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宋大人的春天 卷二》 第1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正文开始】 母子三人走出鹤年堂时,天已大亮。金色的晨曦洒在小小的鱼池中,反射出点点金光,锦鲤欢快地在池中游动。老榆树晃动着枝叶,带着树下的光点乱舞。 劫后余生的周妈妈和春暖过来拥住卢夫人,喜极而泣。 宋炽回头看向落在最后的初妍。 小姑娘在鹤年堂中帮卢夫人出头,说过那番话后就一直没再作声。这会儿,她扶着香椽的手,脚步虚浮,白瓷般的肌肤没有一点血色,漂亮的桃花眼儿耷拉着,看着便恹恹的模样。 宋炽心头微窒,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 蓦地,她身子一晃,软软地向下倒去。宋炽心头一震,一个箭步过去,伸手欲将她接住。 她迷迷糊糊看了他一眼,硬生生地转了个方向,倒在了香椽怀中。 宋炽望着自己落空的手愣住,从来无感的心仿佛被一根细细的针刺了下。 她就这么嫌弃他? 宋家静静地看着香椽蹲下身,吃力地试图背起她,一言不发,轻轻巧巧地从香椽背上抱下了她。 初妍刚要开口,他直接截断了她的话头:「香椽背不动你。我来吧。」 卢夫人也发现了这边的动静,快步过来:「阿妍怎么了?」 初妍想到上次和宋炽生气后,卢夫人的担心,不敢再和宋炽闹,只得恹恹地任他将她半搂在怀中。 宋炽道:「妹妹病了。我抱她回去。」 卢夫人见初妍脸色果然不好,焦急起来:「你速度快些,我让周妈妈去请大夫。」 宋炽将初妍打横抱起,果然加快了步子。 初妍先还别扭,到底精神不济,很快嗅着他怀中檀香的味道晕晕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她听到有人在说话:「姑娘忧思过度,情绪大起大落,又受了刺激,身子原本就弱,这几日又累到了……不妨事,老朽开一帖药,再好生休息几日,不要劳神便成。」 那声音渐渐远去。脚步声响起,有人掀开床帐,坐在她身边呜咽:「都是娘不好……」 初妍睁开眼,看到卢夫人用帕子擦着眼角,两只眼睛肿得桃子般,哭得伤心。 初妍见不得卢夫人哭,有气无力地道:「您别哭了,是我昨晚没休息好,不关你的事。」 卢夫人懊悔之极:「怎么不关我的事,都是我不好,答应不喝酒却没做到,害得你为救娘操碎了心。」她已经知道了当时往清风阁来的人是谁,吓出了一身冷汗。她简直不敢想象,若不是初妍及时赶到,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初妍无奈:「娘,你哭得我头痛。」 卢夫人顿时止住哭声,美目含泪,爱怜横溢地看着初妍:「好,好,娘不哭了。你今儿就躺着别动了,饿了吧?想吃什么,娘去帮你做。」 有事转移卢夫人的注意力也好。初妍想了想:「我想吃娘做的流沙包、小米糕还有芙蓉羹。」 卢夫人站起身:「娘这就去做。」 初妍松了口气,正要阖目休息片刻,忽觉不对。床尾处,安静地倚着一人,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初妍:「……」他不需要上朝的吗? 宋炽见她注意到了他,走过来,低头为她掖了掖被角,忽地低低说了声:「抱歉。」 初妍晕乎乎的,迷茫地看向他。 宋炽没有多说什么,只道:「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初妍摇了摇头。 宋炽想了想:「药还没煎好。要不,我为你弹首曲子吧。」 初妍越发云里雾里:她知道宋炽擅琴,她的琴技就是前世他手把手教出的,他却很少愿意弹给别人听。琴为心声,他这样的人,并不喜欢被人窥探心声。今儿这是怎么了? 宋炽从壁上取下初妍的琴,放到琴案上,仙翁仙翁试了几下调,五指轻挥,曲已成调。是她曾经弹过的《清心曲》。 一曲清心,无忧无怖。 这首曲子本是他从古谱习得,后来为了要她接近卫昀,他一点一点地教会了她。此时听他弹来,但觉琴声醇和悠远,浩浩如天空高远,渺渺如大海辽阔。 初妍渐渐沉醉其中,跟着琴声,但觉天地宽广,心亦跟着平静开阔起来,这许多天来,堆积的痛苦、不安、委屈、怨恨仿佛也一齐被琴声带走,心中只余宁静。 一曲终,余韵袅袅,她久久无法回神,怔怔地看向宋炽。 轩窗半开,阳光透过浅碧的窗纱投在他身上,他端然而坐,广袖博带,手按琴弦,皎皎如高山之雪,皓皓如当空明月。 他没有看她,低声而道:「以后,你若不开心,我便为你弹上一曲。」 初妍抿了抿唇:「我若天天不开心呢?」 宋炽道:「我天天为你弹。」 初妍别过头,泪盈于睫:「不必。我不需要。」 宋炽的目光终于落到她面上,似在喟叹:「妍妍,我从前是不是得罪过你?」不是因为他强迫她做他的妹妹,不是因为在密室中的那场意外,而是在更早,在他和她遇见之前,在两人还未相识前。 第2章 他永远记得,她浑身狼狈,浸在溪水中,扯断他的佛珠时,那挑衅又不屑的眼神。他似乎生来就被她定了罪,无论他如何试图对她释放善意,她对他永远只有防备与躲避。 从前,他是不在意的,也没时间在意。可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会因为她的疏离感到些微的刺痛;也会因为她在他怀中,阖眼恹恹,了无生气的模样烦躁。 忧思过度,她因何而忧,为何而思? 初妍抿着嘴不说话。 宋炽没有再逼问,五指轻拨,琴音如清泉淙淙,再次流泻而出。这一次,是一曲更欢快的《蝶恋花》。 初妍的脑海中仿佛出现了一幅色彩明丽的画面:春暖花开,细雨微风,燕子在檐下呢喃,翩翩彩蝶飞入花丛,恋恋难舍。 她紧绷的神色不知不觉松弛下来,潋滟含波的桃花眼中现出一丝向往。 卢夫人带着几个丫鬟捧着流沙包、小米糕还有芙蓉羹进来时,宋炽一曲方毕。卢夫人望着兄妹俩,眼角眉梢俱是欣慰的笑意。 自从两人冷战事件后,她暗中一直担心兄妹关系,这会儿总算放下心来。 宋炽见她进来,站起身道:「母亲来了,我藏拙斋还有些事要处理,先回去一趟。」 卢夫人叫住他:「知寒,你也还没用早膳吧。娘做得多,不如和阿妍一道吃了再走?」 宋炽的目光落到初妍面上。初妍移开了目光,没有看他。「不了,」他道,「事情有些急。」 「你这孩子。」卢夫人见他毫不留恋地离去,摇头嘀咕:「有时间弹琴给妹妹听,却没时间用早膳,到底是哪门子‘急事’啊?」她怜爱地看着初妍,「你阿兄没口福,娘陪你一起用早膳。」 早膳用到一半,周妈妈脸色苍白地走进来:「夫人,二夫人殁了。」 卢夫人手中的筷子一下子掉落到桌上。 不是说了要送到崇德寺吗,怎么会一下子连人都没了? 周妈妈低声道:「说是急病。回桑榆院不到半个时辰就断气了。」 在鹤年堂时,明明还是生龙活虎的一个人。卢夫人不寒而栗:段夫人最后没说完的那段话到底是什么,竟然惹得宋思礼动了杀心? 宋思礼对她做过什么? 她不敢再想下去,定了定神,吩咐道:「周妈妈,找个人去鹤年堂问问,丧礼怎么安排的。春暖,玉柚,把我和阿妍的素服找出来,传话下去,云汀院中的人都准备起来。」 宋府一片素白,哀声震天,这一切却和初妍无关。她抱病去拜祭过后,便安安心心地躲在云汀院养病,倒是难得地过了一段清闲日子。 柳绫罗来看她,说起丧仪上的事。段夫人死得突然,外面众说纷纭,段家的人上门质问,却没抓到证据,只得看在外甥,外甥女的面上偃旗息鼓;宋姮和段夫人的感情最深,和宋思礼闹了一场,哭得昏死几次;宋娆的鼻子还没好,却不能像初妍一样躲起来,不知羞愤地哭了多少回…… 初妍听过便算。段夫人死得不明不白,凄惨不已,可那又如何?前世,卢夫人的遭遇比她凄惨一百倍,一千倍,说到底,她存心害人,咎由自取。 她烦心的是另一件事:宋炽不知是不是吃错了药,果然每日过来为她弹琴。她不待见他,却无法否认,他的琴声让她愉悦。 他的琴声清冷平静,却又空旷高远,总能轻易抚平她心头的烦躁忧愁,让她心境开阔明朗起来。 他仿佛知道她对他的不喜,每次要么凑卢夫人在的时候来,要么在屋外弹完琴直接就走,连拒绝的机会都不给她。 初妍叹气,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 柳绫罗告辞后,她百无聊赖,翻一本游记。她在病中,卢夫人不许她做任何耗神之事。宋炽便让玉柚从他书房中搬了许多消遣的书过来,给她打发时间。 蓦地,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砸在窗上,随即滚落。香椽起身去看。初妍没有在意,继续翻着游记,忽然听到香椽的惊呼声。 初妍回过头去,从打开的后窗中看到了卫昀笑得张扬的面容。 初妍:「……」这才几天,他怎么又偷溜出宫了?他也太任性了。还好后窗靠着院墙,没有人看见。云汀院的人又抽调了许多去帮忙丧礼。不然的话,被人撞见,传出去成什么样子? 卫昀趴在窗外,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听说你病了?」 初妍起身,恭敬地行叩拜之礼:「民女拜见陛下。」 卫昀老大扫兴:「起来,起来。你这个样子做什么,像从前那样不是很好?」 初妍起身,垂眸:「民女不敢。」 卫昀沉下脸来:「朕命令你和从前一样,不然,朕杀了你信不信?」 信,怎么不信?初妍心里翻了个白眼:「陛下还让我和从前一样,从前你会动不动说要杀我吗?」 第3章 卫昀被她噎住,不怒反笑:「就该这样,这样多好啊。整日战战兢兢的,忒无趣。」他又看了她几眼,「瘦了。你们请的大夫行不行啊?朕回去让太医院张院判过来帮你瞧瞧。」 初妍叹气,不接他的话:「陛下怎么会知道我病了。」 卫昀道:「是高大伴告诉我的。朕原本想将你接到宫中玩几天,结果大伴说你病了。朕前几日就想来瞧你了,一直没找着机会。」 初妍脸色微变:「陛下想接我去宫中?」 卫昀观她神色,皱起眉来:「怎么,你不愿意?」 她怎么可能愿意?上辈子天天哄着他,一步留神就会断送身边人的性命,她早已心力交瘁,这辈子怎么会愿意再跳入这个火坑? 卫昀的脾气,直接说不愿意是万万不行的。初妍心念电转,笑盈盈地问:「陛下怎么会忽然想要接我去宫中?」 卫昀道:「这不是出来找你玩不方便吗?」 初妍含笑:「陛下这话我就要驳一驳了。陛下出来找我固然不便,但宫里规矩大,还有太后娘娘管着,只怕会更不便吧?」她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儿家,断没有随随便便能和男子见面的道理,哪怕这个男子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 卫昀得意道:「这你不用担心。高大伴早就帮我想到法子啦,我封你做我的妃子,就不会不便了。」 初妍笑容微僵,心中把高阁骂了个八百遍:就他会出馊主意。 卫昀笑着问她:「你开不开心?」 开心你个大头鬼!初妍摇摇头,毫不犹豫:「不开心。」 卫昀满腔欢喜被一碰凉水兜头浇下,脸顿时黑了:「你嫌弃朕?」 初妍就知道他是这个反应,早有准备,淡粉色的樱唇微微噘起,不高兴地道:「我才不要做人的妾。一辈子都被人压着,死后连和丈夫同穴的资格都没有。」 卫昀怔了怔,满腔怒气瞬间消散:「你想和朕死同穴啊?」 初妍:「……」这是什么歪曲她本意的能力?她的脸儿不由红了,「谁说要和你啊,我是说和我未来的夫君。」 卫昀哈哈大笑:「原来你也会害羞啊。咦?」他仔细端详了初妍一番。 还在段氏丧期,小姑娘穿得素净,身上披一件牙白色绣银线杭绸褙子,下配月色曳地裙,一头如缎的秀发松松地挽了个髻,几缕不听话的发丝跑了出来,打着卷儿垂在肩头,分外俏皮。 卫昀忽然发现:「其实你长得挺好看的呀。比皇后和其他妃子都好看。」 她亭亭而立,眉眼精致,唇若樱桃,莹白的肌肤光洁细腻宛若白瓷,因刚刚的羞怒,染上了淡淡的红晕,原本的稚气中平添上了几许妩媚妖娆。如雨后初绽的桃花,娇艳芬芳,惹人意动。 初妍无语,合着认识这么久了,你从没注意过我长什么样? 卫昀摸了摸下巴,沉吟道:「你想当皇后也不是不可以。只是,皇后并无过错,朕废了她怕那些人又要啰嗦。」 卫昀这理解力,他是怎么得出她想当皇后的结论啊?初妍哭笑不得:「陛下说什么呢,您是要当明君的,怎么能无故废后呢?」 卫昀道:「当明君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不当也罢。」 初妍柔声道:「可当了明君,会有很多人仰慕您,钦佩您,心心念念想着您的好处啊。您不觉得很有趣吗?」 卫昀想了想:「你也会仰慕我,钦佩我,心心念念想着我的好处?」 初妍道:「那是当然。」 卫昀勉为其难地道:「好吧,看在你的面上,朕试试。」 初妍看他一副恩赐的模样,忍不住笑:「嗯,您就试试吧。」 卫昀望着她笑靥生花,眉眼璨璨,一时间只觉有繁花盛开。春光烂漫。他看呆了一瞬,喃喃道:「这样你就当不了皇后啦。朕封你做妃子好了,你喜欢什么封号?」 初妍:「……」他怎么还没忘了这一茬? 正想着该怎么打消他的念头,一道清冷淡漠的话语声从她身后响起:「舍妹乃闺阁女儿,陛下对她说这些,不合适。」随着话声,青色奔鹿团纹重锦门帘从外掀开,露出宋炽端凝凛然的面容。 卫昀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宫中授课的勤学殿,面对着严厉的师长,下意识地收回趴在窗沿的手,弹直身体。待反应过来,又觉懊恼:现在可不是在上课,这样也太有损君威了。他清咳一声,装模作样地将手背在身后:「宋卿怎么来了?」 宋炽走进房中,对卫昀拱了拱手:「这里是臣家中,不知陛下为何在此?」 卫昀理直气壮地道:「我听说她病了,过来看看她。」 宋炽的目光在初妍身上停留片刻,点到即止:「陛下,这里是舍妹闺房,女儿家名声金贵。」 第4章 卫昀没想过这些,不代表他不知道,不由气弱,眼神游移:「不会有人知道的。」 宋炽看着他,目带责备,没有说话。 卫昀顶不住了,委屈道:「我这不是没进屋吗?」他指着宋炽,愤愤不平,「你都跑到她屋里去了。」 宋炽神情淡淡,一句话就把他堵了回去:「她是臣的妹妹。」 卫昀哑口无言,想留下,似乎没了理由;想走,又不甘心,僵在那里,神色变幻不定。 初妍看两人对峙,看得胆战心惊,宋炽的胆子可真大,敢这么对卫昀说话。她生怕卫昀一个发疯又干出什么事来,盈盈笑着打圆场:「陛下的心意我收到啦。今儿也不早了,宫里头怕要寻您,您还是早些回去吧。」 卫昀得了她的台阶,神色稍缓,对着她扬了扬下巴,眉眼重新带上笑意:「朕下回名正言顺地来看你。」特意把「名正言顺」四字咬得重重的,挑衅地看了宋炽一眼,转身,手脚利落地攀上了后面的院墙,翻身不见。 名正言顺,怎么名正言顺? 初妍心累地在桌边坐下,支着额头,额角突突地跳,卫昀该不会真要下旨封她做妃子吧?她下意识地看向宋炽。宋炽眉眼低垂,神色淡漠,看不出情绪。 香椽轻手轻脚地收拾着先前柳绫罗过来,留下的茶盏果盘。刚刚她收拾到一半,被卫昀突然到来打断了。 宋炽的声音响起:「你去前面把周妈妈叫回来,就说我要和她商量一下加高院墙的事。」卫昀这种三脚猫的功夫都能来去自如,宋家的内院防守也太差了些。 香椽不敢违逆,应了声「是」。 玉柚被借去丧礼帮忙了,香椽一走,屋中只剩了两人。眼前的光线忽然被遮蔽,初妍抬眸,发现宋炽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她支着额头的手下意识地放下,樱唇抿紧,脊背挺直。 宋炽看在眼里,不动声色,淡淡道:「二婶明日便要出殡,母亲今日实在脱不开身,又挂念你,命我回来看看你的情况。」 娘让他来看她的?初妍不疑有他,慢慢放松下来,问道:「娘在前边,身子可吃得消?」段夫人身故后,中馈由董太夫人接手。但董太夫人毕竟年纪大了,精神不济,卢夫人身子又比从前好了许多,董太夫人不少事都交给了她打理。段夫人的丧事,接待女宾的部分便由卢夫人负责安排。 宋炽道:「好。」徐徐问她精神可好些了,胃口怎么样,今日看了什么书,做了什么消遣。见她爱理不理的模样,又添了一句,「回头我还要向母亲回话。」 是卢夫人让他问的啊。初妍不好拒绝,一一答了他。 气氛松快下来。 宋炽知道柳绫罗来看过她,仿佛随口一提,问她柳绫罗有没有告诉她什么有趣的事? 说到这个,初妍兴致来了,眨了眨眼问他,宋娆的鼻子是不是真的不能见人了? 宋炽道:「陛下下手素来没个轻重,几位大夫都说,她的鼻子大概再不能恢复如初了。太夫人现在为她的婚事愁得很。」 初妍眉眼弯弯:「我是不是不该幸灾乐祸?」这样好像很过分,可她就是觉得很高兴。上辈子,宋娆没少在明里暗里刁难她;这辈子,更是和红蓼勾结上了,想要给她使绊子。如今对方倒霉了,叫她不幸灾乐祸,实在太为难她了。 宋炽含蓄地提醒她道:「高兴可以,三妹心眼小,不要被她看到。」 初妍反问:「难道她还指望我假惺惺地为她痛心疾首?」 宋炽望着她熠熠生辉的黑眸,不说话了,神情柔软下来。小丫头大概没发现,不知不觉间,她在他面前已经放松了下来。 他趁她开心,问出了从刚刚开始一直想问的问题:「妍妍,你想给陛下做妃子?」 初妍一愣,没有答话。 宋炽眉心微皱:「陛下心性未定,喜怒无常,又早有皇后妃嫔,并非良配。」 前世你明知如此,还不是安排我入了宫?初妍心中刺痛,笑容慢慢消失了。 宋炽望着她的神情,误会了她的意思:「即使这样,你也想入宫吗?」也是,他能感觉到,每次她和卫昀在一起,比和他在一起要开心放松得多。 「你选择了他吗?」 初妍声音冷下:「那又如何?」 他抬眸看她,她又变成了刺猬,竖起尖刺,满身防备的模样。忽略掉心中的那抹苦涩,他沉吟着开口:「我答应过你,你的婚事由你自己做主。若你真的想要嫁他,我会成全你。」 是吗?他可真大方啊!前几日还说过要对她负责,这会儿就能将她拱手让人了。说得好听,其实是又想借她谋取荣华富贵了吧? 初妍神色愈冷:「如果我要皇后之位呢?」 宋炽垂眸掩盖住眼中的情绪,沉默片刻,应诺道:「你如果想要皇后之位,我会帮你。」 第5章 初妍的脸色阴沉下来,霍地站起,拔腿就走。 宋炽站起,唤道:「妍妍!」蓦地闷哼一声。 初妍惊讶回头,见他双手撑着桌面,垂着眼,白玉般的面颊变得绯红,额角沁出豆大的汗珠,一滴滴往下。 这是怎么了? 宋炽骤然抬起头来。 他幽黑的眼眸不知何时已变得通红,眼神失焦而混乱。 初妍吃惊地看着他:「阿兄,你……」 他支着桌面的胳膊开始发抖,眼神清明了片刻,从齿缝中挤出一声:「快走!」 电光火石间,初妍一下子明白过来,拔腿就往外跑。 门重重合上。院中看门的婆子吓了一跳,从值守的倒座中探出头来。初妍顾不得许多,一口气冲出院门,冲进了外面的长廊中,倚着廊柱,浑身虚脱,心脏怦怦乱跳。 他练的什么破功法,和上一次才相隔几天,怎么又反噬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惊讶的声音响起:「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初妍抬头看去,见香椽领着周妈妈匆匆赶来。 初妍定了定神:「在屋里太闷了,我出来走走。」 香椽没有起疑,问道:「大公子还在吗?周妈妈帮夫人办事去了,我才找到她。」 初妍犹豫了下:「他等了一会儿,有急事先走了。」宋炽这个模样可不能被人发现。 香椽「唉呀」一声,懊恼道:「都怪我办事不力。」 周妈妈道:「既然大公子不在,夫人那边还有许多事,我先过去了。」 初妍点点头。 香椽过来扶初妍:「姑娘,你的身子还没好,先回去休息吧。」 她怎么敢回自己屋?可一直在这里耗着也不是办法。初妍想了想:「香椽,你去悄悄把平安或平顺叫进来,我有话要问他们。」宋炽禅功反噬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平安和平顺是他贴身服侍的小厮,一定知道该怎么应对。 香椽犹豫:「那你一个人在外面……」 初妍道:「没事,我坐一会儿就回屋了。」 香椽道:「你可不许哄我。」 这丫头,这么不放心啊?初妍忍不住笑:「不哄你。」 香椽这才向外跑去。 初妍又在长廊中坐了一会儿,渐渐觉得无趣,又不敢回屋,索性站起来进了竹林。 竹林中,千竿叠翠,风吹过,竹叶摇动,满目青翠。初妍深吸了口带着竹叶清香的空气,只觉心旷神怡。 不知不觉,越走越深,浑然不觉身后多了一道人影。 蓦地,一条有力的胳膊从她身后伸出,揽住她纤细的腰肢一勾,将她整个人都大力向后扣去。 她落入了一个灼热的怀抱中。 视线中晃过熟悉的沉香木珠,淡淡的沉香木的气息混合着檀香味传来,濡湿而失控的吻重重落在了她的后颈。 竹林幽暗,沙沙的竹叶声中,若有若无的暧昧声响起,漫长得仿佛无穷无尽。 不知过了多久,婉转的少女娇音带着冷意与颤抖响起:「醒了?你可以放开我了吧?」 阳光透过密密的竹叶,落到男子灰白的孝衣上,也落在他怀中少女精致无瑕的侧脸上。 宋炽背倚竹丛,盘膝席地而坐。初妍被他强制着侧坐在他身上,秀发散开,凌乱地垂落肩头,衣襟散了一半,月色的裙裾铺陈开来,上面可疑地濡湿了一大片,迤逦拖到地面。 斑驳的光影晃动,耀得少女如瓷的肌肤仿佛透明般,晕出一层诱人的粉色,妩媚动人的桃花眼儿微垂,卷翘的长睫湿漉漉的,仿佛被雨水洗过一般。 天生尤物,娇姿芳颜,颤巍巍的若一朵待人采撷初绽娇蕾。 宋炽的心中仿佛被一把无形的小钩子轻轻勾了下,呼吸微窒。片刻后,低哑的声音响起:「抱歉。」 初妍根本不想看见他,推了推他,试图起身,冷冰冰地道:「我得回去了。」 宋炽扣住她柔软腰肢的手加了份力,将她牢牢禁锢在怀中,温热的手指落到她颌下,轻轻摩挲了下,低低开口:「我们谈谈?」 和他有什么好谈的? 初妍冷冷道:「我累了,想回去了。」 他置于她颌下的手动作顿住,下探,抓住她素白柔软的手,轻轻抚弄按揉。 初妍猛地抽手,脸涨得通红:「你做什么?」 他眼疾手快地抓回她手,语气平静:「我帮你揉揉。」顿了顿,开口道,「妍妍,嫁给我吧。」 初妍心中的怒火腾的一下冒了出来,他哪来的脸要她嫁他?她霍地抬头看向他,灼灼美目中如有火焰燃烧,一字一句地道:「我说过,我不需要你负责。」 第6章 宋炽黑眸中划过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光芒:「若我得了你的身子,也不需要负责吗?」 他怎么敢说这种话? 初妍的她脑中仿佛有一根弦一下子崩断了,一时间,种种情绪涌上心头,愤怒、委屈、不甘、酸楚……怒火熊熊燃起,焚尽理智,眼角余光看见他轻薄地留在她颌下的那只手,她想也不想,一口咬了上去。 宋炽「嘶」了声,倒吸了一口凉气。神色却松了下来:发泄出来就好。他不怕她生气,怕就怕她像上次那样,把委屈压在心里,对他不理不睬,刻意冷待,竖起无形的屏障,将他远远隔绝。 他任她咬着,忍耐着手背上的疼痛,凝望着她,眼中有着自己也不知道的纵容。 初妍口中尝到了血腥味,清醒了几分,正要放松牙关,忽然听到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的功法出了问题。以后这种事只怕还会出现。」 啥?初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咬着他手,呆呆抬眸。他什么意思?他的意思是他还会强迫她做这种事? 宋炽凝望着她,面上褪去了快乐时的潮红,眉目清雅如昔,歉然道:「若没有名分,实在太委屈你了。」 他怎么可以如此理直气壮地说这种无耻的事! 初妍被他不要脸的程度震惊了,不知不觉,咬他的力道松了下来。 口中充斥着血腥味,他的手背上留下了一排小巧的齿印,她却根本顾不得,只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咬牙道:「你做梦!」 他没有说话,目光掠过她落入他大手的玉手,掠过她一片狼藉的裙裾,落到她散乱的衣襟后。 初妍浑身都烧了起来,他不用说话,她却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只要他想,她根本逃不开他的掌心。 宋炽凝眉道:「我不想冒犯你,可是功法反噬的时候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妍妍,你知道的……」 不,她不想知道。想到他两次强迫她做的事,只有最亲密的人之间才能做的事,初妍血液逆冲,又气又恨:「从前没有我,你功法反噬的时候是怎么度过的?」 宋炽道:「从前数月或半年才会反噬一次,我把自己关在密室中,打坐念经一夜便好了。」 初妍道:「你不会再把自己关在密室中打坐念经?」 宋炽微叹:「已经没用了。」 初妍不信:「怎么会没用?」 宋炽犹豫了下,告诉她道:「我练的是佛门之功,佛门戒律森严,所练功夫也忌讳颇多,其中一条便是忌女色,需保持纯阳之身。那日你无意中闯入……」他含糊过后面的话。 从来清心寡欲之人骤然尝到世俗之乐,便如一朝沾到荤腥,再要回去尝那清汤寡水,岂能满足? 他的意思,还是她的错了?害他失了纯阳之身,破了清规戒律,令功法出了问题。 宋炽看出她所想,带着齿印的手抬起,轻轻抚了抚她的秀发:「不关你的事,那日也是阴差阳错。如今功法出了问题,连我也控制不住。」 初妍气道:「你不会找别人?」 宋炽道:「已经对不起你了,怎好再对不起别人?」 所以,就逮着她一个人可劲儿欺负是不?初妍气得眼睛都红了,只恨自己刚刚怎么没有咬得更狠些,咬下他一块肉来。 宋炽柔声道:「妍妍听话,等二婶的孝期过了,我们就成亲。」 初妍问:「我要是不答应呢?」 宋炽道:「你会答应的。」 初妍看着他笃定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猛地推了他一把,从他身上跳了起来,转身要走。 宋炽拦住她:「你去哪里?」 她冷冷道:「回屋。」 宋炽目光落到她一片狼藉的裙裾上:「这个模样回去吗?」 初妍:「……」她都被他气糊涂了。她一身狼狈,被守院门的婆子看到了,该怎么解释? 宋炽眼中现出几分笑意:「我送你回去。」 初妍咬住唇瓣,别开眼没有反对。两害相衡取其轻,他不帮忙,她没有本事悄悄回去。 宋炽背起她,无声地穿行在竹林。 清风吹过,竹林摇曳,明明暗暗的光线漏过舞动的竹叶落到两人的肩头,也照亮了他完美精致的侧脸。乌眉星目,隆鼻薄唇,每一寸线条都恰到好处,仿佛造物主精心绘制而成。不说不笑时,清冷出尘,宛若谪仙;动情时,眼尾绯红,唇色艳艳,如误入人间的妖孽。 这副皮囊,真真是极具迷惑性的。 初妍心中叹了口气,索性闭上眼,眼不见为净。 香椽快急疯了。 她奉命去外院找平安过来,等回到云汀院,初妍却不见了。问看院门的婆子,婆子说没看到初妍进出院子。香椽焦急起来,屋中找不见人,又往外跑去。 第7章 她和平安分头找了一大圈,一无所获,眼看太阳渐渐西移,香椽没了法子,决定去前面找卢夫人讨个主意。 抱着最后的指望,她跑回云汀院再看一眼,忽见守院门的婆子从初妍的屋中端了一个铜盆走出,哗啦一声,将盆中水都泼在了地上。 屋中,少女娇柔的声音传出:「再打一盆水来。」 香椽心怦怦直跳,飞也似地冲入屋中。 屋中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收拾了一半的桌子,大开的后窗,罗汉榻上歪七歪八地丢着好几个靠枕。初妍披散着头发,神情疲惫地靠在靠枕上,正仔细地往手上涂抹香脂。 香椽又惊又喜:「姑娘,总算找着你了。奴婢里里外外都找遍了,差点以为你丢了。」 初妍脸上微热:「我就是去竹林中走了一圈。」 香椽责备地看向她:「您身子还没好,不是答应了奴婢早些回来的吗?」 初妍心虚。她也想早些回来,可是……就听香椽讶异道,「您怎么把一身衣裳都换了?」 初妍原本穿了牙白色绣银线杭绸褙子,月色曳地裙,这会儿却换成了石青色掐腰对襟小袄,霜色素面百褶裙,打扮得老气横秋的。 初妍垂下眼:「在竹林中不小心跌了一跤,裙子弄脏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摔?香椽「唉呀」一声,担心道:「有没有哪里摔伤?奴婢帮您好好看看。」 初妍摇了摇头:「不必,我并无大碍。」锁骨上的痕迹被香椽看见,她该怎么解释? 香椽不敢勉强她,看她头发散着,又道:「奴婢服侍您梳头。」 初妍点了点头,坐到了妆台前。 香椽拿起梳子,轻柔地梳理着她浓密的长发,口中问道:「还是简单挽个髻吗?」 初妍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香椽手脚利落地帮她挽起头发,目光梭巡了一遍:「您的簪子放哪了?」 初妍的身子微僵。 那时,他在她的安抚下,素来清冷的面上染上潮红,动情时,蓦地用牙齿拔了她的和田白玉如意簪,任她一头长发散下。五指放肆地沿着后颈向上,插入她浓密的发中,一下又一下地抚弄着…… 后来,她似乎忘了把簪子讨回来了。 她在妆盒中翻了翻,重新找出一根银镶玉梅花簪,递给香椽:「用这个吧。」 香椽应下,没有再追问白玉如意簪的下落,想起一事,问她道:「平安在外面等着呢,您是现在见他,还是歇会儿?」 初妍倒忘了这一茬。她叫平安来,本是为了应付宋炽功法反噬的问题,这会儿倒是没了用处。可就这么把人打发走也不好。 她想了想,吩咐香椽:「你代我去问平安几句话。」附耳对香椽说了几句,香椽露出讶色,点头应下。 不一会儿,香椽过来回话。宋炽没有骗她,他练的佛门之功有清心寡欲、强身健体之效,却也弊端多多,情绪压抑过多,隔一段时间会反噬是一样,需守佛门戒律也是一样。 他从前严守戒律,功法反噬,至少也要相隔三个月,每次都是关在密室一天一夜,便能安然度过。像这回相隔这么短的时间发作,是从来没有过的。 他的功法果然出了问题。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阵风吹过,支起的轩窗发出吱呀呀的声响。初妍心烦意乱,起身去关窗,忽然看到窗前淡淡的鞋印,脚尖朝外。是先前宋炽功法反噬,出去抓她时留下的。 她盯着看了片刻,伸足踢乱了印迹。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既然宋炽没有骗她,他功法出了问题,那么这种事定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演。 他不愿找别人,难不成她要一直为他做这种羞耻之事? 她答应宋炽假冒他的妹妹,跟着他来到京城,为的是两桩事,一、寻找家人;二、救卢夫人。如今,她知道自己的身世,也阻止了卢夫人悲剧的发生,两桩事都已完成,她再无遗憾,是时候离开宋家了。 她不能再这么不明不白地留在宋家。 晚间,天空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屋檐下的白纱灯笼在风雨的侵袭下渐次熄灭。云汀院中昏暗一片,只有初妍的屋子和看门婆子所居的倒座还亮着灯。 明日要出殡,钦天监算的吉时在寅时,天不亮就要出发。卢夫人要安排主持相关事宜,来回不便,索性和董太夫人一起,在灵堂旁的志诚斋歇下了。 初妍用过晚膳,就去了书房,裁了纸,磨了墨,写写画画一番后,心里有了大概的想法,又将刚写的东西全在烛火上烧了。 她要离开,却未必能马上回到忠勇侯府,宋炽也很可能不会放她走。最糟糕的,她即使回到忠勇侯府,忠勇侯府也可能会答应宋炽的求亲。宋炽对她有救命之恩,两人又有这样一场缘分,他若是求亲,忠勇侯府很难拒绝。 第8章 她必须想个法子,彻底摆脱宋炽。 前世的事,她能理解他,但也无法接受这辈子再跟他绑在一起。 只是,这么做,鱼死网破,势必会伤害到卢夫人。母女一场,卢夫人又是这样柔弱的人,初妍最不想的就是伤害她。 或者借助卫昀?初妍心中念头闪过,立刻否决了这个念头:宫中的水更深,招惹卫昀,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她这次,也得一并把卫昀想要纳她的路堵死才行。 等等,她忽然想到:宋炽看重卢夫人,他既然有把握说要娶她,是不是有不伤害卢夫人的法子?初妍的心怦怦跳了起来:也许,她可以探探宋炽的口风? 主意打定,她心下稍定,回头看到摆在琴桌上的琴。 这些日子,宋炽日日过来为她奏曲,香椽索性不将琴收起了。 说起来,她已经有好些天不碰琴了。初妍不觉技痒,从小荷包中找出一块散香,点燃,放入琴案一角的莲纹戟耳铜香炉。又用帕子拭了拭手,在琴案前坐下。 手按琴弦,玉指轻挑,试了几个音后,一曲《清心曲》流畅而出,同样的曲子,在她指下与宋炽所奏截然不同,曲声平和温柔,宁静悠远,如江南小镇的黄昏,小桥流水,黑瓦白墙,静谧悠然。 一曲毕,她心中渐渐安宁,十指未停,曲调一转,渐渐婉转哀凄,苍茫悲凉,赫然是传说中蔡文姬所作《胡笳十八拍》。 蔡文姬乃东汉末年大儒蔡邕之女,博学多才,精通音律,却身世不幸,在汉末那一场大乱中被匈奴所掳,流落他乡,难归故土。直到十二年后,方被父亲故友,汉大丞相曹操遣人以黄金千两,白璧一双将她赎回。 《胡笳十八拍》之曲便是寄托了蔡文姬思念故土之情,骨肉分离之痛。正如唐代李颀《听董大弹胡笳声兼寄语弄房给事》诗中所云:「蔡女昔造胡笳声,一弹一十有八拍,胡人落泪沾边草,汉使断肠对客归。」 初妍弹此曲却是有感而发,她虽不像蔡文姬般不幸,有家归不得的痛楚一般无二。 可惜她前世自从入宫,卫昀听不得哀伤之曲,手早就生了,连谱子都已记得模糊。 「这里应该是商调。」熟悉的清润声音响起,初妍讶然抬头,看到宋炽站在书房门口,将手中的伞递给香椽。 雨不大,却又细又密,他肩头洇湿了一大片,半边乌发染上了水汽,湿漉漉地搭在颊边,不见素日的飘然出尘,带上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他每日这个时辰都会来为她奏琴。今儿下着雨呢,黄昏前又发生了那样的事,她原本以为他不会来了。 初妍不大想看到他,低下头去,随意拨弄着琴弦。 宋炽不以为意,在门口换了木屐,走到她身后。淡淡的檀香味袭来,初妍想起他每日要弹琴,站起让他,他一只手按住她的肩头。 掌心的热意透过薄薄的春衫传来,初妍身子微僵,皱眉唤了声:「阿兄?」 宋炽收了手,声音从她耳后传来:「想家了?」 初妍道:「没有。」 口是心非的小丫头,不想,会选这首曲子弹? 宋炽没有戳破她,只道:「难得妍妍有兴致,今日便你来弹吧。」 初妍道:「不用了……」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宋炽俯下身,双手从她肋旁穿过,落到了琴弦上。 他站在她身后,这个姿势,几乎等于将她拥在了怀中。温热的体温侵袭而来,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清浅的呼吸拂过她耳畔。 修长有力的手指在琴弦上拂动,曲声泠泠而起,哀婉悲怆,正是她刚刚怎么也弹不顺的一段。 乐声止,他双手并未撤回,支在琴桌上,温言道:「你照我刚刚弹的重新弹一遍。」声音神态平静异常,仿佛丝毫没有察觉两人的姿势暧昧。 初妍恍然忆起,从前他教她弹琴,教她写字时,其实常常站在她身后,骨节分明的手握住她的,近乎拥抱,一次次帮她调整姿势,寻找感觉。 许是心境的不同,那时她从未觉得有任何暧昧,此时却浑身不自在。 宋炽见她没有反应,唤道:「妍妍?」 她想到自己打定的主意,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他站得离她实在太近,她一转身,几乎就钻到了他怀中。初妍窘迫,见他一动不动,迫得身子微微后仰,抬头看他:「阿兄。」 「嗯?」他低头看她。 她问,神情认真:「你真打算娶我?」 他神情端凝如昔,点了点头。 初妍垂下眼:「骗人!你怎么可能娶我?」 宋炽问:「为什么不可能?」 初妍道:「我现在还是你的妹妹,回不了忠勇侯府,你怎么娶我?」 宋炽没有说话。 初妍又道:「娘这边你怎么交代?当初你是为了娘的身子才让我假冒宋姝,这会儿,娘的身子刚好些,你告诉她真相,岂不是要她的命?」 第9章 宋炽目光微动:「你是因为担心这些,所以不敢答应我?」 初妍抿紧淡粉的樱唇,低低「嗯」了声。 宋炽的眼中忽然现出几分笑意:「傻姑娘。」 初妍恼了:「我是傻,可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藏在心里,要别人怎么相信你?」 宋炽道:「娘那边你放心,她会得回她的女儿,」他的眼神有些冷,「共享天伦。」 初妍的心怦怦跳了起来:「真正的宋姝还活着?」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他看了她一眼,原本不想回答,可想到她刚刚的话,终是心下一软,点了点头。 初妍问:「她现在在哪儿?」 宋炽支着琴桌的手抬起一只,揉了揉她的发顶,没有正面回答:「等该出现的时候,她自然会出现。」 初妍心中暗骂他狡猾,眨了眨眼:「什么时候是该出现的时候?」 宋炽道:「等孝期过了,我能娶你的时候。」段夫人是婶母,宋炽作为侄儿,要服齐衰一年。这一年中,自然不便娶妻。 初妍心中暗暗撇嘴:他的意思是还要她做他妹妹一年?想得真美。要等一年,岂不是便宜都被你占尽了? 她知道他不肯轻易透露真宋姝的下落,想了想,直截了当地道:「我才不信你,除非我能亲眼见到她!」 宋炽皱起眉来。 初妍掐了自己手心一把,眼圈红了:「我就知道,你在骗我。其实你根本没有找到她吧,否则也不需要我假冒她了。你不过是哄着我,好让我这一年里乖乖给你化解功法反噬罢了。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少女的声音娇柔婉转,呖呖动人。说到后面,她哽咽难言,妖娆的桃花眼儿瞪得大大的,一颗颗豆大的泪珠滚落,偏偏不发出任何悲声,只失望又哀伤地看着他。 娇音惑人,明眸惑人。他告诉过她,不要这样看人的。 宋炽的心弦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了下,不受控制地颤动起来。 初妍似乎认命了,别开眼,推了推他:「算了,你走吧。」声音带着浓重鼻音。 因着坐姿的关系,她又没看他,一推恰好推到了他小腹上。纤细的手腕,素白的手,软绵绵的没什么力道,却叫他浑身都绷紧了一瞬,脑中一炸,一把攥住了她手腕。 她疼得「嘶」了声,压抑的火气终于发了出来:「宋炽,你混蛋,也太欺负人了!」 这是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的姓名,张牙舞爪,仿佛一只炸了毛的猫儿,恨不得随时挠他一爪。偏偏爪子被他控制在手中,有心无力。 宋炽坚硬的心仿佛被什么重重戳了下,一下子又酸又软:小丫头怎么可以这么可爱?又别扭又可爱。 他的眼中柔软了几分,放松了些手上的力道,言语快于思维,脱口而出:「我可以带你去见一见她。」 初妍一下子安静下来,眼巴巴地看向他。 些许的后悔在她期待的眼神中消失无踪,他沉吟道:「不过你要先答应我……」 「答应你什么?」 宋炽道:「答应嫁给我。」他从来不是什么好人,不会做亏本的买卖。看似平静的目光带着审视落到了她面上,等着她的答案。 居然趁机要胁,真真无耻! 初妍等着他,他神色不动,气定神闲地等着她的答案。 初妍道:「陛下那边……」卫昀可是嚷嚷着要封她做妃子。以卫昀的性子,不可能轻易放弃。 宋炽的眸中划过一道暗色:「我会解决。」 初妍忽地感到了几许寒意,心念转动,垂眸,轻声应道:「好。」一边足尖在地上悄悄画了个「不」,心中默念:连起来是不好,不好,不好! 小不忍则乱大谋,她要忍住。有了宋姝的下落,她和他一刀两断的计划才能实施得更顺利。 宋炽面上现出淡淡的笑来:「那妍妍亲亲我吧。」 啥? 初妍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头来。宋炽黑眸带笑,面色平静如故,仿佛向她提出的只是吃饭喝水这样寻常的事。 「亲,亲你?」初妍结巴了。 宋炽轻描淡写:「妍妍要见到真宋姝求个保证,阿兄自然也是要个保证的。你既然要嫁我,便是我的妻子,以后还要做更亲密的事,这点事总不至于为难吧?除非,你刚刚是随口敷衍我。」 初妍心中一凛,知道他还未全信她,在试探她。 宋炽神情淡淡:「你若不愿,我不会勉强,我们的约定作废就是。」 这怎么成?初妍心一横:不就是亲一下吗?连更羞耻的事她都为他做过,为了彻底摆脱他,值得。 话虽如此,可让她主动亲吻一个男子,还是一直视作兄长的男子,实在是太过挑战她的承受力。 第10章 她垂下眼,不敢看他的模样,玉白的肌肤一点点晕出红色。半晌,站起身,踮起足尖,软软的樱唇轻轻印上他的侧脸。 晚风带着春夜的花草香,从半开的轩窗吹入。晕黄的烛火摇曳。光与影的交替中,香软的唇印上他,一触即退,轻得仿佛羽毛。 淡淡的香,微微的甜,一点点印上心间,竟不知是花还是她的气息。 初妍至始至终都垂着眼,连他肌肤的温度都没来得及感觉,纤柔的身子迅速后折,直到抵上琴桌,一张花娇玉柔的脸儿红得几乎滴出血来。 许久没有等来宋炽的反应。 初妍从窘迫中稍稍回神,正要抬眸,宋炽忽地伸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只能听到他微乱的呼吸,感受到他掌心烫得惊人的温度,灼热得仿佛要烫伤她的肌肤。 他的气息笼罩住她,沉香木的香味萦绕,初妍甚至能感觉到微凉的佛珠垂到她面上。她不适地想让开他手,他的手却牢牢罩住她,始终摆脱不开。 直到手心的温度慢慢退去,他才放下了手。 烛火的光亮乍然入眼,她不适地眯了眯眼。再睁眼时,他已不在她面前,立在东墙的书架前,背对着她。初妍眼尖,发现他双肩紧绷,耳根通红。 满心的羞窘忽然滞住,她呆了片刻,愕然泛上心头:他……难道是在害羞?宋炽居然会害羞? 在初妍的记忆中,也许是自幼修禅的关系,宋炽清冷寡欲,几乎很少有情绪的波动,哪怕是当初被陷害,被打入地狱,滔天的恨意都深藏心底,从不形诸于色。甚至今儿功法反噬,抱她于怀,待他清醒,也是冷定平静得叫人牙痒。 他会因为她亲了他一口不自在? 初妍不敢相信,他发烫的掌心,红通通的耳根又容不得她不信。 有时候,人心就是如此奇怪,他不自在了,她的羞恼窘迫反而消散很多,紧紧攥着的手慢慢松开,轻声问道:「阿兄,刚刚的保证可够了?」 宋炽似乎呛了下,清咳一声,半晌才答:「够了。」说话比平日慢了许多,低哑了许多。 初妍又问:「那你答应我的事?」 宋炽道:「我会安排。」 初妍知他一诺千金,心下稍松,疲累涌上,开口道:「时辰不早了,明日还要早起,阿兄还是早些回去吧。」 宋炽没有说话。 初妍微微皱眉。平时这个时候该是宋炽弹琴,可今儿他杵在书架前,不打算弹琴,似乎也听不出她送客的意思,不打算马上就走。 罢了,随他。初妍不想再理会他,决定抛下他,自己回内室。 「妍妍……」才走一步,宋炽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叫住她。 初妍脚步一顿。 宋炽却又没有下文了。 初妍道:「阿兄若无其它事,我先去休息了。」 宋炽问:「你不是想练《胡笳十八拍》吗?」 初妍道:「我累了。」这会儿谁还有什么心思练《胡笳十八拍》? 「累了?」脚步声从后传来,她被人从后握住肩膀,强制转过身。下巴被两根手指轻柔地抬起,对上了他亮若星辰的黑眸。 他的神色恢复了素常的平静,眉目平和,飘逸出尘,低着头,细细地打量着她娇柔动人的面容,不放过一丝表情。 初妍「嗯」了声:「今天发生太多事了。」 宋炽默然片刻。今天确实发生了太多事,足以颠覆他曾经的二十余年人生。 自从幼时目睹过那人为了发泄私欲,不顾廉耻,行出荒诞不伦之事后,他便深深厌恶男女之事,世俗之欢。 他一直深信,哪怕沉浮俗世,博取功名,争权夺利,自己也终有一日会回归青灯古佛之畔。却不曾想,阴差阳错之下,会让一个女孩儿闯入他的人生,将一切扰乱。 他该觉得困扰的。她毁了他的功法,扰了他的修行,乱了他的人生,他为了负责不得不承诺娶她,哪怕她根本不稀罕。 然而,当她羽毛般的亲吻落到他颊上时,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 她那么软,那么香,轻易让他回忆起,就在几个时辰前,幽暗的竹林中,清风徐来,她雪肌半露,脸儿绯红,眸中含泪,偎依在他怀中,柔软的小手握住他,温柔地抚慰他时的滋味。 他几乎立刻就有了反应,不得不挡住她的视线,慢慢平息。 他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偏偏心中没有丝毫厌恶,反而隐隐庆幸,她很快就要成为他的妻子了。 她比母亲更为绝色动人,惹人觊觎,他却不是病弱无能的父亲,他能护好她。 心中暗涛汹涌,面上却一派平静。他没有再多说什么,目光在她形状漂亮的淡粉色樱唇上停留片刻,放松了她。 第11章 初妍转身就走。他望着她毫不留恋的模样,心中生起些微不安,眉头微皱,再次叫住她:「妍妍,你当真愿意嫁给我?」 初妍停住脚步,他还是不信她吗? 也是,自己的表现,怎么都不像是心甘情愿的。他本就是个疑心重的人,就这么信了她才奇怪了。 初妍没有正面回答,只红着眼睛看向窗外:「我们都已经这样了,我还能嫁给谁?」 女儿家的名节何等珍贵,他虽没有要了她的身子,可所作所为,早已毁了她的清白。若她没有前世的经历,死死抱着贞节之念,只能选择嫁给他吧。 宋炽望着小姑娘伤心委屈的模样,心一下子软了下来。 数日后,又逢休沐日。卢夫人陪嫁的庄子出了点问题,管事处理不好,宋炽决定亲自跑一趟,和卢夫人说了,把初妍也带上,散散心。 卢夫人见兄妹和睦,欢喜不已,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宋炽的要求。 庄子在京郊,从阜成门出去,还要行十多里路。因要当日赶回,一行人早早就出了门,到卢夫人的陪嫁庄子时,已将近午时。 正当春耕时分,农田中一片忙碌。宋家的马车驶过时,不少庄稼汉子都好奇地看了过来,不免议论几句。 这一片地几乎都是卢夫人的嫁妆,平时都交给庄头管理,佃户们极少看到主家来人。 马车中,香椽好奇地将帘子掀了一条缝,看着外面连片的农田。不知名的野花在田埂上摇曳,孩童们钻来钻去,帮着拔草,耕牛在农人的驱赶下埋着头犁地。 香椽惊叹:「这些地一眼望不到头,都是夫人的嫁妆吗?」 初妍「嗯」了声。卢夫人嫁妆丰厚,当年宋炽被逐出宋家,身败名裂,多亏了卢夫人的嫁妆,才能在最艰难的时候支撑过来。等她进宫时,他却说她需要用钱的地方更多,把这些嫁妆都划到了她名下。 香椽笑道:「夫人这么有钱,等姑娘出嫁,一定会给姑娘嫁妆备得丰厚。」 初妍笑了笑,没有答话。她不是宋家的女儿,怎么会拿卢夫人给的嫁妆? 这些日子,她一边等宋炽带她见宋姝,另一边也在做着其它准备。想来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马车一直驶入庄子,惊动门口一群散养的鸡鸭扑楞着翅膀四散,栓在门柱上的大黄狗汪汪叫着试图扑上来,却被项圈上的绳牢牢拽住,急得在那边乱叫乱跳。 庄头老婆李娘子忙喝令庄丁斥住大黄狗,免得惊了贵人。见马车在一片空地上停了下来,她快步走了过去。 车门打开,梳着双丫髻,穿着青绿比甲的香椽跳下车来,向车中伸出手。 如雪的柔荑从车内伸出,轻轻搭在香椽的手上,随即,车内探出一张鲜艳妩媚的娇颜,晶莹如雪的粉颊上,柳眉如画,秋水盈盈,一瞬间,仿佛天地间所有的光彩都落到了她身上。 李娘子看得呆在了那里,等到车中小佳人扶着小丫鬟的手下了车,才反应过来,局促地将双手在裙上擦了擦,迎上去行了个万福礼:「见过姑娘。」 初妍向四周环视一圈,见庄中屋舍整齐,绿树成荫,篱笆环绕,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除了庄子上的人,没看到旁人,她含笑问道:「你是李娘子吧?我阿兄呢?」宋炽骑马来的,走得比她还早,应该早就到了。 李娘子道:「奴家正是李氏。大公子在厅堂见几个佃户,处理契书,吩咐奴陪姑娘四处转转。」 初妍问:「这里有什么可玩之处?」 李娘子道:「后山老丁家租了一片山地,种了不少果树,这会儿桃花梨花都开了,倒是好看。」 初妍心中一动:「我们去看看。」宋炽不会无缘无故带她出来,更不会随意安排一个人带她转悠,多半和宋姝有关。 李娘子建议道:「后山路远,乡民粗鄙,路上怕有人冲撞了姑娘,不如坐了马车过去?」 初妍应下。 后山果然不近,马车曲曲折折走了不少路,四周渐渐看不到什么人家。 等到了地方,果见山上大片果林,梨花若雪,桃花如霞,一片片夹杂着,好看之极。果林旁,围了一圈篱笆,里面小小的数间屋,一只大白鹅正在篱笆围成的院中昂首阔步地走来走去。 李娘子道:「那里就是丁家,我们过去讨杯水喝吧。」 初妍看了她一眼,应下。 李娘子就走到篱笆门前,大声叫道:「三娘,三娘。」 一道清脆的少女声音从屋里响起:「来啦。是李婶子吗?」屋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梳了两条大辫子,穿着靛蓝色粗布衣裳的窈窕少女。 初妍目光落到少女身上,心顿时重重一跳。 那少女十四五岁年纪,生了两道英气勃勃的浓眉,浓眉下,一对妩媚的桃花眼黑白分明,隆鼻薄唇,身姿挺拔。忽略微黑的肌肤,仔细看五官,除了一对眼睛,竟和宋思礼像了六成。 第12章 她几乎一眼就确定,这个小姑娘才是真正的宋姝。她曾听说宋思礼和宋炽的父亲宋成义长得很像,想来宋姝容貌像父亲,只有一双眼睛随了卢夫人。 难怪宋炽会选她冒充宋姝,原来是因为这对眼睛。想来宋姝小时,许多人都看到过她,知道她生了一对桃花眼。 宋炽竟将宋姝藏在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之处。他既然早就找到宋姝了,为什么不带她回去,反而要找她冒充? 初妍百思不得其解。 耳边听到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她的目光落到宋姝足上,心里一个咯噔。小姑娘走路一瘸一拐的,赫然跛了一足。 她的心里顿时掀起惊涛骇浪:究竟怎么回事? 宋姝也看到了初妍,好奇地打量了她几眼,露出惊艳欣羡之色,问李娘子道:「李婶,这位是?」 李娘子道:「这位是宋家的大姑娘,夫人的嫡亲女儿。」 这一带人都是租的卢夫人的地,自然知道这个夫人指的是谁。宋姝忙向初妍行礼:「见过大姑娘。」 初妍侧过身避开她礼,笑着道:「不必多礼。」心里却不是滋味:对方明明该是真正的宋家千金,却落魄如斯,还要向假冒她身份的自己行礼。 李娘子也笑道:「姑娘过来看梨花,顺便来你家讨杯水喝。」 宋姝露出明媚的笑来:「姑娘看得起我们,快进来吧。」打开了篱笆门。 丁家不大,小小的厅堂平时也充作饭堂,两边墙上挂着几张兽皮,正中摆一张破旧的八仙桌,四面四张条凳。 李娘子见初妍注目墙上的兽皮,笑道:「老丁和他儿子二郎都是打猎的一把好手。这兽皮都是他们的战利品。」 正说着话,宋姝端了两碗热气腾腾的粗瓷碗过来,赧然道:「家里只有白水,姑娘休要嫌弃。」 李娘子笑着和她寒暄:「怎么没见其他人?」 宋姝道:「爹爹和大虎哥去山中打猎了,娘在看顾果园,一会儿就得回来了。」 初妍讶然:「大虎哥?」 宋姝脸蛋飞红。 李娘子帮她解释道:「大虎是丁家的二郎,我们三娘自幼被丁家收养,等及笄后,两人就要成亲了。」 这不是童养媳吗?初妍一愣,心中更不是滋味了。宋炽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嫡亲妹妹嫁给乡间莽夫吗? 初妍端起粗瓷碗,望着碗中的清水,久久难以下咽。 通过宋姝和李娘子的话,她一点点拼凑出了宋姝的经历。宋姝被拐的时候太小,在拐子家打骂着长到七岁,被卖给了顺义一家大户人家做丫鬟。年纪小做不了什么,主人家就安排她在厨下帮忙打杂,后来有一次被倒下的门板砸到了脚,没法再干活,就被主人家便宜转卖给了猎户丁家做童养媳。 一年多前,他们所居的山林遭了山洪,一家四口正当彷徨无计,偶遇去顺义办私事的宋炽。宋炽见丁家父子都是一把好力气,又懂得种果树,就把他们介绍到了这里,说这里正好有一片果林缺少人打理。丁家一家四口就这样安置了下来。 怎么可能这么巧?以宋炽的心计,想必早就知道了宋姝在那里,只不过一直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把她安置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初妍忽然就想到前世宋炽告诉她的身世,说她是在猎户家被找到,是猎户从牙婆手中买下,打算给儿子做童养媳的。 还真是如出一辙。不同的是,前世,他把她带回了宋家;今生,却让真正的宋姝依旧留在丁家。 这说明了什么? 初妍想着,手心冰冷。 宋姝浑然不知,提起宋炽,满是感激,多亏了宋炽,否则他们一家没有现在这样安定的日子。 初妍听不下去了,蓦地站了起来。 宋姝吓了一跳:「宋姑娘,你怎么了?」 初妍勉强笑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宋姝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道:「瞧我,差点忘了,马上就该吃午饭了,我还一直拉着姑娘说话。」 初妍道:「无妨。」顿了顿,忍不住问道,「你还记得的父母家人吗?」 宋姝摇了摇头。她被拐卖的时候才三岁,早就没了印象。 初妍心中恻然,谢绝了宋姝送她,匆匆回了马车,倚着车壁,心事重重。 午膳的时候,她终于见到了宋炽。宋炽宽袍大袖,站在廊下的阴影中,正和一个气宇轩昂的陌生青年说话。 那青年二十余岁模样,银冠束发,玉带围腰,穿一件暗青色交领斜襟织锦袍,浓眉大眼,身姿魁伟,只站在那里,便有一股铁血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不知怎的,初妍看着他,竟隐隐有几分熟悉之感。 听到她回来的动静,两人都看了过来。青年锐利的目光落到她面上,蓦地现出激动之色,跨前一步就要开口。 第13章 宋炽抬手阻止了他,做了个手势,示意所有下人都退下去。 初妍心头猛地一跳,隐隐察觉到什么。 等院中只剩三人,那青年再等不得,激动地唤道:「悠然。」 悠然,是初妍的本名,姬家悠然。初妍怔在了那里,心跳得越来越快。 青年三两步就到了她面前,虎目含泪,伸出手来就是一个合抱,将她高高举起,送到上方。初妍措不及防,吓得惊叫一声。 宋炽不悦的声音响起:「浩然兄,你吓到她了。」 青年忙不迭地放下初妍,见到初妍惊魂未定的眼神,手足无措,委屈道:「悠然,我是哥哥啊。你小时候不是最喜欢哥哥这么抱你?」 哥哥,忠勇候姬浩然?果然是他! 猜测被证实,初妍莫名生起啼笑皆非之感。她日日盼着与家人重逢,却万万没想到,和心心念念的家人重逢居然是这样一个场景,她这位哥哥实在是……似乎缺根筋?她摁了摁眉心,无奈道:「可我已经长大了。」 姬浩然挠了挠头,神情愧疚:「是啊,哥哥太久没有见你了,忘了我们悠然已经长大了。」他期待地看向初妍,「你还记得哥哥吗?」 初妍摇了摇头。 姬浩然现出沮丧之色,随即换上笑容:「不要紧,能想得起来最好,想不起来也没什么。你能好好的,就是老天的恩赐了。」 宋炽立在台阶上,开口道:「进来说话吧。」 姬浩然又挠了挠头,懊恼道:「看我,你刚从外面回来,一定累了,我还一直拖着你站在这里说话。」 初妍看了宋炽一眼,低声道:「无妨的。」心中疑惑丛生:她的哥哥看到她这么高兴,这么小心翼翼,宋炽找到宋姝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他欢喜吗,愧疚吗?为什么不把宋姝带回家,反而要找她代替? 三个人都进了屋子。其余人都被宋炽赶了出去,无人服侍,宋炽亲自从小火炉上提了铜壶,为兄妹俩各斟了一杯茶。 姬浩然激动尚未平复,目不转睛地看着初妍:「那日我听你嫂嫂说了就想见你,可你在宋家内院,我实在见不到。」说到这里,他恨恨地瞪了宋炽一眼,「都怪这小子,推三阻四,不肯带你出来,不然哥哥早就见到你了。」 宋炽将茶盏推给他,淡淡提醒:「妍妍前些日子一直病着。」 姬浩然「咕咚」一口将茶喝下,「哼」了声:「那也是你们宋家没把人照顾好。」 宋炽:「……」竟无言以对。 初妍看着他们,面上不由露出笑来。 「唉呀,终于笑了。」姬浩然表情一松,眼巴巴地看向初妍:「悠然,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到现在连声‘哥哥’都不肯叫?」 叫「哥哥」吗?初妍恍惚了片刻,没有正面回答:「我现在还是宋家的姑娘。」 姬浩然顿时蔫了:「我就知道你在生我的气。是哥哥没用,那个害你的贱人顶着侯府小姐的名头,占了你的位置,哥哥却不能马上为你报仇,还要捧着她,纵着她。」 他确实没用,若是换了宋炽……初妍打住自己的念头,看了他一眼,幽幽道:「若娘的情况一直这样,你是不是要一直放纵红蓼,我永远也回不了家?」 姬浩然怔住了。 初妍又道:「若宋家有人欺负我,你是不是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继续将我留在宋家?」 宋炽忍不住呛咳了一声。 姬浩然看向宋炽,一脸信任地道:「我再三拜托过知寒照顾你。」 姬浩然可真会拜托人啊。宋家唯一能欺负成到她的人就是宋炽了!想到那两次被迫帮他纾解的屈辱,初妍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走吧。」 好好的怎么开始赶人了?姬浩然满头雾水,茫然看向宋炽,宋炽别开眼去;他又看向初妍,却见初妍眼眶都红了,顿时慌了手脚:「好,我走,我走,你别哭。」 走了两步,他回过头来:「妹妹你放心,若有人敢欺负你,你告诉哥哥,哥哥帮你揍他!」 初妍不理他。 姬浩然又道:「少则半年,多则一年,我一定接你回家。」 初妍还是不理他。 姬浩然的脸垮了,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我真走了?」见初妍板着一张俏脸始终没有反应,他唉声叹气,跑回初妍面前,可怜巴巴地道,「好妹妹,我今儿一早就动身,穿过大半个京城,还迷了两回路才找到这里。好不容易看见你。」 初妍:「……」 她忽然想起曾经听到过的传说:忠勇候武艺高强,作战骁勇,偏偏有个致命的缺陷——路痴。只要他出去作战,不管路多近,多熟悉的地方,必要配一个向导,否则,明明是出去围剿敌人,他能给你迷路迷到连敌方的边都摸不到。 第14章 据说,有一回他带着手下的一队亲兵去操练,想着路近,便没带向导,结果越走越远,不小心就迷路迷到了鞑靼人的营帐。那还等什么?操练当即变成了实战,姬浩然直接就带着手下把这队鞑靼人剿灭了。 后来才知,这队落单的鞑靼人的首领竟是鞑靼可汗心爱的幼子,因和兄长赌气,正打算独自去干一票大的,却倒霉落到了姬浩然手里。鞑靼可汗为了赎回幼子,不仅送了许多牛羊,还送回了好几个被他们扣留劫掠的大辉使节和边境官员。姬浩然无意间立下了不世奇功。 初妍的脸上露出了点笑模样。 姬浩然一看有门,再接再厉道:「你就让我陪你吃顿饭再走,好不好?」 喂,你可是堂堂忠勇侯,这么死皮赖脸真的好吗?初妍深深觉得,自己一开始感觉到的雄姿英气,铁血肃杀一定是错觉,一定是! 姬浩然到底还是没能如愿和初妍一起吃。初妍一句话就将他憋住了:「侯爷,你现在是外男。」和她一起吃饭,被人看在眼中像什么话? 姬侯爷一颗心碎成了八瓣,午饭也没胃口吃了,直接纵马飞驰回京城,说要去太医院揪张院判,再去侯府帮太夫人好好看病。 初妍望着他匆匆远去的背影,唇边忍不住现出笑来:她的哥哥,是把她放在心上的,真好。她离开宋家的计划就更无后顾之忧了。 身后,似乎有一道视线一直粘在她背上,她回头,对上了宋炽复杂的目光。初妍心中生起几许歉疚,他是真心帮她的,她却骗了他。她的神情柔和下来:「阿兄,谢谢你。」若没有他帮忙与通风报信,今天她和姬浩然的这一面根本不会见到。 宋炽注目她唇边未散的笑意片刻,淡淡道:「先吃饭吧。」率先往摆饭的东厢走去。 「阿兄!」初妍叫住他。 他看向她。 初妍脱口而出:「你为什么不接她回去?」这个「她」,他们心知肚明,指的是宋姝。 宋炽神色冷了下去,沉默片刻,见初妍依旧蹙眉看着他,道:「你今日看到她了。告诉我,如果当初回宋府的是她,她应付得来吗?」 初妍气绝:宋姝应付不来,当初没了记忆的她就应付得来吗?她隐隐觉得宋炽并没有说实话,却无从反驳,想了想,又问道:「你就任她嫁给猎户人家?」 宋炽淡淡道:「她一足已跛,就算回府,能嫁什么好人家?宋府又是什么好地方?」 初妍被他气到了,合着他不认妹妹还是为对方好了?所以合该她做替身,合该她到宋家面对一切? 初妍气得胃口都没了,吃了几口就放下了。宋炽看在眼里,不动声色,拿起公筷,夹了一块她素日最爱的糖醋鱼给她。 初妍拒绝:「我饱了。」 宋炽没说话,又陆续夹了一块鸭脯,一颗乌鱼蛋,一块八宝豆腐。初妍的碗上很快堆得高高的。 初妍恼了,抬高声音又说了一遍:「我饱……唔。」 筷上的鲜笋没有落到她碗中,而是直接送入她口,堵住了她接下来的话语。宋炽低柔的声音响起:「妍妍既然不肯好好吃饭,阿兄喂你便是。」 初妍嘴被堵着说不了话,眼睛都睁圆了。 宋炽拿起勺子,舀了一勺乌鸡汤,送到她唇边。 还来?初妍瞪了他一眼,紧紧抿住唇,拒绝被喂。 宋炽不以为意,微微一笑道:「妍妍现在不多吃点,一会儿怎么有力气继续生阿兄的气?」 初妍道:「我不……」乌鸡汤被见缝插针地送入口中。她含着勺子,腮帮子鼓了起来,却不敢乱动,就怕一个不小心把汤漏出来,弄得满身满脸都是,那就糗大了。 宋炽拿着勺子,耐心地等她,看着她喉口微动,将一口汤咽了下去,目光顺着她雪白的脖颈打了个转,这才将勺子收回。 初妍被他那一眼看得心头一颤,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又舀起她碗上的乌鱼丸送到她口中。 小小的鱼丸,一口一个正好。初妍想拒绝,又被勺子堵住前路,只得努力将鱼丸吞咽下去。不等宋炽下一口送来,她连忙双手捂住自己的嘴,警惕地道:「我自己来。」 宋炽问:「愿意好好吃饭了?」 初妍点了点头。 宋炽满意地摸摸她头,将手中勺子放回碗中。 初妍正要拍开他不规矩的爪子,骤觉不对:「你刚刚喂我用的是你的勺子?」 宋炽一脸平静:「有什么问题吗?」 半个月转瞬即逝。日子过得平静异常,初妍每日提心吊胆,好在,宋炽的功法反噬没有再一次发作。 唯一不好的,宋炽停留在她身上的眼神明显变多。他不再满足于弹琴给她听,非要教她琴曲;会盯着她,不许她吃得太少;会每日问香椽和玉柚,她的日常起居;偶尔没人注意,还会看着她出神,看得初妍胆战心惊的。 第15章 几次后,初妍学乖了,每日算好他下衙的时间就去卢夫人身边守着。 在卢夫人的眼皮子底下,他纵有千般念头,也只能藏在心底。 初妍偶尔会想,若她没有前世的经历,只怕早就轻易沦陷了吧。一个从来冷情的人,独独对你心怀牵挂,温柔以待,世上又有几人能抗拒?何况,阴差阳错之下,两人还曾有过那样的肌肤之亲。 可惜,曾经的记忆太过鲜明。 想到前世他的绝情,她心中酸涩涌起:她是真的曾经将他当作兄长般敬爱,全心全意地想要帮他一起复仇,甚至最初进宫陪伴卫昀,助他东山再起,也是她心甘情愿的。 可最后一切尘埃落定,大仇得报,她疲累不堪,只想在宫中好好地度过余生之际,才发现,他是那么狠心,早就断了她的所有退路和依恃。 他给卫昀下了药,她不可能有孩子,在宫中如断根的浮萍;他害了卫昀,帝位落入诚王手中,她失了庇护,到最后只能任红蓼摆布。 以他的聪明,怎么可能想不到一个没有孩子,失了夫君的后妃最后会落到如何凄凉的下场?可他依旧毫不犹豫地断了她所有指望。 他压根儿就没有顾忌过她的处境。 她曾经不解过,他对嫡亲的妹妹为何会如此无情?。 在保定,他要为她伪造伤疤时,她疑惑过;在想起前世临死前,红蓼对她说的那句「你果然全都忘了」时,她不安过。可她一直不愿深想下去,前世和今生有太多事不同,也许只是巧合。他不可能对她这么残酷,让她前世所做的牺牲皆成笑话。 直到那日见过宋姝,最后一丝侥幸被打破:他真正的妹妹,他不愿将她带回宋家,一直护在眼皮子底下。 他从一开始就在骗她,骗她为了他,为了那所谓的母女之情,兄妹之情奉献一切。 前世,她也不是他的妹妹! 四月中,山西大旱,宋炽奉旨前去赈灾。初妍松了一口气,她等待许久的时刻终于来了。她记得,前世,宋炽去了大半个月,直到接到卢夫人自尽的噩耗才匆匆回京。这一世,卢夫人好好的,他应该能在山西待得更久吧。 这些时间,足够她以自己想要的方式离开宋家了。 宋炽出发那日,卢夫人带着初妍,亲自给宋炽送行。宋家的其他人都只送到城门口,卢夫人依依难舍,决定多送一程,晚上若来不及回城,就歇在她名下的庄子中。 等到宋家其他人返回,一行人从阜成门再度出发时,初妍发现,原本和她一辆马车的卢夫人没有上车,换成了宋炽。 初妍吃了一惊:「阿兄怎么上来了,娘呢?」 宋炽回身将车门合上,声音温煦:「我有些话要单独和妍妍说,和母亲临时换了车。」 初妍警惕:「有什么话刚刚不能说的,非要……」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宋炽走到她身边,双臂一捞,轻轻巧巧地将她抱起,坐了下来。 初妍失声:「你做什么?」挣扎着要起来。 宋炽手上微微使力,将她固定于膝上,头埋在她雪白的脖颈间,低低开口:「抱歉,我似乎又有些不对劲。」 灼热的呼吸喷在她颈间,他白玉般的肌肤染上了微微的红,贴着她薄薄春衫的掌心烫得惊人。初妍心头一紧,浑身都紧绷起来:不会吧,又来? 初妍心中暗暗叫苦:算算时间,上次是隔了六七天第二次发作的,这回差不多又有二十余天过去了,眼看他要远行,她还以为她可以逃过了。怎么偏偏在今日发作?再迟一天多好。 看他模样,似乎又没有像前两次般,完全失了理智。 初妍不敢刺激他,绷着身子一动都不敢动,小声提醒他:「这是在车上,你给我忍着。」马车的隔音效果一点儿也不好。这会儿周围到处是人,卢夫人也在,他也太大胆了些,居然敢直接在卢夫人的眼皮子底下做这等事。 他微垂着眉眼,额角沁出汗珠:「抱歉,我忍不了。」握住她柔软腰肢的手加了几分力,喃喃低语道,「要不,你像上次一样亲亲我,亲亲我也许能平息下去?」 初妍被勒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心中暗嗤:他骗谁呢,从来没听说过光亲就可以把这方面的念头平息下去的,只会火上浇油吧? 初妍心头跳得厉害,思索着脱身之计,却越想越绝望:他功法反噬时根本没什么理智,力气还大得惊人,以她前两次的经验,她压根儿没可能逃脱他的禁锢。 就算有万一的可能,现在是在马车上,势必会闹出动静惊动众人,到时候他们两人这副模样,一百张嘴都解释不清,他是男子,说清两人非亲兄妹尚无伤大雅,她却只能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可如果任他继续下去,也会闹出动静被人发现,同样有败露的风险。 赫然是一个解不开的死局。 第16章 「妍妍……」他等了一会儿,没有等来她的抚慰,枕在她肩上的脑袋不耐烦地拱了拱,低头含住了唇下柔滑沁凉的肌肤。 初妍整个人都僵住了。脖子上的敏感处被叼住,又酸又痒。他犹不知足,试探着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初妍身子颤了颤,再忍不住,一把推开了他脑袋,气急败坏地道:「会被人发现。」 他侧过头,叼住了她纤细白嫩的手指。 初妍哆嗦了下,挣又挣不脱,当真慌了神,乞求地叫了声:「阿兄。」 娇音入耳,绵软惑人,宋炽的眼尾骤然染上了一抹红,在她手指上轻轻咬了一口,声音哑得厉害:「再叫一声。」 初妍觉出了不对,哪敢再叫,桃花眼儿睁得圆圆的,警惕地看着她。 宋炽催促:「乖,叫阿兄。」 初妍抿紧嘴。 指尖震颤,忽然传来他的轻笑声。初妍抬眼,看到了他面上温柔如春风的笑意。 他很少笑,更休提如此荡漾如春水的笑意,向来清冷的容色染上了艳色,红艳艳的唇含着她雪白的指,望着她眼角眉梢都带上了春意,这情形,说不尽的暧昧靡乱。 初妍呼吸停顿了片刻,面红耳赤,随即恼意生起:「很好笑吗?」却不知恼的是他,还是被他所惑的自己。 他吐出她指,低声问道:「害怕被人发现?」 她心绪混乱,不想答他。 他道:「别怕。」握住她手,「来。」带着她手摸索着探到他背后,放到一处。 初妍不解。 宋炽道:「这里是我功法的命门,待会儿我若失了控,你就用力按这里。」 初妍呆住:所谓命门,顾名思义,是能要了他命的所在。无论何种功法,命门都是练功人最大的弱点,被人知道,就等于把命交给了别人,不可轻易告人。 宋炽这种人,从来谨慎多疑,上一世,那么多人恨得他牙痒痒的,使尽手段想探知他的命门,可直到她死,也没有任何人得逞。这一世,他竟然轻易告诉了她? 他这么信任她,若是他知道,自己其实一直筹谋着永远离开他……初妍打了个寒噤,纤弱的身子微微颤抖。 宋炽见她害怕的模样,又笑了起来:「别怕,你的力气,要不了我的命。」 卢夫人难得到自己名下的庄子,索性多盘桓了几日。两人回到宋府时,已是第三日上午。 宋府的正门大开,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停在外面。车主人已下了车,在一群丫鬟仆妇的前呼后拥下往里走去。 卢夫人好奇地看了几眼,只看到了个背影,依稀辨认出似乎是个姑娘家,不由惊讶道:「这是谁家的姑娘?好大的气派。」 初妍抿了抿唇,心跳不由加快:卢夫人不认得马车夫的号衣,她却认得,这是忠勇侯府的号衣。而那个背影,赫然是红蓼。 红蓼知道自己在宋家,居然还敢掐着她回宋府的时间上宋家门,显然这些日子,自己通过宋娆透露给她的「证据」她已充分掌握,对自己有一击必杀的把握了。 她对自己,还真是恨之入骨,不惜赤膊上阵啊。 初妍心中冷笑,垂下眼,将所有事情过了一遍,确认没有漏洞。 卢夫人见她低着头不说话,心疼起来:「阿妍坐车累了?娘应该叫他们路上慢些走的。待会儿给你祖母请过安后,娘就带你回去好好歇息。」 初妍望向什么都不知道的卢夫人,心中生起歉疚:这件事,就算她把真正的宋姝送回卢夫人身边,卢夫人也会受到伤害吧。她对自己委实是付出了真心疼爱的。 然而一切都已布置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没办法嫁给宋炽,如果依着宋炽的计划,她大概永远也离不开宋家了。 初妍忍不住伸手握住卢夫人的手,轻声道:「娘,无论发生什么,您一定要记得,我和阿兄都希望你好好的。」 卢夫人惊讶:「你这孩子,这是怎么了?」 初妍眼中发涩,垂下头,藏住了自己的泪意。 与此同时,鹤年堂中一片肃穆,鸦雀无声。 红蓼坐在折背椅上,悠然地撇着手中茶盏的茶沫。宋娆坐在下首,双手交握,一脸紧张,不时侧头看看通往隔壁西梢间的帘子。 两个小丫鬟守在西梢间门口,不许人进出。 董太夫人坐在临窗的大炕上,戴上西洋舶来的玳瑁老花镜,正看着手中的一封信。看到后来,她手指抖得厉害,脸上阴云密布。 「你看看。」她将手中的信纸丢给恭敬地站在下面的高妈妈,声音都在发抖,「你看看,她好大的胆子!」 高妈妈眯着眼睛辨认着上面的字迹,脸一下子白了:「也许是误会?」 「误会?」董太夫人从信封中又抽出一张纸来,展开,放到高妈妈面前。 第17章 纸上画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村女打扮,梳着两条辫子,隆鼻薄唇,容貌俏丽,一对漂亮的桃花眼熠熠生辉,正是宋姝。 高妈妈望着画中少女与宋家人相似的容颜,吃惊道:「这是哪来的?」 董太夫人阴着脸向外抬了抬下巴:「是忠勇侯府的姑娘送来的。」 高妈妈不明白:「忠勇侯府的姑娘怎么会为我们打听这些事?」 董太夫人道:「忠勇侯府的姬姑娘上京路上,曾经见过现在府里的大姑娘一面。据她说,那位当时就是个江湖骗子,仗着容貌招摇撞骗。结果到京后,姬姑娘不是和三丫头交好吗?上次受邀来我们府上,无意中见到大丫头一面,认出人来,却没有证据,当时没敢说。」 高妈妈指着画像道:「那这位,姬姑娘又是怎么找到的?」 董太夫人面沉如水:「也是那骗子自己心虚,前一阵子还派了人去看这位。姬姑娘原就在留心她,跟着她的人,一下子就发现了。」 高妈妈怔住:「太夫人的意思,大姑娘原本就知道真正的大姑娘在哪里,却故意冒充她?」 董太夫人一掌拍在桌上,声音骤高:「什么大姑娘,就是个黑心肝的骗子!」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小丫鬟的通传声:「太夫人,大太太和大姑娘回来了,向您请安。」 董太夫人眸中怒气一闪而过:「来得正好。」 初妍和卢夫人进屋时,没有看到红蓼。董太夫人由高妈妈扶着,阴沉着脸坐在上首。宋娆坐在下方,一脸幸灾乐祸。 初妍好生失望,她看到红蓼来了宋家,还以为红蓼会直接与她对上呢,没想到事到临头,对方还是不敢露面。 她忽然想到,前世也是如此,她直到临死前才见到红蓼。之前一直未曾见到对方,想必不是偶然,而是红蓼一直有意避开她。 见不得光的小人,终究只敢在背后使阴招。 两人向董太夫人行过礼,一个叫「母亲」,一个叫「祖母」。董太夫人死死地盯着初妍,冷笑一声:「这声‘祖母’,老身可不敢当。」 初妍没来得及开口,卢夫人先皱眉道:「母亲,您和孩子过不去做什么?」 「我和孩子过不去?」董太夫人嗤笑一声,声音一下子高了起来,「啪」一下,将两张信纸用力拍在案上,「你的好‘女儿’,你自己看看!」 卢夫人不解,担忧地看了初妍一眼。 高妈妈叹了口气,将两张纸拿给卢夫人。卢夫人低头看去,一张是画,另一张则写了画中少女的生平。她看了几行,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拿着信纸的手指发起抖来。 「阿妍……」她不敢置信地看向初妍,剩下的话怎么都问不出口。 初妍目光掠过纸上少女的容颜,沉默片刻,轻轻一叹:「夫人,对不起。」 听到她道歉,改口叫她夫人,卢夫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整个人都发起抖来,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她看向董太夫人,「阿妍对我一直孝顺得很,那日还拼命救了我。」 董太夫人面沉如水:「老大媳妇,事到如今,你还要护着这个心怀叵测的骗子吗?」又看向初妍,有些不敢相信她这么容易就承认了,「你承认自己是冒充的?」 初妍「嗯」了声。 董太夫人「哼」了声:「倒是敢作敢当。」逼问道,「你为什么要假冒阿姝,究竟是谁指使你这样做的?」 初妍道:「没有人指使。是我无意中捡到了一根发带,被阿……大公子撞见,以为我是他妹妹。我当时因病没了记忆,糊里糊涂就认了下来。」 宋娆冷笑道:「你骗谁呢?怎么就偏偏那么巧,偏你捡到了发带,还正巧被大哥看到?」 宋娆恨死了初妍。她自从鼻子受伤,再也好不了,非但鼻子塌了歪了,说话还瓮声瓮气的,每每想到就恨得咬牙切齿。她不知卫昀身份,找不到他,把一笔账全算在了初妍身上。 初妍瞥了她一眼,神情不屑:「你爱信不信。」 宋娆气得一噎。 董太夫人道:「你既然没了记忆,又如何知道自己不是真的?」 初妍道:「我上回去庄子,无意中见到了那位丁三娘。后来问了她,知道她左臂上有道云状伤疤。」见过宋思礼和卢夫人的人,很容易认出,丁三娘完全是宋家人的长相。臂上的云状伤疤更是佐证了这个猜想。 宋娆嚷道:「祖母,你休要信她,否则哪这么巧,她先是无意中捡到发带,后又无意中撞见大姐姐?她定是和人勾结了,想对我们家图谋不轨。别的不提,上次您寿辰,她还勾结了外男入后园,把我的鼻子打成了这样!」 董太夫人的怒气被她这句话顿时打掉了一半。上次那个「外男」是谁,别人不知道,她却是知道的。否则也不可能对宋娆被伤一事装聋作哑这么久。 第18章 想到初妍与那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她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前儿宋思礼回来还悄悄告诉她,说宫里透了风,有意让初妍进宫,只等段氏的孝期过了就下旨。她当时还高兴宋家就要出一位娘娘了,眼下居然发现这位是假冒的,该如何收场? 以宋家女儿的身份送进宫就是欺君之罪。可要就这么处置了她,陛下是出了名不讲理的性子,万一到时向宋家要人,该怎么办?总不成把养在乡间的那位送进去吧? 宋姝还在哭诉:「祖母,您一定要给我做主,休要放过这个骗子。」 董太夫人心烦意乱,斥道:「好了,我自有主意。」 宋姝被她一骂,眼泪含在眼眶里,不敢出声了。 董太夫人拿不定主意,想了想,吩咐道:「把她先看起来,立刻给老二送信。」 初妍被关在离鹤年堂不远的一间废弃空屋中,屋子又脏又旧,里面只一桌一椅,一张竹榻,连铺盖都没有,简陋异常。 既来之则安之,初妍拿帕子掸了掸桌上椅上的灰,坐了下来,发了一会儿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饭菜的香味,却是门口看守她的两个婆子在隔壁用午饭。 都到这时候了,也没人给她送饭,显然董太夫人打算饿她一顿。 初妍趴在桌上,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庆幸自己的明智。下车前看到红蓼的背影,她就猜到了这场风波,想到董太夫人的一贯作风,特意藏了点心在怀中。 她打开油纸包,拿起包在里面的小米糕慢慢啃着。可惜没有水,噎得有些难受。 一块小米糕吃完,外面传来了喧哗声,初妍透过门缝看去,看到了卢夫人身边的周妈妈和春暖。两人一个提着食盒,一个抱着包袱,似乎想给她送东西,却被门口的婆子拦住了,正在争执。 初妍的心微微刺痛:如果说对宋家人,她还有一丝愧疚,那就是对卢夫人的。卢夫人的心肠实在太柔软了。自己欺骗了她,伤了她的心,她却还是想着自己,不忍心自己受苦。 后面的窗户处忽然传来动静,初妍回头,看到用横木条钉得乱七八糟的窗户外探出了香椽的脸。 初妍赶紧走过去。 香椽道:「姑娘,消息已经送出去了。」 初妍心下一松,露出笑来。 事情闹开,董太夫人的反应和她预料得差不多,接下来就看忠勇侯府的反应了。 对忠勇侯府,初妍心中复杂:那是她的家人,却也纵着红蓼,让她有家难回。 她委实想不通:姬浩然明明是在意她这个妹妹的,红蓼也不过是区区一个奴婢,还做了那么多恶事,就算她有本事哄得母亲一心依赖,也不至于让忠勇侯府捧着她,反而不敢接她这个正牌小姐回去吧? 他们究竟在怕什么? 如今,她在宋家已无退路。若这种情况下,姬浩然夫妇还是投鼠忌器,对她境况无动于衷,那这样的兄嫂她不要也罢了。横竖,她还准备了第二条万不得已的退路。 香椽不知她的心事,只担忧地看着她问:「姑娘,你渴不渴?我带了水来。」 初妍忍不住笑了:「我们香椽可真贴心。」 香椽赧然。木窗钉得密,茶壶塞不进,她索性在外面斟好,将小小的茶杯递了进来。她是知道初妍藏了小米糕的,先还奇怪初妍何必多此一举,现在才知道初妍早有预料。 初妍接过茶杯,连喝了三杯茶,哽在喉口的小米糕总算冲下去了。 香椽看着她的模样,心中一酸,眼泪汪汪:「姑娘受委屈了。」 初妍摇头:「有什么好哭的?你放心,我很快就能自由。」将杯子还给她,嘱咐她道,「你先回去吧,别被人发现了。」 这会儿,前面的动静越发大了,周妈妈似乎惊叫了一声。初妍见香椽一溜烟地跑了,再看向门外,发现不知何时,宋娆带着个小丫鬟出现在外面。 周妈妈手中的食盒被掀翻在地,一片狼藉,宋娆踢了食盒一脚,冷笑道:「妈妈懂不懂规矩?太夫人叫把她看起来,偏你们云汀院的人敢私自给她送东西。」 周妈妈看着地上的食物,气得浑身发抖:「三姑娘,大姑娘关在里面,到现在午膳还没吃,我们给她送点吃的,难道还不行?」 宋娆嗤了声:「她算哪门子的大姑娘?你们大姑娘现在还在庄子上,祖母已经派人去接了。里面的就是个不知廉耻的骗子,也就你们云汀院把她当个宝。」 周妈妈是个口拙的,气了半天,脱口而出:「三姑娘,请你嘴上积德。」 她的意思,是自己嘴上无德吗?宋娆顿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脸色一变,厉声斥道:「放肆!」她身后的丫鬟也跟着骂道:「你这个猪油蒙了心的老货,敢对姑娘出口不逊?」 第19章 周妈妈争辩道:「三姑娘,老奴所言句句发自肺腑。」 宋娆大怒:「还敢胡言乱语,给我掌嘴!」 丫鬟领命,应了声「是」,就要上前掌嘴。 周妈妈脸色微变:「三姑娘,老奴是大太太身边的人。」 宋娆不善地看着她:「怎么,云汀院的人冲撞了我,我教训不得?」 周妈妈无言以对。宋娆是主子,硬要下令罚她,哪怕卢夫人回头能为她讨回来,现在这个哑巴亏她还真吃定了。 门板后忽然传来初妍慢悠悠的声音:「周妈妈说得有道理,宋三姑娘,你已经歪了鼻子,嘴上再不积点德,只怕这辈子都嫁不到好人家了。」 这话,简直就是生生地往宋娆心窝子上戳刀子。 宋娆顿时气疯了,再顾不得周妈妈,只想把初妍撕了。她望着关人的门板,面目扭曲,状若疯狂:「给我开门!」 负责守门的两个婆子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嚅嚅开口道:「三姑娘,太夫人吩咐过……」 「啪」一声,一记火辣辣的耳光止住了她接下来的话语。婆子捧着一瞬间肿高的半边脸,不敢置信地开口:「三姑娘?」 宋娆一字一顿地道:「给、我、开、门!」 婆子被她吓到了,和同伴又对视了一眼,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钥匙,不敢答应,也不敢拒绝。 宋娆劈手夺过钥匙,丢给自己的丫鬟:「开门!」两个字说得杀气腾腾。 看门的两个婆子不敢阻挡,其中被打的那个悄悄挪步,飞快地往鹤年堂报信去了。 鹤年堂中,董太夫人和颜悦色地看着宋姮和红蓼说话。不知是不是因为段夫人逝去的缘故,宋姮明显比从前消沉了许多,经常说着说着就开始沉默,好在红蓼性子好,又温柔大方,每次都能重新起话头,丝毫没有介意之色。 董太夫人心中欣慰:这才对嘛,忠勇侯府小姐这种身份,就该和他们宋家嫡出的小姐相交才配,宋娆终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 外面小丫鬟立在门帘外,轻声通传道:「太夫人,看守大姑娘的蔡妈妈求见。」 宋姮和红蓼都看了过来。 董太夫人示意高妈妈去问怎么回事,片刻后,高妈妈回来,在董太夫人耳边说了几句。董太夫人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随她去吧,总得让她出了这口气。」 这句话一出,宋姮面露关切,红蓼的唇边现出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 高妈妈正要出去传话,宋姮忽然道:「且慢!」她看向高妈妈,皱眉道,「是不是阿娆去找她麻烦了?」 高妈妈看了董太夫人一眼,迟疑地点了点头。 宋姮站了起来:「我去看看。」 高妈妈露出为难之色。董太夫人皱眉道:「胡闹!姬小姐还在呢,哪有主人抛下客人走的?」 宋姮神色有些不耐烦,终究还是忍了下来,彬彬有礼地对红蓼道:「姬姑娘,我有些急事。」 红蓼脸上的笑容一僵:这是在委婉地赶她走了?一向听说宋府的这位二姑娘是个任性莽撞,不管不顾的脾气,果然如此,她对自己的不耐烦就差没写在脸上了。 董太夫人气得要吐血,却知道宋姮打小就是这个脾气,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得自己跟红蓼打招呼:「阿姮说话直,没有别的意思。」 红蓼笑容温柔,无懈可击:「二姑娘性子率直,我羡慕得很。时候不早了,晚辈原也该告辞了,家中母亲还在相候。」 董太夫人笑道:「姬小姐一片孝心,令人感佩。」 红蓼道:「太夫人过奖了。」 两人你来我往地客气了一番。董太夫人亲自将红蓼送到门口,就见一个没留头的小厮匆匆跑入,差点撞到红蓼。 高妈妈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抓住,骂道:「没长眼睛吗?」 小厮抹了把头上的汗,连声赔罪,口齿伶俐地道:「小的也是着急。忠勇侯爷登门拜访,求见老爷。听说老爷不在家,又求见太夫人。」 董太夫人讶异:忠勇侯在朝堂上和宋思礼素无来往,好端端的,来见她做什么?难道是来接红蓼的? 其余人也是这般想的,谁也没注意到,红蓼脸上一闪即过的疑惑与慌乱。 红蓼其实并没有怎么把姬浩然放在眼里,在她的印象中,姬浩然说起来战功赫赫,英雄豪杰,其实顾念的东西太多,是个很好拿捏的人。 不说别的,就说认自己作妹妹这件事,几个方面一逼迫,他再生气不甘,还不是捏着鼻子认下了? 她疑惑的是,忠勇侯府与宋府素无来往,姬浩然怎么会忽然到这里来拜访?慌乱的是,被姬浩然发现姬悠然的存在该怎么办。 红蓼的脑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忠勇侯会不会已经私下和姬悠然相认了?很快被她否认:不可能,忠勇侯哪有机会见到宋家养在深闺的女儿家?而且,姬悠然的记忆应该已经被曼陀罗摧毁得差不多了。 第20章 她的心定了下来,看到宋家人都看向她,含笑道:「在贵府叨扰许久,大哥许是不放心。」 董太夫人丝毫没有怀疑她的话,笑道:「贤兄妹当真是手足情深。」 红蓼抿着嘴笑。 宋姮偏头看见,讶道:「姬姑娘笑起来的模样和姐……和她真像。」 红蓼的笑容僵住了,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宋姮改口说的「她」是谁,她自然知道。 姬悠然,除了她,还能有谁? 红蓼从小没有父亲,跟着常妈妈在姬家的庄子里长大,十二岁那年,被刚刚出父孝的姬家大姑娘姬悠然选中,跟在她身边。 红蓼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见到姬悠然时的情景。小姑娘穿一身春水碧色的骑装,一马当先,驰骋在扬着沙土的村道上。灰蒙蒙的古道,零星的绿意,一片混沌中,唯有她新雪般的肌肤白得耀眼。 骏马扬蹄,一声长嘶,在一群待选的女孩儿面前停下。她身后的随从也跟着勒马停下。等待许久的女孩儿们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 这是何等精致美丽的一张容颜:浓密的秀发被高高束起,露出轮廓柔美的鹅蛋脸,远山为眉,桃花为目,翘鼻樱唇,五官每一处都仿佛上天的恩赐。 红蓼一下子就被震撼了,呆呆地看着,一动都不能动,脑中只剩一个念头:天下竟有这般尊贵好看的女孩儿!若有一日自己能像她一样,死也甘心。 小姑娘似乎早就习惯了被人瞩目,高高坐于马上,漂亮的桃花眼儿水波盈盈,含着笑意,声音带着小女孩特有的软糯甜美:「就是她们吗?」 庄子的管事陪着笑:「是,合适的女孩子都在这里了。」 小姑娘梭巡一圈,目光落到红蓼面上。红蓼的心止不住狂跳起来,期盼地看向对方。娘告诉过她,如果能被姬家大姑娘选中,她就能脱离庄子,过上好日子了。 小姑娘将马鞭向她一指,歪着脑袋打量她:「她的嘴巴和鼻子长得和我有些像。」 管事忙推了推她。她学着娘教她的礼,给小姑娘磕了一个头:「红蓼见过姑娘。」 小姑娘回头看向跟着她过来的妇人:「芳嫂,六叔拜托我收下的人是不是就叫红蓼?」 妇人笑着点了点头:「六老爷说了,常妈妈的女儿,十二岁,名字叫红蓼。」 管事推了红蓼出来,讨好地道:「就是她,最是伶俐不过的一个丫头。」 小姑娘就冲着红蓼笑:「红蓼,以后你跟着我好不好?」 眉眼盈盈,笑容灿烂,一瞬间,红蓼只觉心尖被什么击中,有万千繁花在眼前盛开,呆呆地应了声:「好。」 跟着小姑娘的日子,仿佛一下子到了天堂。小姑娘身份尊贵,是忠勇侯唯一的妹妹,老太爷,老太太最宠爱的孙女,也是所有姬家人的掌上明珠。日常起居,吃穿用度,无一不是顶尖的。家里得了什么好东西,更是尽着小姑娘挑。 她名义上是小姑娘的婢女,对方却几乎不要她做什么,只要她陪着读书骑马,几乎当作副小姐一般养着,享尽了富贵。 很长一段时间,红蓼都觉得自己遇到了仙女,对小姑娘又是感激又是欣羡,羡慕到极点,便不自觉地模仿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两人长得本有几分相似,时间长了,她竟得了几分神韵。 直到那一日,娘告诉了她对方选中她背后的真相,感激变成了怨愤,欣羡化作了妒恨不平。这些都是她本该得的,结果却要被人当做恩赏赐给她,何其可笑? 她恨小姑娘,恨这个生来优渥,受尽宠爱的不知愁少女。凭什么,别人在苦苦挣扎时,她却能轻而易举地得到一切,就因为她投了个好胎吗? 可这恨她只敢埋在心底,她只是一个奴仆,能把高高在上的主人怎么样?却没想到,两年后,上天怜悯她,赐给了她千载难逢的机会。 胡人破城,深恨屡次打败他们的忠勇侯父子,姬家满门遭到残杀,只余那个弱质芊芊的小少女,躲在枯井中逃过一劫。那时,红蓼恰好和前来看她的常妈妈出门,躲过一劫。 数天后,她们寻到站在姬家的断壁残垣间,悲痛欲绝的少女,劝说她踏上进京寻亲之路。一路上,她一点点博取处于脆弱情绪中的少女的信任,探到了对方埋葬亲人之所,以及所知的京城忠勇侯府的情况,又以开解少女为由,让她回忆了许多小时候的温馨记忆。 一切准备就绪,她和常妈妈终于在保定实施了她们准备已久的计划。 她们成功了,她终于如愿顶替了小姑娘的地位,成为忠勇侯府中最尊贵的那个姑娘,却还只能扮演对方的影子,抹不去屈身为奴的屈辱。更没有想到,小姑娘如此命大,竟没有死! 曾经的阴影又开始笼罩在她头顶,仿佛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说:你只是一个赝品,永远也比不上她! 第21章 这会儿,听到宋姮说自己像对方,她怎能不恼? 宋姮却毫无所觉,摸了摸下巴道:「其实也不是太像。毕竟像她这样好看的人,全天下也没有第二个了吧。」 红蓼更恼了,连笑容都挂不住了,冷冷道:「宋二姑娘,这话在我面前说得,以后在贵人面前,可说不得。」 宋姮道:「在贵人面前我自然不会说,你以为我傻啊。」 红蓼大怒:她这话什么意思,是看不起自己的身份吗? 宋姮浑然不觉自己说话得罪了人,一心想着刚刚高妈妈的话,没心思和她多说,对董太夫人匆匆一礼道:「祖母,我还有事,先走了。」 董太夫人道:「站住。」 宋姮急了:「祖母,我真有急事。」 急事,她能有什么急事?还不是刚刚听说有人要刁难那骗子,想过去解围?也不知那骗子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到这个地步了,阿姮还一心想着她,连是非曲直都不顾了。 董太夫人知道宋姮的脾气,没有直接说不行,只道:「我也有事要吩咐你。」 宋姮问:「您有什么吩咐?」 董太夫人道:「等我见过忠勇侯爷,再和你细说。」 宋姮跺脚:「祖母!」 董太夫人不为所动:「阿姮连祖母的话都不听了吗?」 宋姮急道:「祖母,那我等会儿再来找您,我……」 「放肆!」董太夫人声音严厉起来,「高妈妈,找人看住她,不许她乱跑。」 「祖母!」宋姮不可思议地看向她。 红蓼在一边露出笑容,宋家的太夫人果然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对那位深恶而痛绝之。她可是好好「劝说」过宋娆一番,看现在谁还能救得了那位? 想到曾经高高在上的主人被打落云端,成为别人眼中的骗子,被践踏,被欺辱,她心中既怜悯,又有一阵奇异的快意。 没有什么,比看着玉碎花揉更叫人愉快的事了。 正在这时,一个小丫鬟跑进院子禀告道:「太夫人,忠勇侯爷进来后,中途被香椽截住,往关押大姑娘的思静馆去了。」 糟糕!红蓼脸色骤变,不等董太夫人发话,失声道:「我们去看看。」 思静馆外,气氛几乎凝滞。 周妈妈被宋娆叫来两个婆子死死摁着,春暖抱着包袱在一边急得团团转。 从看门的婆子身上抢下来的钥匙有一大串,宋娆的丫鬟一把一把试,花了些时间才找对钥匙,打开铜锁。宋娆上前,「砰」一声,粗暴地推开屋门。 阳光照入室内,众人的目光跟着看了进去,一时齐齐呼吸一顿。 空荡荡的屋,结着蛛网的墙,桌椅残旧,一切都带着衰败死寂的气息,唯独坐在桌旁的少女雪肤玉颜,笑容恬淡,阳光下,鲜活而明丽,如一幅最优美的画卷,令人凭空生起不忍毁了这份美好之心。 宋娆回过神来,见四周诸人都看呆在那里,想到红蓼的话,一时妒火攻心,眼睛都快滴出血来了:凭什么?自己被害得容貌毁去,前途尽毁,这个骗子却还可以凭着一张倾国倾城的脸,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她哪来的脸? 宋娆死死地盯着初妍的脸,蓦地扬起手,尖利的指甲闪过寒光,向初妍吹弹得破的脸蛋挥去。 初妍不知被屋外什么吸引了注意力,没有看宋娆。等到感觉到眼前罩下的黑影,她反应过来,匆忙将头一偏,只堪堪避过掌掴,掌风刮脸,宋娆尖利的小指指甲在她脸上划过。 娇嫩的脸颊上立刻出现一条血痕,鲜红的血珠沁出,在雪白的肌肤上分外鲜明。 「悠然!」惊痛愤怒的吼声远远响起,几乎片刻,便近在耳边。一个高大的黑影旋风般扑入屋中。 宋娆只觉一股大力扫过,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飞了出去,狠狠地撞在脏污的墙上,又重重跌在地上。剧烈的疼痛从后背袭来,仿佛五脏六腑都被震碎了般,再忍不住,「哇」的一下喷出一口血来。 她眼冒金星地抬起头来,发现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气宇轩昂的高大青年,银冠玉带,卓然而立,披一件玄色绣银氅衣,腰间悬着一柄镂银镶玉石的佩剑,站在初妍面前,望着她脸上新鲜的血痕,神色惊怒。 这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宋娆又气又恨,又觉惊惧。看这人的打扮,便知他绝非一般人。 宋娆的丫鬟和几个婆子见宋娆吐血,吓得魂飞魄散,想进来扶宋娆。两个铁塔似的护卫往门口一拦,铮然拔刀,顿时把她们吓得不敢动弹。 初妍的神色却冷淡之极,站起,向青年盈盈行礼道:「姬侯爷。」 姬浩然被这一声「姬侯爷」刺痛了,眼底露出受伤之色,喃喃道:「悠然,宋家欺负你,你跟我回去。」 第22章 初妍问:「姬侯爷叫的谁?又以什么身份带我回去?」 姬浩然急道:「你是我的妹妹,我自然是以忠勇侯府小姐的身份带你回去。」 初妍微微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忠勇侯府从来只有一个小姐,府上既然已经有了一个小姐,又从哪里冒出第二个来?」 姬浩然被问住了,愣在那里。 姬浩然这是还不愿处置红蓼吗? 初妍抿了抿唇,轻声道:「侯爷回去吧,我留在宋家,也许会受一些皮肉之苦,却终究没有性命之忧。」 姬浩然怔怔地看着眼前荏弱娇柔的少女,她静静地立在那里,原本白玉无瑕的脸上凝了一条血痕,触目惊心,偏偏脸上的神情却那般平静决绝,决绝得令人心惊。 她……对他失望了? 姬浩然蓦地大恸:他的妹妹,全家从小疼到大,连根头发丝都舍不得碰的妹妹,原本该捧在掌心,千娇万宠,却遭受了那么多本不该她承受的伤害。而他这个做哥哥的,明明找到了她,却不敢将她接回,不敢为她报仇,害得她在宋家这样被人欺负! 他都做了什么?他这样做,和那些伤害她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妹妹出生时,他明明发过誓,要好好保护她,让她一生无忧的。 不就是和那人撕破脸吗?大不了鱼死网破。他堂堂男儿,这些年早就受够了鸟气,总不成一直这么下去,畏首畏尾的,还要让对一切浑然不知的妹妹承担这一切?休说娘亲清醒过来,知道一切后不会原谅他;便是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 「悠然……」他下了决心,正要开口,身后传来一声略有些尖利的叫声:「哥哥!」 姬浩然回头,看到了红蓼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因赶得急,她鬓发有些散乱,白皙的额角沁出了细细的汗珠:「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姬浩然脸色一沉,沙场洗礼出的煞气顿现:「谁是你哥哥?」 红蓼一惊,很快镇定下来,眼含警告地强笑道:「哥哥在说什么笑话呢?你就不怕……」 姬浩然不待她说完,下令道:「把这个贱婢给我拿下!」 冰冷的话语如一道利刃,划破空气的宁静。 姬浩然的护卫领命,迅速向红蓼走去。红蓼脸色微微发白,加重了语气:「哥哥,你这是失心疯了吗?啊!」一声惊叫乍然响起。 两个护卫动作极快,如老鹰捉小鸡,毫不留情地将她擒住。红蓼只觉双臂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已被护卫将双手反扭在身后,将人强行压得跪在了地上。 四周的人都惊呆了。 屋外的人听不到姬浩然对初妍说的话,不知道姬浩然身份,原本还在暗中猜测。这会儿,在听到红蓼那两声「哥哥」后,已然猜出了他的身份——忠勇候。 红蓼不是忠勇侯府的小姐吗?忠勇侯怎么会叫人抓了红蓼,反而对初妍这个骗子态度如此和善,近乎讨好? 唯有在屋里听到一切的宋娆浑身发抖:她听到了忠勇侯称初妍「妹妹」。初妍的真实身份竟然是忠勇侯的妹妹! 红蓼没料到姬浩然会撕破脸,柳眉倒竖,恶狠狠地看向姬浩然:「你敢这样对我?回头母亲找不见我,你怎么向她交代?还有……」 姬浩然不待她多说,挥了挥手:「把她的嘴给我堵上。」 护卫大声应「是」,一时找不到趁手的堵嘴之物,索性将红蓼华丽的绣裙裙摆撕下一片,堵住了她的嘴。红蓼倍觉羞辱,拼命挣扎,却哪里挣得开。望向姬浩然和初妍的目光几欲喷出火来。 姬浩然讨好地看向初妍:「悠然,先前是哥哥想岔了,委屈了你。今日我已将这贱婢拿下,随你处置。」又忧心地看向她脸上的血痕,「你的伤先处理一下?」 初妍道:「不急。」 姬浩然不敢勉强她,恼怒地瞪了一眼宋娆。这一眼,杀气腾腾,宋娆吓得呼吸都停顿了。她原就伤得重,再被一吓,眼前一黑,竟是直接晕了过去。 宋娆的丫鬟急得团团转,却不敢再试图进屋。 初妍缓缓走到红蓼跟前,低头看她。这个人,前世一直躲在暗处,不敢让自己知道她的存在,直到最后才给予自己致命一击;今生,又伙同常妈妈谋害自己的性命,顶替自己的身份,一再试图致自己于死地。 一个人的心竟可以恶毒至此! 红蓼停止了挣扎,挺直腰背,姿态戒备而倨傲,带着敌意迎向她审视的目光。 初妍觉得有趣,红蓼究竟有什么依恃,到这个地步了,面对自己这个差点被她所害的主人,竟还一副理直气壮,有恃无恐的模样?要知道,以《大辉律》,恶奴谋主,乃十恶之罪,需处以极刑。 初妍不想浪费时间探究她有什么依恃,她只知道除恶不尽,贻祸无穷。 第23章 她脸色淡然,偏头问姬浩然:「你刚刚说,红蓼随我处置?」 姬浩然点点头。 初妍问:「直接打死也行吗?」 姬浩然愣了愣,片刻后,脸上闪过一丝决然,又点了点头。 初妍露出一丝冷笑:「好,把她打死了,我就跟你回去。」 姬浩然毫不犹豫:「听到姑娘的话了吗?把她打死。」 四周一片倒吸凉气之声。护卫解下腰间的刀鞘,高高举起,显然要将刀鞘代替板子打人。 红蓼脸上强装的镇定瞬间碎裂,仇恨地看向初妍,喉口嗬嗬的,发出凶狠的威胁之音:她不能打自己,她有什么资格打自己? 陪着红蓼来宋府的几个丫鬟自从姬浩然下令将红蓼抓起来,一直如鹌鹑般缩在一边瑟瑟发抖,这会儿听到姬浩然下令将人打死,护卫的架势,更是腿都软了。 小丫鬟白芍心中暗暗叫苦,硬着头皮站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叩头道:「侯,侯爷,姑,姑娘已经不是,不是奴仆了,你,你不能……」 不是奴仆了? 不是奴仆,不为贱籍,便是平民。奴仆尚不能随意打杀,何况是平民? 初妍其实也知道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随意打杀红蓼,不过看看姬浩然的态度,顺便吓唬吓唬红蓼,打个半死再说,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个大消息。 她的脸色沉了下去,回头问姬浩然道:「红蓼的身契可在?」 姬浩然不敢对上初妍的目光,露出愧色。当初他认红蓼为妹时,红蓼为奴的身契就去官府销了。如今严格来说,红蓼确实已经不算忠勇侯府的奴仆。 他支支吾吾地道:「你不用担心这个,这个贱婢着实罪大恶极,你想怎么出气都行。有事哥哥担着就是。」 初妍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这个哥哥,当真糊涂之极。生生地把能拿捏红蓼的最大工具浪费了,这会儿又逞匹夫之勇。早干嘛去了? 初妍气得肝疼,想了想,有了主意,抬头看向已经被松开,愣愣地看着这边的周妈妈,温言道:「劳烦妈妈帮我取纸笔和朱砂过来。」 周妈妈连忙应下。 众人疑惑:不是在讨论打不打人的事吗,要纸笔和朱砂做什么? 等待的工夫,董太夫人在高妈妈的搀扶下也和宋姮一起赶来了。她一来就见红蓼被两个铁塔也似的护卫押在地上,鬓散发乱,衣裙破碎,倒抽一口凉气,惊呼道:「姬姑娘!」愤怒地看向护卫,「你们是什么人,好生放肆!」 说话间,她的目光飞快地梭巡了一圈,心头越发惊骇。眼前的场景实在有些诡异:瑟瑟发抖的仆妇们;软软地倒在墙角,口吐鲜血,生死不知的宋娆;被两个陌生侍卫押着跪在地上的红蓼;望着初妍目露乞求,气宇轩昂的俊朗青年;以及脸色平静,看不出端倪的初妍。 她有些捋不顺发生了什么事,茫然间,循着本能呵斥初妍道:「你怎么出来的?又惹什么祸事了?」 姬浩然大怒:「兀你那老虔婆,本侯的妹妹也是你能责骂的?」 董太夫人气了个倒仰:她在宋府养尊处优,做了多年的老太君,人人捧着;儿孙又争气,官位节节升高,便是出去,也是备受追捧,何曾被人这么当面骂「老虔婆」的? 她哆嗦着手,顿了顿手中的拐杖:「你,你是什么人?好生无礼。」 姬浩然骂完才发现来人穿着打扮不凡,猜出了对方的身份。然而骂都骂了,何况,他也没骂错,看这老虔婆一来问都不问,就对妹妹呵斥,可见平时,妹妹在她面前还不知受了多少气。 姬浩然冷着脸表明身份:「本侯乃圣上敕封忠勇侯。」 忠勇侯?董太夫人愕然,他不是红蓼的哥哥吗,怎么反而把红蓼押在这里?等等,他刚刚说「本侯的妹妹」,董太夫人脑中空白了一瞬,慢慢回过味来,震惊地看向初妍,难道……不能吧,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董太夫人一时反应不过来。 片刻后,周妈妈拿了笔墨纸砚过来。初妍接过,回到桌边,磨墨用笔,很快写好一式两份,连朱砂交给护卫:「叫她按个手印。」 董太夫人离得近,看到了纸上的字:身契?她愕然之极:这位在搞什么鬼,难道要强逼人为奴? 红蓼自然也看清了是什么,脸色大变,见护卫拉着她的手去蘸朱砂,剧烈挣扎起来。 初妍淡淡道:「侯爷当初放了你的身契,认你为妹,是受你蒙骗,以为你忠义。可事实上,你谋害主人,十恶不赦,这身契原就放错了。既然错了,自然该纠正。」 短短几句,听得董太夫人心惊肉跳:她怎么也没想到事实竟是这样的。她奉为座上宾的忠勇侯府小姐,非但是个西北货,还是奴仆出身,是个心狠手辣、谋害主人的恶奴;她以为是骗子的初妍,竟然是侯府的真小姐。 第24章 红蓼被堵着嘴说不出话来,拼命摇头。 白芍大着胆子道:「姑娘,不管是什么缘由,按照律法,身契既然放了,并没有强压着人重签的道理。」 初妍笑了,这小丫鬟倒是忠心,胆子也大。倒不知红蓼哪来的魅力,居然能收服这样的丫鬟。 要和她说律法是吧?好,她就按律法来。 初妍看向红蓼:「你不肯按手印也可以。这些日子,你靠着欺骗侯府受的供养,吃穿用度,所费不菲,这笔钱是不是该先还了?」 红蓼面如土色:这些日子,她早把自己当成了正牌的忠勇侯府小姐。仗着太夫人的宠爱,吃穿用度样样讲究,绫罗珠玉,锦衣玉食,这些花费算起来,绝对不菲,她怎么还得起? 初妍这句话,真真抓到了要害。 她怨恨地看着初妍,脑中不由自主浮起对方从前温软天真的模样。她做梦也没有想到,曾经不知人间疾苦的纯真小女孩儿会仿佛脱胎换骨般,变得如此咄咄逼人。 姬浩然在一旁见初妍对红蓼步步紧逼,眼睛都红了:他天真不知愁的妹妹,从前最心软不过。她是吃了多少苦,才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初妍才不管他们怎么想,淡淡道:「既还不起,那便以身相抵吧。」 红蓼一下子瘫软:她费尽千辛万苦才摆脱的奴婢身份,一下子全白费了。重新成了忠勇侯府的奴仆,生死荣辱,皆在主人的一念之间,她以后还有什么日子过? 护卫将印了鲜红指印的身契交给初妍,初妍看了一眼,看向董太夫人:「还请太夫人和二姑娘做个见证。红蓼姑娘因招摇撞骗,欠侯府债务,无力偿还,自愿以身相抵。」 董太夫人兀自回不过神来。宋姮抢先表态:「好啊好啊。」在证人项上画了押,摁上指印。她眼睛发亮地看向初妍,「姐姐你可真厉害。」 初妍对她笑了笑。宋姮拉董太夫人:「祖母,你快画押作证嘛。」 董太夫人神色尴尬,吩咐婆子们抱起昏迷的宋娆,转身就走。她还记恨着姬浩然骂她「老虔婆」的事。宋姮跺了跺脚,拉不住董太夫人,一脸懊恼。 一声轻柔的声音响起:「我来作证吧。」 初妍心头一颤,抬头看去,见卢夫人站在不远处的杏花树下。她什么时候过来的,是不放心自己吗? 阳光下,红杏似火,玉人胜雪,卢夫人轻盈走来,纤纤玉指拿过笔,和宋姮一样,在契书上画了押,留了指印。她却不看初妍,只微垂着脖颈,柔声而道:「以后,我为姑娘也做不了什么了,愿姑娘前程似锦,一切如意。」 初妍心头一酸:「夫人……」卢夫人是真正对她付出感情的,知道真相,受伤害最大的就是卢夫人,她却依旧愿意帮自己。 卢夫人别过头。初妍看到了她红红的眼眶。 红蓼看着这一幕,气得几乎想要爆炸:宋府的这位夫人是个面人吗,被骗了,一点脾气都没有?凭什么,同样是假小姐,同样是欺骗,姬悠然什么事都没有,自己却要落得这样的下场? 日头高挂,将忠勇侯府门前两只巨大的石狮照得锃亮。鎏金门环上,金漆兽首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大门后青石板铺就的空地上,瘆人的「啪啪」声规律地响起。红蓼被堵着嘴,脸朝下绑在春凳上,两个大力婆子一人一根细细的竹条,一下又一下地抽打在她身上。 竹条是用盐水浸过的,又细又软,不会一下子要了人的命,打到身上却疼痛非常。不一会儿,红蓼的背上、臀部、后股都渗出了殷殷血迹,印在身上残破的华服上,触目惊心。 红蓼先还有力气挣扎,愤怒而眼含威胁地瞪着周围的人,没多久,就疼得没了力气,趴在那里奄奄一息。只恨对方不给个痛快。 周围,乌鸦鸦地站了一大群侯府的下人仆妇,看着早上出门时还趾高气昂,众星捧月的姑娘转眼被当众受刑,鸦雀无声,噤若寒蝉。 侯府总管韦成孝的声音缓缓响起:「恶奴红蓼,本为下贱之身,心怀叵测,谋害主人,伪称忠义,十恶不赦。万幸苍天有眼,我们大姑娘吉人天相,性命无忧,叫她恶行败露。今奉侯爷之命,当众笞这恶奴百下,以儆效尤。」 红蓼昏昏沉沉间听到,这个时候才真正慌乱起来:忠勇侯将这件事公诸于众,显然是下决心撕破脸,不留回旋余地了。难道他不怕太夫人生气,也不怕那件事暴露了? 四周响起嗡嗡声。有些新来的,不知道府中原来还有个正牌姑娘,问了同伴,都是惊骇无比。红蓼的胆子也太大了些。同时也对这位姑娘在侯爷心中的地位有了估量。 韦总管看着一百下笞打完,红蓼已经出气多进气少,吩咐把人拖到柴房锁起来,这才叫了一个侯府护卫出去报信。 初妍对姬浩然的要求,不惩治红蓼,不正名,她不会回忠勇侯府。 第25章 半个时辰后,门口传来通传声:「姑娘回府了。」 「姑娘回府了。」 一声声通传响遍侯府。韦总管不敢怠慢,亲自领着几个门房上前,合力将沉重的朱漆铜钉大门缓缓打开。高高的门槛被移走,很快,装饰华丽的翠幄朱轮车出现在视线中,在姬浩然的亲自护送下缓缓驶入。 门外,路过的行人不由驻足,议论纷纷,不知车中是谁人,当真好大的气派。 翠幄朱轮车所经之处,众人皆不敢怠慢,统统停下手中的动作,恭敬地行礼。先前红蓼的惨状,早已深深印入每个人的脑海。 车子在垂花门外缓缓停下。车门打开,初妍在香椽的搀扶下下了车。她已经重新梳妆过,穿一件玫瑰红折枝海棠织金褙子,香云纱遍地金八幅缃裙,外罩大红羽纱斗篷,衬得那身肌肤晶莹若雪。一张线条柔美的鹅蛋脸上,眉眼盈盈,娇色无双,微微一笑,仿佛世间所有的光芒都落于了她身上。 候在垂花门前的仆妇们都看得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上前向她行礼。 姬浩然环视一圈,见只尤氏身边的唐妈妈带着一群仆妇,不见尤氏的影子,皱起眉来:「夫人何在?」尤氏应该早就得了信,怎么不见她来接妹妹? 唐妈妈见他神色不豫,忙解释道:「夫人知道姑娘回府,原要亲自来接。结果刚刚闲云院打发人来报信,说太夫人又发作了。方妈妈几个劝不住,夫人只好赶了过去。」 闲云院,是姬浩然和初妍的生母石太夫人所居之地。 姬浩然脸色微变:「母亲现在如何?」 唐妈妈答不上。 姬浩然道:「我去看看。」回头看初妍,现出踌躇之色。 初妍道:「我也去看看她。」 姬浩然点了点头,犹豫了下,又唤道:「悠然……」初妍抬头看他。姬浩然道:「母亲患了病,她若一时认不出你,你别伤心。」 初妍早有心理准备,点了点头:「我省得的。」 闲云院位于侯府中路最后一进。唐妈妈备了小轿,扶了初妍上轿,两个大力婆子一前一后抬起轿,健步如飞地跟着姬浩然的步子往前而去。 不一会儿,初妍看到一片青砖砌成的围墙。那围墙比寻常围墙高了许多,中间嵌着一扇小小的黑漆院门。 姬浩然的随从上前敲了敲门,里面响起铁链抖动的声音。随后,门开了一道缝,一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探出头来。见是姬浩然,忙行礼道:「侯爷来了。」将门打开。 姬浩然吩咐其他人都留在外面,只叫初妍一个跟他进去。 那婆子望着初妍,露出讶色。 姬浩然道:「这是大姑娘。」又对初妍介绍道,「这是母亲身边的老人,林妈妈。」 林妈妈露出激动之色:「奴婢认得,大姑娘小的时候,奴婢还抱着去骑过马。您能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 初妍全然没有印象,却能感受到林妈妈的善意,望着她赧然笑了笑。 林妈妈让开路,让他们进去。 迎面先是一道雕着山水图的石头屏风。 初妍跟着姬浩然绕过石屏,一眼看去,顿时露出讶色。 石屏后,不像其它豪门大院,假山鱼池,花木繁茂,而是一整片平整的地,光秃秃的,却比董太夫人松鹤堂的院子大了数倍。围墙下,摆着兵器架,上门刀、枪、茅、戟……一应俱全。 赫然是一个小型演武场。 兵器架旁站了一群人,尤氏神情僵硬地站在那里,脖子上架着一根长长的木棍。木棍的另一端握在一只女子的手中。初妍只看到了那女子的背影,纤细高挑,穿一身霜白色短打,腰背笔直,英姿飒爽。声音亦是干净利落:「你把我的悠然藏哪里去了?」 尤氏苦着脸:「母亲,妹妹出门去了,我并没有把她藏起来。」 那执棍的女子竟然是石太夫人! 石太夫人「呸」了一声:「我才不信。你们一个个都不是好人,看不得我疼爱悠然。」 尤氏无奈道:「怎么会?侯爷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妾身也疼爱得很。母亲疼妹妹,妾身欢喜还来不及。」她抬头,看到了姬浩然带着初妍过来,如蒙大赦,「侯爷,你把妹妹带回来了。」 石太夫人霍地转身,木棍从尤氏肩上抽离。 初妍看到了一张与自己有几分肖似的面容。岁月在她的眉梢眼角留下了不少痕迹,却丝毫无损她的勃勃英气,凛冽气质。 初妍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奇妙的感觉,那是血脉的力量带来的熟悉与亲切。 石太夫人看到她也是一愣,面露迟疑之色:「她是……」姬浩然正要介绍,她揉了揉额角,又向后张望了下,露出烦躁之色,「悠然呢?」 尤氏小心翼翼地道:「母亲,她就是悠然,你不认得了吗?」 第26章 石太夫人又是一愣,勃然大怒:「你们又骗我。」手中木棍蓦地挟怒挥出。 四周人大惊,顿作鸟兽散。木棍带着惊人的力道重重砸在地面,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震动,尘土飞溅。 石太夫人横眉冷目:「快把我的悠然还给我,否则,休怪我对你们不客气。」她冲着姬浩然扬了扬下巴,一脸暴躁,「信不信娘打断你的腿!」 姬浩然只有苦笑的份:「信,怎么不信。」 尤氏给他使了个眼色,柔声道:「母亲,您别急,我和侯爷这就去找妹妹。」 石太夫人没有说什么。 尤氏提着心,赶紧拉着初妍往外走。忽然,「咻」一声,木棍出现在三人面前,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姬浩然陪着小心问:「母亲还有什么吩咐?」 石太夫人目光落到初妍面上:「你们走,她留下。什么时候把悠然还给我,什么时候她再走。」 姬浩然脸色骤变:「母亲!」 石太夫人「哼」了声:「你们惯会骗我,这次休想弄鬼。」 姬浩然额角汗直冒。初妍倒比他镇定得多,微微一笑道:「好,我留下。侯爷休要担心,太夫人和善,我正想好好陪陪她。」 姬浩然怎能不担心?石太夫人和「和善」两字可从来搭不上边。何况,红蓼已经被打得半死关押起来,他就算想换人,也没法再让她来见石太夫人了。 这个时候,他倒有点佩服初妍了。她难道是早料到自己会在母亲的压力下动摇,所以才会坚持,打了红蓼才跟他回来,断了他的后路? 姬浩然愁眉不展:他交不出红蓼,留妹妹一个人在神智不清,又身手不凡的太夫人身边,实在太危险了。这个局该怎么破? 石太夫人倒是高兴起来:「小姑娘嘴真甜。」又瞪了姬浩然一眼,「你看,你还没人家懂事。」随手将木棍递给初妍,问道:「会玩这个吗?」 姬浩然更愁了:妹妹娇滴滴的模样,哪是会玩这个的?母亲又该不喜了。 初妍没有直接拒绝,掌心向上,拿给石太夫人看。豆*豆*网。 石太夫人不解:「这是做什么?」 初妍眉眼弯弯:「您看我的手,这么好看,您舍得让它被磨出茧子来吗?」 石太夫人愣住:姬家是武将世家,幽州老家的规矩,家中男孩都要习武,女孩儿随意。悠然那一辈,长房的女孩儿只有她一个,小的时候长辈会逗弄她,问她为什么偷懒不练武。她就会奶声奶气地说,我长得这么可爱,晒黑了,手脚练粗了怎么办?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与刚刚的那句话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姬浩然也想起了妹妹小时候的事,心头微叹:哪怕记忆失去了,一个人说话思维的习惯却还是保留在了骨子里。 他忽然就放心了几分,这样的妹妹,母亲纵然不认识了,却必定不忍心伤害。 百里外。 夕阳消失在地平线,天色却还未完全暗下,天边金红一片,将古老的驿站染上了梦幻般的色彩。扑楞楞——天边忽然出现一个黑点,随即越来越近,原来是只灰扑扑的鸽子,翅膀扑扇着,飞入驿站中的一个小院。 平顺吹了声哨子,灰鸽准确地落在他手心,低头啄着他掌心的稻谷。平顺动作利落地解下绑在鸽腿上的竹筒,看了眼竹筒上的封漆:大红色,三道。 他神色微变,拿着竹筒匆匆走入屋内。 屋中点了灯,油灯暖黄的光和黄昏的余晖辉映,将整间屋都照得暖融融的。宋炽披一件鸦青色的道袍,身姿笔挺,神情专注,端坐于灯下撰写公文。 跳跃的灯火勾勒出他清冷的眉眼,隽秀的轮廓,一行行风骨俊挺的馆阁体在他笔下流畅而出。 平顺不敢打扰,直到他写完,搁笔,抬手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才轻声禀告道:「大人,有京城的急信。」 宋炽的动作顿住了,目光落到平顺手中。片刻后,他伸手接过竹筒,挑破封口,倒出了里面的蜡丸。 蜡丸被捏开,露出里面小小的纸条。宋炽目光扫过纸条,待看清上面的内容,眼神一瞬间冷了下去。 忠勇侯府,闲云院鸡飞狗跳。 姬浩然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母亲,要不我留下来做抵吧。妹妹出去做客,要好几天才能回来,你总不能一直扣着人家不放?」 石太夫人根本不和他讲理:「谁稀罕你个臭小子陪。你妹妹不在,正好让她陪我。」 姬浩然苦着脸:「母亲!」 石太夫人不耐烦起来,手中木棍一抖,虎虎生风,向他揍去:「小兔崽子,我是吃人的老虎吗?这么不放心!你是不是真的弄鬼了?」 姬浩然手忙脚乱,徒手抓住木棍头部,汗哒哒地辩解道:「没有,没有。」 第27章 他力气大,石太夫人抽了一下没能将棍子抽出,勃然大怒:「你做了侯爷,翅膀硬了,我打不得你了是吧?」 姬浩然无奈松手,顿时劈头盖脸地挨了好几下。他疼得龇牙咧嘴的,也不敢躲,苦着脸劝道:「母亲,仔细手酸。」 石太夫人一棍敲在他臂上:「还不快走?」 姬浩然没办法,只得带着尤氏,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初妍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她的这个亲生母亲,好生彪悍! 石太夫人望向她,目露不善:「小姑娘,是不是觉得我很过分?」 一瞬间,初妍仿佛看到了前世暴躁凶狠的卫昀。似凶猛的野兽,一个不对,锋利的爪牙就要将她撕成碎片。 石太夫人身后,上次陪尤氏一起去宋府见过初妍的方妈妈神情紧张,悄悄挪步张手,准备着随时扑上来抱住石太夫人。小姑娘娇娇弱弱的,可不比姬浩然皮粗肉厚,挨一下得去掉半条命。 初妍垂了眼,一脸平淡,不以为意地道:「您是侯爷的母亲,他做错了事,您想怎么教训他都是应该的。」 石太夫人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愣了愣,神情松懈下来,回头对方妈妈笑道:「阿薛,这小姑娘不错,挺懂事的。」 方妈妈苦笑:「太夫人,我是阿方。」 石太夫人脸色一沉:「胡说,你又哄我,我连你是谁都认不出了吗?」又指着另一个和方妈妈差不多年纪的仆妇道,「明明她才是阿方。来,阿方,你告诉我,究竟是她对还是我对?」 被她认做「阿方」的仆妇含笑道:「自然是您对。」 石太夫人高兴了,看初妍在外面站了一会儿,脸就被晒得红扑扑的,「啧」了声:「这丫头怎么和我们悠然小时候一样,娇滴滴的不经晒。」 方妈妈道:「姑娘家原就娇贵,哪能都像您一样。」又劝她,「您既然把人留下了,可不能亏待了人家。」 石太夫人想了想:「好吧。」随手将木棍一丢,过来携了初妍的手,「来,丫头,我带你去喝茶。」 她的手纤长而有力,指根处都带着薄薄的茧,那是常年习武留下的印记。握着人手时,粗糙的茧子磨着肌肤,带来隐约的刺痛感。 初妍恍惚生起熟悉的感觉,乖顺地任她拉着往正屋去。 屋子就在演武场尽头,五间朝南,轩敞华丽,中间明堂挂了「闲云野鹤」的横匾,摆了金丝檀木的条案和桌椅,做为待客的厅堂。两边各有一道门,东次间和东梢间做了卧室,西次间和西梢间则布置成了宴息起居之所。 石太夫人进了屋,就将人丢给了方妈妈:「我去换身衣裳,阿薛带她也去梳洗下。」 方妈妈耐心地道:「太夫人,我是阿方。」 石太夫人目露怜悯,挥了挥手:「知道了,知道了,你是阿方。」一副我知道你糊涂了,但我不和你计较的表情。 方妈妈:「……」无可奈何,恭敬地对初妍道,「姑娘,请随我来。」带着初妍去了屏风后的盥洗处。 她亲自打了水,拧了帕子服侍初妍。 初妍接过帕子擦了擦脸,又洗了手,欲言又止:「妈妈……」 方妈妈眼眶湿润道:「老奴知道姑娘想问什么。姑娘休要怨太夫人。太夫人她,自从五年前老侯爷去世,就有些不好了。」 初妍问:「这病究竟怎么回事?我看母亲除了偶尔认不得人,其它都还好。」 方妈妈擦了擦泪:「太夫人一开始只是偶尔糊涂,以为老侯爷还活着,还把侯爷认作了老侯爷,知道她慢慢接受了老侯爷去了的事才明白过来;后来,阿薛出意外没了,老奴接替了阿薛的事,她又坚持阿薛还活着,非说老奴是阿薛。可真正严重起来,还是在知道姑娘您的噩耗后。」 初妍道:「是我不孝,伤了母亲的心。」 方妈妈摇了摇头:「怎么能怪姑娘?太夫人对您本就心怀歉疚。姑娘大概不记得了,五年前,老侯爷离世,太夫人回京奔丧时,姑娘才九岁,又病着。太夫人不得已,将你留在老家,由姑娘的祖父祖母照顾。后来又因为她病情不稳定,迟迟未能把您接回京。哪知道一耽搁,竟等来了幽州姬府灭门的噩耗。 「太夫人当时就急火攻心,晕了过去,醒来后非说姑娘还活着,把红蓼那贱婢认作姑娘。太医说,太夫人是不愿接受事实,自己把自己的心迷了。」 初妍心头一酸,问:「太医就一点别的办法都没有吗?」 方妈妈摇了摇头:「用了许多凝神静气的药,却没多大效用。太医说,只有等太夫人自己清醒。奴婢每日提醒太夫人自己的身份,也是遵了太医之嘱。」 初妍想到石太夫人的模样,心中越发酸楚。 方妈妈劝道:「姑娘勿要过于忧虑,您回来了是大喜,红蓼那贱婢也被拿下,太夫人总有一天会明白过来。」 第28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初妍低低「嗯」了声。 方妈妈递了盒面脂给她:「姑娘拿这个敷面。您的鬓发有些乱了,老奴帮你重新梳一梳?」 初妍回过神来:「不必,妈妈帮我叫香椽进来。我既住进来了,她总得跟着我,该置办什么,需关照她几句。」她不是宋家的女儿,离开宋家时,孑然一身,什么都没要,连衣服都是姬浩然带着她去成衣铺现买的,这会儿自然都要重新置办。 方妈妈应下,又道:「姑娘住这边,若缺什么,只管跟老奴说。」 初妍谢过她,又想起另一事:「妈妈,我听说,我们府上有一对不是主子的主子?」当初她还是听尤鹃提了一嘴,好奇已久。 方妈妈脸色微变:「姑娘如何知道……」 初妍道:「妈妈不用管我是怎么知道的。果然有这样一对人?」 方妈妈犹豫了下,正要说话,脚步声响起,先前被石太夫人认作方妈妈的妇人走了进来,一张脸上一丝笑容也无,催道:「太夫人让我过来看看,姑娘好了没?」 方妈妈没说完的话吞了回去,堆起淡淡的笑道:「面脂涂完就好了。」向初妍介绍道,「姑娘,这位是虞妈妈,是我们到了京城后,拨到太夫人身边服侍的。」 初妍心中微动:方妈妈为什么要特意向自己强调对方是后来才到石太夫人身边的? 她不动声色,向虞妈妈微微颔首,叫了声「虞妈妈」。 虞妈妈无声地向她行了一礼,打量她片刻,面无表情地催促道:「姑娘快些吧,太夫人性子急,待会儿恼了,奴婢们可担待不起。」 初妍皱了皱眉,虞妈妈的眼神太过无礼。忠勇侯府的规矩这么松散?不过想到姬浩然糊涂的性子,石太夫人又是这种情况,倒也不难理解。 她看了方妈妈一眼,方妈妈悄悄抛了个眼色给她。初妍心中越发狐疑,微笑道:「我好了,走吧。」 石太夫人换了件宽松的黛绿色杭绸氅衣,坐在西梢间的大炕上,一手盘着一把精致的带鞘匕首,一手撑着下巴,兴致缺缺地看底下的两个小丫鬟玩翻绳。 看到她来,石太夫人眼睛一亮,招了招手:「丫头,过来。」 初妍依言走过去。 石太夫人将匕首往她手里一塞:「这个送你,你喜欢不喜欢?」 初妍低头看手中的匕首,长不过三寸,黄铜吞口,绿鲨皮鞘,鞘上嵌着明珠与蓝色的宝石,漂亮极了。 初妍点了点头:「喜欢,很漂亮。」 虞妈妈抽了抽嘴角:「姑娘,这匕首是太夫人祖传之物,削铁如泥。」真是个没见识的,只知道夸匕首漂亮。这和买椟还珠有什么区别? 石太夫人却高兴得很:「好,好!和悠然小时候一个脾气。她八岁生日,我要送她一匹小马驹,她愣是挑了一匹长得最好看的。」说到这里,她露出遗憾之色,「她长大了,这个脾气倒是改掉了。问她喜欢什么,总是看我的眼色,倒没有小时候那股劲儿了。」 虞妈妈讨了个没趣,脸都红了。 石太夫人浑然不觉,叫小丫鬟上茶,热切地看着初妍道:「你尝尝。」 初妍啜了一口,眼睛微亮。 石太夫人见她神情,精神一振,问她道:「喜欢?」 初妍点头,这茶和她从前在宋家,在宫中喝得都不同,甜甜的十分醇厚,还有一股奶香味。 石太夫人欢喜地看着她,与有荣焉地道:「这是悠然小时候最喜欢喝的杏仁牛乳茶。」 初妍道:「很好喝。」 石太夫人高兴极了,满身的尖刺都柔软了下来,问道:「丫头,你今年几岁,好端端的怎么会来我们府上?」她终于想起问初妍的来历。 初妍踌躇,还没想好该怎么说合适,虞妈妈目光闪了闪,在一边开口道:「太夫人,芙蓉酥和鸡丝卷备好了,要不要端上来?」 石太夫人一下子被转移了注意力:「端上来吧。」眼泪亮亮地看着初妍,「你尝尝喜不喜欢。我猜你一定也喜欢。」 初妍:「……」这该不会也是她小时候爱吃的吧? 石太夫人下一句果然印证了她的猜想:「这两样点心,悠然小时候最爱吃了。」 自这日后,石太夫人找到了新的乐趣,每日拉着初妍:这是悠然小时候喜欢吃的菜;这是悠然小时候爱玩的玩具;这是悠然小时候喜欢的料子…… 别的倒还好,初妍望着石太夫人叫人拿出的,打算给她做衣裳的一水儿的大红洒金织花料子,只觉哭笑不得:娘啊,小孩子大多数都喜欢颜色鲜艳的衣服,所以爱这种料子,可我现在已经长大了啊。一件两件还好,所有的衣服都这么红,穿得像龙凤花烛似的,谁扛得住啊。 怪不得当初在公主府看到的红蓼,打扮得像个烫金红包似的。 第29章 初妍思索着,该如何不着痕迹地婉拒掉石太夫人的好意。还好这时外面小丫鬟禀告道:「吕太医来了。」姬浩然救过卫昀的命,卫昀格外给了忠勇侯府恩典,命太医院每三日就要为石太夫人过来请脉。 石太夫人露出笑容:「快请他进来。」把做衣裳的事忘了。 初妍暗暗松了口气。她已经发现,同一时间,石太夫人的脑中只能想一件事,新的事一打岔,她很快就会把先前的事忘掉。只有对追问悠然什么时候回特别执着,每日必问。 趁着吕太医诊脉,她示意方妈妈赶紧将料子收了,这才走出屋子。 红日高升,金光万道,墙外,老树郁郁葱葱,碧绿的枝桠探入围墙。初妍慢慢呼出口气:一切会越来越好的。 石屏后,忽然传出一阵动静。初妍看去,就见香椽领着几个人抬着箱笼走进来。见到她,香椽笑道:「姑娘,宋家让人把你的东西都送过来了。」 初妍讶然。这都几天了,宋家怎么会突然想起把她的东西送过来?而且,这么多箱笼,是把她在云汀院的屋子都搬来了吗? 她疑惑看去,恰看到一人跟在箱笼后缓缓转出石屏,宽袖素袍,风姿出尘,清冷的目光遥遥落在她身上。 初妍的身子顿时僵住,血液凝固:他不是去山西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初妍万万没想到,宋炽会出现在这里。前世,他明明去了大半个月,如今才三四天,掐指算来,他几乎是刚刚进入山西境内就赶了回来。 难道是因为她身世暴露的事,他看出她捣鬼了? 初妍头皮发麻:不,不会吧?赈灾是何等大事,宋炽这厮,虽不是什么好人,却算得上是个好官,绝不可能因私废公,玩忽职守。 他肯定是因为别的事回来的! 初妍心稍定,忍不住再次看向宋炽。宋炽遥遥望着她,目中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随即回头和陪他进来的姬浩然说了句什么。 似乎没什么异样。 初妍不动声色地往西厢房方向挪步。石太夫人叫人把那里收拾出来,作为了她临时起居之所。 刚刚举步,姬浩然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妹妹,知寒叫人把你在宋家用惯之物送来了。唉,妹妹,你去哪儿?」 他那么大的声音,想装没听见都不可能。初妍懊恼,迫不得已停下脚步。 她这个哥哥,还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溜是溜不成了,她索性迎向两人,先向姬浩然行礼,叫了声「哥哥」。目光不情不愿地转向宋炽。 宋炽眼中笑意尚未散去,脸上表情柔和,静静地凝视着她。 不知是不是心里有鬼,他的表情明明是温和,初妍却莫名有些发怵。她深吸一口气,暗暗鼓励自己:别怕,你已经顺利回忠勇侯府了,脱离了他的掌心,就算他知道了真相,也不能摆布你了。 她定了定神,含笑行礼道:「见过宋大人。」 「宋大人?」宋炽眉目微敛,望着她无懈可击的笑容,慢慢重复了遍,忽地轻笑了声。 初妍心头一跳,面上笑容不变,一脸无辜:「不叫‘宋大人’叫什么?」 宋炽又笑了下:「说的也是。」 初妍眉尖微蹙,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姬浩然看不过去了:「妹妹,知寒不是外人,你不必一口一个‘大人’,太见外了。从前怎么叫的,现在也怎么叫就是。」 初妍真想敲开姬浩然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塞了什么东西?怪不得,一个红蓼就可以耍得他团团转。 宋炽好脾气地道:「浩然兄不需如此。我和妍妍之间不必计较这些,她喜欢叫我什么都可以。」 初妍:「……」什么叫他和她之间不需计较这些,他们有这么熟吗? 宋炽看着她,目光温柔地叫人心惊:「她就是脸皮薄,容易害羞。」 这下子,连迟钝如姬浩然都发现了不对。宋炽素来冷情,何曾对人这般温柔纵容过?他狐疑地看看宋炽,再看看初妍:「你们……」 初妍心里一咯噔,笑着打岔:「哥哥说得对,我在宋家承蒙宋大人照顾,一直把他当作兄长般敬爱,叫‘宋大人’却是太见外了些。那我还是叫‘阿兄’吧。」 一直把他当作兄长般敬爱?宋炽眼中飘过一丝阴霾。 自从知道她身份败露,离开宋家消息的那一刻,他便起了疑心,如今眼见她所言所行,越发印证了他的猜测。 小丫头翅膀硬了,想抛开他独自飞走了。所谓的身世败露一事只怕也全出自她手。 他微微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也好,不过是一个称呼,等你以后嫁……」 初妍一下子咳出了声。 姬浩然紧张起来:「妹妹怎么了,可是着凉了?正好吕太医在,待会儿让他帮你看看。」 第30章 初妍边咳边摆手:「无妨,我只是被风呛了下。」她慢慢止住呛咳,一张白玉般的脸儿已经变得绯红,桃花眼儿水汪汪的,眼泪都咳了出来。 姬浩然兀自不放心:「还是叫他看看得好。」说到这里,他想起一事,露出兴奋之色,「对了,知寒这次还给我们带了一份大礼。」 他会送什么大礼啊?左不过都是些无趣之物。初妍兴趣缺缺。听到姬浩然的声音在吩咐:「把人请进来。」 很快,脚步声传来,一道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姑娘,别来无恙?」 初妍倏地睁大了眼睛,看向从石屏后走出的年轻妇人。 殷娘子?保定城同安堂的殷娘子! 初妍「唉呀」一声,露出喜色:「你怎么来了?」她永远记得殷娘子对她的善意。保定城中,在她最孤苦无助的时候,是殷娘子为她提供了安身之所。 宋炽在一旁看着眼中,眼神微暗:她看到他时戒备又疏远的模样,与看到殷娘子时欢喜的样子天壤之别。 殷娘子笑容温柔:「宋大人请我进京,为太夫人看病。」 初妍怔住,惊讶地看向宋炽。她没有想到,宋炽这次回来,竟会给忠勇侯府带来这样一份及时雨般的厚礼。 宋炽没有看她,神情淡淡的不知在想什么。 姬浩然兴奋地问道:「听说殷大夫在保定,曾经用金针刺穴之术治好过和娘类似病症的人。不知家母的病,你有几分把握?」 殷娘子声音温柔:「妾身不敢断言,太夫人的病症究竟如何,还要看过才知。」 「那便赶快去看看。」姬浩然一刻都等不得,「知寒不是外人,母亲的病要紧,我就不和你讲虚礼了,先带殷大夫进去。」 宋炽道:「浩然兄只管自便。」 姬浩然领着殷娘子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回头道:「妹妹,知寒就交给你招待了。」 初妍看向宋炽。 天清云淡,日暖风和,屋檐的影子恰恰落在他身上,他站在光与影的交界,神情晦暗难明。 初妍掌心汗出,心头微微加快,低低开口:「谢谢您请来殷娘子。」殷娘子既然肯远道而来,说明她对石太夫人的病症至少是有几分把握的。 宋炽声音淡漠:「你不必谢我,浩然兄也不必谢我,我这么做,为的本就是自己的私心。」他的目光一寸寸掠过她的眉眼,仿佛要将她仔仔细细刻在心中,「妍妍,你知道的,我要什么?」 初妍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起,猛地一缩,蜷起的掌心满是汗水。她垂下眼,不敢看他,轻声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阿兄的恩情,我铭记在心;但你想要的,未必一定能得到。」 她是说,她会报答他,但不会以他想要的方式吗? 宋炽的眼神冷下:「妍妍,你答应过我。」 初妍鼓起勇气,抬眼迎向他的目光:「抱歉,当时的情况,我也是没法子,可心里是不愿意的。」 宋炽的声音哑了下去:「你对我就一点儿都……」他问不下去了,答案是什么,早就明明白白,他再问也不过是自取其辱。 她不喜欢他,不愿意嫁他,哪怕两人曾经有过那样的亲密,他玷辱了她的清白,她也不愿委屈自己嫁给他。 在宋家时,她寄人篱下,无可奈何,所以她才会不惜鱼死网破,揭露出她不是宋家的女儿的真相。为的就是离开他,摆脱他的掌握。 好,很好,她真是好得很。他知道她出事回家的消息后,不眠不休,昼夜兼程赶回京城,得到的竟是这样一个后果。 宋炽藏于袖下的手紧紧攥起,几乎用尽全力才克制住自己翻腾的情绪。 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差点克制不住自己了。 初妍看得胆战心惊。宋炽从来是冷情的,情绪无波的,上辈子,她只看到过他两次失控。 第一次是在卢夫人出事时。卢夫人高高吊在房梁上,美丽的面容僵硬发青,了无生机。宋炽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眼底被黑暗淹没。 第二次则是他被宋思礼使计陷害,身败名裂,逐出家门之际。那日下着暴雨,他被打得半死,丢出宋府。她忧心如焚,在香椽的帮助下,从被禁足的屋子跑出,恰看到他在暴雨中摇摇晃晃地站起,抬头看向宋府烫金的匾额。闪电撕破了雨天的黑暗,也照亮了他血色眼底无边的暗意。 可如今,她又看到了他眼底的黑暗,仿佛能将一切吞噬的黑暗。初妍心头仿佛被沉沉风暴压住,压抑得透不过气来。 不,不至于吧?她做的事虽然过分了点,但还比不上前世那两桩事吧?难道,他是没被人拒绝过,所以才会反应这么大? 初妍不由暗暗叫苦。可事已至此,她就算害怕,也不可能改口了。 第31章 廊下一时陷入死寂。 屋内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随后乒乒乓乓之声响起,打破了几乎凝滞的气氛。宋炽抬头看去,眼底黑暗散去,恢复了清明。 初妍松了一口气,看见方妈妈匆匆从里面跑出,对她道:「姑娘,你快去看看,劝劝太夫人吧。」 这是怎么了? 方妈妈苦笑:「侯爷请了个大夫帮太夫人看病,先还好好的,可那大夫要为太夫人施针。太夫人打小就怕针,这会儿不肯,正闹腾着呢。」 初妍总算知道自己怕针的毛病是从哪里来的,心有戚戚焉地道:「我去看看。」谢天谢地,总算不用在这里胆战心惊地陪着宋炽了。 她话已经和他说清楚了,以他的傲气,就算现在接受不了,应该很快就能想通,不至于再非要娶她吧? 宋炽冷冷望着她毫不犹豫离去的背影,心头仿佛被细细的针刺了下,初时尚无知觉,片刻后,尖锐的疼痛蓦地传出。 眼前的人离他那么近,触手可及;却又是那么远,仿佛他永远都抓不住。 气血不受控制地翻腾起来,眼尾一点点染上猩红。她可真有本事,这才几天,竟能激得他功法一再反噬。 她不在意他,他也不该在意的。他不过是出于责任才决定娶她,她不需要他负责,不会再扰乱他的人生,不是正好?从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各自安好个鬼!他宋炽这辈子,还没被人这么欺骗玩弄过! 墨绿团花夹棉锦帘在身后垂落,隔绝了仿佛粘在她背上的那道冰冷的视线。初妍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强忍着没有回头,心头兀自跳得厉害。 宋炽的反应,比她想象中更大。可,只要她打定主意不嫁他,远离他,便也没什么可怕的了。他有他的志向与抱负,有太多事要忙,总不至于为了区区一个她多费心力。 现在最要紧的,还是石太夫人的病。 屋中暖香袭人,两侧绣幔垂落。小丫鬟们无声地向她行礼,不敢发出丝毫动静。 吕太医和殷娘子坐在堂屋静静候着。东梢间传出石太夫人中气十足的斥责声:「叫她回去,我好着呢,不用施针!」 然后是姬浩然无奈的劝说声:「母亲,殷大夫专为了您头痛之疾,远道来此,您就试试吧。」 石太夫人拒绝:「不试!我一直吃着吕太医的药,不是挺好的?她再厉害,总不成比太医院的太医还厉害吧?」 姬浩然道:「吕太医有吕太医的独到之处,殷大夫也有殷大夫的长处。」 石太夫人暴躁道:「你让她走,我不用她治。」 梢间的争执传出,吕太医和殷娘子听见,面露尴尬,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只作未闻。 方妈妈焦急:「姑娘,你帮着劝劝太夫人吧。」 初妍想了想,走向吕太医和殷娘子:「我小女子有一事向两位请教。」 吕太医和殷娘子都站起来道:「不敢,姑娘有话但问无妨。」 初妍问:「金针刺穴之术,果真对太夫人的病情有益?」 殷娘子道:「太夫人是心病,按理说,姑娘既平安回到她身边,这心病原该解了。然太夫人多年郁结,心脉受损,神思昏乱,不得不借助外力刺激疏通。金针刺穴之术,便是做此效用。」 吕太医道:「殷大夫所言有理。下官在太医院,也曾听闻殷氏针法种种妙处,回魂定神正是其中一效。」 初妍心里有了数,问殷娘子:「你有几分把握?」 殷娘子道:「七成。」顿了顿,补充道:「太夫人若不配合,这七成把握便只剩了三成。」 太夫人那脾气,配合是不可能配合的。初妍想想便是换了自己,也不会轻易答应接受针灸,何况是患了病后,心性犹若孩童,任性无比的石太夫人。 只有另想他法。 她想了想:「我有一计令太夫人配合,不过还需两位帮忙。」 吕太医和殷娘子都道:「姑娘请说。」 初妍压低声音向他们交代了一番。吕太医和殷娘子都露出惊容,犹豫了下才应下。初妍见安排妥当了,掀帘进了东梢间。 石太夫人板着脸坐在铺设了秋香色弹墨锦垫的黑漆楠木罗汉榻上,姬浩然立在她对面,两人对峙,大眼瞪小眼,谁也说服不了谁。 听到初妍进来的动静,两人都看了过来。 姬浩然眼睛一亮:「你来得正好,快来帮我劝劝母亲,我说不动她。」 石太夫人露出警惕之色:「小丫头也是来劝我的?」 初妍不在意地道:「您的身子您自己最清楚,我劝您做什么?」扭头劝姬浩然道,「太夫人既然不愿意,侯爷就不要勉强她了。」 石太夫人没想到初妍竟然会帮她说话,回嗔作喜:「小丫头不错,这几天我没白疼你。」 第32章 姬浩然没回过神来,急了:「可是……」 初妍冲他使了个眼色。姬浩然难得灵醒了一回,将剩下的话吞了回去。 初妍柔声问石太夫人:「太夫人,刚刚您的意思,是宁可吃药也不愿意用针?」 石太夫人毫不犹豫地点头:「没错。」 初妍眨了眨眼:「那我们就叫人按着吕太医拟的方子煎药,待会儿您可不许嫌弃药苦不吃。」 石太夫人最是厌恶药的苦味,平时劝她吃药也是桩苦差事。 石太夫人果然犹豫了。 姬浩然来劲了:「母亲,药太苦了,您也不肯好好喝,还是用针吧。」妹妹果然出的好主意,母亲最怕喝药,说不定就愿意针灸了呢? 石太夫人心中天人交战片刻,对针扎的恐惧压过了对苦药厌恶。「这点苦算什么!」只要不扎针,什么都好说,「我好好喝药便是。」 姬浩然失望不已,不由看向初妍。初妍的神情却没什么变化,仿佛早在预料之中。姬浩然心定了几分:妹妹一定有后招。 热气腾腾的药很快送来,石太夫人嗅了嗅:「换药方了?」 方妈妈笑道:「吕太医说您比上次好了许多,重新拟了方子。」 石太夫人望着黑乎乎的药,嫌弃地皱起眉头。 姬浩然在一边道:「孩儿就说母亲不喜欢喝药,不如……」 「用针」两字没来得及出口,石太夫人咬了咬牙:「喝就喝。」咕嘟嘟一口喝下。 姬浩然的脸垮了。这可如何是好,为了不针灸,母亲连最厌恶的药都喝了,还有什么办法能让她接受殷大夫的治疗? 药入口中,石太夫人的脸都苦得皱了起来。初妍亲手端了杯清茶给她,方妈妈奉上漱盂。石太夫人漱了口,打了个呵欠。 她心中生起疑惑:这才上午,怎么就犯困了? 初妍柔声道:「您困了,要不去睡一会儿吧。」 石太夫人又打了个呵欠,眼皮沉重起来,迷迷糊糊地应了声「好」。 方妈妈扶着石太夫人在内室床上躺下,几乎一沾枕,石太夫人就已沉沉睡去。 初妍听着石太夫人均匀的呼吸,吩咐小丫鬟道:「请殷大夫进来吧。」 姬浩然在一边目瞪口呆:这也行?怪不得妹妹刚刚一点儿都不着急,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施针受不得打扰,殷娘子只问初妍要了香椽帮忙打下手,把其他人都赶了出去。 姬浩然走出内室,吕太医向他们告辞。他还要回太医院当值,约了三日后再来。姬浩然客客气气地送走了吕太医,又坐立不安地等了片刻,忽然想起什么,「咦」了一声:「知寒人呢?」 初妍从打开的窗户向外看去,外面廊下,果然不见了宋炽的身影。 是被她气走了吗? 门外负责打帘子的小丫鬟回道:「宋大人说,时候不早了,他山西的公事尚未处理完毕,连夜要走,先告辞了。特命奴婢转告。」 「连夜要走?」姬浩然一怔,咕哝道,「知寒也真是,原是临时有急事回京,行程这么紧,还要抽空来这边。」他笑对初妍道,「他这样个冷心人,对你倒真算得上视若亲妹了。」 初妍低垂着眉眼,没有接话。 姬浩然有些奇怪,低头细细打量初妍,见她神色疲惫,心疼起来:「妹妹累了?母亲这里有我,妹妹不如先回房休息片刻。等这边完事,我让人通知你?」 初妍是真的累了,哄石太夫人,拒绝宋炽,哪一样都是极耗心力之事。偏偏宋炽的事,她谁也不能说。否则,她怀疑,她这个傻哥哥会十分乐意把她嫁给宋炽。 她点头道:「也好。」刚刚对上宋炽时,她不知不觉出了一身冷汗,就算不休息,也得回去换身衣服。 转念又想起一事,「宋家送来的东西……」她已经不是宋家女,又决心和宋炽一刀两断,就这么大喇喇地接受宋家之物实在不妥。 姬浩然不以为意:「知寒说都是你用惯之物,别人也用不上,你收下便是。回头我让人备一份厚礼相还。」 姬浩然这么说了,初妍便不再纠结,迈步往西厢而去。 香椽被殷娘子借去打下手,她一时也没工夫调理人,和姬浩然说好了别的丫头等她搬出去时再配。西厢房此时静悄悄的,宋家送来的箱笼堆在厅堂中,还没来得及收拾。 初妍看了眼,自去内室的衣柜中翻找出干净的裹肚、中衣,打算换上。她解了外袍,挂到床边的木架上,又要解开中衣的衣带。 忽然听到了一声微重的呼吸。 初妍大吃一惊,飞快地去抓外袍,想要重新披上。一只手却比她更快,从帷帐后伸出,将她整个人一搂,用力一扯。 初妍失了平衡,身不由己,撞入一个坚硬的怀抱。 第33章 男子的体温侵袭而来,木珠的轻碰声中,熟悉的淡淡檀香包围住她,随即,柔软的唇落了下来。初妍整个人都僵住了:怎么会?他不是离开了吗? 「妍妍,」男子的声音低沉而嘶哑,一个又一个吻毫无章法地落在她额角颊边,「我等了好久,你怎么才来?」 他的声音很不对劲! 初妍慌乱地抵住他脸,不让他亲她,挣扎着抬起头来。待到看清他的模样,心里咯噔一下。 他白玉般的脸颊带着异样的红,染上了人间烟火;漂亮的黑眸失了焦,带着雾气,再没有往日的清明。 竟然又反噬了! 初妍暗暗叫苦:不就是拒绝嫁他吗,他何至于如此情绪激动? 现在她该怎么办? 宋炽眼神迷乱地看了她一眼,腾出手来拉下她抵在他颊上的手,循着本能又低头凑了过来。 初妍第二只手继续推他。他失了耐心,将她两只手一把抓住。 玉手嫩滑,柔若无骨,宋炽一时忘了继续亲她,低下头去看她的手,哪怕是在神智混乱中,他也还记得,就是这双纤细秀美,宛若玉雕的纤纤素手,带给他的颠覆和快乐。 就是这双手。 他眼尾发红,染上了艳色,一张清俊的脸再无往日的清冷禁欲,妖娆宛若若妖孽,拉着她的手,慢慢向下放去。 不行,她不能再为他做这样的事!初妍浑身僵硬,脑中飞快地思索着脱身之计。 对了,他的命门!只要能按上他的命门就能脱身。 可现在,她的两只手都被他控制住了。硬挣的话,只会换来他更强硬的禁锢。初妍咬了咬唇,一横心,抬起头,飞快地在他脸上亲了下。 宋炽抓住她的手倏地收紧,眼神迷蒙,落到她淡粉的樱唇上,喉结微动。 初妍又轻轻啄了下。宋炽整张脸都染上了春色,抓住她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在她又一次退开时忍不住开了口,声音喑哑:「再来。」 感觉到他禁锢她的力道软了下来,初妍趁机逃出一只手,攀上他背。宋炽的身子僵了僵,又很快在她的轻抚下放松下来。 柔软的唇再次轻轻触碰到他,宋炽的呼吸渐重,浑然不觉攀在他背上的手慢慢游动,对准了他的命门。 正房内室,低垂的锦帘终于从里面掀开,殷娘子神色疲惫地走了出来。 姬浩然霍地站了起来,一脸紧张:「殷大夫,我母亲怎么样了?」 殷娘子冲他安抚地笑了笑:「脉象稳定,不过还需等她过会儿醒来,才能知道恢复得怎么样。」她抬起头张望了下,「姑娘怎么不在?」 姬浩然道:「妹妹在自己房中,是要喊她过来?」 殷娘子点点头:「最好太夫人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她。」 姬浩然道:「我让丫鬟去叫她。」 方妈妈在一边笑道:「老奴去吧。」姑娘不喜欢不熟悉的下人擅闯她的地盘。 姬浩然点点头。 方妈妈进了西厢,一眼就看到了堆在堂屋中的箱笼,心里盘算着,待会儿等太夫人那边的事忙完了,得多叫些人帮姑娘收拾。 她叫了声「姑娘」,没人答应,心中不由嘀咕:问了小丫鬟,都说姑娘就在屋里,怎么不答应? 见内室的门紧闭,她想了想,先去了另一边的绣房,没看到初妍的人影,又回到内室门口,抬高声音又叫了几声「姑娘」。 还是没人答应。 难道睡着了? 方妈妈知道初妍的脾气,不喜欢别人不经允许就进入她的内室。可太夫人那里实在等不得。 正当犹豫不决,内室中忽然传来奇怪的动静,随后响起少女压抑的低叫声。方妈妈心头一跳,再顾不得,一把推开了房门。 屋内门窗紧闭,帷幔低垂,光线异常昏暗。方妈妈适应了会儿光线,才看到床榻上抱被而坐,惊慌失措的柔弱少女。 「姑娘这是怎么了?」方妈妈心急,向初妍走去。 初妍蜷缩着身子,惊魂未定地指向地面:「这里,这里多了一个人。」 方妈妈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地上倒着一个人。那人穿着鸦青色的袍服,几乎和昏暗的光线融为一体,她先前竟全然没有发现。 方妈妈吓了一跳:「这,这是怎么回事?」 初妍摇了摇头,桃花眼儿水汪汪的,一副吓懵了的模样:「我也不知,我刚刚小睡了会儿,听到妈妈在外面唤我才醒。结果,结果一坐起来,就看到这里多了一人。」 方妈妈见她只着了中衣,鬓发散乱,一张精致的脸儿粉光融融,红晕未退,果然是刚睡醒的娇慵模样,不由后怕起来:「这奸徒究竟是什么人?这般大胆,竟敢潜入这里!万幸老天保佑,姑娘没事。」 第34章 初妍迟疑道:「妈妈,我总觉得他身上的衣服有些眼熟。」 她这么一说,方妈妈也想起来了:「这衣服似乎是……」不会吧,她小心翼翼地探过去一看,惊得差点跌坐在地,「怎么会是宋大人?」 宋大人君子皎皎,气度高华如谪仙下凡,怎么可能做出私入女儿家闺房的事?又怎么会晕倒在这里? 初妍「咦」了声,害怕之色消退许多,讶然道:「是阿兄?难道……」说到这里,她顿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方妈妈疑惑地看向初妍。 初妍迟疑道:「这事是宋家的秘密。」 方妈妈见她憨憨的,不由急了:「唉哟,我的好姑娘,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要瞒着妈妈。这件事,一个处理不好,你和宋大人的清誉就都没了。」 初妍露出不安之色:「让妈妈操心了。」 方妈妈道:「姑娘说什么见外的话。姑娘若信得过妈妈,就把实情告诉我,我保证不传出去。」 初妍想了想:「好吧。」告诉方妈妈道,「妈妈有所不知,阿兄身患怪病,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作,发作时浑身发热,神智不清。若无人看顾,不知会在哪里晕死过去。想来他离开时忽然犯病,随从又不在身边,无意中闯到了我这里。」 方妈妈吃惊,露出同情之色:「想不到宋大人如此神仙般的人物,竟会患此怪病。」 初妍也叹息:「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都这个年纪了,还不成亲?也是因为这病,听说于子嗣有碍,娶了人家姑娘反而是害了对方。」 她心里默默对方妈妈说了声「对不起」。她不这样抹黑宋炽,以忠勇侯府和方妈妈对宋炽的欣赏,搞不好还会觉得这出意外是天赐良缘,想要撮合他们俩。 至于宋炽,凭他对她做的无耻之事,无论她怎么抹黑他都不为过。 她思绪有些飘散,因此没注意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宋炽眉心微微动了下。 方妈妈恍然大悟:「我说呢,宋大人都二十好几了吧,其他家的公子到他这个年纪,孩子都满地跑了,他却还不成亲,宋家居然也不催他。」 初妍问方妈妈:「我们现在怎么办?要不告诉哥哥,让哥哥找几个人把他扛出去?」 方妈妈习惯性地要点头,骤觉不对:「唉哟,我的好姑娘,这可不成。」 「怎么不成?」初妍不解。 方妈妈道:「这青天白日的,从姑娘的闺房中扛出一个男人,姑娘刚刚还在小憩,清白名声还要不要了?姑娘总不成想嫁给他吧?」 初妍连忙摇头:「我把宋大人视作兄长,怎么会想嫁给他?」 方妈妈心中叹气。其实以这位小宋大人的品貌与素来的名声,又与姑娘有一段缘分,姑娘嫁给他原本是一桩好姻缘。侯爷想必也极乐意。可架不住他有病啊!还是于子嗣有碍的病。姑娘嫁过去,岂不是要守活寡? 方妈妈望着初妍娇柔动人的容颜,乖乖巧巧的模样,心都要化了。他们家姑娘,这样一副好相貌,好性情,怎么舍得她所嫁非人? 方妈妈道:「姑娘既不打算嫁他,就不能让人发现他在姑娘的房里。」 初妍披衣下床,望着一动不动的宋炽为难:「总不成让他就这样躺在着吧?迟早会被人发现。」 方妈妈想了想:「宋大人这病,若不及时医治可有大碍?」 初妍道:「那倒无妨,等他清醒过来便会恢复。」 方妈妈下了决心:「那我们先将他藏起来,休要被人发现。等宋大人醒了,让他不要惊动人,自行悄悄离开便是。」 初妍皱眉:「我的屋子就这丁点大,哪有地方藏一个大活人?」 方妈妈四处看了看,目光落到一处,眼睛一亮,指过去道:「床底!」 初妍差点想笑:宋炽素来一副出尘绝俗的模样,若是醒来,发现自己被塞在床底下,满身尘土,不知该气成什么样? 活该!谁叫他仗着自己有功夫欺负人。方妈妈找的这个藏人的地方实在太合她的心意了。大不了她今晚不回房睡就是。 两人定了计,一人搬头,一人搬脚,磕磕绊绊地将宋炽往床底塞。 宋炽这家伙看着瘦,搬起来一点儿也不轻。主仆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连推带搡,将他半边身子塞入床下,屋外忽然传来虞妈妈的声音:「姑娘可好了?侯爷让我过来服侍姑娘去正房。」 初妍心头一跳,手重了些,将宋炽的头磕到了床板上,发出一声响。宋炽的眉又微微皱了皱。初妍和方妈妈全副心神都在虞妈妈身上,压根儿没注意。 虞妈妈的声音抬高:「姑娘怎么了?」脚步声接近。 眼见虞妈妈要进来,宋炽却才藏了一半,初妍急中生智,开口道:「我在换衣,你休要进来。」 第35章 虞妈妈的脚步声停住了。 初妍和方妈妈加快了动作,胡乱将宋炽完全推到了床底深处。 初妍仔细检查了遍,确认没有破绽,这才示意方妈妈打开门窗,撩起帘子。 虞妈妈站在门口,狐疑地看着里面。她刚刚似乎听到了磕碰声,却看不到什么破绽。 初妍坐在妆台前,拿着一把桃木梳,慢慢梳着微卷的长发,头也不回地对虞妈妈道:「劳烦妈妈和哥哥说一声,我梳洗好就过来。」 虞妈妈目光落到初妍身上,看呆了一瞬。小姑娘背对着她,削肩细腰,长发如瀑,只一个背影,便柔软娉婷如三月春柳,惹人遐思。 真真是个美人胚子。就是脾气太娇了些。虞妈妈不屑地想:到底是养在外面的,不懂事,太夫人那边心急火燎地找她,她还在这里慢条斯理地梳洗。侯爷和太夫人知道了,能对她有好印象? 就算她是太夫人的亲生女又如何,这种脾性,不足为虑。 虞妈妈木着脸行了一礼:「老奴告退,还请姑娘莫要耽搁太多时辰。」也不等初妍再发话,转身走了出去。 初妍回头,看着她倨傲离去的背影,微挑了挑眉:「虞妈妈的脾气似乎有些大。」 方妈妈看着虞妈妈离去的方向,撇了撇嘴:「人家背后有靠山。」 初妍讶然:什么靠山,能叫她这么拽? 方妈妈道:「她是当年太夫人进京时,六老爷荐给太夫人的。姑娘还记得六老爷吗?」 初妍当然不记得。 方妈妈道:「六老爷是老侯爷的族弟,从老侯爷那时起,就一直在京帮侯府打理庶务。侯府来钱的营生现在都在他手上。如今,连侯爷都要让他三分。」 可即使如此,也不至于让个奴仆连府上正牌的小姐都不放在眼里吧?还是说,她表现得像个面团,可以随人揉/捏? 初妍心中奇怪,想问清楚,想到还在等她的石太夫人那边,只得暂时作罢。 方妈妈服侍她,快速地梳头洗脸换衣,确认一切都妥当了,这才陪着她去了正房。 姬浩然正在厅堂焦急地踱来踱去,看到初妍,如获至宝:「妹妹可算是来了。殷大夫在里面等你呢。」亲自打了帘子,「妹妹快进去。」 殷娘子见她,笑着说了声:「姑娘来了。」站起,走到苏绣月下美人图花梨木座屏前。她打开屏前铜错金三足夔耳香炉的盖子,换了炉醒神的香;又示意香椽,将窗户和帘子统统打开。 清冽香气满室,明亮光线照入室内,也照到了雕花拔步床上安静躺着的石太夫人面上。 石太夫人长长的睫毛微颤,露在被外的指尖几不可见地动了动。 殷娘子比了个手势,示意其他人都后退,只留初妍一人坐在床边的绣墩上。 暖风从窗外吹入,吹动帘幔飞舞,醒神香的清冽香气愈盛。初妍一瞬不瞬地看着石太夫人,不知不觉,攥紧了五指。 床上的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西厢,初妍闺房,一片黑暗中,宋炽也慢慢睁开了眼睛。 刚刚的记忆涌入脑海,他又失控了。这一次情绪的波动格外强烈,引起的反噬也格外剧烈,甚至没有留给他多少理智挣扎的时间,就以本能支配了他的行动。 宋炽厌恶地皱了皱眉:小姑娘香软可人,亲近她固然是件叫人愉悦的事,可这种亲近是在失控下发生的,就不那么叫人愉悦了。 宋炽不喜欢失控的感觉。这种不知道自己下一刻会做出什么事,理智全无的感觉实在糟糕。更糟糕的是,这样失控的举止让他内心真实的一部分暴露于人前,着实叫人狼狈不堪。更对他决意娶她,慢慢蚕食她心防之事全无助益。 她不愿嫁他,厌恶他的亲近。 脑中又想起她在方妈妈面前编排他的话——为了不嫁他,她还真是用尽心思啊。 看来,等从山西回来,他得尽快去师父那里一趟,不能再放任这种情况了。 现在最要紧的,则是赶快恢复行动力,离开这里。 他静下心来,默默运功,几次三番都是到命门处被阻住,身体始终无法动弹。 宋炽静静地看着头顶床架隐约的轮廓,难得生起无奈之感。他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狼狈过。赈灾那摊子事还等着他赶回去处理。若不是功法突然反噬,他现在大概已在山西境内。可这会儿,却只能耐着性子,在妹妹香暖闺阁的床下等待。 指望小丫头回来救他是不现实的。以他对小丫头的了解,她今夜定会找个借口不回来。 难道他真要在床底呆一晚上? 正头痛着,他听到有人进来,脚步声,打开衣柜的声音。外面有人在问:「香椽姐姐,姑娘今儿不回来睡了?」 香椽「嗯」了声:「殷大夫关照,太夫人那里晚上要有人守着。姑娘就自告奋勇,留在正房照料太夫人。」 第36章 那人笑着夸道:「姑娘真是孝顺。」 果然不出所料,她今儿晚上不回来了。宋炽心中叹了口气,继续瞑目静心,全力运功,冲击被封的命门。 不知过了多久,他狼狈地从床底钻出,长舒一口气:终于成了。小丫头到底力弱,没能真的封住他一整夜。 外面夜色正浓,泼墨似的夜空中,月牙如钩,清辉淡淡。他正要悄悄离开,忽然听到轻巧的脚步声。 都这个时候了,怎么会有人过来? 他心中一动,躲到了帷帐后。 窗户被从外面打开,有人从窗中爬进屋中,披散着头发,身量纤细,赫然是今日站在正房门外打帘子的小丫鬟。但见她东张西望了一番,从怀中掏出一物,慌慌张张地塞到了锦被下。 片刻后,小丫鬟似觉得不妥,又拿出来,张望了翻,找到梳妆台上的妆盒,扒拉开里面的簪环,将手中之物放到了里面。 她小心地将妆盒合上,放回原位,又回到床边,将刚刚被她一藏一拿弄乱的锦被重新拉好。这才从原路蹑手蹑脚地爬了出去,掸了掸窗台上留下的脚印,关上窗户。 全程不到半刻钟。 宋炽听着外面脚步声消失,走到妆台前打开妆盒。一时没看到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他索性将里面的东西统统倒出。 他晃了晃妆盒,听到声响,研究片刻,发现了里面的夹层。 夹层中,静静地躺着一支莹润剔透,宛若羊脂的的极品和田白玉镯。这镯子宋炽曾见石太夫人戴过,乃是御赐之物,平时珍重收藏,只有在重大的庆典,才会偶尔戴一次。 宋炽的眼神冷了下去:挑在小丫头在正房值夜的当晚,偷偷潜入,将御赐的玉镯放到她的妆盒中。有人想做什么,不言而喻。 他家妍妍是挡了谁的路了吗?居然栽赃毁她的名声。 夜已深,一灯如豆,昏黄的灯光夹缠着凝神香幽淡的气味,将小小的内室照亮一方。石太夫人在帐中翻了个身,口中喃喃,似乎在喊着什么。初妍原就睡得不安稳,听到动静,翻身披衣而起。 雪青色的鲛绡床帐半垂,初妍一手掌灯,一手撩起帐子,借着手中的灯火,看到石太夫人眉头紧皱,额角满是汗珠。 初妍将灯放在床头,取了帕子,动作轻柔地为石太夫人拭去汗珠,又轻轻掖了掖被子。 日间,石太夫人醒后,怔怔地看了她半晌,一言未发就晕了过去,把一众人都吓得够呛。殷娘子却松了口气,说金针刺穴有效,石太夫人的病情在好转。 姬浩然将信将疑。初妍却深知殷娘子人品,知道对方不会信口乱说。见姬浩然担心,她自告奋勇,晚上留下来照顾石太夫人,一则让姬浩然安心,二则避开宋炽。 初妍又守了会儿,见石太夫人渐渐安静下来,仍旧将小灯移回自己的床头,却没了睡意。 也不知宋炽怎么样了,会不会被人发现?他清醒后,会不会如她所愿,不惊动任何人偷偷离开? 说起来,功法反噬,失去神智时的宋大人虽然比平时可怕了许多,却也好对付了许多。别的不提,初妍相信,若宋炽在清醒状态,自己绝对没办法袭击他的命门。 想到芝兰玉树,宛若谪仙的宋大人也有落到她手上的一天,像个麻袋般被她拖着往床底下一塞,她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莫名有些解气。 叫他欺负人!她摸了摸脸上胡乱被他亲过的地方,面皮止不住发烫:今天,为了制住他,她迫得主动亲他,真是亏大了。要不是时间不够,她不光要把他当麻袋拖来拖去,还要狠狠揍一顿,叫他仗着神智不清乱来。 脸上烫得难受。她心神不宁,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悄悄将窗掀开一条缝,试图让深夜微凉的春风吹散脸上的热气。 斜月如幻,将浓重的夜色照淡了几分,演武场平滑如镜的地面反射着月的银光,一切都朦朦胧胧。 四野无人,万籁俱寂,只有偶尔响起的春风拂过的温柔声响,还有外间隐约传来的方妈妈的鼾声。 心渐渐宁静下来,她不知不觉趴在了窗台上,睡意上涌,迷迷瞪瞪地托腮向远处望去。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熟悉的冷淡声音响起,惊得她手一软,下巴差点磕到窗台上。 「你……」语言失去了功能,她直起身,愣愣地看向忽然出现在转角处的某人。 淡淡的月光下,他长身而立,眼神清明,清雅绝俗,再不见先前的迷乱与春色。 初妍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他已经恢复正常了。不过,他怎么从后面过来?初妍记得,正房后面是仆妇居住的后罩房,他跑那儿去做什么? 她疑惑地打量他。 宋炽素来一丝不苟的乌发有些凌乱,身上依旧是那身鸦青色的袍服,却皱巴巴的,沾上了许多尘土,难得的狼狈。 第37章 可即使是这样的狼狈,他却依旧气度高华,神情平静,仿佛先前屈辱的一幕从未发生过。他依旧是那个众口赞誉,清风朗月般的宋家玉郎。 初妍有些失望。他这么平静,似乎她先前的所作所为对他全然没有影响般,不免生起几许挫败。 都这样了,他还能继续维持他假惺惺的面具? 宋炽瞥了她一眼,忽然开口:「白天的事,我很抱歉。」 初妍讶然看向他,心中生起警惕:他居然向她道歉?道歉又有什么用。若再有下一次,他还会来找她。 何况,宋炽的脾性,表面光风霁月,实则睚眦必报,容不得人违逆欺辱,她这么对他,解气是解气,她就不信他会这么大度,轻轻放过她。 他在打什么鬼主意? 初妍抿了抿淡粉的樱唇,戒备地道:「道歉就不必了。只望阿兄修心养性,心境平和,休要情绪激动。」三天两头就来个反噬,谁受得了? 宋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放心,我会想办法解决。」 虚伪!他功法反噬了这么多年,要是有本事解决,早就解决了。当她小孩子哄呢。现在她只求他好好稳定心境,少发作几次。 她懒得和他多纠缠,随口应下,对宋炽道:「我要睡了,阿兄还是趁夜离开这里吧。」 宋炽哪能看不出她在虚应故事,见她打着呵欠要合上窗,他抬手抵住:「还有一事要请教妍妍。」 初妍真困了,脑袋一时有些混沌:他居然要「请教」她?请教什么? 正疑惑间,宋炽平静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听说我身患怪病,于子嗣有碍?」 初妍一下子呛了风,又怕咳嗽惊动他人,憋得脸都红了:他怎么会知道?他当时不是昏迷着吗? 宋炽慢条斯理地抬起手,动作自然地帮她顺着背,悠悠开口:「妍妍坏我名声,是不是该给我个交代?」 这件事她确实理亏,初妍心虚,连他的动作都没感觉到,讪笑道:「我,我也是为了阿兄。」 他神色不动:「哦?」 初妍道:「阿兄在世人心中,一直如芝兰玉树,高洁无瑕,忽然如宵小般倒在我屋中,着实有损你的形象。我,我这么说,也是想方妈妈心生恻隐,不至于胡乱猜疑。」要完,这理由一听就是胡诌,连她自己都骗不过去! 宋炽微微一笑:「是吗?」 「是。」初妍硬着头皮点头,桃花眼儿扑闪扑闪,努力做出万分诚恳的模样。 宋炽轻哂:「妍妍是嫌弃我,不想嫁我吧?」 「是。」初妍话说出口,才发现自己一紧张,把真话说出来了。说就说了吧,反正想瞒过宋炽本来就几乎不可能。 宋炽再次听到她的拒绝,纵早有准备,气血又是一阵翻腾。他不动声色地将波动的情绪压下去,心平气和地问道:「为什么?」 月光倒映在他幽深的目中,泛起柔和的光影。他问得温和,不复咄咄逼人之态,她却越发紧张,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惯会装模作样骗人,越是温和越是可怕。 为什么?因为前世你的无情,也因为……初妍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捡了个能说的答案:「我一直将你视作兄长,无法接受你会成为我的丈夫。」 又是这个理由?宋炽深思地看向她:「妍妍,你一开始就知道我不是你的兄长。」 可前世,他做了她一世的兄长,直到她被红蓼叫人生生勒死都不知道真相。 想到当初求生无路的绝望,白绫绕脖的痛苦,初妍刚刚怯了几分的心又硬了起来,生硬地道:「可我把你当成了兄长般看待。」 宋炽声音低了下去:「妍妍亲我的时候,帮我纾解的时候,是把我当作兄长看待的吗?」 初妍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居然敢提! 宋炽道:「妍妍,我毁了你的清白,总要对你负责。」 初妍道:「我说过,我不需你负责。」 宋炽默了默,开口道:「那妍妍染指了我的清白,是不是该对我负责?」 初妍:「……」不敢置信地瞪向他。宋大人,你的脸呢,还要不要了?谁家男子会向女儿家讨要清白啊?她几乎气急败坏了:「你胡说什么?我……」 宋炽气定神闲:「是不是胡说,妍妍心里清楚。」他向她身后看了一眼,忽然染上了几分笑意,敛了眉目,缓缓靠近她,附到她耳边轻轻说了句话。 「轰」一下,如有热浪卷过,初妍整个人仿佛被雷劈中,一动都动不了。霜雪般的肌肤一点点染上绯红,红得几乎要冒烟了。 他怎么能以这么平淡的语气,这么若无其事的表情,对她说这样的话! 直到宋炽离开,初妍都仿佛梦游般,恍恍惚惚了半天,才合上窗转过身来。 第38章 她吓了一大跳。雕花拔步床上,不知何时,石太夫人已坐起身,呆呆地看向她,喃喃而语:「我莫不是在做梦?」 初妍迟疑地叫了声:「太夫人。」心头直打鼓。石太夫人什么时候醒的,刚刚的一切她看到了没有? 石太夫人招了招手:「好孩子,过来。」 初妍乖乖巧巧地走近她。 石太夫人攥住她手,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从她妖娆精致的眉眼,到小巧挺翘的鼻,淡粉的樱唇,又到修长如天鹅的脖颈。最后停留在脖颈上一颗不显眼的小小黑痣上。 石太夫人的眼中渐渐蓄了泪,握住她的手微微发抖,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哽咽出声:「我的儿,娘对不住你,认错了人,害得你有家不能回。」 初妍一下子抬起头来,心头乱跳:石太夫人认出自己了?她再顾不得刚刚宋炽带来的尴尬与羞窘,轻轻地,试探着叫了声:「母亲?」 石太夫人见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心头一酸:「娘醒了,你不用再害怕,想喊娘就大大方方地喊。」 初妍面上绽出笑来,又喊了一遍:「母亲。」 石太夫人应下。 「母亲。」 「唉。」石太夫人搂紧她,眼泪扑簌簌而下。她糊里糊涂的这些日子,冒牌货在府上享福,她从小捧在掌心的女儿却流落在外,不知吃了多少苦。等到回家,还要受她的漠视和冷待。 「这些日子,你究竟是怎么过的?怎么没和红蓼她们一起回府?」她不敢问,却必须问,她要知道,自己到底亏欠了悠然多少。 初妍伏在石太夫人怀中,嗅着她身上令人安心的丁香的气息,心慢慢安定下来,从在猎户小屋中醒来讲起,讲红蓼母女怎么在她药中下毒,怎么偷了她的路引和行礼,抛下重病的她逃跑;又讲宋炽如何救了她,她被迫假扮宋姝去了宋家;公主府中,她无意中撞见了红蓼,红蓼派了常妈妈想要将她卖入烟花之地;后来,红蓼更是派人找到了真正的宋姝,她身份败露,才被姬浩然接回来。 石太夫人的心都要碎了。她心肝宝贝的女儿,竟然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吃了这么多苦,差点葬送了性命。而这个时候,她在做什么?她将那个狠毒的丫鬟视作悠然,让对方以忠勇侯府姑娘的名义作威作福,享尽了荣华富贵,甚至让对方在她的庇护下,有了继续迫害女儿的能力。 她又气又恨又痛又悔,「这两个恶奴,我定不会轻易放过。」她平静了下心绪,「多亏了宋大人,否则娘只怕再也见不到你。」 初妍没有说话,这一世,宋炽对她有恩,她无法否认。 石太夫人想起什么,迟疑道:「悠然,你和宋大人,你们……」她似是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顿了顿,眼中露出几分笑意,「你们感情好是好事,只是女儿家的名声宝贵,还是要避人耳目些。」 初妍:「……」她果然看到了! 浓重的夜色,淡淡的月光,小轩窗旁,两人一个在里,一个在外,相对而立。他缓缓凑近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声音清冷,语意却暧昧异常:「妍妍,我的元阳可是交代在你手上的。」 「轰」,热浪卷过,她蓦地睁开眼睛,浑身血液奔流,心头乱跳。 这个混蛋!她懊恼地以手捂脸,他怎么敢对她说这种不要脸的话?害得她乱梦颠倒,梦中全是他清冷的声音。 外面日头已高。她望着头顶陌生的承尘,半晌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她还在石太夫人的内室,这会儿躺着的不是她昨夜睡的榻,而是石太夫人的拔步床。昨夜与石太夫人说了大半夜的话,直到倦极,她不知不觉就伏在石太夫人怀里沉沉睡去了。 香椽带着两个小丫鬟服侍她梳洗,用早膳。 初妍找了一圈,到处都不见石太夫人的人影,不由讶异:「太夫人去哪里了?」 香椽回她道:「太夫人出院子了。」 初妍一怔:「哥哥同意?」 自从红蓼带回她的死讯,石太夫人的病情就格外不稳定。姬浩然为防万一,将闲云院封闭了起来,又关照方妈妈和虞妈妈两人,石太夫人一旦有出门的念头,便设法引开她的注意力。 石太夫人患病后,宛若孩童,脑中同时只能存有一个念头,一旦转移注意力,先前的念头便会丢开。这样几个月下来,在众人的同心协力下,她居然真的没有出过闲云院的院门。 香椽道:「殷娘子一早就过来给太夫人诊脉,说太夫人已恢复大半。太夫人就对侯爷说她要出去办事。侯爷和两位妈妈都没能拦住。」 初妍有些好奇,石太夫人急着出去,是要办什么要紧事?这个香椽就答不上来了。 石太夫人不在,闲云院格外安静。初妍晚上没睡好,用过早膳后又开始犯困。正考虑是不是要回自己房中补眠,虞妈妈匆匆从外面走进,见到初妍,松了口气:「姑娘在这里呢。」 第39章 初妍问:「妈妈寻我有事?」 虞妈妈道:「姑娘快去劝劝吧,太夫人和侯爷争起来了,太夫人生气,要给侯爷上家法。」 初妍一怔:「怎么回事?」姬浩然向来孝顺,也顺着石太夫人,怎么会惹得石太夫人要给他上家法? 虞妈妈不肯说,只道:「您去看了就知道了。」 虞妈妈对她的态度还是这样敷衍啊。初妍微哂:「妈妈既不肯说,那便请回吧。」 虞妈妈皱眉:「姑娘!」 初妍眼尾都不扫她一下。香椽板着脸做了个「请」的动作:「妈妈没听到姑娘的吩咐吗?请回吧。」 虞妈妈脸色变了变,犹豫了下:「老奴不是不肯说,只是……还请姑娘屏退左右。」 神神秘秘的,搞什么鬼?初妍好奇心起,想了想,示意香椽带着屋中其他人退下。 虞妈妈过去将门合上,回来低声禀告道:「太夫人要打杀红蓼,侯爷说此举不妥,两人争了起来,太夫人就要吩咐请家法。」 这有什么不好当众说的? 初妍心中微动,瞟了虞妈妈一眼,等着她的下文。 虞妈妈拱手道:「太夫人性子实在暴躁,不明白侯爷的苦心。还请姑娘帮忙,劝说太夫人,得饶人处且饶人。」 初妍笑了起来:「妈妈的意思,是要我劝太夫人放过红蓼?」 虞妈妈道:「是。」 初妍微笑:「红蓼对我做过什么,妈妈可知?」 虞妈妈神色不动:「老奴知晓。」 初妍问:「那妈妈告诉我一个理由,我为什么要放过她?」 虞妈妈顿了顿,缓缓开口:「姑娘若不想身败名裂,最好还是照老奴说的做。」 初妍看向虞妈妈,虞妈妈神情倨傲,一副胸有成竹的笃定模样。初妍秀眉微挑:「身败名裂?」 虞妈妈皮笑肉不笑地道:「是。」 初妍问:「怎么个身败名裂法?」 虞妈妈道:「姑娘若不肯听老奴的,到时自然会知道。」 初妍微叹:「为了红蓼,妈妈真是煞费苦心。只不知妈妈为什么要这么帮红蓼?」 虞妈妈道:「老奴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受谁,六老爷?」 虞妈妈没有说话,初妍看她神情,便知自己猜对了。她没有过去的记忆,先前听方妈妈说,虞妈妈是六老爷所荐,随便猜了下,没想到一下子就猜中了。 看来红蓼当初能这么顺利就被姬浩然认作妹妹,和这个掌握了忠勇侯府经济命脉的六老爷脱不了关系。只不知这位和红蓼究竟有什么牵连,这么一心一意地要帮红蓼?连得罪主家都不在乎。 虞妈妈见初妍沉默下来,语带威胁地道:「姑娘,放过红蓼就是放过自己。您好不容易回府,总不想名声败坏,惹外人笑话,遭太夫人和侯爷的厌弃吧?」 初妍心中一哂:这些天,自己在忠勇侯府表现得太好说话了吗?连个奴仆都敢威胁她。 她不置可否,问虞妈妈道:「母亲和哥哥现在在哪里,带我过去。」 虞妈妈以为她屈服了,心中暗自得意:到底是个还没及笄的小姑娘,随便威吓几句就屈服了。 虞妈妈心中得意,带着初妍去了关押红蓼的柴房。 石太夫人和姬浩然果然都在。石太夫人手中拿着一条漆黑油亮的皮鞭,望着对面的姬浩然横眉冷目:「让开!不让开我连你一起打。」 姬浩然一脸苦笑:「母亲,您再打,人就没命了。」他身后,初妍辨认了会儿,才认出那个血人是红蓼。 红蓼头发蓬乱,身上还是那日被抓时的一身华服,却又是血,又是泥,已经破败脏污得不成样子了。她的脸上都是带血的鞭痕,委顿在地,目中却燃着委屈、不甘、怨恨,恶狠狠地看着石太夫人。 石太夫人冷笑:「她做了这样的事,还有脸活着吗?」 姬浩然道:「母亲,私刑致死,律法难容。这贱婢死不足惜,您何苦为了她惹上官司。」 石太夫人大怒:「姬浩然,你堂堂一个侯爷,也忒不中用了些,不过私下处置一个奴婢,都没本事吗?」 姬浩然满头是汗:「母亲有所不知,这个红蓼,她是,是……」 石太夫人追问:「是什么?」 姬浩然附耳对她说了一句。 石太夫人越发愤怒:「好啊,难怪她这么大的胆子,连我女儿都敢算计。原来是仗着有人撑腰。」她一把推开姬浩然,扬起鞭子,劈头盖脸地向红蓼挥去,「我今日还非打死她不可了。有本事让我给她偿命!」 红蓼双手抱头,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翻滚着,试图躲开鞭子。然而石太夫人自幼习武,鞭子挥得又准又狠,她哪里躲得开,不一会儿,便连躲都没力气了,只能紧紧抱成一团,接受着暴风雨般的鞭笞。 第40章 虞妈妈急了,伸手欲推初妍上前:「姑娘,你快劝劝太夫人。」 初妍避开她的手,微微一笑道:「妈妈稍安勿躁。」 姬浩然这时才发现初妍来了,眼睛一亮:「妹妹来了。」 初妍叫了声:「哥哥。」走上前,唤道,「母亲。」 石太夫人脸色微变,手中鞭子停下:「你怎么过来了?」她怕吓着女儿,不着痕迹地悄悄挪步,挡住红蓼血淋淋的模样。 初妍道:「虞妈妈带我来的。」 石太夫人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向虞妈妈。虞妈妈打了个寒噤,毫不犹豫地推卸责任:「姑娘醒来急着找您,老奴没法子,才带她过来的。」 初妍垂眸,心中冷笑:她还以为虞妈妈有多厉害呢,没想到也就这点胆子。 石太夫人的神情却柔和下来:「囡囡想娘了?」 初妍轻轻「嗯」了声:「我正找您呢,虞妈妈回来,说您在这里,叫我来向您求情。」 虞妈妈一个哆嗦,解释道:「老奴见您和侯爷起了争执,实在担心。」 初妍一脸诚恳,轻声软语地道:「虞妈妈说,要我劝您,得饶人处且饶人。」 石太夫人落到虞妈妈身上的目光顿时变得如刀子一般。如果只是让女儿来劝她不要和姬浩然失和,怎么用得着这句话,「得饶人处且饶人」,说的分明是红蓼。 虞妈妈暗暗叫苦:这姑娘是不是傻的,怎么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初妍拽了拽石太夫人的袖角:「母亲,你别生气。你就先放过红蓼吧。」 虞妈妈终于等来了初妍为红蓼求情,放下心来:小姑娘到底还是嫩了些。随便威胁几句就屈服了。只是,你以为帮红蓼求了情,就可以逃得了身败名裂的下场吗?你挡了红蓼的路,害她到这样,六老爷和红蓼怎么可能就这么放过你? 结果初妍的下一句话差点没叫她接不上气来。 少女娇柔婉转的声音怯生生地响起:「虞妈妈说,您如果不肯放过红蓼,她就叫我身败名裂。」 姬浩然神情愕然,随即现出愤怒之色。石太夫人面上更是煞气毕露:「好,很好。虞婆子,你真是好得很。」 虞妈妈腿一软,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这些日子,她一直觉得初妍性子软,好拿捏。没想到小姑娘性子居然软成了这样,连独自承担,解决问题的勇气都没有,一股脑地全说了出来。 她抖抖索索地道:「太,太夫人,姑娘误会了。老奴,老奴不是这个意思。」石太夫人脾气上来有多凶残,她们这些近身服侍的人最是清楚。 「误会?」 虞妈妈抖着嗓子道:「是,是,是误会。」 「唰」一声,皮鞭破空之声响起,虞妈妈只觉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传来,脸上连着肩头,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鞭。那一鞭力道大极,只把她抽得一个后仰,仰面摔倒在地上。 石太夫人森冷的声音响起:「把这吃里扒外的东西给我捆起来,带回闲云院细细审问。至于红蓼……」她冰冷的目光落到红蓼身上,想到对方假充女儿,骗取她疼爱,反而害得她的悠然几次遇险之事,越想心中越是膈应。 她冷哼一声:「恶奴谋主,罪在不赦,杀她没得脏了我的手。就送去顺天府问罪吧。」看向姬浩然,「这件事,你亲自去办,务必叫她罪有应得。」 姬浩然知她已怒到极点,不敢迟疑,连忙应下。 虞妈妈和红蓼都瘫软在地。送去官府,便是再无转圜余地了。 石太夫人看向初妍,神情温和了几分:「悠然休怕,一切有娘帮你做主。」 一行人回了闲云院,刚要进屋,小丫鬟立春匆匆忙忙地从里面跑出来,差点和方妈妈撞了个满怀。 方妈妈抓住她:「冒冒失失的像个什么样子?」 立春慌忙跪下,惊慌失措地道:「妈妈,不好了,御赐的白玉镯子不见了。」 和田羊脂白玉镯乃当初老忠勇侯封侯时,先帝赐下之物,通身洁白莹润,毫无瑕疵,珍贵之极。自得到后,石太夫人便珍之重之,只有最重大的典礼才会拿出来戴上。 方妈妈听说白玉镯不见了,顿时脸色大变:「怎么回事?」 石太夫人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做了个手势,开口道:「随我进屋说话。」 一行人次第进了厅堂,石太夫人携着初妍坐下,示意方妈妈。方妈妈问跟进来的立春:「说吧,镯子怎么不见的?」 立春膝行几步,跪伏在地:「奴婢也不知。今儿一早,太夫人吩咐奴婢整理妆匣,说要收拾些玉器首饰给姑娘,奴婢依命行事。结果,结果发现白玉镯子不见了。」 方妈妈脸色铁青:「你是怎么当差的,这么重要的东西都看不牢。」 立春伏在地上哭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第41章 「好了,」石太夫人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请罪,「镯子什么时候丢的?」 立春战战兢兢地答道:「前天太夫人命奴婢将那套赤金点翠头面找出来时,奴婢还见过那镯子。对了,」她似乎想起什么,指着初妍身后的香椽道,「当初香椽姐姐也在,看到那个镯子,听说是御赐之物,还惊叹了几句。」 石太夫人微怔:「香椽?」目光落到站在初妍身后的香椽身上,慢慢皱起了眉。 香椽脸色微变。跟着初妍这么久,从宋家到忠勇侯府,她早已不是当初在保定的那个天真小女孩儿了,本能地察觉到这个时候,对方特意提起她来,并不寻常。 她心头警惕,克制住看向初妍的冲动,躬身道:「是,奴婢当时正好在,看到了镯子。」 初妍在听到立春提起香椽时就察觉了不对劲。她心中一动,蓦地想起虞妈妈威胁她身败名裂的话,侧头看向被押在最后的虞妈妈。 虞妈妈肩头衣服破碎,脸上一条乌青的鞭痕隆起,狼狈不堪,目光却闪烁不定,藏着恶意与自得。 初妍藏于袖下的手慢慢攥起。难道她们是想诬陷她偷盗了御赐的镯子吗?堂堂侯府小姐做出偷盗之事,的确不光彩得很。若是传出去,只怕立刻会成为整个京城的笑柄。一个「人品不端,眼皮子浅」的评价是逃不脱了。 可她根本没有理由偷盗玉镯,他们哪来的自信能把这事栽到她头上? 也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有时甚至不需证据,光凭捕风捉影之说,就能泼人脏水,何况……初妍想起毫不设防的西厢,心头一揪,掌心渐渐汗出。 石太夫人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也就是说,镯子是在这三天中丢的。」 方妈妈道:「这几日上房时时刻刻都有人,外人想要混进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镯子根本不可能。偷镯子的必定是内贼。」 石太夫人下令:「一刻钟内,令闲云院所有人都在外面集合,阿方,你带着立夏、立冬去问,有没有人看到什么。」 方妈妈应下。 方妈妈带着立夏和立冬往外走去,石太夫人面沉如水,端然而坐。一时厅堂中气氛仿佛凝滞,人人屏声静气,不敢作声。 不一会儿,人都集齐在门外。方妈妈没说丢了御赐的玉镯,只说正房丢了东西,问有没有人看到什么。 一道怯怯的声音忽然响起:「方妈妈,奴婢有件事,不知当不当禀告。」 方妈妈循声看去,却是负责打帘子的小丫鬟小满。 方妈妈问:「你知道什么?」 小满道:「奴婢不敢说。」 方妈妈皱起眉来:「有话就直说,休要吞吞吐吐的。」 小满道:「妈妈勿怪,这件事奴婢想要当面禀告给太夫人。」 她声音有些高,里面听见了,石太夫人的声音传出:「阿方,把人带进来回话。」 小满跟着方妈妈走进屋,也不敢乱看,对着上面磕了个头,怯生生地道:「禀告太夫人,昨儿姑娘宿在太夫人屋中,香椽姐姐奉命去西厢收拾衣物,奴婢透过西厢的窗户无意中看到,她似乎把什么藏到了妆盒中。」 香椽惊怒:「你胡说!我什么时候往妆盒中藏东西了?」 小满浑身一抖,一副被她吓到的模样,眼泪汪汪,似乎下一刻就要流出来了,弱弱地道:「香椽姐姐别生气,奴婢只是远远看了一眼,许是看错了。」 香椽气得肝疼:她做出这副可怜样子给谁看?倒像是被自己压得不敢说话了一般。 初妍此时已确定,那枚玉镯必定是被她们偷偷藏到了她的妆盒中,不由心中冷笑:她倒是小看了虞妈妈和她背后人的下作手段,栽赃陷害之后,居然还知道以退为进,装出一副被欺压的可怜相。 她淡淡开口:「香椽,去把妆盒拿来。」事已至此,退是无处可退了,遮遮掩掩反而更惹人疑窦,还不如坦坦荡荡,见招拆招。 香椽应下,正要过去,小满叫道:「等一等。」 香椽厌恶地道:「你还有何事?」 小满眼珠微转:「你一个人过去,趁没人在,悄悄将妆匣中的东西藏起来怎么办?」 初妍冷冷道:「你若不放心,跟着香椽一起去就是。」 小满嘴角勾了勾,垂下头去:「谨遵姑娘之命。」 不一会儿,香椽捧了初妍的红漆螺钿妆匣过来,小满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两人将妆匣交给方妈妈。 石太夫人道:「阿方拿去东梢间细细检查。」 小满脸色微变:「太夫人……」难道不该当众检查吗? 石太夫人哼道:「闺阁之物,岂能任人观看。怎么,你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阿方?」 小满心里一咯噔,不敢再说话了。 虞妈妈忽然嗤笑一声:「太夫人爱女心切,这么做也无可厚非。只可惜难堵悠悠之口。」她已经落到这个地步了,横竖落不着好,还不如拼一把,立下功劳,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第42章 石太夫人利箭般的目光射了过去,虞妈妈抖了抖,咬牙硬是梗着脖子,大声道:「玉镯若不在匣中,太夫人为何不敢当众打开?」一副不服气的模样。 石太夫人勃然大怒,一掌击在案上:「放肆!」 虞妈妈索性大声嚷道:「我看东西就是姑娘让香椽拿的,太夫人不敢当众打开妆匣,是想包庇姑娘,再随便拉个下人当替罪羊吧。」 门外,聚集在一起的下人躁动起来。石太夫人怒不可遏:「还不快堵住她的嘴!」 这会儿再堵,已经迟了。门外嗡嗡声不绝,显然将虞妈妈的话听了进去。 「母亲,」初妍柔婉悦耳的声音响起,「虞妈妈既不同意母亲的做法,不如看看大家的看法吧。」 石太夫人一愕,看向初妍。 初妍神情平静,笑容恬和:「闲云院的人都在这里,就请大家分站左右表决,听从母亲吩咐的,立于左侧;支持虞妈妈的想法的,立于右侧。」 石太夫人一时有些搞不清楚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女儿既然开了口,她自然要给面子。她点了点头,对方妈妈道:「照姑娘说的去办。」 初妍对方妈妈附耳说了几句,方妈妈眼睛一亮,露出喜色:「姑娘放心,老奴一定用心。」 方妈妈吩咐立夏将帘子挂起,好让里面的人能看清楚院中的情况。 院中仆妇们各向两边站定,还有几人犹豫不决。一道含笑的好奇声音响起:「这里好生热闹。」 方妈妈看到来人,慌忙行礼:「见过夫人。」却是尤氏过来了。 尤氏笑着向她点点头,走进屋中,向石太夫人请安毕,取出一封信道:「母亲,侯爷让我转交给您的急信。」 急信?石太夫人望着信封上的红圈露出讶色。她接过信,拆开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顿时露出怒色:「好,好,好个贱婢!」 众人莫名,不知她骂得是谁。石太夫人面沉如水,将信收起,并没有解释的意思。 表决的结果很快出来。闲云院一共二十多个丫鬟婆子,除了被捆的虞妈妈,还跪在屋中的立春和小满,支持虞妈妈意见的只有三人,其余都站在了石太夫人一边。 虞妈妈心中暗骂初妍狡猾,太夫人威严素重,闲云院中有几个人敢违逆她的意见?可惜她现在被堵住了嘴,再不服也说不出话来了。 方妈妈正要抱着妆匣去梢间,石太夫人忽然开口:「就在这里打开。」 方妈妈一愣:「太夫人?」 初妍也惊讶起来:石太夫人怎么会忽然改了主意? 石太夫人冷冷道:「我儿问心无愧,就让大家看看清楚,里面究竟有没有我们要找的东西。」 方妈妈不敢违拗,果然当着众人的面打开妆匣。 一样样首饰被取了出来,珠钗耳珰,手串珠链……一件件,皆或是姬浩然、尤氏所赠,或是石太夫人所赐,哪有白玉镯子的影子。 太夫人冷冷地看着小满。小满脸色发白,嚅嚅道:「奴婢看到香椽姑娘把上面的首饰都拿出来,放到了最里面的夹层中。」 方妈妈看了她一眼,不由冷笑:「你站在正房门口远远看一眼,居然连东西是放在夹层中都看清楚了?」 小满垂下头:「奴婢自小眼神就好。」 方妈妈见她笃定,手有些抖。 太夫人下令:「打开。」 方妈妈咬了咬牙,找到夹层的机关,将之打开。里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方妈妈绷紧的那根弦忽然就松了下来。 她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回太夫人、夫人、姑娘,妆匣里都是姑娘的簪环,并无御赐白玉镯。」 小满失声道:「不可能!」她亲手放进去的,怎么会没有?连虞妈妈都露出不敢置信之色。 方妈妈冷冷道:「怎么不可能?你胡言乱语,诬陷好人,该当何罪?」 小满心知大势已去,挣扎着解释道:「也许是婢子看错了。」 石太夫人冷笑:「好一句看错,轻轻一句话,就将脏水泼到了主子身上。」 小满浑身发抖,伏在地上哭道:「奴婢,奴婢万万不敢。」她怎么也想不通,玉镯怎么会不在妆匣中。 初妍心中也觉得奇怪:看小满先前十拿九稳的模样,显然一开始白玉镯确实在她妆匣中,怎么会不翼而飞? 等等,石太夫人先前不同意当众打开妆匣,接到那封信后才改了主意。初妍想起刚刚一瞥间,看到的信上熟悉的字迹,心怦怦跳了起来。 那是宋炽的字迹。 她和香椽只有昨夜没住在西厢,这是对方避人耳目,偷放东西的唯一机会。可那会儿,她的屋中其实是有人的—— 被塞在床底的宋炽! 第43章 宋炽在床底,发现有人要栽赃陷害她,他会怎么做? 想到宋炽最后是从后罩房的方向走出来的,初妍恍然大悟:他素来信奉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小满想要害自己,他必定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却什么都没对她说。初妍心中复杂:他还是这样的脾性,做过什么,从不解释。 白玉镯子果然在小满的屋中被搜了出来。 看到镯子被从自己帐顶的角落中找出来的一瞬间,小满整个人都瘫软在地,不敢置信地喃喃而道:「不,不可能,不可能……」 小满濒临崩溃,太夫人亲自审问,很快从她口中拼凑出事情的部分真相。 小满是被虞妈妈用二十两银子收买的。虞妈妈还承诺,会为她到六老爷面前说项,想办法调她为二等丫鬟。小满知道虞妈妈是六老爷荐进来的,在石太夫人面前一向得脸,贪心之余,便昏了头,做下这事。 虞妈妈的嘴巴却要难撬开得多。 石太夫人不耐烦起来,索性不问了,将人打了一顿,吩咐远远地发卖了。 直到这一刻,虞妈妈才意识到大势已去,可惜后悔已经迟了。她本是得了那人的吩咐,想要立功,救出红蓼。有了初妍的把柄,以此要胁,为了自己的名声,不愁初妍不放人。 没想到,偷鸡不着蚀把米,石太夫人清醒了过来,宋炽又横插一脚,反而将自己都赔了个干净。 时间一日日过去,进入五月,天气渐渐炎热起来。 红蓼谋主案判了下来。据说连高高在上的天子都被惊动,亲自写下「十恶不赦」的判词,轰动了京城。顺天府尹不敢徇私,将红蓼连同先前已在狱中的常妈妈一起判了斩刑,只待秋后问斩。 忠勇侯府正牌小姐回归的消息随着红蓼案的轰动很快传遍京城。 在众人的好奇与议论声中,初妍跟着尤氏,第一次以忠勇侯府小姐的身份,出现在了锦乡侯府举行的端午龙舟会上。 端午节前,初妍搬出了闲云院。 石太夫人命人将离闲云院不远的玉溪馆修葺一新,拨给了初妍。又将性情稳重的立秋给了初妍,玉溪馆其他服侍的人她更是亲自掌眼,细心挑选了可靠的服侍之人,总要女儿过得舒心。 闲云院中服侍的人也被清洗了一番。 初妍那日建议下人表决原是个幌子,谁一心护主,谁犹豫不决,谁心生二心,虽然只是片刻间的选择,已足够看出很多。再加上方妈妈平时所见所闻,一番细查下来,虞妈妈的几个亲信都被清理了。 搬进玉溪馆那天天清气朗,阳光和暖。初妍在玉溪馆设宴,一家六口小聚一番。 玉溪馆造得精致,原是仿江南建筑建成。门口一湾活水环绕,两边绿草茵茵,垂柳依依,一座小小的石桥跨过水面,直通黛瓦白墙的小院。 院中种了两棵西府海棠,墙角处,几丛月季和芍药开得正好,姹紫嫣红,芬芳妖娆。院子还搭了一个秋千。姬浩然的两个儿子姬恩成和姬义来一个六岁,一个三岁,看到就兴奋不已,争先恐后地爬上秋千玩耍。 院子里满是两个孩子的欢声笑语。 初妍陪着石太夫人坐在窗边,看着两个孩子玩得开心,笑得眉眼弯弯。她之所求,也不过是能这样陪着家人,一世安稳。 家宴后,姬浩然递了一个匣子给她。 初妍不解:「乔迁之礼哥哥已经给了,怎么还有?」 姬浩然笑道:「这不是我准备的,是知寒从山西托人捎回来的,贺你乔迁之喜。」 宋炽的礼物?初妍一怔,忽觉手上的匣子分外烫手。 姬浩然没有察觉她情绪的变化,乐呵呵地道:「知寒信中说了,你要不喜欢,只管丢了便是。」 姬浩然走后,初妍盯着匣子看了半晌,丢给了香椽,叫她随便找个角落收起来。香椽正要依命行事,她又叫住香椽,打开了匣子。 匣子中,静静地躺着一本残破的古籍。初妍目光落到封面上,顿时凝定:《广陵散》古谱?竟是这样珍贵之物? 嵇康之后,广陵散成绝唱。他从哪里得来的古谱? 初妍心中天人交战片刻,终是忍不住翻开看了几眼。曲谱已散失不少,然而,只是剩下的部分,便已能看出曲调之精妙动人,勾人心弦。 香椽在一边等了会儿:「姑娘,还要收起来吗?」 初妍的指尖落在琴谱上,暗暗咬牙:宋炽真是狡猾,知道她不愿意收他的礼物,居然送了这样一份礼。这世上爱琴之人,又有谁能拒绝得了这样一份礼物?又有谁能舍得这样一份礼物不见天日,埋没起来? 不久后便是端午,锦乡侯在西山别院举办龙舟赛。忠勇侯府也派了一条龙舟参赛。 锦乡侯吕家和忠勇侯府一样,同是军功出身。这一代锦乡侯没有从军,而是靠着荫恩谋了西城兵马指挥使一职,位虽不高,颇有实权。几代锦乡侯又都善经营,锦乡侯府出了名的富贵。 第44章 龙舟赛在吕家别院的澄影湖举行,规模不大,请的多是至亲好友。 初妍和尤氏携着恩成和义来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一行人人刚下车,便有一个华服盛装的夫人含笑迎了过来。 那夫人三十余岁的模样,容长脸,肤色微黑,梳着堕马髻,穿一件石青色缂丝氅衣,手上戴了一支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恩成和义来见到她,一边笨拙地行礼,一边开心地喊着:「舅母。」 正是初妍当初在大护国寺雁来亭有过一面之缘的,定国公世子夫人吕氏。 锦乡侯府是吕氏的娘家,她也算得上半个主人。 尤氏见到吕氏也露出笑容,喊了声:「嫂嫂。」 吕氏笑道:「你可算是来了。」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目光落到跟在尤氏身后的初妍身上。 初妍裣衽一礼:「见过世子夫人。」 吕氏「唉哟」一声:「什么世子夫人不世子夫人的,太见外了。姑娘跟着小姑喊我嫂嫂便是。」 初妍还没来得及应下,尤氏先不依了:「不成。我才是阿妍的嫂嫂。」 吕氏无可奈何:「你呀,这种醋都能吃。难不成我还能将你妹妹抢回家去?」 尤氏笑道:「我好不容易找回这么一个可人的妹妹,不用再应付那个恶心人的玩意儿,当然得好好宝贝。」 吕氏哭笑不得:「你呀你,也不怕孩子们笑话。」又感慨道,「当初在大护国寺,我们原本还羡慕宋家福气好呢,没想到这福气居然是你们家的。」 说话间,一行人已到了举办龙舟赛的澄影湖边。 湖边供女眷歇息的清波楼人已到了不少,初妍跟着尤氏先去见主人。一路,不少好奇的目光都落到了她身上。 红蓼的案子在卫昀插手后,传得沸沸扬扬。初妍死里逃生,先是被误认作宋家小姐,再回到忠勇侯府的经历更是一波三折,仿佛话本子中的故事一般,叫人津津乐道。这会儿见到真人,哪能不好奇。 一行人走进清波楼的一瞬间,四周顿时安静了片刻。 初妍是第一次以忠勇侯府姑娘的身份露面,今日格外打扮了一番。头上一支赤金点翠蝶戏牡丹步摇熠熠生辉,身上一件春水碧满绣轻罗褙子,下配月色挑线裙子,腰间系一条豆绿色流苏丝绦,衬得纤腰一束,盈盈若柳。行动间,细腻洁白的肌肤透出动人的红晕,黛眉弯弯,朱唇轻点,一对妖娆的桃花眼儿波光潋滟,顾盼生辉。 忠勇侯府的真小姐竟是如此花容月貌,娇艳动人。 有人想起了昔日蓝大将军的夫人说过,姬家姑娘是个罕见的美人,如今才知蓝夫人所言不虚。 锦乡侯夫人钱氏笑容满面地站了起来,吩咐小丫鬟们领着两个小家伙去吃果子,拉着初妍的手道:「可算是把你们盼来了。这位就是姬家妹妹吧,真真生得好,竟是把我们家那两个比得像蒲草一般了。」 初妍赧然:「夫人这话,竟是要叫我无地自容了。」 钱氏听她娇音婉转,低垂着眼睑的模样分外乖巧,心中欢喜,叫丫鬟取了一个匣子过来:「知道你要来,这见面礼我都备了好些天了,不是什么好东西,拿去玩赏吧。」 初妍接了匣子,落落大方地谢过钱氏。 钱氏越发欢喜,拉着她手又和她说了会儿话,才懊恼道:「瞧我,一欢喜就舍不得撒手了。小姑娘家一直陪着我们几个,该觉得闷气了。」叫丫鬟,「领姐儿去和其他姑娘一道吧。」 女孩儿们都在二楼,大概有七八个人,众星捧月般围着一个打扮华贵的少女,叽叽喳喳地正当热闹。 那少女十五六岁模样,梳着灵蛇髻,侧插一把赤金镶百宝桃花梳,身穿大红绣百蝶穿花长褙子,香云纱遍地金百褶裙,生得肌若白雪,面如芙蓉,一对黑白分明的秋水眸带着漫不经心落到初妍身上,倏地凝住。 其他人注意到她的目光,也看了过来。见到初妍容色,都是一怔,下意识地看安静下来。 尤鹃也在里面。她的打扮与其他姑娘截然不同,头发束起,只用了一根碧玉簪固定,穿一件湖绿色奔鹿纹箭袖,英姿飒爽。 看到初妍,她撇下正和她说话的姑娘,笑着迎了上来:「刚刚还在念着你呢,可算是来了。」 初妍笑着叫了声「阿鹃」。 尤鹃叹气:「上次见你还说要做好朋友,谁知再见面,你成了我的长辈了。」尤氏是她的姑姑,初妍是尤氏的妹妹,可不是比尤鹃高了一辈? 初妍忍不住笑:「长辈就不能做好朋友了吗?」 「这倒也是。」尤鹃是个豁达的,很快不再纠结,拉着她的手笑道,「我来帮你介绍一下。」指着被众人簇拥的美貌少女笑道,「这位是我表姐,锦乡侯府的三姑娘吕盈。」又对吕盈道,「表姐,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我小姑夫的妹妹,姬姑娘。」 第45章 吕盈的目光从初妍出现就落到了她面上,瞬也不瞬地看了半晌,闻言,神情淡淡地打了声招呼:「姬姑娘。」 四周众人不禁偷偷交换了下眼色。吕盈素来自负美貌,谁知今日却来了个比她更为美貌,身份也不输她的女孩子,难怪她心里不痛快。 初妍微微一笑,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她的冷淡,唤了声:「三姑娘。」 尤鹃没有察觉两人间的暗潮汹涌,又指着吕盈旁边穿着粉色齐胸襦裙,脸蛋圆圆的少女道,「我表妹,吕家四姑娘吕柔。」 吕柔比吕盈热情得多,笑盈盈地喊了声:「姬姑娘。」 其余几个也都是吕家的亲朋好友,钱氏娘家的两位姑娘,诚意伯梁家的姑娘,还有吕氏妹妹所出,秦家的姑娘…… 初妍一一和她们见过礼,忽然发现,除了梁家六姑娘,其余几个算起来居然都是她的晚辈。 梁六姑娘是个心地柔软的,见众人拘谨,初妍打过招呼后便沉默下来,犹豫了下,主动靠近初妍,轻轻勾了勾她的衣袖,和她搭话:「姬姐姐,你从前看过龙舟赛吗?」 初妍摇了摇头。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嗤笑。初妍循声看去,见吕盈姿态优雅地以帕掩口:「听说姬姑娘是在幽州长大的,幽州也算西北重镇,连龙舟赛都没有吗?」 初妍仿佛全未听出她的讽意,神色平静地道:「我不记得了。」 吕盈一愕:什么叫不记得了?她想追问,初妍已转过脸,含笑问梁六姑娘道:「龙舟赛很有趣吗?都有谁参加?」她只知道忠勇侯府也派了一条龙舟参赛,由姬浩然亲自带队。 梁六姑娘眉眼弯弯,一脸神往地道:「可有趣了。这里的几家都派了龙舟参赛,每家非但要比谁家的龙舟跑得快,还要比谁家龙舟造得最好看。」 说话间,外面空中一声炸响,尤鹃的声音响起:「开始了,开始了,你们不出来看吗?」 女孩子们都去了外面正对着澄影湖的露台。围栏前已经摆好桌椅,放上了茶水瓜果点心,正适合一边看,一边享用。 尤鹃坐不住,身子几乎挂到了围栏上,指着远处道:「快看,龙舟过来了。」 初妍抬眼看去,就见一条通体火红的龙舟冲在第一个,飞快地驶近。那红色的巨龙口喷焰火,张牙舞爪,威风凛凛。龙舟上,穿着统一红色劲装的汉子动作划一地划着桨,如一团火焰熊熊燃烧,极为夺人眼球。 吕柔欢呼起来:「是我们府上的龙舟,三姐你看,那是五叔。」 梁六姑娘坐在初妍旁边,向她解释道:「吕家五爷带的龙舟队去年夺了魁首,看来今年要连冠了。」 锦乡侯府的五爷?初妍目光落到坐在船尾,古铜肤色,面目俊朗的青年身上,他双手划桨如飞,露在外面的双臂肌肉因用力而贲起,充满了力量之感。 红色龙舟后面不远,紧紧缀着一条仿若腾云驾雾的青色龙舟。船身绘着洁白的云彩,仿佛青龙穿梭在云雾中。船上的汉子都穿着青色背心,臂扎青巾,动作迅速而有力。 初妍认出了坐在最后的正是姬浩然,这艘龙舟正是他们忠勇侯府的。 蓦地,青色龙舟上一声震天的号子响起,龙舟猛地向前一蹿,超过了红色龙舟。初妍看得心都要跳出来了,情不自禁站了起来。 红色龙舟不甘示弱,又追了上来。两艘龙舟你追我赶,胶着在一起。正当众人在猜这次谁会夺魁,一条黑色的龙舟轻盈地从它们旁边超了过去。 这条黑色的龙舟极为别致,竟是双头的,首尾各一龙首,一大一小,用金漆画了鳞片,明珠装饰眼睛,栩栩如生。船上黑衣桨手默不作声,动作却格外整齐。 吕盈「咦」了声:「这是谁家的龙舟?」 尤鹃消息灵通:「我知道,是诚意伯府的。」 众人都看向了梁六姑娘,梁六姑娘被看得红了脸,摇头道:「我不知道,龙舟的事都是哥哥在操心。哥哥说过,他今年一定不能再拿最后一名了。」 去年的龙舟赛,锦乡侯府夺了魁首,诚意伯府拿了个倒数第一,诚意伯世子深感面上无光,势要在今年扳回一城。 钱七姑娘惊讶道:「坐在最后的好像不是梁世子。」 梁六姑娘闻言看去,「咦」了一声,露出吃惊之色:「殿下怎么会过来?」 初妍不认得梁世子,原本不感兴趣,听到梁六姑娘的话,随意看了一眼。 她顿时愣住。 坐在黑色龙舟最后,穿着玄色劲装的男子,宽肩窄腰,剑眉朗目,气质矜贵,分明是红蓼上一世的夫婿——最后顺利登基的诚王。 阳光灿烂,照在龙舟上奋力划桨的男儿面上,他神采飞扬的面容,精瘦有型的身材,矫健有力的动作越发分明。 第46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不知不觉,女孩子们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他的身上。 初妍认出人来,神色平淡地移开目光。她已经离开了宋家,红蓼也只等秋后问斩,不会再重蹈前世的命运,诚王的一切与她再无瓜葛。 澄影湖中,比赛已进入白热化。 黑色龙舟越行越快,厮杀激烈的红色与白色龙舟紧追不舍。至于定国公府和钱家的青色和蓝色龙舟,一开始就被甩在了后面。 几艘龙舟你追我赶,如离弦之箭,从清波楼前飞驰而过。女孩子们都看得心潮澎湃,各自为自家的龙舟揪心,再没心思管刚刚的话题。 最后一刻,黑色龙舟终于和其它两条龙舟甩开了距离,第一个冲过了终点。 梁六娘情不自禁欢呼一声。 初妍的心也怦怦跳着,她已经许久没有体验过这种血液澎湃的滋味,这种鲜活的,牵肠挂肚的感觉。 忠勇侯府的白色龙舟最终得了第三,锦乡侯府的红色龙舟以微弱优势得了第二,定国公府和钱家的龙舟位居第四第五名。 初妍觉得遗憾,又觉得开心,她以为自己早就麻木,原来她还是能像寻常女孩儿一样,只单纯地为一次表演,一场胜负牵动心神,热血沸腾。 五艘龙舟从终点处慢慢驶回,游弋在湖面。 初妍看到了龙舟上诸人或欢喜,或放松,或懊恼的表情,忍不住唇角勾起,露出笑来。 仿佛有一道视线胶着在她身上,她疑惑地循着视线投来的方向看去,蓦地一愣。黑色龙舟船尾,青年懒洋洋地向后靠着,黑眸灼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对上她的视线,他略带忧郁的面容上,线条忽然柔和下来,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初妍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又是一愣。坐在她一旁的吕柔拿帕子挡住半边脸,圆圆的小脸红得仿佛要滴血一般。 初妍:「……」 四姑娘吕柔的目光仿佛胶着在了诚王身上,明眸晶亮,脸颊绯红。她攥了攥手中的帕子,含羞问梁六娘道:「六娘,你刚刚说那是一位殿下,是哪位殿下?」 梁家虽只封了伯,却出了一位太后,一位太子妃。当今陛下的生母梁太后,以及梁太后的长子,先太子的太子妃都出身梁家,梁六娘认识的皇亲国戚可比她们多得多。 梁六娘犹豫了下。 尤鹃早在看到诚王时就惊在那里,喃喃开口道:「这位是诚王殿下。」她忍不住偷偷看向初妍。她还记得上次在大护国寺后山,诚王追上来叫初妍「姝儿」时的情景。 说来真是巧,两次撞见诚王,都是和初妍在一起。 吕柔疑惑:「哪个诚王,他竟然是位王爷吗?」 吕盈沉下脸来:「是先太子之子诚王。」 吕柔一愣,脸色变了。她终于知道这位是谁了,他身份尊贵,却又是无比尴尬的存在。 他是先太子的嫡子,当今太后的嫡长孙,若先太子没有早逝,他现在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可如今,登基的是他的叔叔永寿帝,而且,叔侄俩年纪相若,据说先帝当初曾犹豫不决,究竟是再立太子,还是立太孙。当今天子差点失了帝位,因此埋下心病。 明眼人都看得出,永寿帝表面对诚王不错,实则对诚王十分忌惮。永寿帝又是个喜怒无常,心狠手辣的,与诚王结交,搞不好就会惹祸上身。 吕盈柳眉紧锁:「你哥哥怎么把他带来了?」她被众星捧月惯了,说话自有一股颐指气使之态。 梁六娘向来让她三分,闻言露出尴尬之色:她这位表兄也是可怜,身为龙子凤孙,身份尊贵,却过得如履薄冰。他知道自己的处境,素来深居简出。她也不知,这一回他怎么会这么高调,前来参加龙舟赛? 尤鹃抱怨道:「好不容易欢欢喜喜搞个龙舟赛,这下……」 梁家是诚王的母家,与诚王结交名正言顺,背后又有梁太后,自然不怕,他们小小的锦乡侯府、定国公府可顶不住天子之怒。 吕柔嚅嚅道:「殿下不就是来参加一次龙舟赛,又没做什么坏事。怎么能怪梁世子把他带来?」 吕盈冷冷道:「我们知道诚王殿下是受了梁世子相邀来此,陛下可不知。陛下原本就不喜诚王私下结交臣子,若因此误会,以为我们几家和诚王私下交好,后果谁承担得起?」 吕柔不敢说话了。 梁六娘越听越难过,越听越气愤,心中生起不平:殿下身份尊贵,文韬武略,处处不凡,就算遭到陛下猜忌,也是龙子凤孙,人中豪杰,又岂是区区吕家能嫌弃的? 可她素来性子软,被吕盈压惯了,眼中泪花闪烁,愣是一个字都驳不出。 尤鹃心直口快:「六娘,诚王是你表兄,不如你去和他说说,请他尽快离去?」 其他几个人也反应过来,跟着尤鹃劝梁六娘。 第47章 初妍暗暗皱了皱眉。几个女儿家口舌争论,她本置身事外,可没想到这些小姑娘居然如此天真,居然想要梁六娘出面请诚王走。 诚王再落魄,也是卫昀的嫡亲侄子,堂堂王爷。在卫昀面前自然不算什么,可也轮不到臣子欺辱。 何况,前世对方可是有大造化的。今生虽然许多事都变了,难保不会依旧如此。毕竟,若卫昀一直无子,诚王就是和他血脉最亲之人。 这些小姑娘今日不知天高地厚要赶他走,诚王就是再宽厚,也忍不下这种羞辱吧。到时候,在场的几家都落不着好。 梁六娘被逼不过,委委屈屈地站起身来,正要下楼。初妍忽地伸手攥住她的手:「休去。」 吕盈目光冷下,落到她面上:「姬姑娘这是何意?」 尤鹃也露出不解之色:「我们好不容易说动六娘。」 初妍淡淡道:「诚王殿下是何等身份,他愿去哪里,不愿去哪里,又岂是六娘能左右?」 梁六娘攥紧初妍的手,露出感激之色。 吕盈冷笑:「姬姑娘倒是为六娘着想,怎么就不为我们想想?你想任由诚王殿下留在此,害死我们吗?」 钱家两个姑娘跟着帮腔,尤鹃也露出不赞同之色。 初妍神色不动,淡淡开口:「你们今儿逼着六娘劝诚王走,才会害死大家。」 吕盈一愣,露出怒色:「你胡说什么?」 初妍微微一笑:「今日你们可以为了避嫌,‘劝’诚王殿下走,就不怕哪日他有了大造化,衔恨于心吗?」 吕盈嗤笑一声:「他能有什么大造化?」吕柔的目光却闪了闪。 梁六娘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气,见吕盈语带讥讽,再忍不住,气鼓鼓地道:「怎么不可能?说句大不敬的话,陛下无子嗣。诚王殿下可是太后娘娘的亲孙子。」 此话一出,在场的众人都变了脸色。 若卫昀一直无子,诚王就是最血统最纯正的继承人。何况,梁太后一直对这个孙子心怀歉疚,指不定会有什么想法。 诚王,说不定真会有大造化。 初妍垂眸,心中暗叹:梁六娘到底年纪小,沉不住气,这种话岂是胡乱说得?传到卫昀耳中,不管是梁家和诚王,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不过,想来诚王也有办法应对吧。否则,前世他怎么能不显山不显水,却成了最后的赢家? 至少眼前,梁六娘这番话说出来,在场的几个姑娘都沉默了下来。一时气氛有些尴尬。 好在很快,有婆子上来请她们去划龙舟,这是每年的惯例。 初妍从没坐过龙舟,心中期待起来。重活一世,许多前世没有尝试过的事,她都想尝试一次。却发现其他几个姑娘都神色尴尬,她心中不由奇怪起来。 等到了湖边才发现是怎么回事。 小小的码头旁只泊了一条龙舟,赫然是诚意伯府的黑色双头龙舟。初妍这才知道,女孩子们每年坐的都是夺冠的那条船。 诚王和原先划船的划桨手都已不见,诚意伯世子梁元独自站在码头上。听到众人前来的动静,抬起头看了过来。 他二十出头的模样,生得壮实,一双眼睛明亮含笑,看到她们过来,笑道:「可算是来了。」 女孩子们没见到诚王,都松了口气。经过刚刚那一出,再见诚王总是心虚。 梁元目光落到初妍身上,呆了一瞬,眼中闪过一抹明悟:「这位就是姬姑娘吧?」其他姑娘都是往年见惯的,早就相熟,只有初妍是第一次见。 初妍含笑和他见了礼,跟着其他人上了龙舟。 龙舟又窄又长,船底铺着油布,放着一排排木座,每排只容两人坐下。划桨的人全换了锦乡侯府的婆子,梁元在后面压阵。 等大家都坐定,船桨齐飞,龙舟轻捷地在水面上前行。 初夏温热的风拂过面颊,阳光下,碧波荡漾,湖光粼粼,偶尔有飞鸟掠过。 尤鹃开心地笑着,也拿起一支桨,熟练地划着水。初妍心痒,忍不住也试了试,却手忙脚乱,怎么也没法和其他人同步,只得放弃。 吕盈看见,讥讽了几句。 初妍只当耳旁风,抱膝而坐,静静享受着湖面的风光。 梁六娘坐在她旁边,悄悄伸过手来,握了握她的手,轻声说了句:「刚刚真是谢谢你了。」 龙舟在澄影湖尽头的一座小山丘停下。初妍看到,其它几艘龙舟都停在了这里。众人弃舟上岸。今日他们这群小辈的午宴就设在山顶的乘风阁。 初妍望着蜿蜒向上的台阶,有些头痛。 刚刚还在和梁元说话的梁六娘赶了上来,笑着对初妍道:「姬姑娘,我们一起走吧。」待她的态度比先前又亲近了许多。 第48章 初妍点了点头,尤鹃走得快,已经不见了踪影,丫鬟们和她们不是一条船,她正愁一个人走得心慌,有个人作伴也好。 路过一片桃林时,梁六娘拽了拽她:「姬姑娘,我们去摘几个桃子怎么样?」 初妍一怔:「现在哪有桃子?」 梁六娘道:「这里的桃子结得早,去年端午的时候,我和哥哥摘了不少桃子呢。反正宴会还要等一会儿才会开始,我们先去玩一玩嘛。」 她仰着头看向初妍,大大的眼睛扑闪着,带着乞求,分外娇憨。 初妍心一软,点了点头:「好。」 桃林中果然不少桃子都结了果,却大多青涩。初妍抬头张望了下,再回头,却不见了梁六娘的影子。 去哪儿了?她疑惑地顺着刚刚梁六娘消失的方向找去,忽然听到侧面传来沙沙的脚步声。 初妍循声看去,顿时怔住。 几步开外,一人攀着桃枝,目光复杂地凝视着她,不是诚王又是谁? 诚王依旧穿着先前的黑色劲装,合身的裁剪勾勒出宽肩细腰,挺拔身材;墨黑的发以玉冠束起,露出棱角分明的面容。 眉若刀锋,目若朗星,面带郁色,气质矜贵。 卫家的男子都是天生的好容貌。只是不同于卫昀的张扬肆意,诚王要显得沉稳得多。 初妍暗暗皱了皱眉,几乎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梁六娘是故意引她来此!这一场见面乃诚王有意安排。她有些不明白,诚王为何要见她。上次在大护国寺后山遇到就奇奇怪怪的,这次又煞费苦心。 上一世,他们不过演了一场郎情妾意的戏;这一世,两人甚至连相识都说不上。 初妍抿了抿唇,规规矩矩地上前行礼。这一世,两人没有瓜葛,她虽不高兴他这么做,但也犯不着得罪他。 诚王的目光落到她明媚动人的面容上,复杂之极,有欣慰欢喜,也有伤感愧疚,终还是压抑住情绪,含笑说了声:「姝……姬姑娘免礼。」 初妍起身,垂眸致歉道:「不知殿下在此,民女不便叨扰,先告退了。」莲步盈盈,裙裾飞扬,从容欲向后退。 「姬姑娘!」诚王叫住她。 初妍只得站定,低眉敛目,模样温顺:「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她的态度那般恭敬,将疏离之意表现得明明白白,毫无梦中的娇憨亲近。诚王心中微刺,却也知道现在的自己对她来说只是个陌生人。自己这样来找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确实冒昧,难怪她是这种态度。 他迟疑了下,决定开门见山:「孤有事相告。」 初妍微讶,抬头看了诚王一眼。 诚王道:「是关于红蓼的事。孤知道红蓼做了对不起姑娘的事,死有余辜,但贵府将她送到官府,将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委实不是个好主意。」 初妍神情冷了下来:诚王这是在什么意思,为前世的妻子抱不平吗? 诚王见她神情,就知道她误解了,叹气道:「姬姑娘休要误会,孤不是可惜红蓼,只是担心忠勇侯府会因此受累。」 他言辞恳切,神情真挚,倒弄得初妍疑惑起来。以诚王的地位与处境,没有必要说假话来骗她。可红蓼一个罪有应得的小丫鬟,何德何能,能令忠勇侯府受累,使他忧心? 诚王道:「姬姑娘就没想过,红蓼一个小小的丫鬟,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谋害主人,顶替你的身份?」甚至,在梦中,这个丫鬟还成功了,最后顺利地当了他的妻子,将眼前懵懂不知的女孩,真正的侯府千金害死。 他至今还难以忘怀,在梦中知道这一切时的震惊和痛彻心扉。温柔贤淑的枕边人是蛇蝎心肠的骗子、凶手,而他被叔父夺走的心上人才是本该成为他妻子的那一人。她在宫中还念着他,几次为他在卫昀面前求情,甚至最后他登上帝位,也全靠她拿出来的遗旨。 她对他情深义重,他却没有保护好她,让那恶婢害了她的性命。他亏欠她的,实在太多。 好在,他梦到了这一切,还来得及改变。可能发生的危险,他总要提醒她。 初妍当然想过,红蓼为什么能成功。可她没有从前的记忆,对前因后果一无所知,根本得不出正确的结论。问姬浩然,姬浩然除了大骂红蓼,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诚王道:「她背后,有人撑腰。」 初妍心中一动:「是我那位六叔?」她就算什么都不记得,在虞妈妈为了红蓼整了那么一出后,也猜得出来。虞妈妈原本就是那位六老爷安插在闲云院的人。 初妍当时就觉得这位六叔的手伸得太长了,提醒过姬浩然。姬浩然却说,姬家族人在幽州事变中被屠戮殆尽,他们的亲人本就不多,府里的庶务又全靠这位六叔操持,让她不要和六叔计较。 第49章 初妍拿姬浩然没办法,只得暗自担心。 这会儿诚王一提,她第一个就想起的就是这位姬六老爷姬凌安。 诚王点了点头:「贵府的那位六老爷,不是一般人。令兄似乎有把柄在他手中,所以对他一让再让。」 初妍怔住:她怎么从没想过,姬浩然武将出身,本不可能是忍气吞声的性子。他却对鸠占鹊巢的红蓼一再忍让,还对一个依附着忠勇侯府的族叔格外宽容,宽容得仿佛姬凌安才是忠勇侯府的正经主子般。若不是有把柄在对方手中,他何至于此? 她又想起当初尤鹃说的话,「不是主子的主子」,除了这位六老爷,还能有谁? 初妍失神片刻才道:「不知哥哥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中?」 诚王默然。梦中,忠勇侯一直受姬凌安的胁迫。她死后,真实身份大白于天下,红蓼伏诛,石太夫人伤心过度过世,忠勇侯主动请缨常驻西北,不久战死沙场,再没有回过京城。他究竟为什么受到胁迫成了个秘密,再也无人知晓。 诚王露出愧色:「抱歉,孤也不知,帮不上忙。」 初妍露出感激之色:「殿下何须道歉?还要多谢殿下告知我此事。」她此时已明白过来,诚王为什么会说他们将红蓼送去官府不是个好主意。姬凌安手上握着姬浩然的把柄,原本,他们可以以红蓼为筹码,与他周旋的。可现在这个筹码已经废了,还狠狠得罪了姬凌安。 初妍头痛:说来说去,还是她那个哥哥太过糊涂。若心里有章法,何至于如此被动?倒是诚王,不知从何知道内幕,这般热心。 诚王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孤只望姬姑娘这一世能平平顺顺的。」 梦中他对不起她,利用她得到那至高无上之位后,一个疏忽,便让那贱婢害死了她;现世,她在大护国寺后山见到家人,改变了命运,没有重蹈覆辙。此后,他只希望能尽己所能,护她平安。 初妍心中却大为震惊,什么叫「这一世」平平顺顺的,难道他也活了两世? 百般念头从心头转过,她犹豫了下,试探着问道:「殿下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诚王沉吟片刻。初妍以为他不会回答,哪知他忽然开口道:「孤从三年前就开始陆陆续续做一些梦,一开始孤没有当一回事,可梦中的事一件件应验,孤忽然发现,自己梦见的可能是即将发生的未来。」幸运的是,这个未来可以改变。 他的目光落到初妍身上,眸中有柔情也有伤痛。 梦中他们两情相悦。那段日子,他们远离俗世喧嚣,相携而游,朝看云海,暮赏落日,神仙般快活。他满腔欢喜去求卫昀赐婚,谁知竟被卫昀横刀夺爱,永远失去了她。 入宫前夕,她托宋炽转交给他一个荷包,她亲手绣的「鱼跃龙门」的荷包。 长别离,不复见,愿君跃龙门,再无相思苦。 他对那至高之位从无妄念,可从那一刻起,他终于明白,这世上本无桃源,没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他连心爱之人都护不住。 这一次,他定要好好护着她,将她珍藏,绝不能重蹈覆辙。 初妍被他柔情万千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怵:就算他能梦到前世发生的事,前世她和他也只是假扮的两情相悦,他怎么用这种眼神看自己? 「殿下。」她心中窘迫,微退了一步,不安地叫道。 诚王心头悸动。眼前的少女亭亭而立,晕生双颊,螓首低垂,阳光透过桃树的枝桠落到她根根分明的卷翘长睫上,反射出淡金色的光芒,她蝶翼般的长睫不安地颤动着,细白的手指仿若柔软的枝条,紧紧绞在一起。 梦中,她紧张害羞时也总是这副模样。 她嫁了卫昀后,他曾远远地看到过她一眼,华服盛装,端庄矜贵,安静地坐在卫昀身旁,再无曾经的女儿娇态。 诚王的心顿时软得一塌糊涂,柔声道:「别怕,孤不会伤害你。」 初妍「嗯」了声,犹豫了下,好奇地问道:「殿下在梦中,有梦见我后来怎么样了吗?」 诚王哽住,半晌没有答话。 初妍声音低了下去:「是不是下场不太好?」 诚王道:「没有,你嫁了如意郎君,平安喜乐。」 骗人!堂堂一个王爷,连眼眶都红了,还「平安喜乐」呢。看来诚王还真梦到了前世的事,只不知他有没有梦到她死后的事? 她死后,宋炽是不是如释重负?她这个没有保护好卢夫人的假妹妹终于不会再碍他的眼了。他再也不用为怎么处置她伤神烦恼。 可惜,她不能直接问诚王。问了,她重生的秘密就守不住了。 诚王似乎不想被人发现自己的狼狈,转过了脸。初妍松了一口气,对着对方红红的眼睛,她总是觉得不知所措。 第50章 片刻后,诚王恢复了平静,回过头来。在刚刚短短的平复情绪的过程中,他似乎下了决心,一脸毅然地对初妍道:「姬姑娘,孤冒昧,不知姑娘是否愿意再给本王一个机会?」 啥? 初妍还在想着前世她死后是怎样的,听到他的问题,猝不及防,一脸呆愣地看向对面。他在说什么?给什么机会?等等,他是怎么把话题忽然跳跃到这里的! 诚王道:「姑娘不说话,孤便当姑娘允了。」 初妍:「……」等等,她答应了什么?她忙道,「我不是……」 诚王不待她的拒绝说出口,左右张望了下,缓步走到一棵桃树旁,踮起脚,从最高处摘下几颗红艳艳的桃子,塞到初妍手中。 初妍呆愣愣地还没反应过来:「殿下这是做什么?」 诚王温言道:「你刚刚不是和六娘来寻桃子吗,这些够不够?不够,孤再去摘几颗。」 初妍愣愣地看着手中多出的几个桃子,忙道:「不用了,够了够了。」让诚王帮她摘桃子?谢谢,她无福消受。这一世,她可不需要和他假扮两情相悦。 诚王望着她,神色郁郁:「姬姑娘是嫌弃孤摘的桃子吗?」 「怎么会?」初妍勉强笑道。诚王也太自来熟了吧,就算他梦中梦到过前世,可他又不知道她也有前世的记忆,这一世,他们还是陌生人。 诚王道:「为何姑娘的表情如此不悦?」 如果是卫昀,她敢把桃子丢在他头上,大不了回头再哄。可诚王,初妍总觉得自己看不透。说他野心勃勃吧,他和她在一起时,只爱游山玩水,怡情养性;说他淡泊吧,偏偏他和宋炽联手,夺了卫昀的江山。 初妍不想得罪他,挤出一个笑容:「谢谢殿下的桃子,我很喜欢。」 诚王的唇慢慢扬起,眉眼间的郁色消褪了不少:「你喜欢就好。」 初妍看了手中毛茸茸的桃子一眼,正要再次告辞,一道清润的声音忽然响起:「殿下、妍妍,你们怎么在这里?」 熟悉的声音钻入耳中,初妍整个人都僵住了,以一种极为缓慢的动作回过身去。 桃林绵延,桃果青青,阳光斑驳。泥泞小道上,宋炽一身绯色官服,容色清冷,正不紧不慢地向他们走来。 初妍:!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宋炽从容走近,目光不着痕迹地在初妍身上掠过,躬身向诚王行了一礼:「臣宋炽见过殿下。」 诚王望着他,这个人在梦中是自己最亲密的朋友,最忠诚的臣子。他被亲人背叛,被打落深渊,又一步步从泥泞中爬出,扶着自己登上帝位,却只辅佐了自己一年。在他位极人臣,权倾天下之际,忽然辞官,在大护国寺剃度出家,震惊世间。 他为自己鞠躬尽瘁,从没求过自己什么,唯一的那件,自己却没能做到。 风吹过,桃枝摇曳,他躬身行礼,姿态如青松翠竹,挺拔俊逸,如玉的面上,眉目清隽,宛若水墨画就。 桃林青青,惟他一袭绯衣,烈烈夺目。 「宋大人无须多礼。」诚王声音温煦,上前,欲亲手将他扶起。 宋炽直起身,不动声色地避开他手,黑沉沉的眸落到初妍身上,神情沉静,声音温煦:「殿下在此,你怎么冒冒失失地闯进来了?」 态度一如他还是她的兄长时。 初妍垂头不语。 诚王忍不住道:「这事怪不得姬姑娘,是孤无意中闯入此处,扰了姬姑娘的雅兴。」 「殿下。」宋炽含笑道,「殿下宽仁,然,女儿家名声要紧,她总要自己当心。今日幸亏是臣撞见了,若是其他人见到,岂不是百口莫辩?」 诚王哑口无言。 初妍心弦紧绷。他说得云淡风轻,她却听得胆战心惊。他离开前对她势在必得,甚至人在山西,也不忘送她乔迁礼物。以他的性子,一回来就撞见她与人私会,抓到了她的错处,怎么可能如此轻描淡写? 宋炽见她木愣愣的没有反应,眉心微皱:「还不向殿下请罪告退?」 他是在帮她脱身?初妍终于反应过来,无声地向诚王行了一礼,正要退出。宋炽忽然叫住她:「等等。」向她走近,在她身边站定,伸手。 熟悉的沉香木的气息袭来,初妍愣愣地看着他的动作,只觉鬓边有什么掠过,完全无法反应。 宋炽的眼中忽然就透出了笑意,白皙的指尖拈着一片桃叶,递给她看:「这里,沾了一片叶子。」 初妍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低下头:「多谢阿兄。我,我先走了。」慌乱地向桃林外退去。 诚王望着这一幕,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又很快将脑中奇奇怪怪的念头甩去。对方可是宋炽,上辈子从未成亲,最后还出家了的宋炽,怎么可能? 第51章 他做出这样不避嫌的举动,应该是把姬姑娘当作妹妹看待吧。毕竟之前他将她误认作了自己的妹妹,姬姑娘在宋家也生活了一段时间。 梦中,兄妹俩的感情也极好,否则,宋炽助他登基后,也不会不顾规矩,什么恩典都不要,只求他将他的妹妹放出宫中,送回宋家。 可到最后,只有她的尸骨回到了宋家。 是他对不起他们,娶了蛇蝎心肠的女人,让对方有机会害死她,没有做到自己的承诺。 诚王怔怔地望着初妍消失的身影,心中怅然。还是宋炽开口道:「殿下若无其他吩咐,臣也告退了。」 诚王心中微动,开口道:「宋大人且慢。」 梦中,他与宋炽一直是点头之交,直到对方被逐出宋家,身败名裂,因为初妍才有了深入交集。后来,也是为了要救出被卫昀强夺的初妍,才达成合作。可如今,初妍被忠勇侯府认回,他似乎失去了未来和对方深交的机会? 没有宋炽,他想如梦中一般登上那至高之位,得到自己心爱的姑娘是痴心妄想。如今,好不容易在这里和宋炽碰面,他是不是该珍惜机会? 另一边,初妍很快退出了桃林,心头兀自忐忑。 算算日子,宋炽确实差不多该回来了。只是,今日是休沐日,他怎么一身官袍?是衙门里有事吗?可若衙门里有事,他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初妍百思不得其解间,忽然听到梁六娘欣喜的声音:「姬姐姐,你出来了。」 初妍循声看去,见梁六娘坐在石阶上,百无聊赖地绕着手中的衣带,望着她的神色带着欣喜。初妍望向她的手,空空如也,显然先前说要去摘桃子的话只是虚词。 梁六娘顺着她的视线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她手中的桃子,意识到什么,露出羞愧之色:「姬姐姐,对不起,我……」 初妍静静地看着她,梁六娘说不下去了,手中的衣带在指上绕得乱七八糟。 初妍走近她,将手中的桃子一股脑地塞给了她。 梁六娘愕然看向手中忽然多出来的桃子:「姬姐姐?」 初妍道:「六娘不是说想摘桃子吗?这些给你。」 所以,她真去摘桃子了,殿下见她难道就为了陪她摘桃子吗?不可能吧。梁六娘迷茫地看向初妍。初妍却看也不看她,抬步向上走去。 梁六娘忙抱着桃子追上:「姬姐姐……」怯怯地问道,「你生我的气了吗?」 初妍淡淡一笑:「怎么会?」她不会生梁六娘的气。对梁六娘来说,一边是诚王和她的哥哥,一边是刚认识的她,梁六娘会做出这种选择乃人之常情。但,她也不会再次给予对方自己的信任。 有些东西,一旦产生罅隙,便再无弥合可能。 梁六娘看着她的神情,莫名不敢再开口。 两人安静地沿着台阶向上走了一段路,忽然听到叮叮咚咚的琴声传来。初妍听了一小段,听出弹的是一曲《高山流水》。弹奏之人显然下过苦功,曲声悠扬,峭拔处巍巍如高山,宛转处又淙淙如流水,颇得高山流水之趣。 只可惜,弹奏之人过于注重炫技,失了情感倾注。高山流水遇知音,本是挚友相交,心心相印,情谊内蕴,在此人的演绎下,却只觉琴音悦耳,缺了份打动人心的力量。 梁六娘露出欣羡之色:「盈姐姐又在弹琴了,她弹得可真好啊。」 是吕盈弹的? 难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养在深闺,没有经过生活的磋磨,哪能有这么多的感触。吕盈能弹成这样已经不错了。 想当初,她跟着宋炽学琴,便因为不能体会琴中之情,被宋炽评价:「技娴熟,可惜有形无神。」她当时还不服气,随着年岁渐长,感悟日深,终究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她曾经的琴曲,并没有心。 宋炽……她心中叹了口气,只觉头痛。 乘风阁很快在望。砖木结构的广阁建在山顶,飞檐斗拱,四面回廊;半透明的琉璃槅扇印出里面衣香鬓影,人影幢幢;穿着统一青绿比甲,杏色百褶裙的丫鬟们进进出出。 香椽和一个面生的丫鬟站在门口,神色紧张地张望着。看到她们两人到达,露出喜色,一个迎向初妍,一个迎向梁六娘,飞奔而来。 迎向梁六娘的小丫鬟小声抱怨道:「宴席马上就要开始,姑娘到得也太迟了些。」 梁六娘「唉呀」一声,露出不安之色:「其他人都到了?」 小丫鬟点点头,附耳对梁六娘说了一句什么。梁六娘身子僵住:「不,不会吧?」抬头见初妍往里走,急急叫道:「姬姐姐且慢。里面……」 里面怎么了? 梁六娘咽了口口水,苦着脸道:「陛下来了。」 陛下,卫昀?初妍一愣,看向香椽。香椽默默点了点头。初妍扶额:今儿是什么日子,先是诚王,再是宋炽,现在又是卫昀,怎么一个个都来了? 第52章 等等,宋炽穿着官服,莫非他是陪着卫昀来的? 她望向数步之遥的乘风阁大门,脑袋开始突突地疼,真想扭头一走了之。再看梁六娘,也是一副恨不得拔腿就跑的表情。 初妍想了想,对梁六娘道:「我还是第一次来此,六娘带我在附近转转如何?」 梁六娘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姬姐姐请随我来。」正要带着初妍走,里面忽然走出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内侍,看到初妍露出喜色:「唉哟,两位姑娘,你们可算是来了,快快进来。陛下都等急了。」 初妍认得,这个小内侍当初她在阳湖公主府见过,名字似乎是张顺? 梁六娘吓了一大跳,脸都白了:「陛下在等我们?」怎么可能? 张顺满脸堆笑:「可不是吗?两位姑娘快请吧。」 两人这下没法子了,只得老老实实地跟着张顺进去里面。 里面已经换了首曲子。乘风阁中一片静谧,只余泠泠琴声动人。吕盈端坐在琴案前,裙裾铺地,广袖低垂,十指勾动间,曲声悠扬。其余人分男女分坐两边,每人面前都是一个案几,上面摆着杯盘食物。 初妍抬头,看到了坐在主位上的卫昀。 他穿一件石青色蟒纹缂丝袍,懒洋洋地靠坐在大红酸枝交椅上,双目微阖;红润的唇微微勾起,带着散漫的笑意;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搭在面前的案几上,食指屈起,跟着琴音的节奏,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桌面。 梁六娘的身子都僵住了,小腿肚子开始打架。 论辈分,论亲戚,她还该喊皇帝一声表叔,可一想到关于眼前这位喜怒无常,行事残暴的种种传说,她怎能不怕?她们可是来迟了。 初妍看了她一眼,跟在张顺身后缓步上前,四周的目光全落到了她们两人身上。姬浩然神色焦急:怎么偏偏是妹妹来迟了,陛下要是降罪该如何是好? 初妍路过吕盈身边,吕盈美目乜斜,挑衅地看了她一眼,手上一不小心错了一个音。 坐于上座的卫昀顿时皱起眉来,眼睛睁开,冷冷地看了过来。 吕盈脸色惨白,不敢再弹,站起身,盈盈下拜:「臣女该死。」陛下爱听琴,却也容不得人出错,上一个在陛下面前弹错音的宫中美人,据说直接被贬去了浣衣局,一双手日日浣衣,彻底废了。 都怪姓姬的,害她分神。吕盈心中暗恨:这贱人怎么就被忠勇侯府找回来了?长了一张勾人的脸,抢了自己的风头不说,还害得自己在陛下面前出丑。 吕盈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却许久没有听到卫昀的发落声。 正疑惑间,卫昀带笑的声音响起:「你跑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过来?」 满室寂静中,少年天子带笑的声音分外清晰。随着话声,卫昀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惊得一室的人都跟着立起。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了初妍和梁六娘的身上,猜测着卫昀这般亲昵的语气究竟是对谁。 应该是梁六娘吧,毕竟是梁太后的娘家人,算是陛下的表侄女,陛下和她关系亲近也不足为奇。 初妍额角突突地跳:这家伙还是这样,一点都不知道避嫌。好好的端午佳节,他不在宫中陪着梁太后,还有他的皇后美人过节,跑到这里来凑什么热闹? 梁六娘更是腿都软了:陛下这是怎么了?别人不知道,她自己还能不知道,陛下的脾气阴晴不定,折腾人的法子层出不穷,她见到他,素来如老鼠见了猫儿一般,从来没敢亲近过。眼下忽然闹这么一出,他又想做什么了? 见卫昀似乎想向她走来,梁六娘越发害怕,拉了拉初妍,两人一齐下拜:「参见陛下。」 卫昀看着她们,和颜悦色地挥了挥手:「起来吧,朕微服至此,不需多礼。」总算没有走下来。 初妍和梁六娘站起,抬头寻自己的座位。尤鹃向她们招手,她在自己身旁帮她们留了空位。初妍正要和梁六娘一起过去,卫昀道:「坐朕这边来。」 两人都僵住,抬眸看去,果见卫昀旁边还空着一席,与他的席位几乎只有一臂之遥。 四周的目光全落到了她们身上,确切地说,是落到了梁六娘身上。 梁六娘一副快晕过去的表情,抖着嗓子问:「陛下,是,是在叫我?」 卫昀没好气:「朕叫你做什么。」又对初妍招了招手,「过来。」 初妍简直想哭,压根儿不敢看周围人的表情:卫昀这不管不顾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她要是听他的话坐过去,名声就休想要了。 可直接拒绝也不行,众目睽睽之下,她抗旨不遵,拂了皇帝的面子,还想不想活了? 她心念电转,有了主意,决定试试,赧然摇了摇头:「民女不敢。」 卫昀嗤了声:「朕叫你过来坐的,有什么不敢?」 第53章 初妍为难道:「长幼有序,民女岂能居于兄长之上?」 卫昀正要说「朕说可以就可以」,就听初妍添了一句,「这位置,本该是陛下为阿兄留的吧?」 卫昀:「……」怎么一高兴就把宋炽忘了?他想起宋炽和他讲解礼法的模样就头痛。 被卫昀忘了的何止宋炽。吕盈跪伏在地,渐渐地,膝盖越来越疼,支地的手臂开始发抖,卫昀却仿佛没看到她般,始终不说一句「起来吧」。 无人敢开口求情。吕盈渐渐支持不住,心中又恨又妒,恨卫昀不给锦乡侯府脸面,妒初妍偏偏得到了对方的另眼相待。 自己不过是不小心弹错了一个音,就被罚跪到现在;卫昀被初妍顶撞了,却不以为杵,神色怏怏地道:「罢了,是朕考虑不周。」 四周惊碎一地下巴。这位主儿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过,连金口玉言都能改? 吕盈伏在地上,心肺都气炸了:这差别待遇也太过分了些,她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羞辱! 唯有姬浩然忧心忡忡地看向初妍:妹妹一个女儿家,被陛下当众示好,难道陛下是想要让妹妹进宫? 姬浩然一点儿都不想初妍进宫。 到他们家这份上,不需要靠女儿换取荣华富贵,妹妹嫁个门当户对,知冷知热的夫君就好。卫昀这种脾气,身边人动辄得咎,跟着他纵然无限尊荣,却也是要天天担惊受怕。他怎么舍得? 初妍见卫昀让步,松了口气,快步往尤鹃为她们留的位置走去。却听卫昀的声音响起:「张顺儿,传朕口谕。」 张顺麻溜地跪了下来。 卫昀吩咐道:「今日是端午佳节,太后娘娘思念诚王,着令诚王即刻进宫,以慰太后思孙之情。」诚王身份尴尬,平时若无卫昀旨意,并不能随意进宫。 张顺领命。 卫昀道:「宋卿正好随朕来了这里,就令宋卿护送诚王前去。」 张顺应下,快步退了出去。 众人都是心中暗凛:看来陛下对诚王还是心存猜忌,忙不迭地要隔开诚王和他们相交的机会。还不放心,又叫宋大人护送到宫中,盯着诚王。 只有初妍心中暗骂卫昀狡猾:他是故意支开宋炽吧? 卫昀吩咐道:「大家都坐下吧,今日不论君臣,大家不用拘束。」 众人依言落座。初妍折腾了一圈,又累又饿,拿起镶银红木箸,刚吃了一口鸡丝卷,就听到一阵动静,刚刚坐下去的众人又都齐齐站了起来。 男子的阴影笼罩住她,初妍抬头,就见卫昀立在她对面,不耐烦地对四周的人挥手道:「都坐下,都坐下,站起来添什么乱,朕刚刚的吩咐没听到吗?」 张顺机灵,不知从哪里找出一把椅子,放在初妍的食案对面。卫昀施施然坐下,皱眉看向四周:「你们怎么不坐,想抗旨?」 愣在那里的其他人纷纷低下头,老老实实地坐下。 初妍站在那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头痛欲裂。若对面不是皇帝,她简直恨不得将面前的一壶酒浇到他脑袋上,叫他清醒清醒。 他这种举止,也太惹人遐想了。 卫昀一手撑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她:「朕说过,会名正言顺地来看你。」 初妍无语,合着当初在宋家,这位和宋炽赌气的那句话,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呢。 她不说话,卫昀也不在意,问她道:「朕刚刚问你的话你还没答呢,你跑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过来?」 初妍心中叹气,指了指被梁六娘交给丫鬟的几个桃子,淡淡答道:「我和梁姑娘一起去桃林摘桃子了。」 卫昀一愣:「摘桃子?」看向那几个毛茸茸,犹带青涩的桃子,笑了起来,「原来你喜欢玩这个,待会儿朕陪你再去摘几个。」 谢谢,她不喜欢。 一问一答间,张顺从外面回来复命:「陛下,宋大人领旨,亲自将诚王殿下护送回宫。」 卫昀点了点头。 张顺犹豫了下:「小的还有一事禀告。」 卫昀不耐烦:「有话就说,卖什么关子?」 张顺看了初妍一眼,凑近卫昀,低声说了几句。初妍隐约听到「诚王」,「桃林」几字,就看到卫昀的脸色沉了下来,目中戾气闪过,冷冷开口:「原来你是因为他才迟来的。你……」 得,这位又不高兴了。 初妍心中叹了口气,执壶倒了一杯酒,将酒杯送入他手中,柔声道:「多谢陛下有心,我敬陛下一杯。」 温热的指尖在他手上一触即收,留下犹带她温度的青瓷酒盅,卫昀愣愣地看向手中的酒盅,一时什么火都也发不出了。 黑漆青帷双驾轻便马车停在西华门外。宋炽翻身下马,恭敬地对车内道:「殿下,该下车了。」 第54章 诚王下车,目光复杂地看向一副公事公办模样的宋炽。 梦中两人同为天涯沦落人,又有着要从卫昀魔爪中救出初妍的共同愿望,惺惺相惜,一拍即合。可如今,这些事都尚未发生,宋炽还是卫昀的好臣子,对他恭敬而疏远。 也许,他该等对方如上一世般跌入深渊,走投无路,可,他已经没时间了。 刚刚张顺出现传旨,话里话外都在敲打他。他才知道,卫昀也来了这里,就在不远处的乘风阁。 张顺阴阳怪气地提醒他,要注意男女大防。他立刻意识到,卫昀提前见到了她,再次看上了她。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再次让她喜欢上他。 现在的他,拿什么去和卫昀争?又凭什么夺到本该属于他的她? 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将宋炽尽快争取到自己这一方。 梦中的宋炽,究竟是怎么失去所有的? 乘风阁。 一场端午宴,因为卫昀的加入,人人吃得战战兢兢,没滋没味。最惨的是吕盈,跪在琴案旁,到宴会结束,都没等来卫昀的发话。 这个祖宗却一点儿也没要走的意思,宴会结束后,意犹未尽地说要四处转转。 吕家五爷吕成毓实在忍不住,大着胆子对卫昀道:「陛下,臣三侄女不懂事,粗陋之技,也敢在方家面前献丑,陛下要打要罚也是应该。还请陛下给她个痛快。」 卫昀漫不经心地往吕盈的方向一瞥,似乎这时才想起还有一个人跪在那里,嗤笑一声道:「朕倒是忘了她。」 吕盈浑身虚脱,已经快跪不动了,心里怄得要死:她一个大活人,就跪在宴席的正中间,他能看不到? 卫昀笑吟吟地对吕成毓道:「你问问你那好侄女儿,以后知道该怎么看人了吧?朕今儿是心情好,下次再敢这么放肆,朕挖了她一对眼珠子。」 吕盈这时才明白过来,她被罚跪一场,根源竟在她挑衅地看向初妍的那一眼。 姬家那贱人和陛下究竟是什么关系,竟叫他这么维护她? 初妍无奈扶额:卫昀还是这么会帮她拉仇恨,前世今生,一如既往。 宴会结束,众人在山上游玩了一圈,三三两两地前往码头,依旧坐龙舟返回吕家别院。 初妍落了单。卫昀整了那么一出,连梁六娘都不敢再靠近她。吕盈不过是看了她一眼就被罚跪这么久,她们要是哪里不小心,让卫昀看不顺眼了怎么办? 初妍索性等众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再往山下去。路过桃林时,张顺忽然闪了出来:「姬姑娘,陛下有请。」 初妍:「……」心中叹气,卫昀怎么还不消停?难不成,他还真要陪她摘桃子? 初妍不敢不去,被张顺引着进入桃林,目光随意扫过,顿时惊住。 满片桃林中,枝桠上桃果不在,绽出朵朵娇艳的桃花,粉瓣重蕊,一眼望去,如一片粉色的海洋,恍若仙境。 风吹过,桃枝摇曳,落英缤纷,仿佛回到了三月春光烂漫时。 沙沙的脚步声响起,卫昀分花拂枝,衣袂飘飘,从一片粉色中缓缓走出,宛若画中之人。他伸手攀折下一根桃花朵朵的桃枝,含笑递给初妍:「鲜花赠美人。」 初妍呆呆地接过,低头看向手中带花的桃枝。 卫昀含笑的声音响起:「你喜不喜欢?」 初妍呆愣许久,渐渐绽出一个笑容,轻声道:「喜欢。」哪个女孩不喜欢漂亮的花草? 卫昀得她一声「喜欢」,整张脸都亮了起来,追问道:「可比卫召那小子的小破桃子好?」 初妍哭笑不得,他还耿耿于怀上了。她正要回答,一道清冷的声音忽然从她身后响起:「陛下,臣特来复命。」 卫昀懵了一瞬,看看神色清冷的宋炽,再看看垂下头去的初妍,耳根忽然红了。 他自幼身份高贵,如今更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人,从来只有别人捧着他的份,没有他讨好别人的道理。生平第一次讨好女孩子,居然就被对方曾经的兄长撞个正着。 而这个曾经的兄长,恰巧还是教他礼法的老师。 上一次在宋家,被宋炽义正言辞驱赶的记忆实在深刻,这一次又被捉个正着,卫昀的一颗少男心暴露于人前,破天荒地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羞窘。 他怎么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在他送出桃花的关键时刻回来了!他还没听到她的回答啊! 卫昀喉口发干,不自在地清咳了声:「宋卿这么快就回来啦。」 宋炽微微一笑,眼睛中却没有笑意:「臣奉旨行事,不敢懈怠。」 卫昀忍不住又干咳了声:这事自己做得不地道,想方设法把人支开了,趁机向对方的妹妹献殷勤。 等等,初妍已经不是他宋炽的妹妹了,自己心虚什么? 第55章 卫昀念头转过,触到宋炽清冷如谪仙的面容,刚刚提起的那股气又泄了:就算已经不是他妹妹了,他一句「于礼不和」就足以将自己堵住。 她毕竟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小姑娘。 不行,他回去一定要跟母后说,他要忠勇侯府的姑娘进宫。等她成了他的妃子,他爱怎么见她就怎么见她,宋炽总管不着了吧? 就是,不知她愿不愿意? 上次谈到这事时,她还以死后不能和他同穴,拒绝了他要她进宫的提议。不过高大伴想了个好主意,他可以在她百年后追封她做皇后,让她与他合葬,这下子她该没有顾虑了吧? 卫昀想到这里,心热不已,真想马上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他忍不住又偷偷瞄向初妍。她不知何时,不动声色地退后了几步,依旧垂着头,露出一截弯弯的雪白脖颈。 可惜宋炽在,今日这个好消息是说不成了。 卫昀按捺下心中的激动,故作平静地对宋炽道:「今日乃端午佳节,朕这边事情已了,宋卿也该早些回去,和家人相聚。」 宋炽拱手:「多谢陛□□恤。臣奉太后娘娘口谕,请陛下早些回宫。宫中宴会还待陛下前去。」 卫昀道:「朕知道了,这就回宫。」晚宴过后,他就和母后提安排初妍进宫这件事。豆*豆*网。 他心情大好,恋恋不舍地又看了初妍几眼,到底没好意思当着宋炽的面再和她说话,起驾出了桃林。 林中恢复了静寂,静得仿佛能听见飞鸟振翅的声音。 沙沙的脚步声响起,一步步向她逼近。 初妍忍不住握紧了手中的桃枝,掌心汗出。 阴影笼罩下来,挡住了透过桃枝漏下的阳光,熟悉的檀香混合着淡淡沉香木气息萦绕鼻端。她垂着头,眼角的余光看到他左手紧紧捏着腕上垂下的佛珠,用力得指关节都已发白。 初妍浑身紧绷,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可理智告诉她:这个时候她若是退了,后果只会更糟糕。 「妍妍……」他清润的声音响起,出乎意料地温柔。 初妍不敢抬头,低低叫了声「阿兄」。 他问:「相别一月有余,这些日子,妍妍过得可好?」 初妍攥紧了手中的桃枝,僵硬地答了声:「好。」 他忽然笑了声:「是啊,你怎么可能不好?先是诚王,再是陛下,」他声音越发轻了下去,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一字字钻入她耳中,清晰得让人心惊肉跳,「妍妍,你已经是我的人了,还想招惹谁?」 已经绷紧的心弦瞬间紧到极点,初妍霍地抬头:「我不是……唔……」 冰冷的手指蓦地重重抵上她的唇,堵住了她后面否认的所有话语。他垂眸看她,眸中神色狂乱,令人胆颤,声音温柔如故:「嘘,休要说让我失控的话。」 仿佛一瓢冷水兜头浇下,初妍一个激灵,瞬间冷静了下来:他那该死的功法反噬。她不能再刺激他,否则受罪的还是她。 她僵了片刻,深吸一口气,声音软了下来:「阿兄上次不是说过,你会设法解决?」却因被他手指抵住唇,说得支离破碎。 他静静地凝视着她,神情晦暗不明。 初妍心头打鼓,不敢看他眸中神色,又垂下了眸。 他似乎笑了下,收回置于她唇上的手,面上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气:「我昨儿回家,连夜去拜见了我师父明衍大师,你想不想知道,他告诉我的解决方法是什么?」 宋炽想到明衍大师说的解决方法就头痛欲裂。好在,他还有时间,明衍大师同时给了他一瓶抑制功法反噬的药,可以暂时缓解一二。 只是这药,效果实在不怎么样。宋炽感受着自己越来越难以控制的翻腾血气,懊恼地皱起眉来。 初妍见他神情,直觉没什么好事,却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道:「是什么?」 宋炽没有回答,目光落到她手上。 初妍的手中,还紧紧握着卫昀赠送的桃枝。 初妍顿觉手中的桃枝烫手起来。可卫昀赠送的东西,她也不敢扔,回头对方问起来,又是一场麻烦。 可留在手上不断刺激宋炽更是不妙。 或者,先扔了,回头等卫昀问起,再找根树枝糊弄一下?她刚刚仔细看过,桃枝和桃叶都是原来的,上面娇艳动人的花朵却是用粉色的丝绸做成,到时她照着样子做一枝就是。 打定主意,她忙不迭地将手中的桃枝扔了。 药效似乎渐渐起了作用。宋炽拿出一块帕子,拉起她刚刚拿着桃枝的手。初妍瑟缩了下,被他紧紧握住,掌心向上,轻柔地擦拭她掌心沾上的泥灰,动作细致,仿佛在擦拭一件上好的玉器。 初妍心里发毛,想挣脱又不敢挣,整个人都快石化了。 第56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宋炽温和的声音响起:「我已经和母亲提过。等二婶热孝期一过,就会带着官媒亲自上门提亲。」 初妍神情凝固住:「这,这就提亲了?」 宋炽「嗯」了声:「妍妍开不开心?」 初妍:「……」开心?开心个鬼啊! 宋炽形状漂亮的黑眸微微抬起,落到她面上,眼中狂乱稍敛,混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妍妍怎么不说话,是嫌阿兄提亲提晚了吗?」 没有,绝对不是!初妍心中想哭,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娘……夫人应该不会高兴我做她的儿媳吧?」 宋炽微微一笑:「怎么会?母亲那么喜欢你,你嫁回宋家,就能一直陪着她,她高兴还来不及。」 初妍道:「可我先前得罪了太夫人。」 「别怕,」他声音温柔下来,「我会护着你。」 初妍道:「你又不能时时在家里。」 宋炽眉心微皱。 初妍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阿兄,别人不可以吗?你功法反噬,需要纾解,随意娶谁都可以。我走之前,和宋家都闹成了那样,再不可能和解,你为什么非娶我不可?」 宋炽道:「别人不可以。」 初妍一愣。 宋炽道:「妍妍,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你才是那个症结,那个让我功法频繁反噬的真正原因。」 初妍怔住:他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当真喜欢上了她?不,不会的,这人的心有多硬,多难打动,她比谁都清楚。他怎么可能会喜欢上她?应该只是雏鸟情节和占有欲作祟吧。 她是第一个和他有过亲密关系的女人,他不愿意让她属于其他人。 「阿兄,」她喃喃道,「可你是我的阿兄,怎么能做丈夫?」 宋炽皱起眉来:这是他第三次听到她这么提。从前他觉得这话是她的借口,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根本不像是借口。 她是真的这么认为。 可他们相识之初,她便知道两人毫无关系。她在宋家的那些日子,也一直对他抱有敌意,怎么可能真情实感地把他当作兄长? 说起来,她对他抱有敌意也奇怪得很,从第一面开始,仿佛就认定了他的原罪。仿佛远在认识之前,他就做过对不起她的事,狠狠得罪了她。 他们从前……有过交集? 不可能。而且,她明明丢失了从前的记忆。 排除所有不可能,那就只剩一种可能了,宋炽想到先前在桃林外听到的那些话,心中一动,开口问道:「妍妍,你是不是和诚王一样,在梦里看见过不一样的未来?」 初妍心头一跳,他听到了她和诚王的话,起了疑心?她急急否认:「没有,你胡说什么!」 宋炽看她神情,心中大震:他原以为那些只是诚王的臆想。难道竟是真的? 一旦疑心生起,越来越多的蛛丝马迹涌上心头。不光是她对他的敌意,还有对卢夫人异乎寻常的亲昵,对宋家诸人应付自如的表现…… 作为一个失了记忆的小姑娘,她在宋家表现得实在太过出色。 宋炽的目光落到初妍身上,一寸寸梭巡过去,那猜测虽然不可思议,却是唯一的答案。 他轻轻开口:「你是不是梦到过,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初妍的十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下。 他问她是不是梦到过,他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没有,她没有梦到过,而是亲身经历过一切。 白绫绕颈的痛苦浮上脑海,窒息的感觉记忆犹新。他趁着她失去记忆欺骗她,愚弄她,让她以为自己是他嫡亲的妹妹,甘为他复仇的棋子,最后稀里糊涂地死在了他一手扶持的红蓼手中。 死亡的那一刻,她以为自己是宋家的女儿,以为当初都是自己的错,甚至不想恨他。直到重活一世才知道,一切皆是骗局。 她从来就不是宋家的女儿。 他待她心肠那么狠,如今,又哪来的脸让她嫁给他,再入宋家门? 她低垂着头,生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否认道:「没有。」 两根微凉的指尖落到她下颌,稍稍发力,迫使她抬起,她眼中来不及藏起的恨意直直落入他的眼中。 宋炽陡然窒住。 他恍然忆起初见她时的那一幕:少女掉落水中,浑身湿透,狼狈地趴在石上,月光落到她身上,勾勒出她妖娆近妖的容颜,抬头看向他时,眼神就如现在般,冰冷疏离,怨恨难消。 从初见的第一面起,她就恨他。 他的目光掠过缠于腕间的佛珠,暗色的沉香木珠间,几颗红色的珊瑚珠子分外显眼。 许久以来的疑惑一件件泛上心头。 第57章 他慢慢开口:「在保定城外初次相见,你就扯断了我的佛珠。」 初妍道:「那时我烧糊了。」 宋炽不置可否,继续说下去:「第二次相见,你刚画好芙蓉花的花样子,没有了记忆的你,却能把还未盛开的芙蓉花画得惟妙惟肖;你对母亲格外亲近,对宋家的规矩、各人的脾性了如指掌;陛下性情阴晴不定,你在我面前那样倔强,却总能摸着他的脉门,将他收服……」 初妍咬了咬唇:「这证明不了什么。」 宋炽没有驳她的话,缓缓开口,给予她致命一击:「第一次见面,你就唤我‘阿兄’。你说是烧糊了误把我当作兄长,可是妍妍,你叫浩然兄的,从来都是‘哥哥’。」 唯一的解释,她叫他的那一声「阿兄」,不是烧糊后认错了人,而是她那时就认得他。 初妍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浑身发抖。她知道自己该镇静,该矢口否认,可他一句句逼来,轻易将她的伪装一层层剥下,将她深藏的秘密置于光亮下,无所遁形。 她还是没能骗过他。 他问:「妍妍,你能告诉我,这些是为什么吗?」 她没法解释,只能死死地咬着牙,挺直脊背,一言不发。 宋炽静静地凝视着她,望着她戒备而倔强的模样,心头莫名抽痛了下。 她究竟还隐瞒了什么秘密?如果只是梦到了这些,为何会如此讳莫如深?又为何会对他藏着敌意? 他该趁胜追击的,以他一贯的脾性,不该心软。可这一刻,他忽地不忍再问下去了。罢了,除了她,横竖世上还有另一人知道,何苦将她逼迫至此? 他伸手揽住她单薄的肩头,将她颤抖的娇躯扣入怀中:「别怕,那些都是梦。」 她连挣扎都没了力气,伏在他怀中,身子僵直,手足冰冷,一动不动。心里却蓦地涌上一层恼恨:凭什么,明明是他做错了事,为什么反倒是她要被逼迫,被质问? 她低低说了一句。 宋炽没听清:「你说什么?」 初妍抿紧嘴,刚刚的冲动尽数消失:说得越多,只会暴露越多。以他的厉害,听到一句,便能推测三句,到最后,以他的心肠,未必会为他前世做过的事后悔,反而自己所有的底牌都会尽数暴露,落得被动,只能由他摆布。与其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守住嘴,什么都不说。 宋炽皱眉看向怀中的少女,心头一缩,他刚刚恍惚听见了「害死」两字?谁害死了谁? 初妍却打定主意不打算再说了。 不知过了多久,宋炽感觉到怀中少女的颤抖渐渐平息,低头对她抚慰地笑了笑,眉目清雅,神情温和:「走吧。」 走?去哪里?初妍茫然。 宋炽道:「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别院。不然,你哥哥嫂嫂该着急了。」 初妍如梦初醒,从他怀中挣脱,低着头,脚步虚浮地往桃林外去。宋炽拦住她,手抬起,细心地帮她理了理刚刚压乱的衣襟。 刚刚她伏在他怀中,身上春水碧的轻罗褙子被压出了褶皱。 他手指的动作认真而细致,又帮她扶了扶摇摇欲坠的赤金点翠蝶戏牡丹步摇。初妍身子微僵,别开头不看他。 宋炽心中叹了口气,拉起她手,不紧不慢地向山下走去。 初妍还要挣扎,他温煦的声音响起:「你状态不好,是想阿兄背你下山?」 初妍:「……」一下子老实了。 初夏的风从湖面吹来,带来湖水的清新之气。山路两旁,绿荫蔽天,鸟鸣蝶绕,花草绚丽。山岭中静悄悄的,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初妍被宋炽携着手,初时浑身僵硬,身侧的人却安静异常,再无多余举动。她渐渐被四周景致吸引了目光,思想放空,放松下来,不知不觉就行到了湖边。 一叶扁舟在水面载沉载浮,船头一人仰卧,斗笠覆面,也不知是不是已进入梦乡。船尾处,一人抱膝而坐,望着岸上方向满面焦急,却困于湖中,不得上岸,正是香椽。 看到两人出现,香椽眼睛一亮,忙不迭地叫「平顺」。船头之人翻身坐起,正是宋炽的长随平顺,拿起船头长长的竹篙,轻轻一点,小舟悠悠向他们行来,停在了岸边。 宋炽松开了初妍的手。 初妍松了一口气,也不看他,正要上船。他忽然叫道:「妍妍。」 初妍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宋炽却没有再说什么,在他没有弄清楚真相前,一切言语安慰,一切保证都显得苍白无力,他目光落在她兀自没有血色的面上,轻声道:「你放心。」 放心什么?初妍一怔,没怎么放在心上,闷着头上了小舟。等到小舟悠悠荡开,她忽然意识到:宋炽没有上船? 第58章 她忍不住回头看去。宋炽绯衣玉带,立在碧色的垂柳下,丰姿如玉,目送她渐渐远去。初妍垂眸,转身避开了他的视线。 启程回忠勇侯府天色已暮。两个小家伙在吕家别院玩了一天,一上车就呼呼睡了过去。 尤氏吩咐两人的奶娘好生看着两个小的,自己上了初妍的车。姬浩然下午提前回去了,姬凌安从大兴的田庄盘账回来,两人要碰个头。 尤氏望着初妍欲言又止,今天卫昀驾临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在宴会上的一举一动早就有人告诉了尤氏。尤其是卫昀抬举初妍,折辱吕盈的举止,听得尤氏胆战心惊。 尤氏和姬浩然一样,不希望初妍进宫。 实在是卫昀在外的名声实在太坏,喜怒无常,身边人动辄得咎,实在不是夫君的好人选。何况,卫昀已有皇后妃嫔,初妍进宫就算受宠得了妃位,头上还压着太后和皇后两座大山。 可看到初妍那张明媚鲜妍的脸庞时,她又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这样的好容色,休说是皇帝陛下,便是她看了也爱极。皇帝当真看上了初妍,要她进宫,他们还能阻止不成?还不如什么都不说,妹妹也不至于白白忧心,能够欢欢喜喜地过好这几日。 初妍不知尤氏的忧虑。她正在想诚王告诉她的话:姬浩然有把柄在六叔姬凌安手上,才会放任姬凌安坐大。而正因有了姬凌安的支持,红蓼才胆大妄为,妄想取代她的地位。 姬浩然究竟有什么把柄在姬凌安手上? 初妍想了想,试探着问尤氏:「嫂嫂,我们那个六叔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尤氏只当她听说姬浩然赶回去和姬凌安碰头心中好奇,没有多想,皱了皱眉道:「他呀,算是个能干人,就是忒跋扈了些,有时候连你哥哥的话都不肯听。」 初妍好奇问道:「他跋扈,哥哥就不敲打他?」 尤氏说到这个就来气:「你哥哥在战场上也算得上一员猛将,偏偏在这上面,性子就像面团儿一般。我一提,他就说六叔是自家人,平时管家中庶务辛苦,叫我多体谅些。我还不体谅?他姬凌安的吃穿用度哪一样比我们差?侯府的内务,用人样样都要插手。再体谅,这侯府的主人就该让他来做了。」 初妍安慰尤氏道:「嫂嫂勿恼,哥哥许是有什么苦衷。」 尤氏气道:「他能有什么苦衷?就是性子软,抹不开面子,又怕麻烦。姬凌安从老侯爷那会儿就管着家中庶务,根深叶茂,不管是换人还是分权都没那么容易。」 初妍便知,姬浩然落于姬凌安之手的把柄尤氏一无所知。石太夫人病了这么多年,也不可能知道,看来只有去找姬浩然好好谈谈了。 一行人在车马厅下了车,就见一辆雕饰华丽,双马拉的鎏金黑漆马车候在一旁。拉车的两匹马浑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车身更是不知用什么材料做的,散发出阵阵异香,看着就昂贵异常。 初妍好奇:「这是谁家的马车?」看着比她们坐的马车精致多了。 尤氏的脸色变得难看之极。 初妍正当奇怪,就见姬浩然陪着一个身材高大,面容英武的男子走了过来,男子身后,一个婆子牵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男孩手中还紧紧握着一把雕饰漂亮的木剑。 一道犹带睡意的稚嫩声音蓦地响起:「那是我的木剑!」 奶娘怀中,刚刚睡醒的恩成一手揉着眼睛,一手愤怒地指向那把木剑。 天已黑,车马厅四周悬挂的红纱灯笼被一个个点燃,橘红色的光落到木剑镶着各色宝石与金丝盘花的剑鞘上,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来。 恩成挣扎着从奶娘怀中跳下,蹬蹬蹬跑过去,小老虎般,一把抢过男孩手中的剑。他将剑紧紧抱在怀中,又说了一遍:「这是我的!」 那男孩猝不及防,被他夺去木剑,顿时恼了,也嚷了声:「是我的!」甩脱婆子的手,扑过来就抢。 恩成撒腿就跑。他年纪虽小,但按照忠勇侯府的规矩,三岁起就跟着武师开始习武,力气,手脚的灵活性早就胜过一般孩童。两个孩子绕着车马厅追逐几番,那男孩连他一片衣角都捞不上,气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我的剑,他抢了我的剑。」 恩成见他哭了,有些慌张,大声道:「胡说,这明明是我的剑!」 男孩往地上拍手拍脚,哭得越发大声了。先前拉着他小手的婆子心疼地跑过来搂住他:「贵哥儿不哭,贵哥儿不哭。」 男孩用力推了她一把:「你去,帮我把剑抢回来。」 闻言,恩成将剑抱得更紧了些,警惕地躲到了尤氏身后。 婆子犹豫了下,走到尤氏跟前,赔笑道:「夫人,您刚刚也听到了,还请世子将剑还给我们哥儿。」 尤氏气得脸都白了:这木剑她认得,分明是初妍回家,送给恩成的见面礼。恩成喜欢得什么似的,开始几天,天天要抱着睡觉。后来被她劝说后,也是挂在了卧室的墙上,天天要看几遍。怎么就成了贵哥儿的剑了? 第59章 她正要开口,姬浩然的声音响起:「恩成,把剑还给贵哥儿。」 贵哥儿的哭声停住了,抹了把鼻涕眼泪,得意洋洋地看向恩成。 恩成乌溜溜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小脸上满是不敢置信的表情:「这是姑姑送给我的剑!」 姬浩然道:「爹爹是怎么教你的?朋友有通财之义。不过是把剑,贵哥儿上门是客,他既然喜欢,你送给他有什么要紧的?」 恩成将木剑藏在身后,气道:「他才不是我的朋友!」 姬浩然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恩成到底还是怵父亲的,不敢再争辩,眼眶却渐渐红了起来。 姬浩然又说了一遍:「把剑给贵哥儿。」 恩成往后退了一步,抬头求助地看向尤氏。尤氏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却不敢违逆丈夫的意思,避开了儿子的目光。 恩成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知道这一次就像从前无数次一样,只能向贵哥儿低头让步。可他不甘心:贵哥儿每次来都要顺走他的东西。其它也就罢了,母亲回头就会补给他更多更好的,可这把剑是姑姑送他的见面礼,他心爱无比,就算母亲再补给他,也不是原来的这一把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论身份他比贵哥儿更尊贵;论年纪,论辈分,他也要被贵哥儿更小,为什么爹爹每次都要自己让着对方?为什么自己的东西,对方可以想拿就拿? 他又圆又大的眼中渐渐蓄满了泪,两手背在身后护着剑,一动不动。 姬浩然的声音严厉起来:「恩成!」 「啪嗒」一下,泪珠滴落地面,很快有更多的眼泪掉落。恩成死死咬着牙,不让哭声发出。 婆子志得意满,笑嘻嘻地向恩成伸出手:「世子,把剑给我吧。」见恩成不动,索性绕过尤氏,伸手去夺。 蓦地,脆生生的斥责声响起:「放肆!」随即,「啪」一声脆响,婆子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被打得一个趔趄。婆子捂着脸,又惊又怒地看向出现在她面前的小丫鬟:「你是什么人,竟敢打我?」 香椽理也不理她,吹了吹掌心,眉眼弯弯地对初妍道:「姑娘,照你的吩咐,婢子用了最大的力气啦。」 初妍点头,对恩成招了招手:「恩成,到姑姑这里来。」 恩成黯淡的眼中有了亮光,蹬蹬蹬跑了过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和姬浩然一起出来的男子原本一直负手含笑看着这场闹剧,直到此刻,才施施然开口道:「这位便是我那大侄女吧?」 姬浩然眉头深锁,「嗯」了声,对初妍介绍道:「妹妹,这位是六叔,你小时候他一直带你去骑马,还记得吗?」 不记得,但这位六叔,她已经如雷贯耳。初妍抬眼望向姬凌安,心中不由冷笑一声。 乍一眼看去,姬凌安比姬浩然这个正经的侯爷气势都足。 他年近四十,姬家人标准的长相,身材高大,浓眉大眼,打扮讲究。浓墨般的发以青玉冠束起,四角缀以明珠,身穿石青色织金松鹤纹缂丝鹤氅,玄色的小牛皮靴擦得锃亮。 就是这个人,架空了姬浩然,将忠勇侯府变成了他家的后花园,为所欲为吗? 初妍垂眸,行了个福礼:「见过六叔。」 姬凌安风度翩翩地欠身还礼,又叫贵哥儿:「过来见过你姐姐。」 贵哥儿还在地上坐着撒泼,这时才注意到初妍,看到初妍的容颜,不由呆了一瞬。直到看到初妍护在身边的恩成,他回过神来,恶狠狠地嚷道:「先把我的剑还给我。」 初妍诧异:「哪一把是你的剑?」 贵哥儿指向恩成:「他手上的那把不就是?」 初妍神色冷下:「这把剑我记得是我送给恩成的,什么时候成了你的了?恩成,」她柔声问恩成道,「你把姑姑送你的剑转送给他了?」 恩成大声道:「没有,绝对没有。」 初妍看向贵哥儿:「我倒不明白,这剑怎么就成了你的了?」 贵哥儿嚷道:「我拿到的就是我的。」他到忠勇侯府来,向来是想要什么就直接拿走,早就习惯了。 初妍问:「所以,这把剑没人给你,是你自己拿的?」 贵哥儿脖子一梗:「那又怎样?不就是一把木剑吗?」 初妍淡淡道:「不怎么样。不告而取谓之偷,忠勇侯府不欢迎手脚不干净的客人上门。」 贵哥儿一下子跳了起来:「你说谁手脚不干净?」 初妍看也不看他,转头问尤氏:「嫂嫂,我记得家法上有规定,若有偷盗之行,是怎么惩罚来着?」 尤氏眼中透出笑意,正色答道:「家规第二十三条,族中子弟若有偷盗之行,初犯者,笞二十,幽闭十日,以儆效尤;再犯,刑罚加倍。」 第60章 贵哥儿大怒:「谁说我偷东西了,我没有!」 姬凌安的脸色也难看起来。初妍三言两语就给贵哥儿安了个偷盗的罪名,这名声传出去,她是想毁了贵哥儿的前程? 「大姑娘,」他沉声开口,「不过是孩子间的玩闹,何必小题大做?」看了眼姬浩然,「侯爷,你说对不对?」 姬浩然正要开口,初妍微笑:「六叔,养而不教父之过。先贤有云,‘勿以恶小而为之’。贵哥儿今日偷恩成的东西,我们看在自家人份上,念他年幼,不予教训,待到他日,去别人府上也如此妄为,可就迟了。」她看了欲言又止的姬浩然一眼,「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忠勇侯府家风如此呢。」 姬浩然一下子哑巴了。 初妍扫向四周:「还不去请家法?」 看到几个婆子果然搬了春凳,拿了柳条过来,贵哥儿慌了,向姬凌安跑去:「爹,我没偷东西,我不要挨打。」 初妍做了个手势,几个粗使婆子上前,将贵哥儿牢牢摁住。这些人都是虞妈妈出事后清理过人,才送到初妍身边的,对她忠心耿耿。 贵哥儿哪曾吃过这种亏,乱叫乱踢,拼命挣扎着。几个婆子摁得满头大汗,实在没办法,找了一条绳索将他绑在了春凳上。 姬凌安双手捏拳,忍不住向前跨了一步,脸色越发难看:「大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他儿女缘薄,三十岁时才得了这么一棵独苗苗,当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掌心怕摔了,从小到大,连根头发丝都舍不得碰,更勿论是受这样的罪。 初妍含笑:「六叔,我这也是为了贵哥儿好。」 姬凌安的目光宛若刀子般扎了过来,见她油盐不进,索性看向姬浩然:「侯爷,你怎么说?」他在忠勇侯府再势大,明面上,也要尊着侯府的几个主子。 姬浩然头痛欲裂,干咳一声:「妹妹……」劝说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初妍失望的目光扫了过来,姬浩然剩下的话顿时全压在了喉口。 初妍对姬凌安笑了笑:「六叔放心,柳条也就是打上去疼了些,不比杖责,不会伤了贵哥儿的五脏六腑,就是叫他长个记性。今日算是代六叔教子。」示意婆子行刑。 姬凌安气得差点跌倒:合着他还要谢谢她。 柳条的啪啪声响起。第一两下时贵哥儿还叫得杀猪般,到后来疼极了,满脸是泪,连叫都叫不动了。 姬凌安心痛如绞,见姬浩然靠不住,想要上前,初妍含笑的声音响起:「六叔若认为家法罚不得贵哥儿,今日只管护着他。」 姬凌安僵住:家法罚不得,除非贵哥儿不是姬家人才罚不得,这妮子是在威胁他?忠勇侯府一家的身家性命都捏在他手上,她怎么敢? 他思前想后,咬了咬牙,强行克制住上前的冲动。来日方长,小妮子不知天高地厚,总有一天要她知道厉害。 十下抽完,初妍缓缓走到贵哥儿面前,柔声问道:「贵哥儿,你可知错?」 贵哥儿有气无力地趴在凳上,恶狠狠地瞪着她,面上的表情恨不得咬她一口。 初妍叹气:「既然如此,剩下的十下继续,他什么时候知错了,什么时候停下。」 贵哥儿一个激灵,连忙叫道:「我知错了!」 初妍问:「哦?你错在哪了?」 贵哥儿咬着牙不说话。 初妍示意婆子,柳条又抽了下来。贵哥儿再熬不住,大声道:「我,我不该随便拿别人的东西。」 初妍道:「向恩成道歉。」 贵哥儿一个迟疑,柳条又抽了下来。他眼睛都哭肿了:「对,对不起。」 柳条停下,绑住他的绳索被解了开来,姬凌安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抱起了他。贵哥儿伏在他肩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黑漆饰金双拉马车驶出忠勇侯府。恩成一声欢呼,扑到初妍身上:「姑姑,你好厉害。」义来也学着哥哥,摇摇摆摆地扑了过来,奶声奶气地道:「姑姑,你好厉害。」 初妍被两个小家伙夹击,差点站不稳。两人的奶娘忙上前,将两个小的抱走。 尤氏望着她露出笑意:「悠然,谢谢你。」他们受那对父子的窝囊气非一朝一日,今日总算扬眉吐气一回。 初妍笑了笑:「没什么。」眼角余光留意着姬浩然的反应。 姬浩然耷拉着眉眼,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 看来诚王说的没错,姬浩然果然有把柄在姬凌安手中,否则不可能是这个表情。 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去闲云院给石太夫人请安。恩成和义来睡醒了,都不肯抱了,你追我赶地跑过了垂花门。尤氏不放心,跟在两个儿子后面,初妍和姬浩然落到了最后。 姬浩然沉默地走了片刻后,忽然开口:「妹妹……」 第61章 初妍疑惑地看向他。 姬浩然说得艰难:「六叔就那一个儿子,不过是占点小便宜,你……」 初妍截断他的话:「所以哥哥的意思是任由恩成受委屈,还是告诉恩成和义来,贵哥儿所作所为是正确的? 姬浩然说不下去了,苦恼地挠了挠头。 初妍开口道:「哥哥,我一直觉得奇怪,你究竟在怕什么?」 姬浩然脸上慌乱之色一闪而过:「我没有。」 初妍道:「既然如此,贵哥儿做错了事,我今日不过是依家法惩戒他,你为何如此紧张?」畏畏缩缩的,实在不像是曾经驰骋沙场,所向披靡的忠勇侯。 姬浩然哑口无言。 初妍一双妙目紧紧盯着他:「哥哥怕他,我可不怕。若下次再遇到这种不合规矩之事,哥哥不管,便由我来管。六叔再厉害,这忠勇侯府也还轮不到他一手遮天。」 姬浩然头痛欲裂:「妹妹,不可。」 初妍淡淡道:「那哥哥给我一个‘不可’的理由。」 西华门。 永寿宫的内侍赶在宫门落钥前将诚王送出了宫。诚王上了等候在外的马车,正要回府,蓦地一愣。 马车座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张纸条,诚王打开看时,心头顿时大跳。纸条上,龙飞凤舞写着一行字: 端午佳节,进贤坊,双条胡同,太白楼,美酒待君。 字迹劲瘦秀挺,锋芒内蕴,正是他一心拉拢的宋炽所书。 车外马鞭声响,马车缓缓启动。诚王攥紧手中的纸条,高声吩咐道:「去双条胡同太白楼。」 夜深漏静。太白楼前,店小二打着呵欠,将大门上挂着的两盏纸灯笼吹灭。整座太白楼只剩二楼的客房还透着灯火。 宋炽垂眸,看着趴在桌上,醉得人事不省的诚王,久久不动。 诚王与他结交的急切出乎他的意料,不过是一张纸条,就甘冒风险赶了过来。 推杯换盏,酒过三巡后,诚王放松了警惕。 他暗中在诚王喝的酒中加了点料。这种药得自龙骧卫,是龙骧卫审讯人犯的秘密手段,与酒配合,可以使对方更加易醉,戒备放松,更容易套出话来,醒来后也记不清自己说了什么。 他很快明白了对方这么做的原因。 他从诚王口中听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未来。 在诚王的梦中,卢夫人早逝,自己成了宋家的弃子,初妍则一直是宋家的女儿,无意中与诚王相识,与他两情相悦,却被永寿帝横刀夺爱。 自己和他为了救出初妍,为了改变命运联手,终于一个登上帝位,一个权倾天下。他们功成名就却成了初妍的劫难。刚刚登上皇后之位的红蓼出于嫉妒,背着他们将初妍绞杀。 初妍死后,他们才知道,原来她才是忠勇侯府的真正的小姐。当年被红蓼所害,失了记忆,阴差阳错下,被自己误认为是妹妹带回了宋家。 宋炽的心在诚王越来越多的吐露中仿佛被密密麻麻的针刺入。 这个梦对诚王来说,委实是个美梦:有美人倾心,得龙袍加身。最后失去了美人,却坐拥万里江山。所以,他明明不该认识妍妍,却想法设法地接近她。 可梦中的她呢?失去爱人,被迫嫁给喜怒不定的天子,至死不知自己的真实身份,糊里糊涂死在了红蓼之手。香消玉殒之际,刚满十九岁。 这个梦想必格外真实,以至于诚王梦醒后,还沉浸在夺回爱人,重登大宝的幻想中。若是她也做了同样的梦,在死亡的那一刻,该有多不甘,多痛苦。 她死的时候会怨恨他们吗,怨恨她爱着的那个人,怨恨他这个「哥哥」? 他们一个身为九五之尊的帝王,一个身为权倾天下的内阁首辅,竟连一个小女子都护不住! 等等,妍妍对诚王,完全不像有情的样子? 宋炽的手指慢慢拈上佛珠,无意识地拨动着:一定有哪里出了差错,如果一切如诚王梦中所见,妍妍为什么会恨自己? 拆散有情人的是永寿帝,害死她的人是红蓼,可她能对着陛下笑,心甘情愿地哄着对方;对诚王客气有礼,形同陌路;唯独对自己冷若冰霜,心怀怨恨。 除非,她知道的未来,又是另一种模样。 他想起先前隐约听到的那声「害死」,心中生起不安:在她的「梦」中,总不成是他害死她吧?是了,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她为什么始终对他抱有敌意,哪怕两人有过那样的亲密,都没有一丝一毫的软化。 凌乱的片段从脑中闪过,她软软地偎依在他怀中,娇姿玉颜,媚态横生,纤纤玉手安抚着他的失控,潮红的小脸带着薄汗,唯有一对勾人心魂的桃花眼,清冷如故,无动于衷。 她恨他,在闯入他的人生,扰乱他一池春水,牵动他心神之后,为着这莫须有的梦中之事,判了他的罪过,恨着他,远着他。 第62章 她对他实在太不公平。 他抬头,望着窗外清清冷冷的一弯孤月,忽然迫切地想要见见她。 忠勇侯府,玉溪馆。 月如钩,月色淡淡,院子花木的影子投射在窗纸上。风吹过,花树舞动,窗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动起来。 初妍在榻上翻了个身,心思烦乱。 姬浩然什么也不肯说,她问急了,他就说她胡思乱想,叫她只管安心做她的大小姐,他会帮她挑个好人家,过两年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初妍心中叹了口气:姬浩然不相信她能帮他解决问题。 也是,他连至亲至近的枕边人都不肯说,自己在他眼中终究只是一介女流,年纪小,连记忆都不全,能帮上他什么? 还得另想法子让他开口。 她又翻了个身,忽觉不对。半透明的层层帷帐外,似乎多了一个人影? 她吓得一下子坐了起来,差点失声惊呼,熟悉的声音及时响起:「是我。」那声音却又与平日不同,说得缓慢,嗓音沙哑。 初妍差点蹦出心口的心落下几分,恼意生起:「你来做什么?」忠勇侯府的守卫也太差了点吧,居然被人随随便便就闯到了姑娘家的闺房。 声音没压住,外间传来守夜的立秋迷迷糊糊的问话声:「姑娘,可是要喝水?」随即听到了床榻的「吱呀」声,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似是立秋坐起身来了。 初妍刚落回的心差点跳到嗓子眼,忙道:「我无事,你歇着吧,不用起。」 立秋应下,外面又响起「吱呀」几声,似是她又睡了回去。 初妍松了口气,心上那根弦却不敢松,气恼地瞪了那人一眼。 帐外那人却不慌不忙,轻轻笑了起来:「你怎么还没睡?」语声幽微,带着探究。 初妍冷淡地道:「你若不来,我已经睡了。」疏离不满之意,呼之欲出。 他声音含糊,慢慢而道:「抱歉,是我不好。」 这声音?初妍鼻子嗅了嗅,皱起眉来。她吸取刚刚的教训,不敢高声,低低问道:「你喝酒了?」 她记得,他一直都是戒酒的,这是反正已经破了一条戒律,其它的索性破罐子破摔了吗? 他轻轻「嗯」了声:「喝了一点。」 喝了一点就舌头都大了?初妍眉头皱得更深,酒量不好学别人喝什么酒?她又瞪了他所在的方向一眼,差点叫了起来。 黑暗中,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从帐外探入,从容将雪青色的竹叶纹绡纱帐撩起,挂于鎏金铜鸾鸟振翅帐钩上。 淡淡的月光流泻进来。 室内没有点灯,月光又太暗,模糊一片。他背着月光而立,五官藏在阴影中,看不分明他面上的神情。床帏隔绝出的空间逼仄,他探身过来,淡淡的酒气弥漫,很快充斥她的感官。 黑暗总是分外令人不安,何况是在如此寂静的夜。初妍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压着嗓子怒道:「深更半夜,宋大人不回家,跑来这里做什么?」 他越发过分了。他不是向来最讲规矩吗?夜深人静,私闯女儿家闺房,他的清名,他谪仙般的形象还要不要了? 宋炽没有回答,初妍但觉床铺微微一震,他已在她床边坐下。黑暗中,他面容模糊,只有一双湛黑的眼睛亮得惊人。 浓浓的不安全感弥漫。初妍抱着薄被,又往后缩了缩。 他又笑了起来,温言道:「别怕,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初妍冷冷接口:「现在你看过了,可以回去了。」 他摇头:「不行,这么黑,我看不清。」俯身凑近。 酒气更浓,他模糊的面容在她视线中一点点放大,她已能看清他眼中的亮光,高挺的鼻梁,薄唇的轮廓,感受到他呼吸间的热度。 初妍的心弦越绷越紧,再往后退,身子已经抵上床板。 「妍妍,」他停留在她面前,轻声唤她,声音低哑,近乎温柔。带着酒味的温热气息拂过她下颌,她听到他的声音在缓缓问,「你就这么讨厌我?」 初妍没有回答。 他离得实在太近,近得她被他的气息,他的温度彻底包围,唇齿开合间,仿佛就能触到她。初妍脑中嗡嗡,忍无可忍,蓦地将手中被子一掀,将他兜头罩在里面。 酒意麻痹了他的肢体和反应,宋炽猝不及防,被她得手,连人带被一把推开。初妍趁机从他旁边跳起,光脚趿拉着绣鞋,站到了旁边木制的踏脚上。 这一下动静不小,外面又传来立秋的询问声。 初妍冷静地道:「你好好睡,不用起来。我睡不着,起来坐一会儿,独自静一静。」她寻到火折子,点燃了床头的铜错银飞燕烛台上的烛火。 屋中亮了起来。她披上外衣,回头看见宋炽已将薄被甩开,安静地坐在床边看着她。 第63章 不知是酒意的作用还是刚刚被被子闷住,他素来清冷苍白的面上染上了红晕,薄唇红润,黑眸中仿佛蒙着一层雾气,带上了几分妖娆艳色。 初妍冷冷道:「你该走了。」 宋炽垂下眼。初妍这才发现,他有着浓密得让人嫉妒的睫毛,黑而直,垂下眼时,恍若一排小刷子,衬得那对湛黑的眼格外漂亮。 喝高了的宋大人,褪去了清冷的外衣,任性得叫人无奈。偏偏他还不吵不闹,让她连气都不知道该怎么撒。 她头痛地揉了揉眉心:这叫什么事? 她索性不理他,低头整理刚刚匆忙披上的外袍。 她不开口,宋炽忍不住了:「你不赶我?」 初妍声音冷淡:「我赶你,你就肯走吗?宋大人存心要毁了我,我又有什么办法?」 宋炽皱起眉来:「妍妍,我怎么会毁了你?」 初妍道:「夜半时分,宋大人一个青年男子,出现在我的闺房,只要有蛛丝马迹落于人眼,我会是什么下场?宋大人还说不是想要毁了我?」 宋炽撑着额头:「我会小心,不会让你落人口实。」 初妍道:「你若真小心,就不会来这一趟。」 是,理智知道该当如此,可人非圣贤,总有情难自禁之时。宋炽看向她,她神色间一片冰冷,漂亮的桃花眼中藏着怒意,没有丝毫女儿家的柔情与羞涩。 他的心顿如置于火焰灼烧,刚刚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再次问出:「你就这么讨厌我?」 初妍不答,竟是默认了。 心头那把火焰越烧越高,他又问:「因为‘梦’中我伤害了你?」 初妍依旧没有开口,想了想,点了点头。 宋炽呼吸窒住,许久,哑声开口:「妍妍,这样对我不公平。」 呵,对他不公平?对前世被他欺骗,被他利用,压榨到死的她就公平了吗? 初妍淡淡开口:「宋大人,这世上本就无公平可言。」 他的声音也冷了下来:「你总要我输个明白。」 他自问,除了最初逼迫她做他的妹妹,之后从未有意做过对不起她的事,便是密室意外发生,也是她不小心闯入。他知道女儿家的清白珍贵,为此宁愿放弃清修之愿,娶她为妻。 他救过她的性命,守诺为她寻找亲人,决心娶她之后,将仅有的一点柔情全给了他。 可她,就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否定了他所有的努力,将他拒之门外,弃如敝履。 她的心怎么就能这么狠! 乌云飘过,遮蔽了天上的孤月。烛台上,烛火摇曳,光影晃动。宋炽撑着额头坐在床沿,雪肤晕红,乌发似墨,玄衣迤逦,黑眸中蒙着一层阴翳。 他又恢复了初识时的模样,孤高清冷如天上之月,清润的嗓音泠泠,似冰玉相击:「妍妍,我愿意认输。可你总要让我输得明白。你究竟梦到了什么,叫你对我如此耿耿于怀?」 初妍想了想,迎上他的目光:「若我让你输得明白,你就会放过我,不再坚持要娶我为妻?」 宋炽静静地抬眸看她,脸上慢慢褪去了所有表情:她用了「放过」两字,原来,他的求娶在她心中果然是叫她避之唯恐不及。 气氛凝滞,无形的压力弥漫,初妍五指屈起,慢慢握成拳。他不言不笑时,显得分外冷峻迫人,她的目光却异常坚定,没有丝毫退缩。 宋炽忽然嗤笑一声。 初妍抿了抿唇,秀眉不高兴地皱起。 宋炽放下支着额头的手,移开目光:「婚姻乃结两姓之好,若你心怀不甘,我又岂会强求?我自幼在佛门长大,并无娶妻之念,本就打算奉养母亲百年之后,依旧皈依我佛。」 初妍先不想信他,听到后面几句,却有几分动摇了。 上一世,他纵化身恶鬼,染上无边杀孽,那串佛珠也从未离手过。被逐出宋家后,他缁衣芒鞋,长居佛寺,哪怕重入官场,青云直上也未曾改变。直到她死亡,他都未动过娶妻之念。 这一世,他对她几次动情都是由于功法反噬。所以,他对她不肯放手,只是出于责任和不甘心吧?他的责任心使他必须要对她的清白,他的自尊心也不容许他被人拒绝,事实上,他应该比她更不想成亲。 所以,之前她也许用错了方法?他们完全可以好聚好散,看在卢夫人面上,她也不想和他闹得太难看。 初妍思前想后,权衡利弊。若是真能与他说开,两不相干,其实,还是值得冒一点风险的。他能主动放手真是再好不过。 她也不愿和他闹翻。上辈子,他的手段,他翻脸无情时的心狠,件件桩桩都令她刻骨铭心,与他为敌实在是个糟糕的主意。 何况,这一世,他没有对不起她,反而救过她,她做不到因他上一世的错误报复他,只想选择远离他,好好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第64章 宋炽静静地等待她开口。 初妍下了决心:「好,我告诉你。梦中,你隐瞒我的身份,骗我是真正的宋姝。在娘……你母亲出事后,为了复仇,想方设法将我送给了卫昀……」 他以为是梦,那就当作梦好了。梦中经历的一生,总不像死而复生般骇人听闻。 宋炽心中微震:她的梦和诚王的梦游似有不同,却又有很多重合之处:诚王的梦中她是宋姝,她在梦中也一直以为自己是宋姝;诚王的梦中母亲出了事,她的梦中也是如此;而且,两人的梦中,她都嫁给了卫昀。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巧合? 诚王说,他在梦中仿佛度过了一生,真实无比,难道她也在梦中度过了一生? 等等,宋炽望着初妍竭力平静的面容,微敛的桃花眸,无意识攥住衣角的纤纤素手,心中一动:她的情绪不对劲,她没有把全部的实话说出来! 他压下浮动的心思,露出诧异之色,故意道:「就因为这个?」 什么叫「就因为这个」?初妍听他轻飘飘的语气,强自压抑的怒火与怨恨一下子冒了出来,气不打一处地道:「宋大人是觉得,自己这么做没什么问题吗?」 宋炽的目光落在她因愤怒而格外娇艳生动的容颜上,见她气得脸颊绯红,水汪汪的桃花眼中满是怒火,不动声色地道:「妍妍,这只是梦。」他顿了顿,仿佛哄孩子般柔声开口,「梦中的一切就算再真实,终究是梦。我怎么可能将你送人?」 「怎么不可能?」初妍冷笑,「你……」她忽然顿住,不愿意再说下去。说得再多又有什么用?他不会相信,只会觉得她用一个梦否定他实在无理取闹。 「我什么?」宋炽不以为意地道,「妍妍,不要闹了。梦只是梦,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 她闹,这些事不会发生?初妍脑中「咯嘣」一下,仿佛有一根弦突然崩断,被他轻描淡写的态度彻底激怒。 「不会发生?」她冷声开口,「好,我且问你。我们在保定初遇时,若是我的记忆失去得更彻底,醒来后什么都不知道。而那时,你要我假扮你的妹妹,你会怎么做?」 宋炽一怔,皱起眉来。 「你不敢回答我吗?你不敢说便我来猜猜看。以你素来的行事,你会选择告诉我真相,还是直接告诉我,我就是你的嫡亲妹妹,免得我一不小心露了破绽?」初妍冷笑,「你会选择后者对不对?」 宋炽没有否认。 他素来不喜欢给自己找麻烦。如果真是她假设的情况,他要瞒过所有人,确实是连她一起瞒住最可靠。 初妍又道:「我再问你,若你母亲被人欺辱,害死,你要复仇,反而被人勾结权宦,诬陷你不忠不孝,逐出家门,令你身败名裂,走投无路,你会怎么做?」 宋炽心头大震。 诚王的梦中他成了宋家的弃子,被逐出家门,个中缘由诚王却说不清楚。初妍却清楚明白地说了出来:有人害死了母亲,他要复仇,被人诬陷不忠不孝,逐出家门,身败名裂。 初妍道:「你现在自然不会将我送人,因为夫人还好好的,你也好好的,远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可真到了那地步,宋炽,」她一字一顿地叫他的名字,「你不会对我留情。有些事情,一次教训便已足够。」 他抬眼,触到了她含着悲伤又带着冷意的眸光,电光火石间,蓦地将她说的一切,从前的疑惑串连起来:祖母寿宴那日,她种种不同寻常的举动,是为了避免母亲悲剧的重演。那一日,如果不是她,母亲被向来喜爱玩弄美妇人的高阁撞上,会有什么下场可想而知。 如果不是她,死的就不是段氏,而是母亲了。 她和诚王的梦中,母亲都早逝了。对方是权势滔天的高阁,他要报仇,势必引起宋思礼的恐惧不安,所以才会有他身败名裂,逐出家门之事。 真的到了四面楚歌的境地,他会怎么做? 宋炽目中闪过森冷之意。 他从来不是什么好人。已经跌到地狱深处的他,只想复仇的他,大概什么都做得出来。他会不惜一切代价,不择手段,爬到权力之巅,叫曾经欺辱他之人都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所以,梦中身为他妹妹的她结识了诚王,与诚王做了恋人,为的就是让卫昀注意到她,让她进宫,铺就他东山再起的青云路。 他有些理解初妍对他的抗拒了,这个梦,委实真实可怕得叫人心惊,梦中的他,无情至此,算计至此,她怎能不对他心生恐惧? 可,他怎么会舍得将她作为复仇的工具献给卫昀? 他闭了闭眼:「这个梦……」只是梦而已。现实是,母亲没有死,而她,也绝不是可以随意被牺牲的那个人。 他慢慢开口:「妍妍,我不会将你送人。若是不小心弄丢了你,也一定会接你回家。」 第65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初妍气得头痛:他怎么有脸说这种话?上一世,他明明就将她送了人。至于接她回家,是直接送她回老家,一了百了吧? 可他没有前世的记忆,不肯承认,她还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她揉了揉眉心,不想和他在这个问题上作无谓的争论。现在最重要的,是打消他娶她的念头。 既然这个理由说服不了他,初妍想了想,改变了策略,声音软了下来:「我在见到你前就经历了这一切。梦中,我把你当做亲兄,心甘情愿为你入宫,为你筹谋,最后……」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没有说完。 宋炽想起诚王说的她的结局,从来冷硬的心仿佛被锐物骤然刺了一下。 她梦到了她的死亡吗? 初妍轻声道:「我在梦中,做了一辈子宋家的女儿,直到死去都以为你是我的嫡亲兄长。」 宋炽明白了她的意思。 所以,她才会第一次见面,就脱口叫他「阿兄」;她才会对卢夫人如此亲昵,感情深厚;对宋家的一切如此熟悉,应付自如。 所以,她几次拒绝他。她说,他是她的阿兄,怎么能做丈夫? 阿兄吗? 他抬起头,目光细细描摹着她的模样。 烛光昏黄,柔柔软软地披在她身上,她赤足踩着绣鞋,亭亭而立,肤若新雪,眼若含波,娇艳如枝头初绽的桃花。 月白的丝质外袍披得匆忙,襟口处空落落地散着,露出如玉如瓷的修长脖颈;一头微卷的秀发没有束起,流瀑般披散在肩头,衬得那张吹弹得破的小脸粉扑扑的我见犹怜,说不尽的娇慵妩媚之态;一对妖娆的桃花眼中,目光却透着冷寂和脆弱。 她离他那么近,触手可及;却又是那么远,仿佛他永远无法靠近她。 他的目光幽暗晦涩:她始终有无数个理由不愿嫁他,可自从密室那一日,他待她的心情早已两样。 初妍垂眸道:「阿兄若真怜我,娶我之事休要再提。我,我总是将你当作兄长般敬爱。」 宋炽望着她,黑眸凝光,久久不语。 初妍一鼓作气说完,这会儿倒忐忑起来了:他不是说只要得个明白,他不会强求吗?她已经将能说的都告诉了他,他该不会是想反悔吧? 宋炽终于开口了:「妍妍的意思,是继续做兄妹?」 初妍犹豫了下,点头。 宋炽问:「若我做不到呢?」 初妍:「……」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提议,「阿兄若不愿,请为陌路人?」 宋炽沉默了。许久,他忽然淡淡笑了笑,漫声应下:「如你所愿。」 他答应得轻巧。初妍一怔,糊里糊涂:他是答应了做回兄妹,还是做陌路人? 宋炽起身站起,修长的身形投下长长的影子,笼罩住她,抬手,落到她衣襟上。 初妍脸色丕变,身子僵住:「你……」 宋炽目光专注地看着她,将她散乱的襟口拢起,又理了理。 初妍木木地看着他的动作,浑身上下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定住,一动都动不了,茫然看向他。 许久,他清浅的呼吸拂过她耳垂,温润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妍妍,我们不可能再做兄妹,这辈子都不能。」 初妍心头一跳,他的意思是从今往后,愿为陌路人吗?那真是再好不过。 心念未已,他又道:「可要我把你当做陌路人,也不可能。」 所以,他是什么意思?初妍被弄糊涂了。 宋炽看了她一眼,笑容温润:「我走了,你早些休息。」说罢,头也不回地跳出了窗。 沉香木的香气袅袅消散,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不知过了多久,初妍紧绷的身子终于放松下来。他从不打诳语,说了如她所愿,应该就不会再强求她嫁给他了吧? 至于后来莫名其妙的话,不当兄妹,也不当陌路人,是说就当寻常的世交相处? 那也无妨,时间长了,男女有别,相见无期,她和他终究会渐行渐远。 她终于可以不用担心自己要嫁给他了。 初妍解决了一桩心事,心情大好,重新回到卧榻时,嘴角还带着笑意。 她却不知,就在一墙之隔,宋炽闷哼一声,脸色绯红,虚脱地靠上粉白的墙,额角沁出一层密密的汗来。 月亮从云层中钻出,风吹过,梧桐的枝叶晃动,将墙角处的人影照得忽明忽暗。 宋炽原本漂亮的骨节分明的手上青筋毕露,微微颤抖着摸出一瓶药来。 他的力气已消散大半,试了两次,才打开瓶塞,从里面倒出一粒小拇指大的白色药丸,一口吞下。 这是明衍大师赐给他的克制功法反噬的药丸,药性极阴极寒,功效霸道。虽然能抑制他的功法反噬,却对身体的伤害极大。 第66章 真正解决反噬的方法…… 他听着墙内的动静,闭上眼,许久,面上的绯红渐渐消褪,脸色一点点恢复平静。 少女娇柔婉转的声音兀自回荡在他耳边,语气讨好,语意却那般无情:「阿兄若不愿,请为陌路人。」 紧紧攥住的手几乎把药瓶攥碎,陌路人,好个陌路人,她想得可真美,在搅乱一池春水后,竟妄想全身而退。 她因梦而生心魔,不愿嫁他;可她早已成为他的心魔,他怎可能将她视作陌路? 宋炽抬头,看向清冷月辉中的重重屋宇,目中一片阴翳翻涌:他会如她所愿,可这个「愿」,他总会百般筹谋,让她变为「嫁给他」。 不做兄妹,不为陌路,她的归宿,只能是他的妻子! 初妍晚上半宿未睡,第二天不免起迟。 好在忠勇侯府的规矩与文官之家的宋家不同。石太夫人不喜拘束,又心疼小辈,直接将每日的晨昏定省改为只需晚上去,顺带每日晚上,一家人一起在闲云院用膳。 早上不需请安,又不像在宋家,有一个宋炽日日监督她做功课,她偶尔放松,睡到自然醒并没有什么大碍。 外面传来一阵动静,初妍吃过早膳闲来无事,走出去看到外面厅堂中,立秋正指挥着两个小丫鬟将两个箱笼打开、登册。 箱笼是红漆描金的樟木箱,一箱是各色绫罗绸缎,里面缂丝、妆花缎、云锦、霞影纱各两匹;另一箱则是皮子,白狐皮、貉子皮、银鼠皮、灰貂皮……应有尽有。 初妍惊讶:「这两箱东西哪来的?」 立秋带着小丫鬟向她行礼:「一大早正院就派人送来了。夫人说,谢谢您昨日为小世子出头。」 原来是尤氏的谢礼。 这也太夸张了些。初妍摇头:「嫂嫂也真是的。恩成是我的侄儿,我护着他不是应该的?她弄这些来也忒见外了。」 立秋眉眼带笑:「夫人猜到姑娘会这么说。她留了话,这些不算谢礼,就是她心里高兴,想到这些东西压在箱底也是白费,翻出来给姑娘裁几件新衣,希望姑娘也高高兴兴的。」 初妍失笑:尤氏是诚心送礼,体贴地连送礼的理由都准备好了,她倒是却之不恭了。 这两箱皮毛绫罗,价值不菲,便是在他们这样的人家,一下子拿这么多出来,也算得上大手笔了。可见平日尤氏在姬凌安的阴影下,心里有多憋屈。 想到姬凌安,初妍面上笑容敛去。 昨日一见,她算是深刻领教了姬凌安父子在府中的气焰有多嚣张。 恩成身为世子,姬凌安父子都丝毫没有把他放在眼中。悬在内室的木剑想拿就拿,甚至面对正主,都理直气壮地认为抢到了就是自己的。 乌烟瘴气,主客不分,姬浩然竟然还一味纵容! 姬凌安究竟拿捏住了他什么把柄,叫他堂堂一个侯爷竟如此窝囊,连妻儿都护不住? 初妍想了想,决定再去外院一趟找姬浩然。姬凌安的事不解决,永远是忠勇侯府的心腹大患。依着她素来的性子,并不想多管闲事,只想要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可她如今已是忠勇侯府的一员,身在其中,根本无法独善其身。 刚走到门口,外面传来婆子通传的声音:「唐妈妈来了。」 尤氏身边的唐妈妈,怎么这个时候来找她?初妍疑惑,说了声「请」,就见唐妈妈满脸是笑,匆匆走进。 唐妈妈见到她松了口气:「姑娘在家里呢,太好了。」见她一副家常打扮,「唉哟」一声,「我的好姑娘,你怎么就穿这个?快快快,快换身衣服出去吧。」 初妍奇怪:「妈妈,这是怎么了?」 唐妈妈笑道:「宫里来人了,太后娘娘宣姑娘入宫觐见呢。」 初妍怔住:梁太后怎么忽然要见她? 唐妈妈压低声音悄悄道:「前来宣旨的汪公公是老熟人,说是好事。」 好事?能有什么好事?前世,梁太后望着她挑剔厌恶的目光浮现脑海,初妍藏于袖下的手忍不住捏紧。卫昀的这位生母,可不是什么善茬。 天气阴沉下来,蜻蜓低飞。沉闷的雷声隐隐传来,风一阵紧似一阵,暴雨欲至。 南书房中,卫昀望着窗外暗下来的天色,开始坐立不安。 宋炽视若无睹,平静的声音响起:「《冠义》篇有云,‘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而后礼义备。’陛下可解其义?」 今日正轮到宋炽为卫昀讲解《礼记》。 卫昀看着外面,心不在焉。等到宋炽又叫了声陛下,他才茫然开口道:「宋卿刚刚说了什么?」 宋炽神色平静,仿佛全未发现卫昀的走神,又说了一遍。 第67章 卫昀一头雾水:「朕不知。还请宋卿讲解。」 宋炽道:「臣上次已为陛下细细讲过此篇。」 咦,是吗?卫昀心虚地避开宋炽的目光,只记得上次他讲解时,自己满脑子的怎么溜出宫去参加锦乡侯府的龙舟会,实在记不起他讲了什么。 宋炽神色不动。 轰隆隆,雷声骤响,仿佛炸在了耳边。卫昀一下子跳了起来。 侍候在旁的张顺吓了一跳,忙叫道:「陛下?」 卫昀向外跑去:「宋卿,朕有要紧事去办,今日的经筵日讲暂时作罢啊。」 张顺忙拿起伞追上前去:「陛下,外面马上要下雨了。」 卫昀不耐烦地道:「朕知道。」不是为了下雨,他还不必急着跑出去。 结果刚到门口便被人拦了下来。 穿着大红飞鸾服的龙骧卫分左右列队廊下,一个头戴乌纱描金曲脚帽,身穿大红团领蟒服,腰系鸾带的中年男子缓缓自外走入,恰挡着卫昀去路。 那男子生得面目阴柔,白净无须,走起路来,肩膀不晃,每一步都仿佛用尺子丈量过一般,不多不少。 正是卫昀的大伴,司礼监掌印太监高阁。 卫昀皱眉道:「让开,朕有急事。」 高阁恭敬地向他行了一礼:「陛下,太后娘娘有令,每日的经筵日讲您不得半途而废。」 卫昀瞪向他:「你听朕的话还是听母后的话?」 高阁道:「陛下与太后娘娘母子一体,臣听从太后娘娘的吩咐,也就是听从陛下的。」 卫昀大恼,口不择言:「狗屁!」 高阁神色恭敬如故,提醒他道:「陛下,您还有事要仰仗太后娘娘。」 卫昀怔了怔,想起什么,怒色稍敛。 高阁柔声道:「何况,陛下中途离开,小宋大人只怕也不会高兴。」 卫昀魂儿归位,这才意识到自己逃的是宋炽的课,回头看了宋炽一眼,头痛起来。别人的课也就罢了,偏偏是他的! 梁太后重经学,为卫昀请来进行经筵日讲的老师都是当世大儒与内阁重臣,唯有宋炽年纪轻,资历浅,算是一个异类。可偏偏卫昀最忌惮的就是年纪最轻,资历最浅的宋炽。 这忌惮是通过无数惨痛教训换来的。 宋炽是卫昀的第三个礼法师父,前两个师父一个是前礼部尚书常自安,一个是翰林院掌院学士祝远,一个被卫昀气得差点中风,另一个则干脆告老还乡了。 后来,梁太后接受了宋炽座师工部尚书,阁老廖定昆的举荐,同意让宋炽来试试。 宋炽第一回来上课,卫昀哪里看得上他,找了两个翰林院的大儒专从经义上刁难他,又寻了三四个伶牙俐齿的小内侍在一边胡搅蛮缠。 结果,大儒和宋炽唇枪舌战一番后一脸感佩,连说后生可畏,甘拜下风;小内侍们更是听天书一般,在宋炽清冷高华气度的压制下,连插话的余地都没有,直接被说懵了。 第一回合,卫昀完败。 卫昀岂肯甘心。宋炽第二次来上课,他改变策略,叫宫女给宋炽奉上一盏加了料的茶水,等着对方出丑。结果不知怎的,一来二去,那加了料的茶水竟阴差阳错出现在他桌上。卫昀全无防备,喝了一口,顿时被辣得涕泪交流,舌头发麻。 卫昀的脸丢大发了,又不好意思找太医,气得装睡。结果宋炽讲起了一个有趣的小典故。他说得生动,卫昀听得竖起了耳朵,觉也不装睡了,气也没有了。正当听得入迷,宋炽居然戛然而止!理由就是他睡着了。卫昀一口气被吊得不上不下的,差点吐血。 第二回合,卫昀又败。 第三次,卫昀想着宋炽一介书生,还是得从他的薄弱处下手,寻了两个身手敏捷的小内侍埋伏在门后,想要叫他跌个狗吃屎出个大丑。 这一次结局就更惨烈了。宋炽看着文弱,身手却厉害得出乎意料,小内侍的袭击被他轻易躲过不说,他还顺手将两个小内侍丢到了门外的鱼池中。 卫昀一气之下亲自动手,好歹他也是自幼学习骑射,弓马娴熟。他就不信宋炽敢跟他对打。 宋炽果然不敢跟他对打,所以直接随手把他点了穴,硬生生地定在座位上,听完了一整堂课。卫昀这才知道宋炽竟是文武双全,最丢脸的是,他想拒绝听课,最后居然觉得宋炽讲的课还挺有意思的。 第三回合,卫昀一败涂地。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三次失败,卫昀再没心思折腾,跑到梁太后面前,撒泼耍赖,说他不喜欢宋炽,要把宋炽换走。 南书房发生的一切早就有人报告给梁太后。梁太后待卫昀发完脾气,十分欣慰地道:「依陛下所言,宋大人委实是个良师」言下之意,总算有人能治住这个混世魔王了。 第68章 梁太后非但不肯撤了宋炽礼义师父的职,甚至还想让他多教一门经义,气得卫昀差点想砸了南书房。 母子俩讨价还价,最后卫昀勉强同意了宋炽做他的礼义师父,但其它的课谢谢,也就不必加了。 就这样,几年来,卫昀其它课的老师走马灯般换,礼法老师始终未变。 卫昀的脸垮了下来:宋炽做事素来一丝不苟,上他的课规矩极重,中途翘课惹他生气了,他有的是手段,冠冕堂皇地找自己的茬。 可他真的想去接人。 卫昀心中天人交战。 高阁服侍卫昀多年,何等了解他,见他纠结,体贴地建议道:「不如这样,陛下有什么要紧事,吩咐臣去办即可。臣保证为陛下办得妥妥帖帖的。」 卫昀看了屋中神情淡漠的宋炽一眼,终究还是让步了:「也好。」他吩咐高阁道,「母后今儿召见她,这天眼看着就要下大雨了,你代朕带着软轿去接她,可不能让她淋着了。」 高阁立刻明白了过来。原来陛下是挂念着姬家小姐进宫这件事。他目光微动,垂手应道:「臣遵旨。」又添了一句,「得陛下挂念,姬姑娘可真是个有福之人。」 卫昀得意道:「她自然是个有福的。」等她入宫了,他定叫她每日欢欢喜喜的,不会后悔。只可惜,他给不了她想要的皇后之位,终觉得亏欠了她。 高阁顺着他应和了几句,提醒道:「陛下先回去吧。宋大人还在等着呢。」 卫昀一步三回头,想了想,又嘱咐道:「你看着她点,她第一次进宫,休要叫人为难了她。」 高阁道:「陛下放心。」 卫昀又道:「若有人敢欺负她,速速报朕。」 高阁一派恭谨:「臣办事,陛下只管放心。」 卫昀没话说了,不甘不愿地回了书房,想着免不了要被宋炽劝谏教导一番,不由气虚。哪知他提着心等了半晌,宋炽依旧是那副平静的模样,垂眸安静地翻着书,仿佛压根儿没注意到他出去过一样。 卫昀心中不免奇怪,宋炽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 他自然不会和自己的好运作对,装模作样地拿起桌上的书。 宋炽平和无波的声音响起:「《冠义》篇陛下既不解其意,不妨抄上几遍。」 卫昀:「……」又来了!每次都叫自己抄书,偏偏自己还不能不听从。是,他是一国之君,他要不愿受罚,宋炽明面上肯定不敢对他怎么样,可谁叫他有一次打赌输了,承诺过对方,在学业上若有过错,任凭惩罚。 卫昀心中恨啊,明知道宋炽是个不好相与的,他怎么就不吸取教训,偏要不信邪地和对方打赌?这会儿,他心中有如百爪挠心,恨不得插翅飞到宫门去接初妍,偏偏日讲没有结束,想走都走不了。 轰隆隆,又是一声惊雷炸响,几点雨珠噼噼啪啪打过前奏,大雨顿时瓢泼而下。 卫昀胡乱写了几个字就开始分神: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高阁接到人没有,会不会让她淋到?高阁办事一向细心妥帖,应该不会让他失望吧。 倾盆大雨中,一队宫人抬着顶上铺了油布的软轿,穿行在长长的宫道中,往梁太后所居寿安宫而去。 豆大的雨点打在青石板的路面上,四处飞溅,如无数跳动的水晶珠子。 高阁亲自打伞,在前面领路。风雨太大,纵有伞遮蔽也无济于事,很快,一行人除了轿中的初妍,身子都湿了大半。 初妍素白的玉手将轿帘揭了条缝,目光掠过暴雨中朦胧而熟悉的大红宫墙,重重殿宇,心生恍惚。 上辈子,她也是在这样一个大雨滂沱的日子,一乘小轿入了宫,从此后,再也没能踏出这座华丽的牢笼。 她的目光掠过风雨中艰难抬轿的宫人,落到走在前头,身姿笔直的高阁身上。 哪怕是在这样的暴雨中,他依旧仪态周全,每一步都仿佛用尺子丈量过一般,不多不少。不同于卫昀一拿起书就头痛,高阁陪伴卫昀多年,却是个极爱读书的。看他的面相,颇有儒雅之气,平时行事也肯周全忠义之士,在士人中口碑颇佳。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阉人,深得卫昀信重,权倾天下,号为「内相」,竟会是个专好玩弄别人家妻子的恶魔。 上辈子,就是这个人欺辱卢夫人的举动,导致了后来一系列的变故。 这辈子,卢夫人的命运被她改变,可初妍看到高阁,依旧一股厌恶直透心头。高阁胆大包天,祸害的可不止是卢夫人一人。前世,他最后折在她和宋炽手上,也是因为这个毛病。 轿子在寿安宫的穿堂落下。高阁将伞给了小内侍,亲自上前撩起滴水的轿帘,伸出一手,恭敬地道:「姬姑娘,请。」 初妍看到了前方熟悉的「慈寿凝禧」匾额,压下心中的情绪,手虚落到他手心,弯腰下了轿,很快收回。 第69章 高阁的目光闪了闪,眼底划过一丝异色,面上却丝毫不露,含笑道:「咱家为姑娘领路。」 初妍颔首:「有劳公公了。」 寿安宫中济济一堂,贾皇后恰好带着卫昀的几个妃子给梁太后请安,听到小宫女通传初妍到了,一瞬间都安静下来,各怀心思地看向宫门口。 初妍今日打扮得中规中矩,藕荷色杭绸褙子,绛色缠枝莲纹马面裙,梳了双丫髻,插了对赤金累丝芙蓉双股钗,不求出挑,但求无过。 她目不斜视,规规矩矩地向梁太后行了叩拜之礼。 一时,无数道视线都落于她身上。 梁太后慈和的声音响起:「好孩子,抬起头来,给哀家看看。」 初妍慢慢抬起头来。 四周静默了一瞬,一时间,仿佛连呼吸声都已消失。 良久,一道细弱的声音幽幽响起:「姬姑娘真是好相貌。」 初妍不用看,就知道说话的人是贾皇后。 贾皇后的人生算得上传奇一则。她的年纪比卫昀还大两岁,出身不高,父亲只做到了北方一个小城的通判。在她及笄那年,鞑靼人大举入侵围城,知府、同知先后逃跑。眼看孤城将破,贾皇后的父亲挺身而出,振臂一呼,组织城中军民守城。 她父亲千方百计,足足守城守了一个月,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在城破之日,全家都以身殉城。 事迹传至京城,先帝嘉他忠勇,恤他满门忠烈,知道他只剩一女,当初因体弱寄养在外家,没有跟去辽东,逃过一劫,便指给了当时还是闲散皇子的卫昀做妻子。 先太子天不假寿,这天下最终落于卫昀之手。贾氏妻凭夫贵,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 可惜她身子骨不好,一年中倒有大半年病在床上。 这会儿,贾皇后开了口,其余几人也反应过来,一个冷哼道:「怪道把陛下迷得五迷三道的。」另一个娇娇柔柔地道:「这模样,可把我们都比下去了。」 初妍无语了。她仔细回想了下,冷哼的那个应该是杨妃,出身镇国公府;说话绵里藏针的则是丽嫔,父亲是辽东经略,凭着美貌,在几个后妃中,最得卫昀的宠。 她上一世进宫,并没有机会和卫昀的几个妃嫔多打交道。她进宫一个月不到,杨妃就获罪被贬入冷宫,丽嫔服药自尽;几天后,卧病在床的贾皇后以久病难愈为由,自请出家,震惊朝野。一时间,卫昀的后宫只剩了她一人。 也正因如此,她得了个狐媚惑主的名声。 初妍只觉得冤枉,休说卫昀那时中了药,根本就没有了那种能力;便是他没中药,也从没在女色上上过心。 这家伙贪玩任性,随心所欲,又打小在宫中长大,见惯了各色美人,根本就不是能用美色魅惑的人。 这辈子就更冤了。卫昀几次找她,对她另眼相看,明明是觉得好玩多于心动。 所以,卫昀这家伙到底在宫里说了什么,他几个妃子怎么一副把她当情敌的架势? 初妍心里撇了撇嘴,面上依旧姿态优雅地行礼。随着坐起的动作,她的目光飞快地扫了眼端然而坐的梁太后,随即垂下,落在面前光滑如镜的金砖上。 梁太后保养得宜,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生得柳眉如画,肤若凝脂,看得出年轻时是个出色的美人。她声音慈和,面相可一点儿也不慈和,高挺的鼻子鼻尖微勾,一对微微斜飞的眼眸锐利如隼,轻易让人生起无可遁形之感。 初妍不喜欢梁太后看她的目光。 前世,卫昀硬生生从诚王手中夺走了她,叔侄间最后一点叔慈侄孝的遮羞布被扯下,闹得水火不相容。梁太后手心手背都是肉,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一直觉得是她害得叔侄失和,看向她时,永远是那种带着审视、挑剔与厌恶的目光。 她早就受够了。 梁太后看了她许久,才不紧不慢地道:「起来吧。」 初妍抿了抿唇:梁太后的时机掐得极好。膝盖被硌得生疼,下马威她已收到。再跪下去,她大概就要跪不住了。 梁太后让宫人搬了个小杌子给初妍坐,漫不经心地问道:「听说姬姑娘先前被宋家误认作女儿,后来发现真相,才回忠勇侯府的?」 真假女儿的事传得沸沸扬扬的,又因红蓼的入狱,卫昀插手定罪闹得几乎已人尽皆知,连梁太后都好奇起来了。 初妍轻轻「嗯」了声。 梁太后有了点兴致,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哀家那会儿听人说起,至今不敢相信有那么巧的事。」 初妍道:「民女也稀里糊涂的,皆是上天庇佑。」 梁太后目光一闪,还没来得及说话,杨妃冷笑道:「我看姬姑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先是想冒充宋家姑娘,结果没成功,现在得了贵人青眼,从前的事一推三五六,好生清白无辜。」 第70章 初妍有些厌烦:杨妃上一世就是如此,仗着家世出色,在后宫算是独一份的,就说话不留情面,处处刁难别人。原来是针对丽嫔,等自己进宫后,立马将枪口调转对上了自己。 这一世,自己压根儿没有进宫的意思,不过是被太后召见,她又这样! 初妍看了杨妃一眼,娇娇小小的个子,吊梢眉,丹凤眼,嘴角一颗黑痣,看着就凶巴巴的不肯让人。听说有一段时间甚得卫昀宠爱,后来丽嫔进宫,才压过了她。 初妍正犹豫,是选择无视她,还是驳了她的话,一道冷冰冰的声音响起:「道歉。」 初妍一愣,看向门口,就见卫昀踩着木屐,大踏步地走进殿中。 杨妃失声叫道:「陛下!」 卫昀眉宇间煞气重重:「杨氏,朕的话,你是没听到吗?朕给你体面,允你向姬姑娘道歉弥补过失,你一动不动,是想朕叫慎刑司的人来吗?」 杨妃的脸色一点点变得全无血色,不敢置信地道:「陛下,就为我说了她一句,你就要叫慎刑司的人?」 卫昀道:「错了,你是连朕的话都不听,抗旨不遵,大逆不道。」 杨妃的一对大大的凤眼中满是愤怒,大声道:「陛下处事不公,妾不服。」 华丽空旷的大殿中,杨妃尖利的声音飘荡,分外刺耳。 卫昀眼中戾气闪过,不耐烦地吩咐道:「掌嘴!」 「陛下!」杨妃漂亮的脸上一阵红,一阵青,眼中泪花涌出。不敢相信卫昀会这么对她。 她是在卫昀继位后进宫的,没多久,便因美貌与骄纵的脾气得到卫昀另眼相待。卫昀不喜皇后温吞柔弱的性子,将宠爱全给了她。便是后来有了丽嫔,对她的宠爱也并没有减少许多,一直纵着她的小脾气。 卫昀曾经说过,他最喜欢她由着性子,骄傲亮丽的模样。 她一直以为,便是有再多的嫔妃,她在他心中也是特别的。可他居然为了替别的女子出头,罚她掌嘴!那个女子,甚至还不是他的妃子。 杨妃伤心欲绝地看着卫昀。 初妍心头微叹:这一幕,似曾相识,与前世几乎一模一样。杨妃始终不明白,帝王的宠爱是最靠不住的,尤其是卫昀这样的性子。 他就像一个残忍的孩子,喜欢一个玩具时,视若珍宝;等有了更好的更喜欢的玩具,一转头便将先前的珍宝抛之脑后,弃如敝履,根本不会考虑玩具的心情。 杨妃眼睫颤动,大颗大颗的泪珠滚下。 卫昀越发不耐烦,目光冷酷:「朕的话你没听到?」 杨妃从未见过卫昀这样的目光。不,应该说她见过。不过,这样的目光,从前都是对着别人,对着冒犯她的那些人,从未这般对她过。 想到曾被卫昀以这样的目光看过的人的下场,杨妃脸色一白,心中陡然生出无限恐惧。 「大胆!」贾皇后见势不对,先变了脸色,厉声斥道,「杨妃,陛下宽仁,纵得你不知轻重了。怎么回陛下的话的?」 杨妃一个激灵,终于意识到眼前人不仅仅是她的夫君,还是生杀予夺的天下之主。她怎么就能仗着他的一点宠爱,失了分寸了? 她腿一软,在卫昀冰冷暴戾的目光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抬起手来「啪」一下打上了脸:「妾有罪。」「啪」,又一下,「妾有罪」…… 一声又一声的掌嘴声响彻大殿,杨妃娇美的脸颊很快肿了起来,卫昀却丝毫没有叫停的意思,厌恶地开口道:「朕还不知道你们,欺善怕恶,欺软怕硬,仗着朕给你们些许体面,就敢挖空心思向人抖威风,给人使绊子。」 他这话一扫一大片,贾皇后脸色微变,惶恐地伏地下拜请罪:「陛下,杨妃出口不逊,是臣妾没有管束好她,还请陛下降罪。」 贾皇后一跪,一殿的人,除了梁太后,全都呼喇喇地跪了下来。 初妍只得也跟着跪下,心里无奈之极,进了宫动不动要跪,真要人命。 卫昀眼睛只看着初妍,皱眉道:「她们请罪,你跪什么?快给朕起来。」 初妍:「……」要不是知道卫昀这人没什么九曲八拐的心思,她定要怀疑卫昀是故意坑她。 刚刚为她出头,发作了杨妃且不说,现在跪了一屋子的人呢,有他的皇后和宠妃,结果他谁也不管,只叫她起来。这家伙是生怕这些人不妒恨她吧?梁太后还在呢,会怎么想,怎么看她? 她头痛欲裂,却无可奈何,卫昀到底是为她出头,是对她好,这份心意她总是领了。何况这会儿,这家伙的性子也上来了,她不敢违他的意思,站了起来。 无数道或明或暗,情绪不同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初妍只作不觉,垂首恭敬地道:「是,民女遵旨。」 卫昀心气稍顺,摆了摆手,对贾皇后道:「皇后既知罪,今后便当好好管束六宫。朕不希望再见到今日之事。」 第71章 贾皇后小心翼翼地应下:「臣妾遵命。」 卫昀见到她这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就心烦,吩咐道:「都起来吧。」这才对依旧在掌嘴的杨妃道,「罢了,下不为例。」 杨妃停下手,双颊肿得如猪头般,咬牙咽下心中的怨气,谢恩道:「谢陛下宽仁。」 卫昀道:「行了,你们都下去吧,休在这里碍朕的眼。」 丽嫔不甘心,娇滴滴地喊了声:「陛下,」楚楚可怜地道,「外面雨还大着呢,我们……」 卫昀一个眼风扫过去,丽嫔心中一凛,不敢再说什么。 梁太后皱起眉来:「皇帝,下着雨呢,你不心疼人,哀家还心疼皇后的身子。」 贾皇后惶恐地道:「母后,臣妾无妨的。」她嫁给卫昀这些年,畏惧卫昀如虎,从来都不敢违拗他的意思。 梁太后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懒得再说什么。 贾皇后松了口气,连忙道:「臣妾告退了。」带着杨妃和丽嫔退了下去。初妍也要退下。卫昀叫住她:「朕可没让你走。」 一时间,初妍只觉杨妃落到她身上的目光仿佛要剜了她一般。连丽嫔的眼神都不大对了。贾皇后却依旧是那副贤良温顺的模样,含笑道:「姬姑娘难得进宫,便多陪陪母后吧。」 初妍心里直叹气:卫昀可真会为她拉仇恨。杨妃原就是个暴躁记仇的性子,这会儿心里,只怕都想将她生吞活剥了。 等人都退出殿中,卫昀的冷脸瞬间消失,露出笑来,上上下下地打量初妍,得意地咕哝道:「这次小宋师父总不能再拦着我看你了吧?」 梁太后咳了一声。 卫昀回过神来,对梁太后笑道:「母后,姬姑娘难道进宫,你就留她在宫里住几天吧。」 梁太后岂能不知卫昀在打什么主意,板着脸一点笑容都没有:「胡闹。姬姑娘刚刚认祖归宗,正是和家人团聚之时,哀家这个时候把她留在宫中,像什么话?」 卫昀嘀咕道:「就留几天,有什么要紧的?」嬉皮笑脸地道,「母后,就留她几日吧。」 梁太后不理他,索性转了话题:「陛下刚刚在嘀咕什么,怎么又和小宋大人扯上了关系?」 卫昀支吾不语。 梁太后扫了他一眼,也不为难他,叫来高阁:「你来给哀家说说是怎么回事。」 卫昀道:「不许说!」 梁太后见他孩子气的举动,头痛地揉了揉额角:「陛下不让高大伴说,难道哀家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吗?是不是小宋大人曾经劝谏过你?」 卫昀不说话。 高阁笑着回道:「当初小宋大人将姬姑娘误认作妹妹,如今姬姑娘虽已认祖归宗,小宋大人却还是将她当作亲妹般对待。陛下赤子之心,并无邪念,却架不住有心人揣测。」 梁太后点了点头,对卫昀道:「小宋大人拦你乃是正理。姬姑娘乃未出阁的女儿家,名声珍贵,陛下再是天下之主,也该避嫌。」 卫昀不高兴地道:「朕就是看看她,又没想怎么样。」 梁太后懒得理会他不走脑的话,问左右道:「小宋大人回去了吗?」 左右回道:「宋大人还在南书房,被这场大雨拖了脚步。」 梁太后看向高阁:「你派人去请小宋大人过来。」 卫昀脸色微变:「母后,你请他来做什么?朕不同意。」 梁太后懒得和他多说,示意高阁去办差,又对初妍招了招手:「好孩子,到哀家这里来。」 初妍依言走近。 梁太后拉起她手细细看,但觉小姑娘身段妖娆,雪肤玉容,明眸流转间,妩媚横生,勾魂摄魄,不由暗暗心惊。这样的容色,世上又有几个男儿能抗拒?难怪皇帝回来念念不忘。为了她,连素来宠爱的杨妃都责罚了。 梁太后心中转念,面上丝毫不露,慢慢问着她在家都做些什么,一切可还习惯? 初妍一一答了。 梁太后又问她有没有许人。 初妍心里一咯噔:梁太后无故要见她,她就隐隐有猜测,该不会对方真想成全卫昀,把她弄进宫吧?前世,对方明明对自己厌恶之极,恨不得将她弄死。 她佯作害羞,低下头没有回答。这种事,她撒谎说已经许了人也没用,一查就能查出真伪。 卫昀抢着答道:「她刚回姬家,自然是没有许人的。」 梁太后又揉了揉额角,对卫昀道:「陛下该回勤政殿了。内阁的票拟还等着陛下批复呢。」 卫昀不以为意:「那些政事该怎么处置,那帮内阁的老家伙早有章程。朕也就是去看着高阁给批个红,盖个章,早些去还是晚些去又有什么打紧的?」 梁太后的脸色沉了下来,看了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初妍一眼,终没有说什么。 第72章 恰在这时,寿安宫的宫人禀告道:「陛下,娘娘,宋大人到了。」 雨收云散,丽日再现。天边现出一道七色长虹,绚丽无伦。檐角的水珠兀自滴滴嗒嗒地滴下,宛若一排晶莹的水晶帘子,剔透美丽。 草木的清新气息沁人心脾,大雨前的闷热几乎散尽。 宋炽沉默地走在她身边,除了初见时淡淡笑着唤了她一声,并没有多说一句。 他倒是说到做到,说不当兄妹,也不做陌路人,就当真待她不远不近,不冷不热,甚至还偏向冷淡些。初妍原本觉得那夜和他说开后,两人再次相见会觉得尴尬,现在他这样,倒叫她松了一口气。 只是,初妍忍不住偷偷看了他一眼:他当真一点儿都不觉得别扭吗? 然后,她就眼睁睁地看着严肃认真,不苟言笑的宋大人一脚踩进了前面的积水坑。 泥水飞溅,他一尘不染的袍角瞬间变得斑斑点点,牛皮皂靴鞋面上全是泥水。 初妍:「……」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原来他刚刚在走神,所以没能及时注意到脚下有坑。看来他也没那么适应良好嘛,而是在努力粉饰太平。 真想不到,宋大人也有这么一天。 宋炽正皱眉看着自己的鞋和袍角,听到身畔传来少女清脆的笑声,下意识地扭头看了过来。 他看到了一双弯弯含笑的妩媚桃花眼,眼波摇曳,仿佛有万千星光坠入其中。 宋炽目光滞留片刻,迅速移开,紧皱的眉头却松开了。 两人同行到西华门,宋炽的官轿已在等候,宋炽直接向轿子走去。 倒是初妍,看了一圈,没有看到忠勇侯府的马车。 马车去哪里了?初妍疑惑。按理说都这个时辰了,也该来接她了,总不成以为她今夜会留宿宫中吧? 她示意香椽去问宫门的守卫。守卫先还爱理不理,香椽塞了一个荷包过去,对方掂了掂重量,喜笑颜开:「小的看到过一辆挂了‘忠勇’字样灯笼的马车,那车等了一刻钟,就被人叫走了。」 被人叫走了? 初妍心知有异。马车夫明知要接她,还会被人叫走,显然有问题。看情形,马车一时半会不会再来,她该怎么办? 是站在这里等侯府发现不对,再派一辆马车?还是走回去? 可不管选择哪一样,她都可以预见,不出一个时辰,自己不受侯府待见的谣言就会满天飞,不管是自己还是忠勇侯府,只怕都会成为整个京城的笑话。 自己那个哥哥,连下人都约束不好! 香椽问她:「姑娘,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初妍五指攥起:「走回去吧。」走回去,至少不像站在这里任人目光凌迟惹眼。 香椽忧心:「姑娘的身子弱,哪走得动,要不奴婢背您?」 初妍摇摇头:「傻丫头。」 香椽不服气:「我哪里傻了?」 初妍忍不住对她笑了笑:香椽不怕丢人现眼,自己还怕呢。她背着自己回去,还不得人人瞩目?香椽这家伙,心思是好的,可惜出的总是歪主意。 香椽见她笑容,心上绷紧的那根弦忽然松了下来,也笑了起来。她半蹲下身:「姑娘,来嘛,我不会摔到你的。」 初妍哭笑不得:「谢谢,不必了。」这种风头她还是不出为妙。 身后忽然传来平安熟悉的声音:「姬姑娘,香椽姑娘。」 初妍抬眼看向他。 平安笑着行了一礼道:「大人请姑娘坐他的轿子回去。」 初妍一愣,扭头看向官轿方向。 宋炽不知何掀了轿帘,目光和她遥遥一碰,眸色幽黑,微微颔首。 初妍垂下头去:「这样不好吧。」 平安不解:「有什么不好的,姬姑娘是有什么顾虑吗?」 初妍不吭声:两人不再是兄妹,不管是大喇喇地同乘一轿,还是他送她回家,落到有心人眼里,该传成什么样! 宋炽垂下眼,不急不缓地唤道:「平安。」 平安应下。 宋炽起身,从轿中钻出,吩咐道:「你先护送姬姑娘回府。我衙门里还有事要处理。」 初妍不由愣住:现在已是下衙的时间,他原本明明要回去歇息了,现在却说要回衙门。他,是为了特意将轿子让给她吗? 宋炽并没有看她,吩咐完平安,直接拔脚往御史台衙门去。 轿子的速度和马车自然比不得,回到忠勇侯府时,已近黄昏。初妍叫香椽问了门房,知道接送她的马车不知去了哪里,还未到家。 她想了想,叫香椽跟着,直接去正院找尤氏。 夕阳余晖将黛瓦白墙的院落染成金红色,参天古木掩映下,郎朗书声透过院墙传出:「鸾对凤,犬对鸡。塞北对关西。长生对益智,老幼对旄倪……」 第73章 姬浩然坐在院子中的老榆树下,听恩成和义来背《笠翁对韵》。 两个孩子一高一矮,梳着统一的抓髻,髻上红绸垂下,缀玉玉雕的小羊,穿着一模一样的湖水绿薄绸对襟衫,青绸裤子,脚上则是绣着雪团猫儿的缎布鞋子,背着手站在他对面,奶声奶气地背着书。 六岁的恩成背得熟练,三岁的义来却结结巴巴的,到后来实在跟不上,索性光张嘴不发声,跟在哥哥后面瞎混。 姬浩然听得又好笑又好气,示意恩成停下,对义来道:「你单独背给我听。」 义来左顾右盼,支吾片刻,忽地看到初妍,眼睛一亮,撒腿就跑了过来,热情地叫道:「姑姑来啦。」 恩成见到她,眼睛也是一亮,他年纪虽小,倒比弟弟稳重得多,有模有样地行了一礼,响亮地喊了声:「姑姑。」 初妍笑着揽住义来,又摸了摸恩成的头。不知是不是错觉,昨日她为恩成出头后,两个孩子似乎待她都热情了不少。 姬浩然站了起来:「妹妹回来啦。」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关心道,「宫里有没有为难你?」 初妍摇了摇头。宫里没人为难她,为难她的是忠勇侯府的人。 姬浩然露出笑来:「那就好。」顿了顿,又问道,「太后娘娘有没有什么吩咐?」 初妍又摇了摇头,问道:「嫂嫂在吗?」 姬浩然道:「她去了厨房,说要亲手做一道三丝羹,应该快要回来了。」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通传声:「夫人回来了。」尤氏在几个仆妇的簇拥下走入。她今日打扮得娇艳,描了眉,点了唇,鬓角的赤金点翠凤尾熠熠生辉,一身胭脂色的绣金掐腰长褙子光鲜亮丽。 见到初妍在,尤氏露出意外之色:「妹妹是刚从宫中回来就来我这儿了?」 姬浩然奇道:「你怎么知道她刚回来。」 尤氏揶揄地笑道:「我怎么不知?我还知道妹妹没有坐自家的马车,而是坐了宋大人的轿子回来的。」 姬浩然一愣:初妍这次进宫是因为什么,宫中虽然没有明说,彼此却心知肚明,是那位看上妹妹了。妹妹素来懂分寸,知进退,怎么会不避嫌地坐知寒的官轿?而且,妹妹坐了知寒的官轿,知寒怎么回去,难不成是坐妹妹的马车? 姬浩然心中奇怪,开口问道:「我们家的马车呢?」 初妍道:「马车在宫门外被人叫走了。」 姬浩然神色微变:「被谁叫走了?」 初妍道:「我不知。我出宫时便没见到马车,还是问了守门的侍卫才知道有人叫走了车子。这次过来找嫂嫂,正是想叫嫂嫂派人去问问怎么回事,是不是还有旁人要用马车?」 姬浩然和尤氏这才知道初妍为何会坐宋炽的官轿,如果不坐,初妍只怕会在宫门口干等,或者只能步行回家。真要那样,忠勇侯府就得闹个大笑话了。 究竟谁如此用心歹毒? 两人都变了脸色,尤氏尤其生气,叫唐妈妈马上去查。 初妍道:「这件事,只怕有人对我们府不满,欺上瞒下,从中作祟。我一个女儿家,没什么打紧的,哥哥的清誉却不能因此受累。」 尤氏感激地道:「妹妹,这件事是我们的疏忽,让妹妹受委屈了,你还这么体恤你哥哥。」 初妍道:「原是一家人,嫂嫂何必见外。」看了看天色,「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先去闲云院吧,不然,母亲该着急了。」 这个点,平时他们都已到了闲云院。 尤氏「唉哟」一声:「误了时间了。」忙叫奶娘们帮恩成和义来收拾好,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闲云院去。 初妍不动声色地看了姬浩然一眼,从尤氏叫唐妈妈去查开始,他就一直神思恍惚,沉默不语。看来,谁做下的好事,她这个好哥哥心中是门儿清。 石太夫人果然等急了,一行人还未走出多远,便见到前来催人的立夏。等到众人到了闲云院,碗筷都已摆好了。 立春带着小丫鬟们上菜,石太夫人把初妍叫到一边,问她今天进宫的情形。 听到初妍说一切顺利,她哼了声:「那就好,她敢为难你,我就找她理论去。」 初妍笑着安抚她:「无缘无故的,太后娘娘为难我做什么?」 石太夫人哼道:「那可不一定,她在闺阁时就是个争强好胜的,事事要压人一头。我就不信老了这脾气还能改。」 初妍微讶:「母亲出阁前就认得太后?」 石太夫人道:「认得。她原本是我师兄未过门的妻子,最后却攀了高枝。」 初妍惊讶万分:这件事她上辈子可从来没听说过。她喃喃道:「我从没听人说过。」 石太夫人冷笑道:「你怎么可能听说,她许给我师兄时不再京城,后来进了京,她捂着还来不及,根本就不敢让人知道。」 第74章 初妍目瞪口呆:石太夫人的意思,难道是梁太后翻脸无情,抛弃了她的师兄? 石太夫人没有多说这件事,只对初妍道:「娘跟你说这些,没别的用意,就是叫你不要怕。她自己还一堆烂账呢,经不起人翻。娘的女儿,不用受任何人的气。」 初妍咕哝道:「你就不怕她杀人灭口?」这件事揭露出来,可是天大的丑闻。 石太夫人道:「不会的。」没有多解释为什么不会。 晚上要回去的时候,石太夫人又叫住初妍,问她道:「我记得你屋中现在有两个一等丫鬟,两个二等丫鬟,四个粗使丫鬟,还有两个粗使婆子?」 初妍道:「是。」 石太夫人问:「管事妈妈的位置还空着?」 初妍又应了声「是」。她原本的管事妈妈和奶娘都在那场浩劫中丧了性命,又不想随便找个人顶替。毕竟,管事妈妈管着她院中的大小丫鬟,非同小可。 初妍不想让不熟悉,不信任的人插手太多她院中事务,因此,玉溪馆的管事妈妈一开始就空在了那里。 石太夫人让人把原本守门的林妈妈叫来,指着林妈妈对初妍道:「你屋中全是小丫鬟,也没个老成的,我让阿林过去帮你打理,顺带教出几个人来。」 林妈妈和方妈妈,还有已经去世的薛妈妈一样,昔日也是石太夫人的陪嫁丫鬟,还是石太夫人几个陪嫁丫鬟中,武艺学得最好的一个。 石太夫人得病糊涂后,为了安全,需要人看守闲云院。林妈妈主动请缨,日日在门口守门。 这些日子,初妍先是住在闲云院,搬出去后也日日来此,和林妈妈熟悉得很。知道她看着腰圆膀粗,实则思虑周全,心细如发,做事极有主意和条理。 她能去玉溪馆帮自己担起管事妈妈之责,真是再好不过。 石太夫人对林妈妈道:「阿林,我把我的女儿交给你了,你待她要比待我更尽心。」 初妍看向林妈妈,对她笑了笑。林妈妈克制住激动的心情,先给石太夫人磕了个头,又在初妍面前跪下,也磕了个头:郑重道:「太夫人放心,老奴一定尽心尽力地服侍姑娘。」 石太夫人点点头:「记住你今日的话。」想了想,「今儿晚了,你收拾收拾,明日一早直接去玉溪馆。」 林妈妈恭敬地应道:「是。」 初妍又陪着石太夫人说了一会儿话才起身告退。刚走出闲云院,就看到正院的小丫鬟提着一盏灯,在墙角探头探脑的。见到初妍主仆出来,忙迎上前道:「姑娘,夫人请您过去。」 唐妈妈那边,已经查清楚了? 唐妈妈果然查清楚了马车被叫走的原因。或者说,对方有意给她一个警告,根本不屑于掩饰。 马车是被姬凌安的人叫走的,说是要去承天坊接大夫去他府上给贵哥儿看伤。 尤氏听一次气一次,险些将手中的茶盏都砸了:「他家又不是没马车,分明是是故意的。你昨儿给了他好大没脸,叫人打了贵哥儿,今儿他就故意支走接你的马车,一方面是告诫我们,另一方面也是想让你丢脸丢到宫里。」 她气愤难平地问唐妈妈:「车夫现在在哪里?」这件事,车夫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是忠勇侯府的车夫,职责所在,却不顾府上的姑娘,被姬凌安的人一叫就叫走了,委实失职。 唐妈妈道:「韦总管已经叫人把他看起来了。」 尤氏板着脸道:「当众杖二十,以儆效尤。」 唐妈妈露出为难之色。 尤氏勃然:「怎么,我的话也不顶用了?」 唐妈妈道:「车夫是钱六。」 尤氏一愣,皱起眉来。 初妍不解:「这人有什么特别吗?」 唐妈妈道:「钱六是太夫人的陪房,一把好力气,种田经营却一概不行。侯爷做主,安排他做了个车夫。」 尤氏身为儿媳,当众责打婆婆的陪房,的确不便。何况,石太夫人又是个护短的火爆脾气。尤氏不免顾虑重重。 唐妈妈建议道:「夫人,不妨将此事告知太夫人,请太夫人做主。」石太夫人宠女如命,听到这种事,必定比尤氏还要愤怒。 「不妥,」尤氏皱眉,「太夫人身子刚好,殷大夫回保定前再三关照,不可刺激她,不可让她情绪激动,以免病情反复。昨日因木剑与六叔父子起冲突的事,侯爷都怕太夫人生气不好,特意瞒着她。你将这事告诉她,岂不是瞒不住了?」 以石太夫人烈火般的性子,该气成什么样! 唐妈妈道:「难道就这么放过他?」 尤氏露出为难之色,看向初妍:「妹妹,你看……」 初妍心中叹气:哥哥的性子已然如此,这个嫂子居然也是个优柔寡断的,难怪两个人被姬凌安压得死死的。只可怜了恩成,堂堂一个侯府世子,没有父母帮他出头,不得不忍气吞声。 第75章 她上辈子被利用,算计了人,也被人算计,但至少,在宋府时有宋炽撑腰,进宫后有卫昀宠爱,除了最初记忆空白,慌张无措的那段日子,再没有委屈过自己。没道理这辈子回了自己家,反而要委曲求全。 她开口道:「嫂嫂,下人既犯了错,该怎么罚就怎么罚。若仅仅因为他是母亲陪房的缘故,轻拿轻放,知道的,是嫂嫂孝顺母亲,顾忌母亲的身体,不忍责罚母亲的陪房;不知道的,还以为嫂子也怕了六叔,以后只要有六叔的话,就可以为所欲为,连主子都不必顾忌。」 尤氏心头一凛,冷汗沁出:「妹妹说的是,是我思虑不周。」 初妍又道:「你放心,母亲那里有我呢。」 尤氏下了决心,吩咐唐妈妈道,「就依我先前定的,吩咐韦总管。」 唐妈妈见初妍三言两语让尤氏想明白了,松了口气:她早就觉得这些认不清主人的恶奴该收拾了,夫人却投鼠忌器,以至于管家都束手束脚的。 她感激地看了初妍一眼,恭敬应下:「是。」 尤氏看向初妍:「多谢妹妹提醒,不然的话,家里只怕乱了套。」 初妍声音温软,说的话却是毫不客气:「不是已经乱套了吗?太阿倒持,喧宾夺主,以致人心浮动,为人所趁。」 尤氏变了脸色,半晌,露出羞愧之色:「是我无能,为妻,不能劝谏侯爷;为主,不能赏罚分明,收拢人心。」 尤氏这么绵软没脾气,把错都揽到了自己头上,初妍倒不忍再责怪她了。初妍的语气柔软下来:「嫂嫂何必自责?大错不在你,甚至罚不罚他车夫,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车夫不过是奉命行事,真正的症结在别处。」 尤氏捏紧了手中的帕子:「侯爷护着他,我实在没有办法。」 初妍目光微闪:「嫂嫂仔细想想,哥哥是不是有把柄在他手中?否则为何铁了心要护着他,让嫂嫂和恩成义来受他们的委屈。」 尤氏撑着额头细想:「不会吧。你哥哥向来行得正坐得直,能有什么把柄落入人手?不过是那人在侯府经营多年,根深叶茂,又是长辈,你哥哥让他三分罢了。」 初妍垂下眼眸,掩住眸中的思绪:尤氏已经是第二次否认「把柄」的存在了,如果诚王所说的把柄当真有,尤氏又全然不知,那多半是在尤氏不在哥哥身边时发生的事,甚至很可能是在两人成亲前发生的。 难道是姬浩然在前线打仗的那段时间? 初妍悚然一惊,这个时候落下的把柄,总不成是姬浩然通敌了?不可能吧,他再糊涂,也不至于做下这种事来。 尤氏期期艾艾地道:「妹妹,你哥哥疼你,要不你劝劝他吧?六叔前几年还好,这几年越发过分了,纵着贵哥欺凌恩成和义来不说,还妄想让红蓼顶替你,实在出格了。」 说到还在大狱中等待秋后问斩的红蓼,初妍想起:「红蓼和六叔究竟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他不遗余力地要扶红蓼上位?」 甚至在红蓼的罪行被揭露后,如虞妈妈之流还受人所托,妄图救出红蓼。她可不信,光凭红蓼一个小丫鬟,会有这个本事让人效忠。要知道,虞妈妈可是姬凌安的人。 尤氏犹豫了一下。 初妍目光微动:居然还真有猫腻吗? 尤氏道:「我也是听说,六叔和常妈妈以前相好过一段时间。」 初妍惊住:尤氏的意思,莫非红蓼是姬凌安的私生女?她想到红蓼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面容,想到红蓼最后的不甘和妒恨,不知怎的,对这个荒谬的结论竟有几分信服。 尤氏含蓄地道:「六叔对红蓼极好,金银珠宝,名贵药材不要钱般往红蓼房中送,真像对亲生女儿一样。」 什么叫像亲生女儿,是真的亲生女儿吧! 初妍想着当初红蓼有恃无恐的跋扈模样,心中微动:关于姬浩然的把柄,红蓼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所以那会儿底气才那么足? 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想今日之事不再重演,必须尽快解决把柄一事。只有姬浩然强硬起来,姬凌安才会安分。 看来,她得去会会红蓼才行。 乌云压城,狂风卷地。轰隆隆一声雷响,闪电撕破了天空,雨又下了起来。比不得昨日那场大雨的气势,却也很快绵延成一片。 天暗了下来,京兆尹大狱的值房中燃起了灯火。许多人干了一会儿活,偷偷瞧向外面站在檐下和他们头儿钱五说话的绝色少女。 说是绝色,他们其实看不到她的真面目。少女戴着帏帽,过膝的黑纱从帽檐四周垂下,将她的容颜遮得严严实实。然而光那袅娜纤薄的背影,那娇柔婉转的声音,已能勾起人无数遐思。 跟着她的小丫鬟也是俏丽可爱,分外惹人心动。 钱五满面横肉的脸上满是歉意,摇了摇头:「那位是陛下钦点的死囚,我们大人下过严令,任何人不得私下探视。」 第76章 香椽塞了一个荷包过去:「大人,还请通融通融。我们姑娘委实有要紧事要问那位。你看,我们两个弱女子,就算去见了犯人,也不至于做出什么事来。」 钱五掂了掂手中的荷包,堆出笑来:「这倒也是。」口风松动下来。 香椽又道:「钱大人这回帮了我们,以后有事,可去侯府找我。」 钱五眼睛一亮,这可是天大的人情,这个险冒得值得。他下了决心道:「去看也可以,但姑娘千万别说是去见那位的。」 香椽满口答应:「大人放心。」 钱五回头关照了手下几句,领着两人往大牢方向走去。 外面大雨倾盆,大牢中也格外潮湿,地面冒着水珠,气味难闻,光线晦暗。一路走过,不时听见铁链的哐啷声响起,分外瘆人。 红蓼是死囚,被单独囚禁在牢房的最深处,与其他囚犯远远隔开。 牢房极小,几乎只能容下一人坐卧,里面没有床铺,只在地上铺着稻草。红蓼穿着脏污不堪的囚衣,头发散乱,神情呆滞,抱膝坐在女牢角落的稻草上,一动不动。 钱五陪着笑对初妍道:「小的只能带姑娘到这里了。按照规矩,牢门不能开。姑娘有话问犯人,就在这里问吧。」 初妍点头应下,走到铁栏前,轻声叫道:「红蓼。」 红蓼惊愕地抬起头来,哪怕是隔着帏帽,也一眼就认出人来。她蓦地站了起来,目中燃起愤怒与喜悦。 初妍心中闪过疑惑:愤怒她理解,但喜悦……红蓼是关在这里关得昏头了吗?见到她居然会感到高兴? 红蓼踉踉跄跄地扑了过来,一把抓住铁栏杆。 难闻的气味袭来,初妍注意到了红蓼脸上手上的鞭痕。 红蓼在忠勇侯府先是受了笞刑,又被石太夫人还结结实实赏了一顿鞭子,随后就被送到牢中,一直没有得到妥善的医治。有些伤口已经开始化脓。 初妍想到了前世她赐死自己时高高在上,光鲜亮丽的模样。前世,她踩着自己的血泪步步登高时大概不会想到,重来一世,会落到如此凄惨的地步。 红蓼稳住身形,一手从里面探出去抓初妍,笑声难听之极:「你终于来了。怎么,你不是厉害得很吗,还不是要来接我回去?」 初妍挑眉:红蓼似乎误解了什么?她淡淡道:「我什么时候要接你回去了?」 红蓼一愣:「你不是来接我回去的?」 初妍微笑:「你觉得我像是不计前嫌,宽容大度的人吗?」 红蓼神色微变:「不可能,他明明说了……」说到这里,她总算发现不妥,将剩下的话吞了回去。 初妍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看来她这趟没有白来,果然有人在背后搞小动作。 啪一声,牢房顶部的水汽凝结,承不住力,掉落下来,恰落在红蓼紧紧握着铁栏杆的枯瘦手背上。昏暗的光线中,红蓼的手颤了颤,面上神色变幻,晦暗难明。 初妍回头看向钱五:「钱大人,我有些话要单独问她。」 钱五会意,体贴地道:「小的去外面守着。」 香椽也跟着钱五一道退了出去,顺手将隔开死囚牢房与外面的腰门掩上。 初妍摘下帏帽,露出了真容。 红蓼死死地盯着她花娇玉柔的面容,盯着她发簪上浑圆的南珠,璀璨的宝石,身上精致华贵,轻薄柔软的杭绸刺绣襦裙,目中妒恨、疯狂闪过。 初妍双手慢慢转着手中的帏帽,微微一笑,开口问道:「你说的他是谁,姬凌安吗?」 红蓼咬牙不答。 初妍道:「他是不是派人告诉你,很快就能救你出去了。甚至说,到时候让我亲自放你出去,叫你继续为他卖命?」她既然能贿赂钱五进来找红蓼,姬凌安自然也可以想法子给红蓼递信。 红蓼咬着唇不说话。 初妍笑了笑:「你怎么什么都信他的,不担心他过河拆桥?就因为……」她意味深长地道,「你是他的女儿?」 红蓼愣住:「你怎么知……」她反应过来,矢口否认,「你胡说!」 红蓼果然知道她自己的身世有猫腻!就不知她对姬凌安的其它事知道多少了。 初妍有心试探,语气淡淡地道:「抱歉,他如今自身都难保,哪顾得上你?」 红蓼脱口而出:「不可能。」 初妍道:「怎么不可能?我昨儿才命人将贵哥打了一顿。」 红蓼的脸色变了:别人她不知道,姬凌安只有贵哥这一根独苗苗,对他有多看重她是知道的。他对她虽好,比起贵哥还是远远不如。贵哥怎么会被打? 她不相信地道:「侯爷就没有拦你?」 初妍眉梢微挑,神情不屑:「你这话奇了,贵哥做错了事就该罚,哥哥拦我做什么?」 第77章 红蓼见她骄傲倨傲的模样,心中妒恨又起,脱口道:「他不拦你,就不怕……」她意识到什么,将剩下的话吞了回去,冷笑道,「差点被姑娘诳了,只要侯爷还敬着六叔,你又能拿他怎么样?」 初妍看着她面上的表情,缓缓道:「他再敬着六叔,总不会越过母亲吧。」 红蓼倨傲地笑了笑,神情居然与初妍有几分神似:「那可不一定。」她彻底冷静了下来,松开手,蹒跚着往刚刚她坐的角落去,再次盘膝坐下,「姑娘若是来看我笑话的,已经看到,还是请回吧。我等着姑娘下次再来,和侯爷一起接我回去。」 这么轻狂?不知道的还以为侯府都由姬凌安一手遮天了呢。 初妍哂笑一声,重新将手中的帏帽戴上,轻轻说了一句:「我猜,递话给你的人不会告诉你,你的案子已经上达天听,那位要你死,就算姬凌安能说动我哥哥,我哥哥也没这个本事把你捞出来。」 红蓼霍地抬起头,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你胡说。陛下怎么会关注我这件小小的案子?」 初妍「咦」了声:「你和宋娆交好,难道不知上次在宋府太夫人寿宴时,用飞石把她鼻子砸歪的那位是谁吗?」 红蓼颤声问:「是谁?」她和宋娆谈起这件事都觉得匪夷所思,宋娆再是庶出,也是宋府的正经小姐,在自家府中吃了那么大的亏,宋府的人却没有一个为她出头,甚至对这件事讳莫如深。 她们一直猜卫昀是哪位贵人的手下。如今,听初妍的话意,难道那个侍卫竟是陛下信重的身边人?那侍卫和初妍相熟,才会为了初妍,将她的案子上达天听,定要置她于死地。 难怪宋府的人不愿为宋娆出头。 初妍道:「那人你也见过,在阳湖公主府。」 红蓼一怔,想起那日被一盏茶砸在身上,出的大丑,脸色变了。阳湖公主护着那个侍卫,到最后都没给她个交代,而她一则不敢得罪阳湖公主,二则发现初妍还活着,一心想着对付初妍,最后放弃了追究侍卫。 原来是同一人,难怪。 红蓼讥讽道:「姑娘为了对付我,真是煞费苦心,连个小小的侍卫都愿意屈尊结交。」好歹是侯府的嫡小姐,对方再是陛下身边人,地位也忒低了些。 初妍微微一笑:「他就是陛下。」 红蓼:「……」 初妍见她张口结舌,面如死灰的模样,悠然开口:「你现在还觉得,有人能救得了你吗?」 红蓼浑身发抖,冷汗涔涔而下。原来,这一局,早在一开始就注定了她会失败。就算姬凌安能拿捏住忠勇侯那又如何,天子要她死,谁敢放她一马? 难道她就只能这么认命了? 红蓼越想越不甘。如果一开始就告诉她没有生的希望,她也许早就认命了;可现在,偏偏是在有人告诉她有办法救她之后,再给予她沉重一击,她怎么肯甘心? 她不想死,她才十五岁,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只要能活下来,还可以有大把美好的年华。 红蓼蜷缩成一团,心中慌乱,宛若困兽。 这世上有谁能劝说陛下改变主意? 红蓼看向初妍,她和陛下交好,陛下是为她出头,只要她这个苦主愿意帮她说话,陛下一定会赦免自己。 对,问题的症结都在初妍身上,只要她愿意帮自己说话,自己一定能活下来。 这个念头如疯长的野草般不断从红蓼脑海中冒出。蓦地,她改了姿势,匍匐在地,向着初妍结结实实地磕了几个头道:「姑娘,一切都是我的错,求你大人大量,放我一马。」 脑袋落地,砰砰作响,听着都觉得疼。 初妍目光复杂地看着态度大变的红蓼,心中倒有几分钦佩了:这位还真是能屈能伸啊,刚刚还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认清形势后立马改了态度,难怪前世能以丫鬟出身坐到皇后之位。 可惜,心思委实太歹毒,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过她。 初妍道:「我刚刚问过你,你觉得我像是不计前嫌,宽容大度的人吗?」 红蓼含泪,情真意切地道:「姑娘,冤枉,奴婢待你一片赤诚,绝无害你之意啊。当初在保定,药中放了迷药,抛下你回忠勇侯府,全是我娘的主意。我也劝过她,可她不肯听我的。我,我实在是没办法。后来,我也是害怕了,我绝不是真的想害你。」 初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幸亏红蓼不知道前世之事,否则,岂不是要辩解,最后杀自己,也全是常妈妈的主意,和她无关? 红蓼被她笑得莫名其妙,心慌意乱,又「嘭」的一下磕了一个头:「姑娘,求求您,求求您了。奴婢知道错了,您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只要愿意饶奴婢一命,奴婢做牛做马也会报答你的恩情。」 初妍气定神闲地看向她:「其实放你一马也未尝不可。」 第78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红蓼的目光变得热切。 初妍道:「我问你几句话,你老实答我。」 红蓼乖顺地道:「姑娘但问无妨。」 初妍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先前哪来的把握,认为我会放了你?」 红蓼道:「是六叔,他说他能说服侯爷出面救人。姑娘总不会和侯爷对着干。」 初妍嗤笑一声,目光动了动:「哥哥为什么会那么听六叔的话?」 红蓼目光闪烁:「奴婢,奴婢也不知道。」 初妍转身就走。红蓼急了:「姑娘,」她大声叫了一声,见初妍根本没有回头的意思,咬了咬牙,「奴婢说了,姑娘就会饶我一命?」 初妍停下脚步:「你若说的信息有价值,我可以考虑给你一个机会。」 红蓼眸中挣扎,片刻后,她深吸一口气,咬牙道:「我凭什么信你?」 初妍道:「你信不信都不要紧,如今这世上,除非陛下改变主意,否则没有谁敢冒险翻案。只有我原谅了你,陛下才有可能改变主意。」 红蓼嚅嚅,可怜兮兮地道:「奴婢知道得不多。」 初妍不为所动,笑了笑:「那是你的事。」 红蓼道:「六叔手上有一封信。」 初妍一怔,遮挡在帏帽下的神情慎重起来。 姬凌安的口风极紧,红蓼之所以知道,还是她刚刚到京城,常妈妈带着她先去了姬凌安的府上。姬凌安看到她们母女十分高兴,设宴款待她们。 席间,姬凌安笑着说要让红蓼成为忠勇侯府的正经小姐,红蓼和常妈妈都没当一回事。姬凌安喝高了,得意地叫她们只管放心,他手上有一封信,可以叫姬浩然老老实实地听话。 见母女俩还是将信将疑的模样,姬凌安酒意上头,直接去屋里拿出一封信来,对她们晃了晃。红蓼当时看到,信封上确实写着姬浩然收的字样,只不过字迹歪歪扭扭的,极为稚嫩,仿佛初学写字的幼童所书。 红蓼好奇地问信中写了什么。姬凌安立刻警惕地将信藏到怀中,只说,这封信若是交给圣上,足以让姬浩然妻离子散,让忠勇侯府万劫不复。姬浩然绝对不敢拒绝他,叫红蓼只管放心地去忠勇侯府当小姐享福。 之后,红蓼果然顺利地当上了忠勇侯府的小姐,直到初妍再次出现。 初妍问:「他的信藏在哪里?」 红蓼摇头:「我不知具体所在,不过那一次,我看到他是从他的中堂拿出来的。」 初妍陷入沉思。 红蓼眼巴巴地道:「姑娘,我把我知道的都说了。你……」 初妍道:「我可以为你求情,但你要知道,照你的说法,一切恶行都是你娘所为,你脱了死罪,她可就活不下去了。」 红蓼眼中闪过痛苦,伏地低低道:「娘做了错事,也是罪有应得。」 初妍静静地看着她:她可真是心狠啊,常妈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她却为了活命,一心致生身母亲于死地。可惜,等她活下来就会明白,很多时候,活着受罪,远比死去更为痛苦。 初妍向外走去,声音淡淡:「我会信守承诺。」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小宋大人的春天》卷一 作者:叶云空 02、《小宋大人的春天》卷二 作者:叶云空 03、《小宋大人的春天》卷三 作者:叶云空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