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宠而娇 卷二》 第1章 【正文开始】 那些东西最后重新收入沈氏的库房里,顾氏再三暗示沈氏不可心软,该心狠的时候一定要狠下心肠,莫要寒了自己亲生女儿的心。 沈氏应是应了,至于会怎么做顾氏鞭长莫及。顾氏希望小姑子尽快想通,最好是让元君搬出轩庭院,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元惜接到身边照顾。 姑嫂二人说着话,顾氏故意冷着裴元君。 裴元君忍着屈辱,极尽孝心地跟在沈氏的身边。顾氏偶尔望过去,突然想起方才为什么会觉得她说的话很耳熟,唇角不自觉泛起冷笑。 还真是李氏那等毒妇生的孩子。 「你也别怪我心狠,实在是你那生母做得太过。换了主母的骨肉不说,明知自己的女儿在主母跟前受尽宠爱,竟然还狼心狗肺地祸害主母的孩子。也就是你母亲心善,换成是我别说是还让你留在轩庭院,我便是多看你一眼都觉得难受。」 沈氏白了脸,心下又是绞痛。 裴元君死死咬着唇,不敢同顾氏辩驳。 顾氏见小姑子这样,只觉得怒其不争,「今天我恶人也做了,往后元惜要是受了什么委屈,我第一个不饶。元君你若是还有一点良心,切记不可生出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否则便是你母亲再护着你,也无济于事。」 沈氏讷讷,「元君自然知道这些,嫂子你放心吧。」 「我放心有什么用,你自己养大的孩子你还不知道德行吗?我就是可怜元惜,受了那么多年的罪不说,现在还让容忍这些事情。」 沈氏的脸更白,那句让裴元君搬出去的话还没到嘴边,就被裴元君一声痛哭给惊回去。裴元君泪巴巴地望着她,看上去极其可怜。 「母亲,你别赶我走。我会听话的,我会让着二姐姐的。我什么都不会和她争,我只想留在母亲的身边好好尽孝……」 顾氏听着,面上的讥讽不加掩饰。 还真是不要脸。 「元君这般模样,我恍若以为看到从前的元惜。元君以前可是被当作侯府嫡女养大的,好端端的学别人不觉得丢人现眼吗?」 裴元君悲苦的表情一僵,无地自容。 沈氏回过味来,煞白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 裴元惜乖巧地立在顾氏那一边,低低地道一声:「多谢舅母。」 她声音极轻,只有顾氏一人听到。顾氏闻言大感欣慰,紧紧拉着她的手,「你是舅母的亲外甥女,可不是那等鱼目混珠的冒牌货,舅母不疼你还能疼谁。」 这声音可不小,沈氏和裴元君都听到了。 沈氏愧疚不已,裴元君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等到裴元惜告辞要去前院迎一迎宣平侯时,顾氏更是不吝夸奖。 她对沈氏道:「那毒妇编瞎话倒是厉害,说什么元惜福薄。依我看再没有比元惜更福深厚的姑娘。父兄疼爱,祖母疼爱,痴傻十年还能清醒过来,这不是福泽是什么?那毒妇故意抹黑元惜,简直是歹毒至极。若真是有人福薄,那生辰八字可不是元惜的。」 言之下意,自然是裴元君的。 裴元君恨透顾氏,心道等她嫁入昌其侯府日后总会有机会报今日之耻。想着想着心情无比畅快,猛然惊觉自己如今不是侯府嫡女,婚事只怕是要生变。 更惊恐的是,她没有资格嫁进昌其侯府,而那个傻子却可以。 长寅哥哥…… 是她的,谁也不能抢走! 顾氏不经意看到她眼里那一闪而过的怨恨,越发的不喜。 沈长寅是侯府的世子,再怎么也不可能会娶一个庶女,更何况这个庶女还有一个那样的生母。顾氏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许自己的儿子再接触裴元君。 裴元惜在外院碰到沈长寅,他是同顾氏一道来的,正和裴济在一起。 裴济心心念念着裴元惜,自打妹妹清醒以后他还没有见过。方才正同沈长寅说起自己的妹妹,言语间颇多欣喜。 沈长寅对裴元惜的印象不错,没想到对方痴傻多年还能醒过来,且一摇身成为自己嫡亲的表妹。 他远远瞧着裴元惜走近,差点看痴。 先前他见过她,那时候她尚未开明智。他记得她娇憨的模样,厚重的刘海。万没想到再见之时,她是如此惊艳。 裴济细心观他脸色,心里又涩又欢喜。涩得是妹妹终有一天要嫁人,自己不再是妹妹最亲近的男子。欢喜的是沈世子对妹妹印象不错,日后妹妹如果能嫁到昌其侯府算是一门好姻缘。 双方互见礼,裴济问她去哪里。她说要去迎接宣平侯,他们便没有过多耽搁。 一个人傻与不傻,区别如此大吗?沈长寅望着她的背影想。 第2章 素净的裙,淡雅的步姿。那不经意间的一个回眸,带着看轻一切的从容。烈日骄阳之下,如同一朵缓缓盛开的莲花,摇曳生姿独自芬芳。 他的心像被微风吹过,风中夹杂着莲花的香气。那香气萦绕,久久在心头挥之不去。直到裴济唤了他两声,他才如梦初醒。 裴元惜将将出了二门外,便看到宣平侯皱着眉回府。待见到女儿乖巧迎接时,他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 父女二人就在前院喝了解暑的绿豆汤,他提了一嘴洪宝珠想找她玩的事。 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之前下朝的时候洪将军突然说恭喜他。不是冷嘲热讽,没有含沙射影,甚至最后洪将军还别别扭扭地试探,说是自己的女儿想来侯府做客,不知方便与否。 他想着元惜没什么朋友,想同意来着。后一想又怕元惜不太愿意和洪宝珠那样乍乍乎乎的姑娘交好,所以含含糊糊地表示这是孩子们之间的事,理应由她们自己决定。 裴元惜当下表示欢迎,「我回头就给洪姐姐下帖子。」 「你还记得她?」宣平侯问,也是觉得新奇。洪家那位大姑娘在东都城风评可不太好,他这些年同洪将军不对付便多留意过一些。听说东都城里的贵女们交往,从不带洪姑娘一起。洪姑娘是贵女圈子里的异类,明明身份不错却没有人愿意同她往来。 「记得啊。」裴元惜道:「我记得洪姐姐替我抢回银子,由此可见她是一个热心肠的人。旁人诽她谤她,我见到的她却有一颗侠义之心。传言诋毁不可信,一个人的品性才是最重要的,我相信她是一个值得深交的人。」 听女儿这么说,宣平侯没再多说什么。若是以往他少不得要和女儿多说两句,然而今天他有些心不在焉,眉头不知不觉中又皱成一团。 裴元惜关切问,「爹,可是朝中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 「没,没有的事。」他喃喃着,自己是百思不得其解。 今日早朝时,陛下临朝。 他明显感觉陛下十分关注他,那种关注太过热烈殷切,他想忽视都难。除了陛下的关注,大都督冷冰冰的目光也时不时朝他这边扫来,令他如同脚底生针站立难安。 一热一冷,恰比冰火两重天,让他备受煎熬。他心惊胆战地立在臣子们中间,生怕陛下一个心血来潮重用他。 不是他不想被重用,而是怕被陛下看重。 这天下江山,明着姓商,暗地底姓公冶。他们为臣者哪能一臣侍二主,虽说大都督亦是臣子,但他们心知肚明,商氏天下指不定哪天就姓了公冶。 别看陛下正值立后选妃之龄,各世家臣子们表面上热络谈论,其实大多不太愿意把嫡女送进宫。也有人说大都督和陛下情同父子,指不定没有那些个他们猜测的间隙。是以对于送女入宫一事,还是有很多积极的臣子。 下朝的时候,他走得极快,生怕被陛下叫住。 便是如此,还是听到几位同僚在议论陛下对他的态度。也不是真酸还是假酸,有那么一两位居然还恭维他,说什么日后若是腾达莫忘提携云云。 对于陛下的态度他百思不得解,心里忐忑不安。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大都督在早朝时看他的目光绝对不和善,他需更小心才是。 朝堂之事,他自是不会说给女儿听。 裴元惜知他不愿意说,便没有继续追问。 顾氏在轩庭院的那一通发作,康氏自然知道得清清楚楚。 作为一个婆母,康氏不好过多指责沈氏的不是。二娘也好,三娘也好都是她亲生的孙女,这种事情原指望沈氏自己理清。 既然沈氏糊涂,顾氏身为外家舅母处置此事,自是再合适不过。 她一早得到消息时,便和云嬷嬷感慨。也亏得沈家舅母是个拎得清,此举看似不留情面,却是最好的结果。 总不能嫡庶含糊不清,徒留后患。 听到裴元惜没有要那些东西时,她是连连称赞。眼皮子不浅,不落井下石,二娘确实有嫡女风范。 转头让云嬷嬷开了自己的库房,挑了好些东西送到水榭。头面首饰,布匹玩器,满满当当装了两只箱笼。 裴元惜倒是没有拒绝,欢欢喜喜地收下东西。 云嬷嬷回禀康氏,康氏又是一番感慨。道是裴元惜不拿乔,长辈所赐若一味假意推拒反倒显得矫情,不如高高兴兴接纳更容易讨得长辈的欢心。 收礼的爽快,送礼也高兴。 春月作为裴元惜的大丫头,自是满面笑容地归置东西。她侍候自家姑娘快十年,早年府里的人都笑话她跟了一个傻主子,没少挤兑她。 眼下她家姑娘不仅好了,还成了嫡女。从李姨娘那个简陋的院子搬到水榭这处侯府最好的院子来。昔日那些看她笑话的人,都在背后发酸说她命好之类的。 第3章 她懒理那些酸话,越发紧着心侍候自家姑娘。 早起侍候完自家姑娘梳洗,等自家姑娘用饭时她去给点心喂饭。点心是裴元惜从裴元华手上救下的那只狗,裴元惜给它取名点心。 点心身上的伤还没好,裴元惜让人给它搭了一个木屋,还请大夫给它上过药。它眼巴巴地望着春月过来,发出期待的呜呜声。 春月给它的食盆里放饭,不经意间看到木屋旁有一只鞋子。鞋子是那种普通的千层底黑布鞋,有被点心撕咬过的痕迹。 她心一下子提起来,因为这鞋很大,一看就不是女子的尺码。院子里侍候的都是丫头婆子,没有一个男人,这鞋子是从哪里来的? 点心是条狗,问也问不出来什么。 她仔细查看附近的院墙,好像有人翻爬过的痕迹。包起鞋子急火火地去见裴元惜,裴元惜听完后一脸凝重。 倒是有人出入侯府如同无人之境,不过以那两人的身份,不可能穿这样的鞋子。这鞋子被落下来,应该是有人想溜进来被点心察觉,那人怕惊动别人所以匆匆撤离。 「姑娘,要不是告诉老夫人和侯爷?」春月问。 裴元惜摇头,「暂时先不说,你吩咐下去晚上让人轮流值夜,多做些准备。」 春月自是应下。 到了夜里,握着家伙什的婆子眼突突地盯着墙头,她曾在春月面前夸下海口,说要是有贼子敢露头,来一个打爆一个,来两个打一双。 如今二姑娘可是府里的香饽饽,能分到这个院子里来侍候的,那可都是老夫人信得过的人。她正愁没机会在二姑娘面前好好表现,得到这么一个任务,自然是磨拳擦掌干劲十足。 眼看着快到子时,她迷迷糊糊的磕着眼皮子。明明前半刻钟还没有睡意,哪知睡意来得如此之快。 心里还想着如何立功,人却是瞬间进入梦乡。 墙头上跳下来一个少年,少年看到那边凶巴巴的点心,比手嘘一声。点心摇着尾巴,轻轻地鸣呜着立马变得十分乖巧。 「真是听话的小家伙。」少年从怀里取出一块熟肉,喂给它。「回去慢慢吃吧,要乖乖听话哦。」 它像是听懂他的话,一口叼着肉,乖乖地回到自己的小木屋。 夜风吹来,少年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他理了理衣襟,熟门熟路地进了院子。越近主屋,隐隐约约的光亮照在他的脸上。 他似闲庭散步,慢慢露出一张眉目含笑的脸。 不是商行还能是谁。 裴元惜没有睡实,窗户那里传出轻微的动静时她已经醒来。等闻到熟悉的气息她紧绷的神经松回去。 微微皱起眉头,望向来人。 「没睡?」商行跳进来,献宝似地把雕花食盒举到她面前。食盒氲生凉气,里面应该冰镇着什么东西。 打开一看,却是那冰冻过的榴莲。 「我吃过了,果真和你说的一样别有一番滋味。这是特意给你带的,你要不要尝一尝?」 又是这般自来熟,毫无芥蒂地坐到她的床边。不仅如此,还亲自摆好碟子,示意她赶紧吃。她曾想过无数个可能,自己有可能同这个少年会有的瓜葛。 凭心而论,这种感觉太过诡异。 「怎么进来的?」她问。 他神秘一笑,「你那个婆子倒是寻得好,五大三粗的。我瞧她守得辛苦,让她暂时休息一下。还有你养的那条狗,被我一块熟肉就收买了。」 裴元惜暗自叹气,她就知道自己的设防在有些人的眼里,根本就是形同虚设。 「你别灰心,你这种防御对付一般的宵小还是很管用的。毕竟谁也不能和我比,我天生有一种亲和力。不拘是野兽猫狗,还是虫蚁毒蛇,在我面前一个个乖得不行。」 他还有这种能力?难怪。 裴元惜默默吃着榴莲,在他的视线下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自在。心里亦是暗自惊奇着,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放松。 两人一人吃,一人看。 「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他问。 她惊讶不已。 这个问题真把她问住了,她倒不是羞于和别人讨论这个话题。而是她自己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先前一直为活下去谋划,步步为营只为活命,哪有闲心想什么男人。 「不知道。」这是实话。 商行挑着眉,俊秀的脸似乎有点兴奋,「我有一位……叔叔,他今年二十有五,还未娶妻。我看你和他很是般配,心想着或许你们是上天注定的姻缘。」 她愕然,他的叔叔? 商家的皇族不是都死光了吗?他哪里来的叔叔。 「我……怕是不能入你叔叔的眼……」 第4章 「能的,能的。」商行坐近一些,情绪很是激动,「我敢向你发誓,他一定会爱上你,且爱你爱到刻骨铭心。」 裴元惜原本就怀疑他的来历,惊闻此言心中更是笃定他定然是知道将来的事。只是他同自己如此亲近竟然不是他们之间有关系,而是他的什么叔叔? 既然是事关自己的将来,她倒是有心想知道那人是谁。 「不知你那叔叔是做什么营生的?」 「他在朝中为官,家中略有薄产。你若是嫁给他,不用担心婆媳官司,更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以他的能力,足可以护你一世荣华。」 裴元惜大好像猜到他所谓的叔叔是谁,只觉得如同在听天方夜谭。那个人……她以后怎么可能和那个人走到一起。 她完全想象不出来。 商行再加一把火,「我叔叔那个人看似不喜同人亲近,实则最是一个重情之人。他若真喜欢一个,那便是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如果他爱的人不在了,以他的性子定然孤独终老至死不忘。我真希望……你们能共赴白首生生世世。」 他的眼中隐有水气,氤氲的眸中有着浓浓的哀伤。 裴元惜隐约猜出一些什么,难道以后的自己会嫁给那个人,且会死得比较早?他认识的自己是现在的她吗? 「我以前是傻子,你实在是太过抬举我了。」 他别过脸去抹眼泪,瓮声瓮气,「我知道,你现在不是好了嘛。」 所以他以后认识的那个自己,极有可能是她吗?她实在是想象不出来自己会和那个人有交集,更想象不出来他们还会成为夫妻。 他眼红红地望着她,「你相信我,他会很爱你的。」 她不知道该不该信,唯有一脸茫然。 他待了小半个时辰,要不是怕影响她休息,他还真想就这么同她待着。离开的时候又是那种依恋不舍的目光,直看得她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想哭。 她眨着眼,感觉眼眶中蓄着泪水。 为什么呢? 她想不明白,也想不透彻。如果他们会在将来建立深厚的感情,那么此时的他对于她而言,不过是个见过几面的普通朋友。 这种突如其来的酸涩是为哪般?如果如他所说以后和自己纠缠的人是那个人,她更没有理由会这样。 心头疑惑重重,像是一团乱麻。 她以为今夜就这样了,那个贼子应该不会再来。但是她忘记了,除了贼子和商行,还有一个危险的男人。 仅凭着空气中压迫的气息,她就知道屋子里多出一个人。 那个男人如同夜魅,每走一步都散发着浓烈的冷意。不过倒是同上一次不一样,这一次她没有感觉到杀气。 公冶楚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何还会踏进这间屋子,上一回他就应该把这个女人解决掉,省得小皇帝总拿她说一些莫名其妙似是而非的古怪话。 他闻着空气中还未散尽的气息,眉头微皱。 陛下倒是积极,看来今夜也来过。 不管陛下想做什么,他绝不是一个心慈手软之人。他能捧着陛下登上皇位,也能把对方从那个位置上撵下来。 他峭峻而坐,端地是龙章凤姿。 以手支头,缓缓阖上眼皮。一室幽暗中,如同宝剑藏锋收敛万丈光芒。隐气屏神中,压迫感却是分毫未减。 裴元惜纳闷,不知他为何不动。 他闭上的眼睛的刹那间,仿佛又回到那一夜。血光染红的黑夜,地上横七竖八全是至亲冰冷的尸体。他们死状凄惨,母亲的眼睁得极大。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瞪着他,像是让他记住那滔天的血海深仇。 多年来,他不敢闭眼。 没有人知道他为何没日没夜的处理政事,因为他无法入眠。他的睡眠极浅,浅到梦里都是尸山血海。 他的头成天成宿都是痛的,有时候像要开裂,有时候像要发疯。 上一次他一身杀气而来,在靠近她的时候不知为何杀气慢慢在消散。而且困扰他多年的头痛,在那一刻有所缓解。 因为瞬间的迟疑,他没有杀她。那一夜,他睡得比平时要沉一些,时辰也更长一些。 陛下总是胡言乱语,说什么他将来会视她如命,为她望断山海。他是不信的,不过若是这个女人还有点用,他倒是不介意让她活得久一些。 脑海中的景象开始变化,先是尸体渐渐消失,那刻在骨子里的血腥之气慢慢变淡。仿佛前一刻还在黑暗中,转眼已经天光乍现。 他不再是立在灭门后的家中,而是站在一处高原之上。高原上平地而起无数的树木,青的草绿的叶,处处都是勃勃生机。 树木发芽开枝,绽开一朵朵粉艳的桃花。 第5章 桃花簇簇,他隐约能闻到阵阵花香。花海深处,似乎有人朝他走来。那是一名少女,粉的裙,朦胧的颜。 她拨开一支支桃花,容颜渐渐清晰。 冰肌玉骨,潋滟如画。 桃花树下,佳人仪态万千,自是人面桃花相映红。 「阿楚。」她唤他。 他一个清明,睁开眼。 闺阁女子的内室幽香馥郁,翠底花色的薄面之下是一团微微的隆起,恬淡睡姿的少女像是睡得极甜。 裴元惜睫毛微颤,祈祷他赶紧离开。 然而事情并不能总如人愿,他不仅没有走,反而朝床边走来。他五感聪灵,上一次就知道她在假睡,这一次也明白她故技重施。 这个傻女…… 既然能缓解他的头痛,姑且再容她多活些时日。 「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样,否则皇帝也护不住你。」 直到所有压迫的气息消失,她才缓缓睁开双眼。望着帐顶,听着外面的虫鸣声,轻叹自己这院子还真是菜园门。 想起商行说的话,心中万分怀疑。 如此冷血之人,真的会很爱她吗? 帖子送去将军府的第三天,洪宝珠兴冲冲登门做客。裴元惜一早收到回信,亲自到二门外去迎接她。顶着烈日,她不怕晒地穿了一身火红的衣裙。放眼看去,不知是日头更辣,还是她更热情似火。 洪家裴家多年没有往来,两家男人在朝堂上自来水火不容。裴元惜和洪宝珠更是东都城里的异类,这次往来不可谓不令人震惊。 莫说是别府的人,便是康氏和沈氏都很吃惊。对此次洪宝珠来访之事很是重视,毕竟结怨容易,冰释太难。趁着儿女们交往缓解关系,是最好不过的法子。 洪宝珠提着裙子进来,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又放下裙子。她其实心中有些忐忑,毕竟她认识的裴元惜傻傻的很单纯,听人说已经好了,她也拿不准对方还愿不愿意和自己做朋友。 她远远看到裴元惜,有些不太敢靠近。 「元惜妹妹,可还记得我?」 裴元惜含笑望着她,「我当然记得洪姐姐。」 一声洪姐姐,如同两人初识时那般自然。 洪宝珠长松一口气,她真怕裴元惜记不住她。外面都在传元惜妹妹不傻了,还成了嫡女。她一听人说起宣平侯府嫡庶被换的事,是恨不得飞过来。又怕对方转眼就将她忘了,一直犹豫要不要来找对方玩, 将将收下侯府的帖子,当即张罗着做客的备礼。一大一小两个箱笼,小的那个装的是各式玩偶泥人,大的那个装的则是她自己做的一些木雕。 「随便翻出一些小玩意,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你看看有什么喜欢的就留下来。」话虽说得极力平常,但紧张的神情还是泄漏她的在意。 其实这些东西都是她精心挑选的,她是估摸着自己认识的那个裴元惜选的东西。眼下见到已经大好的裴元惜,心里隐约有些后悔,早知道就备一些寻常姑娘家都爱的东西。 裴元惜露出惊喜的表情,表示这些东西她都喜欢。洪宝珠忍着激动的心情大手一挥,说是全送给她,她欢喜地让春月收起来。 「你这院子真不错。」洪宝珠左看右看,不停发出惊呼声。看这清幽的环境,还有精心的布置,她敢说他们将军府没有一个院子能和裴元惜住的院子相提并论。 裴元惜道:「是祖母和父亲怜爱我。」 「你现在是嫡女,住最好的院子别人也不敢说什么。」洪宝珠说着,同她一起坐下。 两人刚坐下来不久,长晖院那边派人送来各种果子点心,沈氏也吩咐厨房替她们中午备下一桌席面。 以往侯府也不少请别府的姑娘做客,裴元君的客人最多。那时裴元君是沈氏亲女,沈氏自是面面俱到。然而无论什么身份的姑娘上门,康氏都是不出面的,这可是头一回。 好在裴元惜眼下是嫡女,否则秋姨娘那边的酸唾沫星子不知要喷多久。 一边吃着点心,一边说着话。洪宝珠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问裴元惜,「听说你那位新认的庶妹还住在你母亲的院子里?」 各世家近几日说的都是宣平侯府的事,洪宝珠本就密切关注着,自然知道裴元君还住在沈氏的院子里。她娘听说此事后气得不行,让她此次登门务必好好教教裴元惜,可别让那个占着自己身份十五的庶女继续欺在头上。 「是,元君还和母亲一起住。她住惯了,一时之间确实不好搬走。」裴元惜垂着眸。 「那怎么行,她可是庶女。你这个嫡女都不和侯夫人一起住,她凭什么继续养在侯夫人的身边。我跟你说,你那个庶妹可不是能容人的。早年我在别府的宴会上见过她,最是一个眼高于顶看不起人的人。」 第6章 洪宝珠对裴元君的印象极差,当年那些排挤她的贵女们,便是以裴元君为首。她们不仅明着耻笑她不通文墨,还暗地底奚落她。 她们说什么人生有三难,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垂死病中难坐起和对她弹琴。对她弹琴这几个字她听得懂,不就是指桑骂槐把她比成牛。 她自小习武,脾气又冲,哪里受得了那个气。一气之下同那些贵女们划清界线,再也没有参加过什么宴会诗会。 这些年来,她在东都城里没有一个交好的闺友。 「我跟你说,因为你们家的事,听说好些府上都不得安宁。有那些嫡庶相差几日出生的都悄悄查了,生怕也被人以庶换嫡。」 别看那些夫人们看热闹看得欢,其实各各心有余悸。别说是相差几日的,就是相差一两个月的都有人在查。就怕和宣平侯府一样倒霉,好好的嫡子嫡女被人换成庶子庶女。 裴元惜觉得好笑,「这还真是闻风色变。」 「可不是,你那个姨娘真真是心毒可恶。她换了你,不好好善待你还罢了,听说你之所以痴傻也是她捣的鬼。」洪宝珠说到这里,很是同情她,「你母亲也不知怎么想的,都闹到这个份上,还把那个庶女养在身边。」 反正洪宝珠是难以理解的,她性子直,又有些嫉恶如仇。在府里的时候就气得跳脚,气得打了好几遍拳。 眼下见了裴元惜,瞧对方这淡然的表情,便觉得不需要那般生气,看样子元惜妹妹似乎并不在意此事。 裴元惜给她倒茶,提出向她请教强身健体的方法。 说到这个,她兴致高昂。 两人一个愿意教一个愿意学,不到半天的时候愣是让裴元惜学完一套入门的拳法,且像模像样颇有几分架势。 裴元惜仔细想过,身处后宅之中也不是全然的安全之地。闺阁女子身体弱,若真遇事很难自救。她被人拐走过,又隐约感觉后宅之中还有人想害她,自是应当提高警惕。 还有那人……也不知哪日又心血来潮,总之有备无患。 洪宝珠上门一事,侯府各院都关注着。 那些探头探脑的下人们把两人在院子里练拳的事情传回去给自己的主子,只把裴元君和裴元华听得鄙夷不已。 物以类聚,傻子和蠢货,倒是绝配。 洪宝珠今天很是尽兴,她没什么朋友,难得有这么一个谈得来的。在侯府里吃吃喝喝,还耍了拳,元惜妹妹不嫌她粗鲁,还热情向她请教。她的心就像刚吃下肚的冰酪一样,无一处不舒爽。 告别的时候依依不舍,极力邀请裴元惜下回去将军府做客。 裴元惜含笑应下,送她出水榭。 路上遇到裴元君,正亲自端着一盅汤。看方向应是从厨房那边而来,但是这绕路绕得也有些远,居然能和她们遇上。 裴元君看到洪宝珠,流露出来的依旧是不屑。 洪宝珠也不是那等不计仇之人,当下嘲讽,「哟,这不是原来的侯府嫡出的二姑娘,现在庶出的三姑娘吗?这大热的天还亲自下厨,真是孝心可嘉。也不知道是故意做样子给别人看,还是真的有孝心。」 「洪姑娘,你是客,我不同你一般见识。」 「别啊,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同我一般见识吧。」洪宝珠拦住她,「想想以前你们那些人怎么对我的,我还就想和你一般见识了。」 裴元君又羞又恼,看向裴元惜,「二……二姐姐,你就是这样纵容你的客人给自己的妹妹难堪的?」 「你们说什么?」裴元惜一脸茫然,「我刚才在想事情,没有听清楚。」 洪宝珠「扑嗤」一声笑出来,还是元惜妹妹绝。 她朝裴元君挑眉,「你们以前说什么人生有三难,这难那难的。可我觉得还应该说说人生三苦,那三苦之外还应该再添一苦,便是得到又失去。裴三姑娘你以前嫡女当得好好的,自己天天眼睛长在头顶上看不起这个看不起个,到头来弄半天原来是个通房抬妾的姨娘生的庶女,真真是笑死我了。整个东都城都听说过这个大笑话,市井街巷无一不津津乐道。往后你再参加什么宴会诗会啊,也不知道旁人会如何说你。」 裴元君气白了脸,洪宝珠戳中她的痛处。 她何尝没想过这些,以往她被人捧着,日后却要忍受那些人的奚落。更可怕的是,或许她以后再也没有资格出席那样的宴会,以前瞧不上的人都可以肆意嘲笑她。一想到这些,她满心皆是恨。 那端着汤盅的手在抖,她突然斜步过来碰上裴元惜。裴元惜躲得快,没有被打翻的银耳汤溅到。 在洪宝珠目瞪口呆的发愣间,她已经羞愤跑远。 「她……她这是干什么?」 裴元惜眸光微闪,「别理她,左不过是那些伎俩。」 第7章 洪宝珠再是脑子直,约摸也是回过味来,「她不会跑到侯夫人面前告你的状,说是你打翻的吗?我的天哪,以前她永远端着一张脸,高高在上不用正眼看人,同别人说话都是抬着下巴的。我还当她是什么矜贵端庄的世家贵女,没想到也会使这些不入流的手段。」 难怪洪宝珠会吃惊,裴元君的招数实在是粗烂,好些世家的庶女都不屑这般浅显的算计。亏得她还当过十五年的嫡女,手段竟然如此拙劣。 其实怪不得裴元君,因为沈氏从没教过她后宅的阴损之术。她现在用的这些计都是以往自己听来的,当然有些上不了台面。 「不用,一点小事而已,我自会解决。」裴元惜道,望着裴元君的背影目光发寒。 洪宝珠还很担心,毕竟是她先挑起裴元君的怒火,谁能想这火能烧到元惜妹妹身上。她眼里全是内疚,有些臊眉耷眼。 「不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算计你,我去侯夫人面前与她对质。」 「无事的,我现在又不傻,岂能由着别人颠倒黑白。」裴元惜眼神更冷,「再说我现在可是母亲的亲生女儿。」 洪宝珠一拍脑门,咧嘴一笑,「对哦。」 送走洪宝珠,裴元惜折身去轩庭院。轩庭院的下人们看到她表情各异,有尊敬的有探究的还有复杂的。 她目不斜视,直接入门。 屋内传来裴元君委屈的声音,「母亲,我知道二姐姐不喜欢我。我想她也不是故意的,所以我又回去给母亲另取一盅。」 沈氏心情复杂,看到进来的裴元惜不由坐直身体。 「元惜,你快……快到母亲这里来。刚好的银耳汤,你快来喝几口。」 裴元君的脸立马大变。 犹记得以前母亲无论有什么好东西,想的第一个人就是她。曾几何时,她享受着母亲独有的宠爱。而现在这一切,都要拱手相让他人。 在她取银耳汤回来时,母亲都没有问她渴不渴热不热。她可是母亲疼了十五年的女儿,谁知母亲说不疼就不疼。 她指甲掐进肉里,痛而不觉。 裴元惜坐到一边,问:「母亲,刚才三妹妹是不是和你说,那银耳汤是我打翻的?」 沈氏面露难色,艰涩点头。 「母亲信吗?」裴元惜问。 裴元君心提起来,脸煞白无血,「母亲,我不怪二姐姐。我知道她对我有气,也是我自己走得路有点远,一时之间没有站稳。」 「你确实走得远,从轩庭院到厨房怎么会经过我的水榭附近。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的孝心,还是故意显摆给我看的?」 裴元君脸色更白,「我……我不太常去厨房,走岔了路。」 「好一个走岔路,你怎么不说你也成了傻子。」 裴元惜突如其来的一句,把沈氏都听惊了。 「你几次三番玩这种把戏,不是故意送我玉佩转头就诬陷我偷拿你的东西,就是明明自己摔断玉笔,却对母亲说我自己摔断的。这一次又故意打翻汤盅,还跑到母亲面前来恶人先告状。如果你只有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我都替母亲难过。母亲好歹出身侯府,又做了这些年侯府的主母,难道你养在母亲身边就养成这样一副小家子气。日后你嫁到别人家,使的都是这些浅显易被拆穿的把戏,丢的可是整个侯府的脸。」 沈氏终于缓过气,心惊的同时又觉得羞愧难当。被自己的亲生女儿如此不留情面地说道,她的脸面都要挂不住。 裴元惜的话可谓直接又尖锐,一字一句像扎心的刀子。 裴元君假意替她不平,「二姐姐,你讨厌我就罢了,为何要牵扯母亲?」 裴元惜眼皮子不动,讥讽道:「我做为你的二姐姐,我还不能说你两句吗?我觉得你丢人,还不能训斥你吗?当着洪姑娘的面,你玩得一手贼喊捉贼,你当自己还是侯府嫡女,人人都要敬你三分,惯你的坏毛病吗?」 这话更是半分情面没有,裴元君再是强忍着羞辱,这下也忍不了。更令她无地自容的是,裴元惜并没有打算就这么放过她。 「常言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母亲你可别指望自己养育她十五年,她就能学会你的那些美德。在我看来她同李姨娘没什么分别,都是只为自己一己私欲便可随意算计他人的品性。酸枣树上结不出苹果来,望母亲悉知。」 沈氏呼吸困难,从小到大她还真没被别人如此劈头盖脸说过。偏偏这个人还是她的亲生女儿,是她一生最亏欠的亲生骨肉。 她想到最近发生的那些事,心里的那杆秤不知不觉偏向自己的亲生女儿。自己养大的孩子自己知道,元君以往小性子颇多。 以前视而不见,是因为元君是她的女儿。 她强撑着难堪问裴元君,语气颇为严厉。「你告诉母亲,是不是你二姐姐说的那样?不许撒谎!」 第8章 「母亲,我就知道你不疼我了,因为我不是你生的,二姐姐才是。所以现在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你只信二姐姐说的话。」裴元君委屈大哭,仔细瞧去仿佛还有几分裴元惜哭诉的模样。 又是在模仿她。 裴元惜冷笑,「三妹妹,不是谁哭得大声谁就有理。你做错了就是做错了,别拿什么亲不亲生的说事。难道你这是在间接承认,之前母亲信你帮你,只因她以为你是她亲生的。现在不信你不帮你,皆是因为你不是她亲生的?」 裴元君接不了这话,要是认了就表明前两次的陷害属实。要是不认,等同于承认所有的一切都属实。 她心头大恨,这个傻子为什么会清醒过来! 沈氏嘴里发苦,心里更苦。 裴元惜望过来,看着她,「母亲,你信我吗?」 「信。」沈氏神情一愣,尔后坚定回答。 裴元君咬着唇不敢再哭,眼巴巴地看着沈氏。 沈氏的心揪得痛,到底是她疼了十五年的孩子。元君从小到大,何曾有过这般可怜的模样。但是转眼看到自己的亲生女儿,她不得不硬起心肠。 裴元惜对裴元君道:「这事我姑且当你一时糊涂,你可知事不能过三,若再有下一次,别怪我不讲情面。你到外面去站着,什么想明白什么时候进来。」 这是…… 裴元君大恨,这个贱人是故意的。上一回她借着嫡女的身份让对方站在外面,贱人是在存心报复。 她如何能到外面罚站,那样一来全府上下岂不把她当成笑话。 裴元惜见她站着不动,道:「三妹妹这是不服气?你说谎成性,黑的都能说成白的。你错到离谱却不知悔改,今日我若由着你这般下去,日后你满口谎言张嘴就来。你在府中还自罢了,如果被别人识破传开来,我们侯府的百年名声将毁于一旦!」 沈氏左右为难,一边是自己疼了十五年的孩子,一边是自己受尽苦难认回来的亲生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偏着哪一个她心里都难受。 有人说生恩不及养恩大,她在元君身上倾注全部的心血,何曾允许过别人如此对待元君。元君自小养尊处优,走到哪里都是人人称赞。 她曾自信地以为元君被自己教得好,端庄明理,最有嫡女风范。然而这一刻,她不得不反思自己,她真的把元君教好了吗? 「元君,你二姐姐说得有理,你……」 「母亲!」裴元君哭起来,「你最疼我的,难道你不信我吗?」 裴元惜不说话,就那样看着沈氏。 沈氏被她看得心下一片酸胀,悲从中来。「元君,听你二姐姐的话。」 裴元君自知逃不过,不甘不愿地出去。站在屋檐下,感觉轩庭院所有的下人都在看她的笑话。炎炎夏日酷暑灼人,她却浑身发冷心生怨恨。 那个傻子,那个贱人。 明明已经拥有父亲和祖母的疼爱,为什么还要来和她争?她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母亲的怜爱,难道这也要抢走吗? 忙活的下人们不时有人瞄她,她狠狠瞪过去,那些人吓得赶紧低头。到底是曾经的嫡女,在轩庭院里余威尚在。 沈氏面对自己的亲生女儿,总觉得理不直气不壮,「元惜,元君她……」 「母亲,你是不是以为我在报复她?」裴元惜问。 「她确实有不对的地方,你教她是应该的。」 「我知道母亲其实并不是完全相信我,你之所以信我是因为我是你的亲生女儿。你可知我为何不怨你不恨你,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曾经以一个庶女的身份生活十五年,我明明白白看得到你是如何爱护自己的女儿。纵然那个人不是我,亦不能否认你是一个好母亲。」 沈氏不由哽咽,终于哭出声来。 有时候她希望这个孩子恨她,指责她的过失,她听不得如此善解人意的话。她的亲生骨肉啊,那可是侯府唯一的嫡女。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不用讨好任何人。有自尊自傲的资本,有高高在上的底气。 「元惜,我……对不住你。」 「母亲,我可以理解你,但你经历这一切后看清楚元君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她……是有些小性子。」 「不止是有些小性子。」裴元惜望向外面,眼神幽幽远远,「她的坏在骨子里,你可别忘记她的生母是谁。」 沈氏泣声立止,咬着唇。 裴元惜收回视线,道:「李姨娘如何为恶暂且不说,她一生费心谋划为的都是元君。你且看这些日子以来,元君可有提过她一个字。对自己的生母尚且如此无情,你真当她对你是纯粹的母女之情吗?」 沈氏呆了,脸上犹有泪痕。 如兰……一想到这个名字,她就好恨。 第9章 元君……确实有些让她失望。 「我……我知道。你放心,等过些日子我就让她搬出轩庭院。」她像是下定决心般,狠狠心肠。 「我并非执意让你赶她走,而是我担心你。无论我们亲不亲近,你始终是我的亲生母亲,我不希望你被人欺骗,更不希望你错信他人。」 「不……不会的,母亲错信别人一次已经是后悔终身,不可能再被人……」 「母亲,你确定吗?」裴元惜认真地看着她。 她从自己亲生女儿的瞳仁中清晰看到自己的影子。一种莫名的恐慌席卷而来,整个人像是被冻僵。 「母亲,我有一事特别不解。」裴元惜就这么望着她,那双清如水的眸令人瞧不真切,「按劳妈妈所说,当年是她抱我去李姨娘那里,也是她抱我离开的。难道刚出生的孩子都生得一个模样吗?为何她没有察觉自己抱走的孩子不是我?」 沈氏闻言,顿时心跳忽停。 劳妈妈被杖责三十,眼下正在自己的屋子里养伤。一般世家主母跟前最得重用的老妈妈,屋子里都会分派一个服侍的小丫头。 那小丫头端水送饭忙进忙出,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很是惧怕劳妈妈。劳妈妈是自梳女,在夫人面前最是得脸面。 三十杖不可谓不重,她眼下只能趴睡在床上。床头伸手就能够着的小柜上,摆放着一应点心果子。 桐漆的家具什儿,屏风摆件橱柜桌几一应俱全。瞧着这讲究的样儿,寻常富户人家的大太太也不过如此。 屋子的一角,还摆放着一个冰盆,足可见她在侯府下人中的地位。 小丫头收拾妥当,不停歇地跪在她的床前替她扇风。她闭着眼睛,便是此时在自己的屋子还趴在床上那发髻也是一丝不乱。 「今天府里可有人传什么闲话?」她问小丫头。 小丫头战战兢兢,一五一十地说起,还说了洪宝珠上门做客的事。 当初她被挑选来侍候劳妈妈时,没少被别人眼红。几年下来,她是有苦难言。别人都道劳妈妈为人和善,却不知私下的劳妈妈不仅严厉,且十分冷漠。 劳妈妈眼未睁,唇角露出一丝古怪,「洪将军府的那位姑娘?咱们这位新二姑娘没出过门,几时认得洪姑娘?」 小丫头哪里知道,扇风的动作不敢停。「这个奴婢就不知了,听说洪姑娘还在院子里教二姑娘打拳。」 劳妈妈闻言,似乎轻轻「嗤」笑一声,「夫人那里可有什么动静?」 小丫头说了顾氏上门送生辰礼的事,又说了顾氏替裴元惜出头,将裴元君屋子差点搬空的事。「听说今天二姑娘和三姑娘在园子里又闹了不痛快,二姑娘还把三姑娘骂哭了。」 劳妈妈猛然睁开眼,眼神凌厉无比。 小丫头吓得心突突跳,不敢看她的眼。她摆摆手,让小丫头出去。小丫头出门的时候看到沈氏过来,立马行礼站在一边。 沈氏进来后,挥退所有的下人。 劳妈妈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夫人,你怎么来了?奴婢的屋子腌臜,夫人你来看奴婢,真是折煞奴婢。」 沈氏坐在床边,眼神关切,「伤可还疼?」 劳妈妈一脸的受宠若惊和感恩,「多谢夫人关心,奴婢只恨伤得太轻。每每想到二姑娘被换走的事情,奴婢恨不得以死谢罪。」 沈氏垂着眼眸,「谁能想到如兰会起那样的心思,她侍候我多年,我如何待她你是看在眼里的。何曾苛待过她,又何曾委屈过她。我都想不到她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何况是你。」 「夫人,奴婢该死啊……如果奴婢知道如兰存着那样的心思,便是拼出一条命来也会拦着她。」劳妈妈悔恨落泪。 「谁能想得到呢?也不能怪你。」沈氏的声音飘飘忽忽,「昨夜我做了一夜的梦,梦里都是元惜小时候。她那么聪慧,那么讨人喜欢。比起她来,元君逊色许多。两个孩子长得一点也不像,刚出生的时候想必也不可能长得像。」 劳妈妈心里咯噔一下,自责不已,「都是奴婢的错,当时夫人你产后出事,奴婢生怕你挺不过来。一颗心全在你的身上,根本顾不得仔细看看咱们二姑娘生得是何模样。夫人,奴婢是罪人,你不要对奴婢这么好……」 主仆多年,情分深厚。 沈氏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该不该信她,她实在不敢想象自己可悲到如此地步,一个心腹背叛她,另一个心腹也疑似联合背叛她。 劳妈妈抓着她的手,神情悲愤,「二姑娘从小就伶俐,那时候奴婢还感慨过如兰命好。谁知道如兰那么狠心,竟然把二姑娘给毒傻了……夫人,你可千万不能轻饶她,她罪过太大。还有三姑娘,我听说你还让她住在轩庭院,奴婢以为不太妥当。」 沈氏看着她,「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第10章 「夫人,二姑娘才是你亲生的。她受了这些年的苦,你不能再伤她的心。至于三姑娘,她有那样的生母就该接受,奴婢以为你应该让她搬出去住,把二姑娘接回来。」 这样的话,不是忠心的奴才说不出来。 沈氏摇摆的心似乎找到答案,道:「元君……还是慢慢来吧。」 「夫人,奴婢知道你是心疼三姑娘,但是奴婢怕二姑娘会多想。」劳妈妈明显很不赞同她,「奴婢说句斗胆的话,三姑娘到底不是你亲生的,你越是疼她就越会和二姑娘离心。」 「我知道,我……」沈氏语噎,她何尝不知道元惜对她有怨。但是她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和亲生的女儿亲近。 元惜说的话像扎心的针一样,每一句都扎得她难受。太过聪慧通透的亲生女儿,她实在是不知道要如何相处。 「我何尝不想弥补她,然而一切都太迟。」 「不迟的。」劳妈妈一脸着急,撑着手翻坐起来,疼得满头大汗。「夫人,奴婢斗胆说句逾越的话。三姑娘受你多年疼爱,她要是个懂事的必会孝顺你。二姑娘与你生分多年,眼下你若不及时补偿,恐怕她会对你生出埋怨。我知道你舍不得三姑娘受苦,可你想想二姑娘这些年过的日子,实在是可怜。」 沈氏握着她的手,她的话字字句句都是为自己这个主子考虑。如果说这样的心腹自己都怀疑,那还有什么人是值得信任的。 「你说的都有道理,但是元惜怕是已同我离心,我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讨好她。她聪慧过人,怕是已经对我生了埋怨。」 劳妈妈叹息一声,道:「夫人,奴婢实在是替你难过。你疼爱三姑娘这些年,奴婢都看在眼里,说句掌上明珠亦不过如此。然而造化弄人,三姑娘竟不是你亲生的。奴婢这两日常常做梦,多希望醒来后只是梦一场。」 这话实实在在说进沈氏的心里,她何尝不是夜夜做梦,盼着一切都是假的,可是醒来后她面对的依然是残酷的事实。 「是啊,如果只是一场梦,那该多好。」 劳妈妈闻言,伤心落泪。「夫人,奴婢心疼你啊。你这么好的一个人,老天会什么这么待你。二姑娘虽说是你亲生的,但是她很难同你亲近。你膝下又没有别的孩子,若是有个哥儿,你何至于如此!」 儿子啊,那才是一个女子立身内宅的根本。 沈氏哪里不想,她是生不出来才会把感情全部倾注在元君的身上。十五年的宠爱,一朝得知全是错付,她难受至极。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夫人。」劳妈妈欲言又止,最终像下定决心般,「奴婢上次同你提过一嘴,眼下秋姨娘身子重,你应该想个法子笼络侯爷。在院子里抬个通房,若是能生个哥儿,你就抱来自己养。往后你膝下有儿子,也不至于看那边的脸色。」 这个那边,指的是赵姨娘母子。 如果换成从前,沈氏是不愿意这么做的。但是现在她连唯一的寄托都没了,心里空落落的像是想抓住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的。 劳妈妈的话多少勾起她的心思,她开始认真思量。 「依你看,哪个人合适?」 「我看香芒就不错,她是卖到侯府的,老子娘都是断了联系的,也没有那些个弯弯绕绕的关系。她的忠心夫人你是知道的,奴婢想着她如果能侍候侯爷,必会对夫人感恩戴德。」 沈氏最近几天用香芒用得颇为顺手,有些犹豫。 良久之后,拍拍劳妈妈的手,「你好好养伤,轩庭院离不了你。」 劳妈妈感激落泪,说自己命贱,等能下地就回去侍候。 沈氏离开的时候,心情并不见轻松。她的情感和理智相信劳妈妈,但是她的心还是一样的不安。还有给侯爷抬通房的事,她有些拿不定主意。 从下人房到轩庭院,路程并不短。 「你说夫人是怎么想的,怎么还让二姑娘住在轩庭院?」不远处传来一个婆子的声音。 另一个婆子道:「可别再叫二姑娘,如今水榭的那位才是二姑娘。养恩比生恩大,夫人养了三姑娘十五年,哪里舍得。」 「夫人也是命苦,居然碰到李姨娘那样的毒妇。要我说夫人应该想开点,这姑娘是不是亲生的倒没什么区别,以后都是要嫁人的。给自己养个儿子,才是正理。」 「你说得轻巧,这一时半会去哪生儿子。」婆子的声音压低,「你没听说过吗?夫人生二姑娘时伤了身,不能再有孕。」 「你傻啊,哪里非要自己生。秋姨娘肚子里不是有一个吗?我听人说秋姨娘偷偷找人摸过脉,确定怀的是个哥儿。」 「秋姨娘,她愿意吗?」 「愿不愿意还不是侯爷一句话的事。要我说夫人眼下也别管什么二姑娘三姑娘,二姑娘和她不亲,三姑娘又不是她亲生的,她还是赶紧养个儿子实在。」 第11章 此住是下人们聚住的地方,这些人说话多少没什么顾忌。那两个婆子不以为会被人听去,却不想一字一句都落在沈氏的耳中。 沈氏恍惚回到轩庭院,屏退所有的下人。望着满目熟悉的布置,再一想从前同裴元君母女情深的种种,又想到自己的亲生女儿,不知怎么的突然悲从中来。 她趴在床上无声哭泣,连裴元君几次求见都不肯见。 裴元君在外面站了好大一会儿,有些不甘愿地离开。今天她被那个贱人罚站,母亲竟然对她不闻不问。若是换成从前,哪怕是她磕破一点油皮,母亲都要心疼上半天。 还不是因为她现在不是母亲的亲生女儿,否则香芒哪里敢拦她。她感觉自己像是侯府的一个笑话,下人们都敢明目张胆地看她,更别提其他人。 原来的夏夫子一视同仁,并不巴结她这个嫡女,但也不讨好其他的姐妹。可是夏夫子走后,新换的女夫子唐夫子明显更看重那个傻子。 即便那个傻子不通音律,不通琴艺,唐夫子还是满口的称赞。 为什么? 不就是因为傻子成了嫡女。 更可怕的是她被罚站的事情传开,裴元华没少冷嘲热讽地讥笑她。她难堪地忍受着,接连弹错好几处。 唐夫子不留情是指出来,让她重弹。 她忍着羞辱,重新弹过一遍。唐夫子还是不太满意,倒是没有让她再弹,却是让裴元若弹一遍。 分明是拿自己和大姐姐比,谁不知道大姐姐琴艺高超。她就算是正常发挥,也不可能像大姐姐弹得一样好。 明明还有不会弹的,倒是专挑软柿子捏。 她恨透唐夫子,更加恨裴元惜。 裴元惜自是眼神都不多给她,一心关注裴元若。自打夏夫子请辞后,裴元若明显消沉许多。看着还是那个知书达礼的侯府大姑娘,眼神却是郁郁。 习完琴,裴元若要去跟嬷嬷学宫规。 裴元华上次在裴元惜手上吃过亏,也不敢再跟她套近乎。一下课后缠着唐夫子请教,生怕唐夫子给她单独指点。 她不以为意,先走一步。 没走多久,裴元君追上她。先是假惺惺地道着歉,说什么姐妹要相亲相爱之类的,别让沈氏为难等等。 「二姐姐,就算是为了母亲,我们好好相处吧。」 听听,多么忍辱负重,多么深明大义。若是裴元惜不依,那不懂事的人就是裴元惜。 裴元惜不为所动,冷冷看着她。 她走近一些,想拉住裴元惜。裴元惜一个错身,离她两步远。她突然扯下珍珠头花,头发散乱下来。 「二姐姐,我知道你讨厌我,恨不得把所有的东西都拿走。但是这朵头花是舅母以前送给我的……」 还来这套。 「啪!」 裴元惜一个耳光过去,在裴元君还没得及反应时顺手拿过春月手中的茶水。一声尖叫过后,裴元君头发又湿又乱像个疯子。 姑娘们来听课,丫头们随时会自带茶水。 那茶水还有点烫,但更烫的是裴元君的脸。不知是被那一耳光打热的,还是羞愤的,一张脸红得吓人。茶叶挂在她零乱的发上,水珠一滴滴往下。 下人们都惊呆了。 「去请夫人来。」裴元惜一句话,有个回过神来的下人飞似的跑去轩庭院。 裴元君脸上青白交加,她万万没想到裴元惜会出手,如此不给她脸面。千般怨恨齐齐涌上心头,却不敢再打回去。 裴元惜已然又离她远开几步,眉宇间很是不耐,「三妹妹,我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如果你只会使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我都替你丢脸。扯头花?亏你想得出来。你当这里是市井街巷,还是当自己是泼妇不成?」 裴元君的丫头含霜吓得不敢动,在裴元惜冰冷的眼神中低下头去,不敢上前给自己的主子清理狼狈的水渍。 幸好现在天热,偌大的园子里下人不多,否则更多的下人看到,她以后更加抬不起头来。即使如此,她此时感觉自己又回到两人身份被揭穿的那一天,仿佛她所有的荣华都被人夺去,被人扒得体无完肤。 好恨哪! 裴元惜不惧她淬毒的目光,道:「你今天扯头花,下一次想必污蔑我泼你茶水或者是我扇你耳光。你还有多少这些的把戏,不如一并说来,我今天全部成全你,免得你以后还要恶心人。」 「你……你欺人太甚!」裴元君发起疯来,「我和你拼了!」 下人们都是精怪的,有的下人死死拉着她,有的下人挡在裴元惜的面前。任裴元君如何愤怒发疯,却是连裴元惜的衣角都碰不到。 「你们这些该死的奴才,你们刚才眼睛瞎了吗?明明是她打我,还泼我茶水,你们没有看见吗?」她大声嘶吼着,越发像个疯子。 第12章 裴元惜被下人保护着,清雅又从容。那种明明看上去与人无争却对一切了然于心的淡定让裴元君恨到吐血,因为这样的尊贵原本是属于她的。 她想起自己的从前,永远是那么的优雅商庄。因为不用去争,所有的荣宠都是她的。她睨视着别人,享受着无与伦比的优越感。 而今所有的东西,已然远离她。叫她如何不恨,她真恨不得让眼前的人消失不见,永远不要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裴元惜直视着她眼中的恨,「我是打你了,我是泼你水了,那又如何?想想你姨娘对我做的事,我不毒傻你已经是天大的仁慈。你还敢像个小丑一样在我面前蹦跶,企图挑拨我与母亲的关系。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你没有同我争的资格,我便是什么都不争,该属于我的东西你一样都抢不走。」 沈氏匆匆过来,听到的就是裴元惜的这番话。 裴元君眼前一亮,怨毒中闪过狂喜,「母亲,你听到了吧。二姐姐亲口承认的,她不仅打我,还想毒傻我。」 沈氏一听两人在园子里起争执,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她走得急,气喘得厉害。脸色也不是很好看,煞白一片。 猛然听到裴元惜的话,她先是不敢相信,然而是铺天盖地的痛苦。要不是心中恨极,元惜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被人毒傻的是她的亲生女儿,是她怀胎十月九死一生生下来的骨肉。 而她养了十五年,疼了十五年的孩子,却是那个毒傻她亲生女儿之人的亲女儿。 她眼前阵阵发黑,险些站不住。 裴元惜很平静,「母亲,我确实打了三妹妹,茶水也是我泼的。因为三妹妹突然发疯,在我面前扯散头发,还说什么我容不下她之类的话。我是想打醒她,让她清醒清醒,不要总在我面前像条疯狗般乱叫。」 「你……你胡说,明明是你眼红我的头花。舅母说过送给我的东西都不会收回,你就是想拿走我所有的东西,一点都容不下。」裴元君喊着,极是可怜地看着沈氏。 沈氏已经是心力交瘁,听到裴元君的声音只觉耳边嗡嗡作响。她煞白的脸上是为难是悲苦,是深深的自责和愧疚。 「你们就不能好好相处吗?」她极其艰难地说出这句话,期待地看着面前的两个孩子。 「我想和二姐姐好好相处,但是二姐姐恨我,她容不下我……」裴元君哭哭泣泣。 裴元惜什么也没有说,她郑重行了一个礼,同沈氏告辞。这个礼身体全躬,算是半个大礼,绝不是平时行的那种浅浅屈膝礼,反而像某种隆重的告别之礼。 沈氏心顿时一慌,望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突然觉得她在离自己远去。那种远是心远,不能回头的那种。 恐慌漫延,沈氏跌跌撞撞地追上去。 「元惜,你不能不要母亲……母亲只有你,只有你啊。」 裴元惜微微叹息,「母亲,我同你说过,你不可能彼此兼顾。我也告诉过你,元君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要你给她希望,她就会想要更多。」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好为难,你说过你理解我,你说过我是一个好母亲,你为什么不给我机会?」沈氏哭得好不伤心,真是闻者落泪。 然而裴元惜的眼中没有泪水,她依然很平静。「我很是厌烦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算计,更不喜欢靠争才得到的关爱。你确实很为难,因为元君是你养大的,你疼了她那么多年不可能说不疼就不疼。」 沈氏哭得更大声,像是哭尽自己心里的苦楚。 「你一直在自欺欺人,不敢往那里想。你自责痛苦,是因为你觉得自己半生的心血付之东流。你在真相大白后没有报复回去,反而是希望我同元君和平共处。你这么做,有想过我的感受吗?」 沈氏听到这番话泪流不止,心疼到要死去。泪眼朦胧中,她看到自己的亲生女儿眼眶中也是水光泛滥。 裴元惜的脸颊上划落一滴泪,「母亲……我再是明白懂事,我也会难过,我忘不了自己变成傻子的日子里受过的那些罪。如果我不曾醒来,你可有想过我最后的结局?」 沈氏的心碎了,裂成无数的碎片,每一片都割得她流血不止。 元惜说得对,她是在自欺欺人,她是不敢去想最可怕的结果。她明知道元惜受过的苦,却还是舍不得和元君的母女之情。她甚至还期望过两个女儿相亲相爱,她手心手背都能照顾。 她是多么的傻啊! 自己的女儿受了那些年的罪,她还在可怜别人的孩子,难怪元惜会对她失望。这双曾经懵懂的眼眸如今清澈又哀伤,明明没有一句诉苦的话,却是如此的令她难过。 那些不经意看见的过往涌上心头:她牵着元君逛园子时,这个孩子一脸泥印在草丛里乱钻,埋埋汰汰眼呆呆地望着人。她偶尔去如兰的院子里,这个孩子总会偷在角落地偷看她。在那些她待元君如珠如宝的日子里,这个孩子像棵野草一般无人呵护。 第13章 好想打醒自己,好想有一颗硬心肠。 认回女儿的日子以来,她到底都在做什么? 「元惜,母亲……」 对不起你。 她两眼一黑,晕倒在裴元惜的身上。 醒来的时候一室昏黄,内室的烛光下站着如青松般的宣平侯。她目光从茫然到哀伤,渐渐染上水气。 宣平侯背她而立,宽肩劲腰挺拔稳重,英武的身姿同她初见时的模样一般无二。裴郅年幼承爵,世家的男儿们尚是公子之名时,他已是少年侯爷。那些公子中有人请立为世子时,他早已是年轻有为的青年侯爷。 彼时她是昌其侯府的嫡女,她们那些贵女们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宣平侯夫人的位置。且不说裴郅风评好,与他们的父辈都是平起平坐的人物。单说一嫁进侯府便是主母,足可令贵女们趋之若鹜。 初时她得知宣平侯府同自己议亲时,那种欢喜简直将她没顶。后来她如愿同他订亲,更是欢喜不胜同自己的闺中好友们分享喜欢。 她享受着朋友们的羡慕,心心念念要做他的得力内助。嫁进侯府后,她不止一次幻想过同他生儿育女夫妻美满。 然而最终她子嗣艰难,九死一生生下唯一的女儿。 这些年来,他们夫妻相敬如宾。她知道他给足她嫡妻的体面,她也知道他不是一个宠妾灭妻之人,纵然她没有生下嫡子,但是他们的关系不足以用恩爱来形容。 她原以为守着女儿平平稳稳过一生,没想到自女儿出生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事情都是错的。 宣平侯听到动静,慢慢转过身。 夫妻多年,宣平侯很敬重这个嫡妻的。自从那天元惜和元君被换的事情揭穿后,他有好些天没到轩庭院来。 他的心情很复杂,元惜和元君都是他的女儿。他心疼元惜,却也不会过多责备元君,他恨的是李氏那个毒妇。 夫妻相顾无言,沈氏泪眼模糊。 最后她幽幽开口,说的是自己如何失责。不仅没有顾好女儿,内宅也没有料理明白。自责自己愧为当家主母,一没有生下嫡子,二没有替他好好张罗妾室。唯一主动替他纳的如兰,却是一个包藏祸心之人。 他本也不是什么重色之人,闻言只道她因为生病所以胡思乱想。让她好生养着,莫要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侯爷,妾身真的不是一个好主母。元惜……她说得对,我实在是太糊涂了。我连爱恨都分不清,当真是天下第一大蠢货。」 「当年的事,你也是不知情。既然事情已经发生,自怜自怨已然无用。你好好养身子,旁的事情以后再说。」 她流着眼睛摇头,「侯爷你身边没个可心的人,我一直顾不上替你张罗。」 宣平侯皱眉,眼下元惜和元君的事情还没过去,朝堂更是诡异暗藏风云,他哪里有心思想这些有的没有。 他自然是拒绝沈氏,没有听她继续说下去。 出了李氏那样的事,他对妾室一事有些抗拒。一想到枕边曾经睡过那样的女人,他就觉得不寒而栗。 「你好好养身子,不用费这些心思。元君的性子你要拘一拘,以前她是嫡女骄纵些无伤大雅。而今她不比从前,你若再惯着她委实不太合适。且不说旁人如何说她,元惜会怎么想。」 一番说得她更是无言以对,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从前是惯着元君的。别人之所以夸元君端庄明理,是因为元君不需要同任何人争,也是因为元君是嫡女,是侯府唯一的嫡女。 十五年的心血,换来的竟然是这个结果。 原来她无论是为人妻为人母,都是失败的。 她生了心思,等宣平侯走后把香芒叫进来。问香芒今年多大,又问香芒在没进侯府前父母是做什么的。 香芒一一回答,说自己的父母不过是寻常的佃农,因为家里无米下锅才把女儿卖给人牙子。她辗转几手落到侯府,又碰到一个好主子,是她毕生的福气。 沈氏听得仔细,感慨她年纪已然不小,也到了要说亲的年纪。 香芒脸一红,表情扭捏起来。 「夫人,奴婢不敢瞒你,前些日子奴婢相看过一个后生。」 沈氏一怔,「你与人相看过?」 「是……劳妈妈给奴婢牵的线,那人是夫人您铺子上的二掌柜。」香芒红着脸,大着胆子说道。「奴婢没有父母,劳妈妈说奴婢自己中意就成。那后生对奴婢也颇为满意,不过劳妈妈跟奴婢说事情未成之前谁也别说,免得坏了名声,等真正要过明路的时候再向夫人您讨恩典。」 这话听在沈氏的耳中,像炸了雷似的。香芒相看过人家,且还是平珍牵的线。平珍却提议自己给侯爷抬通房,举荐的人竟然是香芒。 她惊疑不定,指尖凝血冰凉。 第14章 平珍到底是何意?要是她没有此一问,而是直接抬香芒为通房,日后香芒对她怕是除了恨,根本不可能有忠心,说不定又是第二个如兰。 谁能信? 自己还能信谁? 短暂的惊疑过后,她严厉叮嘱香芒,方才她询问之事不许外传,更不许同劳妈妈提起。香芒很是疑惑,再三保证不会向外透露一个字。 一夜心寒,晨起后裴元君早早到她跟前来侍候。换成以往,她哪里舍得自己的女儿这般。看着拼命讨好她的裴元君,只觉五味杂陈。 裴元君原是养尊处优的嫡姑娘,何曾这般早起看人脸色过。今非昔比,错落的不仅仅是身份,还是待遇。 即便如此,还是要忍着不甘和怨恨讨好母亲。紧紧抓牢母亲的疼爱是她唯一的出路,她不可以失去。 然而她以为自己已经够委屈,却不想还是听到沈氏赶她出轩庭院的话。 「母亲,你不要我了吗?」 「元君,你是庶女,没有住在嫡母院子里的道理。」 庶女两个字,在裴元君的耳中如同诅咒。她知道自己是庶女,潜意识并不想承认。她在旁人的口中听到这两个字时都觉得刺耳,何况是自己一直亲近的母亲。 母亲口中的庶女,像是对她身份的盖章论定。她无法再假装自己还受宠,还能继续享受嫡女的待遇。 她千般委屈,万般求全,得到的结果还是被赶走。因为她不是母亲肚子里爬出来的,母亲就可以如此狠心。 这一刻,她恨上沈氏。 不能搬走。 一旦搬走她最后的体面都没了,她恨意大涨的同时隐约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太过轻敌,后悔自己太过心急。她应该等一等的,她应该用些不明显的手段。总之,是她小看那个傻子,以为一个傻了十年的人不可能知道后宅的手段。 如果她离开轩庭院,她可以预想到府中的下人如何看待她,更能想到别人对她的奚落和嘲讽。以前得罪过的人势必会踩上一脚,那些曾经看不上的人肯定会趁机落井下石。 还有她的婚事,她不能不嫁给长寅哥哥。 「母亲,我会听话的。我不会再惹二姐姐生气,我以后都让着她,求求你不要赶我走。」 「我不是赶你走,而是规矩不允许。」 沈氏何尝心里好受,做出这个决定她的内心是何等的痛苦。像是硬生生把自己十几年的心血剥离,剩下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痛。 什么规矩? 裴元君半个字都不信,这一切都是借口。以前她是嫡女时,不见母亲对自己说过什么规矩。那时候母亲说的最多的就是嫡庶有别,她是嫡女想做什么都可以。 「母亲,以前二姐姐是庶女,她也可以住在轩庭院,为什么我不可以?」 「那不一样。」 那时候是侯爷发的话,而且出了李姨娘苛待裴元惜的事。 「哪里不一样,那时候二姐姐没有照顾,可我现在也没人照顾。」裴元君不敢提李姨娘的名字,她怕自己沾上那个卑贱的名字之后也变得一样的低贱。幸好李姨娘被送走了,否则她的处境只怕更难堪。 沈氏的心在流血,最终没能狠下心肠。只让她在自己的屋子里好好反思,若下一次再同裴元惜起争执则不能再住在轩庭院。 她再三保证,心下已是恨透沈氏和裴元惜。 康氏得知此事时,正同裴元惜一起用饭。 心道儿媳妇竟然还没有拎清,嫡女庶女错位多年,一朝认回自然是各自归位,如此才不会乱了后宅的规矩。难怪二娘宁愿陪着她这个老婆子,也不愿去陪自己的亲生母亲。 「你母亲对元君那是疼到骨子里的,非一朝一夕能改变。」她对裴元惜道。 裴元惜脸上不见悲愤,「孙女知道,元君是她一手养大的,她不舍得也是人之常情。」 「我的儿,你可真是心善。」康氏动容,「你同你姑母像极。你姑母从生下来就病痛缠身,她从不觉得自己可怜。她反倒安慰我,说她何其有幸投身在侯府。若是生在穷人家,怕是连几个月都活不了。」 「姑母是天上的仙子,到人间受难历劫后自然回归天庭。祖母若是想她,时常望着星空即可,料想姑母在天上也想着祖母。」 裴元惜说得认真,像是煞有其事。 康氏当下受不住,抱着她大哭起来。哭过之后,只觉得这个孙女无比可心,定是莲儿在天上怕她思念太甚,特意给她寻来这么一个乖巧的孩子。 云嬷嬷在一旁陪着落泪,心里更是喜欢裴元惜。 自此以后,康氏越发疼爱裴元惜,恨不得把她养在自己的院子里。 轩庭院那边裴元君闭门思过,沈氏不想见人。 第15章 沈氏实难接受事实,身边最信任的人一个个背叛自己,疼了十五年的女儿不是自己亲生的。仿佛一夜之间,她众叛亲离宛如孤家寡人。 她自怨自艾,几次想去问个明白,都在离下人的住处不远的地方止住脚步。又几次想去水榭,最后仅仅是站在远处遥望。 香芒不知她同劳妈妈之间的内情,见她望着水榭的方向黯然伤神,很是替她难过,「夫人,您就去二姑娘那里看看吧,奴婢听说今天宫里的太医要来替二姑娘复诊。」 「复诊?」沈氏喃喃,恍然想起裴元惜被裴元君推倒的事,心里又是一阵揪心和怅然。「那……我还是过去瞧瞧的好。」 这话也不知是说给香芒听的,还是说给自己打气的。 她到水榭时,龚太医已经为裴元惜请完脉。他表示裴元惜的身体已无大碍,稳妥起见应该再仔细将养几日。 「你再仔细看看,真的无事吗?」说话的是跟他一起来的少年,少年打扮的不伦不类。青色的交襟书生衣,头上却戴着一个遮着半边脸的冠帽,有点像宫里的宦官戴的那种帽子。 少年是景武帝商行。 商行站着,龚太医不敢坐。略略挨着凳子给裴元惜请完脉,立马站起来。身体微微躬着,腰板都不敢挺直。 许是意识到自己说话的语气有些不妥,他赶紧找补,「太妃那里很是关心裴二姑娘,不如龚太医你再好好瞧瞧?」 龚太医哪里敢不应,忙又替裴元惜重诊一遍。他心里犯着嘀咕,不知陛下哪里心血来潮,今日出来缠着他要同他一起出宫。 他原以为陛下只是找个借口出宫,自己到宣平侯府请脉的时候陛下肯定没有兴趣跟着。没想到陛下不仅跟了,还一直跟到裴二姑娘的院子来。 事出反常,必有内情。 瞧着陛下这般紧张裴二姑娘的模样,莫非是……论年纪,裴二姑娘同陛下差不多大。论身份,侯府嫡女的身份也是够的。 如此想着,更是小心谨慎。 反复探脉,确实没什么大碍。 「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不过还是要好好将养,不要劳神不要动肝火。」 商行皱起眉,不知在想什么。 裴元惜若有所思,想努力忽略他的存在。可是他同龚太医这么一来一往,自己不聋不瞎的还真没办法视而不见。 心道这小皇帝还真叫人琢磨不透,他倒是不怕自己怀疑。 「龚大人,这位是?」 龚太医噎住,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商行朝她挤眉弄眼,「我叫小重子,在太妃宫里当差。」 自称我,装奴才都不像。 裴元惜像是没有听出来,「原来是小重子公公。」 商行听到公公二字脸微变,苦哈哈地耷着眉眼。 沈氏扶着香芒的手进来,没有注意商行。亏得有外人在,她多少自在一些。询问过龚太医,得知裴元惜身体无碍后表达侯府对他的感谢。 她身体本来不是很好,加上换女之事打击太大,一张脸憔悴无比。原本清瘦的身体看上去又清减几分,肉眼可见的病态虚弱。 龚太医医者本能,多看她两眼。 裴元惜似乎看到龚太医的表情,道:「龚大人,我母亲身体一向不好。最近更是忧思过多,能否请大人也替她看一看。」 沈氏忙着拒绝,「不用麻烦龚大人,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都是多年的老毛病。董太医一直替我看着,元惜你别担心。」 侯府有大夫,专侍妾室庶子庶女等主子,像康氏沈氏这样的诰命夫人是有太医定时请平安脉的。上回裴元惜大病,若不是情急,宣平侯也不会派人请来龚太医。 以往来侯府的都是董太医,也就是裴元惜这两次请的是龚太医。论医术,龚太医自认为自己不如董太医,且品阶也比董太医要低。 裴元惜一开口,商行就看向龚太医。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 龚太医宫里行走多年,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 沈氏不愿麻烦别人,见龚太医放好脉枕,拒绝的话有些不好意思再说。她有些欣慰,到底是亲生的女儿,元惜再是同自己不亲近,心里还是关心她的。 龚太医原想着不过是个顺水人情,但很快便皱起眉头。 「侯夫人,敢问你的病情董太医是如何对你说的。」 沈氏自小身体就不是很好,林氏从小开始替她调养身体。怕她嫁人后身体有亏,特意寻了好方子仔细叮嘱她身边的人如何给她调理。 这些年来,底子一直没有调好。后来生孩子时吃大亏,更是亏空得厉害。董太医说她身体虚空,除了慢慢调养没有别的法子。 龚太医又问她董太医还有没有说过别的,她说没有。 第16章 慢慢收起脉枕,龚太医已经是一肚子官司。心道以董太医的医术不可能看不出来侯夫人的身体虚空不仅仅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更多的是被寒凉之物所伤。 为什么董太医没有提起?难道是不想卷进后宅是非? 医者父母心,他们即便没有那么高尚,也不应该瞒着这么重要的事。侯夫人体内的寒毒积淤多年,想来这些年一直在服用一些不应该服用的东西。 「龚太人,我母亲的身体可有什么不妥?」裴元惜问。 龚太医皱着眉,在斟酌如何回答。 裴元惜眸光微闪,让春月和香芒等人出去。 沈氏心下一沉。她又不傻,哪里看不出来龚太医为什么会迟疑。难道她的身体有什么不对吗?不应该啊,她这些年一直仔细调理。 「龚大人,还请你如实相告。」 龚太医还在犹豫,怕牵累同僚董太医。 商行脸一板,又用那种眼神看着龚太医。 龚太医心里发苦,头皮发麻,「侯夫人,你身体内寒毒颇深,应是这些年来不断积累而成的。」 「不可能!」沈氏惊呼。她这些年吃进嘴的东西再是谨慎不过,怎么可能积累寒毒。再说董太医一直替她请平安脉,并无什么不妥。 裴元惜心下了然,对龚太医道:「多谢大人如实相告,还请大人代为保密。」 「这是一定。」龚太医也不想牵进侯府内宅的是非,便是她不让他保密,他也不会对别人透露半字。当下就想拎着医箱走人,无奈皇帝磨磨蹭蹭一副不想离开的样子,让他好不煎熬。 商行和裴元惜打着眉眼官司,在接受到裴元惜让他赶紧离开的眼神时,表情有一瞬间的哀怨。不情不愿地跟着龚太医离开,很是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 龚太医假装看不到,心里肯定自己的猜测。陛下和裴二姑娘之间肯定有……私情,真是不得了的事,怎么就被他给撞见了。 沈氏整个人都是懵的,她脑子里乱得很。她不知道龚太医他们是何时离开的,等她醒过神来时内室里只有她和裴元惜两人。 裴元惜望着她,目光怜悯。 她突然很想哭,被自己的亲生女儿同情的滋味不好受。「元惜,龚太医会不会弄错了?」 「母亲你仔细想想,这些年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沈氏想不出来,回顾自己的生平从来都是一帆风顺。这些年连自己的孩子被人换了她都毫无察觉,她还能感觉到什么不对。 她脸上似苦似悲,凄苦无助。 裴元惜又问,「既然是经年累月积的寒毒,想必是你常服用的东西。」 沈氏心头巨震,常年累月服用的东西,不就是调养身体的补药吗? 怎么可能? 她无法相信。 裴元惜一直紧盯她的表情,见她神情大变,心知她应该是想到什么。「一家之言往往不太可信,母亲兴许觉得龚太医误诊,不如偷偷多看几家为好。」 她如梦初醒,脸色越发悲苦。 取了龚太医开给裴元惜的方子,她对外说要亲自去给女儿抓药。府里有很多备用药材,她偏要亲自去药堂。旁人知道不会多想,只当她是想弥补对亲生女儿的亏欠。 她不仅亲自抓药,还清退下人亲自询问那些药房的大夫。一张方子,寻了五六家药堂,都是东都城有名望的。 回府时,天已黑。 见到裴元惜屏退下人后,她再也坚持不住,泪奔崩溃。 「我是不是前世造了太多的孽?」 如果不是造孽太多,为什么老天要如此对他?先是换走她的亲生女儿,害得她们母女十五年相见不相识。后又是祸害她的身体,以至于她寒毒积深子嗣艰难。 裴元惜悲悯的目光更让她受不住,她是多么可悲的一个人,可悲到亲生的女儿都同情她。身边人一个个的背叛她祸害她,她还像个傻子一样地信任着她们。 「我真是天下第一大傻瓜……我怎么这么傻……元惜,你告诉我,我还能信谁?我到底有没有值得相信的人,老天爷为何如此待我?」 裴元惜目光更加悲悯,「母亲,你心里可有怀疑的人选?」 「元惜……」 「母亲,事到如今,你还心存侥幸吗?」 沈氏哪里还有侥幸可言,她只恨自己识人不清,只恨自己有眼无珠。她扶着桌子,强撑着虚弱的身体。 平珍…… 为什么要害她? 劳妈妈趴在床上,听着小丫头说着后院发生的事。那严厉的表情时而凌厉时而讥讽,平平整整的发髻如同往常一样一丝不乱。 她在听到轩庭院发生的事时,唇角是不加掩饰的冷笑。当然这些表情小丫头看不到,因为小丫头的头都快埋到脖子里。 第17章 屋外传来脚步声,有人推门进来。 她看到面容悲苦的沈氏,冷笑须臾间化成震惊。 「夫人,你怎么来了?」 震惊之中是受宠若惊的欣喜,她扶着小丫头的手挣扎着下床来迎接。很快欣喜的眼神转变成错愕,因为她看到沈氏后面的裴元惜。 「二……二姑娘?」 裴元惜气质异于侯府的几位姑娘,不似裴元若那般腹有诗书气质华,也不像从前的裴元君那样高高在上,更没有裴元华的娇俏活泼。 劳妈妈自认阅人无数,亦很难说清楚这位新归位的二姑娘到底是个什么人。超出年纪的从容淡定,身上无一丝先前痴傻留下的痕迹。眼神平静而坚定,不见这个年纪该有的好奇和憧憬。 随着母女二人进屋,身后涌进五六个粗壮的婆子。这些婆子们跟着进来后,门被人从外面关上。 一看这架势,来者不善。 劳妈妈表情渐渐变化,眼神慢慢阴戾。 那小丫头再是没见过大场面,此时也感觉出一丝不对劲。夫人和二姑娘不像是来看妈妈,反倒像是来兴师问罪。她腿抖个不停,扶着劳妈妈的手也在发抖。 劳妈妈有些嫌弃,甩开她的手。 「夫人和二姑娘这么晚来看奴婢,真真是折煞奴婢。」 不见丝毫零乱的髻子,成日趴在床上也不见几条褶皱的衣服。再是在屋子里养伤,从头到脚依然干净整洁。 这是一个有体面的妈妈,在侯府里受着下人们的尊敬。 沈氏目光犹疑中带着恨意,她实在是想不到自己最信任的人居然这些年来一直在害她。为什么? 她拳头紧了松,松了又紧。嫁进侯府时,母亲曾说过以她的性子最适合宣平侯府。宣平侯府人口简单,没有庶支旁亲,夫君连嫡出的兄弟姐妹都没有。 如此自在简单的侯府,她竟然还过成今天这样。像个傻子、像个蠢货。被身边的人欺骗,被身边的人算计。 她的身体,她的孩子,到底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如此对她。 「啪啪啪!」 她使出浑身的力气,一连几个耳光过去,几乎耗尽她所有的力气。得知如兰背叛她时,她将信将疑中悲痛多过愤怒。因为如兰是妾,妾生出妄想不难理解。 可是平珍为什么? 「为什么要害我?」 「夫人,奴婢不明白你在问什么?」劳妈妈脸被打得歪到一边,表情很镇定。「你和二姑娘来看奴婢,奴婢心中欢喜。天这么晚了,二姑娘你怎么也不劝着点夫人?」 裴元惜环顾四周,「妈妈当真是仔细的人,在屋子里养伤还这么整齐,可见是个做事严谨之人。」 这么严谨的人,却没有发现主母的孩子被人替换,不是很奇怪吗? 沈氏的手在抖,她刚才还是第一次亲自动手打人。平珍上次三言两语就打消她的疑惑,如果不是碰巧被龚太医诊出身体的异样,她是不是永远看不清楚身边人的真面目,当真是有眼无珠。 劳妈妈理理鬓发神色不变,恭敬回答,「奴婢在夫人跟前当差,一言一行都是夫人的体面。奴婢失体统是小,丢夫人的脸是大。」 多么替主子考虑的下人,答复得很合理。 「我一直知道妈妈是个做事叫人拿不到错处的人,却不知当年母亲生产那夜,为何乱了阵脚?」 是啊,主母要生产,不应该事先早有准备吗? 沈氏呼吸急促,她为什么没有怀疑过?如果她当年就产生过怀疑,是不是早就拨乱反正,不会生出这么多的波折? 她一个活了几十年的人,还是侯府的当家主母,没想到还没有一个十五岁的姑娘看得明白透彻。 这些年,她简直是白活了。 自责、愧疚、还有海啸山崩般的愤怒。 劳妈妈表情那叫一个蒙冤受辱,「二姑娘,你在怀疑奴婢?」 事到如今,还是怀疑吗? 「夫人,奴婢怎么会害你?你莫不是听人说了什么话?」她一脸冤枉和痛心,「奴婢五岁到你跟前侍候,你小时候不喜欢喝苦药,都是奴婢替你喝的。你不想习女红,奴婢就差点绣瞎了眼。你说奴婢害你,实在是伤奴婢的心。」 主仆多年,往事点点滴滴。 沈氏何尝想怀疑身边最信任的人,但是这么多年来她喝的那些补药都是劳妈妈经手的。从抓药到煎药,从不假手他人。 正是因为如此,反而坐实劳妈妈是害她之人。 「你让我如何信你?」 「夫人,奴婢一直心存怀疑。这孩子换没换都是如兰的一张嘴,她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只有天知道。二姑娘真的是你的亲生女儿吗?」 第18章 沈氏沉痛闭目,「平珍,先不说孩子的事,你说说看这些年你一直帮我调理身体,我的身体是如何寒毒积深子嗣艰难的?」 劳妈妈眼神微闪,尔后大变,「夫人,你说什么?你身体寒毒积深?一定是如兰,一定是她。奴婢一直很奇怪,她放着好好的姨娘不做,有福不知道享,见天的到你跟前侍候,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奴婢真是看错了她!」 巧言如簧,是个难缠的角色。 裴元惜对那几个婆子使眼色,这几个婆子可不是轩庭院里当差,平日里同劳妈妈交集不同,没什么情分往来。当下四散分头,翻箱倒柜各自忙活。 劳妈妈的目光隐起变化,看了一眼裴元惜。「二姑娘好大的威风。」 裴元惜同她平静对视,不闪不避。「不如妈妈排场大,你这屋子比以前住的屋子可要好多了。想想我以前虽是侯府庶女,却是实实在在的主子,过得竟然不如一个奴才体面舒服。」 当主子的还不如下人住得好,可见这个下人平时有多体面。这体面不是别人给的,正是沈氏自己。 沈氏听到亲生女儿说出这句话,如何能不难受,险些要崩溃。 柜子里的衣服一件件仔细找过,散落一地。那箱子里的首饰补品一样样堪比富家太太,可见劳妈妈过得有多舒心。 任何可藏东西的地方,都被翻个底朝天。 这时几个婆子翻找完毕,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这些婆子可不是什么敷衍差事的人,连屋子的墙缝里都抠找过,还是一无所获。 劳妈妈露出痛心的表情,「夫人,你听信别人的话。不分青红皂白来搜查奴婢的屋子,奴婢不怪你。但是犯人尚且要替自己争辩几句,奴婢真是觉得万分的难受。」 那怀疑控诉的眼神看的是裴元惜。 裴元惜面冷依旧,「妈妈有什么要争辩的,说来听听。」 「二姑娘,奴婢知道你心中有恨。你被换掉十五年,好好的嫡女变成庶女受尽苦难,换成任何人心里都会有敢。李姨娘一手算计调换你和三姑娘,且不论是真是假,却是她亲口认了的。夫人也相信她的话,认回你这个女儿。奴婢想你必是心中恨意还难消,这才怀疑到奴婢的头上。人之常情,奴婢不怪你。可是二姑娘,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做伤的可是夫人的心。」 「妈妈不仅口才好深谙人心,且心思慎密条理清晰。」裴元惜的视线落在那张床上,床是木板床,一眼可以望到床底。床底下藏不住东西,方才已有人找过。 床上除被褥之外,并无多余的东西。 她朝另外两个婆子示意,那两个立马会意去翻找床褥,被褥都拆了,还是没有任何的发现。一个婆子手里拿着枕头,触手摸去,枕头同一般人用的枕头并无区别。掂在手里,想来枕头里包的应是秕子混着豆子之类的填充物。拆开之后只见那枕头里塞的可不是什么豆子秕子,而是几种不常见的种子。 各地出产不出,用来塞枕头的种子也不同。 种子散了一床,屋子里一片狼籍。 「夫人,二姑娘是在发邪火,这下你总该相信奴婢……」劳妈妈痛哭起来,「奴婢对你的忠心天地可鉴……」 她的声音在看到裴元惜抓了一把种子检查时戛然而止。 「怎么不接着说?」裴元惜睨过来,「妈妈真是与众不同,竟然会用马前子和蛇床子来充枕头芯子。」 马前子是什么,那可是民间妇人避子的大寒之物。除了马钱子和蛇床子,枕头里还有凤仙子,这些东西都是女子最忌讳的寒凉之物。 一个下人枕头里塞这些东西,可不是轻易能圆过去的,沈氏听到马前子和蛇床子时恨意从眼神中迸发出来。 她冲过去,又是左右开弓,「为什么?平珍,我到底哪里对不住你,你要这么害我?是不是你怂恿如兰的?一切是不是你指使的?」 「夫人,这都是如兰的阴谋,二姑娘的陷害啊!」 证据摆在眼前,还妄想倒打一耙。 裴元惜很是佩服她的心理素质,面上泛起深深的嘲讽,「妈妈不愧是藏得最深的人,你这样的人做奴才真是屈才,我有些疑惑当年为什么是李姨娘抬了妾,你怎么就能放过那样的机会?」 劳妈妈瞳孔微缩,面皮子抽抽,很快又恢复如常。 沈氏回想当年,她那时候确实在如兰和平珍两人之间犹豫过。是平珍说自己不想当妾,也不想嫁人,她才抬举如兰的。 如兰成为姨娘没多久,平珍就自梳了。 「奴婢只想好好侍候夫人,从没想过做妾。」劳妈妈不顾红肿的脸,对着沈氏表忠心。 裴元惜眸光如水,「好一个忠心为主的奴才。是不想做妾,还是不能为妾?」 静寂的屋子里,劳妈妈瞬间呼吸急促。那个小丫头已经躲到一旁的角落里,头低低低的。劳妈妈凌厉的眼神向刀子一样扎过来,她头埋得更低。 第19章 沈氏手打得发麻,脑子乱成一团根本不明白裴元惜话里的意思。「元惜,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母亲,劳妈妈可不是不想当妾,而是她没有办法做妾,否则她怎么可能把机会供手让给李姨娘。后来她之所以怂恿李姨娘换孩子,是因为她心里扭曲,看不得别人嫁人生子。」 劳妈妈的眼神徒然疯狂,怒视着裴元惜。早有婆子瞧出苗头不对,死死控制住劳妈妈,生怕她突然发疯。 她暴起的样子像是被踩到尾巴毒蛇,眼珠子凸出像淬着毒。一副恨不得扑过来咬人的癫狂样,好不吓人。 「你说什么?我要杀了你!你这个贱人!」 可惜那两个婆子死死按着她,她只能用恨毒的眼神瞪着裴元惜。 裴元惜啧啧两声,「看妈妈这个样子,定然是被人戳到痛处。一个想与人为妾,想借着身体往高处爬的女人偏偏不能侍候男人,妈妈这些年必定活得很痛苦吧?」 劳妈妈凶狠的眼神射向那小丫头,「死丫头,竟然背叛我!」 「小喜可没有说你的坏话,她不过是说了一些你日常的习好。」 在小喜侍候劳妈妈这几年,劳妈妈什么事情都会指使她做,唯独有一件事情从不让她插手,那就是洗衣服。 劳妈妈的衣服都是自己洗的,这不是很奇怪吗? 「二姑娘真是有心,竟然会关心奴婢的日常习好。」她疯狂的眼神快速恢复,仿佛刚才发疯的样子只是在场之人的错觉。 裴元惜淡淡道:「石女无法成亲生子,这么多年来妈妈定然过得备受煎熬。」 石女二人,像诅咒一样刺激劳妈妈。她疯狂的眼神又起,要不是婆子们死死压制着她,她真会冲过来咬人。 这么多年来,劳妈妈从来都是把自己收拾得一丝不苟,借此来掩饰自己身体的缺陷。裴元惜说得没错,要不得她自己不能侍候男人,怎么可能会让李如兰当上姨娘。 掩盖多年的秘密被人当众揭穿,她羞恨难当。 「你怎么知道的……你这个贱人,你这个狗杂种……你为什么没有早死!」 「我若死了,天理何在!」裴元惜冷冷直视着她,清澈的眼神却像寒潭一般冰冷刺骨,「你和李姨娘做的恶,老天都看得明明白白。你因为自己不能嫁人生子,所以久而久之你恨所有能嫁人生子的女子。我母亲同李姨娘是你日日接触之人,她们过得越好,你就越受刺激。然后你就策划一切,怂恿李姨娘换孩子。还给李姨娘献计,让她这些年活得像个婆子。」 劳妈妈羞恨过后,扭曲的表情竟然在慢慢恢复。 饶是裴元惜早有预料,还是惊叹于她的心理素质。怪不得多年来一直深得母亲的信任,还能操纵李姨娘的人生。 沈氏刚才脑子嗡嗡一片,眼下心是突突狂跳。原来竟然是这个原因,她做为主子竟然一直不知道自己身边的人是石女。 她多么失败啊,活得还不如一个瞎子。 「啪!」她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打在自己的眼睛上。这两只眼睛要来有何用,识人不清害人害己。 她一步步朝劳妈妈走近,发抖的手恨不得掐死这个曾经最信任的人。「你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才害我。」 说着,她的手已经伸出去,半路缩回。 「我虽然恨不得你死,但我不会为你这样的人脏手。你是下人,我是主子。我若给你脸,你就是个有体面的人。我若是不想给你脸,你连自己是生是死都不能由己。」 劳妈妈下意识抱住自己的身体,她毫不怀疑沈氏会让人当众检查她的身体,那样的话她还不如死了的好。 裴元惜嘲讽一笑,「妈妈还真是以己度人,我们对你的身体没有好奇。别以为自己做的事情天知地知,做主子的想翻你的底易如反掌。」 劳妈妈此时脸色十分古怪,似讥还笑,冷静得不像一个奴才,甚至在她的脸上还能看到一种说不出来的痛快。 那种痛快像是终于报复得逞,故意向他人炫耀的得意。 她讥讽地看着沈氏,「夫人,你可真蠢。这么多年你才发现,有时候我都有些不忍心。要不是二姑娘提醒你,恐怕你一辈子都不可能知道。说实话,有几次我真想大声告诉你,你就是个愚不可及的蠢货。」 沈氏怒不可遏,大力挥出一个耳光。 劳妈妈受痛,脸上的嘲弄更深。 裴元惜道:「李姨娘所做的一切,都是你在背后指使的。我想她说的那个故事,其实那个人是你吧。」 劳妈妈讥讽的表情闪过一丝赞赏,「还是二姑娘聪明。想不到你傻了十年还能醒过来,夫人这样的人能生出二姑娘这样聪慧的女儿,也不知是上辈子烧了什么高香。你说得没错,李如兰怎么可能是侯府的骨肉,她实实在在她娘与人苟合而生的奸生子。而我,才是侯府的姑娘。」 第20章 门外一阵匆匆的步履声,春月在收到裴元惜的示意后把门打来。来的人不仅有宣平侯和康氏,还有赵姨娘。 挤挤攘攘的屋子更加逼仄,所有人的脸色都很凝重。 劳妈妈讥笑,「奴婢何德何能,竟然能惊魂老夫人和侯爷。」 康氏面色很难看,她真是想不到儿媳妇的身边不止李姨娘一个害人精,劳妈妈才是那人真正的幕后黑手。 赵姨娘则是裴元惜叫来的,是让她来和劳妈妈对质的。 「我还有一事要问个明白。」裴元惜对她道,「姨娘可记得我曾同你说过,我说过以我母亲的为人,是绝不会生出害人之心。」 「我几时害过赵姨娘?」沈氏很快明白过来,对劳妈妈怒目而视,「是……是你。你竟然敢借着我的名义为难过赵姨娘……」 劳妈妈不置可否。 赵姨娘低声诉说,「妾在生大公子之前曾有过身孕,那时候妾什么都不设防,也不知自己怀了身孕。劳妈妈给妾送来补汤,说是夫人赏给奴婢的,奴婢喝完后当夜见红。怀大公子的时候,轩庭院送来的补汤我一口都不敢喝。大公子出生几个月时差点出事,因着乳母吃坏东西,那东西正是轩庭院送来的。」 沈氏从不知道这些事情,她一向以为自己是个和善的主母。从不让妾室立规矩,再是不喜欢妾室们生孩子,也不愿使那些阴损的手段。 却不知,一切都是她以为,那样的事情自然有人打着她的名号去做。 「我没有做过。」她无颜面对赵姨娘,「这些事情,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赵姨娘已经完全相信这些事情都不是她做的,「夫人是个善心人,以前是妾误会夫人。幸好二姑娘提点妾,妾才恍然大悟。」 康氏是知道的,但她觉得那些都是妻妾之间的争斗。她虽不喜这样的手段,却也不允许有人残害侯府的子嗣。所以她在赵姨娘生裴济时亲自坐镇,在怀裴元若时默许赵姨娘和自己一起吃。 宣平侯却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内宅平静。没想到揭开层层的迷雾,竟然是恶奴作祟。当下怒道:「这样的奴才,还有什么好问的,乱棍打死!」 确实没有什么好问的,劳妈妈都认了。 劳妈妈表情突然疯狂无比,「你们这些所谓的世家大户,还真是一个比一个虚伪。满口的礼义廉耻,实则一个比一个荒唐。我的生母向姨娘,原也是好人家的姑娘,无奈之下与人为妾,却被林氏那个老虔婆所不容,落得个被发卖的下场。我一出生就被侯府下人收养,明明同样是侯府的骨肉,我只能当一个侍候人的奴才,天道何其不公!」 她所说的向姨娘,确实是昌其侯府老侯爷生前的一个妾室。那个妾室不知犯了何事,被林氏提脚卖了。而她口中收养她的向氏夫妇是昌其侯府庄子上的下人,早好几年前都过世了。 康氏皱眉,实在是没想到所有的一切都是已故的昌其侯府老侯爷留下的债。这都是什么事,最后祸害的竟然是他们宣平侯府。 当年她给儿子聘取昌其侯府的姑娘,就是看中昌其侯府的门风还算清正,沈氏不是那等心机手段深沉之人。 劳妈妈悲愤过后,竟然是满脸的得意,「自从我得知自己的身份后,我就一直在等这一天。你们知道了也好,省得我报复成功不能同别人分享,实在是憋得难受。」 「你告诉李姨娘她是侯府的姑娘,所以她才会恨我母亲,在你的帮助下调换我和元君。我不知道是谁告诉你,你是侯府姑娘的事。不知你有没有想过,很大可能是那个人想针对侯府,想借你的手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所以他用的极可能是相同的手段骗你。」裴元惜说道。「你根本不是侯府的姑娘,甚至不是被你父母抱养的孩子。」 劳妈妈疯狂的脸色大变,「不可能!我的生母是向姨娘,一切都有迹可循,你少在这里颠倒黑白。」 「是吗?真的有迹可寻吗?请问向姨娘当初被卖到何处,又在什么地方生的你,你又是如何被送给侯府下人抚养的?那人可有告诉你?你在侯府当差多年,难道不知道所有被发卖出去的妾室不仅要灌一碗绝子汤,还会灌一碗不留后患的堕胎药吗?」 劳妈妈的疯狂瞬间凝固,但是很快变得更加癫狂,「你以为你说这些我就会信你吗?不管你怎么说都不可能改变什么。你确实有些聪明,不过再是聪明也还是傻了十年,我想想都觉得痛快。还有夫人,你往后余生都会过得痛苦又自责,我心里快活得很,死而无憾!」 她大笑起来,突然嘴角流出黑血。 宣平侯心道不好,还没来得及派人制止,她已直挺挺往后倒去。那双瞪得极大的眼中还有不曾散去的得意,仿佛在嘲笑所有人。 人死了。 咬毒而亡。 康氏和宣平侯母子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凝重。匿毒于齿中,被人识破后咬毒自尽,这可不能寻常人的做法,而是死士最常用的手段。 第21章 劳妈妈到底是什么人?背后还有什么人?那人到底是冲着昌其侯来的,还是冲着他们宣平侯府? 宣平侯下意识看向沈氏,沈氏不用人扶着,明明虚弱得要病却站得笔直。眼神痛悔翻涌,苍白的脸色阴沉沉裹挟着滚滚怒海。 这个嫡妻似乎有点不一样了。 不平静的夜,到处都是不平静的人。 被禁足的裴元君度日如年,她倒是不敢再像从前一样碎东西发脾气,屋子里也没什么东西可摔的。 她恨沈氏。 含霜取来的饭菜已经凉透,同她平日里的吃食相差太远,她是一口也吃不下。最疼她的母亲说不疼她就不疼她,还由着下人们踩低她。 那些该死的奴才,等她禁足完有他们好看。 「你说母亲还没有回来?」她问含霜。 「是。」含霜小声回着。 屋子里特别的热,她故意让含霜撤了冰盆。躺在被窝里捂了半天一直等,不想沈氏一直没有回轩庭院。 她想使苦肉计,想重新得到沈氏的怜爱。 闷热和心烦让她越来越不耐烦,母亲一定是和那个傻子在一起。这么晚还不回来,肯定是一起吃饭一起说话。 想到这些以前只有她才有的独宠,越发的不甘和痛恨。 「你再去看看,我就不信今晚等不到母亲回来!」 含霜低着头出去,没多久在外面重重咳嗽一声。屋内的裴元君立马躺下盖着被子,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脚步声靠近,沈氏已经进来。 裴元君虚弱地从床上爬起来行礼,脸色被汗水浸得发白。 「夫人,姑娘一整天都在抄书,一口饭都没吃。」 沈氏顺着含霜的视线看到桌案上的厚厚的一沓抄好的纸,慢慢走过去拿起一张翻看。抄的是《孝道经》,足有二十多张。 「你抄的?」她问裴元君。 裴元君点头,「母亲对我恩重如山,我没有什么好报答的。思及母亲对我的恩情,我越发觉得以后要好好孝顺母亲。」 「想法不错。」沈氏放下手里的纸,面上瞧不出一丝一毫的动容和欣喜。她朝裴元君走过去,语气严厉,「把手伸出来我看看。」 裴元君不明所以,迟疑伸出两只手。圆润的指头,细嫩的皮肤,根根纤长如玉,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 沈氏又对含霜道:「把你的手伸出来。」 含霜像是明白什么,白着脸伸出手。含霜的手指头处有长久握笔压出的痕迹,而裴元君的没有。 裴元君似乎也明白了,额头的汗往下流。 沈氏眼神冰冷,「好一个以后要好好孝顺我,你就是这么孝顺我的!那些书明明都是含霜抄的,你说是自己抄的!合着以前那些所谓习字抄书,都是含霜替你写的。」 裴元君吓一跳,她从没见过沈氏对自己冷脸。便是发现自己被抱错不是嫡女,母亲对自己也没有大声过。 突如其来的厉喝让她脑子发懵,辩解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沈氏冷漠的表情带给她无比的惊吓,她不明白之前还心疼她的母亲怎么像换了一个人。 面对这个自己养育十五年的孩子,沈氏未必能真正做到绝情。然而一想到自己像个傻子瞎子一样被人毁尽一生,那恨意已经远远盖过心里的那抹心疼。 元惜说得没错,元君的坏在骨子里,酸枣树上结不出苹果来。什么抄书什么孝顺,这都能演戏。 「当真是你姨娘的亲生女儿,骨子里就是上不了台面。」 沈氏的这句话,让裴元君如坠冰窟。 「母亲,你……你听我解释……」 「不用了。」沈氏冷漠打断她,不去看她那张悔恨交加的脸,「你不是我生的,养在我的院子里确实不合适。现在就搬,马上!」 几个婆子进来,个个严阵以待。 她一看这架势,哪里还顾得上演戏,扑过来跪抱住沈氏,「母亲,我是元君哪,是你养了十五年疼了十五年的女儿,你不要赶我走。我以后会听话的,我真的会改的……」 沈氏的眼中露出一丝不忍,「你是你姨娘的女儿,自是该回到原来的位置。起来吧,母亲送你过去。」 裴元君大声哭求,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那个婆子已以沈氏的示意下开始替裴元君收拾东西。含霜一看苗头不对,赶紧帮着收拾,心里是惊涛骇浪,万万没有想到夫人会让姑娘连夜搬走。 上回顾氏清理过一次,如今裴元君的东西不多。婆子们都是手脚麻利的主,没多久就把东西收拾妥当。 「走吧。」沈氏抬开腿,裴元君哭倒在地。 婆子们扶架着她,根本由不得她不走。 第22章 这一行的去处是李姨娘原来的院子,先前宣平侯让裴元惜住到水榭去时,就是因为那个院子起过火没法住人。前些日子已经让人修葺过,如今倒是可以入住。 裴元君搬离轩庭院,那里自然是她应该去的地方。 那个院子不仅位置偏,且很是简陋。这些年来李姨娘每天愁苦过日,怎么可能布置自己的住处。 从轩庭院到这个院子,无异于从天上到地下。轩庭院是精致精心,这个院子是简单老旧。灰突突的屋子,木漆掉光的家具。没有精美的雕花摆件,没有奢华内饰用具。 在裴元君的眼中,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夜色中,院子越发的简陋。斑驳的墙,败旧的布置。时不时有什么东西窜过去,像是老鼠又像是其它的东西。 「啊!」她惊叫起来,「母亲,我不要住这里,这不是人住的地方!」 沈氏闻言,指尖掐进肉里。 这个不是人住的地方,却是她的亲生女儿元惜从小长大的地方。平珍骂得对,她是多么的蠢啊,简直是又蠢又傻。 「元惜住了十五年的地方,你不能住吗?」她的声音极为冰冷,隐约还能听到上下牙在碰撞,「这本就是你应该待的地方,你就在此继续禁足。身为庶女要切记庶女的本分,以后莫要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我们母女一场,望你好自为之。」 裴元君瘫了。 软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她怨恨的目光盯着沈氏离去的背影。回望败旧的院子,是满心的不甘和恨意。 消失在夜色中的沈氏紧紧扶住香芒的手,差点倒下去。悲伤痛苦像两把刀子一样割着她的心,舍弃元君就是否认她过去的一切。没有人知道她的心有多痛,没有人知道她有多恨。 这痛这恨无法磨灭,割得她的心血肉模糊。 「夫人。」香芒扶着她,有些担心。 她摇着头,泪如泉涌,「我没事。我只恨自己太天真,我怎么就困在自己的伤心难过里出不来。我心疼别人的孩子,谁来心疼我的孩子,谁来心疼我!」 这一桩桩一件件,毁掉的是她整个人生。原本她不应该过这样的生活,原来她应该有儿有女夫妻恩爱。 她们毁掉她的人生,还想毁了她孩子的一生。 她若是再心软,她对得起自己吗?对得起自己的孩子吗? 「往后我若是再对三姑娘心软,你就打醒我。」 「夫人,奴婢不敢。」 「不怕,这是我给你的权利。」沈氏撸下自己手中的镯子,塞到香芒的手上,「如果你发现我对三姑娘心软,你就摔碎这只镯子。」 香芒被她眼中的坚决惊住,接过镯子。心道但愿自己不会有摔碎镯子的一天,希望以后夫人和二姑娘都好好的。 裴元惜听说裴元君连夜搬出轩庭院时,已是次日早上。 春月替自家姑娘高兴,「夫人这是终于想明白了,姑娘你总算是苦尽甘来。」 「世间大多数的父母,对子女的爱是舍,不求回报没有理由的给予。如果父母之爱靠的是子女的乞求,那样的爱要来何用。」裴元惜感慨万千,如果有缘,那就好好做一对母女。若是无缘,不如各自安好。 她不能肯定母亲对裴元君的狠心能持续到什么时候,经过劳妈妈的事后,她知道这事还没有完。 那背后之人必定不一般。 很快事实印证她的猜测,董太医死了。董太医是死于醉酒后一睡不醒,他歇在小妾的屋子里,等小妾起床后发现他的身体都凉了。 董太医的死看似意外,似乎与一切阴谋毫不相干。但是裴元惜知道这事不简单,她在细细同康氏和宣平侯说起劳妈妈之事始末时,母子二人皆是一脸沉重。 宣平侯年少时,侯府里外都是康氏撑着,她焉能察觉不到其中的千丝万缕。更别说宣平侯承爵多年,听到女儿详细说起时眉头皱得死紧。 宣平侯府早几年在东都城并不显眼,昌其侯府更逊之。那时候,衍国公府如日中天,朝野上下遍布附庸者。他想不出任何的理由会有人那么早布局,目的又是什么? 这一环一环,看似内宅争斗,却牵连甚广。如果针对一个世家或是一个府邸,不应该从男丁入手吗?既便是以嫡换庶,元惜始终是个姑娘,沈氏不过一个内宅妇人。从妇人姑娘身上下手,根本不可能动摇一府之根本。 裴元惜又说起那夜院子里进贼人的事,母子二人又是齐齐心惊。再三确认她无事后,宣平侯英武的脸上是愤怒。 「这些人真是该死……父亲一定替你查个水落石出!」 康氏震惊不已,「不光是查这件事,府里人该好好梳理一遍了。」 要不是有错漏,怎么会发生那样的事。 母子二人想到一处,宣平侯当即去查。 第23章 裴元惜追上他,他的眼神闪过心疼。不管是有人算计昌其侯府还是宣平侯府,或是沈氏,最终受到伤害的是这个孩子。 「这种事情为父去查即可,你一个姑娘家别操这么多的心。你身体还没好全,好好在屋子里养着。」 「我相信父亲肯定能查个明白,我只是还有一件事情拜托父亲。」 她说的是关于昌其侯府那个女儿的事,李姨娘和劳妈妈都是因为相同的理由被人利用。她有些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或许昌其侯府真有那么一位流落在外的姑娘也说不定。 「女儿想麻烦父亲查一查昌其侯府当年的那个向姨娘。」 宣平侯点头,还是元惜心思慎密。 自从陛下登基以来,大都督手段雷霆。东都城世家没落,朝中官员也鲜少有人浑水摸鱼。太凌宫内只有曾太妃独撑后宫,宫内宫外比起先帝在世时不知安生多少。 他以为如今天下,朝野唯一相争之人除大都督霸权朝政之事外,并无什么争议。大家便是争来争去,也不过是忌惮大都督不知何时夺走商氏江山。 或许是他想多了,也或许是他想得太少了。 望着烈日昭昭,他的心情莫名的沉重。 裴元惜目送他远去,心里亦是不平静。那无缘无故出现在她院子里的一只鞋子预示着某种未知的事情,她在等待另一只鞋子落地。 两日之内侯府处置近五六个下人,且死了一位送柴火拉泔水的老仆。那老仆无儿无女,天不亮去城外拉柴火,摸黑往外面送泔水,最是侯府里低微而又不起眼的下人。 偏偏他死了,死在宣平侯彻查侯府的当夜。他是摔了一跤之后没爬起来,等有人去扶时发现他已经断气。 他这一死,裴元惜隐约猜到那夜的贼人应该不是府里的人。 点心的伤已经养好了,在院里疯跑玩耍,从不往外面去。它很是喜欢裴元惜和春月,见天的围着主仆二人打转,尤其是围着春月转。 春月爱逗它,无事时总要同它玩耍一番。 水榭的院子比别处清凉许多,裴元惜爱在凉亭里坐上一坐。有时候打上几套洪宝珠教的拳法,有时候写字看书。 看似平静的生活,总会有不和谐的声音。 关于劳妈妈的死,对外说的是没撑过杖责之伤而亡,但总有一些耳目聪听之人。也不知是从哪里传出来的,竟然有人在传一切的恶都是劳妈妈,李姨娘不过是受人蒙骗。 府里府外都在传,着实可疑。 春月很气愤,「一句受人蒙骗就完了,还有人同情那样的人,姑娘你遭了多大的罪……」 裴元惜笑笑,「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别人只看到我如今备受宠爱,又是嫡女之尊,不会有人在意我过去受过什么苦。」 自家姑娘如此不在意,春月还是很生气。心道这些话别让她撞到,若不然她可得好好同那些人掰扯掰扯。 远远看到云嬷嬷往水榭而来,疾色匆匆无一丝笑意。 裴元惜脸上的笑容慢慢隐去,在听到云嬷嬷说有个叫李义的人跪在侯府外面口口声声求娶自己时,她知道另一只鞋子落地了。 李义是李姨娘的侄子,李家父子被林氏贬到庄子上,但李义没有。李义从小聪明,原是沈长寅的伴读。后来林氏见他是个上进有才的,起了惜才之时,破例送他去青龙书院读书。 青龙书院流传几百年,是除东都书院外最好的书院。东都书院以京城为名,里面进学的自然是世家子弟居多,束脩繁重。而青龙书院则不拘一格收纳人才,束脩合理,甚至才高之人还可免费,是寒门学子和一般富户小官之家有才学的子弟首选。 比起东都书院来,青龙书院在凌国的名声极大。多年来不知多少宰辅内阁出自青龙书院,亦不知多少才子将书院的名声带到凌国各地。每年都会有许多京外学子为求一名额苦读数年过关斩将。 李义能进青龙书院,足见才情不俗。 就在裴元惜及笄礼的前两天,因为他要考童生,林氏特意发还他的契书。他脱了籍又是读书人,所以当日林氏处置李家父子时,他并未受牵连。 他青衣纶巾长相斯文,不似奸邪之人。 此时他正跪在侯府外的台阶之下,石狮中间,与他同来的是几十位青龙书院的学生。那些学生把侯府大门围住,引来不少驻足旁观的好事之人。 他的诉求很简单,他要求娶裴元惜。 理由很充分,去年中秋前一天他到侯府看望自己的亲姑姑李姨娘,碰到侯府当时还痴傻的三姑娘裴元惜。 那时候的裴元惜痴傻,一直缠着他玩。他碍于礼数不敢逾越,谁知三姑娘不管不顾抱着他又搂又亲,有了肌肤之亲。 至于他为什么时隔一年后再求娶,理由更是微妙。那是因为之前的裴元惜又痴又傻,心智宛如几岁稚童,他把她当成一个稚童。而现在裴元惜不傻了,他自然不能心安理得当成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第24章 青龙书院的那些学生你一言我一语,都是在称赞他的。赞他有担当,赞他有君子风范。 春月听得连呸几声,什么君子风范?一个下人之子,得蒙主家脱籍读书不知感恩,还妄想求娶侯府的嫡女,这叫什么有担当?分明是居心不良。 长晖院里康氏气得话都说不出来,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亏得还自称什么读书人,不过是个奴才。 云嬷嬷在来之前,已经气过了。 她是来安抚裴元惜的,看到对方不见一丝慌乱,心里长松一口气。怪不得老夫人说这事不用瞒着二姑娘,二姑娘果然是个能经事的。换成哪个姑娘碰上这样的事,不气死也会被恶心死。 李姨娘……还真的是阴魂不散。 沈氏赶来的时候,明显已经哭过。对着裴元惜平静的脸,她的心堵得慌。那些人……一个个这是想逼死她的女儿。 「元惜,你别怕,母亲决不会同意的!」 裴元惜嗯了一声,让她别生气。 她泪如雨下,怎么能不气,她气那些人更气她自己。「你别怕!管他说什么难听的话,就算是名声坏了又如何?你父亲不是说过咱们侯府养得起姑娘,大不了咱们不嫁人!」 纵然是坏了名声不能嫁人,也不能如那些人所愿。 这就是气话了! 或许也是真心话。 云嬷嬷感慨,夫人这是活明白了。正如老夫人说的,名声固然重要,但人不能让名声给憋屈死。 在来之前,老夫人也托她转给二姑娘一句话,大意和夫人说的差不多。既然夫人说了,便不需要她再开口。 宣平侯和裴济都不在府里,这些人倒是会挑时候。定是打听到父子二人不在城内,故意挑这个时辰来闹事。 一府的女人家,没有一个适合出头的。 侯府的大门自然是紧闭的,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圈又一圈,说什么的都有。 最近宣平侯府事情多,一出一出的令人津津乐道。青龙书院这群学生来得招摇,一路走来不知吸引多少好事者。 一传十、十传百,不多时传遍大半个东都城。 小皇帝商行在庆和殿的书房里跳脚,他穿着明黄的背褡露出两只胳膊,头发散着光着脚在地上走来走去。 他俊秀的脸气鼓鼓,像一只激愤的小兽。 「简直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这些混蛋就是欺负我不能插手不能干涉,一个二个的想害她。真是气死我了!」 紫檀雕花的案台前,是心无旁骛一心批阅奏折的公冶楚。眉目如画凌锐似刀,修长的手翻阅着奏折,如入定般纹丝不动。 商行不时瞄他,见他半分不受影响也不好奇此事,气鼓鼓的脸有些泄气。自己不能出手,该出手的人又事不关己。 可怜巴巴地凑到他跟前,一双乞求的眼眨啊眨。 「陛下。」他终于被商行打扰到,「你身上有味了。」 「啊啊啊!」商行抱着头大叫起来,「我不要洗澡!你嫌弃我,你居然嫌弃我!你以前从来不会嫌弃我的,你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我养大,事事亲历亲为从来不会假别人之手。没想到你现在居然嫌我有味,你变了!」 又是这样莫名其妙的胡话,公冶楚额间青筋狂跳。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在几乎杀尽商氏那些人之后,还会留下这么一个闹心的人。而且小皇帝再疯再闹,自己竟然从未起过杀心。 「陛下!」 「你还凶我……」商行又急又委屈,「你不仅嫌我臭,还凶我。我的命真是好苦啊,没娘的孩子是棵草……」 「闭嘴!」公冶楚耐心耗光,起身欲走。 商行一把拉住他,「你要去哪里?你是不是要去帮她解围?」 他睨过来,像看白痴一样的看着一脸狂喜的小皇帝,「既然她让陛下心神大乱疯言疯语,臣自然要替陛下分忧。」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会帮她的。」 「不,臣去杀了她!」他的表情和语气根本不是开玩笑。「如此祸害,怎能再容她扰乱陛下的心神。」 商行脸一白,酒窝都吓没了。「不要!」 「放开!」 「不!」商行不知何时抱住他的腿,在地上耍赖。 他真的是极其无语。天下之主堂堂君王,就算是个傀儡也不至于这般有失体统。为了让自己和那个女人扯上关系,竟然无所不用其极。 原本他念在那女人还有一点用处之上,容她再活久一些。眼下看来那等隐患,还是尽早除掉为好。 无奈商行抱得特别紧,他的腿根本迈不开。 「陛下,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不许你伤害她!」商行仰望着他,看上去特别难过。 第25章 他的心突然像被什么东西牵动,一种陌生的感觉串流而过。「不可能!她令陛下神智大乱,臣绝不能容她再留在世上!」 「不行,不可以的。」商行大急,「你不能杀她!我求你了……爹!」 一个爹字,瞬间让气氛凝固。 偌大的御书房,冰冷低调却件件价值连城的摆件。放眼望去,连个侍候的小太监都没有。凉爽宜人的温度,沁得人毛孔舒展。 鉴于小皇帝总是说一些疯话,公冶楚不许宫人太监进书房侍候。而商行自然乐得自在,便是公冶楚不吩咐他也不会让任何人听去只言片语。 这个爹字,公冶楚并非第一次听到。五年前他从玉清池里把尚是九皇子的商行救起来,那时商行不过是太凌宫里极不受宠的小可怜。 当时他记得商行睁开眼的第一个字,就是爹。后来无论他走到哪,九皇子就跟到哪赶都赶不走。 不愧是奸猾的商氏血脉,为了算计他居然可以纡尊伏低至此。他俯睥着面露嘲讽,商家那些人要是能听到必定恨不得掀了棺材板,跳起来大骂小皇帝数典忘祖。 「陛下,臣担不起你这声爹。若是让商氏的列祖列宗及先帝爷听到,你猜他们会怎么想?」 他几乎屠尽商氏,小皇帝这是在认贼做父。 十几岁的少年眼神真挚饱含热泪,好像真把他当成亲生父亲一般。如果不是真情实意,那便是城府极深。 「我管那些人说什么,你真是我爹。」 「呵,陛下真会开玩笑。臣今年二十有五,生不出你这么大的儿子来。」他面色已极冷,养虎为患终会害己,他在考虑是不是应该送小皇帝去与自己的亲人团聚。 商行感觉到他的杀气,心头大急,「爹,你别杀我,我真是你儿子。我不叫商行,我叫公冶重。是因为娘说人生几重,无论山遥水远时空迢迢我们一家人都会重逢。」 少年在哭,抱着他的腿哭得好不伤心。 明明爹还是爹,也找到娘了,可是他们一家人却不再是一家人。 「公冶重?」公冶楚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听过最荒谬的谎言,小皇帝明明姓商,从哪里冒出什么公冶重来。编疯话的本事真是越来越玄乎,难不成是疯了?「倒是有鼻子有眼,陛下莫不是在戏耍臣?」 「不是的,爹,我真是你儿子。我从多年以后过来的,你记不记得你把我从水里救起来的那一次,那时候你救的不是商氏九皇子,他应该已经死了,那时候起他身体里的人就是我。」 公冶楚眉如刀锋,子不语怪力乱神,这都是什么跟什么。「那么你接下来是不是要告诉臣,你是我同那个裴家傻女生的?」 商行泪汪汪的眼迸出惊喜,拼命点头,「爹,你是不是相信我了?我们快去救娘吧!」 见鬼的娘! 公冶楚生平第一次想骂脏话,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浪费时辰同小皇帝疯言疯语。他怎么可能会爱上那个傻女,还生孩子?! 商行脸上的欢喜渐渐黯淡,爹还是不相信。 是啊,谁会相信呢。 他一脸忧伤,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兽。 公冶楚的心再次微起波澜,鬼使神差般道:「那你说说多年以后是什么样子的,这天下姓什么?」 商行重新高兴起来,一抹脸上的泪水,「当然是姓公冶!」 爹灭了商氏后登基为帝,根本没有商行这个人,也没有什么景武帝。他不知道为什么会不一样,叶玄师说逆天改命变数太多,或许所有的一切都会随着他的到来发生翻来覆去的改变。所以他什么都不能插手,什么都不能干预。 公冶楚看着他的眼睛,那浸润过泪水的漆黑瞳仁像纯净的玉石,在静静的水里安然地闪烁着光华。 这双眼太过清澈,没有半丝虚伪。 「公冶?你说姓公冶?」 「对啊,当然姓公冶。爹你这么有能力,商家人都死光了,你不当皇帝谁当皇帝。你可是个好皇帝,百姓们都夸你,夸你是百年明君。」 有人夸,自然就有人骂。爹的名声毁誉各半,骂的人极恨。说爹是豺狼虎豹说爹心狠手辣,还说爹是暴君必将流传千古骂名。 公冶楚冷笑,小皇帝编瞎话都不忘奉承他。 百年明君? 怎么可能会有人称赞他? 自古以来江山更迭,夺位者哪个不是被骂到罄竹难书,后史记载哪个不是背负骂名。纵使再励精图治,也难逃天下悠悠众人之口。 「陛下故事编得不错。」 商行又哭起来,他不知道该怎么让爹相信他的话,心里很难过。他过来的时候十岁,算起来比真正的商行还小一岁。 关于爹和娘的事,他都是听说的。他从小没有见过娘,是爹一手把他养大的。好不容易找到娘,一家人却不能团聚。 第26章 「爹,我没有骗你!你真是一个好皇帝,虽然现在你还不是,但我相信你以后肯定是的。我知道是因为我的出现,很多事情都改变了。原来是没有商行的,也没有什么景武帝……」 他还紧紧抱着公冶楚的腿,如同撒赖要糖吃的孩子。那双清澈眼眸中的哀伤和孺慕一览无遗,有那么一瞬间公冶楚觉得他不像说慌。 真是疯了。 公冶楚想。 「陛下,放开。」 「不放。」商行瓮声瓮气,带着哭过之后的鼻音。 公冶楚倍感无奈,「陛下若不放开臣,臣怎么去帮人。」 乍闻此言,商行从地上爬起来。眼泪还挂在脸上,却已然是笑得酒窝深深,「真的吗?爹,你真的要帮娘?」 「臣帮忙可以,陛下不许再叫臣爹,也不许叫裴二姑娘为娘。」 商行脸一垮,「知道了。」 我不在人前叫,我在人后叫总可以吧。 他得意地想着,跟在公冶楚的身后。公冶楚回头打量他的衣着,目光极是不赞同。他撇撇嘴,忙催着太监给他更衣。 —— 宣平侯府的门外,那李义还跪着。 身后青龙书院的学子们交头接耳,三三两两地议论着。好事的人围得更多,引来不少世家大户的下人。 众人都好奇不已,有人打赌裴家的嫡女必会嫁定李义,毕竟名节大于命。 从日头渐正,到日头偏西。围观的人来来去去,却是不断地增加。一直到近酉时,侯府的门终于开了。 人群中议论声立止,所有人齐齐伸着脖子朝前看,想看清楚出来的是谁。 出来的是云嬷嬷,一脸严肃眼神凌厉。目光如刀般扫过围观众人,落在下跪的李义身上。众人暗道,不愧是侯府的下人,这派头比一般人家的老太太还要大。 「敢问李公子,可是真心求娶?」 李义心下一喜,「自然是真心求娶。」 「既然是真心求娶,为何不按礼数来?」云嬷嬷的声音洪亮,「李公子虽是昌其侯府下人之子,如今却也算得上半个读书人,焉不知两亲结好要三媒六聘。你空手堵在侯府门前,空口白牙就想娶我家的姑娘,究竟是何道理?难道你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在云嬷嬷说下人之子时李义就已经心生恼怒,待听到半个读书人时更是忿忿不平,最后那句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更是激起他的怒火。 凭他的才学,要不是托生在李家,哪里轮对得到一个奴才来指责。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下人,不过是欺他少年穷。 「是小生思虑不周,小生是一时心切唯恐坏了二姑娘的名声。原想着有书院的几十个同窗见证,也不算是辱没二姑娘。」 「哼,你倒是会打算盘。且不说你说的是真是假,你此举分明是想坏我家姑娘的名声。你找这些同窗来不是为做见证,而是来闹事的。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下你这样的人放肆吗?」 李义拱手作揖,心里恨得要死,面上却还保持着斯文。「嬷嬷误会小生了,小生真的是因为良心难安才出此下策。小生自知配不上二姑娘,唯有一颗真心相待。日后必定勤奋苦读考取功名,绝不会委屈二姑娘。」 那些学子们附和起来,一个个说着什么莫欺少年穷,李公子有才必会高中之类的话。青龙书院的学子们很多都是寒门出身,自然会有一些想走捷径之人。 说这些话的人一面羡慕着李义的好机会,一面也巴不得李义能攀上侯府,指不定以后他们也能跟着沾光,不枉结交一场。 云嬷嬷更是冷笑连连,心里又气又恨。 如此无耻小人,若是二姑娘真嫁了去,那才是真正的委屈。 这一刻,她当奴才的都觉得便是二姑娘名声坏了一辈子不嫁人,也好比嫁给这个狼子野心的人强。 「真心能当饭吃吗?据老奴所知李公子的祖父和父亲还是昌其侯府的下人,他们在庄子上的月钱不过三百文。李公子自己没有营生,不知你靠什么养活妻儿?」 「我……」李义脸有些胀红,「嬷嬷张口闭口就是钱子,当真是有辱斯文。」 云嬷嬷快气笑了,「依李公子之言,你只管娶妻不管养活。难不成是想找个妻子来养活你?当真是斯文得很。」 人群有人笑出声来,这姓李的一看就是目的不纯。真是想求娶人家姑娘的,哪里会故意把事情闹开。 真不知道那些跟来的学生们图什么,想来是物以类聚,指不定都是一丘之貉。 「嬷嬷,我是读书人,还轮不到你一个下人说三道四。你们侯府就是这么待客的,竟然派个奴才出来。」 云嬷嬷「呸」一声,「什么读书人,你有功名吗?自己的祖父和父亲还是我家姑娘外祖家的下人,竟然恬不知耻在我们宣平侯府面前自称是客。想充读书人等考了功名再来显摆,莫要自己身上的奴气都没洗干净还看不起别人!」 第27章 人群中的笑声更大。 「这位嬷嬷,便是这李公子再是下人,你家姑娘抱着人亲了嘴,还不得乖乖嫁过去。」说这话的人是个混不吝,当下收到云嬷嬷的一记眼刀。 「谁说我家姑娘同这个人有过逾越之事?」云嬷嬷大怒。 「可是李公子说……」 「嬷嬷。」一声清淡的女声打断那人的话。 人们纷纷又伸长着脖子往门内望,却见门微开出一条缝来,并不见任何人的身影。 裴元惜就在门后面,声音清清淡淡不徐不缓,「可否请李公子告之,当日何时来何时走?可有与人说过什么话?」 李义心神一驰,面上越发的斯文,「回姑娘的话,当日小生约摸是未时三刻进的府,申时一离开。」 「公子可记清了?」 「差不离。」李义回答,侯府进出之处都有人守着,这个他不敢与人对质。 裴元惜素裙帏帽,便是不出去也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公子记清就好。」 接下来她没有再说话,云嬷嬷望不远处侯府的下人带着两个人过来,不由得心下一喜。还是姑娘有办法,否则今天真让这狗东西给赖上了。 那两人是东都城里的小贩,一个是卖豆花的,一个是卖糖人的。 「去年中秋前一天,府里一片忙乱。我家二姑娘无人看管,竟然偷偷溜出府玩耍。二姑娘是午时三刻不见的,直到酉时整才被找回来。敢问李公子,你如何能在侯府碰到我家姑娘?」 李义看着那两个小贩,顿时明白侯府的意思。他斯文的伪装裂开一道缝,昂着头露出深深的嘲讽。 「侯府既然不承认此事,那我只能作罢。日后若有人质疑你家姑娘的清白,可怨不得小生。」 这还威胁上了。 其中一个小贩道:「这位公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那天裴二姑娘实实在在不在侯府,她在街上乱跑差点撞翻我装豆腐花的木桶。我见她像是同家人走散的样子,还送了一碗给她。怕她再乱跑出事,我让我婆娘一直看着她。这事我记得真真的,半字诳没有。」 「可不是,当时我就挨着他摆的,我看得清清楚楚。我还想着谁家的姑娘生的那么俊,看衣着像是好人家的姑娘。后来侯府的人找来,我们才知道是侯府的姑娘。为这事侯府还赏了他二十两银子的谢礼,我眼红得不行两宿都没睡好。」 李义冷笑,「侯府财大势大,你们说什么都可以。你们故意晾我好几个时辰,不就是收买人给你们证。」 裴元惜闻言,唇角泛寒。 确实如此,那又如何。是真是假重要吗?他能做初一,难道别人不能做十五吗?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依李公子之意,我们侯府有人证不能作数,反倒是李公子自说自话更可信?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可笑死老奴了。」云嬷嬷用话堵过去。「敢问李公子可有人证?可有物证?」 李义闻言,低眸露出一丝奸计得逞的笑。尔后一脸为难地看着所有人,欲言又止的表情令人遐想无限。 「李公子,开弓没有回头箭。你若不拿出点东西来,侯府指不定会把你扭送官府。你可是读书人,如果吃了官司还怎么考功名。」有人说道。 这话像是给了他决心,他一脸挣扎,「事到如今,我也不能瞒着了。我一心想给裴二姑娘体面,并未真正说出实情。其实我那日见过裴二姑娘后一直念念不忘,二姑娘天真烂漫很讨人喜欢。后来我又去过侯府一次,二姑娘抱着我不放……我没忍住……」 说完,他慢慢从袖子里取出一物。 人群哗然,看热闹的好事的一个个兴奋得不行。世家大户的香艳事,自来都是令人津津乐道的。 云嬷嬷脸色很难看,「李公子,可否让老奴看清楚?」 「这……」李义有些为难。 「李公子放心,这么多双眼睛看着,难道我还能把那东西给吃了不成?」 李义故意把那东西掉在地上,然后假装捡起来慢慢拍灰。近前的人看得清清楚楚,正是一条翠色绣花的绸丝肚兜。 肚兜被送到云嬷嬷的手上,云嬷嬷展开一看,「上等的绸丝,确实是好料子。绣工也不错,可这能证明什么?绸丝各世家内宅都有,李公子如何能说这东西是我家姑娘的?」 「就知道嬷嬷会抵赖。嬷嬷你仔细瞧瞧,那绣花的中间可有一个惜字?」 云嬷嬷眯着眼,细细地打量着,还真的在一朵花的中间发现一个惜字,那惜字用深黄线勾着比花蕊的颜色略深,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用深黄线在蕊上绣字,真是好细的心思。可惜我家姑娘没有这么巧的手,也不知是哪个人有这么巧的心思,还故意在绣好的花上加一个字,看着像是画蛇添足,生怕人不知道这东西是谁的。」 第28章 门后站着不止裴元惜一人,还有沈氏和康氏。 婆媳二人一个比一个愤怒,沈氏听到门外云嬷嬷的话立刻往内院跑。她跑得又急又快,一点看不出前两天虚弱的样子。 外面的李义不理会云嬷嬷话里的嘲讽,手段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就算侯府心不甘情不愿地把女儿嫁给他,只要他成了侯府的女婿,那裴二姑娘还不得乖乖听他的话,侯府还不得提携他。 云嬷嬷摇头叹息,「听闻李公子自小聪明,昌其侯府的老夫人特还了你的身契,让你做个读书人。不想你聪明全不用在正道上,反过来还想算计自己的主家,真是狼心狗肺!老奴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父母会教出你这样的儿子来!」 李义心一沉,「我父母……」 「侯府已经派人去请你的父母,想必他们很快就会来了。」 半刻钟后,李义的父母还真的来了。 同李义不一样,李父李母一看就是那种特别老实的人。他们穿得也不好,远不如李义看上去那么体面。 「爹,娘……」 「别叫我们!」李父怒视着他,「我们没有你这样忘恩负义的儿子!」 李母悲痛地哭,「义儿,你为什么要闹成这样?你好好读书不好吗?老夫人给的恩,你不能这么报啊!」 李义恨道:「她给的恩?她若是真看重我,为什么不早把身契还给我?你们知不知道我顶着一个下人的身份求学,别人有多看不起我?要不是我眼看着要考童生,她会那么爽快把身契给我吗?」 「你……你这是没良心哪!」李父脱了鞋子要打他。 他一把甩开李父,「我不求你们能帮我,但求你们不要坏我的事!」 「坏你什么事?你这是丧良心!」李母抹着泪,看着云嬷嬷手里的肚兜,「嬷嬷,这东西不是你家姑娘的,是我原来的大姑子,也就是你们侯府的李姨娘拿回娘家的。她拿了好些东西回去说是二姑娘不要的。我现在身上还穿了一条差不多的,也绣了那个字。」 李义脸一白,不敢置信地望着他的亲娘。 李母忍着不看他,这孩子真是走歪了路。放着好好的书不读,为什么要生出这样的心思来?一定是被那个大姑子给哄的,她真是恨死李如兰了。 要不是李如兰,他们一家还好好的。她的女儿也不会自小不长在身边,他们夫妻俩在侯府体体面面的,也不会去庄子上受罪。等儿子读出书来,他们两口子日后享不尽的福。 这下全完了。 她也不想这么做,可是她没有办法。他们是下人,别人是主子。哪个下人能斗得过主子,更何况是想害主子的下人。 今天要是她不做这个证,不仅儿子的命不保,他们一家人都活不成。 「若是你们怕侯府收买我们,可让几个妇人同我进去,看看我身上是不是穿了同样的小衣。」 她这一提议,还真有好几个妇人大着胆子过来。她们想得好,不为作证,进侯府里面看看也是好的。 门后自然没有人,裴元惜她们早已离开。 验了身,证实李母没有说假话。 有个妇人出来就说:「这位李公子真有意思,拿着自己老娘的贴身小衣来求娶侯府的姑娘。他怎么拿到自己亲娘的小衣,怕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 「亏得还是读书人呢,还真是读到狗肚子去了。」又有人说。 「丢脸死了,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样下三滥的招数都想得出来,青龙书院怎么会有这样的学生……」 远处的一辆马车里,商行正在欢喜地拍掌。他笑得两边的酒窝一个比一个深,俊秀的脸灿烂无比。 「我就知道我娘是最聪明的,她每次都能逢凶化吉。」 公冶楚想起那张额发厚重却不失娇美的脸,眉头深锁如川字。 「爹,那个姓李的你可不能放过。」商行掀开车帘呸一声,「什么东西,还敢跟我爹抢媳妇!」 「陛下,臣说过不许……」 「好了,好了,知道了。爹你怎么还是一样的严厉,成天不许我做这个不许我做那个。我什么都知道,我以前可懂事了。人人都夸我像你,说我是一个好太子。」 又来。 公冶楚头疼扶额。 要是换了旁人这样聒噪又疯癫,他保不齐想杀人。 商行摇着他的手臂,「爹,你说我娘是不是又聪明又好看?」 公冶楚寒着一张脸,眼神不太友善地看过来。 那个傻女么? 好像是长得不难看,也确实有几分小心机,那又如何? 「我娘这么聪明,爹你又这么厉害,所以才能生出我这样的儿子。」商行眉眼弯弯,笑得无害。 第29章 公冶楚垂眸,「臣的儿子,不可能如陛下这般。」 商行闻言,放开他的手,赌气地别过脸。 这还是不是亲爹。 人群的议论之声越发的大,你一言我一语地八卦着。有说李义忘恩负义心思龌龊,有说他不愧是李姨娘的侄子,姑侄二人都是一路货色。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他是青龙书院的败类,很快引来不少人的附和。 读书人重名声,越是寒门学子越是把名声看得比天大。那些能跟李义过来的人明显都是墙头草,既然是墙头草,风向当然转得快。 他们一个个开始指责李义,说什么真想不到他是这样的人。大家都是被他蒙骗了,原以来是来见证一段佳话,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丑事。有人说与他同学真是耻辱,更有人说要告给院长将他除名。 李氏夫妇悲苦万分,不敢求情。 他们当了一辈子的下人,最风光的时候就是受到主子的重用,儿子还成了读书人。谁知想到儿子脱籍没多久,他们还做着他出人头地的美梦里,他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这一下哪还什么梦,能保命都是万幸。 李义听着那些人的鄙夷,犹不甘心,「嬷嬷,经此一事你家姑娘的名声好不了。便是你们找人作证又如何,哪个世家哪聘你家姑娘。若是你们此时反悔……」 只要他成为侯府女婿,名声自然会回来,他想的一切都会实现。 云嬷嬷怎能看不出他的花肠子,越发的恶心他,「呸!我一口唾沫淹死你。没羞没耻的东西,长着一副狼心狗肺还想祸害人。实话告诉你,我家姑娘嫁不嫁人无所谓,我们侯府养得起。不像你们,往后我倒要看看哪有主家敢用你们一家,你还有什么脸充读书人。」 李氏夫妇自然要被发卖,这样的奴才谁敢要。那李义用心下作,这样品性的人不可能再回到青龙书院,也不会有一家学堂敢收他。 今天的事,但凡是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猜出内情。一个奴才脱籍的狗东西,妄想主子家的姑娘,使出这等阴谋诡计。却不想主家也不是好惹的,破了他的局。 侯府虽不是手眼通天,想断几个奴才的生路还是很容易的。明着不会把他怎么样,暗地能做的事情多了去。 李义阴鸷四望,像是找什么人。 云嬷嬷意味深长看着他,「别找了,你没了利用价值,那人是不会再帮你的。你不过是个棋子,用了也就废了。」 李义瞳孔猛缩,他不相信。 他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是弃子。 「嬷嬷说的什么话,我听着也不明白。」 「你少来!」云嬷嬷盯着他的腿,声音很大,「前几天我们侯府进了贼,那贼子也笨一进府就被狗给盯上,狗咬掉他的一只鞋子,许是应该还咬了他的腿。」 李义面色一白,感觉小腿肚子隐隐作痛。 那些学生们有人转着眼珠子,有心卖侯府一个好,想讨个人情,故意惊呼,「李兄,你前几日不是被狗咬了吗?难道是……」 不用云嬷嬷吩咐,侯府窜出几个家丁来,不由分说按住李义。一撸他的裤腿,果然看到被狗咬的印子。那印子好得差不多,故而没有敷药。 「好哇,果然是你!」云嬷嬷再不客气,当下命人把李义扭送官府,等待他的将是暗无天日的牢狱生活,非死不能出。 李氏夫妇吓得瑟瑟发抖更不敢求情,只恨把儿子没有管好让他走上这样的路,他们惶惶无依被昌其侯府的人带走。 云嬷嬷环视那些还不肯散去的人群,声音严厉又洪亮,「此等小人,简直是败坏各府下人的名声的。一个当奴才的使出这样的下作法子,若是让人学了去,岂不是各家姑娘都要倒霉。」 那些围观的别府下人们心神一凛,回去自是会原话转告他们的主子。只要是脑子清明点的人家,都知此事不宜广传,免得还真有黑心肝的学去祸害自己府上的姑娘。 侯府的门「哐」一声关上,人群这才慢慢散去。 长晖院内,不止是康氏和沈氏,林氏和顾氏也在。先前侯府大门被围之时,昌其侯府的婆媳二人已从后门入府。 林氏自从裴元惜及笄礼那日起一直病着,此时面色无华一脸愧疚。她拉着裴元惜的手不停落泪,自责自己一时心软怎么就把那头白眼狼给放了奴籍。若不是养大那奴才的心,焉有今日之祸。 对于这个刚认回来的外孙女,她是说不出的心疼。 裴元惜知道即便是没有李义,也会有其他人。她眼下完全能肯定那幕后之人针对的不是两府,而是她们母女。 顾氏在一旁赞她随机应变想出那样的法子,总归是把事给圆了过去。康氏亦是欣慰不已,暗自庆幸亏得二娘机敏。 一府的妇孺,皆是劫后余生。 第30章 「祖母,外祖母,我觉得此事或许还没有完。」裴元惜出声提醒。 众人震惊望着她,还没有完? 她眉宇间沉重,点头。 这下方才的短暂松快气氛顿时又紧张起来,康氏若有所思,看了一眼从开始到现在一句话也没有说的沈氏。 沈氏微低着头,没人看到她掌心中一截掐断的指甲。断四的棱角锋利地扎进手心的肉中,她完全感觉不到痛。 元惜说得的没错,这事还没有完。 她之前确实囿于被身边人欺骗背叛,多年心血付之东流的悔恨之中。这几天醒悟过来后,她不仅看清许多事情,也想通很多之前想不通的地方。 这一招招的陷阱,无论是如兰还是平珍,她们恨的的人是她,所有的针对分明全是冲着她来的。 她的亲生女儿,正是因为她才被人害了十五年。 康氏轻声叹息,这到底是招惹了什么人,为何死缠着二娘不放? 裴元惜道:「能想出在绣好的花蕊上再绣字,我想对方应该是个女子。」 此言一出,沈氏呼吸又重,掌心再次感觉到疼痛。 一天的疲惫周旋,暂时得以喘口气。康氏和林氏一对老亲家有很多话要说,顾氏陪沈氏去轩庭院,走到半路沈氏停下来,望着李姨娘院子的方向。 那里现在住的是裴元君,裴元君还在禁足。但府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情,闹得满东都城皆知,府里自是不可能瞒得住。 她听含霜说李义上门求娶后,一扫多日来的怨恨和愤懑。看破旧的院子也不觉得不顺眼了,连难以下咽的饭菜都美味了许多。不停地催含霜去打探消息,待听到侯府找来证明揭穿李义的谎言之后,她诅咒连连。 一时骂李义无用,一时骂李姨娘一家子蠢货,又骂康氏和沈氏护着裴元惜。骂来骂去,又诡异地笑起来。 即使不承认又如何,她就不信昌其侯府不忌讳这事,还会聘那个傻子为妻。她脸色变化扭曲,含霜隐约有些害怕。 院门被人推开,来的人是沈氏。 沈氏的脸色绝对称不上煦和,连平静都算不上。便是上回裴元君连夜被赶出来时,也没有见过她这样的表情。 恨。 没错。 裴元君在这个养育自己十五年的母亲脸上,看到的是毫不留情的恨意。她就站在门口,没有再往前走一步。那双以前看裴元君时总是温情宠溺的眼,此时是冰冷的陌生与疏离。 十五年的心血又如何,只当是喂了狗。 「母亲。」裴元君欣喜呼唤。 「看你这样子,像是瘦了许多。」沈氏的声音飘飘忽忽,听着有些不太真切。她恍惚发现,眼前这个自己养大的孩子,竟然有些神似李如兰。 一想到李如兰,她恨意大增。 一家子黑心烂肠的,从根上全是坏的。 平珍的事,让她一度以为或许如兰也是被人所骗才会生出那样的心思。每当自责与懊悔时,对平珍的恨远远超过如兰。 但是今日她发现自己又错了。 有些人,永远不值得宽恕。 裴元君心下一喜,母亲这是在心疼她。她当即挤出几滴泪水,「母亲,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好想你。」 沈氏疏离的表情露出深思,「可怜见的,身边也没个照顾的人。我与侯爷提一提,把你的生母接回来吧。」 裴元君心头的窃喜在听到这句话后如同被凉水泼灭的火苗,瞬间熄了个透彻。生母?她的生母不就是李姨娘。 不,她不要李姨娘。 「母亲,我好好的,我不要那个恶妇来照顾我。」裴元君慌了,「她害得二姐姐那么惨,女儿绝对会认她!」 「确实,她罪不可恕。」沈氏的眼底划过恨意,「但她到底是你的生母,一生呕心沥血都是为了你,你可不能不认她。按理来说她罪该万死,念在她是你生母的份上,我可以不要她的命。索性贬她为末等奴仆,让她日后照料你。」 裴元君拼命摇头,她不接受那样的人来照料自己。连个姨娘都不是,还被降为最末等的奴才,她要那样的生母有何用? 沈氏像是完全看不到她的抗拒,还在那里说,「听说她在庄子上也生了病,这接回来一时半会恐怕不能照顾你。你是她生的,是时候该还她的生恩。虽说她是下等的奴才,你可不能嫌弃她,母亲再是恨她,也还是盼着你们母女相认,有人疼你照顾你。」 这样的生母认回来能做什么?除了是个拖累什么用都没有。她不能接受,不能让母亲把人接回来。 只是沈氏怎么可能会给她这个机会,说完这些话后惋惜两声后离开。院子门关上的那一瞬间,沈氏的惋惜之色变得冰冷而绝情。 第31章 自己养大的孩子自己知道,元君绝不会认如兰。她倒要看看如兰被自己的女儿嫌弃厌恶会有多痛苦,她心里承受的痛元惜所受的苦,她要一并还回去。 顾氏原是要陪沈氏去轩庭院的,在沈氏说自己想静一静好好想一想时,她识趣地表示自己有些时日没来侯府,正好趁机走一走。 出了这样的事,侯府的气氛不可谓不差。顾氏也没有心情走,不过是不想回长晖院打扰两位老夫人谈话,又不能自行先离开。 「这侯府也不知是犯了什么人,怎么事情一出出的没完没了。只可怜元惜那孩子,也不知是不是名字没取好,当真是可惜。」她对自己的心腹婆子感慨。 婆子听出她的言之下意,原本两府是有意结亲的,出了换孩子的事,那结亲的对象自然就会变。早前夫人还满意现在的二姑娘,不过听夫人话里的意思,怕是对这位二姑娘或多或少有一丝嫌弃。 顾氏轻叹一声,她确实比较中意裴元惜。之前还想着再等一段时日,等这个新认的外甥女情况稳定不会再变傻,她就上门来提亲。不想转头出了这档事,虽说是圆了过去,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日后总会留人话柄。 「可惜了,我瞧着寅哥儿也颇为欣赏元惜,谁料元惜的命如此不济。沾上这样的事,那是落在别人口中一辈子的嚼头。天长日久世人哪理会真真假假,少不得暗地底笑话她,时不时提上一嘴。」 「谁说不是呢。」那婆子接话,「到底是名声有了瑕疵,总是有不美之处。」 「是啊,所以我才说可惜。可惜这么好的一个姑娘,我却不能再给寅哥儿聘娶为妻。或许是这两个孩子没有缘份,从一开始就错过了。」 有些东西错过就是错会,就算是后来发现错误,也终究是错过了。 主仆二人越走越远,声音渐不可闻。 假山后面,春月一脸担心地看着自家姑娘。姑娘突然折回说是有事要问昌其侯老夫人,不想她们会听到昌其侯夫人的话。 什么叫可惜,昌其侯夫人分明是嫌她家姑娘名声不好,不肯认这门亲罢了。 可怜她家姑娘受了十五年的苦,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却是风不平浪不静,老有小人上窜下跳想害她家姑娘。 裴元惜又折回去,「走吧。」 她之所以折回来是想去长晖院问一问外祖母关于那位向姨娘的事,不想中途听到舅母说的话。 一路沉默,回的却不是水榭,也不是长晖院。 春月认出这条路,问:「姑娘,这是去外墙的路,咱们是不是走错了?」 「没有,我想走一走。」裴元惜淡淡回着,路边钻出一只毛绒绒的小家伙,正是跟着她们过来的点心。 点心倒是乖,不叫不唤地跟在主仆俩的身后。 春月从她脸上没有看到生气和愤怒,问:「姑娘,你不生气吗?」 「生气什么?」她反问。 「就是昌其侯夫人说的话。」春月小心翼翼回答。 裴元惜浅浅一笑,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就算是舅母愿意,她也不会嫁给世子表哥。他们可是嫡亲的表兄妹,她不可能嫁给自己血缘关系这么近的表哥。 之前没想过这门亲事,幸好舅母心里不愿意,若不然自己少得还要费些脑筋如何退掉这门在长辈们眼里都很满意的亲事。 再说她很能理解顾氏。做为一个母亲,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得到世间最好的一切,何况世子表哥确实是个很优秀的男人。 她以前傻了十年,谁能保证以后不会再犯傻,舅母的担心是正确的。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会娶一个可能再变傻的女人,更不希望自己儿子的妻子有个不好听的名声。 「人之常情而已,她不过是为自己的儿子着想,这很正常。世子表哥人品相貌都很出色,他配得上风评更好的姑娘。」 「可是姑娘,咱们不是揭穿那个小人的谎言了吗?」春月不解,这事不是完了吗? 裴元惜轻轻摇头,「你真当世人看不出李义在撒谎吗?又看不出我们是以同样的手段破了他的谎吗?真真假假固然重要,但有时候重要的不是真假。这件事情永远不会完,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总会有人拿这件事在背后议论我。舅母想要一个清白好名声的儿媳妇,她没有错。」 春月黯然,姑娘这么善解人意,怎么会有人不停伤害姑娘呢。要是她是昌其侯夫人,她可不要什么好名声的儿媳妇,姑娘多好啊。 「奴婢以后要是有个儿子,一定会给他娶一个像姑娘这样好的姑娘。」 「你倒是想得远。」裴元惜笑起来,被她这句话逗乐,「等你当了娘你就知道,什么事都没有自己的孩子重要。如果我会有个儿子,我肯定希望他能遇到世界上最完美的女人,娶一个里外都好的媳妇。」 第32章 外墙那边传来一声虫子的鸣叫,裴元惜眸光微闪。 这时也不知点心看到什么听到什么,突然往另一头窜去。春月被吓了一跳,大声喝止它,它反而越跑越快。 「你跟过去看看。」裴元惜对春月道。 春月有些不放心她,她表示这是在侯府不会有事。 点心一会儿就跑没影,春月赶紧追上去。 裴元惜望着高高的墙头,果不其然地看到商行露出那张带着酒窝的俊秀小脸。他两眼晶亮,在渐起的暮色之中像初升的星子。 「嗨,娘。」 一只大手横空伸出捂住他的嘴,他被拖下墙头。 裴元惜先是懵了,然后担忧不已。「小虫子,小虫子,你没事吧。」 「我……我没事。」墙外传来商行被捂住的嘴松开,冷冷盯着他的人正是公冶楚。 公冶楚一身寒气,眸色晦深如风雨狂肆。他面色阴冷气息森寒,声音像冷箭一般无情,「你要是敢让她知道这件事,臣就杀了她!」 他今天真是疯了,简直是莫名其妙,他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浪费一天的时间陪着小皇帝发疯。 「我……我知道了,我刚才是一时激动。」商行小声认错,扯着他的衣袖,「爹,你就原谅我一回吧。」 他冰冷的气息一收,「陛下,你记住自己说过的话。臣之所以跟着陛下疯,是担心陛下的安危。陛下不要以为臣是信了那等疯话,与陛下一起疯玩。」 商行小脸微垮,自己当然知道爹不是一个轻信相信别人的人。看来只有等爹和娘都爱上对方,他们才会相信自己的话。 裴元惜在那边听到他的声音,还是很担心,「小虫子,你真的没事吗?」 刚才她是不是幻听了,她好像听到小虫子叫什么娘? 商行的脸重新在墙头出现,依然是笑出招牌性的酒窝,「二……姑娘,我没事。」 二姑娘,原来他刚才是叫自己二姑娘。 「没事就好,你下回小心一点。」不远处传来点心的叫声,还有春月教训它的声音。裴元惜知道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忙对商行道:「今晚你有空吗?」 她已经猜到他是重生者,他又表现得与自己以后关系特别亲厚,所以她想私下套一套他的话,或许能知道一些有用的信息。 「有空,我有空。」商行大喜。 「那好,晚上我等你。」 裴元惜再望去的时候墙头已空无一人,只余高高的墙。 这时春月也走近了,手里拎着一块奇香无比的熟肉,后面跟着呜呜低唤的点心。她怒其不争地教训着点心,点心眼巴巴地望着那块肉口水直流。 「姑娘,咱府里还进大仙了。也不知那黄大仙从哪里找的肉,被咱们点心给闻到了味。奴婢赶过去的时候,点心咬着这块肉不放,把大仙都吓跑了。」春月提到黄鼠狼,那是一脸的敬畏,「姑娘,点心得罪了大仙,大仙不会怪我们吧?」 裴元惜隐约猜到是商行搞的鬼,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巧。以前旁边的宅子时常飘榴莲的味道,应该也是商行用来引她出现的招数。 他同自己,以后到底会是什么关系? 「不至于。」她对春月道:「你若不放心,待会把这块肉重新放回去。」 春月一听,决定回去后让人看住点心再来放肉。 墙的那边公冶楚一脸冷漠地看着喜滋滋的商行,商行笑得两眼弯弯,酒窝也比平时更深一些。娘居然要见他,肯定是因为喜欢他。 「爹,你听到了没?娘让我晚上去找她。」 这正是公冶楚冷脸的原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竟然邀请外男夜间相会,到底是何意?究竟是心不设防,还是别有用心? 「陛下,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找你?你以为她是你娘,可有想过她把你当成什么人?」 商行傻眼了。 好半天挤出一句话,「爹,我们这是母子连心,你肯定不懂。」 微凉的夜,不平静的侯府。府里各院都有亮起的灯光,夜归的宣平侯爷子还在长晖院里没出来。 草丛里虫子们依然叫得欢快,一只只恨不得昭告世人它们的存在。比起前些日子,天气已渐渐开始转凉。盛夏的闷热散去,带来早秋的淡淡凉意。 一道黑影出现在水榭院子里,黑影朝木屋里的点心吹出一声细哨,然后丢给它一块喷香的熟肉。 点心摇着尾巴,无比温驯地叼着那块肉缩回木屋里。 黑影轻笑一声,刚走到窗户处,就见窗户从里面打开。 裴元惜朝他示意,「别跳窗,走正门。」 她今天特意留门,守夜的春月睡得香甜一无所觉。他摸摸鼻子,一脸喜悦地转到门口,然后大摇大摆地进去。 第33章 少年犹带着稚气,一举一动很是调皮。 进了屋,径直到内室。不用她招呼,他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坐得离她很近,托着腮左看右看像个讨糖的孩子。 如此小孩子心性和举止,她实难想象这是一个重生之人。心头的疑惑渐起,难道是帝王天生腹黑,喜欢用幼稚来掩盖自己的城府。 如果真是一个心机深沉之人,对方在她面前暗示知道她的将来到底是什么用心? 一时之间,有些迟疑。 见她迟迟不说话,他满心的雀跃渐渐消失。娘是什么意思?把自己叫来又不说话,会不会是嫌他烦人? 「你不是有事找我吗?」 「是,是有些事。」她理理思绪,「我一直很好奇,从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好像就认识我,甚至看上去和我很熟。」 商行闻言,面露喜色。 想到亲爹的警告,喜气变成垂头丧气。 「如果不方便说,可以不说。」裴元惜道。 「是有些不太好说。」商行挠头,心道迟早有一天他要把头发剪了,这样就不会隔三岔五使劲擦头发,头皮都擦得疼。「我猜你可能是想问我,那个想害你的人是谁吧。」 裴元惜眸微闪,这正是她要问的。 果真是帝王心机,竟然能猜出来。商行想的却是他可是他爹和他娘的儿子,能猜出娘要问的事情不要太简单。 「这个我没办法告诉你,因为我不知道。」 确实,他不知道。 他一出生就是太子,他爹是大楚的皇帝。在他出生之前,那些疑似害娘的人都被他爹杀光了。要不是娘求情,宣平侯府可不止被降爵那么简单。 直到他过来的时候,害娘的人还没有找到。 他爹说了,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所以有可能害娘的人就在那些疑似的人里面,也有可能是真的没有找到。 裴元惜得到答案,虽然不是她想要的。 「谢谢。」 这声谢谢惊呆商行,他心里百般不是滋味,「你别跟我客气,也不许跟我说谢谢。能见到你是我最开心的事情,不虚此生。」 裴元惜强压心头的震惊,越发疑惑。 他取出一个包得严实的东西,放在桌子上。很快浓郁臭辣的气味充斥整个屋子,黑乎乎的臭豆腐混着香辣的调料刺激着裴元惜的味蕾。 「臭豆腐,也是你爱吃的。」他像献宝一样,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确实是她爱吃的,和榴莲一样。 她开始吃的时候,他也陪着一起吃。一边吃一边看着她,那眼神像是在看她,又像是透过她看到什么其它的东西。 他的目光直接中带着怀疑,渐渐湿润。 曾经多少次,他想过自己能和娘一起吃这些东西,而不是他在吃爹在看。如果这个时候爹也在,那就更好了。 一条素白的帕子递给他,他没有接。嘴唇嚅动几次,那声娘终是不敢叫出口。爹是个语出必行之人,他知道现在的爹不是以后的爹,他不敢拿娘的性命去赌。 他有点害怕,怕因为他的到来改变太多,甚至改变爹和娘之间原本应该有的缘分。 半个时辰后,裴元惜送他出去。 他的眼神是那么的依恋和不舍,频频回头看她。她的心被他看得发酸,竟然也心生出一种不舍的情绪。 「我们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她迟疑问道。 他先是眼睛一亮,尔后亮光微黯,「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们很亲……很亲。」 血脉相连的亲,他是她的孩子。 她默然,很亲是多亲? 难道因为她和公冶楚在一起,所以待他如子侄? 两人出了门,院子清静幽然。微凉的夜风中,似乎有某种蕴藏的寒气。她好看的眉轻蹙,便见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从暗处出来。 夜色中,那人长身玉立。 「你还没走?」商行惊喜不已。 「臣不放心陛下的安危。」公冶楚冷冷一句。 这声陛下捅穿商行的身份,他俊秀的脸略怔之后看向裴元惜。裴元惜应该感到惊讶的,但是须臾之间她就明白公冶楚的用意。 大都督分明已悉知她识破陛下的身份,她若是假装不知反而不好。 商行见她面容平静,羞涩又欢喜,「你这么聪明,肯定早就猜出来了。」 「也没有很早,是上次陛下扮成公公同龚大人一起时,臣女这才隐约有猜测。」她总不能说第一次见他,就猜出他的身份。锋芒太露不是好事,尤其是在一个对她起过杀心的人面前。 「原来是这样。」商行自是不会纠结这个问题。 第34章 明暗晦涩,公冶楚其人同这黑夜一般。他望着那门口的两人,少年依依不舍恨不得留下来不走,少女垂眸微福身,有礼有节。 观二人面貌与年纪,应是同龄相称。 母子? 当真是荒唐。 他怎么会相信这般风马牛不相及之语。 突然他冷眸一沉,「有人来了。」 他快如闪电般一把抓住商行,裴元惜只觉得眼前一花,待她转身时两人已经消失不见。她望着院子外面又看看身后的屋子,表情有些茫然。 很快院子外面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又疾又沉,正是愤怒到极点的宣平侯。 宣平侯将从长晖院过来,他现在气得想杀人。那些下三滥的东西,是故意趁着他不在城内上门闹事的。 一个侯府下仆,竟然妄想娶他的女儿。李氏恶妇,一家子都是黑心肝的玩意儿。此仇不报,他枉为人父! 想到元惜自小受的苦,他的心都快炸了。原本想着这么晚二娘定是睡了,他也就是气得睡不着过来看一看,不想看到女儿就站在门外。 看到那纤瘦的身影,他心头一酸。发生这么大的事,二娘不知心里有多难过,又怎么会睡得着。 「爹。」裴元惜迎上去。 「怎么还没睡?」宣平侯尽量放柔声音,压抑着满腔的怒火。 「睡不着。」裴元惜老实回答,她确实睡不着。 宣平侯闻言喉间一梗,「别想太多,那等下作之人为父会处置的。」 他今天之所以不在城内,是因为他带着裴济出去城外查向姨娘的事情。多年前的事,查起来并不容易。不过期间虽然费了不少周折,但倒是让他查出一件事情。 当年确实有人见过向姨娘大着肚子,不过之后再没有人见过她。至于她生的是男是女,生的孩子去向何处并无人知晓。 裴元惜听到这个消息,并不意外。如此她大概能肯定,针对她们母女的人与向姨娘生的这个孩子有关。 这个孩子的事,宣平侯会再查下去。 他眼下只担心二娘会多思多想,「夜深了,赶紧进去休息吧。」 说完,他送裴元惜进屋。 一进屋他立马感觉屋子里有人,那人不是睡在外间的春月,而是习武之人的气息。那气息浅显,不是内力深厚之人。 他想起这院子里曾经进贼的事,一个李义不够,难道还有什么龌龊之人?思及此他是心头大怒。 人还没到屏风处,就看到屏风后面出来一个人。 看清这人的脸,他立马收回力道。 「陛下?!」 商行板着一张俊秀的脸,微红的耳根透露出他的羞赧。 裴元惜眸光微闪,怪不得她刚才感觉有些不太对劲。赶紧他们没有走,而是躲进屋子里。那屏风后面应该还有一人吧。 宣平侯吃惊不小,他以为是什么贼人,不想却是陛下。 这是怎么回事? 「陛下怎么会在这里?」短短一瞬间,宣平侯不仅头皮发麻,脑子里还闪过无数的猜测。他的元惜不是那等胡来之人,难道是陛下…… 商行望着屋梁,不看裴元惜。 「宫中烦闷,朕夜来无事便出宫走走,索性就歇在与你府一墙之隔的宅子里。不想一条狗扰了朕的清静,朕是送那条狗过来的。」 他说的狗当然是点心。 裴元惜目瞪口呆地看着不知从哪里冒出的点心,她怎么没看到点心进来的?他朝她眨眼,她这才恍然大悟。他曾经提过能通兽语,可训毒虫毒蛇。 宣平侯将信将疑,就算明知道他在睁眼说瞎话,也不敢揭穿他的谎话。 「原来如此,臣这就恭送陛下。」 元惜的名声重要,就算是天子也不行。 商行下颌微抬,稚气不失威严。「有劳裴大人。」 这样的他才像是个帝王,而不是一个天真简单的少年。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样子,那般烂漫如稚子的他是他故意在她面前表现出来的。 裴元惜的心并没有放松,因为屋子里还有人。 公冶楚先前是要带商行离开的,谁知商行那会力气贼大,竟然把他拉进屋来。他冷着一张脸,表情如晦。 「裴二姑娘是聪明人,当知什么话听得什么话不能听。陛下心性未定,常常天马行空不着边际,有些话姑娘听听便是切莫当真。」 「多谢大都督提点。」 公冶楚深深看她一眼,大步离开。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索性什么都不想直接睡觉。 那边公冶楚一落在隔壁的宅子,就看到等着他的商行。 商行耸着鼻子好像在哭,眼眶里全是泪花。看到亲爹后,忙用袖子擦干眼泪。「我今天特别开心。」 第35章 认了爹,虽然爹不认他。还和娘一起吃东西,吃的还是他们母子俩都爱吃的东西,以前那些东西都是他一个人吃。 公冶楚不想他会哭,一时之间皱起眉头,努力忽略心头那种说不清楚的感觉。 商行吸着鼻子,「以前爹经常会陪我,就像今天这样陪我一整天。」 公冶楚的眉头皱得更紧,他觉得小皇帝不是疯了,可能是病了。听说得癔症的人会幻想一些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且深信不疑。 陛下还是九皇子时,先帝甚至不知道这个儿子长什么样子。一个备受冷落的皇子,在太凌宫里人人可欺。 所以陛下癔想自己有个疼爱自己的父亲,且把那个人想成自己。至于为什么会把自己的母亲想成那个傻子,他一时间想不明白。 「你陪我的时候都是一整天,你会丢下所有的政务不让人跟着,就只有我们父子二人。你教我骑马教我射箭,我们会出宫也会进山。只要是我想做的事情,你都会陪着我一起。」商行开始有些更咽,他好怀念那个疼他的爹。 这个爹也是亲爹,但他知道这不是他认识的那个爹。那个爹对他虽然严厉,却是世上最疼他的人。 而这个爹什么都不相信,动不动就说要杀了娘。 公冶楚皱起的眉却不见不耐烦,反而是抓住他话外之意。他的癔想中只有父亲,那他以为的那个母亲呢? 「你娘不陪你吗?」 商行低下头去,泪水落在地上。「她……不在。」 公冶楚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击一般,说不出的崩裂与难受。突然好想安慰眼前的少年,不想看到他哭。 「你不是说那个裴二姑娘是你娘吗?她怎么可能不在?」 商行抬起头,俊秀稚嫩的脸上满是泪痕,「爹,这就我为什么会来的原因。因为她不在了……我只有爹……」 夜风起,泪不止。 一大一小的两个男人面立着。 「我从小就没有见过她,你说过我是她的命,而她是你的命,所以我们都是你的命。我……其实刚来的时候特别害怕,因为你和我爹明明是一个人,但你们很多地方都不像。」 他爹绝不会对他不理不睬,更不会凶他。在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太凌宫里,他有时候也会害怕。他害怕爹不会再是他的爹,他害怕自己没有能力完成来这里的目的。 有时候他想回去,他好想再见到那个视他如命的爹。 「我真的很高兴……你能陪我一整天。我真希望你还像从前一样,每隔六天就会陪我玩一天。」 「为什么是每隔六天?」公冶楚说不清楚自己明明知道他有病,为什么还会顺着他的话提问,也不明白自己竟然有闲功夫在这里陪他胡闹。 商行一抹脸上的泪,「那是我娘规定的。我娘在怀我的时候写过一本《育儿手册》,里面详细罗列一些养孩子的规定。你都是照着那个册子养我的,要严厉教育也要快乐玩耍。」 这种癔症还真是荒诞离奇,得病人竟然能想象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公冶楚看看夜色,对商行道:「陛下,天晚了,你该回就寝了。」 商行点头,心知爹肯定还不相信他的话。不着急慢慢来,他相信总有一天爹会相信他,他们一家会团聚的。 他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又恢复成那个天真活泼的少年。 公冶楚望着他毫不设防的模样,无害自在倒真像是一个被父亲宠爱的孩子。回望宣平侯府的方向,冷峻的眉眼越发幽深。 今天发生的一切,真是太过荒谬。 —— 宣平侯府近些日子事情一出接一出,那些好事的人盯着侯府不放,津津乐道着侯府发生的那些事情。 李姨娘被接回府的时候,走的是角门。 她没有想到自己还会有回来的一天,在庄子上的这些日子她比之前在侯府的时候更加埋汰。腊黄皮肤,颧骨越发的高耸面相更是刻薄中带着几天疾苦。 接她的人说劳妈妈死了,还说裴元君被赶出轩庭院。在听到李义的事后,她的表情微微有些变化。一路上那接她的婆子极尽嘲讽和挖苦,她始终一言不发,心里却是惊骇中还有恐怕。 到了侯府,恍若隔世。 她低着头,被婆子喝斥着。经过的下人们指指点点,声音不小地议论着她,时不时有人冲她吐口水。 「走快点,你现在可不是姨娘了。一个最末等的下人,别磨磨蹭蹭的让人等。姑娘可不是什么好性的人,你要是侍候得不仔细,小心你的皮!」 姑娘? 哪个姑娘? 李姨娘灰败的眼神一亮。 那婆子道:「也是咱们夫人心善,念在你始终是三姑娘的生母,不忍让你们母女二人分开。特意把你接回来,放在三姑娘的院子里。」 第36章 李姨娘低着头,死死咬着唇。 到了院子,却见含霜挽着小包袱出来。 「含霜姑娘这是去哪?」那婆子故意问,声音极大。 「夫人体恤奴婢,听说奴婢的娘生了病,特恩放一个长假让奴婢回去侍疾。」含霜说这话的时候,看的是李姨娘。「以后姑娘就有劳李妈妈了。」 李妈妈? 李姨娘听到这个称呼,心里一阵阵翻涌。从李姨娘到李氏,再到李妈妈,她真的成了一个下人。 那婆子把沈氏夸了又夸,说什么夫人心善夫人心好之类的,又明里暗地讽刺着李姨娘心思恶毒报应不爽。 一把将李姨娘推进去,「嘭」一声从外面把门关上。 门响的声音震得李姨娘回过神来,腊黄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 「李婆子,三姑娘犯了错尚在禁足。日后没有夫人的吩咐,你和三姑娘都不能出门。我和另一个老姐妹就守在外面,你们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说什么吩咐,到时候怕是求都没有用。 这哪里是禁足,分明是把她们关起来。 李姨娘惊骇万分,一转头便看到站在门口那个对自己怒目相视的少女。少女面带怒火,皱眉皱眼地瞪着她。 不过是短时日不见,眼前的少女哪里还有以前尊贵的模样。那落魄的萧瑟从骨子到面相,竟是半点不见以往的嫡女风范,更别说贵气。 「你为什么要回来?」裴元君咬牙切齿。 李姨娘望着她,嘴巴张了张发出粗砺的「嗬嗬」声。 裴元君恨不得吃人,母亲故意支走含霜,把这个女人接回来,这是完全放弃她,完全不顾她们之间的母女之情。「你赶紧去跟母亲说,你要回庄子。」 她恨母亲,更恨这个女人。 要不是这个女人做事不干净,怎么会让那个傻子变好了?那个傻子要是好不了,哪有这么多的事情? 见李姨娘不动,她怒了。 「你还不去?」 门外一个婆子声音幽幽,「三姑娘,李婆子可是你的生母,你怎么能这样对自己的生母?」 裴元君又气又恼,这个女人怎么会是她的生母?一个婆子?她堂堂侯府的姑娘,怎么会有个做婆子的生母。 母亲……定是听了那个傻子的话,那个贱人肯定是在报复她。 「你走不走?」这次她的声音压得很低。 如果能走,李姨娘怎么可能会在这里?不仅走不了,连死都不敢。平珍死了,她知道是那个孩子做的。如果她敢死,元君怎么办? 她的眼神这满是哀求,哪里像个当娘的,比下人还卑微。 她越是卑微,裴元君就越愤怒,冲过来推她。 「谁要你侍候,你给我滚!」 一个踉跄,她差脸被推倒。 「三姑娘,夫人说了。李婆子身体不太好,她可是你的生母,虽说是个下人,但你实在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你要是有一点孝心,合该好好待她。」 裴元君怒视着紧闭的门,目光像要杀人。 真是虎落平阳落犬欺,这些狗奴才一个个见风使舵。想当初她还是嫡姑娘时,这些婆子别说是教训她,连到她面前回话的资格都没有。 「你还想让我侍候你?」每个字她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李姨娘拼命摇头,脸上的悲苦不是假装的,她是真的苦。 「算你识相。」裴元君冷哼一声,眼珠子转了转,朝着门喊,「劳烦妈妈去通报一声,我要见二姐姐。」 话间一落,便听到门外传来裴元惜的声音,「开门。」 院门应声而开,守门的婆子们恭敬无比。一个婆子嘴里提醒着:二姑娘仔细脚下,另一个婆子殷勤小心地护着裴元惜的裙摆,生怕那皎银如水的上好雪丝绸料子沾上灰土。 她恬然淡雅眼神平静,如墨的发梳成垂云惊鸿式,发饰简单,唯一步摇一钗而已。那步摇异样华美,坠着一只玉蝴蝶。 瞧着既不盛气凌人,也不高傲自得,却偏偏清雅中透着与生俱来的贵气,在李姨娘与裴元君母女的眼神中款款进来。暗绣银线的裙摆潋滟生华,衬得她脚下的那处灰土之地都高贵了几分,与别处分外不同。 时移事移,前些日子她不过是个可怜的傻女,还是一个庶出的姑娘。那时候何曾有人想到她会摇身一变成为侯府的嫡女,且一朝恢复神智。 同样的院子,同样的人,却是换了完全不同的身份。 她目光平视着裴元君,「三妹妹要见我?」 裴元君嫉恨无比,嫉恨中还有自卑与恼怒。在看到那两个婆子谄媚的模样,更是心头如同扎进一根刺,怎么也拨不掉。 第37章 原本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的,这该死的傻子! 「二姐姐,你姨娘回来了,我思量着你应该想见一见。」 谁的姨娘? 裴元惜还未开口,一个婆子便讽刺回去,「三姑娘,李婆子是你的生母,与二姑娘有什么关系。就凭她以前对二姑娘做的那些事,死上千回万回也不解恨。也是二姑娘心善,一听说她回府还过来看她。换成其他人,别说是老死不相往来,便是捅上两刀都不解恨。」 李姨娘低着头,看不见表情。 裴元君暗恨,这些下人着实可恶。不就是看她现在失势,一个奴才也敢接她的话,还敢指桑骂槐。 「我知道二姐姐心善的人,听说姨娘病了立马过来。姨娘纵有千般不是,和二姐姐也做了十五年的母女。母女之情不可断,生恩不及养恩大,不如二姐姐把她接过去养一养?」 这可真是好笑了。 她当然说生恩不及养恩大,那是因为她还想回到轩庭院,还想回到沈氏的身边。一句母女之情不可断,她是说给别人听的。企望着有人能传到沈氏的耳中,换来沈氏对她的母女之情。 裴元惜以为经过前几次的交手,她应该会变聪明一点,不想还是如此的手段浅显。这么拙劣的挖坑,自己要是不把对方按进坑里,岂不是对不起这位三妹妹一而再,再而三的蹦哒。 「李妈妈病了?」 李姨娘听到这声李妈妈,下意识抬起头。在裴元惜怜悯的目光中重新低下头去,那怜悯可不是真正的怜悯,内在都是寒气逼人的刀芒。 「是啊,她病了。」裴元君把李姨娘一推,「你赶紧跟二姐姐回去,二姐姐那里什么都有,你可以好好养伤。」 裴元惜脸上慢慢浮起嘲讽,气势变化只在一瞬之间。「李妈妈,你愿意跟我回去吗?」 李姨娘哪里听不出这话里的威胁,想到劳妈妈的死,想到最近发生一切,还有庄子里的那些日子。粗布荆裙而又瘦干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她拼命摇头。 裴元君大怒,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姨娘,二姐姐可是你养大的。她想尽孝心,你为什么不愿意同她回去?」 下人们看看她,又看看裴元惜,一个个心里鄙夷万分。李婆子为人恶毒,害得二姑娘和夫人母女分开十五年,二姑娘不仅来看她,还愿意接她回去养身体。反观三姑娘,明知李婆子之前做的那些恶为的是什么,竟然像赶蝇子一样巴不得把她赶走。 这人和人不能比,一比就知道谁才应该是嫡女。就三姑娘这样的秉性,即便是被人当成嫡女养了十五年,骨子里依然是庶女的小家子气。 一个婆子实在是看不下去,道:「三姑娘,李婆子是你生母,她想和自己的亲生女儿在一起,你作甚老想把她赶走。」 裴元君恨到瞪大眼,一个奴才敢这么跟主子说话,定是这个傻子默许纵容的。装什么好人,原来是耍着她玩。 她换了一副表情,哀求道:「二姐姐,我正是因为心疼姨娘才让她跟你走的。我这院子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姨娘怎么养身体?」 裴元惜看着她,突然发现她现在的做派和神态都和李姨娘极像。 一个婆子讥道:「哎哟,李婆子可是侯府的罪人,难不成是回来享福的?害人的人还想有人侍候,哪里来的天理。」 「可不是,夫人和二姑娘心善,不想有人还不知足。」另一个婆子接话,「三姑娘这就是你不对了,李婆子做的那些事挨千刀都不为过。夫人不就是念在她是你生母的份上,想让你亲自照料她。没想到你倒会推,还想把她推给二姑娘,你这是咋想的?你念叨着生恩不及养恩大,打量着谁不知道你还想当嫡女。你生母作的恶,你不思量着赎罪还想着祸害二姑娘,真是……」 又蠢又毒。 怎么这么蠢,这么毒。 裴元君气歪了脸。这些人还想她赎罪,凭什么? 她是侯府的姑娘,就算不是嫡出,那也是千金小姐。给一个婆子赎罪,这些下人莫不是想奴大欺主? 裴元惜叹息一声,「三妹妹你也是,怎么这么不懂事。母亲一番苦心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你也不想想李妈妈作恶一生都是为了谁?她为了你连主子都敢算计,她为了你连嫡女都敢加害。纵然天下人唾弃她,你也不该嫌弃她。」 这番话听在裴元君的耳中,只把李姨娘从头到脚诅咒一遍。该死的不死,活在世上丢她的人现她的眼。害得她被人看不起,害得她被人奚落。 偏偏裴元惜还在加火,语气幽幽而同情,「三妹妹,无论李妈妈是姨娘还是下人,她都是你的生母。她只要活着一天,你这个做女儿就不能嫌弃她。」 李姨娘猛地抬头,灰败的眼神中划过惊惧和恨意。她的身体抖得更厉害,袖子里的手死死掐着肉。 第38章 她听懂这话的意思,明明白白看到裴元惜眸中的冰冷。更让她如坠冰窟的是,她似乎感觉裴元君在听到这话之后,那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 好狠! 「嗬嗬。」她发现粗哑难听的声音。 裴元惜同情又惋惜,「李妈妈你别怕,你是三妹妹的生母。我相信只要你还活着,三妹妹迟早有一天会认你的。她是你的亲生女儿,没有你哪里来的她。」 最后这一句,听在李姨娘的耳中只有绝望。 那两个婆子又是一迭声的夸赞,好听的话不要钱地往外说。直把裴元惜夸得天上有地上有,又有孝心又良善。 裴元君越发痛恨李姨娘,满脑子都是疯狂的念头。如果这个女人不在了,是不是母亲的心里就少了一根刺?如果没有这个女人,别人是不是就会慢慢忘记自己的生母是谁? 此念一起,再也挥散不去。 李姨娘全身发寒,突然往前一扑跪在地上不停磕头。她磕得又快又狠,很快额头渗出血丝混着泥土好不可怜。 一个婆子道:「二姑娘,李婆子定是在感谢你。」 「就是,这个恶妇也被二姑娘的良善感动了。」另一个道。 裴元惜动容,「她坏事做尽,如今也知道错了。想想她也是可怜,一辈子都在为三妹妹谋划,可惜三妹妹并不领情。罢了,日后你们多看着点,在吃食上别亏待她。我记得她爱吃干菜炖五花,还有鱼汤,你们记着一日都不能少。」 李姨娘磕头的动作停下来,绝望的眼神带着恨意死死地瞪着她。 她目光越发怜悯,「想来你很欢喜和三妹妹住在一起,她毕竟是你的亲生女儿。如今你们母女团聚,自是该享享真正的天伦之乐。以后我就不来看你了,你好自为之。」 「二姑娘真是心善,干菜炖五花那可是好东西,寻常人家一年都吃不上一回。」 「还有鱼汤,那也是好东西。」 两个婆子感慨着,再次觉得裴元惜心太善。 转头一看气得脸色铁青的裴元君,越发高下立见。果然庶出的就是庶出的,跟真正的嫡女没法比。 裴元君能不气吗? 那干菜和五花,还有鱼汤都是她最厌恶的菜。她知道裴元惜是故意的,这个傻子根本就是在刁难她。 「你,你明知道我不爱吃……」 「三妹妹!」裴元惜脸一沉,「你怎么能只想着自己?难道你忘记李妈妈是如何为你的?你连一口吃的都不愿意顺着她吗?」 「难道二姐姐想我吃白饭?」 「白饭不能吃吗?」裴元惜眼神渐冷,望向那住了十五年的屋子,「我记得我以前可是常吃白饭的。」 裴元君恨得不行,这个贱人果然是在报复她。她可是主子,怎么能屈就一个奴才,还天天吃干菜五花喝鱼汤,光是想一想她都想吐。 她还没说出来,婆子就把她的话堵了回去。婆子的意思是让李姨娘跟她一起吃是夫人开恩,是想让她们母女好好相处,她要是不领情那就是忘恩负义。 婆子只差没指着她的鼻子骂她狼心狗肺,是个白眼狼。气得她狠狠瞪着还跪在地上的李姨娘,一见对方脸上的血水混着泥土红乎乎的一片,恶心得她差点把隔夜饭吐出来。 在她恶心难受时,裴元惜在下人们的恭敬拥护中离开。 院门被关上,她还听到两个婆子不小的声音。 一个道:「三姑娘真是太不懂事了,亏得以前夫人那么疼她,原来这般自私自利。还真是不比不知道,比起二姑娘来她真是差得太远。」 另一个感慨,「谁说不是。不是我说李婆子,这一辈子也不知道图个什么,害人害己。害了二姑娘和夫人,到头来被亲生的骨肉嫌弃,真是恶人有恶报。」 谁要那个贱人好心! 气得裴元君踢起一捧土,那土扬在李姨娘的头上脸上,更是脏污狼狈又埋汰。她既不给对方清理伤口,也不管对方的死活。 转身回屋,「嘭」一声关上门。 留下李姨娘一人坐在地上,凄凄惨惨像个半死不活的乞丐。 裴元惜出院子后慢慢地走着,沿途的景致勾起她的记忆,她仿佛看到另一个自己趴在草丛里,一脸傻气地找着蛐蛐儿。遮荫的树底下,她曾无数次坐在底下躲阴。 那些刻在骨子里困顿无依的岁月,如何能忘。 李如兰、劳平珍、裴元君,李义。 还有谁? 她望着澄明池出神,澄明池的莲蓬都老了,一个个沉甸甸弯下也没有人去采摘。 过去的十五年如光影掠过,在池水的微波中片片闪现。小小年纪崭露头角的自己、痴傻无知被人戏弄的自己、还有后来步步为营揭穿真相的自己。 第39章 「元惜。」沈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知道裴元惜去见过李姨娘,所以一路跟来。对于女儿,她既愧疚又不知道该怎么亲近。 她想弥补过去,想补偿这个可怜的孩子。 以前元君还是她女儿时,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元君铺路。好的名声,受人尊敬的身份,那些东西让元君高人一等。 而今,她的元惜不停被人陷害,到目前为止除了恢复身份还什么都没有。 前两天宫里来过口信,是曾太妃递出的话,让她有空带元惜进宫。她与曾太妃一向交好,以前曾太妃对元君极好。她希望借着曾太妃的光,能让世人看到元惜的好。 「曾太妃是个好性的,她一定会喜欢你的。」她在提起进宫一事后安慰裴元惜。 裴元惜眸光微闪,点点头。 沈氏似乎松了一口气,「以前是母亲不知道……母亲希望以后尽力弥补你。我知道你心里还有些不舒服,你怨我怪我,我都知道。」 「母亲,我说过不怨你也不怪你,你不用自责。」 怎么可能不怨不怪?沈氏并不全信。 如果真的不怨不怪,为什么元惜不肯搬回轩庭院?而且这些日子以来,几乎不怎么去轩庭院,更别提和与自己亲近。 醒悟过来之后,她隐约知道自己已经伤透这孩子的心。 「你不怨不怪就好,我只希望你能给母亲一个机会,我是真的想好好补偿你……」 「母亲。」裴元惜看着她,眼神如同那池水一样,看似平如镜却泛着细小的粼光。「你是我的亲生母亲,我是你的亲生女儿,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发生的事情不能改变,如同破裂的镜子不能重圆。她们的母女关系不会变,存在的裂痕也永远不会变。 母亲对元君的爱会淡会改变,却不会消失。母亲对她的愧疚是真的,然而愧疚敌不过爱,她相信愧疚会随着岁月淡化直至不见,但爱不会。 沈氏眼神一黯,她听出裴元惜的言外之意。「可是我想和你更亲近一些,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好后悔,后悔在最开始的时候没有选择站在你那边。」 「母亲,我觉得我们这样挺好的。」 不远不近,各自安好。 沈氏哭了,她知道自己贪心了。元惜还认她这个母亲,她应该知足。换成是她自己遭遇这样的事,怕是恨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替她除掉那些祸害她的人。 「好,好,慢慢来。」 她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终有一天她们母女能亲密无间。 曾太妃再是同她关系好,她也得仔细交待女儿,从她的口中裴元惜知道她和曾太妃之间的过往。 沈氏还是侯府嫡女时,曾太妃只是曾家的一个庶女。曾家家世不显,虽说是书香门第,但曾父官职不高。便是现在,曾太妃的兄长也不过是领着中书丞一职。 曾太妃在娘家时,备受嫡姐的欺负。沈氏无意间撞到过一回,出面替曾太妃解了围。一番交谈之后,沈氏很是欣赏曾太妃的才情,一来二去两人成了闺友。 那时很多人瞧不上曾太妃的出身,要不是沈氏有意拉帮一把,曾家怕是会将曾太妃随意许配出去。 后来曾太妃入了宫,一直不得宠。也亏得不得宠,才在三年前公冶楚发动宫变得不仅得已保命,还成了太凌宫里唯一的太妃。 当年那些看不上曾太妃的人现在一个个羡慕沈氏,暗地底说沈氏慧眼如珠。沈氏以前颇为得意,觉得自己命好。 她自嘲暗道若是自己真的慧眼如珠,又怎么会被身边的人背叛陷害,害得她和自己的骨肉分开十五年。 裴元惜听得极为认真,对曾太妃在娘家的事很感兴趣。 为怕女儿不懂宫里规矩,母女二人坐在澄明池旁的亭子里说了将近一个时辰的话。末了还专门派人去赵姨娘那边把教裴元若宫规的嬷嬷请来,连夜给裴元惜上课。 到了进宫那一天,母女二人乘坐同一辆马车。 比起沈氏的忐忑担心,裴元惜倒显得很淡定。在沈氏不停说曾太妃良善温柔时,裴元惜越发的若有所思。 曾太妃确实长得一脸和气,保养得宜。长相不属于那种第一眼美女,而是越看越舒服的类型。她的妆容和衣着都很素净,一副好友相见很是随意的模样。 见到裴元惜先是含笑打量。「孩子,你受苦了,快过来让哀家看看。」 裴元惜恭敬上前,任她细看。 「这孩子长得真好,听说是像裴大人早逝的嫡姐,难怪长得不像你。」她一边说着,一边示意身后的嬷嬷呈上见面礼。 见面礼不可谓不贵重,竟然是一柄通体碧绿的玉如意。 裴元惜谢了恩,乖巧退到沈氏的身后。 第40章 在沈氏抹眼泪的时候,曾太妃的眼中也泛着泪光。这么一看当真是感情深厚的多年好友,好到可以感同身受。 二人说起换女一事,说到李姨娘劳妈妈等人。曾太妃时而咬牙切齿,时而一脸愤慨,直言若是早知她们的真面目,她势必不轻饶。 「臣妇日日与她们相处都没看透,每每思来悔恨不已。好在如今元惜大好,臣妇心里多少有些安慰。」 曾太妃看向裴元惜,目光怜爱,「看着确实是个听话懂事的孩子,哀家是越看越喜欢,真恨不得把这孩子留在宫里。」 沈氏泪眼微怔,忙道:「她身体不太好,哪能扰娘娘的清静。臣妇只恨不得日日亲自照顾她,弥补自己多年的亏欠。」 「哀家随口一说,看把你吓的。」曾太妃打趣道,脸色惆怅起来,「有时候哀家挺羡慕你的。你好歹身边还有个女儿,虽说之前元君那孩子不是亲生的,但哀家瞧着你们母女感情实在是好。这又多了一个亲生的女儿,还是这般懂事的孩子,哀家是真心替你高兴。」 沈氏不能说元君不好,毕竟那是她以前引为骄傲的孩子。她现在若是反口,不仅仅是自打耳光那么简单。若传开来,世人会说她心胸狭隘容不下庶女。更会质疑她过去所言的真假,从而质疑她的人品。 她眼下还要为元惜铺路,万不能有个坏名声。 对李姨娘的恶气,她不得不往下咽。 曾太妃感慨之余,表情羡慕又慈爱,「哀家是真的想有个可心人陪着,以前哀家曾起过心思。不过那时候元君心有所属,哀家不能做那等恶人……」 恍若是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她这才赶紧打住,同情地看一眼乖巧无比的裴元惜。 沈氏有些心虚,也看了过去。 裴元惜微弯着身体低着头,看似乖巧却显得有些神游太虚。旁人一瞧只道她痴傻将好,怕还是不如一般人聪明伶俐。 沈氏微松口气,心想着元惜应该没有听清楚。 曾太妃慈爱之余更有几分同情之色,应是有许多话要和沈氏私下说,招来一个宫女让她带裴元惜出去玩。 宫里除了太妃就是小皇帝,想来那宫女也不会带裴元惜去不该去的地方。沈氏倒不担心女儿会冲撞什么人,只用眼神安抚女儿别怕。 裴元惜听话地跟着宫女出去,那宫女是个话多的。每过一处都会说上几句好玩的事,倒真让人心生几分兴味。 太凌宫各宫无主,有些宫殿似乎还能看到不少残损。想来当年宫变之后,宫内并没有完全修葺过。 宫女的声音轻快又好听,两人不知不觉走了不少路。 走着走着,似乎越来越安静。之前明明还能听到几声鸟叫,现在已然完全听不到。四周太过安静,唯有宫殿静立。 宫女的声音一如既往,仔细听去隐约能听到一丝轻颤。 裴元惜眸光微动,不露声色地环顾打量。阳光洒在琉璃翠瓦的宫殿上,折射出美丽的光晕。光晕之中是一望无际的天空以及横伸出来的飞檐。 飞檐延伸之处,是各种走兽。走兽形态各异,似乎有一只吊挂在飞檐上。那吊挂着的东西一动不动,若不是裴元惜看到它口中不断吐出的信子,只怕会以为是故意设计。 「这位姐姐,此处是哪里?」 那宫女被她的声音吓一跳,差点掉头往回跑,「这也是宫里的一处地方,穿过这里就能看到奇巧八曲楼。裴姑娘你不是想去那里吗?奴婢这就引你过去。」 她垂眸不语。 作为第一次进宫的人,哪里会知道什么奇巧八曲楼。是这位宫女一直拿话引着她,故意激起她的兴趣。 「我不是很想去,太妃和母亲还在等我,若不然我们回去吧。」 宫女脸色微变,「很快就到了,你真的不去看看?那奇巧八曲楼可是依五行八卦而建。只容一人通行,处处充满玄机。」 裴元惜露出犹豫之色,「还是不去吧,母亲说过在宫里不要乱跑,免得碰到什么不该碰到的东西。」 她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往另一边挪。 不远处的墙角处,似乎有一些黑黑的东西。那些东西在爬动着,有一两条还爬到路中间来。但若不仔细看的话,是根本注意不到的。 宫女有些急,还在不停劝她。 她再往边上一点,眯眼中快速瞥向那高高的飞檐。 飞檐上的东西像枯枝一样掉下来,掉在那宫女的头上。它垂着三角的头,倒挂在宫女的额前吐出长长的信子。 「啊!」 凄厉的尖叫响彻云际。 殿门大开,明黄衣着的少年冷着一张脸出来。 在看到裴元惜后,商行眼中闪过惊喜。那双清澈的眸很快看到吓得倒在地上抽搐的宫女,以及盘在那宫女脖子边上的蛇。 第41章 他吹一声哨,那条蛇无比温驯地游走。 远处似乎有什么人一闪而过,他眼中闪过讥诮,然后脸一沉,「不知死活的东西!」 他昂着头威严地看向裴元惜,「养的宝贝们到吃饭的时辰了,你跟朕进来。」 裴元惜心下一动,装作十分害怕的样子畏畏缩缩地跟着进去。 这处宫殿原名芳茵宫,因为一面朝阳一面背阴通风又清幽。先帝在位时,芳茵宫里来来去去都是年轻得宠的妃子。宫内遍种奇花异草,正是先帝与宠妃们嬉闹的好地方。 商行登基后,一眼瞧中此地。不是用来花前月下,而是用来养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时日一久,宫人都称它为万毒宫。 万毒宫内毒物横行,方圆两里内连只鸟都不愿意停留。若不是宫内当差的,哪个宫女太监不是绕道走。 听说里面有数不清的毒虫,还有一个万蛇窟。陛下成日与毒物为伍,宫里的宫女纵然有人想飞上枝头,也没有人胆敢爬床。 那个裴二姑娘进去了,只怕是凶多吉少。 要是出意外,宫女倒是不用着急,这样正合她意。但她明着眼看到人被陛下叫进万毒宫,怎么着也要回去禀报太妃娘娘。所以她想装晕,借此先拖一拖时辰。 当她眼角的余光看到什么黑乎乎的虫子朝自己爬来时,吓得一蹦三丈高,没命似的往承佑宫跑。也顾不得会不会被太妃责罚,眼下保命要紧。 她一路连滚带爬,命吓去半条。 沈氏一听她的话,急得差点晕过去。 曾太妃眼神凌厉无比,安慰着沈氏。说陛下虽然年少胡闹,但绝不可能为难一个臣子之女。又说裴元惜听话懂事,肯定不会冲撞陛下。 沈氏听不进安慰,满脑子都是不好的猜测。 当她们赶到芳茵宫里,只见四周寂静无声。宫门紧闭,外面连个宫女太监都没有。沈氏顾不上许多,上前拍门。 「元惜,元惜。」一声比一声焦急。 「陛下,太妃娘娘来了。」一个公公大声通报。 殿内无人回应。 沈氏两腿发软,关于陛下爱养毒虫毒蛇的事她有所耳闻。她怎么也没想到元惜会来这里,那宫女说元惜要去奇巧八曲楼,不得不经过此处。 她不知道元惜从哪里知道奇巧八曲楼,又为什么非要去。眼下她只盼着女儿能平安无事,否则她怕是也活不成了。 「陛下,臣妇的夫君是宣平侯裴郅。求陛下开恩,饶小女一命。」 曾太妃也跟着求情,「裴侯爷向来政绩不俗,深得大都督重用。望陛下看在裴侯爷的面上,念裴姑娘年少无知饶她一回。」 殿内还是没有回应,仿佛里面无人一般。 曾太妃再三问过那宫女,宫女咬死裴元惜被小皇帝给带进去,又说了从天而降的毒蛇以及地上爬来爬去的毒虫。沈氏心口发凉,双腿发软差点站不住。 「那是什么?」一个太监惊呼起来。 只见殿内飞出一堆东西,黑压压的一片发出「嗡嗡」的声音。这些黑乎乎的飞虫像一大片黑色的云一般铺天盖地,沉沉压在他们头顶之上。 「快……快护住太妃娘娘!」 慌乱之中,沈氏被人挤到一边,那些宫女太监们把曾太妃团团围住。飞虫把他们包围起来,尖叫声此起彼伏。 被推到一边的沈氏有些茫然,那些虫子全围在那边,她这边一只都没有。她看着那密密麻麻的虫子,头皮一阵阵发麻。听着那些尖叫声,心里突突直跳。 她捂着心口,半天发不出一个字来。 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此情此景发生在太凌宫内,而不是荒郊野外。 半刻钟后芳茵宫的门终于开了,商行懒洋洋地伸着腰,俊秀的脸上极是不耐烦,「谁在大呼小叫的,吵得朕睡个觉都睡不成。」 眯着眼像是看到沈氏,「你是何人?」 沈氏强撑着发软的身体行礼,「臣妇是宣平侯府上的沈氏,今日带女儿进宫给太妃娘娘请安。不想小女误闯芳茵宫,求陛下开恩。」 商行一脸惊讶地看向那被黑虫围成的一团,「他们是谁?」 「是太妃娘娘。」沈氏惊惧着,莫名害怕这个看上去无害的少年帝王。「陛下,求您赶紧救救太妃娘娘。」 「朕这万毒宫今日倒是热闹,不想太妃娘娘年纪一大把,也如此爱凑热闹。怪不得朕的这些小家伙们一个比一个兴奋,迫不及待地出来欢迎客人。」 这些虫子在他的口中,那可是亲昵的小家伙们。沈氏头皮发麻在望像那乌泱泱一片的小家伙们,心口越发堵得发凉。 商行挥挥手,身后一个小太监取来一个奇香无比的小笼子。那些虫子闻到香味,呼啦啦全往笼子里钻。 第42章 一只只乖巧无比,也不叫了,也不叮人了。细看去才发现它们类似于蜜蜂,不过个头要小许多,且颜色深黑。 宫女太监们散开,一个个满脸的红疹子。曾太妃虽是被人围在中间,但虫子们无孔不入,她未能幸免,也是一脸的红疙瘩。 一向从容优雅的她,此时发髻略散衣衫零乱。一头一脸的红疹子看上去分外吓人,哪还有太妃娘娘的荣华体面。 「太妃娘娘?」商行更是惊讶,「太妃娘娘不在承佑宫里静养,跑到朕这里来做什么?难不成太妃娘娘也想养些虫子和蛇?」 曾太妃脸上又痛又痒,待看见完全无损的沈氏,眼神划过一丝恨意。「陛下,哀家是陪宣平侯夫人一起过来要人的,望陛下看在裴侯爷的份上放过裴家二姑娘。」 好痒,好想挠。 「裴家二姑娘?」商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们是说那个之前打扰朕休息的姑娘?她被朕丢到蛇窟喂蛇去了。」 沈氏一听,站都站不稳。 她疯了似的往里面冲,拦都拦不住。 曾太妃怒喝一声,「裴夫人,你这是做什么?在陛下面前你不能无礼,冲撞天子可是大罪!」 沈氏哪里听得进这些,她现在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她满脑子都是裴元惜。她不敢想那个什么蛇窟,只想见到自己的女儿。 她像是看不见任何人,发疯似的横冲直撞,被两个太监死死拉住。她又踢又咬的像个疯子,嘴里不停呼唤着裴元惜的名字。 商行略显稚气的表情一脸无辜,「裴夫人这是怎么了?」 曾太妃看上去又急又无奈,「陛下,你有所不知。那位裴二姑娘是她好不容易认回来的亲生女儿,虽说以前有些痴傻,但眼下是好了的。她不是有意失礼的,实在是事关她的女儿,她这才乱了礼数。」 她满脸的红疹,也不是急的还是兴奋的,红红的疹子一个个像发亮一般。袖子里的手死死攥着,拼命忍着想挠头挠脸的念头。 因为忍得太过,一张脸扭曲无比。 商行不忍直视,这位太妃娘娘成天人淡如菊与世无争,猛不丁变得这么狰狞还真是令人不太适应。 「谁说朕要怪罪裴夫人了?」 曾太妃傻眼,不怪罪? 这个古里古怪的死小子竟然不生气? 「陛下真的不生气?」曾太妃问道,恨不得冲过来摇醒他。堂堂天子被人冲撞为什么不生气?生气啊!最好是气到怒发冲冠万里浮尸。 「不生气啊,裴夫人爱女心切,朕觉得很欣慰。」商行摸着下巴,故作深沉地看向沈氏,少年老成的目光中泛起一丝赞许。 曾太妃暗恼,人家爱女心切,他欣慰个屁!以往小皇帝脾气又坏又臭,谁要是敢靠近芳茵宫不死也伤。今天居然如此好讲话,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陛下不生气就好,可惜那位裴二姑娘。哀家恳请陛下让裴夫人带些东西回去,也好立个坟冢。」 东西?是指不完整的尸骨。 沈氏听到这番话,绝望的眼神看向曾太妃。 坟冢? 她的女儿不过是寻常进宫一趟,怎么就要变成坟冢。她看着曾太妃那一张一合的嘴,红唇开合之间像吃人的口。 不,不会的。 元惜不会有事的。 她的女儿受过那么多的苦,好不容易认回来还没享几天福,怎么会死?元惜很聪明的,一定会逢凶化吉。 商行无辜的表情增添几分茫然,「太妃娘娘在说什么?什么东西?什么坟冢?朕听闻太妃娘娘同裴夫人是多年好友,哪有做朋友的盼着朋友的女儿死的?朕倒是头一回听说。」 沈氏大骇,麻着一双眼看向曾太妃。 太妃娘娘盼着她的女儿死? 曾太妃心下一跳,「陛下怎么会如此作想,哀家实在是担心裴二姑娘……那孩子极是乖巧听话,哀家欢喜得紧。」 「行了,行了,朕最烦你们这些女人,一个个就喜欢惺惺作态难看死了。」商行老气横秋地皱眉,「朕说裴二姑娘去喂蛇了,她不就是喂个蛇嘛,你们闹什么闹!」 喂蛇?不是她们想的那个喂蛇? 沈氏心跳得厉害,这才感觉像是活过来,「敢问陛下……臣妇的女儿是去给蛇喂吃食吗?」 「当然。」商行抬着下颌,「不然你们以为呢?朕可是要做一代明君的,怎么可能做出残暴之行。亏得你们想得出来。太妃娘娘连话都听不懂,差点害朕背负一个凶残的名声。」 去他的明君,这死小子哪里配。 曾太妃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红红的疹子一个个比之前更亮一些。那些宫女太监忍耐力略差一些,已有人开始忍不住挠脸挠身。 第43章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是这个喂蛇而不是那种喂蛇? 不过没关系,她向来多方布局。 「原来是这样,是哀家听岔了。」曾太妃语气和缓起来,神情恢复往日从容的模样,只是她忘记自己此时的状态。 一个宫女尖叫一声滚到地上,双手胡闹在地头脑上乱挠着。那些晶亮的疹子流出水来,水中渗着血丝发出腥臭味。 「啊啊啊!」 尖叫声此起彼伏,很快又有好几个人在地上打滚。 曾太妃死死忍耐着,像有一万只蚂蚁在啃咬着她的脸。「陛下,哀家也被咬了,您那里可有解药?」 「没有。」商行摊手,「朕养的小家伙们又乖又可爱,哪里需要配解药。谁让你们不听话乱喊乱叫,这一时半会的朕可配不出解药来。」 他嫌弃地看着地上打滚的宫女太监,「别挠哦,别怪朕没提醒你们,那疹子一挠就破,一破就结疤,结的疤不会褪。不想毁容就忍着,算是朕对你们乱闯芳茵宫的惩罚。」 曾太妃一听毁容,青白交错的脸开始扭曲。那一个个红疹子像跳舞一样越来越大。 商行不太给她好脸,这个女人他可不喜欢。别人说她人淡如菊,他觉得她心眼子比菊花的瓣还多。 见天的让曾家姑娘表姑娘进宫来陪她,那些姑娘一个个地想往他跟前凑。要不是他名声在外,她们又怕毒虫毒蛇,怕是他一个安稳觉都别想睡。 他还是一个宝宝,只想当爹娘的儿子,要什么姑娘。 顶着这样一张脸,这女人总该老实一段日子。 曾太妃气得肺都快炸了,小皇帝向来不把她放在眼里。她既不是小皇帝的生母也不是小皇帝的养母,虽说是太凌宫里唯一的太妃,但她知道自己在小皇帝的眼里什么都不是。 哪有人放虫子咬伤自己母妃的? 这个死小子要不是命好,庆和殿的龙椅烂了也轮不到他来坐。 眼下她顾不上自己一贯的风度和涵养,也顾不上沈氏母女。急冲冲地回承佑宫,她要立刻马上见太医保住自己的脸。 商行冷眼瞧着,唇角一勾泛起讥笑。 太医要是有用,还要他做什么。 沈氏冷静下来,思及自己刚才的行为冷汗直流。她就地跪下来,恳求皇帝要罚就罚她一人,与裴元惜无关。 商行似笑非笑,「你们家的事,朕有所耳闻。以前朕觉得你糊涂至极,今日一见你尚有几分爱女之心。念你方才护女心切,朕赦你无罪。」 沈氏千恩万谢,紧绷的心一松。 一个小太监引着裴元惜过来,全须全尾完好无损。沈氏软着两条腿上前紧紧拉住她,生怕一个眨眼她就会飞一般。 她疑惑不解,「母亲怎么来了?」 沈氏摇头,一肚子的话也知此时不是说的时候。 商行无辜又可爱,朝裴元惜眨着眼。有模有样又不失帝王威严地申斥几句,然后命人送她们出宫。 一出宫,沈氏差点软倒在地。母女二人上马车后,她才慢慢说起此前发生的事情。在说到曾太妃时,她表情有些微妙。 裴元惜在里面确实喂了蛇,不过是和商行一起。 芳茵宫内花草繁盛,若不是时不时从哪里游出来的毒蛇,还有那草丛里钻进钻出的毒虫等,还真是一个风景雅致的宫殿。 在她和商行在殿内说话之时,她看到殿内的屋梁上不时有什么东西爬来爬去,金色的柱子上仔细看去栖息着好些金黄色的虫子。 商行对她说那些东西都很乖,不会伤害她。他殷勤地亲自给她倒茶端点心,还教她如何喂食那些看上去十分吓人的毒蛇。 沈氏以为她吓坏了,心里后悔不已。 之前太妃娘娘支开元惜时特意提到进宫一事,与她推心置腹。娘娘说昌其侯府虽是她的娘家,但原本要定亲的人是元君。这猛地换了人,那李义又大闹过侯府,元惜的名声始终不那么好听。若是娘家真有意结亲怕是早已上门提亲,一直没有动静许是不满意亲事。 她隐约有猜测,之前嫂子便不太满意元君,如今怕是更不满意元惜。她心里憋着一股劲,想从婚事上补偿元惜。 太妃娘娘说很喜欢元惜,如果元惜进宫一定会好好照顾。娘娘还说会和陛下通气,势必许给元惜一个后位。 说实话,她有些动摇。 如果她能给元惜一个至高无上的身份,或许才是对元惜最大的补偿。何况宫里还有曾太妃,她相信娘娘一定会向着元惜。 然而女儿吓成这个样子,她又开始不确定。 宫里是什么地方,这可是古往今来人吃人的地方。陛下是什么样子,那可是一个爱养毒物不洗澡的怪人。 还有今天的曾太妃…… 「母亲,以后若无事,我们还是少进宫。」裴元惜说。 沈氏沉思半会,回道:「好。」 第44章 马车将要驶出宫前街,便听到一声急促的命令,「上下左右,东南西北,各通口不能进出。所有人原地不动!」 沈氏心一突,下意识抓住身边的裴元惜。 原本还热闹的宫前街,顿时鸦雀无声。能做到这般令行禁止的整个东都城唯有一人,那便是公冶楚,能在短时间内封住一条道上的各路要口的也只有公冶楚的柳卫。 东都城的百姓不是第一次见识到公冶楚的手段,柳卫首领柳则的一声即出,所有人都待在原地不敢动弹。 先是宫内的惊心动魄,现在又碰到这种事情。沈氏的心已经跳到嗓子眼,她后悔今天出门没有看日子。 她抓得太紧,裴元惜有些吃痛。 整个宫前街压迫又令人窒息,搜查的柳卫们穿行期间,默然迅速地搜查着任何可以藏人的地方。 「下来!」一道极清冷的声音在马车前响起。 裴元惜反握住沈氏汗津津的手,母女二人依言下马车。 马车外,是一身玄墨色的公冶楚,峻峭而威严。他眉锋如刀,刀不血刀。凛冽的气势令人不敢与之对视,宛如立于天立间的一柄上古神剑。 静寂而诡异的气氛,街上的人如同静止。卖糖葫芦的男人正在取一只糖葫芦,对面是举着铜子儿付钱的妇人。摆弄着瓜菜的老汉还维护着弯腰的动作,不敢直起身来。 他们中大多数不敢抬头,有人却是忍不住偷瞄。若不是那些转动的眼珠子,裴元惜还以为自己进入到什么被人定住的玄幻世界。 裴元惜没有看公冶楚,扶着沈氏默默站到路边。 一个柳卫上前,仔仔细细检查侯府的马车,然后轻轻摇头。 裴元惜低头着,视线中出现一抹玄墨色。公冶楚似乎在她们面前停留一下,然后那抹玄墨色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 她听到沈氏似乎是松了一口气,暗道公冶楚确实很吓人,一个屠尽商氏皇族的男人怎么不令人闻之色变。 这样一个男人……以后真的会和她有牵扯,她还真是想象不出来那个可能性。 整个宫前街被围成铁桶一般,一只苍蝇都别想飞出去。她不知道公冶楚当街捉拿的是什么人,能摆出这么大的阵仗绝不是简单的贼人。 眼看着柳卫们搜查到那头,这头的百姓们略松一口气。有些人也敢抬眼了,有一些人甚至还有心思左看右看。 正在这里,那个卖糖葫芦的男人动了。 他动作极快,在一片惊呼声中他已经来到裴元惜母女的面前。裴元惜几乎没有多想,一把推开沈氏,而她自己则落入对方的手中。 明晃晃的匕首顶在她的脖颈处,那边的柳卫们已经围过来。 最前头的是公冶楚,冷峻的脸上一片肃杀之气。 「程世子,好久不见。」 「公冶大人,我们又见面了。」 卖糖葫芦的男人正是当年衍国公府的世子,程禹。 当年衍国公府是何等风光,程禹是何等风度翩翩浊世公子。有人大着胆子好奇偷看,只见这位程世子其貌不扬,甚至还有几分丑。 程禹敢出现在东都城,自然是易过容的。 「想不到杀人不眨眼的大都督也会怜香惜玉。」程禹手中的匕首紧了紧,锋利的匕尖眼看着就要刺穿裴元惜的皮肤。 裴元惜记得刚才公冶楚特意让自己母女下马车,又故意在经过她们面前时停留一会儿。她恍然明白他的用意,他是在以她为饵把程世子引出来。 再次想起小皇帝口中的那个未来,她觉得又愤怒又荒谬。 自己绝不可能爱上这个狗男人。 她发誓! 沈氏后知后觉的哭喊声戛然而止,已然被两个柳卫给扶到一边。她死死捂着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忍不住发出的哭声会刺激到程禹。 她是认识程禹的,那个名满东都城的衍国公世子是何等的风光。印象中的高贵公子傲然出尘,人人都道程世子清风朗月,是东都城第一公子。将及弱冠的程禹已经入朝,是世家子中最年轻有为的典范。 眼前挟持元惜的凶徒面黑貌丑,灰色短襟黑色布鞋。身材虽高却有几分庄稼汉子才有的壮实,与矜贵优雅的国公府世子没有一丝相似之处。 放在三年前,若是有人告诉她程世子会当街挟持姑娘,会走投无路到图穷匕现,她是万万不会相信的。 刀锋将见血,寒光透骨凉。 所有的人似乎都提起来,除了公冶楚。他手中的剑未出鞘,冷漠的眼神看向裴元惜时连一丝怜悯都无。 程禹舔着唇目光挑衅,手中的匕首晃动一下。 两人眼神对视,势同水火。 三年前的公冶楚,是太凌宫里的禁卫军统领。东山王府被叛军灭门之后,只留下他这根独苗。先帝沉迷美色,倒是颇为信任他。 第45章 彼时程禹不仅是衍国公世子,还是可以在宫中行走的近身书吏。两人都得先帝看重,一文一武。 后来公冶楚发动宫变,一夜屠尽商氏满门扶新帝登基。在程家尚未回过神来之时,程氏全族被祭了新朝。 世人都以为程氏无一活口,却不知还有漏网之鱼。 曾经名满东都城的翩翩贵公子,如今落魄如草寇。不知这三年前,程禹经历过什么,又在什么地方躲藏。 方才那一下,裴元惜都能感觉到匕首冰冷的尖锋。她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敢动,这把匕首就能刺破她的颈脉。 程禹挟持自己,为的是脱身。重重包围之下他便是脱身离去,带着她也难以出城。所以很大可能她会被半途丢下,就是不知道是死是活。 她漆黑的瞳仁中,是公冶楚不断走近的身影。 这个男人,不会管一个诱饵的死活。她在他眼中的意义,仅是引程禹出来的一步棋子。而今程禹已经现身,她的使命完成。 「公冶大人,你真的不在意这个小美人的死活吗?」程禹调侃着,语气中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 「比起美人,我更在意程世子。」公冶楚的声音极冷。 你们是在当众谈情说爱吗?裴元惜发白的脸色之下,已然是怒火高涨。她为鱼肉,这些人还当着她的面谈笑。 「能得公冶大人在意,程某真是受宠若惊。」程禹目光阴沉无比,盯着公冶楚那张冷漠的脸。他发现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都极为讨厌这个人。 以前人人都称赞他文采斐然,但他知道这个人的文才不在自己之下。父亲说过此人不除,不仅是凌朝之患,亦是他们程家之劫。 先帝昏庸,完全体会不到其父皇永成帝的苦心。镇守凌朝北疆的东山王府怎么会被叛军一夜屠尽? 那是永成帝在清除异己,给先帝接手江山铺路。先帝资质平庸,唯能守成而已。若东山王府有异心,以先帝之能完全镇压不住。 东山王治下严明,无缝可钻。 一个叛军之乱,屠尽满门。 父亲曾不止一次提醒过先帝,公冶楚此人不能重用。然而先帝充耳不闻,将整个太凌宫的防守皆交权到此人手中。 因此才有太凌宫那一夜的宫变,才有他们衍国公府的血海深仇。 「公冶大人好大的威风,世人不知还当这江山不是姓商,而是姓公冶。」他讥诮着,眼神越发的阴沉。 「江山姓什么,不是程世子操心的。谋逆之乱臣贼子,焉有资格质疑江山何人为主?难不成程世子既不愿江山姓商,而是姓程吗?」 程禹瞳孔一缩,大声笑起来。商氏昏庸,公冶楚狼子野心。江山改姓又何妨,姓程有什么不好。 两人的目光在交汇中厮杀,刀光剑影你来我往。 争权夺势的男人,从某个方面讲都是疯子。 「你的匕首离我远一点,你知不知道我是谁?」裴元惜突然出声,她傻里傻气地皱着眉头,声音带着几分明显的颤抖。「快放开我!」 她原本就是傻女,在此等情况下如此表现并无人怀疑。 公冶楚微眯着眼,瞥她一眼。 程禹勾起兴味,「公冶大人,你听听,小美人都快吓哭了。可怜见的,这小美人也是无辜。让你的人赶紧退开,容我脱身之后我定把你的小美人完璧归还。」 光风霁月的程世子永远彬彬有礼,这个言语粗俗的男人仿佛是从天上跌落泥潭,再无往日的书香温润。 看来这三年,他过得并不是很好。 公冶楚充耳不闻,柳卫已将他们团团围住。 「公冶大人,你要是再靠近一步,我就割断小美人的脖子。这么美这么细的脖子,开出一大朵血花来必定美艳至极。」阴冷冷的威胁,谁也不会以为这是在开玩笑。 裴元惜小脸煞白,看上去十分害怕。害怕中有几分傻气,还有几分茫然。她身体抖了抖,突然大哭起来。 公冶楚脚步停下,冷漠的眸中闪过一丝迟疑。他看着那张脸,与梦中的景象重叠。自从那夜闯入侯府梦见桃花盛开之后,他经常梦到这张脸。 有时候是欢快的,有时候是娇嗔的,有时候是哭泣的。她总是出现在花中一闪而过,唤着他阿楚。 他知道她是装的,她不仅装傻,她的害怕她的哭泣都是装的。 她哭得胆颤心惊,身体抖得越发厉害。 程禹窥从公冶楚那一瞬间的迟疑之中窥视出什么,他用眼角的余光认真看了裴元惜一眼。此女长得确实难得,就是傻了点。 「公冶大人果然是怜香惜玉之人,这小美人长得还真不错,只可惜有点傻。没想到公冶大人喜欢这样的傻子,怎么不叫东都城的贵女们扼腕。」他玩笑着,睨向那些柳卫,「你们还不让开,难道真想看到小美人脖子开花」 第46章 柳卫们在等待公冶楚的指示,显然他们也拿不准自己的主子是不是喜欢裴元惜。 「放开她,你可以走。」公冶楚冷冷道。 「公冶大人莫不是也把我当傻子,我若真放开这个小美人,你如果反悔怎么办?」程禹哪会相信,更不可能放掉手中的筹码。 公冶楚冷道:「你有选择吗?」 程禹当然没有选择,他能赌的只有公冶楚是不是一个言而有信之人。很显然他不敢赌,因为他不相信公冶楚。 他手中的匕首已经贴在裴元惜的皮肤上,他的气息靠得更近,那温热的气息令人厌恶。「其实呢,如果死之前能有美人相伴,也算是不枉此生。不过我对做鬼兴趣不大,美人也还是活的好。」 他们在对峙的时候,裴元惜已经止住哭泣。她翻着眼睛往上看,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偏偏她看得极为认真,浑然忘记自己还在程禹的匕首之下性命堪忧。 人皆有好奇之心,亦会莫名其妙地从众。 她看了一会之后,有百姓也跟着往上面看。一个往上看、两个往上看、三个往上看……许多人同时往上看。 天上有什么,谁也看不出来什么名堂。不过是日头和几片云,还没有前些日子的天气好。他们就这么看着,恨不得把天看出一个窟窿来。 裴元惜不收回视线,那些人也一直盯着看。几个柳卫也往上看去,就连公冶楚的眸光也若有似无地看了一眼。 程禹心生疑窦,一双眼阴沉沉的。 在听到裴元惜奇怪地「咦」一声之后,他终于没能忍住也抬眸往上看。就在这转瞬即逝的刹那之间,一只细小的冷箭射中他的手臂,他吃痛地手一软。 裴元惜身体往下一缩,然后顺势滚到一边,而程禹在第一时间没能抓住她之后便知大势已去。他喊出一句什么话,只见卖菜的老汉和几个百姓将他拥护住。 他们妄图杀出一条血路撤离,公冶楚和柳卫们步步紧逼。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边,没人注意到那买糖葫芦的妇人方才趁乱移动,已经来到裴元惜的身边。 「救命!」裴元惜情急之下大喊,用手挡住妇人攻势。 妇人极为大力,只听得一声脆响,她手上的玉镯应声而碎。 玉镯救了她的命,那妇人一招不成第二招紧跟着攻来。寒光近在眼前,她以为自己在劫难逃时一只冷箭隔空射来。 妇人手里的凶器掉在地上,然后倒在地上瞪大双眼死不瞑目。妇人的背上是一只冷箭,箭正中妇人的要害几乎完全没入。 她是第一次亲眼看着死人,人就死在她的面前。说不害怕是假的,但她知道此时不是害怕的时候。 沈氏不知何时爬过来,浑身发抖地紧紧抱着她。她听到有人说贼人全抓住了,看到柳卫们远去,然后那个玄墨的身影跟着消失不见。 她好像感受到那人临去前似乎回望过来,离得太远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和眼神。约摸是极深沉极冷漠,总不会是愧疚。 在他眼中,她的命宛如草芥蝼蚁。 他可以毫不犹豫地以她为饵,又怎么可以会良心发现。 她扶起沈氏,母女二人重新回到马车上。 百姓们心有余悸,一个个像活过来般低头收拾手中的东西。她望着那些人离去的方向,脖子间的寒意暂未退去。 沈氏是一刻不敢再停,恨不得马车能生出翅膀来飞回侯府。一定是日子不对,要不然不会有这么多的事。 当街被挟持可不是什么小事,那些百姓亲眼所见也不是能瞒得住的。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遇到这样的事,少不得被世人挂在嘴边翻来覆去地议论上好些时日。 裴元惜原本就是傻女,后又出了李义逼娶一事,现在又加上当待被孽贼挟持,她的名声算是彻底救不回来。 康氏抱着她哭了好一会儿,又是心疼又是怜悯。 宣平侯拳头握得死紧,恨不得要杀人。沈氏哭晕过去几回,自责自己出门不看日子遇到这样的祸事。 「别多想,好好休息。」这是宣平侯对裴元惜说的话。 裴元惜有话同他说,父女二人去到前院书房。两人关门密谈许久,外人不知他们谈些什么。出来后宣平侯脸黑如锅底,急匆匆出府。 她望天苦笑,已经能想到自己在世人口中会是什么样子。 名声好与坏,关系到一个女子的后半生。她再是不在意名声,也不想后半生被名声所累。然而事情已出,烦恼都是徒劳。 快到内院时,遇到裴济和沈长寅。 沈长寅是来找她的。 裴济一时无话,他心里很难受。身为一个兄长,他希望自己的妹妹能得遇良人,透过那些风言风语看到妹妹的好。 第47章 而沈世子,无疑就是那个人。 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还不改变心意之人,他觉得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再者昌其侯府是妹妹的外祖家,他相信昌其侯府会善待妹妹。 他走到一边远远看着,把空间留给沈长寅和裴元惜。 「二妹妹你别难过,这事错不在你。」沈长寅目光温和,「世人都爱传是非,那些是非传来传去总有一天会消散,你别放在心上。」 裴元惜微微一笑,「多谢世子表哥关心,我不会在意的。若论名声,我被世人议论的也不会只这一出。我曾经痴傻,后又有李姨娘侄子的那件事情,现又有当街被人挟持一事。单单拎出一件来说,我的名声都好不了。」 沈长寅何尝不知这些,对于一个姑娘来说事情确实很糟糕。 他曾向母亲透露过心意,母亲一直含糊其辞。他知道母亲有母亲的顾忌,便是祖母都有顾忌的地方。 只是在他看来,二妹妹并没有错处,错的是那些别有用心之人。 「二妹妹最近可有习字?」 「有的。」裴元惜回答。 「那就好,习字能让人静心凝神。二妹妹若是心有困扰,不妨多写写字。」说到这里他的脸色渐泛起红晕,「不知何时能与二妹妹一同练字研习。我……甚是期待。」 裴元惜面色略怔,这便是含蓄的表白吧。 只可惜,此事不由他,亦不由她。 两姓结亲,结的不是男女之间的爱情,而是两个家庭之间的同盟与互惠互利。她名声已然不佳,不会是昌其侯府的选择。 「世子表哥于我而言如亲兄长一般,自是可以一同练字研习。」 沈长寅脸上的红晕褪去,二表妹是不愿意? 他向来自傲,出身才情皆是同辈中人的翘楚。他相信裴元惜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也明明白白听懂这句拒绝的话。 为什么? 「二表妹,你……」 「世子表哥,万事随缘,能有兄妹缘份我已是感激不尽。」 沈长寅沉默了,二表妹如此聪慧定是看出祖母和母亲的不愿意。不过他相信祖母和母亲都是他最亲近之人,她们最终会顺他的心意。 「我必不会让二表妹失望。」 裴元惜不置可否,行礼告别。 世子表哥一生顺风顺水,怕是还未经历过任何的挫折。若是两人不是表兄妹,她或许会有所期待。毕竟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情,世子表哥都是上乘之选。 只是她有预感,自己所背负坏名声肯定远不止这些,或许还有更多。世子表哥现在说不在意,未必以后还会不在意。 树欲静而风不止,事情远远还没有到结束的那一天。那害她们母女的背后之人还未揪出,谁知道等待她的还有什么。 剑在喉,刀在头。 她没心思在意名声,更没有心思去想儿女情长。 宫前街发生的事情传得极快,又玄乎又惊险。别说是亲身亲历之人,便是道听途说的人都不由替她捏把汗。 有人说她实在是命运多舛,有人说她时运不济,还有人说她命犯小人。众说纷纭,说什么的都有。 当然有人说她,必有人私下议论公冶楚。 公冶楚独断专行,其权势远远凌驾于景武帝之上。有人担忧有人愁,一个个嘴上不说心里明镜似的。 迟早有一天,这天下要姓公冶。 姓不姓公冶商行不在乎,他本来就姓公冶。他在乎的是爹对娘的态度,他没指望爹娘现在就相亲相爱,但他想不到爹会为了捉拿程禹,竟然以娘为饵。 他在都督府里气得跳脚,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好不伤心。好在书房的门紧闭,里面只有他们父子二人。 公冶楚眉头紧紧皱头,头隐隐作痛。 「爹,你怎么有让娘涉险?你怎么能这样?她要是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办?我怎么办……呜呜……」 「陛下,你多此一虑。」公冶楚扶着作痛的额头,「在臣的眼皮子里下,臣让人生就生,让谁死就死。想生的死不成,想死的活不了。」 他有这个自信,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那个裴二姑娘不可能出事。不过是受点惊讶,依他看她似乎连惊吓都没有。 商行哭得更伤心,「你骗人!你要真这么厉害,我娘是怎么死的?她就死在你的怀里,你还敢说你让谁生就生,让谁死就死吗?」 公冶楚眼神猛然凌厉,又是这样的话。 他头痛得更厉害,那个女人……会死在他的怀里?简直是荒唐至极,小皇帝的癔症是越发的厉害。 闭上眼睛,任由商行哭。 商行哭得打嗝,「我……我不喜欢现在的爹,你太让我失望了。我以为会和爹一起找到娘,我以为我们一家三口能团聚在一起。可是爹却忍心伤害娘,也不相信我……我有时候好害怕,我想回去,我又不能回去……我都五年没洗澡了……呜呜……」 第48章 他的哭诉委屈又可怜,听在公冶楚的耳中像迫紧的符咒一般。 公冶楚的情绪在波动,头疼到快要裂开。那股不知名的情绪在胸臆间流窜,似酸似涩。他仿佛看到亲人们死在自己面前,一个个了无生息。窒息的痛从脑海中漫延,他开始控制不住噬血的冲动。 他怕自己忍不住杀人。 「滚!」 一个滚字,成功让商行止住哭泣。 商行两眼睁得大大,俊秀稚气的脸上泪痕斑斑。从小到大,爹从没对自己发过火,更别提让他滚。 他不愿意相信,这个人是他爹。 「我不喜欢你了!」他丢下这句话,夺门而出。 公冶楚紧闭的眸中是一片血色,能闻到的都是血腥之色。父亲母亲死不瞑目的样子越来越清晰,他紧紧捂住自己快要裂开的头。 他的耳边都是哭喊声,他们在哭喊着让他报仇。那一张张曾经熟悉可亲的脸,变得疯狂而狰狞。 一声低吼之后,他缓缓睁开眼。那眼一片腥红,犹如夜魔。书房内的灯灭之后,一道鬼魅般的影子一闪而过。 夜魅入侯府,消失在水榭深处。 水榭院子的内室之中,裴元惜还未入睡。她还在想白天的事,那个叫程禹的男人被人拥护时,她清楚看到对方在对自己笑。 那张易容过后平平无奇的脸诡异无比,他的口型很慢,慢到足以让她辨明他在说什么。 他说:小美人,后会有期。 一思及此,她不寒而栗,努力把他诡异的表情从自己的脑海中的剔除。无论是公冶楚也好还是程禹也好,在她眼里都是危险的男人,最好是有多远离多远。 然而当有风带进寒气时,她就知道有些人不是她想摆脱就能摆脱的。 寒气夹杂着血腥的杀气,室内瞬间冷了不少。她心道天气已慢慢转凉,她明日就吩咐下去不用再摆冰盆。 噬血的杀气随着他一步步走近,慢慢消散在空气中。 他眼底的腥红渐渐恢复冷清,翻涌的情绪慢慢平静。闭上眼前仿佛那血腥的黑红之气散去不少,变淡的黑雾之中隐约可见桃花潋滟。 黑雾完全散开之后,他似乎还能闻到花香。 气息完全调匀,他睁开眼望着床上的女子。 她面容恬淡,乌发散落在翠色枕头之上。瞧上去娇弱甜美而无害,最是一个养在深闺不知事的寻常女子。 正是这般纤弱无害的女子,能在刀刃之下装傻充愣,还能让他压制体内的噬血狂乱。 小皇帝的癔症之言…… 他气息隐而稳,当脑海中浮现小皇帝哭泣的脸时不知为何有些紊乱。再看那锦被之上的睡颜,眸色由深转暗。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裴元惜感觉自己的脸要被盯出一个洞时,他终于离开了。 内室一片静寂,气息消散之时。她才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摸到方才他似乎触碰过的枕边。温润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她摸到一只玉镯。 不用看玉镯的成色,她也知这不是凡品。 手慢慢收紧,感受玉镯的润泽。 那男人是何意? 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 沈氏病了。 病来如山倒,说不出哪里不舒服,就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没了生机。原本就瘦弱的身体更是虚弱无力,两眼茫然无神动不动就哭。 她的病不是因裴元惜被挟持之故,也不是被吓坏的原因,而是她在回过一趟昌其侯府之后才病倒的。 为了女儿的终生大事,她对母亲和嫂子开了口。 然而母亲的沉默,嫂子的回避让她心寒。她们的态度告诉她,这门亲事已然不可能。甚至在送她出来时,嫂子还欲言又止地告诉她。说是外头有人传大都督对元惜有意,怕是许多世家都不敢上门求娶。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的昌其侯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她只知道自己气得手脚冰凉。什么大都督中意元惜,这是哪跟哪。世人不明真相乱传的,母亲竟然也会信! 嫂子找的好借口。 裴元惜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她一副悲苦呆滞的模样。两眼空洞无神,眼泪一直在流个不停。 外面的传言裴元惜当然有所耳闻,怕是程禹说的那些话被人一传,传来传去传变味。世人可不管什么真假,越是匪夷所思的事情越是传得满天飞。 母亲从昌其侯府回来就病了,她大约能猜到是为什么。或许母亲把娘家当成救赎的稻草,以为所有人都会嫌弃自己,而昌其侯府不会。 沈氏看到她,愧疚又痛心。 「母亲,以前我痴傻时,父亲已经做过最坏的打算。现在虽说处境艰难,但能比那时候还要难吗?」 第49章 「不一样……你好了啊。你这么懂事,为什么偏偏遇到的都是一些不好的事情?」沈氏自责难过,她恨自己出门不看日子。先是在宫里闹那一出,一出宫又遇到那样的事。要不是她非要带元惜进宫,这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她之所以如此伤心懊悔,是因为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她的错。元惜被换是她的错,是她识人不清是她错信别人。元惜自出生以来所受的罪,都是她造成的。她好不容易认回女儿想为女儿做些什么,却不想还是害了女儿。 一想到所有的灾难都是她带给女儿的,怎么不叫她悔恨万分。 「没有什么不一样的。」裴元惜安慰着她,「都是嫁不出去而已。」 「元惜!」她悲痛不已,嫁不出去而已?元惜肯定心里不知难受成哪样,却还故作轻松安慰她。她听得是心如刀割,悔痛难当。 好好的姑娘家嫁不出去,是她当母亲的无能。连娘家都退避三舍,还有哪个好人家愿意包容那些事情。 裴元惜替她擦眼泪,询问香芒后得知她从昌其侯府回来就不肯吃饭。好说歹说,终于劝动她喝了一小碗粥。 主母生病,妾室们自然闻风而动。 裴元惜有段日子未见秋姨娘,不想对方会是第一个来的。 秋姨娘一身藕色的襦裙,行走间隐约可见略略显怀的腰身。侯府内宅就那么几个妾室,沈氏不是一个苛待妾室的主母,侯府的富贵滋养出她的好气色。 沈氏命人给她搬了凳子,她行礼请安后坐下。 那双过份活泛的眼睛左右四下地瞄着,瞄瞄沈氏,又意味深长地看向裴元惜。最后用帕子捂着嘴,惊讶问道:「怎么不见二姑娘?」 这个二姑娘,当然是指裴元君。 沈氏一向不喜欢她,她一应心思都在嘴边,以往最爱炫耀自己的得宠。最近侯府发生的事多,若不是她要养胎,指不定蹦跶成什么样子。如今终于出来见人,怕是腹中的胎儿完全坐稳,如此便挑着日子迫不及待地过来看笑话。 她用帕子捂着嘴,「婢妾真是久未出门,许多事情都不清楚。瞧婢妾这记性,咱们二姑娘可不是在这里,那位原来的二姑娘如今可是三姑娘。」 裴元惜淡淡看她一眼,她脸上的笑容略有所收敛。听华儿说,这位不傻的二姑娘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不过她觉得再是不好相与,一个没养在亲娘身边的嫡姑娘也翻不起多大的浪来,更别说还是一个名声毁得差不多的嫡姑娘。 沈氏面色不虞,「你身子重,没事不要走动。我不是那等爱立规矩的主母,你不必要来我这里请安。咱们侯府子嗣不多,你若是磕了绊了或是过了病气,我可担待不起。」 「夫人说得极是,婢妾也不敢大意。」秋姨娘眼珠子乱转,故意挺着腰捧着个肚子。「大夫说妾肚子里的是个哥儿。」 「那你更应该仔细养着,没事别乱跑。」沈氏愣了一下。 宣平侯府男丁少,这一代唯裴济一根独苗。若是秋姨娘肚子里的真是个儿子,不论是康氏那里还是宣平侯都是极为重视的。 秋姨娘的得意正源于此。 比起她的气色红润,沈氏明显憔悴许多。 她越发炫耀般轻抚着自己的肚子,想到自己很快会生下侯府的男丁,那份喜悦和得意流露在她的眉梢眼角不加掩藏。 「婢妾一听夫人病了,哪里坐得住。最近侯府见天的出事,要不是婢妾肚子里的孩子金贵,婢妾早就来给夫人请安了。」她一边说着,眼神往裴元惜身上瞟,「好好的嫡姑娘被人换成庶女,夫人心里肯定不好受。也是咱们府上的主子仁慈,才让婢妾们可以自己养孩子。婢妾常对四姑娘说,以后切莫忘记夫人的恩情,一定要好好孝顺夫人和侯爷。」 裴元惜若有所思,淡然以对。 沈氏眉头皱起,似乎在思量她话里的意思。她巴巴地这个时候来请安,说了一通有的没的,难道是怕自己抢了她的儿子养? 「老夫人发过话,谁生的谁养,秋姨娘你把心放回肚子里。」 秋姨娘闻言,面上闪过羞赧,突然跑着肚子下跪,「夫人是个心善的,婢妾感激不尽无以为报,他日若生下孩子,愿养在夫人膝下!」 沈氏惊呼一声,根本想不到她会来这一出。 她眼神透着决绝,咬着唇,「婢妾知道夫人最近心中难受,二姑娘被当庶女养大又傻了十年,三姑娘虽是你养大的却是李姨娘所出。侯府多年来没有嫡子,侯爷在外面受人诟病已久。妾思来想去一切以侯府为重,请夫人成全。」 沈氏回过神来,眼神惊疑不定。秋姨娘这个人平日里最是讨人厌,绝不会自己主动提出把儿子养到轩庭院来。难道是侯爷的意思? 侯爷是在可怜她吗? 第50章 她悲从中来,夫妻多年她等来的竟然是怜悯。 裴元惜示意香芒去扶秋姨娘,「秋姨娘这是做什么?你明知道自己肚子里的孩子金贵,你还跪在地上?你是想让别人以为母亲是个磋磨妾室、强夺妾室子嗣的恶毒主母吗?」 秋姨娘巴巴地看向沈氏,「夫人,婢妾是心甘情愿的。」 沈氏看向自己的女儿,女儿的婚事现在是她心头的一根刺。如果真做最坏的打算,那么她应该再为女儿做些什么。 如果她有一个亲自养大的儿子,那这个儿子就会成为女儿将来的依靠…… 她有些意动。 秋姨娘重新坐下,低着头抚摸着肚子。 一室沉默,各怀心思。 裴元惜问:「秋姨娘,你真的愿意把孩子送给母亲抚养?」 「婢妾愿意。」 沈氏目光复杂,望着裴元惜嘴唇嚅动几下,终是什么也没说。如果元惜同意,她就同意养着这个孩子。 裴元惜又问秋姨娘,「你若真把这个孩子送给母亲抚养,你能保证以后不见他更不会告诉他你是他生母吗?」 秋姨娘错愕,这怎么可以? 「二姑娘,婢妾不会常来的。只要能偶尔见见哥儿,看着他健康长大婢妾就心满意足了。」 「如果你连这点都做不到,你把孩子送到轩庭院是何用意?你把我母亲当成什么?免费的奶妈子吗?而且还是一个可以给你儿子高贵出身的奶妈子。而你只管生不管养,却有一个记在嫡母名下的儿子。等这个儿子长大后,你坐享其成荣华富贵,对吗?」 沈氏心一凛,复杂的眼神微冷。 秋姨娘不想裴元惜说话如此不留情面且如此犀利,一时之间什么完全不知道如何反驳,「二姑娘,你怎么能这么想婢妾,婢妾一番苦心为侯府着想,为侯爷着想,你怎么能这么说婢妾?」 这时赵姨娘来了,她默默地进来又默默地站在一边。 她是来给沈氏请安的,在外面已经站了一会儿。要不是听到秋姨娘说的话,或许她还不会进来。 事关她儿子的地位,做为生母她不想回避。 裴元惜像是没有看到她,视线还在秋姨娘身上,「你若真为侯府着想,真为父亲着想,今天你就不会说出把孩子送给我母亲养的话来。侯府已有长子,哥哥自小被父亲带在身边教养,早已能独挡一面。你这时候送个儿子到轩庭院来,是奔着嫡子的名分吧?我看你是巴不得看到侯府大乱兄弟阋墙,其心可诛!」 沈氏方才的那一丝动摇在听到裴元惜这番话后只觉得无地自容,因为她刚才意动除了想给元惜一个倚靠外,确实或多或少是存着争爵的心思。 她永远轻信别人,永远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枉她活了这么大岁数,还当了多年的侯府主母,看事做事还没有自己的女儿通透果决。 一时间又是羞臊又是欣慰。欣慰自己的女儿虽然痴傻十年,却是个聪惠的孩子,不会被人轻易骗去。 「自古以来,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裴元惜表情严肃眼神冰冷,「以为挂个羊头就能卖狗肉,简直是可笑至极!」 秋姨娘脸色青红转化,「二姑娘,话可不能这么说。等你以后嫁了人,你就知道娘家有人撑腰有多重要。」 说得好像沈氏同意抱养似的。 裴元惜看向沈氏,「母亲想养这个儿子吗?」 沈氏摇了摇头,她恼自己之前差点鬼迷心窍。她多年都没动这个心思,到亲生女儿刚被认回来就养个儿子,元惜必是更加不愿亲近她。 她的反应,让裴元惜很满意。 「母亲身体不好,确实不宜过多操劳。秋姨娘口口声声为我母亲着想,你就是这么为她着想的?明知她身体不好,还想丢个孩子过来让她劳神,你是何居心?」 秋姨娘暗恼,怪不得华儿说这个二姑娘难对付,果然是个难缠的。若只有夫人一人,今日这事必定成了。 也是她心急,她应该等儿子出生后抱过来。 「二姑娘,婢妾是为了夫人。夫人是为了你,你若是不愿意也别说得这么难听,夫人会难过的。」 裴元惜冷笑,「为了我?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以后如何谁知道。说句难听的话,等他长大我自己的孩子都已是差不多的年纪,我是靠他还是靠自己的孩子多?我有疼爱我的哥哥不靠,我反倒要靠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姨娘觉得我还是傻子吗?」 这到底是做依靠,还是做儿子。 沈氏见秋姨娘吃瘪,反倒是气顺了。自从认回女儿以来,她在元惜面前不自觉气虚几分。女儿说的那些话,实在是像刀子一样又直又尖锐。 以前她再是不喜妾室,也不会言语如此不留情面。元惜……是在维护她。想到这点,那点难堪和不自在也就慢慢散了。 第51章 「秋姨娘,此事以后莫要再提。大哥儿已经长大,他为人知礼稳重深得侯爷看重,我相信他定能护住自己的姐妹。」 这话是在向赵姨娘卖好。 秋姨娘自知今日此事难成,原本思量着傻女好糊弄,让华儿先亲近走动,然后潜移默化促成此事。不想傻子是个难缠的,华儿吃了大亏。 她想来想去亲自出马,不想撞到南墙。 一看到她捂着肚子眼珠子乱转,裴元惜立马让人送客,省得她借肚子发挥。她来的时候志得意满,去的时候恼羞成怒。 赵姨娘请过安,识趣告退。 沈氏气顺了不少,先前的愁苦也散去很多。母女二人就着秋姨娘的事说了好一会儿话,裴元惜才离开。 将出轩庭院没多久,看到赵姨娘在等她。 赵姨娘先是重重行了一个礼,久久不肯起身。她知道赵姨娘是为刚才之事谢她,谢她维护哥哥的地位,阻止秋姨娘送孩子到轩庭院的事情。 「姨娘折煞我。」 「应该的,二姑娘心善,婢妾无以为报。」 「姨娘言重,哥哥自小被父亲带在身边养大。就算是母亲有意,父亲也不会允许此事发生。」 这是实话,宣平侯看重裴济,万不会容忍内宅生乱动摇根本。 但赵姨娘还是要谢她,因为如果轩庭院有记名的嫡子,她的济哥儿便是名不正言不顺。侯爷身体一向康健自是能等到幼子成年,到时侯有些事情哪里说得准。 她等裴元惜,并不完全是为此事,还有另一桩事。 裴元惜见她欲言又止,也不催她。 她思忖再三,终是道出原委。 知女莫若母,女儿的心思瞒得再好也难免被她觉察。她庆幸夏夫子早已自动请辞,否则此事颇有些棘手。 女儿近些日子出府三回,第一回 她没有在意,第二回她上了心,第三回她让人跟着这才发现端倪。 好在女儿每次都只是躲着偷偷看夏夫子,两人尚未发生什么。不过她不放心的事,女儿似乎有一块男子佩戴的玉佩,也不知道是不是信物。 裴元惜听她说完,便知她的意思。 裴元若眼看着要进宫,此时不能出任何差错。 裴元若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没想到二妹妹会知道。幸好裴元惜什么也没问,反而愿意陪她一起出府见见夏夫子。 夏夫子租赁在青龙书院附近,这里文人墨客聚齐书香氛围浓郁,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姐妹二人躲在一边,看到他一身白衣飘飘地出来;看到他目不斜视地经过一个风蚀年老的乞丐身边;看着他给路边唱小曲的姑娘打赏;再看到他进了一处琴行。 裴元惜问:「大姐姐,你瞧他私下为人如何?」 裴元若两颊羞红,「我来过几回,每回他都是衣着如新一尘不染,可见是个喜洁又自好的人。我和别人打听过,街坊们对他赞不绝口说他为人大方,每日除读书之外便是去琴行消磨,是个自律的人。」 「大姐姐只看出这些吗?」裴元惜又问, 「难道二妹妹不这么看吗?」裴元若反问。 裴元惜看向那往来皆是高雅之士的琴行,道:「他衣着如新,想来是托人代人浆洗之故,街坊们夸他大方或许正是为此。方才我见他对残褛的乞丐不屑一顾,却有银钱打赏唱曲的姑娘,可见是个怜香惜玉之人。一个男人太过怜香惜玉,他的妻子必定辛苦。他既能在侯府教琴谋生,想来并无其它的进项。除读书之外便是去琴行,他积攒的银子总有花完的一天,到那时他以何为生?」 裴元若似乎没想过这些,她的表情明显有些错愕,「他是高洁之人,怎能囿于俗物?」 「大姐姐此言差矣,便是高贵如皇帝,那也是要每日吃喝拉撒。没有进项他何以为继?我不否认他的才情,但我觉得他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的男人。」 裴元若脸上的红褪去,略显苍白。 侯府娇养出来的姑娘,哪里会想过这些。她有些不赞同裴元惜的话,世家子弟哪个不是挥金如土,其中不乏很多出色的公子。 裴元惜观她表情,就知她心中定是不以为意。 放眼看去,突然发现往来行走的人中有好几个短发男子。世人皆秉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古训,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剪短头发? 春月过去一打听,才知原来是皇帝开的头。 听说皇帝顶着一头短发上朝,朝堂上差点炸了。多少朝臣痛心疾首,告到大都督那里。然而皇帝我行我素,说是头发长了他还会再剪。 朝臣们苦劝无果,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街上剪发的男子多为平民,他们当中大多数剪发不仅是图凉快好打理,更重要的是头发能卖钱。有人算了账,说头发收价高,发质好的差不多能卖到一两银子。剪短的发会再长,到时候能不停卖钱,简直是无本的买卖。 第52章 裴元惜闻言,是哭笑不得。 想到商行,再看看裴元若。她实在想象不出商行和妃子们在一起的画面,依她看小皇帝根本没有选妃的心思。 有时候她觉得皇帝就是个任性的孩子,他好似不在意任何人的想法,视礼数教条如无物,若不然他也不会把好好的宫殿变成毒宫。 裴元若面露纠结,望着琴行踌躇。 「大姐姐,要不然我们再跟过去看看?」 裴元惜一提议,她很是心动。 姐妹二人进了琴行,甚至就从夏夫子的身边经过。然而他只顾着抬头看向二楼处,根本没有注意到她们。 裴元若有些失望,她之前一直没有现身,心里其实无比憧憬过二人的邂逅。不想她人都在他面前晃,他却没有看到。 二楼有什么? 裴元惜往上看,便见一白衣女子缓缓下楼。 白衣胜雪,飘逸的广袖并同色的发带。好一个出尘绝色的女子,一举一动都带着不染尘世的仙气。 夏夫子在见到来人后,克制不住眼中的欣喜。 那女子眉目如画,出尘中带着淡淡的高傲。随着她越来越走近,夏夫子一向愤疾厌世的眉头在雀跃,严肃的脸上是裴氏姐妹没有见过的激动。 裴元若眼神微黯,双手绞在一起。 「陈姑娘。」夏散雨的声音透着欢喜,「你来了。」 那位陈姑娘拨弄他面前的琴弦,「夏公子又来看琴?」 「是,一直没有挑到合心意的。」 「夏公子琴技出众,一楼的凡品必是不能入你的眼。」陈姑娘说着,那目光若有若无地看向裴氏姐妹这边,「高山流水觅知音,夏公子二楼请。」 夏散雨难掩心头的激动,与她一起款款上楼。 二人皆是一身白衣,瞧着像一对神仙眷侣。 裴元若嘴唇已然咬到泛白,一腔情意终是错付流水,自是伤心黯然。 那姓陈的姑娘在楼梯转角处淡淡地瞥过来,像清冷冷的风一样扫过裴元惜。裴元惜敛着眉,心下却是泛起异样。 这位陈姑娘,似乎认识她。 眼见着那二人快要消失在楼梯的拐角,白衣陈氏女子微偏过头,清傲的侧颜展示在夏散雨的近前。 那完美的颌线,恰到好处轻颤的睫毛似叩击着他的心扉。他如玉的的脸上泛红,竟是有些手足无措,哪里还有以前愤世嫉俗的模样。 「夏公子,楼下那两位姑娘方才一直在看你,你可认识她们?」 旖旎自夏散雨的心头散去,他蹙眉看去认出裴氏姐妹来。「确实认识,此前我在宣平侯府教习琴艺,这两位是侯府的姑娘。」 陈姑娘高傲的神情划过了然,睥睨着楼下的裴氏姐妹,「既然如此,夏公子何不去打个招呼?」 夏散雨有些迟疑,他好不容易能和陈姑娘独处,哪里顾得上裴氏姐妹。他倒是不奇怪裴氏姐妹为何会出现在此,只当她们是来买琴的。 不等他反应,陈姑娘已飘然下楼。 无法,他唯有跟上。 「二位姑娘,原来是夏公子的学生,幸会幸会。」她打着招呼,伊然一副高高在上辈分高出一截的优越感。 夏散雨忙介绍裴氏姐妹的身份,也道出陈姑娘的来处。 云仓陈氏。 凌朝建国之初,靠的是一程二陈三公冶。 商氏夺取江山后论功行赏,程氏为衍国公,公冶为东山王。一文安国,一武定邦。而身为谋士的陈氏先祖则在功成之后退隐云仓。 云仓陈氏皆白身,却桃李满天下,备受世人敬重。陈姑娘名唤陈遥知,是陈氏嫡支。近日才到东都城,这间琴行便是陈氏的产业。 双方相互见礼,裴元若原本欣赏陈氏,此时却是心情复杂。爱慕的男人明显倾慕陈遥知,她再是仰敬陈氏也难免嫉妒。 陈遥知说话柔中有刚,不是那等小气闺阁女子。或许是陈氏的书香气,亦或者是她本身见识广,瞧着很是落落大方。 夏散雨的眼中不掩欣赏。 裴元若的目光越发的黯然神伤。陈遥知长相与自己不相上下,同自己属于一种类型的女子。她黯然是自己与夏夫子相处几年,从不知夏夫子会用这般温柔的眼神看一个姑娘。 女人看女人,总是更加敏锐。 裴元惜相信自己的感觉,这位陈遥知不仅认识她,且有一股说出来的隐秘敌意。那种敌意藏在每一次似有若无的瞥视之中,藏在那嘴角不经意的勾起之时。 「我虽来东都城不久,却也是听过裴二姑娘的。想来都是坊间传言误人,裴二姑娘完全不似传言中的那般。」 裴元若下意识朝自己妹妹看去,见裴元惜脸色平静暗自松一口气。初次见面,陈姑娘便提起二妹妹的名声,也不知是有意还是坦荡。 第53章 「我二妹妹鲜少出门,不知人心险恶。先前家有恶奴祸害主子,后有又别有居心之人造谣生事。所谓谣言止于智者,陈姑娘一看就是读书明理之人,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陈遥知闻言,朝她微微一笑。 「裴大姑娘倒是护妹识大局,不愧是侯府教养出来的姑娘。裴二姑娘一人名声有损,连累的侯府所有的姑娘。我并无恶意,不过是就事说事,裴大姑娘不必急着解释。」 裴元若脸白了白,觉得自己方才确实过于心急了些。眼尾划过一旁的夏夫子,见他脸色有些不太自然,甚至有些愤怒。 夏散雨向来恃才傲物,说难听些是不能人情世故。他那日受裴元惜点拨,心中引为知己。思及那坊言传闻,怎么不觉愤慨。 「二姑娘可不是他们传的那些,陈姑娘你千万不要相信。」 陈遥知微微一笑,笑不及眼底,「我自然是不信的。裴大姑娘和裴二姑娘能光临琴行,足见是兴趣高雅之人。若二位有看中的琴,琴行一律按七成价格收取。我还有些事情,二位请自便。」 一番话说得是既给她们姐妹面子,又给她们里子。 夏散雨越发觉得云仓陈氏名不虚传,一个女子都有如此心胸着实难得。他朝裴氏姐妹二人点头示意后,跟着陈遥知再次上楼。 裴元若哪有心思选琴,瞧着那一对白衣璧人,一颗心已是碎了,只恨不得立刻离开。裴元惜看出她的失落,小声询问她是否现在回府。 她失魂落魄,茫然点头。 姐妹二人走出琴行,还未走上几步便听到一个妇人尖利激动的声音,「哎哟,这不是裴家的二姑娘吗?」 「真的吗?那个不要脸的傻子在哪里?」 好几个妇人呼啦啦围过来,裴元若吓懵了。春月等人挡在一边,她们加快脚步。谁知这些妇人根本没打算放过她们。 一声比一声大,宣扬得是唾沫横飞。很快她们被围得严实,前路后路都被堵住。不止妇人,这原本在青龙书院附近,围过来的还有不少的学子。 裴元惜冷眼看去,竟然在那些学子中看到好些熟悉的面孔,正是上回同李义前去侯府大闹的那些人。 看来今日之事来者不善,定是冲着她来的。 她示意裴元若到一边,然后趁机先走,赶紧回去侯府叫人。裴元若吓得不轻,自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们看看,她还是侯府的千金,长得倒是一朵花似的,怎么这么不要脸?都和那李公子有了肌肤之亲,她还咬死着不认,害得李公子蹲了大牢。真是好歹毒的姑娘,我呸!」 「可不是,换成一般的姑娘,被男人拿了贴身小衣求娶,那还不得千恩万谢。若是碰到别人的男人,像这等婚前失贞的姑娘最多纳为妾室。她倒好,不仅不认还陷害李公子。可怜的李公子,好不容易脱籍读书,却毁在这女人的手里。」 「出了这样事,要脸的早就躲在家里门都不出。她还恬不知耻地出来闲逛,也不知又是想勾搭哪个读书人。」 「还是侯府姑娘,比一般的窑姐儿还不知羞。我要是她,早就投了这青龙湖,哪还有脸活在世上。」 「就是,就是,还不如跳湖死了干净!」 群情激愤,那些妇人嘴里嚷得厉害,却是一个比一个心虚不敢看裴元惜。那些书生们掉着书袋子,说什么女子性命是小,贞洁为大。还说什么舍命保名声,才是一个女子的美德。 裴元惜冷冷望向琴行的二楼,那半开的窗户处似乎有白色的身影闪过。世上从来不缺看戏之人,亦不缺落井下石之人。 这些人想彻底毁掉她的名声,想逼她去死。 陈遥知和夏散雨就在楼上,焉能听不到街上的动静。夏散雨一张脸气得通红,他几次想下楼来替裴元惜解围都被陈遥知制止住。 「你去了也是于事无补,那裴二姑娘的事整个东都城都已传遍。即使侯府澄清那事是李义泼的污水,但百姓们未必会信。」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她被人羞辱?」夏散雨原本就是嫉世之人,他对裴元惜有好感,自是看不得她被人言语谩骂。 陈遥知眸光闪烁,心里很是瞧不上他的不稳重。不过此人一腔热血,最适合替人出头。加上他还有些才情,若是利用得好不失为一个好助力。 「你出面只会让事情更糟。那些妇人的嘴可比刀子还利,她们会转头污蔑你和裴二姑娘有什么首尾,到时候你不仅帮不到她,反而还会害了她。」 夏散雨一听确实是这个理,他如果贸然去替裴二姑娘出头,指不事实上会招来什么闲话。他是男子尚且看重名声,何况是一个姑娘家。心里是越发的烦躁起来,面上带出些许戾气。 别看他生了一副不染尘世的长相,却是一个最容易被世事左右的性子。这样的人憎恨都摆在脸上,喜好全凭个人感觉。 第54章 听着外面那些越发不堪入耳的声音,他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 「不如这样,我下去看看,兴许能帮上什么忙。」陈遥知道。 夏散雨立刻对她作揖感谢。「有劳陈姑娘了。」 陈遥知要的就是他的感谢和仰慕,对于这样一个男人,博取他的好感是让他死心塌地最好的办法。 外面的言语已然是难听到极点,劝说裴元惜跳湖的话一声比一声高。好像若是裴元惜今日不以死证清白,那便是裴家的罪人的,是宣平侯府永远的污点。 裴元惜一字未说,春月拼命护着她,生怕有人冲上来行凶。好在那些妇人言语虽然激烈,一个个明显有些忌讳她的身份。 她敛着的眸极为幽深,怂恿这些人逼她去死,可见背后之人有多恨她。 群情激昂的妇人,义正言辞的书生们。还有不明所以围观过来的百姓,将青龙书院的这条街挤得水泄不通。 陈遥知出来时,不知何人惊呼一声「陈姑娘」,然后人群自然让一条路来容她款款通过。她清雅飘逸受人尊敬,白如雪的广袖长裙同她的人一样高不可攀。 她以为她会看到一个备受惊吓满脸惊恐的裴元惜,她要的就是在世人眼中的对比。有她珠玉在侧,裴元惜只能是她的对照和陪衬。 在她看到面色平静无事人般的裴元惜时,眼神中闪过一丝错愕。果然是上一世那个令男人趋之若鹜的女子,倒是冷静。 「你们莫要再为难裴二姑娘,她也是迫不得已。那事已经证明是李义诬陷,你们何必死咬着她不放。再者她是侯府的姑娘,她名声如何自有她父兄担着,于旁人有何干?」 这番话看似为裴元惜申辩,然而话有玄机。 春月听不出来,已是一脸的感激。 那些妇人吵吵嚷嚷,有人道:「陈姑娘你初来东都城,可不知道裴二姑娘以前是什么人。她那时是个傻女,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李公子说的那事八成是真的,不过是侯府不认账。」 「可不是,这失了贞的姑娘还出来晃,也不怕丢人现眼。」 「要我们说,谁家要是有这样的女儿,那还不如溺死的好,省得害人害己。」 陈遥知的脸色现出为难,像是这才知道裴元惜以前是个傻女一般,那同情的眼神落在裴元惜的身上带着几分惋惜。 很快惋惜的表情换成严肃,对那些人道:「即便如此,宣平侯府的事情也不是你等可以议论的。你们都是平头百姓,若真惹怒侯府,你们该怎么办?」 又是语带玄机又是从中挑拨,这位陈姑娘果然和自己有仇。裴元惜轻轻摇头,示意春月不要争辩。 春月气得眼眶发红,恨不得跟那些人拼命。她家姑娘才不是那样的人。哪有多管闲事到逼人去死的,又没吃他们家的米,这些人简直是欺人太甚。 那些妇人被陈遥知一吓,似乎有人打了退堂鼓。一个书生高喊什么侯府就能为非作歹,简直是没有天理。几个人跟着附和,一时之间变成讨伐侯府。 气氛一起来,那些妇人又来了劲。 陈遥知脸色很是难看,有些不赞同地看向裴元惜,「裴二姑娘,你处境如此不好为何还要出门?」 这是在暗指裴元惜如人所说不知羞,出了那样的事情还出来抛头露面。 裴元惜平淡地看着她,「依陈姑娘所言,我名声如此不好,我是不是应该成天躲在家里以泪洗面,或是如这些人所言跳湖以保名声?」 「我岂是这个意思,我是来帮裴二姑娘的。」陈遥知像是受到莫大的羞辱。「我只是觉得既然世人对你多有指责,你还是闭目不出为好。」 「多谢陈姑娘。」裴元惜嘴里说着感谢,眼尾带了两分讥笑,「我是侯府的姑娘,无论别人如何诽我诬蔑我,我的父兄都会护着我。诚如陈姑娘所说,这些人今日敢当众漫骂于我,就应该做好承受我父兄怒火的准备。毕竟天子脚下最是讲究王法,逼人去死可不是什么小事。还有所谓的读书人,不思量读书救人,却同妇人一般在街头欺负一个姑娘,实在是不配读圣贤书,更不配做圣贤人!」 她的声音不小,有妇人听到后心生退意,有些学生听到后悄悄退出人群。但更多的人并没有散去,而是不甘心地嚷嚷着侯府以势压人。 陈遥知叹一声气,「原来裴二姑娘心有倚仗,是我多管闲事。」 「陈姑娘确实多此一举。」裴元惜意有所指。 有人替陈遥知不平起来,于是群情再次高涨,指责裴元惜不知好歹。又有人扯到李义的那件事情上,难听话的更加不堪入耳。 陈遥知面上为难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这时凌空传来一声鞭响,只怕得一声尖叫然后有人清出一条路来。路的那头是一辆低调的马车,马车上跳下来一个短发张扬的锦衣少年。 第55章 少年俊秀的脸铁青一片,紧抿的唇显示他怒到极点。以往标志性的酒窝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杀气腾腾的怒火。 裴元惜望着他走近,不知为何心下一暖。 他凌厉的眼扫过所有人,牙齿磨得咯咯作响,「你们竟然敢当街欺负她,真当我是死的吗?」 「这人谁啊?」有妇人小声议论,「头发剪成这样,对得起父母和祖宗吗?」 商行一个眼神过去,「这个人,先抓起来!」 妇人惊叫着,被一个侍卫提小鸡似的提起来。 围观的人惊呆了,纷纷议论商行到底是谁。最近几日东都城里有许多男子剪起短发,那些男子大多都是讨生活的穷苦人。 这少年穿得倒是不差,身边还有随从,也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愣头青。或许是家里还算殷实,养成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 陈遥知在商行出现的时候就拼命在想,这个少年到底是谁?记忆中裴元惜的爱慕者中并没有这样一个人,东都城的世家公子中也没有这么一个人。她看向商行带来的侍卫们,一个个穿得极为普通,并没有任何世家的标志。 看这人一头的短发,衣着虽然华丽却有些不伦不类,难道是外地人?她心里猜测着怕是外地来的富商子弟,瞧着倒是有几分热血。 「这位公子你有所不知,这些人虽然话说得难听了些,但本意是好的。」 「你谁啊?你竟然说这些人本意没错?」商行气得不行,慢慢从袖子里摸出一条蛇来。那蛇昂着三角的头,吐着长长的红信子。 陈遥知吓得瞳仁一震,「我姓陈,是云仓陈氏的嫡脉。」 云仓陈氏的名号一出,人群有人倒吸凉气。 天下书院分三分,陈氏占两分。 别说青龙书院,就是东都书院里面的夫子好些都是师承陈氏。陈氏桃李满天下可不是说说而已,上至朝中文官,下至乡间名士,有许多都受教于陈氏。 陈氏在凌朝文人心中,那是神圣一般的存在。以往旁支的出来游历已经备受尊敬,何况是嫡脉。 众人心道不愧是陈氏嫡支,陈姑娘这一身的气度风范真是超世又脱俗。 仰慕的目光于陈遥知而言习以为常,她冷傲的脸色越发的端庄。看人的目光中不自觉多了几分傲气与轻视,尤其是看商行时。 商行顶着一头张扬恣意的短发,像一头炸毛的小狮子。「好一个陈氏女,如此不辩是非,竟然说这些人本意是好的。依我看你和他们是一伙的,你们都是用心恶毒之人。」 裴元惜望着他,觉得他此时的样子甚是可爱。可爱她都有些想摸一摸他一头的短毛,替他顺上一顺。 陈遥知脸一沉,他们云仓陈氏向来受人尊敬。这少年也不知从哪个不知教化的地方来的,竟然如此轻视他们陈氏。 定然是不通文墨之人,若不然肯定不会作此反应。思及此,她高傲的眼神中不免带出几分蔑视。 「这位公子你少年气盛纵然想英雄救美也当知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可以说。若是惹到不该惹的人,后果不是你能承受的。」 那些原本有些害怕的妇人和学生听到陈遥知这番话,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侯府又如何,比起陈氏的树大根深,侯府可不够看。 别看陈氏满门白身,却容不得任何人小觑。开国的一程二陈三公冶,到如今家族鼎盛枝繁叶茂的只有陈氏。 人群有人激昂起来,说起陈氏的渊源和名望。你一言我一语,皆是一脸的尊敬与荣幸。仿佛只要是同陈氏女站在一起,他们也能沾上几分书香气。 有人劝商行赶紧认错,有些人不是轻易能得罪的。 商行轻蔑一笑,「你说得没错,天下确实有许多不该惹的人。」 「公子知道就好,我看这事不过是一场误会,公子自行带裴二姑娘离开便是,不宜过多招惹是非。」陈遥知以为自己的话足可以震慑住一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这样不自量力的少年确实应该多受挫折。「我陈氏向来教化育人,望公子以后切记凡事三思而后行。」 好一个大义凛然的女子,好一个书香熏养出来的姑娘。 商行一捋短发,「若是我不呢?我偏要追究此事呢?你们云仓陈氏能把我如何?」 「公子,东都城是天子脚下,不是你可以撒野的地方。」陈遥知的话里带着一丝威胁,那高傲的眼神看商行时如同看一个不通教化的乡野小子。 商行用舌舔牙,酒窝终于在脸上显现,「我从小到大,都没有人敢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今天倒是新鲜,我竟然能听到别人的威胁。」 他此时的模样像个任性的孩子,傲娇又有些狡黠。 裴元惜望着他,眼眸中尽是笑意。他以前总是故做老成,明明是个少年郎却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而现在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隐藏自己的高调张扬。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让他有如此转变。 第56章 他朝她挑眉,酒窝更深,「今天我把话撂在这里,但凡是为难裴二姑娘的人,就是在和我过不去。我要是不高兴了,你们就要倒大霉了。」 陈遥知心下一紧,隐约觉得事情不太对。 这个少年,莫不是大有来头? 「公子,我原本是来帮裴二姑娘解围的,谁能想到事情会闹成这样。」陈遥知无奈地看向裴元惜,「裴二姑娘,不如你替我和这位公子解释一二?」 裴元惜一脸茫然,「解释什么?陈姑娘一来就指责我不该出门,又告诉这些人我们侯府会仗势欺人,所以他们才会越来越愤怒。陈姑娘说是来替我解围的,恕我眼拙实在是没看出来。」 「原来你是来拱火的。」商行一个招手,对一个侍卫道:「我记得陈氏同孽党程贼交情不错,你去查查陈氏在东都城有多少个铺子,好好搜一搜看看他们有没有包藏程氏余孽。」 陈遥知闻言色变,「这可是天子脚下,我们陈家可是开国先勋,你们敢!」 商行似笑非笑,逗着手中的蛇,「天子脚下,你说我敢不敢?小宝贝!」 什么意思? 这条蛇头形三角,信子吐纳间似乎有腥气,瞧着不是寻常的无毒之蛇。养毒物的少年……天下最出名的便是太凌宫的那一位。 陈遥知脸发白,这个少年……这个少年难道是…… 「你……你是……?」 商行似笑非笑,一字一字,「朕就是天子,你说朕敢不敢?!」 人群一片静寂,如同死一般的鸦雀无声。前面那个个叫得最厉害的妇人瘫倒在地,恨不得什么也没听到。后面围着的书生们更是一个个倒吸凉气,身软腿软全身发冷。 他们完了。 天子再是年幼,那也是天下之主,生杀之王。 有人想跑,然而不知何时城司大人已带着一群衙役将他们团团围住。别说是逃,就是飞怕是都飞不出去。 陈遥知短暂的惊骇过后已经平静下来,她没有想到这一世裴元惜的身边竟然还多了一个天子蓝颜。 此事确实是她失算。 她应该高坐楼台,坐看裴元惜出丑。而不是为一时之解恨,放低身段参和进来。不过她做事一向小心周密,这些人就算被严刑审问,也不可能有人攀咬她。看来她以后要更加小心,万不能借着自己的优势轻敌。 地上跪了一堆,她也跟着跪下来。 「你们惹了不该惹的人,就应该承受朕的怒火。」商行明明在笑,那张脸也是稚嫩一如普通的少年,但说出去的话却有着与年纪完全不相符的霸气。 这才是天子,再是年少爱玩,骨子里都是威严不可侵犯的。 城司大人已上前来领命,手心背心都是湿得。别看他这衙门管着东都城的秩序,但无论是封城彻搜可不是他说了算。 他上有都督,现在还有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陛下。 陛下行事古怪,他们身为臣子的都知道。以往陛下一心研究那些毒虫毒蛇,君臣之间倒是乐得自在。 没想到陛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差点跑断他的老腿。 商行朝他勾手,「吴大人来得正好,这些人你看着处置,凡进学者三代不能科举。至于多嘴多舌的妇人们,掌嘴让她们长记性。还有陈家的产业,一处处给朕好好查,朕怀疑他们与程贼有勾结。」 城司大人倒吸凉气,惊疑地看着陈遥知,实在是想不明白这位陈姑娘是如何得罪陛下的。要说陈氏包藏程贼,他都不信。 他与陈氏多少有些交情,陈氏一门清贵受人尊敬。这一瞬间的迟疑落在商行的眼里,少年帝王眼神都没多给一个,直接让少城司大人上前。 「既然吴大人为难,那么你去办此事。朕看这城司衙门也该清一清,干不动的让个位,有能者居之。」 城司吓得跪下来连表忠心,然而商行完全不给他机会。 少城司心知自己上位的时刻到来,自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下决心要将此事办得漂漂亮亮让陛下满意。 帝王一怒,寸草不生。 这些刚才还嘲笑裴元惜的人,不是自诩读书人就是拿女人贞节说事的妇人,眼下恐怕自身性命都堪忧,一个个悔不当初。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指责起对方来。扯来扯去也没扯出个头,竟是谁也说不清是谁撺掇生事的。 少城司毫不留情地将闹事之人全部带走,闹轰轰的街市变得诡异又安静。 陈遥知这才恍然觉得自己走错了棋,她仗着自己重生的优势,似乎总以为所有的一切如上一世那般,她根本没有在意过这个世人口中胡闹如傀儡一样的皇帝。 没错,她是重生之人。 上一世公冶楚夺取商氏江山,改国号为楚。 第57章 陈氏避世太久,久到世人都快忘记他们陈氏曾经同公冶氏一样是凌氏开国功勋。族中子弟多年来谨守先祖遗训无一人科举入仕。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闲云野鹤一生,许多有志的族兄弟们碍于祖训终生郁郁。 凌朝覆灭后,江山换主。族中长老认为先祖立训之意是不许后代子孙效忠商氏皇朝,既然世事巨变改朝换代,那么祖训或已作废。 是以族中不少人奔赴东都城,她便是其中一位。 她是陈氏嫡支,是陈氏姑娘中身份最纯最高的。父兄对她寄望颇深。以她之相貌才情在公冶楚的后宫定会有一席之地,她亦是如此认为。 最初她并未将那个侯府傻女放在眼里,纵然对方不傻了。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杀伐果决的帝王放在心上的女人竟然是一个傻女。 偌大的太凌宫,那傻女一人独得帝王恩宠。 她不过是当众说过几句那傻女不是,差点连累家中族兄弟们的前程。又怕又恨反复思量过后,她故意接近那傻女的兄长裴济。 后来她如愿嫁进侯府,成为那傻女的嫂子。没想到的是无论丈夫也好,公爹也好,他们放在心里第一位的竟然也是那个傻女。 这让她情何以堪。 她确实做过一些针对那傻女的事,难道她不应该吗? 也是老天开眼,那傻女怀相十分不好身体日渐消瘦。听说堂堂帝王日日守在傻女的身边,端茶递水喂食穿衣。 她那时候心里多痛快,每次听说那傻女快要不行时她就恨不得在澄明池边放声大笑。最终如她所愿,傻女难产而死。 傻女一死,公冶楚像个疯子一样。 但凡是曾经对傻女有过敌意的人全部被抓起来,没有一个人活着出来,她也不例外。在那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她简直是生不如死。剐肉抽骨之痛如同噩梦一般,自重生以来她夜夜梦魇。 怎么不恨! 她嫉恨的目光看着这一世的傻女,没想到自己占尽先机都没有弄死对方。没有公冶楚,竟然还有另外一个帝王。到底凭什么?一个傻女而已,为什么总能得到帝王的青睐? 恨光中的少年一脸温柔,少女宠辱不惊。 「裴二姑娘,我今日确实是过来帮你的。我不求你替我说一句好话,但求你实话实说。」 裴元惜正欲同商行离开,闻言慢慢回头。「陈姑娘,你用心如何你自己清楚。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 陈遥知闻言,心下一惊。 她们是第一次见面,怎么可能?难道……思及这一世与上一世的不同,她更是心惊,难道除了她以外,还有另外的人重生? 那个人是……裴元惜! 她惊疑着,拼命克制内心的恐惧。如果裴元惜也是重生之人,为什么这一世的公冶楚没有当皇帝? 在她惊骇的时候,商行和裴元惜已经上了马车。商行在裴元惜耳边小声提醒别在意那个陈遥知,陈氏亦不足为惧。 陈氏可是被他爹连根拨了的,要不是眼下陈氏树大根深,他倒是想亲手拨一拨。不过目前先动些枝干也不错,日后再慢慢铲除。 马车的内饰富丽堂皇,与质朴的外面天差地别。 方才还霸气侧漏的少年帝王此时很是殷勤,暗格中摸出了果脯点心,还有放置得温度刚好的果汁。 裴元惜看着那果汁,眼神幽深。 「今日之事多谢陛下出手,然而臣女之事说出去有伤大雅,实在是有损陛下的龙威,陛下完全可以让其他人出面。」 不拘是东都城的城司也好,哪个臣子都好,何需他一个皇帝现身市井。堂堂天子若是想帮她,可以有很多种迂回的方法。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最容易落人话柄最直接的法子。 「在我面前不用自称臣女,如今只你我二人,你还是叫我小虫子。」商行看着她,眼中似有泪光。「你看我短发好看吗?」 「好看,看上去很凉快。」她回答。 「确实很凉快,也省得擦洗麻烦。」一滴眼泪从他睫毛抖落。「我早就想剪了,要不是瞻前顾后怕这怕那的,我这几年何至于过得憋憋屈屈。」 那天娘被挟持的事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他以前一直害怕因为自己的出现改变原有的事情,所以明知道娘的处境不好他也不敢插手相助。 他渴望一家人在一起,渴望有爹有娘的陪伴。他想让娘活得长长久久,想让爹娘永远在一起。他万万想不到爹会利用娘,更想不到爹会置娘于险地。 这个世界已经不同,或许所有的事情都会不同。既然如此他何必在意不可预知的未来,纵使爹不再是他的爹,这个世上不会再有公冶重,他只要护着自己想要护着人就好了。哪管什么将来面目全非,他只要娘活得好好的。 第58章 「我发现我以前想岔了,我以为我不插手不改变才是最好的。但是现在我发现,与其纠结可能会发生的改变,我何不紧紧抓住眼前的东西,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她认真望着他,并不是完全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他笑了,酒窝又现,「我就是想要告诉世人,告诉天下人。你的身后是我,谁也不可以欺你。你要记住你有一个皇帝做依靠,天大地大你谁都不怕!有我在,你可以为所欲为,就算把天捅出一个窟窿我也替你补上!」 她震撼不已,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能让一个帝王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们以后到底会是什么关系? 不像是男女之间的感情…… 「小虫子,我们……」 「我是你最亲的人,我是你最值得相信的人。」 会有那么一天的,他可以光明正大顺理成章的告诉她:娘,是你的儿子,你未来的儿子。 他送她到侯府门口,迎面碰到急匆匆出门的宣平侯。宣平侯焦灼的心在看到被皇帝送回的女儿后,没有踏实反而提得更高。 天知道他在听到元若的话后有多生气,那些人怎么敢……怎么敢当众羞辱一个侯府的姑娘。他越来越怀疑背后之人的不简单,正如元惜说的那人或许身份尊贵。 他在看到商行的那一瞬间,将跨过门槛的身体一个踉跄。 「臣给陛下请安。」 「免礼吧。」商行摆手。 「臣多谢陛下送小女回来。」 宣平侯想起那一夜的事情,陛下那次出现在元惜的屋子里难道是偶然吗?今天送元惜回来是顺路还是有意为之? 他觉得自己有些零乱,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女儿会和小皇帝牵扯到一起。裴元惜已经走到他的身边,他拉着女儿一起谢恩。 商行可当不起自己的亲娘一跪,亲自制止裴元惜。 宣平侯心一沉,难道……陛下看上元惜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心里的猜测,只看到商行念叨叨地交待着。那般小心仔细的模样,若说陛下对元惜没有别的意思,他第一个不信。 商行离开之时,还大声宣布,「朕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裴二姑娘是朕要守护的人,谁要是敢动她就是与朕为敌!」 这番话如同惊涛骇浪,在侯府投下轩然大波。 一屋子的人聚集在长晖院里,围着裴元惜。宣平侯一脸严肃几次欲言又止,沈氏和康氏哭过之后面面相觑。 所有人都想裴元惜和皇帝的关系,就是没有人先开口。 最后还是裴元惜自己先提,「我同陛下相识在墙头,就是西墙那边。」 「隔壁的宅子住的是陛下?」康氏惊呼,似乎想起来一些事情。隔壁宅子时常飘来臭味,侯爷曾去寻过那宅子的主人。回来后闭口不提,且勒令府中众人不许议论此事。 原来隔壁宅子的新主人是陛下。 宣平侯心中猜测,或许正是因为两家住得近,陛下同元惜接触过几回所以……如此一来,元惜怕是要进宫。 他心里不得劲起来,还想着把女儿留在侯府,他都和济哥儿商量好了。没想到中途蹦出皇帝来,他不得不送女儿入宫。 康氏也想到这一点,沈氏也想到了。婆媳二人心情都很复杂,能得天子相护那是至高的宠爱。可是元惜的名声不好,以后免不了被人拿出来说事。帝王的宠爱能有多久,若是将来色衰驰,元惜岂不是要被人踩得永无出头之日。 「宫里的曾太妃同你交好,应该能照顾元惜。」康氏对沈氏道。 沈氏表情微不自然,下意识看一眼自己的女儿。她现在时常自我怀疑,自己真的看清身边的人吗?曾太妃上次的话像横在她心口的刺,她觉得很不舒服。 「怕是谁也靠不住,还是靠家里。」 「说的也是。」康氏叹息。 裴元惜一听她们的话,就知道她们想到哪里。她相信自己的感觉,商行对她的感情绝不是男女之情,他可是极力撮合自己的公冶楚的,万不可能让自己入宫。 「祖母,爹,母亲,你们不用担心,陛下没有接我入宫的意思。」 康氏大惊,「什么?他不接你入宫,那他还说那样的话?他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嫌弃你的名声把你养在宫外?」 那不就是外室。 沈氏脸一白。 这时赵姨娘领着裴元若过来,母女二人眼眶皆是红的。陛下说的那些话,已像风一样吹遍侯府的角角落落。说不别扭是假的,赵姨娘多少有些不甘。 元若学了这么久的宫规礼仪,为的就是能进宫。谁能想半路上二姑娘杀出来,一来就占着陛下的宠爱,让元若怎么办? 换成是三姑娘四姑娘,她还有底气去争一争。那个人是二姑娘的话,她是实在心情复杂,不知道该不该有怨。 第59章 在来之前,裴元若劝过自己的姨娘。她原本就不想进宫,现下觉得比起自己来,二妹妹更合适。 赵姨娘愁着眉问她是否真的甘心,并告诉她女人一生的幸福不是什么情情爱爱,而是身份是地位。 裴元若只有苦笑,她发现自己比起二妹妹来实在是差得太远。先前那些人围上来时她整个人都懵了,在那样的时候二妹妹还能想着把她摘出去,足可见二妹妹遇事比她稳重冷静许多。 她是长姐,原本妹妹有事,顶事出头的人应该是她。 母女二人行了礼,静静立在一边。 康氏叹息一声,沈氏苍白的脸色也泛起一些愧意。 先前大家都属意元若进宫,元若也跟着教习嬷嬷学了这些日子。猛不丁得知陛下更看重元惜,就怕姐妹之间生间隙。 裴元若轻言细语,大大方方地表示自己无意进宫,更不会因为同裴元惜产生隔阂。康氏很是欣慰,夸了她好几句。 她在来的时候将那玉佩交给赵姨娘,让赵姨娘寻个机会还给夏夫子,就说是侯府下人捡到的。至此以后她会歇了情爱的心思,遵从长辈的安排嫁人。 赵姨娘顺势卖好,说裴元若已用不上教养嬷嬷,意思是想把教养嬷嬷送到水榭那边。 沈氏心道她是个好的,也夸了她们母女几句。只是一想到陛下的意思,又用那种忧愁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女儿。 裴元惜开口,「多谢姨娘的好意,只是我恐怕也用不上。虽然陛下说过那样的话,但他对我并没有男女之情。」 所有人又是齐齐惊讶,没有男女之情? 这怎么可能! 裴元惜环顾他们不信的眼神,心中颇感无奈,「无论你们信不信,我都不可能会进宫,陛下也绝无此意。」 「那他是什么意思?」沈氏要哭了,难道真是要把元惜当外室养。 宣平侯眉头皱得越发的深,深深的川字表明他也不理解女儿的意思。一个男人不喜欢一个姑娘,会那般昭告世人吗? 何况那人还是帝王,金口玉言的天子。 「那依你之见,陛下是什么意思?」他问裴元惜。 裴元惜道:「你们不用把事情想得太复杂,我觉得他只是把我当成一个朋友,一个处得特别好的朋友。」 朋友? 一个帝王和一个臣子之女可以做朋友? 别说康氏震惊,宣平侯都觉得闻所未闻。陛下说那话时的语气和表情,可不仅仅是把元惜当朋友。 「这……这不可能吧。」沈氏喃喃,「元惜你会不会弄错了?陛下明明说你是他要守护的人……怎么会只是朋友?」 裴元惜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有些事情根本没有办法解释。她相信自己的直觉,皇帝对她似乎更像亲人。 「你们拭目以待,陛下不仅不会让我进宫,说不定还要替我做媒。所以你们不要杞人忧天,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裴元惜的话所有人更加糊涂,百思不得其解。 等到次日宫里的赏赐下来时,如康氏这般经历风雨活了一把年纪的人都咂舌不已。比人还高的珊瑚摆件,像婴儿拳头般大小的南珠。各式奇珍异宝闪得人眼花缭乱,堆在水榭的院子里挤挤攘攘。 沈氏按着心口,突突地跳。 陛下……这是做什么? 宫里的赏赐一到侯府,东都城的传言生着翅膀乱飞。他们以为这已经是最大的恩宠,没想到接下来的日子里侯府天天都能收到宫里的赏赐。 有时候是一些海外的玩意儿,有时候是番邦进贡的水果。总之举凡是陛下那里有的,侯府二姑娘的院子里一定有。 传言一阵比一阵高,世人都说侯府的二姑娘怕是要入主宫中成为后宫之主。 裴元惜除去最初的惊讶过后,已然是淡定许多。比起她的淡定,整个侯府上至主子,下至奴才没有一个能保持平常心的。 康氏越发糊涂,每次问孙女,孙女都一口咬定陛下没有那个意思。只是这事怎么越想越诡异,男女之间做朋友本就够稀奇。陛下的恩宠竟然不是因为男女之情,她活了这么大的岁数也没听过。 私下同云嬷嬷嘀咕,「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活得太久了,怎么连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都能亲眼看到。」 云嬷嬷同样想不明白,「儿孙自有儿孙福,奴婢看二姑娘是个有福的。有陛下这么护着,谁还敢说二姑娘的坏话。」 她没说出来的是陛下是个怪人,不洗澡又爱养毒虫毒蛇。而二姑娘原来是个傻女,两人或许还能成为朋友。 毕竟物以类聚。 康氏叹气,「二娘的命真是古怪,你说好吧又不好,你说不好吧偏偏又还挺好。还有陛下也是怪得紧,不想二娘入宫还非要说那样的话,这见天流水似的好东西往侯府送,怕是有些人的眼都要红出血来。有陛下的那些话和做的这些事,整个东都城还有谁敢求娶二娘……」 第60章 云嬷嬷心下一动,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就说,在我面前你还藏着掖着不像话。」康氏嗔怪。 云嬷嬷声音压低,「老夫人,奴婢是觉得你方才那话说得不全对。若说这东都城里还有敢求娶咱们二姑娘的人,奴婢倒是知道一个。」 康氏心一动,自己把自己惊得两眼瞪直,「你……你是说大都督?」 云嬷嬷微微点头,主仆二人相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两个字:疯了。 「这话切莫再说。」康氏捂着心口,连连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真是要命!」 芳茵宫。 飞鸟避,蝉虫绝。 静寂之中似乎又有细微的声音传来,在花草丛里、在假山石缝间。「沙沙沙」「嘶嘶嘶」听得人毛骨悚然。 深紫祥纹锦服的男子无视路中间横穿对峙的两条三角腹蛇,对它们高高昂起的头和火舌一般的信子视若无睹。 绝决的袍摆有一角还扫过其中一条蛇的身体,在那条蛇窜起之时一道寒光而过。蛇被断了尾,快速蜷成一团。 明黄里衣的少年跑出来,心疼地看着受伤的腹蛇。早有训练有素的太监跪在地上给那蛇接尾续骨。 公冶楚嘴里说着臣给陛下请安,眼神却是睨向商行。 商行摸摸鼻子,跟在他身后进入殿内。一进殿内,少年帝王立马换了一副面孔,三分敬畏之中是七分亲昵。 「爹,你在生气?」 「陛下。」公冶楚看向他,他清澈的眼神是那么的孺慕,如同渴望得到长辈关爱的孩子,到嘴边的责备不知为何说不出口。 天子行事任意妄为,大闹市井、赏赐招摇。坊间传言纷纷,不仅对裴家那位二姑娘名声无益,臣子们亦是多有微辞。 为帝者,这般任性之人罕见。若是真喜爱一个女子,让她入宫即可。便是荒唐如先帝,其好色行径也仅限于在太凌宫之内。 想到在陛下心中那裴二姑娘的身份,公冶楚觉得颇为头疼。 「裴二姑娘不是那等张扬之人,太多的恩宠于她而言并非好事。你可知外面如何传言,又如何议论她。」 商行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当然知道那些人说什么。他们说自己恩宠一个臣女,是想让人入主太凌宫当皇后。他更知道有人说自己此举别有用心,是一个帝王和一个权倾朝野的臣子在博弈。 当然,他还听到另一道声音,有些人说便是娘不入宫,以后东都城内也无人敢娶。这一点倒是有些意外,他甚至有些窃喜。 无人敢求娶,那么就没有人敢同爹争。 他看着自己的亲爹,虽然心里已做最坏的打算,但是他还是希望一家三口能在这个世界里团聚。 「我知道啊。可是爹我后悔了,我后悔自己出手太晚让娘受了那些罪,我应该早点想明白的。我为了娘而来到这个世上,瞻前顾后只会徒留遗憾。」 公冶楚微眯着眼,小皇帝到底是癔症加重还是…… 「爹,我知道你还不信我,确实是太过匪夷所思,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不会信的。可是爹,我千真万确是你的儿子,娘也确实是我的亲娘。我希望娘这一世活得好好的,就算爹永远不会信我,就算这个世上不会有我公冶重……」商行说到这,已然是两眼含泪,「我也不后悔!」 如果一个总和你说同样的事,一次不信两次不信,次数一多或许会有那么一些相信。即使依然怀疑,或多或少有些动摇。 公冶楚无法形容自己心中的复杂,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心乱。在看到小皇帝眼中的泪光时,他心有触动。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难道真有如此怪力乱神之事? 「你想让她活得好好的,可以有很多种法子。你越是恩赏她,越是将她架在风口浪尖。她不过是个内宅女子,在外人看来已然是入了你的眼。你若不接她入宫,她以后要如何自处?」 商行闻言,泪眼似乎划过一道亮光。 爹在心疼娘? 这可是好兆头。 「不怕,别人不敢娶她,不是还有爹吗?」 公冶楚顿时黑了脸,他的劝说真是多余。「陛下,臣与裴二姑娘不可能……」 「爹,凡事没有绝对。」商行打断他的话,「你仔细想想,你真的对娘一点意思也没有吗?你若真的不在意,又怎么会来和我说这番话?」 公冶楚的脸更深,冷峻的气势中带着几许寒气。不可否认每次梦到那个女子之后他睡得都要踏实许多,他不得不承认那个女子对他有影响。 但那又如何? 他可不认为自己会喜欢上她。 商行瞄他,心下窃喜,爹肯定是对娘有些动心了,看来这把火烧得还是很必要。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扯着那深紫的衣袖。 第61章 「爹,明日是我的生辰,我准备在长街的四合酒楼请娘吃饭。娘喜欢南地的菜式,极爱辛辣之味。那家酒楼有个南地的大厨,做的南地菜尤其好吃,你要不要一起?」 公冶楚睁他一眼,少年的眼中全是希冀令人无法拒绝。 一个东都城土生土长的侯府贵女,不是喜欢吃那等臭味熏天的食物,就是喜欢吃辛辣难入喉的东西,真是怪异得紧。 「臣……」 「你从来不给我过生辰,因为我的生辰之日就是娘的忌日,实在是没有什么值得庆祝的。以往我生辰之时,我们父子二人会沐浴更衣去见娘……每年也只有那一天我才会见到娘……她躺在冰冷的冰棺中毫无声息。」商行俊秀的脸上重现哀伤,「如今她活生生的就在我的面前,我好开心……爹,我记得要来哦!」 公冶楚睨着抓住自己袖子的少年,这故事真是越编越像。不知是小皇帝入戏太深,还是他被这个故事打动,他莫名其妙在点头。 商行欢呼起来,「太好了,爹,这可是你自己答应的。你是天子,一诺千金,明日我和娘在四合酒楼等你。」 他推着公冶楚,生怕对方反悔,「你快些回去休息,我们明日酉时一刻整不见不散。」 公冶楚出了太凌宫后脸色沉得吓人,说不出是恼还是悔。他向来是心志坚定之人,却频频对小皇帝心软。 如此荒谬之事,他竟然还配合小皇帝一起发疯。 真是见鬼! 商行可不管他心里的纠结,一想到明日要同爹娘一起吃饭恨不得抱着地上的蛇亲。他真的好开心,自从来到这里之后第一次欢喜到飞起。 他们一家三口终于要在一起了。 裴元惜是第二天辰时知道这件事的,当然她不知道公冶楚会去,她收到的是商行郑重其事的邀请。 此事未避着宣平侯,所以宣平侯才纠结万分。 他觉得自己头发都快掉光了,真是愁人得紧。 陛下到底是几个意思?哪有这样的。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和元惜来往,说什么做朋友他怎么觉得像是耍着人玩。 他想劝女儿别去,可是一想到小皇帝是天子,他又开不了口。 抗旨可是死罪,全家人死光光的那种。 裴元惜一看他纠结的表情,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说实话她也是纳闷得很,猜不透小皇帝为什么突然请她吃饭? 父女二人心思各异,宣平侯亲自送女儿去长街四合酒楼。这家酒楼原本是经营东都菜式的,不知何时换了东家变成南地菜。 南地菜辛辣无比,好这一口的人不多。 宣平侯在门口被人拦下,并被要求离开,说是饭后陛下会亲自送裴二姑娘回府。他是万分不情愿,但天子口谕他不得不遵。 整个四合酒楼空无一人,商行欢天喜地迎接着裴元惜。 二楼有四个雅间,分别是天地人和,所以称四合酒楼。他们进的是和字间,一个和字包含无限的意思。 雅间的布置不像酒楼,反倒像是某户人家的屋子。一应家具简单而低调,桌腿雕花的圆桌上还摆放着一玉骨瓷美人瓶。 瓶中一支鲜艳欲滴的蔷薇。 此等布置,裴元惜又是惊讶又是怔神。四合酒楼的菜辛辣重口,光是闻都让人大流口水,确实与东都城的大不一样,却很是让怀念。再看笑得酒窝迷人的少年,已然更是好奇他们之后的关系。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商行说着,眼神一直住门那里瞄,又不时跑到窗户边去看,似乎在等什么人。 「陛下还邀请了谁?」裴元惜问。 商行眉眼弯弯,「等会你就知道了。」 裴元惜不用等会,她大约猜到是谁。能让堂堂天子等的人怎么可能是普通人,放眼下除了那位公冶大都督不作第二人想。 她想起陛下曾有意撮合自己和公冶楚的事,突然觉得今日这顿饭怕不是个相亲宴。 酉时一刻,公冶楚踩着时辰进来,竟是一秒都不差。 鸦青的官服,峭冷的五官,一脸也瞧不出是来赴宴的。那双漠然凌厉的眼在看到裴元惜后,竟是快速别过去。 裴元惜自认为今天自己绝对得体,今日之事虽不宜宣扬,但长辈们是知道的。沈氏特意替她装扮过,衣着鲜丽不失庄重发饰精贵彰显身份,妆容更是清新不失娇美。她自己照镜子时都盯了许久,惊艳于自己的美貌。 看来不止她不被他的长相所迷,他亦是如此。 甚好。 她站起来行礼,他看了她一眼。 他一来,商行明显更加欢喜。少年身着常服,戴着幞头盖住那一头的短发。因为欢喜,俊秀稚气的脸上眉飞色舞。 这顿饭怕是只有商行一人欢喜。 第62章 明明看着是一顿相亲宴,做媒的人比相亲的人还兴奋。 裴元惜爱这样的菜色,但因为有公冶楚在她不敢放开吃。而公冶楚明显不喜欢南地的菜,一双筷子只伸向自己面前的几个东都菜。 商行倒是思虑周到,摆在裴元惜面前的是南地菜,摆在公冶楚面前的是东都菜。而他则坐在两人之间,先是替裴元惜夹菜,然后又替公冶楚夹菜。 他夹菜的时候,明显压抑不住心中的欢喜,虔诚得像是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别说是裴元惜,就是公冶楚都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时刻。 他和爹娘一起吃饭,他们一家人团聚在一起。身为人子,他先是孝敬生他的亲娘,然后孝敬养育他长大的亲爹。此情此景在他不知想过多少回,连做梦都未曾如此圆满过,如何不叫他激动到差点潸然泪下。 「吃,我们吃饭。」 爹吃,娘吃。 他在心里说着,看看右边的娘又看看左边的爹,眉梢里都是喜悦。「今天是我的生辰,我很高兴有你们陪着。」 裴元惜惊讶,她事先不知道,并没有准备礼物。她看向公冶楚,他表情没有半分惊讶,那应该是事先知道的,但为什么也没有备生辰礼。 她隐约记得陛下的生辰好像不是这个时候。 「我不知道……没有备礼。」 「不需要,你们能陪我吃这顿饭就是最好的礼。」商行双手合十,「我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我们三个永远在一起。」 这是什么愿望? 如此简单,又如此诡异。 她想过最大的可能就是她以后会嫁给公冶楚,视商行为子侄。所以商行才会亲近公冶楚,也亲近她。 真是这样吗? 为什么又觉得有些牵强? 这个愿意对商行来说并不简单。他愿天天能和父母在一起,愿年年生辰都能有父母的陪伴。于他人而言,这不过是件小事。但对他而言,这太难了。 裴元惜的目光不经意同公冶楚撞在一起,她吓了一跳赶紧低头。 太吓人了。 刚才大都督的眼神好吓人,像是审视她又像是想看穿她。 公冶楚昨夜做了一个梦,梦里她不再是一闪而过,而是被他抱在怀里。她脸色苍白强颜欢笑,手抚摸着他脸。 她说:「阿楚,别难过。我相信人生几重,纵使山遥水远时空迢迢,我都会与你们重逢。」 梦里,他似乎还听到婴儿的哭声。 这句话他曾经听陛下说过,他以为那只是陛下的癔症。然而在他经常梦到她之后,他其实是有过怀疑的。 昨夜的梦太过不寻常,因为他醒来后在自己的脸上摸到了一片湿。 他哭了。 梦里的那个他哭了。 他实是没有办法解释这个反常的梦,开始认真正视小皇帝说过的话。眼前的这个姑娘……真的会是他以后的妻子……孩子的母亲吗? 一顿饭下来,裴元惜都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她以为吃完饭就结束了,谁知商行提议要饭后消食。更离谱的是,是他们三人一起消食。 眼下已过戌时,长街华灯初上。 躲在暗处的宣平侯其实并未远离,女儿同陛下单独吃饭他是一万个担心。待见到公冶楚也进了四合酒楼,他的心更是提到嗓子眼。 想到坊间传什么君臣争女,他恨不得冲进去。 等啊等,好不容易看到女儿出来,却见她还是同陛下一起。而且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大都督竟然和他们一起。 虽然大都督人高腿长走得快,但很明显三人是一路的。 走在后面的裴元惜有意同公冶楚保持距离,她和商行一边说着话一边放慢脚步。而公冶楚本来就走得快,很快把他们落下。 公冶楚冷着一张脸,走到哪都自带寒气。 他略回转身,眼角余光看到那边走边说的两个人。他们似乎在指着一旁的糖人摊子说些什么,少女在说少年在听。 母子? 心中浮现这两个字。 此时商行也看到他,牵起裴元惜往前跑,「快点,我们落下了。」 宣平侯看到这一幕,又恨不得冲过去。陛下怎么以这样?大庭广众之下牵元惜的手,这……这……到底闹哪样? 裴元惜被牵着跑,很快追上公冶楚。 公冶楚冰冷的眸盯着他们牵在一起的手,表情十分耐人寻味。 商行立马松开,开心指着旁边的泥人摊子道:「我们也去让人捏一个吧。」 说完不由分说,一手牵着裴元惜,一手牵着公冶楚跑到那摊子前。 暗处的宣平侯惊得捂住自己的眼神,这……这……这也太胡闹了。陛下到底在做什么?两男一女牵在一起像什么话。 第63章 他觉得今晚真是惊吓太多,那可是大都督啊,怎么能由着陛下胡闹。 商行已经在同那捏泥人的交谈,说是要给他们三人都捏。裴元惜以为公冶楚会拒绝,谁知道他竟然没有吭声。 这可真是匪夷所思。 她眼眸幽深,猜不透这些玩弄权术之人的心思。 捏泥人的多看了他们几眼,长得这么好的公子姑娘,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就是那个当爹的看上去太严肃。 「老爷,你家公子姑娘生得可真好。」 商行闻言,俊秀的脸满是错愕。 尔后明白过来,一张稚气的脸憋得通红。 公冶楚冷眉冷眼,眼神如刀。裴元惜觉得她还是装作没有听见的好,她眼神茫然飘忽,像是被另一边卖小玩意的给吸引过去。 商行弯着腰,轻声对那捏泥人的道:「我们是一家三口,你可别说错了,要不然我爹会生气的。」 捏泥人的脸一白,快速看了裴元惜一眼。暗道原来是继室,怪不得同继子一般大小。只是看发式还是姑娘家,莫不是还未过门? 忙抹着汗点头,抖着手捏起来。期间都不太敢看公冶楚,实在是这个男人太过吓人,他总觉得自己脖子冷嗖嗖的。 感觉被人盯着冷嗖嗖的人可不止捏泥人的一个,还有宣平侯。 宣平侯敢肯定大都督定然已经发现自己,他方才感觉大都督冰冷冷的目光往他藏身的地方扫了好几次。 他冷汗直冒,手心里也是汗。 不怪他多想,他实在是害怕女儿会卷进他们的君臣之争。古往今来,被称为红颜祸水的女人有几个好下场的。 不管是为权也好,为利也好,被摆在面上视为争夺之物的女子总不会有好结果。他的元惜,到底是哪里惹到这对君臣? 他要怎么做,才能让女儿远离他们。 突然行人躁动起来,好像前面发生什么事情。 方才商行同捏泥人的说话时,已不知不觉移到一边,而裴元惜则在不知不觉中同公冶楚站在一起。 她靠近的时候,公冶楚似乎又闻到花香。 那种香气淡而清雅,有着绝好的安神之效。纷纷杂杂的喧闹像是在远去,万家灯火也变得朦胧而温馨。 他敛着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人群往那边拥挤时裴元惜好像被人撞了一下,一只大手托住她。坚实的力道从腰间传来,她错愕地看着扶住她的人。 公冶楚冷漠的眸中闪过一丝懊恼,手一松她往下直直倒去。在快要倒地时他伸出修长的腿一捞,重新将她扶住。 她心惊未定,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小脸尽是懵然。 那捏泥人的小声对商行道:「看不出来你爹还是个面冷心柔的,很是疼爱你的继母。」 继母? 商行猛烈摇头,压低声音,「是我亲娘。」 捏泥人一副你在逗我的表情,看了看他,暗道这些大户人家的公子真会开玩笑。那么小的一个姑娘,怎么可能是亲娘? 那边公冶楚在裴元惜站稳后松开她,她茫然地左看右看,实际上心里一点也不平静。她觉得今天的大都督实在是诡异,从头到脚都不正常。 泥人捏好了,商行举起来。 「你们看,我们像不像?」 其实并不很像,裴元惜违心说像。 商行很开心,小心翼翼地收好,并不打算给他们。 「前面好像很热闹,我们去看看。」 之前人群往那边挤,那边确实发生了一件事。有个卖油饼的抓住一个汉子,说那个汉子没给钱。而那个汉子一脸冤枉,说自己确实给了两个铜子。 一个说没收钱,一个说给了钱,争执不下。 看热闹的围得一团,有人支持卖油饼的,有人支持那个汉子。实在是卖油饼的看上去尖头滑脑,而那个汉子长得一脸老实相。 两个铜子而已,有人说肯定没有赖账。 卖油饼的很生气,这个汉子说要个油饼,接过吃一口就走根本没有给钱。他小本买卖,两个铜子也是钱。 商行皱着眉,看看裴元惜又看看公冶楚,这件事他好像在哪里听过。 这时一个戴帏帽的白衣女子从人群中出来,丢了两个铜子给那卖油饼的,道:「人有落魄之时,这位大哥必不是存心赖你的账,他定然是肚子饿极不得不出此下策。」 那老实汉子闻言顿时哭起来,跪在白衣女子的面前说什么要报答她之类的话。 商行看到这里终于明白哪里熟悉了,这不是柳叔给他讲过他爹和他娘初见面的故事。据说正是因为这件事,他爹才会注意到他娘。 他皱着眉,看向那白衣女子的眼神闪过厌恶。 第64章 这个人是……那位陈家姑娘。 怪不得。 老实汉子姓孟名槐,东都城外三百里孟家镇人氏。进城寻工未果,不想身上的钱都花光了。实在是腹中饥饿难耐,才想出此等下作的法子骗油饼吃。 他感激涕零,大有恨不得替陈遥知出生入死的决心。 二个铜子儿,换成任何人都不至于如此。 他原也是光明磊落的人,从来没有诳过人,更别说使计骗人。方才若不是陈遥知解围,他想死的心都有。别说是二个铜子儿,便是一个铜子儿,他都要报陈遥知的大恩。 陈遥知嘴里说着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心里却是有十二分的得意。孟槐此人吃苦耐劳,一脸老实相童叟皆信。然而他是一个心有成算破有几分手段之人,是裴元惜手里下的一位得力干将。出洋贸易次次顺利,为裴元惜挣下楚氏国库的半壁江山。 这一世,因为她有先知,所以她已在裴元惜前面收服夏散雨,那个后来闻名天下的作曲大家。现在她又抢先帮助孟槐,她相信孟槐以后效劳的是她,是他们陈氏。 她正欲悲悯地感慨几句,让孟槐更加死心塌地。谁成想商行拨开人群过来,很是看不上地睨视着孟槐。 「不过是两个铜子儿,小爷我方才听了还以为是两百两黄金,竟然让一个七尺男儿感激成这样。」 陈遥知瞳孔猛缩,认出商行来。她眼神惊乱望去,看到裴元惜,以及裴元惜身边的公冶楚。更是一颗心惊了又惊,凉了又凉。 怎么可能? 裴元惜怎么会在,还和陛下公冶楚一起,他们三人? 公冶楚! 这张脸她记得,无一时忘记过。这个恶魔一样的男人,看着像是清冷如玉的世家公子,实则比最可怕的魔鬼还要恐怖。 为了裴元惜,这个男人杀了多少人。 她浑身发凉,那刻骨铭心深入骨髓的剐肉之痛席卷而来,痛到她差点站不住。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却已然是手脚冰凉。 拼命安慰自己这不是上一世,现在还什么都没有发生,她要趁所有的一切能改变时摆脱前世的命运。 裴元惜之所以能入公冶楚的眼,不就是会笼络人心。上一次虽然陛下雷霆大怒,祸及他们陈氏在东都城的生意,但她并不是很愤怒,因为这一世不一样。 她刚开始以为重生的是裴元惜,后来她细细想过那个人不是裴元惜。如果是裴元惜,这一世就不会冒出一个景武帝。 所以她猜和她一样有机缘的那个人是前世没有的皇帝,皇帝护着裴元惜肯定是有所图。好在皇帝不是公冶楚,手段不够狠辣不够无情。 而且皇帝必定和她一样,他们的敌人都是公冶楚。 在她思量的时候,商行已经收服孟槐,并安排一个侍卫带他离开。她在看到一个侍卫递过来的两个铜子儿,感觉天旋地转。 皇帝很明显也想占先机。 「陈姑娘,不要总想着趁火打劫。以为凭两个铜子儿就能让人替你卖命,你可真看得起自己。」商行闲闲地说着,眼神很是不屑。 陈遥知捏紧那两枚铜钱,她在想要不要和商行联手。 商行未曾多看她一眼,欢欢喜喜地朝裴元惜跑去。她又恨又气,暗暗发誓她一定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一世她才是上天眷顾的那个人。 不甘心地退出人群,甚至不敢回头多看一眼,因为她怕极公冶楚。 裴元惜不明白商行为何如此高兴,小声告诉他那个孟槐若真有才能,用起来也要小心谨慎。 商行不解,孟槐的能力他是知道的。后来不仅是楚朝首富,更是他爹手底下的最得用的挣钱好手。 他知道孟槐是娘的人,为何娘会如此说? 「你不看好他吗?」 裴元惜道:「他有没有能力暂且放在一边,单论人品而言他不是一个值得信任之人,而且他看上去老实巴交,实则并不是一个很有底线的人。这样的人若真要用,一定要有完全控制他的筹码。他背不背叛你,取决于你给他的利益有多少。」 商行眉毛皱成两条虫子,「我听说陈遥知同你家以前的琴棋夫子颇为交好,依你看那位夏夫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裴元惜以为他调查过陈遥知,所以才知道夏夫子,并不以为意,「夏夫子才情确实有,但他为人不行。说得好听是愤世嫉俗,说得难听是自以为是。他耳根软很容易被人洗脑,又不知变通不谙人心,若一心做学问倒是可以,旁的路一条都走不通,很容易被人利用或是成为别人手中的刀。」 他「哦」了一声,怪不得夏夫子后来醉心作曲,成为一代作曲大家。 别人都说他娘慧眼识人,手下的人全是能人。原来并不是娘有慧眼,而是知人善用,所以那些人前世才一个个出人头地。 第65章 「那位陈姑娘你要小心一点,她或许和我一样知道以后的事。」他对裴元惜说着,调皮眨眼。 裴元惜有过怀疑,若不然她解释不出陈遥知对她的敌意。听到商行的话,并不意外。「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商行又道:「今天这一出其实前世有过,不过那个出手帮助孟槐的人不是她,而是你。」 裴元惜何等聪明,瞬间就想到刚才他问起夏夫子的事。如果这一次陈遥知是复制她做过的事,那么对方和夏夫子走得近是不是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 原来如此。 竟然是想剽窃她的人生。 「她后来怎么样?」她问。 商行声音更低,「她呀,嫁给你哥哥了,后来死了。」 说到死的时候,商行下意识看向自己的亲爹。裴元惜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公冶楚一眼,立马明白陈遥知是怎么死的。 两人在说悄悄话的时候,公冶楚的眼风不时扫过来。 商行觉得突然后背一凉,抬头看去正好撞见他爹那冰冷复杂的眼神。连忙弯眉一笑,讨好不已。 公冶楚冷哼一声,朝一直躲在暗处的宣平侯招手。 宣平侯冒着冷汗心虚地过来,先是行过礼,然后打着哈哈说什么路过之类的客套话,表示天色已晚,他该带女儿回去。 父女二人告辞离开。 今夜宣平侯受惊不小,几次想问女儿公冶楚怎么会和他们在一起。看到裴元惜一直紧锁眉头,他又不好问出口。 裴元惜在想陈遥知的事,好半天才发现宣平侯一脸的纠结。 「爹,你是不是想问大都督为什么会和我们在一起?」 宣平侯脸色越发纠结,「元惜,你可知陛下和大都督……他们……」 「爹,我之前不是说过陛下有意替我做媒,所以今天他不仅邀请了我,还请了大都督。」 听到她这句话,宣平侯纠结的脸拧成麻花。一个陛下就够头疼的,还来一个大都督。陛下竟然干着拉纤保媒的事,撮合的还是元惜和大都督。 这……这都是什么事? 「那……那大都督他……他愿意?」 她笑了,「他愿不愿意我不知道,我不愿意。」 「不愿意……也好,但是元惜你话不能说太直接,要委婉要迂回一些。大都督他不会卖陛下的面子,更不会看你爹的面子……」宣平侯想说的是公冶楚比陛下还可怕,是最不能惹的人。又怕说得太严重吓坏女儿,急得语无伦次。 「爹,我知道怎么做。」 宣平侯心里乱糟糟的,他想破头都想不明白,元惜怎么就和陛下大都督这对君臣扯在一起。不过有件事情他清楚地知道,元惜确实嫁不出去了。 除非是嫁给陛下或是大都督中的一人。 真是愁死人。 那边父子俩目送他们走远,公冶楚冷着脸,商行看上去很是开心。然后冷脸的走在前面,一脸欢喜的那个跟在后面,竟不知哪个是君哪个是臣。 陈遥知从暗处现身,恨得牙齿「咯咯」作响。 好一个扮猪吃老虎的少年皇帝,她敢肯定对方绝不是外面看上去的那么单纯,更不会如传言中的一样荒唐。 帝王心,海底针。 看来小皇帝不仅断了公冶楚称帝的路,还处心积虑想从公冶楚手里抢走裴元惜。虽然对方抢占她的先机,但若是为了对付公冶楚,必要时她不介意助对方一臂之力,甚至愿意与虎谋皮。 她转头追上裴氏父女,对于宣平侯那个前公爹,她还是很有把握获取好感的。 宣平侯不认识她,被她叫住时一脸莫名其妙。等听到裴元惜说出她的身份后,一张脸比锅底还黑。 「你就是陈家的姑娘?我正打算问问你们陈氏长辈,到底是怎么教女儿的?看上去像是读过书知书达理的样子,怎么生了一副蛇蝎心肠?」 陈遥知那个气,前世里这位公爹对她可是很满意的。 「裴侯爷,那是一场误会。我知道裴二姑娘会错我的意思,虽然我家的铺子损失不少,但我不怪她。」 宣平侯半信半疑,脸色却是好看一点。 「我是诚心想同裴二姑娘结交,若是裴二姑娘肯赏脸,我诚邀裴二姑娘参加我办的赏花会。此次赏花会设在我们陈家的别院,是我同曾姑娘一起办的,届时我会送帖子到侯府,还请裴二姑娘赏脸。」 曾姑娘即曾太妃的侄女。 宣平侯思忖着元惜确实该出门交些朋友,这位陈姑娘看着不像什么奸滑之人。他有些意动,看向裴元惜。 裴元惜的脑海中浮现三个字:鸿门宴。 去不去呢? 当然要去。她不仅要去,而且还要好好看戏,看看这位想剽窃她人生的陈姑娘究竟还要做什么。 第66章 京中的贵女们她一个也不认识,沈氏怕她露怯,特意拜托顾氏的娘家侄女顾嫣照应她。顾嫣长相中等身形略为丰腴,看人时不看人眼睛总是低着头。 裴元惜很怀疑这样一个人如何能照应别人,心道怪不得舅母没有起意让世子表哥娶顾家的女儿,原来是顾嫣确实不能担当起侯府主母的重任。 见到洪宝珠,可算是有个说话的人。 洪宝珠知道她也在受邀之列,这才来的。比起她的两眼一抹黑,洪宝珠虽然多年没有参加过贵女们的宴会,却也知道这些人都是什么来头。 她一边听着洪宝珠小声介绍,一边将这些人对上号。 主办赏花会的是曾太妃的侄女曾妙芙和陈遥知。曾家虽不显贵,但因为有曾太妃的关系在东都城里很是受人奉承。以往因为沈氏和曾太妃交好,曾妙芙和裴元君几乎是形影不离。 而今陪在曾妙芙身边的人不是东都城任何一家的姑娘,而是陈遥知。 陈家满门白身,但架不住在清流文人中地位崇高。在云仓陈氏的老宅里,还有先祖皇帝的亲笔提书。 丹心一片,桃李天下。 陈氏非勋非爵,却有先祖皇帝赏赐的丹书铁券。这也是陈氏多年来屹立不倒的原因,也是世人尊敬奉为上宾的理由。 贵女们都是相互熟识的,彼此三三两两地交谈着,裴元惜和洪宝珠就如同闯入她们其中的异类。顾嫣早就不知何时与一个姑娘在角落里低头说话,压根谈不上对裴元惜有所照应。 曾妙芙介绍陈遥知,收到一片赞美之声。 世家官家出来的姑娘们,一个个眼活心亮,鲜少有像顾嫣那样的。她们恭维着陈遥知,虽然其中不少言不由衷之人,但表面上瞧着和和美美。 「真虚伪。」洪宝珠小声嘀咕,「我最烦她们说这样的话,打量着谁听不出话里的刺来。嘴里一个个满口引经论典,实际上算计起人来都不是什么好货。」 裴元惜微微一笑,「我们只当来看戏,不就得了。」 洪宝珠一愣,然后笑起来,「还是你会点拨人,其实这可比看戏有意思多了。」 她说起以前的一些事来,什么谁给谁使绊子,谁又让谁当众出丑。两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人投来不屑的目光。暗道不愧是一蠢一傻,果然是臭味相投。也不知曾姑娘是怎么想的,怎么把她们也给请来了。 曾妙芙哪里愿请她们,还不是曾太妃发过话。说是日后但凡有宴会之类的,别忘记给裴家二姑娘下帖子。加上遥知姐姐极力劝说,她这才同意下帖子。而那个洪宝珠,也是遥知姐姐提议邀请的,说是怕裴二姑娘认生。 遥知姐姐就是心善。 在此之前曾妙芙没见过裴元惜,还以为一个傻子那必定长得好看不到哪里去。先前听说陛下有意让裴元惜入宫,她还恶意地想过说不定在陛下的眼里裴元惜就如同那些毒虫毒蛇一样。 早前姑姑总召她进宫,有意让她在陛下面前露脸。谁知露脸不成,她被那些毒蛇吓得半死,病了近半个月才好。 那个性情怪异的皇帝,她可不敢再有想法。 听到京中的传言时她还不信,实在是难以想象陛下会喜欢姑娘。后来遥知姐姐亲口告诉她,她这才相信。 没想到传闻中的傻女长得还挺好。 她是不承认裴元惜比自己长得好,至少在她看来裴元惜就算长得再好,也不能改变曾经是一个傻子的事实。 所以她身为主家,竟然没有替别人介绍裴元惜,也没有主动上前打招呼。而是就那么把人晾在那里,直到陈遥知提到对方。 陈遥知当下款款朝裴元惜走来,郑重其事地向裴元惜道歉。 虽说是道歉,言语里却是指责裴元惜不知好歹。陈家的无妄之灾都是因裴元惜而起,她是多么的通情达理才会放低身份向对方道歉。 一时间,不少鄙视的目光朝裴元惜投来。 曾妙芙十分气愤,她当然站在陈遥知一边用眼神谴责裴元惜。 陈遥知语气诚恳,略带一丝悔意,「是我做事太过贸然,早知裴二姑娘有陛下相护我委实不应该出头。不想没能帮到裴二姑娘,还让裴二姑娘误会我的好意。若有下一回我一定不敢如此,还请裴二姑娘原谅我。」 姑娘们议论纷纷,这是好心没好报。在她们看来裴二姑娘定是嫉妒陈姑娘,才会在陛下面前小人告状。 这些姑娘皆妙龄,若是陛下选妃,她们中大部分都是要应选的,所以很多人对裴元惜或多或少都有敌意。 陈遥知的话,无异于激起民愤。 鄙视的目光越来越多,越来越不耻。 洪宝珠气得脸通红,又不知道该如何替裴元惜辩解。虽然她不知道事情的经过,但是她相信元惜妹妹肯定不是那样的人。 第67章 「你这是道歉吗?我怎么听着你像是在指责元惜妹妹?」 「裴二姑娘如此行径,难道不应该被人指责吗?」一个绿衣姑娘替陈遥知抱不平。 裴元惜拉住洪宝珠,淡淡的眸朝陈遥知看去。「那日之事陈姑娘心知肚明,我不需要为自己辩解什么,陈姑娘道歉是应该的。」 陈遥知高傲不失得体,「纵然裴二姑娘对我误会颇深,我还是应该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谅我的多管闲事。」 「道歉是你应该做的事,你为什么多管闲事你自己心知肚明。你的行事太过令人恶心,原不原谅是我的事,所以我的答案是不原谅。」 众人哗然。 这是什么态度。 也太嚣张了! 不就是仗着陛下的恩宠,竟然如此目中无人。陈姑娘真是可怜,原以为好心帮别人,没想到反而被人恩将仇报。 洪宝宝一脸崇拜,两眼放光,「元惜妹妹好样的,对付这样虚伪的人就不应该原谅。她以为假惺惺当众道歉你就应该原谅她吗?她做梦!」 有些姑娘们犹疑起来,不确定的目光在陈遥知和裴元惜之间游走。 陈遥知敛着气,挤出一抹笑,「我问心无愧。」 「陈姑娘既然问心无愧,又何必道歉?」裴元惜回道,语气平缓。 她越是气定神闲,陈遥知就越是心恨。上一世的裴元惜是令陈遥知又嫉妒又痛恨的存在,这一世她绝不允许对方还能够享有高高在上的荣宠。 两人言语机锋互打哑谜,气氛一时尴尬。 曾妙芙身为主家不得不出面发话,她别有深意地看裴元惜一眼,眼中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喜。「遥知姐姐,今日是赏花会,可别为了某些不知感恩的人坏了我们的好心情。」 有人附和,有人起哄,接下来应该进入的是赏花会的主题。 举凡赏花宴,都是姑娘们展现才艺的场合。曾妙芙提议换个新玩法,很快得到姑娘们的热情相询。 裴元惜和洪宝珠重新被晾在一边, 洪宝珠忿忿,这些人就是故意的,肯定是又要玩什么行诗令故意让她们难堪。她琴诗不会,元惜妹妹应该也不会,她们等会只能干坐着。 果然曾妙芙的新玩法并未将她们算进去,美其名曰为她们好,她们看着即可。 新玩法名为诗琴画意,是一种猜花令:即取一幅画给人看,第一个看到的人作诗,第二个人要从第一个人的诗中猜出是什么花,然后弹一首曲子。第三个人则从诗作和曲子里猜花并且作出一幅画,最后一人猜花名。 裴元惜一听这个玩法,别有深意地看一眼陈遥知。 陈遥知自认为有傲视他人的才情,当曾妙芙说出这个法子是她想出的后,她收到不少惊讶和崇拜的目光。 上一世裴元惜正是因为猜花令在东都城里名声大噪,这一次自己倒要看看,没有那些辅助之人没有这些扬名的机遇,裴元惜还怎么能引起公冶楚的注意,怎么能得到公冶楚的宠爱。 只要公冶楚不会爱上裴元惜,前世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裴元惜啊裴元惜,我就算是拿你们的东西来用,抢你的东西又如何。 这些都是你欠我的! 新玩法在姑娘们中间引起极大的兴趣,所有人都跃跃欲试。猜花令开始,陈遥知是第一组的作诗人。 只见她假作沉吟,念道:……敢于春风争,暗香入罗帏。 一阵夸赞之后,紧接着是一阵清雅的琴声,琴声过后是第三人猜意作画。 洪宝珠和裴元惜坐在一起,洪宝珠的嘴倒是不停,一边吃着点心一边吐糟,「鬼知道是什么东西,弹的又是什么玩意儿。」 裴元惜神色很是放松,好像真是来看戏一般。 她声音不小不大,「既然是猜花令,左不过是梅花菊花迎春花、水仙茉莉牡丹花,有什么难猜的。」 「那你猜这是什么花?」洪宝珠睁大眼,元惜妹妹就是聪明。 裴元惜浅浅笑道:「梅花。」 正在作画的姑娘手一顿,茫然地看着前面弹琴的人,弹琴的人又看向陈遥知,陈遥知的脸色自然谈不上多好看。 洪宝珠一看她们的表情,就知道裴元惜猜对了。她顿时来了兴致,脸上写满兴奋,「元惜妹妹那你说,她们接下来要猜什么花。」 「菊花。」裴元惜回道。 另一组刚取到要猜的画,画就在曾妙芙的手里。曾妙芙看着自己手里的画,被那硕大的菊花差点闪瞎眼,气得把画揉成一团。 这猜花令没法玩了! 那个傻女,她就是来砸场子的! 可怜那作画的姑娘,是停笔也不是接着画也不是。眼见着没人发话,她还得硬着头皮描补手里的画。左画西画总算是画完,明眼人瞧着虽说一团糊糊的,但大抵是朵梅花。 第68章 她长松一口气,把画往最后猜花的姑娘手里一塞,她算是把烫手的山芋给递出去。那猜花的姑娘一张脸胀得通红,不知是气的还是臊的。 曾妙芙咬碎银牙,「猜啊,你怎么不说话?」 猜花的姑娘一个激灵,声音似蚊子嗡嗡,「梅花。」 真是一个比一个尴尬,每个人的脸色都精彩得很。 洪宝珠再也没忍住,先是「扑哧」一声,尔后是放肆大笑,直笑得前俯后仰畅快至极。到后来甚至夸张地捧着肚子,一副受不了的模样。 她是真的痛快,笑得眼泪流出来。「哎呀不行了,真是笑死我了。你们这些人真好玩,那位黄姑娘鬼画符一样涂半天,最后出来还是一朵梅花,何必呢?还有李姑娘,你不是知道答案是梅花吗?干嘛回答得那么小声。」 这下不止是曾妙芙羞愤,很多姑娘都觉受辱。 她们向来自诩东都贵女,几时受过此等羞辱。那闲坐着似看戏般的两人,一个是曾经被她们嫌弃的胸无点墨之人,一个是痴傻多年的傻女。 被如此这般的人耻笑,焉能不觉得羞耻。 原本应该书墨飘香琴声悠扬的赏花会,竟然闹成一个笑话。若是传扬出去,不止是主办的曾妙芙和陈遥知没脸,她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班门弄斧,碰巧猜到而已。」一个姑娘道,接着有几人附和。 洪宝珠不服,「有本事你们也先猜一个试试?」 那被怼的姑娘气得半死,这个不通教化的蠢货。猜花令也好,传诗令也好其实都是幌子。重要的是过程,是她们展现自己才艺的时机。 「你们有本事猜花,敢不敢弹琴作诗?」 洪宝珠怂了,脸色不忿地闭嘴。 曾妙芙的脸色总算是好看一些,不屑地看向裴元惜和洪宝珠。一个蠢一个傻,琴诗都不会还好意思抢猜花令。 她身边的姑娘见她脸色缓和,迟疑问道:「曾姑娘,我们还继续吗?」 「继续,不能因为某些不识抬举的人坏了我们的兴致。」曾妙芙抬起下颔,示意重取一幅画。 陈遥知静婉而立,旁人瞧着只当她不争不抢,是个清雅不计较的性子。然而没人注意到她的眼神,那看向裴元惜的目光阴鸷而怨恨。 上一次她引以为傲的才情在这个傻女面前一文不值,没有人在意她琴艺有多高,没有人在意她作诗有多好。 重活一世,她没有一日懈怠。她看杂书看地方志,暗中谋划着自己想要的一切。她以为再次出现在东都城,自己将是那个碾压一切的存在。 没想到这个傻女还是如此让人恨得牙痒。 「裴二姑娘,你若是对这个玩法很感兴趣,不如你也试一试如何?」 「不如何,我这人懒。我不喜欢动手,我只喜欢动嘴。」裴元惜说着,放松而闲适。 那个绿衣姑娘又出头,「不会就不会,说那么好听做什么。」 「嗯,我确实不会。你们继续别管我们,我们在一边看着就好。」裴元惜说得随意,压根没有半分羞赧。 曾妙芙脸都气歪了,合着她们是戏子不成,凭什么要表演给一个傻子看。她绷着一张脸,隐约可见火气。 洪宝珠夸张地喊起来,「哎呀,曾姑娘生气了。原来曾姑娘这么喜欢生气,瞧着像喇叭花,一开花就炸!」 「你才是喇叭花!」曾妙芙气得发抖,她一把夺过新取来的画,狠狠揉成一团丢弃在地。 洪宝珠故意露出害怕的表情,「曾姑娘你的脾气要收一收,你可是东都城姑娘们的典范,曾太妃时常夸奖你。你如此失态,若是传出去别人怎么想?你没看到黄姑娘李姑娘都被你吓坏了吗?」 曾妙芙眼一瞪,果然在好些人脸上看到吃惊的神情。 她心生懊恼,深吸几口气,对陈遥知道:「遥知姐姐,玩法是你想的,你可还有其它的点子?」 洪宝珠暗笑,就知道这些一个个会做面子功夫的姑娘没有一个善茬。刚才夸陈姑娘的时候一个比一个起劲,现在闹成这样曾姑娘立马把陈姑娘推出来。 陈遥知哪有什么新鲜的玩法,她擅长的是琴艺和作诗,并不是游戏。 这时洪宝珠瞄到丢弃在地上的画,问裴元惜,「我看这个就挺好玩的,不知道新取来的画上画的是什么,元惜妹妹不如你再猜一猜?」 裴元惜就知洪宝珠促狭,装作烦恼地苦思一会,「总来一些寻常的花多没有新意,肯定不会再是什么梅花菊花,我猜是合欢花。」 曾妙芙震惊了,这都能猜到。 她震惊的样子实在是没能控制住,洪宝珠不留情地大笑起来,「元惜妹妹,你真厉害,看来你又猜对了。」 「不可能!」那个绿衣姑娘说着,拣起被丢弃在地上的画,揉展开来一看脸色极其不好。 第69章 那画不是合欢花是什么。 洪宝珠笑得更大声,她今天真是太开心了。元惜妹妹怎么这么对她的脾气,要她是个男的,她立马把人娶回去。 裴元惜面露微笑,实在不是她厉害。而是之前曾妙芙让人去取画时,她从曾妙芙的口型猜出来的。 这一下,即便是曾妙芙还要继续,许多姑娘也不想玩了。 好好的猜花令闹成这样,谁还有兴趣玩下去?刚开始大家还觉得是个好点子,玩法也新奇。不想一个傻子都能识破,当真是丢尽脸面。 有些人本来不就不太服气陈遥知,一个白身家族出来的姑娘凭什么端得一副高架子。她们再不济父兄也是有官职在身的,凭什么要捧着她。 陈遥知心里发苦,更发恨。 她本想着借此机会在东都城扬名,让裴元惜亲眼看到她是如何出尽风头受人追捧的。不想曾妙芙如此不经激,关键时刻还把自己推出去。 一时间冷了脸,傲然地走到一边。 「元惜妹妹,今天的戏真好看,比戏园子演得还好看。」洪宝珠煽风点火,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嘲笑。「上次我父亲带我去看耍猴,逗死了。不过还是今天的戏好,比耍猴还好看。」 被人当成耍猴的,曾妙芙哪里还能忍。 她一个怒火冲顶,一扫前面桌子上的东西。只听得一阵碎响,杯子点心茶火碎撒一地,有一些茶水还溅到旁边人的身上。 「你们……简直是欺人太甚。一个蠢货一个傻子。我请你们来都是看在遥知姐姐的面子上,你们凭什么在我的赏花会上指手画脚。」 裴元惜慢慢站起来,眼神直视她,「这么说我们还要感谢陈姑娘?方才你说我是傻子,你怕是没有见过真正的傻子是什么样子?」 什么意思? 众人惊疑之时,就见裴元惜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水。然后「嘭」一声摔碎杯子,再一脚踢翻前面的矮桌。 所有人都惊了,包括正在盛怒中的曾妙芙。 陈遥知心中窃喜,这下真是太好了。裴元惜自己作死得罪曾家,得罪整个东都城的贵女们。她倒要看看今日过后,这个傻子还如何收买人心。 「裴二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她假意吃惊。 裴元惜环顾四周,「不做什么。我都傻子了,当然要有一个傻子的样子,否则怎么对得起你们一口一个傻子地称呼我。」 话音一落,她又一脚踢翻旁边的矮桌。桌上的东西哗啦啦倒一地,倾刻间一片狼藉。 洪宝珠刚才也惊了,眼下回过神来只觉得胸臆间充斥着说不出来的激荡。她几步冲过去,举起一把琴狠狠摔到地上。 琴弦崩裂,发出刺耳的声音。 「你……洪宝珠,你又干发什么疯?」一人惊呼。 洪宝珠得瑟地抖着肩,「你们以前不说我对我弹琴是对牛弹琴吗?我都是牛了,还不许我撒个野什么的。」 她朝裴元惜耸耸肩,「你说是吧,元惜妹妹?」 太痛快了! 还是元惜妹妹厉害,干了她一直不想干的事情。她早就想当着这些人的面扬眉吐气一回,今天她要是认怂,她就不信洪! 「你们尽管冷嘲热讽啊,反正在你们的嘴里我和牛一样听不懂你们弹的曲子。下回再有人敢在我面前说什么对牛弹琴,我可不会再忍了!」 不仅不会忍,还要打回去。 所有人被震慑住,曾妙芙快气疯了。 陈遥知的目光紧紧盯着裴元惜,闹成这样正合她意。裴元惜这一世被自己抢走先机,也只能笼络像洪宝珠这样的蠢货。 裴元惜眼风冷冷,「曾姑娘见识到了吧?要是还不知道傻子疯子是什么样子的,我们不介意让你再见识见识。」 曾妙芙已经气到一句话说不出来。 「曾姑娘不说话,那就是受教了。既然如此,我们也算是教会你一样东西,感谢就不必了。」裴元惜朝洪宝珠勾手,「走吧。」 洪宝珠被她那傲视一切的霸气折服,屁颠颠地跟在她的后面。所有人目瞪口呆,就这样看着她们若无其事地离开。 等到她们快出月洞门,才有人惊呼起来,「这把七弦琴,可是陈姑娘送给我的。」 那惊呼的姑娘气愤地堵住两人,吵着要洪宝珠赔琴。洪宝珠身为将军府的嫡女,自然是不差钱的。 「我说王姑娘,以前说对牛弹琴的人里面你声音是最大的吧。我摔烂你一把琴怎么了?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学武出身的洪宝珠自带一股江湖气,那么一挑眉,眼睛那么一瞪,把吵着要赔琴的王姑娘吓得不轻。 「又不是我一个人说,你凭什么可着我一个人欺负……」 「你声音最大,你自认倒霉。」 第70章 王姑娘不服气,「琴是陈姑娘送我的,可不是一把普通的琴……」 洪宝珠还要凶她,被裴元惜制止。 裴元惜目光冷淡,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一把琴而已,我们还是赔得起的。过几日我的琴行开张,到时候王姑娘想要什么琴随便挑。」 陈遥知不敢置信,这个傻女竟然要开琴行。她以为开琴行是开杂货铺子吗?连五音都认不全,还敢开琴行,简直是可笑至极。 上一世裴元惜就不通乐理,除了会写一手字没有半点拿得出手的才情。她记得很清楚,对方不会弹琴。 洪宝珠也是一头雾水,「元惜妹妹,你要开琴行?」 「对啊,开琴行。不仅要开琴行,我还打算弄个笔墨纸砚的铺子、办个诗社。以后有条件,我再建一家书院。」 好大的口气。 开琴行和铺子可以,办诗社和建书院那可不是普通人能办到的。就凭她一个傻女,哪里来的自信,又哪里来的能力和财力。 别说是旁人,就是洪宝珠也以为她是在故意气那些人。 「对,对,我们就要办诗社建书院!」 裴元惜唇角含笑,「名字我都想好了,我们的琴行商铺、诗社书院都以第一为名。第一琴行、第一笔墨行、第一诗社和第一书院。我敢叫第一,别人只能叫第二,到时候我再请陛下给我们亲笔写牌匾。」 放眼望去,那些姑娘们几乎都傻了。她们看裴元惜的目光不仅像傻子,而且像看一个疯子。寻常人哪里敢想这些,更别提还是一个姑娘。 不是她们耳朵有问题,就是裴元惜真是个傻子。 洪宝珠咽着口水,她怎么感觉元惜妹妹是认真的。「元惜妹妹,你是认真的?」 「你看我像开玩笑的样子吗?诗社和书院暂缓一缓,琴行和笔墨行倒是不费什么时日。你入个股吧,不拘入多少。以后你走到哪里也可以告诉别人,你名下有琴行和笔墨行的,是个文雅人。」 「入,入,入。」洪宝珠一连说三遍,「元惜妹妹你可别诳我,我这就回去拿我的私房钱。以后你要真开诗社和书院,一定要给我留一份。」 「那是当然。」裴元惜笑道,压低声音,「这些都不是什么赚钱的生意,日后我要是有来钱的路子,也会算上你的。」 洪宝珠眼睛睁得极大,头点得像磕头。 「元惜妹妹,从今往后。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就认定你了!」 「有眼光,跟着我保证你不后悔。」裴元惜似笑非笑地看着那群明显被惊吓到的姑娘们,若有所指地望着天,「谁让我上面有人,有那么大一个靠山我怕谁,我自然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敢和我比!」 这还真的是。 有人反应过来,裴元惜可是有陛下撑腰的。那什么诗社书院听起来虽然不可思议,甚至是有些荒谬。但若是陛下在背后支持,保不齐裴元惜还真敢去干。 只是陛下真的会和她一起胡闹吗? 有人心生后悔,她们是不是不应该得罪裴元惜?凭着对方深得陛下的恩宠,她们交好一二总不会是坏事。 到底是谁误导她们,害得她们错失和裴元惜缓和关系的机会?有些心眼活的人看看陈遥知,又看看曾妙芙,脸色变得微妙起来。 有人吞吞吐吐地告辞,然后是一个接一个,差不多一大半的都开了口。曾妙芙不仅脸气歪了,鼻子也气歪了。 好好的赏花会弄成这样,都怪那个傻女! 裴元惜和洪宝珠已经有说有笑地穿过月洞门,远远还能听到洪宝珠夸张的欢呼声。 来接裴元惜的是裴济,裴济是侯府公子,纵然并未被立为世子,但整个东都城谁不知道他是将来的宣平侯。 少年公子温和稳重,最是易得姑娘们的芳心。他玉树临风地站在马车前,已有不少跟着出来的姑娘们频频看来。 裴济目不斜视,静静看着自己的妹妹和一红衣女子在说话。 那红衣女子明丽活泼,应该就是洪家姑娘。 洪宝珠尚在兴奋中,拉着裴元惜不放,「元惜妹妹,就这么说定了。我这就回去取银子,你的生意无论哪样我都要占一份。」 「好。」裴元惜回着,余光瞄到送人出来的陈遥知。 商行说,陈遥知将来要嫁的人是哥哥。 早在知道这个消息后,她便有意在哥哥面前嘀咕。几次提起上回在青龙书院附近发生的事,一再暗示陈遥知是故意为难她。 裴济最是疼爱她这个妹妹,上回的事情他当然知道,还知道陛下借此给妹妹出气命人搜查过陈氏在东都城所有的铺子。 他听到有人称呼陈姑娘,下意识看过去。 陈遥知也在看他,目光复杂而怀念。曾经夫妻几载,她不可能视他为陌生人。说句实在话,他品性上乘是个好丈夫。 第71章 在婚后的相处中,她已然对他有一点动心。只是他对她始终敬重有余恩爱不足。反倒是对庶出的妹妹裴元惜疼若明珠,这也是她更加嫉妒裴元惜的原因。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竟然如此直白地打量一个外男。裴济微不可见地皱着眉,眼底闪过一丝厌恶。 陈遥知察觉到他的嫌弃,一颗心更是恨得厉害。 前世里他们最终相遇时,他就为她深深着迷。他欣赏她的才情,爱慕她的容颜。嫁入侯府后他对她敬重有加,屋子里连个通房都没有。 恍惚间,她不知不觉朝他走去。 等她回过神时,赶紧转向另一边朝着裴元惜的方向,「裴二姑娘,方才我听你说要开琴行,不知是真是假?」 裴济疑惑不已,妹妹要开琴行,他没听说过啊。 洪宝珠挡在裴元惜的面前,「对啊,我们就是要开琴行,怎么了?难道就许你们陈家开琴行,别人就不能开了吗?」 陈遥知恰当好处地表现出无奈又好心的表情,眼角的尾光若有若无地划过那边的裴济,「当然不是,只是开琴行不比开铺子,我担心你们不懂行到时候会遇到很多麻烦。」 「陈姑娘不是怕我们抢你生意吗?」洪宝珠挑着眉,她就是看不惯这个看上去仙气飘飘的陈姑娘。真要是仙女那干嘛不好好待在云仓闲情雅致,跑到东都城里来兴风作浪,分明是个心机重的。 陈遥知还是不恼,似乎并不计较她的言语刻薄,「我怎会那么想。天下之大,谁开琴行不是开,也不差你们这一家。我不过是好心提醒,你们若是不怕赔银子就当我没说。」 裴元惜笑道:「陈姑娘说得极好,天下之大谁开琴行都可以。既然陈姑娘如此大度,又特意来提醒我们。不如我们就开在陈姑娘的对面,若有不懂的还可以上门向陈姑娘请教。」 陈遥知的脸当下就挂不住。 洪宝珠递给裴元惜一个真有你的眼神。「陈姑娘就这么说定了,你到时候可千万别后悔。」 陈遥知气得不知如何接话,要不是还有不少人朝这么看过来,她真想好好骂洪宝珠一顿。不知活的蠢货,活该被裴元惜当猴耍。 裴济皱着眉头,眼神中还是不掩厌恶。 她的肺都快炸了,这个男人怎么回事?明明前世里很是欣赏她,这一世为什么会用那样的眼光看自己。 裴元惜啊裴元惜,你害得那么多人无辜枉死,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护着你?这一世我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再次荣享富贵受尽宠爱。 就算不是公冶楚,别的帝王也不行! 「裴二姑娘,你真的要如此吗?」她的眼中全是威胁。 裴元惜像是没听不清一般靠近一点,「陈姑娘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裴二姑娘,我不欲与你为敌,甚至还曾想结交你这个朋友。我不知道你为何对我有敌意,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处处针对我。我一片好心你不领也就罢了,非要来抢我家的生意,这就有点过了吧。」 她是多么的委屈,如果不是知道她是重生之人,不知道她心心念念要剽窃自己的人生,裴元惜还真的会不忍心。 「你真的是好心吗?」裴元惜笑得极冷。 「当然。」陈遥知面露真诚。 裴元惜又靠近一点,声音极低,「你故意拉拢夏散雨,又想收服孟槐,还有今天的猜花令,你在做什么你自己难道不知道吗?」 陈遥知心一惊,她怎么会知道?难道自己又猜错了,真正重生的人是她?可是为什么这一世当上皇帝的人不是公冶楚? 「你……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越是被人看穿,越不能承认,陈遥知眼神闪烁。 「别装了,你是人是鬼我都不惧。你处心积虑想抢走我的人生,也要看我答不答应。」裴元惜往后退一步,眼神比之前更冷,「你想走我的路,我只好让你无路可走!」 陈遥知呼吸一窒,像被人扼住喉咙般遍体生寒。 她感觉自己没法动,心里的恐惧与上一世的绝望如此的相似。全身僵硬身体麻木,寒气从脚底窜起。 不,不会的,她怎么可能无路可走。 就算裴元惜是和她一样是重生的又如何,她比对方活得要久。有些事情她知道而裴元惜不知道。 她知道的比裴元惜多,她有很多的路可以选择。 「既然裴二姑娘这么说,那我们就走着看。」 裴元惜微微一笑,「好。」 洪宝珠最是见不得她故作高傲的样子,走过来故意撞开她,「你别拦我们的路,元惜妹妹我们赶紧走,我都等不及回去取银子与你合伙开琴行。」 裴元惜被风风火火的洪宝珠一催,这才上了马车。 陈遥知神色不明,盯着那远去的马车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一世她一定要把裴元惜踩在脚底下。这一刻她完全忘记自己重生之后真正要做的事情,满心满眼只想和裴元惜一较高下。 第72章 她已经想好下一步要走的路,送走所有的客人后,她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循着记忆写曲子。 这些曲子在前世流传甚广,让夏散雨扬名天下。她一直写一直写,甚至能想象出自己弹出这些曲子后受到的追捧和仰慕。 她写得太过入神,连书房里进来两个人都没有察觉。 「好曲子!」有人鼓掌。 她骇然抬头,还未开口便感觉脸颊一痛。 打她的人是她的大哥,陈氏嫡支的大公子陈陵。而刚才那鼓掌之人是跟着陈陵一起进来的,看衣着打扮像随从,但气质不像。 她耳朵嗡嗡作响,「大哥,你……你竟然打我?」 陈陵怒火未熄,他一收到东都城的传信看到妹妹做的事情后,他就恨不得立马飞过来。她可真有本事,脚跟都没站稳就敢得罪宣平侯府,还被皇帝给抓到把柄大肆搜查他们陈氏在城内所有的铺子。 她压根不知道陈氏的损失有多大,险些废尽他们在东都城所有的暗庄。一看她这副完全不知厉害的样子,他又扬起手掌。 「闻之,你妹妹是姑娘家,哪里受得住你的怒火。」那随从劝道,陈陵真的收回手掌,脸上怒气未消。 陈遥知这才认真看向那随从,长相平平无奇甚至有些丑,个子倒是高。这人是谁?为何大哥会听他的话? 陈陵压根没打算给妹妹介绍他,一脸不虞地皱着眉头。 他还有闲心取走桌上的曲子,一边看一边手指微动。深邃的眼眸越来越亮,最后是完全不掩饰的激赏,「好曲子,这都是陈姑娘自己作的?」 「是的,偶有所感。」陈遥知说着,终于从方才的羞愤中找到自己的自尊。「一时有感而写,让公子见笑了。」 「好才情,陈姑娘果然名不虚传。」随从赞美道,露出一口白牙。 他这一笑,陈遥知觉得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贵气。能让大哥尊敬的人绝对不可能是普通的人,只是她想来想去也猜不到对方的身份。 「我姓于,名诚。」 「原来是于公子。」陈遥知行过礼,脸上被掌掴的红印还在。 陈陵听到他夸自己的妹妹,怒火总算是消了一些。不过还是很生气,陈家几代人的心血差点毁在自己妹妹的手上,幸好他们藏的最深的地方没被发现。 于诚一边欣赏曲谱,一边问起陈遥知今日赏花宴之事。陈遥知有些纳闷,暗想这人到底是谁,竟然会关心姑娘家的赏花宴。 她挑了一些说,反正就算她不说也会传出来。她说的是裴元惜和洪宝珠大闹赏花宴的事,倒也没有夸大其辞。 于诚用手叩击着曲子,听到裴元惜踢翻桌子时挑了一下眉,「东都城居然还有如此胡来的姑娘,我当真是第一次听说。」 「于公子有所不知,那位裴二姑娘原是个傻女。傻女发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自是不会与她一般见识。」 「陈姑娘雅量,于某佩服。」于诚眼神越发深邃,「我听说那位裴二姑娘极受陛下的恩宠,想来应该有几分过人之处。」 陈遥知的脸色难看起来,一时之间分不清他到底想听什么话。而且在他问自己问题时,大哥居然一言不发。 面上瞧着他是大哥的随从,她怎么觉得大哥才是他的追随者。难道商氏皇族还有漏网之鱼?如果是,那么…… 他也对裴元惜感兴趣! 呵,这些男人眼睛都瞎了吗?论长相才情她哪一点输给裴元惜,前一世碰到公冶楚那个疯子她认输。 可是这一世凭什么? 她故作为难,「裴二姑娘长得很好,听说还写得一手好字。只不过她的脾气……说来就来,若是能收敛些就好了。」 实在是无可挑剔的回答,什么脾气说来就来,不如直接说裴元惜动不动就发疯。于诚闻言并未露出惊讶,反而眼中更是兴味。 她心下一沉,猜不透他到底是何用意。 陈陵这时候插话进来,「你怎么会对一个姑娘家感兴趣?」 「我与那裴二姑娘有过一面之缘,印象颇为深刻。」于诚说着,眸色更加幽深。当真是过目难忘,好一个装痴卖傻的侯府姑娘,自己险些栽在她的手里。 这位叫于诚的不是别人,正是当街挟持过裴元惜的程禹。公冶楚布下天罗地网捉住他,他几乎是动用程家在东都程隐藏的大半实力才得以脱身。 所有人必定都以为他已离开东都城,他却越是危险的地方就越是安全。公冶楚想不到他还会滞留在城内,更想不到他就藏在刚刚搜查过的陈家。 所以他摇身一变,变成陈陵的随从。 他舔舔唇,像闻到血腥气的饿兽。那位裴二姑娘既能得到小皇帝的恩宠,又能得公冶楚的另眼相看,看来颇有几分意思。 第73章 陈遥知不是人事无知的闺阁少女,她当然能看懂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兴趣和占有欲。这位于公子不仅对裴元惜感兴趣,且想占为己有。 嫉妒的同时,她心生一计。 如果裴元惜被这人占去,前世之局自然可破。 「公子若想结识裴二姑娘,或许我能帮忙一二。」 程禹目光轻闪,「有劳程姑娘。」 一旁的陈陵脸色更是不虞,程世子是何用意?不是说好事成之后,两家缔结姻亲他会娶遥知的吗? 程禹看过来,「令妹贤惠。」 陈陵顿时明白过来,眉头微松。 男人嘛,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女人。只要遥知为正室,其他的女人不过都是妾,倒也确实不必在意。 陈遥知已在心里盘算开来,如何让裴元惜和这位于公子在一起。一想到以后裴元惜被这么一个长相丑陋的男人占有,她的心里莫名感到痛快。 裴元惜说要开琴行,她倒要看看一个五音不分的傻子如何开得起来。傻女说要把琴行开在她的对面,她便有事没事盯着那铺子看。 那铺子原本是卖胭脂水粉的,她站在二楼的窗户上能将对面进出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突然铺子里的客人全部往外走,每个人手里都拿了不少东西一个个喜笑颜开,然后铺子的掌柜伙计出来,一个个荷包鼓鼓笑容满面地离开。 她心里一个「咯噔」,就见有人开始往外面清理东西。不到半天的功夫,那个铺子已然布置一新。 等她看到两辆马车停在铺子前,下来裴元惜和洪宝珠以及裴元若时,已经是气得脸色铁青,一不小心手指差点被琴弦割到。 洪宝珠的声音极大,像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元惜妹妹,你动作可真够快的。这才半天的功夫,你是怎么办到的?」 裴元若下意识看向对面,腰背不自觉挺直。 裴元惜但笑不语,她哪有这样的本事,当然是借了小皇帝的光。昨天下午在洪宝珠火急火燎送银子去侯府后没多久,商行的银子也送到了。他不仅送了银子,连琴艺师傅都一并送来。 宫里有琴艺师,自他登基后一直闲置。那些琴师技法高超自不用说,却也是一个比一个眼界高,其中有很多人不愿意屈就一个小小的琴行。 请旨而来的琴师姓郑,郑琴师清瘦而英俊,目光平和说话不徐不缓,裴元惜对他第一印象不错。 洪宝珠又大声道:「看我问的是什么问题,谁不知道元惜妹妹你有陛下撑腰。别说是一个琴行,就是这一条街说不定以后也是你的。」 陈遥知听到这句话,脸阴沉得可怕。 裴元惜递给洪宝珠一个眼神,示意她适可而止。 藏蓝为底的匾额挂上去,烫金的大字闪烁着光芒。 上书:第一琴行。 陈遥知从楼上看得清清楚楚,更是气得头发昏。那个傻女当真敢取,还有那个皇帝,真不知道是如何想的。堂堂帝王再是想讨好一个女人,也没有如此纵容的。 她牙痒地诅咒着,商氏江山迟早要亡。 脸颊还能感觉到火辣辣,就算是知道敷过粉没人能看出来,但她永远记住大哥给她的那一记耳光。大哥说如果她没有本事重新振作陈氏的生意,就让她滚回云仓去。 她如何能甘心。 为了还能留在东都城,她可是和大哥发过誓的。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再输给裴元惜,更不能再犯之前的错误。 一个琴音从手里流出去,她脸上的神情越发的高傲。开琴行有什么了不起的,她要让那个傻女看看,谁才是老天爷安排的真命天女。 琴音悠扬,从琴行飘出去。街上的行人听得如痴如醉,对面的第一琴行里自然也是听得清清楚楚。 郑琴师不由击掌,「好曲!」 洪宝珠磨着牙,一脸忿忿,「那个陈遥知,她就是故意的!」 裴元惜认真听着曲子,眼中慢慢泛起嘲讽。曲子的旋律动听至极,却有着一股说不出来的熟悉。商行说夏散雨原本是她的人,她不难猜出这曲子的来历。 她缓缓地哼出一首曲子,比之陈遥知弹的那首更有意境。郑琴师错愕地朝她看来,眼神中难掩惊喜。 「郑琴师,这首你能弹出来吗?」 「我试试。」郑琴师连忙抚弄琴弦,试了几个音之后完全将她哼的曲子复弹出来。两首曲子碰撞在一起,一时之间如同厮杀。 两家琴行中间的路上,不知何时聚集多人。他们如痴如狂地听着不分伯仲的琴声,三三两两地议论着谁的曲子更胜一筹。 郑琴师的琴艺出神入化,非陈遥知所能比。 陈遥知在听到对面的琴声后,错了一个音。 她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上一世夏散雨之所以有名曲流传于世,背后会不会是那个傻女在操控一切? 第74章 原来如此,她到现在才明白,事已至此她倒要看看那个傻女的本事到底有多大。 上一世夏散雨的成名曲有六首,她本来想着循序渐进一首首地问世。但是现在她不能等了,一首接一首地弹奏出去。 她每有一首新曲,对面不多时也会跟上。到第六首的时候她开始心慌,因为她发现她可能探不到裴元惜的底,反而会掏空自己的老底。 第六首弹完,她已无底可掏。 而第一琴行那边,郑琴师已经被点燃琴艺之魂。他陷在一首又一首的新曲中,如痴如狂地弹奏着。 第七首、第八首、第九首、一直到第十首。 街上的人群已经从中间的位置移到第一琴行这边,从第七首开始陈氏琴行再无动静,唯有第一琴行仙乐飘飘。 第十首余音绕梁,许多人好半天才像是大梦初醒。 「太好听了,这些曲子竟然从未听过。」 「不知是何人所谱,堪称当世名家。」 郑琴师也在问裴元惜,这些曲子是何人所作。裴元惜推了一把被琴声所迷的裴元若,「是我家大姐姐平日里无事时弹的。」 裴元若一脸茫然,她几时弹过这样的曲子?「二妹妹,我几时……」 「大姐姐你仔细回想,这些曲子是不是你平时没事时闲弹的?」 「是有点熟悉。」但又完全不一样,她闲弹的曲子零乱无章。 「那不就是了。」裴元惜靠近她,低语,「我正是听过大姐姐你弹的曲子,学着哼出来的。可能是我哼得有些不太像,竟然会有如此效果。」 裴元若还是一脸懵,乱哼能哼出这样的曲子来,二妹妹莫不是天赋异禀?是了,二妹妹自小聪惠,父亲是夸过的。 郑琴师已是崇拜站起来,朝她深深作揖,「郑某一生自诩不凡,此次请旨出宫其实并非看好琴行,而是想出宫来透透气。不想得遇裴大姑娘如此大家,实在是三生有幸。」 裴元若像做梦一样,完全云里雾里。 裴元惜握住裴元若的手,「大姐姐你听到了没?郑琴师说你是大家。日后世人提及当世琴艺大家,必有大姐姐的名字。」 裴元若已经说不出一个字来,二妹妹说的话她每个字都听得懂,可是连在一起她觉得好茫然。 女大家? 她吗?怎么可能。 「二妹妹,我……」 「大姐姐你别谦虚,古人云青出于蓝胜于蓝。你虽然师从夏夫子,但我相信夏夫子若是知道你今日的成就必会以你为荣。」 裴元若突然明白了,二妹妹这是在给她长脸。 近日来她郁郁寡欢,夏夫子和陈遥知一对壁人般的模样时时现在眼前,她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当中。 二妹妹定是看出来,所以才会有今日这一出。她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有点想哭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复杂。 「二妹妹,谢谢……只是……」 「大姐姐,应该说谢谢的人是我。我记得我还痴傻时大姐姐从不嫌弃我,你会给我拿点心吃,还会替我擦脸擦手。我名声在外,都不是什么好名声。我知道世人在背后如何说我,他们会说我仗着陛下恩宠行事嚣张,会说我傻子多作怪。以后我有一个才名远扬的姐姐,我相信大姐姐你还会像以前一样护着我。」 裴元若突然泪湿于睫,感动的同时也明白她的一片苦心。「二妹妹,你放心,我会一直护着你的。今后我会努力练习琴艺,争取再创造出好的曲子来。」 她要凭自己的能力名副其实,这一刻什么夏夫子,什么陈姑娘统统都不是她在意的。她真正在意的是二妹妹的信任,真正在意的是自己能不能对得起在外的名声。 「好,我相信大姐姐。」 姐妹二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春月等人已是别过脸去抹眼泪。二姑娘真是太不容易了,大姑娘和二姑娘的感情真让人羡慕。 好感动。 行人都被第一琴行吸引过来,有些原本打算入手的人开始询问价格。下人们赶紧上前招呼,春月声音最大。 「各位请听我说,我们东家发话了。凡在琴行购琴一架,且在旁边笔墨行置办笔墨纸砚套装的客人,可获得陛下亲笔题字。仅限前一百名,每人限一套,欲购从速!」 众人哗然。 还有这等好事! 那可是天子墨宝,就算天子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又如何。能得到天子亲笔题字,说出去得多有面子。还仅限一百名,此时不抢更待何时? 「我要一套!」 「我也要一套!」 「还有我,赶紧算多少银子?」 客人们蜂拥而至,不要命地往前挤。 对面的陈氏琴行空无一人,原本进到铺子的人都被这边的动静给引过来。陈遥知脸色越发的难看,那些人中有很多是她认识的,不少人很是仰慕于她。 第75章 他们可知这是在买什么东西,几时见人买琴买笔墨纸砚用抢的,当真是有辱斯文。 她听到那些人高昂的谈话,什么买多少会有陛下的亲笔题字。原来如此,那个小皇帝一看就是亡国之君,要不然怎么会如此纵着裴元惜胡来。 商行在芳茵殿里奋笔疾书,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谁在骂他? 他这么听话这么乖,哪个不要命的敢骂他! 娘说让他不要出面怕引起骚乱,他就乖乖在宫里写字。娘交待他要写一百份前程似锦的赠书,他已经写到六十份了。 好想去看看娘的琴行怎么样。 揉揉手腕,心道不会是爹骂他胡闹吧。赶紧把心腹叫进来一问,得知爹确实出了都督府他时两眼睁得极大。 爹会不会去娘那里了?他得赶紧写完过去,免得爹一怒之下……数一数还没写完的字,皱着眉埋头苦写。 公冶楚确实如他所想,正面无表情地听着远处琴行传来的喧闹声。 马车停靠在离琴行较远的街角,柳卫们一个个做寻常打扮并不引人注意。他已经过来有一会,从两家琴行斗琴开始。 天色一寸寸地暗下去,灯火一盏盏地亮起来。 第一琴行那边依然是挤满人,买到东西且成功登记赠送题字名额的人欢天喜地,没有排上号的人也迟迟不肯离去。 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郑琴师和裴元若忙着调试新琴,郑宝珠在外面招呼客人。裴元惜掌控着全局,刚到后院喝口水的功夫就被人请走。 她低着头从后门被带到马车边,行礼问安。 「上来!」马车内传来公冶楚清冷无波的声音。 虽说男女授受不清,但她不敢违抗公冶楚的命令。再者站在马车边说话实在是有些打眼,万一被人看去反而又传是非。 她提着裙上马车,在公冶楚的示意下坐在左边。 马车内逼仄,彼此的气息无处可逃。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穿衣风格,暗深的色系越发衬托出他的冷峻。剑眉如峰,凌厉如刀。自她上马车后仅有那清冷冷的一瞥,却足已让她正襟危坐不敢动弹。 「就这么怕我?」 她不敢回答,能不怕吗?这个男人杀人不眨眼,连皇族都敢屠尽,还对她起过杀心。她要说不怕那是假的,甚至连装都装不像。 公冶楚冷笑一声,「我看你胆子大得很,陛下都被你指使得团团转,还在芳茵宫为你写赠言。」 她低下头去不吭声,所以公冶楚是来教训她的。 一阵沉默,空气越发令人窒息。 公冶楚扶着额头,眉峰慢慢放松。程禹被人救走,不过他也因此清理了一大半程氏安插在城内的暗桩。因为这件事他已有多日未曾入睡,一闭上眼睛就是尸体成堆血流成河头疼欲裂。 这一会的功夫,他觉得好多了。 「听说你还想办书院,说一说你打算怎么办?」 裴元惜拿不准他的心思,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无论是陛下还是他,将来不管天下姓商还是姓公冶,他们都不会容忍陈氏的存在。 天下清流文人,三分之中陈氏占两分。若陈氏真有心做些什么在这些学子和文官中振臂一呼,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他必定也想打压陈氏。 「梁西谢氏。」她低声回道。 闻言,他认真看她一眼。 梁西谢在前朝是书香第一大家,后来凌朝建立推崇陈氏,谢氏逐渐没落。而今的读书人只知陈家,鲜少有人还知道谢家。 「好想法,或可一试。」说完这句话,他慢慢闭上眼睛。 裴元惜一直低着头,迟迟等不到他接下来的话。他是什么意思?话有没有问完?怎么还不让她退出去? 等了约一刻钟,马车内压抑的气息似乎变得缓和。她鼓起勇气大着胆子半抬头快速看他一眼,一看之下她立马愣住。 只见他靠在垫子上,似乎睡着了。 公冶楚知道自己在做梦,相似的场景相似的房间。另一个「他」保持着上一次梦境中的姿势,怀里的女子像睡着一样。 清弱绝色的容颜,如同刚刚凋零的花儿般没有一丝鲜活之气。原本妍艳的颜色转淡,带着韶华正盛却不得不黯然谢落的忧伤。 「他」紧紧抱着那个女子,替她梳头妆容。「他」的动作是那样的轻柔,生怕弄疼她或是弄醒她。 而她面容灰白,已然死去多时。 「他」修长的手指摩梭着她的脸,从眉眼到唇角,像抚摸一件珍宝。「他」的表情无悲无喜,眼中泛着奇异的怜爱。 他看到「他」在她唇上印下一吻,听到「他」没有起伏的低喃。 第76章 「你说过此生遇我,三世不悔。你想同我生生世世,为何又早早弃我而去?你说得对,我们终将会重逢。别怕,我很快会来陪你……」 「他」存了死志! 他骇然不已,想阻止「他」的行为。然而「他」看不到他,抱着那死去的女子低低诉说着什么。那声音太轻太柔,又带着一丝更咽。 婴儿的哭声从外面传来,他清晰感觉到心快要裂开的痛楚。「他」抱着她一起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就那么一直躺着。 他看到窗外黑明交换,不知不觉中斗转星移已然是好几个日夜。没有人敢进来,直到有人抱着一个襁褓硬闯。 是柳则。 柳则跪在地上哭求,求「他」以江山社稷为重,求「他」不要丢下刚出生的小太子不管,「他」不为所动。 「陛下,娘娘若知你随她而去,她必然不会原谅你。纵然黄泉路远,臣相信她也不希望您去陪她而弃小太子于不顾。小太子是娘娘拼尽性命生下的孩子,您真的忍心他至此以后无父无母吗?」 「他」冷漠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看向那襁褓中的孩子。 柳则接着求「他」将女子安葬,说是眼下天寒地冻尚不会有什么变化,再过几日娘娘的尸身就会变味。 「他」勃然大怒,拨剑要杀柳则。 柳则一脸悲痛,不惧「他」的杀气。劝说道娘娘生前最爱干净,若是她知道自己死后会一日日慢慢腐烂该是多么难过。 襁褓中的孩子哭起来,柳则也在哭。 「他」看着那孩子,痛苦闭目。 柳则趁机把孩子塞到「他」的怀里,「他」望着床上的女子,又凝视着手中的孩子。明明「他」的脸上没有一滴泪,他却觉得「他」的心都在哭泣。 最后「他」没有求死,也没有将女子下葬,而是命人在「他」的寝室内修了一间冰室,那个女子就被「他」安置冰室里。 他看到「他」和她一起睡在冰床上,夜夜与她同眠。看到「他」天天下朝回来后同她轻轻细语,有时候「他」还会抱一个孩子进来看她,让那个孩子唤她娘。 夜深人静时,他听到「他」似乎在哭。他在呼唤那个女子的名字。 「惜儿,惜儿。」 裴元惜心下一个颤抖,他在叫谁? 惜儿还是西儿? 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面对睡着的他。他睡着的样子实在是赏心悦目,邪妄和无情不再,越发突显他的矜贵俊美,很难想象他是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权臣。 世人皆害怕他的噬血无情,怕是很少有人敢直视他的这张脸。这张脸实在是长得好看,此时没有拒人千里的冷漠,更没有一言不合就大开杀戒的狂肆。 她不敢动,也不敢下马车。 直到他呓语起来。 商行暗示过他们以后会是夫妻,所以他梦到了什么?会不会和她有关?为什么他在呼唤惜儿?这个惜儿是她吗? 脑海中一团疑惑,面上却是一脸警惕。 公冶楚缓缓睁开眼,梦里的悲痛还在。梦里那个冰冷的女子,与眼前鲜活的少女重叠在一起。他觉得自己的头还在疼,一时之间竟是有些恍惚。 他向来不信鬼神,更不信什么转世轮回。然而一而再而三的做梦,他不会自欺欺人地当成巧合和荒诞。 所以或许真的有上一世,在那个小皇帝口中的上一世他同眼前的少女是一对夫妻。梦里深情的男人是他又不是他,他的眼神变幻莫测。 「大人,天色已晚,我父母必定心忧我还未归家。」 他敛着眉,算是默许。 她立马起身,却没料到长时间久坐积血于膝。一个不稳往一边倒去,然后她感觉自己跌进公冶楚的怀中。 公冶楚接住她纯粹是下意识的行为,美人在怀他眼前浮现在梦里的那一幕。他就是这样抱着她,心冷如死水。 她的腿实在是麻,在他里挣扎几下没能脱身。而他仿若未觉,甚至她还惊悚地感觉到他抱着她的力量在加大。 「大人……」 她在梦里叫他阿楚。 他慢慢松开她,借着手臂的力扶她站稳。她等不及腿脚恢复,迫切地下了马车。腿脚的知觉尚在麻木中,每走一步都像要软倒一样。 这个时辰琴行已经打烊,她离开的时候交待过春月。没说公冶楚找她,春月以为是商行,她也没解释。 裴元若被洪宝珠送回去,春月和侯府马车留下来等她。春月大概猜出来姑娘见的人不是陛下,忙扶着她上马车。 马车的轱辘滚动起来,她靠在垫子上深吸几口气。为什么会是公冶楚,她真是很不理解另一世的那个自己,到底眼神哪里不好怎么偏偏和他在一起。 第77章 水榭院子外,有一人在徘徊等她。 她觉得有些意外,因为那个人是赵姨娘。 赵姨娘听说今日琴行之事,也知道自己的女儿露了大脸。早前元若也有些才名,不过那都是内宅里传来传去的,不外乎琴艺不错知书达理,这样的姑娘哪个府上都能拎得出一两个来。 听说有十首曲子,都是元若作的。 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元若绝对没有那个才能。若真是有,她当姨娘的早已发现。所以她心里明白,是二姑娘在给元若长脸。 女大家。 那可不是一般的女子,有此等名声在外,元若何愁姻缘?说句更狂妄的话,受人景仰的女子便是嫁人也不会看夫家的脸色,更不用仰男人的鼻息而活。 她是一个妾室,自知内宅女子的艰辛。她盼望着元若能入高门,不就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能有足够的底气。 元若一回来,她便感觉到女儿不一样了。不再是之前的郁郁寡欢,那种神采她从来没有在元若身上看到过。 「二姑娘,请受妾一拜。」 她要行大礼,被裴元惜一把托住,「姨娘不必如此。」 「要的。」赵姨娘屈着膝,「二姑娘对元若良苦用心,妾感恩万分。」 「大姐姐琴艺不俗,我不过是锦上添花,姨娘实在不用这般行大礼。」裴元惜再次托住她,「以往我痴傻时,大姐姐从不嫌弃我。我与大姐姐是姐妹,自是应该相互扶持。」 赵姨娘表情微动,她曾怜悯过这个孩子,也曾以为这个孩子一辈子也就那么浑浑噩噩地活着。没想到这个孩子不仅清醒过来,还能记得痴傻时候发生过的事情。 她有些庆幸,庆幸自己以前并未把对夫人的怨恨加诸在二姑娘的身上。 古人云行善积德多善多福,果然是有道理的。 「二姑娘心善,妾会记在心里。你同你大姐姐骨肉相亲,妾看在眼里很是欢喜。妾近日听说一事,也不知准也不准,二姑娘你听听看。」 裴元惜敛神静听,知道她说的定然不会是什么小事。 她要说的事和秋姨娘有关,秋姨娘上次口口声声说自己肚子里怀的是男胎,还想把孩子记在沈氏的名下。被拒绝后,秋姨娘倒是安分了不少日子。 不过像秋姨娘那样的人,安分永远只在表面。赵姨娘说秋姨娘不知从哪里弄的偏方,日日躲在屋子里偷吃。 那方子在民间有个直白的名字:转胎丸。 「那方子妾以前听过,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东西。秋姨娘一心想生个儿子,怕是有些剑走偏锋。」这是赵姨娘的话。 然而裴元惜却从她话里听出几个意思,一是秋姨娘已经吃了一段时间,二是那东西应该已经对秋姨娘肚子里的孩子造成影响。赵姨娘绝不是近日才知道此事,她应该在很早之前就知道秋姨娘在吃那个东西。 侯府后宅的这几位姨娘,裴元惜从来不敢小看的就是她。她确实不争不抢,因为她不需要那么做。 但她不争,不代表她真的不闻不问。她比起母亲来,无论是心机城府都不止高出一个段位。若她想要对付母亲,母亲完全不会是对手。 她今天能将秋姨娘的事情告诉自己,是因为投桃报李。 「多谢姨娘相告,事关父亲的子嗣,我会将此事转告父亲。」 这是宣平侯的内宅,秋姨娘是宣平侯的妾室。裴元惜再是想管,也知道这样的事情出面的人应该是父亲。 赵姨娘目露惋惜,道:「侯爷子嗣不丰,若是知道此事必定大怒。」 「父亲生气是应该的。」裴元惜看着她,目光感激,「幸亏姨娘将此事告诉我,否则我还真怕秋姨娘借此事陷害我母亲。」 「难怪侯爷总夸二姑娘,妾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夫人真是好福气,能有二姑娘这样的女儿。」她轻声说着,眼神怜爱一如对待自己的孩子。 裴元惜感慨道:「我母亲是个心善的人,正是因为如此才会被身边的人算计。她不是一个有心机的人,要不然也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我和她被迫分开十五年,很多事情都是沧海桑田。我们或许不能像别的母女那样亲密无间,但我依然希望她以后平安顺遂。如果有人再害她算计她,我绝不会允许。」 赵姨娘闻言,似乎愣了一下。然后眼神慢慢浮起羡慕,一脸的动容,「二姑娘一片孝心感天动地,妾很是羡慕夫人的好福气。妾的心不大,仅能容得下自己的一双儿女。」 言之下意,便是宣平侯都不在她的心里。 两人一番对话,看似家常实则互相透露底线。裴元惜的底线是父母,而赵姨娘的底线是裴济和裴元若。 如此看来,她们并无冲突。 「天色已晚,姨娘早些回去歇着。」 第78章 赵姨娘也让她好好休息,告辞离开。 她未进水榭,而是转身前往轩庭院。宣平侯今夜歇在沈氏的屋子里,夫妻俩都没有睡,他们之前一直在等她回来。 虽说早派人告诉她太晚不用来请安,但看到她过来沈氏还是很开心,开心之中又有几分心疼,一迭声问她有没有吃饭累不累之类的。 她一一回答完,然后垂着眸开门见山提起秋姨娘的事。只说自己是无意中得知的,并未说出赵姨娘。 宣平侯一听,当下脸一沉,怒气气冲冲出门。 剩下母女二人反倒无话可说,沈氏有心想同女儿亲近,问来问去都是干巴巴的几句。说不难受是假的,但更多的是自责。 她没话找话,问裴元惜还要不要银子,还有没有想开什么铺子。她多希望女儿开口向她要银子,可是女儿从头到尾都没在她面前提过。 这些日子以来,她是一日比一日清醒,一日比一日看得明白。正是因为清醒了,才会堆积出更多的自责。 细细思量着最近发生的事,她突然觉得是自己的女儿在保护自己。戳穿如兰也好,揭露平珍也好,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件不是在帮她。 元君是她养大的,她放在手心里疼了十五年。可是每天听到下人来回禀,她是一日比一日失望。元君终究还是根不好,竟然能做出打骂生母的事情来。 想到秋姨娘,感慨对方想不开。济哥儿已经长成,便是侯府再有庶子又如何。生儿生女都是自己的骨肉,怎么能吃那些药。 「她最近几日天天来给我请安,见天的同我说她肚子里怀的是哥儿,我还当她十拿九稳,没想到却是在吃那种东西。」 「她天天还给你请安?」裴元惜似乎想到什么,眼神微冷。 沈氏在她问出这句话愣了一下,尔后捂住心口。心突突直跳,显然也是猜到秋姨娘的用意。怕是那腹中的孩子已经不好了,秋姨娘一直用言语刺激自己是想把污水泼到自己身上。 幸亏元惜提醒及时,否则这哑巴亏还真没处说理。 不多时宣平侯派人来请沈氏过去,说是秋姨娘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死了两天。接下来要请稳婆把孩子催产,需要沈氏这个主母去操持。 沈氏稳稳心神,同裴元惜一起出门。一个去往秋姨娘的院子,一个回水榭。 「元惜……对不起,我希望你能原谅母亲以前的糊涂。还有谢谢你,谢谢你不计前嫌一直在帮我。」 裴元惜没有回头,「不用说谢谢,你是我母亲。」 沈氏望着她纤弱的背影,再一次真真实实感觉到两人的心有多远。她还能认自己还能维护自己这个母亲,真的已经足够了。 做人真的不能太贪心。 裴元惜何尝不知道沈氏在愧疚在自责,她给过母亲很多次机会。那一次她在彻底失望后对母亲行过一个大礼,那个大礼是在同母爱道别。 她会尊敬母亲,会尽到一个女儿应尽的本分,仅此而已。 这世上真正让她信任的人是爹。 或许还有另一个人。 小皇帝。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就觉得商行值得她信任。而且比起爹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比如开琴行,在赏花宴之前她并没有那个想法,一时起意未同他商量心里却是笃定他必定会无条件支持自己。 那种信任很是任性,她自己都不知道从何说起。或许是他的眼神,或许是他对自己的态度,她有一种错觉,可能自己对他而言真的比江山还要重要。 非血缘关系的婶子和侄子,真的能亲密到这样的地步吗? 灿如星子的眸,俊秀稚嫩的少年气,还有天真无邪的笑容以及没有防备的酒窝。在她掀帘进内室的时候,一下子闯进她的视线。 她连忙让春月别跟进来,压低声音问:「你怎么来了?」 商行委屈得不行,小脸看上去可怜巴巴的。他写了一百份前程似锦的赠言,为怕有损他的威严,他每个字都写得极其认真。整整写了一天,好不容易写完来看娘,娘竟然还一副不欢迎他的样子。 「我手疼。」他揉着手腕,「我都写一天了,好累。」 这……这是在撒娇? 裴元惜心道,他还真把自己当成长辈看待。看在他替自己赚了盆满钵满的份上,安慰和心疼是必须要有的。 「真是辛苦了。」 显然一句辛苦并不能让商行满意,他故意把手举得高高。 她迟疑问道:「要不,我替你揉一揉?」 他立马高兴起来,脸上还带着难为情的扭捏。她就是随口一说,哪里想得到他竟然当真。瞧着他眼巴巴欢喜的样子,她小心翼翼地替他揉着手腕。 很奇怪,她完全没有别扭的感觉。甚至在替他揉手的时候,心里泛起一种长辈对晚辈的怜爱,还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心疼。 第79章 商行对她而言,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人。 不过她还是无法接受自己以后会和公冶楚在一起的事,在她看来公冶楚除了长相,没有哪一点符合她的择偶标准。 她一边轻轻替商行揉着手腕,一边小声提起公冶楚。言语间希望商行不要同公冶楚提起自己,更别提到他们之间的秘密。 公冶楚可不是什么善类,那可是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男人。他骨子里的冷能将人冻死,她可不认为自己将来能用爱暖化一座冰山。 商行歪着头,「为什么?」 「那个……我怕对公冶大人有困扰。」 肯定不是这个原因,商行心道。不过娘交待的事情,他肯定会听的。事实上有些事情他并没有和爹说过。 爹和娘好像一点进展都没有,他有点着急。 手腕被人轻轻揉着,也不觉得累了,也不觉得酸了。还是有娘好啊,怪不得有人有娘的孩子是个宝。 这一天忙下来,娘应该也累了。 他是个乖孩子,当然不能打扰娘休息。 依依不舍地离开后,转头翻过侯府的墙头。墙那边的宅子里,有人在夜色中长身玉立。他先是被吓一跳,然后看清那人是谁后满心欢喜。 「爹!」 公冶楚显然一直在等他,黑暗中的看不见有什么表情。 商行欢天喜地跑过去,「你在等我?」 公冶楚确实在等他。 「跟我到书房,我有话问你。」 这态度哪里像君臣,只有当父亲的才会这么对儿子说话。商行愣了一下,仿佛像是回到过去。每次他犯错,爹都这样对他的。 「爹,你是不是也过来了?」他追上去。 公冶楚没有回答他,一路疾行。夜色中修长的身影疾行如风,等到他跟着进了书房,公冶楚一把将门关上。 商行心颤了颤,暗忖着自己没犯什么错,他今天可是乖了一天。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站得好不乖巧,半天没等来爹的训斥声,他半掀了掀眼皮。 「爹,你过来了吗?」怀疑中带着几分期盼。 公冶楚拧着眉,「你同我说说你的事,所有的。」 商行眼中的希冀褪去,爹必然是没有过来的,要不然不会这么问。不过爹能这么问,至少证明开始相信他说的话。 他顿时来了精神,开始慢慢说起他从小到大的每一件事。 屋内灯火昏黄,明珠如梦,风吹纱帘一室温馨。恍然间他像是回到过去,那些个父子二人相依为命的朝朝暮暮。 屋外夜色翻黑吐墨,偶尔乍现几点星光。一寸寸的暗涌中包容着世间万物,慢慢磋砣出万物复苏的光阴。 天渐明,人未睡。 公冶楚一字一字听得极为认真,他反复询问,尤其是关于裴元惜的事。商行的诉说与他的梦境对上,他怅神许久。 商行年少,从初开始的兴奋到后来被反复的问询,已经是困意不止。他打着哈欠,迷迷糊糊地问自己可不可以和娘相认。 「不行。」公冶楚想也未想。 在事情没有完全清楚之前,他不想横生事端。 商行困得不行,「好,我听爹的。」 他可不是听爹的,他是太了解自己的亲爹。他爹是天下之主,是说一不二的帝王,万一一个生气伤到娘,他岂不是罪人。 「我好困。」 「去睡吧。」 听到这句话,商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脑袋有些懵懵地想到之前娘才叮嘱过他,那些事情不能告诉爹。现在爹明明已经相信他说的话,却又不许他跟娘相认。 身为他们的儿子,他觉得好难。 不想了。 还是睡吧。 好困。 皇帝不早朝,臣子们司空见惯。空荡荡的龙椅有没有坐人都一样,该上折的上折该弹劾的弹劾。 今天倒是奇了,有好几位文官弹劾宣平侯。斥责他教女无方,纵容自己的女儿仗着陛下的恩宠胡作非为。堂堂天子岂是街头卖字画的穷书生,陛下竟然也由着裴家二姑娘胡闹。 能站在庆和殿议政的文官,基本都是十年寒窗苦读科举出仕。他们最在意的是文人的名声,是清流最看重的清贵而不俗气。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抛头露面开个铺子倒是不足以让人说三道四,但是像裴二姑娘这样胆大妄为的他们没有见过。 他们义正言辞,言之凿凿,只把裴元惜说成是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是动摇天子龙威的罪魁祸首。 宣平侯铁青着脸,头隐隐生疼。 他一夜未睡,昨夜里秋姨娘腹中的死胎迟迟下不来。他和沈氏就在外面,听着那一声声凄厉的声音,当时他的头就疼得厉害。 第80章 天快明时死胎才算是下来,稳婆吓得尖声大叫,产房里乱成一团。他青着脸闯进去一看,饶是他是习武的成年男子,还是被那一团血乎乎的东西给骇得倒吸凉气。 那团东西原本应该是他的孩子,模样上已经是个婴儿,却是怪异至极。乌青乌青的还生了三只手,更可怕的是雌雄同体。 他骇得不轻,勒令所有人不许外传。命人将那死婴埋了,任凭秋氏哭得有多伤心他都不为所动。让她好好养身体,实则是将她禁足。 一个如此,两个如此。侯府统共就几个姨娘都能闹得那般乌烟瘴气,不知别的府上又会有多少腌臜之事。 后宅的妾室,他真是怕了。 那些文官你一言我一语,那语气之轻蔑、口气之痛恨,一个个看上去义愤填膺痛心疾首,像是已然断定裴元惜是蛊惑君王的祸水。 宣平侯寒着一张脸,他的元惜根本就不是他们说的那样,这些人简直是欲加之罪。他知道众口难驳,索性一字不驳掀了朝服跪下来。 公冶楚一个冷漠的眼神过来,文官们的声音小了一些。他微微一拂袖子,整个大殿顿时鸦雀无声。 「天下学子,皆是天子门生。陛下赠言鼓励有何不妥?」 「大都督,此举有损陛下威严……」一文官壮着胆子回话,被公冶楚冰冷的目光一扫,立马低头。 公冶楚又冰冷道:「陛下爱戴百姓愿意纡尊降贵与民同乐,这是好事。」 百官们揣测着他话里的意思,似乎明白他的用意。天欲令其亡,必先令其狂。他这是在纵着陛下胡来,行的是捧杀之法。 皇帝年少,被他如此纵着迟早成亡国之君。到时候他登基为帝名正言顺,天下百姓皆道商氏昏聩,谁还在意他曾经血洗太凌宫几乎屠尽商氏皇族一事。 很多人自以为猜透公冶楚的心思,再看宣平侯时便带了几分闪躲。别看裴家二姑娘正值圣宠,万一哪天改朝换代,第一个倒霉的就是裴家。 散朝时可窥见一二,不少人不敢同宣平侯靠近。便是以前同宣平侯交好的中书令张大人都故意行慢几步,落在他的身后。 反倒是洪将军大大咧咧,一点也不避讳地同他一起。「看把他们吓得,不就是被弹劾了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宣平侯瞥了张大人一眼,心里其实是有些失望的。但是他知道不能怪张大人,人之常情而已。他们在朝堂为官,身后是父母妻儿和家庭。行差踏错一步,连累的是家中老小和全族,又怎能不小心谨慎。 「洪将军你还是离我远些的好。」 「我怕个屁!」洪将军的声音本来又大,嗓子那么一吼几乎前后左右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我家宝珠可是同你二女儿一起开铺子的,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这人做不出那等见风使舵两面三刀的事来!」 宣平侯以前一直不太愿意结交洪将军,不仅因为对方早前总是踩低自己的女儿,还因为对方空有武力机谋不足。 「洪将军,此事不是儿戏。你若有难处随时可以同侯府断绝往来,裴某绝无怨言。」 「说什么屁话!我洪某怎么会是那样的人。裴侯爷你放心,我可不像有的人一样贪生怕死,我们洪家无论男女老少就没有一个孬种。」洪将军说着,故意斜视那低头羞愧的张大人,「我们女儿开的琴行我还没看过,走,瞧瞧去!」 也不等宣平侯反应,他自来熟地勾肩搭背。旁人瞧着这两家还真是走近了,先前怎么都不对盘的两人竟然会有这一天。 有人窃窃私语,然后摇头叹息。 别看宣平侯府眼下正得圣宠,那裴二姑娘更是陛下护在心尖上的人。一旦陛下失了民心,大都督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 他们如今庆幸着,幸好陛下没有选妃,否则他们岂不是骑虎难下左右为难。前路不明朗,还是各自独善其身为好。 洪将军可不管这些,光明正大和宣平侯到了琴行。 今天琴行的客人还不少,有人不死心询问还会不会有送陛下赠言的活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依然不肯离开。 第一琴行对面的陈氏琴行和笔墨铺子关着门,在宣平侯往那边看去的时候,只见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走过来。 那书生青衫纶巾,长相不俗。他先是行礼,后表明身份。他自称是陈氏琴行的东家,亦是陈遥知嫡亲的兄长姓陈名陵。 宣平侯一听是陈遥知的哥哥,眼神中瞬间就带出一丝不喜。 洪将军可不是什么文雅的人,听到对方自报家门后怒眼圆瞪,「好哇,你就是那位陈姑娘的哥哥。我倒要问问你家陈家是怎么教养姑娘的,怎么养出那么一个蛇蝎心肠的姑娘。还说什么书香大家,呸!」 陈陵脸色不太好,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第81章 「这位大人误会了,我妹妹初到东都城怕是很多事情不太了解。她本意是好的,也不知怎么惹来裴二姑娘的误解,这才生出诸多是非。为表赔罪,从今日起我陈氏的琴行笔墨行关门谢客。还望裴侯爷看在我妹妹年少无知的份上,大人大量不同她一般计较。」 宣平侯面色缓和一些,这位陈公子倒不像是什么奸诈之人。陈氏百年清名,在读书人中很是有威望,他也不相信陈家会尽出像陈遥知那样的后辈。 第一琴行的二楼上,裴元惜和洪宝珠都在。 裴元若要苦练琴艺,是以今日未曾过来。琴不是杂货也不是常用物件,平日里铺子里不会太过忙碌,有郑琴师在即可。 洪宝珠道,「这位陈公子长得倒是不错,他还算是懂事,看上去同那陈遥知不一样。」 陈遥知单论长相,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美女。有那样一个嫡亲的妹妹,陈陵的相貌当然可称上乘。 只不过裴元惜却从对方斯文有礼的表象中,看出比陈遥知更高几筹的心机。陈陵这一招看似服软知趣,实则暗藏心机。 第一琴行一开,陈氏琴行立马关门,世人会怎么想? 世人会说她果然是恃宠生狂,竟然逼得百年清贵的陈氏琴行都开不下去。更有甚者若有人故意引导舆论上升到朝堂,怕是有人会指责商行为君不贤。 这一招明着示弱,却是把她和她身后的侯府架在火上烤。 她再向下看去,目光从陈陵划过落在他身后的随从身上。其中一个身量颇高的随从引起她的注意,那人从气质上看似乎有些不简单。 或者说,陈家不简单。 在她视线偏移时,那低着头的随从快速抬头。深邃的眼中闪过幽光,透着一抹志在必得的算计。 陈陵言语恳切说是原想给裴元惜当面赔罪,又碍于男女有别怕影响她的名声不敢唐突。他生得一副好相貌,又恰当好处地以退为进。很难让人不心生好感。不仅是宣平侯,就是洪将军也对他印象有所改观,态度明显好转。 他这一退让,很快就有人为陈家鸣不平。 陈家百年清流,桃李满天下。上至朝臣下至文人书生,多少人满腔义愤要替陈家讨个说法和公道。 曾家同陈家交好,曾妙芙更是哭到曾太妃面前痛斥裴元惜如何仗着陛下恩宠目中无人,又可怜陈遥知何其无辜被人误解。 她添油加醋,将那日赏花会之事夸大其辞。曾太妃当然不能坐视不理,一道口谕将裴元惜召进宫,同时侯府被宣召进宫的还有裴元君。 裴元君的禁足已解,黄婆子重新被派过去侍候,而含霜则被配了人,换成另外的丫头过去。这两人明着侍候,其实是监视之职。 所以那个院子里的事情,沈氏都知道。 正是因为知道,她越发的失望。 裴元君瘦了不少,再也不复原来的福气之相,瞧着颧骨突起略生几分刻薄。以前瞧着像宣平侯颇多,如今再看竟然同李姨娘有些相似。 沈氏很明显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自己的亲生女儿。 裴元惜已有多日未见裴元君,听到对方一口一个母亲叫得亲亲热热,又一声声的二姐姐叫得顺口,她有些佩服起来。 既然是进宫,那么她们的衣着打扮都不能丢了侯府的脸面。裴元君抚摸着身上的衣裳,挤出两滴泪来。 「母亲,我经常做梦到以前。那时候你就是这样疼我,什么好的都紧着我。我已经快不记得上次穿成这样是什么时候……」 沈氏的心像被扎了一下,说不难受是假的。只是一看到她与李姨娘像了几分的长相,心又硬起来。 「庶女有庶女的份例,有些东西你不要再想。」 裴元君面苦,含着泪点头。 裴元惜冷眼看着,同沈氏告别。 沈氏原本还想宽慰她几句让她别紧张,若是以前她相信曾太妃不会为难她,但是现在有些拿不准。 裴元君一副懂事体贴的样子,「母亲你放心,宫里我熟,太妃娘娘最是疼我,我一定会顾着二姐姐的。」 沈氏闻言,脸色不太好看。好在裴元惜压根没有在意听,径直先上了马车。 马车内的姐妹二人,自是无话可说。裴元君也收起小可怜的模样,盘算着要如何借此次机会翻身。 宫门外等候宣召的还有曾妙芙和陈遥知。 一共召四女进宫,另外三个都同裴元惜不对付。曾太妃此举用意如何,裴元惜几乎都不用去猜。 裴元君还是嫡女时,同曾妙芙很是要好。当下欢喜地和曾妙芙她们站在一起,把裴元惜一人孤立一旁。 曾妙芙自从知道裴元君是庶女后,并不愿再和她来往。不过看在能气一气裴元惜的份上,也装出很热情的样子。 第82章 裴元惜对陈遥知很热情,她可是听说过这位陈姑娘的事。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她当然要结交陈遥知。 陈遥知倒是拿得住,瞧着是个仙女般的人物。 三人和乐融融,裴元惜落了单。 一顶轿子平稳疾行而来,抬轿的轿夫脚力稳而轻盈。在看到那轿夫们的衣着时,所有人立马噤言无声。 直到轿子远去曾妙芙才轻拍着心口,不知不觉和裴元君靠在一起。 「方才那是大都督吧。」陈遥知轻问。 曾妙芙原本对她很客气,自从赏花宴之后有些迁怒于她,当下不悦地看她一眼,「嗯」了一声。 陈遥知像是一副完全不知的模样,「大都督年纪也不小了,我怎么没有听说过他府上有夫人?」 「谁敢替他说媒?」曾妙芙压低声音,一脸惧意。 「他位高权重,也不知道以后什么人能嫁进都督府。那必是整个东都城的独一份,不知要羡煞多少人。」陈遥知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瞟了裴元惜一眼。 裴元惜心下好笑,这位陈姑娘是想拆散自己的姻缘。尽管拆吧,反正她也没打算和公冶楚结为夫妻。 富贵险中求,就看谁有那个胆。 曾妙芙面皮抽搐,觉得陈遥知真是不知者无畏。大都督是什么人,那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她还想活久一点,那样的富贵她不要。 裴元君却是心下一动,如果说天下还有人比皇帝更尊贵,那无疑是大都督。裴元惜不就是仗着陛下恩宠,才会这么风光得意吗? 如果她和大都督……那她就能压裴元惜一头。这段日子她想过很多,她和长寅哥哥不可能。与其被裴元惜算计低嫁,她还不如替自己搏一搏。 陈遥知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还真有不怕死的人,便是不能拆散裴元惜的姻缘,能添些恶心也是好的。 反正这一世,裴元惜别想再荣宠一身。 宫门开后,裴元惜又明显被三人孤立在后。裴元君如数家珍地说着宫里的布置,那语气虽低却充满炫耀,不就是说给她听的。 曾太妃的承佑宫她去过,一路有什么东西她早已谙熟于心。 裴元君和曾妙芙是曾经的好友,两人以前一起打压其他贵女搞小圈子的时候培养出许多默契。是以当裴元君一开口,曾妙芙就知道对方的意思,她们一唱一和很是配合。 裴元惜不紧不慢地跟着,将她们的话当成过耳风。 无论是曾妙芙也好,裴元君也好,甚至是陈遥知也罢。这三个人都不是她今天重点防备的对象,她今天的对手是曾太妃。 曾太妃脸上的红疹应是好齐了,反正敷过粉也看不出来。 四人一起进殿请安,她的眼里像是只有裴元君。一边按着眼角一边赶紧拉着人看,嘴里不停说着瘦了之类的心疼话。 裴元君眸中有泪,「太妃娘娘,您也清减了,元君好想您。」 「你这个孩子,真真是心疼死哀家。」曾太妃像是感动落泪,「以前你母亲总带着你进宫玩,你就和哀家的孩子一样。冷不丁好些日子没见,哀家牵挂得紧。」 瞧着一股子亲热劲,心疼来心疼去的,也不知有几分真心。曾太妃此举,分明是做给裴元惜看的。 陈遥知眼神微妙,看向裴元惜。 裴元惜低着头,瞧不出有什么情绪。 曾妙芙不愿意了,姑姑是怎么回事。以前裴元君还是侯府嫡女时看重些也就罢了,这都成庶女了还如此,将她这个亲侄女置于何地。 足有一刻钟,曾太妃才像看到其他人似的。皱着眉头先是看一眼裴元惜,然后问了陈遥知几句话,最后唤曾妙芙上前。 「芙儿,你说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姑娘家的哪有那么多的矛盾,怎么还闹得不可收拾,平白无故让人看笑话。」 曾妙芙就等着这句话,一脸委屈地辩解。自是把所有的错处都推在裴元惜的身上,说是裴元惜突然发疯。 曾太妃眉头皱得更深,半信半疑地朝裴元惜看来。「元惜,你是不是还没好全?」 这话问的,不就明着说裴元惜傻病没好。 裴元惜道:「回娘娘的话,臣女已经好了。那日曾姑娘亦是怀疑臣女还没好,臣女一再告诉她自己全好了她仍是不信,无奈之下臣女只好让曾姑娘看看什么是没好全的样子。若是太妃娘娘不信,臣女可以再演示给娘娘看。」 曾太妃被她一噎,心里堵得难受。 她脸色不虞地瞥一眼曾妙芙,这个侄女就是个蠢货,告状都不知道怎么告,说话不知道拣重点说,害得她被将一军。 芙儿是不中用的,裴元君也不像是有用的。倒是这位陈家的姑娘,从听到的消息上来看还算有些用处。 第83章 「哀家今日将你们一起召来,就是希望你们不要心有间隙。姑娘家之间小打小闹是常有的事,你们以后好好相处不许再计较。」 四人自然应诺。 曾太妃面露一丝怅然,提到陈遥知的姑姑。陈遥知的姑姑还是姑娘时,也曾在东都城住过一段时间,同曾太妃有些来往。 她故意提起此事,陈遥知立马打蛇顺棍上。 两人越说越投机,曾太妃看陈遥知的眼神越来越欢喜。在曾妙芙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中,曾太妃已将陈遥知拉到身边坐下。 「你同你姑姑一样,才貌双全。可惜你们陈家有祖训,男儿不入仕女儿不嫁皇家,要不然哀家真想把你留在宫里。」 此言一出,裴元君和曾妙芙一个错愕一个愤怒。 论疼爱,以前曾太妃最疼的是裴元君,裴元君从没听对方说过想把她留在宫里的话。论亲缘曾妙芙是曾太妃的亲侄女,她知道姑姑曾有意让自己接近陛下,但从没有开口明说过。 一时间,两人的嫉妒都冲着陈遥知。 而裴元惜,则低着头听戏。 曾太妃对陈遥知的喜爱不似装的,眼里的疼爱明晃晃的刺得人发酸。「哀家无儿无女,陛下又是那么个性子,偌大的太凌宫里哀家连个贴心的人都没有。你这孩子哀家一见就欢喜,若是以后你能常来宫里陪哀家说说话就好了。」 「太妃娘娘,您若不嫌弃,民女以后便时常来宫里陪您。」陈遥知岂有不接话之理,心中窃喜。 曾妙芙气坏了,姑姑都没有让她常进宫,倒是给了陈遥知这个体面。凭什么? 曾太妃不看自己侄女气歪的嘴脸,还是一脸满意地看着陈遥知,「真是个好孩子,哀家真想有一个似你这般可心的女儿。」 听闻此言,陈遥知立马跪下来。 像是察觉自己无意间脱口而出什么,曾太妃的眼中闪过一丝懊恼,然后释然,「好孩子,以后哀家就是你的义母。」 裴元君嫉妒得要死,她是曾太妃看着长大的,太妃娘娘以前为什么没有想过认她做义女?若她是娘娘的义女,何至于落到现在的处境。 曾妙芙更气,她是姑姑的亲侄女。在承佑宫里她自诩比所有的姑娘都要高一等。姑姑突然认一个义女,难道是对她这个侄女不满意吗? 陈遥知按捺住心内的狂喜,止不住得意的眼神往裴元惜那边看。 裴元惜还是低着头,一副谦卑的模样。 一个徒有其名的太妃,没有宝册没有凤印。后宫就她一人,天下谁不知道她是公冶楚立在太凌宫里的摆设。 她的义女,说出去名声确实好听,但真正的实惠半分都没有。皇帝连她的面子都不会给,更何况是她的义女。 没有封号没有名分,仅仅是一个义女的称呼,有什么好得意的。 殿外的太监通传,说是陛下驾到。 曾太妃很意外,瞟到裴元惜后有些明白过来。 商行顶着一头短发身着明黄龙袍,瞧着像个威风凛凛的炸毛小狮子。他悠哉哉地进来,环顾一下,「太妃娘娘这里好生热闹。」 「陛下来得正好。」曾太妃笑容满面,「哀家刚刚认了一个义女。」 陈遥知被推出来,死死控制着心里的激动。太妃娘娘认了自己做义女,那她岂不是和陛下成了姐弟? 皇帝的义姐是什么?她心下狂喜,隐约能看得到自己以后高高在上,而裴元惜对自己卑躬屈膝的样子。 商行挑眉,面露惊讶,「太妃娘娘好兴致,竟然还有闲情雅致收义女,看来太妃娘娘真是大好了。」 曾太妃暗恼,这死小子说话真不中听。幸好她不同他一般计较,否则早就气死了。 「陛下,遥知是哀家新认的女儿,也算是陛下的义姐。」她话里的意思很明白,皇帝比陈遥知略小。自己的义女可不就是皇帝的义姐,皇帝应该有什么赏赐。不过她不会明说,因为她怕被商行打脸。 商行若有所思,「太妃娘娘说得极是,你都认义女了,朕确实应该做些什么。」 陈遥知激动的心快跳到嗓子眼,皇帝的赏赐会是什么? 封号,名分。 郡主也好,县主她也不嫌。无论哪一个,只要有品阶以后她都能死死压制住裴元惜。她果然是天选之女,上天总是眷顾她的。 裴元君和曾妙芙气得不轻,嫉妒得不行。 她们看陈遥知的眼神不善,陈遥知沉浸在激动中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她屏着气死死掐着掌心,期待着皇帝接下来的话。 商行似乎在苦思冥想,「朕该做什么好呢?」 曾太妃心下焦灼,这个死小子不学无术,成天跟虫子毒蛇打交道,天下大事都掌控在公冶楚的手里。 第84章 不就是封赏一个女子他竟然要想这么久,真是没用! 突然他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像是想到什么,「既然太妃娘娘认了一个干亲,那朕也认一门干亲吧。」 说完他转头看向裴元惜,俊秀的脸灿烂如花,「干娘。」 殿内陷入诡异的寂静,所有人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声干娘给惊呆。裴元君和曾妙芙两人的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一副见鬼的样子。陈遥知满心的希冀如同泡影般「嘭」一声消散,那巨大的声响震得她耳朵发聋,险些晕过去。 曾太妃深宫多年,能在先帝那乌烟瘴气的后宫中得以生存下来,她自为自己早已练就一副别人看不破的伪装面具。然而此时她没能控制好自己的表情,面皮子在狂抽,不知是气的还是惊的。 她怀疑自己方才出现幻听,陛下再是胡闹也不至于糊涂到此。 「陛下刚才说什么?」 商行睨她一眼,「太妃娘娘果然是年纪大了,竟然连话都听不清楚。」 她气得倒仰,这死小子说什么。她不过三十有四,哪里年纪大。「哀家刚才没听清楚,陛下说要认一干亲,是不是想有个义妹?」 死小子若不想传出丑闻,最好是顺着她的话下坡。 商行岂能如她所愿,清澈天真的眼神中浮起丝丝讽刺,脸上的笑容却是越发的耀眼。他轻挑着眉头,再次看向裴元惜。 这一次他的声音不仅清脆,且咬字极重,「朕正是想认一门干亲,不过不是义妹,而是想认干娘。」 如此曾太妃没法再将此事含糊过去,她又羞又气。「陛下,你怎么能这般胡闹!」 「你说朕胡闹?」商行眯着眼,很是不悦。他生得俊秀,脸上尚带着稚气。但他此时浑身散发出来的气场不容忽视。 「请陛下收回方才的话。」曾太妃下意识一把推开方才还亲热如同自己亲生女儿的陈遥知,陈遥知一个不防险些朝后倒去。 商行无辜眨眼,似乎有些嫌弃曾太妃此时的失仪,「太妃娘娘何故如此惊慌?不是太妃娘娘一再暗示朕认个干亲吗?」 曾太妃气苦,她什么时候暗示他认干亲?这个死小子天生就是克她的,她好歹是他的庶母妃。他倒好不说敬她重她,便是连表面功夫都不肯做。自他登基以来从未给她请过安,每逢碰到也只是称呼她为太妃娘娘,而不是母妃。 初时她曾试图与他亲近关系,无奈他始终排斥她。后来她看开了,反正他这个皇帝也是个傀儡,拉不拉笼的也就那么回事。 「陛下,此事万万使不得。」 皇帝认干娘,古往今来他是第一个! 认干娘之事不稀奇,寻常人认个视若亲母的长辈做义母是常有的事。陛下是天子,纵然是真要认干娘,那也是身份尊贵的诰命夫人。 可是他倒好,认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做干娘。传扬出去商氏的列祖列宗都蒙羞,更别提天下悠悠众口。 「有何使不得?」商行反问,站得离裴元惜近一些。 裴元惜不知如何形容自己心中的震动,明知道皇帝是在和曾太妃斗法,但那一声干娘太出乎意料,她低垂的眸中难掩错愕。 今日之事有些话赶话,并不是他刻意为之。然而她却能在他故意和曾太妃作对的叛逆中,感觉他似乎真的将自己当成母亲般的存在。 他刚才唤自己干娘时,她的心都在颤。那种泛着酸涩的激荡漫延着,差点让她落泪。所以在她不知道的将来,他们真的亲如母子吗? 曾太妃被商行满不在乎的态度噎到吐血,这个死小子竟然还问她如何使不得。难道他不知道为什么不行吗? 一个臣子之女,若真成了皇帝的干娘,置她这个太妃于何地。身为一国之君宠爱某个女子无可厚非,没见过这般胡来的。 区区侯府嫡女,如果一旦与皇帝的母子关系从实,世人还会敬重她这个太妃吗?她绝不允许自己的地位被动摇。 「陛下,裴二姑娘尚未出阁,何以为人母?她一介闺阁女子,焉能当得起陛下如此厚爱?」 「世上可有明文规定未出阁的姑娘不能被人认作义母?」商行反问。 「那倒没有。」曾太妃压抑着怒火,「不过没有先例。」 商行微微一笑,「朕就是那个先例!」 死小子,真是太狂了! 曾太妃磨着牙,真恨不得把他塞回到他那个低贱的娘肚子里去。堂堂天子如此混不吝,便是荒唐如先帝都没有这样罔顾礼法。 也不知裴家这位二姑娘给他施了什么法,将他惑得不分东南西北。她阴厉的目光看向裴元惜,带着几分谴责。 裴元君和曾妙芙的眼神也看向裴元惜,一个嫉妒一个兴奋。裴元君嫉妒她能得皇帝另眼相看,曾妙芙则想到另一层,原来陛下的恩宠并不是出于男女之情。陛下都要认她做干娘了,无论此事成或不成她别想入主太凌宫。 第85章 陈遥知心头大恨,恨裴元惜坏自己的好事。差一点……差一点她就能拥有尊贵的身份,摇身一变成为太妃的义女。 陛下这一闹,太妃绝不可能再提那茬。 裴元惜一直低着头,心中百转千回。她生得极好,又是所有人中最淡定的一个。她越是表现得云淡风轻,曾太妃就越是讨厌她。 「裴二姑娘,你还不赶紧劝着陛下,难道你真想看到陛下被千夫所指吗?」 她还未开口,商行已经替她出头。 「太妃娘娘,你说话注意些,她可是朕的义母。」 曾太妃心里那个恨,恨到脸部扭曲。「陛下,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商行挑着眉,大大咧咧地坐到她之前坐的位置上。一只脚翘起来,在她微缩的瞳仁中漫不经心地傲视着对方。 「太妃娘娘可否告诉朕,这天下谁为主?」 「自然是陛下。」曾太妃磨着牙。 商行换了一个姿势,似乎在嫌她的椅子坐得不舒服,「既然朕是天下之主,那朕要做什么何需一个后宫妇人指手画脚?」 后宫妇人? 曾太妃气得手脚发抖,她一个太妃在皇帝的眼里不过是个后宫妇人。死小子他怎么敢……怎么敢这样不给她脸面! 「陛下虽是天下之主,然而您上有列祖列宗,下有满朝文武,还有天下黎民百姓。陛下认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为义母,可有想过商氏列祖列宗?可有想过文武百官?可以想过凌朝的百姓?」 一连三声质问,她端地站在道义的最高点。 纵使天子,也不是能胡来。认个没出阁的姑娘当义母,皇帝是想气得商氏的列祖列宗掀了棺材板,还是要激起百官和百姓的怒火? 她以为自己占着大理,死小子再不给她脸面也不敢抹黑商氏的列祖列宗们,更不可能眼睁睁彻底失去民心。 只是她太低估商行,商行身为楚朝唯一的皇子,被自己的父皇一手一脚亲手教养长大。他受公冶楚独断霸气的治国之法影响,哪里会听得进这样的大道理。 更何况商氏列祖列宗与他何干? 他姓公冶! 「朕还真没有想过,不如太妃娘娘替朕好好想想。列祖列宗可有明文训示不许天子认干娘?可有条例遗旨不许认未出阁女子为义母?」 还真没有。 哪一朝都没有。 因为各朝各代都没有像他这样的任性妄为的天子,便是那些亡国之君也没有荒唐到这个地步。 曾太妃被堵得哑口无言,差点失去理智。 「陛下!」她不顾自己的太妃之尊,竟然跪了下来。 陈遥知连忙跪在她的身后,裴元君和曾妙芙也跟着跪下来。曾妙芙越发的兴奋,经此一闹谁知道怎么收场。如果裴元惜背负着天下的骂名,那真是再好不过。 所有人都跪了,裴元惜在犹豫自己要不要跪。她刚要有所动作,便被商行制止,「干娘你千万别跪,朕可受不起你的跪拜。」 曾太妃一听更是气得肺都快炸了,死小子就是故意的。他受不起一个臣子之女的跪拜,却能坦然受自己这一跪,他是在暗示她一个太妃还不如一个臣女有体面。 简直是目中无人! 如此妄为之君,是亡国之相。 死小子还是太年轻,不知道越是太过盛宠一个人,那人反而处境不妙。裴二一个姑娘家被他如此看重,绝对不是什么福气。 文武百官不会眼睁睁任由他胡来,天下百姓不会接受堂堂天子认一个姑娘做义母。还有公冶楚,或许正愁没借口取他而代之,眼下倒是送上门的好理由。 她巴不得皇帝倒霉,可又不能看着他倒霉。他若是被废了,自己这个太妃也就做到头了。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又急又气。 「陛下,您若执意认裴二姑娘为干娘,哀家便长跪不起。」 商行眯了眯眼,不怒反笑,「太妃娘娘这是在威胁朕?」 曾太妃连说着不敢,跪着不起。心里将他骂得狗血淋头,一个下贱宫女生的贱种。要不是命好当上皇帝,他算什么东西! 天下谁不知他是公冶楚手里的傀儡,她倒要看看他能威风到几时。 陈遥知在最初的嫉恨之后,眼下已然窃喜不已。帝王的恩宠太过未必是好事,裴元惜本就风头正盛,如此一来更是如同烈火烹油。 她突然爬过去跪在裴元惜的脚边,「裴二姑娘你赶紧劝劝陛下,此事实在是使不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应该为陛下的威名考虑。」 裴元惜何尝不知商行此举不妥,她在震惊过后开始猜测他的用意何在。别看他表面上行事任性,她却知他不是一个胡来的人。 他的目的是什么? 第86章 「依陈姑娘看,我应该如何做?」 「自是劝阻陛下,万不能答应此事。」 商行一听,稚气的脸黑沉沉一片。这个姓陈的姑娘好生讨厌,竟然拦着他认亲娘。他好不容易逮来的机会,岂能白白放过。 凡拦他者,罪该万死! 反正今天他们的母子名份,无论如何都要定下来,敢挡他者休怪他不客气。她们不是喜欢跪吗?那就跪着好了。 他慢悠悠地起身,不经意地捋一下额前的碎发,「朕是天子,天子一字千金。朕决定的事谁说都不好使,既然你们想跪,那就跪着好了!」 曾太妃浑身都在发抖,这个死小子简直是找死! 他自己找死就算了,偏偏还会连累她。若是商氏亡了,她这个先帝妃子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公冶楚不会放过他,更不会放过她。 「陛下!」 「哟,太妃娘娘想死谏吗?」 曾太妃还未动的身体僵住,她确实想那样吓唬他来着,可是她怕死。这死小子的眼神告诉她,她要真死谏他绝不会拦着,反而还会好整以暇地欣赏她的死相。 她怂了。 「陛下,万万不可啊!」 「可不可以朕不需要你来教,你们想跪就跪吧,朕和朕的干娘可不奉陪。」他缓缓朝裴元惜走过来,脚步透着几分轻快。「干娘,我带你在宫里好好转转。」 一个我字,又将众人震惊住。 陈遥知自是不会如曾太妃等人想得那么简单,皇帝和裴元惜当中必有一人重生,她最开始猜是皇帝,后来又怀疑裴元惜。 商行来这一手,她有些动摇。或许她最开始的猜测才是真的,重生的人是皇帝而不是裴元惜。那么皇帝认裴元惜做干娘的用意是什么? 她自己是重生之人,想当然地认为别人亦是重生。她想不到除去重生以后,还有魂穿的可能。也亏得如此,她压根没往另外的方面想。 但是裴元惜不一样,身为一个胎穿的穿越者,自然会想到另一种可能。 天家自来亲情淡薄,父子兄弟尚且兵刃相向,何况是异姓的的长辈。他再是视公冶楚为叔父,再是视她为婶娘,难道真的毫无芥蒂吗? 况且她与他年纪相仿,他真的会视自己会长辈吗?与他相识的场景一幕幕在眼前浮现,她开始怀疑自己之前是否想得太过简单。 短发的少年瞧着很是欢喜,笑容满面酒窝显现。领着她逛了好几处宫中景致不错的宫殿,如数家珍地介绍着那些假山松石的来历。 他一路蹦蹦跳跳,像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她被他对自己的亲近所感染,几次失神凝思越发不敢去往深处想。 许是怕累着她,他有些不舍地送她出宫。他目送着她上马车,站在宫门前朝笑容灿烂地朝她不停挥手。 厚重的宫门、巍峨的宫墙、森严的守卫,所有的一切仿佛渐渐虚化。明明他被太监宫女拥簇着,她只能看见他一人。 他仿佛是凭空出现在那,突兀地与其他人泾渭分明。她知道他一直在笑,不知为何觉得他好孤单。 孤单到他仿佛不属于这个世间,如同她一样孑然虚无。 如果她真的同公冶楚是夫妻,那么她死在什么年纪?是成亲不久后死去,还是死在成亲几年之后? 若是成亲几年才去世,她……是不是应该有孩子? 她的孩子…… 会有这个可能吗? 马车缓缓驶离,他依然站在原地,还在那里依恋地挥着手。她心如同被什么东西撞击着,一下比一下扼紧。 直到看不清他的身影,她才放下车帘。靠在车壁上不知为何突然潸然泪下,一摸脸颊已是一片湿润。 她一手按在心口,那里在隐隐生疼。 在她和商行在宫里逛的时候,消息已经传到宫外。宫中的消息能这么快传出去,自然是商行有意为之。 消息一传到宣平侯府,如同热油锅里溅进水滴。康氏沈氏并宣平侯全被炸得口瞪目呆,你望着我,我看着你好半天没有一个人开口。 康氏自认经历风雨,早前听闻自家孙女和皇帝做朋友已是毕生闻所未闻,眼下听说皇帝认了自家孙女做干娘,惊得差点灵魂出窍。 她扶着云嬷嬷的手,「我……我真是活得太久了……」 要不是活得太久,怎么会听到如此天下奇闻。陛下认干娘已经前无古人,而且认的还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偏这个姑娘还是她嫡亲的孙女。 「老夫人,这未必是坏事……」云嬷嬷低声安慰,连自己都安慰不了。 好事坏事暂且不论,谁家未出阁的姑娘凭空多出一个干儿子总不是什么高兴的事。且那个干儿子还是天子,试问天下还有哪个男人敢娶这样的姑娘。 第87章 宣平侯皱着眉,眉心的褶皱都能夹死蚊子。他一头雾水,完全被皇帝这一手弄得晕头转向。如果说皇帝是与曾太妃斗法,一个要认干女儿一个便认干娘,那也不至于拿元惜作伐子。 东都城的诰命夫人多的是,不拘哪家的夫人怕是都很乐意当陛下的干娘。好端端的认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当干娘,不知情的人还当是有多抬举元惜。 「好事也好坏事也罢,事情已然如此,待会元惜回来不要提及此事。」 沈氏欲言又止,愁容满面。 康氏叹息一声,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家孙女成了皇帝的干娘,她岂不是皇帝的曾祖母,心惊肉跳之后连念几声阿弥陀佛。 三人眼巴巴地等在侯府大门处,眼见着侯府的马车停稳只有裴元惜一人下来时,并没有人问起裴元君。 裴元惜一看他们的阵势便知他们已然知道宫内发生的事,她实在是没有心情再过多赘述。一行人默默送她回水榭,离开时都没有人问一个字。 康氏叮嘱她什么都不要想,好好休息。 她点点头,目光感激。心情太过复杂,复杂到她一个字都不想和人说。她需要好好静一静,她需要好好想一想。 宣平侯早已派人去打听宫里的情况,主要是因为裴元君还在承佑宫未出。不管裴元君如何,总归是他的亲生女儿。 出了这样的惊天消息,受到冲击的又岂止是他们侯府,整个东都城都震得抖了几抖。惊讶者有、错愕者有、还有斥责者和看热闹的人,不胜枚举。 都督府内,商行在向公冶楚亲自解释。 公冶楚一张脸冷得吓人,出口的字像冰渣子一般,「所以你一时好玩,就顺着曾太妃的话也认一门干亲?」 「也不是因为好玩……」商行说着,小心地瞄着自己亲爹的脸色。「爹,我有听你的话。我什么都没有说,我也没有告诉娘……」 公冶楚被他气笑了,他倒是会玩心眼。「所以你在告诉我,你没有错?」 终究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在他的面前公冶楚从以前的君臣称呼变成你我。或许公冶楚自己都没有察觉,明明还未全信他们之间的关系却已然是不知不觉中潜移默化。 他小声嘟哝,「反正我什么也没说。如果娘猜出来了,那不关我的事。」 公冶楚从他的话里听出玄机,冷脸一沉,「你之前是不是和她说过什么?」 寻常人不可能猜出来,除非是知道一些内情。他必是透露过什么,或者是暗示过什么,若不然那个女子怎么会猜得到。 他打着哈哈,眼珠子上看下看就是不看亲爹的冷脸,「我真没说什么,不过我娘特别聪明。而且她……她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或许不会往那方面想,但我娘肯定会多想。」 公冶楚更是抓住他话里的玄机,眼神徒然凌厉。一个痴傻多年的人突然神智清醒,是真的清醒还是…… 所以那个女人和他一样,也有一番乱力怪神的奇遇。 商行手托着腮,清澈的眸中闪过狡黠。身为一个听父母话的好孩子,他不仅听爹的话也很听娘的话。他真的什么也没有说,至于爹能猜到什么,娘又能猜到什么真的不关他的事。 「爹,你不能迁怒娘。她如果猜出来只能说明她太过聪明……聪明又不是罪过……」 「你在跟我耍心机?」公冶楚的声音极冷。 商行讨好一笑,「爹,话不能这么说……」 公冶楚未等他说完,一言不发地起身朝外走去。 「爹,你去哪里?」他连忙跟上。 「宣平侯府。」 话音一落,人已没了踪影。 商行先是一惊,然后突然脸色大变。爹刚才好像生气了,爹的性格他是知道的,最是一个杀伐果决之人。 娘死后,爹一直在找害死娘的人。不管是对方是谁,不管有没有证据。只有是有动机有嫌疑的人一律不放过,根本不在乎有没有错杀和冤枉。 方才自己是不是说多错多,害爹起了杀心。一思及此他哪里还顾得上其它,心急如焚地追出去。 裴元惜独自一人在内室静思,她保持一个姿势已经很久,久到身体有些僵硬依然一动不动。她的思绪如万马奔腾,在广阔的草原上狂奔不止。 她很想及时勒马,告诉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在胡思乱想。然而每每自我怀疑,脑海中便浮现商行的脸。他是那么的依恋自己,像是一个粘着母亲的孩子。 他到底是谁? 想问,又不敢问。 脱缰的思绪被打断,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不知何时进来的男人。他神色暗沉如晦,眼神冷漠而复杂。 她应该感到害怕,害怕到来不及做出惊恐的表情。 「你猜到了。」 第88章 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她很想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许是面部表情一时间不受自己控制,又或许是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太过震惊,她忘记做出任何的反应。 她果然猜到了,公冶楚想。 他不是一个轻易被人左右的人,更不是一个会被他人羁绊住的人。一切不确定的隐患和有可能动摇他意志的东西,他都不会留下。 物如此,人亦如此。 如果真如梦中所示,或是如皇帝所说,那么他应该让她消失,免得她左右自己的情感让自己变得不像自己。 但是令他自己很震惊的是,他居然对她没有半点杀意。 他在向她走近,她瞳仁中的影像越来越清晰,直到他的轮廓出现在她的眼中。两人一坐一站,默然互望。 一阵风卷进来,商行只看到自己的亲爹朝自己的亲娘走去,骇得心都快跳出来。 他冲过去挡在裴元惜的面前,「爹,你不要杀娘!」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盛宠而娇》卷一 作者:曲清歌 02、《盛宠而娇》卷二 作者:曲清歌 03、《盛宠而娇》卷三 作者:曲清歌 04、《盛宠而娇》卷四 作者:曲清歌 05、《盛宠而娇》卷五 作者:曲清歌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