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嫁前世夫 卷二》 第1章 【正文开始】 初五日却是很快就到了。 静姝没了宫花,索性带着宋老夫人给的芙蓉玉凤尾簪。 芙蓉玉虽然不贵重,但颜色粉嫩、水头清澈,雕成了三条凤尾的花样,尾巴上还坠着粉色珍珠坠子,真真看上去如芙蓉出水一般。 沈云薇难得穿得素净,湖绿色的缠枝花褙子,头上戴着珍珠头面,一改往日花红柳绿的造型。 但静姝总觉得这样不好,年节里任凭你穿得怎样花红柳绿,别人也不会说什么。 可这般素净的去赴宴,倒的确是能让人多看一眼,可终究主人家瞧了也不高兴,不过静姝才懒得去提点沈云薇这些。 马车已经在门口等着,尤氏不放心,也过来送行,看见静姝穿着梅红的衣裳,就觉得沈云薇太素净了,又被比下去了。 可这时候也来不及再换衣服,少不得让她就这样走了。 宋静妍和她们两个坐在一辆马车上,看了两人的打扮,笑着道:「今天四姐姐和沈姐姐倒像换了个个儿了。」 以前都是宋静姝素雅、沈云薇艳丽,难得今日却变了。 宋静妍只点头道:「我倒觉得四姐姐无论是淡雅的,还是娇艳的,都很好看呢!」 沈云薇一向和宋静妍不对盘,如今又添上了宋静姝,只朝她们两个鼻子了出了一声,冷冷转过头不理她们。 她今日可是被尤氏嘱咐过了的,等看见了康定侯府的夫人,一定要在她跟前好好表现。 沈云薇故意清了清嗓子,用手扶了扶自己簪着珍珠的鬓角,并不打算理她们两人。 马车很快就到了郑国公府门口,这一条街是皇城中侯门公府聚居之处,一路行来不是这个侯门,就是那个公府。 宋家的马车才在门口停了下来,便有前几日去宋家送请帖的老妈妈迎了过来。 还不等静姝开口,那老妈妈只笑着道:「我们世子夫人正盼着宋姑娘呢,特意叫老奴出来迎接。」 静姝四下里看了一眼,门口已经停着不少府邸的马车了,想来郑国公府对小少爷和小小姐的生辰是很看重的,请了不少客人。 「劳烦妈妈了。」静姝福了福身子,跟在老妈妈的身后,从东角门进去,便瞧见夹道上停着两辆代步用的青帷小油车。 众人上了车,又跟着丫鬟婆子们一路七拐八蜿,穿过了两个夹道,四扇角门,终于到了世子夫人住的地方。 下了车,从垂花门进去,绕过太湖石堆成的假山,从一排紫藤架下穿过,这才到了正房的门口。 婆子进去回话,静姝就听见里面叽叽喳喳的人在说话,只听有个姑娘道:「上次我打算绣一扇百寿屏风给老夫人贺寿,想请谢家表哥帮我写几个寿字,求了他好几天,他也没答应,怎么一眨眼的,他倒收起女学生来了?我倒要看看,他这个女学生是有什么特别之处?」 紧接着便是谢竹君的声音:「不过就是一个小姑娘,大约是和明德投缘,我看着也很喜欢。」 正这时候,婆子已经回说她们到了,谢竹君笑着道:「说曹操曹操就来了,你们只管看,可不准欺负她,她是我请来的贵客。」 静姝在门外就听到了这话,颇有些不好意思,早有丫鬟替她们挽了帘子,脆声道:「少奶奶请宋姑娘进去。」 静姝便低头走进去,一时间扫了一眼厅中,花红柳绿、环肥燕瘦,足足不下十来人,众人见她们进去,只拿视线紧紧的盯着她们三人扫了一眼,最后落在了沈云薇的身上。 大节下人人都穿着艳丽,只有她一身湖绿色裙袄,头上还带着白珍珠头面。 虽然容貌也能算上清丽脱俗,但这身打扮也太不应景了。 大家正都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姑娘,忽然有人喊了一声道:「我知道她是谁,她就是上回跟着宋姑娘一起去太子妃寿宴的便宜姐姐。」 这里有不少人曾去过太子妃的寿宴,被她这么一说,众人便纷纷认了出来道:「果然是她,今日怎么和那天换了一副样子呢?差点儿没认出来……」 沈云薇闻言,一时脸颊早已经涨得通红的,恨不得去塞住她们的嘴。 可这些姑娘,哪个不是出身高贵,都是她得罪不起的人,也只好仍由她们议论。 第2章 静姝都替沈云薇感到尴尬,她正寻思着要不要替她解个围,忽然有人从她面前走过来,熟稔的拉着她的手腕道:「这就是谢家表哥收的女学生吗?果真是个娇俏的小美人。」跟她说话的女子叫周若兰,静姝前世并未见过。 静姝才十一岁,身量未足,抬起头看了一眼眼前的女子。 谢竹君也已经迎了过来,对静姝道:「你不认识她,她是太太的外甥女,世子爷的表妹。」 谢竹君看周若兰的眼神却很淡然,仿佛对这个表妹有几分不屑,只顾着和静姝说话道:「明德今日也来了,只不过他在外院,就不进来了,方才他还嘱咐我,要我好好带着你在我们府上玩一玩。」 静姝有些不好意思,谢昭总是想着她的。 谢竹君这时候却也瞧见了沈云薇,这是她第一次见沈云薇,这么一个喜庆的日子,她却穿得这样素雅,着实让人心里有些不舒服。 不过谢竹君也很明白沈云薇的想法,这样的日子,势必会来很多王孙公子,越是同众人一样花红柳绿的打扮,只怕越不得显眼,只有这样刻意素净的打扮,才能让人多看一眼。 可惜的是,她打错了如意算盘,男宾们都是在外院的,而在里头的都是一些太太奶奶,任凭谁也不会喜欢大喜日子穿得这么素净的姑娘。 「宴席设在了后花园水榭里头,我们在这里坐坐就过去吧。」 谢竹君笑着道,沈云薇穿这么一身,在她这里也就算了,等一会儿国公夫人瞧见了,那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子,只怕会当面数落了。 看着大家都穿的花枝招展,沈云薇努力克制住自己尴尬的心情,端着笑脸同静姝道:「这位就是世子夫人了吧?小女给世子夫人请安。」 谢竹君淡淡的扫了她一眼道:「免了罢,既然来了,就跟着宋姑娘好好玩玩。」 这话说的有意思,大家细细的品了品,什么叫既然来了?不就是没打算让她来的吗? 众人看沈云薇的眼神又多了一层意思。 沈云薇却没有听出这其中的言外之意,见谢竹君对她态度很和蔼,只当她是喜欢自己的,脸上便露出讨好的笑来,笑着道:「多谢世子夫人。」 谢竹君被她笑得有些尴尬,轻轻的嗯了一声。 一时间便有小丫鬟过来传话,说水榭那边的宴席好了,请姑娘们入席去。 郑国公没有妾室,只和郑国公夫人生下了三个儿子。 因此郑国公府没有姑娘,谢竹君生的小小姐,便是整个郑国公府的掌上明珠。 这厢谢竹君带着她们往水榭去,远远的就瞧见几个打扮奢华富贵的夫人,在那儿抱着小小姐说笑。 小小姐看见谢竹君过来,伸着藕段一样的小胳膊,从那妇人怀中挣脱了出来,一路摇摇晃晃往她们这边来。 大约是因为路滑的缘故,就在小小姐快要跑到谢竹君面前的时候,忽然一个趔趄,小小的身子往前一歪,眼看着就要跌倒下来。 身后跟着的奶娘来不及拉住她,只忍不住惊呼了一声,沈云薇看见一个小孩子撞过来,吓了一跳,反射性的往后退了一步,小小姐就这样跌在了她的面前。 静姝反应过来,只急忙上前,把小姑娘扶了起来,问道:「小小姐摔疼了没有?」 谢竹君这时候也已经走了上前,从静姝手中接过自己的宝贝女儿,冷冷的扫了一眼往后退的沈云薇,问道:「萱姐儿摔疼了没有。」 沈云薇今日穿的素净,且又跟在了谢竹君的身边,郑国公夫人便以为她是谢竹君的丫鬟,指着她的鼻子道:「把这眼里没主子的丫鬟撵出国公府去。」 郑国公夫人话音刚落,她身后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就站了起来,大步的往沈云薇这边来。 沈云薇吓了一跳,只急忙跪了下来道:「我……我不是丫鬟。」 她哪里能想到,今日的这身打扮,竟让别人误以为她是个丫鬟! 两个婆子听她这么说,这才停下脚步来,谢竹君见她吓得脸色苍白,又见萱姐儿也没有摔疼什么,这才同郑国公夫人道:「太太息怒,她不是府上的丫鬟,是我客人带来的姑娘。」 郑国公夫人这才仔细看了一眼沈云薇,虽说是穿的素净了一点,但衣服料子确实比国公府上丫鬟穿的要好一些。 第3章 只是……大过年的穿成这样去别人家里做客,到底有些不妥。 「原来是客人……」郑国公夫人皱了皱眉心,又向一旁的夫人低声打听道:「这是谁家的姑娘,你们认得吗?」 那康定侯夫人是去过太子妃寿宴的,自然也认识沈云薇,只凑到郑国公夫人耳边道:「这好像是宋家二老爷的续弦从婆家带过来的姑娘。」 「是带过来的姑娘啊,怪道是这样的,我还想着宋老爷子是内阁辅臣,他们家的姑娘不该这般的呀。」郑国公夫人没好意思把不懂礼数四个字说出口来。 康定侯夫人便又抬头看了一眼,果见宋静姝也在人群中,便是刚才第一个冲上去扶起萱姐儿的姑娘。 她上次见宋静姝的时候觉得她有些傲气,但这次再一看。 虽然年纪尚小,可静姝的容貌在对面那一群姑娘中,确实是最出挑的,再过上三五年,只怕就要名动京城了。 当初何氏在时,她的确也是看上了静姝嫡女的身份。 只可惜何氏后来走了,静姝又被送去了扬州,这么些年不见,宋家对这门亲事似乎也没有特别在意。 因此她就生出了一丝退亲的念头,她那儿子如今已经十五了,静姝却还只有十一岁,也不是等不起,就是怕不值当。 可今日康定侯夫人再看静姝,却觉得比上次在太子妃寿宴上见到的要亲切了许多,大约是死了生母,没人教她罢了。 等以后过了门,她这个婆婆再好好的教她规矩,好像也不算太迟。 谢竹君已经抱着萱姐儿来到了水榭,郑国公夫人又把萱姐儿接到了自己的怀中,问她有没有摔疼了那里。 小姑娘身子轻,自然没有摔疼,只是掌心里蹭了一下,刚才静姝已经用帕子给她擦过了。 只听萱姐儿道:「刚才扶我的那个姐姐可真好看,她的帕子也是香香的。」静姝的帕子薰过茉莉花香,特别好闻。 郑国公夫人便顺着萱姐儿的视线看过去,果然瞧见一个脸颊略圆润,眼睛却乌黑明亮的小姑娘,脸上的皮肤更是弹指可破、白皙如皎月一般。 谢竹君瞧见郑国公夫人看向静姝,便特意介绍道:「这就是宋家的四姑娘,明德收的女学生。」 「原来就是她呀!」谢昭收了个女学生,这事儿早已经成为了京城的新鲜事儿了。 平常冷清孤傲的谢四爷居然收了女学生,大家都想瞧瞧这女学生是何方神圣。 「长得确实好看乖巧,谢老四怎么想起收女学生了,他若早早的成婚,只怕闺女也要有这般大了吧!」郑国公夫人玩笑道。 谢竹君听了这话,叹了一口气道:「也不知道为什么,明德在姻缘上很是艰难,原先定下的赵家三姑娘,前两日被接进了宫里。」 静姝闻言却是心下一惊,只听谢竹君继续道:「我也不清楚是怎么了,听赵家的人说,是合婚不吉利,正巧太子妃又有了身孕,就想找一个同自己亲近一些的人进去服侍……」 静姝已经明白了谢竹君的意思,也明白了太子妃要赵品兰进宫的意思。 只是……太子妃到底知不知道赵品兰原就和太子有了一腿呢?她这样喊了赵品兰进宫,只怕是给自己添堵而已。 但这些静姝也不想去管了,总之……这辈子谢昭总算可以不用再娶赵品兰了。 但谢昭的年纪已经不小了,不娶赵品兰,总还要娶别人的。 静姝抬起头,忽然瞧见周若兰脸上似乎闪过一丝笑意,那个想要请谢昭帮她写屏风的姑娘,好像就是她。 「怎么会这样呢!」郑国公夫人都为谢昭感到可惜,谢昭不是十七八岁,也不是二十出头,而是已经二十四岁了! 「你身为她的长姐,这件事情可要放在心上。」郑国公夫人嘱咐谢竹君道。 正这时候,周若兰脸上带着笑,对郑国公夫人道:「姨母,就快开席了,姨母坐吧!」 周若兰是郑国公夫人表姐的女儿,因家族败了,无处可去,才被收留在了郑国公府,如今已经十六岁了,尚且没有人上门提亲。 家世好的,看不上这个郑国公府的远房表小姐;家世差的呢,又被郑国公府的门第给吓退了。 谢竹君哪里能不知道周若兰心里打的如意算盘,只是让谢昭娶这么一个一无所有的孤女,她难道傻吗? 第4章 说句正经话,她连给谢昭做妾都还不够格呢!可养在国公府的姑娘,自然是不能给别人做妾去的,说出去也不好听。 谢竹君淡淡的扫了周若兰一眼,招呼着静姝一起入席。 席面很快就开始了,各家的太太、奶奶、姑娘们都落了座。 沈云薇在静姝的身边座了下来,左右都是穿着喜庆的姑娘,唯独她自己穿得这么素净,也难怪刚才国公夫人把她认成了丫鬟了。 再看看静姝,穿着梅红色的褙子,越发显得肤白貌美。 沈云薇咬了咬唇,见康定侯夫人就坐在郑国公夫人的身边,这一次,只怕她又没给对方留下个好印象。 午膳很快就吃完了,谢竹君仍旧带着姑娘们在花园玩,郑国公夫人则带着年长的太太奶奶们回了正房,睿哥儿和萱姐儿被奶娘抱回去睡午觉。 这种场合静姝不怎么参加,因此认得人也不多,幸好有上次谢老夫人介绍她认识了几个朋友,大家彼此打过了招呼,交情也算更深了一些。 谢老夫人今天却不再席上,静姝找了个空闲,问了谢竹君才知道老夫人这几日着了风寒,所以才没有过来。 静姝倒是很了解谢老夫人的心情,到手的媳妇就这样没了,任谁心里也不会觉得舒坦,她哪里知道这个儿媳妇是会给谢昭戴绿帽子的儿媳妇呢! 只是想到老夫人为了这事操心,静姝终究有些不忍心:「先生这么好的人,总会有更好的姑娘,大少奶奶还该劝劝老夫人,让她不要太操心了,总有更好的缘分等着先生。」 谢竹君只蹙眉道:「也不知道他的缘分到底在哪儿,现如今京城里,哪还有他这个年纪尚未娶亲的呢! 只怕到时候别人反倒以为他有个什么,那更是说不清楚了。」 静姝闻言,不觉忍笑,谢昭倒真是没有什么毛病的,只是他这个人向来清心寡欲,在那方面也很随意,前世也从来不曾勉强了自己。 「不会的啦。」静姝红着脸颊道。 她这一脸红,谢竹君反倒不好意思了,静姝才十二岁的小姑娘,她该不会是听懂了自己是什么意思吧? 外面男宾的席面还没有散,薛世子还在各处敬酒,谢昭却已经放下了酒杯,抬头看了一眼同坐在席上的周小将军。 有人正在同周鸿宇玩笑道:「听说周小将军去了扬州,怎么……有没有带什么好东西回京?」 扬州最有名的除了胭脂,便只有那名满天下的扬州瘦马了。 周鸿宇今年十六,长的俊逸潇洒、目如朗星、鼻若悬胆,正是英姿勃发的少年儿郎,周鸿宇见一干人等都来起哄,只笑着道:「扬州有什么好东西,你们不该问我,该问谢四爷。」 谢昭这才抬起头来,目光幽幽的看着他,那人却笑道:「听说谢四爷住在了何家……」 何家是扬州首富,但真正让何家在京中名声大震的,却是何家送给京城官员们的美人。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了谢昭的身上,仿佛等着他的回答,谢昭却低下了头,过了片刻才问道:「周小将军那日在瘦西湖上救下的女子,现下可还好?」 周鸿宇脸色一变,这件事情京城里没有人知道,若是让他家里人知道他在外头养了一个外室,那可是要打断腿的。 「什么瘦西湖、什么女子……谢四爷说笑了吧?」周鸿宇急得朝他使了使眼色。 谢昭见他如此这般,倒也不再去揭他的短,只开口道:「原来不是周小将军吗?那大概是谢某认错人了。」 可众人哪里再肯饶过周鸿宇,只纷纷围了过去问道:「什么女人,快说快说!是瘦西湖上的瘦马吗?」 谢昭这话一出口,一众人就都去闹周鸿宇了,那周鸿宇脸皮又薄,少不得被人问多了,胡乱透露了几句,见谢昭隔岸观火的坐在一旁,便开口道:「你们别老记挂着问我啊!听说谢四爷收了个女学生,是一等一的美人,我母亲前几日去太子妃的寿宴上还见过,今天她来了没有?」 这些人虽然都是世家公子,但也有几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在里头,听见有美人,便一窝蜂又聚到了谢昭这边,开口问道:「谢四爷收了什么美人当女学生?若是来了,不如喊了出来,让我们也见一见。」 谢昭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抬起头看他们的时候,眼神中也带着几分肃杀的冷意,静姝是名门闺秀,如何能让他们这般议论? 第5章 那些人见谢昭有些动气了,只忙不迭拍又着他的肩膀道:「不就是开个玩笑嘛,这也至于动气了?来……喝酒喝酒。」 谢昭也不推辞,只端起酒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薛世子却是知道这几日发生的事情的,谢昭和赵品兰的婚事黄了,他只当他是为了这个心情不好的,便上前劝慰道:「京城未出阁的姑娘多的去了,改明儿我就让你姐姐给你多物色几个,绝对比那赵三漂亮……」 谢昭见薛世子喝多了,都有些口不遮拦起来,只无奈应道:「那就多谢姐夫了。」 静姝在内院跟着谢竹君一起待客。 她前世直到十四岁才回京,和京城闺秀们并不熟悉,后来嫁去了周家,也没有几个相熟的朋友,如今倒是趁着这个机会能多认识一些人。 大家伙知道她是从扬州来的,便围着她问扬州的事情。 静姝也很耐性的同她们说扬州好玩的地方,姑娘们只知道扬州的胭脂水粉是最好的,静姝便笑着道:「我从扬州回来的时候,带了好些的鸭蛋粉,如今家里还有好多,等我回了家,就让下人给你们送去。」 这些姑娘哪个是缺钱的,不过就是喜欢一些新奇玩意儿,听说静姝要送她们,便一个个都围了上来,其中一个静姝却是认识的,是她前世嫁到周家时候的小姑子周仪娴。 周仪娴性子内向,难得和静姝却很聊得来,只好奇问道:「我听说扬州除了胭脂水粉好,扬州的姑娘也很好看,是不是真的?」 她的兄长周鸿宇自从扬州回来之后,就神神叨叨的,她暗中听人说起过,说他在扬州救了个女子,悄悄的带回了京城,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静姝如何知道周仪娴为什么会问这个,不过扬州好看的姑娘,说来说去,不就是指那名满天下的扬州瘦马吗? 可这些话,怎么能同这些养在深闺中的姑娘们说呢? 静姝便笑了起来道:「各地的姑娘有好看的,自然也有不好看的,扬州也是一样的,我从扬州回来,留神看着,我们京中的姑娘也不比扬州差的。」 那些不知就里的姑娘,听了静姝的话,心中自然觉得熨帖很多。 周仪娴却忽然又问道:「我听说扬州还有一种马,叫什么瘦马,我心里还纳闷……瘦马能骑吗?大家不都是喜欢高头大马的吗?」 这实在是问得让静姝感到有些尴尬了,只装作不懂道:「这个……我倒是没有听说过。」 大家见静姝都没有听说过,便也没兴趣再问下去了。 沈云薇却是一心想要走了,她哪里知道国公府是这么一个守规矩的地方,等闲男宾是不准进后院的,又因为被国公夫人认作了丫鬟,沈云薇心里很是不受用,这会子看静姝跟那些人打得火热,心里便越发不是滋味,拉着宋静妍道:「五妹妹,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呢?」 宋静妍出了名的会察言观色,见谢竹君对宋静姝这样好,哪里会开口要先走,只拍了拍沈云薇的手背道:「沈姐姐,我还想陪着四姐姐多玩一会儿,你若是想回去,那你就自己先回去吧!」 沈云薇的脸顿时就沉了下来,她要是自作主张先回去,只怕又要落下一个不懂礼数的骂名了。 大家在一起坐了片刻,外头有小丫鬟进来给谢竹君带话,说薛世子喝多了酒,现下在外院的客房休息。 谢竹君放心不下,仍要出去看看,只带了两个丫鬟去外院,走到垂花门口的时候,又想起一件事来,低头吩咐了丫鬟,让她回厅中把静姝给喊了出来。 原来谢竹君放心不下谢昭,总觉得赵家这次做的有些过分了,又恰好是在这个时间,再过一个月便是谢昭下场子的时候了。 这时候让他黄了婚事,谢竹君只怕会影响到谢昭的春闱。 静姝是谢昭的女学生,虽然年纪小些,可看谢昭对她的态度,倒像是有几分宠溺的。 因此她打算把静姝带上,想着叫谢昭也过来,好让静姝安慰他几句。 静姝跟着谢竹君出了外院,才听她开口道:「这两日你先生心情不好,一会儿他要是来了,你跟他说些好玩的事情,再安慰他几句。」 静姝只一个劲的点头,想起上次在谢家见谢昭的时候,自己还梗着脖子让他不要娶赵品兰,如今婚事黄了,她难道不该是欢天喜地的模样吗? 第6章 再去安慰谢昭,倒显得有些幸灾乐祸了。可谢竹君偏又带了她出来,她也好不好回绝,少不得乖巧的点了点头。 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虽然是为了谢昭好,可静姝到底是做了不积德的事情,心里还有些惴惴不安。 薛世子在外院的客房中休息,谢竹君留了静姝在厅中,她才将坐下来,就听见房里传出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道:「姐夫高兴,多喝了几杯,并不碍事。」是谢昭的声音。 静姝听到这个声音便忍不住挺了挺脊背,想着一会儿谢昭出来,她到底要和他说些什么呢? 若是他瞧上去不开心,她就安慰他几句,若是瞧着算不上不开心,倒不如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也省得彼此尴尬。 她这厢正想不出一个对策来,只听里头谢竹君道:「那你呢?你喝了几杯?你平素不是不喝酒的吗?」谢昭今日也饮酒了。 谢竹君继续道:「赵三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再过一阵子就要下场子了,怎么跟着你姐夫胡闹起来。」 「不过只饮了几杯而已。」谢昭道:「席上有客,不好推脱。」 谢竹君又道:「你现在倒知道圆滑变通了?以前任谁劝你喝酒,你也不会喝的……」谢竹君认定了谢昭在为赵品兰的事情郁闷。 谢昭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等他往外间来的时候,忽然就瞧见一个娇小清秀的身影坐在厅中,瞧他出来,那人只飞快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颊边忽地染上了一层绯红。 「给先生请安。」静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脸红,她又没有像谢昭一样饮酒。 可这种心虚的感觉,却让她脸颊越来越热,当日跟谢昭说的那些话还在耳边…… 「谢先生能不能不娶赵三姑娘?」 静姝低着头一言不发,看见谢昭那一双皂靴越来越近。 「你怎么把她带到外院来了。」谢昭这一句是问谢竹君的。 那人便笑着道:「听说你在,就带她过来了,你难道不想见见你的女学生?」 谢昭饮过酒的脸颊本就微微泛红,被谢竹君这么一句,也不知道为何,脸颊又似烫了几分。 可人已经来了,总不能就这样叫她走了,况且有谢竹君在场,倒也不会伤了静姝的名声。 「我进去瞧瞧你姐夫,你在这里坐一会儿吧。」谢竹君朝着静姝点了点头,显然是提醒她不要忘了安慰谢昭几句。 静姝便抬起头看了一眼谢昭,他刚刚喝了点酒,这时候脸颊通红的,一双黑色的眸中似乎也带着水色,眼梢微微泛红。 谢昭从来就是不甚酒力的。静姝很努力的想从谢昭的脸上读出「失意」、「伤感」两种表情来,却发现他的神色还是向以往一样,云淡风轻,让人完全看不出他到底再想什么。 他会伤心难过吗?毕竟和赵品兰的婚事,早在多年前两家就有了意向。 可他既然不伤心难过,又为什么要喝酒呢? 静姝猜不透谢昭的心思,好在茶几上有丫鬟送进来的茶水,静姝斟了一盏茶送到谢昭的跟前道:「先生请喝茶。」 谢昭落了坐,却不接她手中的茶,只是顺着她圆润白皙的脸颊缓缓的向下看去。 十二岁的静姝,还是个孩子模样,他又怎么会对她有什么念想呢! 只是……不知为何,心里有一句话,却有一种忍不住脱口而出的冲动。 谢昭拧了拧眉心,接过她手中的茶盏,他低头用茶盖撇去碗中多余的浮沫,沉默了半晌,却忽然抬头道:「我不娶赵三姑娘了,可是圆了你的心愿?」 这一句话,却把静姝给问愣住了。 静姝半张着嘴,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回他才好。 那天在谢家信誓旦旦的让谢昭不要娶赵品兰的,分明就是自己,现在轮到谢昭回问了,她怎么就怂了呢? 静姝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只是觉得脸颊越来越烫,仿佛要滴出血来一样,她低着头,指尖绞了绞挂在身上的荷包穗子,咬了咬唇瓣道:「先生这是生气了?」 谢昭看着静姝这副斗败了公鸡一般的模样,不觉皱了皱眉心,却还是故意道:「我没有生气,我只是在问你话呢。」 静姝的下巴都快抵到脖子根了,撇了撇唇瓣,索性咬牙抬起头来,迎上了谢昭的目光,坦然道:「我是为先生高兴,那赵三姑娘配不上先生,先生以后若是找到了更好的姑娘,说不定还要谢我呢!」 第7章 谢昭心中一动,他是重活了一世的人,赵品兰做的那些事情,他自然都知道,只是不知道静姝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但无论如何,静姝觉得赵品兰不是他的良配,总归也是为了他好。 谢昭脸上的表情松范了几分,指尖摩挲着薄薄的茶杯壁,感觉着温润的茶水在杯中涌动着,就像他的心潮一样,有些起伏,他抬眸扫了静姝一眼,笑道:「那我倒是真的要好好谢谢你了。」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不过我的事情,你以后还是别管了。」 她才几岁,这些事情本就不是她所能明白的,他又何必让她多这些烦恼呢? 静姝闻言却是愣了,看来谢昭还是不高兴的,这是他的私事,即便于他不利,也确实没有她置喙的余地。 但她并不后悔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只是低着头道:「学生知道了。」 谢昭的眉心忍不住又皱了皱,难道自己方才那话说得有些过分了? 伤了小姑娘的心了?他正寻思着要不要再解释一句,却见静姝已经抬起了头来,用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看着他,一本正经道:「先生下场子可一定要加油哦,静姝还想做状元爷的学生呢!」 谢昭握着茶盏的掌心冷不丁就颤了颤,微微点了点头。 年节里的日子忙碌,一晃就到了元宵节。尤氏有孕在身,也不方便带着姑娘们出门。 倒是有不少来看望宋老太太的客人,静姝跟着见了,有的是头一次见,还预备了见面礼,又让沈云薇羡慕了几分。 宋老太太的寿辰是在正月十八,因是一个六十的整寿,宋家有意是要大办一场的,一则替老太太贺寿,二则宋家也许久没有这般热闹过了。 宋老爷子向来以清廉自居,他自己过寿,不过也就是全家聚在一起吃一顿团圆饭罢了。 因此这一回宋老太太的寿宴,算是尤氏在宋家操办的头一回大事,心里难免有几分紧张。 静姝预备送给老太太的寿礼已经准备好了,在外头请了上好的工匠把扇面裱好了,配上红木底座,做成了一架百寿扇面插屏。 原本她只是想把扇面装裱,并没有打算做成屏风的,那日去郑国公府的时候瞧见谢竹君的房里摆着,是一应梅兰竹菊的四种扇面,做成了插屏放在博古架上,说不出的古朴好看,她才有了这个主意。 那扇面正是出自谢昭之手,静姝自然是认得的。只是前世两人成婚之后,静姝却很少看见他动笔了,她也从来没有问过。 「姑娘是怎么想到把这个扇面做成插屏的,可真是精致好看。」 紫苏瞧见了成品,也忍不住夸赞道:「老太太房里罗汉床中间的茶几上,就缺这么一个插屏。 到时候放在上头,老太太天天能瞧见,也能知道我们姑娘孝顺了。」 静姝默默的看着这插屏不说话,这东西也算是得来不易,不知道写废了她多少张扇面,最后还是在船上的时候,谢昭一笔一划的教着她写出来的。 有时候船上浪大,谢昭握住她手腕的力气也越发大,等一个字写完的时候,才发现她的手腕上,竟都腻上了他掌心的汗。 不过好在这扇面最后还是写好了,每一个字都没有丝毫的失误,连谢昭都赞叹道,便是他要写这样一张扇面,也要下一阵子苦功的。 「你把这东西先放在博古架上,等老太太生日那天再送过去。」 静姝吩咐紫苏把屏风放好了,看看时辰,也是时候去鸿福堂了。 今日是元宵节,老太太特意吩咐了,三房的人都要聚在她那儿吃团圆饭的。 外头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来,静姝披上了大红猩猩毡的大氅,从抄手游廊过去,才转了个弯,便听见身后传来了说话的声音,原是宋景行和宋景坤也从外院进来了。 静姝已经好几日不见宋景行了,听说宋老爷子请了几个京城有名的大儒,就住在宋家的外院,专门帮宋景行分析前几科的试题,做最后的冲刺。 原本宋老爷子是想让他们住到别院去的,但老太太说张氏难得回府,总要让他们母子俩多聚一聚,宋景行这才留在了宋家。 自从宋景行捡了自己的荷包不还回来之后,静姝就想远着他了,当初她为了宋景坤故意对他示好,现在他们俩人既然已经同进同出,想来关系已经不错了,她也就不用多此一举了。 第8章 静姝低着头继续往前走,脚步不由自主快了几分,假装没在意后面的来人。 但身后却还是传来了宋景行的声音:「那不是四妹妹吗?怎么走的那么快?」 「……」静姝脚步一滞,眉心稍稍的拧了拧,转身的时候却已经换上了一副笑脸,弯着嘴角道:「原来是大哥哥和二哥哥在后头?外头下雪了,怪冷的,所以走快一些了。」 宋景行意味深长的看了静姝一眼,她还当他不知道呢,分明就是知道他们来了,她才故意走的更快了起来。 不过就是问她要几块帕子,也至于让她这般躲着自己吗? 「外头确实很冷,我们进房里去吧。」宋景坤却忽然开口,他看了静姝一眼,仍旧是平常憨厚老实的模样。 宋景行这才点点头道:「走吧……」 老太太的房里已经聚着不少人了,张氏、尤氏还有沈云薇都已经到了。 张氏瞧见宋景行进来,视线就落到了他的身上,见他佛头青的大氅上还沾着雪花,只起身关切道:「外头的雪已经下大了吗?」 不等丫鬟们迎上去,张氏已经亲自上前,帮他解开了外头的大氅。 丫鬟接了静姝身上的大氅,她抬头的时候,才看见宋景坤正在抖肩上的雪花,老太太对这个二房的长孙并不上心,连带着房里的丫鬟也对他很是怠慢。 「紫苏,你去帮二哥哥把氅衣上的雪花抖一抖。」静姝低着头说话,仿佛这就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紫苏应了一声,上前服侍宋景坤解开大氅,那人的脸顿时就红了起来,好像从来都没有被这样服侍过。 一时房里围着宋景行的丫鬟们,脸上都不由自主的红了几分。 宋景行已经十七了,为了学业,老太太到现在都还没有往他房里放人。 张氏如今是半个出家人,这些事情也不知道会不会过问。 因此老太太房里的丫鬟们,有心思活跃的,便有了这种想法。 而跟宋景行相比,虽然是二房的嫡长子,宋景坤就没那么好运了,虽然也沾了一个「嫡」字,却是爹不疼娘不爱的。 最关键他自己还是那副二愣子的模样,自然没有丫鬟会瞧上他。 老太太的脸色却有些不好看了,以前没有人提起,她也没怎么在意,总觉得丫鬟们也不至于怠慢至此,可宋景坤就算再不受宠,那也是二房的嫡长子,丫鬟们的眼中这般没有主子,便是她们的不是了。 老太太跟前的大丫鬟如意只忙迎了上去,紫苏便笑道:「如意姐姐,还是让我来吧。」 这种小事本就该是小丫鬟们做的,只是房里的小丫鬟们太不懂事了。 宋景坤却越发不好意思起来,一个劲道:「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老太太见他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心里又觉得憋闷了起来,只开口道:「你是个主子,就该摆出一些主子的模样来,你这个样子,你祖父怎么能喜欢上你?将来二房的门楣还要靠你撑起来呢!」 静姝听了这话略略叹息,宋景坤这幅模样,实在不像是能撑起门楣的样子,她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可她又没有个亲生的兄弟,除了宋景坤,她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能只靠谁。 一想到这里,静姝忍不住又拧了拧眉心,她抬起头,却瞧见尤氏看似平静的脸上,嘴角不经意的勾了勾。 「祖母……母亲……」外头传来清脆的童声。 静姝转过头,看见宋景瑞从帘子外头撒丫子跑了进来,小小的身子圆滚滚的,一股脑往尤氏的怀中钻过去。 尤氏脸上顿时就笑开了,拉着他的小手摸了摸,拧着眉心道:「手怎么这么冰?」 她抬起头,拧眉看了一眼跟在宋景瑞身后的奶娘,奶娘马上道:「四少爷看见外头下雪了,嚷着要玩雪呢,我没让他玩,才把他放了下来。」 尤氏没有说话,只是拿帕子擦了擦宋景瑞的手心,抬起头对着老太太道:「快去见过你祖母。」 宋景瑞这才走到宋老太太跟前,朝着她恭恭敬敬的作了一个揖,奶声奶气道:「给祖母请安。」 宋老太太早被他给逗乐了,只摸了摸他的头顶问他:「外头冷不冷?」 宋景瑞摇摇头,黑眼珠子滴溜溜的,对宋老太太道:「外头不冷,孙儿还想给祖母堆一个大雪人呢!」 第9章 老太太顿时笑开了颜,尤氏跟着道:「你不冷,祖母还嫌冷呢,要是让祖父知道你这般贪玩,可就不喜欢你了。」 尤氏说着,视线不由往宋景行身上飘了飘,宋老爷子眼里心里只有他这个长房长孙,尤氏说不吃味,那是假的,好在张氏深居简出,对她不形成丝毫的威胁,要不然……宋家的日子,只怕也不会过的如此顺当了。 瑞哥儿已经六岁了,也到了可以开蒙的年纪了,尤氏心里自然着急。 她私下里和宋廷瑄提了几次瑞哥儿的事情,宋廷瑄只说要先问过宋老爷子,这事情也就耽误了下来。 尤氏拉着瑞哥儿的手道:「你也不小了,以后还要跟着哥哥们上学,可不准贪玩了。」 她不知道这一招旁敲侧击有没有效,但说出来了,总比憋在心里强一些。 静姝到底是品出了尤氏的弦外之音,见老太太正要回话,她只笑着道:「我记得大哥哥好像是七岁才开蒙的吧?瑞哥儿这么小,母亲就要让他上学了吗?」 她就是不喜欢尤氏这种样样都要抢在头里的习性。 其实宋景瑞什么时候开蒙,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况且若是宋景瑞早早的开蒙,对他未尝也不是一件好事,宋家的男孩子上学之后就会住到外院去,少了尤氏的教唆,兴许宋景瑞将来还能成才些。 但宋景瑞成不成才,跟自己终究有什么关系呢? 静姝说完就有些后悔了,可说出口的话却已经收不回来了,她正自己跟着自己郁闷,却听坐在她对过的宋景行开口道:「我开蒙的时候,四妹妹才刚一岁半吧,难为你这都知道……」 静姝的脸顿时哗一下红到了耳根,她不过就是随口说的,哪里想那么多呢? 自从她重生之后,事事都谨小慎微,这还是头一次差点在人跟前漏了馅。 越这样想,就越发心虚了几分,静姝低着头,偷偷扫了一眼宋景行,小声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也是听祖父提起来的。」 宋老太太这时候却也摸清了尤氏的想法,沈云薇那爱争抢好胜的性格,就是遗传的尤氏,不管什么事情,都要挣个先。 「瑞哥儿开蒙的事情,老爷子自然放在心上呢,你不用着急,横竖不会耽误了他。 他如今才六岁,还小呢,先把身子养结实了,以后去了外院,才能受得起念书的苦。」 老太太看了眼宋景行和宋景坤,又对尤氏道:「他们两个才去外院的时候,也没少生病,如今大了才好些。」 静姝看见张氏脸上带着几分不忍心。宋老爷子在学业上,向来是严苛的,男孩子一旦去了外院,就别想着过舒舒服服的日子了。 尤氏脸上的神色顿时有些矛盾,她也舍不得宋景瑞去外院,可又不想耽误孩子的功课,原本想着让他早些开蒙,还住在内院,看来是行不通了。 「老太太说的是,瑞哥儿的事情有老爷子操心,我也不过就是随口这一说。」尤氏低声说道,眉心却又紧了几分。 晚上的团圆饭依旧是林氏安排的,老太太很是满意,只说以后厨房的事情就交给她了。 男女分席而坐,用一扇紫檀木雕花的屏风隔开了,静姝坐在宋静妍的身边,听着隔壁席面上老爷子随口考问男孩们功课。 「四姐姐,晚上出门吗?」她正听得入神,忽然身边的宋静妍跟她说起了话来。 「出门?」静姝有些不明白,大冷的天出门做什么呢? 「出去赏花灯啊!」宋静妍说着,脸上都已经流露出了期待的表情,却又忽然皱了皱眉心道:「往年元宵节,祖父都会让大哥哥带着我们出门看花灯的。 不过今年大哥哥马上就要下场子去了,也不知道祖父会不会同意他出门。」 静姝这才明白了过来,不过她前世回宋家的时候,宋景行已经娶亲了,自然是没机会再带他们出门了。 但是要跟着宋景行出门,静姝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可是…… 自她回京之后,除了去了一趟谢家和郑国公府,还真没有逛过京城的大街呢,说不期待,那也是假的。 宋静妍见静姝有几分犹豫,只又开口道:「四姐姐一块儿去吧,我们女孩子家家的,一年也出不了几趟门呢,我可盼了好久了。」 第10章 大家闺秀的日子,总是被框在一堵堵青瓦白墙之间。 静姝还犹豫不决,却听隔壁席上的宋景行开口道:「原本春闱在即,孙儿也是想在家温习的,但是四妹妹才从扬州回来,必定没见过京中元宵节的盛况,所以孙儿想带她出去瞧瞧。」 静姝眨了眨眼,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就听宋老爷子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带你四妹妹出去玩玩,顺道你也散散心,预备着轻轻松松下场子就行。」 宋老爷子对宋景行的功课看来是很放心的。静姝什么都没说,就已经被别人安排好了一切。 老太太这里也听见了他们说的话,只抬头对静姝道:「跟着你大哥哥出去玩吧,京城可比扬州好玩多了。」 静姝当然知道京城比扬州好玩,但扬州在她心目中,永远是无法比拟的地方。 「嗯,那就麻烦大堂兄了。」静姝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那雕花屏风的后面,有一道视线往她这边来,让她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吃过了团圆饭,大家就预备着要出门了。 像这种难得的机会,几个庶出的姑娘,老太太也会让她们跟着一起去的。 宋静如这一回却没跟着出门,前几日来了一个媒婆,想是要给她说亲的,尤氏这两日正在同老太太商量。 庶出的姑娘她也不想上心,由老太太做主便好了。 静姝披上了猩猩毡大氅,手里捧着紫铜掐丝珐琅手炉,看上去全副武装的模样。 那边尤氏却是在劝沈云薇不要出门了,外头下了雪,虽然现在已经停了,但是怪冷的。 沈云薇不听,让丫鬟帮她系好了斗篷道:「瑞哥儿和姗姐儿最喜欢兔子灯了,我正好出去给他们买灯回来。」 尤氏拗不过她,让自己身边的老妈妈陪着。 老太太也想喊个老妈妈陪着静姝,静姝却道:「外头下了雪,路怪滑的,还是让妈妈们在家里待着吧,我们不过应景逛一逛,一会儿就回来。」 这么冷的天,要不是宋老爷子也发话了,静姝还真的不太想出门呢。 外头的花灯固然好看,可她已是活过一世的人了,哪里还会有心情去欣赏那些。 静姝上了马车,看见沈云薇的眉心略略拧了拧,听她小声嘟囔:「二哥哥怎么也跟着去了?往年他不是从来不出门的吗?」 是静姝喊了宋景坤一起去的,光宋景行一个人带着她们,静姝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马车行过了两条街巷,外头开始热闹起来,静姝用手指掀开帘子看了看,左右的行人也越发多了起来,外头赶车的小厮只开口道:「大少爷,前头马车过不去了。」 静姝探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灯火辉煌、人声鼎沸,这种热闹让静姝觉得很不真实,也很陌生,她正不知道要怎么办好,车帘子忽的就闪了一下,宋景行站在车外,瘦削的指骨按住帘子,对着里头的人道:「就在这里下车吧。」 静姝拢了拢袖子,正要起身,沈云薇却忽然冲到了她跟前,提着裙子对宋景行道:「大堂兄,你扶我一把。」 马车空间逼仄,地方本来就小,她这样一个动作,其他人就都被她挤得困在了座位上。 宋景行冷冷的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的退后了一步,跟着沈云薇一起出来的老妈妈忙就迎了上来,一边伸手扶她,一边道:「四小姐小心着点,外头地滑。」 沈云薇的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有些不耐烦的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就着小厮送过来的台阶,一步步的走下去。 等宋静妍宋静婉都下去了,静姝这才从位置上起来,马车里没了人,一下子冷了不少,她裹了裹身上的氅衣,预备着下台阶的时候,一只手伸到了她的跟前。 静姝愣了愣,抬头迎上宋景行沉静的目光,咬了咬牙,冲着一旁的宋景坤喊道:「二哥哥,你过来扶我一把!」 宋景坤转过头,一时间还没弄清这里的状况,人倒是已经走了过来,一把搭上了静姝的手腕,让她借着力走了下来。 宋景行面无表情的看着静姝下了马车,转身道:「里头人多,大家不要走的太分散,半个时辰之后,还在这里回合。」 跟着出门的老妈妈和丫鬟都围了过来,静姝预备着和紫苏两人好好逛一逛,却听宋景行开口道:「四妹妹才回京,这里肯定不熟,你就跟着我吧。」 第11章 「……」静姝抬头看了眼宋景行,宋家的姑娘一年也出不来两趟门的,难道她们会对这里很熟吗? 「要不,大家还是一起走吧,也热闹一些。」反正静姝是不想一个人跟着宋景行的。 宋景行不置可否,过了片刻才点了点头道:「既然四妹妹喜欢热闹,那就一起走吧。」 这话听起来可真是怪怪的,大家都知道,静姝算不上一个喜欢热闹的人。 沈云薇却已经跟了上去,人群汹涌,把他们一行人挤进了人流,她急忙道:「大堂兄你走慢点儿。」 既然出了门,静姝索性也不拘谨了,兴致勃勃的逛了起来。 街道两旁摆着各式的小摊子,有卖年画的、卖花灯的、卖泥人的、还有卖首饰糖葫芦的。 每个摊子的后面又挂着明亮辉煌的花灯,把一条长街点缀成灯火的海洋。 紫苏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热闹的场景,只兴奋道:「姑娘,老太太说的果然没错,这里真的比扬州还热闹啊。」 静姝瞧见她摸了几次荷包,忍不住笑道:「你喜欢什么就买什么,今天我做东,顺便给绿墨她们也带点什么回去。」 紫苏得了这话,便跟得了圣旨一般,看东西的眼神都更亮了几分。 静姝却没有什么想买的,都是一些小玩意儿,要是前世的自己。 说不定也有兴趣选上几样,可现在却觉得没什么意思。 也不知逛了多久,静姝回头的时候,才发现她跟其他人走散了,连紫苏都不知道去了哪儿。 巷子里人太多了,不过是几丈的距离,大家就谁都瞧不见谁了。 静姝倒是不着急,反正她认识回去的路,只是一会儿他们发现她走丢了,肯定会着急的。 静姝想着要不然自己先回去,在马车里等着他们也是一样的,视线却被不远处的一个旧书摊给吸引住了。 别的摊子跟前都挤满了人群,唯独这个旧书摊跟前,却连个客人也没有。 摊子也摆得很随便,不过是用一张旧床单铺在了地上,上头堆着一摞摞发黄的旧书。 卖书的摊主身上穿着单薄的麻布长衫,上头还打着补丁,正跪在地上整理被人翻乱的书册。 谢昭很喜欢旧书,如果说前世的静姝对谢昭的喜好还有那么一点点记忆的话,那么喜欢旧书,应该是其中之一。 谢昭的书房里常年累积着泛黄的书册,闲暇的时候他喜欢誊抄整理,静姝刚过门的时候也去过他的书房,整理的时候帮他扔了一批,那也是静姝第一次看见谢昭心急脸红的样子,却最终也没有对她动怒,只是委婉的告诉她,以后不要再扔他的旧书。 后来静姝就再也没有碰过谢昭的旧书了。 不知道为何,原来觉得琐碎无趣的事情,现在想起来却有些好笑。静姝忍不住勾了勾唇瓣,来到旧书摊跟前。 书本被摊主重新放得整整齐齐,那人抬起头看了静姝一眼。 显然觉得她这个看上去才十来岁的小姑娘不可能是他的客人。 因此连招呼也懒得招呼,只是把冻僵的手插到了袖子里头,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她一眼。 静姝半蹲下,一手抱着怀中的手炉,一手翻看地上的书册,很老很旧的书,有些连作者都不可考了。静姝耐着性子翻了几本,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她把眼前的那本书翻开,看见扉页上署名的那一栏被人用墨水盖住了,下面还有一个红色的印章,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模糊无法辨认了。 静姝细细的翻看了几页,抬起头的时候,却见那摊主正带着几分好奇看着自己,见她停下了动作,半真半假道:「小姑娘,你想买这本书?」 静姝收回了视线,把书本合上,抬头问他道:「这本书怎么卖?」 那人的眼神却一下子变得犹豫了起来,仿佛并不是很想把书卖给她,纠结了片刻,终于开口问道:「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买这本书吗?」 「因为写这本书的人,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静姝认得那模糊的印章,要是没记错的话,这本书出自前朝最后一个状元陆知拙之手,那涂掉的姓名应该就是这三个字,而那印章上的字迹是「守信」两个字,正是陆知拙的表字。 「你认识他?」摊主很显然不相信静姝的话,忍不住反问道。 第12章 静姝便继续道:「是我的一个朋友认识他,他还说他是一个忠君爱国之人,却也是一个迂腐之人。」 静姝听谢昭说起过陆知拙的故事,新朝初建的时候,太祖想请他入仕,却被他回绝了,太祖一怒之下,便发誓永不录用陆知拙,谁知道读书人自有一番气节,陆知拙竟然立下家规,让陆家所有的后人,都不准再科举入仕。 如此这般,百年书香的陆家就这样没落了。 那人听静姝这么说,嘴角却是微微的颤了颤,最后却道:「难得小姑娘你识货,这本书不要钱,免费送你。」他把书从地上捡起来递给静姝。 静姝也跟着抬头又看了他一眼,只觉得对方似乎有些眼熟,却一下子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的。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静姝正犹豫着要不要接受摊主的馈赠,却听一个声音在头顶上响起,她扭头,看见谢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 静姝吓的急忙站起来,却不小心踩到了裙子,身子忍不住摇晃起来,被谢昭一把扶住。 「谢先生怎么也出门了?」静姝没回答谢昭的话,按说再过半个多月,谢昭就要下场子了,这时候不应该在家里温书吗? 怎么也有闲暇出来赏花灯?难道当真是心中有沟壑,所以一点儿不把春闱放在眼里? 「随便出来逛逛,你还没回我的话呢?」谢昭四下扫了一眼,确认没看见跟着静姝的人,这才道:「难道跟家里人走散了?」 静姝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认命的点了点头,又道:「我知道马车停在哪儿,见时辰还早,所以想再逛一逛。」 谢昭听她这么说也放心了几分,眼神淡淡的看着她,想了想道:「走吧,我带你逛逛灯会……」 他说完,又转过身去,对那摊主道:「陆兄,这些书我全要了,你交给荣寿就好。」 原来他是特意出来买书的?静姝会意,怪不得她前世会在谢昭的房里看见这样的旧书。 静姝跟在了谢昭的身后,走了两步才开口问道:「先生认识那个卖书的吗?」 谢昭点点头,侧过身子看了一眼走在自己身边的静姝,十一岁的小姑娘还不到他的肩膀,红色的斗篷在烛光下映得她神色非常柔和。 他居然会带着她一起赏灯会?前世他们虽为夫妻,却好像也从未在一起赏过花灯。 「他是陆家的后人。」谢昭只随口道。 静姝闻言,却是脱口而出问道:「他是陆知拙的后人?」 谢昭微微一愣,好奇道:「原来你还知道陆知拙?」 谢昭记得前世静姝扔过他的旧书,里面就有陆知拙所著的孤本,他以为她不知道的,还跟她讲过陆知拙的故事。 「……」静姝却是心虚了起来,秀气的眉心也拧了起来,支吾了半天才道:「我……我听我祖父提起过,好像是个很厉害的读书人?」 谢昭不由笑了起来,宋家也是书香门第,静姝知道陆知拙并不奇怪。 但这样想来,前世的她终究是不喜欢自己,才会随便乱扔他的东西。 大街上人来人往,谢昭怕静姝跟不上,故意放慢了脚步。 静姝却还在忐忑于自己的疏忽,但是转念一想,谢昭又没有上辈子的记忆,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原本是不认识陆知拙的呢?不过就是她自己做贼心虚罢了。 想通了这一点,静姝也就坦然了,几步跟到谢昭的身后,问他道:「先生今天不温书吗?」 「我在你眼里,就是一个书呆子吗?」谢昭不由失笑,转头问了静姝一句,自己却先笑了起来道:「不过别人都怎么觉得,你有这种想法也不为过。」 谢昭为人低调,并不爱出风头,大家所熟知的,便是他学问出众,做得一手好文章,自然认为他只是一个书呆子。 「我才没有……」静姝急忙辩解道:「就是想着马上要春闱了,先生每日里一定很用功,难得出来散散心也好,我大堂兄也要下场子了,他今天也出门了。」 谢昭听静姝絮絮叨叨的说着,转头同她道:「你大堂兄的学问也是极好的,这一科必定金榜题名。」 要是他没记错的话,宋景行这次春闱名列前茅,两个月后的殿试,更是得了二甲第一名的好成绩,这对宋家来说,无疑是一件大喜事。 第13章 静姝点头称是,她也记得宋景行这一科是高中的,那时候她还在扬州,宋老太太差人给她送了信,告诉她宋家又出了一个进士。 等后来静姝回京的时候,宋景行已经娶妻生子了。前世她和宋景行之间,还真是算得上没有丝毫的交集。 谢昭却想起了太子妃生辰那一日,宋景行挂在腰间的荷包,「你和你大堂兄的关系还不错吧?」 静姝不过才回宋家一两个月,就送了荷包给宋景行,看来跟他的关系应该算得上亲厚。 「嗯?」静姝被问得有些莫名,想了想才道:「大堂兄功课很好,全家人都很看重他。」 谢昭微微拧眉,心中却多了几分坦然,静姝还算聪明,知道和宋景行处好关系,宋景行是宋家落败之后,唯一没有受到牵连的人,静姝能跟他交好,将来也算是个倚靠,毕竟是她娘家的兄长。 「你累不累,要不要进去喝一杯茶?」谢昭忽然停下了脚步,转头看了静姝一眼。 静姝抬头,见两人不知什么时候竟走到了问渠茶馆的门口,谢昭显然也是不常逛街的人。 不过就是陪着她走马观花的走了一路,就当是逛过了吗? 「也好……」静姝点了点头,她走了一路,虽然不渴,但确实有些腿酸了。 茶馆里的人不少,男男女女各自成群,这样的日子大家也都不怎么讲究避嫌,也有脸皮薄的姑娘,或带着幕篱、或带着面具的。 静姝年纪小,倒不觉得有什么好害羞的,只是跟在谢昭的身后,难免让人有些好奇。 店小二招呼了过来,谢昭问他在茶馆的后院要了一个包间,又叫上了滚热的茶水,两人在里头坐了下来。 那包间是个临水的小榭,一扇窗正对着外头的水面,静姝远远能看见湖对面的抄手游廊上,挂着一溜烟做工精美的花灯。 「那些花灯真好看。」静姝忍不住赞叹,这样精致的花灯,她好像从来没见到过。 「姑娘喜欢的话,可以去对面的游廊上猜灯谜,猜中了哪个灯谜,那盏灯就是姑娘的了。」店小二热情的招呼着。 静姝被勾起了兴致,可猜灯谜却不是她的强项,要是一个都猜不出来……那岂不是很丢人? 「……」静姝不说话了,秀气的眉心拧成一个川字。 「你喜欢哪一盏,我帮你去看看。」谢昭终究还是败给了静姝这般纠结的小表情之下,冲她点了点头。 这下静姝就更不好意思了,让未来的状元爷帮她猜灯谜,这也太大材小用了? 「真的……可以吗?」静姝咬了咬唇,走到窗口探着脖子看了一眼,指着长廊尽头处的一盏最大最华丽的美人走马灯道:「我喜欢那一盏。」 喜欢那盏灯的人应该不少,静姝瞧见周围围了一圈猜灯谜的人。 「姑娘好眼力,那盏灯可是咱东家请了自贡花灯掌门人亲手做的,不过那谜题也是最难的,两位要不要去试试?」 店小二也来了兴致,这灯从挂上去到现在,喜欢的人倒是不少,但还没有人能解出灯谜来。 「那我们也过去看看。」谢昭已经站了起来,说来也奇怪,前世他何尝做过这种让他自己都觉得荒唐无聊的事情,可面对如今的静姝,这样的事情似乎也就变得寻常了起来。 大约小姑娘都是喜欢这样的。 静姝点点头,晶莹黑亮的眼珠中烛光闪耀,里头缀满了星星点点的笑意。 看来她是真的很开心,谢昭顿时也觉得心情愉悦,两人一前一后的往游廊上去。 静姝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的看着花灯下的灯谜,她每念一道谜题,谢昭便问她:「想要这个灯吗?想要我帮你摘下来。」 静姝急忙摇头,以谢昭的才学,他要是全猜一遍,这里的花灯就都没了。 「我就只要那一个就行。」静姝指着不远处那盏灯。 那走马灯上画的是美人的图样,花灯一转起来,上面的美人便婀娜多姿的动了起来,看上去着实的精美。 灯下已经围了一圈的人,有的指指点点,有的蹙眉凝视,也有的是纯粹过来看热闹,看看到底谁能解出这道谜题的。 「周小将军,这题你不猜,我可就要把这灯拿走了哦!」 静姝他们还没走过去,人群中的说话声已经传到了耳边。 第14章 「你少来了,你能猜出这题来?」周洪宇的声音高了起来,笑着道:「你要是能猜出来,我倒贴你十两银子。」 这猜灯谜也是有规矩的,为了防止人人都来抢灯,若是摘了灯的人没猜出来,就要留下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对于这些世家公子不过是个小数目,但猜不出来还要把灯亲自挂上去,却着实让人下不了台。 因此这花灯底下,多的是看客,真正敢去摘灯的,却没有几个。 「谁缺你那十两银子?不如这样,你去猜,十两银子我给你。」方才挑衅的人又开口道。 这时候静姝和谢昭已经挤进了人群,大家听了这话,纷纷怂恿周洪宇道:「小将军,上啊,有人替你付银子,还不快试试!」 静姝方才就听见了周洪宇的名字,并没有料到自己会在这里遇见他,前世还是两人说亲之后,静姝才第一次看见他的。 但两人前世的缘分终究是浅薄的,连一夜的夫妻都没有做成。 没想到这辈子,竟然这么早就遇见他了……静姝感叹着世事无常,抬起头的时候,却瞧见周洪宇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带幕篱的女子。 那人听见众人对着周洪宇起哄,悄悄的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襟,这样的小动作别人未必能看见,但静姝就站在他们对面,自然一眼就瞧见了。 这样亲密的动作,想来也是跟他关系密切的人,不过从那人的身量来看,应该不是周洪宇的妹妹周仪娴。 周洪宇显然是察觉到了身后人的动作,转头看了那人一眼,虽然隔着幕篱,静姝却瞧见他的眼神很温柔…… 这样的眼神,就像是前世,他掀开了她的红盖头,坐在她身侧看着她一样。 「你想要这个花灯?」周洪宇小声问身后的女子。 那姑娘点点头,静姝看见她白皙的手指,一直拉着周洪宇的衣袖没有松开。 静姝挪开了视线,却听方才起哄的人又道:「周三,你摘不摘,不摘我可摘了。」 静姝这时候才看清说话人的模样,正是前世那位跟自己定了娃娃亲,最后却娶了沈云薇的康定侯府的嫡次子安以臣。 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谢昭也是在走到了人群中之后,才弄清楚这里的状况,可人已经站在了这里,他想再掉头离开,好像也不是很合适了。 谢昭正不知要如何带着静姝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却听人开口道:「你们都别争了,谢四爷来了,这花灯你们谁都轮不上了。」 这话一出,方才还在看热闹的人群便纷纷的往谢昭这边瞧过来,静姝就站在谢昭的边上,自然也成了他们的围观对象。 「好漂亮的姑娘。」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谢昭闻言,只稍稍皱了皱眉心,静姝长相出众,这些赞美虽是当之无愧的,但多少有些被人冒犯的感觉,他不该带她来这种人多的地方,更不该让她见到这两个人。 可既然已经来了,自然也不能空手而归,况且……他们那两位还在呢,他怎么能让静姝,在他们的跟前丢了脸面。 谢昭脸上多了一丝自信却又澹泊的笑意,侧身低头问静姝道:「你想要这个花灯对吗?」 现在说不要……还来得及吗? 静姝暗暗腹诽,为什么谢昭这神情,看上去像是要和那两人打擂台一般? 静姝心下觉得有些好笑,前世和自己羁绊颇深的三个男人,竟然全都出现在了这里。 「家妹喜欢的东西,还是不劳谢四爷出手了。」静姝正想着要怎么回答谢昭,却听人群外传来了另外一个声音。 静姝转身,果然瞧见宋景行带着宋家的一行人从不远处走来。 「大堂兄怎么来了,我还想回去找你们呢!」静姝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是她和众人走散了。 说话间宋景行已经来到了人群中间,他身材颀长、容貌俊逸,和谢昭并肩而站,一时间把周围的人都比了下去。 「京城你不熟,走散了也是在所难免,是我没看好你。」 宋景行说完,抬头看了眼谢昭,神色却不如方才对静姝那般温和,只一本正经道:「还要多谢谢四爷照顾家妹。」 众人已差不多猜出了静姝的身份,大家都知道谢昭收了个女徒弟,正是宋家才回京的四姑娘,想来就是眼前这一位了。 第15章 果然如传言中一般,顾盼神飞、花颜月貌,难得她那一双清眸,莹亮乌黑,说话是带着水光一样,潋滟传神。 安以臣方才就被静姝的容貌所吸引了,正猜测这是谁家的姑娘。 如今听宋景行这么说,惊的嘴巴都快何不拢了。 这就是她母亲康定侯夫人告诉他的,不过一般般的未婚妻吗? 安以臣心中早已经激动万分,恨不得马上自报家门,好让静姝注意到他,又怕唐突了静姝,在她心里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因此站在一旁,神色甚是焦急。 谢昭并没有回宋景行的话,这不是第一次,他从宋景行的眼神中看出他对自己的不友好。 也许是因为两人都是此次春闱的举子,彼此间有些竞争的意思? 谢昭没有去深究,只是转头看着静姝,想听听她的意思。 走马灯上的美人还在转动着,静姝心里倒是很喜欢这灯的,可眼下这架势。 要是应了宋景行,难免得罪了谢昭,可要是请了谢昭帮自己猜灯谜,那等回了宋家,宋景行还会给自己好脸色看吗? 「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这盏花灯……」静姝皱了皱眉心,灵机一动道:「我方才看见那位姑娘很喜欢这花灯,我还是不夺人所爱了。」 静姝说的,正是一直躲在周洪宇身后的那个女子,她虽然不认得她,可今日也只好得罪了,让她做一回自己的挡箭牌。 好在那位姑娘戴着幕篱,大家也瞧不见她的模样,应该算不上太过冒犯了吧。 「既然你不喜欢,那就算了。」宋景行只随口道。 静姝听他这么说,暗暗的松了一口气,转头对谢昭道:「先生,我出来很久了,要跟着大堂兄回家了。」 谢昭点点头,既然宋家的人来了,那静姝也不会走丢了,他也就放心了。 静姝正要转身回去,却瞧见站在宋景行身边的沈云薇忽地拉起了宋景行的袖子,带着几分娇憨道:「大堂兄,四妹妹不喜欢,可是我喜欢呀,大堂兄能不能……」 她的话还没说完,宋景行就已经甩开了她的袖子,冷冷道:「喜欢就自己猜去。」 沈云薇没料到宋景行竟这般不给自己面子,脸颊一下子涨的通红的,她原本以为,在这种场合,宋景行多少也会给她几分面子的,可现在……不但面子没了,连里子也没了! 围着的人大多都是来看热闹的,原本以为没有人猜灯谜,这热闹也没得看了,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一出,顿时就窃窃私语了起来。 「她又是谁啊?」 「好像也是宋家的四姑娘……」见过沈云薇的人开口道。 「宋家怎么会有两个四姑娘,你搞错了吧?」有人又问道。 静姝没有理会他们,只跟在宋景行的身后,安以臣眼看着他们要走了,急忙道:「宋兄怎么就走了,既然府上的另一位姑娘喜欢这花灯,不如就顺手拿回去吧?」 以宋景行的才学,这个灯谜一定难不倒他,若是难倒了他更好,他们能在这里多留一会儿,他也好多看静姝一眼。 沈云薇哪里知道安以臣内心的真实想法,只当他是有意替自己解围,感激的看了他一眼。 宋景行停下了脚步,扭头看了安以臣一眼,不咸不淡道:「要不……你替她猜?」 安以臣是什么人,他清清楚楚,将来他和沈云薇会是什么关系。 他也清楚的很,如今大概只有静姝还不知道罢了。 「这个……」安以臣脸上顿时多了几分尴尬,他要是能猜出这迷来,这盏灯早八年就不挂在这里了。 「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少替别人出头。」 宋景行冷冷回了一句,视线又落在了静姝的身上,继续道:「我们走吧。」 静姝点点头,急忙跟了上去,又回头依依不舍的看了那花灯一眼。 这么好看的美人花灯,最后也不知道会被谁拿回家去呢? 静姝收回视线的时候,却瞧见谢昭正看着她,他的嘴角是带着笑意的,见静姝看见了她,只冲着她挥了挥手。 静姝又低下了头,心里却有些郁闷,要不是宋景行忽然出现,她的美人花灯已经到手了。 她想到这里微微蹙了蹙眉,又有些依依不舍的看了那花灯一眼。 第16章 猜灯谜的人还在继续,周洪宇已经被罚了十两银子,满脸愁容的又把花灯挂了上去。 他身后的姑娘见他这般,只拉着他的衣袖小声道:「公子,我们回去吧,这灯我不要了。」 周洪宇实在没办法,看见谢昭还没离去,只走过来对他拱手道:「还请谢四爷帮个小忙……」 堂堂谢昭,北直隶解元,不可能连个灯谜也猜不出吧?只要他肯出手…… 他的话还没说完,谢昭却已经走到了花灯下,他连谜题都没有看,便伸手取下了花灯来。 「谢四爷摘灯了!」围观的人兴奋了起来,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谢昭的身上,看着他提着灯,往解谜的地方去。 「他连谜题都没看……」 「万一猜不出来?」 「谢四爷怎么可能猜不出来呢!」 众人还在窃窃私语,谢昭已经在红纸上写下了谜底,掌柜的只扫了一眼,便大声笑道:「恭喜谢四爷得了这盏美人走马灯。」 大家都好奇的围了过去,研究谜题的研究谜题,看谜底的看谜底,周洪宇也急忙走了过去,见谢昭把灯放在一旁,只开口道:「四爷,这花灯……」 那姑娘还跟在他的身后,仿佛正等着这盏灯送到她的手中。 谢昭却连看都没有看周洪宇一眼,只是把灯交给了掌柜的,开口道:「麻烦掌柜的派人把这花灯送到宋家去,就说是给宋家四小姐的。」 静姝方才那恋恋不舍的眼神,他如何没看见呢……要不是宋景行来的不是时候,只怕这花灯如今已经到她的手上了。 「谢四爷,这……」周洪宇有些尴尬了,他刚才还以为是自己请动了谢昭,他才过来猜谜的,没想到他竟是为了别人?「宋姑娘已经回去了,这花灯……」 「所以才要送去她府上。」谢昭这时才抬头看了周洪宇一眼,视线的从他身后女子的身上缓缓扫过。 要是他没记错的话,此时他们两人早已经珠胎暗结了,而静姝却从头到尾一无所知。 马车还在原地等着他们,宋静妍正在里头玩九连环,看见静姝上来,只有些不耐烦的丢掉了手里的东西,坐过来挽着她的胳膊道:「四姐姐你跑去哪里了?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大堂兄以为你走丢了,着急的不得了。」 静姝倒不知道自己差点儿惹了大麻烦,脸上有些过意不去,正要回话,沈云薇也跟着上了马车,脸色却很是难看,提着裙子坐在她们两人对面。 静姝毕竟是活过了一世的人,虽说在感情方面还是没什么经验。 但从沈云薇的言行中,多少也察觉出了一丝丝的蹊跷。 明明宋景行对她是很冷淡的,她却一次次的粘上去,这让人不觉得奇怪都难……只是…… 沈云薇现在到底算是宋家的姑娘了,这样的事情要是传了出去,那可是一件丑闻。 可这些……和自己好像也没有什么关系。 「真不好意思,我刚刚一个不留神,就走丢了。」静姝转头回宋静妍,看见她又玩起了九连环来,只蹙眉道:「这个东西挺难的,你怎么有兴趣玩起这个来?」 宋静妍琢磨着指间的小玩意,显然已经没了什么耐心,蹙眉道:「我刚才看见二哥哥在玩,见他一下子就解开了,还以为很简单,谁知道我弄了半天也解不开。」 静姝倒是没想到宋景坤会玩九连环,这东西说简单也简单,说难却也很难,一般人还真不是随便就能玩上手的。 「这种小玩意,有什么难的,拿过来我看看。」 沈云薇自己生了一会儿闷气,听见她们说话,便也跟着过来凑热闹。 在她眼里宋景坤就是个二愣子,他会玩的东西能有什么难的? 宋静妍向来是不给沈云薇面子的,见她说的这么不屑,索性就把东西往她怀里一塞,扬着下巴道:「诺,东西给,我看能不能解开,刚才二堂兄玩了一小会儿就解开了,别说还不如他!」 沈云薇冷哼了一声,接过九连环研究了起来。这东西没有玩过的人,向来是不容易找到窍门的。 有时候运气好偶尔解开了,等再扣上,照样解不开的多着呢! 静姝也是在谢家的时候,看见谢昭的书房放着这小玩意,才玩过几回,一开始怎么都解不开,后来谢昭耐着性子手把手的教她,她才算是摸清了窍门,可一旦知道了方法,她也就没兴趣玩了。 第17章 外头马车已经动了起来,沈云薇手里的九连环也反反复复的翻了好几遍,一会儿往这边穿,一会儿往那边扯,可看似活络的那几个环就是死死的扣在一起,怎么都解不开。 「四姐姐都说了,这东西可不容易玩,沈姐姐,我看就是连二堂兄也不如,还是别玩了。」 宋静妍看着沈云薇脸上焦躁的表情,还故意不咸不淡的开口。 沈云薇解了半天都没解开,本来就有些烦躁,听宋静妍这么说,只把手里的东西往边上一丢,反问道:「不也是玩了半天没解开吗?还不是一样不如二哥哥,有什么了不起的。」 静姝有些无奈的听着她们小姑娘之间的斗嘴,把那九连环拿到了手中。 木制的锁扣搭在指尖微微有些凉意,记忆却在她的脑海中涌动着。 所谓九连环,就是一环扣一环,只要知道了这其中的机巧,玩起来本来就很快,但如果是一个从来没有玩过的人,这东西别说一小会儿,一两天也未必能解开。 她们两人还在争我吵,静姝就已经把东西解开了,拎在手中晃了晃,故意放慢了声调说道:「这不就解开了吗?有什么好争的。」 两人这才注意到了静姝手里的东西,果然已经被她分成了一环一环,再不像刚才那样杂乱无章的缠绕在一起。 「四姐姐好厉害,比二堂兄还快呢!」宋静妍一边说,一边朝着沈云薇使了个眼色,指桑骂槐道:「不像有的人,只会说大话,根本就没有真本事……」 「……」沈云薇气的嘴唇都抖了,恨恨道:「不过是巧合罢了,我就不信二哥哥会玩九连环,他平常连说一句整话嘴巴都要打结呢!」 静姝却不这么认为,如果说宋景坤真的是巧合才解开的,那也不可能那么快; 但如果说宋景坤原来就会这个,那又是谁教他的呢?学堂的先生肯定不会教这些,邱姨娘也不像是会这个的人,难道会是宋景行吗? 马车很快就到了宋家门口。 老太太打发了下人在门房等着他们,静姝下了车,见宋景行和宋景坤的小厮都在门房候着,他们就住在外院,都不用进二门的,在这里就要和她们分开了。 静姝想起方才的九连环,问宋景行道:「大堂兄平常玩九连环吗?」 宋景行一路上都没有怎么和静姝说话,如今见她主动开口,便回她道:「我不玩那东西。」 他顿了顿,扭头看了静姝一眼,若有所思道:「怎么……想学吗?那可不能那么容易就能学会的。」 连宋景行都知道那东西不是随便玩玩就能解开的。 看来解九连环不是宋景行教宋景坤的。静姝又抬头看了一眼跟在宋景行身侧的宋景坤,见他仍旧低着头走路,放佛并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 「我刚才看见五妹妹在玩,觉得还挺有意思的……」宋静妍和沈云薇已经被老妈妈接走了,静姝也不怕她们揭穿自己,便故意道:「就是不得要领……」 她看着宋景坤,想从他脸上捕捉一些松动的表情,那人却从头到尾没有开口。 还是宋景行回了她:「今儿不早了,明天我再教怎么玩。」 「啊?」静姝愣了愣,蹙眉道:「大堂兄不是说没玩过吗……」 这东西可真不简单,就算聪明,一晚上要把这研究透彻,只怕也不容易…… 但宋景行已经走远了,静姝站在原地目送他和宋景坤进了月洞门,不知道为什么…… 她总觉得宋景坤会回来找她,她在路口等了好一会儿,宋景坤却没有来。 「姑娘快回吧,大少爷二少爷都走了。」过来接她的老妈妈催促道:「老太太还没睡呢,还等着姑娘呢!」 静姝这才回过神来,心里却有些失落,宋景坤明明就会玩九连环,他为什么不肯教自己呢? 难为自己对他也很上心……还一心巴望着他能成才。 静姝拧了拧眉心,终究没有再等下去,转身道:「我们回吧。」 宋景坤确实没走远,但他也没有回来找静姝,而是站在月洞门后静静的看着静姝,握拳的手却是紧了又紧。 第二天便是正月十六了,再过两日就是宋老太太的寿辰,府上已经十分忙碌起来。 客人们陆续上门,尤氏挺着个大肚子到处招呼,确实也很辛苦。 第18章 相比之下,静姝就轻松了很多,早起之后陪着老太太在鸿福堂说话,又见了几波的客人,得了不少见面礼。 这两日来的客人都是远客,有些还是多年不走动的世交,难免要多住几日。 宋家多少年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宋老太太很是高兴。一来宋静如和宋静婉都大了,趁此机会也要相看她们的人家了; 二来,宋景行的年纪也不小了,老太太也想看看别人家的姑娘。 宋景行的才名,在整个北直隶都是拿的出手的,慕名而来想要提亲的人自然不少。 但宋老爷子已经发了话,在他没中进士之前,这亲事暂时不会定下来,这可让不少人家等得脖子都长了。 静姝要是没记错的话,宋景行前世娶的是魏国公家的嫡女魏明瑛,算是高门娶媳了,她那时候也着实算失礼了,自己的大堂兄娶妻这样的大事,她也没有从何家回京,等两年后静姝从扬州回来,宋景行又被外放出京,过年回京述职的时候,两人曾匆匆见过一面。 对于这个大堂兄,静姝其实是很陌生的。 鸿福堂门口的万字不到头帘栊却是又闪了闪,从外头进来一个老妈妈传话道:「回老夫人,魏国公老夫人带着她家大小姐过来了。」 宋老太太正在跟别人说话,听了这话就忙站了起来,一叠声回道:「快请她们进来。」 魏国公府的大小姐,便是宋景行前世的妻子。 静姝打起了精神,想要看看前世的嫂子,抬头的时候,却瞧见沈云薇装作若无其事的抚了抚鬓边的珠花,大有一种仇人相见的气势。 看来宋景行和魏明瑛的婚事,应该早就有了些传闻。 老太太已经起身迎到了门口,静姝忙上前扶了一把,瞧见魏国公老夫人身侧跟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浩浩荡荡从抄手游廊上过来。 魏明瑛一路目不斜视,平静的表情下,似乎带着几分冷清高傲。 静姝抬起头扫了一眼沈云薇的表情,果然从她脸上也品出了几分不屑来。 不过人家是魏国公的嫡女,是正儿八经的公侯贵胄之家,瞧不上他们这种所谓的书香门第也是有的。 毕竟现在宋家是靠着宋老爷子才能如此风光,若是宋老爷子致仕了,那便是宋家一落千丈的时候。 行动间魏老夫人已经到了门口,见宋老夫人迎到了庑廊下,只忙开口道:「老姐姐,怎么亲自出来了。」正月里的天气还是相当冷的。 宋老夫人却摆摆手道:「我还想迎到大门口呢,谁想都已经进来了。」 魏老夫人听了这话很是熨帖,只笑着道:「使不得、使不得,我们进去说。」 她说完顿了顿,转头看了一眼站在身侧的魏明瑛,开口道:「瑛丫头还不快见过老夫人。」 魏明瑛这才低下头,朝着宋老夫人服了服身子,脸上的表情却从没有变过,只低声道:「给老夫人请安。」 魏老夫人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倒像是习惯了她的作派似的,仍旧笑着同宋老夫人说话。 老太太也笑了起来,全然不在意魏明瑛冷淡的模样,拉着静姝的手同魏老夫人道:「过来瞧瞧,这是我家的姝丫头。」 静姝都不知道今儿是第几回宋老夫人拉着她见客了,只笑着上前请安。 她这厢才服了服身子站起来,抬头的时候,却见魏明瑛的视线不偏不倚的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这一眼却是让静姝莫名有些心惊。 魏明瑛身材高挑,长了一双丹凤眼,容色中自有几分冷清疏离,被她这么打量着,实在有些让人不自在。 「原来这就是姝丫头……」魏老夫人开口道:「我前几日才听谢老夫人提起过,说是难得的俊俏模样,今天见了果然如此,真真是把我们家瑛丫头给比下去了。」 静姝最怕的就是跟人比容貌,虽然她两辈子都没输过,但难免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更何况眼前站着的,还是未来的大堂嫂,她如今又不像前世,一直躲在扬州没回京,将来等魏明瑛过了门。 那就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她可不想现在就把人给得罪了。 「老夫人谬赞了。」静姝急忙开口道。 魏明瑛却好像完全不在意她们的谈话,目光倒是从静姝的身上缓缓的挪开了,垂眸站在一旁。 第19章 宋老夫人笑着道:「我瞧着瑛丫头倒是越发出落的好了,上次见她的时候才十来岁,眨眼就这样大了。」 魏家是武将,魏国公镇守的是大同府,魏明瑛十岁之后便跟着魏国公去了大同,这次回京,大概也是为了亲事考量。 魏老夫人扫了魏明瑛一眼,脸上似笑非笑,接过了丫鬟送上来的茶盏慢悠悠的喝了起来。 坐在静姝身边的宋静妍却朝着她眨了眨眼睛,静姝有些好奇的凑过去,听见宋静妍在她耳边道:「未来的大堂嫂可真有派头。」 原来魏明瑛和宋景行的亲事,竟连宋静妍都知道了吗? 看来前世静姝不在京城的这几年,当真是错过了不少事情。 但这门亲事终究还没有定下来,被人这般随意说道,对女孩子的名声终究是不好的,静姝只对着宋静妍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道:「你可不要乱说。」 可她终究还是有些不明白,只开口道:「她是魏国公的掌上明珠,有些派头也是常事,只是对魏老夫人这般……」 静姝的话还没说完,宋静妍已是悄悄的在她耳边道:「四姐姐你从小不在京城,好些事情都不知道,魏老夫人又不是她的亲祖母,她是我们的表姨婆。」 静姝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魏明瑛一副不把魏老夫人放在眼里的样子。 「行哥儿在外头温书呢,要不我差人把他喊进来?」宋老太太只开口道。 魏明瑛脸上的神情就更不好看了,眉心几不可见的拧了拧。 静姝心下好笑,她那个大堂兄也是一个眼高于顶的人,在京城算得上是有些名号的,等闲站出去,谁不夸他一句兰芝玉树、风流倜傥。 没想到也会有这般被人嫌弃的时候,怪不得前世没怎么听长辈们提起他们两人婚后的事情,想来也是同她和谢昭一样,相敬如冰的。 魏老夫人道:「行哥儿要温书,不用让他特意过来请安,反正我们还要在府上叨饶几天。」言下之意,总有他们两人见面的时候。 魏明瑛听了这话,倒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原先那副生人勿近的气势也褪去了几分。 几个人正在厅中闲聊着,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吵杂声,老太太让丫鬟出去问了,才知道是有人送了一盏硕大的花灯进来。 静姝正觉得奇怪,那丫鬟已经进屋回道:「管事的说是问渠茶馆的小厮送过来了,好像是昨儿晚上谢四爷猜灯谜得的彩头,让送到我们府上给四小姐呢!」 这话满屋子的人都听着,静姝脸颊不自觉就红了起来。 但还是装作淡定道:「那你让小丫鬟出去传个话,让管事的打赏了那小厮,就说东西我收下了。」 丫鬟领了命出去,静姝低下头,悄悄的扫了一眼房中的众人,见魏明瑛的目光不知何时又落到了她的身上,她堪堪的避过了,那人却端着笑道:「没想到谢四爷这么有心,真真是疼四小姐这个女学生,一盏花灯也要让送到府上来。」 静姝一时正不知道怎么回话,宋老太太却笑道:「也不知道这丫头是有什么造化,倒让谢四爷这样上心,年前就是谢四爷一路送她回的京城,还破天荒收她做了女学生。 只可惜她是个姑娘家,这要是个男娃,将来说不定还能给咱家光宗耀祖呢!」 魏老夫人闻言便笑了起来:「你有个行哥儿还不算,还想要怎样?有你家老爷子在,我看你家的哥儿们都不差的。」魏明瑛却已经不再开口说话了。 她们这厢正说着,外头丫鬟已经把那花灯搬了进来。做工精致的美人花灯,即使没有点灯,光这样看着也是精美绝伦的。 静姝心里自然喜欢,若不是昨天宋景行忽然出现,她昨晚就想把这花灯带回家的,本来心里还有些失落,没想到谢昭竟让人把花灯送到了府上来。 「这么漂亮的美人花灯,我都是头一次见呢!」宋老太太开口道。 一旁的宋静妍惊讶道:「哇,这是问渠茶馆的灯魁啊,每年我都想搬回家来着,大堂兄总说猜谜无趣,所以每年只能看看。」 沈云薇听了这话,却是笑着道:「那你就错了,大堂兄昨儿还想要帮四妹妹把花灯摘回来呢,是四妹妹自己不要的,不信你问四妹妹?」 静姝见沈云薇又开始挑拨离间了,只懒得搭理她道:「我怎么记得是四姐姐想要,大堂兄不乐意呢?」 第20章 「你……」沈云薇的脸色顿时就不太好看,咬着嘴唇道:「那大堂兄问你要不要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要,现在又喜欢?你分明就是没有把大堂兄放在眼里。」 静姝听了这话不禁抬起头来,目光在沈云薇的脸上扫了扫,那人被她看的不自在了,恨恨的瞪了她一眼,静姝这才转过头去,心道你倒是很把大堂兄放在眼里,只可惜他的未婚妻就在眼前了。 宋静妍却是没着了沈云薇的道儿,闻言只笑道:「不管怎样,这灯魁今年总算是在我们家了,是我们沾了四姐姐的光,也沾了谢四爷的光。」 宋静妍出了名的会说话,老太太都被她逗乐了,只点头道:「你说的没错,自从你四姐姐从扬州回来之后,家里的好事一件接着一件,早知如此,一早就应该把你四姐姐从扬州接回来的。」 静姝听了这话,心里却有些感慨,前世她一味赖在扬州,老太太起先也时常写信想接她回京,后来见她屡次推脱,渐渐的也就不怎么提起了,倒后来是静姝年纪大了,才不得不回来的,谁知道回来之后,一切都变了。 与其说前世宋家人有对不起静姝的地方,她自己也有脱不开的干系。 这里头正赏灯说笑,外面却又有丫鬟进来回话,说是宋景行过来了。 宋老太太笑道:「我还没派人去请呢,他倒是来的快,也不知道从哪儿听到了风声。」 话音刚落,外头的帘子一闪,宋景行已经弯腰走了进来,静姝倒是很期待宋景行瞧见魏明瑛的表情,先开口喊了他一声道:「大堂兄,你倒是来得快。」 宋景行还有些纳闷,抬头便看见魏明瑛站在魏老太太身侧,他脸上的表情稍稍有一丝凝固,旋即拱手向宋老太太请安道:「给祖母请安。」 宋老太太点头道:「行了,快过来见过魏老夫人。」 宋景行又朝着魏老夫人作了一揖,眼神却再也没有往魏明瑛那边去过。 这两人一个清高、一个孤傲,说起来,倒也是有相配的地方。 魏老夫人脸上的笑却越发深了,看宋景行的眼神也充满了慈爱,「行哥儿越发出息了……」 见张氏并没有在厅中,只转头问宋老太太道:「他母亲可还在府上?」 宋老太太只点头道:「还在呢,只是她不习惯这热闹,所以我没喊她出来待客。」 魏老夫人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眼神又飘到了魏明瑛的身上,见她垂头站在一旁,便也不再开口说什么。 一时间这相亲的场面,倒是让人觉得有些尴尬了。 还是宋老太太开口道:「你这时候兴冲冲的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宋景行寻常不怎么来这鸿福堂,只有宋老爷子在的时候,他们几个少爷才会进来请安,今日这样巴巴的过来。 无非就是听见了魏老夫人过来的消息,可如今魏明瑛就在眼前,他倒是一副瞧不见的样子,你说可笑不可笑? 静姝也觉得宋景行太端着了,若不是想瞧瞧魏明瑛,做什么巴巴的过来? 她捧着茶盏小小的抿了一口,正等着听他怎么回话呢,却见那人转头看着她道:「昨天四妹妹说想玩九连环,我在书房找了一个出来……」 「咳咳咳……」 宋景行的话还没说完,静姝却是被呛到了,她昨晚说自己不会玩九连环,那是说给宋景坤听的,谁知道那人没往心理去。 倒是让宋景行放在了心上,但如今宋静妍和沈云薇都知道她会玩,这万一要是被揭穿了,她可在宋景行跟前下不来台了。 「你喝水慢着点,怎么跟小孩子一样。」宋老太太见她脸都涨红了,忍不住蹙眉说了一句。 静姝急忙擦了擦嘴,有些不好意思道:「原来是为了这个,大堂兄何必亲自跑一趟,让丫鬟送来也是一样的。 宋老太太显然对宋景行的回答并不是很满意,只打了个圆场道:「姝丫头说的是,这种事情只管让丫鬟跑腿,难为你还亲自过来……」言下之意,还不是为了见魏明瑛一面。 魏老夫人便笑了起来:「行哥儿倒是很疼你堂妹。」懂得疼惜姑娘家,想来将来也是懂疼爱娇妻的。 静姝暗暗品位着老人家们说话的艺术,宋景行却又开口道:「这九连环可不简单,我若只让丫鬟送来,不亲自过来说一声,四妹妹未必能解得开。」 第21章 「大堂兄你被骗了,四姐姐玩九连环可快了……」静姝还没来得及捂宋静妍的嘴,这话就已经从她口中脱口而出了,静姝顿时就涨红了脸,正不知如何分辨,坐在一旁的沈云薇倒是开口道:「她那是运气好,瞎猫碰上了死老鼠,我就不信她回回都能解开了?」 静姝连忙跟着点头道:「沈姐姐说的对,我就是碰运气碰到的。」 然而宋景行是怎样的人精,如何会相信静姝这碰碰运气的说辞,他看了静姝一眼,脸上皮笑肉不笑道:「看来四妹妹的运气倒还是不错的。」 「哼……」一旁忽的就传来了一声轻哼,原是魏明瑛冷笑道:「碰运气要是能解开九连环,那沈姑娘为何不碰一个?」 「你……」沈云薇一时被噎住了,嘟着嘴道:「大堂兄都说了,是四妹妹运气好。」 魏明瑛却没有再看沈云薇一眼,眼神冷冷的从宋景行的身上扫过,脸上似笑非笑。 「既然四妹妹会玩九连环,那我就告辞了。」 宋景行开口道,他原是马上要下场子的人,本就没有闲工夫跟着她们胡闹。 「行哥儿!」宋老太太见他来了就要走,面上终究有些过不去,只急忙道:「客人还在呢!」 宋景行却连表情都没有变一下,只朝着宋老太太拱了拱手道:「祖父下朝了还要问孙儿功课,孙儿就不在这耽搁了。」 宋景行把宋老爷子都搬了出来,宋老太太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能点头道:「你去吧,眼下你就要下场子了,确实耽误不起。」 这话虽然是对宋景行说的,但其实就是解释给魏老夫人听的。 静姝瞧着宋景行这一张臭脸,又看看一旁魏明瑛高贵冷艳的神色,倒是有些好奇他俩前世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一时用过了午膳,尤氏派了婆子来鸿福堂回话,说是给魏老夫人安排的院子已经收拾妥当了,魏老夫人便带着魏明瑛往客院去了。 宋家的园子不算大,但宋老爷子是个风雅人,专门请了苏杭那边的工匠设计的布局。 如今虽是正月里,景致却也优美,各处摆着耐寒的盆景,瞧着并不见萧瑟。 「瑛丫头。」魏老夫人见魏明瑛一路上都没有开口说话,便转头唤了她一声道:「我知道你素来是个心高气傲的,觉得宋家的门楣配不上你这国公府的嫡小姐。 可这门亲事是你祖父点的头,如今人你也见到了,我瞧着倒是不错的,配你也尽够了。」 魏家的下人们远远的跟着,并听不清她们说话,魏明瑛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屑。 她打小就知道自己和宋景行有了婚约,但毕竟没有经过三媒六聘的正礼,便想着总还有回旋的余地。 魏明瑛看不上宋景行,倒不是因为觉得宋景行配不上她,只是她心里早已经有了另一个人,这一回她愿意跟着魏老夫人回京,就是听说谢昭和赵品兰的婚事吹了。 魏家和谢家是世交,她小时候在京城的时候,也时常跟着魏老夫人去谢家,一来二去的,就对谢昭有了些念想。 可谢昭年长她九岁,就算两家交好,也不会想到亲事上头,更何况那时候谢昭早已经和赵品兰定亲了。 可如今赵品兰进宫了,谢昭至今还未娶亲,要是自己身上这婚约也能有个了断,那她和谢昭是不是就有了些可能? 但魏明瑛毕竟是个闺中小姐,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到底说不出口来,唯有摆在脸上,让别人也跟着不痛快罢了。 「老太太怎么不说那人心高气傲,连正眼都没瞧我一眼呢?」 对于宋景行对自己的态度,这一点魏明瑛确实没有想到,她堂堂一个魏国公府的嫡小姐,跟宋家有婚约,怎么说也是低嫁了,谁知道宋景行竟这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魏老夫人闻言,却是不以为然道:「这就是了……你瞧不上人家,人家也未必能瞧上你!」 她怕魏明瑛不高兴,又继续道:「不过读书人总有那么几分傲骨的,我瞧着倒也没什么……」 魏明瑛一时便又想起了谢昭来,若论起这读书好的人,满京城谁比得上谢昭。 可那人却如春风和煦,哪里像宋景行这般目中无人。 静姝却是对着房里那盏硕大的美人花灯有些犯愁了。 第22章 她住在鸿福堂的东厢,房间本来就小,又没有一个单独的院子,这花灯在房中这么一摆,连丫鬟们落脚的地方都没了。 可东西是谢昭指明了要给她的,她也不好随便往别处搁。 「要是太太早把姑娘住的院子打理好,这灯笼就有地方放了。」 秀烟只开口道,她向来是个心直口快的,有什么说什么。 「谁说不是,可如今老太太做寿,太太忙那个还来不及呢,我前几日瞧着,给姑娘刷院子的几个工匠都调去别处做活了,太太说最近家里客人多,要先把客房修整修整,也不知道姑娘还要在这里跟老太太挤多久。」 紫苏为静姝不平,沈云薇那院子原本应该是静姝住的,如今却被她鸠占鹊巢。 静姝想了想,对着这美人花灯叹了一口气,最后开口道:「你们把这花灯送去五妹妹那里吧。」 宋静妍自己单独住一个院子,她那个院子敞亮。 况且她又喜欢这花灯,想来谢昭若是知道了,也不会生自己气? 花灯不过送去小半个时辰,宋静妍就过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拎着食盒的小丫鬟。 不等那丫鬟把食盒里的东西一样样的取出来,宋静妍便叽叽喳喳道:「四姐姐,这是厨房新研制出来的几样点心,说是要在老太太的寿宴上摆的,总共就那么一点,我母亲给老太太品过之后,就留了那么一点给我,四姐姐也尝尝?」 静姝瞧着盘子里的点心,有元宝模样、富贵花模样的、寿桃模样的,做的又精致又喜气,林氏是个能干的妙人,样样都做的妥妥贴贴,最近在老太太跟前,比尤氏得脸多了。 前世林氏一直受尤氏的打压,哪里像如今这样风光过。 静姝拈了一块点心吃起来,抬头问宋静妍道:「后日就是老太太的寿辰了,五妹妹给老太太预备了什么寿礼?」 她这里的百寿图插屏还没送出去呢,想着哪天跟着大家一起送给老太太。 「我给祖母做了几个抹额,费了我好大的功夫,年节里又不让动针线,我就赶在年前都做好了,这几日倒是清闲得很了。」 宋静妍一边说,一边又问道:「四姐姐给祖母预备了什么寿礼,也让我瞧瞧?」 一旁的紫苏便指着博古架上的插屏道:「就是这个百寿图插屏了,五姑娘瞧瞧,老太太可是会喜欢? 我家姑娘才回京,也不知道老太太的喜好,只能自己尽些心意了。」 宋静妍方才进来就瞧见了这插屏,还想说写得好呢,只是寻常姑娘家的房里也不摆这个。 她便没开口,如今听说这插屏就是给老太太的寿礼,便只笑着道:「才想说四姐姐的房里怎么摆着这个,原是给老太太的。」 她走过去细细的看了一眼,不由赞叹道:「这是四姐姐自己写的吗?这字可写的真好看,老太太就喜欢这些,旧年沈姐姐给她抄了九九八十一遍的金刚经,她高兴的什么似的,还说我不好好练字,连个像样的经书也抄不好。」 静姝听了这些却有些不好意思,她前世也从未替宋老太太抄过经书,只恍惚记得老太太是个爱礼佛的人,手上常年挂着一串沉香木的佛珠。 后来她出阁的时候,老太太还把那串佛珠给了她,只是最后却不知道被她丢到了什么地方。 日子一晃便到了正月十八,正是宋老太太寿辰的正日。 这两日静姝忙着见客,竟一刻也不得闲,早起才见过了几个世交家的太太奶奶,这时候又有丫鬟来回话,说是康定侯夫人带着他们家二少爷一起过来了。 老太太房里的大丫鬟喜鹊亲自来通传的,还嘱咐让静姝再换一身簇新的衣裳。 静姝心里明白宋老太太的意思,康定候府既然没提出退婚的要求来,那她和康定候嫡次子的婚约便还在,明面上自然是不能失礼的。 「还有谁在老太太房里?」静姝只开口问道,想着这样的好机会,合该让沈云薇和安以臣见上一见,他俩要是能早些看对眼了,兴许她和安以臣的婚约,还能早些作罢。 「二太太和沈姑娘都在呢!」喜鹊只笑着回道。 静姝心下好笑,尤氏果然跑的比兔子还快,看来她猜测的不错,前世尤氏当真是有心算计她的亲事的。 可她那时候却什么都不懂,瞧见尤氏在她跟前一脸抱歉的模样,还当她真的是不知情的。 第23章 「你去回老太太,说我一会儿就过去。」静姝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她这一身本就是见客的衣裳,倒用不着再换了,只是今早头上带着的衔珠累丝金凤怪沉的,压得她脖子疼,想着要换一个。 喜鹊见静姝打开了妆奁匣子,以为她要好好梳妆一般好见安以臣,只笑着告退了。 尤氏听说康定侯夫人来了,连外头的客都不待了,只带着沈云薇往鸿福堂里来。 那安以臣年方十六,虽然比宋景行还有些不如,但也是兰芝玉树的少年郎,让尤氏着实喜欢,只拉着沈云薇上前道:「云丫头,快给康定侯夫人请安。」 沈云薇面上却有些尴尬,她在康定侯夫人跟前可不是一次两次没脸面了,上回在郑国公府还被当成了丫鬟,真是丢尽了脸面。 康定侯夫人点了点头,脸上也没见几分笑容,倒是林氏让宋静妍向她见礼,她勾了勾唇,神色看上去温和了几分。 尤氏面上便有些不好看,见静姝还没来,只回头问门口的丫鬟道:「四姑娘怎么还没过来?」 那丫鬟忙福身道:「已经派人去请了。」 宋老太太见闻,只开口道:「四丫头陪着我见了一早的客,才放她回去,可巧侯夫人就来了。」 宋老太太心下有些不高兴,尤氏这样说,倒显得静姝失礼一般,她虽是继母,当着外人的面儿,也不该落了静姝的面子。 况且静姝和康定侯府还有婚约,这康定侯夫人说不好还是静姝未来的婆婆,尤氏这般,岂不是让静姝在未来婆婆跟前丢份子。 尤氏见老太太这样说,忙陪笑道:「原是这样。」 一时间丫鬟送了茶上来,康定侯夫人端起茶盏悠悠喝了一口,抬头的时候,却瞧见站在自己身侧的安以臣左顾右盼的模样。 康定侯夫人不由有些失笑,她这个儿子虽说算不上聪慧过人,却也不是无脑纨绔之流,谁知道前日元宵夜回府之后,便闹着说要来宋家拜访,她细细一问,才知道原来那日元宵节,竟让他瞧见了宋静姝。 静姝是什么样的颜色,康定侯夫人如何不知,起先她是觉得她有些过于傲慢,确实曾有过想要退婚的念想。 可后来在郑国公府再见静姝,见她不卑不亢、行事得体,倒也慢慢的喜欢了起来。 如今见安以臣又这般失了魂魄似的恋上了她,早已经绝了要退婚的念想了。 只等着将来过了门,她这个当老婆婆的好好调教一番。 「是我来迟了。」康定侯夫人笑着道:「这几日府上忙碌,只怕老太太和姑娘们都辛苦了吧?」 「哪里的话……」宋老太太见康定侯夫人没往心里去,只笑着道:「难为你们,还记得我这把老骨头,特特的过来瞧我。」 老太太一壁说,一壁偷偷的扫了安以臣一眼,见他模样生的清秀周正,也暗暗放心,只是心里还忖度道:遇上我家姝丫头,终究还是这小子得了便宜。 安以臣见宋老太太正打量自己,倒也是低着头一副老实模样,只等老太太转头又跟康定侯夫人攀谈了起来,他才上前一步,向宋老太太作揖道:「晚辈前几日在外头得了一个小东西,瞧着有些意思,今日特意带了来,送给老夫人当寿礼。」 他说着,只退后了一步,便有身边的小丫鬟把东西呈了上去。 各府之间人情往来,都有掌中馈的主母们安排,康定侯夫人因已经绝了要和静姝退婚的念想,这次特特准备了厚重的寿礼。 如今见安以臣又拿了这个出来,只笑着道:「你这猴头,又弄什么鬼,老太太能瞧上你送的东西?」 这边小丫鬟已经把东西接了过去,打开锦盒一看,里面放着的是一个黄田玉雕刻的老寿星印章,底下刻着「寿比南山」四个小字。 「这印章倒是有意思的很。」宋老太太着实高兴了起来,东西算不上什么,难得的是安以臣能有这份心。 「你们瞧瞧,你们几个的寿礼我还没看见呢!」老太太佯装生气道。 尤氏忙就迎了上去道:「这东西倒是和薇丫头要送给您老人家的东西配得很呢!」 她一壁说,一壁把沈云薇拉倒老太太跟前,继续道:「薇丫头给您老人家写了一副字画,正愁找不到好印章按上呢!」 沈云薇便朝着宋老太太服了服身子,小声道:「今儿才想把东西带来给老太太呢,我这就让小丫头取去。」 第24章 里面人正说笑着,外头有小丫鬟进来回话,说宋静姝来了。 宋静妍忽的便想起了静姝预备要送给老太太的寿礼,只笑着道:「四姐姐也给老太太准备了一份寿礼,我前儿瞧见了,喜欢的不得了,老太太见了一定喜欢。」 静姝正从外头进来,还没弄清这里头的状况,便听宋老太太道:「姝丫头给我预备了什么寿礼,也不告诉我,还不拿来我瞧瞧?」 尤氏瞧见静姝这一脸茫然的模样,料定了她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静姝回京城这几个月,往来送人的东西不过就是从扬州带回来的那些胭脂水粉,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拿出什么像样的寿礼来? 哪里会像她,知道老太太喜欢字画,特特让沈云薇练了大半年,只为写好那一副百寿图。 「我那东西不好。」静姝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那寿屏虽然是她上了心思做的。 可她毕竟不是什么书法名家,字也练的一般,要不是有谢昭的指点,她哪里能写出这样的字来。 尤氏见静姝这样说,更料定了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只故意道:「不拘是什么东西,都是你的一片心意,老太太哪里会有不喜欢的道理。」 一旁的宋静妍也起哄道:「四姐姐,你就把你的东西拿来嘛!我也把我给老太太的寿礼取来,让老太太比比,最喜欢谁的!」 她比不过沈云薇不妨事,但静姝做的那个寿屏,肯定比沈云薇写的字画强些。 静姝只得让丫鬟回去取东西。 一时间沈云薇的寿礼却已经取了过来。 尤氏有心让沈云薇在康定侯夫人跟前显摆一番,让她亲自从丫鬟手中接了字画过来,在宋老太太跟前徐徐展开道:「老太太,这是孙女儿为您写的百寿图。」 静姝瞧见那百寿图却是愣了片刻,她送百寿图的屏风,沈云薇送百寿图的字画,岂不是重了…… 她心里正郁闷着,扭头看见宋静妍正朝着她挤眉弄眼的,又故意嫖了沈云薇一眼,笑道:「云姐姐写的字可真漂亮,怕是练了很久了吧?」 沈云薇本来就不喜欢练字,勉强做这些,只是为了哄宋老太太欢心,如今听宋静妍这样酸溜溜的开口,更是懒得理她。 老太太果然很喜欢这字画,只赞叹道:「薇丫头的字越写越好了。」 尤氏便陪笑道:「可是同安二少爷宋的印章很相配?」她一壁说着,一壁又拿了那印章来看,想递给沈云薇盖上。 静姝方才看清了那印章,是隶书所刻阳文「寿比南山」四个字。 「沈姐姐自己的印信是阳文,这闲章也是阳文,盖上了未必相配吧?」她一时没忍住,话便脱口而出了。 这些文人墨客讲究的习惯,都是前世从谢昭哪儿听来的。 「你还懂这些?」静姝的话才说完,站在一旁的安以臣只惊讶道,一双眼早已经直勾勾的盯在了静姝的身上。 静姝仍穿着早上见客时候穿的胭脂色遍地金缠枝花褙子,下头是月白色的留仙裙,露出一双粉色缎面的绣花鞋来,只是把头上的衔珠累丝金凤取了,换上了嵌红宝石蝴蝶华胜,贴在鬓边,一缕乌亮的长发编成了小辫儿垂在胸口,看上去就跟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似的,让人实在移不开眼。 「咳咳……」康定侯夫人见安以臣看的眼睛都直了,只清了清嗓子道:「原来写字画画还有这些讲究?我倒是不知道了。」 静姝方才是脱口而出,这会子瞧见尤氏的已经摆了个脸子,自然也懒怠的说下去。 倒是一旁的安以臣已经回了神,只开口道:「那是,这写字画画盖章都是有讲究的,落款章大多是一阴一阳,沈姑娘的印信是阳文,再配上一个阴文的闲章就刚刚好了,我送的这个确实不太相配。」 「原来是这样。」康定侯夫人笑了起来,悠悠道:「一个印章也这么多讲究,我倒不知道,只怕宋夫人也不知道吧?」康定侯夫人的目光缓缓落到了尤氏的身上。 尤氏脸颊早已经微微发烫,却还是陪笑道:「还是他们读书人懂得多,这些我还当真不懂……」 尤氏说完,脸上笑容一收,转头对沈云薇道:「既是这样,薇姐儿快把这印章给老太太收起来吧。」这脸万万不能再丢下去。 沈云薇正打发了小丫头去找印泥,闻言只忙喊了人回来,门口的万字不到头寿帘却在这时动了一下,正是紫苏捧着静姝送给老太太的百寿图屏风进来了。 第25章 紫苏只把这东西呈到了老太太的跟前,静姝才走过去道:「我写了个扇面给老太太,也不知道往哪儿搁,就做成了一个炕屏。」 那屏风原本只是一个扇面,很是小巧,如今做成了屏风也不怎么显大,倒是正好放在炕桌上,看着又精致又气派。 宋老太太果然瞧着稀奇,招手道:「拿近点给我瞧瞧?」 静姝亲手把那屏风捧过去,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小声道:「我的字不好看,练了好久才写出这么一副看得过去的。」 她是真心觉得自己写的不好,偏生一旁的宋静妍已经走了过来道:「四姐姐这字还叫写的不好,那什么字才是好的呢?」 宋静妍故意往沈云薇那边扫了一眼,声音不大不小,却正好能让这屋里的人都听见:「依我看,四姐姐这字比沈姐姐写的好看,安世兄,你来瞧瞧是不是?」 她这一声安世兄叫的巧妙,一下子就把两家的关系拉近了。 安以臣也跟着走了过去,见那屏风上的字虽然算不上顶好的,却也是行云流水、俊秀端丽,一看就是下了苦工写出来的。 再看沈云薇的字,瞧着似乎不错,却少了几分风骨劲道,写的很是轻佻。 「没想到四妹妹的字写的这样好,在下自愧不如。」安以臣喃喃开口,早已经偷偷把「四姑娘」改成了「四妹妹」,视线也忍不住往静姝的身上飘过去,一想到她将会是自己未来的妻子,便觉得心旌荡漾。 静姝只低着头道:「安公子谬赞了。」 那人却笑道:「我们两家是世交,你该喊我一声安世兄。」 静姝心下顿时有些烦闷,但还是小声回了一句:「安世兄谬赞了。」 安以臣脸上顿时就笑开了,宋静妍却还不依不饶问道:「安世兄,你还没说沈姐姐和四姐姐谁得字写的好呢!」 宋老太太只当宋静妍年纪小不懂事,笑着道:「我瞧着她们的字写的都好,倒是你呢?你给我准备了什么寿礼呀?」 宋静妍眨眨眼,神色中带着几分狡黠道:「我给老太太的寿礼,老太太什么时候瞧都是一样的,我就是想知道安世兄更喜欢谁写的字?」 宋静妍待在林氏跟前,耳濡目染的,自然也听说不少尤氏的龌龊事。 就比如今儿,尤氏巴巴的带着沈云薇过来,只怕是没安好心,所以她们就过来瞧热闹了。 林氏只开口道:「你又胡闹。」言语神情中,却没有半点苛责的意思。 安以臣听她这般说,便又徐徐开口道:「论写字的功力,两位妹妹应当是差不多的,不过四妹妹把扇面做成了屏风,这想法新奇,我更喜欢四妹妹的。」 宋老太太也跟着道:「我也喜欢这寿屏,正好我这罗汉床茶几上缺了这么一个,就摆上吧。」 宋老太太一壁说,一壁让喜鹊把屏风摆在了炕桌上,却让小丫头子把沈云薇送的字画收了起来。她这心里头到底喜欢谁的东西,也就可想而知了。 尤氏脸上神色淡淡的,抬头看了那康定侯夫人一眼,眉心都皱了起来。 不是说康定侯夫人不喜欢宋静姝吗?这么如今瞧着又像是喜欢的一样,倒是让人有些琢磨不透了。 从鸿福堂出来,沈云薇又发了一通火。 她寻常就自视甚高,什么时候被人这样不放在眼中过,一想到那康定侯夫人连正眼都不给自己一个,沈云薇真是又委屈又恼火。 「我都说了我不想去,你非要让我去,现在好了,寿礼也比不过人家,白又让人笑话了一通。」沈云薇委屈的哭了起来。 尤氏心里也是一团乱,外头还在预备宴席,一大帮管事媳妇等着回话,见沈云薇这般,便也没个好脸色给她,只咬牙道:「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吗?但凡你争气点,如何会让那丫头处处比下去?」 沈云薇心里却有些不以为意,擦了擦眼泪,一想到那安以臣也不过是个中流人品,便有些不屑道:「母亲快省省吧,比康定侯府好的人家多的是呢,我看那康定侯二少爷也不过如此,还比不上大堂兄。」 尤氏如何知道沈云薇的心思,听她提起宋景行来,只摇头道:「你大堂兄如何能跟安以臣比,不过仗着如今老爷子在朝里还有几分人脉,被夸上天了,他要是今次能中个进士也罢了。 第26章 若是中不了,再等下一科,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当上个芝麻官。 安公子就不同了,他虽然不是长子,没有世袭的爵位,可康定侯府家大业大,将来府上给他捐给前程,背靠着大树,正是享福的营生。」 「可是……」沈云薇拧着眉心不说话,咬了咬唇瓣道:「这是宋静姝的亲事,我才不稀罕呢!」 「你不稀罕,那你为何哭着闹着要跟我回宋家?」尤氏从椅子上站起来,扶着臃肿的腰身,蹙眉道:「我这阵子累的慌,你可别再给我添乱。」 沈云薇见尤氏脸色着实不好看,忙问道:「母亲何必如此操劳,三婶娘不是喜欢出风头吗?母亲不如让她忙去?」 「你以为我没想过吗?」尤氏咬牙道:「单一个厨房,林氏就管得风生水起,若是把家里的中馈给了她,将来老太太觉得她管的好,一直让她管着,那我们岂不是都要看她的脸色过活?」尤氏揉了揉发涨的眉心,实在觉得有些力不从心。 静姝又陪着老太太见了几回客人,外头便有小丫鬟来传话,说是宴席已经摆好了。 女眷们的席面就设在鸿福堂,十几张大红雕花的兽脚圆桌布置在厅中,整个大厅张灯结彩,十分喜庆。 静姝正要扶着老太太起身入席,忽听见身后有人喊她。 「四妹妹……」 静姝转身,见安以臣正往这边来,他方才一直陪着康定侯夫人偏厅闲坐,如今开席了便应该往外头去,这时候喊了她却不知为何。 静姝没大想理他,只是放慢了脚步,那人果然三步并做两步的追了上来,在她身边道:「我原不知道你字写的好,改明儿给你刻一枚私章可好,不知道四妹妹的表字是什么?」 静姝便答道:「我尚未及笄,还不曾有表字,安世兄有心了。」 安以臣脸上顿时有些失落,却又急忙道:「那不刻表字,就刻一个姓名章也是一样的。」 「不牢安世兄费心了。」静姝开口回绝道,见宋老太太这就要入席了,忙快步迎了上去,扶着老太太坐下,把那安以臣一人留在了身后。 前世静姝回京的时候,安以臣和沈云薇早已经有了首尾,静姝连正眼都不曾看他一眼的。 可这人说来却也好笑,偏打发了人来说要见她,静姝隔着帘子见了他一面,那人站在帘外道:「实在不知道原来姑娘才是宋家的四小姐,做下这样的错事来。」 静姝本就对安以臣无意,听他这么说,倒也没怎么额在意,越性回道:「公子不必自责,你我只是无缘罢了。」 后来安以臣便和沈云薇定了亲,静姝的亲事也因此耽搁下来,老太太觉得愧对静姝,暗中物色了好一阵子,最后定了周家的三少爷。 那时周鸿宇正从南边剿匪回来,身上还有军功,正是少年得意之时,算得上是一门好亲事。 宋老太太入了席,右手边坐着魏国公老夫人;康定侯夫人是晚辈,坐在了左手边,魏老夫人边上又坐着魏明瑛,宋老太太便开口道:「四丫头你坐那儿。」 老太太指着的位置,正是康定侯夫人的左侧,康定侯夫人没有诞下嫡亲的闺女,身边正好没有个照应的人。 静姝点了点头,在侯夫人身边落了坐,接了丫鬟送来的滚热的帕子,让她擦手净面。 她前世虽然糊涂,到底也是一品诰命夫人,待人接物不曾有半点错的,如今服侍起人来,自是规规矩矩,有模有样。 康定侯夫人原就是一个挑理的人,见她这般细心,也暗暗称赞。 真真是第一次见面时候看走了眼了。 主桌总共十个位置,坐着的都是各世交家的老封君,林氏的母亲也在席上,便喊了宋静妍作陪。 尤氏和林氏都忙着张罗,并没有入席,沈云薇便一人坐在下首的席面上。 以前静姝没回来的时候,老太太样样事情都仅着她先,她再没有这样被孤零零一个人丢下的时候,想起这些,沈云薇便觉得又委屈了起来,一桌子的珍馐美馔都咽不下去了。 偏生还有人恭维道:「老太太好好福气,孙女们一个个花骨朵似的,尤其是四姑娘,南方的水土果真养人,瞧这水灵的模样。」 又见静姝坐在了康定侯夫人的下首,便也猜到了七八分,又继续道:「看着就是个有福了,必定是要嫁到一个好人家去的。」 第27章 康定侯夫人也跟着觉得面上有光,脸上含着笑,看静姝的眼神也越发柔和了几分。 静姝是晚辈,长辈们说话自然没有她插嘴的道理,便也只能任由着她们添油加醋的夸赞,实在不好意思的很。 一时间用过了午膳,家里又备了戏酒,姑娘们有喜欢看戏看热闹的便留下了,也有不喜欢热闹的,三五成群的私下里聚着闲聊。 宋静妍正要拉着静姝认识几个新朋友,外头却有小丫鬟进来传话,说何家的三爷在花厅里头等着她。 何家在京城的生意不少,过年期间又忙着应酬打点,因此静姝有好一阵子没看见何文旭了。 「你去告诉三表兄,我一会儿就过去。」 静姝打发了小丫鬟先去回话,又同宋老太太支会了一声,这才往外头去。 偏院里的腊梅花开得正好,外院也备了戏酒,有丝竹声从不远处传来,静姝走在抄手游廊上却有些感慨。 如今正是宋家最花团锦簇的时候,也不知这样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 「三表兄。」静姝还没进花厅,就在门口唤了一声,何文旭长她十岁,平日里两人关系就十分亲厚。 丫鬟挽了帘子让静姝进去,何文旭见了她,只点头道:「前几日才收到了祖母的信,让我常来看看你,只是我在京城也脱不开身,今儿正好就来了。」 今日人多,他又是男宾,自然是不能进内院的,所以只能把静姝叫了出来,悄悄的见一面。 「看着气色倒是不错,比在扬州的时候长高了不少。」何文旭笑着道:「过几日我就要回扬州去了,你若是有什么事情,只管差人送信去聚宝斋,那边每两日便会派人送信去扬州的。」 静姝只管点头,又想起前世自回京之后,便和何家少了来往,心里隐隐有些自责。 「我要是想外祖母了,就给她老人家写信。」静姝亲手捧了茶给何文旭,那人正伸手要接,忽又没接过去。 只顿了顿,从袖中拿了一个绛红色的锦盒出来,递给静姝道:「差点把正事忘了,这是明德让我带给你的。」 「……」静姝愣了片刻,方放下了茶盏把那锦盒接了过去。 打开一看,里面却是一枚和田玉印章,那玉质温润,一看便是上好的籽料做成的:「这不是……」 「正是你的那块玉,你不认得了?」何文旭笑道:「前几日我去谢家送元宵节的贺礼,明德拿出来给我的,让我有机会带给你。」 静姝摩挲着这印章,心里说不出的暖意,说来也奇怪,方才安以臣也说要给她刻章,她却只有反感的份儿。 「他一个马上要下场子的人,竟还有心思做这些,真真是要气死多少头悬梁锥刺股的学子。」 何文旭中了秀才就再能继续进学,念书对他来说,就是头等艰难的事情。 静姝忍不住笑道:「谢先生聪明嘛!」她把那印章翻过来看了一眼,只见椭圆形的印章上用小篆雕刻了「宋静姝」三个字,外延还有刻有兰草花纹,十分秀气精美,想来必定花费了不少功夫。 「前日元宵节的时候,我还见过谢先生,他也出来看花灯了,也没告诉我他给我做了这个。」 静姝拿在手中,实在爱不释手,可方才安以臣要送她印章,她明明还是不屑一顾的模样。 宋家热闹了好几日,宾客才陆续离去,唯独魏国公老夫人住到了二月初一,因第二天便是龙抬头,这才辞了宋老太太回府。 静姝这几日却再没有见过宋景行,听宋廷轩偶尔提起,宋老爷子在贡院外头租了个院子,这几日宋景行已经搬了过去。 张氏仍回了甘露寺,宋家一下子就冷清了几分,倒是静姝不必每日里陪着宋老太太见客,觉得轻松了不少,又将年前收起来的针线篓子翻了出来,打算得空的时候做几样活计。 老太太那边却又喊了静姝过去,静姝去时,才瞧见鸿福堂的大厅里放着好几十个箱子,里头摆着各色新鲜花样的布料,有羽缎的、有蜀锦的、有杭州的、还有苏绣的,林林种种,把整个大厅都塞的满满当当的。 「这些都是今年各家过年时候、还有我过寿时候送来的寿礼,白放着也是浪费,今儿便让人收拾了出来,你们姐妹几个都挑一挑,正巧可以做夏天的衣裳。」 第28章 宋老太太只开口道,又指着角落里的两个大箱子道:「这两箱东西给二丫头。」 宋静如的亲事定了下来,是宋老爷子一个门生家的长子。 虽是从小地方出来的,在京城无甚根基,可毕竟嫁给了嫡子,进门便是当家的奶奶,也算得上是一门好亲事。 宋静如闻言脸颊就已经羞得通红的,想到过年时候自己还没个着落。 没想到亲事这么快就定下了,这里头少不得也有静姝在老太太跟前帮她说道的原因。 她心中感激,便怯怯的看了静姝一眼,又朝着老太太福身道:「多谢老太太。」 宋老太太脸上红光满面,康定侯府的礼单她早就瞧过了,竟是比往年都丰厚了不少,其中以一面八幅的麻姑献寿屏风最为贵重,还送了玉石、宝鼎,都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还有一箱十二色的妆花缂丝缎子,竟是上贡的东西,色泽鲜亮,才打开箱子,就让人眼前一晃。 「那一箱子东西,是给你的,你过去看看。」任凭谁都能猜到,这样贵重的礼,康定侯夫人必定是想给她未来的儿媳妇的。 静姝见宋老太太又指了一箱东西给自己,以为人人都有的,便也没放在心上,只走过去,将那箱子打开。 一时间那缎面从黑漆漆的箱子里显现出来,流光溢彩,竟是说不出的锦绣华丽。 静姝并不知道这东西的来历,但一看便知道是上贡用的,寻常人家哪里能得这些,因开口问道:「这么好看的缎子,其他姐妹们有吗?」 宋老太太笑道:「这是单给你的,她们另有别的。」老太太倒也想分给众人,只是这东西太金贵,又太稀奇,要是大家都做成了衣裳穿了出去。 若是让康定侯夫人瞧见别人也得了,倒不大好意思了。 众姑娘们正各自挑选自己喜欢的料子,一时间看见这箱子里的料子,便都围了过来。 宋静妍是小姑娘,看见好东西自然也眼热几分,正要开口说话,却是被林氏按住了,笑着道:「这料子怕是上贡的吧?这么大的手笔……也不知是谁家送过来的?」林氏说完,眼神悠悠的落在了尤氏身上。 林氏如今只负责厨房上的事情,这些待人接物、人情往来都是尤氏在操持,尤氏自然知道这一箱子的锦缎是哪家送过来的。 若不是康定侯府送来的,只怕这会子早有一半已经到了沈云薇的房里。 尤氏被林氏看的心里发毛,少不得开口道:「好像是康定侯府送的。」 「原是康定侯府送的呀!」林氏立时就笑了起来,又假模假样道:「那我们还真没福分穿了。」 「瞧你说的……没有这个,一样有好的给你们。」老太太只当林氏艳羡了,少不得安抚几句:「什么时候少了你们的。」 林氏便顺着老太太的话往下说道:「我知道老太太一向最公道,这东西原就该给四丫头。」 宋老太太点头称是,抬起头却让她瞟见沈云薇正定定的看着那一箱子的绸缎。 小孩子家家的喜欢好东西也是人之常情,可家里的几个姑娘谁也没像她这样看的眼睛都直了,以前静姝不在的时候,她也没少给她好东西,怎么还是一副小家子气的模样。 静姝见沈云薇看的眼睛都直了,再看宋静妍,也是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 这面料虽说好看,可给她一个人做衣服,终究要穿到何年何月才能穿完呢? 静姝索性随手拿了几匹缎子出来,笑着道:「这两匹给二姐姐先拿去做添箱,其他东西我再慢慢准备。」 「四妹妹……」宋静如没料到静姝一开口先是给自己的,一时感动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静姝又接着道:「这一匹给五妹妹,这个给三姐姐,这两个给沈姐姐和六妹妹……」 眼看着箱子空了一半,老太太忙道:「你留着自己吧,这也是康定侯夫人的一片心意。」 静姝听老太太又提起了康定侯夫人,心中不免有些忐忑,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康定侯夫人瞧着倒不像之前那样对自己爱理不理的了。 她又是未出阁的姑娘,又不能舍了名声在她跟前失礼,这退亲的事情,终究耽搁了下来。 一时东西都分好了,老太太仍留了静姝在房里,瞧见她粉嘟嘟的脸颊如凝脂一般,身材也渐渐开始抽条了,心里便觉得喜欢。 第29章 「先前你说康定侯夫人大约不喜欢你,我也怕委屈了你。 所以想着这亲事若是不合适,早早退了也罢,彼此也不耽误什么。」 老太太声音充满了慈爱,接着慢慢道:「如今我瞧着倒是一场误会,康定侯府的礼单就在这里,你也瞧瞧,这些东西,可不是给一般亲戚备的。」 静姝没好意思把礼单拿起来看,只是低着头看了一眼放在茶几上的单子,见上头密密麻麻的字,写了整整一页。 先前她就听下人说起康定侯府的礼贵重,但也没想到会这般贵重。 宋老太太见静姝低着头不说话,又循循善诱道:「你母亲去的早,都不曾照看过你几时的,唯独这亲事,是她在的时候就帮你定下的,想来是看准了那康定侯府是个好人家。 如今他们家既然这般以礼相待,我们倒不好再说什么,那个康定侯嫡次子我也瞧见了,模样人品都不错,要说有什么不如人意的。 不过瞧着不是太沉稳,我想着等将来你们成了亲、为人父母了,想来也会好起来的。」 静姝心中百转千回,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老太太。她固然十万个不想嫁给那安以臣,可这辈子到底是她先回了京城。 如今安以臣和沈云薇尚且清清白白,她又拿什么去挑他的错处呢? 只是这样就要嫁给安以臣了,让她实在有些不甘心。一想起前世他们俩背着自己做的那些事情,静姝心里很难没有疙瘩。 「祖母……我如今也不过十二岁,离出阁还远着呢,祖母怎么就操心起这个来了呢?」 静姝想了想,终究还是淡然了几分,后面的日子还长着呢,安以臣若要真能守住了这几年,和沈云薇没个首尾,那她这辈子便也认命嫁给他; 可若是将来他们两个有些什么,闹了出来,她自然也不会就这样迁就过去的。 但现在除了这样耗着,也没有别的办法。 「你以为十二岁还小嘛?」老太太见静姝羞怯,只笑着道:「我十二岁的时候,都已经同你祖父定亲了。」 明熙堂中,尤氏靠着姜黄色缎面大引枕,脸上神色很是懒怠。 宋老太太大寿这一段日子,着实把她给累坏了。尤氏素来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哪里肯把自己手中的东西分出去一星半点。 况且如今厨房的事情已经交给了林氏,饶是如此,尤氏还觉得心疼的紧。 毕竟厨房是油水最多的一个地方,把这样的差事给了林氏,她每个月白白就少了一处进项。 大丫鬟彩蝶递了一盏茶上去,劝慰道:「如今家里客人都散了,太太也可以好好休息几日,下个月日子就要到了,整日家这样操劳可怎么使得。」 尤氏如何不知道自己的身子,她怀前几个孩子的时候都还年轻,身子骨也结实,可不知道为什么。 如今这一胎却是让她有些力不从心,这几日多操劳了片刻,便觉得下腹坠坠的胀痛,她又是个好强的人,并不敢在老太太跟前露出马脚来,堪堪的坚持到了今日,已是很不容易了。 唯独却还有两件事情让她咽不下气来。一是宋静姝的亲事怕是要就这样定下来,二就是老太太如今越发不把沈云薇放在心上了。 「明儿你差人把周大夫请来。」尤氏蹙眉道。 彩蝶见尤氏脸上不好看,忙问道:「太太可是觉得哪里不舒服了?奴婢现在就让外头门房去请人?」 尤氏也说不出到底哪里不舒服,只是觉得人比平常更累些。 但最近本来就忙碌,兴许只是因为这个,倒是她之前那些犯恶心的毛病,最近却好了不少,只是食欲却也没见涨,仍旧不怎么爱吃东西,尤氏想了想又道:「那倒也不必麻烦,让他明天来就是,没必要这般兴师动众的。」如今已是掌灯时分,大门只怕已经落锁了。 她这厢正心烦着,外头沈云薇风风火火的就冲了进来,在厅中的红木嵌螺钿圆凳上一屁股坐下,气呼呼道:「老太太越发偏心了,一整箱上贡的锦缎,就只给宋静姝一人,难道我们都不是她的孙女不成?」 她心里实在气愤得很,那样漂亮的面料,若是能做几身夏天穿的衣裳,穿出去不让人多看一眼多难。 只可惜她看上的那一匹梅红色的料子,宋静姝给了宋静妍,她自己只得了一匹绛红的。 第30章 「你前几日不是还说,康定侯府也算不得什么顶好的人家?怎么几匹缎子,就让你沉不住气了?」尤氏故意冲了她一句。 「那可是上贡的缎子……」沈云薇气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尤氏见沈云薇越发涨红了脸,这才继续道:「我早说了,这康定侯府是个好人家,你还不信,老爷子是内阁辅臣,也没见皇帝赏他几样上贡的东西。 如今这康定侯夫人一送就是一箱,还不知道他们府上藏了多少呢……可见这些公侯宅府的富贵,不是我们一般人能想的。」 「……」沈云薇欲言又止,咬着唇瓣嘟囔了半天才道:「那有什么用,康定侯夫人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每次见了她就倒霉。」 况且她心里又念着宋景行,也不知道这一次他春闱能不能中,掐指算算。 不过五六天功夫,宋景行就要下场子,如今更是早已经搬出去住了。 「我前几日听老太太意思,倒也没着急着同康定侯过明礼。 毕竟咱家大少爷的亲事都还没敲定下来了,大约是要等大少爷娶亲了,宋静姝的亲事才会定下。」 让尤氏就这般放弃了康定侯府,实在有些不甘心,她一开始让沈云薇入宋家的齿序,便已经有了些司马昭之心,心里一旦有了念想,想放弃就觉得难受得紧,尤氏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你也不用着急,横竖这京城好人家多着呢,若是有更好的,母亲一定帮你留意着。」 过了龙抬头,天气越发暖了起来,静姝房里养的几株水仙都开花了,幽香扑鼻。 静姝遣人送了一盆去老太太的房里,回来的小丫鬟传话道:「老太太说明儿大少爷就要下场子了,她这几天吃斋,让姑娘们不用一早去她那儿请安了,一应吃喝也都让厨房另外做了,送到房里来,等吃过了再去罢。」 静姝这才想起明日便是春闱的日子,谢昭也要下场子了。 这是读书人的一场硬战,一旦胜了,便是功成名就。 「你去告诉老太太,我还去她那边用膳,我也跟着老太太吃斋。」她心里自有想要保佑的人,却不便说出来罢了。 宋老太太见静姝仍旧一早过去,心里很是高兴,嘴上却说道:「不是说了让你们在自己房里吃吗?我这里吃斋,只有清粥小菜,又没什么好吃的。」 「早上本来就是要吃清淡一些的。」静姝看见桌上还摆着素春卷、素烧饼,便笑着道:「不是还有春卷和烧饼吗?这些都是我喜欢吃的,可见老太太就想着我过来呢!」 「你这猴头!」宋老太太笑了起来,「既然喜欢吃,那就多吃点。」 祖孙两人正其乐融融的吃早饭,外面丫鬟已经进来回话道:「二太太、三太太还有姑娘们都到了。」 静姝扶着宋老太太出去,尤氏瞧见她,倒是愣了一下。 老太太一早就差人往各房里说了她从今日起便开始吃斋了,偏静姝又巴巴的跑来,还真是个马屁精。 「四姐姐来的可真早!」宋静妍开口道。 宋老太太便笑着道:「四丫头一早就来了,陪着我吃斋呢!」 尤氏脸上果然越发不好看,但还是强笑了笑道:「还是四丫头孝顺……」 又看了一眼沈云薇道:「你这个做姐姐的,反倒没有你四妹妹懂事。」 沈云薇嗤之以鼻,不过就是在老太太跟前讨巧卖乖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先前宋静姝没回来之前,她还不是事事都陪着老太太吗? 可如今怎样?宋静姝一回来,老太太就把她丢在脑后了。 「是我让她们别过来的。」老太太见沈云薇脸上委屈,只笑着道:「她们小姑娘家家的,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何必跟着我吃斋呢,四丫头是她自己想来,我才没拦着的!」 尤氏跟着点头陪笑,又听一旁的林氏开口道:「四丫头连一盆花儿还想着老太太呢,可见四丫头是真孝顺。 不过说来也奇怪,四丫头这水仙养的可真好,比我房里的那两盆却好了许多,花骨朵又饱满,香味儿又浓郁,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 尤氏这才发现鸿福堂正中央的供桌上头,摆了一盆灼灼盛开的水仙花,那花香浓郁清幽,倒是盖去不少这房里的炭火味儿。 「是从扬州带回来的,三婶娘要是喜欢,我也送一盆给三婶娘,我那儿还有好多呢!」静姝笑着道。 第31章 「那就多谢了。」林氏忙不迭的应了,却听一旁的尤氏缓缓开口道:「这水仙花的花香倒也清幽,确实盖了些炭火气。」尤氏怀着身孕,对气味尤为敏感。 静姝原本不想搭理尤氏的,可她毕竟是自己的继母。 况且她又说了要送给林氏,如果单单不给尤氏,倒也说不过去,便跟着道:「太太要是喜欢,我也送一盆给太太。」 「那就多谢了。」尤氏本不想要,但这花香闻着确实还挺舒服的,便也就答应了。 却说尤氏从鸿福堂出来,不过片刻功夫,静姝便差人送了一盆上好的水仙花过来。 雪白的花瓣、鹅黄的蕊儿,正是开的最艳的时候。 尤氏命人把东西放在了她卧房角落的花架上,外头便有丫鬟进来传话,说周大夫到了。 这周大夫姓周名尚朴,系尤氏的一个远房表亲,在京城的一家药铺做坐堂大夫,寻常宋家人生病倒不怎么请他,只和尤氏交好。 尤氏这几胎都是他照看着生下来的,因此很得尤氏信任。 尤氏这一胎刚怀上的时候,周大夫便说她胎像不稳。 但在他的悉心调理之下,如今也有七八个月,倒也相安无事。 尤氏只命人把他请了进来,自己卧于碧纱橱内的床榻上,放下了帘子,露出一截纤细柔白的手腕来,放在药枕上,又有丫鬟盖了绣帕在上头。 周尚朴捋了捋山羊胡子,这才坐下来看诊。指尖触到这脉搏上的时候,却是微微抖了抖。 「周大夫,胎儿可还安好?」尤氏懒懒问道:「这几日总觉得累得慌,下腹还坠坠的胀痛,倒像是快要临盆了。」 她毕竟是生过三个孩子的人,这点经验还是有的。 周尚朴只是不说话,又要尤氏换了一只手把脉,把他那几缕胡子在指尖搓了又搓,拈了又拈,最后才开口问道:「夫人这几日胎动可还正常?」 尤氏听他这么提起,方才细细的想了想,这几日她忙的脚不着地,哪里还记挂着胎动。 偏生昨儿宋廷瑄还宿在这里,她虽然体力不济,却也不想让别人占了便宜,少不了又服侍了一回。 尤氏顿时吓出一声冷汗来,颤着声音问道:「这几日不曾在意……我想着……许是因我懒怠,故而胎儿也懒怠了几分。」 周尚朴心下一惊,他之前就觉得尤氏怀相不好,这一胎只怕是难保的,谁知三月过后,尤氏下红的症状已止住了,胎儿倒也保住了,只是仍千叮咛万嘱咐不能操劳,若是再有下红的症状,便是老天爷也救不了了。 但尤氏是宋家主母,一家大小的事情全握在掌中,他的话只怕她也听不进去几分。 「还请夫人露个脸,让在下看看颜色。」周尚朴开口道。 尤氏点了点头,当即命彩蝶挽起帘子,就着外头微弱的光线让那人瞧了一眼。 这一眼却是让周尚朴又吓了一跳,周氏眼睑乌青,面色发黄,神态之中满是疲累之色,哪里像个孕妇,倒像是病入膏肓的人。 尤氏见周尚朴变了颜色,也只忙问道:「到底怎么了,还请周大夫直言。」 那人便开口道:「依在下之意,夫人的胎儿只怕已经没了。」 「什么!」尤氏大惊,从床上堪堪支起了身子,却又软倒下来,喃喃道:「怎么会……」 尤氏渐渐却也明白过来,昨夜她和宋廷瑄这番动静,胎儿也没动一下,可见…… 尤氏脸色青白,指尖微微发颤,一时间早已经乱了阵脚。 周尚朴见她这般,倒是劝慰道:「事已至此,夫人还该以自己的身体为重,早些把这孩子打下来,不然时间长了,夫人的身体也会吃不消。」 尤氏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软软的靠在迎枕上,她已经三十出头,怀上这个孩子已是不易,如今要是这孩子没了,将来只怕是没有指望了。 「容我想一想。」尤氏眼神僵直,艰难的吐出几个字来,想了想又不甘心道:「上回你来看诊,孩子分明还是好好的,怎么就……」 这怀胎生子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周尚朴反复叮嘱尤氏不许操劳,可见那人全然没有听进去。 但如今尤氏怪罪下来,他少不得要为自己辩解几句,这一抬头便瞧见了放在花架上的水仙花。 第32章 「上次在下过来,没瞧见夫人房里放着水仙花,这水仙花有剧毒,孕妇是养不得的,夫人怎么倒把这花放到房里头来了?」 周尚朴想了想道,水仙花有毒是真,但只闻闻花香,也不至于伤了胎儿,可如今尤氏追问起来,总不能说是她自己不知保养才落得这样的下场,少不得找个理由搪塞过去,这水仙花倒是帮了他一把。 「这花有毒?」尤氏又是一惊,宋静姝竟然把有毒的花送到她的房里来! 但无论如何,刚送进来不过片刻的水仙花,怎么可能是造成她胎死腹中的凶手呢? 「这花是……」彩蝶怕周尚朴误会,正想开口解释一句,去被尤氏给拦住了道:「若不是周大夫提醒,我还真不知道原来这水仙花是有毒的!」 她冲着彩蝶瞪了一眼,那人唬了一跳,忙低着头不再说话。 尤氏脸上的神色却淡定了几分,眼神一下子变得非常凌厉,勉强支起了身子对周尚朴道:「还请周大夫开药吧。」 却说周尚朴留下了一剂催产药的方子从宋家离去,尤氏这才缓缓的从床上坐了起来,腹中的胎儿已然没了生息,可她的肚子却还大着,显得身形笨重。 彩蝶送了周尚朴出去,不多时小厮便抓了药回来,她见尤氏仍在发愣,少不得上前道:「夫人还是早些把这药吃了吧,等孩子下来了,夫人也好舒服些,周大夫说了,胎儿已经没了,夫人要再不把他打下来,恐伤了自己的身子。」 尤氏神色冷然,一言不发,从床榻上站了起来,缓缓走到那一盆水仙花跟前,用她染着丹蔻的指甲拈了一朵小花下来,盯着看了半日,这才扬眉了扬眉道:「你去柜子里拿两个金锭子出来,让吴妈妈送去给周大夫,告诉他要是有人问起我腹中的胎儿,就说他今儿瞧过了,是好的。」 「这……」彩蝶欲言又止,也不知道尤氏打得什么主意,但还是点头道:「奴婢这就去安排。」 尤氏脸上表情却松泛了几分,对着那盆水仙花冷笑了一声,心中暗道:「宋静姝,我看你这一回还能在老太太跟前卖什么乖!」 第二日便是二月初九,整个京城的举子都进了贡院,静姝仍旧一早来了鸿福堂陪宋老太太吃斋。 两人还未落座,便外头有小丫鬟进来传话道:「回老太太,太太说今儿身上不太爽利,向老太太告一日假,明儿再来给老太太请安。」 宋老太太也知道尤氏这一胎怀相不好,奈何她是个要强的人,若是不让她掌管中馈,只怕她心中有怨气。 再者,如今厨房那个繁琐的地方已经交给了林氏,也算是帮尤氏分担了些许,想来她也能应付得过去。 这次她大寿,虽说办的算不上十成的体面热闹,但也说的过去了。 再者林氏的席面又做的不错,得了不少客人的称赞,所以老太太也没对尤氏有什么微词。 「如今家里也没有什么大事要操持,让她好生歇着罢……」 满打满算的,等宋景行发杏榜的时候,也要到三四月份。 那时候尤氏的孩子也该落地了,到时候她正坐月子,下面的事情少不得要让林氏张罗,倒也不用急在一时。 「是……」丫鬟应了声便退下了,静姝扶着宋老太太入座,见今日除了预备着春卷蒸饺之外,又多了一碗糖蒸酥酪。 「这碗酥酪是给你的,别人可没有。」宋老太太笑着道:「这几日庄上送来的牛乳不多,我都差人送去你大堂兄那里了,今日他下了场子,也不吃了,我就让厨房做了这个。」 「我说了跟祖母一起吃素的,吃这酥酪做什么。」静姝有些不好意思,宋家的几个庄子离京城都有些距离,平素宋老爷子从不让人送新鲜的牛乳过来,一是怕路远东西坏了; 二是觉得这样太过奢靡了,他向来有清廉的名声,不能毁在这一碗牛乳上。 「这算什么荤?师尊还吃过呢!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还当真让你陪着我整天吃这清粥小菜了?」宋老太太让丫鬟把酥酪送到静姝的跟前。 静姝低头吃了一口,那酥酪香滑爽口,清甜诱人,又想着老太太连一碗酥酪还想着自己,心下又觉得有些愧疚。 她如今对老太太这般侍奉孝顺,无非就是因前世吃了苦头,这辈子想得她的庇佑罢了,心思却没那么单纯。 第33章 静姝心中感叹,连碗中的酥酪似乎也变了滋味,只愣着没动勺子。 老太太见她不吃,以为她不喜欢,正要问她,忽听得外头传来一阵嘈杂声,人还没进来,已有外头老婆子喊道:「回老太太,太太也不知怎么动了胎气,这会子要生了!」 「……」静姝惊得勺子都落到了碗里,只听宋老太太道:「什么?这才八个月怎么就要生了?快扶我去看看。」 宋老太太说着已经站了起来,静姝这才反应过来,立时起身扶着宋老太太往明熙堂去。 尤氏已经阵痛了起来,叫声凄厉。 明熙堂里乱成了一团,丫鬟婆子端着热水进进出出,脸上具是紧张的神色。 宋老太太见尤氏身边的吴妈妈从房里出来,忙拉住了问道:「好好的太太怎么就要生了?你们可曾好好伺候?」 「老太太这么说,老奴可真是万死了,何曾不好好伺候,昨儿周大夫来诊脉,还好好的呢,谁知今天起来太太就喊肚子痛,我忙进去服侍,见床上一摊血,竟是已经见红了。」吴妈妈早已经和尤氏套好了话,说得头头是道。 「这还了得!」宋老太太急得不行,在厅里乱转,又追问道:「请了稳婆来了没有?」 吴妈妈忙回道:「已经去请了,老太太别着急,太太已是生过几胎的人了,这一胎必定也是平平安安的。」 倒是静姝还算淡定,她原本就知道尤氏这一胎没保住,如今早产了也不算太意外; 只是刚才忽的听见,一时也吓了一跳。但现在吴妈妈这样安慰老太太,只怕一会儿孩子要是真没了,老太太会更难过。 只是如今她也不好说什么,便扶着宋老太太坐下了道:「祖母先坐一坐,生孩子只怕没有这么快吧?」 尤氏的叫喊声忽然就更高了,饶是静姝原本就知道结果,也被她弄的有些心慌。 这时候沈云薇也从凝香院过来了,才进门便问道:「母亲怎么这么快就要生了?」 她正要往尤氏的卧房去,被吴妈妈拦住了道:「姑娘快别添乱了,产房也是你一个没出阁的大姑娘能去的吗?快跟老太太一起在外头等着吧!」 沈云薇这才停下了脚步,看见宋老太太坐着,忙迎上去道:「老太太,我母亲不会有事吧?」 宋老太太便蹙眉道:「浑说!你母亲都生了你们好几个了,哪里那么容易有事!来……在我边上坐着。」 沈云薇原本就长的清秀,这时候遇上事情又多了几分魂不守舍,就显得很是楚楚可怜,她依言坐在了老太太的身边,抬头看了一眼站在宋老太太身侧的宋静姝,倒像是在挑衅一样。 静姝懒得搭理她,这种时候自己老娘还在里头生孩子,也亏还有心思跟自己较真。 沈云薇见静姝瞧都不瞧她一眼,也觉得怪没意思的,仍旧拉着老太太的手,装作一脸慌张道:「祖母,母亲真的会没事吗?」 宋老太太只一个劲的安慰她道:「没事的,你放心,一会儿没准就给你添个弟弟妹妹了。」 八个月虽然是早产,但胎儿已经大了,只要精心料理,还是能养活的。 静姝听了只能叹息,又想着如今也未必和前世一模一样,没准这孩子有造化,还真能活下来也说不定,她心里虽然怨恨尤氏,但毕竟孩子是无辜的,也是一条性命。 一时间外头的稳婆已经到了,尤氏额头上汗涔涔的,见吴妈妈进来,忙喊住了她,扯着她的袖子道:「你……你快,快请去周大夫……再派个小厮把老爷从衙门里叫回来!」 吴妈妈点头会意,按着尤氏的手背道:「太太放心,老奴都已经安排好了,太太这时候千万要保重自己。」 她看了一眼尤氏的小腹,胎儿已经入盆了,想来也快了。 尤氏便痛喊了一声道:「哎哟,疼死我了!」 宋老太太听见尤氏的哭喊,又有些坐不住了,只从椅子上起来,走到门口问道:「稳婆怎么说?」 那吴妈妈忙迎出来道:「老太太放心,稳婆正忙着呢!」 稳婆赤着手在尤氏的肚子上按了几下,拧着眉心过来道:「太太这日子还没到,胎儿还横着呢!」 「什么!那岂不是要难产了?」宋老太太吓得连连退了两步,那稳婆又急忙道:「好在太太饮食有限,胎儿不算大,我看着能不能用手给她按过来,若是不成,那就危险了。」 第34章 「你快去忙!」宋老太太火急火燎道,又合着手连连念了几句佛,静姝见她是真着急了,只上前扶着她坐下,小声安抚道:「如今稳婆正在想办法,老太太先别着急,太太会没事的。」 依静姝前世知道的,尤氏确实没事,只不过那孩子没了罢。 「你不懂,女人生孩子,那是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这要胎位好,母子平安那就最好不过了,若是胎位不正,那可是要命的。」宋老太太焦虑了起来。 「我要进去看看母亲!」沈云薇站起来道。宋老太太还没来得及拦住她,沈云薇已经冲了进去,尤氏仍旧在房里叫喊,时高时低,喊得静姝整颗心都有些乱了。 吴妈妈见沈云薇就要进去了,忙堵在了门口道:「我的好姑娘,你在外头坐着罢,这会儿你可帮不上忙!」 沈云薇一时又被拦住了,正着急上火,却听里头尤氏咬着牙根道:「让薇丫头进来。」 稳婆又在尤氏的小腹上一阵的揉搓,尤氏疼的几乎就要晕过去,拉着了沈云薇的手哭了起来,又喊道:「周大夫呢!周大夫怎么还没来!」 沈云薇便也跟着一叠声喊道:「快去外头看看大夫来了没有。」 宋老太太见尤氏实在疼的可怜,一并跟着问道:「平常是哪个大夫给太太看诊的,快去请来!」 静姝知道老太太急坏了,忙安抚道:「太太好像不找胡大夫看病,还得问问明熙堂的人。」 吴妈妈便走了出来道:「平常是周大夫看诊的,已经派人去请了。」 她这厢话音刚落,外面便有丫鬟进来回话道:「周大夫来了,就在垂花门口侯着呢!」 寻常大夫过来看诊,女眷们都要回避的,因此没直接请了他进来,吴妈妈听闻,便忙上前道:「我去领他进来,还请老太太和姑娘们回避一下。」 静姝只得扶着宋老太太往偏厅去。 她从隔扇中望出去,看见那周大夫约莫五十来岁的年纪,留着一缕美髯,一边走,一边同吴妈妈交头接耳的,还不时点了点头。 原来这周大夫昨日已收了尤氏的银子,让他今天再来一趟,只说昨天胎儿是好好的,再把水仙花有毒的话再说一遍。 这种大宅门勾心斗角的腌臜阴私事情他也没少见,他又得了两个金锭子,何乐而不为呢! 尤氏总算安静了几分,静姝见老太太松了一口气,端了丫鬟沏上了的茶盏,正打算递上去,冷不防有个人从帘子外头窜了进来,一把推在她身上。 静姝一个踉跄,托盘和茶盏全砸在了地上,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沈云薇开口骂道:「宋静姝,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小婊子……你怎么那么恶毒!」 静姝当即就愣住了,也顾不得身上被沈云薇推得生疼,只疑惑的看着她。 沈云薇却依旧不依不饶的撕打过来,众人见状忙过来劝架,早有人拉住了沈云薇道:「姑娘有话好好说,怎么就打起来了呢!」 静姝脸上早已经被她的指甲划出了一道口子,立时就溢出一道粉色的小血珠子。 宋老太太忙起身道:「薇丫头发什么疯,好好的做什么打你四妹妹,她哪里得罪你了!」 沈云薇满脸怒容、表情狰狞,指着宋静姝道:「她……她送我母亲一盆水仙,害的我母亲小产!」 「什么……」宋老太太道:「你可不能血口喷人,你母亲小产,和那水仙花有什么关系?」 沈云薇顿时换上了一副委屈的表情,嘤嘤哭了起来,吸着鼻子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吴妈妈正好进来,瞧了一眼静姝,走到宋老太太身边,福了福身子道:「方才周大夫说,太太的胎脉昨儿还是好的,今儿忽然就小产了,那房里的水仙花是有毒的,只怕是因为这个……」 静姝一时惊的不知所措,许是她孤陋寡闻,再没有听说过水仙花有毒一说。 换句话说,即便水仙花真的有毒,也不可能闻一晚上就小产了啊?难道比那红花麝香还厉害? 「祖母……我从未想过要害太太,也不知道水仙花有毒,我也送了一盆水仙花给祖母,难不成我也想毒害祖母吗?」 静姝一时没忍住,眼泪便不争气的落了下来,跪在宋老太太的跟前。 是她太不小心了,着了尤氏的道,她明知道尤氏厉害,却总想着只要远着她们,井水不犯河水便好了,谁知道尤氏竟然这般会算计。 第35章 「这……」宋老太太一时也迷惑了起来,可看见静姝哭得梨花带雨的跪在地上,终究有些不忍心,正想伸手扶她起来,一旁的沈云薇也跟着跪下了道:「老太太,一定要给母亲做主啊,母亲还在里面受苦呢! 大夫说这水仙花一般人养着无碍,偏怀有身孕的人不能养,四妹妹是故意要害我母亲啊!」 这时林氏和宋静妍听说尤氏要生了,也从三房匆匆赶来,才走到门外,堪堪就听见这一句,林氏一想昨天是她先问静姝要了一盆水仙花,她才又送了尤氏一盆,唯恐老太太怪罪,便拉住了宋静妍道:「你二婶娘这一胎只怕没这么快,我们一会儿再过来瞧吧。」 「我真的没有……」静姝百口莫辩,咬牙道:「我和太太无怨无仇,我何苦害她,还有她的孩子。」 宋老太太看着跪在下头的两个姑娘,一个怒目凶悍,一个楚楚可怜,一时没了注意,只吩咐下去道:「把那周大夫喊来!」 静姝心下却又一冷,方才吴妈妈和周大夫在外头交头接耳,只怕他们早已经套好了话了。 说话间周尚朴已经被请进了偏厅,一眼就看见跪在地上的两个姑娘,他原当是妻妾争宠的戏码。 如今见地上跪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娇美姑娘,一时间却也有些不忍心,但他已经收了尤氏的银子,少不得替她消灾。 「水仙花确实有毒,太太的胎脉昨儿也确实是好的,至于今日为什么小产,在下也不知何故,还请老太太宽心。」周尚朴想了想,还按之前套好的话回道。 静姝转身,落过泪的眼眸晶莹透亮,定定的看着周尚朴,发问道:「那敢问周大夫,我这花昨天才送到太太房里,一天之内可是能让太太小产?」 周尚朴哪里知道这水仙花是昨天才送过去的,他只当是尤氏摆放多日的。 故而昨日才提起了这水仙花有毒一说,如今听静姝这么说,便越发料定了尤氏是要借自己的手陷害这小姑娘。 可他已经收了尤氏的银子…… 正踌躇不定的时候,一旁的吴妈妈只催促道:「周大夫,我家四姑娘问你话呢!」 周尚朴只得拧了拧眉心答道:「这毒性有大有小,于每个人都不尽相同,在下也不得而知了。」 看来静姝猜测的不错,这周大夫早已经被尤氏收买了,如今她便是再想问什么,只怕也问不出来了。 沈云薇却依旧不依不饶道:「老太太也听见了,还请老太太做主,我母亲这一胎怀得有多辛苦,老太太也是瞧见的。」沈云薇说着又哭了起来。 静姝跪在一旁,心情却从方才的慌张失措变得平静了几分,她们是瞧见老太太太疼爱自己了。 所以想着法子要让老太太疏远自己,只要她失去了宋老太太这个靠山,在宋家还不是任人揉捏。 「祖母……我是真的不知道那花儿有毒的。」静姝想了想,终究服软道:「若是知道,我万死也不可能送给太太,更不可能送给祖母。」 宋老太太终究不忍心,见静姝哭得泪人一样,弯腰拉着她的手道:「好丫头,快起来,祖母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老太太又扫了一眼众人,表情严肃道:「这水仙花的事情,以后谁也不要再提起了,倘若我听见谁再背地里提起,就打一顿,拉出去发卖!」 「可是我母亲……」沈云薇还想再说话,却被宋老太太拦住了道:「你母亲必定也明白我这一片苦心。」 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传扬出去,再加上外头人添油加醋的嚼舌根,那静姝的名声就全完了,静姝完了,整个宋家姑娘的名声也就全毁了。 宋老太太又对门口的丫鬟道:「送周大夫出去吧。」 那吴妈妈立时就迎了上去,同老太太道:「我来送周大夫出去。」 里头尤氏忽的又叫喊了起来,老太太皱了皱眉道:「让小丫头子们送去,你快进去看看太太。」 吴妈妈略有些不放心,冲着周尚朴递了个眼色,这才道:「那我就进去了。」 静姝闭了闭眼,知道自己的噩梦还没有醒,一会儿尤氏这孩子诞下。 若是健健康康也就算了,若是跟前世一样没了,只怕沈云薇又要对着自己发难一回。 她心里正无奈,却听外头小丫鬟进来回话道:「老太太,二老爷回来了。」 第36章 尤氏在房里也得了信,一时间连叫喊声都高出了几分,宋廷瑄风风火火的从外头进来,脸上仍旧是一脸茫然,见老太太也在,忙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走的时候还没动静,怎么就要生了。」 一众人正想着要同他说明来龙去脉,沈云薇忽的就跪着扑到了宋廷瑄的跟前,哭道:「父亲要替母亲做主,母亲小产都是她害的!」 她一壁说完,伸手指着跪在宋老太太足下的宋静姝。 静姝惊慌过,害怕过,但此时却已经十分的平静。 宋廷瑄对自己本就没有什么感情,指望他能信自己,那才是一个笑话。 「薇丫头不要再说了!」宋老太太打断她道:「你妹妹并不知道这些,怎么能算是她的错,当务之急,是先看你母亲怎么样了!」 老太太起身拉着宋廷瑄的手道:「只是个意外,谁也没想到的,你要不先去外头等着,这边终究离产房近,不干净。」 宋廷瑄不肯走,尤氏的叫喊声一声高过一声,让人听着心里发毛。 忽然在一声凄惨的叫声结束之后,房里头爆出一阵痛哭声。 然而并不是婴孩出生的啼哭声。 外面人俱是一惊,吴妈妈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到门口,眼中蓄着泪道:「老太太,太太的孩子没了……」 「什么?」宋老太太和宋廷瑄一齐问道。 「孩……孩子生下来了……死……死了……」吴妈妈看了一眼宋廷瑄,有些胆怯道:「是个……男孩儿。」 「我的儿啊……老爷……老爷要为我做主啊!」房里尤氏的哭声已经传了出来。 稳婆也匆匆的走到门口,宋老太太问她:「那孩子呢!」 稳婆往房里头瞧了一眼,心下戚戚然道:「太太正抱着哭呢,我抢不下来。」 死胎她也接过几个,可是尤氏这一胎出来时候已经紫胀变形,倒像是已经在腹中死了许久的模样。 但那周大夫分明说昨儿看诊还是好的,她自然就不敢乱说了。 「这还了得,你快去抱出来,好生装裹了埋掉,别让太太哭出病来。」宋老太太忙吩咐吴妈妈道。 她这边一个没留神,宋廷瑄却已经进了房里,尤氏才将将生产过,整个人气色暗沉,看上去较弱不胜,模样虽然糟糕了一些,却也难免让人心疼。 宋廷瑄只忙坐到床沿上问道:「孩子怎么就没了。」 他还想凑过去看那婴孩,却被尤氏用锦被盖住了,交给了外头进来的吴妈妈。 「这孩子和老爷没有缘分,老爷还是别看了……」尤氏泪眼潸然,扑到宋廷瑄的怀中哭了起来。 吴妈妈抱着孩子,四下扫了一圈,忽指着角落里的水仙花道:「这个怎么还放在这里,还不快扔出去。」 宋廷瑄正觉得奇怪,尤氏只擦了擦眼泪,气若游丝的将方才周大夫怎么过来,怎么说这水仙花有毒,她又怎么小产的事情说了一遍。 「你说什么!竟有这种事情!」那宋廷瑄虽懦弱,却是个炮仗脾气,被尤氏这么煽风点火的一撺掇,早已经烧了起来。 况且他今年三十有五,却只有宋景瑞一个嫡子,宋景坤又是那种呆笨模样,心里自然是还想再要个儿子的。 他倒是有心思想要再抬个通房给宋家开枝散叶,无奈尤氏是个醋坛子,宋廷瑄也只是有贼心没贼胆。 宋廷瑄从床上站起来,握着拳在房中踱步道:「四丫头好大的胆子,竟学到这样阴私的作派!简直可恨!」 尤氏却已经平静了几分,见宋廷瑄动了怒,故意道:「老爷快别生气了,四丫头自从从她外祖家回来,已是老太太的心肝肉了,这事情就让他过去吧,我想那四丫头也是不知道的,她小小年纪,怎会如此狠毒?」 宋廷瑄对何家一向是嗤之以鼻的,觉得他们都是只会赚钱的铜商,又兼何家素来会送些色艺双绝的扬州瘦马给京城的官家,便越发瞧不起他们。 「你可别小看了她,她从小住在何家,焉知没有从他们家学一些阴私的勾当回来!」 宋廷瑄握拳道:「你放心,我如何也不能让我们的孩儿就这样白白没了!」 尤氏闻言,益发泪如雨下,拉住宋廷瑄的手道:「老爷……老爷千万别动怒,要是惹得老太太生气,那我就万死了。」 第37章 「该死的是那宋静姝!」尤氏早已经摸清了宋廷瑄的脾气,她越是这般伏低做小,宋廷瑄便越火冒三丈,只甩开他的手道:「我现在就出去问她,看老太太还怎么帮她!」 「老爷……」尤氏假作拉了宋廷瑄一把,见他一甩手头也不回的走了,身子才渐渐的软倒了下来。 彩蝶便忙绞了热腾腾的帕子递给她道:「太太快擦擦眼睛,可别哭坏了,将来眼睛不好。」 尤氏冷笑了一声,已经听见外头宋廷瑄的咆哮声。 「你这个不孝女,你给我跪下!」静姝才将将被丫鬟扶了起来,宋廷瑄便从房里冲了出来,指着静姝骂道:「你竟送你母亲一盆有毒的水仙花,害得她小产,差点一尸两命,我怎么生了一个你这样歹毒的女儿!」 肮脏话劈头盖脸的下来,静姝竟是一下子被骂晕了,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眼神直勾勾的看着宋廷瑄,咬了咬唇瓣道:「我如何不知道父亲并不喜欢我这个女儿,也不喜欢我母亲。 若是父亲当年也有这样的气魄,和老太太闹一场,只怕这世上压根就没有我这么一个人。」 「你……」被说中了心中所想,宋廷瑄一时无语,当年他是嫌弃何氏的出身,并不想结亲的。 但这亲事是宋老爷子定下的,他哪里敢违抗,宋廷瑄只恨恨道:「我倒是想呢!」 他冷冷的看了静姝一眼,眸中竟全无父女之情。 「你说够了没有!」宋老太太终于看不下去了,只大声道:「姝丫头是你的亲闺女,你怎么能这样说她,事情如今已经发生了,再多提起也是无意,都少说一句吧!」 宋廷瑄仍旧不服,还想再开口说话,却听房里头传出声音道:「老太太别怪老爷,他是个急脾气,看见孩子没了,自然揪心。」原是尤氏让丫鬟扶着,从里头缓步走了出来。 静姝略抬头扫了尤氏一眼,只见她脸色苍白,头上抱着包头,走路连步子都迈不开,只能一步一挪的过来。 若不是知道她心思深沉毒辣,静姝几乎也要同情起她这可怜模样了。 「你怎么出来了,还不快回床上躺着去!」宋老太太蹙眉,又对扶着尤氏的丫头彩蝶道:「糊涂,怎么能让你们太太下床来呢!」 彩蝶忙跪下道:「太太听见外头声音大,怕吵起来,非要奴婢扶着出来。」 尤氏仍旧扶在彩蝶的肩头,艰难的跪下道:「老太太……是我对不住您,没能……留住您的孙子,是儿媳的错!」 尤氏哭得梨花带雨,身子摇摇欲坠,说话更是断断续续,仿佛立时就要断气一样:「可孩子已经没了,要是再让老太太心里不痛快了,倘若憋出什么病来,那儿媳就更是不孝了。」 宋廷瑄眼看着尤氏就要倒下,忙不迭过去扶了她一把,两人便一并跪在了宋老太太跟前,瞧着倒像是一对亡命鸳鸯似的。 宋廷瑄只心疼尤氏道:「你还不快进去,别糟蹋了自己的身子,我定然会帮你讨回个公道来。」 静姝闻言心中冷笑,公道?尤氏想要什么公道?她不过就是想让宋老太太和自己离了心,想要以后把自己牢牢的拿捏在掌心。 可如今老太太句句帮着自己,尤氏眼看着自己的诡计只怕要泡汤了,便又做出这样的作派来,好让老太太内疚。 静姝心下一横,跪倒在宋老太太跟前,落下泪道:「祖母……你罚我吧!」 她哽咽了两声,伏在老太太的脚跟前,哭着道:「父亲说我是故意的,我有口难辩,但只要祖母信我,便是罚我我也甘愿了。」 静姝心下哀叹,她前世最瞧不起人家惺惺作态的样子,只因性格直爽,才得罪了不少人,没想到如今自己也要这般作为了。 「母亲没了孩子,伤心是难免的,父亲因此迁怒于我,我也无话可说,我愿意为那未出世的弟弟抄经百遍,希望他来世还能投生到我们宋家来,做母亲的儿子。」 静姝抬起头的时候,两颊早已经挂满了泪珠,就连纤长的睫毛上,还莹这闪闪的泪光,让人看着十分心疼。 宋廷瑄原本一腔怒火,这时候已经熄了一半,那孩子已经没了,难道真的要让静姝偿命吗? 虎毒尚且不食子,更何况也许真的跟老太太说的一样,静姝原就是不知道的呢? 就连尤氏也愣住了,不知道宋静姝安得什么心思…… 第38章 只是如今她这一席话,却实在说的太巧妙了,竟一时让自己不知如何发难。 「你听见了没有?」宋老太太对宋廷瑄道:「姝丫头不是故意的,你怎么能这样想她呢,看把她委屈的!」 老太太拉着静姝起身,拿帕子擦了擦脸颊上的泪道:「你父亲只是一时在气头上,不是真的责怪你。」 静姝点了点头,却又像是有些不信似的,悄悄的看了宋廷瑄一眼,那人倒是显得有些尴尬,只低头扶着尤氏。 沈云薇瞧见如此,哪里肯罢休,跟着跪下还要再辩几句,却被尤氏给拉住了。 尤氏抬起头,看了一眼宋老太太,心里却是恨得咬牙切齿的,她才想开口,身子竟往后一仰,整个人就软倒在了地上。 众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捏虎口,手忙脚乱的把尤氏送到了床上。 静姝跟着宋老太太回了鸿福堂。 慌乱了一早上,连用午膳的时辰都错过了。宋老太太年纪大了,刚又经了这一场闹剧,显然有些精力不济。 静姝一抬头就看见厅中翘头长案上供放着的水仙花,她微迟疑了一下,还是吩咐丫鬟道:「把这水仙花搬出去吧。」 「不用忙。」宋老太太拦住了道:「还毒不死我。」 丫鬟只得把花盆又放下了,静姝却扑通一下,又跪在了宋老太太的跟前。 「祖母,我是真的不知道原来有身孕的人养不得这水仙花。」 宋老太太方才虽然处处维护自己,可静姝心里却还担忧,唯恐老太太只是因为疼她所以才维护她,并不是真的信她。 「起来吧,我信你!」宋老太太亲手扶了她起来,又道:「你以为我老糊涂了吗?这水仙花你原本并没有打算送给你母亲的,只是凑巧罢了。」 宋老太太这话却是说的在理,静姝眼眶一下子就红了起来,忍不住点点头,想了想却又道:「可如今弄出这样大的事情,父亲好不容易又得了一个嫡子,就这样没了,想来想去都是因我送了这盆水仙花而起的……」 「傻孩子,这跟你没关系!」静姝越自责,宋老太太便越心疼她,只摸摸她的头道:「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吗?你虽然和薇丫头有些不对付,可跟弟弟妹妹们却都和睦,那没了的也是你的亲弟弟,岂有不心疼的道理。 你父亲方才是一时气糊涂了,才对你说那些混帐话,他那不是怨你,是怨我呢。」 宋廷瑄不喜欢何氏,因为这门亲事,少不得和宋老太太有了些隔阂,母子之间的关系一直到尤氏进门才算好了一些。 宋老太太只叹息道:「当初是我和你祖父看上的你母亲,你父亲不乐意,明里暗里跟你母亲闹别扭,你母亲何尝不是因为这个,弄出一身病来,最后撇下你去了。」 这些事情静姝前世也是知道一些的,就因为这个,何氏去了之后,宋老太太原本是要替宋廷瑄另找一个高门贵女娶进门当续弦的。 可他偏只要嫁过人生过孩子的尤氏,宋老太太没办法,又念在尤氏是她的亲侄女,便也答应了下来。 静姝对何氏几乎已经没有什么记忆了,唯一知道的一些,都是别人说给她听的。 只说何氏是极温婉的人,却也不是任人揉捏的性子,单看她把宋景坤记到自己名下做嫡子,便知道她也是懂得筹谋的人。 过了许久,明熙堂的人才算都散去了。尤氏这时已经转醒了过来,靠在身后的绛红色如意团花大迎枕上,脸上神色说不出的疲累。 「老太太也太偏心了,这样竟还护着宋静姝!莫不是要等她有朝一日真的杀人放火了,我们才能治她不成?」 沈云薇恨得牙痒痒,在尤氏房里坐立不安的走来走去。 尤氏睨了她一眼,淡淡道:「你给我安静些吧,晃的我头疼!」 尤氏实在没预料到,饶是如此,宋老太太竟还处处维护着宋静姝。 难道她腹中的胎儿就不是她的亲孙子了?尤氏越想越生气,支着太阳穴说脑袋疼。 沈云薇总算安静了几分,过了片刻,却从嵌螺钿的红木雕花圆凳上忽然站了起来,一脸狡黠的看着尤氏道:「母亲,我们能不能把这件事情散到外头去,让外面人都知道宋静姝是这样一个谋害嫡母的蛇蝎女子。 这样一来,我就不信那康定侯夫人还能娶她做儿媳?」 第39章 尤氏蹙眉想了片刻,最终摇了摇头道:「老太太不准下人们提这件事情,就是怕传出去,宋静姝一个人的名声毁了,那宋家其他姑娘的名声也会跟着毁了,你还没定亲呢,何必为了打老鼠而伤了玉瓶,倒是便宜了这小蹄子。」 尤氏咬牙道:「哼,我平常见她老实巴交的模样,差点儿就当真了。 没想到今儿在老太太和你父亲跟前做得一场好戏,真真是小看她了。」 沈云薇见自己的毒计不成,又嘟嘴瞪眼的,只恨恨道:「就抄几遍经书,那也太便宜她了,我弟弟都没了!」 尤氏怕沈云薇误事,并没有把真相告诉她,沈云薇还只当尤氏的孩子当真是因为这水仙花才没了的。 尤氏终究作贼心虚,生怕沈云薇又去闹,拉着她的手道:「我的好闺女,你当你母亲吃素的,若你弟弟当真是因为这个没的,我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替他讨回公道的。」 沈云薇闻言一惊,还想发问呢,只听尤氏继续道:「我前日就知道你弟弟已经没了,也是他自己没福,不能出身在这样衣食无缺的仕宦之家,我这心里难受啊。 可他已经没了,咱不能让就这样他白白的没了,你说是不是?」 「母亲的意思是……」沈云薇越发惊讶:「母亲小产和宋静姝无关?」 尤氏点了点头,拉着她的手背道:「虽然老太太护着她,但我毕竟没了孩子是真,你瞧见方才老太太让人送来的那些药材补品了没有?可见老太太心里也不是当真不把我放在心上的。」 可即便如此,尤氏对宋老太太还是有几分怨气的,只冷哼了一声,又道:「你父亲瞧在老太太的面上,算是把这事情揭过去了。 但他向来对那小蹄子没什么感情,如今定然是更生分了。」 「母亲真是好计谋!」沈云薇由衷的赞道:「若不是母亲对我说这些,我还想着要找那宋静姝打一架,好给我那没见过面的弟弟报仇呢!」 尤氏听了赞赏,有些洋洋自得,她抬眸看了沈云薇一眼,少女身材妙曼,容貌娇丽,正是妙龄芬芳的年华,尤氏又轻抚了一下她的脸颊道:「你以为你母亲我走到这一步容易吗?那都是辛辛苦苦筹谋来的,当初若不是为了你,我又何必想方设法的嫁到宋家来。 薇姐儿,你可要替我长脸啊,将来嫁个好人家,把这宋家所有的姑娘都比下去。」 静姝一直陪着宋老太太用过了午膳,才从鸿福堂出来。 外头早立了春,枝丫上冒出鲜嫩的绿芽,天气却还是很冷,紫苏迎上来送了一个手炉让静姝暖在掌心,见她神情冷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静姝漫不经心的走着,冷不丁打了一个喷嚏,紫苏忙走上前道:「姑娘可是今日起早着凉了,要不要请胡大夫过府来瞧一瞧?」 静姝正要回绝,心中却闪过另外一件事来,转身对紫苏道:「你去把徐妈妈请过来。」 徐妈妈正巧在外头收了铺子的月银回来,闻言只匆匆忙忙就到了静姝的房里,她自从一开始被静姝恩威并施的收服了之后,倒一向尽忠职守。 静姝见她从外头风尘仆仆的进来,让丫鬟替她沏了一杯滚热的茶。 徐妈妈早就知道静姝的厉害,如今也不敢十分怠慢,还没喝茶就要回话,静姝先开口道:「妈妈不用着急,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我有话要慢慢问你。」 徐妈妈进门时候就听说尤氏的孩子没了,又恍惚听人说起在明熙堂闹了一场,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又没空细问,少不得先来静姝这边点卯,如今听她说起,自然老实答道:「姑娘想知道什么只管问,我好歹在这里呆了十几年,大小的事情也知道一些。」 静姝便点了点头,又见她就着盖碗茶喝了一口,这才问道:「我们家里头老太太看病、姑娘们看病,我记得都请的是济世堂的胡大夫,为什么太太是找周大夫瞧病的,周大夫又是在哪个药铺坐诊的?」 静姝虽知道周大夫必然是何尤氏串通好了说的假话,就算找到他也未必能替自己翻供,但终究还是想要问一问。 徐妈妈便认真的细想了想,只开口道:「这周大夫替太太看诊,已是有些年岁了,还是之前先太太在的时候。 因为久病不愈,太太荐了他给先太太看诊,从那时候起,太太便时常请周大夫看病,具体是在哪个药铺坐诊的,老奴倒是不太清楚了。」 第40章 静姝听到这个却也不由吓了一跳,脱口问道:「你是说……这周大夫也给我母亲看过病?」 徐妈妈点头道:「正是呢,不过也没大用,吃了几剂药,后来也就不大来了。」 徐妈妈欲言又止,要说尤氏,还真是一个厉害人,死了男人客居在宋家,还能把何氏笼络得服服帖帖,跟她亲姐妹一样的要好。 还是后来尤氏嫁了进来,成了宋廷瑄的续弦,徐妈妈才知道她这处心积虑的算计,到底是为了什么。 「徐妈妈有话还请直说。」 静姝瞧着徐妈妈欲言又止的模样,便料定了她还有话要说,只开门见山的又问她道。 徐妈妈脸上表情却有些凝重,这些事情都过去好些年了,如今尤氏厉害,眼前的四姑娘也不是吃素的,她得罪哪边都不划算,倒是让她为难了起来。 「妈妈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吗?」静姝脸上含笑,缓缓道:「我也不是真的想盘问些什么,只是不在家的日子长了,就想知道这家里原先是怎样的罢了,」静姝话锋一转,继续道:「方才听妈妈所言,现如今的太太和我母亲倒是旧相识,只是不知她们关系如何?」 徐妈妈见静姝果然挑着重点发问了,便索性道:「先太太和太太的关系倒也融洽,先太太怜太太少妇新寡,时常帮衬些她,不然太太也不会为先太太举荐大夫了。 姑娘大概是不记得了,小时候姑娘和沈姑娘也常一起玩,两人也是极要好的……」 静姝听了却很恼火,何氏对尤氏既然这样好,但她去了不过一年,尤氏就进门了,可见就是等着这个位置呢! 只可惜那时候自己太小,这些事情她已经全然记不得了。 徐妈妈见静姝指尖绞着帕子,也不敢再往下说了,过了好片刻,见静姝的表情又渐渐平静了下来,徐妈妈这才又继续道:「太太生姑娘的时候,伤了身体,大夫说以后唯恐不好生养了,所以太太才把二少爷记到了名下来。 二少爷小时候倒也是乖巧可爱的,可惜后来病了一场,就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了。」 其实他们这些下人私下里偷偷议论过,没准是尤氏给宋景坤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让他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毕竟宋家的少爷们,哪一个不是玉树临风,乖巧伶俐的,但这种话她自然是不敢在静姝跟前乱说的。 「你是说,二哥哥从前并不是这样的?」对于宋景坤,静姝总觉得有些奇怪,他时而看上去呆傻,时而又好像很正常,时而瞧着胆小怕事,时而又好像有几分男儿血性,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正是呢!」徐妈妈回忆了一下,继续道:「大概是在二少爷七八岁的时候吧,我只记得那时候太太才刚进门不久,好像是病了一场,邱姨娘哭天哭地的,后来好不容易好了,便有了这痴呆的毛病。」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徐妈妈自然不清楚,只知道那时候姨娘们都是住在漪澜院的。 出了事之后,邱姨娘借口说要照顾二少爷,就搬到了偏远的棠梨院去了。 没过多久,方姨娘又说漪澜院是之前何氏住的院子。 她如今一个人住不合适,也跟着搬走了,从此漪澜院便空置了。 静姝一言不发的听着,尤氏的厉害,她又岂能不知道。 就比如今儿这一回,要不是老太太信她,她就已经吃了大亏了。 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难保尤氏下次不出另外的损招,只怕老太太也未必能次次都相信自己。 「我要托妈妈一件事儿。」静姝想了想道:「打发个可靠的人,去查一下那周大夫在哪个药铺坐堂,再打探打探他最近有没有发一笔小发财。」 徐妈妈心下暗暗思量,只怕这事情和今日尤氏小产有关,四姑娘如今将将回京城,在这府上正没有个得用的人,倒是她的机会。 「姑娘如果放心,这事情我就交给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吧,他在二门当跑腿的,平常倒也没什么差事。」徐妈妈只开口道。 「那这件事情就交给妈妈你了。」静姝只笑着道,她如今身边是没几个能使唤的人。 若是徐妈妈这一回能尽心尽力,她倒也多了个可使唤的人,「若是他办好了,我这里另外有赏。」 「谢姑娘。」徐妈妈忙不迭的福身谢过,见静姝并没有别的话吩咐,便开口道:「姑娘要是没有别的事情,那老奴就先退下了。」 第41章 静姝摆了摆手,神情仍有些肃然,就算找到了那个周大夫又如何,如何让他翻供,只怕也不是简单之事。 尤氏突然之间坐了小月子,最得意之人莫过于林氏。 老太太吩咐林氏照管宋家这一个月的家事,又让自己身边的田妈妈亲自去尤氏房里取对牌来。 林氏温婉恭顺的站在下首,听了老太太的吩咐,眉梢透出几分喜色,却忙低下头道:「媳妇年轻,只怕做不好,比不上二嫂子能服众,恐让老太太失望。」 「这有什么的,谁不是从不会到会,从不行到行的,我瞧着你这两个月管着厨房,倒是好的很,更比你二嫂子强些。」 宋老太太对林氏倒是很满意,平常瞧着她不显山露水的。 没想到做事却不含糊,真真是把尤氏比下去了,「这两个月也没什么大事,不过就是一些小事,你看着操办就是。」宋老太太只继续道。 若是往常静姝听了林氏的话,少不得帮衬几句,但今日静姝却是一言不发,连一旁的宋静妍喊她,她也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 林氏是个耳听八方眼观四路的聪明人,缘何尤氏生产那日,她竟没有出现在明熙堂? 只怕是一早听说了些什么,怕老太太怪罪,因此才故意没有过去的。 静姝倒也不稀罕林氏为她说什么公道话,只是这样有事就把自己撇干净,让静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可究竟林氏也不过是明哲保身而已,倒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四姐姐,你怎么不理我?」宋静妍见静姝神色淡淡的,偏不依不饶的问她。 静姝少不得寒暄道:「没什么,只是昨晚没睡好。」 林氏心里正得意,抬头看见静姝的神色,脸上略一滞。 随即笑道:「我那儿前几日有人送了几只东北的灵芝来,说是最安神的,一会儿给姝丫头送过去。」 静姝只笑着道:「我年纪还小呢,吃什么灵芝,倒是三婶娘,马上要主理中馈,要自己保重身体。」 林氏脸上顿时有些发热,宋静姝这话里话外的,分明就是在敲打自己,尤氏小产虽是个意外,但得了好处的毕竟是她自己。 「那是自然的……」林氏只陪笑道。 明熙堂中,尤氏正靠在迎枕上喝着她的养生月子汤。 尤氏今年三十有一,按说年纪并算不上很大,但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又兼府上管家理事的,琐碎甚多,一来二去容貌已大不如从前。 宋廷瑄又是一个有些色心的人,虽碍于尤氏的面儿,并不敢十分表现出来。 但平常尤氏也常瞧见他与丫鬟调笑戏弄几句,尤氏只是看在眼里,见他兔子倒也不吃窝边草,也就随他了,只把自己房里一个叫月红的丫鬟给了他。 宋廷瑄一时得了好处,便也安分了许多,又对尤氏言听计从,只答应尤氏,绝不和月红生下子嗣来,尤氏得了宋廷瑄的保证,也就不时常管束他,任由他往月红的房里去。 尤氏皱着眉心把一碗汤灌进嘴里,才咽下便开口道:「这是什么汤,一点味道也没有。」 服侍她的彩蝶开口道:「月子汤就是这样的,太太好歹多喝几口,为了身体好。」 尤氏早把碗递给了她道:「不喝了。」 彩蝶还想再劝说几句,只听外头有人回话道:「月红姑娘房里的小丫头翠儿来回话。」 翠儿是尤氏安插在月红身边的人,无事从不来这明熙堂的。 如今听她来了,便知有事发生,尤氏只命人把她喊了进来。 不等尤氏发问,那翠儿怯生生的跪了下来,向尤氏回道:「太太,老爷让从今儿起停了月红姑娘的药。」 「什么!」尤氏大怒,她前脚刚没了孩子,宋廷瑄后脚就让月红停了药。 若是等她有了身孕,那岂不是可以名正言顺的提她做姨娘了? 尤氏气的发抖,问道:「是老爷自己说让停的,还是月红这小蹄子自己不想喝?」 「这……」翠儿虽知道是月红自己提的,但她也算服侍了她一场,月红对她也算厚道。 因此只回道:「奴婢也不清楚,是老爷亲自发的话,奴婢也只好照做了。」 却说宋老太太正派了田妈妈去明熙堂取对牌,那人走到门口,便听见里头讨论着什么药不药的。 小丫头见她过来,赶忙着要进去回话,被田妈妈给叫住了,她是宋老太太身边的老妈妈,平常很是得脸,就连尤氏瞧见她又要给她几分面子,小丫头自然不敢不听,便停下了脚步来。 第42章 田妈妈只听里头尤氏道:「好你个宋廷瑄,我才没了孩子,你就张罗着让小老婆给你生!」 田妈妈吓了一跳,她方才只听见什么药不药的,也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药。 如今听尤氏这么说,早已经猜了出来,这尤氏身为宋家主母,早已经生下了嫡子,竟还让通房丫鬟吃避子药! 怪不得那个叫月红的丫鬟,抬了通房两年了,连个身孕都没,原是因为这个! 里头仍时不时传出唾骂声,实在让人不堪入耳,饶是田妈妈知道这尤氏平素喜欢欺上瞒下,本就不是一个像看上去那么知书达礼的人,也没想到会是这副德行。 过了好片刻,等房里的骂声渐渐停了,那个叫翠儿的丫鬟从房里退了出来,田妈妈才清了清嗓子,示意丫鬟进去回话。 尤氏仍在气头上,听说田妈妈来了,忙就收了脸上的怒色,摆上一副较弱不胜的模样,软软的歪在床头。 田妈妈从门外进来,看见方才扯着嗓子骂人的尤氏已经换了一个模样,散着头发,扎着包头,面容憔悴,再也想象不到她刚才的厉害样子。 再想起她刚才骂人的那几句话,竟是个市井泼妇,哪里像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大家主母。 尤氏见田妈妈进来了,一时不知是什么事情,又想着上次老太太派田妈妈过来,给她送了不少药材补品,也不晓得这次又是为了什么,便勉强笑道:「快给妈妈看座。」 她心里有些嘀咕,不知道方才她说的那些话有没有被田妈妈给听了去。 不过丫鬟进来回话的时候她都已经不骂了,想来是没听见的。 尤氏暗暗的打量了田妈妈一番,见她脸上神色如常,这才放下心问道:「不知道妈妈过来可有什么事情,是老太太那边有什么吩咐吗?」 田妈妈接了丫鬟送来的茶,只放在了一旁,抬起头对尤氏道:「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老太太念着太太如今在坐小月子,还管着家里的事情只怕太辛苦。 因此让我来把府上的对牌取了去,这一个月先让三太太照看着,等太太身子好了,再把对牌还回来。」 「什么……」尤氏一惊,又恐在田妈妈跟前失了态,只低下头去,心里暗暗恼火。 她生宋景瑞和宋静婉的时候,老太太年轻,虽也拿了对牌走,却并没有给林氏,是她自己照看的,如今却是要把对牌交给林氏…… 这林氏是何等精明的人,不过让她照看一个厨房,连宋老爷子都夸赞她,倒把她这些年为家里操持的功劳苦劳都丢到了一边去。尤氏越想越气,脸色不觉又沉了下去。 「老太太也是一番好意,太太倒别多心了。」田妈妈见尤氏不说话,自然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只开口道:「老太太只说让三太太照看这一个月,等太太身子好了,对牌自然还还回来。」 尤氏母族衰败,平常就靠这一项上弄出点银子来,宋家上下的人也都见怪不怪了。 她们当下人的,只要没少着她们,也就懒得管这等嫌事了。 不过尤氏竟让宋廷瑄的通房喝避子汤,这实在是胆大包天,这件事情,她可不能瞒着老太太。 尤氏听田妈妈这么说,料定了这事情已经没了还转的余地,也只能憋着气,脸上即刻又挤出几分大度的笑来,点头道:「还是老太太知道疼我,三婶子能干,把家里的事情交给她,我是再放心不过的,只是这本是我分内的事情。 如今倒要劳动到三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罢了。」 尤氏一壁说,一壁吩咐下去道:「彩蝶,你去跟吴妈妈说一声,让她把对牌送去三房,还有账房的钥匙,也一并送过去。」 田妈妈这时候才端起了茶盏喝了一口,心下不觉感叹,尤氏这两面派的功夫可真是厉害,这些年把老太太唬的一愣一愣的,也幸好老太太还不算糊涂,这次的事情并没怪罪在四姑娘的身上。 否则这四姑娘可真是可怜,连她这个当下人的,都看不过去了。 一连好几日,静姝只窝在了房里抄经书。 她前世并不相信什么因果报应,也不相信来世今生,对于别人烧香拜佛,她也不过是跟着入乡随俗的摆摆架子罢了,倒是没有几分深信的,至于经书……更是不曾抄写过。 可这几日静下心来做起了这件事情,倒也觉得并没有想象中的枯燥乏味。 第43章 「姑娘歇歇吧,仔细手冷。」紫苏见静姝搁下了笔,递了一杯热茶过来,只开口道:「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眼下虽然已经开春了,但天气还是很冷,静姝不太习惯炭火的味道,因此房里的炭也没烧得格外热。 静姝捂着热热茶杯,放在唇边抿了一口,一想到她住在暖和的房里尚且指尖发冷,写不好字,谢昭如今还在贡院,那地方如网格一般,到处都是穿堂风,连个躲风的地方都没有。他不但要写字,还要做文章,要做顶好的文章。 世人都觉得谢昭从小聪明过人,是天之骄子,哪里能想到他也是受过这些苦的。 好在春闱九天,已经过去了七天,再两天他们就要被放出来了。 「姑娘,邱姨娘给姑娘送东西来了。」静姝正对着窗台上的兰花发呆,外头却是有小丫鬟进来回话。 她愣了一下,想着邱姨娘是个避世的性子,自从她回了京城,总共就让宋景坤给自己送了一回帕子,也不知道今儿怎么就又送东西过来了。 静姝只喊了外头的人进来,来的是一个刚留头的小丫鬟,见了静姝只福身道:「我们姨娘亲手做了藕圆子,才热锅里煮出来的,请姑娘尝尝。」 若是别的东西,静姝说不准就不要了,但这藕圆子却是她欢喜之物,只因来了京城,便不曾吃到过了,谁曾想邱姨娘竟然会做这个。 紫苏接过了那小丫鬟递过来的食盒,从里面端出一个青花五彩瓷盅,边上还放着斗彩小碗,都是簇新上好的器具,只怕这些都是邱姨娘压箱底的东西,自己也没舍得用过。 静姝终究有些动容,让紫苏抓了一把钱给那小丫鬟,说道:「你告诉邱姨娘,这藕圆子我很喜欢。」 那小丫鬟便笑着道:「姨娘说以前先太太也喜欢吃这藕圆子,姑娘肯定也会喜欢的。」 静姝听她提起何氏,心里又有几分叹息,可若说伤心难过却也说不上了,何氏毕竟走了太多年,而她也经历了两世,如今更是连何氏的容貌都记不清了。 「难为姨娘还想着这些。」静姝淡淡道,想着如今她在这宋家也算是举步维艰,倒也不用刻意回绝邱姨娘的示好,只开口道:「你回去告诉姨娘,我知道她是个念旧的人。」 那小丫鬟点头称是,正要离去,静姝忽的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来,只吩咐了紫苏道:「你去我书房把我平常玩的那个九连环拿来。」 紫苏依言去把东西取了过来,静姝轻抚了一下上头冰凉的金属圈,对那小丫鬟道:「你把这个给邱姨娘送去,就说是我解不开,想让二哥哥帮忙解开的。」 那小丫鬟年纪小,瞧着就是个跑腿干粗活的,怕是没见过这东西,只捧在了手上道:「奴婢知道了,奴婢这就去向姨娘回话。」 静姝点了点头,挥手让她出去。 棠梨院中,邱姨娘正在做针线。开了春天气很快就会热起来,她要赶在夏天之前,给宋景坤做两双合脚的鞋。 若是之后再有空闲,再帮四姑娘也做两双,就怕四姑娘不受她的好意。 前几日的事情她也陆续听说了,只凭下人们的只言片语,邱姨娘便料定了是尤氏又想着法子磋磨起四姑娘来了。 好在老太太没怪罪,这件事情也算是过去了,可四姑娘毕竟才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指不定心里怎么委屈呢。 邱姨娘这才亲自下厨,做了一碗藕圆子,让小丫鬟送了过去,只是不知道那人领不领她的情。 邱姨娘兀自这么想着,抬头看了一眼窗外,见方才她指派送东西过去的小丫鬟珠儿蹦蹦跳跳的回来了,她招了招手,喊她道:「珠儿你过来。」 珠儿便从门外走了进来,见了邱姨娘只福了福身子道:「姨娘,东西四姑娘收下了,还赏了奴婢一把钱。」 她只是个小丫鬟,并不敢私藏什么,只抓了钱出来给邱姨娘看,谁知一个不小心,那笼在袖中的九连环便哐当一声的掉在了地上。 「这是什么东西?」邱姨娘好奇发问,待要弯腰去捡,珠儿已经捡了起来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是四姑娘让奴婢给二少爷的,说什么她解不开,要让二少爷帮忙解开。」 邱姨娘立时就愣住了…… 她刚才没看清,自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但现在这东西明晃晃的就摆在自己面前,她如何能不知道这是一个九连环呢! 第44章 「你是说,四姑娘让你把这东西给二少爷?让二少爷帮忙解开?」 邱姨娘有些不确定,又问了一遍,见翠儿老老实实的点头道:「是呢,四姑娘就是这么说的。」 邱姨娘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她处处小心,生怕露出马脚,不准宋景坤玩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可宋景坤就是不听,她便放松了警惕,总觉得别人就算瞧见了,也只当他是玩玩,哪里能真的解开? 可如今宋静姝拿着这东西找上门了,可见一定是宋景坤在她跟前露出了马脚。 「东西你放下吧,等二少爷进来请安的时候,我给他就是了。」邱姨娘只淡淡道。 静姝就着热腾腾的汤吃了两个藕圆子,外头便有小丫鬟来回话,说是徐妈妈来了。 她这才想起了前两日让徐妈妈打探那周大夫的事情,忙让丫鬟喊了人进来。 丫鬟给徐妈妈搬了一个绣墩,那人就着落下小半个屁股,恭恭敬敬的坐着。 静姝便笑着道:「妈妈来的正巧,我这儿有好吃的。」 说着便让紫苏取了一个干净的白瓷碗来,吩咐道:「给妈妈盛几个藕圆子过去。」 那徐妈妈是跟着何氏一起来的京城,倒有几十年没尝过家乡的味道了。 一时间感动的一塌糊涂,拿勺子尝了一口道:「这还真是扬州的藕圆子,姑娘哪里弄来的,难不成带了扬州的厨子回来?」 「那倒没有。」静姝只淡淡道:「是邱姨娘做了送来的。」 徐妈妈一时便了然了,只开口道:「那就难怪了,邱姨娘以前是何家管厨房的邱胜家的闺女。 那时候老太太让她陪嫁过来,原是打算给太太当厨娘的,太太见她性情温和,又有一手好厨艺。 所以让老爷抬了她做通房,后来怀了二少爷,又抬了姨娘。」 只可惜是个胆小怕事的,不过胆小也有胆小的好处,至少也算平安了。 不然以尤氏的性子,只怕宋景坤未必能平平安安的活到这个岁数。 「原来是这样。」静姝了然:「还是徐妈妈知道的事情多。」 徐妈妈颇有些自得,又接着道:「前几日姑娘让老奴打探那周大夫坐诊的药铺,倒是有些眉目了。」 「妈妈请说。」静姝忙道。 「原来这周大夫先前自己就开了个药铺,因为好赌,把药铺给输了,后来就一直在广安门那边广济堂坐诊,前几日我派我家那小子去打探,广济堂的掌柜的说,周大夫已经不去他们那儿了,好像说是又凑够了银子,盘算着再把药铺开起来。」徐妈妈只压低了声音对静姝道。 穷了那么长时间,忽然间就有了银子,实在不难不让人起疑心。 静姝拧着眉心想了片刻,抬起头看着徐妈妈道:「前几日我看账本的时候,恍惚瞧见有几间铺子今年没租出去……」 静姝顿了顿,见徐妈妈眼珠子一亮,料定她也想到了,只继续道:「你去找个人,想办法把这铺子租给周大夫。」 她也不知道接下去要怎么办,但总觉得这样顺藤摸瓜的摸下去,总会有些收获的。 「老奴明白了。」徐妈妈只点点头。 静姝知道她是办老了事儿的人,倒也放心,但还是嘱咐了一句:「不过这事情一定要做得干净,千万不能让他知道和宋家有什么关系。」 一时徐妈妈离去,静姝起身在临窗的大炕上歪了一会儿。 外头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不一会儿便有丫鬟到廊下掌灯,黑压压的长廊就亮了起来,宋老太太那边派了人过来,请静姝去正厅用晚膳。 静姝披了氅衣过去,到门口瞧见田妈妈正和一个小丫鬟在抱厦里头说话,见静姝过来便笑着道:「四姑娘来了,老太太在房里等着呢!」 田妈妈的视线从静姝身上飘过,看见她身后跟着一个面生的小丫鬟,瞧着不过十三四岁模样,却是生得一副好容貌,在宋家的丫鬟堆里,算得上是顶尖的模样了。 田妈妈平常不大见到,倒是不知道她叫什么,那小丫鬟见了她,也很知礼的福了福身子,并不出声,仍旧跟在静姝身后。 田妈妈这几日正为尤氏给通房喝避子汤的事情心烦。她虽然只是宋家的下人,却是宋廷瑄的奶母,从小看着他长大,如何能任由尤氏做出这种事情来。 第45章 可若是她直接了当的把这件事情告诉宋老太太,又恐尤氏记恨,将来难免不给她小鞋穿,心里正没个主意。 如今看见这俏生生的丫头,再想想宋廷瑄房里的那几姨娘通房,那就跟烧糊了的卷子一样,真真是让人看不下去了。 正缝林氏又在房里回话,她今日出去了一趟,回来晚了,这会子才过来,只同老太太说道:「那鸿胪寺的刘大人每年都要纳个小妾,不说自己家摆几桌酒也就算了,还大张旗鼓的请客吃饭,我和那刘夫人又交好,又不好意思不去,少不得走一趟,陪着她说说话儿。」 「我今儿一早还问呢,是哪个刘大人?不是去年才纳的妾吗? 一问才知道是同一个,他那原配倒也贤惠,竟也不管他左一个右一个的娶进门?」宋老太太只开口问道。 「如何不想管,只是管不了,再者……她自己生不出个一儿半女来,都是姨太太们生的,她又怕姨太太们得了专宠,将来宠妾灭妻,少不得借着男人喜新厌旧的习性,不停的往房里塞新人罢了。」林氏只淡淡道。 「倒也是这个道理。」宋老太太只叹息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田妈妈闻言,眉梢却是稍稍动了动,凑到宋老太太耳边道:「我昨儿瞧见二老爷好像睡在了书房里头。」 宋廷瑄总共只有两个姨娘一个通房,邱姨娘和方姨娘都已经徐娘半老,宋廷瑄对她们基本视而不见,只有月红一个还算年轻漂亮,大约这几天来了小日子,因此也没服侍。 林氏耳尖,这话自然也被她听了去,她虽然疑惑这田妈妈和尤氏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为何会提起这个来。 但一想到要是这时候能给宋廷瑄塞个通房进去,铁定会气死尤氏。 又兼宋静姝这几日因受了委屈,对宋静妍也爱理不理的,她却因此事得了益处,少不得也要向她示好一番,此时不给尤氏添个堵,那更待何时? 林氏因此便笑道:「真是旱的旱死、涝得涝死,二伯平素就老实厚道,倒是委屈了自己了。」 宋老太太是从不插手儿子们房里事的人,但听了这话难免也为宋廷瑄心疼。 只是她向来知道尤氏的脾气,要是这时候她送个丫鬟给宋廷瑄,怕是要气死她的。 田妈妈见宋老太太表情发杂,便知道她没有下定决心,只接着道:「按说那月红姑娘抬了通房也两年了,怎么就一直没传出好消息来呢? 倒是不怕二老爷没有服侍的人,就怕服侍的人不中用,二太太好不容易怀上一胎,没成想竟出了意外。 如今二老爷的膝下,五少爷年幼,二少爷又是那副样子的,也不知道将来要怎样。」 这话却是一下子戳中了宋老太太的心口上了,大老爷已经去了,宋家大房只能靠宋景行一个人支撑,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但宋廷瑄这一房还是有希望的,他要是能多些子嗣,将来总能有个有出息的。 「你说的对!」宋老太太道:「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些,还是你这个当奶母的人疼他。」 宋老太太心里已经盘算了起来,她房里的几个丫鬟:喜鹊、画眉、百灵、杜鹃,喜鹊和画眉已经有了人家,百灵容貌一般,只怕宋廷瑄不喜欢; 只有一个杜鹃,今年十七岁,中等姿色,但身量高挑,丰臀窄腰,是个好生养的模样。 宋老太太当即吩咐道:「杜鹃,明儿一早,把你母亲叫进来,我有事同她说。」 静姝坐在一旁一言不发,不过只言片语之中,一个女子的命运便被这般轻飘飘的定了下来。 林氏和田妈妈都笑着恭喜杜鹃,杜鹃跪下来向宋老太太谢恩,脸颊烧得通红的。 静姝便也跟着笑道:「恭喜杜鹃姐姐,以后可是要喊杜鹃姨娘了。」 老太太赏的人,自然是要接当姨娘的。静姝心里自愧不如,她虽然对尤氏避之不及,却从没有想到过用这种办法来对付她,只是林氏和尤氏过不去,静姝是知道的,就是不知道尤氏哪里得罪了田妈妈,竟让田妈妈也在老太太跟前卖了她一回。 消息传到明熙堂的时候,尤氏失手砸了一个斗彩莲花的瓷碗,整个人靠在大红底鲤鱼莲花锦枕上缓了好半日,才稍稍恢复了点气色,见了丫鬟又问道:「你刚才说的是真的?老太太要把她房里的杜鹃赏给了老爷当姨娘?」 第46章 彩蝶忙不迭扶住了尤氏道:「我听见的是这样,那婆子也不在房里伺候,只是隔着隔扇听见里头有说有笑的,又有人喊杜鹃姨娘,又有老太太差了人请杜鹃的母亲明儿一早进来,想来是真的。」 尤氏的心早已经冷了一半了,她肚子里的这块肉才刚没了,尸骨还没冷呢,宋廷瑄就停了通房丫鬟的避子汤; 还有宋老太太,先是让她把管家的对牌给了林氏,现如今又要给她房里塞人? 老太太以前从不像是这样多管闲事的人,难道如今老了就越发老糊涂了吗? 尤氏心中暗恨,她绞尽了脑汁想要算计宋静姝一回。 非但蛇没打在七寸上,如今反倒自己被反咬了一口,真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 「这怎么可能呢?老太太从来不管老爷房里的事情……」 尤氏还是觉得没法相信这一切,拉着彩蝶的手道:「你派个婆子出去,好好打探打探,到底怎么回事?」 她就不信宋老太太真的会往她房里塞人!一时用过晚饭,林氏离去,宋老太太觉得这事情有必要先和宋廷瑄说一声,便派人把他从外院喊了进来。 静姝正坐着喝茶,看见宋廷瑄从门外进来,身上穿着金棕色大寿字大氅,房里的丫鬟各自在忙,她便朝芸香使了个眼色,让她帮宋廷瑄解下身上的大氅。 芸香翻了年刚满十四,长的花娇玉嫩,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白皙莹润,身量窈窕,垫着脚跟帮宋廷瑄把身上的大氅解了,放在一旁的挂衣架上。 宋廷瑄的视线便不由落在了芸香的身上,他从来没在老太太房里瞧见过这个丫鬟,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怎就生了这么一个好模样? 他以前怎么就没在意呢?又娇又怯,水葱一样柔嫩的身段,那小脸白的能掐出水一样,只是瞧着年纪尚小。 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大约是府上又采买的新丫鬟吧! 「你坐吧。」宋老太太的一句话,总算把宋廷瑄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宋廷瑄便坐在了老太太的下首边,老太太生怕有静姝在,宋廷瑄会不自在,便开口道:「姝丫头去次间坐坐吧。」 静姝点了点头,起身对站在她身侧的芸香道:「我们走。」 宋廷瑄目送着芸香进去,心道:原来是静姝的丫鬟,那大概是从扬州跟回来的,不然的话,怎么从前没见过? 只是何家怎么会送一个这样的丫鬟跟静姝回京呢?也不知道安得什么心? 看这丫鬟的举止气度,倒像是专门有人教养过一样。 老太太见宋廷瑄看着两人进去的背影,以为他是在看静姝,只开口道:「你那日对她说了重话,她心里一直都难受着呢,这两日才好了一些。」 宋廷瑄有些羞愧,收回了目光,低着头不说话。 老太太看见他这样子又有几分感叹,三十好几的人了,做了官性子还这样不稳重,耳根子又软,脾气又急,被尤氏拿捏的死死的,怪道老爷子都已经放弃了他,只一心教养宋景行。 「杜鹃,给二老爷沏杯茶来。」宋老太太开口道,她特意只留了杜鹃在厅中。 杜鹃脸颊酡红,接了外面丫鬟送进来的茶,递到宋廷瑄的跟前道:「老爷请喝茶。」 宋廷瑄三十出头,留了一须美髯,看山去有几分文人的儒雅,容貌俊朗。 虽然比不上宋景行青春年少、风流倜傥,但也难免让人心旌荡漾。 杜鹃一想到自己马上要做他的姨娘,心中便觉得娇羞难言,只送了茶上去,远远的就要退开。 「你走哪儿去啊?」宋老太太喊住了她道:「就在这儿侯着吧。」 杜鹃只得侯在宋廷瑄的身边,只听宋老太太继续道:「听说你这几日睡在书房,是不是房里没伺候的人了?杜鹃是我的贴身丫鬟,服侍了我好几年,年纪也大了,原本也是要放出去嫁人的,如今我做主让她跟了你,你今天就带她回去吧。」 「老太太这是……」宋廷瑄惊了一跳,愣了半日才问道:「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你难倒还没听明白?」宋老太太看着自己儿子呆愣的模样,不由叹息,这儿子是让尤氏给管傻了不成?这样的好事,怎么他瞧着倒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不是……」宋廷瑄蹙眉:「我的意思是,这事情要不要跟青娥商量一下?」青娥是尤氏的小名。 第47章 「她如今在坐小月子,何必告诉她这些,不如让她好好休息的好。」 宋老太太倒不是真的想瞒着尤氏,只是瞧宋廷瑄这样子,只怕去了尤氏那边,经她这么一哭一闹一服软的,这事情怕是要有变数。 宋廷瑄脸上渐渐露出喜色来,他方才也是怕这个,尤氏看着外表娇弱。 其实却是一个不服软的性子,这要是让她知道了,到手的姨娘可就没了。 但夫妻一场,他也不想欺骗尤氏,因此才很是为难。 如今既有宋老太太这一番话,将来尤氏就算问起来,他也好推说是老太太的意思,倒是不用再怕她那一番胡搅蛮缠。 宋廷瑄不由悄悄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的杜鹃,虽说比起方才跟着静姝进房的那个丫头差了许多。 但胜在年轻,比他房里那几个都瞧着让人赏心悦目。 况且她又是在老太太跟前做过大丫鬟的,想来尤氏也不敢太怠慢了她,总不会跟管着他去月红那边管束着自己。 杜鹃本就被宋廷瑄勾起了几分春情,如今被他这样直勾勾的看着,越发的就害臊了起来,两片脸颊红扑扑的,倒勾出宋廷瑄几分火气来了。 「既然是老太太的意思,那儿子自然不敢不从。」宋廷瑄说话声都从容了几分。 静姝坐在偏厅,倒把他们说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她从前只知道宋廷瑄懦弱,对尤氏言听计从,还只当他对尤氏有几分真情。 没想到趁着尤氏坐小月子,倒二话不说的就收下了老太太赏的妾…… 可见世上的男人,你道他是真心,只是没见着他假意的时候。 「你今儿先把她领回去,等你媳妇出了月子,再摆上两桌酒席庆贺庆贺,杜鹃服侍我一场,这点体面还是要给她的。」 宋老太太只开口道,又嘱咐杜鹃道:「好好服侍二老爷,若是能再给他添上一男半女,那是最好不过的。」 说的杜鹃脸颊又红了一片,只点头称是。 宋廷瑄又在房里坐了一回,只觉得浑身都有些热燥,便起身同宋老太太告辞,又对杜鹃道:「今日天色已晚,太太怕是已经睡了,你随我去书房吧,明日再拜见太太。」 杜鹃点点头,小媳妇一样的跟着宋廷瑄一起走了。 静姝这才从次间出来,看见宋老太太一个人枯坐的厅中,不觉感到有些寂寥。 宋老爷子平素也是由姨娘服侍,在外院休息的,一个月总共也就进来几次,老太太平时也是无聊的很。 「祖母,时候不早了,祖母早些睡吧。」静姝端了一盏安神茶给宋老太太。 老太太接了茶,这才反应过来道:「半天没听见里面动静,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这就要走了。」静姝福了福身子,见外头已经起风,让丫鬟们服侍着宋老太太就寝,这才从正厅离去。 第二天早上天才将将亮起来,静姝仍旧懒在被窝里,等着丫鬟们进来服侍她洗漱。 等了半日却不见人进来,她正起身要喊,只听见门外紫苏同小丫鬟道:「好你个懒丫头,让你去催水,你到现在才来,水呢?」 那小丫头听见紫苏训她,顿时害怕了起来,一脸委屈道:「奴婢今儿一早就去了,厨房的老妈妈说昨儿晚上老爷叫了三回水,天亮了还派人来等着,这水一时还没烧开,奴婢怕姐姐等急了,所以就先回来跟姐姐说一声……水还在锅里呢……」 紫苏听她说完,立刻就明白了过来,也没再骂她,只是板了个脸道:「行了行了,说你两句,你倒有一百个理由推脱,快继续去等着啊,姑娘马上就要起了,还等着热水洗脸呢!」 静姝在房里不由噗嗤一下的笑出了声来,想着宋廷瑄也三十出头了,看着清瘦,体力倒是不错,看来她很快就又要有弟弟妹妹了。 却说宋廷瑄在书房里热火朝天,尤氏的明熙堂却愁云惨淡。 昨晚尤氏睡得早,并不知道杜鹃已经跟着宋廷瑄回了书房,也是因今早房里的小丫鬟去催水,才知道原来昨晚宋廷瑄就已经把人给带了回来! 尤氏歪歪倒倒的从床上起来,一甩手把束腰红木圆桌上成套的成窑五彩小盖盅给摔在地上,指着外头喊道:「去……去把老爷请进来。」 丫鬟们吓得不行,忙去书房请人,不过片刻,便有人进来回话道:「太太,老爷一早已经由新姨娘服侍着用了早膳去衙门了。」 第48章 「什么新姨娘?哪里来的新姨娘?」尤氏劈头骂了起来,把那回话的小丫鬟吓得瑟瑟发抖,一旁的彩蝶忙扶着尤氏道:「太太息怒,跟这起子没眼色的小丫头置什么气呢。」 说罢又转头看了那小丫鬟一眼,冷声道:「太太还没点头答应呢,哪里来的新姨娘?还不快滚出去!」 那小丫鬟连滚带爬的出去,迎面又遇上另一个小丫鬟,进来回话道:「新姨娘来给太太请安了。」 尤氏气得倒仰叉,命彩蝶道:「给我掌她的嘴。」 彩蝶一时无法,扶着尤氏坐下道:「太太快别这样,让人见了不好,人都已经在外头了。 要是让她在老太太跟前说三道四的,岂不是坏了这些年太太在老太太跟前的好名声了?」 尤氏刚才是气昏了头,此时一想却的确如此,她在外头素有贤名,谁不赞她一声好的,她又是个当续弦的,要是有些不得当的地方,更是会被人戳脊梁骨。 尤氏喘着粗气,好容易让自己平静下来,只揉了揉眉心道:「去把她喊进来。」 彩蝶扶着尤氏趟在了床上,尤氏阖眸,太阳穴突突的跳动,听见丫鬟道:「杜鹃姑娘来了。」 她稍稍顺了一口气,睁开眼的时候,看见杜鹃穿着胭脂红点赤金线缎子小袄,底下是月白色八幅留仙裙,勾勒得腰身玲珑有致,脸上虽然没涂脂抹粉的,却也是唇红齿白,一副年轻貌美的模样,早把宋廷瑄房里的月红、邱、方两位姨娘给比了下去。 「给太太请安。」杜鹃方才在外头听见了里面的动静,心里还有些戚戚然。 不过尤氏向来在外面都是知书达礼的模样,杜鹃又是在老太太跟前当差的,更是没看见她凶悍的样子,只当她一向就是温柔贤惠的。 尤氏抬了抬眼皮,咽下一口气道:「起来吧,最近我身子骨不好,老爷就要多指望妹妹照顾了。」 杜鹃忙道:「太太快别这么说,我不过是个奴婢,蒙老太太的恩典给了老爷,自当尽心服侍。」 尤氏听了这话越发动了气,牙都咬紧了,放在被窝中的手指抓的紧紧的,脸上却是笑道:「你是老太太身边的人,从前服侍老太太,现在服侍老爷,我自然是放心的。」 这一句话说得尤氏的表情都狰狞了几分,松了一口气对彩蝶道:「去从我梳妆台第二层抽屉的妆奁里,取一套碧玺雕花头面,给新姨娘戴。」 杜鹃见尤氏还赏了自己东西,越发相信她是真心待自己的,只跪下磕头道:「谢太太恩典,奴婢一定尽心尽力的服侍老爷和太太的。」 尤氏怒火中烧,见她头上带着簇新的赤金累丝凤钗,只觉得碍眼,忙不迭挥手道:「没什么事情,你就退下吧。」 静姝陪着宋老太太用完了早膳,林氏带着宋静妍过来鸿福堂请安,几个庶出的姑娘也过来了,大家坐在一起说话,聊起了宋静如的亲事。 「日子已经定下了,就在年下十月份,那时候天气也凉快。」 林氏笑着道:「前儿王家纳彩的东西也送了过来,我瞧着倒也没有失礼,是大家族嫁娶的规矩,摊上这样的人家,我们二姑娘有福咯。」 一席话说的宋静如脸颊飞红,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静姝掐着手指算了算,抬头道:「我记得二姐姐是五月份生日,倒是近了,老太太给二姐姐办个笄礼吧?」 姑娘家及笄之后便成人了,预示着可以嫁娶,及笄之礼,向来是很让人重视的一件大事情。 不过身为庶女,宋静如从没有想过自己能有一场笄礼。 宋老太太低头想了想,宋静如嫁得虽是个外官,保不定将来还是要外放的。 但若是能回京城,必定能做上三五品的大官,如今宋家对宋静如好些,也要让那王家人知道,他们宋家对宋静如那是和嫡出的姑娘一样看重的。 「姝丫头说的是,是该办个笄礼,摆上两三桌的宴席,大家热闹热闹,到时候请王家太太来当二丫头的笄宾,你说怎么样?」宋老太太问林氏道。 「那是最好不过的了,老太太这么给王家面子,如丫头便是嫁过去,必定不会受委屈。」 她们这里头说得正热闹,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只听小丫鬟说道:「沈姑娘今儿可来晚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沈云薇已经进了厅中,看见大家围在一起说笑,一时间只愣住了,老太太这才瞧见她来了,正要同她说话,那人却眼眶一红,两步并做三步走到老太太跟前道:「老太太,听说杜鹃当了老爷的新姨娘了?」 第49章 沈云薇方才去明熙堂看望尤氏,才听说了此事,尤氏坐着小月子,又被这消息打击了一番,歪在床上直喊头疼,沈云薇见尤氏那番光景,身上的火爆脾气又犯了,也不顾丫鬟阻拦,便跑到了这鸿福堂来,说要给尤氏讨个公道。 「这丫头,你父亲多了新姨娘,你哭什么?」宋老太太有些想不明白。 沈云薇咬了咬唇瓣道:「我是瞧见母亲今儿眼睛红红的,才知道这事情的,老太太,好好的为什么要给父亲添新姨娘呢?母亲她还在坐月子呢,这可不是让母亲伤心?」 这话说的静姝差点儿就气笑了,若是尤氏在这里,只怕是要撕烂沈云薇的嘴,她那大度贤良的名声,怕是要毁在沈云薇的这张嘴上了。 林氏早已经笑了起来,只开口道:「傻丫头,你父亲多了新姨娘,你母亲只怕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伤心呢?你一个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 沈云薇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可话都已经说出口了,又收不回来,只硬着头皮道:「母亲……母亲也没有很伤心,就是……就是这事情有些太突然了,可能一时还接受不了。」 「这有什么太突然的?二嫂子身子不爽利,老太太心疼儿子,赏个房里人帮忙伺候,这再正常不过了。」 林氏只不咸不淡道:「薇丫头你说是不是?倒是你,这么小小的年纪,管起你母亲房里的事情,仔细老太太生气。」 林氏平常是看在宋老太太的面上,对沈云薇和气几分。 如今尤氏又不在场,她这个当长辈的才不会给沈云薇什么面子,一句两句的,竟说的沈云薇哑口无言。 连静姝都忍不住要为林氏摆手叫好了,林氏的性子,除了明哲保身,倒是还很懂得欺软怕硬。 沈云薇的脸一时涨得通红的,心中暗恨,咬着唇瓣不说话。 「沈姐姐少说一句吧,这些事情原不该是我们姑娘家操心的。 如今天气暖和了,姐妹们凑在一起做些针线活倒也不错。」静姝只缓缓说道。 「说的正是呢!二丫头眼看着就要开始绣嫁妆了,你们几个也该学着点,将来总有用得着的时候,明儿我就让田妈妈去针线房找个顶尖的绣娘来,好好教你们针线活。」宋老太太笑道。 沈云薇气的胸口一起一伏的,却也不好说什么,只恨恨瞪了静姝一眼。 静姝只当没看见,捧着手上的果茶喝了两口,她还有话要跟老太太说,只是这么多人都在,她一时开不了口。 只等着众人都走了,静姝这才同老太太道:「祖母,我想去一趟普慈寺。」 再过几日就是何氏的生忌,每年这个时候,何老太太也会带着静姝去大明寺吃斋念佛,为何氏祈福。 只是如今回了京城,一言一行也就需要跟宋老太太明说了。 宋老太太想了想,总算明白了过来,见静姝脸上带着几分凝重悲戚,又觉得她身世可怜,只叹息道:「去庙里给你母亲祈福是好,只是普慈寺在城外,寻常我们家也不大去,不如去甘露寺吧,你大伯母在那儿清修,你去陪她几日也好。」 普慈寺是前世谢老夫人常去的寺庙,静姝也因此比较熟悉。 如今听宋老太太这么说,便也答应了下来道:「那就听老太太的,去甘露寺也是一样的。」 静姝前世不信神佛,每每去庙里参拜,不过是跟着人做个样子走一遭罢了。 可如今再世重生,倒是对神佛有了几分敬畏之心,每日里空下来就练字抄经,日子也算过的平淡充实。 宋老太太起先只以为静姝也跟沈云薇似的,不过是为了讨好自己才做这些的,后来瞧着又不像,倒像是发自内心的礼佛修行了起来,便觉得有些担忧。 「你要去给你母亲祈福,我自是不拦你的,不过你还是一个小姑娘,那些佛门清净之地终究不宜久留,把事情办了,再住上两三日,就回来吧。」 宋家已经有一个带发修行的人了,她可不想静姝也移了性情,将来遇到点事情,便往那条路上走。 静姝听老太太这么说,只点头道:「孙女知道,等母亲过了生忌,再做两场法事就回来。」 其实她出门除了要给何氏做生忌之外,也是为了能散散心,这一阵子事情不断,静姝心里也有些烦闷。 第50章 老太太点点头,掰着手指算了一下,拧眉道:「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你母亲的生日是在这个月的二十二,那等过两天再启程也不迟。」 杜鹃成了宋廷瑄新姨娘的事情,很快就在府上传开了。 明熙堂中也不过就是砸了些杯盏茶具,倒也没再传出别的话来。 这些事情对于住在棠梨院的邱姨娘来说,好像并没有什么关系,尽管宋廷瑄也是她的男人。 她听着丫鬟们在外头叽叽喳喳的议论,偶尔有说得太不像话的,就呵斥几句,丫鬟便跟着一哄而散。 邱姨娘叹了一口气,忽得想起自己刚被何氏给了宋廷瑄的那一阵子,宋廷瑄本不喜欢何氏,又对自己垂涎已久,竟一连好几个月都来她的房里,那时候她才怀上了宋景坤。 后来她有了身孕,不方便服侍,何氏又把方姨娘给了宋廷瑄,她那时候怀胎辛苦,人也变丑了不少,宋廷瑄就把她忘到脑后去了。 后来她虽生了儿子,又记在何氏名下,她连自己的孩子也见不到几回。 要不是何氏后来死了,宋景坤压根就不会轮到她教养。 再后来……尤氏进门,宋廷瑄一下子把她们两个姨娘都抛到脑后去了,连宋景坤这个儿子都不大管,他白白担了一个二房嫡子的名声,过得却是连庶子都不如的日子。 饶是如此,尤氏还不肯放过他,想了法子要弄死他。 邱姨娘想到这里,不由指尖一疼,低头看时,竟是绣花的针头不知什么时候扎进了肉里。 她慌忙放下针线,把手指尖放在唇瓣上啜了一口,却听外头有人开口道:「母亲怎么坐愣住了,倒把手扎了,快让我看看!」 来人却是宋景坤,穿着宝蓝色的直缀,外头的氅衣已经解开了,看上去挺拔了不少。 邱姨娘忙站起来道:「你今儿怎么这么早进来?」 宋景坤坐了下来道:「今日先生有事,就早下学了,我趁着祖父还没回来,先过来看看母亲。」 邱姨娘忙按住了他的嘴道:「快别这么喊,小心隔墙有耳。」 宋景坤脸上倒仍轻松自在道:「她如今自身难保,母亲何必如此小心。」 邱姨娘顿时就有些生气,一想起静姝让人送来的九连环,只站起来从五斗柜上的小匣子把东西拿了出来,丢到宋景坤的跟前道:「这就是你不小心做下的事情吧?」 宋景坤见了这九连环也是微微一愣,过了片刻才问道:「姨娘这是哪儿来的?」 那日静姝在月洞门口等了半天,他都不曾回去,还以为就这样骗过了她呢。 「是你四妹妹叫人带过来的……」邱姨娘叹息道:「一定是你沉不住气,在人前卖弄,被人家给瞧见了吧!」 宋景坤脸上的神色渐渐严肃了几分,正色道:「瞧见就瞧见吧。」 「你这说的什么话?」邱姨娘惊讶道。 只听宋景坤站起来道:「如今我也大了,总不能一辈子装疯卖傻,祖父说让我去考下一科的举人。 若是我能中了,将来即便没有大堂兄那样出息,好歹也差不到哪儿去。」 宋景坤说着,只顿了顿道:「再者,我是二房的长子,不能总当缩头乌龟,太太这次小产的事情你也听说了,竟都推到了四妹妹的身上。」 宋景坤一拳打在茶几上,茶盏中的水都溅到了桌面上,他才又闭了闭眼,继续道:「若是我能在祖父跟前说的上话,谅她也不敢这样欺负人,好在老太太不糊涂。 非但没信她,还在这时候给父亲纳了妾,倒是狠狠的气了她一回。」 邱姨娘便坐着不说话了,过了片刻才道:「如今你人大心也大了,我竟不知道你有这些想法,你难倒忘了漪澜院里的那口井了吗?」 「我自没忘。」宋景坤道:「那是先太太住的院子,只有二房的嫡子才有资格住在里头。」 静姝正在整理去庙里要带的东西,外头却有小丫鬟进来回话,说是二少爷派人送了东西过来。 她喊了人把东西拿进来,见是一个黄杨木的小匣子,打开匣子一看,里头放着一个拆得七零八落的九连环。 静姝知道宋景坤寻常也不是每日都进内院来,不过三五天进来看望一回邱姨娘,这东西既是让棠梨院的小丫头送来的,怕是在棠梨院就解开了。 第51章 这么说……他和邱姨娘算是在自己跟前把这个事情认了下来? 静姝微微勾了勾唇瓣,邱姨娘熬油似的在宋家熬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生出一个男孩,又被记作二房的嫡子,难道她就甘心让他这么浑浑噩噩的过一辈子吗? 静姝把东西收好了,打开梳妆台上的妆奁,从里头拿出一个雕成知了状的和田玉坠子,递给紫苏道:「你把这个拿出去给那小丫头,让她带给二哥哥,就说是我的谢礼。」 紫苏依言走了出去,仍旧把东西放在了那个黄杨木的匣子里,给那小丫鬟带回去。 静姝心里却有些自嘲,前世的自己当真是糊涂的厉害,居连宋景坤是装傻都没看出来,到跟白活了一世似的,什么都迷迷糊糊的。 她这厢正对着窗外叹息,又有婆子从外头垂花门口跑了进来,对着正厅喊道:「老太太,大少爷回来了!」 整个鸿福堂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静姝从炕上站起来,掐着手指算日子,今儿是二月十八,可不正是春闱结束的日子吗? 她前两日还想着这几天天冷,要是能早些出来,那些举子们也好少挨些冻。 「大少爷已经进二门了,姑娘要不要过去瞧瞧?」紫苏拿了一件金红羽缎斗篷过来给静姝披上,连三房的人都赶着来了,静姝必定也是要过去的。 静姝点点头,虽她不大想见宋景行,但去还是要去的,他们是堂兄妹,住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好在宋景行只要这一科能高中,他和魏明瑛的亲事也该定下了,不知道问什么,静姝总是有些怕见宋景行,那人看她的眼神,无端让她想起两个字来——猎物。 「走吧……」她就住在鸿福堂东厢,出了门上抄手游廊就能过去,静姝才走到门口,就看见宋景行风尘仆仆的从垂花门外进来。 那人穿着一件月白色银丝暗纹团花长袍,行色匆匆,看见静姝才放慢了脚步,冲她招了招手。 静姝本想顺着抄手游廊过去的,被他这样喊住,少不得走下了台阶去,等走近了,才看见宋景行眼窝深陷,一向白净的脸上竟也长出了些许青黑的胡渣,见了她道:「把你的手炉给我用用。」 静姝这才反应过来,还没来得及细想,那人已经把手伸了过来,从她怀中把那包着妆花缎面的铜手炉接了过去。 「大堂兄……」静姝顿时就皱起了眉心,指尖碰到他冰凉的手背,一时没了脾气,把手又笼到了袖中。 外头天气这么冷,他们在贡院赶考,想必带着的银霜碳也用完了,只怕手已经冻僵了,不知道谢先生的手,是不是也这般冰冷?静姝一时想到这里,不由有些怔忪。 「还不快进去,外头不冷吗?」宋景行见她愣住了,只转头跟她说了一句,自己早已经大步流星的走了进去。 宋老太太已经在抱厦门口迎着了,见宋景行这副邋遢模样的走进来,只忙迎上去道:「你这是从哪儿来的?」 「从贡院里来,原本想先回去换一身衣裳的,怕老太太挂念,所以就先往这里来拜见老太太。」 宋景行的这些话是对老太太说的,只是视线不由的就从静姝的身上扫过,见她低着头不说话,又看了眼自己怀中的手炉,继续道:「孙儿也不便在这里久留,一会儿祖父回来了,只怕还要问话,先要回房洗漱一番才好。」 「就是,洗个热水澡,再好好睡一觉,别的事情不着急。」 宋老太太心疼的不行,直蹙眉道:「都说进了贡院出来得脱一层皮,果如此。」 还没等林氏她们过来,宋景行便起身要走了,静姝只想着他怀中的手炉,那东西可是她舅舅从西洋带回来的,用着轻巧又省炭火,静姝很是喜欢,平常她不怎么舍得用,谁知道今天才拿出来,却被宋景行给夺了去。 眼看着宋景行就要离去,静姝正要喊他,却被宋老太太先开了口道:「对了,过两日你四妹妹要去甘露寺替她母亲做生忌,你也一起去吧,顺便看看你母亲。」 宋景行的脚步微微一滞,神色中带着几分怔忪。 静姝急忙道:「用不着麻烦大堂兄,我自己去就好。」她才不要宋景行一起去呢! 早知道老太太打的这个主意,她应该早早就启程了才好。 宋景行的表情却忽然松泛了几分,眸中多了几分云淡风轻,只开口道:「一切听祖母的安排,祖母放心,我会照顾好四妹妹的。」 第52章 他回过头来,冲着静姝点了点头,抱着她的西洋手炉就这样走了。 「……」静姝还想开口,那人已经走到帘子外头了。 宋老太太道:「看见你大堂兄平安归来,我这颗心也总算放下了。」 老太太十分高兴,忙不迭转身吩咐道:「今儿不吃素了,让厨房多做几样好吃的菜,再做几个平素大少爷最喜欢吃的,送到他房里去。」 明熙堂中,沈云薇正在喂尤氏喝药,尤氏靠在绛红色如意团花大迎枕上,听见外头叽叽喳喳的吵个不停,只软绵绵问道:「外头发生什么事了,这么热闹?」 丫鬟彩蝶出去问了一声,进来回道:「是大少爷回来了。」 沈云薇眼珠子一亮,放下了手上的药碗道:「彩蝶,你来喂母亲吃药,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你又出去凑什么热闹!」尤氏冷哼了一声,忽的想起了上回沈云薇拿安以臣和宋景行相比,心里稍稍有些警觉,只肃然道:「你现在是宋家的姑娘,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宋景行生得兰芝玉树、风度翩翩,宋家不少丫鬟都打他的主意,恨不得能在他眼前多晃荡几圈,好让那人看上了,去她房里当个通房。 但老爷子认为女色最会移了性情,因此在宋景行未考取进士之前,身边连个贴身丫鬟都没有,负责照顾宋景行起居的,不过两个老妈子并两个书童。 如今宋景行春闱归来,以他的学问,必定是能高中的。 到时候再和魏明瑛定亲,房里总要有一两个服侍的丫鬟的。 因此但凡对宋景行有些念想的,这时候谁没有一颗跃跃欲试的心。 只怕这几个月,宋家多的是花枝招展的丫头了。 沈云薇被尤氏教训了两句,心中大有些不服气,只低着头不说话。 外头却是有丫鬟进来回话,说杜姨娘和月红姑娘过来给尤氏请安了。 尤氏闭了闭眼,又换上一副恬淡的表情,示意彩蝶让她们两人进来。 月红穿着丁香色缠枝花小袄,下面是月白色挑线裙子,脸上虽然施了厚厚的粉,但两个眼窝乌青红肿,神情气色并不比坐在床上的尤氏好了多少。 她原本是尤氏的丫鬟,后来被尤氏给了宋廷瑄,当了两年的通房; 尤氏面上对她不错,私下里却偷偷的给她喝避子汤,让她怀不上孩子。 月红心里早已经对尤氏生了异心,这次尤氏小产,她哭着求了宋廷瑄,总算把那避子汤停了,本以为借着尤氏坐小月子这段时间,好好调养一番,总能怀上个一男半女的,将来也能有所指望,谁知道竟无端又冒出一个杜鹃来。 最可气的是,这杜鹃还是宋老太太给的,一进门就当上了姨娘,倒把她踩在了脚下。 月红想到这里便觉得心口发苦,眼圈又忍不住红了几分。 尤氏看在眼里,哪有不知道的道理,见两人依次行了礼,只开口道:「彩蝶,给杜姨娘搬张凳子。」 杜鹃谢过了尤氏,见尤氏并没有说要让月红坐下,少不得也不敢落座,只开口道:「月红姐姐先坐。」 尤氏却道:「你做吧,她是你哪门子的姐姐,不过就是个丫鬟罢了。」 月红气的鼻子都要冒烟了,却只能忍住了,陪笑道:「太太说的对,姨娘快坐下吧,我不过是个房里使唤的奴婢,哪里配坐着。」 尤氏心下冷哼了一声,原本她以为这月红对自己有几分忠心,谁知道竟趁着自己小产便要宋廷瑄停了避子汤,分明就是想着将来能怀上一胎,到时候母以子贵,好让宋廷瑄抬她做姨娘。 今天她故意在杜鹃的面前贬低她一番,也好让她记清自己的身份。 杜鹃听她这么说,也不好意思再推辞,少不得款款的坐了下来。 沈云薇的视线便落在了杜鹃的身上。宋家出挑的丫鬟本就不多,宋老爷子怕女色移性,从不准她们内院采买颜色好的丫鬟,几个掌管人口买卖的管家婆子去人牙子那边选人,也不过就是挑选身量匀称,看着干净利落的丫头。 因此宋家但凡好看一些的丫鬟,都是家生子,这杜鹃就是其一。 不过要是让沈云薇看,她也不过如此,只是比月红年轻罢了。 沈云薇眨了眨眼,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凑到尤氏的耳边低低的说了一句。 第53章 那尤氏先是微微一愣,随即脸上浮现一丝笑意,心中暗暗自嘲道:我是病糊涂了,竟连这个都没想起来。 她笑了起来,让她有些暗沉的脸上多了一丝光亮,只扶了扶鬓角道:「彩蝶,你去把香芙那丫鬟叫来。」 彩蝶正沏了一盏茶送过来,闻言只拧眉想了想,方想起那个叫香芙的丫鬟来,好像是当时尤氏从庄子上的家生子里头特意挑选上来的,要送给四姑娘使唤的。 四姑娘没要,因此便留在了她们明熙堂,并没有正经的差事,不过是做一些针线上的活计。 那香芙长的狐媚魇道的,也正因为如此,尤氏才没有让她进房里服侍过,生怕宋廷瑄瞧见了,又要起什么心思。 「唉,奴婢这就去。」想明白了尤氏的心思,彩蝶只应声出去,找了门口的小丫鬟道:「去把香芙叫来。」 尤氏的视线只定定的落在杜鹃的身上,从前见她还是个姑娘家,瞧着姿色一般。 却没想到现如今得了男人的雨露,倒越发娇媚了几分,让她多看一眼都觉得生气。 但尤氏却仍旧笑道:「瞧我这几日,实在是病糊涂了,你来了我这房里几天了,我竟连个丫鬟都没有赏你。」 杜鹃忙不迭谢过了,只开口道:「老太太赏了两个丫鬟的,我平日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忙,倒是用不着什么人。」 「那怎么能行呢!」尤氏只笑道:「你如今是老爷的姨娘,这些排场还是要讲究的,她一个通房还使唤两个小丫头呢,你若是不想添人也行,只把月红房里的两个小丫鬟打发一个,那就差不多了。」 杜鹃一听因此要打发月红房里的丫鬟,自然不敢不从,只忙开口道:「那杜鹃就只能谢太太的赏了。」 说话间那个叫香芙的丫鬟已经走了进来,穿着葱黄色滚蓝边软绸比甲,雪白的滚边裙子,衬托得身量窈窕。 偏她不过才十四五岁的模样,就有这样的身量,真真是人比花娇。 尤氏心下暗暗冷笑,嘴角却道:「这是我明熙堂数一数二的丫鬟,如今就给你使唤吧。香芙,快给姨奶奶请安。」 那香芙本就是个心大的,自从在园子里见过了一回宋景行之后,心思便已经在他的身上了。 如今听闻尤氏要把她给杜鹃使唤,心里便有些不甘心,只蹙着眉心跪下请安。 尤氏见她似乎还有些不乐意,又敲打了两句道:「姨奶奶是服侍老爷的,让你去服侍姨奶奶,就等于去服侍老爷,你明白吗?」 香芙微微一愣,旋即就明白了过来,宋景行虽然年少英俊,却毕竟是大房的人,她一个二房的丫鬟,想要进他的房里不容易。 但如今有尤氏给自己撑腰,让她好好服侍宋廷瑄,这倒是她的机会了。 「奴婢一定会尽力服侍好姨奶奶,服侍好老爷的。」香芙只娇滴滴的开口。 静姝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她在鸿福堂陪着老太太用了晚膳出来,就听见几个小丫鬟在走廊里头说话,说什么「二老爷这下艳福不浅」,又说「那香芙看着就不像是个老实人,太太只怕要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静姝让紫苏上前问了,才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尤氏也确实是个好算计,竟然把香芙给了杜鹃。 前世香芙是尤氏给她的陪嫁丫鬟,她在谢家的时候,也曾撞见过好几次香芙挡着谢昭的道儿,她那时候不喜欢谢昭,恨不得香芙能的手,偏那人却跟个柳下惠似的,半点也不为所动。 后来谢昭死了,香芙也另外攀了高枝,好像是去了谢家二房。 静姝在含香院病得快死的时候,听见服侍她的静秋说,香芙勾引了二房的三少爷,偷偷的怀了孩子,被二太太知道了,气了个半死,却也让她做了三少爷的通房,只可惜生产的时候竟难产去了。 那时候静姝还觉得她红颜薄命,现在想一想,却未必这么简单。 这深宅大院也是一个战场,有时候也甚至比真刀真枪的战场还凶险几分。 只是一想到当初杜鹃跟着宋廷瑄离去的时候,那欢欢喜喜的表情,便觉得有些感叹。 「让那些小丫头别乱嚼舌根,仔细将来太太揭了她们的皮。」 静姝让紫苏过去训斥了一句,拐弯回了自己的房中。 宋景行在府上歇了两日,整个人又恢复了从前神清气爽的模样。 第54章 这日两人就要启程,老太太便把他喊进了鸿福堂,把要托他带给张氏的东西一样样的给他。 「这是天王补心丹、这是灵芝安神丸、还有这是几贴艾灸,你母亲生你的时候落下了月子病,每年春天总要腰疼一阵子,也不知道今年犯了没有。」 宋老太太絮絮叨叨的,张氏是她最看重的媳妇,要是大老爷还在,张氏便是宋家的冢妇,她也大可不必去指望一个尤氏了。 宋景行看着这些东西,心中却有些不屑,每年送到甘露寺的东西,比这好的还不知道多少。 可那人从来连看都不多看一眼的,他前世顶着宋家长房嫡子的身份过日子,却还不是免不了这流言蜚语。这一辈子,他可不想再这样窝囊的过下去了。 静姝捧着芙蓉白玉杯喝茶,最近她喜欢上了玫瑰花果茶,那粉红的茶色陪着这芙蓉白玉杯才最好看。 等她抬起头的时候,才发现宋景行正盯着她看,眼神似笑非笑。 静姝不由低下头去,宋景行却开口道:「几日不见四妹妹,怎么看上去像是高了不少?」 几日不见?不过才十来日罢了…… 宋老太太也跟着道:「我也觉得她比从扬州回来时候长高了不少,只是看着还是瘦,可不是这阵子跟着我吃斋弄的,小姑娘家家的,还是要多吃些肉才行。」 「四妹妹也跟着祖母一起吃斋了?」宋景行忍不住问道。 静姝不置可否,她一向是小鸟胃,吃东西也不过就七成饱,这一阵子因为尤氏的事情,她又心烦气躁的,更是没心思在吃食上头,倒是跟吃斋没有什么关系。更何况……她吃斋也不是因为宋景行。 但这话静姝也不好当着老太太的面说出来,只好低着头不说话。 一时门外的丫鬟进来回话,说去往甘露寺的车马已经备好了。 婆子们早已经把静姝的行李搬到了车上,他们这厢正要起身,却听见外头有人急匆匆的走过来,人还没进屋子,声音先传了进来。 「老太太,我也想跟大堂兄一块儿去甘露寺祈福。」沈云薇火急火燎的走进来,见了宋老太太只撒娇道:「大堂兄要去甘露寺怎么不早说……」 「你大堂兄是陪你四妹妹去的,你去甘露寺做什么?」 沈云薇的话还没说完,宋老太太就皱起了眉心,以前她觉得沈云薇天真可爱。 即便有些小刁蛮也无伤大雅,但如今有静姝在身边服侍着,又是这么乖巧懂事的性子,对沈云薇就越发不能忍了。 「四妹妹要去甘露寺,何必要大堂兄陪着?」沈云薇嘟囔了一句,眼眸一转,只开口道:「老太太您就让我去嘛!我也想去甘露寺!」 宋老太太的脸色顿时就有些不好看,眉心透着几分怒意道:「你母亲如今病在床上,你不说好好的在家服侍,去什么甘露寺? 你四妹妹之所以去甘露寺,那是因为她的生母过两日要作生忌,你又去做什么?」 沈云薇知道老太太素来疼她,想着若还像从前一样撒娇赖皮,老太太未必不准,可如今听她话中有话的,顿时就低下了头来。 沈云薇来宋家这几年,老太太从未听说她拜祭过自己的生父。 虽说她一心把宋廷瑄当父亲是好事,可终究让人觉得有些凉薄了一些。 「祖母……」沈云薇还想说什么,外头又有婆子进来回话道:「老太太,马车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了,这天色看着有些阴沉,还是早些启程的好。」 却说静姝拜别了宋老太太从鸿福堂出来,门口早已经侯着好几辆马车,见静姝出了角门,只迎了过去,在她跟前停了下来。 婆子们忙就送了脚踏过来,静姝踩着脚踏上车,见里头铺着羊毛垫子,放着小茶几,角落里还安置着暖炉,把整个车厢熏得暖融融的。 她在马车里才坐定了,正等着丫鬟进来,却见那门口的帘子一闪,宋景行从外头探入半个身子,看见静姝正端坐在里头,不由就怔了怔。 原来这辆马车是他出门常坐的,可静姝鲜少出门,哪里知道这些规矩。 不过就瞧见车子停在她跟前,就上来了,这时候瞧见宋景行上来,早已经愣住了。 外头却是有小厮说话道:「大少爷怎么还不上车?」 第55章 静姝脸颊泛红,绞着帕子道:「大堂兄,我是不是坐错车了?你先下去,我换一辆……」他在门口堵着,静姝也没办法下去。 宋景行脸上淡淡一笑,随即一个跃身坐进了马车中,只开口道:「无妨,你就在这里坐着罢,我的马车,还不至于怠慢了你。」 静姝不怎么想和他同乘,每每对上宋景行的目光,总让她觉得有些不自在。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了,总觉得从春闱归来,宋景行就有些不一样了。 那人却已经在她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神情淡然,好整以暇的看着静姝,脸上似笑非笑:「之前让你做的帕子,你做了吗?」 静姝早就把做帕子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的,这时候听他提起,忍不住就蹙着眉心道:「正月里不让动针线,所以就……」 「是吗?」宋景行淡笑,脸上倒也瞧不出什么表情来,只是道:「那从现在给我做也是一样的。」 静姝只低着头不说话,好在马车已经动了起来,她撩开帘子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阴沉沉的倒像是要下雪了一样。 今年的天气也确实奇怪,早就立春了,却也不见暖起来,到如今她还穿着夹袄,倒显得有些笨重。 静姝偷偷的看了一眼宋景行,见他正闭目养神,也渐渐松了一口气。 一行人大约走了有半个多时辰,总算到了甘露寺。 甘露寺是皇家寺庙,寻常百姓是不能来的,京城之内,也只有正四品以上的官宦之家,带了家主的拜帖,才能来这甘露寺来礼佛上香。 宋家大老爷去世的时候不过一个五品官,按说张氏是不得来这里清修的。 可她是张太后的侄女,奉张太后之命,来这甘露寺服侍,因此便一直客居于此。 说起这张太后,那真是大魏朝的一个神话,她原本是赵太后身边的一个婢女,只因先帝一夜的雨露之恩,竟珠胎暗结,生下了当今圣上。 只可惜她身份低微,先帝每每想抬举她,又碍于赵太后的面子,不敢造次。 后来先太子病逝,先帝又子嗣凋敝,赵太后无奈之下才把今上记在了名下,但有一个条件,便是把张氏送出皇宫。 为了今上的太子之位,张太后毅然出家,从此便在这甘露寺清修。 这张太后和张家本来也没什么瓜葛,只因先帝的抬举,让时任文渊阁大学士的张大人认了张太后为义妹,才有了如今的关系。 后来直到赵太后薨了,今上才封了张氏为太后,本想接她回宫颐养天年,张氏却以习惯了在这甘露寺为由,并没有回宫去住。 这些事情,都是前世静姝嫁给了谢昭之后,从谢老夫人的口中听说的。 皇室秘辛甚多,她也不过略知一二,如今再想想,若宋景行当真是张氏和今上的孩子,那这住在甘露园的张太后,岂不就是宋景行的亲祖母? 静姝想到这里,猛然吓了一跳。 「怎么了?」宋景行已经睁开了眸子,见静姝有些魂不守舍,忍不住开口问道,她这一惊一乍小兔子般的模样,着实让人觉得可爱。 「大少爷,甘露寺到了。」外头的小厮过来回话,说他们已经到了甘露寺。 「我……我没事。」 静姝勉强冲着宋景行弯了弯眉眼,心想着这些事情宋景行自己也未必知道的,她又何必大惊小怪呢? 一时间紫苏过来扶她下车,静姝笼了氅衣,从马车里弯腰出去。 那人便伸手扶了她一把,静姝心下一惊,待要挣脱,又觉得似乎太生分了,到底还是借着他的力道,跨上了小厮送来的木台阶。 宋景行目送她出了马车,自己才从车上下来,外头忽然下起了雪来,早有小厮过来替他打了伞道:「大少爷里面请,太太已经等着你了。」 宋景行脸色却十分阴沉,全然没有在宋家时候的温文尔雅,眉梢带着几分冷厉道:「知道了。」 静姝鲜少见到他这般模样,没来由打了一个寒战,好在有紫苏递了一个手炉到她的怀中道:「姑娘,暖暖身子吧。」 这甘露寺及大,进了山门便能看见高耸在山顶上的大雄宝殿,大雪纷飞之下,仍有袅袅的青烟从山顶的香炉中缓缓升起。 往后山的禅院不必上山,只顺着山腰上的夹道往后头去,便可到后山供香客们客居的禅院。 第56章 因着张太后不愿意住回皇宫,今上在这甘露寺为她修了一个别宫,名为寿康宫,寿康宫的两侧各有别院,都是供命妇官眷们平日里前来上香所设,张氏就住在离寿康宫最近的菩提院。 静姝才下了马车,早有一顶四人的小蓝呢轿子停在了跟前,有个老嬷嬷上前道:「太太怕下雪路滑,特意给四姑娘准备了轿子。」 静姝才认出那人是张氏跟前的刘妈妈,梳着圆髻,上头插了一根鎏银镶珍珠的簪子,打扮的干净利落。 若不是跟着张氏长居在这寺庙,怕也是家里能说得上话的管家婆子。 静姝谢过了刘妈妈,由紫苏扶着上了轿子,那轿子稳稳的被抬了起来,四周安静如斯,只能听见雪花沙沙落下的声音。 不远处传来刘妈妈的说话声:「大少爷穿得也太单薄了点,太太本想着再叫喊一顶轿子过来,又怕您不肯坐,如今且要走着去,若是着凉了可怎么好。」 宋景行半日都没有回话,静姝只当他不会回的时候,却听他说道:「难为她还想着我,我只当她早忘了有我这个儿子。」 这话却是让静姝惊了一跳,平素看宋景行都是温文尔雅的模样,却不知道他对生母居然是这样的,可转念一想,倒也觉得没必要大惊小怪,张氏常年住在这甘露寺,宋景行平日的饮食起居一概不是她操持,两人关系生分,也是情理中的事情。 刘妈妈听了这话也只有叹息的份儿,只唉声道:「太太每日里都想着大少爷呢,在这里吃斋念佛,也是为了保佑大……」 她的话还没说完,宋景行却冷哼了一声,那人不敢再说下去,只好跟在他的身后。 轿子摇摇晃晃,大约过了一柱香的时间,总算到了菩提院的门口,静姝还没下来,就听见了张氏的说话声:「好好的下起雪来了,路上可好走?」这话是对宋景行说的。 外头风呼啦啦的刮着。 饶是静姝坐在轿中,还不时有冷风灌进来,她撩开帘子,看见张氏的发髻上都已经粘了不少雪花,想来是在这门口等候多时了。 宋景行却并没有说话,只冷冷的点了点头,见静姝下了轿子,才开口道:「我们进去吧。」 宋景行可以对张氏无礼,但静姝却不能,只上前对着张氏福身道:「给大伯母请安。」 张氏脸上原本有些失落,见了静姝只忙上前扶起她道:「不必多礼,外头冷,我们里面说去。」 张氏一壁说,一壁用眼睛看宋景行,见那人点了点头,脸上顿时多出一丝笑来。 静姝看在眼中,多少对张氏有几分同情,便任由她拉着手,热络的往里头去。 这别院修建的很是清幽,外头严寒,房里却着热热的地龙,十分暖和。 厅里供奉着南海观音的泥金画幅,左右的两幅字上写着:万法皆空归性海;一尘不染证禅心。 跟前的长几两端摆着白玉净瓶,里头插着旧年风干的莲蓬,看上去古朴清雅; 中间是一个鎏金狻猊香炉,供着安息香,一缕青烟在热浪中袅袅升起。 左边的博古架上放着和田玉雕刻的十八罗汉像,形态各异,两边的帘子用的是泼墨白绉,上头写着龙飞凤舞的一个禅字。 这里一应的陈设,虽说古朴,可哪一样不是价值千金。怕只有那些不识货的,才会觉得张氏过的清苦。 张氏拉着静姝坐了下来,她穿着樱草底素面妆花褙,月白的裙裾,头上只梳了一个圆髻,打扮的十分素净。 但即便如此,也难掩她优雅端庄的气质。怪道宋老太太这般看重她,这样的人品相貌,不是尤氏和林氏所能比的。 「先喝些热茶暖暖身子吧。」张氏只开口道,她看了一眼宋景行,见他捧着茶盏不说话,只又继续道:「是金骏眉。」 宋景行脸上的表情却有些不屑,仿佛根本就不把张氏放在眼中,静姝瞧见他们母子俩这般表情,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笑着道:「原来是金骏眉啊,我知道大堂兄最喜欢喝金骏眉的,老太太茶房里就放着一罐,平常我们过去从不沏的,只有大堂兄去了,她才会打发喜鹊姐姐沏来。」 宋景行听了静姝的话,脸上才稍稍好看了一些,又听张氏道:「这金骏眉是上贡的,旧年大雪,南方也遭了雪灾,冻死了好些茶树,那茶园子总共就收了这么几斤茶,都被地方官员贡了上来,今上便送到了这甘露寺来孝敬太后,太后又赏了我这些……」 第57章 谁知张氏的话还没说完,宋景行手上的茶盏就搁了下来,脸色变得难看至极,连太阳穴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只咬牙道:「这里太闷,我出去转转。」他说完就头也不回的往外头去了。 静姝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却见张氏急急忙忙的追上去道:「你们快出去看看,别是他头疼的毛病又犯了。」 她一壁说,一壁取了宋景行的大氅送到门口,等忙完了进来,才看见静姝有些局促的坐在椅子上。 张氏眸中已盈上了一层泪,看见静姝又好像有些不好意思,急忙用帕子压了压眼角,笑着进来道:「你大堂兄脾气不好,你不用同他一般见识。」 但静姝何尝见过这样的宋景行,他在宋家的时候,什么时候不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模样。 若说宋景行脾气不好,那世上怕也只有谢昭一个人是脾气好的。 「大伯母,大堂兄他怎么了?」静姝有些好奇问道。 宋景行一口气从厅中出来,外头的冷风一下子灌进他的口鼻,呛得他连连又咳了几声,他憋的脸颊通红,刘妈妈把大氅披到他的身上,替他拍了拍后背。 「大少爷……」旁的人不敢劝他,也只有刘妈妈敢说几句。 但她还没开口,那人就一挥手道:「不用说了,等四姑娘做完了她母亲的生忌,我就回宋家去。」 这淫秽污糟的地方,他是一刻也不想呆的。还有张氏那张娴静温婉的脸,他也一刻也不想看,这都是她摆出来的假象罢了。 宋景行暗暗阖上眸子,努力不去想过去的那些事情,想他心目中清白贤惠的母亲,被那人压在身下的模样。 「你能过来,太太已经很高兴了。」刘妈妈只哽咽道:「这些年除了每年过年,你从不曾来这甘露寺一步,你知道太太的心里有多难受吗?」 宋景行的眸子渐渐睁开,眸中透出血色来,却是冷笑道:「她难受?她难受就不该做出这等龌龊淫乱的事来。」 他顿了半日,终是笑出声来,只咬牙道:「更不该生出我这见不得人的种。」 张氏脸颊上的泪已经擦干,挤出些许的笑意,只缓缓同静姝道:「他小时候来这里看我,也不知道是被庙里的什么东西给吓着了,从此便有了这头疼的毛病,如今多少年了,也不见好。」 这些话说多了,便连张氏自己都信以为真了,其实吓到宋景行的哪里是这庙里的东西,不过是她自己罢了,任凭再胆子大的孩子,瞧见自己的母亲被别人压在身下,哪有不被吓坏的。 张氏说到这里,只低下了头去,眼神中隐隐又有了泪痕。 静姝并不知道宋景行还有个头疼的毛病,平素在宋家的时候,每每见他也都是精神奕奕的,在外人跟前虽说显得冷傲些,跟家里人都还算是和气,脾气也不像今日瞧见的这般喜怒无常。 「我倒不知大堂兄还有这毛病,他在家里是大哥哥,一家的人都以他为榜样,祖父尤其看重他,指望着他这一回能高中,也算为家里争光了。」 静姝想起宋景行从贡院回来那一日,模样邋遢又憔悴,和如今的样子一比,倒有些可笑了。 只是他若当真是张氏和今上的子嗣,那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白受了这十几年的寒窗之苦,倒也是可怜。 张氏听说这些,又心疼了起来,只用帕子压了压眼角,低着头不说话。 一时宋景行又从门外进来,灌了一身的冷风,脸颊冻的苍白,神情却看上去平静了几分,刚才的火气已下去了几分。 静姝见张氏想迎又不敢迎上去,便起身倒了一杯热茶送到他的面前道:「大堂兄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宋景行看了静姝一眼,见她低着头,连看也不看自己,心里忍不住自嘲,她刚回京城的时候是怎样和自己亲近的。 如今却又这样的疏远,难保不是因为听了外头的那些流言蜚语。 一想到这里,宋景行便又觉得脑仁突突的疼,只接过了茶盏喝了一口,坐在一旁的靠背椅上发呆。 寺庙里歇得极早,用了晚膳,众人便各自回房去了。 静姝被张氏安置在正房的西里间,紫苏一边帮她收拾铺盖,一边道:「大少爷在家里向来是最懂礼数的,没想到他对他的生母却是这样的。 第58章 若不是亲眼见了,我还真想不出来,今儿真真的倒是把我吓了一跳。」今日宋景行发怒的样子,着实让人觉得有些后怕。 静姝懒得理会这些,要不是老太太当日多说了那么一句,她也不会来这甘露寺。 都怪她前世和宋景行交集甚少,并不知道他和张氏的关系如此紧张,要不然她打死也不会让宋景行同行的。 「不用理会这些,回去也别跟人嚼舌根,省得老太太担心?」 这些事情怕宋老太太都是不知道的,要不然也不会巴巴的让宋景行跟来,静姝只开口道。 「奴婢当然知道,不过就是白说一句。」紫苏铺好了床,服侍静姝上去,只淡淡道:「姑娘早些睡,大太太说,明儿还要带姑娘去见太后娘娘。」 张氏在甘露寺服侍太后,静姝既然过来了,那自然是要去拜见的,她脱了裙袄坐到炕上去,又听紫苏继续说道:「姑娘,你说太后她住在庙里,那皇上会不会经常来庙里看她呢?」 「……」这却是把静姝问愣着了,皇帝自然是会经常来庙里看张太后的,如此一来,也就见到了张氏了…… 这么一想,静姝恍然就明白了为何张氏会常住在这甘露寺了。 「你这丫头,话可真多,还不快睡觉去。」静姝忙不迭就开口道,让紫苏把蜡烛给吹熄了。 东次间里,刘妈妈正服侍着张氏洗漱,听外头的小丫鬟回话道:「西次间的灯熄了,四姑娘已经睡了。」 张氏从绣墩上站起来,接了刘妈妈递过来的帕子擦脸,压了压有些红肿的眼眶,叹息道:「我日日都盼着见他,如今见到了,又闹一场……」 刘妈妈见她这样,只蹙眉道:「皇上说的事儿,太太还没想好吗?太太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大少爷想想啊!」 张氏眼神空荡荡的,仿佛没了魂一样,只是幽幽道:「他要让行哥儿认祖归宗,那我的脸往哪里搁?他这是要逼我去死……果然等我死了,他想认儿子,也就没人拦着他了。」 「太太怎么认这个死理呢!」刘妈妈有些心急道:「太太难道还看不出来,大少爷心里想的事情吗?」 「他心里想的事情?」张氏好奇,又低低叹道:「只怕他也未必想认祖归宗吧?这样的身世,即便认了回去,也是要遭世上唾弃的,他又是这么一个要强的人,我怎么忍心让他受千夫所指?」张氏闭上了眸子,眼泪不觉落了下来。 「可是太太……」刘妈妈顿了顿,终究是开口道:「大少爷这一回为什么偏偏要带着四姑娘来庙里,太太你就没想过?」 张氏略迟疑了一下,前几日宋老太太差人来送过书信,说是静姝的生母何氏这几日要过生忌。 因此让宋景行陪同前来,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刘妈妈显然着急了起来,只摇头道:「太太可真是在这里吃斋念佛断了尘缘了,难道就没瞧出来,大少爷喜欢四姑娘吗? 他如今巴巴的把四姑娘带来,可不就是求着太太你成全的?」 张氏心下一滞,方想起过年的时候她给了静姝一对极名贵的飘花翡翠镯子,宋景行对她的脸色就好看了不少,那日瞧见他身上带着一个香囊,问明了才知道原来是静姝做的…… 「这……怎么可能!」张氏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只开口道:「她们是堂兄妹……」她的话还没说完,忽然间就恍然大悟…… 是啊……本家兄妹,如何成亲?只有认祖归宗,那才有可能…… 「刘妈妈……」张氏六神无主的看着刘妈妈,那人只是含着老泪冲她点了点头。 静姝认床,一夜都不曾安眠,好容易睡了一会儿,五更天便醒了。 外头还下着雪,白皑皑的一片,静姝睁开眼的时候,以为自己回到了谢家的那个小院,她临死的时候也下着这样的大雪,那北风灌到房里,刺入骨髓一般的冷。 静姝吓得从床上惊坐起来,看见睡在对面炕上的紫苏,这才稍稍平静了几分。 外头值夜的婆子听见声响,忙不迭过来询问,紫苏已经醒了过来,见静姝额头上还微微的汗湿,知道她是做了噩梦了,只回说:「妈妈放心,不碍事的,我们姑娘只是睡魇着了。」 静姝已经睡不着了,想着今日要去见张太后,免不了要梳洗一番。 第59章 只是她来这庙里本就是给母亲做生忌的,也没有带什么颜色鲜艳的衣裳,便让紫苏把那件蜜合色折枝花圆领褙子找了出来。 张氏也很早就起了,在次间的小佛堂念经,那木鱼声伴着庙里的晨钟,让人的心绪也平静了几分。 不多时厨房便送了早餐来,都是一应各色做工精致的素点心,并五六样的养生的粥点。 宋景行休息了一夜,瞧着精神也好了许多,眼梢的红血丝退了,穿着家常的月白色团花纹暗纹的直裰,见张氏从次间出来,只是略略抬了抬眼皮。 张氏便开口道:「我已经派人去太后娘娘那边通传了,等用了早膳,我们再过去拜见她老人家。」 她抬眸看了静姝一眼,见她虽然穿着素净的蜜合色褙子。 可她这样的年纪,正是不用浓妆艳抹也娇媚的时候,实在让人瞧着移不开眼。 再看看宋景行,虽然是低着头吃饭的模样,眼神却似有似无的飘到静姝的身上。 看来昨夜刘妈妈说的,倒是真事了。 「太后娘娘前几日还念叨,说有日子没见到你了……」 张氏叹了一口气,脸上挤出几分笑来,亲自替宋景行添了一碗松茸小米粥。 这话是当着静姝的面说的,宋景行手中的勺子一滞,抬起头看了张氏一眼,见她眼睑乌青,显然是一宿没有安睡。 他也不想这般逼自己的生母,只是前世那种遭人非议唾弃的日子,他不想再过了。 宋景行嗯了一声,外头正好有人进来回话道:「太后娘娘请太太早些过去,这两日庙里做观音大士的寿宴,太子妃和已故谢太傅的夫人都在庙里,今日正去拜见太后娘娘,太后让太太早些过去,大家伙一起也好说说话。」 静姝听说谢老夫人也来了,倒是觉得有些意外。 不过老夫人从前就是笃信佛法的,这两日恰逢观音大士的生辰,她过来听经祈福也不足为奇。 「太子妃也来了啊?」张氏只开口道:「她如今也好几个月身孕了,难为她还跑这一趟。」 听经祈福不过也是借口罢了,二月二十二除了是何氏的生忌之外,也是张太后的生辰,只是别人鲜少知道罢了,「你去回太后娘娘,我们这就过去。」张氏只回道。 一时间众人用了早膳,便往那寿康宫而去。 这寿康宫规制颇大,是按着皇城中慈宁宫的大小建造的,可见张太后虽然没有住在宫里,但在这宫外也过着和太后一样的日子。 金瓦黄墙之下,通往寿康宫的甬道早已经清理干净,左右堆积着白皑皑的雪。 天气开始放晴,化了的雪水从围墙上滴下来,染得这黄墙一块儿深,一块儿浅。 张氏抬着头看了宋景行一眼,那人走在前头,穿着墨绿色刻丝鹤氅,身量颀长,后背挺拔。 再看看走在自己身侧的静姝,小姑娘十二三岁,正是唇红齿白、花娇玉嫩的年纪,如何能不让人喜欢。 想起昨夜刘妈妈说过的那一席话,张氏便觉得个人的荣辱仿佛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若是能让宋景行如愿以偿、对她这个母亲少一些怨恨,便是让她死了,她也愿意的。 她想到这里,放佛已经打定了主意,只闭了闭眼,脚底却不小心踩到一块残雪,静姝眼疾手快的扶住了张氏,见她眸中盈着一汪热泪,显然是有心事的模样。 静姝也不便相问,只小声道:「大伯母小心。」 张氏连连点头,拿帕子压了压眼角,一叠声道:「地上路滑,你也小心一些。」 静姝自是点头称是,不多时众人便到了寿康宫的门口,早有里头的老嬷嬷迎了出来道:「宋夫人可算来了,太后娘娘正盼着呢。」 那人的视线往宋景行的身上扫过,脸上的笑意更甚了,却没有别的话,只是笑着道:「快进来吧。」 静姝便扶着张氏进去,里头宫禁森严,隐隐有一种进了皇城的错觉。 老嬷嬷领着他们穿过前头的三间大殿,一路从抄手游廊往后去,隔着隔扇,静姝听见里面的说笑声。 「你这丫头,天还下着雪呢,难为你来瞧我,要是有个闪失,我可担待不起。」 张太后出生贫苦,即便儿子当了皇帝,也从不以哀家自称。 第60章 「祖母多虑了,我是坐车来的,也不曾走几步路,父皇说明日是祖母的寿诞,您既不肯回宫去,我们做小辈的若是也不过来,岂不是不孝。」 回话的人是太子妃赵若兰,静姝记得她的声音。她才想着也不知道谢老夫人在不在里头,便听领路的老嬷嬷在门口禀道:「回太后娘娘,宋夫人和宋家大少爷并四小姐过来给您请安了。」 话音刚落,静姝便听见里面传来的声音:「我这里何时这么热闹过,还不快请进来!」 这位太后娘娘的身体一直很健朗,前世直到静姝去世,她仍旧健在,是本朝最为高寿的太皇太后。 大红猩猩毡的帘子一闪,众人便进了暖融融的大殿,静姝抬头,方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端坐在鎏金雕花的圈椅上,她的左下首另坐着两人,正是太子妃和谢老夫人。 静姝再抬头,才看见谢昭单手负背,站在谢老夫人的身边。 他穿着象牙白暗纹团花长袍,身长玉立,眉眼中透着几分冷清睿智,看见静姝却似眸中一亮,嘴角若有似无的勾了勾。 静姝只悄悄的朝着谢昭点了点头,跟在张氏的身后向张太后行礼,两人虽多日不见,却仍有一番默契。 「太后娘娘,这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宋家四姑娘。」张氏拉着静姝的手上前,之前她只把静姝当本家侄女看。 虽然觉得她容貌出众,是宋家众姑娘中的佼佼者,但也没有多放一分心思在她身上; 如今既知道宋景行喜欢静姝,再看静姝,便有一种婆母看儿媳的怜爱之心,连眼神也跟着温柔了几分。 「过来我瞧瞧。」张太后伸手招呼静姝过来,静姝只得缓步走上前去,那人便拉住了她的手,用掌心轻抚了两下她的手背,笑出声道:「这个丫头我喜欢,单看她这一双白玉似的小手,便知道她以后有想不尽的福分。」 张氏见张太后喜欢静姝,脸上的笑意就更浓了。 静姝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只低着头不说话,却听一旁的太子妃开口道:「祖母您还不知道呢,她是我表哥认的女学生。」 太子妃说完,眼神扫到谢昭的身上,只看了一眼,便又转头同张太后说道:「我原还想着,等我把这孩子生下来,不论男女,都要认我表哥做先生的,如今倒好,他倒先收了别的学生了。」 这话听着像是在嗔怪,可言语中又没有半点嗔怪的意思。 张太后就笑了起来,又细细看了一眼静姝,见她温婉安静,气度非凡,只笑道:「我看这姑娘是好的,便是皇孙的师姐,她也做得。」 太子妃心中却落下一块大石头来,她早有意要让谢昭做她孩子的先生的,只是因前头又有了静姝,毕竟是同门,又长幼有序,深怕皇帝和太子不答应,如今有了张太后这一句话,太子妃的心也就定了下来。 「表哥,既然祖母都这么说,那我以后就把孩子交给你了。」太子妃眼神定定的看着谢昭。 「这如何使得?娘娘也太抬举他了,这些事情,自有皇上和太子定夺,娘娘何必急于一时?」谢老夫人忙开口道。 若是谢老爷还在,他倒是担得起这样的职责,只是如今的谢昭,无官无职,怎么好担此重任呢? 太子妃若是一举得男,那将来这孩子便是大魏的长子嫡孙,以谢昭如今的身份,如何能当帝师? 太子妃的私心她不是不知道,只是这样做,也太有违礼制了。 「这有什么使不得的?谢老太傅的学问那是有目共睹的,他做了两代帝师,如今他儿子也必定能同他一样。」 张太后看了一眼谢昭,点点头道:「况且皇孙开蒙,那还早着呢,等到时候,你这儿子必定前途不可限量。」 谢老夫人只得点头称是,又对谢昭道:「还不快谢太后娘娘恩典。」谢昭便走上前,恭恭敬敬的作了个揖。 张太后仍是点头,又把视线移到了宋景行的身上,几个孙子里头,她最喜欢的就是宋景行。 只可惜张氏性子倔强,宁死不肯让宋景行认祖归宗,非要让他做宋家的子孙,那宋老爷子是个迂腐严厉的性子,可没少让宋景行吃苦。 「行哥儿瞧着瘦了一圈。」张太后只叹了一口气。 张氏不由低下了头,倒是宋景行开口道:「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千岁金安。」 第61章 只是话语中透出的几分疏离,不由让张太后闹心了起来。 当年若不是为了太子之位,她也不会让今上娶了赵家的姑娘,生生拆散了他们表兄妹。 如今皇帝大权在握了,想再认回儿子,反倒开不了这口了。 想起这些往事,张太后便觉得心中郁闷,只叹息:「什么千岁金安,不过就是混日子罢了,瞧着你们一个个都长大成人了,我也就安心了。」 太子妃眼观鼻、鼻观心,见了这阵势,便起身道:「我在这里也坐了好一会儿了,祖母要是没什么吩咐,我就先退下了,外头准备了法事,还要去瞧瞧。」 张太后便点头道:「你去吧。」这个太子妃也是她看重的,最是乖巧懂事。 静姝目送太子妃和谢老夫人起身,直到她们转身要走了,她才朝着谢昭福了福身子道:「静姝送先生。」 她这一句声音说的极轻,但谢昭还是听见了,只略回头看了她一眼,冲她微微点头,静姝也跟着笑了起来,能在这甘露寺遇见谢昭,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大殿很快安静了下来,张氏在张太后下首的位置坐了下来,仍旧低着头,秀眉紧蹙,似是有难言之隐。 静姝想着她们或许要有什么体己话要说,她坐在这里反倒不方便,便索性也起身道:「回大伯母,明日便是我母亲的生忌了,我想去前殿打点一番。」 张氏正踌躇在静姝的跟前难以启齿,见她说要走开,只觉得浑身都松了一股劲似的,笑着道:「那你就去吧,我在这里坐坐再走。」 静姝福身离去,才走了两步,便听见身后有人喊她道:「四妹妹。」 静姝微微一愣,见宋景行脸上神情欲言又止,倒觉得有些奇怪,正要开口发问,却见那人朝她挥挥手道:「罢了,你走吧。」 宋景行的心中却有几分矛盾,他这一声「四妹妹」,以后怕是不能再喊了。 「人都走了,有什么话就说吧。」 张太后看了宋景行一眼,又将视线移到了张氏的身上,双手交扣,斜斜的倚在身后的靠背椅上。 张氏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几步走到殿中,半跪在张太后的跟前,只仍旧低着头,一言不发。 宋景行冷眼看着张氏,她走到这一步是他逼的,前世他可没有这样逼迫过张氏,但最后他们又得到了什么呢? 宋家倒台,他即便身上流着皇室的血脉,却也只能以宋家大房的名义偏安一隅; 明明受尽了流言蜚语,却始终只能低头做人;虽然与高门嫡女联姻,又何尝过过一日举案齐眉、夫唱妇随的日子? 那样的日子,他真的不想再过了。 宋景行冷笑,拢在袖中的拳头紧了又紧,咬牙道:「母亲不说,那我来说。」 张氏抬头,面上却很平静,但眼里的泪光,还是出卖了她此时的心情,一旦认亲,那便是放下了她所有的尊严,任人笑话罢了。 「不用,我来说……」她闭了闭眼,咬着唇瓣勉强稳住情绪,开口道:「皇上一心想让行哥儿认祖归宗,我原是不肯的,只是如今却也由不得我了。」 张氏宁死不答应宋景行归宗,除了自觉颜面扫地之外,自然也是有一段别的缘故,她虽然和宋廷珏算不上情深义重。 但两人成亲之后,却也相敬如宾,她又如何忍心让一个已死之人,再遭世人的蔑笑呢! 但现在……宋景行分明就是瞧上了静姝了,要是不认亲,那这桩亲事到底是成不了的。 张氏饮泣,只含泪道:「他毕竟是皇帝的血脉,认祖归宗是迟早的事情,就按皇帝的意思办吧。」 张太后闻言,却是眉峰一扬,开口问道:「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这些年她把张氏强留在这甘露寺,也不知说了几箩筐的好话。 她只不肯,没想到今日却答应了,看来一定是有了什么非答应不可的理由。 可不管是什么理由,宋景行终于可以不姓宋了,她也算对当年拆散两人,少了一丝遗憾。 张太后脸上多了几分喜色,再看宋景行,倒是一副神色淡然的模样,可见这事情早已经在他的预料之中了,张氏再执拗那又如何,还不是儿大不由娘吗? 却说静姝从寿康宫里一出来,便瞧见几个小丫鬟踩着雪打雪仗,紫苏忙迎了过来问道:「大太太和大少爷怎么没有一起出来?」 第62章 「他们还在陪太后娘娘说话呢,我们去前头逛逛。」静姝点了点头道,想着昨日来的时候已经迟了,她连这甘露寺的正殿都还没去瞧过,今天天气正好。 反正宋景行他们还没出来,她便正好往前头看看去。 紫苏也跟着笑道:「我刚刚看见谢先生从里头出来了,没准一会儿还能遇上谢先生。」 谢昭在船上的时候救过静姝的命,紫苏一直对他很是感激。 「这甘露寺这么大,哪有那么容易遇见的。」静姝虽然也很想和谢昭说几句话。 但谢昭向来是恪守礼数之人,寺庙幽静,他应该不会随意走动。 可她才往前走了两步,却见那围墙便白皑皑的雪后面闪出一个人来,穿着白色的褂子,不是谢昭却又是谁呢! 谢昭已经从寿康宫出来了约莫一盏茶的时辰,如今出现在这里,除了是在等她,只怕也没有第二种可能了。 静姝想到这里,脸颊不由浮现一丝酡红,却忍不住加快了脚步,走上前喊道:「谢先生!」 她步子极快,溅得绣花鞋面上几处都湿了,只等靠近了,才放下了脚步,又把留仙裙放了下来,缓步走到那人的跟前。 「没想到会在这甘露寺遇上你!」静姝话语中都带着几分轻快,脸上笑得灿烂。 可这当真是没想到吗?谢昭也说不明白,前几日太子妃差人去谢家传话,说这几日恰逢观音菩萨和文殊菩萨寿诞,想请谢老夫人一起来听经祈福,他便想起前世的静姝,也经常会在这几日到庙中小住,因为这几日是她母亲的生祭。 他不过无心陪着谢老夫人走这一遭,却没想到静姝竟也来了这甘露寺。 静姝低着头不说话,心里高兴,话却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忍不住绞了绞指尖的帕子,堪堪就露出一副小女儿的情态来。 谢昭看了她一眼便移开了视线,两人同时发问道:「先生最近可好?」 「你最近过的可好?」 说这一句时两人却正巧看了个对眼,静姝便瞧进了谢昭幽深的眸色中,那温润的目光如潺潺流水一般清澈,他一眨眼,就仿佛是流水动了起来。 静姝只觉得心跳放佛乱了一拍,早已经低下了头去。 她前世却不喜欢谢昭这一双眸子,太过温柔,他多看自己几眼,她都会觉得心烦意乱,想着法子避开他。 「我先问的,先生先答我。」静姝低着头说道,其实她是不知道怎么回答谢昭的问题,这一阵子宋家发生了不少事情。 她如今虽然不像前世一般懵懂无知、任人欺凌,但越是看清了那些人的奸诈嘴脸,越让她懂得人情冷暖,心思就不像从前那样单纯了。 「我还是老样子。」谢昭随口道,同样是经了一世,他更比前世洒脱,只唯独一件事情,让他有些戳手不及,便是自己的婚事。 他才从贡院回来,谢老夫人便又开始替他物色起了亲事,拿了一堆京城名门闺秀的画卷,想让他从里头挑一个,哪怕是抓阄一样随手抓一个,谢老夫人只怕也会欣然点头答应。 「什么样子……是老样子呢?」静姝故意问道,她抬眸看着谢昭,弯弯的眉眼十分灵动。 「就是……」谢昭却一时不知怎么回才好,说起来颇有些尴尬,一向严肃的表情也松动了几分,只冲着静姝无奈摇头笑笑。 静姝见谢昭笑了,自己也高兴了起来,她已经有许久没有这般笑过了。 一旁的紫苏见状,忍不住开口道:「还是谢先生好,姑娘一见到你,连心情都好了起来。」 谢昭便低头看了一眼走在自己身侧的静姝,多日不见身量又高了些许,只是好像比从扬州回来时更显清瘦,方才的笑容也不过是一闪而过,眉宇中又多了几分凝重,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姑娘该有的成熟。 「怎么你家姑娘这几日心情不好吗?」谢昭何等聪明,早已经听出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虽问得是紫苏,眼神却往静姝那边瞧过去。 眼看着紫苏就要回话,静姝只冲她摇摇头,自己答道:「也没什么心情不好,大约是因为这天气……」 今年的天气确实奇怪,眼看着都要三月份了,竟还下了一场大雪,想来今年又是年景艰难的一年。 「再过几日便是三月三了,你去碧月湖赏春吗?」谢昭只开口问道,每年的三月三便是碧月踏青的好时节,只是名为踏青,实则却是适龄男女相亲的去处,有谢老夫人的催促在身,谢昭实在不得不去,只是一个人去终究没有什么意思,若是静姝也在,倒也有个说话的人。 第63章 「我……」静姝迟疑了一下,脸颊慢腾腾的红了起来,她也不是不想去,只是那种日子出门,少不得被人评头论足的,再有就是她年纪尚小。 若是家里有年长的兄弟姐妹带着去也就罢了,她一个人可不好意思去,倒像是自己急着嫁人似的。 谢昭的话一说出口,方觉得有些不合适,一时也尴尬了起来,好在静姝又开口道:「论理我也该去瞧瞧,我家二哥哥今年已经十六了……」 宋景坤的婚事,若要给尤氏做主,必定是毁了的,要不然也至于连前世宋景坤娶了哪家的媳妇,她都没有一丝的印象。 老太太虽然疼爱宋景坤,但和其他几个儿孙也是不能比的,将来宋景坤的亲事,少不得她也要看着点,趁着这样的机会多认识几个大家闺秀,实在很有必要; 再者……宋景行名满京城,可宋景坤作为宋家的二少爷,又是二房的嫡长子,却跟个隐形人一样,也有些说不过去。 若是他也能在人前有些美名,那前世断不会被尤氏迫害到连嫡子的身份也没保住。 一想到这些,静姝便点头答应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我让我家二哥哥带着我去?」 谢昭见静姝自己帮自己找好了理由,焉有不答应的道理,只笑着点头道:「你家有几个兄弟姐妹,若是想来,都一起过来便是了。」 寿康宫中,张氏还依然跪在殿上,端庄秀雅的脸上一片肃穆。 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那就已经没有了任何反悔的余地。 只听张太后说道:「早知有今日,又何必当初?他身上流着的是我们皇家的血脉,总有一天,他是要回到我们皇家来的,你难不成,真的想让他做一辈子宋家人?」 她说到这里,却是顿了顿,又扫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宋景行,继续道:「若你早些能想明白,这孩子也用不着受这些苦处,他是你生的,你难道不心疼? 那宋老儿又古板又严厉,哪个孩子经得起他这般折腾?」 张太后一想到这几年把张氏留在身边,软磨硬泡不知道花了她多少心思,便又生出一些怨言来,待还要开口再说张氏几句,见她低头跪着,又说不出口。 毕竟当年棒打鸳鸯的人是她自己,弄成今天这一切,都是她欠张氏的。 张太后终是悠悠叹了一口,无奈道:「行哥儿,地上凉,扶你母亲起来吧。」 宋景行上前两步,弯腰把手搭在了张氏的肩上,小声道:「母亲……」 这一声母亲却和以往喊的不同,似是饱含了情绪在其中,见张氏抬起头看他,嘴角竟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他大抵是很高兴的,眼底竟微微闪着泪光,张氏细数,这些年她和宋景行两人关系疏离,竟是许久都没听见他这样喊自己一声了。 同样都是母亲两个字,当真喊出来又不同的感觉。她只觉得心里又感慨又有一丝悲凉,仿佛这些年自己所坚持的,在别人看来不过是一出笑话。 她凄然的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宋景行的手背,抬头看着张太后道:「臣妾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太后能恩准。」 她目光清明,眼神纯澈的看着张太后,好像已经下定了决心,无论对方是否答应,她都会坚持己见。 张太后自然也看见了她眸中的情愫,张氏性格素来柔弱。 若说她有什么非坚持不可的事情,也就只有让宋景行认祖归宗这一件,张太后实在猜不透她会说什么,但还是开口道:「你说。」 张氏垂下眉心,抿了抿唇瓣,终是开口道:「请太后娘娘答应我在这甘露寺出家为尼。」 静姝却是由谢昭陪着一起去了大雄宝殿,把明日要为何氏做的法事都安排好了,两人又顺着殿前的台阶一路下来,见远处山顶,白雪皑皑,山道上人迹罕至,偶有飞鸟掠过。 春寒料峭,吹得静姝脸颊微红,她不自觉地用嘴暖暖了手,抬头的时候却见谢昭正看着自己。 两人的目光不过瞬间相触,谢昭便不动声色的转过了头去,过了片刻才开口道:「虽然已经开春,但天气还没转暖,我送你回住处吧。」 静姝已出门有些时辰了,想来也是时候回去了,更何况外面的风这么大…… 静姝却开口道:「我还没有去拜见老夫人呢!」她的话才刚说完,便想起了太子妃如今也在这寺中,她这样贸然过去拜访,只怕是有所不便。 第64章 静姝正觉得有些尴尬,却听谢昭开口道:「你若是想去,那我就带你过去。」 他在前头走了两步,这才又偏过了身子,看着静姝道:「她就住在明镜院,离这里不远。」 静姝点了点头,跟上了谢昭的脚步,周着一下子安静了几分。 虽然两人都没有再开口说话,却让人感到很安逸的。 谢昭走的很慢,时不时转头看一眼静姝,放佛是想确认一下她还在不在自己身后。 但当他每一次把视线落在她身上的时候,眼底便流露出温暖的光芒来。 静姝时而低头看路,时而又抬起头追寻谢昭的背影,可每次谢昭回头的时候,她又会不自觉的低下头,拽紧了指尖的绢帕。 她前世分明是很讨厌谢昭这种能溺死人的温柔目光。 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被他这样看着,心情却是从未有过的恬淡。 「到了……」谢昭停下了脚步,转身对她道,静姝还在神游,一时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撞到了谢昭的怀中。 「啊……」她惊呼了一声,条件反射的往后退了一步,脚底却踩到一个雪团子,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后倒去。 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谢昭却已经伸出手,一个侧身,将她揽在了怀中。 少女身量未足,腰肢却异常柔软,即便隔着厚厚的衣物,谢昭还是能感受到那诱人的弧度,他一时有些失神,手臂却搂得更紧了几分。 被牢牢抱住的静姝还有些惊魂未定,她闭着眼睛,轻轻的喘了一口气,听见耳边传来谢昭温柔的声音:「没事了。」 静姝甫一睁眼,便看见谢昭那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眸,正定定的看着自己,里头还带着几分关切,再深瞧进去,便是自己那张因惊恐而变得有些苍白的脸。 「你没事吧?」谢昭见静姝不答话,又问了一句,静姝这才收回了深思,重新站好,指尖拂过有些皱了的衣裙,低着头道:「多谢先生,我没事。」但不知为何,脸颊却微微有些发烫。 谢老夫人和太子妃都在里头,听说静姝来了,忙请她进去。 比起外头得寒冷,里面却暖和了很多,这样倒春寒的天气容易生病,因此厅中还烧着炭火。 他们才进屋便有丫鬟迎上前为谢昭解大氅,那人却摆了摆手道:「你去帮宋姑娘。」 那丫鬟先是一愣,但随即就明白了过来,走到静姝跟前,帮她脱下了斗篷,谢老夫人便吩咐道:「外头天还冷着呢,却把宋姑娘的斗篷烤一烤,一会儿穿上热乎些。」 丫鬟拿着斗篷退了下去,静姝正要拜见谢老夫人,却见她已经站了起来,不等她盈盈落拜,那人就已经握着她的手道:「手怎么这么冷,天气还没暖起来呢,你应该带个手炉的。」 谢老夫人总是这样,哪怕前世她心里并不满意这个儿媳妇,对她却也从来没有说过半句重话,唯一一次在她面前失态,那也是在她死后,对着她的尸首痛骂。 也幸好,那时候的静姝听到了她的痛骂,也知道眼前这个慈爱端详的老妇人,也有着坚贞冷肃的一面。 静姝只低着头道:「我不冷。」能瞧见前世痛骂自己的人还这般善待自己,她的心是暖的,又怎么会冷呢? 谢老夫人却有些不信,让丫鬟送了一个手炉过来,塞在静姝的怀中,引着她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才道:「如兰请我来这甘露寺的时候,我还有些不太乐意,嫌弃这里太远了,没想到却让我遇上了你,可真是有缘。」如兰是太子妃的闺名。 这时候,坐在一旁一直没有开口的太子妃才开口道:「往后天气热起来了,姨母也该多出来走动走动才是。」 她淡淡的看了一眼谢昭,眼神又幽幽的落到了自己手中的茶盏上,慢慢道:「有些事情,总不能等着别人找上门来。」 谢昭闻言,眉心却是微微一皱,他自然知道太子妃说的是什么事情,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是很想当着静姝的面讨论这些事情。 「我何尝不知道你说的有道理,只是媳妇是给他找的,连他自己都不上心,我这个做母亲的人也是无能为力。」 谢老夫人说完,只又叹了一口气道:「好在他已经应了我三月三去碧月湖踏青,到时候那么多的姑娘,总不见他一个都瞧不上?」 第65章 谢老夫人说到这里却是神采飞扬,转头对太子妃道:「到时候不管他看上的是哪家的姑娘,你可一定要帮你表哥一把。」 静姝心中深以为然,以谢昭的条件,这满京城的大家闺秀,自是任他挑选的。 即便在前世,赵品兰病故,满京城想当他续弦的贵女也是数不胜数,可谁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将别人的守寡之妻娶进门。 谢昭到底喜欢自己哪里,静姝想了两辈子也没想明白,别人都道他是贪恋静姝的容姿,可静姝知道,谢昭绝不是那种贪图美色之人,他甚至连个妾室都没有,这根本和好色沾不上边。 说来说去,前世终究是她毁了谢昭。 静姝微微低眉,想了想才开口道:「先生是天之骄子,一定会找到一个他所钟爱的女子,到时候静姝就有师母了。」 这一句说得谢老夫人眉开眼笑,但笑过之后,又隐隐觉得有些失落。 若静姝能再长个几岁,只怕她现在就想让太子妃下一道懿旨,去宋家提亲了。 她心里虽然这样想,面上终究没表现出来,仍旧端着笑,同谢昭道:「你听听,连静姝都看不过去了,有哪你这样当儿子的,你那几个侄儿如今都要议亲了,总不能让他们跑到你前头去。」 静姝抿着嘴笑了笑,当年她嫁进谢家的时候,谢昭的两个侄儿都已经当爹了。 他一个做祖父辈的人,却连自己的子嗣还没有。 想到这里却又笑不出来了,只有意无意的抬头看了谢昭一眼,却见谢昭捧着个茶盏,脸上道不清是什么神色。 但他向来是温文尔雅的模样,即便有什么事情触了他的逆鳞,他也很少表现出来,所以……这样冷淡的表情想来是有些不高兴了。 谢老夫人果然开口道:「行了,我们不说这个了,瞧他那张脸,又拉长了起来,倒像是我欠了他似的。」 静姝还想说两句劝一劝,一抬头却瞧见太子妃也正往谢昭那边看过去,她神情婉然,眉眼中仿佛沾染了一丝郁色,似是欲言又止。 静姝到嘴边的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她啜了一口丫鬟送上来的茶水,是她前世很喜欢喝的普洱。 在明镜院又小坐了一会儿,和谢老夫人闲聊了一些家常,静姝才带着紫苏回了菩提院,她才走到门口,便看见刘妈妈行色匆匆的从里头出来,瞧见静姝,只加快步子迎了过来。 静姝还未来得及发问,刘妈妈已经先开口道:「四姑娘可算回来了!」 她是服侍张氏的老人家,行事向来游刃有余,静姝何尝见过她这般模样,当下就问道:「刘妈妈这是怎么了?」 刘妈妈一双布满了皱纹的眼睛红彤彤的,只带着哭腔道:「大太太说要在这里剃度出家,四姑娘好歹帮忙劝劝。」 虽说张氏常年住在这甘露寺,和出家也无甚两样,但若是真的落发为尼,那就另当别论了。 张氏若是出家,就等于放弃了她在宋家的身份,成为一个真正六根清净的出家人了。 静姝实在不明白张氏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并非无牵无挂,她还有宋景行呢! 况且要是静姝没记错的话,前世的张氏也并没有出家。 「大伯母为什么忽然要出家?」静姝只开口问道,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张氏既然想要出家,那必然也会告知宋老太太。 到时候宋老太太必定也会追问自己,静姝只追问道:「刘妈妈你知道原因吗?」 大魏民风保守,礼教森严,寡居妇人很少改嫁,因此常住庵堂佛寺的不在少数。 但即便如此,也鲜少会有人真的出家。这也是为什么前世静姝改嫁,会引起众人关注。 「这个……我也……」刘妈妈眼神有些闪烁,显然是不太好说出口,只低着头继续道:「姑娘可以去问问夫人,奴婢也……」 她不好说,也不敢说,虽说昨夜劝张氏做出让宋景行认祖归宗决定的人是自己,但她实在没有想到,张氏会因此想要落发为尼。 静姝见她神色为难,自然也不好再追问什么,才想进院子,便看见宋景行一脸怒容的从院子里头出来,看见静姝却是微微一愣,想收住脸上的表情终究还是没能收住,只留下一句话道:「我出去走走。」 「大少爷……」刘妈妈没能喊住宋景行,有些无奈的看了静姝一眼。 第66章 静姝转身,看见张氏站在庑廊下,眼梢微红,显然是刚刚哭过,但看见她们进来,却是开口道:「让他走吧。」 一时间众人都进了厅中,张氏似是累极了,只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抬头看着静姝,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道:「给你母亲做的法事都安排好了吗?」 「都安排好了。」静姝只淡淡回道,张氏并没有向她提及要出家的事情,静姝自然也不好问,只是方才看宋景行的神情,两人必定是大闹了一场。 张氏便道:「安排好了便好。」她似是有些出神,只喃喃道:「我在宋家的时候,和你母亲最是交好,后来她走了,我也就搬到这甘露寺来了,没想到一晃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她竟然说「在宋家的时候」,可想而知,她现在已经不当自己是宋家人了。 静姝一时不知要如何回话,前世她和张氏也不甚熟稔,出阁之后更是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大伯母一面。 但看着眼前这个被悲伤笼罩的人,静姝还是开口问道:「大伯母这是怎么了?是大堂兄惹您生气了吗?」 虽然对于宋静姝来说,这位大堂兄的脾气稍显古怪。 可他在人前的时候,还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也不知道他又和张氏说了些什么,让她这般伤心。 「没有……」张氏终究是维护宋景行的,只微微叹息道:「他就是这个脾气,是我对不住他。」 她再抬头看静姝的时候,眼底的泪光已经散去了不少,目光温和慈爱,仍旧是笑着的:「你不要生他的气。」 她又怎么会生宋景行的气呢?静姝实在觉得她这话说的有些古怪。 不过她不喜欢和宋景行在一起倒是真的,那人看她的眼神,总让静姝感到有些害怕。 说来也是奇怪,静姝前世讨厌谢昭,排斥谢昭,却偏偏没有怕过谢昭,无论什么时候,谢昭给人的感觉都是如沐春风的。 「我当然不会生大堂兄的气。」但静姝还是这样回道:「大堂兄这次若是一举高中,祖父肯定欢喜的不得了,全家上下只怕谁也不会生他气的。」 可她越是这么说,张氏就越觉得难受,她已答应了让宋景行认祖归宗,那么从今往后,宋景行的任何荣辱便和宋家无关了,以皇帝的性子,肯定是会让宋景行改回国姓。 「大伯母……大伯母?」静姝见张氏又出了神,不禁又唤了她两声,可那人却好像全然没有听见一般。 接下来两日宋景行都不见踪影,张氏决口不提要剃度出家的事情,静姝也不好贸然发问,好在她每日要做早晚两场法事,其余时间便留在禅房看看书或者做做针线。 这样的日子说起来是很寡淡的,让静姝不禁想起了前世在谢家的最后的那几年,她甚至没有踏出过那小院一步。 其实谢老夫人并没有将她禁足,是她自己把自己囚禁在了那一方天地,放佛她只要还住在那里,有朝一日谢昭总会回去的,她也总有机会在那人面前说一句对不起。 指尖蓦然传来一阵痛楚,原是被针尖扎破了,静姝盯着那一点血红的印记,正微微失神,却听见外头传来一阵焦急的脚步声,人还没进来,声音已经传了进来:「四姑娘,老太太派人来接你了,请四姑娘快跟我回去吧!」 「出了什么事情?」静姝用帕子卷起流血的手指,从次间出来,来人竟是一个外院的长随,身边连个老妈妈都不曾带,显然是走得很急。 静姝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也不及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听那人开口道:「老太爷不好了,老太太派我来接四姑娘回府。」 张氏也已经从里间出来,那人只微微看了她一眼,却并没有行礼,只是继续对静姝道:「四姑娘快跟我走吧,晚了只怕就见不到最后一面了。」 静姝早已经惊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前世宋老爷子去世,那是好几年之后的事情了。 那时候她在周家守寡,宋家也搬回了通州老家,她并没有能见到老爷子最后一面。 「怎么会这样……」静姝六神无主,惊恐的看着来人,忍不住又转头看了张氏一眼,那人却隐隐往后退了一步,静姝虽有疑惑,却还是忍不住问那人道:「那大伯母呢?祖母难道没有让大伯母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她虽然这样问,声音却越来越低,作为宋家的宗妇,张氏这时候无疑是要回去主持大局的。 第67章 可那人却连提都没提起她,甚至都没有向她行礼,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老太太只让奴才来接回四姑娘,其他事情,奴才也不清楚。」 那人只垂眸回道,更是看都没看张氏一眼,眼神中却透出几分焦急:「还请四姑娘先跟奴才回去吧。」 都已经到了这个程度,想来宋老爷子是真的不行了。 可这世上能有什么事情,让一向硬朗的送老爷子陡然倒下呢? 直到坐进了马车中,静姝才稍稍回过一些神思。 可她依然想不明白这中间出了什么差错,若是因为自己的重生导致了这场悲剧,那她情愿自己没有活过来。 「姑娘,大太太怎么不跟着你一起回去呢?」紫苏坐在静姝的身边,被马车颠的挪了挪位置,有些疑惑的问静姝道。 静姝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紫苏,这些事情她自己都还没弄明白,但是…… 从张氏那游移的眼神以及来人对张氏的反应来说,宋老爷子的病兴许和她有关? 静姝只拧着眉心又想了片刻,又觉得自己可能想错了。 虽说张氏要出家这件事情来的突然,但也不至于把宋老爷子气出病来,她这十多年都住在甘露寺,其实和出家人已没有什么两样了。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呢?静姝一下子有些想不明白。 好在马车一路疾行,约莫一个时辰便已经到了京城,静姝挽起帘子稍稍往外头看了一眼,前几日尚且明媚的天气,今日却有些乌压压的,让人莫名有些透不过气。 紫苏顺着帘子的缝隙往外探了探头,像是看出了静姝的不安来,握着她的手小声安抚道:「姑娘,就快到了。」 静姝轻轻嗯了一声,心里却有些混乱,耳边能听到的,只有前头车夫甩鞭子的噼里啪啦声。 约莫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马车才慢了下来,原来已经到了宋家门前的那条大街上。 大街上行人如织,马车只能缓缓前行,赶车的却有些烦躁,一边拉着马缰一边道:「麻烦让让,快让让……」 人群被马车冲散,静姝在车上也晃得厉害,却忽然听见从外头传来的说话声。 「这不是宋家的马车吗?怎么横冲直撞的!」 「那你就不知道了吧!宋家现在可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了?」那人这话一说,立刻有好奇的人群围了上去。 静姝坐在车里也是一阵好奇,却听那人继续道:「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宋家的大少爷乃是今上的亲子,宋家给皇帝养了那么多年的儿子,可不是要今非昔比了!」 即便前世的静姝也曾听说过这个流言,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震惊过。 况且……前世这些流言都只是在宋家私下里流传,外头的人如何能知道这些? 可现在……大街上随便一个百姓,竟也知道这种皇室秘辛。 难道…… 静姝有些不敢再想下去,她试着回想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却渐渐理出了一些头绪来。 因为宋景行的身份暴露了,张氏觉得愧对宋家。 所以才会想要出家为尼,而送老爷子也因此知道了宋景行的身世,一怒之下便气出了病来! 这是他最最看重的孙子,却原来不是宋家的子孙,而更可怜的是他那早逝的大儿子。 也许到死都不知道,他引以为傲的儿子,不是他亲生的。 「姑娘!」静姝的脸色一下子白的吓人,紫苏忙不迭拉住她的手,却发现笼在袖中的手是那么的冰凉,马车已经停在了门口,她扶着静姝道:「已经到家了。」 静姝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快点缓过来。她才下马车,便瞧见宋老太太身边的刘妈妈已经等在了门口,见了静姝只迎上来道:「四姑娘可算回来了。」 静姝瞧见她眼圈有些红,想来是刚哭过,便只忙问道:「祖父如今如何,祖母还好吗?」 刘妈妈听闻,却是再忍不住,呜咽了一声便哭道:「姑娘迟了一步,老太爷已经走了。」 静姝脚步一滞,险些就要摔倒,幸好有紫苏在一旁扶了她一把。 她一时有些失神,两辈子了,都没有能来得及给宋老爷子送终。 第68章 刘妈妈已经拿起帕子压了压眼角,让自己看上去平静些道:「老太太还没吩咐开丧挂幡,怕姑娘回来瞧见了难受,所以让老奴先在门口等着姑娘。」 这也太快了,静姝忍不住摇了摇头,仿佛完全不能相信这件事情。 她去甘露寺之前还见了宋老爷子一面,那天他从外院回来,一向严肃的脸上露出少有的笑意,听说是阅了一份卷子,有七八成是宋景行写的,已被收入了前十。 静姝记得上辈子宋景行中的是探花,便笑着道:「以大堂兄的才气,必定是能中三甲的。」 宋老爷子笑得胡子都抖了,可这才几天……静姝实在想不下去了,眼泪便哗啦啦的落下来。 那边刘妈妈却道:「老太爷是昨儿下午发病的,大夫守了一晚上,今早说是不行了,让准备后事,老太太这才派了人去把姑娘接了回来……」 她见静姝哭得伤心,又劝慰道:「老太爷没受什么苦,巳时的时候,一口气没上来,就走了,走的时候大家伙也都在,很是安详。」 静姝此时已经平静了下来,听她这么说,却是挑了挑眉心,问道:「那……大堂兄也在吗?」 这一句话却是问得刘妈妈哑口无言,脸上的血色都退了干净,宋老太太吩咐了先别告诉静姝宋景行的事情,却不想她已经知道了吗? 静姝见她不说话,便也没再问下去,两人一径回了鸿福堂,宋老太太正孤身一人坐在厅中的红木靠背圈椅上,看上去放佛一夜之间老了十来岁。 她见静姝进来,稍稍提起一丝精神,静姝不等宋老太太发话,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跟前,跪下来伏在宋老太太的膝头道:「祖母,孙女回来晚了。」 宋老太太并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摩挲着静姝的发顶,过了片刻才道:「这不是你的错……」 她的声音很平静,放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缓缓道:「大约连你祖父也没有想到,他会就这样去了。」 宋老太太说到这里才落下了泪来,转而又用手擦了擦脸颊上的泪痕,拉着静姝起来道:「你祖父还在他平日住的劲松斋,我带你去见他。」 静姝扶着宋老太太起身,两人往门口走了几步,宋老太太这才对旁边的刘妈妈道:「老太爷的后世,就让老三媳妇操办去吧。」 刘妈妈应了一声,还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只叹了一口气道:「老太太自己也要保重身子。」 劲松斋门口已经挂起白幡,从里头传来凄凄惨惨的哭声,静姝便看见宋老太爷阖眸躺在床上,看上去倒像是睡着了一般。 床下围了一圈哭哭啼啼的人,静姝扫过那些后背,宋景行并不在这里头。 宋廷瑄这时候才发现静姝回来了,他已经是三十好几的男人了,现在却哭得像个孩子似的,只对静姝道:「姝姐儿快来给祖父磕头。」 宋廷瑄一生都活在宋老爷子的庇护之下,如今他最大的靠山没了,正是六神无主的时候。 静姝依言在蒲团上跪了下来,朝着宋老爷子磕了三个响头,那边尤氏似是身子还没痊愈,只由沈云薇扶着,歪歪的靠在她身上,见了静姝便开口道:「姝姐儿可要多磕几个头,老爷子走的时候,全家人都在,就你一个不在身边……」 说的竟像是静姝故意不回来一样,都到了这个时候,尤氏还只顾着要搓磨自己一回吗? 静姝眉眼中透出一丝厉色,却是开口道:「母亲在祖父跟前这么说,是想让祖父死不瞑目吗?祖父都已经去了,母亲还想以此称口舌之快吗?」 「你……」尤氏何时见过静姝这般模样,竟像是一只平时极为温顺的小猫,忽然间亮出了它的尖牙利爪一样,一下子让她连话都不知怎么回,一旁的沈云薇只开口道:「母亲又没有说错,四妹妹何必如此。」 静姝不想再和她们争执,只垂眸跪在宋老爷子的跟前。 「够了……」一旁的宋廷瑄却忽然开口,冷冷的看了尤氏一眼,丢下一句话道:「在老太爷面前,都少说两句吧。」 尤氏哪里想到连宋廷瑄都会用这种口气对自己说话,一时有些语塞,正这时候,外头忽然有人走了进来,神色游移的看着众人,表情很是纠结,却迟迟不开口说话。 「到底怎么回事?」宋老太太忍不住开口问道。 第69章 那婆子犹豫了片刻,终究一咬牙,拧眉道:「回……回老太太,三……三皇子带着太医来了。」 当今圣子嗣单薄,膝下哺育成年的,不过只有两位皇子,从没有听说过有一个三皇子的…… 静姝微微一愣,旋即彻底明白了过来。 这一世的宋景行,终究是认祖归宗了。 回话的婆子说完这一句便低下了头,不敢再看房中的众人,从前宋家的大少爷,忽然之间成了当今三皇子,连她这个下人都尚且一时间无法接受,更别说这房里的人,曾经都是那人的至亲。 宋老太太的情绪有些激动,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前两步道:「他来做什么!」 她心里应该是恨极了,虽然知道这些事情都是上一辈的人造成的。 但那毕竟是她从小疼到大的孙子,如今竟不知要用什么心情去见他。 静姝急忙起身扶住宋老太太有些摇晃的身形,小声安抚道:「祖母,你别这样……」 说到最后鼻子一酸,眼泪便没忍住落了下来。 宋老太太亦是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已是满目沧桑,缓缓对那传话的婆子道:「你去回三皇子,就说家中长辈新丧,实在没有空见相见,请他回吧。」 人已经死了,现在做什么都晚了。 那婆子得了回话,便转身离去,一旁刚才吃瘪了的尤氏却拉了拉宋廷瑄的袖子,小声道:「人家是三皇子,难道就这么让他走了……」 如今宋家失了宋老爷子这棵大树,正是要找新靠山的时候,宋家怎么说也养了宋景行十几年,总不至于连这点恩情都不念? 尤氏一想到这些,只又继续道:「你出去见一见,好歹别让人吃闭门羹。」 尤氏的声音虽小,一旁的沈云薇却听了个真切,眼神顿时闪了闪,忍不住开口道:「父亲,母亲说的……」 「住口!」她一个「对」字还没说出口,宋老太太却再也忍不下去了。 宋老爷子尸骨未寒,他是怎么死的,难道他们不清楚吗? 还不是因为被这件事情给气的……不管宋景行如今是三皇子,哪怕他将来做了皇帝,他们宋家也绝不会粘他半点的光。 「你们听着,三皇子和我们宋家没有任何关系,从前的宋家大少爷宋景行已经死了!」 宋老太太视线凌厉的扫着下跪的众人,最后落在了尤氏的身上。 尤氏被她看得后背发冷,慌忙又低下头去,过了片刻才讪讪道:「我是怕……怕这样得罪了三皇子,将来……」 宋老太太却道:「得罪他的人是我,又不是你,你怕什么?」 此时就连宋廷瑄的额头上都冒出了冷汗来,忍不住用袖子擦了又擦。 宋老太爷的丧事办的很风光,京城大小官员几乎都来吊唁,礼部还拟了他的谥号,定为文忠,他一生两袖清风、忠心耿耿,也确实担得起这样的称号,只是死后哀荣,又有什么用呢! 静姝表情木然的送走了一批来吊唁的亲友,又回到灵堂之上。 一连串的打击,加上几日的劳碌,宋老太太终究年迈,这两天已是起不来身了,所有的事情便都交给了林氏操办。 静姝找了个蒲团,靠在墙角坐下,看着那漆黑的棺木发呆。 这棺椁的款式,竟和前世用来装殓谢昭的是一样的,有那么一瞬间,静姝甚至觉得,她好像回到了那一年,谢昭身死的时候。 那时候她明明是恨极了谢昭的,可是他死后,她的心却疼的像被剜去了一块。 谢昭入葬的那一天,她眼看着那些人把他的棺木抬起,从谢家的大门出去,她追着他们跑了一路,在门口的时候被绊倒,她听见谢老夫人站在她身后道:「够了,宋静姝,你够了。」 不知不觉眼眶又红了起来,静姝回过神来,听见几个丫鬟正扶着一位哭晕过去的女子喊道:「姨奶奶、姨奶奶……」 这是宋老爷子的妾侍,十八岁被宋老太太买进门。 如今一晃,竟也过了快二十年了,然而三十多岁,对一个女人来说还不算暮年,她今后的又要怎么过呢? 这个时代对于女人太过苛刻,而她却依旧是幸运的那一个,生于官宦世家。 若是好好经营,又未尝不能拥有一个圆满的人生呢。 第70章 只可惜前世的她,终是因愚蠢葬送了一切。 「你们几个扶姨奶奶回房休息。」静姝打发了丫鬟把人送走,四下里环顾了一圈,几日下来,早有些人扛不住了,如今灵堂中侯着的,也不过就还剩几个奴仆。 二老爷宋廷瑄和三老爷宋廷玠忙着外头的事情,自然是很少进来的。 饶是如此,宋廷瑄这两日也推说身子不适,好多待人接物的事情竟都交由了宋景坤处理。 谁知这看似木讷的儿子,做起事情竟也井井有条,倒是让宋廷瑄有些出乎意料。 静姝却不觉得奇怪,虽然宋景坤在她跟前没露出过什么马脚来。 但她心里已经有几分笃定,宋景坤应该不像是他表面表现出来的那样愚钝。 外院的唢呐声又响了起来,门外又来了吊唁的人,比起前几日络绎不绝,这两日来吊唁的人已经少了很多,静姝便强打着精神起来。 她在浦团上坐得有些久了,小腿微微发涨,静姝弯腰轻轻的垂了两下,抬起头的时候,便瞧见谢昭从垂花门外进来。 这灵堂左右的隔扇都下了,正对着垂花门,谢昭才一进门,便瞧见了那扶着墙壁从蒲团上勉强站起来的人。 身影单薄瘦小,他甚至看不清她的五官容貌,但心却跟着这一幕紧了紧。 按上辈子的剧情,宋老爷子应当是还有几年阳寿的。 但那时候宋家式微,宋老爷子又卷入了朝廷纷争,死的时候甚是凄凉。 如今这样去了,晚节得保,对于宋老爷子来说,兴许也算是一种解脱。 谢昭的思绪还没拉回来,静姝已经迎到了庑廊下。 她穿着一身缟素,长发挽成了一双垂髻,两边都簪着白花,只是比那花更苍白的,是她的脸色。 「先生……」静姝见谢昭上了台阶,只微微福了福身子,前几日早有谢家的管事来过一回了,以谢家同她家的关系,就算谢昭不亲自来,也算不上失礼,但谢昭毕竟还是过来了。 谢昭朝静姝点了点头,视线从她的裙摆上稍稍扫过,静姝的腿脚还有些发麻,走路便有些僵硬。 但她仍旧跟在谢昭的身侧,把丫鬟递过来的香呈给谢昭。 谢昭便接了那一柱香,三拜之后恭恭敬敬的递给身旁的小厮,插入灵位前的狻猊香炉里。 静姝站在一旁鞠躬回礼,这样的事情做的多了,连脸上的表情都是麻木的。 谢昭仍是不说话,因为不知道要说什么,这几日就连朝廷都有所震动,皇室一下子多了一位皇子,这可不是一般的小事情。 「茶好了,请谢先生去偏厅小坐一会儿。」先开口说话的是静姝,这一处灵堂宽敞,左右边隔出来做了偏厅,供前来吊唁的亲友休憩。 谢昭点了点头,跟着丫鬟往偏厅去,他走了两步却回过头来,看着正要下跪的静姝道:「静姝,你过来陪我坐一会儿。」 静姝的动作一滞,抬起头有些讶异的看了谢昭一眼,终究是点了点头。 这好像是谢昭第一次对自己直呼其名,从前即便两人师徒相称,他也总是喊自己「四姑娘」,或者直接说「你」,他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喊过自己,但这一声,却如此柔软,好像有一双手,轻轻的拂过了静姝的心口,让她感到很平静。 静姝记得,前世自己刚嫁给谢昭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喊自己的。 可是后来不知为什么,他只喊自己「夫人」,却不再喊自己的闺名了。 谢昭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但他很快便装作无事的离开,只留下静姝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过了片刻,静姝才跟了过去,在谢昭对面的靠背椅上坐下。 她才坐下来,就忍不住用手锤了锤腿,等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谢昭已经喝完了一盏茶,眼神落在她的身上。 静姝很想让自己表现的坚强一些,事实上,这样的事情她前世已经经历过了,她以为自己可以很轻易的接受宋老爷子离去这件事情。 但她发现,自己甚至比前世更加伤心,因为她是多么的希望,前世自己所造成的那些过失,可以一件件的得以弥补。 但这一切似乎都没有往好的方面发展,宋老爷子死了,宋家很快就会成为一盘散沙。 可静姝就是不想在谢昭面前落泪,于是她抬起头,深吸一口气,将眼底的泪意隐藏,冲他道:「先生今日怎么过来这里了,没有去碧月湖吗?」 第71章 谢昭这才想起,原来今日便是三月三了,可他竟早已经忘了这件事情。 一时居然有些无言以对,谢昭忍不住苦笑了一声,自嘲道:「我竟忘了。」 可是这么重要的日子,他怎么就忘了呢?难怪今早出门的时候,谢老夫人竟也没有问他要去哪里,大约料定了他去的是碧月湖。 一想到一会儿回去,谢老夫人必定是要万分期待的盘问他一番,谢昭的表情就有些尴尬了。 静姝何时瞧见过谢昭这幅模样,面对所有的事情,谢昭好像从来都是游刃有余、从容不迫的,唯独没瞧见过他这火烧眉毛的样子,一时倒是让静姝觉得有些好笑。 「谢先生一会儿回去,该不好向老夫人交代了吧?」静姝只故意戳穿他,眉眼中似还透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狡黠:「这么重要的事情,先生怎么就忘了呢!」 谢昭原是有些犯愁的,但瞧见静姝因此破涕为笑,心情也一下子好了不少,他其实并没有想要成亲的打算。 因此那碧月湖去不去,也是无所谓的,只是这件事情终究还没来得及跟谢老夫人明说,将来只怕是要费一番唇舌了。 谢昭并不想娶妻生子,前世他也有过两次婚姻。 但那两次都在谢昭的心中留下了不小的阴影,他对婚姻一事已是有了心结,不知如何对待,亦无法再真心对待。 而今惟愿能不要重蹈前世的覆辙,和静姝各自安好。 谢昭想到这里,表情便有些黯淡,只默默端起了手边的茶盏,低头时才发现里面的茶已经喝完了。 静姝微微一愣,旋即便亲自起身帮他续茶,但她的腿麻还没有好,竟然一时间没有站稳。 眼看着就要跌倒在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了静姝的手腕。 静姝抬起头,视线撞入谢昭幽深的目光中,那眼神太暗,也太深邃,蓦地让静姝心口一阵刺痛。 她急忙垂下眸子,那人的手却还没有松开,清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但并不妨碍这仍旧是一双充满力量的,能让人安心的手。 谢昭怔了片刻,才松开了握住静姝手腕的大掌,少女肤若凝脂,只是方才那情急之下的堪堪一握,手腕上便多了一圈红印,谢昭看着那圈红痕,一时竟有些失神。他竟忘了,静姝的身子,仍是同前世一般的。 静姝更是有些不好意思,她这人就是这样,肤色是最白皙不过的,却也娇气的很,只要轻轻一碰,上面就会落下红痕,让人看着,倒像是受了不小的伤一样。 眼见着谢昭的视线仍落在自己手腕上,静姝忙把袖子拢了拢,拿起一旁的茶盘,把空了的茶杯放在上头,转身吩咐道:「你们再去沏一杯茶来,要用我平日喝的,不是待客的茶。」 最近宋家人来人往,待客用的茶自然是不如她平日喝的茶容易人口。 谢昭这时候已是神色如常,他抬头往隔扇外看了一眼,今日阳光明媚、空气中夹杂着檀香和草木的馨香。 此时的碧月湖想必一定是百花争妍、群芳斗艳,但如今的宋家,却让人有一种落日垂暮之感。 眼前的少女依然静坐在自己面前,方才她脸上的那一抹笑意早已经不知去向,她低着头,拧着掌心里的帕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这样的深宅大院,可有一个至亲的人,能给她几句温言软语,安慰她失去至亲的痛楚呢? 「静姝……」谢昭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只又轻轻的唤了一遍她的闺名。 静姝的肩头微微颤抖了两下,一滴眼泪梭然从眸中夺眶而出,她本以为自己的泪已经落尽了。 但没有想到,在这人面前,她竟然会这般无法控制的失态。 掌心的手绢越绞越紧,静姝抽噎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这样,祖父他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的……」 她一遍遍的重复着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和前世完全两样了?她只是想做一点点小小的改变而已…… 「先生,我是不是错了,我不应该从扬州回来,只要我安安心心住在扬州,这一切就不会发生,祖父就不会出事。」一切的错误,放佛都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傻丫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谢昭叹息着,这句话既是对静姝说的,又好像是对他自己说的。 第72章 他又何尝不是,在睁眼的那一刻,便想着要过和前世不一样的人生呢。 但静姝终究没有听出谢昭的弦外之意,正如谢昭也没有体会出静姝话中的含义。 不过静姝很快就停下了哭泣,外头的唢呐声响了,又有客人前来吊唁。 静姝慌忙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刚刚哭的眼圈还有点肿,眼梢带着一抹薄红,衬着她那张白皙无暇的脸,越发让人移不开眼睛。 外头的婆子已经进来通报,说是三皇子府上的人前来吊唁。 静姝惊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就看见一行人已经从垂花门外进来了,为首的那一位,正是宋景行。 开门办丧事,哪怕是路边不认识的人,只要他有凭吊之心,都可以进来为逝者上一柱香,自然没有拦着他们不让进来的道理。 那婆子见了静姝的反应,只嗫嚅道:「外头看门的不知道,老奴出去时候,他们已经进来了。」 「没事……」静姝示意她退下,宋景行既然想来,总归是有办法来的,他们想拦也拦不住,她顿了顿,又开口道:「只是别让老太太知道了。」 宋老太太还在气头上,身子骨又不好,还是瞒着她比较好。 「先生在这里稍坐一会儿,静姝去去就来。」静姝转身,朝谢昭福了福身子,复又站起来,低头把衣裙抚平,将脊背挺得笔直的,这才同侯在一旁的丫鬟道:「我们出去迎一迎三皇子。」 宋景行已经进了灵堂,他穿着银灰色四爪金龙蟒袍,预示着他高贵的皇室身份,眼神却是从没有过的冷,他看着眼前的黑漆烫金牌位,眼尾也有一丝红。 静姝记得,宋景行头疼病犯的时候,眼角就会有这样妖冶的红。 他就这样冷冷淡淡的看着那牌位,转过头来的时候,才看见静姝正手持着一柱香,送到他的面前。 那双灵动清澈的眸子看着他,眼底似乎还透着讥笑与怨恨,好像再说:你敢吗?你敢给祖父上香吗? 宋景行忍不住避开了这种眼神,从静姝的手中接过了香,往前两步插进了牌位前的香炉中。 有一段烟灰忽然落下,烫在他劲瘦的手背上,他收回了手,藏在自己身后,不让人发现他此时的狼狈。 「香上过了,三皇子请回吧。」静姝只淡然开口道。 宋景行却没有走的意思,被烫伤的手上传来微微的刺痛,他咬着牙道:「四妹妹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偏厅门口挂着不到头的寿帘,他能看见里头坐着一个穿皂靴的男子,而谢家的马车,此时也正等在门外。 他做了那么多,不就是为了眼前这个人吗? 为什么她什么都感觉不到,还要跟谢昭走的那么近呢? 他不过就是想要一个可以和她光明正大在一起的身份而已,这有什么错! 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能为他考虑考虑?他的母亲要出家为尼,而从小将他教养长大的祖父更是因此撒手人寰! 他错了吗?他真的错了吗? 不…… 他绝不承认,也绝不认输! 「四妹妹。」宋景行看着他,太阳穴突突的跳着,那一抹薄红在眼尾扩散。 但他还是坚持道:「我连你的一杯茶都喝不到了吗?」 静姝平静的看了他一眼,转身吩咐道:「紫苏,去给三皇子沏茶。」 她抬起头,眼神看着宋老爷子的牌位道:「你这杯茶是宋家给的,不是我给的。」 宋景行也进了偏厅,现在应该叫做三皇子萧景行。 谢昭见他进来,只站起来,向他拱了拱手,他是太子伴读,和太子尚且是以兄弟相称的,对萧景行行这个礼数,便也不算失礼了。 那人却只是朝他轻微的点了点头,眉心依旧拧着。 丫鬟已经把茶端了进来,静姝亲手将茶送到萧景行的跟前,送上去的时候,却正巧露出了她那一截带着指印的手腕。 这一看就是被人牵扯而造成的,可在这府上,谁敢这样对静姝呢? 萧景行的视线已然落在了谢昭的身上。 「谢先生今日怎么会在这里?」他微微挑眉,三月三乃是大魏一年一度的踏青之日,今日的碧月湖必定是游人如织,美女如云的,就连他那个皇帝老爹,还鼓动着他往碧月湖走走。 第73章 若是瞧上了哪家的姑娘,也好一道圣旨把她聘为王妃。 作为尚未婚配的京城才子,这样的日子谢昭不去,显然是很不合理的。 可他偏偏就没有去,也偏偏和他一样,来了宋家。 「三皇子不是也在这里吗?」 谢昭慢条斯理的端起茶盏,白玉色的茶杯上描绘的是牛郎织女图,他的指腹轻柔的拂过上面的图案,低头看着盏中淡清的茶色,他这一杯和萧景行的那一杯茶是不同的。 静姝却显然没有什么心思陪他们打机锋,只垂眸坐在一旁,她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好好睡觉了,此时沾到凳子上,全身都放松了几分,只觉得有些昏昏欲睡。 「是大堂兄回来了吗?」她还没来得及打个瞌睡,便听见了外面清脆的叫喊声,静姝勉强打起精神,就看见沈云薇从隔扇外经过,不过片刻就进了这偏厅来。 她倒是精神奕奕得很,尤氏心疼她身子孱弱。 不过陪了一个晚上,便让她回去休息,这几日宾客少了,沈云薇更是连来都很少来。 不过每日应卯似的过来上一柱香,而今日显然还没到她过来上香的时辰呢! 这个沈云薇,向来是贪多嚼不烂的性子,前世一心算计自己的亲事,如今见萧景行认祖归宗了,大概以为自己很快就能当上王妃了! 萧景行看见沈云薇就皱了皱眉心,但那人似乎完全没有瞧出别人对她的反感来,仍旧笑着走到萧景行的面前道:「大堂兄,那日不让你进门,是老太太的意思,我知道你是一早就想来看望祖父的。」 静姝已经有些听不下去了,但以她的身份,终究不好当众训斥沈云薇,正这时候,忽听一旁的谢昭开口道:「三皇子是何时有了这样一位堂妹的?在下竟然不知。」 萧景行便冷笑道:「她认错人了,我又怎么会是这位沈姑娘的大堂兄呢!」 萧景行一旦认祖归宗,对于原来这个宋家大少爷的身份必定是讳莫如深的。 况且就算他还顾念旧情,沈云薇也不姓宋,她以为这样就能和他拉近关系,那真是大错特错了。 沈云薇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的,看见静姝坐在一旁不说话,也不好意思对她发作,便同一旁的丫鬟大声道:「你怎么能沏这样的茶给三皇子喝呢?快去重新沏一杯好茶来。」 她倒是随机应变得很,已经把称呼从大堂兄改成了三皇子。 静姝却在这时候开口道:「三皇子说要喝一杯茶,如今茶已经喝过,三皇子也该请回了。」 她竟然是对着萧景行下逐客令了。然而萧景行却笑了起来,静姝一向谨小慎微,在他面前更是胆小的像只鹌鹑,是谁给了她这样的胆子,敢让她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 他挑了挑眉峰,看向一旁的谢昭。 她尽然把谢昭当成是她的靠山了吗?萧景行觉得甚是好笑,她难道会喜欢谢昭? 上辈子明明是谢昭强娶了她,她心里何时有过他? 真是可笑! 「四妹妹说的不错,我的确已经喝完了这盏茶,也的确该走了。」 萧景行从善如流的站了起来,看向谢昭道:「谢兄不如一起?碧月湖的春游想来还没结束,说不定那边还有心仪的姑娘等着谢兄……」 谢昭不等萧景行说完,便已经起身道:「请吧……」他稍稍侧身,给萧景行让出一条去路,让他走在自己前头。 门外阳光正好,谢昭的眼神却有些阴沉,所有的一切已经朝着和前世不同的方向发展了,眼前的宋景行已经完全不是前世的宋景行了。 但他记住了一件事情,萧景行看静姝的眼神中,竟带着一丝炽热的焰火。 谢昭回家的时候,谢老夫人将将才用过午膳。听说谢昭回来了,老夫人兴致勃勃的把他喊到了松鹤院。 谢老夫人看着他从外头进来,期待的眼神渐渐拢上了失望,她终究是叹了一口气道:「你没有去碧月湖,对吗?」 谢昭垂眸不语,他穿着月白长衫,一幅素雅的装扮,实在不像是出去游玩的。 「阿昭……」谢老夫人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自从你为你父亲守孝回来之后,好像变了一个人。」 知子莫若母,若是连这样的变化都看不出来,那她也枉为人母了。 第74章 「你为什么不想成亲?」谢老夫人直截了当的问出了口。 谢昭在别人眼中或许是冠盖京华的天之骄子,但谢老夫人知道,他也不过就是稍稍比别人聪慧一些,那些人前的光彩,都是他在人后一点点努力而来。 她这个儿子没有什么过人之处,有的只是一颗仁厚的赤子之心。 「母……母亲。」谢昭竟一时无言以对,他本来也是想和谢老夫人坦白的,但没想到谢老夫人竟然比他早了一步。 谢老夫人却是看着他,不等他再说什么,继续问道:「你明明喜欢宋家那小姑娘,又为什么要收她做女学生呢?」 大魏礼教严苛,先生若是和女学生传出些什么来,终究也不是什么风雅之事,他这样做,又分明是不想让自己对静姝有什么非分之想。 「我……」连谢老夫人都已经看出来了,谢昭闭了闭眼,简直无法面对这样不堪的自己,他真的对静姝仍旧有余情未了吗? 她曾是那样的恨自己,那种厌恶的眼神,让自己痛彻心扉,仿如鸩毒入喉,肠穿肚烂,让他的五脏六腑都痛到窒息。 谢昭的指甲已经掐进了掌心,他想用疼痛往自己变得清醒一些,他和静姝终究不会再有可能了,他只不过是想看着她安然长大,不要想前世一般误入歧途,最后害人害己而已。 「阿昭啊!」谢老夫人看着他,满眼的心疼,终究叹了一口气道:「如兰已经告诉我,她为什么要接赵品兰入宫了。」 她的眉峰拧成一个川字,咬着牙道:「如兰从小就仰慕你,她绝对不会做拆散你姻缘的事情,我原本还有些怨她,这京城家世清贵的姑娘又何止赵品兰一个,她为何非要选她,如今却都真相大白了。」 谢昭拢在袖中的手指仍旧没有松开,他又如何能告诉谢老夫人,前世他娶了赵品兰,也曾真心对待过她,但最终留下的只有遗憾而已。 「母亲,儿子不想成亲。」谢昭屈膝跪下,堪堪把这句话挤出齿缝,他本以为这句话很难说出口,可一旦说了出来,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如释重负,重生以来的纠结和压力好像一下子都释放了,让他浑身轻松。 「你……你……」谢老夫人喃喃道:「你终于还是说出口了。」 她说的不是「你怎么能这么说!」而是「你终于还是说出口了。」她早料定了谢昭有这样的心思。 谢老夫人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她这一辈子只有一双儿女,因此也把全部的爱给了他们。 无论谢昭说出什么话来,她都是愿意尝试着去接受,过了好片刻,她才开口道:「你如今也不小了,你的亲事,我从此便不再插手,将来你若回心转意了,我这里也有一早就帮你备下的彩礼。」 「谢母亲。」谢昭垂眸,恭恭敬敬的朝着谢老夫人磕了三个响头。 外头刚刚下过一场雨,巷子里传来小贩卖杏花的叫卖声。 静姝服侍着宋老太太喝了药,又递了一杯清茶给她漱嘴,宋老爷子的丧事总算是操持好了。 如今棺椁停放在西北角的小祠堂里,只等着过几日他们扶棺回乡,宋老爷子就可以入土为安了。 「老太太,二太太和三太太过来了。」外头丫鬟进来回话。 宋老太太一下子竟像是老了十岁,一向看着显年轻的圆盘子里上满是皱纹,她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道:「请她们进来吧。」 老太太难得喊了尤氏和林氏一起过来,想必是有事情要商议,静姝便自己的站了起来,正要告退,却被老太太拦住了道:「姝姐儿别走,你也留下来听一听。」 这几日宋家不太安稳,她前日恍惚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说是有人想要分家,也不知道这话是从哪一房传出来的,只是如今想必是连老太太也知道了,这才会把两人都叫了过来。 分家是早晚的事情,只是如今宋老爷子才撒手,老太太也都还安然在世,现在就提分家的事情,实在让人心寒。 「媳妇给老太太请安。」 说话间尤氏和林氏便已经走了进来,两人顿时被这房里的药味熏的皱了皱眉心。 按说老太太病着,合该让她们当儿媳妇的来服侍,可尤氏自己身子骨都还没调理好,自然是过不来的;而林氏如今掌管中馈,更是没有空闲。 两个庶出的姑娘又胆小,不常在老太太跟前尽孝;沈云薇只是应景、另外两个又小,因此服侍老太太的重任,便落在了静姝一个人身上。 第75章 宋老太太点了点头,示意她们都坐下,这才开口道:「听说你们想分家了,今儿咱就把这事情说一说。」 尤氏和林氏谁也没料到,老太太竟连个马虎眼也没打,就直接跟她们提起了这件事情。 虽说她们两人心里都有这个想法,但也不过就私下里和自己靠得住的管事婆子说起过,这事情是怎么传到宋老太太耳中的,两人也确实不得而知。 如今见宋老太太先开了这口,她俩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林氏只慌忙道:「老太太这说的什么话,好好的分什么家!」 她往尤氏那边扫了一眼,坚信这想法必定是尤氏先透露出来的。 毕竟现在在宋家掌中馈的人是自己,她虽然有心分家,从这个树倒猢狲散的家里单出去过,但也不急在一时。 尤氏被林氏一眼睨过来,心里也有几分不爽快,她一开始确实有分家的意思。 可后来一想,又觉得此时分家实在太不明智,二房有四个闺女,可三房却只有两个闺女。 如今三个大的都还没出阁,若是分了家,那这嫁妆必定是只能二房自己来操办。 宋静姝也就算了,她有何氏给她留下的体己,再加上老太太的添补,到时候必定是风光无限的。 可她的薇姐儿要怎么办呢?她是寡妇再嫁,原先的那些嫁妆早就在沈家糟蹋的差不多了。 如今多年俭省,也不过就那么些体己,她还有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庶出的宋景坤。 这么一想,现在分家,实在是大大的吃亏,总要等到三个丫头都出阁了,宋景坤也娶了妻,到时候再同三房分家,那时候自己才不吃亏呢! 可如今宋老太爷才走,三个丫头出阁那也是要三年之后的事情了,这三年若还是让林氏管家,也不知道她要贪多少油水,尤氏一时只觉得自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竟想不到一个两全之策来,只蹙眉道:「老太太好好的怎么提起这个事情,真是折杀媳妇了,老太爷刚走,就闹着分家,让人看着笑话。」 宋老太太却仍旧是一本正经模样,脸上表情严肃。以前宋老爷在的时候,宋老爷子就是她的主心骨。 因此家里家外的,她但凡能睁一眼闭一眼的事情,都不屑多管; 可现在主心骨没有了,这些事情便由不得她自己要放在心上了。 「我都不怕让人笑话,你们怕什么,分家吧!」宋老太太掌心搭在跟前的龙头拐上,轻轻敲了敲地面道:「老爷子走了,我也一把年纪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跟着去了,没得把这些事情都解决了,我也好安心回通州老家养老去。」 这话一说出口,尤氏和林氏俱惊讶道:「老太太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不回京城来了吗?」 就连坐在一旁的静姝都忍不住直了直身子,正要说话,又被宋老太太安抚了下来道:「我年纪大了,也经不起折腾,这次回了通州老家,就不打算回京来了,所以这京城的事情,还是先安排好了才行。」 林氏心里却是暗暗窃喜,宋老太太这样说,意思就是没想着把她们也留在通州,要知道知道通州虽然也算得上繁华,但和京城还是不能比的。 况且听老太太的口气,倒像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这对三房来说,的确是一件好事。 「既然这是老太太的意思,那媳妇自然不敢忤逆,一切就听老太太的安排。」林氏已然表了态。 宋老太太便问尤氏道:「老二媳妇,你怎么看?」 「我……」尤氏自然不想现在分家,可林氏都答应了,她要是死活不答应,岂不是一下子就被人瞧见了心中的龌龊,尤氏只好跟着道:「我也听老太太的。」 静姝的心这才慢慢平静了下来,想来要分家的话不是外头传进来的,而是宋老太太深思熟虑过的。 「如今家里只有你们两房,按说一房各分一半,这样是最公道的。 但老二媳妇还有个薇丫头,虽说是她带过来的,终究我们家是把她当亲闺女养的。 所以二房比三房多了个丫头,因此我便把姝丫头单提出来,以后姝丫头嫁人,开销嫁妆不从二房走,都算我的。」 老太太这话听起来极为公道,但尤氏和林氏何尝不知道,宋家虽说家底丰厚,可老太太的体己也是不少的。 第76章 这么说来,老太太的东西,她们将来都指望不上了吗? 好在宋老太太又继续道:「家里的孩子都是我的亲孙子亲孙女,等他们娶妻出阁的时候,我自然也有添补,这是后话了。 眼前就先这么定了,我这几日已将外头的铺子、田庄、房契整理过一遍,放到了两个楠木匣中,你们自己选,选中哪一份,匣子里的那些东西就是你们的。」 她才把话说完,房里的丫鬟便捧了两个匣子出来,一左一右的放在了宋老太太跟前的茶几上。 静姝暗暗称赞,前世她只觉得宋老太太温厚随和,却从不知道她有这样的心计。 如今把东西装成等份让尤氏和林氏抓阄,谁都想着要相对多一点的那份,可到底谁能拿到,终究只能看运气,倒是怎么也怨不到老太太的身上了。 两人都抱着自己能交好运的心思,自然都点头道:「那就听老太太的。」 宋老太太点了点头,伸手抚着匣子的边缘,上好的楠木雕花匣子,因有了年岁,看上去油光可鉴,老太太叹了一口气,看向尤氏道:「老二媳妇,你先过来挑吧。」 尤氏这时候却有些胆怯,虽说老太太向来是公正的,但涉及家产分配,田产铺子总有些出入,万一她正巧抽到了少的那一份呢? 尤氏这时候都有些后悔了,她不应该答应分家的,这时候分家,她实在是吃了大亏的! 虽然把宋静姝给单出去了,可宋静姝有何氏的体己,她也从未想过自己会贴钱给她置办嫁妆,这一局她真是输得彻底了! 「这……」尤氏游移道:「还是让三婶先去选吧,我好歹是做嫂子的。」 林氏又如何不知道尤氏心里想的什么花样心思,现在分家。 对于她来说虽然是少捞了一些油水,可到底以后不用再照管整个宋家的破事儿了,林氏一想起这些,心情便好了不少,只站起来不客气道:「既然二嫂子谦让,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个匣子一模一样,看不出任何区别,林氏便走过去,指了指放在她那半边的匣子道:「媳妇就选这一个吧。」 宋老太太点了点头,丫鬟只捧了匣子,送给了林氏身后的小丫鬟。 尤氏眉心紧了紧,眼神落在那被拿走的匣子上,又转回仍旧放在茶几上的那一只,心中默念了几遍阿弥陀佛。 静姝都快被尤氏的小动作给逗乐了,尤氏一辈子都是这么小家子气,难怪养出来的沈云薇也是如此。 宋老太太没在意尤氏的表情,只同静姝道:「把剩下的这个给你母亲送去。」 静姝点了点头,便上前捧了匣子,送到尤氏的跟前,特意笑的灿烂道:「母亲,这是你的那份。」 尤氏心里七上八下的,忙让丫鬟接了,又道:「媳妇谢过老太太。」 宋老太太说完这些,却像是累了,只挥挥手道:「你们回去吧,过两日便要回乡,也好准备准备行李了。」 林氏心里落下了一块大石头,正想着回去看看那匣子里的东西,少不得就起身告退了,尤氏却有些不爽快。 但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也只好端着笑同林氏一起走了。 两人才出了鸿福堂,尤氏便喊住了林氏道:「三婶好算计,如今都已经掌了中馈了,还这么急着分家,也不怕别人笑话吗?」 林氏转身看了尤氏一眼,冷笑道:「二嫂子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姝丫头的嫁妆都不从二房账上走了,二嫂还想怎样? 她一个二房的嫡女,将来出阁不花二房一钱银子,二嫂子就不怕人笑话了?」 「你……」尤氏论口舌,哪里是林氏的对手,被人一下子就捏住了软肋,咬牙道:「这也是老太太的意思……」 尤氏越说越觉得憋屈,这事情她实在没落到好处,老太太的体己,将来百年以后还不是二房均分的。 如今倒只便宜给了一个要出阁的宋静姝,这让尤氏怎么能咽下这口气! 林氏只冷笑道:「是啊,都是二嫂子办的好事儿,二嫂子平日里要是多姝丫头多尽尽心,又何愁分不到老太太的体己呢?如今倒是连累的我们三房跟你一起受罪!」 「你!你你……」尤氏被林氏的话气的倒仰叉,险些喘不上气来,又想着分家以后反正各自不见,这才稍稍的平静了下来。 第77章 静姝撒了一把苏合香到狻猊香炉里,好去一去这房里的药味。 她倒不是嫌弃这药味太冲,只是觉得住人的房间里药味重,总不是什么好兆头。 宋老太太靠在次间的炕上闭目养神,听见静姝忙前忙后的脚步声,只睁了睁眼,看着她道:「你这丫头,倒也沉得住气,怎么就不问我为什么急着分家呢?」 静姝心里又何尝不知道,宋老爷子一走,宋家便如树倒猢狲散,分家是早晚的事情,倒不如趁着老太太身子还硬朗,一次头说清楚,也省得以后兄弟阋墙,闹出些家丑让人笑话。 但最最最要紧的,其实都不是这些,而是……自己的亲事。 「祖母是心疼我。」静姝只低头道,她自然不会在宋老太太跟前说尤氏待她不好。 但好不好也就那么回事儿,宋老太太不聋不瞎,又如何看不出来呢,因此若想让尤氏对她的亲事上心,那就等于三十夜晚上盼月亮—— 没指望,但若是不分家,同样身为宋家的儿孙辈,老太太必定是要一视同仁的,因此她能给静姝的东西,也就有限了。 只有把静姝单出来,才能堵住两房人的嘴,让她们谁也没脸喊吃亏,她也可以尽可能的,把自己的东西留给静姝。 「祖母,其实母亲留给我的东西已经很多……」静姝心下感激,便想起当时离开扬州时候,何老太太给她的承诺,又道:「我外祖母家还留着给我的东西,我将来……」 她的话还没说完,宋老太太却摆摆手道:「我知道你不缺银子,也知道你外祖家财大气粗。 可你毕竟是我们宋家的闺女,我又怎么能亏待了你,况且你要嫁的人家……」 老太太实在有些担忧,宋老爷子一去,宋家在京城的地位一落千丈,那康定侯府若不悔婚也就罢了,若是是悔婚,宋家究竟也没有别的办法。 如今的宋家,还有什么可让人指望的呢?要是静姝的嫁妆单子好看些,对方看在那么多嫁妆的份上。 说不定这亲事还能保下,那她也算落下了心头的一块大石头了。 「祖母,我不想嫁去康定侯府。」静姝咬了咬牙,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来:「以前有祖父在,我嫁过去,他们看在祖父的面子上,自然是会对我厚待几分的,可是现在……」 静姝低着头,蹙起一双秀眉,咬着唇瓣道:「现在康定侯府指不定在想着怎么退婚了。」 宋老太太如何不知道静姝说的有道理,但单论这一门婚事,实在是好的,有什么能比嫁入侯门更让一个女人值得骄傲的呢? 因此宋老太太觉得,只要康定侯府不松口,他们宋家是绝对不会自己透露出退亲的意思的。 「他们一日不开口,我们便当作一日不知道,这亲事是你母亲帮你定下的,我也不想将来去了下头,不好跟她交代。」 宋老太太只叹息道,何氏走的早,她生前也就为静姝张罗了这么一门亲事,若是能顺她的心意,那自然是最好的。 静姝并不想忤逆了老太太,也不能把前世的事情同老太太说,好在如今宋老爷子刚去,她还要守三年的孝。 若是康定侯真的能耐心等上三年都不向宋家提起退亲,那也算诚意可嘉了。 船到桥头自然直,这时候想这些还为时过早。 「我听祖母的。」静姝终究还是顺着老太太的意思。 房里头一时安静了起来,外头却传来一声声喜庆的唢呐声,那声音由远及近,从宋家后街的巷子里经过,静姝见老太太又闭上了眼睛,索性走到了庑廊下,招来一个丫鬟问道:「外头怎么回事,这么热闹?」 那丫鬟便回道:「周大人家的二少爷中了进士,今日正是礼部来送报喜的日子,敲锣打鼓,热闹了一早上了。」 静姝捏着帕子的掌心紧了紧,若是没有记错,前世的这个时候,她虽然身在扬州,却也知道宋景行中了探花,宋老爷子大喜,请了戏班子热闹了整整三天,在门口撒了九九八十一框的喜钱。 静姝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只吩咐下去道:「把后门关紧一点,别吵着老太太休息了。」 一窗之隔的房内,宋老太太单手支颐,仍在闭目养神,脸上却不知不觉淌下泪来。 静姝听着那锣鼓声渐渐远了,仍旧在廊下站了半日,心里却想着:也不知道礼部的喜报有没有送去了谢家,谢昭不是还像前世一样,能一举夺魁。 第78章 喜报发到谢家的时候,谢老夫人正在修剪窗台上的一株建兰,那兰花有一株开的正娇艳,底下却藏着两个已经枯萎的小花苞。 若是不细心,未必能叫人瞧见,但日子久了,总会影响到上头玩好的花骨朵。 前几日谢老夫人已经派人去宫里打探过了消息,谢昭这一回中的的确是会元。 但真正等礼部的喜报送上了门,这种喜悦才变得更真实了几分。 经过那日的促膝长谈,谢老夫人确实如她所言,已经打消了为谢昭物色媳妇的念想,谢昭在她跟前,也不再是一幅苦恼自责的表情。 但谢老夫人心里隐隐觉得,总有一日,他这个儿子还是会向他开口的。 「侄媳妇给二婶娘道喜了!四爷果然高中了!」 谢老夫人还没放下剪子,她的两个隔房的侄媳妇就已经来了松鹤堂。 谢家大房式微,这些年能在京城立足,都是依靠了她们二房。 因此大房的两个媳妇,对谢老夫人很是殷勤,跟三差五的过来向她请安问好。 松鹤堂难得那么热闹,婆子媳妇丫鬟站了一屋子。 谢昭在外头招待礼部的堂官,还没进来,却是先命人把喜报宋送了过来。 谢老夫人看着明黄缎面上印着的黑字,上头明明白白写着「会试中试第一名」的字样。 「快、快去请了聚宝斋的匠人来,做个裱把这喜报裱起来。」 绕是这并不是谢昭第一次夺魁,谢老夫人还是忍不住心中的喜悦之情,谢昭连着中了解元和会元,已是比他父亲更长进了。 若是能在几个月后的殿试再被钦点为状元,那真是谢家莫大的荣耀了。 谢老夫人反复抚摸着喜报,心中却是感慨万千。 谢家这一房是出了名的惊才绝艳,可大抵也是因为太过冒尖了,连老天爷都妒忌,谢昭的祖父四十岁上头就走了,到了谢昭父亲这一辈,也是官运亨通,一直做到了当朝首辅,却不想才过了三年,便一病不起,丢下他们母子三人走了。 如今留下一个谢昭来,他虽然还没有入仕,可终究功名在身,将来免不了要走他父亲的老路。 也正是因为如此,谢老夫人才笃信佛教,每日上香礼佛,还经常布施放生,只希望谢昭能在寿数上多一些福祉。 「同样是姓谢的,怎么二房的一个顶一个的聪明,以前二叔是这样,现在四爷也是这样,再瞧瞧我家那几个木头疙瘩,真是气死人!」 说话的是谢家大房的大儿媳周氏,长着一张鹅蛋脸,看上去很随和,说话却经常有些三两不着二的。 坐在她下手的余氏是老二媳妇,一向身子骨孱弱,因生长女的时候伤了身子,之后便无所出,膝下两个男孩儿都是妾室生的,听见周氏埋怨自己的儿子愚笨,她也只有陪笑的份儿。 妾室的儿子,哪怕记在了名下,终究是隔了一层,况且谢家有祖训,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他们二房虽然已经破了训诫,但那两个孩子却也还小。 如今只才到开蒙的年纪,不比周氏的两个儿子,眨眼都可以议亲了。 「依我看,聪明也没什么用,倒不如福寿齐全的好。」谢老夫人只感叹道。 「婶娘多虑了,我瞧四爷样样都好,只一件事情,婶娘也该操心起来了。」 周氏娘家有个外甥女,今年刚满十五岁,原本有那赵品兰在前头,她是不敢指望的,如今却忍不住起了心思。 只是她老爹不过就是一个户部的正六品的堂官,想要把孙女嫁给谢昭,说出来实在有些痴人说梦。 但周氏却是个胆大的,想着这会子人多,谢老夫人必定不好意思直接回了她,便笑着道:「我娘家有个外甥女,不知道二婶娘你记不记得,上回你过寿,那孩子还来过的……」 余氏冷不丁就清了清嗓子,心中暗暗冷笑,她家的外甥女侄女又何止一个,她却从来不敢打谢昭的主意,这周氏肯定是疯了不成,他要是能看上你家外甥女,何至于到现在还没娶亲。 余氏见谢老夫人还没回话,只抢先笑道:「二婶娘没想起来,我可想起来了,就是那个鼻子扁扁的、眼睛像是被蜜蜂蛰过似的小丫头,二婶娘可想起来了?」 谢老夫人被余氏这么一提点,倒是想了起来,周家好像确实有那么一个丫头,长了一双小眼睛,大家说笑的时候,便说她的眼睛是被蜜蜂蛰出来的。 第79章 周氏话说的这么明白,谢老夫人自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只是这会子人多,她也不好意思直接回绝。 便笑了笑,转头问余氏道:「我记得你娘家也有好几个姑娘,如今也都大了吧?」 余氏眼睛一亮,便知道谢老夫人是找自己当梯子呢,只笑着道:「大侄女十七,已经许了人家,二侄女十五,倒是还没定亲。 若不是和四爷差的年岁太多了,我必定是要找老太太开口的。」 她要是没记错的话,周氏那个侄女,上个月刚行了笄礼,不过才十五而已,和谢昭整整差了九岁呢! 「咳咳……」 周氏一听这话,果然是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她家那外甥女是刚满十五岁,可那有怎样呢? 谢昭都二十四了,若想找个年纪相当的媳妇,他找得到吗? 再说了,老夫少妻自有几分柔情蜜意,女方年纪小一些,又有什么相关呢! 周氏心里盘算着这些说辞,正想要开口呢,只听那边谢老夫人道:「十五岁是小了一些,虽说如今姑娘家都时兴早早的定亲。 但家里人舍不得,留到十七八岁再出阁的也不是少数,况且姑娘家十五岁,有的只怕是连身量都还没长齐全呢,终究是小了一些。」 这话怎么听怎么都像是在回绝自己,周氏本还想说年纪小也不妨事,大不了等成亲之后,好好将养两年。 到时候再生子也无妨,可她掐着指头算了算,谢昭如今就二十四了,成亲后再等两年,那等他当上孩子他爹,只怕都要二十七八了。 以谢老夫人现在的心思,必定是恨不得进门就能传出喜事来的。 谢老夫人瞧出了周氏脸上打退堂鼓的表情,这才又继续道:「儿孙自有儿孙福,阿昭说了,成亲的事情他自己会放在心上的,用不着我操心,只等着有朝一日,他告诉我瞧上了哪家的姑娘,我带上聘礼提亲去便是。」 周氏见谢老夫人说了这话,心中自是有些不甘的,自古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没有听说自己能做主的,谢老夫人也不过就是敷衍她们罢了。 可这话中的意思却再清楚不过了,她也不好意思再用热脸去贴那冷屁股,便陪笑道:「我们也只是替四叔着急,眼看着他那两个侄儿都快到了议亲的年纪了,他这个当叔叔的反倒还没娶亲,到底有些不好意思,婶娘您可别多心。」 余氏见周氏话里带上了自己,只笑着道:「大嫂子自己着急就罢了,何必带上,我家那两个还小呢!」周氏听闻,只气的牙痒痒。 一时她们两人坐的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出松鹤堂大门的时候,便瞧见谢昭正从外头进来。 他穿着象牙白镶银边工笔山水长袍,眉目疏朗、俊逸天然,周氏看着只是感概,缘何谢家的钟灵毓秀全都集中在了大房,他们二房就一点儿也没沾到。 谢昭朝着她们微微点头,径自入了松鹤堂去。 一旁的周氏还在发呆,身边的余氏只忍不住冷笑开口:「我说大嫂子,做媒也不能乱点鸳鸯谱,你瞧瞧咱四叔的模样,再想想你那侄女,你觉得这媒人你能做的成功?」 「你……」周氏还气着方才余氏不给自己台阶下,听她这么说只开口道:「我倒要看看他将来娶个什么样的人进门,依我看只怕未必比得上我那侄女。」 余氏只握着嘴笑笑,便不再理她了。 谢老夫人在房里等着谢昭,见他进来,只招手让他到自己跟前坐下,又让丫鬟去沏茶。她看着谢昭,眼神温婉慈爱,心里暖融融的。 尽管刚刚才经历了这样大喜的事情,谢昭的神色却依然云淡风轻,眉眼中透着恬淡安宁,谢老夫人看着看着便笑了起来,故意道:「也瞧不出你比平日多高兴几分,你这样,被外头的人知道了,又要说你恃才傲物、故作清高。」 这世上大概没有任何一个母亲,希望自己的儿子是一个充满烟火气息的俗人。 谢昭从小就聪明懂事,长到这么大,除了他的亲事,再没有让谢老夫人操心的事情。 尤其是从苏州守孝回来之后,他越发变得沉默寡言,仿佛心中满是心事,却从来不向人透露半分,也唯独在见到静姝的时候,谢昭脸上会不时流露出笑意来,这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曾注意过。 第80章 「母亲是知道的,外人说什么,我从来都不曾在意的。」 谢昭淡然回应,脸上多少算是能看出了一丝笑意来了,谢老夫人也不同他玩笑,只是点头道:「这一点你和你父亲到是一个性子,从来也不会听别人的劝,凡是认定的事情,总是一抹黑的走到底,可最后对的,却又总是你们,倒显得别人说的都是多余的。」 当年谢老夫人坚持要和赵家定亲,谢昭的父亲不肯答应。 因此婚事便没有定下来,谢昭守孝三年,赵家也没有急着给赵品兰定亲,谢老夫人原当他们是等着谢昭呢,却不想最后发生这样的事情。 如今想一想,好在当年没定亲,要不然又成了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一桩笑话了。 宋家收拾了几日,把两房的家产都分了个清楚,定了在四月初十宋老爷子七七的时候扶棺回乡。 尤氏这几日心里实在不太好过,虽说两份家产是差不多的,但她毕竟管家多年,知道那些田庄铺子每年的盈余,这么算下来,她得的东西虽然不少,可算下每年的利润,却比林氏拿的那份足足少了几千两。 尤氏气的心肝肺都在疼,可这又能怪谁呢? 当初宋老太太是开口让她先选的,但鬼使神差的,她竟然让林氏先去选了,如今自己拿了这一份,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 沈云薇虽然不懂这些,可她心里也高兴不起来,她来了宋家这些年,在老太太跟前可谓是殷勤的很,可到头来呢,宋静姝才回来几个月,老太太竟要把自己的体己都给她,这让她如何甘心呢! 「母亲,老太太真是糊涂,就算我不是她的亲孙女,难道姗姐儿不是她亲孙女,凭什么她就管宋静姝一个人!」沈云薇只恶狠狠道。 尤氏已经懒得去想这些了,自从那次小产到如今,她身子骨就一直就没养好,之前宋老爷子去世,她熬了两个晚上,最近又遇上分家的事情,连番的事情下来,尤氏竟看上去又老了一圈。 「老太太这哪是糊涂,这是精啊,利用宋静姝不是我生养的这一点,把她单出来,她本是原配的嫡女,可怜见的,她这样做,外头看着好看,理也说的过去,还有谁敢说出她的不公道来? 倒是你们几个,又不缺爹少娘的,还怕没人管你们吗?她自然就能撒开手来。」 尤氏一边说,一边叹气,又嘱咐丫鬟婆子把打包好的行李再检查了一遍,仍旧是忧心忡忡。 她在担心沈云薇的亲事,宋老爷子实在死的太突然了,他这一去,宋家的小辈们都要跟着守三年的孝,三年后沈云薇就十五岁了。 况且没了宋老爷子这棵大树,沈云薇这个拖油瓶闺女更找不到什么好人家了。 尤氏实在有些后悔,她应该一早就把沈云薇的亲事定下就好了。 这里头尤氏和沈云薇还在长吁短叹,外头已经有丫鬟前来传话道:「回二太太,鸿福堂的人已经都出了垂花门了,老太太让二太太别耽误了出殡的时辰。」 尤氏拖着身子,起身回道:「知道了,你去回老太太,我们这就出来了。」 静姝扶着宋老太太进了灵堂,棺椁已经封死,上头披着御赐的陀罗经被,只听老道士拉长了嗓子念了一声:「起灵……」 宋廷瑄便摔了手中的瓦盆,十六个年轻力壮的家丁已将棺木抬了起来。 林氏带头哭了起来,一时间哭声震天,宋老太太却像是已经流干了眼泪一样,安安静静的看着棺木从眼前缓缓走过。 从年少时就陪伴着自己的人,如今已经躺在了冰冷的棺椁中,这种感觉倒不像是对方死了,而是自己死了。 「祖母……」静姝心里却很明白宋老太太的这种感觉,当年谢昭死后,她也曾有过这样的感受。 过了良久,直到棺木出了垂花门,宋老夫人才回过了神来,只低头拍了拍静姝的手背道:「好孩子,我们送祖父回家去。」 送殡的队伍出了城门,一路上便是各家的路祭。宋老爷子入阁多年,同僚门生自是不少,得知今日宋家扶棺回乡,都来送他最后一程。 马车走走停停,静姝便在车中陪着宋老太太,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子又停了下来,静姝正想挽帘朝外头看看,却听见马车外头似是传来男子说话的声音。 她侧着耳朵仔细一听,也没分辨出是谁来,却只听那人道:「四妹妹,我知道你就坐在里头,你只管回去,我在京城等着你。」 第81章 静姝冷不丁被这声音唬了一跳,一时竟想不起在哪儿听过,她正欲撩开帘子看一眼,却又听见另一个声音道:「二少爷回来,仔细侯爷找你。」 静姝的脸颊蓦得涨的彤红,她终于想起这是谁来着了,这可不就是康定侯的嫡次子安以臣吗? 宋老太太却是没有言语,只笑着拍了拍静姝的手背。 被隔着车帘子表白了一通,静姝终究有些不好意思,更何况自己一开始竟连对方是谁都没认出来。 外头的人见里面没反应,多少有些着急,又继续道:「四妹妹怎么不说话?」 静姝越发窘迫,老太太还在里头呢,她能说什么呢? 她一着急,便开口道:「安世兄想让我说些什么?」 安以臣见静姝回了话,眉梢透出一丝笑意来,牵着马道:「随便说什么,就是想听听四妹妹的声音罢了。」 宋老太太脸上的笑容更甚了,静姝却红了脸,气呼呼的朝着马车外头翻了一个白眼。 她这里正不知道要怎么开交呢,却听前头宋廷瑄亲自走到马车跟前回话道:「老太太,前头是谢家的祭棚,谢老夫人亲自来了。」 静姝坐在马车里的身子一下就挺直了。 谢老夫人亲自来了,这礼数可就大了,宋廷瑄不敢造次,只好过来回宋老太太。 宋老太太也是一阵惊讶,前来路祭的都是各家世交,还有一些是宋老爷子的学生,像谢家这样算不上有什么大交情的,要不是没有来,要么也就是请管事的设了祭棚路祭,主人家未必都亲自过来。 然而谢家不但来了,连谢老夫人都亲自来了,这如何能让宋老太太不惊讶呢! 「快,同我一起下去迎一迎。」宋老太太急忙拉着静姝的手道。 宋廷瑄就在马车跟前候着,脸上带着笑道:「新晋的会元谢四爷也来了,所以儿子不敢造次,只能来劳动母亲……」 静姝听说谢昭来了,眼珠子更是亮了,再听宋廷瑄对他的称呼「新晋会元」,静姝便觉得很是开心,倒像是自己考了个会元似的。 这一世好多事情都跟前世不同了,唯独这件事情,还是同前世一模一样的。 「这下你可高兴了,连谢先生都来送你!」宋老太太早就瞧见了静姝脸上的笑容,低头跟她说着话,静姝脸上红扑扑的,笑着点了点头,却见那安以臣去而复返,原是看见她们下了马车,又特意过来向她们打个招呼。 春日阳光柔和,静姝穿着一声月白色素服,鬓边只簪了一朵新鲜的栀子花,那花瓣莹白柔嫩,衬着静姝的脸越发如凝脂一般。 安以臣一下子就看呆了似的,竟然连礼数也忘了,只是痴痴的看着静姝。 倒是宋廷瑄见了他,只问道:「安二公子还没回吗?方才侯爷唤你了!」 安以臣这才反应过来,脸上浮出一丝绯色,只笑着道:「晚辈过来向老太太请了安再走。」 他说着便走上前来,朝着宋老太太作揖,眼神却忍不住飘到了静姝的身上。 这样好看的姑娘,是她的未婚妻子,他怎么舍得退亲呢! 一想起那日他听见她母亲筹谋着要替他退亲这件事情,安以臣脸色便有些不好看。 反正任凭他们怎么算计,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退亲的。 察觉到安以臣的目光,静姝只垂着头,装作不知,那人也不恼,见她不肯抬头相见,便笑着道:「四妹妹一路好走,我在京城等你。」他自是要等她回来,然后娶她为妻的。 静姝被他说的不好意思了,只好点头道:「多谢安世兄。」 安以臣这才笑着告退了。 宋老太太心里却很高兴,安以臣虽然看着跳脱了一些。 但对静姝这心思,明眼人也都能瞧出来了,只要康定侯府不退亲,将来静姝嫁过去,那小子必是喜欢的。 「祖母,我们走吧。」静姝小声的说了一句,她原是急着想见一见谢昭的。 可这时候说出来,倒像是怕羞要躲着安以臣似的,老太太的笑就更深了。 谢家的祭棚搭得很大,还隔了两个偏厅,祭奠过宋老爷子之后,谢老夫人和谢昭便在里头坐着。 静姝扶着宋老太太进去,便看见谢昭坐在那里,他今日特意穿了一身银灰色素服,带了文士冠,更显得气质清绝高逸,脸上的神情却很温雅。 第82章 静姝才看见她就想唤他,又怕失了礼数,便只能先朝他弯了弯眉眼,自去向谢老夫人请安道:「请老夫人安。」 说着又转身,朝着谢昭福了福身子,这才道:「给先生请安。」 「快起来吧!」谢老夫人早就开口道,她又亲自起身同宋老太太见礼,两人一番斯见之后,才又各自坐下,静姝便站在了宋老太太的身侧。 宋家此番突遭变故,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不管那些人背地里议论不议论,终究是面上无光。 谢老夫人见宋老太太不开口,便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让丫鬟沏了热茶上来。 宋老夫人低头抿了一口茶,再抬头时候,眼眶却红了一圈,也不知是不是被热茶给熏的,她只淡淡的叹了一口气,看了谢老夫人一眼,自嘲道:「说出来也不怕您老笑话,我活了这么一把年纪,竟还能遇上这样的事情,这一把老脸都丢尽了。」 宋景行认祖归宗,于宋家来说,是不折不扣的家丑,也幸好宋家大爷去的早,要不然气死的只怕就不只宋老爷子一人了。 「事情已经这样,老太太还要放宽心,这日子还得过下去,好在有姝丫头陪着你,这孩子贴心。」 谢老夫人再看静姝,眼神中却多了一丝情愫,她不由自主的把视线移到了谢昭的身上,见他手里捧着茶盏,视线也正温和的落在静姝的身上。 谢老夫人忍不住蹙了蹙眉心,又转头安慰宋老太太道:「我同你是一样的,阿昭的父亲前些年去了,起先我也是走不出来,后来想着,好死不如赖活着,多活一日,至少也能多照看他们一日。」 宋老太太只不住的点头,如今她最放心不下的,也就只有静姝了,便拉着她的手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我还没瞧见姝丫头成亲呢,也还没抱上曾外孙呢,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这么说一说,气氛就好了起来,只听宋老太太继续道:「这次回通州,我就想着多住两年,反正这丫头的婚事也已经定下了,等她祖父过了孝,回京再操办也不迟。」 谢昭握着茶盏的手没来由颤了颤,他竟然不知静姝已经定亲了,这是什么时候定的亲? 谢老夫人却是曾听说过此事的,如今见宋老太太这么说,便又问了一句道:「是定给了康定侯府的嫡次子了吗?」 谢昭又是一愣,他只知道当年静姝嫁的人是周小将军,怎么会是康定侯府的嫡次子呢? 「正是那孩子,这门亲事原是她母亲在的时候就定下的。」谢老夫人只开口道。 此时谢昭脑中的思绪却正漂浮不定,他猛的掀起了眼皮,总算是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节。 据他所知,前世嫁给安以臣的,是宋家那位姓沈的姑娘。 也就是说,前世她们谋夺了静姝的亲事,让原本应该嫁给安以臣的静姝嫁给了周洪宇…… 竟然会有这种事情,谢昭再抬起头的时候,眼梢都带着几分愤怒的薄红,再看向静姝,那人却仍旧安静的站在宋老太太身边,明艳的脸上露出清雅淡然的笑意。 怪不得前世的静姝性格偏执至此,看人的眼神中总是充满疑惑和警惕,她竟曾经被人如此算计! 然而谢昭的这幅表情,已全然落在了谢老夫人的眼中,听见静姝已经定亲,谢昭竟有这样的反应,这难道还不能说明,谢昭对静姝已是如此情不自禁了吗? 她实在不明白,他这个儿子在想些什么,何必要如此自苦,又何必要如此作茧自缚。 那天她原本是要自己告诉谢昭静姝已经定亲的实情的,终究是说不出口来,今日诱着宋老太太把这一席话说了出来,他也总该想明白了吧! 「既然是她母亲定下的,那必定是一段好姻缘。」谢老夫人只笑着道。 她知道谢昭做不出夺人妻室的事情,这种结果于他过于残酷,可也不愿意看着谢昭越陷越深。 谢昭却已经平静了下来,只是手中的茶盏还未放下,心里却兀自想到:若是安以臣也罢了,那人虽然没有什么真才实学,却也算不得是个纨绔子弟,顶多是个毫无建树的平庸之辈。 但靠着康定侯府这棵大树,好歹也是能保得一世无忧的。 静姝若嫁给了她,必定是比嫁给那周洪宇强上许多的。 他这么一想,忍不住又自嘲了几分,挖苦自己竟像个老父亲一样操心,只怕静姝的父亲,也未必会像自己这样对静姝上心。 第83章 谢昭忍不住开口道:「那安以臣虽算不上世家子中冒尖的人才,却也是一个进退有礼的,比起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倒是强了不少。」 虽然在他看来,静姝值得更好的,可他终究不能左右她的婚事。 谢老夫人却未曾想谢昭会说出这些话来,她实在有些想不明白了。 若说谢昭对静姝没那种念想,那处处紧张她,关心她却是不假的; 可若说有念想,缘何又能在听说她定亲之后,说出这番长辈才会说的话。 这真是让人看不懂、也摸不透。 静姝却是在这时候抬头看了谢昭一眼,她不想嫁给安以臣,听见别人提起他的名字,心里便有些排斥,又听谢昭对他评头论足的,眉心就忍不住拧了起来,竟是连自己都不曾察觉,只这样深深的看了谢昭一眼,倒像是在问他道:「谢先生,你当真想我嫁给那安以臣吗?」 谢昭却是被这一眼看的怔住了。 一时竟有些心虚,毕竟他是知道静姝前世的那些遭遇的,她那继母觊觎她这桩婚事,今生未必就会不做出相同的事情来,若是同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那静姝又该如何自处呢? 是坦然的接受他们的安排,如上一世一样再另嫁他人吗? 对于一个小姑娘来说,这根本是无法反抗也没得选择的事情。 这一下子让谢昭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一开始觉得,前世周洪宇在外头养了外室,终究是负了静姝,只要静姝这辈子不再嫁给周洪宇,那便是好的。 可现在那个安以臣难道就比周洪宇强吗?明知和自己有婚约的是静姝,最后却娶了别人,说到底还不是没把静姝放在心上。 他忽然后悔方才说的那句话了,好像那句话会把静姝推向一个更深的深渊。 可他却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只能这样看着事态的发展,最好的结果,也不过就是静姝保住了这门亲事,嫁进了康定侯府而已。 那安以臣又会对她好吗?这样心智不坚的男子,到底能不能给静姝带来幸福呢? 静姝早已经不看他了,但方才的那道视线,却仍旧烫在自己的心口。 「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要启程了。」宋老太太盏中的茶已吃尽,起身向谢老夫人辞行。 谢昭便也跟着站了起来,眉心却是拧着的,瞧上去一幅心事重重的模样。 他在人前从来都是云淡风轻的样子,可在静姝的跟前,不过片刻功夫,却已是换了几幅面孔了。 谢老夫人心中的疑惑更重,但她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笑着起来送她们出去。 一路送到了祭棚外头,宋老太太才回身道:「留步吧。」 静姝也跟着转身看谢昭,这一去她只怕要有两年回不了京城了,下次再见谢昭,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到时候说不定谢昭都已经娶妻生子了。 她还记得自己给谢昭重做的荷包,就放在她妆奁下的抽屉里,送了几次却不曾送出去,也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送出去。 「谢先生。」静姝顿了片刻,终究开口道:「保重……」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谢昭的胸口隐隐发闷,眼尾憋的通红,却是点了点头道:「你也保重。」 这一句话一说出口,就像风筝断了线一样,心尖上的刺痛一点点的扩大,谢昭拢在袖中的拳紧了又紧,最后只任由视线追随着静姝的背影。 那一抹纤细的、婉柔的、娇嫩的如同她发髻上的栀子花一样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谢昭的视线中。 「怎么,舍不得离开京城?」 上了马车静姝便没再说话,只安安静静的伏在宋老太太的膝头上,宋老太太抚摸着她的后脑勺问道。 静姝摇摇头:「我在京城本就没呆多久,也没什么朋友,倒是没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我看你笑都不笑,还以为你舍不得呢!」宋老太太把她搂在怀中,前几日她就跟静姝说了,这次回通州要长住,她想让静姝陪着她。 留在宋老太太身边,自然是最好的,也不用去操心怎么应付尤氏,静姝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如果能趁着她不在京城这段日子,尤氏还把康定侯府的亲事算计过去,那就最好不过了。 她起先是觉得,前世尤氏和沈云薇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她宁可自己嫁给那安以臣,也不想再便宜了沈云薇,可就在方才谢昭说出那些话的时候,静姝却改变了主意。 她不喜欢安以臣,若就为了报前世的仇恨而嫁给了他,那自己又得到了什么呢?倒不如随她们的便了。 「祖母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只陪着祖母!」静姝靠在宋老太太的怀中,把她搂得更紧了。 不管将来的事情如何,眼前她要做的,便是多多孝顺如此疼爱她的祖母。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再嫁前世夫》卷一 作者:白芷 02、《再嫁前世夫》卷二 作者:白芷 03、《再嫁前世夫》卷三 作者:白芷 04、《再嫁前世夫》卷四 作者:白芷 05、《再嫁前世夫》卷五 作者:白芷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