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象。 行至楚府外墙,应明玕是门客住在前庭,楚郁离的栖幽阁却在府邸最深处,因而走到门口时楚郁离丢下一句"今日多谢"便要走。 应明玕抱臂笑着看她,打趣道:"你就打算这样从前庭一路走回去吗?你觉得除了你那个小丫鬟外,旁人见到两个楚小姐会是什么反应?" 她这才意识到今日悬丝傀儡阿离变成了她的模样,此刻还被关在栖幽阁里呢。 见她在原地发怔,应明玕一把揽住楚郁离的盈盈细腰便踩着两张行路符腾跃而起,沿着外墙向栖幽阁飞去。 楚家小姐无法像应明玕一样将行路符踩得稳当,只能借着腰间传来的坚实的力量,身子微微斜倾,远看去颇像被拥在他的怀中。 她能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声,闻见他衣衫上药石的味道,也能微微仰头就看到豆绿曾告诉她的,府里来了个好看公子的模样。 楚郁离的两颊越烧越烫,她自己并未发现,应明玕却将这红霞和小女儿家藏不住的娇赧收进了眼底。他只觉得真烦,太烦了,今日回房必须要好好打坐,调理内息,莫要被这小丫头坏了大道行。 殊不知他的脸上也涂着红晕,伴着嘴角温柔的浅笑。 【离人骨】花神临世诏 栖幽阁突然多了几分生气,原是一贯沉默寡言的楚家小姐一夜之间开了窍,虽然依旧不多言语,和小丫头豆绿交谈的次数却多了不少。 平日里楚郁离不爱说话,每天拂晓时分至夕阳西照统共只和豆绿说几句不得不说的吩咐,其余时间便是倚在窗前看书,信步竹林间数一数春雨后又冒了几株笋尖,更多时候则是在庭院里望着天空发呆。 而人间一行后,楚郁离一天说话的次数比一个月都多,心中更是积了一堆在大梁城看到的趣事异闻,兴致勃勃的样子一改往日二八年华却如衰朽老妇一般昏昏度日的状态,直让豆绿又惊讶又欢喜。 黄昏时分,弯月嵌入竹斑,叶影染落衣袂,去膳房为楚郁离取吃食的豆绿突然风风火火尖叫着进了门,脸上洋溢着兴奋激动又不怀好意的笑容,细瘦的胳膊缀着鸡爪似的小手,正捏着一张纸笺上下挥舞着。 "小姐小姐!你看咱府上那方士郎君给你送了啥!" 楚郁离消停的心在听到应明玕的消息时又开始嘭嘭乱跳起来,她忙不迭掩住了心跳声,眸中藏着三分心虚,却又有七分的期待和惊喜,焦急地问道:"送了我何物?" 豆绿嘿嘿嘿怪笑着,将手里的纸笺与饭菜一并摆到了楚郁离案前,说:"喏,小姐你自己看吧,豆绿可不懂这上面都写了劳什子玩意。" 她顾不得饭食,匆匆展开了素白的纸片,却见这巴掌大的纸片上空空如也,正过来反过去都没有一点留痕。 见自家小姐一声不吭对着张白纸皱眉头,豆绿忽地想起了一些东西,一拍脑门暗骂自己忘性大,忙告诉楚郁离道:"你看我这木头脑袋,刚刚送来信笺的阿离姑娘说了,这纸上玄机要用小姐的一滴血来探知。" 豆绿还在埋怨应明玕花花肠子太不地道,这边厢楚郁离已经迫不及待地取簪刺指,将一滴烛光下透亮晶莹的血珠点在了纸笺上。 只见纸笺如有生命一般将那一滴宝贵的鲜血舔舐干净,纸面素净一片,下一刻便突然绽出七彩流光,缠绕交互, 宛如锦鲤跨过龙门一般跃然于纸面之上,最后化作一束花影,映在楚郁离银河流波的眼底。 她识得这花,是昨日锦缎般的大梁繁花独径中,落入楚郁离眼中的第一朵花,亦是她此生见过的第一朵并非墨色的花蕾。应明玕告诉她,这叫白萼,又称白鹤仙,朴白中浸润着淡淡的蔻丹色,可入药,是味清热解毒的药材。 而此时这朵白鹤般的花朵就盛放于楚郁离的掌心,栖幽阁漫长而静止的屏障里,以化形的模样虚浮于半空中,却可闻见其香,观其色,一瞬间芬芳了她的心。 依稀记得昨日分别之时,应明玕叫住转身回屋的楚郁离,道:"你那么喜欢大梁城的花,不如此时带几朵回去养着吧。" 而那时月色醉人,楚郁离远眺星辰下的大梁闹市,银辉散落一片,也铺满了酣睡的百花嫩叶,她便笑着婉拒了。 她知道这星光撒不到身后的栖幽阁,亦不想让这些人间的精灵同她一起被囚禁在雕花金笼里不见天日。 而此时手心里虽不是一朵真正的白萼,却已然让楚郁离欣喜感动。 这是她看到的第一朵花,他记得,并且将它刻成了永恒,馥郁了竹香满溢的栖幽密境。 小丫头豆绿不知何时躲出去了,坐在庭院里看着漫天的星河,惊讶地发现常年空寂的栖幽阁的夜晚竟是如此好看。 她一回头便看见了自家小姐,对着手里一张会发光会变出花来的白纸傻呵呵地笑,她又拍了下小脑瓜,心说完了,这下小姐是在劫难逃了。 事实证明豆绿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的,果不其然,第二天她打着哈欠开门时便看见化身成楚郁离模样的悬丝傀儡阿离早已候在门口,见栖幽阁开了门便将又一张空白的纸笺递给了她。 小丫鬟接过纸笺,瞅了瞅眼前这猪皮作肌肤的木头傀儡,忽然觉得阿离今日有些许不同,似乎比初见时更有生气和活力。 然而悬丝傀儡阿离转交了纸笺后便遁地离去,豆绿只好揉着眼睛将些微的疑惑抛之脑后,又兴冲冲地去喊自家小姐看纸笺了。 赤红的血滴落,木芙蓉花瞬间展露身姿,楚郁离捧着花又是一阵仔细打量,脑海中描摹着当日看到的木芙蓉真容,却控制不住地在思绪翻腾间描摹出了一个俊俏公子的模样。 那公子白衫随风轻漾,眉间透着舒朗的正气,平静而没有波澜的眼中似乎映着楚郁离的脸,是那夜垂眸看向楚郁离时刻下的影子。 未知男女之事的楚家小姐,在短暂人生的第十八个年头,倏尔于心间某处冒出了幼嫩的绿苗,她不知这微微发痒的感觉应该如何称呼,却明了这株翠色是何人播种。 应明玕自须弥鬼市之夜与楚郁离分别后便再未亲身去过栖幽阁,连着送了十天的花笺后,终于在楚郁离隐隐期待中携着悬丝傀儡阿离来到了竹林深掩处。 他此番前来是要带楚郁离去看花神降世,大梁城春时最隆重的上巳花朝节庆典就在这天。 甫一进门便闻见满园花香,再一细看才发现栖幽阁的廊桥尽头挂满了他送给楚郁离的纸笺,那些纷繁富丽的花朵在竹叶交错中流光溢彩,他知道该是颇为细心呵护之人才能保持术法之花长久的新鲜。 应明玕转头看了眼阿离,楚郁离的十一滴血已经让这个本无生命的悬丝傀儡如同活人在世,只不过她与楚郁离最大的不同便是她更活泼外向,更如常人家的千金小姐一样娇憨。 和风拂起花叶,也迷了应明玕的眼睛,纵使心中此时波涛汹涌,他也不得不承认楚郁离困在清幽外表下灼热的魂血正为他一心向魏国大业和金石正道的豪情壮志传送着汲汲不绝的暖意。 花神降世这番盛况,应明玕不知怎地就想带着楚郁离去看个新鲜。他也知道这对于楚郁离而言又是一个人生惊喜,当他故作淡漠地邀请她时,那眸中擦出的银光亮辰便是最好的证明。 可是小丫头豆绿却满脸写着不情愿,这几日她帮着转交纸笺,应明玕做了几朵花,她便眼睁睁地看着小姐刺了多少下的手指。 楚郁离的十个指头被扎了个遍,昨日睡前洗漱时刚沾上水便疼得她一阵龇牙咧嘴,而自家小姐的脾性她又最清楚,能让小姐动容的疼痛就真的是钻心之感了。 只去了一次外面便扎破了整双手,这回出去说不定连割腕取血都做的出来了,思及此,豆绿愤恨地瞪了应明玕一眼,却在视线触到楚郁离眼底星光时收回了想要阻隔的心。 小姐很苦了,她偷偷叹了口气。 于是大梁花朝盛典这天,悬丝傀儡阿离又替了楚郁离的位置,楚家小姐轻轻握住了应明玕的手随他飞出墙外,指间触到他涔涔冒汗的手心,蛰得伤口略微麻痒,似乎在强调着,此刻,大梁和他皆在身边。 画堂三月初三日,絮扑窗纱燕拂檐。 上巳花朝节是大梁城最隆重的庆典,而这一年却不同往日,尤为引人注目,大梁城万人空巷,皆在皇城门前等待着花神娘娘降临世间。 开春时分,魏帝召集八方金石术士算出这一年上巳将有花神临世,以百花之名佑魏国安泰,人间的盛宴便染上了神灵的色彩。 当应明玕带着楚郁离来到皇城门口时,平日威严的城门早已人头攒动、私语不断,大梁城的百姓俱是期待又怀疑着花神娘娘的真身显灵,他们的位置离中心处怕是有几十列人那么远。 楚郁离焦急地踮着脚尖张望,应明玕见她这模样不由笑了出来,眼中竟是自己后知后觉的宠溺。 猛地惊醒过来,他便又换上一副睥睨天下的神色,不急不慢地按住了楚郁离又一次垫高的脑袋,道:"别蹿了,一会看不到我捏着隐身和行路符带你到近处观看便是。" 楚郁离应了一声乖乖站好,心中小鹿却依旧跳得欢畅。 人群喧闹了许久,忽而听到远处有报令之人高喊:"时辰已至!大梁众生叩迎花神娘娘!" 周围的百姓全都诚惶诚恐地跪伏在地,楚郁离作势便要俯下身子,却被应明玕生生扯了回来。 她疑惑未从口出,便聪颖地察觉到应明玕已用术法将二人的身形凭空抹去了。 当楚郁离看清那随着万民惊呼飘飘落下的花神真容时,一种说不清楚的异样之感油然而生,她瞟了一眼应明玕,发现他的眉头也是微微蹙起的。 若说楚郁离曾对花神娘娘有过怎样的构想,当是圣洁无暇之身,伴着纯粹的仙光慢慢降临世间。神者爱人,那眼中眉间该是对世间万灵一视同仁的爱怜,只有这样的神祗才堪为众花之神。 而此刻,众人拥护之中的花神真容却并非她想象中一样,虽也是白衣无尘,裙带浮空摇曳,但那眸中却不见任何匹配着的纯洁肃穆,而是透着几分邪气。 应明玕亦有此感,他本就不相信花神降世一说,当日众术士卜问天道时他便查出其中隐隐有不妥之处,最后突然卜出的花神落临大梁城的结果更让他狐疑满腹。 他听师父说过九重天的重重仙障和神仙品级,从不知哪一重桃源仙境里还有花神这等职位。于是此番带着楚郁离游玩也是借机观察花神真容,结果不出他所料,是个透着邪性的伪造品。 应明玕一面慨叹着那些跪拜着祈求神灵的百姓的无知愚昧,一面揣摩着魏国帝王设此花神降世大典的真正含义,当他将这些与国运牵扯到一起时,骨中竟发凉意。 这份寒冷还未消散,楚郁离扯住他袖子的力道便将一切都排尽,他回神用询问的眼光望向她,却发现楚郁离正死死盯着正前方的假花神,喃喃道:"你看,她是不是在看我?" 应明玕刚想说怎么可能,他设下的屏障怎能是一个伪劣品能看透的,可视线随楚郁离转向前头时却惊觉那高台上的假花神竟然真的在邪笑着看向楚郁离。 来不及思索,他扯出两张行路符便要带楚郁离逃开这妖冶之地,动作却生生被高台上又一声洪亮的报令打断了。 "恭请花神娘娘宣告天诏!" 在报令官久久盘旋于皇城上空的余音下,那台上邪气的女子慢慢摊开双臂,朱唇未启,声音却似从四面八方传来。 "天佑大梁,神女降世,召统魂兵,永振国纲。" 她将神谕昭告天下时,双眼未从楚郁离身上移开过。 【离人骨】唇齿传情 是夜,风吹疏竹,幽烛摇红,灰蓝色的月影倾洒在楚府前庭的某间客房中。 应明玕独自坐在微弱的烛火旁,半边身子隐在黑夜中,光将他此时孤冷的面庞分割成两半,而那朱红色的火焰却也没有点亮沁满苦索的眼睛。 他便这样坐在案前,面无表情地对着面前摊开的空白纸笺发怔,对身后逐渐逼近的脚步声置若罔闻。 当他终于感受到周遭有生灵的气息靠近时,一双葱白柔嫩的手已然抚上了他的发丝和面颊,这双手虽有人类的骨血的温度,但又透着香樟树的幽香。 应明玕猛地转头,便看见悬丝傀儡阿离竟快要整个伏在他身上,温香软玉贴着他硬朗宽阔的后背,猝然而生的不适之感迫使他将阿离直直推了出去。 阿离摔倒在地上,刚踉跄着直起身子便又被一道黄符变成的袖箭击倒,她擦了擦颈脖顿感冰凉之处,竟摸了一手的鲜血。 "大胆傀儡!"应明玕立在她面前冷视她,眼睛里的寒冰似要将稍有回温的春意打回原形,"未经我允许便擅自化形为人,料你也是活够了。" 却不想阿离对他的呵斥毫无反应,低低掩唇笑了一声,抬头望向他,揶揄道:"明玕大人果然动了春心,一时间将我看错成楚家小姐的欣喜眼神,阿离是绝对不会看错的。" 听到这话,少年方士瞳仁紧缩,抬起手便要将面前自作聪明的傀儡剥皮抽筋,而阿离接下来的话却生生截住了他的狠厉。 "明玕大人今日废了阿离,于我而言不过是几滴血的损耗,但于楚家小姐就是回天乏术了。" 应明玕心里一惊,他深藏在内心深处的谋划竟然被这个香樟木作骨猪皮作肌的悬丝傀儡看了个清透。 见他片刻的震惊,阿离便知道自己全都猜对了,她慢慢站起来,一步步向应明玕走去,道:"阿离虽是悬丝傀儡,却也是活了百年的香樟木精,百年来多少痴男怨女在我林荫之下分分合合传情达意,这人间之事我也摸了个透彻。" 应明玕不动声色,心脏却越跳越快。 "第一滴血是图个新奇,第二滴血是不想将纸笺描花白送,那第三滴,第四滴,第十一滴呢?"阿离的嘴角勾起了然自得的笑,丢给了应明玕一句发人深省的话。 "明玕大人,阿离没了还可落地重生,而楚家小姐这完全的骨肉之躯遭了难,当真是天人永隔了呀。" 这番话说完,阿离便脱去人形化作了丑陋粗糙的悬丝傀儡僵在墙角,唯留下应明玕一人久久伫立于烛火旁,眼中的深邃漆黑愈发明显。 自前几日花神降世日同游大梁,应明玕便发现了自己的不同,他比决定为楚郁离做花笺时的心情更加迷惑复杂,以至于不管走到哪里,做什么事情,楚郁离望向大梁城的身影总是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蓦地,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个激灵便快步冲到案前,捏了个开眼诀便在铜镜中投射出了另一幅景象。 镜子里是栖幽阁中楚家小姐的书房,此时散落着一地的竹片,油绿色在灯火照耀下闪着光。夜色已深,楚郁离却也没有安眠,而是一手执着刻刀,一手执着一块竹片,正在专心致志地摹刻着什么。 应明玕瞪大眼睛凑近,不肯放过镜中景致一丝一毫的细节,他又捏了个符将那些竹片上刻满的字查了清楚,对着读了一会,发现都是诗经中的句子。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应明玕,应……明玕……" 念到最后,竟是应明玕三个字,那些竹纹被刻刀割裂之处,皆是他的名字。 应明玕恍然不知此时尝得了什么滋味,悠悠回神之时,手里的纸笺上竟也是用金石药粉堆满的楚郁离三个字。 明玕,郁离,都是竹的别称。他们冥冥中便是要有牵扯的人。 胸膛中刹那涌起热流,烧得他不及思考其他,原地盘腿落座便遁形而走,角落里的悬丝傀儡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应明玕想见楚郁离,此时此刻,这种冲动已经超越了他平日里严格拘束自己的不露声色和深谋远虑。 于是,这边厢楚家小姐还在对着竹片刻下心中脉脉的情思时,一阵凉风刮过,她想着的少年就出现在了身前。 "有什么话,当面告诉我不行吗?"应明玕盯着惊讶错乱的楚郁离问道。 楚家小姐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为他突然闯入闺阁而高声呼救,还是该捂住满地篆刻下的他的名字,或是怎样才能藏住她又惊又喜的心思。 "我……"那少年看向她的眼神是明目张胆的炽热,不同以往只丝丝缕缕遮掩下的认真,直看得她瞬间语塞,本就不太擅长言语的她只勉强说出一个字,手心里紧紧攥着的名字还没有刻完。 应明玕稍稍冷静了一些,调匀了内息,却仍是真挚地看着她,暗藏满腔欣喜,一字一顿地接着问道:"楚郁离,你喜欢我对不对?" 这语气分明就带着十分的笃定,自信又自负的应明玕让楚郁离喘不过气来,沉默了一会才垂眸嗯了一声。 而这嗯字尚未吐完,楚郁离就突然感觉到一个温热柔软的触感袭击了她的樱唇,她立刻抬眸,面前是应明玕放大的面容,整齐浓黑的眉,微阖狭长的眼,一绺发丝将硬朗的下颚勾得柔滑,金石草药的味道扑鼻而来。 更重要的是,他的双唇正含着她,生涩却热情,她能感受到他嘴唇的纹路在她嘴上打磨着,口中倾吐的气息一路遮住了她的双眼,于是眼前迷蒙一片,如同江南的烟雨缀在眼帘。 不合时宜的夜晚,不循礼数的男女私会,不可人知的唇齿相缠。 可是这样又如何呢,狂喜已经淹没了少年少女的理智,他们在此刻都将对方的心意查得明白,唯有齿间温热的触感能将久掩内心许久的爱意缓缓倾吐。 楚郁离垂落腿间的双臂慢慢搭上了应明玕的肩膀,嫩白色的手直伸到他的寸缕青丝中,刚刚发生过的一幕似乎又要上演,而这次应明玕却不想也无法拒绝。 "楚郁离,你爱我,对不对。"唇齿稍稍分离时,应明玕喘息着在怀中可人的耳畔吐出这句话,依然是少年方士的笃定和自信。 而这回楚郁离一反常态,她睁开迷离的晶莹的双眼,两颊的绯红如残阳似鲜血,她微微仰头看向眼前人,看着心上人,用力点了点头。 "是,我爱你,应明玕。" 毫不迟疑的一句话,是她十八年来第一次如此真诚而恳切地吐露心声,她爱应明玕,不知何时开始,不知延续多久,但爱意早已从幼嫩小苗变成了参天高木。 她肯定着自己,同时也想从对方口中得到同样坚定的回答,便反问道:"应明玕,你也爱我,对不对?" 然而令她瞬间心冷的是,应明玕在听到这句话时猛地一怔,他似乎又顿悟了什么一样,轻轻与楚郁离拉开了距离,视线左躲右闪不敢看向她询问的眼。 唇边的余温还未消融,楚郁离依旧能感受到那个宽阔臂膀里的温暖,但应明玕却迅速整理好衣冠化形而去。 走时只仓皇留下一句对不住。 "对……不住"。 楚郁离面对着一室散落的竹片,诗经中男女传情的诗句扎疼了眼睛,逼得几滴泪珠缓缓滑下面庞。 她在黑夜中将对不住三个字念了整整一个晚上,终于在破晓鸡鸣之时,自嘲地笑了。 【离人骨】风雨前夕 枯灯破残竹,凄凄月色白。 楚郁离又变成了那个不苟言笑极少言语的沉默女子,每日呆在栖幽阁的竹林中枯坐,似要与森森竹叶融为一体。 小丫鬟豆绿急得不行,虽不知小姐为何一夜之间如打回原形一般回到了幽闭无言的自我世界中,甚至比以往更加孤僻冷漠,但是直觉告诉她这一切都与前庭客房里那个正在为大魏帝王统一大业而早出晚归的年轻方士应明玕脱不了干系。 可是丫鬟终究是丫鬟,几次三番去前庭探访找人都被傀儡阿离告知明玕大人已入朝谋事去了,找不到人不说,还被管家揪住骂了一顿,让她好生看护楚家小姐,莫要再做与本分不相干的事情。 管家训斥她的时候,豆绿低着脑袋瓜,眼睛却偷偷瞟了一眼应明玕的房间,只觉得刚刚避开管家转身归去的阿离真的愈发像活人了。 转念一想栖幽阁里形同腐木的小姐,她竟有一种可怕的预感,是不是傀儡阿离为了变成人形把自家小姐的精气都给吸光了。 然而她再怎么着急都没有用,楚郁离一天比一天沉寂,曾经眼底灿若星河的光芒业已成为一汪死水,只有豆绿偶尔提到前庭、提到应明玕时才会泛起一点微澜,而这种波动却很快又被更强烈的悲伤所掩埋。 豆绿不懂,楚郁离亦想不通,为何好端端的,公子佳人的故事竟让心这么疼。 自花神降世发出神诏,宣布帮扶魏国振兴的神女已然出现后,魏国皇城就夜夜长明。臣子婢仆皆在其位,往来的异人方士步履匆匆,暗潮已在水底翻起,整个大梁城都在不知名的紧张氛围中。 又一日月升时分,从皇城归来的应明玕风尘仆仆地赶回了楚府,却未直接回到前庭房中,而是转道去了栖幽阁。 他立在栖幽阁的院墙上,身形隐匿在参天古木的树影中,斑驳的月光浮在他愁眉深锁的脸上,平日轻蔑一切的眼睛里灌满了忧虑,正对着栖幽阁那扇紧闭的窗户发呆。 自几天前吻了楚郁离后仓皇失措地逃开,应明玕表面上用忙于朝中之事的借口糊弄自己,以为这样就能将楚郁离置之脑后,然而每逢月夜无人之时,总有一股冲动刺激着他来到栖幽阁外站一会。 他不知自己究竟为何要前来为自己找不痛快,楚郁离偶尔开窗望着静谧的月色发呆,那憔悴又痛苦的表情扎痛了他的心,可他却无法坦然地冲上前揽住那个令他茶饭无味的人儿,无法抹平她眉间紧蹙的哀愁,因为他的眉头亦从未展开过。 “不差几日了。”应明玕喃喃自语道。 他捏紧了手指,指尖似要扣进肉里,而计划早已深谙心中。那双浓稠的忧绪充斥的眸子逐渐被坚定替代,他最后看了一眼栖幽阁紧闭的窗户,旋即转身果决地离去。 同时间,屋内未眠的楚郁离在微弱的烛光下一张又一张地看着应明玕为她做的花笺,朵朵娇艳欲滴的花朵一次又一次在她瘦白的手心中绽放,却再也点不亮她眼底的火光。 她叹了一口气,又将花笺整理好,不舍却又不得不将它们通通用烛火燃尽。 焦黑的纸屑落满了书案,两三滴眼泪砸在其中,汇成灰黑色的水渍在木纹中缓慢流淌着。 “栖幽阁真的无法拥有人间的花朵呢,连假的都无法容身……”少女亦自语着,想要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慷慨模样,却发现嘴角怎么都扯不出一个释然的微笑。 这夜似乎不得平静,回到前庭的应明玕取下传令纸符,上面是方士总司催促他尽快行动的指令。他心中一阵闷气,正好借此泄了怒火,掌心一合将纸符烧成了灰烬。 阿离悠悠地走来,那张与楚郁离一模一样的脸让他虽明知并非心中所想之人,却还是忍不住将留恋的目光在那张姣好的容颜上停留了片刻。 只见阿离并不看他,默默捡起了地上未烧光的纸符,上面残缺不全的“楚郁离”三个字依稀可见,她随即转头问他:“活祭大典要开始了,是吗?” 应明玕点头应道:“三日之后即是活祭大典,我们要在大典开始前一炷香的时间行动。” 娇俏可人轻笑了一声,声音清脆悦耳,阿离用木头作骨的指肚慢慢摩挲着纸符碎片,道:“狸猫换太子,看来要有好戏了呢。” “你休要坏我的计划,”应明玕闻声劈过去一记眼刀,“若活祭大典当日有什么差池,哪怕伤了她一寸肌肤,我都会将你砍成木屑。” 阿离不置可否,可那复杂的眼神似是应和又似藏着玩味,如今她比活人还鲜活真实。 而应明玕近来根本无暇顾及悬丝傀儡阿离微妙的变化,他此时此刻只有一个目的,便是要在功成之时将楚郁离护至身后,再不让她受到一点委屈。 只差三天,他暗下决心,天地间还没有他应明玕斗不过的人。 时间匆匆流转,三日之期弹指一瞬间。 晨光熹微之时,栖幽阁的清晨终于在修竹茂林掩藏下倾泻了昏白的日光。 楚郁离像往常一样起床梳妆,经过书案前却发现,黑灰的纸屑末留痕处,一张素白的符纸正静静地躺着,亟待她展开。 扑通扑通,她的心狂跳不止,激动惊喜之意竟让她的动作迟缓起来,她知道这张符纸一定来自应明玕,只有他才能给她出其不意的惊喜。 果不其然,当她颤抖着展开符纸后,卧在手心里遒劲的笔锋正是应明玕的字迹,其上只寥寥几字却力透纸背,似乎暗示着写字人下笔时的坚定。 “今日酉时,栖幽竹林相见。应明玕书。” 楚郁离将这一句话反反复复念了无数遍,连续多日阴雨连绵的面庞终于见了晴,她根本无法按捺自己满溢的欢喜,于是高声呼唤着豆绿,想要将这个绝好的消息第一时间分享给她。 豆绿急急忙忙赶到时,便看到自家小姐举着信在房里兴奋地小跳步,这一反常态的活泼灵动直让她怀疑屋中的小姐是不是被掉包过来的傀儡阿离。 “豆绿!你看!应明玕邀我酉时相见了!”楚郁离并未察觉豆绿的呆滞和疑惑,只一个劲地将手里纸符上的字指给她看,“快看,就是今天,在外面的竹林里!” 她太过惊喜愉悦,丝毫没有看到豆绿瞬间的诧异与慌张。 “是、是吗,那可真的是太好了……”豆绿支支吾吾拼凑出了贺喜之词,眼神不停闪烁着,似有话要补充却还是生生吞下。 事实上,小丫头豆绿昨日被楚府总管叫走谈话后就是这副满藏心思的模样,她素来直言不讳有事说事,直肠子一根到底,因而根本掩饰不住自己的反常状态。可楚郁离一直都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看不到其他,此时更是被欣喜冲昏了头脑,连如此明显的敷衍应付都发现不了。 此时的楚郁离只想着黄昏时分即将能见到自己满心满眼期待着的少年,只计划着该穿哪一件衣衫去赴一场竹林的幽会。 她衣橱里从来都是清冷的色彩,翻箱倒柜找了许久才拿出一条十七岁生辰时母亲送来的白底樱粉色花朵缀满的裙子,那是她衣着中唯一的一抹亮色,却从未上身穿过。 当楚郁离满面娇羞地在身上比划着娇美的衣衫时,小丫头豆绿不知何时已离开了栖幽阁,匆匆忙忙向前庭跑去。 【离人骨】活祭之日,郁竹香消 很多年后,楚郁离在回想前朝时总会觉得,那大概是她短暂的十八年岁月里最开心明媚的一天。 当她穿着樱粉色的裙子如彩蝶扑粉般跃入竹林时,心中所慕之人已然在竹叶铺洒的竹园中负手而立,丰神俊朗的面庞上是无比温柔的微笑。 那一瞬,久在雾气笼罩中的竹园似是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晚霞的余晖肆意倾洒着,穿透层叠的竹叶落在他们身上,如天上的星晨坠入凡间。 楚郁离才知道,原来真正爱慕一个人是会把所有的不甘心都变成我情愿,是会在见到他的刹那间就将痛苦委屈的过往涂抹干净,亦是会将未曾得到真实答案的问题再一次不知天高地厚地抛给对方,抛给自己。 “应明玕,你爱我,对不对?”这一回,她看着他的眼神换做笃定。 少年方士轻点脚尖落在少女身旁,微风带起她鬓边两缕发丝,他仔细帮她理好,温热的手指抚过脸颊。 “对,郁离,我爱你。”他不再犹豫。 时局已让他不得犹豫。 那同样是应明玕此生最难忘的光景,当她听到他肯定的回答后,眼底星火与晚霞辉映,嘴角融融的笑意似要与春阳问暖。 她说,应明玕,我高兴,我从未如此欣悦过。 茂林修竹下,月上叶枝头,她倚在他身旁,同他说了好多话。 困锁了她十八年的栖幽阁也没那么冷静骇人了,这一刻,楚郁离只看得见身旁爱慕的少年,只听得见他与她所说的游方九州时的奇艺见闻。 他说天地间共有正道三界,九重天仙云缭绕,桃源之境里皆是来去如风的仙人;他说,冥府统领生死,生死簿上一笔一划写满了人们的一生,饮过孟婆汤,跨过奈何桥,前尘往事通通忘掉;他说,郁离,我们身在人间的乱世,生老病死皆是无常,众志成城却可逆天改命,因此他为魏国效忠便是要一展身手才华,否则人间一趟净是白走了。 楚郁离听得懵懵懂懂,只对他说:“你放心为魏国谋事去,我都等你。” 应明玕别过头,不忍让她看见泛红的眼角和晶莹的泪滴,拥住楚郁离的手微微发力,将藏于袖口的熏香点在了她的颈间,于是毫不知情的少女顿觉昏昏欲睡,歪歪倒倒地就靠在了应明玕的身上,鼻息里全是那让人流连的金石草药之味。 “困了就睡吧,睡好了,一切都结束了。”他哄着她的柔和声音似有魔力。 怀中人的呼吸渐渐均匀,垂下的睫毛像轻罗小扇般密密地投下两片阴影,嘴角餍足的笑似乎在等着一场梦中相遇。 应明玕终于不可遏制地失声哭了出来,他紧紧拢住楚郁离瘦弱的身躯,滚烫的热泪划过下颚,滴洒在她樱粉色的裙衫上,打湿了娇美明艳的瓣瓣飞花。 月色越来越浓,良久,少年方士紧闭双眼逼回了无法停息的泪水,再睁眼时已看不清眼中色彩,他抱起楚郁离缓缓转身,向已等候在竹林外许久的楚府众人走去。 太守为首站在人群中央,朝野中呼和号令的中年男人似乎一夜间苍老了不少,他满面愁容,欲言又止,看着自己尚不知情的女儿的天真睡颜长叹了口气。 而身旁的太守夫人几乎要哭断愁肠,强烈的悲拗之情皆投注于自己的亲生骨肉之上。一旁搀扶着她的豆绿亦在不住地抹眼泪,平日嚣张跋扈大惊小怪的小丫鬟学会了瘪着嘴的无声痛哭。 应明玕无视楚府一行人的感伤情绪,抱着楚郁离径直走向已准备好的步辇中,轻柔地将她搁在轿子中间,无比眷恋地抚摸着她的发丝,她的面颊,她的手…… 他最后一次低下头去亲吻她,摩擦着她水润的双唇,即使他再也得不到回应,也要将那唇边的温度刻进骨血。 最后,他捏了个隐身诀走出步辇,因他知道自己若不如此,眸中积蓄的泪水便会在楚府人面前泉涌决堤。 步辇起程向魏国皇城飘然而去,应明玕落寞地向竹林外走,却突然瞧见了悬丝傀儡阿离从竹林深掩中闪出。 “你还是负了她。”阿离叹了口气,“亏我已做好被烧成灰烬的准备,结果人间到底无情。” 应明玕攥紧了拳头,高大伟岸的身躯抖个不停。他隐忍了许久心中不知是怒火怨气还是悲伤贯穿的浓杂之意,继而如啃咬拗口的棒骨般一字一顿道:“我是魏国的皇子,为大魏,为百姓苍生,复兴大业势在必行。” “可笑。”阿离冷哼了一声,锐利的目光直盯着垂头的少年,“为苍生大业就要将自己的爱人活活烧死,难道她不算苍生吗?” 这高声质问直逼应明玕心房,他只觉已无法在楚府呆下去,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况且身旁冷声呵斥他的傀儡有着楚郁离的容颜,他不敢看,不忍看。 旋即,应明玕捏了个行路符便飞也似的逃开了栖幽阁茂密的竹林,亦向着大魏皇宫赶去,原地只余留悬丝傀儡阿离的一声叹息。 应明玕是魏国隐在世间许久的皇子,他自出生起就肩负着为父皇为祖国大业而流放的命运。他幼年便跟着老方士修习金石之术,遍走列国九州,目的便是寻找数年前神谕中所言,救魏国于危难中的至阴之人。 所谓至阴之人,则是阴年阴月阴时降生的孩童,神谕所示其有起死回生的力量,将此人于魏国王宫祭坛上沐火焚烧,便能号召冥府中的千万已经身死的魏国兵士将领返魂,成为助魏国反攻秦王的十万阴兵。 花神降世日,那个妖冶的花神不知是哪位得道术士创造的又一个悬丝傀儡,蒙骗了大梁城的百姓,昭示了神女的现身。 神女即是楚郁离,这个特殊的身份在她出生时便已成为板上钉钉的事实。 过去楚太守只知自家千金红颜薄命,这特殊的生辰注定她遭逢大难而死。而巧合之中,老方士带着应明玕救助意图帮女儿改名而尝试禁术的太守夫人,幼年皇子踏破铁鞋无觅处,终于寻到了这天命之人。 应明玕谋划好了一切,苦心熬过十个春秋,只为在命定之日将楚郁离送上活祭之坛。却根本没有预料到自己会爱上这个幽居深闺里沉默寡言的少女,而且爱得如此浓烈和痛苦。 宏图伟业的决心日渐动摇,对楚郁离的爱浓过复国的恨意,他逐日萌生滋长的恻隐之心使他有了另一个计划。 悬丝傀儡身上的十一滴血,几乎就将其变成了一个鲜活的楚家小姐,而他本来计划是在今日将楚郁离本人与阿离掉包,挽救爱人被火焚烧而身死的结局。 可生在帝王家,血脉关系有时淡薄如水,应明玕不曾知道魏王早已不将他当做亲生骨血来看,早早就在他身边埋下了监视的纸偶,他亦是野心壮志下的一枚棋子罢了。 于是洞察到应明玕的别有动机,魏王便在一日前密召他回宫,将天下版图划分摔在他面前,故作痛心道:“我大魏万民于水深火热之中不得安生,你作为魏国皇子怎能为儿女私情而放弃黎民?你若今日带她离去,明日便会在梦中看到无数凄恨含冤的眼睛。” 这句话直刺进应明玕心里,如警钟长鸣不息,脑海中闪过与师父游方时看到的列国纷争之景,血流成河、民不聊生,毫无反击之力的小国须臾间倾颓,他不敢想象自己江山秀丽的母国也要受此磨难,他不忍心看到流落他乡时一心牵挂的故乡朝夕间成为废墟。 肩负复国大业的魏国皇子应明玕,终于在苍生与楚郁离之间选择了前者。 可这一切,他所经历过的内心的反复谴责与抉择的难堪不定,楚郁离都没办法知道了。 她只知道自己醒来时所看到的并不是熟悉的翠绿涂满的竹园,而是陌生的辉煌楼宇,气派非常的魏国皇宫祭坛。 她惊惶地望向四周,发现自己被几百个方士以圆盘之列困在正中,那些身着白袍的术士们此刻皆手中捏诀围聚,念念有词,道道金光统统汇向她身上,宛若万箭穿心。 楚郁离慌张失措,只想着起身逃开这可怖的地方,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挣不开锁住自己的无形的符咒,只能边不住地流泪边徒劳地挣扎。 视线环顾之处,她望见祭坛台下黑压压的人头,那些人是前来观礼的大梁百姓,此时脸上都挂着期待与欣喜,她甚至看到曾经在流民巷里拉住她裙角的贫苦难民,也正拄着拐杖放肆地大笑。 她害怕,惊惧,对自己未知的命运充满抵触,脑中便闪过应明玕的身影。 她在心中苦苦念着:“明玕,你在哪,快来救我好不好!” 可是回应她的只有耳边恐怖的念咒声音。 楚郁离绝望地垂头,视线却滑过了一张熟悉的容颜,然而她却无法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意,因那人也在方士行列中,手中捏出的诀子射出刺眼的金光,正是困住她使之动弹不得的其中一条。 “为什么!应明玕!为什么!” 楚郁离崩溃大喊,无法控制自己怒火中烧的声调,她泪如长河决堤,拼命向那个紧闭双眸不住颤抖的少年术士呼号。 可依旧没有回声,哪怕那人强忍着内心极度的悲伤,他都没有再睁眼看过她,反而将符咒越念越狠,牙齿咬合之间,鲜血汩汩流出。 为什么…… 如从漫天星海溯游中直坠万丈冰窟,楚郁离终于耗尽了全身力气,虚弱地瘫坐在原地,阴霾顷刻间填充进绝望的心。 耳畔的声音愈发遥远,恍惚间她听到报令官刺破夜空的长喝,她知道那是在宣布她的死期。 “时辰到,火起——” 霎然间,众方士与楚郁离之间燃起了熊熊烈火,周围的空气被灼烧,火星四溢,翻涌的热浪向她袭来。 与此同时,魏国王宫观礼的百姓们叩拜在地,异口同声地喊道:“天佑大魏,神女降世!一统魂兵,重振国纲!” 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楚郁离已僵硬如人偶,无神的眼睛垂落,她气若游丝地自语道:“原来,我便是那神女。” 楚郁离被活活烧死在魏国祭坛上,史笔却欲以愧疚之意将她描摹成了九重天上降世的神女,将死亡的骇人化作了归天的神往。 然而直至她化作灰烬消失在众人视野中,预期的冥府魂兵却并未出现,祭坛之上只有一个怨气冲天的孤魂,脱离了焦炭般的肉身浮在半空中,冷视着愚昧的臣子百姓,冷视着吐血不止的少年方士,冷视着大喊不可能的魏国庸君。 一声清脆的铃音自腰间传来,成为幽魂的楚郁离后知后觉地追寻着声音的来源,却发现是当日在须弥鬼市中收下的黑衣老者的赠礼。 意料之外,冥府还是来了人。 黑衣老人如同在鬼市时一样从烟熏火燎的浓烟中走来,眉目慈祥,他牵住楚郁离的魂魄,将周身隐隐的金光渡给了她。 “乱世之中,凡人为了权力听信无稽之言,是不是很可笑啊?”老者望着陷入混乱的魏国皇宫,旋即又用捎着爱怜的目光看向楚郁离,“郁离小友天资不凡,可惜命盘差了点。” 楚郁离只剩魂魄,早已分辨不清世事,作为人的记忆以肉眼可见的碎片缓缓散去,老者见此挥了挥衣袖,那些即将湮灭的记忆与知觉便即刻被封回她的体内。 她记得老者当日朗声道:“我乃冥府之主,幽都冥王,欲纳郁离小友为冥府鬼差一员,不知你可有此意?” …… 少女的冤魂随老者离去,前尘往事在这场可笑的大火中被烧成灰烬。 人间,鲜血不停地渗出应明玕的嘴角,擦都擦不去,坠在无尘白袍上的血渍如同冥府的曼陀罗花,刺眼灼目,每一滴都在提醒他究竟如何将自己挚爱之人送上火浴焚身的活祭。 “怎会如此?!”他愤恨地以拳捶地,“我明明算好了安神香的功效,她本不会醒!” 是了,楚郁离本不该醒来,她应当在睡梦中结束自己短暂的人生,她不应当含冤而死,不应当如此绝望地迎来自己困苦生命的终结。 可是拥有她十一滴鲜血的悬丝傀儡阿离定不愿让她就这么无知无措地落在奈何桥头,她们心意连通,她知道天下欠楚郁离一个解释。 她不爱应明玕,但她恨他,恨这些薄情寡义的人类,于是她暗自减去了安神香的分量,又在其中掺入了麻痹痛觉的药粉,因而楚郁离得以提前醒来。 她不想她痛,却要让她记得这些害她之人的丑恶嘴脸。而当她在魏国祭坛外远观一切时却亦惊觉自己的唐突,楚郁离的肉体虽然毫无知觉,但剜心之痛却让她也捂住了并无声响的胸膛。 魏国终究是亡了。 楚郁离死在十八岁的仲春,上巳花朝节后。 从此岁月流逝,大河翻涛,世间再无栖幽阁中楚郁离,冥府却多了一个雷厉风行的女无常,数百年后,成为了冷面无私的判官厌竹。 繁阴上郁郁,促节下离离。亭亭明玕照,落落清瑶流。 郁离,明玕,都为竹。 楚郁离在大梁故土为自己的枯骨立了座常人见不到的孤坟,每年仲春时节会携一坛梨花酒,背靠那块刻着“楚郁离”三个字的墓碑,无言饮下醇香佳酿,一盏又一盏,似是在与故人席间叙旧。 她为自己改名叫厌竹,不知是否在向自己前世种种宣誓着出离的愤怒。 …… 聂银烛将故事说完,呷了一口凉透的茶水,她面前一直无言的术士早已泪如雨下。 【离人骨】曲终人散 江山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张若虚笔下的春江花月之景,楚郁离看了无数年,应明玕亦如是。 大概是什么时候知道楚郁离并未如常人一般脱胎往生的呢,许是多年后故地重游,看到那早已不复当日繁盛之景的大梁城废墟之上又是一片灯火阑珊,秦国终于一统九州成为了秦朝。 他的母国,他的血亲,他的臣民百姓都在征战中化作血水封进过往,当那个不甘写满瞳孔的废国君主匍匐在地上向他伸出求救的手时,应明玕只冷漠地俯视着地上那如同蝼蚁一般的亲父,手下捏起行路符便扬长而去,根本不在乎身后的利刃一刀铡断了苍老的头颅。 大梁城已没有他在乎的人,天地之间亦闻不到阵阵竹香,过往的栖幽阁业已是一家人潮喧闹的酒肆。他站在旁边,听见那些嘈杂的声响,人们高谈阔论的杂言,杯盏交倾的清脆碰撞声,美酒入喉咕嘟作响。 应明玕只觉得这些吵闹的声音像蜂虫一般在他颅内乱撞,那曾经幽静清雅的栖幽阁怎么能被这些闹哄哄的东西代替? 于是他一把火烧了酒肆,随即背向火海而去,他不顾背后突然高昂起的烈焰熊火,他早已看不得这令人回忆刻骨的红光。 然而行至闹市时脚步却生生顿住,因他面前不远之处,交叉的路口上,立着一座以法术作屏障的孤坟,气派非常却无人问津,肉眼凡胎见不到,他却看得明白。 孤冢旁立着一个身穿玄色劲装的女子,背对着他,手执着酒坛,正将满壶烈酒倾洒在坟前泥土上,发出滋滋的响声。 他登时怔在原地,脑中空白一片,只有不断紧缩的瞳孔传达着心中震惊——那人虽不见其面貌,衣着也非常怪异陌生,但那再熟悉不过的背影告诉他,那人正是多年前已被烈火活祭的楚郁离。 来不及思考一切,他向那人猛冲过去,却在即将近身时被无形的阻力回弹在地,直撞得他嗓子发痒,一口鲜红便喷涌而出。 倒地不得动弹之时,应明玕的眼睛一直盯着玄衣女子,只见她似洞察了他的动机一般缓缓转身,熟悉的背影却有着从未见过的容颜。 那容貌极美,却透着清冽孤芳的味道,一双秀美的丹凤眼斜睨着他,眼神里灌满了不屑。 应明玕知道她就是楚郁离,即使她生着一张他从未见过的面庞,即使她散发的气场颇如冥府之人。 他迅速起身向那屏障撞去,手下破壁的利剑闪着寒光,然而触及隔离之界时还是被反推出一丈远,用力越深摔得越狠,五脏六腑瞬间绞作一团。 耳边传来玄衣女子的一声冷笑,她冰冷的面容已瞬移至他身前,应明玕唯记得她如同寒冰窟洞里传来的声音,使他坠入万丈深渊。 “吾乃冥府厌竹,无知凡人屡犯禁地,你再不可踏入此地。” 这诅咒一直缠绕了应明玕千年,纵使他往后苦练金石之术终得大成,普天之下无有再能奈何他的人,这大梁故地所设的结界却依旧岿然不动。 应明玕暮年残灯之时,本应于奈何桥头排队等那一盅饮下即忘却前尘往事的孟婆汤,他却突然将热汤摔下,碎瓷片砸在孟婆脚旁。 那是冥府历史上一次小有规模的混乱,应明玕用尽毕生道行在幽都中杀出一条路来,屠尽阻隔的鬼差,终于寻到长街上鬼差厌竹居住的府邸,高喊着楚郁离三个字,意图将那人逼出来。 他说,你不来,我今日便屠尽冥府。 可他终归是肉体凡胎,纵然在人世有极高深的道法,黑衣冥王的一道金光轻而易举地将他的三魂七魄劈裂。 自始至终,那人都没有出现。 他功力散尽被铐上困鬼绳,冥王指示着鬼差们将其立刻押送投胎,却不知应明玕心中执念已深如临魔道,最后一次挣扎发狠,踉跄着冲到厌竹的门前,将自己虚弱的一魂一魄拼命扯出,死死地钉在了门廊之下。 幽都冥王将一切收至眼底,遂而叹道,此人若走正道,该是仙家之命。 对于幽都而言,每百年都要经受转世的应明玕一次大闹冥府的折腾,每百年应明玕身死之时,厌竹都会去故国家乡休养生息。这一切,地下的众鬼官员都习以为常,甚至还会打赌这一世判官大人会不会见那个快坠魔道的凡人。 是了,应明玕快入魔了。 人世间哪会有这样投胎转世了十几次还始终不忘前世记忆的人,他倒行逆施的举动已不被正道三界所容,应明玕亦自知这一世结束若依旧如此,他便要被三界剔除进入魔道。 魔道受三界抵抗,他一旦成魔将永不能进入冥府。 所以即使聂银烛在他面前万般苦口婆心地相劝,他都不肯放下这份深入骨髓的执念,他定要见判官厌竹不可,这份刺骨相思早就填满了他孤寂千年苦索十世的心。 这可苦了口舌发干的聂银烛,她本以为自己能将这人劝下,那泛红的眼睛给了她此人已然动摇的错觉,却不知其中深奥,反应过来时应明玕已一言不发地抽出佩剑向她砍来,刀刀致命。 “哎你这人怎么动手前都不喊技能的?!”聂银烛手忙脚乱地躲闪应付,刚一起身,方才容身之地便被利刃劈起尘烟。 她道行不及应明玕,金石之术在他面前更是雕虫小技,欲遁走而逃,可这遮天蔽日的法障却将她死困其中。 聂银烛叫苦不迭,心说厌竹啊厌竹,这回帮你处理了这桩破事我就辞职不干了,活了快一千年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死皮赖脸不讲规矩的人。 巨大的实力悬殊很快便显露出来,聂银烛一个不小心便被击倒在地,所幸那剑尖砸在了她腰间挂着的南海珠上,九重天的法器力量无穷,生生将应明玕逼退了几尺。 也恰在此时,聂银烛突然发现南海珠竟然发出了愈加明亮的蓝色光芒,这正是孟章神君精魂碎片现世时的征兆。 然而神经大条的聂银烛却怀疑是不是南海珠被应明玕一剑捅坏了,因为此前毫无蛛丝马迹显示出精魂碎片会在今日出现。 她这一分心又给了应明玕可趁之机,他早已杀红了眼,再次拔刃向聂银烛刺来。 活了一千岁的聂银烛在这一刻终于感受到了临死时究竟是何滋味,她吓得闭了眼,本能地抬起胳膊遮挡这根本不可避免的剑击。 然而预想中的痛感却迟迟未到,却有血滴坠落的声音打破了戛然的寂静。 聂银烛再睁眼时,长剑离她不过一寸,稍一用力便能即刻封喉,但却被瞬间截停,执剑之人的胸膛冒出血色的花朵,一柄模样奇特的兵刃刺穿了应明玕的心口。 扑哧一声,兵刃从肉中抽出,冥府判官厌竹从应明玕身后走出,她手里掌着的是冥府专门用来砍厉鬼的斩魂刀。 应明玕轰然倒地,魂魄虚浮在肉体上方,即将离体而出。 “郁……离……”他用力竭的声音慢慢吐出这两个缠在心上千年的名字,“你终是……愿意……见我了……” 厌竹一改冰冷的神色,温柔地笑着点头。继而长袖一挥,身上玄色的衣衫变成了一席樱粉色的罗裙。她俯下身子,轻轻抚摸着应明玕的脸,指尖在他的眉头慢慢捋着,似乎真的让那紧蹙了千年的愁绪舒展开来。 此刻的厌竹恢复了千年前的模样,那是她最开心的日子,着了一件樱粉色的裙子,梳了最好看的妆发,满心欢喜着奔向心上人所在的地方。 那里竹叶茂密,幽静清雅,她是楚太守家的千金小姐,他是少年有成的方士后学,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往后的无尽悲怆皆与他们无关。 厌竹将自己细心呵护了千年的魂灯唤出,缓缓渡进了应明玕破碎的灵体中,于是那泛着青黑色的魂魄逐渐被银光围绕。聂银烛认得,这是即将飞升九重天的人才会有的精魂颜色。 当银光完全染上应明玕的精魂,一块稍有不同的魂魄碎片自他眉心脱出,应着南海珠的光芒,悠悠飘进了聂银烛的手心。 九天青龙孟章神君的第二块精魂碎片,现世了。 “你还……怪我吗?”应明玕气若悬丝,却用最后的执拗问出了囚禁他千年的疑惑。 厌竹笑着摇头,指肚流连在他的额角:“早不怪了。” “那你还……爱着我吗?” “爱呢,一直都是。”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呜哇……太感动了……嗷呜……” 聂银烛正在感伤垂泪之际,忽地听到不合时宜的一声哭嚎,转头一看是匆匆赶来的司命星君秦艽抱着包芝麻酥边嚎啕大哭便往嘴里填吃食。 好好的气氛被这厮毁了,聂银烛翻了个白眼,随手从秦艽怀里掏了一块芝麻酥丢进嘴里。 执念已尽的应明玕受了一次天劫后便位列仙班,秦艽奉命来渡他归位。虽然聂银烛始终搞不懂为何这样胡作非为的人也能登上九重天,但看到厌竹一桩心事了却后欣慰释然的笑容,她便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冥府再无闹事的应明玕,长街上判官府邸的长明灯终于熄灭,往后厌竹知道,世间再无游方术士应明玕,幽都再无一盏灯慰藉她疲累的心。 然而这是最好的结局,她这般想着,亦如是说予了来宽慰她的聂银烛。 奈何桥头的孟婆汤肆,二人对坐饮茶,聂银烛沏了一壶名唤郁离的清茗,看着来往投胎轮回的鬼魂们,听厌竹淡然地将往事说尽。 她说,你知道吗,我其实并不恨他。 厌竹成了鬼差后,例行公事时走遍了岁月人间,看过多少悲伤凄怨,方知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也不过是历史齿轮碾过时扬起的微小尘埃。 她说,假使没有应明玕的出现,我作为楚家小姐的一生也只会迎来烈火焚身的结局,这一切都在天机命盘上描述清楚了,我一介弱小女子怎能逆天改命? 她说,我在栖幽阁困居十八年,从不知道民间疾苦,从未看过大梁繁花,从未知道男女情爱是何滋味,幸而应明玕出现,反倒让我知道了战乱很苦,繁花很美,男女之情虽悲欢俱有却刻骨铭心。这些足够我在无垠的时间荒野里手植出馥郁的花园,用无穷的生命去回味咀嚼了。 应明玕早该飞升成仙,楚郁离便是他的一道劫数,而他却非要逆天命而为,追寻她整整十个轮回。 厌竹也本应该在第一世缘尽时便了结他的生命,而她却装作对天机不觉,私心与他走过了一个又一个百年。可她无法看他成魔,这一世,她要渡他成仙,那才是他的正道,才是他们能拥有的最好的结局。 从此二人同在正道三界却无法相见,应明玕成仙后将忘却一切。但厌竹知道,当她抬头望向太清仙境时,那一颗于她眼中最亮的星宿,一定是心尖爱慕的少年。 她一饮而尽杯中的郁离清茶,与过去道了别。 …… 聂银烛辞了鬼差的副职,准备在人间打点收拾一番就将这一世的身份划除,而在茶店的太妃椅上优哉游哉哼着小曲的秦艽却打断了她的主意。 “先不慌,你这一世拿的碎片只是凑巧,正戏还没开场呢~”满脸写着欠揍的司命星君摸向了案几上泡得七零八落的珍贵茶叶。 聂银烛气不打一处来,抄起记账的狼毫笔就敲了秦艽一记,疼得他摸着额头在椅子上滚来滚去。 “别装了,人间的物事怎能让你有痛感。”聂银烛白了他一眼,“还不是你情报滞后,竟不告诉我应明玕身上藏了碎片。” “冤枉啊,那是他缺了一魂一魄刚好在这一世用碎片补了个齐全,又法力高深隐去了精魂气息,这哪能怨我嘛!”秦艽不服气地瘪嘴。 聂银烛顿觉头疼,不耐烦地问:“那这一世本来的碎片在哪,快说快说,我好提前准备。” 秦艽还未作答,茶店便走进了一个身着官服的年轻男子,朗声问道:“老板娘在吗,我来买茶。” 聂银烛应声转身,在见到那人容貌的瞬间愣在原地。 近六百年的时光从未磨灭她的记忆,她识得这张脸,狭长的桃花眼,浓黑的双燕眉,轻抿的薄唇曾吐过多少不正经的言语。 白绛就这么立在她门前,看到她的刹那,眼底泛起了微不可查的清波。 【茶马歌】似是故人品茶香 聂银烛活了那么久,也不是没见过前世今生长着相同面容的人。 晚唐时她和秦艽在城隍庙里帮着城隍老爷接济灾民,隔壁自发来为流民百姓分发白粥馒头的姑娘生了一张聂银烛在大汉时服侍的主子的脸。 昔日那尊贵的妃子云鬓高耸,面若春桃,一颦一笑都带着勾人的魅劲儿,且出生富贵人家,修得一身娇生惯养的臭毛病,连离自己房间八百丈的蚊子都要派专人去扑打。 可时光流转,再见到那副姣好的容颜时聂银烛却怎么也不觉得欠打了,只因她那一世投胎而成的姑娘不施粉黛却笑得极美,一身粗布麻衣立在粥铺前,袖子利落地挽起在肘间,不断为难民舀粥的双手布满了肉眼可见的厚茧子,看向穷苦百姓的眼神温柔又带着肺腑的哀悯——竟是个常干粗活的善良人家。 奈何桥尽头,六道轮回之处,亟待投胎重生的鬼魂是要洗面的,用的是冥府专门的粉末,涂抹在脸上便将此生的容貌全部抹除,像一张白纸似的等待下一世面容的分配。 此举不是没有道理,孟婆婆是个盛汤时手要抖三抖的胖老太太,眼神也不大好,有的时候一碗汤盛出来,半碗汤进了碗,不免有人没将前尘往事忘得干净。即使厌竹吩咐了那些路过汤铺的鬼差把分量不够的孟婆汤补全了,也还是有漏网之鱼会带着残缺的记忆跳入轮回。 因此洗面仪式权当是一种补救,将鬼魂们的容颜抹尽,下一世再回忆起前尘,对着个陌生的容貌则更多当做是大梦一场了。 而大汉妃子的情况则属于两次投胎中间相隔时间太长,不知多少碗孟婆汤在肚中翻滚过,最初记忆早忘得一干二净,洗面就不是必须步骤了。 可当白绛的脸又一次出现在聂银烛面前时,她不仅感觉到心头猝然揪起的酥麻感,还感觉到了这人似乎亦对她有模模糊糊的印象。 他这一世仍是朝中官员,仍位列侍卫亲军司,仍与聂银烛巧合般地相遇了。 生着白绛容颜的转世之人自称连白玉,此次奉命护送大宋贸易通商,走陆上丝绸之路一直西行大漠,途径西域诸国,扬大宋国威。 聂银烛与秦艽假扮茶商许氏父女,茶叶生意在江南一带做得风生水起,逐渐便有了享誉全国的声名,遂在年初被挑为贡茶,入选了通商之路。 朝廷非常重视这一次的茶叶通商,于是派连白玉等一行随同侍卫在出发前先来了解学习一番茶叶运输和保护的知识,以应对大漠长征之路的恶劣天气和危机情况。 这边厢,聂银烛在微微失态后马上调整了心情和散乱的思绪,将连白玉等人先引至会客的正厅,告知其去库房拿此次通商的茶叶样品,逐一讲解各种珍馐茶叶的保养细则。 在茶房烧水烹茶甄选上等茗品的功夫,秦艽化身成了中年男人的模样,优哉游哉地兜着步子溜达过来,站在专心煮茶的聂银烛旁边咂舌道:“啧啧,想不到呀,今日我们许家还有故人来访呢~” 聂银烛剜了他一记眼刀,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她一听秦艽油腔滑调的语气就知道不对劲,这司命星君平常透着股憨憨傻傻的痴劲,当下的口吻却颇像当年流里流气的白绛,明显就是话里有话,故意模仿。 秦艽知道聂银烛活出了老生姜的机警气,便也不再瞒她,坦白道:“这一次不管怎样你都得跟着他们这行大宋商队去大漠了,前几日天机命盘落了墨,虽还不明显但总能推理出,这一块精魂碎片就在他们这队走着的通商茶道上。” “别吧,”聂银烛不敢置信地瞪圆了杏眼,“这么说我是要和他们一起西走大漠?这不是在难为我吗!” 聂银烛作为还未正式登上九重天、入仙门考验的小散仙,能力范围只在江南一带,靠着百亩茶园下的仙根草为自己补着灵气,一旦出了沃土滋润的神州内陆,别说去大漠了,就是随便去个干巴麻赖的地方,她这一身仙气都会瞬间消耗殆尽。 她满脸写着不要不要,往日对秦艽冷嘲热讽的态度瞬间变成了卑躬屈膝,扯住他的袖子便苦苦哀求道:“别让我去啊,大漠多危险啊,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到哪里找免费苦力了啦~” 秦艽顺势握住聂银烛的手,却也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噘着嘴学着她的声调:“别想了啊,马上到九重天的春寿宴了,所有入了仙籍过了仙门的都要赴宴,这普天之下三界之中除了你可就没别人能帮了喂~” 言下之意非常明白,聂银烛你就自力更生闯大漠去吧,兹当是荒野求生了。 心如死灰的聂银烛还是接受了这个无情的结局,踢了秦艽屁股一脚泄愤,转而端着茶盏和盘好的茶饼去正堂会客了。 秦艽边揉屁股边努嘴,竟然也愤愤不平地自语道:“若不是我脱不开身,鬼才愿意让你单独和那小子去大漠呢!” 话音刚落,正在冥府居所里看着公文的判官厌竹大人突然打了个喷嚏。 正堂里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原是连白玉为首的一行人正展开着一张线路图讨论行程布局,聂银烛端着茶水的步履很轻,他们未曾发觉她的前来,便给了她更好的视野去观察那个人的侧影。 清瘦却不显萎靡虚弱的侧颜曾陪她走过盛唐的七个春秋,虽不再有前世的记忆,这番认真的模样却是极好认的。当年的白绛是她长安东市茶肆的账房先生,灯下执笔算账时也是这样专注的神情,只不过聂银烛知道,他转头看她时将不会再立刻换成不正经的调笑模样。 果不其然,当她走进正堂时,后知后觉转过的熟悉面庞上是客套恭敬和亲军侍卫惯有的正气凛然。他早已不是白绛了,奇怪的是,聂银烛的心中却一直不得安宁。 这份情绪的躁动不知从何而起,这份落寞亦不知从何而生,她许久没有过凡人才有的情感波动。该是千年来一直打交道的只有九重天的司命星君秦艽和幽都冥府的判官厌竹,人世间见过招呼过的人在漫长的时间里不过繁星数点不值得铭记,而这次遇到依然保有白绛容颜的连白玉,她心中竟生起陷入世间的彷徨之感。 可数百年前,奈何桥边,那个向她大吼着的人不舍忘记,却分明是她冷言告诉白绛所有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留念前世只会虚度新生罢了。 风水轮流转,这话,聂银烛今日默默重复了无数遍。 “……诸位看好,茶叶杀青晒干后团成茶饼,此番不出海不会受湿气,干燥的大漠其实对茶叶并无太大影响,放置在马车中密封保存便是。”聂银烛收了心神,开始为将自己加入茶队之中而谋略,“只不过最难的是此次贡茶种类芜杂,路途又极颠簸,茶叶难免会混在一团,需得各个分清单独放置,好让茶叶间不得串味。诸位官爷刚刚提到货车要腾空转换多次,这便更需要小心了。” 听闻此话,一些侍卫脸上浮现出难为之色,犹豫地问道:“这是要我们分清楚茶叶的种类吗?” 聂银烛点点头,那些侍卫脸上的表情更难看了 “怂什么?认几颗茶叶而已,都给我打起精神好好记着。”一直默默听讲的连白玉这时开口发令。 聂银烛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暗自偷乐:怕是记一辈子都记不下来的。 她早已在刚才为众人端上品尝的茶水中加了料,短时间内这些侍卫对茶叶的记忆力将严重下降,完全记不住任何茶叶品种。 意料之中,连白玉手下的侍卫里最好的成绩是十种茶叶里记住了两个,回头再问就全忘了。 意料之外,明明也喝下了足量的忘事茶,连白玉却答对了五六个,虽只到一半,却已然挣脱了聂银烛设下仙法的束缚。 “哇塞,头儿你是怎么做到的,太厉害了吧!”一众侍卫瞬间成为迷弟,钦佩赞叹的目光齐刷刷向连白玉抛去。 他本人亦疑惑地喃喃道:“我亦不知为何,分明觉得没有记住,却下意识就将这道茶的名字说了出来。” 聂银烛攥紧了衣角,心下已决定要找个时机下冥府去问一问厌竹到底怎么回事,依她看这连白玉根本就是孟婆汤没喝完,这些茶都是他前世为白绛时天天与之打交道并记在账本上的。 幸而孟婆汤还是有点后劲,连白玉记得的不多,聂银烛再换了一批唐后新命名的茶叶他便认不出个所以然了。 于是当众侍卫一筹莫展,连白玉满面阴郁时,聂银烛按部就班地建议道:“不妨让我作为茶商随商队前行,此次贸易往来对我们大宋极其重要,我随行跟着能将茶叶照顾得周到,还能引经据典介绍出茶叶的古今缘由,如此各位官爷也好交差。” 周遭一片寂静,侍卫们面面相觑后都在等着连白玉拿主意,他沉吟片刻,眼睛直盯着聂银烛不放,似要探查她是否别有居心,可他却不知聂银烛望见这熟悉的眸子便又有回忆似潮水般卷来,苦苦维持着的坦然诚恳却并不因为碎片降世必要跟随前行的私心。 终于,连白玉开口打破了尴尬的寂静,虽不置可否却给了商量的余地。 “此事我做不了决定,需得上报朝廷拿到批文才能将许小姐的名字加上,”他说完便将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对准了自己的手下兄弟们,“我们这几日也会多加分辨茶叶品种,如若可以辨析明白便不劳烦许小姐受累走这一遭了。” 说罢便将茶叶收在囊中,招呼侍卫们起身告别。 “大人慢走。”聂银烛躬身相送,垂下的头发遮住了面庞,她方能趁此时机长吁了一口气。 再起身时竟对上了连白玉回头看他的眼睛,四目刚一相对便互相撇开,彼此都觉得对方的眼睛里藏着话,却又无法说明。 直到连白玉远去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帘,聂银烛才捂着胸口吐着气倚在桌旁,心下却不得安宁,酥麻的感觉又激烈起来,直闹得她埋怨秦艽埋怨九重天:好好的开什么春寿大会,好好的春寿大会搞什么入不入仙门的差别,若是有秦艽在身边她便不至于这样孤身一人去大漠了。 现下仙法用不了便不说了,连白玉的存在就像爆竹一样随时能炸裂她的思绪。 正发着牢骚,秦艽这厮又慢悠悠地从门口踱了进来,怀里又捧了厚厚鼓鼓的一包吃食,走进一闻才知是桂花糕的味道,清甜的花香混着茶香,莫名地给了聂银烛一丝慰藉。 “哟,又是谁欺负我们家宝贝闺女啦?”秦艽又端起了许家老爷的架子,慈爱地摸了摸聂银烛的脑袋。 不知怎地,见过连白玉后,聂银烛觉得秦艽说话的语气越来越有当年白绛的味道,刚刚平息的心又开始躁郁起来,一瞬间什么胃口都没有,连秦艽递给她的最爱吃的桂花糕都没心思接了。 “我说秦艽啊,你能不能别学白绛说话了,还不够烦的。” 结果她带着烦躁的不满却没像之前一样得到秦艽好声好气地哄,他在听到此话时突然变了脸色,不正经的样子也不呆呆傻傻天然蠢萌了,反而严肃之中带着愠怒之意。 只听他板着脸冷言道:“我没学他,你不爱提我也不爱提,难道我油腔滑调一下就一定是学他吗?” 聂银烛明显听出了其中稍许的怒意,正惊讶于好脾气的秦艽竟然也有生气的时候,那厮便立马转换成了平常一派天真小仙君的模样。 “好啦,春寿宴有好多好吃的呢,等你大功告成回来就能吃到了,我都给你捎上。” 秦艽笑眯眯地撸了撸聂银烛的脑袋,直把她朱钗步摇揉作一团。 素来不喜欢秦艽摸她脑袋的聂银烛这次却很受用,秦艽的存在就像是一块定心石一般,虽然她表面经常打压欺骂这个九重天上有一定地位的司命星君,内心却或多或少对其有点依赖。 月升之时,扬州瘦西湖畔的画舫点上了火红的灯光,聂银烛送别了赶赴春寿宴的秦艽厌竹二人,坐在湖边喝茶。 远处渐行渐远的一叶小舟颇似当年她乘船而下舟渡江南的那只,同样的清波摇曳,同样的流光醉人。 此月却非唐时月,今月不再照古人。 她喝得迷离,竟似饮酒一般,遂栖在柔软的春草上和衣而眠去了。 却不知这晚亲军侍卫连白玉在附近便衣喝酒,欲在湖边散步醒一醒酒意时发现了酣睡正香的聂银烛。 鬼使神差的,那总让他觉得面善的容颜促使他凭借酒劲俯身轻轻摸了上去,触及娇嫩肌肤的刹那猛地颤抖了一下,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挣扎着想要脱出。 “我……是否见过你呢?” 他小声嗫嚅道。 【茶马歌】陌上曾芊芊,不若你眉眼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若说小宫女流萤曾经最大的愿望,就是熬到出宫之日,寻个老实人,开个卖杂货小吃的铺子,安安稳稳庸庸碌碌,白头携手至岁月尽头。 而意外吹散了九重天青龙孟章神君的精魂后,双桂髻团在脑后的豆蔻少女兜兜转转走下了千年,从休养生息的大汉到万象更新的北宋,青丝微微拂过的面庞亦青春娇俏,高耸的单髻穿破时光的泯灭,带起浮云两行,眉眼中却酿着一坛年岁久远的陈酒,皲裂的陶瓷杯上刻满了风沙经行的留痕。 秦艽曾说,若把聂银烛比作酒,那定是埋在江南烟雨打湿的泥泞土地中,飘香桂树下,一壶永不知何时能见天日,都快熬成泔水的女儿红。 虽然听闻此话后,聂银烛气得在秦艽新买的香甜核桃酥里洒满了盐巴,直齁得他喝光了下界来办事仙童的琼浆玉露,她却不得不承认,秦艽这句话戳到了她心窝子里。 仙人并非长生不老,只不过拥有比凡人更长远的寿命,到了年界若不想再渡一次仙劫继续为仙,大可入幽都冥府的六道轮回转世投胎。曾时天上的延寿星君江彦便被冥府判官大人三天两头的小报告整怕了,仙缘一尽便转世成了人,这一世刚好与聂银烛打了个照面,是许家茶店对面开着的牛杂铺的老板。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聂银烛怕是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家店铺对面年年如一日起早贪黑开摊卖牛杂汤的老板是当年九重天上爱瞎授人长生的延寿星君。这一年牛杂铺老板还娶了妻,是个颇好看的富家小姐,干起活来却如同生在乡土间般麻利勤快。 聂银烛每日睡到日晒三竿才懒洋洋地打开茶店的门做生意,对面袅袅的炊烟和扬州城迷蒙的烟雨混在一起,醇美浓汤的香味飘摇十里,夫妻二人热情地招待着八方来客,看到聂银烛时还会打声招呼问好。 每每将人间错落、轮回不息的感慨压下后,聂银烛看着那对忙碌却幸福的夫妻总会有欣羡之意,庞杂念头便踊跃起来。 可近日一想到这些她便要像遭了瘟一样赶快甩甩脑袋企图把莫名其妙的想法丢掉,只因她遐想作为凡人的一生时,脑海里总会浮现白绛的身影。 “老板娘,再给我三五年阳寿可好!” 六百年前的奈何桥头,从垂朽老者一瞬化为俊朗少年的白绛曾摊开双手遥遥地向她喊道,那语气里的不舍留恋满溢出幽冥青森的忘川,在须臾弹指间,数百个春秋划过后,淌进了聂银烛的心里。 大漠的风沙似乎千年来一贯如此,陌上的行客不过只换了容颜,聂银烛正如同这漫漫沙海中的一颗砂砾,千年如一日地看着人世的悲欢,爱恨情仇,缘生缘灭,似乎早已与她无关。 彼时那人是卧底在她东市茶肆里做账房先生的精兵统领,背负着与她立场相悖的帝皇诏令,此时却是北宋朝中侍卫亲军司的一员将领,聂银烛于他而言,不过是随行走在茶马商路上的小小茶商许秋练。 天机命盘上一笔一划的书写皆是铁板钉钉的预言,聂银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了同行通商的批文。 此时九重天上的春寿宴已开始,仙家齐聚,杯盏交倾,宴饮其间。 凡间的茶马之歌也响了半月之余,他们从江南出发,一路涉过山水千重,终于在昨日踏出了中原边界,来到了飞沙走石、烈阳悬额的西域丝绸商道上。 聂银烛起初还惴惴不安的心已然麻木,出了中原便仙法尽失的小散仙很快接受了残酷的事实,索性乐观随意地把这一行当做重生为人的体验,头上裹着绸缎里子的巾帕就瘫在慢行的驼峰上装石雕。 “许小姐还撑得住吧?”见她一动不动似有虚脱之意,在她身后的小侍卫阿虎忙担心地问道,他入亲军司的年限短,还是个青涩的十七岁少年郎,自然比那些和聂银烛说话时都只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前辈们活泼,也与聂银烛熟络得多,一路上嘘寒问暖没有停过。 聂银烛见他虎头虎脑的样子还真是人如其名,便也乐得与他打交道,毕竟这队伍前头还有一个她无论如何也不想经常有交集的人,阿虎的存在恰好淡化了连白玉的影响。 “没事没事,我就是懒得动而已。”她朝后扬了扬手,示意阿虎放心。 却不想这交谈声音被前头的人捕捉过去,一路无言的疲惫侍卫们突然开始拿阿虎开玩笑,安静到只闻见驼铃声声的茶马商路上蓦地热闹起来。 “阿虎天天这么关心人家许小姐,怕不是毛头小子思春想娶媳妇了呢!” “许家小姐这么漂亮,我可发现阿虎时不时就把眼睛往人家身上瞄嘞!” 聂银烛对这些无动于衷,她老皮老脸的,早没有外表上芳华正茂的闺阁小姐容颜所示一般时时含羞带臊的,听了这些只是微微一笑置之脑后,继续窝在驼峰上装乌龟。 阿虎却不愿意了,金麦色的脸上登时晕出两坨可疑的绯红,忙不迭矢口否认:“哪有!明明是你们不关心人家许小姐,大老远跑过来跟我们受苦,我不过、不过是……” “那还不是你每每都抢着干活,我们想做点什么也追不上你的速度啊!”阿虎涨红了脸蛋,还未说完话便被更过分的话打断了,他一时语塞,支吾不出完整的句子来辩驳,只能在骆驼上对着空气挥拳以示抗议。 “好了!”一声呵斥在哄闹的氛围中显得极不和谐,却及时使侍卫们收了声,聂银烛抬头一看,是侍卫统领连白玉自前方掉头而来,“嫌我们水囊里的水太多了吗,一个个说那么多话不怕口渴吗?!” 他锐利的眼神扫过每一个方才还哄笑着的亲军侍卫,那些人皆低着头露出赧色,阿虎偷偷舒了一口气,心道可算是解脱了。 还真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虽生着一样的脸,虽内蕴着相同的灵魂,连白玉却无半点当年白绛轻浮不羁的浪荡模样,亦或许他从来便是如此,她记忆中会在柜台后面握着狼毫笔朝她笑着眨巴眼的白绛只是他精心的扮演而已。 这么想着,聂银烛轻轻摇了摇头,嘴角泛起慨然的笑容。却不想这笑意被连白玉机敏的眼神抓住,眼底翻起一丝复杂的色彩,他思索半刻便对聂银烛道:“许小姐与我同行吧,我这些弟兄们不懂礼数,多有得罪了。” “啊,好。”聂银烛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只好点头应下。 远处落日渐有堕入迥沙之意,弯月在微黯的白暮中与之遥遥相望,聂银烛与连白玉并肩而行,胸膛中似有麋鹿失落山林一般仓皇乱撞。 仙法消散后,人的气息愈发明显,她隐匿不住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声,正暗自哀叹后悔为什么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这个糟糕的邀请,耳朵却捕捉到了另一个人结实有力的心跳。 她循声找去,源头正是旁边正襟跨在驼背上的亲军侍卫统领连白玉,双眼直视正前方的沙路,余光中却填满了聂银烛疑惑的神情。 发觉她的视线,连白玉忙收了余光,咳嗽一声掩盖住心中莫名的紧张,继而一鼓作气地与她搭了话,终是打破了令人窘迫难堪的寂静。 “连某听闻令尊常年寻仙访道不在府中,敢问……许小姐是自己一人打点茶店生意吗?” 聂银烛点了点头:“父亲痴迷金石之道,惯爱在青丘白山间访问世外高人,母亲又过世得早,我便留在扬州操持家中生意,自得其乐,倒也不算忙碌。” 她练就了一身撒谎不打草稿的本事,说这话时自然随和,好像家中真有个欲图成仙的老父亲将重担留给了年轻的闺中小姐,心里却腹诽着正在九重天上吃香喝辣的司命星君秦艽,直感叹这人不在眼前还占着为她父亲的便宜。 不知为何,听到金石之术几个字时,连白玉的眸中又划过迷茫之意,模糊朦胧的感觉牵引着他向记忆深处搜寻,意图找到什么与之有关的亲身经历来,却在触碰到某一隅边界时戛然而止,这奇怪的感觉自他遇见聂银烛后就没有停息过。 他醒了醒脑袋,将杂绪暂时清理掉,接着话题又问道:“那许小姐就没有想过聘用个杂役账房之类的,也好过自己独身一人操典家族大业。” “倒是有过账房先生,很多年前的事了,他……” 聂银烛几乎不假思索地开口答道,话到一半才惊觉,忙收了声。九重天众神在上,她真不是故意要触及连白玉的前世记忆。 “他……怎么了吗?”连白玉明显对聂银烛突然刹住话闸而生了好奇心。 素来巧舌如簧能把秦艽怼到无话可说的人却不知如何作答,踟蹰了一会才敷衍道:“他干得不好,天天混吃等死浪费工钱,被我赶出去了。” 聂银烛只恨自己怎么不精尽法术,此时若是仙法未失,她给自己念个清心咒便能将充斥内心的狼狈一扫而光。或者干脆到幽都冥府的孟婆汤铺要一碗热汤喝光,不够便把她汤锅里都饮尽,把这个纠缠她的唐都记忆忘干净最好。 那边厢,连白玉看出了她不想继续账房先生的话题,他自己也总觉得这个账房先生让其平添了一份烦躁,便也不再追问下去。 长河落日,大漠孤烟,又恢复了无言寂静的二人各自在想着心思,聂银烛只觉得身旁这人的身影在和白绛慢慢靠拢,连白玉则抑制不住自己去打探许家小姐之事的心。 明明他从未去过江南,从未见过这个茶商之女,按常理而言二人本不可能有任何交集,但聂银烛周身散发着魔魅般的吸引力,总能让他把视线往她身上移。 甚至在看出了小侍卫阿虎对其似有别意时竟不是滋味起来,便借着训斥众人的功夫将她调到他眼前看着,此时离阿虎隔了两三人那么远。偶尔转头便看见阿虎愤愤不平又不敢作声的鹌鹑模样,他竟觉得爽快。 殊不知,二人六百年前是朝夕相处七年的老板娘与账房先生;殊不知,曾有李唐后裔之事让他们分道扬镳不复相见;殊不知,他曾在辞官后颠沛流离后寻她一生,奈何桥上再相遇之时,执意不喝孟婆汤的人只因不肯忘记她的眉眼。 亦不知,他对她的钟情,在多少次轮回后终于得到了漫溯百年的回应。 聂银烛远望着黄沙上顽强生长的青草寸寸,思绪越飘越远,似乎要穿行时光之海去过往中回味,然而猝然响起的木头敲击声却将她扯回了狂尘弥散间。 那声音源自他们身后护着的运茶货厢,清脆的碰撞在安静的茶马商路上尤为明显,聂银烛下意识回头看去,疑惑道:“好端端的平路走着,哪来的奇怪声响?” 更令她生疑的是向来警惕心浓重的连白玉却并不在意,转过头随口说道:“许是货箱绑得不稳,茶箱磕了一下吧。” 聂银烛却未被他这话糊弄过去,她此行目的并不是真的为了护理茶叶,天机命盘所示青龙孟章神君的第三块精魂碎片就在这茶马商道上,秦艽这人丢下了含糊不清的一句话便到九重天参加春寿宴会去了,她只能处处留心着周边的动向,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是精魂碎片的线索。 而她随行十几天,已不是第一次闻见这可疑的撞击声响了。 每日都是临近黄昏之时,每次都是同样一只茶箱,每逢此时,连白玉就像钝化了一般对奇怪的响声置若罔闻。这实在难让聂银烛不起疑心。 虽仙法消失宛若凡人,但她直觉中感到这只茶箱中藏着未知玄机,定与神君的精魂碎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黄沙大漠,浮尘漫眼。 聂银烛觉得这支茶马商路似乎不仅仅是一次通商往来的旅程。 【茶马歌】旗月公主 大漠的夜晚其实并不安静。 在一望无垠的西域沙国中,月色像扑入巨大瓷碗中的乳白色晶石,融在不会翻涛的砂砾中,清辉皎洁,与沉积千年的砂石相互映照着。 穹顶与大漠等分了天地,旷野之中并无中原人潮的喧闹声,却将任何微小的声响无限放大,驼铃随风摇曳的泠泠,篝火燃烧的爆裂,未眠人的帐篷里传来阵阵私语,以及聂银烛饥肠辘辘的肚子里不断作响的咕嘟咕嘟声。 “啊……好饿……秦艽快给我带好吃的……” 聂银烛在毛毡上饿得翻来滚去,饥饿的抗议声几乎就要填满这一顶小小的牛皮帐篷。 已挂了个散仙名分的聂银烛本不该如此饥饿,但荒途大漠的恶劣环境如今让她手无缚鸡之力,脱去仙法的庇护,她便与肉骨凡胎的女儿家没有差别,甚至终年如一日懒散不动的生活习惯下养成的娇贵身子比寻常姑娘家的体质还差了一截。 首当其冲的便是无法控制的饥饿感,直闹得她眼冒金星天昏地暗,看着身下漫过的黄沙都有想舔一口尝尝滋味的冲动了。 当肚中不停击打的鼓点快要冲出帐篷时,聂银烛大腿一拍,身子一起,决定自己去觅食加点餐。 傍晚吃饭时,连白玉主动走到她身边坐着一起吃,期间还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要不要添点饭食。聂银烛哪还吃得下去,隆隆作响的心跳声就快要跳出嗓子眼,眼神在天地人群篝火间乱窜,企图找到一个能让自己心安的点。刚刚落到正在偷瞄她的隔壁篝火旁吃饭的阿虎时,那小子刷地一下把头埋在了饭碗里,对聂银烛挤眉弄眼的示意毫无反应。 聂银烛气不打一出来,心说你这毛头小子平常跟我一起吃喝打闹的,这会你们头头在我身边坐着就装鹌鹑了,还能不能有点骨气? 殊不知她自己也是一副缩头缩脑眼神飘忽的样子,在多次给阿虎使眼色无果后终于放弃,连饭菜都来不及吃完就找借口遁回自己的牛皮帐篷里了。 这会儿无底洞一样的饥饿赶走了聂银烛的理智,她偷偷溜出了帐篷,绕过了三五个守夜的侍卫,在篝火照不到的阴暗处悄悄潜行,打算去放着食物货箱的那顶帐篷里偷一点吃食。 没想到刚一摸到目的地的帐篷皮背后,正要趁守卫不注意转到前门去,这本来漆黑一片的帐篷中突然蹿出了灼目的白光,两个人影投射在聂银烛面前,吓得她瞬间压低了身子。 “不会吧,难不成还有人组团来偷吃的?”她边小声嘀咕着,边将耳朵贴在了帐篷皮上,作祟的好奇心驱使她不自觉地想打探其中的秘密。 只听到一高一矮,一伟岸一娇小的帐中之人在低声细语着什么,时而带着激越的争吵声,时而又带着隐忍的哭腔。 聂银烛一脸诧异和茫然,一是因为这两人竟然说的不是中原官话而是叽里呱啦听不懂的番邦异域方言,二是因为那帐中柔弱矮小的身影竟发出了娇滴滴的姑娘家的声音。 “不是吧……这是哪来的西域人雌雄结伴来偷吃了?” 满脑子都是好饿好饿的聂银烛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还在想着吃食的事情,当那帐中另一个男人的声音继续传出时她才猛然惊觉,这男人确是连白玉无疑! 不会错的,她听了他的声音七年,这熟悉的声线化成灰她都能识出来。 到这时,聂银烛也顾不得肚子的哀嚎,她屏住呼吸趴在地上,一边继续偷听着二人的对话,一边将杂乱的思绪慢慢理清,将帐篷中人、发出诡异声响的茶箱、行为奇怪的连白玉串联在一起,终于得出了一个模棱两可也差不离多少的结论。 这女子哪是什么域外来客,分明就是一路藏在茶箱里和他们一起西行大漠,每到黄昏时分应是要出来透气舒展筋骨。而最让聂银烛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连白玉一个北宋三军司的官员,平常应都在皇都行动,如何能说得了番邦的鸟语? 完全冷静下来的聂银烛又巡视了周围的情形,发现所有的守夜侍卫几乎都不来这一顶装着通商货品,理应尤为重视的帐篷,反倒在她那顶帐篷外巡得最勤快。若不是刚刚聂银烛抓了个绝妙的空档钻出了帐篷,怕是刚一抬脚掀帐篷就要被三四双眼睛盯上。 思及此,冷汗涔涔地从聂银烛的后脖渗出。她本以为这仅仅不止是一次简简单单的通商而已,却未曾料到其实根本就没有通商之实,或者说是打着扬大宋国威走丝绸商道的幌子暗地里做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勾当。 现下连这一群人是猫是鼠都无从分辨,他们护着的只有那茶箱中的女子而已。可他们一路都穿行在官道上,通行时亮出的身份拿出的批文皆出自帝皇家,这不由得又让聂银烛感到头疼。 “莫非又是一出皇权斗争的戏码?” 聂银烛一个激灵,想起了唐时聂羽背后紧罗密布的千里托孤计划,心道难不成她和连白玉就逃不出这皇家明争暗斗的死循环? 她正愁得不行,帐篷中的娇小女子突然冲了出来,吓得她一个闪身躲在视线触不到的地方。所幸帐中二人正在处于僵持的状态里,未曾察觉周围的动静。 借着倾泻而下的白练似的银辉,聂银烛看清了那女子的容貌与身形。波浪般的卷发色如富贵的金石,发尾勾在一对傲人的胸脯上,正随着女子压抑不住的怒火而上下起伏着。玛瑙一般的暗绿色眼眸在眼光下倒映着银河碧波,眉骨深邃,鼻梁挺拔,完全是西域人的打扮,颇像当年长安东市跳舞的胡姬一族,却穿着汉家普通妇女的粗布麻衣,两者间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感。 西域女子站在原地平息着波动的情绪,似是根本无法平息心中的怒火,一双白皙如画卷般的双手攥成拳头捏在腰侧。 连白玉很快便追了出来,焦急地冲到那女子身旁,用恳求的语气低声对她说了一句胡语。而那女子在听到之后猛地转身扑在了连白玉的怀里,低头侧落的眼睛闪着晶莹的泪光。 在暗中看戏的聂银烛露出了然的神色,心想我道是什么呢,原来是小情人打情骂俏闹别扭来了。 她心里莫名升起了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如有巨石隔在胸中,一时间也不太在乎严峻的情势了,只想着赶快回自己的帐子里,躲开这对月下多情的痴男怨女,眼不见心不烦。 然而刚要猫腰离开,却瞥见那异域女子倏然又推开了连白玉,仰头流着泪向他大喊,这回却用了中原官话。 “你还说不喜欢她!你来我帐中不就是为了给她取吃食吗?!” 连白玉急忙捂住了她的嘴:“小声点!她什么都不知道。” “你敢责怪我?!”女子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蓄满的泪水又要倾泻而出,“我偏要大声,我偏要让她听懂,我偏要让她知道一切然后给她治罪!” 傻在原地的聂银烛眨了眨眼睛,直觉告诉她这女子口中的“她”指的正是聂银烛在人间的身份——扬州茶商之女许秋练。 千般万般情绪都该拥有,可聂银烛却渐渐被甜蜜所侵染,只因她从那女子口中得知连白玉进帐篷是为了给没吃饱晚饭的她取吃食——他竟细心至此。 聂银烛抿了抿嘴,抵制不住的笑意自心底蔓延上来。 她在这边兀自满足着,那边的男女大戏还在如火如荼地上演着。连白玉见异域女子一声比一声嘹亮,忙不迭又去堵她的嘴巴,便用手捂着便转头朝聂银烛的牛皮大帐张望,应是在观察她有无察觉外面的举动。 聂银烛伏在暗处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刚刚被感动的娇赧之中又掺入了一丝疑虑:如果此行只是以通商作掩护,为何又要批准她一个毫不相关又极具危险的小女子进这条商路之中? 疑云堆满了大漠的穹宇,月光也被一片乌黑的云彩遮住了几分,那女子终是愤恨地一个跺脚,拔腿便扬着淅淅沥沥落下的泪花向大漠深处跑去。 而刚刚还紧张兮兮地哄着女子的连白玉竟没了下文,站在原地无声望着女子离去的身影,眼中藏着些看不透的雾气。 他不管那跑走的异域美姬,聂银烛可不能坐视不理。远处奔跑着的身影就像是一块奔跑着的精魂碎片,引诱着她随行前去一看究竟。 异域美人跑起来如腾云驾雾,倒苦了失去仙法后一点行动能力都没有的聂银烛,紧赶慢赶追了半柱香的功夫,直跑得她吁吁狂喘上气不接下气,才在月华熹微处寻到了那女子的身影。 奇怪的是,刚刚还步履如飞的美姬几乎是突然间驻足停下,僵直的动作还保持着向前奔跑的势头,待到聂银烛踉踉跄跄快要虚脱才赶到她身边一看时,那女子竟然已不成人形,赫然是一尊沙漠中亟待风暴侵蚀的石像! 微眯的双眼,眼角划过的泪珠,怒气卷在手心的拳头……一切都栩栩如生,似乎还能闻见她唇边尚未消散的呼吸声——若不是聂银烛刚好看全了整出戏,定要以为这是一件鬼斧神工的艺术品。 突然急转的局势让自诩活了一千年什么八条腿的王八没见过的聂银烛也手足无措起来,刚刚经过一场激烈追逐的双脚似灌满了铅一般沉重。她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决定先休息一会再细细盘查。 于是无垠的荒漠中便出现了一副诡谲的画面,一个气喘吁吁的汉家女子坐在地上对着一尊西域女子的石像发呆,这背后的扑朔迷离和玄机暗伏直让聂银烛因为仙法损失而愈发不堪负荷的脑袋隐隐作痛。 她在脑中翻阅着自己的人生阅历,企图在漫长的千年时光里找到一丝一毫能用来解释这诡异现象的见闻,思来想去却零星半点的收获都没有。郁闷不已的她开始怀疑眼前这人究竟是不是真的石像,伸出一根手指头就要戳到美姬的小腿肚上探探真假。 “别碰她!她身上有诅咒!”一声呵斥从身后远远传来,吓得聂银烛缩了脖子,转头才发现是连白玉追了过来。 他加快步子冲到了聂银烛身边,阻止了她不安分的手指头还不罢休,愣是将聂银烛拽了起来,也顾不得男女有别不可随意接触肌肤的礼数了,上下左右来回转圈把她检查了个遍,蹙起的眉头在确认她真的没有触碰到石像一丝一毫之时才慢慢舒展开来。 “我……”被当场抓包的聂银烛也分不清状况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连白玉却并没有审问或是斥责她,见她无事后便立即走到美姬石像旁边,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绿瓷瓶,隔着瓶口将盛满的液体倒入了石像半张的口中,转而立即将瓷瓶丢在沙子里,用脚度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砂石,确保瓷瓶不见天日才长吁了口气。 聂银烛觉得此时最该做的是拔腿就跑,可是好奇心害死无名小散仙,亦或是刚刚虚脱的腿真的迈不出泰山压顶一样沉重的步伐,她只是站在原地等着石像的变化。 但见刚刚还硬如磐石的美姬石像抖了一下,全身便均匀地裂成了无数小石片。再一抖动,这些石片全都簌簌掉落,蜜桃色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原本生气勃勃的异域胡姬又展现了鲜活的人类之姿。 见此奇观,聂银烛不由得感叹了一声,未发现连白玉又紧蹙起来的眉头,此时正用担忧无奈的眼神望着她。 待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早该跑路的时候,那异域美姬已经舒展了筋骨,眼中涉过浓厚的恨意,猝然转头瞪向聂银烛,厉声吼道:“卑鄙中原女人竟想亵渎我堂堂沙陀国旗月公主,伯朗,我命你立即将其收押,待我回到母国好好审理!” 聂银烛本以为连白玉至少也会帮她解围说句话什么的,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曾与她度过七年时光的转生之人,她以为已对她暗生好感的侍卫统领,竟迅速听令,轻而易举地将虚弱的聂银烛制服,一捆麻绳裹上了她的手腕,摩擦出火辣辣的疼痛。 这疼痛渗到了心里去,活了一千年的她似乎有点明白了厌竹曾告诉她的刻骨铭心。 【注:由于版权限制,请移步微信公众号阅读】 已关注ddxsw公众号请直接回复:5984继续阅读。 没有关注的亲,请按照下列步骤关注阅读: 01:打开微信,选择添加朋友,选择公众号 02:完整输入【ddxsw】,然后点击搜索 03:关注后,输入5984即可继续阅读。 或者扫描下方二维码(手机用户,直接截屏二维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