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宠小绣娘 卷二》 第1章 【正文开始】 再者赏梅会过去快一个月时间,即便有人好奇彩墨山人画作的估计也没耐心继续守在彩墨轩了。文丝娘想去看看自己的六幅画卖了多少银子。 因着要去彩墨轩,文丝娘便没约林珍,一个人径直先到了彩墨轩。才刚刚进了彩墨轩门口,柜台后的莫彩轩眼中便绽放出灼灼光华。 「文姑娘,你可算是来了!」 那模样,若非文丝娘闪躲得快,他都能激动地把人抱住。即便是这样,头一次没能碰到文丝娘后,回神的莫彩轩也没止住心情的激动,扫了一圈铺子里仅有的一个老书生,对文丝娘说了「稍待」,直接过去将那位书生连带书生手里的书一起送到了铺子外。 莫彩轩还想关门,文丝娘连忙拦了下来,「莫掌柜这是要作甚?」 「分银子啊!」莫彩轩以为,经过了赏梅会后面十来天的寝食难安,他已经过了激动的阶段。不曾想见着文丝娘秀丽淡然的小脸时还是没能止住内心滔滔不绝的激动。 文丝娘依然冷着脸挡着他放门板的动作,问他:「难不成是白花花银元宝不成,还需避人耳目?」 「这个,当然不是银元宝。」莫彩轩也发现自己好像又激动过度了,不好意思地放下了门板,「抱歉,是莫某失态了。不过,莫某不信文姑娘听到令兄的画作卖了多少钱之后不激动。」 很可惜,文丝娘出生的时候父亲便中了进士,虽说日子不大富大贵,但绝对不差银钱。后来她借着丝墨山人的名头卖了几幅画后更是对银钱数目没了太多关注。现在的她只是希望卖画的银钱越多,便能越早还清戚云祺的花费。 莫彩轩看到了差距,果然不愧是彩墨山人的妹妹啊,居然如此气度高雅、临什么都不乱。属于少年慕艾的那点小心思又冒了出来,清了清喉咙,终于恢复了几分读书人的清正模样。 「令兄六幅画作中,属最早那副《富贵荣华》价钱低,堪堪只得一千两银。」 这个答案在文丝娘意料之中,价格倒是比她预想的要高出一两百两。毕竟那副画画境虽好,但因着色彩单调,想要高价根本不太可能。 莫彩轩见文丝娘只是皱了皱眉,便没了卖关子的心情。一口气将另外几幅画的价格报了出来,从一千两、一千五百两、二千两、到最后那副《烟雨独钓图》居然卖出了六千两高价。 「六千两!怎么会卖六千两?」《烟雨独钓图》是和牡丹图、竹林幽境一起画的,当时还丢了一副菊花图,照理说这三幅画应该是价格最低的三幅。而且她的画作以丝墨山人的名字就算放在京城也不过两三千两,衡昌县城怎么可能高出京城! 还有一点,她最看好的一副山水画价位位居第二卖出了二千五百两,但也和《烟雨独钓图》相差了三千五百两的差距。这也太扯了吧! 如愿看到文丝娘变了脸色,莫彩轩却是没了刚开始的紧张。实际上他也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价格最低的两幅是书院山长和临江先生买下的,另外三幅分别被戚家二老爷和衡昌当铺的唐老爷买下的。那副《烟雨独钓图》看的人多,但看了之后都觉得心里难受,出价反而不够豪气。没想到的是突然冒出来个锦绣坊管事直接给出了六千两高价,让本来想买三幅画的戚家二老爷铩羽而归。」 「锦绣坊?」文丝娘一愣,岂不是荣胤买的!他怎么会出这么高价钱买这幅画?是察觉到了什么吗?随即摇头否定,她用的画法并非以前丝墨山人常用,而且以丝墨山人名义卖出去的画作和府里练习的画作画法也不尽相同,就算大理寺从府里丫鬟口中知道她会画画,也不会将三者联系到一处。 「对!我后来见了锦绣坊主人,没想到竟然是个淸贵的冷面公子。啧啧,能一口气拿出六千两银子买一幅画的人怎么会看上衡昌县城一个小小绣坊。」 不知道怎么回事,文丝娘脑海里出现了荣胤迎面大步而来的身影。高大的身躯、冷硬的表情、深邃锐利的眼神,无不彰显着沉重的压迫之感。 文丝娘倒吸了一口凉气,将人的身影甩出脑海,问莫彩轩,「如此一说,五五分成后我应得柒仟壹佰两银子,有银票吧,给我七千两银票,剩下的一百两拿成现银。」 莫彩轩没想到文丝娘这么快就算出了银钱数量,但更惊讶的是文丝娘听说了银钱数量后这样的分法。愣了好一会儿才连连摆手:「怎么能这个算法!我,我没想过令兄的画作会卖这么多银钱。即便是按照行规,我也只能从中抽一成。更何况,这么大数量,文姑娘不回去和令兄商量下?」 第2章 一万四千二百两银子,哪怕是一成也是一千四百两,以彩墨轩以往的生意,就是一年也不一定能赚这么多银子。 自古财帛动人心,莫彩轩面对这么多银子丝毫没动心,这一点让文丝娘已经对他刮目相看。而对于主动送上门的五成份子钱也不要,文丝娘对他就只有佩服了。 当初戚云祺从教坊司救她出来花了大约五千两银子,后来又给爹娘收尸,还想法子救出了武郎。人情债不好还暂且放在一边,这八千多两银子的赎身钱却是可以先还上。 想到了这些,文丝娘便从莫彩轩拿出来的银票里数了十张一千两面额的留下,另外让莫彩轩给她拿了十张一百两的银票和一百两现银,剩下的重新推给莫彩轩:「拿着吧。‘物以稀为贵’,彩墨山人的作品以后不宜太多,每年腊月出一副即可。」 「这……这是令兄的意思?」突来的消息太让人惊讶,莫彩轩都忘了往回推银票了。 「对,来的时候兄长就托我告诉您一声,不管这次六幅画卖了多少银钱,他今后都不会再频繁地拿画作出来。一是掉价钱,二是卖画并非他所愿。」文丝娘这也是变相解释了她为何能在银钱上做主的原因。 莫彩轩又是惊讶又是遗憾,还带着伤心:「这真是……这真是太可惜了!我……我还说下一次令兄长的画拿来,我就是倾家荡产也买一副。」 「不行!我这就关门,随文姑娘上门一趟,一定要向令兄求一幅画作!我知道文姑娘和令兄都不欲让人知道身份,我可以对天发下毒誓:若是向人泄露令兄妹身份便不得好死!」 莫彩轩急得在屋里团团转,形同疯魔。见他这样子,文丝娘也觉头疼,「等一等,我兄长是不会见你的。但是我可以向兄长转达你的崇拜之意。你帮了我们兄妹俩大忙,我让兄长专门为你作一副画作为感谢,不知莫掌柜喜欢山水还是花草鸟兽?」 「还能专门为我画一副!」莫彩轩瞪圆了双眼,本来还算清秀俊俏的面庞透着一股子傻意。 「嗯,可以的。兄长脾气怪了一点但绝对不小器,何况赠与和买卖不同,想必他不会推诿的。」文丝娘眉目柔和,嘴角有着淡淡的笑意。 莫彩轩再一次慨叹文丝娘怎么会已经许了人家,简直暴殄天物。不过,这也一点都不妨碍他对文丝娘兄妹俩的敬意和谢意。「文兄」深藏不露没法子感谢,可是文姑娘人就在身边啊! 「文姑娘,你今日出门晚,是否打算在县城住上一夜?」 文丝娘的确打算在秀色坊住一晚明日回绣院的,点了点头,「莫掌柜是有什么打算?」 莫彩轩莫名紧张,搓了搓手,「莫某……莫某想请姑娘一同去灯街赏灯。文姑娘切莫误会,莫某只是觉得姑娘孤身一人逛街不甚安全。有莫某在,好歹能 杜绝宵小。当然,若是姑娘有伴,莫某绝不自告奋勇。」 文丝娘本就是背人来拿银子的,对秀色坊的人说的便是专程来县城赏灯,做戏做全套,晚上自然是要到灯街走上一走的。 「那就有劳了。」文丝娘落落大方,神情再自然不过。 莫彩轩却又是莫名红了脸,双眼放光,「即是如此,莫某这就关了铺子。先去灯街牌坊的悦来楼用膳,那里能纵览整条灯街。文姑娘放心,沿途都是官道,莫某光明正大。」 「我知莫大哥毫无恶意。」 衡昌县城这地方要开放些,街上男女结伴的不少。兄妹也好、伪兄妹也罢,反正出了门女子头脸都有丝巾遮挡,并不算抛头露面。 悦来楼下,文丝娘心思有些恍惚。这儿居然是上次她强被小左请上楼吃了一顿精致午膳的地方,那是她离开京城后吃得最合口的一顿。 「去二楼包厢吧。」莫彩轩邀请道。 悦来楼因着是灯街的一头起点,楼下许多小摊贩已经摆开了阵势吆喝,有那稍微住得远的已经结伴进城,沿着右边小桥往绵延而去的灯街缓缓走动,和站在楼下眼神飘忽的文丝娘好像身处两个世界。 文丝娘回神,领先上了楼。两人运气不错,悦来楼上还有空余的小包厢,莫彩轩做主点了几道衡昌特色,文丝娘取下头巾安静用餐,竟然有些食不知味。 第3章 「表弟、表妹,这道是衡昌有名的煲黑鸭,你们尝尝可合胃口?」 突然,隔壁包厢中传出一个让文丝娘有些熟悉的声音。她一愣,但又不敢相信真是那个人,不由放下碗筷专注去听。 「这个鸭子看起来好恶心,真的能吃吗?」梁慧是戚云祺的表妹,过几个月满十六,生得珠圆玉润,只是皮肤有些泛黄。不过胜在她会打扮,七分颜色也能打扮出十分美貌来,再配上她刻意压低的嗓音,倒是不失为一个娇俏少女。 「表妹有所不知。这黑鸭从小便以各种养身药材喂养,又每日里驱赶着在衡水里游动数个来回,待得养足了一年放能选其中药性深入骨肉中的黑鸭煲汤。衡昌县城这么大,唯有这悦来楼每月能有五只入菜。知道表弟和表妹要来,早两日我便让齐管事来预定了一只。」 戚云祺的声音清朗干净,声调不疾不徐,让人听了很舒服。梁川倒是没什么,梁慧却是双眼放光,「表哥真是费心了!这黑鸭如此难得,那我必须要尝尝了。」 「哥哥真偏心。」戚蕊拿筷子在黑鸭上戳了一块下来,不忘嘟着嘴埋怨了句。 「蕊蕊,不能这么说兄长。」戚芯脱离了京城李嬷嬷的掌控,这几天还不是很习惯。 戚云祺轻哼了一声,又给戚蕊夹了一筷子鸭肉,教训戚芯,「大妹,这儿又没外人,这么严肃作甚。在外人面前端着是高雅;在自家人面前,端着便是冷漠了。」 戚芯被哥哥说得小脸发红,她也知道哥哥是为她好,可一时半会儿真的忘不掉一年来李嬷嬷的严厉教导。 「罢了,既然出来便高高兴兴的吧。晚上回老宅见过祖父祖母,明日我带你们去戚家绣院住些日子。」 文丝娘已经确定隔壁用膳的人当中有戚云祺,本想去见一见的,却在听到他后面那句话后又改了主意。 「怎么了?」莫彩轩发现了她的异样,小声问了句。 文丝娘摇了摇头,「没事,就是听隔壁的人说衡昌黑鸭,心里有些不舒服。」 莫彩轩惊讶挑眉,「你想尝尝?」 想象那种强行给吃虫子青草的鸭子喂中药,还驱赶着鸭子在衡水中不知疲倦地游渡的场景,文丝娘心中都觉不忍,再让她吃,还真下不了口。 摇了摇头,「莫大哥今天点的这些菜就挺好。」虽然不如那日荣胤点的菜品那般卖相景致、用料考究,但味道也是不差。 不知道怎的,听隔壁包厢戚云祺温声暖语介绍黑鸭的难得时,文丝娘想起了荣胤那桌价格绝对不低的席面,却是没见着黑鸭的影子,也不知是那日没点,还是他根本就未曾点过。 「走吧。」为了避免和隔壁包厢的人撞上,文丝娘加快了用餐的速度。在隔壁戚云祺和梁川还在饮酒的时候便重新将头巾蒙上,和莫彩轩一前一后下了楼。 灯街很瑰丽,街道两侧连同街道顶都挂着大大小小、造型各异、五彩缤纷的灯笼。文丝娘在京城看过更为壮观美丽的景色,眼中并无太多波动,也不曾发出一声惊呼。和周围那些时不时大呼小叫的大姑娘、小媳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让莫彩轩觉得这一趟走得毫无成就感。 「文姑娘为何兴致不高?」莫彩轩总觉得文丝娘从悦来楼开始就有些神思不属,但细想起来自己好像没做过什么让她不快的事啊。 「莫大哥误会了,我只是不习惯高兴出声而已。」文丝娘一直留意着身后,刚说完便见着了戚云祺一行在下人拱卫中言笑晏晏而来。 前面是三个少女,后面是戚云祺和一个中等个头面相憨厚的青年。前面居中的少女最是活泼,不管是看到那一盏灯独特,都会回头和戚云祺说上两句,而风光霁月的戚云祺总会微笑着应对,神情温和、眼神温暖。 文丝娘想起了自己的爹爹,也是那么温和的一个人。几乎每年都会带着一家人去看灯,也会这般温柔地和她说话。 「文姑娘认识那边几位?」 文丝娘眼中含泪的样子吓着了莫彩轩,手忙脚乱把人拉到了一旁,这才出声询问。就算是再迟钝,他也发现了文丝娘注视那几个人的眼神异样。 第4章 此时见着文丝娘眼中的泪,再看那边正低头和表妹轻声说话的戚云祺,莫彩轩脑海里不由冒出了个大胆的念头:「文姑娘,莫非那便是你的未婚夫?」 不得不说,莫彩轩还真是真相了!文丝娘一愣,「算是吧。」 「可恶!有文姑娘这般好的未婚妻,还有令兄那般出众的大舅兄,这厮竟然和别的女子眉来眼去,简直不要脸!看我……」 莫彩轩情绪激动地要去给文丝娘打抱不平,被回神过来的文丝娘给拉住了袖子,「莫大哥,不要去。」 「为何?」 「他家境优渥、前程似锦,我家却家道中落只余兄妹俩相依为命,不管出于什么条件,文家都非良配。其实他家真的很好,这种情形下非但未嫌贫爱富退婚,还给予文家诸多帮助。」 文丝娘半真半假的话反而更容易让人相信,莫彩轩又是不忿又是不甘,「可他也不该和别的女子这般亲近。」 「那我和莫大哥此时孤男寡女不亲近么?你看他虽然是和那女子在说话,但身前身边身后都是熟人,且至始至终都未见丝毫逾矩,反倒我们……」 莫彩轩想起他拉扯文丝娘到一边,文丝娘也伸手拉了他袖子,还真比人家还亲热,脸色瞬间爆红,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文丝娘却接着说道:「我们也算亲近了吧,可是在我心中莫大哥就像是兄长,我二人无半丝儿女私情。若贸贸然上去吵闹,万一是误会,岂不是成了撒泼,平白让旁人看了笑话。」 莫彩轩被文丝娘说服,可是他并不善罢甘休,「哼,既然你说我是你兄长,那我便不能看我妹子受人欺负。文兄不在,我要护着你。咱们在边上等一下,一路跟着过去,看他们是不是真的没甚干系。」 戚云祺在外从来都是风光霁月的君子,又怎么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和表妹做出什么失礼的事。前方三个妹妹不管是谁回头和他说话他都是一样的表情、语气,遇到人群拥挤处也是先护着两个妹妹,然后提醒表弟护着些表妹。 看了一路,莫彩轩也没找着人家缺点,反倒看了不少戚云祺风度翩翩的君子模样。若不是有着文丝娘这边先入为主的印象,说不定他都主动上前攀谈结交了。 将文丝娘送到了绣坊街,整个人都还气哼哼的,「反正,我就觉得他不对。今天这日子怎么不约你来看灯?」 「兴许明日就约了呢。」文丝娘一路看下来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说喜和甜不至于;但说醋意,那也是分毫没有。 莫彩轩听到她这么回答,又不高兴了,「明天他约你你也不能答应!」 「好的,不答应。」文丝娘手中握着一根吃了一半的糖葫芦,莫彩轩手中还有半包糖炒板栗和一些杂七杂八小东西,都是他借着「兄长」之名给她买的。倒真让只有个弟弟的文丝娘尝到了被兄长呵护的滋味,心情也颇好。 绣坊街上,秀色坊的位置比较靠大街,斜对面五六个铺子后便是锦绣坊。敲开秀色坊大门,和守门的婆子说上话了,文丝娘便谢过莫彩轩,送他上了马车。 马车才刚刚起步,大街上便转进来另一辆黑漆马车。黑漆马车速度极快,差点就和莫彩轩的车撞到了一起,紧急时刻车夫勒紧了缰绳,拉扯的骏马嘶叫着扬起了前蹄。 文丝娘担忧地站了一瞬,瞧着载了莫彩轩的马车有惊无险地转上了大街,舒出一口长气。 「是管顺哥到了吗?」 前方却又传来个熟悉的声音。 是小左!荣胤身边的左右手。鬼使神差的,文丝娘定住了脚步。 「是管顺和拙荆到了,劳左管事久侯。」 来人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是个身材壮实,腿脚略有些不便的中年男子,对小左行了军中见上峰的礼。 小左往前疾走几步,昏黄灯光下,高壮的身形让文丝娘一眼就认出来,果然是荣胤身边的侍卫之一。出于对荣胤的复杂心情,文丝娘身子往后一缩,隐到了秀色坊朱漆大门后,但却没离开。 小左往秀色坊看了一眼,但也没太在意。只是对管顺道:「那么客气干什么,少爷这锦绣坊还全奈你们夫妻俩操持,让你们星夜兼程赶来,年都没过好,我等一等又算得了什么。」 第5章 「少爷也不轻松,此时应该到了京城了罢。」管顺是战场上退下来的受伤老兵。 定南侯因为出身低微,所以对军队中退下来的老兵多有优待。早些年的所有赏赐和俸禄都花在这些老兵身上,没想到退役的老兵中也是能人辈出,像管顺便生意眼光精准又长袖善舞。 他将定南侯的用来安顿一批伤兵的银子先是建了个武馆教人些拳脚功夫,后来又增添镖局、车马行,事业蒸蒸日上,近几年不但解了定南侯接济退伍军人的大难题,还有不少盈余。 管顺也是少数几个知道荣胤来衡昌县城倒腾一个小绣坊真正原因的,所以锦绣坊稍微稳定后荣胤便让人给他传了消息,让他前来接手。 小左让人开了锦绣坊大门,和管顺说着话消失在暗沉的街上。文丝娘抚胸吐出一口长气:荣胤居然走了!她不会有身份暴露被抓回教坊司的危险了。可是……为什么还会有一丝淡淡的惆怅? 银子向来就是好东西。不过三四天时间,绣院里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边边角角都被清扫干净,从正门到后门的道路宽敞平坦,能容马车轻松走过。 可第一次到乡下的梁川和梁慧兄妹俩似乎对坐马车没什么兴趣,一进村口便下车步行,看到什么都觉着新鲜。戚云祺交代了几句后便拎着个包袱独自一人进了绣院前门。 文丝娘到二进院子时便见着一袭白袍的戚云祺正背着手站在二进院子的天井当中,微微昂首望天,俊逸儒雅的身影温和干净。 「戚公子,」文丝娘依然坚持自己的称呼,装作昨日并没有在灯街看到他,「你什么时候回的衡昌县城?我弟弟武郎可曾和你一起?」 前面那句是装的,后面这句就真的是情真意切。 不过是两三个月,文丝娘的小脸就瘦了一圈,原本丰润的面庞清减了些许,肌肤依然白皙细嫩,只是那双杏眼更大了。眼中盛满了欢喜和期待,水盈盈的好似在欲语还休。 「女要俏一身孝」,文丝娘身上穿着素白色袄栀子花裙,只在裙边绣了同色栀子花,栀子花点缀着绿叶更衬得原本就清丽的人多了一股弱不堪怜的气质。 戚云祺眼中闪现惊艳,有片刻的失神,略有些局促地移开了目光,「文小姐安好。戚某也是腊月三十方才归家,因着初二要去外祖家拜年,便未能先来绣院见过小姐。令弟……」 文丝娘并不在乎戚云祺什么时候来见他,只在乎弟弟情况,听到戚云祺停顿,不由心急上前追问:「我弟弟怎样了?」 文丝娘的仪态一直都是戚云祺见过最完美的,此时的失态却显得更为真挚。念及京城中风波稍定后他去教坊司并没有找到文武郎和两个大丫鬟,倒是阴差阳错买下了兰香一家子。 可,在文丝娘面前他是绝对不能照实说的。一脸抱歉的表情,「唉,都怪我这次春闱落第,不然也不会想带个人出京城也千难万难。不过你放心,我已经让齐成亲自安排了武郎住到了戚家京城的别院,怕武郎不习惯,我做主让那两个丫鬟留在京城侍候他了。你这边,我改日让齐成另外挑几个合用的给你。」 文丝娘有些失望不能见着弟弟,但听说荷香和梅香都留在他身边稍微放了心,「没关系的,戚公子已经帮了我们太多。我在绣院挺好的,做饭洗衣都有人帮忙,并不需要丫鬟侍候。」 戚云祺对她的情况可谓是一清二楚,假意又劝她:「戚某明明写信让齐昌接你去戚家老宅,为何你执意要在绣院做事?是怕有人说闲话吗?现今戚某已回衡昌,不会有人敢说三道四。文小姐别在绣院,还是去戚家老宅吧。」 文丝娘的心情顿时便有些复杂,种种迹象表明,梅芸被幽禁绣院是戚二老爷的手笔。戚云祺作为他的儿子,文丝娘本来还心生防备,可现在看来,戚云祺好像并不知情。文丝娘不由为自己的恶意揣测愧疚不已。 「戚公子莫要再为丝娘劳神费力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承蒙戚伯父和戚公子照拂,丝娘已经拜得名师学习缂丝绝技,想必不日便能为戚家绣坊贡献一份心力,以偿还戚公子救命之恩、收留之义。」 第6章 文丝娘盈盈下拜,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戚云祺犹豫:「可是……」 「戚公子切莫再劝,我意已决。」不管自己能不能自食其力,文丝娘都没想过要靠别人。想了想,她暂时没将身边一笔巨款还给戚云祺。 倒不是她不信戚云祺,而是她期望早日见着弟弟武郎,让武郎这个「文家男人」出面解除婚约,顺便还这个人情才更为恰当。 「也罢,都依你。左右都在戚家地盘上,总不会让你吃了亏去。」被文丝娘带着水汽的杏眸盯着,戚云祺花了好大的功夫才移开眼睛,又笑着补充道:「看你这样子,想必平日也没以我未婚妻自居吧。」 「丝娘尚是戴罪之身不敢亵渎公子。」 戚云祺拧眉:「以后别在我面前说什么戴罪不戴罪了,不过是有人暗中构陷。我已经让大伯父暗中打听此事,定会让文大人沉冤昭雪。」 「多谢戚公子。」文丝娘很是感激。 戚云祺犹豫了下,又道:「文小姐倒是提醒我了,你如今还在大理寺通缉的名册上。怕是不能以戚某未婚妻的名义将你介绍给我表弟、表妹以及两位妹妹认识了。」 「这位是戚家绣院管事文娘子。文娘子,这是我大妹戚芯、小妹戚蕊,这两位是我表弟、表妹。」 「见过表少爷、表小姐,两位小姐。」文丝娘上前一一行礼,大大方方、恭恭敬敬、不卑不亢。 来绣院的几人都在观察文丝娘,每个人的反应都有不同。 梁川是眼睛一亮,斯文回礼,「文娘子,这几日多有叨扰。」 梁慧用挑剔的眼神将文丝娘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才从鼻子里哼出来一声:「我看你年纪还不如我大,竟然已经是管事了?」 戚芯是好奇地打量,总觉得年纪差不多的的文丝娘怎么看起来就那么舒服呢?也不是说人长得美,就是言行举止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戚蕊则是单纯的好奇,好奇哥哥怎么会亲自给文丝娘介绍。 「戚家用人,向来是有能者居之,与年龄无关。」文丝娘没解释,戚云祺却维护她了句。 「能,她有什么能耐啊?」梁慧一副好奇的口气,可控制不住脸上不屑的神情。 戚云祺还打算说话,文丝娘抢先一步道:「几位少爷小姐一路辛苦,先歇息一会儿吧,丝娘便不打扰了。有什么需要告诉邱妈妈一声。」 「谁要什么邱妈妈侍候,就你不行吗?」 所以说戚云祺想让妹妹们跟着文丝娘学规矩呢,像梁慧这样的姑娘初看着觉着还不错,可只要多处些时候便能见着她原形毕露,也就戚云祺这样心思深沉的人才会不动声色。 但不管戚云祺心思怎么深沉,此时的他是真的喜欢文丝娘的容貌、气质和性子。只是这些喜欢都无法和权势名利并肩,所以,将文丝娘诓得为了他心甘情愿待在绣院才是他的最终目的。 戚云祺脸色一变,在心中衡量此时此刻该如何化解。 文丝娘知道戚云祺想帮她说话,可她并不想戚云祺为难。脸上保持得体的微笑,行礼道:「如果表小姐需要,丝娘也是能听候调遣的。只是丝娘每日上午需跟着师傅习练手艺,一日不能懈怠,还请表小姐原谅则个。」 「学手艺?你还在学手艺就能做管事。」梁慧的性格还真是直来直往,喜欢谁、讨厌谁,都挂在脸上。这样的人固然让人讨厌,但却绝对属于好应付的那种。 短短几句话时间,文丝娘已经将梁慧的性格摸了个七七八八,神情越发淡然,「回表小姐,绣院的管事只是需要协调人手完成绣坊需要的布匹,并给绣娘们记工,活儿并不是很重。承蒙师傅看中,能跟着学习缂丝,所以不敢懈怠。」 接连撩拨几次都好像撞在了棉花上头,梁慧也就没了兴致。左右文丝娘还在绣院,总有看清楚表哥和她的关系,如果没什么倒是好,要真是有点什么,说什么也要把人给赶出去。便哼了一声,「那你下去吧,午膳后再来侍候吧。」 「妹妹,表哥都说了文姑娘并不是戚家下人,她是绣院管事。」梁川听妹妹说得实在难听,忍不住抱怨了句。 第7章 「哥。」梁慧心里不忿,然而文丝娘已经再次行礼后退了下去。 文丝娘回到三进院子,梅芸正在指挥哑婆做午膳,见着她淡然的表情并未说什么,而是招呼她过去看哑婆今天要做的菜品。 「这美人饮看似简单,实则讲究火候。黄芪、玉竹、当归三味药材的挑选也尤为重要。美人饮、美人饮,顾名思义是保持女人美貌的,可防面上皱纹和斑点,还能美白皮肤。」 梅芸问都没问文丝娘和戚云祺出去是干了什么,只认认真真给她说了挑选药材的方法。渐渐的,文丝娘心中的那点憋屈便在梅芸温柔的声音中悄然弥散。 那厢,因着绣院另开了后门,戚云祺和梁川住在五进院子,三个少女住了四进院子。戚云祺刚进房间关上门,脸上温文的笑容就消失了,跟在他后面进门的齐成见状连忙凑在门口看了下没人注意这边,才跟过去倒了一杯茶在他手边。 「少爷,你消消气。」 「怎样?梁家那边有问出什么来没有。」 「少爷英明。小的找了梁家跟回来的几个下人问过,都说梁家少爷和小姐没什么异状,舅老爷走得急,舅太太好像也一直担忧着什么。」齐成小声地给戚云祺回报,面上全是佩服。 都认为梁家这次是要升官发财了,只有戚云祺听说了情况后觉得不妥。趁着去梁家的时候仔细观察了下,总觉得舅母的样子不像是即将升官发财的喜悦,而是隐隐带着担忧,有时候还会盯着京城的方向面露悲伤。 戚云祺猜不出来梁家会发生什么,但他猜出来舅母已经存了要将表妹嫁给他的心思。偏偏家里的亲娘看不到形式也读不懂他的脸色,欢天喜地要他好好照顾表弟、表妹。 戚云祺如今也很是头疼。京城里虽然并没有继续搜寻文丝娘的下落,但也没撤除文丝娘的通缉告示。而且戚家大伯已经确定陷害文家的人是秦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把持朝政连太子都被压得喘不过气的丞相大人。秦相想要踩死谁根本不用问理由,有时候就是一句话、一个眼神,所以戚衡阳也没打听出来秦相究竟是为了何事杀文大人、通缉文丝娘。 这样的庞然大物,戚家肯定是不是不敢招惹的。但文丝娘如今成功拜了梅芸为师,缂丝画究竟有多精美,只有看过的人才知道。宫里的人其实已经问过了许多次缂丝品,待得文丝娘学成之日,必然就是戚家再次腾飞时。事到如今,只庆幸当初救文丝娘的时候尚早,并未留下什么痕迹。 另外还有一点,戚云祺相信,让秦相都动心的东西必然不会太差。明明将文丝娘送到了教坊司又重新通缉,秦相要找的东西必然和文丝娘有一定干系。时日一长,兴许文丝娘便能露出点行迹来。 「查!这次不查舅太太,查我外祖父。舅母此时回府必然不是避祸,问主意的可能性要大些。」戚云祺脑海中念头飞转,给齐成下了命令。 猛地又想起了一事,「等等!舅舅在云金边境为官,若是我没记错,临回杭州府时候朝廷正为是否向云金边境增派援军的事犹豫不决吧!」 不久之后,戚云祺想打听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大云朝,就连衡昌这个小县城都为之震动。 齐州知府王猛通敌叛国,齐州失陷落入金国手中。定南侯闻讯前去驰援,却被金人围困于齐州城外,孤立无援力竭身亡,王猛下落不明。齐州府同知梁宽揭发王猛有功,官升礼部员外郎,另赏赐若干。定南侯世子袭定南侯爵位,领五万援军赶往齐州,太子自请督军之责一同前往。 这是官府冠冕堂皇的告示,然而文丝娘在彩墨轩却是听到了另外说法。 其一,齐州知府王猛此人亲人家眷皆死于金人之手,王猛本人也是抗金名将,杀敌无数,宁愿放弃回京的高官厚禄,驻守边境齐州府城十余年,击退金人无数次侵犯。这样的人怎么可能通敌叛国? 其二,齐州失陷和梁宽上京的时间似乎不符,有人举证梁宽年前便已离开齐州前往京城。而那时候的齐州还风平浪静,若是梁宽得知王猛通敌叛国,大可赶在定南侯驰援之前告知,便可避免定南侯身死。可梁宽偏偏放着百里之外扎营的定南侯不报,反而千里迢迢进京上奏。 第8章 且有小道消息称,梁宽上京后并未直接去吏部或是午门,而是先去了秦相府上,后便有了官府这让人无法置评的告示。 其三,便是定南侯世子带了五万人马驰援齐州。这个更是让学子们争得面红耳赤。有的说这是新定南侯好大喜功,带着五万人就要去给父亲报仇,还拖着太子,面对齐州如今不下十万的金国将士新定南侯和太子看似勇武大义,实际不吝于以卵击石,弄不好连国之储君都要折在齐州。 有的说这又是秦相的手段,谁人不知秦相身为内阁首辅把持朝政已久,定南侯几次请旨都被内阁压下,定南侯一死,不倒二十岁的定南侯世子领兵驰援定是秦相阴谋,想将定南侯府斩草除根。能捎带一个太子自然是意外之喜,若是太子无事,也是丢了老大的面子。 总之不管怎么样,大家都觉得以荣胤和太子带着五万人马前去齐州都是不智之举,必败无疑。 衡昌书院杨山长便是因着和秦相门生政见不和而遭贬斥,对于秦相的事情尤为关注。此次官府告示一出,杨山长便喝了一壶烈酒大醉一场,骂了秦相许久。后来一些话便传了出来,几个和莫彩轩私交甚笃的人便在彩墨轩茶厅里议论了此事。 文丝娘正好给莫彩轩送画,看到人多本想转身离开,却不料莫彩轩见着文丝娘手中画筒哪里肯让她走,便将她安顿在了茶亭隔壁的画室等候。 莫彩轩也不知道书院这些人会说这些话题,文丝娘也没料到会听到这么多让人……心里极不舒服的消息。 秦相此人文丝娘在京城生活那么多年自然是耳熟能详,在京城为官的就没有不忌讳他的。大云朝各处上奏的折子大多呈内阁,由内阁查验后分出轻重缓急再交由圣上御览。但内阁皆由秦相把持,奏折都是他先过目后才会送到圣上跟前。 圣上近年来越发信佛,大多时候奏折都由秦相代为批复。可以说,圣上的每一道旨意都有秦相的影子。圣上这两年身体状况大不如前,而圣上登位前唯有当今皇后一个妻子,登位时膝下也就太子一人。圣上本就不重色,十四年前登基后才在朝臣建议下封了两位贵妃,纳了几个美人,登基后两年多出生的二皇子也才十岁,秦相女儿亲贵妃所出的五皇子更小,才四岁。 这次太子督军出征,其中兴许也有秦相的手笔。毕竟太子这些年并无任何劣迹,反而声望颇好。若无意外,圣上驾崩后便是太子即位。随着秦妃所出五皇子日渐长大,太子和秦相的嫌隙也渐渐显露端倪。秦相此举,无非就是一举多得。 听到这么多秦相的消息,文丝娘突然想起了一事。大概是家里出事的十天前,她找文大人要那副缂丝山水画的时候,文大人满面红光,说女婿真是不错,送的聘礼连秦相都青眼有加。若非那是戚家给的聘礼,他都会献给秦相了。 再后来……文大人几度让她把画重新给他。其实现在想来,以文大人的性格怎会一次两次问女儿要未来女婿给的聘礼。莫非…… 文丝娘的心怦怦直跳,脑海中浮现了一个猜测!大理寺定案速度太快,荣胤的神情不似作伪。抄家之时她依稀见着几人手中抱画卷造册登记,那时候兵荒马乱来不及细想,此时想来,府中值钱的东西其实不少,为何偏偏就先搜查了画卷呢? 若是……若是荣胤还在衡昌县城,文丝娘一定要去问一问他,禁卫军是否得过什么命令搜查特定的东西?或者说他本身就是受了秦相的命令。 可一想,荣胤不仅不在衡昌县城,还因为父亲战死袭了爵位,从来不曾上过战场的他还领兵五万去了边关,能不能回来都是未知数,她又到哪去问? 心中挂着浓浓的疑虑,文丝娘回绣院后也是神思不属。耳听得四进院子里梁慧呼喝着丫鬟收拾东西的声音,她心里一阵的烦躁。 梁宽便是梁川和梁慧兄妹俩的父亲,也是戚云祺的舅父。此次升官什么位置不去,偏生做礼部员外郎,不正是补了她爹的缺吗? 正沉思间,哑婆敲门说戚少爷求见。 明明这绣院都是戚云祺家的,但不管是戚云祺想去什么地方都会差人来请文丝娘。文丝娘能陪则陪,不能陪他也会尽量解释清楚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从来不曾因为是主人便颐气指使。每次要见文丝娘,必然也是让哑婆先通报,不管文丝娘说自己都是如此。 第9章 文丝娘喜欢被人这么尊重,可戚云祺太过于尊重反而让她觉着有些不自在。随着哑婆去了三进院子厅堂,没见着梅芸,只戚云祺端坐在椅上,神情淡然。 「丝娘,舅父回京述职后被任命为礼部员外郎,要在京城安家落户。梁家舅母不日将带表弟、表妹去京城与舅父团聚,戚某需得前往相送,今日特来告别。」 戚云祺不仅前来告别,还托付文丝娘教导戚芯和戚蕊。 「不行不行,我何德何能,怎么能教导二位小姐!」辞别还好,文丝娘早就烦了每日午后被梁慧各种刁难的日子,但将戚家两个小姐留在绣院又算是什么。 戚云祺站起来给文丝娘作了个揖,第一次眼中流露出热切情意来:「丝娘,你我二人可是未婚夫妻。我妹妹何尝不是你妹妹,大妹八月将嫁入临江知县府上,母亲给她找了教养嬷嬷,可是这几日你也看到了她性子怯懦,也不懂大家规矩,出嫁后被人笑话还是小事,就怕她被人欺负。」 文丝娘在他火辣辣的注视下红了脸庞,低头躲开他迫人的目光,「如此,便让两位妹妹在绣院多住一段时日吧。只是戚公子也知我上午需得跟着师傅学缂丝,只有每日下午教她们些东西。」 「无妨,我和表弟、表妹离开时,我会再从别的秀色坊物色一个擅长绣技的绣娘过来,每日上午她们也学绣技。下午跟着你习字学礼练规矩。可好?」 戚云祺最后两个字声音很低,像是只在舌头上打了一个圈,向来清朗干净的声音带着几分温柔缱绻,眼神更是灼灼。 文丝娘只觉得细细密密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也不知道这种反应是好是坏,反正挺尴尬的,连忙点头:「好。」 戚云祺笑了,清朗的笑声中,文丝娘只听到他说他此去不会太久,很快便能回来。待得来日她满了孝期给她买鲜亮的衣裳和首饰做谢礼。 「我不用。」文丝娘追出去想拒绝,怎奈戚云祺走得飞快,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院门处。 戚云祺陪同梁家三人上京,绣院又恢复了安宁。 每日上午,梅芸都会很严肃地教导她缂丝最基础的画样和辨色。缂丝很难,最难的便是基础。但像文丝娘这样擅画又心灵手巧的人来说,基础课程便简化了许多。倒是缂丝前的准备工作她得重头学起。 缂丝前的准备工作和织一般的平纹布样并没有太大区别,从络经线、牵经线、套筘、弯结、嵌后轴经、拖经面、嵌前轴经、撬经面……到后面梳经面,只是比织平纹布样多了画样和配色摇线的工序。 所谓「画样」,便是文丝娘的长处。将想要织的纹样画好放在经线下方,用毛笔将纹样描在经面上,按样织造。「配色摇线」,要依照画稿配好色线,把需要的色线分别摇在移筒,然后根据样子色彩把移筒装进梭槽,即可织纬。 这些东西文丝娘只用了三日便弄懂了先后程序和操作方法,唯一欠缺的便是熟练度,都需要实际操作才能练得得心应手。 「以小梭织纬时,先留其处,方以杂色线缀于经线之上」,缂丝织造最核心的便是织纬。因为花纹单位小,织纬的梭子也很小。由于缂丝不通梭,所以遇到不同颜色是 先不织,即「先留其处」,回过头再织,这是缂丝与其他织物的区别所在。「杂色线」是指各种色彩的纬线,因为是小面积纯手工穿纬,所以与其他织物的「织」不同,在这里用「缀」。 纹样织好之后,由于纬线遇到不同的花纹和色彩时往回织,经线不相连,所以在纹样边缘经线之间会出现缝隙,透过光线就像是雕刻一般,所以才称为「缂丝」。 缂丝通经回纬,不想绫锦一样通梭,而是以花纹为单位来回挖织。依图案轮廓、色彩,分块、分段、分区织纬,纬丝并不贯织整个幅面。 经细纬粗,以纬克经,图案部分只显彩色纬丝,不露底经。每投一根纬线,都用拨子把纬线打紧,使纬线完全覆盖经线,所以看不到经线,完全由纬线显花。 好的缂丝的正反面类似双面绣,花纹、色彩相同,方向相反,两面看不到线头。线头得用拨子完全藏在上下纬线之中。 第10章 而且缂丝还不限制大小幅宽,可以根据需要随意调整。虽然需要藁本,但在织造过程中完全可以自由变换色彩,随时修改和补充花纹,能够尽情发挥个人的创造性。 织造的原理经过这些日子梅芸耐心讲解并示范后,文丝娘已经熟记于心。往日绣院里人多口杂,文丝娘遵守和梅芸的约定怕被人发现她在缂丝一道上有着不寻常的天赋,平日里在外都还在学习绘画基础。实际上小花园中的平纹木织机上已经有她的一副粗劣作品。 缂丝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技法,要的便是缂丝的人独特的审美口味。点、线、勾、绕、面里面虽然梅芸有她独特的变化,但在还没学这些技法前,文丝娘织出来的一副缂丝梅花已经让梅芸心中十二分满意了。 于是,梅芸便除了每日上午和文丝娘装模作样教导画技外,别的时间都关在房里看书练字。文丝娘如今身为绣院大管事,还是戚云祺亲自给邱妈妈打招呼要教两位戚家小姐规矩,在绣院的日子越发安稳了。 后来她又跑了几次县城,想打听荣胤的消息。奈何不知道是衡昌县城偏远还是衡昌书院杨山长被谁警告过,之后再无学子在彩墨轩讨论朝廷大事。 她也曾去县衙门口查看那些张贴出来的告示,除了些鸡鸣狗盗外并没什么大消息。 没消息便是好消息!抱着这样的心态,绣院迎来了正月十六开工之日。方嫂子作为衡昌秀色坊掌柜做得尤其出色,年前、年后接连几个举措将铺子里的陈货给销得七七八八。正月十六绣院开工她便早早找了文丝娘报了十余种锦缎缺口,并让文丝娘和林珍娘和她一起去悦来楼参加县令夫人办的春日宴。 名义上是春日宴,实际上县令千金选嫁衣才是最关键的。 县令夫人的春日宴定在二月初二,文丝娘安排好了绣娘们工作,便带着戚芯和戚蕊姐妹俩一起往衡昌县城去。 十六开工后,林珍娘也来了绣院上工。作为绣院不多的绣工,林珍的待遇很不错,单独在二进院子有一间房。每天绣上午半日,下午便和戚芯、戚蕊一起跟着文丝娘学琴棋书画和规矩礼节,不过她志不在嫁入高门,文丝娘也没那么严格要求。 如此一来,四个少女倒是熟悉起来,出门有活泼的林珍娘和戚蕊,一路上欢声笑语就没停过。 大红嫁衣上一朵朵形状各异的金色牡丹竞相开放,有的花开正盛、有的含羞带怯、有的雍容典雅、有的艳丽妖娆、有的清丽绝色…… 文丝娘的画功可是受到当世几位大儒夸赞的存在,她的牡丹画稿形神兼备、姿态多端。林珍娘的姥姥乃是前朝宫廷绣娘,绣艺精绝无双,针法多变兼具立体观感。两者结合后的效果让人惊艳,多姿的牡丹像是在大红嫁衣上活了过来,嫁衣抖动间像是置身牡丹丛中,目不暇接。 就连嫁衣的红盖头也别出心裁与众不同。时下嫁衣的盖头都是大红绣花,四角垂坠金银,秀色坊拿出来的红盖头却是在四条边上缀着红色珠帘,盖头上的也并非绣上去,而是绣好了牡丹花瓣后再层层叠叠钉在盖头一侧,极尽华美魅惑。 也亏得县令是官身,嫁衣上可缀以金银线绣纹,这才让这身嫁衣如此出色。一经拿出,衬得场内所有绣坊的嫁衣都黯然失色。 在此之前,锦绣坊的妆花缎赢得了满堂喝彩,不同于暗花缎的妆花锦缎色彩丰富、花纹立体,可惜织机始终不如人力做得那般精妙,也无人力绣花那般多端的变化。 锦绣坊的掌柜管顺风度极好,在众人震惊怔愣还未回神之际首先拱手向秀色坊道贺。倒不是笃定县令夫人就选上秀色坊的锦缎,而是恭贺秀色坊能够拥有如此出色的花样子师傅和绣工师傅,如无意外,下个月嫘祖祭上必将大放异彩,秀色坊重回衡昌县城第一绣坊地位指日可待。 管顺很会说话,不但让方嫂子听着舒服,还能兼顾着不让别的绣坊掌柜太过难堪。文丝娘觉得,就算没有改进后的小花楼织机织出的妆花缎,凭着管顺这长袖善舞、巧舌如簧的处事手段,锦绣坊怕也能在嫘祖祭上占得一席之地。 况且,文丝娘是知道锦绣坊的小花楼织机是正月初十左右才安装调试投入使用,这么短的时间便能将传统的暗花锦缎做出变化,做成成衣。假以时日,锦绣坊的妆花缎定然能在织造品中脱颖而出,届时,才是秀色坊最大的危机。 第11章 可现在,场内绝大多数绣坊都未察觉到这点,还以为真像管顺说的那样只是锦绣坊侥幸。终有一日,锦绣坊会走在所有绣坊之前。 有这些隐忧,哪怕秀色坊的嫁衣被县令夫人看中,她和珍娘分别得了五十两银子工钱,她也没多高兴。这幅模样反倒是让跟着她学礼节的戚家姐妹俩更为心服。 文丝娘的猜测在三月的嫘祖祭上得到了初步证实。即便是秀色坊因着县令家小姐嫁衣出足了风头,也在内务府的订货会上多占了一个主席位,可锦绣坊还是成为了此次嫘祖祭上最大的赢家。 秀色坊依然是皇商,但内务府今年的订货量只是往年的一半,另外的一半全让锦绣坊给占去。唯一值得安慰的便是文丝娘执笔、林珍娘执针的一件四君子绣屏被周良看上盛赞不已,且送进了皇宫,得了秦妃喜欢,赏赐了不少东西下来。 大云朝四十一年春,衡昌县城这地方度过了一个暖冬,才正月便已是百花盛开。 文丝娘在这里已经度过了第三个新年,去年十月她十七岁生日当天,在梅芸主持下她脱下了孝衣,然而已经习惯了素色衣裳,她再也不愿去穿那些妍丽的盛装。 一袭浅碧色春装更显得她身材纤侬合度、肌肤莹白如玉,站在小花园葡萄架下,手捧一副刚刚织好的缂丝山水仔细看着,神情透着几分满意。 「师傅,你看这幅。」足足看了两刻钟,文丝娘才捧着画到梅芸跟前。 「很好。」梅芸拿着画也看了许久,眼中是满满的欣慰。两年时间,文丝娘进步神速。 而且文丝娘不仅天赋奇高,还难得能够静得下心来钻研梅家特有的缂丝绝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已经比她当年的技艺好了太多。 「师傅……」文丝娘看到了梅芸的满意,犹豫了下还是问了出来,「我想拿一副缂丝画参加今年的嫘祖祭。」 「是为戚云祺还是为你自己?」经过两年,文丝娘已经将梅家缂丝绝技尽数掌握,甚至还能在梅家缂丝手法上加以创新,但对外师徒两人都有志一同地声称只是入了门。但梅家缂丝技法哪怕是入门,也能够织出不是那么复杂的缂丝成品出来。 文丝娘的这个想法去年便有,只是今年更为迫切。 前年春,戚云祺护送舅母和表弟妹进京。身为礼部员外郎的梁家舅父在秦相那求得恩典,得了两个国子监入学名额。为了去年春闱能够有更好的成绩,戚云祺留在京城和梁俊一起进了国子监。 也是去年,嫘祖祭上锦绣坊成功地以绚丽多彩的妆花缎拿走了原属于秀色坊的内务府锦缎大单子。只靠着文丝娘的画稿和珍娘的绣技,才没让秀色坊的名头一败涂地,虽然同样得了皇宫里的赏赐,可从赏赐的东西上看,宫里明显不如第一次见到绣品时惊艳了。 让戚二老爷比较安慰的是去年春闱,国子监念了一年书的戚云祺考上进士,虽然未能像一甲那样进入翰林院,但也靠着戚大老爷和梁员外郎两位大人的人脉得以留在京城做了户部笔帖式,也算是踏足了官场。假以时日得了机缘再往上升便是。 因着戚云祺做了官,戚二老爷便渐渐将生意放给了戚家三老爷。然而戚家三老爷也好、戚云亮也罢,都不是做生意的料子,各州府的秀色坊陆续被锦绣坊吞并。 两年间,外面的风云际会、风雨诡诈都没波及到衡昌县绣院。文丝娘得以在梅芸教导下手艺日渐精进,衡昌县秀色坊反倒因为戚二老爷不让三老爷插手,方嫂子配合着丝娘和珍娘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文丝娘靠着和莫彩轩合作,身边的现银已经有了两万两。放在豪富之家算不了什么,但绝对能够偿还戚云祺当年在教坊司所花费的钱财,可钱债好还,人情债却是难偿。 戚云祺年前和她通信时候曾抱怨了几句京城举步维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查清文家当年案子的因由。还像是讲笑话似的说了皇上十四年前从戚家得的缂丝画有些损伤,专门召了戚大老爷进宫询问了戚家是否还有缂丝匠人。 戚云祺今年有一个月的年假回衡昌县城,正赶上嫘祖祭,文丝娘便想着拿出一副缂丝画,试试能不能让戚云祺在圣上面前露露脸。 第12章 毕竟,一是要还戚云祺的人情,二也是戚云祺升官才能去查文家的旧案。 梅芸知道她的打算之后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两年我从不曾问过你,戚云祺是否便是你心中的良配?你对他……是否已情根深种?」 文丝娘也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笑得略有些苦涩:「若是文家不曾落难,戚公子堪为良配。然而,丝娘一直记得自己是戴罪之身,文家还不知道何时能平冤昭雪,怎敢肖想戚公子。戚公子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对戚公子唯有感激之情。」 梅芸看她不像是说谎,点了点头,「这便好。看人不能只看表面,需看内心。与人相交切莫先交心,凡事留一手才能走得更为长远。此次嫘祖祭你可以拿缂丝画参加,但是拿什么水平、什么内容的画作,拿多少件都由你自己定。」 这两年,文丝娘织了好几副缂丝画,头一年的缂丝画都是小幅练手的,一尺见方拿来送人做人情倒是不错。第二年,文丝娘便选择了山水和人物来练,她的手巧速度也不慢,但一年下来也不过织了三幅,而且还都只是两尺见方的尺寸。 听了梅芸的话之后,文丝娘回房间将那三幅画给拿了出来。其中一副佛像最为传神,可说体现了缂丝精髓,无论是构图、色彩还是经纬线之间的缝隙处理都做得极好,如此毫发毕现的缂丝佛像即便是梅芸也自认不如。 一来有梅芸的叮嘱,二来文丝娘自己就不是个喜欢出风头的人,这幅佛像首先被她排除在外。第二幅和第三幅都是山水,看起来更像是初学者的成品,但已经比普通的绣品要有新意许多。 文丝娘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当初戚云祺送到文家的那幅缂丝画她看了好几天,就连一根根丝线都仔仔细细触摸过,她如今织出来的其中一副缂丝画便取材于那幅山水。 她还清楚的记得那副缂丝画足有四尺宽两尺高,画上是连绵的山水,隐隐还能看得见城池。她之所以喜欢那副画固然有缂丝的缘故在里头,更多的还是那幅画,不像一般的写意画凭空想象,而更像是有谁走过了许许多多名山大川留下的墨宝。 身为一个女子,即便是再有才华,也不可能有机会出门游览风景,饱览名山大川。那副缂丝画上的景色与京城附近大相庭径,倒有些像名人骚客诗词中的边境风光。 文丝娘记得那幅画上十来座形状各异的大山,便取了其中三座比较独特的重新构图绘画,织就了现在这副成品。 捏着这幅画,文丝娘又记起了心中曾经的那个猜测,家里突来的灾祸会不会就是因为那幅画? 文丝娘决定试上一试。 嫘祖祭还未开始,又有一个震撼人心的消息从云金边关传遍整个大云朝。 两年前只带着区区五万人前往边关驰援的荣胤,并没有盲目地去以卵击石,而是在齐州府城最近的同阳县附近选了一座山。利用机关之术在两山之间做出了一道人工天险,被称之为「一线天」的天险,在不靠援军的情况下牢牢守住隘口,两年时间愣是没让占据了齐州府城的金国士兵再进一步,守住了大云朝疆土两年。 然而就在去年年底,荣胤称病不再守关,换成督军太子每日里带兵巡守,利用一线天,太子同样守住了金国人的几次进攻。 就在大家为荣胤担忧不已时,年初便传出荣胤只带了五千人马,截断齐州府城金国士兵的后路和太子前后夹击,收复了齐州府城。 据说,绕过齐州府城直奔渭水河边半路拦截了金国人的大批粮草,并抓住了押送粮草的金国三王子。 当年,定南侯在城外吸引住金国大量兵力时,城内大云朝的百姓便随着府城衙役们分散逃亡。金国人生性残忍,进城之后大开杀戒,将剩下的大云朝百姓残杀殆尽。 齐州府城是个商路繁荣的地方,交通四通八达,但他却有个致命的缺点,用水全靠渭水河,粮草也需要别处补给。府城在大云朝辖下的时候,可以通过一线天那边的同阳城补给。换做大金国就必须从渭水河对岸的补给。 荣胤拦截了金国粮草之后,第一时间去到了渭水河上游,挖开渭水河的一条分支,使渭水河改道。 第13章 不到七日,在齐州府城里作威作福了两年的金国士兵便承受不住,派出了小股士兵查看原因,被荣胤派人暗中截杀。 之后,荣胤让人假扮成金国士兵,用板车运了两车冰进城,只是那两车冰里面都加了料。足足缺了好几天水的金国士兵们,从上到下都忍不住扑向了那些冰,甚至等不了那些冰融化。 结果可想而知,等太子收到消息带人赶来,轻而易举便收复了齐州府城。 齐州府城本就是个易守难攻的城池,落在太子和荣胤手中之后,荣胤立刻着手改进了渭水河上的桥梁,以及府城城墙的各种防御设施。 正月,太子和荣胤收到圣旨,让两人回京受赏。还好圣旨并未胡乱指人接手齐州府防御,而是让荣胤自行找人替他守城。 荣胤没事的消息传到衡昌县城时候,文丝娘正接到戚云祺的信说要回衡昌一趟,但是弟弟武郎的学业正是关键时候,先生不许武郎耽搁,所以这一趟仍然没能带着武郎一起回衡昌。 文丝娘叹了一口气,将这两年戚云祺陆陆续续写来的十多封信件一起从盒子里拿出来,一封封重新看过去。这里面唯有前年过年的时候武郎一起捎回来的一封信,里面只写了寥寥几句。 武郎说他在京城白鹤书院念书,先生管得特别严厉,功课很多,可能没空给她写信。还说这两年多亏了戚家兄长照拂,生活得很好,让文丝娘要记得戚家的恩情。 摸着信笺上稚嫩却初见风骨的字体,文丝娘喃喃低语:「先生都管得你没空给姐姐写信了,每天上衙门的其家兄长又如何来照拂你?」 文丝娘不想把戚云祺往坏的方向想。 由于交通通信不便,文丝娘都才得到太子和定南侯回京受赏时,荣胤已经取道南行赶到了杭州府城江南。 锦绣坊中,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被带到了荣胤跟前。 「小少爷。」那妇人见着荣胤后稍微犹豫了片刻便叫出了声。 当年,荣胤母亲带着丫鬟离府时他八岁,已经记事了,眼前这妇人正是当年跟着母亲一起离家的贴身丫鬟月虹。 荣胤应了一声,看向了把人带到跟前的管顺。 「少爷,属下从去年开始和各县城的当铺掌柜以及首饰铺掌柜交好,旁敲侧击问出了一些情况。上个月,唐思仁唐掌柜让人来找属下,说是十多年前去他铺子当了一套新奇头面首饰的女人又去当了一只手镯。唐掌柜认出那些式样是十多年前京城时新的,便通知了属下,属下便找到了月虹。」 顿了一顿,管顺又道:「月虹十四年前从衡昌县城回到江南,当了首饰后去官府花银钱将京城奴籍换成了江南城郊何家村的村姑何芳,在何家村买了二十亩地,成亲后嫁人生子。这次冒险又将手镯拿出来当,全是因着长子要到镇上入学,次子也即将开蒙。」 荣胤沉着脸点了点头,挥手让屋里守着的小左和小右与管顺一起到门外守着。 荣胤小的时候就神情严肃,如今随着年纪增长越发威严,特别再经历了父亲战死,他比两年前更冰冷严肃了许多。 屋里只剩下月虹和荣胤,荣胤沉默不说话,月虹慢慢便开始紧张起来。 锦绣坊是什么地方住在江南城郊十多年的月虹很清楚,能让锦绣坊掌柜恭恭敬敬自称属下,荣胤的身份自然非富即贵。当年,府里老爷是粗人,经常在外忙碌也不回府,回府时夫人也不准老爷进内院,她只知道老爷在军营,具体做什么却是不知道的。 「求少爷饶了奴婢儿女。」屋子里的气氛因为荣胤的一直沉默而令人窒息,月虹没能顶住压力,跪在了荣面前。 「说!」荣胤没正面回答她,而是冷冷地从牙缝里蹦出来一个字。 荣胤身上有经历了鲜血淬炼的杀气,被他锐利的眼神盯着,月虹完全没了负隅顽抗的勇气,伏在地上颤抖着将当年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前面部分和奶娘说得差不多,后面部分却有了些微不同。和奶娘不同,月虹是和夫人同房而眠的,曾经听夫人在睡梦中叫过一声「二哥」,还知道那人是上京赶考却落第的举子。 第14章 大云朝二十六年衡昌县城到京城参加春闱的举人,行二。这已经缩小到了一个极小的范围,凭着荣胤现在的身份地位,只要去衡昌县城调出那一年的名册便能知道得差不了多少。 「对了,奴婢曾经听夫人说,要把珍藏的几幅缂丝画都交给那位二爷,让那位二爷拿去博功名。」 「缂丝画?」荣胤总算是出了声。 不知道怎的,月虹心里下意识就是一松,飞快说道:「那位二爷看过一次夫人的缂丝画,惊为天人。说是他们家便是做丝织品生意的,可从来没见过那般精美的丝织品。还说要是能用缂丝赢了嫘祖祭,他就能娶……夫人进门。」 话音还在嘴边,就见荣胤面沉如水,手掌猛地一拍,上好红木做的桌子碎了一角,木屑飞溅,有些刺入了他手掌,立刻便见了血丝,他也恍若未觉。 「啊!」月虹止不住惊叫出声,门外的小左、小右和管顺连忙推门进来。 见状,都是脸色一变。管顺去看月虹,小左、小右扑到荣耀身边。 「无事!让她走吧。管叔你跟她回去把夫人的那些东西全都带回来。」 荣胤挥手不让小左和小右帮忙,自己低头一下下将手上的木刺拔出来。旁边人看着都觉得疼,他却全程面无表情,好像流得不是他的血。 包扎好伤口一顿饭的功夫,管顺带着一个包袱重新回到了锦绣坊,里面装着荣胤母亲当年的一些金银细软。月虹还是很小心的,除了最初去当铺当了一套头面首饰也是去年才重新拿东西出手,也难怪一直调查不出她的下落。 荣胤之所以那么愤怒,是因为月虹最后那段话几乎让荣胤确定了那个所谓的二爷究竟是谁!恨只恨两年前到衡昌县城待那么久居然都没察觉到一丝半缕。 戚家不就是以缂丝画得名又得利吗?算一算时间,和母亲离家出走那段时日也差不多。戚家二老爷是个举人,十多年前春闱落第后便回衡昌县城执掌家业。 「戚家!」荣胤轻哼了声。 「如今戚家秀色坊已是强弩之末。这两年的嫘祖祭上,若非衡昌县城秀色坊有两个配合出色的绣娘早已被咱们锦绣坊挤下皇商之位了。不!应该说若非秀色坊有一位出色的画花样子的神秘师傅,秀色坊早已运转不开了。」 管顺以为荣胤这是在问生意上的事,一五一十将这两年戚家秀色坊的运营状况说了遍。 小左和小右却是因着之前荣胤对文丝娘表现出异样的兴趣,即便是跟去了边关也留了人手留意文丝娘周边的情况。戚家的绣院进不去人,但是戚家的情况却比管顺知道的要多些。 当下便补充道:「秀色坊的花样子都是文小姐画的,绣娘是之前我们在景山上见过和文小姐一起的那个小姑娘。这两年戚家二房少爷考上进士后在京为官,戚家的生意几乎都交给了戚家三房,也就只有衡昌县城的秀色坊和绣院还被二老爷牢牢地握在手中。」 「启程去衡昌县城。」荣胤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拎了包袱走出了房门,迎着春日暖阳不由自主眯起了眼睛。 文丝娘!在边关好几次险死还生之际荣胤的脑海都会浮现文丝娘的身影,他都还没告诉她文武郎在京城定南侯府的庄子上,也没告诉她他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了,之所以没揭穿,就是怕她脸上害怕的神情。 她是戚云祺的未婚妻,两年时间她孝期已过,又是这般维护戚家二房的利益,已经嫁给戚云祺了吗? 她就没打听弟弟和贴身丫鬟的下落吗?她是那样绝情绝义的人吗? 是他荣胤有眼无珠看错了人吗? 每年三月衡昌县城就步入喧嚣海洋。 嫘祖祭不仅仅是各家绣纺争霸的名利场。更多还是因为春天是春蚕收获的季节,县城10多个镇无数个村庄,大多数人家都养蚕,即便是不养蚕的人家都会从事与蚕丝相关的产业。 每到这个季节,摘蚕茧、抽丝、缫丝、织锦、刺绣……,县城内外一片繁忙盛景。原本大家都只是从农户手中买生丝或熟丝,织成各种各样锦缎参加嫘祖祭。 第15章 最后被选上不过取决于锦缎的花纹和经纬线质量。然而从两年前开始,多年一成不变的嫘祖祭出现了新意。 秀色坊的绣品被内务府选成贡品,即便是秀色坊在之后的日子里失去了内务府大批锦缎采购的订单,可也因此继续入了内务府的眼,并没有失去皇商资格。 内务府的周主事采买了锦绣坊大量的妆花缎,并告诉了杭州府所有丝织品商户一个铁一般的道理。与其将脑筋动在拉拢他这个采买身上,还不如多动心思在自家的产品上。 这话固然有周良向锦绣纺的人透露他不徇私的缘故在,更多的自然也是提点这些成天不思进取只知奉承的商户。 后面果然涌现了很多新奇的丝织品。锦绣坊的妆花缎依然独领风骚,另外几家绣坊也不甘示弱。有的学锦绣坊在织机上进行改进,注重花纹和花纹呈现方式,发展出了许多新的变化。有的则学秀色坊寻找好的画工和手艺精良的绣娘,也给嫘祖计算增添了许多不错的绣品,虽然没有被内务府选中进贡,但也被远来近到的一些商人们高价买走,带来了不错的经济效益。 还有的在蚕蛹上想办法,出现了蓝色和红色的生丝,织出来的锦缎颜色自然艳丽。也有那手艺精湛的绣娘在织锦的时候,织锦时将生丝多分出来一股让锦缎比平时轻薄很多,摸上去轻薄柔软如在云端。 各种绢、纱也渐渐进入了人们的视线。文丝娘一个不经意的举动带动了整个杭州府织造业往前迈出了一大步。 今年到杭州府采买的几位主事中依然有周良,四月皇上寿辰,到时候会大量封赏后宫以及臣子家眷,布匹需求量是往年的两倍。在江南驿馆中短暂休整,周良和另外一位吴姓主事起身前往衡昌县城。 就在两人离开驿馆不久,同一个驿馆客房中正爆发出一阵激烈的争吵。 「是谁让你混进来的?」萧逸满脸怒火。指着面前一个侍卫装扮的少年,不,应该是少女。 「太子哥哥,你这是什么态度呀!」少女嘟着嘴跺脚,一脸的不快,「什么叫混?人家不过就是趁着你的人不注意打晕了你两个侍卫而已。」 萧逸虽然身为太子,可是这些年被秦相父女逼迫得在京中几近无处立足。两年前跟着荣胤去云金边关何尝不是抱着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心态。还好他和荣胤这一场都赌赢了,齐州府上下和云金边关驻扎的几支军队都在他和荣胤的掌握之中。 虽然齐州离着京城千里之遥,但这两年他用事实告诉了所有盯着他的那些人,他是大云朝当朝太子,他并非无才无德。此次回京朝堂内果然有很多大臣明里暗里向他示好。 可他心里早已有了计较,除了暗中和几位早已看好的大臣沟通达成一致,表面上是一位都不曾理会,更是借亲自给父皇采买贺礼的由头离京南下。 说是采买贺礼,其实是好奇荣胤连京城都没回匆匆赶到江南是为了什么事。他和荣胤名为上下级,实则命运相连,亲如兄弟,一荣俱荣一毁俱毁。 不曾想,一路来都无异样。独独今一早贴身侍卫发现队伍中多了一个人。 萧逸是微服出游,明面就带了四个侍卫,暗处倒是还有一队。 萧瑶是他同父同母的妹妹,圣上登基时候她刚刚懂事,又是圣上迄今为止唯一的女儿,自然是千娇百宠。 萧瑶今年十五,还从未离开过皇宫。好不容易大哥从边关回来,还没说上几句话呢就又走了。听说了萧逸是出门买贺礼,小姑娘便任性地以死相逼让侍卫带了她追上来。沿途好几次她倒是想单溜,侍卫们哪敢啊,好不容易追上了萧逸,却发现萧逸身边不好混进来。 侍卫们都怕担干系,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哄着小公主换上了侍卫的衣服也住进了驿站。这不一个晚上的功夫就被萧逸的人给逮了出来。 妹妹被宠坏了,萧逸不想带着她。可他又深知萧瑶的性子,不带的话恐怕会惹出更大的乱子。让萧瑶装侍卫可不行,只好让他穿了身少年的装束,充作弟弟带在身边。 三月江南别有一番迷人景色,兄妹两个沿途一边欣赏风景,一边往衡昌县城走。眼看官道越来越窄,萧瑶就觉得不对劲了。 第16章 「哥哥,我们这是去哪儿?这么偏僻的地方能买到什么好东西?」 萧逸不由头疼,萧瑶年纪不小了,皇后娘娘一直就在给她物色驸马人选。荣胤父子二人于江山社稷功不可没,荣胤此人性格沉稳,洁身自好,又对太子忠心耿耿,是皇后娘娘心目中驸马的第一人选。 可是在重文轻武的大云朝,荣胤这种身材高壮、五官硬朗、浑身刀锋般锐意的武人在萧瑶心目中就是只会耍刀弄枪的莽夫,一点儿也不风雅。皇后娘娘才刚刚起了个头,她便要死要活。若是要让她知道此行是专为荣胤而来,定会闹个天翻地覆。 萧逸一个眼风扫过去,自有贴身侍卫高全上前解释:「公主有所不知,每年内务府采买上贡的丝织品都来自衡昌县城的嫘祖祭上。所谓嫘祖祭,便是蚕桑人家对蚕桑祖先嫘祖的祭祀活动,衡昌县城已延续多年,为表诚心,所有的蚕桑人家和织造坊都会拿出自家最好的东西先祭祀嫘祖,再由内务府买办挑选。」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为什么东西要先拿给那什么嫘祖挑选,而不是等内务府挑剩下再给宫里呢?」 萧逸是真的头疼,妹妹似乎被宠得太过了些! 正寻思着这话怎么回答时,便听得旁边有个清朗男声答:「公子此言差矣!」 「野蚕家养植桑麻,剥茧抽丝纺锦霞。巧绣衣裙龙凤舞,万民典美母仪夸。」 「嫘祖是先祖女性中的杰出代表,她从蜘蛛织网的过程中得到启发,开始用蚕丝织出了人类第一件衣裳。嫘祖首倡婚嫁,母仪天下,福祉万民,和炎黄二帝开辟鸿蒙,告别蛮荒,功高日月,泽被华夏,被奉为「先蚕」圣母。」 「蚕桑人家祭祀嫘祖,是为丰收之故。圣上君临天下后爱民如子,嫘祖祭受皇上推崇,乃是皇上钦准,以示重视农桑之事,显爱民之意。」 说这一番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礼部笔帖式戚云祺,和他一起的是即将去衡昌县城赴任的县令陆通。一个七品的县令自然不用戚云祺这般重视,可这七品县令身后的陆家出了一位贵妃,陆通之父身居礼部尚书,是戚云祺的最顶头上司。 陆通外放为县令,不过是京里勋贵人家子弟镀金罢了。陆大人还生怕儿子到任上受排挤,特意批了戚云祺两个月探亲假,让两人得以同行。 一路上戚云祺都在找机会和陆通交好。陆通是个比较古板的书呆子,戚云祺便投其所好,言行举止俱是文雅书生气十足。 戚云祺长相好,声音清朗,衣着都是秀色坊中的精品,再辅以自信十足、侃侃而谈的神态。 萧瑶瞬间便双眼放光,「原来是这样的吗?」 「戚公子说得是。」陆通满眼激赏,连连点头。这一路上,他已经将戚云祺引为知己。 萧逸却是微微皱了眉头,招呼萧瑶,「时间不早,我们上车继续走吧。」 萧瑶却是不太情愿,打量了陆通和戚云祺两人,学着男人的模样拱了拱手:「两位公子这是要去哪里?」 陆通为人古板,不太喜欢萧瑶这种什么都不懂还爱胡说八道的人,而且戚云祺都那么教训了,他还一副自来熟的样子,当即便皱了眉头。 戚云祺对布料还是有一些了解的,萧逸两人的衣着颜色虽然素淡,但缎面却是去年锦绣坊才新出的贡品织金云锦,非达官显贵不得穿着。这几年的嫘祖祭越办越好,吸引了不少达官显贵前来看热闹。 若他只是一个旁观者,倒是乐得在一旁看两虎相争。可就怕对方身世也不凡,到时候神仙打架,遭殃的就是他这个凡人了。 所以第一时间他就丢给了陆通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起身应道:「在下戚云祺,这位乃是赴衡昌县城上任的县令陆大人。不知二位?」 远处还站着这两人的侍卫,看起来比礼部陆尚书府上出来的随从都还要有气势些。所以戚云祺这番话一是表明自己身份,二是打探对方身份。 他谦逊坦诚的样子让萧瑶对他印象更好,眨了眨眼睛,嫣然一笑:「你猜?」 戚云祺一愣,实在是萧瑶这不遮掩的样子像极了女子。 第17章 萧逸见状脸色一沉,挡在了萧瑶前头, 「我兄弟二人身份低微,不劳县令大人和这位公子挂齿,我二人先行一步,您请自便。」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若是萧逸知道这句话,一定会毫不犹豫的送给妹妹。 盖因他话音才刚刚落下,萧瑶就扯着他的衣袖从他身后探出身子,又冲着戚云祺一笑:「真巧,我和哥哥也是去衡昌县城。能够和县令大人一道,肯定能顺风顺水,没人敢招惹我们。」 戚云祺微微眯着眼睛,目光在萧遥耳垂上转了一圈又飞快收回,神情越发潇洒自如,「衡昌县城这些日子游人如织,虽时有小偷小摸者出现,但绝无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倒是不存在有谁敢招惹二位。嗯,只是这几日进县城怕是寻不到清静的客栈居住了。如若二位不嫌弃,可与我们结伴同行,戚家在县城有些脸面,或许能在此帮上一些忙。」 末了又回头征求陆通的意见,「陆大人,您看?」 陆通再古板不通庶务也看出来戚云祺的热情与平时不同,这一路上可没少遇见想要一起搭伴行走的人,可戚云祺都不曾这么亲切热情过。 从京城出发的时候,陆尚书就曾经叮嘱过陆通,让他在庶务上多听戚云祺的意见。于是,陆通也起身邀请,「云祺是衡昌本地人,对本地风土人情极是熟悉,想必不会有错,两位便一起上路吧!」 「如此,那便多谢陆大人。」萧逸知道妹妹是铁了心要和这两个书生一道。他再阻挡反而不好,且从陆通和戚云祺的对话中,他听出了一丝端倪。这位陆大人该不会和礼部尚书一家的吧?也只有这个解释才能说明为何做个县令还有个学识不错的进士陪同上任。 在萧遥的强烈要求下,四人坐了一辆马车,一路上谈诗论文倒是颇有知己之感。 戚云祺本就擅长诗词一道,正是萧瑶所喜,只听得萧瑶双眼放光,笑语不断。 萧逸倒也想提醒妹妹矜持一些,可现在她是男儿扮相,这般表现倒也无可厚非。再加上萧逸自己也想和陆通聊些东西,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视而不见吧。 荣胤比这一行人提前两天到的县城。先是将秀色坊内外搜了个遍,没找着一点线索。又到戚家老宅和新宅转了一圈,还是没能发现母亲踪迹。 而且不管是问谁都知道戚家二老爷是个痴情种,和夫人梁氏相敬如宾恩爱异常,连个通房丫鬟也没有。 荣胤不信,让人抓了个戚家下人回来,也没能问出个什么来。想起事情距今已经十四年,兴许要找的人早已不在人世,这两天的他周身冷得可怕。 「少爷,我刚刚得到消息。秀色坊这次嫘祖祭的祭品除却四副绣品之外还有一副缂丝画!」 管顺的话让荣胤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缂丝画!」 管顺点头,「对,属下方才去嫘祖庙送锦绣坊今年的祭品时听主事大人说的。主事大人还提醒属下做好准备,若缂丝画入了宫里人的眼,皇商之位怕是还需暂缓。」 「可曾打听到秀色坊的缂丝画是从什么地方送来的?」 荣胤问。 缂丝画起源于什么时候已经不可考。但前朝时曾经有一段鼎盛时期,无奈前朝后期战乱不断,人民生活颠沛流离,精美的缂丝画便泯灭于历史长河当中,留存于世间的极少。 当年荣胤的母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便是一副缂丝画。而且他久远的记忆中,母亲便是用一架平纹木织机缂丝织什么,可惜那时候母亲不喜欢父亲也不亲近他,不知道母亲是在织布还是缂丝。 可这么多年来,他也只在自己母亲的手上看到过缂丝画。戚家二老爷十四年前靠着缂丝画给戚家带来了无上荣耀,那副画已经可以肯定出自他母亲之手,那现在这副呢? 想要查清楚这幅缂丝画的来历还需要点时间,经历了最初的激动后荣胤重新冷静了下来,「算了,急也不急在一时。先说说嫘祖祭的事情吧。」 衡昌县城有个嫘祖庙,每年的嫘祖祭主场便是在嫘祖庙前的广场上。县丞会提前带着衙门里的人在这里布置会场,从三月三开始有十天时间收集各个绣坊的祭品,也就是绣坊自己满意的丝织品。 第18章 这些丝织品会有衙门的人专门标号分类,嫘祖庙中有专门的一栋两层小楼用来陈列这些丝织品。 三月十三,嫘祖祭正式开始。内务府来的主事会和县令一起祭祀天地祭祀嫘祖。 从这天开始,杭州府织造业的几位老匠人会从这些陈列品中选出一部分优秀的织造品。选中的这些织造品是来自哪个绣坊,便会有写了绣纺名字的旗子插在嫘祖祭前的广场旗台上。 三月十五,广场便会摆出蚕桑席。旗台边的为主席位,除了往年和内务府有来往的绣坊,剩下的便由县衙推举。 众人就位以后,衙门会有专人按照旗子唱名。唱到哪个绣坊,那个绣坊的人便会上前对自家丝织品对内务府的人作一番介绍。 最后以内务府会选出魁首丝织品,魁首的丝织品是会进贡给皇上,内务府却不一定会和拿出魁首丝织品的绣坊订货,而会在所有的绣坊中挑选出色的丝织品采买。 「秀色坊在这以前拿过魁首没?」荣胤记得管顺说过,锦绣坊虽然这两年渐渐取代了秀色坊成为内务府最大的丝织品供货商,但是却没有得到过魁首之位,都被秀色坊得了。 可是秀色坊在这之前还真好些年没有拿过魁首之位了。十四年前靠着缂丝画拿了魁首得了皇商之位,如今绣品再出色也算不得独特。 「戚家这是着急了啊!」 三月初八,是戚云祺二十二岁生辰。小左和小右奉命去查别的秀色坊,管顺忙嫘祖祭的事,戚云祺很少过生日,也忘了还有这回事。 在县城呆着也是无聊,他记得戚家老宅附近还有戚家一座绣院。之前听说那绣院里人来人往不像是藏人的地方,左右很闲,倒不如前去探上一探。 小左也曾经说过,文丝娘并没有住到戚家宅院里,而是选择在绣院里自力更生。前两年她都还用会画技报达戚家,今年戚家有缂丝画,那她会不会改变主意呢? 荣胤觉得,别的事情他都能杀伐果断,唯有遇到文丝娘,一颗心就摇摆不定,人也变得优柔寡断。他都分不清楚这一趟去绣院究竟是去查母亲的去向还是去看文丝娘。 可是他却不知道,在路上有辆马车和他错身而过,里面便坐着文丝娘和林珍两人。 秀色坊的方嫂子前些日子怀了第三胎,胎相有些不稳,昨天在铺子里被人冲撞了一下动了胎气。二掌柜还不太熟悉铺子里的事物,特别是有关嫘祖祭方面的,二掌柜全然不知。 前两年,方嫂子都有意带着文丝娘,所以这方面文丝娘比二掌柜熟悉得多,闻讯后急匆匆的赶往县城,顺道带着未婚夫意外去世,传出了克夫名声的林珍。 文丝娘在马车上小声劝着林珍,便也没注意到策马而过的荣胤。 在进村口的时候,以荣胤对危险的感知,第一时间发现村口两家住户不太对劲,一副警惕的模样像是在防备着什么。 心里一跳,勒住马飞快扫视了周围环境,发现了一个问题:在村口几户人家的拱卫下,绣院孤立在山脚下。 想要从村口桥头到绣院还要经历一片空旷,也就是说绝不可能无声无息接近绣院。 他还发现空旷中原本其实是有房屋树木的,可是现在只剩下隐隐约约的残余。就像是有人刻意清除这一片空地以监视往来绣院的人。 这倒是有趣了! 「客人这是要去哪儿?」 而且就在走过桥头不到十步距离便有个扛着锄头的中年汉子走了出来,一脸警惕地问话。 「这里是景山村吗?我找林四。」荣胤一副迷茫的样子。 「客人你走错了,景山村在那边。」中年汉子松了一口气给荣胤指了个方向。 「是吗?那之前有人给我说是这个方向。」 「景山村和我们是同一个方向,可是前面有一条岔路。」 「多谢。」荣胤道了一声谢打转马头往岔路口去,中年汉子转身回了屋子。 荣胤的确是往景山村方向去的,但很快的,他就绕过景山村往山上行去。 第19章 其实他可以等天黑才行动,但是发现了异样不动不是他的风格。云金边关山多林密,他早已适应在山里潜行。 一个时辰后,他已经摸到了绣院的五进院子里。这里已经大约一年没人居住的痕迹,只粗略扫了一眼他便继续前行,直到第三进院子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声。 「你出去吧,我没叫你就别进来了。」 荣胤身子一颤,不由自主停了下来。这句话他很熟悉,记忆深处,母亲总是这么冷冷的对他说这句话。 这句话之后便听到有杯盘碰撞的声音。荣胤不由顺着声音的来路找过去,就见到一个消瘦的青衣背影正在厅堂桌前忙碌着什么。 「孩子,今天是你二十二岁生辰。在你身边的时候无论你怎么渴望我都没你做过一碗寿面。现在倒是年年都做,可你却是吃不到了。」 「现在你在干什么?二十二岁已经成亲生孩子了吧?你妻子会给你做长寿面吗?」 就算刚开始不确定,现在荣胤也知道了这个女人女人的身份,顿时心痛如绞。 他想冲出去问她,当年为什么那么狠心?他也想问她,现在是否有些后悔? 荣胤记忆中的母亲很美,但是很冷,从来不喜欢父亲也不喜欢他。刚开始懂事的时候,他还每天偷偷去内院看望母亲,希望得到母亲的关注,可换来的却永远是母亲冰冷的话语,「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荣胤知道,父亲也常常是这个待遇。渐渐的,父子俩都不奢望能得到这个女人的笑脸,父亲升官后越来越忙,但还是没有疏忽他的教养,用一次护驾有功的机会换了他去东宫伴读。 皇上准了他去东宫伴读,也册封了父亲为定南侯。父亲在外面喝了很多酒,他知道父亲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母亲,可是又怕听到母亲的冷言冷语。他很想给母亲说一声,他即将去东宫了,让母亲在家里保重身体。 然而,当他有机会见到母亲的时候,正是母亲收拾了包袱细软离家出走时。母亲以为他看不懂,从包袱里取了一副缂丝画交给他,让他别告诉父亲她去了哪里。 那时候他才清楚认识这个女人没有心,不能奢望她的关爱。他就那样捏着缂丝画,冷冷地看着母亲带着两个下人惊慌失措的离开。 可是,眼前这个女人身材消瘦,容颜衰老,早已不复十四年前的美貌,脸上写满了生活的沧桑,这些年肯定过得不好。 荣胤心里发酸,脚步如同灌铅似的无法移动。 他就那样着了魔似的站在屋外,看着屋内的梅芸一个人静静的吃了午餐,收拾屋子,去织机边上织了半下午的布。 午后的江南时不时就会有一场小雨,迷蒙的细雨中荣胤和梅芸就那样一个在内一个在外静静的待了许久。 傍晚时分小雨转大,梅芸估摸着文丝娘今晚大概是不回绣院了,起身将两个房间的门窗关好,便打着灯笼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的房门一关上,荣胤便,神情复杂的来到了她的窗前,头发和衣服都被雨水浸湿紧紧的贴在肌肤上,可他感觉不到一丝寒冷,只觉满心酸楚,很多话堵在胸口憋闷不已。 脚步轻移,鬼使神差的,他来到了白日里梅芸待得最多的灶间。 灶台上收拾得很干净,旁边矮柜上放着一个青花瓷碗,碗里是中午梅芸做的那碗长寿面,面条已经糊成了面团,白色的面团上翠绿的青菜和金黄的荷包蛋看起来色彩十分鲜艳。 荣胤有些头晕,记忆中的母亲十指不沾阳春水,别说亲手煮面,就是面这种吃相粗俗的食物都不能上她的餐桌。 荣胤捧起那碗面条,近乎虔诚的低头嗅去,面粉,青菜和鸡蛋的味道萦绕在鼻端,突然有一种想落泪的冲动。 他找了双筷子,端了面条大口大口往嘴里塞,哪怕面条味道不好 ,哪怕整碗都是冷的,他完全感觉不出来。 这是他二十二年来第一次吃到母亲做的食物,但是心里却满是悲伤,人也昏昏沉沉,仿似踩在云端。 他很累,身体累心也累。两年前赶往云金边关开始,他就从没松懈过一天;从云金边关回京城然后转道衡昌县城,如此舟车劳顿他不觉得累。但今天的现在,他觉得累了。 第20章 一是觉得累,二是还舍不得离开。他决定在这院子里找一间没人的屋子暂时歇一晚,兴许明天便能鼓起勇气问出心中的那些疑问了。 他之前便观察过这个院子,院内只有梅芸一人,没有她召唤,守门的夫妻根本就不敢进来。梅芸已经睡下,他摸到了她隔壁的屋子,只觉满室生香,充斥着有些熟悉的清香和墨香。 头脑混沌间,荣胤根本就没细想怎么会有这么一间屋子在梅芸的隔壁。胡乱扯开外面湿透的衣服,扑向了馨香的床榻。 温软的床榻让他感觉身心放松,很快便沉沉睡去。 与此同时,文丝娘冒雨回到了绣院,给她开门的哑婆满脸惊讶,「文管事怎么回来了?」 「我想起后院还晾着点东西。」文丝娘一边将沾了雨水的大氅脱下来,一边轻声说道。并拒绝了哑婆一起去收东西的建议,她晾的是最近调的几种颜料,可不想落在监视者的眼中。 看了下梅芸的房间已经没了灯光,文丝娘没去打搅她,摸黑去后院收了颜料回房间。 屋里的一景一物她都熟,手里抱着颜料盒子便没点灯。径直放了东西去灶间洗漱,点亮灶间的油灯发现矮柜上放着个大空碗,里面残留了几坨白面条。 「师傅今晚吃了面没洗碗?」文丝娘将拿起来看了下,暗自吐了吐舌头,「这么大一碗!」 吐槽师傅是不对的,文丝娘只敢在洗碗的时候小声说一句,却是不敢去问梅芸的。 忙完了这些,夜已经深了。白日在秀色坊忙了一天,又赶着回绣院,马车颠簸得她浑身不舒坦,现在最想的是赶紧躺到柔软的床上滚两圈。 文丝娘心情很迫切,可是刚踢掉鞋子跳到床上就发现了不对劲!床上有个人! 文丝娘先是吓了一跳,继而有些疑惑,轻触那人,「师傅,是你吗?」 入手是丝滑的中衣,我还没等他研究这中衣是什么材质,便感觉这人滚烫的温度。 「师傅,你发烧了?」文丝娘翻身起来,下床去点灯。 昏黄灯光亮起,屋里情形映入眼帘。 男人!文丝娘差点失声尖叫,下意识转身就跑。到了门边又停了下来,转头看那脸庞埋在被子里的男人毫无动静,她又犹豫了。 如果出去把哑奴夫妻俩唤醒,好像事情会变得更麻烦! 手上还残留着刚才从那男人身上沾染的灼烫,下床点灯这么大动静,按理说你早该醒了,可他还是一动不动,难道? 文丝娘心里浮现一个猜测,拿了织机前沉沉的木头板凳小心翼翼回到床边,正准备高高扬起板凳拍下去就见那男子动了动身体,露出了整张正脸。 「荣胤?!」文丝娘瞪圆了双眼! 荣胤!怎么会是荣胤! 算算时间他不是该在京城吗?怎么会出现在杭州府,出现在衡昌县,出现在绣院,重要的是他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床上? 一连串疑问浮上文丝娘心头,千头万绪怎么也解不开。不过,来人是荣胤倒是让她放了心,若是这人对她有什么歹意的话两年前她便尸骨无存了。 放下了沉重的木头凳子,文丝娘一步步走到床前,发现荣胤依然没有动静。 「荣公子?」 文丝娘放低声音轻唤。可荣胤依然双目紧闭,走到近前后还能更清楚地看到他麦色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荣公子,」文丝娘凑到了床上,几乎是对着荣胤的耳朵叫了声,「您能听见吗?」 「娘……」荣胤的薄唇有些干渴开裂,嗫嚅着发出低低的声响。 「这可烧得不轻!」才十七岁就被个二十多岁大男人叫「娘」,看来荣胤的确烧得不轻。 文丝娘又伸手确定了下荣胤的高热,本来依着两年前文府刚刚覆灭时的心情就该放任他烧下去,最好烧得没命,就是烧成个傻子也好。 可是时隔两年,文丝娘已经没当初那么幼稚。先不说娘亲的死不该怪在荣胤身上,就是凭着他父子二人为了大云朝安稳戍守边关这功勋,她也不会见死不救,更何况两年前荣胤对她还有过救命之恩。 第21章 灶房里有一壶梅芸做菜的黄酒,文丝娘穿好衣裳后去取到了放里,又打了一桶热水进来。先用热水帮他擦了擦露在外面的手脸,又用酒浸湿布巾给他擦了手脚和颈脖。 过程中,荣胤一直低喃着诸如「娘亲」、「不要走」、「爹」等字眼,最后还固执地握了她的手不放。 文丝娘力气小,实在挣脱不了。再加上的确劳累一整天,也顾不上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趴在床头沉沉睡了过去。 自从去边关见到父亲千疮百孔的尸体,荣胤脑海中的一根弦就一直紧绷着。守卫边关是父亲的第一愿望,第二愿望便是找到母亲。荣胤花两年时间巩固了边关防务,得到母亲消息日夜兼程赶来,昨晚一颗心落到实处,又淋了小半天雨,一场伤寒来得又急又猛。 若是没有阴差阳错撞到文丝娘手上,烧上一夜是死是活还是未知数。不过现在,他只觉得沉沉睡了一觉,有人温声安抚,有人温柔抚摸,这一觉睡得无比踏实,也前所未有地柔软舒坦。 荣胤打算舒坦地伸个懒腰,可手一动,立刻便发现了不对劲。掌心中柔嫩滑腻的触感分明是有什么被他抓着。 荣胤猛地睁开眼睛,入目的是绣着梅花的蚊帐顶。很快,他发觉了身边有人,他手掌中的分明就是人的手腕。 这种温度,这种舒适感,是女人! 荣胤心中一惊,想起偷窥了一整天的母亲,他顿觉掌心灼烫,但又实在舍不得松手。放床边的那只 手再也舍不得移动,他以一个别扭的姿势翻身坐起,看清了秀发铺满身的女子,却不是昨日里见到的梅芸,而是…… 文丝娘! 荣胤一惊,下意识松了手。 文丝娘的手落在了床边,发出了轻轻地一声「咚」,也成功把人给疼醒了。 「你醒了?」文丝娘对上荣胤惊讶的双眼。她的惊讶昨晚已经过去,剩下的就是轻松淡然。 「你怎么会在这?」 经过短暂沉默之后,两人同时开口。 「这里是戚家绣院。」文丝娘低声回道,同时也记起荣胤另外的一层身份,杏眼圆瞪:「你……该不会是来给锦绣坊打探虚实的吧!」 「我……」荣胤想说不是,可若说不是,那他又怎么解释夜半三更出现在绣院,出现在文丝娘的床榻之上。 「荣公子难道不知道锦绣坊在这短短两年间已经成长为参天大树,别的绣坊根本不足为惧。」 文丝娘难免不带着点自嘲的情绪,这两年为了维持秀色坊和绣院的正常运转,方嫂子花了不知道多少精力。要是只有戚三老爷一个败家子倒也罢了,关键锦绣坊蹿得太快,内忧外患下不仅方嫂子疲于奔命,就是文丝娘和林珍两个也忙个不休。 荣胤不敢看文丝娘的眼睛,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唯有继续沉默以对。 「好了,我知道。你大概是为缂丝画而来的吧,这次秀色坊拿出来的缂丝画是我织的,但是我的技术尚不成熟,缂丝画技艺不及师傅三分,能不能被选中魁首还未可知。与其来秀色坊打探消息,倒不如你再研究研究改进织机。」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样的文丝娘荣胤很想笑,他也的确笑了。从喉间溢出低沉的笑,浑厚中还带着病后的沙哑。 笑着笑着,文丝娘的脸红了,话也说不下去了,「你笑什么?」 「你看看这个!」荣胤从中衣里面掏出一件东西抛给文丝娘,拿了床榻边上挂好的外衫穿上。 「这什么啊?」文丝娘将东西接着,只依稀触摸着是一件丝织品,却说不清究竟是什么。 「你不是在学缂丝吗?也许这可以帮上你。」荣胤满不在乎地说道,大步走到门边,一边拉门一边说:「昨晚是我不对,也算是赔礼。」 话音落下时,也正是他将房门拉开之际。 然而,门口站着个人影让他僵立当场。门外的人先是一惊,眼神在他脸上一掠而过,发现文丝娘在里面时皱起了眉头:「丝娘,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是怎么回事?」 第22章 「师傅,我……」文丝娘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而已。」向来冷硬话少的荣胤却是冷声开口,「只是我不会勾着人私奔,她也并非那种轻浮女子,我和她之间清清白白。」 说完,荣胤便见着梅芸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无比苍白,他心中却没有意想当中的快意,反而更是烦躁。 「昨晚我是偷偷来的绣院,不方便让人看见,我先走了!」荣胤盯着院子外的天空,沉声说了句便想出门往四进院子行去,仿佛刚才那说出「君子好逑」的不是他。 然而,梅芸就站在房间门口,她执意不让,荣胤不出手推开她的话根本无法离开。 荣胤蹙起浓眉,犹豫着是推开她还是从她边上挤出去。 梅芸像是这才正视荣胤似的,抬眼将他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遍,别开眼,「既然你都说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样的话,我看我徒弟也不像是拒绝你的样子,你不听她怎么回应,着急着走干什么?」 「师傅!」文丝娘依然没有从荣胤那句「君子好逑」带给她的震撼中完全回神,可梅芸这两句话也太那什么了点,她要怎么回应? 梅芸对她的呼喊恍若未觉,长长的袖摆遮住了她攥紧的拳头,盯着荣胤的眼睛,加重语气,「外面的下人没有我和丝娘的召唤根本不会进来,不如用了早膳再走。」 语气中,有着不容拒绝的坚定。不仅荣胤似有动容,就是文丝娘也被她师傅这难得的强硬给镇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师傅,荣公子根本不像他说的那样是为我来的,他……」 文丝娘是个看似温柔实则内心坚定的人,平时待人接物、说话行事都是大大方方的。可再大方的姑娘在说到男女之事时候都觉脸红心跳,着急之下说了半句,想起荣胤是为了绣坊竞争来的,怕梅芸听了之后更生气,后半句就卡在了喉咙间。 「他什么?虽然是他偷偷摸摸见你在先,但他见到我之后非但没支支吾吾推诿,还大胆承认了恋慕与你,足见诚心。你身边唯有我一个称得上亲人的长辈,难道不能帮你掌掌眼吗?除非……你觉得我并没有那权利。」 梅芸这番话说得可有些重了,吓得文丝娘脸色苍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傅您怎么会没权利。」 「这便对了!」梅芸点了点头,对荣胤:「如何?」 荣胤转头看了眼身边脸色发白的文丝娘,拱手:「多谢。」 谢什么谢?!等文丝娘完全回神的时候已经身处灶房当中。梅芸亲自动手揉面,荣胤高大的身躯缩在灶下小凳子上烧火,她在旁边择菜递工具。 这幅场景,突然就让她想到曾经在景山村看到的乡下一家三口。婆婆、儿子和媳妇! 甩了甩头,文丝娘还是没办法从这种近乎于梦幻的场景中醒过来。搞不清楚是荣胤不正常还是梅芸不正常了? 「吃面吧。」 梅芸默默做了三碗面,让文丝娘端到桌子上。这时候,外面传来哑婆呼喊文丝娘的声音。 文丝娘这才想起她今天还是要去县城秀色坊,梅芸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起身从锅里捞出来两个鸡蛋塞到她手里,「既然铺子里有事,你便先去吧。」 「可是……」想起秀色坊这两日堆叠如山的事务,文丝娘不由头疼。可梅芸和荣胤两个人留在绣院合适吗?她完全想象不到两个性格同样冷淡又惜字如金的人是如何相处的。 可没想到的是这两个人居然在她刚刚起了个开头的时候异口同声来了句:「你先去忙。」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文丝娘竟然觉得眼前两人神态间有些相似。还想细看,外面哑婆的叫声又大了一些,将院门给敲得砰砰作响。 不得已,文丝娘只有拿了鸡蛋匆匆出门,临走前还是鼓足了勇气对荣胤道:「荣公子,你我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还请据实告诉我师傅,莫要引起什么误会了才好。」 文丝娘匆匆离开,梅芸和荣胤回到桌子边上,本就少言寡语的两人顿时陷入了长长的沉默。荣胤昨夜吃了一碗糊掉的面条,病了一夜其实很是虚弱,更愿意能够有一碗清粥。可是梅芸显然不知道昨天的长寿面已经被荣胤吃掉,满心复杂地再给他上了一碗,也正好打破沉默。 第23章 「荣公子是吧,你是京城人吗?」 「是。」荣胤低着头,小口小口吃着面条里的鸡蛋,有些食不知味,但又舍不得立刻离开。 「荣公子今年多大?成亲了吗?」 「刚满二十二,尚未成亲。」 「为何二十二了还未成亲?是有什么……」梅芸顿时就有些着急。 荣胤放下了碗筷,目光悠远,「在下母亲早丧,父亲忙于事务,婚事无人操持自然未能成婚;待得成年,需得为生计忙碌、为前程忙碌,无心成婚;再之后,父孝在身,更是无心婚嫁。」 不待梅芸说话,荣胤又接着说道:「父亲至情至性,一生只喜欢家母一人。哪怕家母有眼无珠不知珍惜,父亲也从无怨言,还总是自责做得不够好,至死都牵挂着母亲。」 梅芸的手止不住颤抖,终究忍不住捂嘴低泣出声。 荣胤依然低着头,像是没看见梅芸的异状,也没听到梅芸的哭声,嗤道:「其实照我说,这世上的女人多是绝情背信之辈,牵挂又有何用。」 荣胤语气中满是对女人的不屑和不喜,梅芸一怔,认真去看荣胤的神情,也是满满的抗拒。 念及荣胤二十二岁还未成亲,她神情剧变,「不,不是这样的!你会遇到喜欢的女子,和她成亲生子。」 「我说家母,你因何激动?」荣胤轻飘飘的一句话又让梅芸满脸苦涩地重新恢复镇定。 整了整情绪,梅芸清了清嗓子,反问荣胤,「我为何不激动?你不是说为了丝娘而来的吗,这么看来,你是一点诚意也无。」 「我……」荣胤的思绪也被扯回现实,想起文丝娘那外柔内刚的性子,以及昨夜记忆中的香味和柔软,他顿时无言以对,耳根渐渐发红,眼神也有些飘移。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看到荣胤窘迫的样子,梅芸嘴角微微上扬,记忆中浮现了一个身材高壮的莽夫形象。 「二十四年前的一个冬天,凉州府一个山村里,有个家境富裕的人家。这家人有个从小聪慧的娇养小姐,因着家人溺爱,从不知人间险恶,只专心习练家传缂丝之技。又有家人为她延请到前朝几位大儒讲学,使得这位小姐学识过人却目下无尘。」 …… 梅芸口中的娇小姐小时候遭遇过一次护院背叛,绑了她要挟母亲,结果那帮子十多个人高马大的护院被一个文质彬彬儒雅的文人给算计,一个个的虽然把娇小姐吓得够呛,但都被平日里深藏不露的管家挨个给收拾了。 从那天开始,娇小姐就讨厌、害怕极了武人。然而世事弄人,在娇小姐十六岁的时候母亲病故,管家殉情。为了霸占府中家产,二管家设计将她送到了刚回村的一个莽夫家中。 那莽夫据说是救了一个什么大人物,但却笨得什么也没要,回村被人算计吃下那种药,并和娇小姐春风一度。两人被二管家带着村民撞破,逼着娇小姐和他成了亲。然而这还不够,二管家联合村中人对娇小姐指指点点,娇小姐几度都想自杀的。 后来,莽夫问娇小姐愿不愿意离开凉州府去京城,去一个别人都不认识两人的地方,而且莽夫还保证若是娇小姐不愿他再不会碰她。 娇小姐母亲临终前曾经叮嘱过她,家里任何东西都能变卖,唯有两幅缂丝画作为传家宝死也不能落入他人之手。于是,娇小姐让莽夫去要回了两幅缂丝画,带了奶娘和一个贴身丫鬟跟着莽夫一起到了京城。 莽夫到了京城后住进了全是军户的巷子里,娇小姐发现自己怀了身孕。莽夫倒是喜气洋洋,娇小姐却是觉着生不如死。为了孩子,莽夫答应和娇小姐分居前后院,永不打扰她的生活。 娇小姐害怕莽夫,自然也不喜折腾了她十个月生下来像极了莽夫的儿子。生下孩子后甚至连奶都懒得喂上一口便将人送到前院。 慢慢的,娇小姐知道莽夫信守诺言,便也放心地在京城生活下去。莽夫信守承诺,孩子小却是什么都不知道,频频往后院跑要找娘。娇小姐从小被娇养得不谙世事,其实对孩子一颗心已经开始软了,可她不知道该如何与小孩子相处,只能冷冷地让人离开。 第24章 孩子被赶的次数多了,便再也不往后院来。娇小姐心中郁结难解,便开始出门散心。 大云朝二十六年春闱后,她遇上了一个长相儒雅风度翩翩的文人,生得和殉情的管家有几分相似,难得是气质全然一样。 娇小姐迷失了,彻底被那男人的花言巧语给迷住,最后还抛家弃子跟着人私奔。可是后来才知道这人家中妻子根本不与人共侍一夫,这人也因着畏惧岳丈家势力根本不敢将她带回家中。 娇小姐还信了那人说她如果能让家族崛起的话可以迎她入门,那人手中有她给的两副传家宝缂丝画其中一副,觉着她祖传的缂丝画能够在嫘祖祭上成为魁首入皇帝的眼。 她花了一年时间织了一副缂丝观音像,如那人所愿让家族飞黄腾达了。然而那人根本兑现不了诺言,还在发现她怀了身孕后给了她一碗落子汤,并逼着她继 续为他的家族织缂丝画。 娇小姐彻底醒悟,但那人已经为她设置了一座「牢笼」,根本就没办法离开。她气恨之下自断一指,不再触碰织机。 此后十年,她都在悔恨中孤独度过,若非想着再看儿子一眼,她早已没了活下去的勇气。 「我不死,就是为了能有朝一日给我那可怜的孩子说一声‘对不起’。」 说到「对不起」三个字,梅芸的口气格外坚定,看荣胤的眼神也满满的歉意。荣胤面上依然看不出什么波动,只一双幽深的黑眸中像是盈满了暴风雨。 「我想,你的孩子并不需要这三个字。」荣胤将不知不觉吃完的面碗推到了边上。 「对,我也觉得他需要不是这三个字。而是想告诉他,这世上并非所有女人都像娇小姐这样蠢笨如猪,像我的徒弟丝娘便是个温柔善良重情义的好孩子。」 「好与不好我自会判断,不用你来多言。」荣胤心情烦躁,浓眉紧皱,很想就此甩袖就走,但念及父亲遗言,还是耐着性子道:「你孩子并不需要那三个字,孩子父亲才是你最对不住的人!」 要是以荣胤的意思,这么多年没有母亲的日子都过来了,现在并不需要母亲关怀的时候要母亲来干什么?他自己根本就不会费心费力来找。可父亲荣源不管是在京城为官还是在边关抗敌,心心念念的便是梅芸。他非但一点也不怪梅芸,反而深觉对不住梅芸,更感谢梅芸为他生下儿子。 荣源战死前都还惦念着找到梅芸。如果梅芸过得不好,他会将人接到京城定南侯府尊荣后半生;如若梅芸过得好,那他便会放心地让京城侯府中的「定南侯夫人」安安心心「病逝」。 「对孩子父亲的歉疚,我只有下辈子做牛做马偿还了。」梅芸想起那个跪在她床前身材高壮的男子,想起他那又欢喜又害怕的神情,想起他常常藏不住露出的恋慕眼神,想起他毫无条件的包容……,一直佯装坚强的梅芸止不住泪流满面。 「可孩子的父亲到死都惦念着你,还想着接你回府享受他用性命挣来的尊荣,你要回去吗?」父亲的遗愿,荣胤不会违背。 梅芸苦笑,「我从未尽过一天为人妻、为人母的责任,又有什么立场回去享受。」 荣胤眉头一挑,从梅芸的故事和绣院这里的环境就能看出她这些年过得并不好,没想到她竟然拒绝得这么干脆。 「即便是这尊荣是一品的诰命夫人,你也不要?」 「不要。」梅芸拒绝后很欣慰,「知道我那丈夫和孩子如此出色我便放心了。」 欣慰之后,梅芸也想起了戚二老爷之前的威胁,没想到误打误撞竟然让戚家给猜中了。虽然还不知道荣胤现在的官职是什么,但能有一品诰命夫人等着,官职绝不会小就是了。这样的身份要是传出有个和人私奔的亲娘,怕是会被人诟病的吧。 念及此,梅芸擦去眼泪,神情一正,「荣公子是吧。既然已经是过去的事情,那便不要再提。若你是心悦我那徒弟丝娘,怕也只能给你说一声遗憾了,丝娘是有未婚夫的,你若是真想为她好,就当做不认识她吧。」 荣胤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离开戚家绣院的,昏昏沉沉回到锦绣坊。管顺见到人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连忙丢下客人迎了上前,「少爷,您可回来了。要是您有个差池小左和小右回来非得揭了我这身皮不可。」 第25章 荣胤身上还穿着昨日的衣裳,只是淋了雨之后晾干的衣裳看上去皱巴巴的,闻起来也有一股怪味儿。管顺上下打量了人没问题,也没敢问他昨晚的去向,忙招呼了媳妇招呼外面的客人,跟着荣胤到了后院。 「给我说说戚家现在的状况。」荣胤进屋之后自己寻了一套衣裳去屏风后替换,顺道丢给管顺一个问题。 锦绣坊建立之初只是为了方便寻找梅芸而已,可是在管顺手中短短两年时间,锦绣坊已经跃身杭州府织造业翘楚,直接对上秀色坊。 做生意的人也是讲究知己知彼,为了不在某一天得罪不该得罪的人,自然是要把生意对手的实力和背景调查清楚。管顺手底下多的是战场退伍老兵,其中不乏探子营中的好手,所以戚家相比两年前的变化管顺还是很清楚的。 戚家大老爷依然是在户部,但已经从六品的主事升到了五品员外郎,膝下没亲生孩子,对两个侄子寄予厚望,也很关心戚家生意,可以说戚家生意萧条却依然挂着皇商的称号多亏了这位在官场上官声不错的大老爷。 戚家生意因为戚云祺中进士,大多数移交给了戚家三房。戚云祺别看现在只是礼部一个小小笔帖式,也没进翰林院,但戚云祺这人文采斐然、处事端方,在礼部人人赞誉,极得现今礼部尚书陆大人看中,大概过不了多久便能往上升一升。 戚家二房嫡女嫁给临水县县令长子,今年吴县令回京述职后被任命为杭州府同知,又是一门不错的助力。 另外一件,管顺犹豫了一下才告诉荣胤。戚家二房姻亲梁家舅爷梁宽如今身为礼部员外郎,此人在成为礼部员外郎之前还有个官职——齐州府同知。 换好衣服正伸手束发的荣胤手一顿,大步出了屏风,「那个弃城逃亡的梁同知?」 「正是他。此人颇得秦相看中,去年便听秦相有意提拔他升任礼部郎中,现下怕是已经升了官。」管顺言语中满满的嘲讽不屑。 荣胤眉头紧皱,又问,「戚云祺和梁宽关系如何?」 管顺一愣,幸好他有让人关注梁宽。当下便将戚云祺去国子监念书以及去礼部为官都是梁宽出力的事给说了一遍,还补了句梁家似乎有意和戚家结亲。 「戚云祺是个什么态度?」荣胤很好奇这个问题。 管顺却不如小左、小右那样知道荣胤对文丝娘的特殊心意,对荣胤这个问题有些摸不着头脑,少爷不是该问梁宽这人的弱点以及他在京城上蹿下跳都做了什么吗? 不过,少爷的问题做人属下的怎么会不回答。 想了想收到的情报,挑着给这个问题有关的回道:「戚云祺的态度倒是有些奇怪,好像一直用什么借口拖着。」 「呵,拾人牙慧。」 管顺又不明白荣胤的意思了,「少爷说的是什么?」 「没什么,」梅芸的事情荣胤不打算让人知道,坐下来喝了一杯热茶,精神好了些许,手指在桌上轻轻扣了扣,嘴角牵起个嘲讽弧度,「这戚家人倒是有趣,传信让暗部的人查一查戚家的龌龊事。」 「少爷,我们要对付戚家吗?」管顺有些兴奋。这些年秦相专权,荣源又是个直来直往的莽夫,向来喜欢阳谋。倒是荣胤在东宫学了不少隐私手段,管顺这批人便是在他提议下养出来的,同时荣胤还专门让退伍的探子寻了一些战乱孤儿加以培养,一直都是花钱养着,现在是要用起来了吗? 「不仅仅是戚家。」如今秦相专权,太子已经被逼到退无可退,就算没有齐州府的事,也要开始动手对付秦相了。戚家,只是个开端! 秀色坊中,文丝娘忙完了铺子里的事,终于得闲到厢房休息片刻。喝了一碗银耳羹,收手时碰到了旁边随身布袋子,突然想起荣胤给的那像是丝织品的东西还被她塞在里面呢。 布袋子是林珍给她做的,方便她来回县城和绣院之间装布料的,这几天临近嫘祖祭,包中的布料挺多的,但荣胤给她的那件东西在中间尤其显眼。 还没打开看内容,文丝娘便惊讶地低呼一声,「缂丝!」 打开之后她就更惊讶了!这幅缂丝山水画太眼熟了。不就是戚云祺送到家里来的那副吗? 第26章 不过,下一刻她便发现这并不是戚云祺给她的那副,而更像是和那副画是绘制的同一个地方。文丝娘脑海中还清晰记得那副画的样子,试着将画卷和这幅相连,居然发现两者连在一起分明就是一幅完整的山水画卷。连绵不绝的山川丘陵中影影绰绰城池、小镇、村庄,地域广阔、气势磅礴。 单看一幅画其实并没有那种气吞河山的震撼之感,可在脑海里将两幅画连在一起之后便会被那种万里江山尽在脚下的场景给镇住。 良久,文丝娘才渐渐回神,长出一口气,缓缓将这幅画卷了起来,打算找个机会还给荣胤。不是她不想要,而是这幅缂丝画手艺精良,明显也是前朝旧物,价值不会低。她倒是想留在手里细细观赏,可她还记得荣胤早上在梅芸面前说的那些话,留在手里像什么了! 文丝娘记得窗前有一张乱了几个线头的绸缎,打算过去把缂丝画给裹起来。将画放在绸缎上时,正是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屋子,文丝娘只觉眼前一闪,缂丝画上好似多了点什么? 可是当她重新去看,画卷还是那个样子根本没任何变化。而且她已经将画卷了起来,就算有什么背面也看不到啊。 文丝娘突然想起梅芸曾经说过,缂丝手艺好的人能够在织造过程中加一些隐藏记号,难道这幅画有? 文丝娘手上这幅缂丝画和之前戚云祺送到家里那副一样,经纬线十分紧密,粗略一看并不像是丝织品,倒像是画作。所以即便是从背面发现画作当中或许另有乾坤,她都不敢轻易动手去拆开经纬线细看。 她还打算进一步研究时,二掌柜让人送了一封信进来,还带了个口信,说是朝廷内务府两位主事已经到了,下午时候会在新、老两位县令大人陪同下前去嫘祖庙粗略看一遍今年的祭品情况,每个绣坊都需要派人前去守候解说,秀色坊二掌柜让她记得早点过去。 文丝娘应了一声,随手打开了信封空白封皮,还没翻开信纸呢,先从里面掉出来个巴掌大的纸蝴蝶。 文丝娘脸色剧变,捞着那只纸蝴蝶先看了翅膀,在上面发现了久违的朱砂点,一个翅膀四点,另一个翅膀五点。这纸蝴蝶是文丝娘在弟弟七岁生日时候教他折的,那时候文武郎便和她约定,翅膀上的点代表姐弟两个。 先别说这个点是姐弟俩私下的约定,就是这个纸蝴蝶的折法也是她无意间自创的,除了她一手一脚教会的文武郎,别的人根本就不会折这种纸蝴蝶。 武郎的信! 认识到手中的东西是什么,文丝娘激动地手都在颤抖,越是想拆开折好的几页信纸,越是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拆开信纸后见着那脱离了稚嫩却依稀能看出是父亲笔法的字迹,她更是激动地泪捷于眶。 「姐姐,我和荷香、菊香在一起,现在都很好……」 单单看了个开头,文丝娘就捂着嘴哭了出来。两年,七百多个日日夜夜,她的神经一直紧绷着,表面上看她好像没什么,实际上心底一直牵挂着府里的其他人,特别是弟弟武郎。 过了好一会儿,文丝娘才算平静下来,重新将信件展开慢慢看下去。 武郎在信中说,知道姐姐现在很安全,让姐姐不要担心他们,因为他们也很安全。在教坊司里的第二天,他和菊香、荷香便被一个叫「忠叔」的人花钱买了下来。 而且忠叔还带着他去爹娘收了尸体,扶棺回了随州老家。只是老家的亲戚全都是白眼狼,居然将自己这一家除族。 不得已之下,忠叔和他商量了把爹娘葬在随州灵山上,还在灵山上大佛寺供奉了长明灯,以后姐弟俩得空可以去祭典。 那之后,忠叔透过官府给他和两个丫鬟改了良籍,两个丫鬟感念文家恩德都不愿意离开,自愿跟在他身边照顾他生活起居。 从随州回京后,他本来是想让忠叔带他找姐姐的。可是忠叔说姐姐的通缉令还未取消,并不适合露面,为了姐姐的安全他也就听了忠叔的劝。 再后来,忠叔安排他住到了京郊白鹤书院不远的一所庄子上,白日里去书院念书,晚上回庄子里。荷香和菊香两个在庄子里做一些洒扫、针线,他闲时也会帮庄子里的庄头做些写写算算的活儿。 第27章 文武郎鸡零狗碎足足写了七张信笺,最后还问文丝娘:爹爹的这个好友究竟是谁? 文丝娘把信件反反复复看了两遍,很想反手给自己一个耳光。这封信绝对是武郎亲手写的不会错,比起戚云祺曾经带回来那封寥寥数字的平安信字体好看了许多,而且说话的口气也一样。 一直以来,她都不想怀疑第一时间把她救出教坊司的戚云祺会对她不怀好意。可是先有两年间戚云祺说起武郎时候的支支吾吾连一封信也没带过,又有梅芸被囚禁在戚家绣院的先例,再看到弟弟武郎这封亲笔信,由不得文丝娘再自欺欺人了。 戚云祺救她出教坊司固然是有恩于她,可他隐瞒武郎和两个丫鬟消息,连爹娘的消息也没真话,顿时就让她心里极不舒服。 从戚云祺给出的消息和武郎信上所说的讯息来看,「爹爹好友」肯定和戚云祺无关,也和戚家没什么干系。至于是谁,文丝娘也想问问这个「爹爹好友」究竟是谁?! 要是早知道爹爹有这么个敢于和朝廷和大理寺作对的好友,她也不会一直待在杭州府不敢回京城了。可是想破了脑袋她也想不出爹爹哪来的至交好友可以做到这一步,至少,和爹爹相交的几位世伯府上都还没谁家子弟能说去白鹤书院就去白鹤书院的。 想了好一阵也没个头绪,文丝娘干脆什么都不想,收拾了缂丝画和信贴身放着,到前面铺子里问刚才给她拿信进门的管事娘子。 可管事娘子却一脸茫然地告诉她,信是一个半大孩子拿到铺子里的,只叮嘱她要亲手交给文丝娘,别的什么也没说。 信纸装在信封里封得很好,信封却是空白的,这证明信件并非经过正规驿站送到杭州府的。嫘祖祭期间,各地都有商人或是喜欢热闹的人往杭州府的衡昌县城涌来,信件应该是「爹爹好友」认识的人带来的。 可这人既然都花那么大力气帮武郎,而且还知道她下落,为什么没找了个半大小子上门送信,而不是带信到衡昌的人找她呢?! 也不对!文丝娘又想到一个问题。除了戚云祺父子,别人根本不可能知道她的下落。那这人还是和戚家有关? 这次,文丝娘是真的满脑子浆糊,思绪剪不断理还乱了。 心中存了事,文丝娘午膳便没吃多少,匆匆出门直奔嫘祖庙。 去年她和林珍陪着方嫂子全程参与了嫘祖祭,基本程序了然于胸。去年尚且抱着全心全意为秀色坊的心思,这次却淡了许多,心中隐隐还有个甩手不管亦或是搞破坏的念头,只是猜测还没得到最后证实,她还存着一丝侥幸。 不过这一丝侥幸很快便就会被彻底打散,事实真相往往让人难以承受。 风光霁月的戚云祺此时正走在邀请萧逸和萧瑶两人一同前往嫘祖庙的路上,想邀请住在戚家在县衙边上小院的兄妹俩和新县令陆通一道提前观赏这一届嫘祖祭的所有丝织品。 在萧瑶强烈要求下,萧逸便没按原计划和「武夫」荣胤汇合,而是任凭戚云祺安排住到了衡昌县城锦衣巷的单独小院中。 不同于妹妹对文人的推崇,上过战场的萧逸更喜欢荣胤的「武夫」,何况荣胤还不仅只有「武」一个长处,文采也十分出众,只是荣胤不知为何有些抵触文人,从小便不喜在人前显露文采。 对于荣胤这个人才,萧逸是想死死拽在手里的。要想笼络住人才,并非单纯朋友关系便成的,萧逸便想着和荣胤结个姻亲。 这次之所以纵容萧瑶跟着,其实也是存着让两人先认识了解一番。可没想到有了陆通和戚云祺这个变故,这几日陆通要和原本的衡昌县令做些交接,戚云祺闲着无事来了小院两趟。他斯文俊逸的长相、温和儒雅的谈吐、诗词歌赋信手拈来的才华都让常年在深宫中靠着读一些才子佳人话本的萧瑶双目放光。 这可不是个好现象!到目前为止,萧逸对戚云祺此人印象虽说也不坏,但戚云祺的身家背景绝对不是他要的助力。 看完了手下人送上来的情报,萧逸更是坚持了这点。估摸着待会儿和萧瑶的谈话可能会涉及到一些不愉快的话题,萧逸挥退了院子中值守的侍卫,敲开了萧瑶房门。 第28章 「是戚公子来了吗?」 小院没有侍女,侍卫们一般不会来打扰萧瑶,也只有她下过戚云祺来了立即通报的命令,听到敲门声,她还以为是戚云祺到了,开门时候脸上满是笑容,待看到门口的人是萧逸时候,笑容一淡:「太子哥哥。」 「我说过在外不要显露身份。」萧逸皱眉,绕过她进了屋子,扫了一圈便见着桌上堆了好些书册,除了诗词歌赋就是几本伤悲春秋的话本。 正待说话,萧瑶便扑过去将那些书给拢在怀里,满是不耐敷衍道:「知道知道了,哥你真是太多虑了。」 「这些书,平日里少看。」萧逸还是没忍住教训了声,在他看来,这种书真的是无病呻吟,放在战场去几天,看谁还有心思作天作地。 萧瑶很是不忿,「谁让你不带我出门还不准戚公子带我出门呢,不看书打发时间我能干嘛?」 萧逸扶额:「是我让你跟着我来的吗?」 萧瑶这下没话反驳了,只瞪着他:「你找我干嘛?」 「这几日,我发现你对那戚云祺似乎有些好感?」萧逸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状似不经意地闻道。 萧瑶脸一下子红了,「你不觉得戚公子满腹经纶堪称国之栋梁吗?」 「呵,」萧逸嗤笑,「就他?满腹经纶是有的,但也有满肚子升官发财的聪慧心思。这样的‘栋梁’和秦相有何差别?」 萧瑶的脸更红了,这次不是羞的,是被气的,「哥!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他。戚公子风光霁月、光明正大,怎么可能和秦继业一样。」 「是,我觉得他和秦继业不一样。」此人心思太过外露,根本没秦相那般深沉能忍,拿来和秦相比并不合适。萧逸立刻检讨了自己说话的方式,主动换了个话题:「算了,我此来并非和你说戚云祺的事。」 萧瑶不说话,一副生气的模样。 萧逸并不在乎,而是继续说道:「母后和我都觉得定南侯年轻有为,实乃大云朝难得的青年才俊,四月底父皇大寿,母后会让父皇为你和他赐婚。」 萧瑶如遭雷噬,「我……和定南侯!」 萧逸点头。 「不!」萧瑶反应巨大,将怀中书册尽数拨到地上,「我才不要那个武夫做我驸马!成天板着个脸跟个杀人魔似的。我还听说他在云金边关视人命为无物,简直杀人如麻。我的驸马怎么可能是武夫,我不愿!若是……若是让我招驸马,我就要戚云祺。」 「胡说八道!」这下,轮到萧逸变了脸色。他只道萧瑶对戚云祺起了丝好感,没想到这妮子如此任性,居然想到要招戚云祺为驸马这上头来了,这可不行。 「戚云祺他空有一张皮囊,无权无势,身后亦无氏族支撑,如何堪为良配。更何况他年已双十,说不准家中已有贤妻,你身为大云朝长公主,岂能如此任性。」 乖乖听话的就不是萧瑶了,闻言撇撇嘴,「你们说话可真是好笑,一会儿英雄不计较出身,一会儿又要看人家庭背景,也忒没趣了些。另外,不是你说在外切莫显露身份吗?叫这么大声不怕有人听见啊。」 萧逸被哽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萧瑶,你简直不可理喻。」 「反正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可能如你所愿招定南侯那杀星当驸马的。父皇最疼我,才不会像你们这样问都不问我一声就给我赐婚的,等着吧,到时候我还不是想嫁谁就嫁谁!」 萧瑶倒是越说越淡定,圣上年事已高,作为本朝唯一一位公主,萧瑶还是很受宠的,至少目前看来比太子萧逸都还得圣上喜爱。 「萧瑶……」 萧逸面沉如水,掰开了揉细了将朝堂现状给她解释一番;可萧瑶似乎打定了主意根本不听他言语,反而听外面萧瑶的侍卫求见,说是戚云祺来了小院后兴奋地迈出房门:「戚公子来了吗?」 留在屋内的萧逸面色不仅是沉如水了,简直黑如锅底。 萧逸和萧瑶不会知道,戚家的这个小院除了前门和后门还有一道供下人出入的偏门。从县衙过来,离偏门最近,只是偏门太小,也会途径下人房茅厕,以往戚云祺不会走更不会多此一举告诉萧逸兄妹俩一声。 第29章 可今儿不巧,才刚刚走到偏门处,戚云祺便觉腹痛如绞,几乎忍不住腹中倾泻之意。灵机一动下钻进了偏门,去茅厕解决了人生三急后沿着正房后小径往院中行去时突然让他听到了一声「不……」,接着便是萧瑶的一连串反驳,她不要嫁给武夫,她要招驸马也是戚云祺。 萧逸没她那么激动,说的什么有些听不清楚。但戚云祺还是成功抓住了两人对话中的关键词,激动得浑身血液冲上头顶差点一个趔趄栽倒在地,好在他意志力强悍,硬撑着听到了他要听的关键讯息。 再然后,如同喝了十壶烈酒般晕乎乎沿着原路退回,重新到正门处求见。 戚云祺花费了这二十年来所有的毅力才将心中的狂喜给压了下去。他可没忘记太子萧逸看好的原本不是他,而是如今风头正盛的定南侯荣胤。 可是正如萧瑶所说,现今圣上身体欠安却在秦相等人蛊惑之下沉迷长生之道,朝廷政事一概不理。又偏听偏信,宁愿交给秦相也不愿让太子沾手,倒是对长公主宠爱有加。 戚云祺知道萧逸兄妹俩身份不凡,却从未往太子和长公主身上想去。大惊之后即是狂喜,大云朝没有驸马不能参政之说,若真是能成为驸马,荣华富贵指日可待,他戚云祺必将成为家族荣光,青史留名、万载常青。 一想到这些,即便是面上的表情控制再好,眼中的狂热也有些遮掩不住,再给兄妹俩行礼时便多了一丝刻意,「二位公子,有礼了。」 「嗯?」萧逸察觉到一丝异样,本就心情不太好,又生出了几分不快。 戚云祺心中一凛,好在装惯了,垂目避开萧逸如电般眼神,只用灼灼眼神盯着矮一截的萧瑶,「衡昌碧水出桑麻,纤云弄巧手飞花。嫘祖祭上便能见着杭州府巧手绣娘最好的丝织品,其中不乏成为孤品、珍品的丝织品,每年正式祭祀嫘祖前县令大人会陪同内务府两位主事前去挑选能够献在嫘祖像前的祭品,不知两位公子是否有兴趣前去一观。」 这样的戚云祺和平日里样子差不多,萧逸便将心里突然升起的一点异样给压了下去。异样虽然压了下去,可不代表萧逸就愿意让萧瑶继续和他相处下去,摇了摇头,正打算拒绝。 岂料萧瑶一听戚云祺念诗就双眼放光,听到邀约就连连点头,「好呀好呀好呀!」 之前戚云祺只觉得萧瑶天真活泼像是没见过世面,知道她身份后再看她,分别就生得美丽娇俏,气质过人。放开她尊贵的身份不谈,眼前也是个难得的绝色少女。 「二弟。」萧逸面露不快,「待会儿你与为兄还有事做。」 「什么事?我们来衡昌县城不就是为了给父……亲找礼物的吗?戚公子说可以比一般人先目睹那些好的丝织品,我们可以选心仪的先买下来带回去啊。」 萧瑶的话让戚云祺心中火热,长公主话里的意思他们是给圣上大寿选贺礼来了。若是把长公主哄好,这贺礼由她带回去,还是戚家秀色坊出品,就算东西不是那么好,只要长公主一夸,圣上龙颜大悦,戚家再次崛起的时机便到了。 念及此,在萧逸皱眉还要阻止前连连点头道:「二公子说得极是,丝织品种类繁多,如若来了衡昌不去嫘祖庙看上一看实乃遗憾。若是能赶在内务府选祭品之前饱览一遍更是三生有幸。比起往年,今年的妆花缎有极大的变化,云锦、苏绣、蜀绣、顾绣、羽绢也都有精品出现,甚至……听说还有十四年前令圣上龙颜大悦的缂丝织品。」 戚云祺也是昨日才听得齐成说两年前的布局有了些许成绩,只是一来梅芸手上有伤,二来文丝娘接触缂丝不久,缂丝成品远不如十四年前进上的那副精妙。但事已至此,能先让长公主高兴最重要。 果然,萧瑶一听这话更心动了,「真的!真的有缂丝画?我听过‘一寸缂丝一寸金’,父……我曾经看过一副缂丝观音像,挂在空旷处纤毫毕现,微风过处,观音似乎要跃画而出。这次的缂丝画又是什么内容呢?」 萧逸也见过十四年前那副缂丝画,即便是过了这些年,也依然是圣上心头好。心中一动,萧逸便没再阻拦萧瑶,反倒是带着两个侍卫和他们一起往嫘祖庙行去,只是这一路上他有意无意隔绝了萧瑶和戚云祺相处,效果嘛,只能算是聊胜于无。 第30章 嫘祖庙建在衡昌县城城北嫘祖山,从山脚到山顶共有五重大殿,一重山门已经被衙门衙役看管起来。戚云祺有陆通给的牌子,很轻松便将萧逸兄妹俩带了进去。进门后才知道新老两位县令和内务府两位主事还在衙门没来呢,倒是三人早了一步。 三人齐齐松了一口气。戚云祺是想抓着这难得的机会再在长公主面前刷一下好感;萧逸是不知道内务府两位主事是谁,万一认识自己就不太妙了;而萧瑶的想法和戚云祺差不多,也是想趁着这难得的机会再看看戚云祺此人如何,能不能当得起自己的驸马。 此时此刻,三人倒是有志一同将缂丝画给选择性遗忘了。 不过,等三人进了陈列丝织品的小楼中不久,缂丝画便映入了三人眼帘。画幅虽小,但画意一点都不小,山丘之间一座小城若隐若现,笔法细腻……不,应该是缂丝技艺细腻,将那群山之真、群山之雄跃然画上。 「这真是缂丝?」萧瑶见那挂在小坊内的缂丝山水画,忍不住想伸手去碰触。 「住手!」 好险,文丝娘取了对牌进到小楼便见着有人试图伸手去触碰缂丝画。其实缂丝画也不是不能用手去碰触,只是萧瑶白嫩的手指前端那长长的手指甲看着就有些渗人,若是在缂丝画上划拉那么一下,最细一劈三十二的蚕丝丝线可经受不住,这才急急叫出声。 叫了之后,文丝娘提着裙子匆匆上了楼梯跑到了近前,眼前三人让她止住了脚步,神情也变得微妙,「少爷。」 戚云祺见着来人是文丝娘后真是说不出的尴尬,「文管事,是你啊。」 「你们认识?」萧瑶看看戚云祺,又看文丝娘。 「奴婢是文家绣院绣娘,自是识得戚家少爷的。」文丝娘不在去看戚云祺,恭敬回答后打开小绣坊的挡板入内,将缂丝画往后挪了半尺,如此一来,站在外面的人便触碰不到缂丝画了。 小楼内,全都是一块块一丈见方的小绣坊 柜台,丝织品便放在柜台内。缂丝画不知道什么缘故挪到了柜前,这才让走道里的人能伸手触碰。文丝娘这一挪,便将缂丝画和林珍娘的绣件、绣院的锦缎给放在了一起,本是正常举动,落在萧瑶眼中,便不寻常了。 「戚公子,既然是你家下人,那让她把缂丝画取下来给我看看!」 「让你家下人把缂丝画取给我看看!」 若是萧瑶说这话的时候身穿公主服饰,怕是谁也反抗不了。 可她现在不过是一袭普通男装,兴许衣裳的布料好些,她皮肤比常人白皙些,长相也比寻常人气质出众些,然这些加成下来也不过说明她是个富贵人家任性公子哥罢了。 而且,她的反应让文丝娘想起了两年前曾经「侍候」过的梁家小姐来。下意识看了眼戚云祺,发现他居然难得地面露窘迫,看来这位少年来头不凡,至少比梁家小姐对戚家还要重要一些。 罢了,事情还未弄清楚之前便再还戚云祺一次人情吧。文丝娘恭恭敬敬却透着疏离地给三人行了一礼,道:「这位公子有所不知,此缂丝画乃是秀色坊镇店之宝,丝线极其纤细,稍有不慎便会断丝破坏整幅画质感与美感,因着内务府主事尚未遴选便不曾装裱。方才奴婢情急之下高声喝止,还请谅解。」 「少爷,此画是秀色坊专为嫘祖祭穷一坊之力耗时近两年而作,若有幸选上嫘祖祭魁首,便能上呈御览。是否给这位公子一观,奴婢不敢做主,还请少爷示下。」 文丝娘把主动权让给戚云祺,让他自己衡量是哪个更重要些。 戚云祺也有些为难了,萧瑶的脾气和性格霸道鲁莽,这缂丝画看上去纤毫毕现的着实有些脆弱,不由低低埋怨道:「明知缂丝画金贵,为何不提前装裱?」 文丝娘嘴角微微上扬,「此是嫘祖祭以防有人作弊而定的规矩,秀色坊岂敢违背。」 戚云祺被哽,「难道就别无他法?稍后内务府主事与县令大人前来,难不成也只许远观不可上手细看。」 「当然不是。内务府主事和县令大人经历多次嫘祖祭,鉴赏之际会自备蚕丝手套以防刮擦。」文丝娘其实准备了蚕丝手套,要是戚云祺没埋怨那么一句她指不定都已经拿出来了,但现在她改变了主意。 第31章 戚云祺顿时为难了,不着痕迹地揉了揉额头擦去细汗,「二公子可否稍待,在下这便让人去取蚕丝手套。」 「我和那些人不一样,我可不想等。」萧瑶蛮横地昂首:「这缂丝画不让人上手摸,谁知道是不是假的。」 「这……」戚云祺算是看出来了,长公主性子喜怒不定,此时眼中分明就闪耀着不善光芒。缂丝画此时落在她手中,八成会被她「不小心」勾断几根丝线泄愤。 好在!同行的还有萧逸这有理智的人在。方才他看画作有些出神,此时也被萧瑶的无理取闹给唤回了神智,皱眉甩袖,「你又在胡闹什么!嫘祖祭上的好物最后是要呈到圣上御览的,我看这缂丝画便是这小楼丝织品中数一数二的存在,若是被你任性毁坏,为兄可不会在父亲面前为你求情。」 圣上对长公主虽然疼爱有加,对秦相也诸多依靠,但归根结底他还是个自私的人。觉得这天下所有的好东西都是应该他所有,即便是别人想要,也是他看了之后再赏下去。宫中那副缂丝画被他珍藏着,不止一次叹息前朝缂丝技艺未能得到传承,否则便能多收藏几幅了。 若是知道此次嫘祖祭出现过一副技艺不输宫中那副的缂丝画又被人给弄得有了瑕疵,他可不会管弄坏东西的人是谁。 想到这里,萧瑶面上总算是露了一丝怯色,「我这不是想给父亲好好看一份礼物嘛!别人送回去哪有你我带回去让父亲高兴。」 萧逸神色松动了些,内务府大部分都是秦相的人,内务府立功不又让秦相在父皇跟前露脸。 萧瑶看到萧逸神色变化,得意一笑,指着文丝娘,「你,现在立刻去给我找蚕丝手套来!一刻钟,如果我没看到蚕丝手套,我就让戚公子把你的卖身契给我,看我怎么折腾你。」 萧瑶的话又让文丝娘想起一桩事情来。戚云祺手中是有她奴籍的官府文牒,然而这两年多来他却好像忘了这回事似的。就算她还是大理寺的通缉犯,这天远地远的衡昌县城还不是戚家一手遮天的地方,换个名字改一改户籍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吧?或者说,直接找个附近村落先落个灾民户,买上几亩地,找里长做个保,也能去衙门落个良籍户头啊! 「二弟,既然戚公子已和陆大人等约好,稍后他们到时必定带着手套,你又何必如此着急。」萧逸眼中满是警告,警告萧瑶不要为难人一个弱女子。一刻钟,就是他们从嫘祖庙进山门到小楼也花了差不多一刻钟。 「大哥,我不想和那些满嘴官话的打交道嘛!我们赶紧先看了东西离开不好吗。」萧瑶抓着萧逸也不想同内务府照面的弱点,抓着他衣袖撒娇。 萧逸心中叹气,那是因为萧瑶现在只是普通商人之子的身份,若她是人人追捧的长公主,怕是会很享受地留下来。以前他也是这种心思,可这几年意识到了处境艰难,再看那些个阿谀奉承的人是真的觉着腻味。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心思,但也没必要上纲上线一刻钟,尽快便好。」 「额,文管事。萧二公子是远来的贵客。第一次见着技艺如此精妙的缂丝画难免心痒,那便麻烦你尽快去寻两副合适的蚕丝手套来。」戚云祺都不敢正眼看文丝娘。要是早知道秀色坊在嫘祖庙的负责人是文丝娘,他根本不会单独带着萧家兄妹俩绕开衙门提前来好不! 文丝娘这时候也不好伸手从柜台底下拿蚕丝手套了,好在秀色坊的马车就在嫘祖庙前,让车夫赶紧地去绣坊街一趟,路上没阻碍的情况下还是能赶在一刻钟内回来的。 「那,便请三位稍待。」 文丝娘只想赶紧把这三人送走,提了裙子匆匆往楼下行去。 嫘祖庙内专门陈列绣品的小楼有两幢,都是两层木质结构。分别在两端设了便于上下的楼梯,文丝娘心中存着事,迈出的步伐不免偏大,就在楼梯转角处,脚下突然一空,身子一歪,连尖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往下滚落! 完了! 文丝娘脑海中只剩下这两个字,抱着头只希望别摔死摔残就好。 八月初九,从戚家绣院回到锦绣坊的荣胤安排了一些事情后想起了管忠送来的书信,本想亲自交给文丝娘的,想想昨夜和早上发生的事又实在有些抹不下脸来,干脆让管顺找了个孩子送去了秀色坊。 第32章 午膳还没来得及吃呢,管顺便带来个不知道是好是坏的消息。 「无事,太子不来锦绣坊寻我定然有他的道理,无需担忧。」 荣胤让管顺尽管安心去忙嫘祖祭的事情,太子这边他自然会找机会见上一见的。 然而,作为优秀的属下,太子这等重要人物来县城自然是要引起高度重视的。不用荣胤吩咐便已经让人留意着太子去向,鉴于荣胤要对付戚家的动向,管顺觉得一些消息还是非常有必要主动禀报的。 「可是太子殿下住到了戚家在县城的别院,同路有位少年和太子兄弟相称。」 荣胤挑眉:「和太子兄弟相称?虽说各藩王陆续进京,京城也有两个郡王府,可如今敢和太子公然出现的寥寥无几,也称不上‘少年’。倒是长公主年方十五,又有些任性妄为,倒是有可能跟太子一道。」 「长公主!是那位长公主!」管顺有些激动,定南侯府亲信下人最近都听说皇后有意将侯爷招为驸马,作为圣上最宠爱的公主,长公主的驸马自然也能得到更多的权势。 荣胤却是不喜曾经见过一次的长公主萧瑶,知道管顺那么兴奋是为了什么,摇摇头,「长公主是你猜测的那位,但绝不是我定南侯府想要招惹的人,你们还是莫要多想的好。」 如果不给这些人说清楚,保不准哪一天就被他们给拉郎配了。 管顺眼中兴奋的火苗渐渐歇了下去,张张嘴,本想劝侯爷两句的,可想到老侯爷遇到的夫人,便歇了规劝的心思。继续说起之前的话题,「衡昌县城新县令是礼部尚书的孙子,戚家二房公子便是和这位新县令一道回来的,在路上偶遇了太子殿下。」 「午后,两位县令会和内务府两位主事一起先去嫘祖庙进行丝织品初选,侯爷若是有闲可前去凑个热闹。」 管顺说完就有些后悔,自家侯爷虽然才二十二岁,但和他认识的二十来岁青年绝对不同。侯爷从小就性子清冷,对于热闹之处、热闹之地向来避之唯恐不及。 果然,荣胤一副看智障的样子,「我像是去看热闹的吗?」 管顺正待自责,便见荣胤怔愣了下,「内务府初选,每个绣坊都要参加吗?」 「对,还需要绣坊内能够负责的人前去。」管顺不知荣胤为何这么问,但还是立时回了。 「你下午要是忙的话,我过去看看。」荣胤很干脆地接下了重任,连午膳都没吃起身便走,留下风中凌乱的管顺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说好的性子冷清,说好的不看热闹,说好的不管锦绣坊运营,管顺感觉自己的脸被打得啪啪作响。 荣胤又是一个人,还好还记得到铺子掌柜那里拿锦绣坊的进场凭证。以荣胤的耳力,进了嫘祖庙就发现哪栋小楼中有人,抬脚便大步往有人声的地方行去。 刚来到楼梯口,便听得一阵异响,抬头还没看清是什么,便有一团青碧色迎面而来。下意识的,荣胤想躲开这突来的袭击,可下一刻他便看清了这裹在一团的青碧色暗花锦十分熟悉,避开的身形猛然一顿,伸出双手将人往怀中一带,再顺势后退。 软玉温香入怀,他忽略了身后事走了一半的楼梯,昨儿病了一夜也让体力有所下降,脚下一空,心里暗道要遭。既然知道怀中人是谁,他当然不可能将人抛下,而是尽量把人圈在怀中,控制着身体往一个方向倒。 文丝娘直到落到实处才轻声叫了出来,之前她都已经做好了摔伤的准备,只护着头脸不让自己太过狼狈而已。谁知道才碰了一次肩背,还没感觉到有多疼痛便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给抱进了怀中。她能感觉到这是个男人,身上有一股似曾相识的味道。 说来一堆话,实则事情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落地之时,文丝娘的头和荣胤的头撞在了一处,她柔软的唇擦过他温暖的脸,清亮的杏眼也看清了这个半路截住她的男人面貌,这才吓得轻叫出声。 荣胤则整个人都是懵的。本来他还在庆幸时机来得刚刚好,不然文丝娘的小身板这么一摔肯定会受伤的。可下一刻脸部便是一软,意识到是什么碰到了自己脸颊后脑海中所有念头都飞得无影无踪。 第33章 文丝娘的轻叫声才将他的思绪给拉了回来,不知道花了多大的自制力才没继续将人拥在怀中不放,而是微微拉开了两人距离,小心翼翼问了声:「你……没事吧。」 文丝娘微微动了下手脚和腰肢,并没有太大的痛感,微微放了心:「没事,荣公子你呢?」 「无事。」荣胤也暗中动了下身子,并避开文丝娘玲珑的娇躯,这个距离,这个动作他身体出现了一丝异样,本能地知道若是让文丝娘发现了并不是太好。 「啊……」文丝娘在他的搀扶下站起了身子,突然想起下楼的目的,惊叫了一声就待往外跑,可这一动便觉着肩背和腿都传来痛感,连忙扶了边上楼梯栏杆咬唇不语。 荣胤发现,文丝娘一旦有什么难以抉择的时候,或者是出于什么尴尬为难的境地便会咬住下嘴唇,有时候用的力道太大,都能看见有血印。 「你,哪里受伤了?」荣胤关切地上前,很想伸手捏着她脸颊让她放开自己的唇。然而强大的自制力让他只能克制地站在旁边,关切地上下打量她。 「没有,只是需要缓一缓。」 荣胤发现她说「缓一缓」的时候眼神是急切看着外面的,楼上还隐隐有人声传出,不禁浓眉紧皱,「你是忙着要去哪吗?这么急!」 「是有些急。」文丝娘记得锦绣坊的马车轻巧快捷,可这事情也不好使唤人家啊。 「是楼上的人?」和文丝娘想像不同,荣胤面上隐现怒色。 莫名的,文丝娘就是知道荣胤的怒火是针对楼上那些害得她摔倒的人而不是她。 看荣胤一副打算冲上楼找人算账的样子,文丝娘鼻子一酸,眼眶发热。就算爹娘在世时候,也不曾这般问都不问缘由便站在她这边,犹记得十岁那年回随州参加曾祖母寿辰被堂姐欺负,爹娘也只是让她忍耐。 没有人知道,看似温柔好说话的文丝娘实际上内里并不那么温柔软弱,她希望能够和欺负她的人直接对上。但因着从小受到的教育以及爹娘的声誉,即便是心中将对方凌迟了千万遍,她自己也只能保持温柔微笑。 在微笑的同时,她是极希望有人能够为她出头,站在她前面为她遮风挡雨。可从来就没如愿过。 现在,却又个称得上是陌生人的男子问都不问缘由就要去帮她找回公道。这种感觉陌生却让人心潮澎湃。 但是!依然是有所顾忌。文丝娘伸手拽住了荣胤袖子,「荣公子,且慢。」 荣胤感觉袖子被抓住,怕自己力道大再把文丝娘给摔了,连忙停在了楼梯口。 「是我自己太心急,不怪别人。」 文丝娘皱眉解释,可荣胤似乎并不信,轻轻抽了袖子又要往楼上去。 文丝娘可追不上他,眼见着他两个大步上了一半楼梯,心里一着急,痛苦地喊了声。 荣胤脚步一顿,立刻便回到她身前,「哪里伤着了?」 其实刚才文丝娘便说了身上没伤,只是荣胤对她太过在意,这才会她一叫疼就停了下来。这种以她为重的举动又让文丝娘心中受到了极大的震动,脑海中响起荣胤早上时候当着梅芸说的那些话,她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温度。 荣胤只能见着她雪白的肌肤此时此刻变得通红,这个角度还能清楚看到她耳后脸侧一颗红痣仿佛红得滴血。突然间,荣胤便觉喉中干渴,眼睛盯着那处就挪不动了。 「我……荣公子是为锦绣坊来参加嫘祖祭初次遴选的吗?」文丝娘能感觉到他眼神的灼热,低着头小声问。 「你有哪里伤着了吗?」荣胤终于稍稍挪开了眼,声音沙哑地再补充了句,「如果不方便的话,我这就带你去医馆。」 「不用去医馆,我身上没伤。」虽然时已入春,文丝娘今日还穿着夹袄,将身材给挡得严严实实,饶是如此,她也能感觉到荣胤的眼神在衣裳遮掩的地方飞快转了一圈,这下不仅仅是脸热,连身体都热了起来。 「荣公子,」文丝娘咬唇抬头直视荣胤眼睛,「您定是为嫘祖祭遴选来的吧,不知道能否帮我一个小忙?是帮我,而非帮秀色坊。」 第34章 文丝娘对荣胤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初娘亲抽剑自尽那一幕,即便是后来多次碰面她也从不敢直视他的眉眼。只知道他大概的长相,记得最清楚的还是他身上的迫人气势。 这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且清清楚楚看清他的长相,浓眉鹰目、挺鼻薄唇、冷硬五官如同刀削,眼下方有一条半寸有余的疤痕。 荣胤挑了挑眉,文丝娘也是第一个敢于这么近距离直视他眼睛的人。而且她话里的意思听起来很有意思,「力所能及,在所不辞。」 「荣公子这是去锦绣坊的柜台吧,可否暂借贵坊几双蚕丝手套与我,稍后便归还。」 锦绣坊的柜台也在二楼,而且离着秀色坊不远。按照文丝娘对锦绣坊的了解,蚕丝手套这样必备的东西肯定是早早便备得足足的。 「你如此急匆匆下楼,便是为几双蚕丝手套?」荣胤满脸不赞同,「难道秀色坊还缺了手套不成?」 「……」文丝娘一愣,刚刚消下去的温度又重新升了上来,「是戚家少爷带了朋友来看丝织品,我已经先说了没准备蚕丝手套总不好又拿出来吧。你……荣公子若是觉着不便的话,我自己回绣坊街拿便是,何必挖苦我呢。」 说完,文丝娘才后知后觉发现她和荣胤说话透着一股随便,就像是……就像是和一个熟人相处似的,刚才那句话甚至还像是在撒娇。 荣胤的注意力放在了文丝娘言语中对「戚家少爷」的态度,似乎并不如想象中那么亲切啊!不经意间,脸部线条都柔和了不少,「锦绣坊的展台也是在二楼是吧。」 一边说着,荣胤抬脚便上了楼梯。文丝娘赶紧整理了衣裙跟了上去。 楼上,戚云祺带着萧逸兄妹俩去了旁边房间看别的展品,隐隐还能听得戚云祺清朗的声音抑扬顿挫吟诵诗词,以及萧瑶夸张地捧场声。倒是萧逸似乎对文丝娘那副缂丝山水画情有独钟,独自一个人负手在画前昂头不知道沉思着什么。 听到声音,萧逸回头过来正好对上荣胤严肃的眉眼,「子端,你来了。」 早已预料到会见着荣胤,所以萧逸并没露出什么异样,一副老友相逢的欣喜表情。 荣胤倒是没想到「戚家少爷」的朋友会是萧逸,再听隔壁房声音,应该就是长公主萧瑶了。 出门在外,荣胤和萧逸早有默契,便也只是拱了拱手,「子仪。」 「咦,你们认识?」文丝娘就跟在荣胤身后,全程见证了两人淡定打招呼。 「一位老朋友。」荣胤回头给文丝娘解释道,「你可以叫他易公子。」在外,萧逸都用化名易萧。 「易公子好。」比起咋咋呼呼的萧瑶,萧逸给文丝娘的印象就好了几分。 萧逸很是意外,他和荣胤十多年交情,荣胤是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这还是第一次见荣胤对女子这般温声细语。对,哪怕荣胤神情依然严肃,他也能感觉到「温声细语」。 本来没怎么在乎文丝娘的萧逸不由多看了文丝娘几眼,可还没看两眼呢,面前就多了荣胤这么个高大身影,并且荣胤还不是和他说话的,而是「温声细语」对文丝娘道:「你自去锦绣坊柜台取蚕丝手套吧,易公子这边我自会相陪。」 「哦,好。」文丝娘转身去去取蚕丝手套。 萧逸眨了眨眼睛,一颗心快被好奇给占满了,「子端,老实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子端,你来看!」 萧逸熟悉荣胤的性子,知道要是再多说几句保不准这厮就会翻脸无情,连忙招呼人去看文丝娘那副缂丝画,「有没有觉着这幅画有些眼熟?」 「从一线天山顶眺望齐州府城!」不同于萧逸的注意力在山水间,荣胤一眼便看出了图上景色端倪。 萧逸愣了下,换了个角度再一看,不禁抚掌大笑,「可不是嘛,难怪我觉着眼熟呢。啧啧啧,这画,若非你我曾经站在一线天山顶,怕也是认不出来的。」 继而又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这衡昌县城地处杭州府,离着齐州府城千里之遥,是谁居然能绘制出这般妙景?更何况这观景的角度如此刁钻,那一线天山顶常人怎么会上去?」 第35章 说到这儿,萧逸抬头看了眼秀色坊偌大的招牌,面上闪现一丝探究,「这戚家自认揣摩到我的心意,还是在试探我?」 荣胤眉头几不可见地抽了抽,「你多虑了,」手指指了其中一座山头,「这处是你我为护齐州府城命人削去的,若是为了试探你何必还是原样。不过巧合罢了。」 「哪有这么巧,你我刚从齐州府回来便有人绘制齐州府的山水送到我跟前。」萧逸依然不信。 梅芸留给荣胤的缂丝画织的也是曾经的齐州府景致,只是前朝动乱时被金朝侵占,如今不在大云朝国土内。既然能有渭水河西岸的景致,织出东岸的有何稀奇。 想通了这点,荣胤越发笃定,怕萧逸继续在这个问题上深究牵扯出梅芸来,干脆揽了活儿,顺便给戚云祺上点眼药,「这事我会让人细查。不过戚家如此行事的确要谨防有诈。」 「我知了。」萧逸侧耳听了隔壁屋子动静,越发不放心,「子端年纪不小了,家母让你过些日子同我一起回京,把你我的婚事一同操持起来。」 「不劳……那便在此先行谢过。」荣胤本来想说「不劳皇后娘娘费心」,结果才说了个开头便见着文丝娘拿着蚕丝手套回来,忙改了口。 见了蚕丝手套,萧逸便让侍卫去将妹妹给叫回来。不一会儿便见着戚云祺和萧瑶说说笑笑过来。 看到荣胤,萧瑶就想起了萧逸说过赐婚的事情,禁不住重重哼了一声,昂着头站到了萧逸身旁,坚决不去看那可怕的杀神。 倒是戚云祺见着荣胤和萧逸熟稔的样子眼神闪了闪,拱手问:「在下戚云祺,这位是……」 「锦绣坊荣胤。」荣胤简短而生冷地回了五个字。 戚云祺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差点绷不住脸上温和儒雅的神情骂出句脏话来。 荣胤是谁他知道啊,朝廷这段时间出现频率最高的名字,年纪轻轻军功赫赫的定南侯啊! 锦绣坊是干什么的他也知道啊,杭州府丝造行业新秀,这两年几乎将秀色坊和内务府所有的锦缎单子抢走的对手绣坊,今年若是再胜出怕是戚家皇商的名头就要另外换人了。 虽然现在戚家表面上已经不稀罕皇商带来的名利,但实际上得到名利好处的戚家怎么可能放弃这些。不过这两年做得稍微隐晦一些了而已,不然也不会那么急着让梅芸赶紧培养传人。 现在,戚云祺有一种咬牙切齿的恨意。他想自我欺骗锦绣坊荣胤和定南侯荣胤并非同一人都不行,能够和太子萧逸这般熟悉的人又怎么会只是区区一个锦绣坊老板这么简单。 然而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太子和长公主身份」,所以也不能露出知道荣胤真实身份的端倪。真的是……装得太艰难,温文尔雅什么的都快端不住了好不好。 脑海中念头转得飞快,实际上戚云祺也就愣了那么一会儿,便有些僵硬地对荣胤拱道:「久仰大名,失敬失敬!看来锦绣坊对这次嫘祖祭势在必得啊,连隐藏两年的幕后大老板都亲身上阵了。」 「嗤……」萧瑶听见戚云祺这么说话,顿时就觉好笑,可还没等她大咧咧说出荣胤真正身份,就被萧逸一个冷眼瞪去。这可不是平日里兄妹两个玩笑的冷眼,而是萧逸在朝堂和战场上磨炼出来的锋锐之气,只在正式场合中才会显露。 萧瑶顿时就怂了,可又不愿意在戚云祺面前显出什么来,一嘟嘴、一跺脚,「我走还不成嘛!」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咚咚咚下了楼梯,文丝娘捏着蚕丝手套目送她亮色的衣摆消失,寻思她走那么急怎么没见摔下去呢,可惜自己为了给她拿手套倒是狠狠摔了一跤,骨伤、外伤什么的不至于,隐隐作痛还是有的。 萧逸也不去追她,只是给始终跟在他身后的那个侍卫使了个眼色,让侍卫去安排人护送保护。伸手示意文丝娘将蚕丝手套给他,「文管事是吧,可否将缂丝画稍稍往前挪一点,待我仔细看看。」 文丝娘看了下挂缂丝画的地方,还是她下楼之前挪动的。可萧逸在画前待了不短时间,竟然都没动过画,可见此人还是很不错的,她很乐意有人能够欣赏自己的作品,也想听听别人都是怎么评价的。 第36章 只是萧逸之前便夸过这幅缂丝画了,这时不过是看下细节而已。认出来这幅缂丝画上的景色之后,萧逸便已经决定将这幅画高价买下来当做寿礼送给圣上。 云金边关大捷,最重要的便是一线天峡谷。这幅画上的「一线天」还是原本的样子,并没有被他们变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一线天,正好可以拿来给圣上做个说明,再花团锦簇说一些奉承话,保管能够达到他想要的效果。 「很不错!」萧逸脱下手套放在柜台上,问戚云祺,「内务府的主事和两位县令什么时候过来,我想先和他们商量点事。」 荣胤已是听得外面人声嘈杂,陆续也有绣坊管事急匆匆上楼,想必是内务府两位主事和新老两位县令到了才会这般热闹。 「嫘祖祭有规矩章程,易公子想和几位大人商量事情怕也要等遴选出嫘祖祭魁首之后才行。而且……」荣胤挑衅地打量了戚云祺上下,「在内务府和两位县令初选丝织品之前是不允许有绣坊之外的人进入蚕楼和丝楼,公子你已经坏了规矩!」 被他利眼挑剔扫过,戚云祺浑身都不舒坦。然而看萧逸面现愧疚之色,他只能呐呐地道歉并邀请萧逸和他先去就近的茶室稍作等候。 萧逸和戚云祺离开,荣胤在秀色坊柜台前站着没动。高大的身躯形成一道阴影,让柜台内假装忙碌整理布料的文丝娘感觉到了沉沉的压力。 「荣公子,这幅缂丝画太贵重,我不能收。」文丝娘整理缂丝画,突然就想起了包里那副她看了一半的缂丝画。 荣胤给她的那副缂丝画无论是画作的景致、画功还是缂丝画的织造技艺都属上品,就算没看过几幅缂丝画作,文丝娘也可以保证那副画价值绝对不凡。和荣胤非亲非故,收这么贵重的礼物心中有愧啊。 可从包里拿出来放在柜台上,她怎么又觉着心在滴血! 纤细洁白的手指摁在灰黑色暗花缎上,看起来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感。荣胤眼神闪了闪,「我给出去的东西从来不会拿回来。」 看文丝娘的样子好像很坚持,荣胤干脆抬脚离开秀色坊柜台,回到了锦绣坊那边。 锦绣坊那边的样品是各种各样花色的锦缎和几匹轻薄绢纱,利用绢纱和锦缎制作了三套宫装和三套官服,看起来就不同凡响。 「诶……」文丝娘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只见着荣胤高大的背影远去,忍不住咬牙跺了跺脚,轻哼了一声。 这时候,两位内务府主事和两位县令在一群人的簇拥下也上了二楼。一来便见着稍远但存在感极强的荣胤,周良眼睛顿时就亮了,「荣……公子,许久不见,你依然英勇不凡。」 「……」 其余人并不认识荣胤,只觉得周良作为内务府采买主事,这么夸张地和一个商户打招呼简直是没眼看。和周良一道的吴方就皱起了眉头,「周主事认识这位?」 「这位就是杭州丝造行业后起之秀锦绣坊的掌柜荣公子,两年前得以在衡昌县城见过一回,两年不见,荣公子风采依旧啊。」 得,又是一顿夸,而且毫无营养。但是吴方还是从他的两次赞叹中看出来些许不同,内务府主事放在京城或许什么都不是,可出了京城到别的州府谁不是捧着奉承着。这一路来两人结伴不知道受到了多少奉承,周良算是稳重的,还真是第一次这样接二连三捧人的。 吴方不是傻子,两位县令更不是傻子。陆通就算是古板了点,是非好歹还是能分辨的,当下众人都对荣胤一副客气的样子互相见礼。 「夸赞了。」荣胤很淡定,深深看了周良一眼,「内务府选东西还是多看看东西质量。」 「那是,那是。」周良依然笑得和善,「锦绣坊这两年的妆花缎和滚雪细纱真是大放异彩,来的时候听说锦绣坊又出了一款粉霞锦是吗?我们可要瞧瞧长长见识。」 「几位大人自便。」荣胤才到杭州府不久,什么锦、什么缎并不是太清楚,只是中途根据管顺的信画过几张织机部件图,织出来的东西应该有很大的变化。 文丝娘也垫着脚留意这边的动静,眼见着周良和吴方两位主事在县令大人的推让下戴上蚕丝手套展开了柜面上布匹。深深浅浅的红,轻薄如云,真的好似天边朝霞,难怪叫粉霞锦。还有那云纹、水纹的细纱上点点雪印,不愧滚雪细纱之名。妆花缎是锦绣坊的招牌,只是在花型和色彩上有所变化,有的色彩浓艳、有的清纯淡雅。 第37章 别说是几位大人,文丝娘隔着老远都能为那些令人目眩神迷的锦缎倾倒。再听两位主事交口称赞的那些溢美之词,文丝娘觉得今年内务府的单子指定已经是锦绣坊的囊中之物了。 扫了一圈蚕楼二楼的这四五家柜台挂出来和摆出来的东西,即便是有两三样看起来让人惊艳的,但也不足以使人沉醉,做出来的成品式样更是有些老旧,根本没将布料的优势给展现出来。 目光回到秀色坊这边,因着戚家不管是二老爷和三老爷都守着老式花楼织机不愿创新,又有戚家三房不善经营,各处秀色坊送到嫘祖祭的锦缎简直没眼看,一楼那些从未和内务府打过交道的绣坊随随便便拿出来的都比这好看。 若非有林珍绣的双面绣四君子画屏和鸳鸯戏水轻纱帐,以及文丝娘织的缂丝山水图,秀色坊还真不好意思来蚕楼二楼的柜台展示。赶在一行人还没来秀色坊,文丝娘赶紧将林珍娘的两个绣件给挂了出来。 欣赏了一番锦绣坊的丝织品后,一群人说说笑笑地在二楼各个柜台间走动,时不时就停下来品鉴一二。类似于绣屏之类的丝织品经过检查确定无误后便能够在二楼专门的装裱处进行装裱以方便之后的复选和决选。 不一会儿,几位大人就来到了秀色坊柜台前。不管是两位主事还是两位县令,都对「秀色坊」有所了解。经历了秀色坊越来越颓的势态,即便是大家都想卖秀色坊一个面子,但秀色坊却越来越撑不起来。 本来,几位大人都没对秀色坊抱太大的希望,特别是看到柜面上那些无一丝特色的锦缎,简直想转身离开。可内务府两位主事想着离京前戚家大老爷送的礼,陆通想着一路来戚云祺的照拂,沙县令想起和戚家二老爷的情谊,四人不约而同在秀色坊柜台前停了下来。 这一停下来,自然就看到了挂在稍里的那三件招牌。 「这是……双面绣?!」 「这是缂丝?」 「好画!」 不管是绣品还是缂丝,都是文丝娘执笔画出底稿。不细看都是美丽的画卷 林珍娘的四君子画屏现在是四副绣品,梅兰菊竹各有特色,而且四副绣品八面画,每一面都专门绣了一片留白,在留白中用黑色丝线绣着诗,八面画就有八首不同的诗。 黑和白经过巧妙搭配,两面看去都没有一个线头,因为有留白也不会看到背面的线条。更绝妙的是八首内容不同的七言绝句各领风骚,还无比切题。 两位县令大人可是科举出身,看到这八首诗双眼都在冒绿光,「不愧是一门双进士,一门三举人,梅兰菊竹一种两首,还需做到不雷同,选题便是大难题。」 「沙大人说得极是……」 两位科举出身的县令大人在那边就着双面绣四君子画屏讨论得不可开交。 两位主事则是丝织品行家,看完了那栩栩如生的鸳鸯交颈帐子只能夸一句图案精美、绣技过人,但也仅限于此。倒是那缂丝山水图引得两位主事目不转睛,又戴上蚕丝手套细细看过。 「妙啊妙啊!百年前乃缂丝之盛世,朱梅游吴四派冠绝天下、各有擅场,可惜前朝殷皇称之为奇淫技巧大肆禁止,不但禁止四大家族缂丝传人缂丝,更是将皇室和民间的缂丝搜查烧毁。殷皇残暴,臣民莫敢不从;之后战乱不断,更是让缂丝四大家族在战乱中湮灭,从此再难见缂丝。」 吴主事是内务府织造署的主事,平日里便比较痴迷织造。但因着前朝殷皇残暴又不喜奢华之风,硬生生将许多丝造方法给扼杀掉,经历前朝多年战乱,更是让织造停步不前,许多织造方法只见文字记录而无详细方法。 缂丝便是其中之一,吴主事曾经读过一本百年前留下的资料,资料里便有缂丝四大家族的繁盛之貌,当时就让吴主事是扼腕不已。 「秀色坊!依然是秀色坊。十四年前,我便是从秀色坊带的一副缂丝观音图,没想到十四年后,我还能在秀色坊再见到一副缂丝画,这构图配色、这织造技法,似乎比十四年前那副有所精进啊!」 吴主事就像是色狼见到了绝色美女,抚摸着缂丝画的纬线走向,整个人处于一个激动的状态。 第38章 周良虽说不如他激动,但也难掩喜色。这么些年了,内务府里说起十四年前献上缂丝画时候圣上的喜悦以及赏赐给当时主事的金银财帛都还津津有味。这一次,正值圣上寿辰,若是由他二人带回缂丝画,赏赐什么的都还是小事,他还想往上升一升。 「可否请贵坊缂丝工匠到嫘祖庙一见!」突然,吴主事的一句话打断了周良的臆想,也让文丝娘措手不及。 按照常例,还从未有人要求见工匠或者织娘的,因为这是每个绣坊的秘密武器,根本不会亮出来被人知晓。若是秘密摊开,危险与否先不说,最麻烦的便是面临别人的挖角。 十四年前也有人要求见秀色坊的缂丝工匠,但都被戚家二老爷给推了回去。到文丝娘这儿,也是该推回去的,只是文丝娘突然想到了梅芸被幽禁的生活,转了个念头,道:「请主事大人恕罪,此事奴婢无法做主。」 「那此事谁能做主?」 「按理说只有我家老爷能做主。」文丝娘一副为难的样子。 吴主事面露不快,「戚衡远身在江南,三日后方至衡昌,本主事等不得那么久。」 文丝娘一副惊怕的样子,「我家少爷在嫘祖庙,您可以问问他。」直接将戚云祺给卖了。 远处锦绣坊柜台前,耳聪目明的荣胤听到这番话眉头不禁扬了扬:文丝娘和戚家好像出了什么问题? 「对啊,云祺说了他要带两位京城来的客人到嫘祖庙的,人呢?」陆通也想到了。 沙县令也从如痴似醉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云祺贤侄在嫘祖庙?快请快请!我倒是要问问他这首《竹》是如何想出来的,简直太绝妙了。」 两位县令发话,自然有衙役接出去叫人。不一会儿便带了戚云祺一人回到蚕楼,萧逸带着几个侍卫已经离开。 见过了太子和长公主,面对两个内务府主事和两个县令,戚云祺的神情又坦然了几分,越发显得气质过人。 「来来来,云祺贤侄。你给伯父说一说,这首《竹》是你作的还是你爹作的?」沙县令胖胖的身子像球一样滚到戚云祺身边,激动得搂着戚云祺一副哥俩好的样子。只是他一点都没考虑到他的身高和体型站在那里对比起来简直惨不忍睹。 陆通就舍不得赏心悦目的戚云祺被如此「糟蹋」,三两步将他解救出来带到了双面绣四君子前,指着雪地里那一簇鲜艳的红梅夸道:「云祺贤弟,这句‘雪却输梅一段香’写得妙!」 吴主事没等戚云祺回神,拦着戚云祺就问,「戚少爷是吧,吴某想见一见贵坊缂丝工匠,不知可否?你放心,绣坊的规矩吴某还是懂的,不会强行让此人进京的。」 「这画匠和绣娘也是不错,秀色坊当真是藏龙卧虎啊!」周良则笑得别有深意。 不知道什么时候踱步到秀色坊柜台前的荣胤鹰眸锐利,也盯着戚云祺补了句:「秀色坊好本事!」 戚云祺整个人都是懵的。这一个个的这么殷勤都是想干嘛? 戚云祺不懂缂丝画,虽然知道稀有,但却不是那么上心。所以被两位县令、两位主事拉着左边动一下、右边动一下,眼神落在了双面绣上。 「这个……」兰花的画法戚云祺似曾相识,看向了文丝娘。 文丝娘却是在戚云祺到了之后退到了角落,低眉敛目,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根本没接收到戚云祺询问的眼神。 「那个……」戚云祺看向四位大人,以及旁边明显支棱着耳朵的荣胤,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的才好。 想了想,戚云祺还是先装作没听见两位内务府主事的话,跟着沙县令和陆县令两个专心研究了那双面绣画屏。研究完了他发现,文丝娘在画这些花花草草的时候天赋真的很不错,但那些诗词…… 好吧,戚云祺也算是了解文丝娘这两年的行踪,除了偶尔到县城秀色坊之外别的时间都和梅芸待在绣院。不过,戚云祺也听父亲说过,梅芸本身就精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难道这些诗词是她写的? 「小子刚从京城回来,这些诗词究竟是谁所作还无从得知,但小子可以和两位大人一起探讨诗词之魅力!」戚云祺有些埋怨文丝娘,这些诗词之前没 第39章 拿出来现在又拿出来干嘛?长公主最喜欢诗词,他擅长的是策论文章,诗词一道并非长处。 也幸好大云朝重文轻武,戚云祺和两位县令虽然官职都不高,但都是正正经经文人,内务府这些被世家举荐的主事也不好贸然上前打扰。周良和吴方便继续在缂丝山水画前讨论。 别看戚云祺说着诗词,实际上注意力也都放在周良和吴方的身上。 两位主事的讨论让戚云祺心惊不已。吴方比较在行,按他的意思,这幅缂丝画不论是画功还是绣技都属上上之选,且纬线挖空之法有梅派之风。 没人知道文丝娘才是天赋比梅芸还好的那个,戚云祺更是如此。短短两年时间,打死他也不会想到文丝娘不但将缂丝技艺学到手而且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戚云祺只是咬牙切齿恨啊,恨梅芸居然骗了戚家十二年不露分毫,断了一指根本就没影响到缂丝。 八首诗词,戚云祺语焉不详地跟着夸赞了一阵,最终也没说出作者都是谁,更没问文丝娘半句,就怕她说出的答案让人更尴尬。 至于吴方要见缂丝工匠的事,戚云祺考虑了一阵后将时间推到了嫘祖祭之后。一来是希望两位主事在嫘祖祭后忘了此事,二来是太子确定会要那副缂丝山水画。太子都不问来路,他就不信吴方还会追着不放。 因着这回事,戚云祺真是一点都不想跟着四位大人去看别家的丝织品,目送四位大人出去了隔壁丝楼继续遴选丝织品,他不由抹了一把额上细汗。在京城那么多风云诡变他都没今天这短短的一个时辰心上心下难受。 「丝娘,刚才让你受委屈了。」送走了一群人,瞧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荣胤也离开了秀色坊柜台,戚云祺整了整衣冠,习惯性露出温和儒雅的一面。 「这些都是奴婢该做的。」文丝娘低声回了句,话锋一转,「戚公子此次回衡昌县城可曾帮奴婢带了信?」 戚云祺一愣,「什么信?」 「武郎的信。他已经在书院念了两年,不能现在还没法给我写信吧?」文丝娘一副天真不谙世事的样子又问。 短短两句话时间,戚云祺已是想好了一套说辞,「丝娘有所不知,武郎学识倒是甚好,前段时间跟着先生游学归来也曾问我你的状况,我便让他给你写一封平安信。只是没料他当晚运气不太好,摔了一跤伤了手,所以只能作罢。让我带口信给你说一声他一切都好,让你莫要担忧。」 「伤手了?严重吗?怎么那么不小心啊!」摸着怀中的书信,文丝娘的心渐渐转冷。 「不是很严重,只是短时间不方便写信而已。」戚云祺连忙作势安慰。 「戚公子,这次嫘祖祭之后我想去京城一趟。」 「这不行,大理寺的通缉令还在,你回去会有危险的。」戚云祺想也没想便拒绝了。 「可是我想去我爹娘坟前祭拜一番。」虽然心里知道戚云祺可能是满口谎言,文丝娘还是又抛出了一次试探。 「丝娘,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虽然你不能去京城,但逢年过节我都会带着祭品去他们墓前祭拜。」戚云祺顺着文丝娘的话接了句,殊不知露出了最大的破绽。 文丝娘心中冷笑:你不是说将我爹娘尸身放在义庄吗?这两年下来就 没一点消息,现在却冒出个墓前祭拜来,你还真是面不改色说谎话。 同时,文丝娘也恨自己眼瞎,居然一直对这样的人深信不疑。 文丝娘心中百般滋味儿,面上却露出一副我见犹怜的惆怅模样:「真是多谢戚公子了。并不是我故意要提这些事情让你为难,只是这两年每逢年节时候便会做梦,梦见爹娘指责我不亲自照顾幼弟,指责我背负着奴婢身份不思进取……」 说着这些,文丝娘也是悲从中来,泪水沿着白皙的双颊流下,惹人心疼。 戚云祺恨不得伸手把人给拥进怀里,「丝娘莫哭,万事有我!」 「戚公子,我好怕。不如趁着你这次回衡昌,我们成亲吧,成亲后我随你去京城见爹娘。」 第40章 戚云祺伸出的手就那样僵在空中,脸颊肌肉也不受控制地抽动,「这个……这个成亲不是小事。」 「我知道,戚公子你定然是嫌弃我奴婢的身份。我看你和县令大人相交莫逆,完全可以先将我改成良籍啊。」 「这个不是身份问题。我身为朝廷命官,若是被人发现篡改户籍,会被革职的。」戚云祺对文丝娘抛出来的问题有些应接不暇。 「那为何两年前你又愿意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将我带出教坊司?」 或者是文丝娘一改往日温和柔顺的态度,一个个话题跳跃又急促,根本没给戚云祺太多思考时间。 或者是戚云祺今日里思虑过度,脑袋瓜里有些转不过弯,居然迎面就回了句:「那是因为我看到了你画的幽兰图……」 「什么?」文丝娘不可置信地抬头问。 戚云祺理智回笼,飞快换了口风,「我猜这四君子绣屏的幽兰图是你画的吧!画得真好。」 然而不管他怎么描补,文丝娘还是听清了他说的什么,心头剧震,之前想不通的地方顿时豁然开朗。一切的一切,怕都是为了给梅芸找一个有天赋的徒弟学缂丝吧!学会了缂丝之后呢? 从戚云祺的反应来看,戚云祺是绝对不会娶她为妻的。那之后呢?不撕破脸的话就继续做绣院管事,为秀色坊劳心劳力。如果撕破脸,难道就像梅芸那样被困在绣院。五年、十年……一辈子? 见文丝娘许久没反应,戚云祺总算是看出她情绪有些不对劲。将今天事情来来回回想一遍,那双好看的剑眉便紧紧皱了起来, 「丝娘,我看你好像累了。这边我让齐成接手,你回绣院休息吧。另外,我从京城给你带了首饰,待会儿你一起带去绣院吧。」 「齐成平日里不在衡昌,秀色坊事务他怎么懂。我没事,就是刚才下楼的时候急了一些而已,不会让戚公子你的朋友生气吧。」文丝娘也清楚荣胤的身份,对于萧逸「兄弟」俩的身份也有了点猜测,只是没敢想到太子和长公主身上去而已。 「丝娘,不能和身体过不去。 秀色坊不过是身外之物,哪有你重要。听我的,先回绣院歇息几日,嫘祖祭的事情齐成做不好还有别的管事呢。」 总之,戚云祺就是觉得文丝娘这段时日还是待在绣院的好。而且还需要和戚家村村口、村尾的人打招呼,不能让她再像之前那么自由了。 离开戚家!这是文丝娘回绣院路上做出的决定。这两年,她傍身的银子已经超出了两万两,即便是还了当初戚云祺救她出教坊司的人情也能剩下一万多两。一万多两银子放在豪富之家自然算不得什么,可在京城郊外买点地,盖几间屋子绰绰有余。 即便不是去京郊和弟弟武郎会和,就在这杭州府范围内省着点用也能用好几十年。更何况,文丝娘最擅长绘制山水,最喜欢的也是画山水。一直以来,她便知道看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京城时候不能够行走于山水之间便是遗憾;这两年被内心的愧疚驱使着为戚家秀色坊劳神费力更是连衡昌县城周边也极少涉足。 身上突然没了枷锁,文丝娘特别想到处走走看看。第一站是两年前惊怕之下只是匆匆一瞥的江南水城,第二站是缂丝风景画上的雄壮群山…… 马车就在文丝娘胡思乱想中进了戚家村村口小桥,远远能看见雄踞山下的戚家绣院。就在这时,前面车夫突然惊叫了一声,马车随即加快速度冲了出去。 「怎么了!」文丝娘措不及防,整个人从马车后面跌到了前面,死死抓住了厚实的门帘。 秀色坊的车夫是绣院外的庄户人家,五十。多岁,老实憨厚、沉默寡言。然而此时的他脊背挺直,神情肃然,看起来和平日里无精打采的庄户人家截然不同。 不过,文丝娘也顾不得探究一个车夫怎么突然变脸,因为她看到了绣院方向冲天的火光,几乎烧红了半边天。 「师傅!」文丝娘面色大变,一颗心跟着沉了下去,死死抓住车厢门框,让车夫快点再快点。 无论怎么快,绣院也是怎么也进不去了。还离着二三十丈,就被那热浪给冲得几乎站不住脚。 第41章 「怎么回事?我师傅呢。」文丝娘抓着一旁满身黑灰的邱妈妈。 邱妈妈整个身体软得跟面条似的,被文丝娘抓起来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这可怎么活啊……」 「我师傅呢?」看邱妈妈一副天塌下来的神情,文丝娘不得不转向了一旁狼狈的人群,希望有人能够出来回答下她的问题。 「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说话的是村口的庄头,这一片的庄户人家都归他管理,此时的他也是满脸茫然,「我们和往常一样,随时都看着绣院状况,并没看到什么人出入。午后的时候火一下子就烧起来了,很多地方被浇了火油,火势一起,根本就控制不住。」 「前院的绣娘们呢?哑奴夫妻呢?」文丝娘粗略算了下今天绣院都有哪些人,再看看眼前的,心里又是一突。 人群里颤颤巍巍站起来个人,头发烧焦了一半,浑身黑乎乎的几乎看不出是谁。 「文娘子,中午时候两位齐管事过来,让绣娘们下午都不用上工,要不然死的人更多。」 她一说话,文丝娘听出来竟然是蒋婆子。 「两个齐管事?」文丝娘抓住了话中重点。 「一个是二老爷身边的齐二,一个是京城大老爷身边的齐三。」邱妈妈稍许恢复了点神智,在人搀扶下来到了文丝娘近前,「齐三身边还跟着个人……」 邱妈妈还待再说,就听远处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喊了声「住口」。文丝娘闻声看去,齐昌和另外几人正大步过来,其中有个和他长相相似但年轻一点的应该是京城大老爷身边的管事齐闯。 被齐昌和齐闯两人隐隐拱卫在中间的人五十来岁,中等个头,微微有些发胖。文丝娘记性很好,一眼就看出来他便是两年前教坊司中见过一面的「秦管家」。 「就只你们?我带来的人呢。梅小……娘子呢?」秦管家喘着粗气,眼睛瞪着依然火光冲天的绣院,挥舞着双手声嘶力竭地喊着,「救火!一定要把梅小……娘子救出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快快快,快救火。」齐昌也气急败坏叫嚷着,「都在这看着干什么,都是死的啊!」 齐闯却是什么也没说,让人取了一床棉被来往水缸里一放,披在身上就冲进了火中。齐昌要阻拦已是不及,气得大叫:「疯了疯了,为了个女人你当真是命都不要了!」 从秦管家出现的那一刻起,文丝娘就觉着身子如坠冰窟。不过秦管家似乎并没注意到她在一旁,全副注意力都在燃烧中的绣院里。 看到秦管家带的人、齐闯带的人,都不要命似的往绣院里扑。文丝娘也趁人不注意挪动脚步往绣院西侧跑过去,那个方向,是二进和三进院子之间,也是之前梅芸住的小院。 那边原本是一个大花园,梅芸小院的茅草屋虽然可能是最易燃的地方,但茅草屋烧完后剩下的花木都不是那么容易燃起来。 很快,文丝娘便找到了地方。大概是因为茅草屋易燃,这边的火光甚至比别处还要大些。这里的院墙很高,但是文丝娘听梅芸说过,墙角有一个出水洞,常年被水浸泡,不知道那处青砖能不能…… 文丝娘刚提着裙子趴在地上,就见墙角的砖被人从里面推了出来,伸出来一双黑乎乎带着血迹的手掌。 文丝娘清楚地看到其中一只手少一根手指头,激动地眼泪都下来了,「师傅!」 文丝娘双手并用,和那双手一起清理砖头。可剩下的砖头约莫是没泡水的缘故,根本就动不了,两人用尽全身力气也没能将它挪开。 「丝娘,是丝娘吗?」那只断了一指的手突然用力抓住了文丝娘。 「师傅,是我。」文丝娘竭力靠近那半尺宽的洞口,「师傅,你等等,我去找人。」 「不,不要去!」梅芸死死拉住文丝娘,「这些人就是来杀我的。」 「师傅你说什么?」文丝娘不知道梅芸的意思,一愣。 「丝娘,绣院的火是我放的,我不想再过被人利用没有自由的生活。」 「不是的,师傅。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告诉你,我们离开绣院,离开戚家,离开衡昌县城,去别的地方安静生活。」 第42章 「晚了……」 梅芸的声音越来越虚弱,透过狭窄的下水洞口,文丝娘看到梅芸被大火烧焦的头发,也能够嗅到她身上皮肉烧焦的味道。最重要的是梅芸的腿不知道被什么给砸断,一直拖行在路上,血腥味儿越来越浓。 「这个,你帮我交给荣胤。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们两人互相照顾,相互扶持。」梅芸强撑着精神塞了一封被鲜血浸染的信件给文丝娘。 这时候,文丝娘也没工夫去想为什么梅芸会给荣胤留信而不是给自己。收了信,文丝娘拿了地上砖块,用尽全身力气往洞口砸过去,希望能再将洞口敲大一点。 「丝娘,你听我说。」梅芸伸手握住文丝娘的砖头,脸上是不正常的红晕,神情异常亢奋,「那秦川我认识,是我幼年时家中管家结拜兄长的常随,他跟着齐昌兄弟俩来绣院是要带我去京城破解一副缂丝画中秘密。今日他只是暂时没认出我来,一旦认出便可能是我的死期。与其死在他们手上给我那可怜的孩子蒙羞,不如我现在就死去……」 隐隐中,有人在唤「梅夫人」。 梅芸一把将手从文丝娘手里抽出,重重喊了声:「快走,去找荣胤。」 接着,她便不知道从哪拿来一把杂草堵在那洞口,人也爬着离开了这处孔洞。 「师傅……」文丝娘心痛又担心,整个人跪趴在地上,透过杂草隐隐约约看到了小院内的情景。正好看到齐闯掀开身上的布匹,疾步到了梅芸身边。 「夫人!」齐闯全身也被烧得狼狈,四下无人,也加上的确是太过关心梅芸状况。齐闯什么都顾不上了,伸手将梅芸抱了起来,当看到梅芸周身惨状,眼睛都红了,「夫人,我这就带你出去。」 「你现在敢带我出去了吗?」梅芸笑得惨然,「可是我出不去了……」 话音未落,梅芸气息用尽,手已经无力地垂下,脑袋也偏在了一旁。 「夫人……」齐闯无力地跪在了地上,虎目含泪,「是我,是我瞻前顾后。明知二爷对你不怀好意,还是不敢带着你走。」 墙外的文丝娘也捂着嘴,泪水长流。梅芸的性子清冷,但这两年对她倾囊相授,生活上两人也相依为命,虽是师徒,胜似母女。 墙内脚步声四起,很多人都涌进了小院。有人要损毁梅芸的尸身,因为这场大火便是她用*迷倒了秦川带来的侍卫后放的,很多人都是因她而死。 可齐闯死死抱着她不放,根本不让人靠近。 「齐三爷,绣院的人说梅娘子有个亲传弟子,虽说缂丝技艺还没学到家,但也算是缂丝匠人,相爷应该也需要的。」 「你们去找吧。」齐闯有气无力道:「找到后善待她便成。」 「已经问了,他们说刚才人还在这,现在就不见了。」一群人见梅芸没了呼吸,便转移了寻找目标找起了文丝娘。 文丝娘也听到了乱嚷嚷的声音,有的人还在说刚才看到她往这边走。 时间紧急,文丝娘也顾不上伤心,抱紧了随身布包快步往绣院后跑去,那边有一条只有她和林珍娘发现的小路,可以从绣院通往景山村。原本是林珍娘中午偷着回去给姥姥做饭的快捷小路,没想到会用来保命。 去景山村会翻过一个山脊,从山脊处,文丝娘能看到一群人已经在进县城的路上设了关卡,经过的人都会被拦下来检查。 见状,文丝娘的心沉到了谷底。 「丝娘,是丝娘吗?」 还没等文丝娘离开山脊往景山村走,前面就传来林珍小心翼翼的问询声。 「珍娘,是我。」文丝娘应了一声,站在远处没动。这个地方林木茂盛,不管是从景山村还是绣院方向都看不到。 林珍娘听到她声音后松了一口气,快步迎了上来,「这条路只有你和我知道,我也觉得应该是你。丝娘,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回绣院了?刚才我在景山村那边都看到绣院浓烟滚滚,是出了什么事吗?」 一连串的问话文丝娘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为了安全起见,只得将林珍娘拉着往林中走了几步,沉声将绣院的大概情况说了一遍,着重说了梅芸已死,戚家现在正四处搜查她。 第43章 林珍娘吓得花容失色,抓紧文丝娘的手:「梅姨不想被抓走,那地方肯定不能去,你得想办法逃。不对,你能逃去哪里,不如再等会儿天黑的时候悄悄去我家里躲些日子。」 「不能去你家。我和你关系好,出了事没找着我他们肯定会去你家。」文丝娘后背出了一身冷汗,刚才她只顾着离开绣院找个稳妥的地方,竟然忽略了这一点。 要不是林珍娘看着情况不对出门,她岂不是自投罗网了。 不过,现在情况也是太好。那些人堵着路,她无法离开,也不可能一直让林珍娘照顾她。 林珍娘也从文丝娘的话中想到了这一点,「那怎么办?你躲在这山里一两天没问题,可时间长了我肯定不能给你送吃用的来。还是得想办法逃出去……」 说逃出去,林珍娘便喃喃自语想了不下五种方法,虽然那些法子都是她从说书人那听来的,放在现在这状况并没有什么用。但文丝娘却从她脸上读到了对自己的担忧和关心,没有惧怕或是别的什么。 「丝娘,我们一起走吧。反正姥姥过世后我也没个亲人,现在传出个克夫的名声,村里人见我都绕道走,在这里忒没意思了。就绣院那些人和秀色坊的那生意,怎么和人锦绣坊比。要不是有你,我早去锦绣坊了。」 林珍娘本身的性子就明朗大方,这种做法还真是她的风格。她的这番话倒是提醒了文丝娘。 锦绣坊,现在也只有寄望于锦绣坊,其实应该说寄望定南侯荣胤。再观察了一番进县城道路上分布的那些人,文丝娘脑海里有了个初步的计划。 「珍娘,你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真的?」 「去锦绣坊!离开衡昌县城!」 文丝娘的神情空前坚定,林珍娘也郑重起来,点点头,「我信梅姨,我信你。」 有句形容山村的古话叫「望山跑死狗」。在山脊上能够看到去县城的道路布置了好几道关卡,然而林珍娘却是花了近一个时辰才到那处。 「站住,什么人?去哪!」 有人拦着了林珍娘的雇的牛车,上下打量林珍娘的眼神满是怀疑。 「你们又是什么人?光天化日的拦着我干什么,想强抢民女吗?我告诉你们,我可是认识县令夫人的。」林珍本就是个泼辣性子,眼见着这些人都是仆役装束,站在牛车上叉着腰一副混不吝的模样。 赶车的是景山村一对中年膝下无子的中年夫妇,牛车也是林珍娘花钱置办了送给他们家的。整个景山村也就这对夫妇不说她坏话,而且还诸多回护,车上另外用棉被偎着个老妇人。 老妇人无儿无女,全靠村里人接济着活到现在。老妇人体弱多病,开春一来咳嗽不停,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其实这妇人身子好的时候最是嘴碎,平时没少说林珍娘闲话。往日林珍娘是不怎么理会她的,但今日不同,林珍娘去她屋里转了一圈后便找了赶车的牛叔和牛婶,说是看着老妇人身体不好,要送她到县城里医治。 听说了后,牛叔和牛婶对林珍娘是好一顿规劝,都觉得像老妇人这样最多就是找赤脚大夫抓些草药吃吃便成,没必要去县城花大价钱。 然而林珍娘却告诉牛叔、牛婶,她是看到老妇人想起了自个儿姥姥。以前手里没银钱倒也罢了,现下手中有秀色坊刚结的工钱,做做好事权当给地下的姥姥积德。 林珍娘都这么说了,牛叔和牛婶自然不再多劝,只说今天时间晚了,去县城怕是天都黑了,要不第二天再去。 林珍娘却道老妇人怕是等不到明天,大不了多花几个钱住脚店。牛叔夫妻俩没法,只得帮着林珍娘把老妇人扶上牛车,赶着往县城走。 「珍娘啊,要不我们回去吧。」看到道路两旁这些凶神恶煞的人查车查人,牛叔、牛婶夫妻俩就有些怕了。 「回去干什么?乡亲们啊,你们都来看啊,这些人不知道哪里来的,居然在这里拦路抢劫了。抢东西什么的也就算了,还不让我们送老人去县城看病。这是要谋财害命啊!」 林珍娘这一吆喝,本来被拦着就心中不快的村民也嘀嘀咕咕起来。自然有人看出来这些拦路的人既非官兵也非衙役,凭什么拦住人检查。 第44章 「快走快走吧。」察觉到越来越多的人在林珍娘煽动下情绪激动,反正也没见着林珍娘一行有什么,便挥手放行了。 后面几处拦截的人也见识到了林珍娘的彪悍,默默站在一边并不上前拦截。牛叔、牛婶的牛车很快便经过了这段进县城必经之路,后面进城的道路好几条不说,也是县衙势力范围,可容不得这些人如此嚣张。 林珍娘走后不久,天色彻底黑了下来。齐昌和秦管家带着一行人匆匆到了卡点,火把映照下,秦管家面沉如水,「我说过,和绣院有关的,不管是谁都不能放进县城。你们竟然放进了林珍娘!」 「秦管家,只有林珍娘,我们检查了好几遍。」戚家底下的仆役不服地争辩道。 话音才刚刚落下,秦管家便是一个耳光甩了过去,「蠢货!难怪这么些年被个女人骗得团团转。这林珍娘和文丝娘关系极好,什么时候不去县城偏偏这时候去,不带人难道不能带个信!」 骂完了那个人,秦管家又回头骂齐昌:「就你们这点手段还盯人!文丝娘在县城有什么熟人?有什么帮手?这些都知道吗?」 齐昌当然不知道。在戚家人眼中,文丝娘可是一直都被戚云祺给哄得好好的,根本就没私心。虽然心里知道这些,可被秦管家劈头大骂他也不敢露出分毫不甘。 秦管家骂了一阵,别人就和鹌鹑一样不敢开口他也没了心思,只是沉着脸带人径直去了县城。这一遭,本来是想不动声色将戚家的缂丝工匠带去京城的,谁知道冒出这么多波折来。 秦管家终究是慢了一步。林珍娘进县城之后便给了几两银子给牛叔、牛婶,让他们夫妻俩带着四婆去医馆。她自己则借口去秀色坊实则敲响了锦绣坊大门。 锦绣坊中,一个通身乌漆嘛黑的人正跪在荣胤面前请罪。荣胤上午从绣院回城后便安排了两人去绣院保护梅芸师徒二人,两人去倒是去了,但因为绣院周边村民警惕心太强,并没能第一时间进到绣院内去。 正当两人商量着换个什么法子再接近时,便见着一群人进了绣院。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两人便选择了荣胤曾经走的那条山路,可是等两人绕到绣院后面的时候,火光已经冲天。 念及荣胤的吩咐,两人还是选择冲进了绣院。结果因为地形不熟,还没找到梅芸就先折了一人在火里。后来因为火势太大,剩下的一人只能暂时退了出来,混在村民中伺机而动。 后来,确定了梅芸死讯,又听到秦管家吩咐找文丝娘,还要封锁进县城的道路。这侍卫没找着文丝娘的踪迹,又怕荣胤这边没得到消息,便混在戚家下人当中想法进了县城。 荣胤听完他的话之后脑海一片空白,「你说什么!」手底下的座椅扶手已经被捏碎。 「梅娘子身死,文小姐失踪。」管顺也在一旁,神情颇为凝重。虽然荣胤没有明说,可是管顺也能感觉到这两人对他都有特殊意义。 「现在能调动多少人?」荣胤此时心绪很乱,竭力保持清醒,接连下了数道指令。 正在管顺等人打算动作,便听到了林珍娘敲门声。荣胤凝神去听,便听见来人在说是林珍娘要找锦绣坊掌柜。 「快让人进来!不,我去见见她。」荣胤神情激动,大步去了前面铺子。 「荣公子,丝娘现在很危险,你能去救她吗?只要你能救她,我愿意为锦绣坊白做工,不论多少年。」林珍娘沿路强装的坚强在此时崩溃。 绣院具体发生了什么林珍娘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将梅芸的死讯以及京城来人想抓文丝娘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荣胤面上看不出什么变化,只是身上冷意越发重了,林珍娘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再不敢往他面上瞅。 「孩子娘,你安顿一下林姑娘。」管顺知道荣胤脾气,越是心里有事神情就越是严肃。有心让荣胤冷静一下,便带着林珍娘出门找妻子安顿。 「我能再去一趟书院街吗?」荣胤没给回应,林珍娘心里没底。想起如今生意越做越大,在县城也算得上一号人物的莫彩轩,林珍娘试图另外寻求援助。 第45章 管顺摇了摇头,「现在情况不明,林姑娘最好莫要四处走动,有什么需要做的只管交代给内子。」 顺婶这时候也迎了出来:「珍娘,这么晚了进城定是还没用饭吧,快随我进来先吃点东西。你放心,我们家少爷会去救文小姐的。」 女人看事情总是比男人多想那么几分。从两年前来衡昌县城荣胤让她们夫妇多照看着点文丝娘她便知道她们家少爷约莫是开窍了。只可惜刚起了个苗头少爷便去了边关,两年提心吊胆的日子过去,少爷平平安安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文丝娘,想来定是喜欢人家无碍了。 作为锦绣坊掌柜娘子,顺婶和文丝娘也算是打了两年交道,处处留心下也算是了解文丝娘和林珍娘的为人,对两人的印象都很不错。 顺婶的笃定感染了惴惴不安的林珍娘,一颗心总算安宁了许多。安安静静跟着顺婶进了偏厅用饭。 正厅里,荣胤面沉如水。管顺面色也不太好,「少爷,京里来人是秦相府上大管家秦川。」 「那又如何?」荣胤已经起身,一副立即出门的样子。 「少爷,我们人手不够,小左和小右又不在……」管顺的意思还是不太想荣胤涉险。 可说了一半之后又觉得临危而退不是定南侯府的特色,见死不救也不是荣家鹰军行事准则,更何况文丝娘在荣胤眼中明显与众不同,怎么可能不去救。 念及此,管顺立时改了口风,「少爷您小心。」 荣胤知道林珍娘说的地方,那条路他才刚走过不久,没想到这么快又得走一次。 夜幕降临,春末的寒风吹拂在人身上还是忍不住阵阵颤抖。文丝娘抱着双臂缩在山脊一个背风处。 下午开始,这两年多时间发生的事情就走马灯似的在她脑海里打转,一堆的疑问几乎将她的脑袋给撑破。 缂丝画!两年前破家之迷是否和缂丝画有关还没理清楚,这一次又回到了缂丝画上面。一切看似没什么关系,可隐隐又像是有「秦相」的介入将两次联系到了一起。 秦相,又是秦相。两年前是想「借」家里的缂丝画一观,如今又是想让梅芸去给他解什么缂丝画隐藏着什么。 缂丝画隐藏着什么?文丝娘总觉得抓住了一点什么痕迹。可认真一想脑海中又是一团浆糊。想着想着,脑海里就剩下拔剑自刎的文夫人和满身焦黑鲜血直流的梅芸。 两个女人的面孔在文丝娘脑海中交替出现。一会儿是文夫人给她说「对不起」,一会儿是梅芸让她「赶紧逃」。 「娘……」 看到文夫人的时候,文丝娘仿佛能够见着那颈脖间鲜血喷涌,能感受到文夫人身体渐渐冰凉。这种无力又惧怕的感觉让她浑身如坠冰窟,冷得上下牙齿装在一起咯咯作响。 看到梅芸的时候,她自己感同身受,犹如身在烈火中被灼热的火舌烘烤,热得人五内俱焚,口干舌燥,难受至极。 就这样,她一会儿冷一会儿热,都没法子注意到山下绣院周围一排排火把开始往山上移动,一队队的人在秦川指挥下如同渔网般在绣院和景山村之间铺开,一点一点往山脚挪动。 「这里有条小路!」 有人发现了绣院背后隐藏在灌木丛的小路入口,秦川顿时精神一振,「搜!赶紧给我搜。」 人潮涌动,齐昌亲自带人沿着小路往前搜索。 绣院门房里,秦川和齐闯两人正为如何处置梅芸尸身针锋相对。秦川的意思要将梅芸挂到绣院前曝尸三日,如果文丝娘还有良心,绝对会主动出现的。 齐闯却不愿意让梅芸死得不安宁。 「秦管家,文绣娘并不知道你逼迫梅夫人之事,反倒是你突然要人搜捕她,她自然是吓坏了要躲起来。若是我们将梅夫人入土为安,又让绣院的人四处说明我们找她并非是要抓她,而是出高价请她做事,和在秀色坊一样。这么一来,她肯定会出来的。」 秦川眉头紧皱,「你们说什么都没用!你戚家藏匿钦犯这条大罪改日再算,现在最要紧的便是先将文氏丝娘给抓起来。来时丞相便说过,一旦找到缂丝工匠便日夜兼程赶回京城。如今给戚家缂丝的人已死,若还不赶紧把她的传人抓回去交差,到时候本管事不落好,你们戚家一个也逃不了。」 第46章 齐闯面色稍有松动,「秦管家,文绣娘之事的确是我家二少爷考虑欠妥。但您也知道缂丝绝技传人难觅,梅夫人精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加之眼光卓绝,不管戚家给她寻什么样的传人她都看不上。若非情况紧急,二少爷又怎会出此下策。」 「梅夫人?」秦川愣了愣,「我倒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此次秦相要找缂丝匠人看的缂丝画便是出自前朝缂丝四大名家梅家之手,可惜梅家缂丝并无传人,只将几幅缂丝画传于梅家后人之手。当年梅家有位小姐生得貌美如花,精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只可惜……啧啧啧,不过是闲话一二,和这位嫁入梅家的梅夫人自然是不同的。」 「梅夫人并非嫁入梅家,而是她姓梅。」齐闯不知道秦川想到了谁,也觉得秦管家突然换话题很突兀,没意识地接了句,又道:「梅夫人命苦,被人陷害嫁给一位武夫。后来和武夫和离,带着缂丝手艺投靠的戚家,一直在戚家绣院做事。」 齐闯的话让秦川想起了一桩旧事,对梅芸的身份起了怀疑,然而一场大火将梅芸的容貌烧得有些模糊,身上更是惨不忍睹。 时隔多年,当时秦继业不过是一介白身,他作为小厮跟随也没机会一睹凉州那户神秘人家府上小姐真容,即便是梅芸容貌完好怕也认不出什么。 念及此,秦川只能重重叹了一口气。若是早知道这一桩,中午便不会那么轻忽,也不会为了戚家那点东西去什么戚家老宅。 不过,秦川的这些想法只能在心里转悠几下而已,根本就不会显露在外,若是被人觉察了去相爷跟前唠叨两句,秦川这相府大管家的身份怕是保不住了。 「梅?难道你们绣院的这位缂丝匠人居然是前朝缂丝四大家梅氏传人?如此一来,曝尸就罢了,但她的弟子务必给我活着请回来!」 秦川的语气透着重重血腥,别看他白白胖胖像个笑面佛似的,也只有齐闯这样常在京城中且对相府诸多关注的人才知道秦大管家是怎么稳稳坐在相府大管家的位置上经久不衰。 别看秦川只是个管家,但京城里五六品的官员谁见了他也是客客气气叫一声「大管家」,就连一些四品官员也对他诸多顾忌。 一是宰相门前七品官,二便是这位大管家诡诈阴险的性子。 齐闯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人,给梅芸争取到了入土为安便不再在这事情上纠结。找文丝娘的事情上他比秦川还要上心,毕竟当初戚云祺的举动一个不好便是破家灭族的重罪,唯有戚家先找到文丝娘,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家人手中,如此才能掌握先机。 文丝娘还不知道危险已经悄悄临近,凌冽的山风吹在她单薄的身上,又累又饿、又冷又渴、又惊又怕、又疑又恨,身心受这百般滋味儿摧残,整个人浑浑噩噩没了意识。 「文管事。」 「文娘子。」 「云祺少爷回来了,文小姐你在哪啊,云祺少爷很担心你呀。」 …… 迷迷糊糊中,文丝娘听到了七嘴八舌呼喊她的声音,有男有女,声音忽远忽近。 她想应声,可是喉咙仿佛被烈火灼伤了似的根本发不出声音;她很着急,挪动身体想挣脱忽冷忽热的痛苦之地。 可身体贴上了背风口夜风中冰凉的石头时,犹如烙铁遇到了冰水,痛得她瑟缩了下,脑海也恢复了片刻清明。 不对!不对! 她不能应!这些称呼都不是她要等的。她要等的是什么呢?好像并没有清晰的概念,只知道是一个低沉冷硬的男声,不会这么聒噪,也不会透着殷勤。 「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齐昌四下里张望,有些疑神疑鬼。这鸡冠山可是人迹罕至,据说山腰往上的地方还有野兽出没,早些年还闹鬼。 早知道找到深更半夜还找不到,他就不逞强了。难不成下人们找到文丝娘敢独吞秦相爷给的悬赏吗? 「二管事,你听到什么声音了?」 戚家的护院们虽然也是花银子养着的,但比起京城来的秦家下人就显得有些技不如人了。一群人都还在四下打量,秦家来的一个面容冷肃的瘦高个便凝神看向了一处怪石嶙峋处,并扬手示意众人噤声。 第47章 「好像……好像是什么大东西移动发出的声响。」齐昌惊疑不定地钻到了戚家身高体壮的两个护院身后,他只听到了声音,并没有辨别出声音来源的方向。 「那便是了!这处地方,若是在白日怕是能看得极远。倒是个便于侦查的好地方。」那瘦高个一边说着,一边给手下几个人打手势,只待他一动,五六人便能包抄而上。就算巨石后头是头吃人猛兽也不一定能逃脱,更何况他们要追捕的不过是个十七八岁弱女子而已。 秦相府上豢养的护院要么是军中出身,要么是江湖出身。虽不会话本子里的那些飞檐走壁、内力过人,但五感过人,身体也要比常人灵活不少。齐齐扑过去居然没发出一丝响声。 就在几人即将抵达目的地时,只听得齐昌一声惨叫,捂着脑袋倒在了他身边的戚家护院身上。 深夜中,突然有这么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出现,心理再强大的人也会被吓一跳。正往石头后扑过去的几人齐齐刹住身体,摆出防御姿势,惊疑不定地四下打量。 「什么人?」瘦高个儿看齐昌受伤的位置,确定打伤齐昌的「武器」是从他们身后的树林中飞出来的。 再看齐昌身边人捡起来的拳头大石头,以及齐昌头上见血的伤口,应该不是一个十七八岁少女能扔出来的力道和准头,一时摸不准是谁躲在林中。 林中依然一片静谧,看不到人呢也听不到声。瘦高个一面盯着林中,一面示意手下两人继续往大石后扑过去。 「啊——」 「啊——」 「啊——」 …… 还没等那两人扑过去,又是五六声惨叫,原本手执火把守在路边的几人全都被石头砸中手腕,火把失去控制落在了地上。山林深夜露水已起,加之春日草木青翠,火把落地并未引发山火,好几个火把更是立时便熄了火焰,只余下淡淡的火星。 没了火光,往前扑的两人登时没了目标,差点撞到坚硬的山石上头。 「住手,原地戒备!铜八、铜九,守着莫动。」 他们江湖人有句俗话叫「逢林莫入」,更何况是天色漆黑的密林。灭火的依然是几个石头,有大有小,看来准头和力度都不差。想起戚家人说并不知道文丝娘这两年和谁交好,瘦高个儿心下便起了犹疑,不敢再贸然往。 就在这时候,站在道路上的两人突然哇地一声大叫起来。 「谁,谁扯我头发!」 「啊,谁拉我脚!」 随着这两人尖叫,原本就惊惶不定的齐昌最是没用,两股战战居然尿了出来,「有……有鬼!」 绣院的建立和后来囚禁梅芸,戚家都做了不少亏心事,这些年没少传出些神鬼之事。今日山下绣院大火,除了一心求死的梅芸外还有两个秦川带来的护院。死状都不怎么好看,看过的人心里正惴惴不安呢就接到命令四处找人。 若非秦川给的悬赏高,戚家也另有赏赐,谁敢黑灯瞎火往山上跑啊! 齐昌这一声无疑像是引火线,引燃了人群的不安和恐惧。 这世上自然是没鬼的,有鬼的是人心。 荣胤马不停蹄从县城往绣院赶,一路上起码遇到了四拨找寻文丝娘的队伍。小心避开之余心情越发沉郁,弄不清楚事情怎么突然就变成现在这样。 到了村口,时间已经很晚了。荣胤侧面了解到秦川的人和戚家的人依然在寻找文丝娘下落,暗暗松了一口气,没消息就是好消息,这些人没找到文丝娘,证明文丝娘现在很安全。 他也不是不关心梅芸,只是心性坚定的他知道这时候活人要比死人重要。先把文丝娘找到,问清楚事情来龙去脉再来决定怎么给……母亲报仇。 荣胤在战场上历练两年,还曾经带着几十人去大金朝腹地转了一圈,对于形势预判自有他一套方法。看向那山道上若隐若现的火把,他直接在河滩上捡了十数个石头,疾步上了林珍娘所说的山脊小道。 上了那条路他才发现居然是曾经走过的,林珍娘说的那个地方他知道。但是等他到的时候发现齐昌已经带着人先到了,对方人多势众,他就只有一个人。 第48章 在火光映照下,荣胤看到了齐昌惊惶不定的脸,以及齐昌身后那些色厉内茬的戚家护院们。 如此一来,棘手的便只有秦家的几个护院。想了想,荣胤飞快地在林中布置了三个小机关,然后先找了齐昌开刀,再打灭所有人手中的火把。 待得众人在黑暗中惊疑不定时,荣胤拉开了第一个机关。那是一个投石机,但投石的方向不是人群,而是密林。投的也不是石头,而是用树枝缠了一团。投出去之时擦着林中茂密的树枝过去,带出「扑簌簌」的声音,好似数人在林间穿梭。 这声音在暗夜能传出老远,足以让本就惊慌失措的戚家下人们集体乱套,一个个在黑暗中没头苍蝇似的乱撞。 趁这个机会,荣胤已经从密林中钻出来,混到了齐闯所带的人群中。他看似也和别人一样惶惶乱走,实际上是在往乱石堆靠近。 「都别乱!站在原地别动。」随着瘦高个儿一声断喝,他手中火折子燃起了微弱的光,和地上几个星点光芒倒是相衬。 可就在他话音未落时,林中扑簌簌声音突然停住。然后便是一阵急促噗噗闷响声,林中飞出来数十个拇指大的小石块,分散着击打在人身上。 一直疑神疑鬼的戚家护院们被石子打在身上,即便是没有多大疼痛也被吓得够呛,哇呀呀乱叫着乱得更厉害了。 与此同时,荣胤也将扣在袖子里的两个婴儿拳头大石头扔了出去,目标是一直指挥众人的瘦高个儿。 秦相府护院分为金银铜铁四个等级,此次收到消息戚家有缂丝画参加嫘祖祭后秦相大加重视,特地派出了一个银卫带着二十个铜卫,瘦高个儿便是那个银卫。 单打独斗荣胤自然是不怕银卫的,可现在对方人多势众不说,还有个躲在乱石堆中不知道情况怎样的文丝娘。 第一个石子飞出,银卫听到了风声偏头躲开。可他没料到后面还有个力道不逊于第一颗的,直接撞在了后脑上。 银卫闷哼了一声,人摇摇晃晃就要倒下。乱石边两个铜卫见状,不约而同向他奔来,「银二爷。」 银卫被铜八接住,正想喊一声敌人在自己人中间。便听得林中又是两声锐响,似乎有人拉开弓弦有利箭袭来,只能改口,「敌袭,趴下!」这么放声大叫,他后脑疼痛更剧,眼前一黑,人已经失去了知觉。 所有人都快被一连串的变故吓破了胆,应声趴在了地上。荣胤身形一动,穿过人群到了乱石之后。 只是乱石后面没了火点,眼前一片漆黑。荣胤适应了一会儿才矮下身子,伸手在地上摸索。 地上的草有倒伏的痕迹,代表着曾经有人在这边停留很久,但并没有摸到人温软的身子。 乱石之外,荣胤第三个机关的树枝箭矢只有四支,因为箭矢前端做了发声的孔,所以听起来吓人,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威力。 这个机关也是最后一个机关,箭矢声音过后林中便没了动静。只是鉴于接二连三的动静,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依然趴伏在地上。 也就是说,荣胤必须在这些人反应过来之前找到文丝娘。 念及此,他动作又快了几分,接连摸索了两个石头后面,都没找到人。荣胤慌了,难道文丝娘不在这里?那她去哪了? 「嗯……」 突然,荣胤听到了一个细微的声音,如果不是一刹那的安静,他绝对听不出来的。顺着声音伸手过去,竟然是两个石头之间的缝隙。 而且…… 他的手过去便触到一处凸起,大手在上面捏了捏,脑海中闪现除了柔软和坚实两种极致触感,整个人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好在紧接着他就被手下的高热给惊得回了神,另一只手连忙扶上去,先是摸到了她肩膀,然后反应过来最早摸到的是什么地方,身体腾地一下几乎烧起来,像是摸在烙铁上似的赶紧松开。 「你们几个,先别管树林,到乱石后头看看。你们,把火把拿过来,我看下二爷伤势。」外面已经有人回神开始主持大局。 时间紧急,荣胤只能伸手将人给搂进了怀中,在人耳边轻声说了句「得罪」。听得有人往乱石堆靠近,荣胤抱着文丝娘往相反的方向摸过去。 第49章 乱石堆一边是小路一边是山崖,小路那边或坐或站不下十人,荣胤带着文丝娘自然要先避下锋芒,试探着往另一边走去。 幸好荣胤走习惯了齐州府那些陡峭的山石道路,衡昌县城的山势并不险峻。天黑路滑,他也没打算带着文丝娘现在就从悬崖逃走,只是想在悬崖边找到了合适的落脚点而已。 铜卫带着人速度快,荣胤也不慢。赶在来人之前踩实了一块岩石,怀抱文丝娘躲了过去。 上方找人的火光一晃而过,荣胤看清了文丝娘紧闭的双目和破烂衣衫、凌乱发丝,心里一紧,随即便是滔天的愤怒和担忧。 入夜后,文丝娘身体越发不适,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只是本能地将身体缩在乱石堆背风的缝隙中以躲避外来的危险。 齐昌一行人怎样,她全都不知道。直到被荣胤抱在怀中,她也昏昏沉沉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被荣胤抱着站到了悬崖边上,冷风嗖嗖往脸上吹,文丝娘身体极不舒服,忍不住扭了扭身体,发出了一声低呼。 山崖上头,本来搜查了一番没发现人影准备转身离开的铜卫身形顿住,问身边人,「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山崖上时不时就有咻咻的风声,还有小路那边齐昌为首的戚家护院时不时大惊小怪的叫声,所以铜卫并没有将刚才那低呼声听得太清楚。 「这里很多声音,铜八大人是指什么?」 「像女人,也像小动物。」铜八凝神往山崖边上走了几步,伸手,「火把拿来。」 山下的荣胤浓眉紧皱,手臂摸索着找到了一处凹陷地,连忙挪动脚步移了过去。移过去才发现这个地方是能够避免被山崖上的人发现,但是落脚的地方很是狭窄。他一个人倒是无所谓,如果抱着人的话并不是那么稳当。 山崖下的情况怎样他并不是很清楚,为避免摔下去,他不得不空出一只手来扶着山崖支出来的石块,另一只手搂着文丝娘腋下让她半靠半坐在自己腿上,总算是站稳了身体。 可刚刚站稳,文丝娘就因为不舒服扭动身子,眼见着就要发出第二声呻吟。 山崖上火光隐现,铜八正带着两个人往下看,若是这时候文丝娘再发出个什么声音绝对会被人发现。情急之下,他借着淡淡的火光低头……堵住了文丝娘因为发烧干燥开裂的嘴唇。 文丝娘的肌肤很烫,但是嘴唇很凉,柔软又透着馨香。 文丝娘很不舒服,很不舒服,高热让她干渴难耐,很想叫几声发泄一二。只是一发声,喉咙就痛得像是被利刃切割。就在她难受时候,突然一阵清凉之感袭来。唇上多了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 是有哪个好心人给她送水来了吗?文丝娘脑海中只剩下喝水一个念头。 本来,山崖上的铜八看了崖下没人退走,荣胤就该放开文丝娘的唇。但荣胤低估了文丝娘此时此刻对水的渴望,察觉到荣胤想退走的动作,一直抱胸瑟瑟发抖的手抓住了荣胤领口,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劲,就拖着他不让离开。 然后一点也不满足于唇上的这点清凉,伸出小舌头试图得到更多。 荣胤整个人僵在原地,文丝娘那点力气他自然不放在眼里。但文丝娘的动作却直击他内心深处,让他如遭雷噬,身子发软,仿佛浑身力气都被文丝娘从唇处抽离。差点站不住脚软倒在地,也差点抓不住石块让两人往下坠落。 「水……」 文丝娘的诉求紧紧所在两人唇舌之间,她贪婪地搜索「杯子」每个角落,汲取更多的液体来缓解自身的干渴。 荣胤身上带了水,可现在姿势不便,也不好解下来喂给她,只有尽力满足她需求,以免她不耐叫出来泄露行踪。荣胤在心里一再强调,这并不是趁人之危,只是权宜之策。 夜更深了。山崖上的银二从昏迷中醒了过来,问了搜查山崖的铜八并未发现人影,又气又怒。让人守住了密林通往景山村和绣院的两处出口,又让铜七去寻秦川再要些人手,天亮之后搜查小道后面密林。 这一系列的安排都在荣胤预想当中。动手的时候他便想好了怎么撤离,唯有文丝娘生病发烧不在他计划当中,让他事先的部署有了一点小变化。 第50章 安抚好了文丝娘,荣胤带着她又翻身上了乱石堆。借着火光喂了她些清水,然后绕到了一行人安顿的另一侧,抢在搜山人群到来之前稍微收拾了林中机关,沿着密林往山顶而去。天亮时候,秦川的人手到了山脊,荣胤带着文丝娘已经从景山月老庙沿着溪流下山,直奔衡昌县城西郊锦绣坊的绣院。 就在荣胤安全离开后,秦川带着人到了山脊。查看了众人伤势以及林中痕迹,顿时暴跳如雷,指着银卫就开骂:「亏你还是银卫,没几个人就把你们吓得屁滚尿流。」 银卫头上还包着纱布,低着头一脸沉思,对秦川的喝骂既不反驳也没逆来顺受的意思。等秦川洋洋洒洒骂了差不多一炷香时间,才抬头吩咐了同样等在边上的铜卫,「你们进去把那些毁坏的机关给我收集在一起,不管是折断的还是扔到别处的,都要捡到一处。」 吩咐完了后才对喝水润喉的秦川道:「大管家,救文丝娘的是个高手,我不是他的对手。还不知道对方这样的人有多少,如果对方不止一人的话,相爷怕是没办法把人给请回去。依我所见,大管家还是写信让相爷派一位金卫过来主持大局吧。」 「你竟然这么容易就认输了?」秦川有些诧异,「相爷手底下金卫满打满算也才四个,可不是那么轻易出马的。」 「大管家可以问相爷可是有什么大人物也来了衡昌县城。」银二很冷静,并且又想起了一桩事情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文丝娘的父亲两年前是被大管家你构陷家破人亡的。」 当年文府一事是秦川一手炮制,其中过程根本经不起推敲,破绽一抓就是一大把。本来秦川知道文丝娘身份后打算杀人灭口的,可梅芸一死,破解秦相手中缂丝画秘密的重任就落在她身上。 但现在,文丝娘也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了。银二的话给了他迎头一击,若是被相爷知道,吃挂落事小,关键是没了文丝娘搞不好会坏了相爷的大事。 想到这些,秦川脸色灰败,「我这就给相爷送信。」 「两位爷,我家二少爷到绣院了,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二位。」 银二和秦川正说话,戚家的护院带来了戚云祺的消息。 山下,戚云祺看着毁于一旦的绣院,听说文丝娘失踪,面沉如水。 昨儿下午,有人拿了太子手令寻了两位内务府主事,直接将秀色坊的缂丝山水定为本届嫘祖祭魁首,然后……就将缂丝山水画直接带走了。 对,就是带走了。等戚云祺得到消息后赶往戚家小院便只看到了个空落落的院子,萧逸和萧瑶兄妹俩已经没了踪迹。好在小院还留了个侍卫,先是拿出来萧逸吩咐的一锭金子算是食宿费,后拿出一封萧瑶留给他的信件。 萧逸的态度很明确,自然是不想也不屑和戚云祺扯上什么关系。但保不住他有个猪队友妹妹,直接收买了侍卫给戚云祺留信件。 萧瑶还不是太傻,信件当然不是以公主身份留的。但语气中的欣赏和喜欢之情跃然纸上,还约了戚云祺在圣上寿辰之后见面。 收到这封信之后戚云祺欣喜若狂,正打算晚上找文丝娘先把婚事给退了,再让梅芸和文丝娘日夜不停织一幅缂丝画出来。结果就接到消息说绣院起火,梅芸身死、文丝娘失踪。 戚云祺被这消息给吓坏了。又多打听了两句才知道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秦相,戚云祺更是头大如斗,文家就是得罪了秦相才家破人亡的,文丝娘被他从教坊司带走,后来知道真相的戚云祺还犹豫了好久,犹豫着要不要将文丝娘不着痕迹地送出去,但还是没等他想好,京城里秦相的人就偃旗息鼓了。 这一次,秦相的人来如果发现文丝娘就是两年前通缉的那个「文丝娘」,会不会对戚家发难呢! 抱着这个念头,戚云祺彻夜难眠。一大早就赶紧赶回戚家绣院,找到齐闯就是一阵埋怨,「怎么不先到县城和我商量了再行事!」 「云祺少爷,秦大管家生性多疑。我们瞒住缂丝匠人的消息这么多年,在他眼中已是罪大恶极,生怕我们为了利益再次提前将人藏起来。直接从水路到的临江县再到的戚家村。」齐闯耐心给戚云祺解释了下,并补充道:「来的路上我打探了下,秦相这两年一直在秘密寻找缂丝匠人。倒是找了好些自称前朝缂丝四大家的传人,但这些人似乎都不是秦相要找的人。」 第51章 「秦相喜欢缂丝?」戚云祺也是现在知道这个消息,要是早知道,梅芸后面拿出来的那副缂丝画他就不会当做聘礼给文家,而是直接给秦相了。 「大老爷觉得,秦相并非喜欢缂丝画,而是喜欢缂丝匠人!」齐闯眼见着秦相府的人过来,低声再补了句。 戚云祺一下子反应过来齐闯想说的话,「梅芸死了,文丝娘现在就是秦相需要的人,只要能找到她给秦相效力,两年前私带她出京的事情就能将功补过。」 齐闯向戚云祺报以赞赏的眼神,然而秦川和银卫带回来的消息却是让两人如坠冰窟。 「被人救走了!」戚云祺思来想去,也没想起文丝娘在衡昌县城能认识什么神通广大的人。但是,和秦相有嫌隙的人倒是真有,「秦管家,不知道太子和长公主身边的侍卫比起金卫来如何?」 「太子乃国之储君,身边自然不乏高手。长公主最得圣上宠爱,身边也是高手如云。小戚大人问这二位,难道……」秦川一惊。 戚云祺点头,「昨日,太子已经带着秀色坊的缂丝山水画回京。他身边有一位女扮男装的少年,若是猜测无误的话当是公主无疑。不过,两位贵人并不知道戚某已堪透他们身份,还和戚某相谈甚欢,约了圣上寿辰后相见。」 戚云祺故意说得真真假假,向秦川表示诚心之余也算是施加压力,他戚家并非没有靠山的。 果然,秦川听了这话之后对戚云祺的态度真诚了许多,「若真是这二位来了衡昌县城,身边的确会跟着好几位足以媲美金卫的人。这二位……怎么会派人救文丝娘?」 「还有一个!」戚云祺突然眼前一亮,「定南侯荣胤,他也在衡昌县城。而且定南侯府上有绣坊生意,和戚家秀色坊已经明里暗里竞争了两三年。这次若是秀色坊没有缂丝画,魁首非他们锦绣坊不可,戚家的丝造皇商的位置也岌岌可危。」 「去锦绣坊!」 说到这里,戚云祺和秦川同时对各自手下大叫一声,上马车往飞奔衡昌县城。 与此同时,荣胤带着文丝娘已经从后门进了锦绣坊的绣院。但是锦绣坊近年来生意兴隆,从早到晚绣坊中都是人来人往,若是待在绣院随时会被别人发现。而且,以秦川和银卫的能力,迟早会从戚家人那得到消息查到锦绣坊的头上。 文丝娘身上还背着钦犯罪名,两者完全可以联合官府搜捕锦绣坊。影响锦绣坊生意还是小事,查到林珍娘之后定然能顺藤摸瓜查到文丝娘,害怕不至于,但是会很麻烦。 考虑到这些,荣胤只是寻了一瓶烈酒,随意拿了两身衣裳,便带着文丝娘从绣院离开。当初买锦绣坊绣院的时候顺便买下了绣院边上的一片果林,守果林的一对老年夫妻。他们家两个儿子都是荣家鹰军,两年前以身殉国。 管顺便将这夫妻俩接到了衡昌县城。老妇人为儿子哭瞎了双眼,老汉只会种庄稼,没别的地方安排,就放到了果林。这件事情给了管顺一些安顿战士家人的启发,还专门写信和荣胤禀报过。 荣胤在林子里转了半圈,便见着桃林深处的小院子。才到小院门口,就听一阵犬吠,荣胤停了下来,屋里出来了个老妇人警醒地问了句:「谁?」 「刘婶,刘伯不在吗?」荣胤的声音不由软了几分。 老妇人眼睛浑浊看不见,循声转头过来微微勾了嘴角,「小伙子,是钟管事让你过来的?有事吗。」 远处山上,听到狗叫声,老汉牵着三四条皮毛光滑的土狗飞快回来。 「世子?不,侯爷!侯爷你……」话说了一半,老汉便见着荣胤怀中被披风裹住的身影,喝止了院内的黑狗,打开门领了荣胤进门,「老婆子,没事。是侯爷。」 知道了荣胤身份,刘伯和刘婶便不再多言。按照荣胤的吩咐收拾了另一间屋子出来,方便将文丝娘放下。 「刘婶,麻烦帮里面那位姑娘用烈酒擦擦身子,再换身衣裳。」荣胤摸了下文丝娘额头,依然烫得惊人。转身出来找刘伯要了些伤寒的草药熬上,又去林子里猎了只野鸡炖上。 屋里,文丝娘在刘婶给她换衣裳的时候醒来的。昏昏沉沉中只觉得有一双手在胸口腋下游走,吓得她出了一身冷汗,终于挣脱了冰火两重天的折磨,睁开了眼睛。 第52章 幸好,睁开眼睛后便看见一张满布皱纹的老妇人面孔,「你是谁?」 文丝娘声音出来后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声如蚊呐就罢了,还嘶哑得如同拉锯。 也亏得刘婶的听力高于常人,这才听清了她在说什么,拍了拍文丝娘烫手的肩膀,「姑娘别怕。你发烧了,等我用烈酒给你擦了身体,再换一身干净衣裳,待会儿喝上一碗姜汤就会好。」 「这是哪?」文丝娘的记忆还停留在山脊上乱石堆中。 还不知道文丝娘身份,刘婶也没敢和她多说,只是加快了手上动作。换好衣服后摸索着打开门,「公子,好了。」 然后,文丝娘便见着荣胤手端着粗瓷大碗,大步进了房门。高壮的身影逆光而来,背后好似镀了一层光圈,眼眶顿时就湿润起来。 荣胤把姜汤放在桌上,先取了温水过来。 「得罪了,」说着,他已经将文丝娘扶起来靠在胸前,「先喝点热水润润嗓子。」 「我的包。」文丝娘喝了点水,嗓子好受了点,但身体依然没力气。 「在这里。」荣胤放下碗,把旁边的文丝娘之前一直抱在怀里的包袱拿过来。 文丝娘看包袱里已经露出来一角的信封,示意他取出来,「师傅给你的信。」 「给我的?」荣胤表面淡定,拿信的手却是有些颤抖。 文丝娘闭上眼睛,「荣公子,锦绣坊想要取得嫘祖祭魁首吗?」 荣胤正在犹豫要不要现在看信就听文丝娘有些坚决地说了句,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魁首已经定了,秀色坊的缂丝山水图。」 「但是,锦绣坊可以有一副尺寸更大的缂丝罗汉像。」 「那么恨戚家吗?」荣胤压抑许久的心情终于有了一丝拨云见日的轻松感,喂文丝娘喝了姜汤,他起身,「你先休息一下,待会儿喝药。病好了我们再商量其他。」 梅芸就给荣胤的信只有薄薄的两张纸。除了再一次给荣胤道歉之外还让他千万不要将恨意转移到文丝娘身上,如果喜欢就珍惜,如果不喜就远离。另外便提醒了荣胤秦川或者说秦川的主人一定和荣胤外祖家有些渊源,她二十四年前在凉州老家曾经见到过秦川随主人到家中拜访府里管家。 最后还交代了荣胤除了要护好留给他的那副缂丝画,还要从戚家找到和那副缂丝画成套的另外一幅。两幅缂丝画都是她母亲留给她的传家宝,让她一定要精心保存一代代传下去。 一幅她留给了荣胤,另一幅却是被戚家人给拿去了。 荣胤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对于梅芸的死或许心里头发堵,可外面绝对看不出什么。但经此一事,他和戚家绝对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另外让他皱眉的是梅芸竟然会认识秦川,秦川的主子只有秦相一个。二十四年前?秦相是前朝最后一届进士,本朝第一届状元,二十四年前他应当已经在朝为官,会纡尊降贵去凉州那荒凉的地方见一个管家?! 荣胤记得,梅芸给他说的故事里这个管家的分量很重。那么疑问又来了,能够值得秦相前去拜访的人肯定不会是平庸之辈,一个如此能力卓绝的人怎么会甘心给一个孀居的孤儿寡母做管家。 再一想,孀居的孤儿寡母可能本身身份就不简单吧。 缂丝画,他已经送给文丝娘了。另一幅,倒是可以试着从戚家抢回来。要从戚家抢东西,第一步当然是先把戚家碾落尘埃。 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刘伯告诉她治伤寒的药和鸡肉粥都熬好了,是刘婶给送屋里去还是怎么。 「刘婶不方便,我送吧。」荣胤转身往灶房去,顺便吩咐了刘伯注意锦绣坊周边是否有陌生人出入。 擦了酒换了衣裳喝了姜汤,再睡了一觉,文丝娘出了一身汗,醒来时候觉得很不舒服,便强撑着坐起来,拿了旁边中衣从腰间伸进去擦汗。 荣胤一手一个粗瓷碗进门的时候,正好看到她露出一截莹白如雪的细腰,两人同时愣在原地。 文丝娘脸一红,慌忙把手抽出来,「你……」 第53章 荣胤脑海中是昨夜抱着她的时候亲手感受到的柔软和细嫩,还有她急切贴上来的红唇。 「先喝点粥,再把药喝了。」荣胤借着将东西放到屋内桌子上的姿势侧身掩饰了身体变化。 文丝娘也觉着尴尬,「多谢荣公子不计前嫌救我,今后我定会为尽心尽力为锦绣坊织更多的缂丝,让锦绣坊成为杭州府第一大绣坊。」 荣胤奇怪地看了眼文丝娘,「你不会还以为我不知道你身份吧,文小姐。」 文丝娘从来没在荣胤面前说过名姓,顿时就吃了一惊,「你……你什么意思?」 「礼部侍郎文奇骏之女文丝娘,荣某可有说错?」荣胤看她惊慌的模样,吹角微微上扬。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身份的?」文丝娘问出来后又觉得这个问题有点蠢,而且没什么意义,自嘲地笑了笑,「师傅说得对,甜言蜜语的不一定诚心,闷不出声的或许已经做了许多。武郎……是荣公子安顿的吗?」 「文夫人的事,对不起。」荣胤声音低沉,「武郎那里你放心,忠叔会照顾好他的。」 「荣公子,你已经帮我太多了。我师傅嘱托你的事你不用当真,只把我当普通绣娘便成。」文丝娘想不到师傅单独给荣胤写信是为什么,唯有之前荣胤为了掩饰到戚家绣院的真实目的说的那句「君子好逑」。 「没关系的,荣公子,我娘的事我早就不怪你了。就是我家出事也是另有原因,你能够帮我爹娘收拾尸骨,又护着武郎扶灵回乡对我已经是大恩。是我一直以来有眼无珠,错把财狼当宝藏,所以你不用把我师傅的话放在心上……」 文丝娘地一直唠叨,在熔岩的注视下她是声音越来越小,语言越来越乱,到后头她都语无伦次不知道说啥。 「她是我娘。」荣胤声音低沉。 「啊?」正低头喝粥的文丝娘闻言抬头,脸蛋从病态苍白逐渐转红,结结巴巴道,「不是的荣公子,我娘……我娘她当不起。更何况现在您是高高在上的定南侯,我还是戴罪之身,配不上你的,你别这么说……」 文丝娘说着说着,总觉得荣胤眼神有些怪异,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干脆埋头喝粥。 她身上还没力气,端着粥的手一直在颤抖,看起来像是被欺负的小可怜。 「嗯?」荣胤扬了扬眉,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粥喝完了,可以把药给我吗?」文丝娘本来想自己动手,奈何能力实在有限,只能抬眼去看他。 文丝娘的鹅蛋脸短短一天一夜居然瘦成了瓜子脸,杏眼可怜巴巴看过来,惹得人很想伸手揉一揉她有些乱翘的头发。 文丝娘等不到荣胤回应,忍不住又咬住自己下嘴唇。 荣胤别过脸,伸手接了粥碗,换了另一碗药过来。她停下了凌虐自己嘴唇,皱着眉将一碗汤药给喝得干干净净,苦得一张脸皱在一起,又有咬嘴唇的迹象。 见状,荣胤搬了根凳子坐到了床边,重复了一次之前的话:「我是她儿子。」 「嗯?」文丝娘这下听清楚了,但有些不解其意。 荣胤叹了一口气,从怀中拿出那封有些许脏污的信,「写信的人,是我娘。」 「你娘?定南侯夫人!老夫人给你写的信。」文丝娘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但是连她自己都不信,所以说了另外一个答案。 「对,定南侯老夫人。可惜她十四年前就弃这个身份不顾,抛夫弃子,与人私奔。结果却遇人不淑,失去利用价值后被幽禁十三年。」 荣胤一字一句说着,文丝娘眼睛瞪得越来越大,「我……我师傅是……是你娘,你刚才说的……」 文丝娘感觉两人这谈话没必要继续下去了,她也不想再见到荣胤了。想想自己之前说的那些话,简直太太太……不知羞耻。 文丝娘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荣胤了,也不知道该如何劝他、安慰他,干脆身体往下一缩,拉了被子蒙头,「荣公子,我想睡会儿。」 「嗯。」 文丝娘只听到荣胤轻轻应了一声便是出门的脚步声,偷偷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摒除杂念,还真的睡意袭来,渐渐睡了过去。 第54章 荣胤早上经过城门的时候留了暗号,上午时候应该就有人顺着暗号找到绣院,所以荣胤熬药的时候刘伯也没闲着,牵着一条狗去绣院转了一圈。 从屋里出来,荣胤便见着小左和小右风尘仆仆地跑在了刘伯前头。这两人之前被派到别处秀色坊打探十四年前有关梅芸的消息,无论怎么探查线索都指向了戚家老宅的绣院。 小左和小右知道这个讯息后着急忙慌地往衡昌县城赶。一到县城就听说绣院着火死了好几个人,城门口竟然还张贴了通缉文丝娘的布告。罪名和最近事件无关,而是拿了两年前文家的事情做筏子。 小左、小右正猜测自家少爷在这两件事情上扮演什么角色,现在又是个什么情况?结果就发现了城门口暗号,连忙转道绣院。 「少爷!」受到的冲击太大,见着衣衫凌乱还冒了不少胡渣的少爷,两个常随激动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我们查到,十四年前戚家的确多了一位神秘绣娘……」 小右话比较多,刚行了礼还没站稳当就迫不及待禀报这一行查到的消息。 反正迟早这两人也是要知道的,荣胤便阻止了两人继续说,示意跟着他绕到了小院另一侧,简单将梅芸和文丝娘的事情给说了一遍。 「简直太可恨了,少爷,不如我们趁夜去割了戚家的人头吧。」小左话比较少,但常常语不惊人死不休。 「小左,你怎么能那样呢。怎么可能简简单单让他们死得那么痛快,最起码要让他们自己尝尝失去最在乎的东西是什么滋味,要让他们眼睁睁看着他们的依仗被人夺走碾碎,这才是最好的惩罚。」 小右的建议得到了荣胤赞许的目光,并吩咐两人:「查一查戚云祺和文小姐婚书在什么地方,能拿出来便拿,不能拿就连房子一起烧了吧。」 「告诉管顺,一个月之内我要看到秀色坊无生意可做。」 「另外,文小姐那还有一副缂丝罗汉图,稍后小左你带着画回一趟京城,务必在圣上寿辰之前送到太子手中,请太子以锦绣坊的名义献给圣上。」 「准备笔墨,我再修书一封,小左回京的时候顺便送到靖国公府上去,让靖国公夫人帮忙请太医吧。」 前面几个,小左和小右都恭敬听着并应下来,但到了这后面送信时,两人同时吃了一惊,「少爷,夫人她……」 「人已经去了,府里夫人也该病逝了。」靖国公和夫人可能是整个京城唯一知道梅芸早就失踪的人家,毕竟靖国公夫人是「定南侯夫人」的干娘,满京城也只有靖国公夫人和「定南侯夫人」有交道来往。早在先定南侯在世的时候就说过,一旦让靖国公夫人帮忙请太医,那就表示他已经放弃了寻找梅芸。 「少爷……」 小左和小右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荣胤,而且说实话,两人甚至还觉得夫人死了也好,若是被人挖出来少爷有这么个抛夫弃子与人私奔的亲娘,还不知道得闹出多少风波来。 「那戚家……」 「戚家并无人知道她之前的身份。」这一点荣胤很肯定,不然戚云祺看到他绝对不是现在这种反应了。 嫘祖祭上再现缂丝精品,且尺幅比之前未见其影已得第一的缂丝山水相比要大许多。高四尺宽二近三尺的缂丝罗汉像栩栩如生。 一左一右,一身骑白狮拈花微笑;一坐黑犼怒目圆瞪。两位罗汉对比鲜明不仅在神情、坐骑、衣着上,还在于气韵。 当注目于怒目罗汉时候,仿佛那罗汉正在质问你犯过的错,一旦查实,下一刻那罗汉就会挥舞手中滴血的剑斩断你头颈。做过错事、哪怕一点点错事的的内疚和惊恐被无限放大,几乎跪在地方尖叫求饶。 可等目光转向另一侧拈花罗汉的时候,你会发现他目光慈和,如同春风拂面,又犹如夏日暖阳,仿佛能听见仙乐飘飘,抚慰人心灵,净化人灵魂。 两个极端图形,两个极端体验,出现在一副画作上已是难得。现下却共同出现在一副缂丝画上,立体,活灵活现,使人叹为观止。 如果说之前那副缂丝画是前朝大家寻常手艺,那这一副已是大家之作,而且是大家珍品! 第55章 毫无疑问,这幅缂丝画才是当之无愧的嫘祖祭魁首。见到锦绣坊幕后大老板荣胤的真面目后,即便是两位原本想昧着良心说秀色坊那副缂丝山水是魁首也是无法开口,更何况那些并没亲眼看到缂丝山水画的普通评判。 最终,锦绣坊的缂丝罗汉图成为当之无愧的嫘祖祭魁首。 多少年了,不管是绣品还是丝织品都从未出现这般震撼人心的画作,几乎每一个站在缂丝画前的人都会又哭又笑,神情奇异。渐渐的竟然传出锦绣坊的绣娘有着能够通天彻地的能力,每一个看过画作的人都能得到救赎。 整个衡昌县城远来近到的客人和衡昌县城的这些原本的绣坊人全都震惊了。只可惜这幅缂丝罗汉图从拿出来到收起来只有两日,因为两日后小左便带着缂丝画和林珍娘往京城过去。 为什么带着林珍娘?那是因为小左找林珍娘要文丝娘藏在她那的这幅缂丝罗汉图的时候被逼迫答应的。林珍娘可不像文丝娘那般温柔内敛,因为村里人奇怪的审美,她也喜欢身体高壮的汉子。 两年前她就觉着小左身材长相都比第一个敢于退她婚的村中最壮汉子好,一直都念念不忘,没想到两年后还能再见着人,激动之下就捏着文丝娘的缂丝画不给,非得小左答应带着她一起离开衡昌县城不可,小左为了完成荣胤交付的任务,也是听林珍娘说得可怜。问过荣胤和文丝娘,便在两人同情的眼神下同意了带着林珍娘和缂丝画一起进京,走的明路! 另一方面,荣胤带着小右和文丝娘取道水路,也在嫘祖祭还差两天结束时候赶往京城。 秦川和戚家人倒是一直没放弃寻找文丝娘的下落,可是在缂丝罗汉展出之前戚家的生意就突然遭到了灭顶之灾。但是这灭顶之灾并不是因为绣坊生意,而是来自戚家三老爷和戚云亮父子。 这父子二人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染上赌瘾借了高利贷,一个竟然勾搭上了县衙主簿妻子,结果双方都带着人堵到了家门口,不还钱或者布赔钱就断手断脚。 这家子人偏偏还胆小如鼠,最后不得不赔钱了事。三房那点东西填一个人的空都悬,更别说父子两个的账加在一起,卖了江南县城里的房子不算,还低价卖了秀色坊六处产业,这才堪堪堵上了漏洞。 没了房子,三房的人又多。思来想去干脆搬到了衡昌县城戚家老宅里居住,谁知道一大家子莺莺燕燕搬进去的当天晚上便因为三爷的十二姨太用火不当,导致老宅起了大火,没死人,倒是内院和外院的书房和宗祠三处被烧个精光。 这么一来,又坐实了热度还没下去的戚家闹鬼传闻,一时间风声鹤唳,戚家名声一落千丈。衡昌县城的秀色坊是隔壁临水县秀色坊掌柜的妻子,因为戚家三房一事,临水县秀色坊被卖,方掌柜没了差事。 本来按照匆匆赶来的戚家二老爷意思让方掌柜夫妻俩都来衡昌县城秀色坊的,谁知道方掌柜夫妻俩直接拿了银子自赎己身,转身就去了锦绣坊,可气坏了戚家二老爷父子俩。 十拿九稳嫘祖祭魁首也被夺去,接二连三的变故,戚二老爷在此彻底爆发,心悸都犯了。戚云祺找了大夫好不容易把人给救回来,父子俩赶走了下人,单独关在房里,满脸愁绪。 「云祺啊,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错漏?」 「我也不知道。」 「你三叔要带云亮进京,他们俩嘴巴讨巧,这些年你在京城经营的好人脉可别被他们抢过去。」 「爹,我在京城的人脉岂是那两个庸人能抢走的,你放宽心。」戚云祺低眉敛目,让人看不起他眼中情绪。 「我怎么放宽心。你三叔说这次去京城就正式把云亮过继给你大伯,为了云亮,你大伯还会一心一意只把人脉给你用吗?」戚二老爷这些年是刻意让三房父子俩往废了的路上走,这样的话戚云祺既不用过继,还能安然享受戚大老爷京城多年的人脉。 说到这个,戚云祺也沉默了。秀色坊的生意他是不想放手的,然而戚二老爷做梦都想做官家人,戚云祺一做官,二老爷就恨不得成天只和官场上的人打交道,再去做生意那就是掉身份。可是,如今没有了来钱的秀色坊,也没了皇商身份,再有接二连三或是人为或是意外,父子俩才发现举步维艰。 第56章 「我们一家也去京城,」戚二老爷突然精神焕发,「虽然你舅母不愿意,但你表妹和你舅父都属意与你,娶了你表妹,你舅父必然尽心尽力帮你。」 不管文丝娘是被太子、公主还是定南侯带走,秦川目前手底下的人都不敢动,在秦相新的指令下来前只能暂时鸣金收兵,龟缩不出。 戚云祺没法把秦川当刀子使了,在绝对的权利下他根本没还手之力。这样的状况他极度渴望权利,但,梁宽的权利他有些打不上眼。 小左和林珍娘带着缂丝罗汉图走后,像是带走了嫘祖祭的活力。紧接着秀色坊出事,锦绣坊如日中天,杭州府丝造品皇商的身份顺理成章落在了锦绣坊管顺的头上。 宣布皇商位置之前,戚家二房和三房又变卖了部分家财,先后直奔京城而去。这两房的人离开后,小右给荣胤送来了一张字条。 「要去看看她吗?」 这些日子县城里风起云涌,文丝娘和荣胤却是待在桃林里几乎足不出户,避开了秦川手底下的几次明察暗访。 文丝娘有个预感,秦相找缂丝工匠是为了那副缂丝山水画。这几日把荣胤的那副拿出来翻来覆去地观察,刚刚有了一个大发现,就听到荣胤在窗口询问。 她抬头透过窗户看他脸上的沉郁,立刻便知道他口中的人是梅芸。放下东西,点了点头,「去。」 「把东西随身带着吧,去看了她之后我们也动身去京城吧。如果缂丝罗汉图得了圣上夸奖,兴许能找着机会提文大人平冤一事。」荣胤扫了一眼文丝娘爱不释手的缂丝画,嘴角终于不那么紧绷了。 文丝娘则又是心中一暖。荣胤总是这样,从来不会说太多甜言蜜语,更不会提前保证什么。但是他会做,设身处地为你着想,做的事情总能让你鼻子发酸。 点点头,文丝娘小心翼翼将缂丝画收好,又将随身的东西都简单收拾了个包袱。出门的时候荣胤已经等在那里,旁边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马车。 「就我们吗?」文丝娘踩着石头上了车,见荣胤坐在了赶车的位置,留给她一个高大又安全的背影,轻轻问了句。 「嗯,坐好。」荣胤将一个包裹丢进马车,露出了里面的香烛纸钱。 荣胤惜字如金并不是因为不想说,而是他真的不擅长找话题。和别人相处的时候还不觉着有什么,但和文丝娘在一起,他总是不太喜欢两人之间长久的冷场。绞尽脑汁地去想话题,终于想起来这几日针对戚家做了那么多的事,好像都没和文丝娘说过。 「文小姐,多亏了你的那副缂丝罗汉图,锦绣坊顺利地成了杭州府丝造的皇商。」 「其实没我的缂丝画,锦绣坊也能够成为皇商的。」文丝娘伸手将马车帘子挂了起来,人往外挪了点,又小声补了句,「荣公子不用再这么客气地称呼我,叫我丝娘就好。」 不知道怎么回事,越是靠近荣胤她越是会有一种熟悉感,熟悉的气息、熟悉的味道,清清冽冽的十分舒服。 因为她的靠近,五感本就比常人要灵敏,后背顿时僵直,头也不敢回地说:「你也可以叫我荣胤。」 「我叫你荣大哥吧。」文丝娘看见了他发红的耳根,有些怔愣,突然就想起了一个之前一直忽略但已经发生的事情:她在山脊上伤寒发烧后衣服是刘婶换的没错,但总不是刘婶把她带去桃花林的吧? 小左和小右都是第二日才回的衡昌县城,珍娘说荣胤听到消息后就出了门,那就是他带她去的桃林。先不说秦川和戚家人环伺中荣胤是花费了多少心力才把她带出来,就是从山脊到桃花林这段距离,总不会荣胤能用马车载她吧。马车又是怎么把她弄上去的啊? 一想到这些,文丝娘脸上温度不由升高,就连身上也跟着热了起来,忍不住以手扇风,顺便说了句话来缓解尴尬,「荣大哥,你说秦相会善罢甘休吗?」 「不会。」荣胤很了解秦相为人,既然派出秦川来衡昌县城找人,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放弃。两个字之后似乎也觉得这么简单回答有点潦草,想了想又道:「你不用担心,只要我们赶回京城,你在圣上跟前过了眼,秦相再想抓你就不敢这么明目张胆了。」 第57章 开了头,后面要说的就容易了许多。一路上,荣胤将戚家两房人算是丢下了衡昌县城产业去京城的事详细说了一遍,略有些遗憾的是戚家老宅并没有找到她的婚书和卖身契,如果想光明正大恢复身份怕是有些困难。 听到荣胤话里话外全都是为她着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里感动,文丝娘的手忍不住搁在了他的肩上,撑着身体微微坐直,和坐在前面的荣胤有了一丝并肩的味道,声音温柔如水,「荣大哥,谢谢你为我做这么多。」 「对不起,都是我没查清楚便带人去了文家。」那时候,正是先定南侯出征之际,荣胤心烦意乱,接到命令后也没多想便去了。也是去了之后从文丝娘话里话外察觉到不对劲,回去之后查了卷宗方知后悔。 文丝娘被荣胤沉重语气给说得愣在原地,白皙的脸颊瞬间通红,手掌飞快收回,人也很快地缩到了车厢最角落里,「对不起,是我自作多情了。我早已说了,文家的事情非你之过,你救了舍弟便已经和文家恩怨两清。待会儿去祭奠了师傅,你我也赶紧分道扬镳吧,我不想再欠荣公子人情。」 荣胤急忙勒住缰绳,让马车停了下来,转头看文丝娘,鹰目如电,「你说什么?」 文丝娘咬唇,刚才她都想和他表明心迹了,可是他的意思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赎罪才做的,根本就不是为了她文丝娘这个人!没想到这人还好意思这般咄咄逼人问她说什么! 荣胤没等到文丝娘回话,只看到她紧紧咬着唇,大大的杏眼里全是委屈的泪水,一愣,音调自然就软了下来:「你……你别哭啊!不是,你刚才说得那般决绝,我尚未委屈,你这是……额,你莫哭。」 荣胤心里发慌,高大的身躯一动,钻进了车厢,身上没帕子,直接拉了袖子去给她擦眼泪。手足无措、语无伦次,八风不动的硬朗面孔上满满的着急。 「我说得决绝吗,是你说话伤人在先好不好。」文丝娘拨开荣胤袖子,气哼哼说完之后又咬着唇。 她自己都没发现,在荣胤面前她会情不自禁露出真我本性,不用强颜欢笑,也不会忍气吞声。 见到这样的文丝娘,荣胤措不及防,一时瞠目结舌不知道怎么反应。 好在荣胤并不傻,发现文丝娘是真的生气和他使小性子,一愣之后仔细回想了这一路上两人的行为和对话,虎躯一震!他,他好像说错话了。 荣侯爷有个很好的品德,知错就改。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以及文丝娘为何那般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后心中一阵狂喜。 身体前倾,握着文丝娘肩膀,看进她含泪的杏眸,「丝娘,是我说错话了。若非心悦于你,即便是再愧对别人,我也不会这般亲力亲为、尽心尽力相帮。」 文丝娘已经在反省自己心情是不是太受荣胤影响,就听到荣胤低沉的声音说出了那句话,身子一颤,难以置信地对上荣胤鹰眸。 如水的眸子带着震惊和疑问,荣胤点点头,郑重其事又说了一遍:「我心悦你。早在两年前文府之时,我便觉你性子柔中带刚和旁的女子截然不同。后来在衡昌县城巧遇,看到你差点被混混欺负,我情不自禁想帮你。看到你害怕,我便装作不认识你。看到你高兴,我也跟着心情喜悦。」 「那时候我不知这些感觉代表着什么,直到去了边关,每当生死关头我都会想起你,遗憾没有告诉你,我心悦你!」 不怎么开口说话,平日里又是冷心冷情的人,突然说了这么多掏心窝子的话,连他自己都面红耳赤,更别说听的人有多羞。文丝娘怀疑自己的脚趾头都是红的,身体热得快爆炸,要不是肩头被荣胤握得有些疼,她都想挖个洞先躲一躲。 久久没等到文丝娘回应,荣胤又出绝招。从怀中掏出一个老旧的荷包,「那两年,很多次我都是看着这个重新找到了活下来的勇气,因为我想亲手把它还给你。」 「什么?」文丝娘顾不上害羞,印象中,她可没给过什么东西给他。荷包放在了她手中,捏着里面像是件首饰。 在荣胤目不转睛注视下,文丝娘拉开荷包袋口,看清了里面首饰,惊讶地叫了出来,「这支簪子……」 第58章 这是一支蔷薇花鎏金簪子,是两年前她及笄那日文夫人帮她选的,也是她最喜欢的簪子。那日忙乱间不知道掉在了哪里,没想到却是在荣胤手中。 「我在文府楼梯捡到的,本想找机会还给你,却一直未能找着机会。但是现在,我想问你一声,愿意将这簪子送与我做个信物吗?」 文丝娘再次被他这番话说得浑身发热羞到不行,偏偏这人那迫人的鹰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等着她立刻回答。 「我……」文丝娘手一缩,想把簪子收起来过两天才回答。 荣胤心里紧张,怕她说出什么他不愿意听到的答案,握着她的手制止了她即将出口的话,「若是你不愿用簪子做信物,我那里还有一副九月寒菊图、一副烟雨独钓图。」 「你……」文丝娘这才知道她离家后的第一幅画作,以及遍寻不见的菊花图都在他手中, 这次,一个字才刚刚出口,荣胤身子再次前倾,薄唇印上了她的红唇,一触即走,略有些委屈地问:「这个呢,你熟悉吗?前几日,你便是这般轻薄我的。」 「我轻薄你?!」文丝娘震惊了,比被他轻薄了还要震惊。 「嗯。」看文丝娘又忍不住咬住下嘴唇,荣胤轻轻应了一声,直接伸手搂着她后脑勺将人拉过来,印上去辗转反侧,再学她当日汲取甘霖那般扫荡一圈。 文丝娘彻底懵了,她不知道她自己现在这样子有多吸引人,也不知道她的味道有多美好。她只知道震惊之后就剩下了迷乱,唇舌相交,相濡以沫的感觉让她沉醉,荣胤身上的味道也是那么熟悉,这种感觉也有些熟悉,好像在梦中曾经经历过似的,只是不知道对方是谁。 「那日,你便是这般轻薄我的。」荣胤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将她手中的簪子取出来收好,「我们已经交换了信物,改日问父母,我们便定下婚书吧。只是我孝期未过,怕是要劳丝娘等上一年,到时我必八抬大轿迎你过门。」 「什么都是你说的,你怎么这么霸道!」文丝娘好半天才回神,又羞又恼,但却没有抗拒也没有怨恨。绯色脸上杏眼含春,与其说她是在骂人,倒不如说是在撒娇。 荣胤心里又是一阵痒,头一次知道军中那些糙汉子提起家中婆娘时候脸上那种不可言说的笑容是个什么意思,因为他此时此刻就想那么笑上一笑。 看出来文丝娘不是真的生气,而且那模样也像是默认了他的说法。因为求亲悬起来的心终于放下,想到情急之下竟然用那种方式阻止文丝娘的拒绝,不由清了清嗓子,「咳咳,方才是我情不自禁唐突了你,对不起,在订婚前不会这样了。」 说完这句,荣胤用了极大的自制力才离开车厢,重新坐到了赶车的位置。马车又慢慢开始往戚家绣院移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听到,「我没有怪你,其实我也喜欢的。」 文丝娘低着头,和荣胤的点点滴滴在脑海里流过。刚开始她虽然一直在强迫自己恨荣胤,讨厌荣胤,可不得不承认那时候她已经对荣胤另眼相看。两年前短短的几次相遇也是那般模样,明明敬佩荣胤为人,觉得他为人处世都高过戚云祺太多,却因为当初母亲身死之事一直存着偏见。 这次,处处被他维护,朝夕相处下一颗心早已乱得一塌糊涂。要不是荣胤说错了话,兴许她会是先表白的那个人。读过的话本子里,不知道多少痴男怨女互相隐瞒而分开。 而且也是因为荣胤善意的隐瞒,她已经错过了两年。所以她不会对喜欢和感激羞于启齿,喜欢便是喜欢,说出来就好。 这句话听在荣胤耳里让他欣喜若狂,若非时间地点不对,他真的很想停下来再抱着她亲两口,相拥亲吻的感觉实在太好,难怪她也喜欢。 有时候,误会是美好的。文丝娘因为害羞,表白的话便简单了点。其实她想说的是:我没有怪罪你亲我,我也是喜欢你这个人的。 至于亲吻什么的,荣胤也是第一次并不是很熟练,能舒服就怪了,她一个女子会说喜欢亲吻这样的话吗? 马车在乡村路上缓缓前行,赶车的年轻男子面容严肃。高壮的身材遮住了车厢内情景,只能见着他偶尔回头说一句什么。 第59章 当他说话的时候,气质陡变,严肃冷硬的眉眼瞬时柔和下来,仿佛变了一个人。让人无端端地好奇车内的究竟是谁,只可惜进村道以后荣胤就把车帘子放下来,把里面遮了个严严实实。 戚家绣院火灾一过,不仅是绣院的人一个不剩,就是绣院周边那些庄户人家也全都搬的搬、走的走,才几天时间就冷清得仿似荒野。 梅芸的坟墓很新,坟两侧栽着柏树,坟前却没有纸钱的痕迹。荣胤的表情向来冷硬,但文丝娘还是在他身上感受到了沉沉的悲伤。 说起来,文丝娘其实比荣胤要幸福得多。至少在及笄那日以前,她的爹娘给予她满满的关爱,一家四口幸福快乐。之后和梅芸相处,虽然梅芸很冷,但也给了她不下于母亲的关爱。 荣胤却没有享受过一天母爱,还要沉受母亲和人私奔的巨大压力。这些年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反正文丝娘设身处地去想,她大概不会原谅这样一个母亲的。 「这里风景很不错,我爹会喜欢的。」也不知道站了多久,荣胤突然开口。 「?」文丝娘疑问地看过去。 「边关的将士死后都会火化成灰,我爹临时前的愿望是让我找到她,我知道他是想和她在一起,便将他的骨灰寄存在京郊一个寺庙里。没想到,倒是有了先见之明。」 「你愿意让师傅和侯爷合葬?」 荣胤温柔地看了她一眼,「本来没这样想过,可是体味过后方知情滋味,我爹泉下有知定然是希望和她一块的。而她孤独这么些年也已经体会到了谁才是对她好的那个人,想必也后悔离开我爹的。」 祭奠完梅芸,两人便离开衡昌县城前往临水县。临水县城是一处水陆码头,从这里有一条水路能够绕过江南城,直达离京不远的忻州府。 小右已经包下了一艘客船的顶层,随行的还有一个粗使婆子,话很少,但是做事极为妥帖。 终于安定下来,文丝娘再次将缂丝画拿了出来,迎着光查看上次发现端倪的地方。 「这是在做什么?」荣胤很好奇。 「荣大哥,这个缂丝画是一副和之前戚云祺送到文家的那副应该是一套。秦相是不是就因为知道这缂丝画中的秘密所以才那么在乎的?」 荣胤看文丝娘的动作,皱眉,「你可以拆开来看看。」这时候,他浑然忘记了梅芸说的什么画是传家宝。 文丝娘拿了一根绣花针,试着将其中一根纬线挑出来,道:「师傅姓梅,可能就是前朝缂丝四大家族梅氏的后人吧。这缂丝画是梅氏前人的手艺没错,但也不会超过百年,难道传给师傅的时候都没和师傅说过这里面的奥秘。」 话音落下,文丝娘已经将那根纬线微微挑起,就听旁边一直关注她的荣胤「咦」了一声,「别动!」 文丝娘停下了动作,荣胤凑了过来,「这边,颜色似乎有些不一样。」 她认真看过去,果然有轻微的不同。山水画卷以深色为主,挑出来这根丝线的位置是莽莽大山,颜色有深深浅浅的黒、蓝、灰,但这丝线却有一丝浅浅的红,若不是挑出来后对比有些强烈,根本就不会注意。 「你试着把这根丝线换一个方向重新拉紧。」荣胤从小对机关术有兴趣,皇宫当中藏书丰富,先定南侯也给他寻了高人教导。所以对于细微处的观察力他远超常人。 文丝娘观察力没他那么好,但胜在细心有天赋。找了两个最细的梭子出来,小心翼翼将那条纬线复原,不过微微转了个方向。 「别的丝线能够用这样的办法换方向吗?」荣胤看着那重新拉紧的纬线,刚才都还觉得那一点浅红很明显,现在看去却根本看不出什么来。 文丝娘倒是起了兴趣,点点头开始将第二根丝线换方向,「我试试。」 这一试就是大半天,文丝娘倒是已经习惯了。可荣胤却直接伸手挡住了她的视线,「一个时辰,你该歇歇眼睛了。」 缂丝画上,文丝娘改了不到半寸,但已经能够看见丝线上的浅红连成了一条有弧度的线条,位置正好在之前的大山上头,就像是灰黑色群山上生出一条浅红脉络。 第60章 文丝娘看到的不仅仅是这个线条,还有其中蕴含的高超缂丝技艺。缂丝一道本就精细,每一根线都要根据隔板上的画作上色。 缂丝刚开始的时候是用羊毛线为纬线,那时候叫缂毛。也是在前前朝鼎盛时期,蚕桑业发达,缂丝四大家之一的朱氏首创了以丝线代替毛线织造,成为之后四大家族成名辉煌的缂丝技艺。 刚开始缂丝的花色还很简单,幅宽也窄小,大多用于装饰品。直到梅氏除了一位画师突发奇想,将绘画为蓝本织造缂丝,将缂丝技艺推向了一个空前高度。 文丝娘本来以为她织出那副缂丝罗汉已经超越了梅芸说的梅氏缂丝,但见着这幅画中藏画的缂丝后才觉自己之前太过骄傲,前朝梅氏缂丝技艺才叫登峰造极。 她见猎心喜,恨不得通过重新调整纬线来找出梅氏缂丝更为精妙的织法。可被荣胤拦下来之际,看到他眼中纯粹的关心和担忧,顿时生出来一种鼻酸的感觉。 在戚家绣院,不论是之前织锦还是后来学缂丝,每一个人对她说的都是再多做一点,生怕她懈怠。就连梅芸也生怕她练习时间不够而不足以掌握缂丝技艺,让她趁年轻多练练。 「针线做久了对眼睛不好。」荣胤不知道文丝娘在感动,以为她是想尽快解开缂丝画上的秘密,「在船上还有好几天,改天再做。」 「嗯,」文丝娘甜甜一笑,听话地将东西收了起来,顺便和荣胤闲聊:「我们是发现缂丝画里有别的颜色才知道有秘密。秦相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是啊,秦相是如何知道缂丝画里藏着秘密,而且为了一副缂丝画迫不及待就动手对付一个礼部侍郎。连精心布局都不曾,也不知道是自傲还是着急,总之吃相着实难看。 文丝娘的话倒是给荣胤提了个醒,回头便叮嘱小右下船后找人去一趟凉州,查一下荣老侯爷发迹之前的事,着重是老家凉州那边的情况。 荣胤怀疑梅芸身份不简单,不仅是消失百年的缂丝家族梅氏那么简单。 九日后,客船停在了忻州府码头。文丝娘换上了荣胤让人准备的衣裙,戴着帷帽走向陆地。时隔两年多,她终于踏上了回京之路。 「小心!」 心不在焉下,文丝娘差点一脚踩空,旁边一只大手伸过来稳稳抓住了他手臂,然后又礼貌退开。 「谢谢。」文丝娘余悸犹存地站稳身子,柔柔地对荣胤笑了笑,隔着帷帽都能透出畅快的心情。 荣胤嘴角也弯了弯,道:「我之前已经让人问过,你的通缉告示虽然已经撤下来,但大理寺那边一时半会儿销不了案,可能要先委屈你一下了。」 这个结果文丝娘之前便已经想到,自己心里也有初步的打算。但是和荣胤表明心迹之后,有什么事情都会先问问对方的想法。 荣胤渐渐也习惯了和她的这种相处方式,也极喜欢两人有商有量说话的氛围,听文丝娘问,便道:「白鹤书院就在忻州和京城交界的白鹤山上,武郎便住在山下的庄子里,白鹤山山脚不远的白鹤镇离京城有半日路程,但是因着附近有白鹤书院和灵泉寺在,镇子极是繁荣。若是喜欢,可以在白鹤镇或是白鹤山下置产。」 「白鹤山下的庄子还好买吗?」之前文丝娘就听说白鹤镇繁华,再从荣胤口中听到「繁华」二字,那绝对是不参一丝水分的繁华且嘈杂,反正庄子到镇子也就半个时辰路程,还不如选山脚下的庄子呢。只是白鹤书院声名在外,早些年庄子便被京城高门大户瓜分殆尽,想买估计有些困难吧。 荣胤沉默了片刻,道:「不知道文小姐是否有意接手荣某手中的庄子?」 文丝娘楞了一下,继而便觉鼻子发酸。其实以荣胤对她无私大方的付出,岂是几个庄子能够抵消的,但是他要是动不动就说送给她住的话仍然会让她觉得难堪。 两人虽然互表心迹,但终究还是无媒无聘。文丝娘身上背着奴籍,还有与戚云祺之间未了的婚书。乱七八糟的,如果这时候就住到荣胤的庄子里,以后两人如果排除万难成亲了,她是会被人诟病的。 激动之后,文丝娘倒是难得开了一句玩笑:「侯爷家大业大,难不成还差银子吗?」 第61章 「嗯,管顺已经让人在白鹤镇上看了两个带院子的铺子,打算一个开车马行和开锦绣坊,所以差些银子。不知道彩墨山人能否成全荣某这两个生意。」 和文丝娘在一起,常年绷着脸的荣胤情不自禁放柔了眉眼,让跟在一旁的小右很是牙酸。 但是主子都过了二十二,身边一个女人都没有,难得对人这么上心,作为属下说什么也必须支持。虽然知道白鹤镇上多开两个铺子早已是管顺计划之内,银钱什么也并不缺,小右还是在后面补充了句:「林家姑娘已经答应做白鹤镇锦绣坊和京城锦绣坊的绣娘了,现在暂时住在白鹤镇绣坊里。」 「珍娘吗?」又能见到林珍娘了,文丝娘声音都轻快了几分。随即又反应过来荣胤最后的那句话,眼睛猛地瞪大:「你知道我是彩墨山人?!」 「我家少爷早就知道啦,还帮着抬价让小姐你的画多卖些银钱。」小右生怕自家少爷还和两年前一样,背后做了一堆事情却一件也没让人知道,他和小左看着都着急。 「我一共就两万两银子,你看白鹤山下的庄子多少银钱卖给我?或者说,我再给你画几幅画,不管是丝墨山人还是彩墨山人,你要什么落款我都可以的。」 荣胤失笑,「白鹤山下的庄子市价也就一万两左右,就算我那个庄子微微大了点,以我们的交情就算作市价吧。过几日书院休沐,便让小右和武郎去衙门做红契吧。」 说好了住处,文丝娘又想到了日后的生计。画肯定是要画的,但是物以稀为贵,总不能出手太多,闲下来的时间她是真的喜欢缂丝,将画作以另外一种方式保存下来,未尝不是一种乐趣。乐趣之余还能攒更多的银钱,何乐而不为呢! 可没想到才刚刚和荣胤提这个事情就被荣胤给否决了,「不行。」 「为什么?」文丝娘很震惊。 「缂丝费神费眼,生活无虞,你又何苦自讨苦吃。」反正荣胤是不赞成文丝娘一做起事来就废寝忘食的性子。 「哪里就算得上吃苦,我喜欢缂丝。而且你不觉得缂丝这么精妙的技艺若是不能呈现人前是一种损失吗?师傅给我说过,百年之前缂丝用途广泛,就连朝廷官员的补子都用,可现在呢,每当一件缂丝品出现,立时就被奉为瑰宝送入皇宫,世人难以得见。若是……」 说起缂丝,文丝娘就双眼放光,一改平日斯文沉默的样子。荣胤有些着迷地看着这样的文丝娘,心潮浮动,很想让马车直接回到定南侯府把她藏起来,不让她出现在人前,只属他一个。 可他知道,若是这么做了,行为与戚云祺何异。静静听文丝娘说了一路缂丝的好,荣胤突发奇想,「其实,你可以试着重现缂丝百年前的盛景。」 「啊?」文丝娘惊讶地看着荣胤,「我!」 「可以试试。」荣胤肯定地点头,「我想,梅氏先祖若是有灵,也是希望梅氏缂丝能够重见天日,重现辉煌。」 荣胤的话如同给文丝娘打开了一扇窗,但现在还不是思考这些的时间。更何况,就在马车离开忻州府的时候,变故突发。 进京路上,荣胤其实已经做了很多准备。从杭州府到别的州府都会有类似文丝娘的踪迹,这些踪迹多而且乱,能够很好混淆那些寻找文丝娘的视线。 而且在进京路上也布置了许多疑阵,安安稳稳了十来日,该来的总归要来。 忻州府到白鹤镇的路上有一座山谷,山谷地势险要,传说这里是有山匪出没的,然而这么些年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荣胤和文丝娘走的这条路已经是精心挑选过的路线,倒是没想到秦相的人胆子这般大,居然敢在天子脚下动手。不过也因此看出来秦相对于缂丝匠人的迫切之情。 从山上一涌而下的十来山匪模样的人挡着马车,「交出所有金银财帛和女人,剩下的滚!」 气势汹汹的样子是有那么些像山匪,然而隔着马车帘子你们就能判定有女人,这就有点奇怪了。 荣胤吩咐了林婶守着文丝娘,起身走了出去和小右站在了一起,「想要人,先过这一关。」 第62章 小右已经发出了讯号,前面探查后面殿后的荣家鹰军不久之后就会赶来。 可是来人明显是精心准备过的,也可以说秦相亲自布置的人手可算是将荣胤的计划算在了里面,这一局秦相胜。 秦相派到这条路上堵截的人是花了大精力培养出来的,除了三个金卫带队的豪华阵容外还动用了相府的一位供奉。双方刚一接触,荣胤心里就暗道不好。 对方也没讲什么单打独斗江湖道义,一窝蜂地直冲而上,十来个回合,荣胤和小右便已经挂彩。只是对方似乎也没打算要两人的性命,一招一式只是往四肢上招呼。 尽管这样,荣胤和小右也是牢牢守在马车正前方,努力不让一个人靠近。可有句俗话叫「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别人十来个人,荣胤这边就三四个人如何拦得住。 相府供奉下手最是狠辣,被荣胤几人悍不畏死给打出了真火,也是怕夜长梦多,被来往的人发现并报官。眼神一冷,「格杀勿论!」 说话间,已经是将人掀翻在地,反手就是一刀砍向荣胤颈脖。 「住手!」车厢内,文丝娘一直关注着外面,眼见着有人要杀荣胤,实在忍不住站了出去。 她手里拿着一根簪子,锐利的一端正对着自己纤细的脖子,「你们要抓的人是我,不要伤及无辜。荣掌柜并不知道我就是朝廷钦犯,你们放了他们。」 领头的人眯着眼打量了文丝娘,挥了挥手,「全捆上带走。」话落,亲手拿了绳子把人给捆上扔进了旁边过来的一辆大马车车厢里。 看向文丝娘:「文小姐请。」 「给我点伤药和纱布。」文丝娘笃定这些人有求于她,站在原地没动,还不客气地提要求。 她可是亲眼看见了荣胤身中几刀,虽说都不是在致命处,但那鲜红的血液却已经浸湿了衣裳。更何况此时人都没了知觉,具体怎样还要她自己看过了才知道。 文丝娘一副你不同意我就自杀的样子,那人直接让手底下的人利落地给荣胤几个包扎了伤口,「这个能走了吧。」 文丝娘用簪子抵着喉咙,往荣胤的方向走过去,蹲下在他身上摸索了几下,确定他所有的伤口都被包扎了之后,终于满意地站了起来,「放了他们,我一个人跟你走。」 「不行。」荣胤早在包扎伤口的时候就从昏迷中醒来,方才又感觉到文丝娘往她身上放了什么东西,此时听到文丝娘这话心胆俱裂。 文丝娘却是不管他,径直起身对领头的那人道:「不是来抓我的吗,赶紧走吧。再慢的话锦绣坊的人该找过来了。」 这才转身一副遗憾的样子对荣胤道:「荣掌柜,多谢你一直以来的赏识,救你们一命也算是偿还了锦绣坊援手之情。但锦绣坊护不住我,今后我也只能和你们分道扬镳了。」 这些话也不管秦相的人信与不信,她不过是想往外释放一个她不知道荣胤真正身份的信号罢了。 那人还在犹豫,山谷两端放哨的人便来报说有人靠近。一咬牙,便丢下了装荣胤等人的马车,绝尘而去。 一群人带着文丝娘入了密林,拿出衣衫一换,立马成了进京的富商。文丝娘被迫喝了一碗水后喉咙发紧,发不出一点声音,被两个丫鬟打扮的人换上艳丽的衣裙,充作富商的小妾,顺利经过京城的三重检查,回到了繁华依旧的京城。 沿着东大街直走便到了玄武大街,从玄武大街往西,渐渐的就进了戒备更为森严的内城。没多久,马车便停在了一个胡同深处四合院前。 清幽的四合院门口,白白胖胖的秦川正等在那里。先是恭恭敬敬给此行最大功臣两位供奉行了礼,又让金卫去做好防卫工作,这才撩开马车帘子,对里面束手而坐的文丝娘做了个「请」的手势。 「只要文小姐好好做事,稍后便会为你解开难言之苦。」 文丝娘一副惊疑不定的模样打量了四合院,给秦川一通比划,要来了纸笔。 「你们不是大理寺的人?」 她仔细想过,这些人并不知道她见过梅芸已经知道秦相的意图,也不知道她和荣胤真正的关系,倒是可以利用一二。 第63章 果然,秦川的笑容顿时就轻松了许多,也真诚了许多,「文小姐想多了,我只是听说文小姐乃是秀色坊缂丝大匠高徒,相请文小姐来帮我参详一副缂丝画。」 「你们真的不是抓我的?那绣院那么多人要抓我。」 「文小姐误会了,戚家因为得罪了人被烧了绣院,还连累了令师葬身火海。我生怕戚家仇人迁怒到小姐身上,让人把小姐找出来护着而已。谁知道小姐宁愿相信锦绣坊的人也不愿戚家的人。」 秦川似笑非笑的话让文丝娘立刻起了警觉心,脑海中念头转得飞快,一副惊讶地样子在纸上飞快写道:「难道不是戚家的人向大理寺揭发我?」 大云朝的大多数男人对女人都有一份轻视,哪怕秦川只是个管事也不例外。根本就不会想到文丝娘心中会有那么多弯弯绕,更没料到男人中还有荣胤那样的异类,什么东西都卖给文丝娘知道。 看文丝娘惊讶的样子,也很惊讶地反问:「我不是告诉文小姐我并非大理寺的人了吗?自然不是戚家人出卖你的。你怎么会这么想?」 「荣掌柜。」 文丝娘在纸上写了三个字,秦川顿时瞪大了眼睛:「是定……锦绣坊的荣掌柜和你说的?」 秦川直觉荣胤不会是这种长舌的人,可一想定南侯府的情况又有些释怀。 先定南侯泥腿子出身,也不屑做贪腐之事,还常常接济那些丘八。定南侯老夫人据说常年缠绵病榻,什么药材名贵就吃什么药材,早年侯府还有些产业,后来也都变卖得差不多了。 也就这两年吧,现在的定南侯年纪渐长,才开窍让人置办产业。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跑去杭州府弄了个绣坊,不过绣坊的生意倒是不错。文丝娘身怀缂丝绝技的消息能够瞒住别人,肯定是瞒不住一起参加嫘祖祭的锦绣坊啊。 听闻嫘祖祭上原本的魁首都定了秀色坊的缂丝山水画,后面又改了缂丝罗汉图,害得戚家丢了皇商之位,锦绣坊垄断了杭州府的丝造业。 这么一想,「荣掌柜」的动机如此明了。可仅仅这样就让文丝娘舍弃戚家未婚妻这么个香馍馍,似乎也有些不对劲。 文丝娘多聪慧的人啊,一看秦川先是相信,后又面露怀疑,想了想便知道秦川大概在怀疑什么。 又在纸上写了句,「我看你们比荣掌柜厉害多了,不知道能不能帮我销了大理寺案底,脱了奴籍。」 秦川释然,原来荣胤是用这个来收买文丝娘的啊!不过,以荣胤现在的身份,只要回了京城倒还真的容易,且以荣胤的性子有心为文侍郎翻案的话秦川还落不到好,念及此他不由后背冷汗涔涔。 挥挥手,「这个自然可以。」 文丝娘撇撇嘴,又在纸上落了一句:「以前戚公子也这么说,可是两年了也未曾实现。」那表情,十分到位地诠释了她现在对秦川也缺乏信任感。 秦川就不信了,荣胤那样子能取信于文丝娘,他还差了不成。当即拍着胸脯保证:「文小姐放心,秦某既然答应了你必然能够做到。三日内,秦某给文小姐看你的新户籍,只要你做好我安排你的事情,一个月之后便将户籍给你。」 文丝娘一副满意的样子选了四合院的主屋住了,随即身边便多了个贴身侍候的丫鬟与两个做饭洗衣的粗使婆子。晚上喝了一碗粥后便能开口说话了,秦川没来,但是给文丝娘送来了一个熟人。 「兰香见过小姐。」正房堂屋里,妇人装束的兰香给文丝娘见礼。 看似恭恭敬敬,实际上她眼中的轻慢和不屑被文丝娘看的清清楚楚。 「你是来侍候我的?」文丝娘挑眉,挥手让身边两个丫鬟出去。 两个丫鬟却是看了眼兰香,得到兰香首肯后才躬身退了出去。冷眼旁观到此景,文丝娘心里有了计较。 以前,文丝娘身边有两个大丫鬟,梅香和荷香,另外还有两个二等丫鬟兰香和菊香。梅香和荷香跟着她的时间最久,两个丫鬟对她也是一心一意忠心耿耿。而兰香就不太一样了,是文夫人一次上香途中看着可怜买回家的,改名兰香后她发现文夫人心软又跪求着让一家人都进了府,文丝娘不太喜欢兰香,向来都不怎么让她沾手自己的事情。现在看来,当初不让她近身知道太多也是好事。 第64章 兰香两年前将文丝娘擅画的消息无意间露给了戚云祺知道,进了教坊司之后又被秦川带人审问缂丝画的事。当时兰香其实并不是很清楚缂丝画,但却比别的丫鬟聪明,猜出来缂丝画不在文侍郎的书房就在文丝娘手里。 刚开始她还抱着小心思没说,谁知道第二日便听闻文丝娘姐弟俩和梅香、荷香已经被人赎了出去。 兰香慌了,便主动找了秦川报了消息。缂丝画下落自然是从文丝娘和梅香、兰香身上找,可是这三个知情者已经没了下落,要从何找起。得到消息后,秦川便让大理寺出了通缉告示。 这便是文丝娘被通缉的由来,只是她阴差阳错快速离开了京城。武郎和梅香、荷香也随后失了踪迹,要到哪里去找人?! 教坊司并不是秦相的势力范围,这么一耽搁之后文家的下人已经被发卖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人连文丝娘擅画都不知道,更别说知道缂丝画的下落了。 兰香作为唯一一个知情人,就这么被秦川带出了教坊司。但也未能进入秦相府上,而是被配了个护院,安顿在庄子上。 也是兰香运气不错,年前无意间遇到了同为二等丫鬟的菊香。两人聊天时兰香说起了缂丝画,菊香一拍大腿想了起来,文丝娘的确有一副缂丝画,但因为一不小心被弄上了墨迹,让她送到府外相熟的人家清洗。后来文家出事,那缂丝画也没去拿回来。 兰香得到这个消息后如获至宝,连忙让男人通知了秦川。很顺利的是因为缂丝画贵重,那清洗的人家即便是知道文府出了事也没敢把东西乱丢,而是慎重保存了起来,时隔两年,秦川终于把画送到了秦相面前。 再后来,秦相就开始广寻丝造人才,不拘是织锦还是刺绣的,让人寻找缂丝画中隐藏的秘密。然而,能够堪破其中秘密的话也不会有梅芸和文丝娘二人什么事了。 兰香夫妻俩因为寻找缂丝画有功得了许多赏赐。但也因为知道缂丝画的人很少,夫妻二人成了这四合院的负责人。等绣娘或是绣匠有资格查看缂丝画时,他们便负责监督。 兰香本以为这一次得到重用必定是翻身了,谁曾想还没得意多久,便被秦川勒令她侍候好文丝娘。心里老大不乐意了。 「小姐真是有福气,竟然还能回京城。」兰香念及文丝娘现在的身份,不由酸酸地说了句。 「可不是,还能和兰香有主仆之缘真是难得。两年后,依然我是主,你是仆。」 兰香被文丝娘这句话给气得心口发疼,「小姐你也不要太得意了。这院子里这两年竖着进来不少人,可最后大多都是横着出去的。」 「为什么呀?」文丝娘不着痕迹地套话。 兰香倒也没蠢到底,哼了一声:「以后你就知道了。」 「我现在想知道,若是秦管事见你是这么侍候我的会不会把你赶走。」文丝娘皱眉,她来这儿可不是受气的。 「你……」兰香不敢赌,只得忍气吞声。「秦管事说小姐会缂丝来着,但说得厉害不如做出一件来,请问小姐需要些什么工具?」 「除了一整套绘画工具,再给我准备一架平纹木织机,梭子、拨子……」文丝娘念了一大堆的工具,反正无事,缂丝也能混点时间。 文丝娘相信,要不了多久秦相就会把另外一幅缂丝群山图送到她面前。 文丝娘猜得很准确,因为陛下万寿节到了,也是王公贵族、臣子们献礼物争奇斗艳的好时候。 万寿节朝堂休沐,皇宫中最大最宽敞的朝阳殿设宴,午时一过,朝廷四品以上的官员便携家眷陆续入殿,参加晚上饮宴。 官员们的礼品做了单子,交给守在殿门口的太监检查并登记在册。遇上那稀奇的、珍贵的,或是和总管太监相熟的,礼品便会在宴会正酣时拿出来让众人开开眼。 荣胤进宫的时候遇上了几拨夫人,俱对他报以同情的目光。无他,谁都知道定南侯荣胤早就到了成婚的年纪,然而侯府老夫人身子弱,连给他操持婚事都起不了身。后来又因为边关战事带孝出征,婚事又被耽搁了。 如今回来继承了侯府,又被皇上盛赞为虎父无犬子,眼见着前途无量的。不曾想侯府老夫人又传出病重的消息来,和侯府老夫人相熟的国公夫人去了几次,每次都叹息着出来,看来这次是凶多吉少了。 第65章 再守孝一年,荣胤就二十四了。门当户对的府里,谁家小姐愿意嫁给一个老这么多的男人啊!如果找门第不如定南侯府的,那岂不是亏了定南侯吗?所以夫人们看定南侯的眼神才带着几分同情。 比起夫人们盯着男子想的就是他的婚事,官员们想的就更多了。圣上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秦相在朝中一手遮天,但秦贵妃生的二皇子今年也才八岁,如何能够担当大任。 太子殿下被打压这么些年,还被刻意送上了云金边关。可不但没死,还和荣胤一起积累了军功,将边关十万大军牢牢握在了手中。 荣胤是死忠的太子党,但同时也因为云金边关大胜一事让圣上想起了他父亲多年的功劳,亲自拟旨要封他做禁卫军大统领。大云朝重文轻武,但这十五万大军在手,任谁都要细细思量太子的分量了。 「咦,小左不是说你不会这么快回京吗?」 说太子,太子就到。太子东宫离着朝阳殿不远,萧逸算着时辰过来便见着荣胤黑沉着脸,一副生人勿近的严肃模样。 小左赶在寿辰之前已经进了京,也将那副冠绝嫘祖祭的缂丝罗汉交给了萧逸。如果不是荣胤要用这幅缂丝画做些事情,萧逸根本就舍不得将之往外送。 「母亲病重。」荣胤向来言简意赅。 太子收了脸上笑容,「改日孤上门探望老夫人。」 「不用,她不喜外人。」荣胤冷冷一句话就把太子殿下给拒绝了。 旁人听在耳里不免啧舌,定南侯这也太不近人情了。太子上门探望臣子家眷乃是天大的福分,定南侯居然一口便拒绝了。 太子却是习惯了荣胤的说话方式,一点也不以为意,「需要孤去太医院给老夫人请太医吗?」 「多谢太子殿下,国公夫人已经为家母延请了太医。然家母生机已决,不过是等日子罢了。」荣胤见周围竖着耳朵的人太多,干脆趁机多说了几句,也为不久之后定南侯府老夫人「逝世」先做好铺垫。 果然,围观的人面上都露出了或是同情或是幸灾乐祸的表情。 按照惯例,朝阳殿内用屏风隔成两边,帝后分别和臣子、臣子家眷同欢。 随着夜幕渐渐降临,殿内气氛逐渐热烈,不管相熟还是不相熟的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都一副笑容满面的样子相互交谈。太子也是趁机在臣子当中走动谈笑,平易近人的模样引得不少人关注,可以想见寿宴之后太子又能争取到不少支持者。 这君臣相乐的情景在秦相牵着二皇子萧烨从外面进来时戛然而止。 大多数人都情不自禁停下交谈,秦相一脉面露尴尬地起身往秦相身边凑过去与二皇子见礼。太子一脉和中立派虽然不至于腆着脸过去阿谀奉承,但也纷纷起身招呼见礼。 这热闹的景象倒是比太子到时热闹许多。太子眼中闪过一道隐晦的光,问同样一动不动的荣胤,「你都不去做个样子?」 「我眼瞎。」荣胤目不斜视,认真喝酒。 太子差点没绷住笑出声来,告诉荣胤,「幸好你让小左给我送了幅缂丝罗汉来。要不然今日我还要出一份大丑。」 他言语中说得轻松,但荣胤还是听出几分不快和无奈,报以询问的眼神。 太子叹息了一声,「本想让你成我妹婿的,可现在想来,幸好没成,不然结亲不成倒像是结仇了。」 荣胤想想萧瑶的样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赶紧喝一口酒压压惊,等太子继续往下说。 「从衡昌县城回来后都好好的,前些日子没注意,让那丫头溜出去了一次。回来后便直接找机会告诉了父皇她找到了一样和宫里观音像同源的缂丝山水画,要给父皇献寿礼。」 「呵呵。」荣胤很想问太子难道是最近才知道长公主自私的性子吗?然而看他还沉浸在宣纸兄妹情中十分伤感的太子,刺激的话重新咽了下去。 秦相到了,圣上便在后妃簇拥下进了殿内,一番见礼后笑着坐到了首位。挥手就让人撤走了挡在中间的屏风,「难得今日君臣同聚,就不讲究那些虚礼了。」 第66章 屏风一搬开,萧瑶就眉开眼笑,看来这是她的提议。 「父皇,快让人把我送您的礼物拿上来吧。那是我好不容易从杭州府给您带回来的缂丝山水画!这幅缂丝山水和十四年前秀色坊进献的那副缂丝观音像都是戚家同一个工匠织出来的。」 萧瑶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女儿,生得圆润又惯会讨巧,嘟着嘴撒娇的样子圣上很是受用,「好好好,瑶瑶说的都好。传朕旨意,先把长公主给朕的寿礼拿出来让大家都开开眼。」 原本献寿礼应该从身份最高的开始,被萧瑶这么一打岔,弄成了长公主为先。 不过当那副装裱得高雅上档次的缂丝山水画屏搬上来,立时便得到了满朝称赞,后宫妃嫔们忍不住上前伸手触碰,就想看那山水究竟有多逼真。 秦相年近六十,因为保养得宜,比五十岁的圣上看起来都还精神矍铄。刚开始他还没怎么关注长公主说的缂丝画,可一晃眼时,他便看清了那缂丝画上内容,心神一震,忍不住丢下二皇子往缂丝画走去。 「相爷是否觉得这风景眼熟?」 秦相正凝神观画,听有人问话下意识微微点头。还未等点头点实,就意识到问话的人竟然是向来没交道的定南侯荣胤。 「定南侯这是何意?」秦相很快便收敛了情绪。 「秦相倒是见多识广。」荣胤说了一半,示意秦相听长公主邀功。 「父皇,我一看到这幅缂丝画就喜欢。买下来之后才知道这儿居然是齐州府的山水,这边是齐州府,这里就是太子哥哥和定南侯收复齐州府后挖山造一线天的地方。这真是太巧合啦,儿臣正好祝父皇万寿无疆,早日一统江山。」 长公主的一番话让圣上大为欢喜,得到缂丝画的喜悦又上升了一层,呵呵笑着让旁边太监看赏。 长公主后,皇后娘娘和后宫嫔妃们陆陆续续献上自己的礼物,什么亲手绣的香囊啊、帕子、枕头啊,还有放在佛前开光的佛像,秦贵妃送了一串品相上佳的翡翠佛珠,让圣上好一顿夸赞。 接下来就是臣子们,除了一些稀罕物件,大多数连唱名的机会都没有。荣胤随随便便在府里拿了一把剑,没想到总管礼单的太监倒也有趣,给宝剑冠了个战利品的名头,让圣上大为欢喜,当朝赐给他不少金银财帛,还另外又赐了百亩封地。 待得献宝告一段落,就见二皇子稳稳托着个盘子走出来,「父皇,这个是儿臣给您写的百寿图,放在相国寺菩萨面前七七四十九日,恭祝父皇福泽绵长,万寿无疆。」 祝寿词翻来转去也就那几句,听得人腻烦。荣胤一直盯着秦相,发现他自从长公主的缂丝山水出来就心事重重的样子,心下冷笑。 果然,等二皇子献了手里的百寿图得了夸奖,他就状似天真地看向太子,「太子哥哥没有给父皇准备寿礼吗?」 萧瑶这时候倒是记起了同父同母的宣纸兄妹情,「谁说没有的,太子哥哥和我一起去买了这幅缂丝山水画!」 萧瑶的回答就连皇后娘娘都没忍住沉下了脸,正准备把萧瑶叫到女眷那边教训几句,就听太子吩咐了总管太监将他送的礼拿出来。 太子的礼是卷起来放进一个画筒内的,还没将画卷展开时便听秦相旁边一位大人说道:「太子殿下拿的这画筒乃是第一斋出品,前几日臣去第一斋想买一副丝墨山人手迹进献给皇上做寿礼,不曾想丝墨山人两年未曾在第一斋寄卖,真乃一大憾事。旁的字帖、画作下臣看过亦无上品。」 说话的这位是礼部尚书庄大人,和秦相是儿女亲家,向来扮演秦相喉舌。他的这番话看似在惊叹太子找到了好礼物,实际上是变相地告诉皇上太子的礼物太敷衍,不值几个钱,也没用多少心。 圣上脸上的笑容果然淡了许多,挥了挥手,「既如此,让教坊司上歌舞吧。」 再稀罕的东西到皇宫都显得不是那么出色。无他,几乎所有的好东西都会先送到皇宫让皇帝品鉴,品鉴之后才会分好几个等级处置。或是亲自收藏,或是打赏后妃、赐给有功之臣,实在不行还能交由内务府发卖成银钱充实国库。 第67章 太子却是混不在意,「既然如此,儿臣告退。」 「皇上,太子殿下也是一片孝心。」秦相见向来和自己针锋相对的太子居然要退却,以为他是被长公主逼得出此下策的,出来补了句。 圣上对秦相可说是言听计从,看向太子,「那便让人把画打开朕看看吧。」 「这画珍贵,儿臣自己来吧。」太子上前,还不忘将荣胤给带上,「说来这幅画也是拾人牙慧,只是儿臣深知父皇信佛,见此佳作实为难得,便腆着脸向人求了来。愿佛祖佑我大云朝江山百代,佑父皇福寿康健。」 在捧画太监的帮助下,太子将画作缓缓展开,已有识货的惊声呼道:「又是缂丝画!」 可还没等话音落下,画作便现出了全貌。一个接一个的抽气声在大殿中回响,再无一丝杂音,可见这幅画给人的冲击力有多大。 圣上见状轻「咦」了一声,站了起来试图看得更为清楚,「逸儿,拿上来让朕仔细看看。」 隔得还是稍微远了一点,圣上只能看见一个轮廓。展现在大殿中的画卷被微风吹动,两位罗汉仿佛要踏出布卷迎面而来,但又恍恍惚惚看不清罗汉的相貌。 萧逸依言亲自将缂丝罗汉送到了御座之前,圣上连忙让人将画作挂了起来,看得一会儿哭又一会儿笑,摩挲良久,最后才依依不舍地回到座位,「逸儿的这份寿礼深得朕心,深得朕心啊!逸儿,过来与朕同坐。」 可以看出来,圣上心情是真的好。还破天荒地邀请了太子到他身边最近的位置落座,父子俩说说笑笑其乐融融,圣上几度笑出了声,眼中满是慈爱。 秦相一派见此情景脸色都不太好看,目光投向秦相,想等秦相指示发难。然而秦相自从那缂丝罗汉挂出来后神情就一直不太对劲,双眼无神很是茫然的模样,使得余下的那些人都没什么动静。 朝阳殿中,教坊司里出来的歌女们或唱或跳,将酒宴再次推向了高潮。醉醺醺的圣上准备回寝宫休息了,不过也没忘记他刚得的心头好。拿着画,他终于想起来今日不管是谁进献了礼物都或多或少给了赏赐,倒是太子送了他最满意的寿礼好像还没给赏赐。 「逸儿,今日朕真的高兴,你说吧,要什么赏赐!」 圣上这话一出,秦相终于变了脸色,然而他刚刚张口,就听圣上又补了一句:「这天下是朕的,朕想给你什么东西都能给。」 秦相便只有默默垂头,端酒杯以掩饰尴尬。 萧逸看了荣胤一眼,道:「儿臣并没有什么想要的,惟愿大云朝江山永固、四海升平。」 「不不不,这个怎么算是朕给你的赏赐呢。不过,等朕百年之后这江山也是你的,赏些金银财帛根本没用。」圣上扶着太监的手身子有些摇晃,冥思苦想着大有一副想不出赏赐什么就不离开的架势。 见状,迎过来搀扶圣上的皇后温和地对儿子点了点头:「逸儿也不需要那些虚妄的东西。今日圣上寿辰,不若再让逸儿为皇上积些德吧。这宫中不少宫人年迈体弱,不如以逸儿的名义放他们出宫做个普通平民。」 「母后所言甚是。」萧逸正要说的话被皇后给堵在了喉间。 谁料圣上是真的对太子今日的礼物十分满意,听了皇后的建议后依然觉得赏赐不足体现他得到缂丝罗汉的欣喜之情。 一直不曾开口的荣胤此时却站了起来,说出了他交代给太子却没机会说出来的要求:「微臣以为,圣上若是觉得这赏赐不足,可以太子名义赦免更多的人。那些罪大恶极的便罢,因故被贬为奴的倒是可以加进赦免名单当中。」 以往也不是没有这个先例,而且荣胤的建议并不出格。再说了,朝廷内谁还没有个亲戚朋友因为一点小事遭难,能将罪奴赦免,好像伤害不了谁的直接利益。 最为重要的一点,方才看过怒目罗汉和拈花罗汉的人心中都起了一些不可言说的隐秘。这时候站出去反对可就有些不积口德了。 所以,圣上只是想了想,便大笔一挥,以太子的名义放了宫中工人出宫,并且责令教坊司清查三年内接收的罪奴,将其奴籍改换良民户籍。 第68章 大概是觉得这个还算不得赏,圣上离开之前还下了一道旨意。太子明日起入驻内阁,有督查六部之责。这是要放权的意思?朝阳殿内诸位大人又是一副惊讶模样,太子这是要翻身了? 圣上刚走,秦相便阴沉着脸给太子和新任禁卫军统领荣胤拱手道喜。 「多谢相爷。前两日同贵府大管事有一面之缘,烦请相爷给大管事带话,改日荣某必当厚报。」 秦相面色不变,「哪里哪里,都是本相教导无方,让定南侯见笑了。这就回去让秦川备厚礼登门请罪。」 「不知定南侯的这幅缂丝画是哪位高人所作,本相实在是佩服之至。」秦相示意荣胤和他往旁边避了 「相爷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荣胤哼了一声,「秦大管家不是已经将她带走了吗?倒是我想问问秦相,我锦绣坊缂丝匠人可是在贵府?」 「定南侯怕是说笑了吧,秦川在衡昌县城是对定南侯有得罪之处,但本相不是说了改日让他登门致歉吗?怎么定南侯的意思说的好像不是这一桩?」 荣胤在心里冷哼了一声,「秦相心知肚明。不承认也罢,本侯自会在京城搜寻锦绣坊匠人行踪。」 「不过是一个匠人,侯爷这也太小题大做了吧。」秦相面上笑呵呵,心里却是提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以前他一直没将太子和定南侯放在眼里,现在却是发现他是把两个年轻人给看低了。猝不及防地太子就能进内阁,巡视六部;而荣胤则掌管京中三万禁军,手里还有老定南侯建立起来的荣家鹰军,只听荣家家主号令,那可是明暗都有的一支精锐,不得不防。 荣胤才没去管秦相心中那七弯八绕,他只要达到他想要的目的便好,没有正面回答秦相的话,而是叹了一口气,「那位匠人可是前朝缂丝大家梅氏一族的亲传弟子,且若是本侯猜得不错,她也是唯一的梅氏传人。如此高人在锦绣坊那便是锦上添花,若是被别的绣坊得去,锦绣坊怕是举步维艰。」 「相爷也知道,先父心慈,还养着所有阵亡将士家眷。若是侯府没个几门糊口生意,怕是卖了府邸也维持不下去。手底下的人好不容易找着个能让锦绣坊立于不败之地的匠人却被本侯给弄丢了,这让人知道,本侯还如何以德服人。」 荣胤说了一大堆,秦相的只是在听到「梅氏一族亲传弟子」时候眼神一凝,随即便心神恍惚,生了去意。 「哦,既然如此,那定南侯真的要仔细找寻一番了,本相突然想起府里还有要事需处置,先行一步了。」秦相给荣胤打了个招呼,也和周围想和他搭话的朝臣们拱手告别。 看秦相有些急促的步伐,荣胤微微松一口气,秦相这是迫不及待要去找文丝娘了吧! 文丝娘进京已经三日有余,但荣胤一直都没找到她的踪迹。无奈之下只得按照来之前文丝娘的打算来行事。 抚摸着怀中质地柔软的缂丝画,荣胤想起当日在山谷时候文丝娘走到他身边的那一幕。文丝娘真的是他见过最为坚毅勇敢的女子,一般女子在那种情形下应该都和那粗使婆子一样吓得屁滚尿流昏厥过去,哪像她居然还能冷静地分析形势,并迅速做出反应。 不但逼着相府的人不敢动他们的性命,还敢到他身边来塞缂丝山水图,顺道地还让他想办法逼迫秦相尽快将另外一幅画送到她手中。 看来,文丝娘猜对了秦相的心思。在不确定文丝娘手艺之前他是不会轻易将缂丝画拿出来扔她研究的。然而缂丝和织锦绣花都不同,两三天根本看不到成效,即便是秦相有那个耐心,文丝娘和荣胤却不一定有耐心。 所以才会有今晚荣胤难得的多话,不经意间便将文丝娘是梅氏一族唯一嫡传弟子的消息透露给了秦相。 果然,秦相回府后都没召集秦川,换了身衣裳,带着藏得严实的那副缂丝山水图就直奔离相府不远的四合院。 这院子,对外是一位五品官员的府邸。实际上就是秦相用来软禁一些对他有利的人的私宅。 秦相匆匆赶到的时候将守在这里的兰香夫妇给吓了一跳,兰香还以为是她轻慢文丝娘的事情被人发现了呢。秦川这几日也住在四合院的厢房里,听到相爷来了连外衫都没披就推门迎了出来。 第69章 「相爷,您怎么这么晚过来。」 「去把文丝娘叫醒!」秦相吩咐兰香,转头问秦川,「你安排了谁守着她?」 秦川一时也呐呐无语,本来按照秦相的意思应该是兰香贴身侍候文丝娘的,可兰香的丈夫请他喝了一顿酒,塞了点银钱,他也就顺着兰香男人的意思当做没看见。 秦相哼了一声,「文丝娘怎样?有没有要死要活的?」 「正想明日进府禀告相爷。文小姐刚来的时候的确极不配合,这两日兰香和小的时时规劝,又旁敲侧击她依附锦绣坊仅仅因为戚家根本给不到她想要的,而锦绣坊掌柜却许了她不少好处。」 「另外,她并不知道锦绣坊的‘荣公子’便是如今京城炙手可热的定南侯,但却知道小的身份不凡,就连戚家少爷也敬小的三分。所以她猜到小的主子定然是身份高贵,便想借主子的手为她脱了奴籍。」 「小的想着这本就是小事一件,便先应了下来。这两日她已经开始缂丝,相信过不了几日相爷便能见着她手艺!」 听到这儿,秦相基本明白了是个什么状况,扬了扬手,「虽然衡昌县城的事情你没做好,还惊动了定南侯和太子。但抓回了文丝娘,也算是你将功折罪了。看来,荣家那小子也真是有诚意留住文丝娘,今日在朝上和太子已经一唱一和将三年内教坊司所有罪奴赦免成平民。」 「啊?那……那我们该如何是好?」秦川有些傻眼了。 秦相却是呵呵一笑,「这不是正好,送上门的便宜难不成还能放过!」 秦川恍悟,「相爷高明!」 「不是本相高明,是你自己不动脑。」 有丫鬟来请,说是文丝娘已经被兰香喊起来,在正房偏厅候着。 秦相起身,「走吧。」 虽然被困在四合院内,每日里见到也只是兰香和几个丫鬟婆子,偶尔能看到个秦川;但文丝娘还是清楚地知道是什么日子,外面都有什么耳熟能详的大事发生。这当然得益于丫鬟婆子们没事凑在一起瞎聊。 所以,文丝娘知道今天是圣上举办寿宴的日子。这个日子,这个时候,兰香说主子有请,她的主子不就是秦相吗? 来了院子好几天,既没看到秦相露面,也没看到那副缂丝画。 然而这时候秦相亲自赶来,难道是……,文丝娘脸上露出几分急切,又很快压了下去。 「老爷。」兰香起身行礼,文丝娘也跟着她起身行了个福礼,低着头不让秦相主仆看到她眼中刻骨的仇恨,也不想看到秦相的脸记起家破人亡的仇恨,她不愿被仇恨冲得失去理智。 「嗯,你退下吧。」兰香是个狡诈又懂得争取利益的人,秦相并不想她知道得太多。 兰香带着两个守夜的丫鬟退下之后,秦川主动站到了门口,以免隔墙有耳。 「您是?」文丝娘依然低着头,轻轻问了句。 「文小姐都能让秦川转告老夫为你脱去奴籍,难道还不知老夫是谁?」 「我,我只是在衡昌县城的时候看戚公子对秦管事恭敬有加,猜测秦管事背后的人肯定身份不凡。后来到了这里,兰香不注意说了次‘相爷’我才有所猜测的。」 「文小姐聪慧,老夫正是秦继业!」 「您真的是相爷?」文丝娘一副我总算猜对的惊讶模样,天真不谙世事的样子让秦相试探的心稍微降低了些。 「那,我的奴籍?」 「放心,明日本相便让秦川去一趟教坊司和衙门,必定能将你的良籍户籍拿回来。令弟的户籍你也莫要担心,本相会一并解决,并让人立刻去查令弟的下落。」秦相面不改色地说着骗人的话。 若是两年前刚进教坊司什么都不懂的文丝娘,听到这番话后一定会喜不自胜并且深信不疑。可如今的文丝娘,纵然心中百般不屑冷笑连连,面上也是露出惊喜之色,「真的吗?那多谢相爷了。」 秦相笑而不语,端了茶喝几口,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 文丝娘迟疑了一下,「相爷可是有事?」 第70章 「文小姐可能也听说了本相一直在寻找缂丝匠人,可知为何?」 「民女不知。」文丝娘很老实地配合秦相。 「前朝鼎盛之时正是缂丝之技昌盛之时,缂丝四大家名扬天下,丝造行业空前繁荣,单单想想都让人觉着热血沸腾啊!文小姐师从梅氏一族,可曾听令师提及前人盛景。」 「倒是听师傅说过一些。」梅芸空闲时候的确说起过,文丝娘也让彩墨轩的莫彩轩找了些前朝文献。 「文小姐可曾想过重现前朝丝造业繁荣景象?」 「我?」文丝娘有些惊讶,但不否认秦相这个提议让她心中微微起了波澜。 及笄之前,她的梦想是走出京城能去看一些名山大川绘入图画当中便好,那时候以为会和万千少女一样嫁人成亲生子。可后来家逢剧变,她被迫流离失所,倒是真的离开了京城,也有幸看到了衡昌附近几处瑰丽风景。但依然有梦想,梦想着有朝一日和弟弟团聚,给爹娘报仇,将身上奴籍脱去。 如今,真的回到了京城,和武郎团聚也不会太久。给爹娘报仇的事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相信爹娘也不希望姐弟俩以卵击石,所以报仇的梦想短时间内根本无法达成。那做什么?除了目前最感兴趣的缂丝山水画中迷局,难道就再也没有别的追求了? 丝造业盛景!没想到会是秦相给了她一个当头棒喝。文献中说,丝造业最鼎盛的时候,几个缂丝家族根基深厚,在朝中影响力颇深,但也因此犯了君王忌讳惹来灭族之祸。 文丝娘没想过能够达到前朝那些家族的势力,只想将缂丝这么技艺传承下去,想让许多和缂丝一样的丝造瑰宝重现人前。当然,如果能够因为这些声名大噪,有所作为,相信师傅九泉之下也能有所安慰。 「若是有人技艺能让皇上认可,内务府丝造局便能重现人前,前朝打理丝造局的可是四品女官。」秦相又抛出个诱饵。 在前朝鼎盛时期,内务府丝造局风头不下于六部,丝造局从上到下几乎全是女官。每三年会以技艺精湛决定女官升迁,那时候除了缂丝,还有织锦、蜀绣、苏绣等各种技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单单只是想象,也叫人热血沸腾。 「可是,民女技艺有限……」文丝娘犹豫着,一副不自信的模样回应秦相,但一看就知道是已经心动的。 秦相满意地笑了,「有时候技艺并非全部,但若是技艺不够精湛也难以成事。这样吧,正好前些日子寻到一个缂丝物件,兰香说曾经是文府所有,文小姐还曾想用来临摹画作。但本相向来痴迷缂丝物件,拿来赏玩时总觉这幅缂丝画与别的画作有所不同,不如文小姐你拿去看看不同之处是何处?」 秦相这么说,文丝娘心情有些激动,好不容易死死在袖中掐掌心才控制住没有在脸上露出愤恨之色,而是十分惊讶道:「真的?我有看过那样一个缂丝物件吗?」 秦相小心翼翼拿出那副给文家招来灭顶之灾的缂丝画。 有句话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再次触碰到这幅缂丝山水画,文丝娘的心情十分复杂。差点没维持住面上的惊喜神态,借着展开细细打量的时候将心神沉浸其中,闭上眼睛细细感受比发丝还纤细的丝线是如何走向,怎么织就这幅薄如蝉翼还能暗藏玄机的山水图的。 「你看出了什么吗?」觉得文丝娘看得实在有些久,久得让人心里有些发慌,秦相忍不住问道。 连秦相这么老奸巨猾的人都忍不住露出急切之态,文丝娘觉得这两幅画藏起来的线条肯定不简单。 「这中间,好像有什么隐藏的东西。」文丝娘白皙的手指在缂丝画上划过,停在了其中一处,米分色的指甲圆润有光泽,放在深色的山水画右下角一处无比地魅惑。 然而,秦相可注意不到文丝娘的美与丑,这是他在找来的许多人中第一次听到「隐藏的东西」。顿时激动地坐不住,急走两步到文丝娘边上,「隐藏了什么?」 文丝娘的手指甲在可是背面的丝线上轻轻拨动,「按照梅氏缂丝的特点,这里……」 手指甲轻轻挑起两根纬线,秦相隐隐看到了一丝金色,双眼圆瞪,迫不及待将缂丝画给夺了过去,「本相瞧瞧!」 第71章 秦相的手隐隐发抖,学着文丝娘的样子小心翼翼拨开那层丝线,露出下面隐藏的金色图案,能够看出似乎是一个拇指大小的图章。 「这个……」秦相怎么看也觉得这图案不像是他想要知道的讯息。 文丝娘自然也看到了那个图案,心下也多了份了然:「按照梅氏缂丝的特点,每一副作品都有缂织者的独家印记。」 秦相差点没被文丝娘话里的大喘气给气出毛病来,没好气地将缂丝画重新拿给文丝娘,「你能看出来这是梅氏哪位传人的手笔?」 「这自然是能的。」文丝娘仔细辨认了下图章上的名字,道:「这位是梅氏第二十一代传人梅氏琉玥的缂织品。」 「梅琉玥?!」秦相皱眉,总觉得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曾经听到过。 看秦相若有所思的样子,文丝娘有些后悔将这个名字说出来了,按照梅芸的说法,文丝娘是梅氏缂丝的二十三代传人,也就是说,这位所谓前朝缂丝大师实际上离着现在并不算远。梅芸的缂丝技艺乃是家传,那「梅琉玥」岂不正是梅芸的亲娘,荣胤的外祖母?!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人间。 大概一百二十多年,梅氏缂丝销声匿迹,也不知道是怎么传到梅琉玥手中的。以梅芸的年纪推算,梅琉玥如果在世的话也不过是花甲之年,兴许这便是秦相想要从缂丝画中寻找到的秘密? 短短时间,秦相已经收拾好情绪,「你还能看出点什么?」 「梅氏缂丝特点便在劈线,用的丝线极细,师门的这幅作品更是将手法发挥到了极致,莽莽群山、青松翠竹纤毫毕现,此画画功亦是不凡,实乃大师之作……」 秦相并不想听文丝娘对这幅画的点评,给门口的秦川使了个眼色,道:「文小姐也知此画难得,便好好瞧瞧吧,若是发现其中有任何奇异之处,立刻让秦川报与本相知晓。」 「异常之处?嗯,我会好好看的。」 「文小姐可别又不小心弄了墨水在上头!」秦相半是警告半是玩笑地说了句。 文丝娘羞涩笑:「相爷放心,民女不会再那般无知,以为这就是一幅普通的绣品。」 秦相满意地离开,到了门口便警告秦川莫要自作主张,也让秦川赶紧将兰香给弄走,最好是不会去外面乱说的那种弄走。本来秦相是想让文丝娘熟悉一些的兰香降低文丝娘的警戒心的,谁知道兰香竟然惹得文丝娘不快,差点坏了大事。 秦相离开,文丝娘伸了个懒腰,回到寝房重新上床。制止了两个丫鬟灭灯的打算,挥手让她们退下,「我怕黑,把灯给我留着。」 两个丫鬟躬身退下,文丝娘翻身从床上起来,借着灯光挑了几根纬线,却发现挑起来的这些纬线并没有红色标记。 轻咦了一声,她又将纬线原样拉好,重新观察了一遍手里的缂丝山水画。这一看,果然看出了一点端倪,这幅缂织品的确和荣胤手里的那副是成套的,但是仔细一看却不是之前以为的那样相连的,而是相反的。不,也不叫相反,而是相悖。 怎么个相悖法?好比荣胤手中那副画绘制的是大山的阳面,那这一副绘制的便是大山的阴面,两幅画如果用背面叠在一起,那就是完整的连绵群山。 也不对啊,藏在画中的标记究竟是什么意思?荣胤的那一副缂织品只隐藏了线条没有缂织者的印记,而这一副画顺利找到了梅氏缂丝师祖的印记,却没看到隐藏的线条,又是为什么?或者说,是她找隐藏线条的方式不对? 文丝娘有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更何况这儿可没有荣胤那样盯着让她少做点的人。她在缂丝画上做了几个标记,然后从这些标记里抽丝线出来查验。 终于在天近五更的时候发现了一点稍不注意就会错过的金点。而这金点不是别的,正是此前看到的梅氏缂丝印记。将这处的丝线翻转之后,居然就成了图案上微不可见的一点,接连翻了好几根后就发现图案渐渐丰富起来,像是什么字。 听得外面有动静,文丝娘连忙拿着缂丝画缩到了被窝里,激动得难以成眠。 这一夜,同样整夜未眠的还有三条街相隔的定南侯荣胤。从宫中出来,派去凉州的探子便将探得的消息报了上来,结合梅芸讲的故事,荣胤推测出来的结论让他有些心惊肉跳。 第72章 凉州府与齐州府在前朝原本是有一条号称茶马道的商道,前朝反王信王的封地便是齐州以及齐州以北如今大部分还在大金朝下辖的三百多里地界。百余年前,前朝烽烟四起,信王揭竿起义,却遇到大金朝来犯两面受敌。 坊间有传闻说信王为了不让自己一脉断绝,送了世子和世子妃上茶马道,之后便命人挖开渭河河道,让渭河改道冲毁了茶马古道。坊间传闻和梅芸故事里的时间居然完全一致。 坊间传闻不知真假,但荣胤派出去的人以荣渊的名义找到了老里长,查到了大云朝立国之后「林员外」家户籍上的人都有哪些。户主姓林,曾经是前朝状元郎,很巧合的居然曾经与秦继业同朝为官。然而大云朝初立,秦继业都能够「另择明主」官升三级,林状元却是甘愿住在乡下。 且以老里长接了荣胤手下拿去的百两银子后偷偷地说,林状元根本就不是家主,而是在孀居的那对母女面前口称管家,只住在外院帮着打理杂事。 林状元此人想必就是梅芸口中的管家。得到这个讯息后,荣胤又让人「借」来了前朝的一些资料,着重是齐州信王这一块。 这一看,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信王世子妃梅氏!林状元因为触怒皇帝被发配齐州!这说明了什么!细思极恐! 前朝富庶,又属齐州府信王一脉为最。传说信王挖空了王朝数个金矿,得黄金数万斤,信王造反失败后不仅送走了信王世子夫妇,还将数万黄金托了心腹手下藏在了齐州府。 其实不用这些传说,荣胤也从父亲口中知道了前朝信王是真的藏了不少金银财宝。四十多年前正是各个势力争权夺利最白热化的时期。 那时候不管是大金朝还是大云朝的官兵都知道信王府富庶,双方也不知道怎么就达成了短暂的合作契约,前后夹击攻占了齐州府城,信王在齐州信王府自尽身亡,府城里半数居民或是逃亡或是被俘虏。 双方人马在齐州府几乎掘地三尺,最后只在烧毁的信王府地下发现了三处巨大的仓库,可惜三个仓库都空空如也,只能从仓库的规模和遗留在地上的痕迹知道里面曾经放置了不少值钱东西。 发现没什么搞头之后,大金朝的外族人彻底露出了残暴的嘴脸,不但拔刀杀了一同入城的大云朝官兵,还向齐州府内无辜百姓杨起了屠刀。 双方在齐州府城大战三天三夜,最后大金朝官兵因为粮草不济退出齐州府城,退回了齐州府范围内的渭河北岸。以渭河为界,与大云朝各分信王府藩地一半。 十二年前,大金朝可汗换人,和大云朝又开始了大大小小的摩擦。三年前攻占了齐州府之后幸好有老定南侯带兵驰援,不然已经越过一线天入主大云朝了。后来荣胤和太子赶往云金边关,不但守住了一线天,还重新将齐州府收入大云朝版图当中。 荣胤很大胆地假设,梅芸的父母便是信王世子和世子妃,在信王心腹「林状元」的策划和帮助下离开齐州前往凉州。途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意外,信王世子身故或者失踪,太子妃和假称「管事」的林状元带着梅芸在凉州一个偏僻的村子安家落户。 缂丝画里藏着信王府财富的下落,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世子妃和那位知情的林管家都不曾将实情告知梅芸。后来的故事梅芸已经和荣胤说过,就是那么巧合,两幅缂丝画被梅芸分别给了荣胤和戚云祺,戚云祺又转送文丝娘,从而引发了文府灾祸。 而秦相!根据梅芸留给荣胤的信可以看出,秦相在大云朝为官后曾经私底下隐姓埋名去凉州找过林状元。那时候,秦相应当是知道世子妃身份的,见林状元兴许便是打听信王府藏宝的消息。 之前,若是大云朝武将在别的地方征战,只要不是秦相一派,很少有人能够要到粮草,再不然要到的也是次等粮草。两年前荣胤和太子去齐州府的时候已经做好了自己出粮草的准备,没想到秦相却是一反常态,在他们打赢了第一场战役后送粮草极为配合,甚至还主动在圣上面前为荣胤请封。 太子和荣胤都觉得很古怪,现在想来什么是古怪,不过是秦相知道齐州府前朝信王封地上藏着一笔不可估量的财宝罢了。 第73章 荣胤心头一动,将缂丝画拿出来,借着外面朦胧的晨光打量,能够看到山脉上那一条蜿蜒曲折的线条,像是一条路线,但一条线横贯一整幅连绵山水,难道沿着这条路漫无目的找下去?而且以荣胤在渭河南北走动的经验来看,这条路贯穿了大云朝如今的齐州府以及大金朝的风沙县两地。想找,并不是那么容易! 四合院中,看到天色渐亮,文丝娘也加快了速度。别的地方她暂时没碰,就将梅氏缂丝印记处的纬线给翻了个角度。 翻转的印记在山水画上出现了三个指甲大小的圈,每个圈里有不同的线条,像是文字又像是图画。顾不上仔细研究那是什么,寝室里也没有纸笔可以记录,也不知道秦相什么时候会将缂丝画带走。万幸文丝娘学缂丝后有习惯随身带着大小不一的拨子,最细的拨子能够当绣花针使用。 她在衣裳上抽了一根深色线,不敢在别的地方留下痕迹,便在浅碧色的肚兜上将三个图样草草绣了下来。确定闲下来之后能够用纸笔原封不动拓印出来,她在马不停蹄地又将缂丝画恢复了原状。 「文小姐昨晚睡得不是很好啊?」秦相好不容易才得到缂丝画,一刻都不敢放松,果然又亲自来了四合院。 「嗯,我连夜看了下这幅缂丝画,晚上有些睡不着。」文丝娘半真半假说道。 「如何?」秦相也是想看看文丝娘有没有看出什么来,若是真有才那就利用一二,若是蠢笨如她爹便没什么必要继续活着了。 「缂织一副作品,必然要有一副原画来对照。这幅山水画缂织出来都如人亲历,想必作画之人更是其中高手。而且这幅画偏重写实,应当是什么实地的景色。如此奇伟雄壮也不知道是哪?」文丝娘当然知道不能吐露真消息,也不能在秦相面前表现得太过无能。 秦相自己没亲自去过齐州府,之前找的人也都偏向丝造,有那么两三个摸索着也在学缂丝,但对着这幅缂丝山水都说不出点什么来。直到昨日圣上寿辰,秦昶听了长公主的那一番解释后才确定缂丝画上的景致真的出自齐州府,这幅更为完整的景色图是藏宝图无疑了。 文丝娘说得没错,可同样没说出画中有什么异样。秦相对文丝娘还有戒心,便没多问,只点了点头,沉吟了一会儿过后伸手接了画,「秦川待会儿会找你说点事,我先找别人帮我看看这幅画。」 从四合院出来,秦相贴身常随便凑过来轻声道:「相爷,戚家人找上了胡大人。按照相爷您的吩咐,胡大人旁敲侧击问了戚家人,他们的确不知道梅夫人夫家是何人,梅夫人只说了缂丝手艺是家传,两幅缂丝画也是家传。」 秦相轻声问,「家传?」 当年他寻到凉州府去见林侨生,刚开始林侨生只以为他也是落魄同年,饮酒时候不小心透露了信王府巨额藏宝隐藏在一副缂丝画中,但并未透露具体寻宝方法以及缂丝画下落。后来林侨生发现了他的目的,大骂了他一顿后将他赶走,更可恨的是林侨生根本不让他见世子妃,还威胁他! 秦继业和林侨生不仅是荣胤查到的同年那么简单,两人还是同一个县城、同一个书院、同一个先生的师兄弟。不过,林侨生的天赋比秦继业要高许多,为人也更为光明正大。 林侨生是真心将秦继业当师弟看待,秦继业却是将他看做宿敌。前朝朝中争端林侨生被贬,个中便有秦继业的手段。谁曾想林侨生阴差阳错进了信王府,成为信王最信任的幕僚。不管是偷藏金银还是安顿家眷都让林侨生经手。 然而信王世子本就体弱,转移时候又惊又吓竟是死在了途中,林侨生护着世子妃母女到了凉州乡下。大云朝初定,住在凉州乡下的世子妃母女深居简出还是引得多方觊觎。为了护两人周全,林侨生不得不写信求助已经是大云朝吏部尚书的秦继业。 却不想这封信是引狼入室。秦继业正因为失了信王府财宝扼腕不已,收到林侨生的请托后不由大喜,带着秦川乔装一番便上门拜访了林侨生。并从林侨生口中得到了信王府藏宝的重要线索,只可惜想再进一步的时候被林侨生察觉,哪怕后来绑架小郡主也未能让林侨生口吐真言。 第74章 而且林侨生还从那些绑架者的身上查到了秦继业的头上,失望之余,林侨生以携带信王藏宝投靠秦继业对头来威胁。秦继业是知道林侨生本事和性格的,得宝无望也不想让别人得到,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精心策划了一起意外,成功地将世子妃和林侨生除去。 他也是打算斩草除根的,只是那时候他的对头正紧迫不放,凉州府也不是他的地盘。居然被凉州一个目光短浅小县令先下手为强,为了得到梅芸家的家当田产,先将梅芸嫁给了个粗鄙的庄稼汉。 等秦继业腾出手去找的时候,哪里还有梅芸的影子。 直到时隔多年,他在礼部侍郎文家的一个宴会上看到了一副缂丝山水画。他一眼就看出来那山水画画法是林侨生的手迹,又惊又喜下,秦继业隐晦地表示喜欢那副画。不曾想文侍郎是听不懂还是不甘愿,居然收了画只字不提。 本来秦继业是打算不动声色地将那副缂丝画拿到手,哪知道秦川自作主张,为了讨好秦相,不问缘由和来路硬生生给文侍郎安了个罪名斩首抄家,结果却什么都没找到。 时隔两年,秦相还是得到了缂丝画。文丝娘虽然还没提供什么有用的讯息,但她也是这么久以来说得最多的人。而且从文丝娘发现隐藏梅氏印记的方法看来,秦相心中也有了别样的想法,出来后就让人给梁宽和戚云祺下了帖子。 接到帖子的梁宽一阵狂喜,两年前出卖齐州知府做投名状投到了秦相门下,花了不少代价,终于升任了礼部侍郎。可这秦相门下的能人多了去,他区区一个礼部侍郎又算得了什么,这两年来他几乎就没能在秦相面前露过脸。秦相下帖子,那是要用他呀! 戚云祺一家刚到京城安顿下来,寸土寸金的京城里没办法立刻买到合适的房子,二房和三房都住到了大房府中。原本都还宽敞的戚府立时便变得逼仄,特别是三房一屋子莺莺燕燕,直将府里弄得热闹非凡。 戚云亮本就是个嘴甜的,到了京城后不住三房,反倒是每日都在戚衡阳和大夫人跟前撒娇卖好,让大房夫妻两个立刻就对他疼爱有加。戚云祺倒是争气,然而戚家二房很早便说了不会过继,戚衡阳即便是想栽培他,那也只是想在仕途上多个助力,大夫人则是因为当年想过继戚云祺不成和二房关系越来越冷。 下人都是看主子眼色行事的。这么一来,戚云祺一家三口在大房住的并不是很满意。这一切,在戚云祺收到秦相府送来的帖子那一刻变了模样。 「云祺,我让人打听了下,秦相只请了你与亲家舅爷两人,会不会有什么不妥?」得到消息的戚衡阳第一时间给戚云祺寻摸来了一个珊瑚摆件,大夫人也亲自给戚云祺送了一套贡缎袍子和一根水头上好的翡翠簪子过来。 戚云祺却是心中火热,「大伯放心,不会有什么不妥的。」 而且就算没有秦相的帖子,戚云祺也相信不久之后他能够让大房的人刮目相看。 秦相是分开见的梁宽和戚云祺。先见的梁宽,得知缂丝画上的山景的确是齐州府范围内的,还包括了渭河南岸大金朝的部分国土。正确地来说,这是前朝信王府封地阴山面几乎所有山水和城池。 「阴山面?」秦相并不是很理解这个说法。 梁宽难得能给秦相解惑,整个人兴奋得胡子发抖,「齐州府的山高林密,和渭河呈横贯交叉之态。山林连绵成线,山顶有阴阳界之说。以群山顶端为界限,此面终日不见阳光,是为阴;另一面常有阳光照射,是为阳。」 「山分阴阳,那此画可会分阴阳?」秦相低吟了声,让人带了梁宽去府中花园转悠,转身去见戚云祺。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蜜宠小绣娘》卷一 作者:慕瑶 02、《蜜宠小绣娘》卷二 作者:慕瑶 03、《蜜宠小绣娘》卷三 作者:慕瑶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