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作娘子探案录 卷三》 第1章 【正文开始】 三月二十,纪婵下了课,同小马一起往国子监外走。 到马车停放处时,蔡辰宇忽然从一辆豪华马车里走了下来。 纪婵觉得此人可能是冲着她来的,但她不想和他打交道,便加快了脚步。 「纪大人。」蔡辰宇笑着打了个招呼。 纪婵无法,只好敷衍地拱了拱手,「蔡世子时间宝贵,下官就不打扰了,告辞。」 蔡辰宇挡住她的去路,「纪大人莫急,我来是为了道歉的,已经请了司大人和左大人,请纪大人务必赏光。」 司岂和左言都请了? 纪婵想起来了,蔡辰宇的指纹还没拿到,只剩下他和任非翼,她和司岂都对其报以了极大的期望。 这应该是司岂答应的主要原因。 「司大人和左大人呢?」纪婵问道。 「他们从大理寺出发。」蔡辰宇笑着说道。 纪婵的课上得密,他二人不能每堂都来。 「那就走吧。」纪婵不能推脱,就痛快地应下了。 蔡辰宇笑道:「纪大人真是爽快人。」 纪婵懒得废话,转身上了车。 出了国子监。 纪婵对小马说道:「小马等会下车,回家陪秦蓉去吧。」 「诶。」小马应得又脆又爽,「谢谢师父。」 纪婵由林生载着去了小酒馆,一刻钟后在酒馆的大门口下了车。 蔡辰宇已经在车下候着了,「纪大人这边请。」 两人先后进了大门,沿着林荫路往里走。 蔡辰宇打量着纪婵漂亮的侧颜,说道:「纪大人,当年的事是你大表姐不对,前些日子的事依然是她的算计,今儿我替她向你道歉。」 在这个时代,夫为妻纲,蔡辰宇说这番话是绝对没有问题的,且颇有诚意。 不过,纪婵并不需要道歉。 她笑着说道:「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衙门做什么?」 蔡辰宇微微一笑,「纪大人言之有理,道歉的确于事无补。那么……纪大人想要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纪婵道:「不如……就把蔡世子与陈榕无媒苟合的消息传出去如何?毕竟,正是因为这个前因,才有了我和司大人的后果嘛。」 她满意地看着蔡辰宇变了脸色,「澄清事实才是最好的道歉,蔡世子不愿意吗?」 「我的确不愿意。」蔡辰宇大大方方地承认了,「纪大人,真相于你我来说,都是一把双刃剑,捅出来大家都疼,撕破脸皮这种事纪大人不会喜欢的。」 纪婵摇摇头。 她无所谓喜欢不喜欢,不喜欢的是司家。 一个不入流的、整日与尸首打交道的女仵作,怕什么花边新闻呢? 蔡辰宇不知她为何摇头,也不想知道。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闭嘴了。 两人默默穿过大路,进了园子。 蔡辰宇很有诚意,选了风景最好的一处宴客。 敞轩在池水中央,四面被荷花池包围着,清风徐来,水何澹澹,窗棂上淡紫色的轻纱随风起舞。 纪婵在栏杆上站定,赞道:「真是好风景呀。蔡世子眼光不俗,小酒馆极有特色。」 蔡辰宇拱了拱手,「当不得纪大人夸,不过是有点儿闲钱瞎折腾罢了,纪大人若是想来,提前打个招呼就成,这个敞轩我给你留着。」 纪婵扶在栏杆上的手「嗒嗒」敲了两下,揶揄道:「本来名声就差,若常来此处,岂不是又给陈榕机会了。蔡世子想要一箭双雕吗?」 蔡辰宇哈哈大笑,看向纪婵的眼里星光璀璨,「纪大人犀利,我自愧不如。」 司岂一进花园就看到了谈笑风生的两人,更看到了蔡辰宇看向纪婵的目光。 他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与左言对视了一眼。 左言的表情也同样是冷的,他轻哼一声,说道:「他也配。」 董大人问道:「左大人在说什么?」 汪大人白了他一眼,「董大人想知道的还不少。」 董大人嘿嘿一笑,「当然,老董我还想知道老汪你昨晚是不是被嫂子罚跪了呢,不然今儿怎么火气这么大?」 「滚滚滚。」老汪像是被竹竿捅了的马蜂窝,一下子就炸了,「老董你就是个长舌妇。」 老董见他真恼了,赶紧作揖赔不是。 一行人吵吵闹闹地到了敞轩。 「左大人,司大人,董大人,汪大人。」蔡辰宇丝毫不摆架子,挨个拱手打了招呼,「那次酒还没上,就让那事儿搅了兴致,今儿我做东,给大家伙儿赔罪。」 左言皱皱眉头,「蔡世子,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吧。」 老董和老汪的脸色比左言还难看。 蔡辰宇自知失言,赶紧岔开话题,说道:「小店请来几个新厨子,其中一个做佛跳墙是把好手。今日食材新鲜、品种齐全,诸位大人有口福了。」 第2章 他这话一出,左言的脸色似乎更差了。 老董倒还好些,笑眯眯地说道:「老董最喜欢这道菜,多谢世子爷了。」 蔡辰宇道:「董大人喜欢就好。」他看向司岂,「听说司大人又开了一处饭庄,打算做什么菜系,能透露透露吗?」 左言、老董、老汪齐齐看向司岂。 司岂挑了挑眉,道:「蔡世子消息灵通啊。」 蔡辰宇颔首笑道:「司大人乃是京城出类拔萃的人物,一举一动都有不少人关注,我知道也不稀奇。」 纪婵心里一动,酒馆跟茶馆一样,都是消息灵通之地,那么,蔡辰宇知道清风苑是柔嘉郡主的产业也不稀奇吧。 不过,此人油滑得很,怎会侠义心肠呢? 如果他有侠义心肠,又岂会连区区一个陈榕都管不住? 纪婵一边思考,一边重新走到荷花池边。 司岂跟着走了过来,问道:「今日怎样,还顺利吗?」 纪婵道:「很顺利,现在看热闹的少了,附近的几个县都派仵作来了。」 「那就好。」司岂回头看了看,「回吧,大家入座了。」 敞轩里摆的是圆桌,其他人都坐下了,只留了两把不挨着的椅子,一把在蔡辰宇身边,一把在左言身边。 左言和蔡辰宇是挨着的。 司岂与纪婵对视一眼,做了个请的手势。 于是纪婵在左言的旁边坐下了。 婢女挨个倒了酒。 纪婵打量着酒杯,发现包房不同,酒具也是不同的。 杯盘碗是一整套的,同样花色,同样质地,系官窑出产。 这样的杯子若是偷偷带走一个,只怕蔡辰宇立刻就会知道。 纪婵还在琢磨着,蔡辰宇那边已经举起了举杯。 他说道:「今儿请大家来,是为澄清关于司大人和纪大人的那段荒唐话。贱内与纪大人不睦,所以才昏了头,冒犯了两位大人。」 「一切都是我管教不严之故,今儿特摆酒宴向两位大人致歉。」 说到这里,他起了身,与司岂长揖一礼,「这杯酒敬司大人。」 司岂道:「蔡世子言重了,这件事最生气的不是我和纪大人,蔡世子,汝南侯是不是接到皇上的申斥了?」 蔡辰宇脸红了。 左言道:「世子,不是左某说你,六品朝官不是儿戏,那种话也是随便说的吗?纪大人乃是皇上钦封,你们说那话时把皇上至于何处了?」 蔡辰宇被左右夹击,脸上有些下不来了。 司岂见好就收,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过去的事就不必提了,蔡世子不必放在心上。」 蔡辰宇如蒙大赦,干了杯中酒。 婢女把两杯酒满上。 他端起酒杯,从座位上走出来,在纪婵身边站下,「纪大人,你表姐糊涂,大家都是真亲戚,切莫因此结了死仇。」 这话说得太官方了。 但纪婵该说的话已经说尽,当着老董老汪的面,她也不好托大,什么都没说,直接干了杯中酒。 重要的一个环节,就这么过去了。 老董是个喜欢热闹的人,老汪又喜欢跟他抬杠,有他二人在不怕冷场。 酒宴散席时,每个人都很尽兴。 纪婵喝得多,有些摇晃了,站起来时,左脚绊在椅子腿上,猛的一个趔趄,身子就朝左言这边倒了过去。 左言恰好离开座位。 她没扑到人,宽大的袖子却着着实实地在酒菜上扫了一遭,最后带掉了酒杯和盘子。 「咔嚓」一声,两件瓷器一起落地,摔了个四分五裂。 「抱歉,抱歉。」纪婵拱了拱手,「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蔡辰宇摆摆手,「区区杯盘而已,纪大人不必客气。」 纪婵傻乎乎地一笑,「那行吧,告辞,告辞了。」 她开始往外走。 蔡辰宇道:「纪大人不慌,我找个肩舆送你一下。」 纪婵的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不用不用,我发散发散就好了。」 纪婵摇摇晃晃地出了敞轩,左言和司岂随扈左右。 左言想扶,又不敢上手。 蔡辰宇在后面跟着,不时地提醒纪婵一句「小心」。 司岂干脆地牵住纪婵的袖子,好在她歪向左言时及时地把人拉回来。 老董和老汪不再斗嘴了,两人默契地跟在后面,欣赏着这一出大戏。 老董说道:「我说,你觉得纪大人长得俊吗?」 老汪使劲摇摇头,「真没觉得,比我老汪高一个头,不像女人。」 第3章 老董也道:「司大人是光棍儿,听说不睡通房,只怕瞅着老母猪都是亲的。他喜欢纪大人可以理解,左大人咋想的?家里的小妾不软吗,非对纪大人上赶着?」 老汪点点头,「对对堆,还有这个蔡辰宇,他这是吃肥肉吃腻了吧。」 老董竖起大拇指,「老汪,你就这话说得最对。」 …… 纪婵好不容易走到马车跟前,同其他人拱拱手,迷迷瞪瞪地爬上了马车。 车门一关,她就清醒了过来。 司岂让车夫追上纪婵,并让林生停了车,问道:「二十一,你醒了吗?」 纪婵道:「我醒着呢,罗清去取瓷片了吗?」 司岂道:「他已经候着了,所以我现在跟你回家,正好也看看胖墩儿。」 京城的垃圾是统一处理的。 五城兵马司不但要巡捕盗贼,还负责疏理街道沟渠及囚犯、火禁等事物。 这其中包括处理垃圾。 小酒馆会将无法腐烂的垃圾丢到街道上指定的一处,每天傍晚都有专人运走。 罗清只要等着伙计们把垃圾送出来就可以了。 纪婵不想司岂回自家,但那桩案子始终没有眉目,她作为一名知情者,迫切的心情不比司岂更少些。 而且,司岂为讨好胖墩儿,已经在「好吃」小饭馆预定了的两份猪蹄。 她无法拒绝,也不好拒绝。 马车在暮色笼罩的京城中穿行。 烟囱上的轻烟渐散,大街小巷上的行人稀少了。 正在踢毽子的孩子们不肯回家,依旧在胡同口笑闹着。 「胖墩儿也太笨了吧,一次踢一个,啧啧……」 「切,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不过是不擅长罢了。」 「那你擅长什么?」 「我擅长九连环。」 「那个才难呢,你吹牛!」 「对对对,我也觉着是吹牛。」 「小舅舅。」 「放心,小舅舅给你拿着呢。」 司岂和纪婵老远就听到了喧闹声,两人不约而同地叫停马车,各自下车,一起闲闲适适地走了过去。 金属碰撞的「叮铃」声从几个孩子中间传了出来。 高挑的纪祎站在小孩子们中间,笑眯眯地看着自家小外甥,稚嫩的脸上写满了骄傲。 纪婵二人在一丈开外停了下来。 司岂道:「你把胖墩儿养得很好,我小时候没他过得这般快乐。」 纪婵笑了笑,「早慧的孩子很辛苦,我想让胖墩儿快乐些。」 司岂摇摇头,「辛苦,那也不至于,没有这般快乐倒是真的。」 「呵呵……」纪婵干笑了两声。 她也觉得自己做母亲后矫情不少——她在现代时过五关斩六将,一路第一考过去,好像没有多辛苦。 两人说话的功夫,胖墩儿已经拆开了三个九连环。 孩子们沸腾了,纷纷跟胖墩儿讨教方法。 胖墩儿很有耐心,一步步教,清脆地童音从人群里传出来,在这样的黄昏里格外动听。 「姐姐,司大人。」纪祎快步过来,与二人行了礼,有些羞赧地解释道,「胖墩儿坐了小半天,吃完饭出来走动走动。」 纪婵摸了摸他的软发,「劳逸结合,你也该多出来走走,对眼睛也有好处。」 「嗯,好。」纪祎又红了脸,却没有躲开。 「娘……」胖墩儿炮弹似的冲了过来,又在距离两尺半的地方停住了,看看自己脏兮兮地小手,「好脏,嗨……」他跟司岂招了招手。 「我爹娘。」胖墩儿回过头,得意地跟其他孩子们介绍着。 几个孩子点点头,怯怯地看向纪婵司岂,没有一个敢上前打招呼的。 二人玉树临风,都穿着官袍,自带一种生人勿进的气息。 司岂笑了笑,把早就拿在手里的一个荷包递给胖墩儿,「这里面装着松子糖,洗洗手,跟小伙伴儿一起吃吧。」 「谢谢父亲。」胖墩儿笑得见牙不见眼,小鸭子似的跑了回去。 几个孩子远远地给纪婵司岂行了礼,又闹了起来。 「走吧,让他们再玩会儿,我们进去。」纪婵负着手,笑眯眯地拐进胡同里。 司岂最喜欢胖墩儿说「我爹娘」三个字,心里早已美极,却强压了下去,拍拍纪祎的肩头,「我买了红烧猪蹄,玩一会儿就回来吧。」 纪祎抿唇一笑,「谢谢司大人。」 纪婵回来晚了,家里的一干人已经吃过了。 她把猪蹄分成三份,一小份给秦蓉,一小份给孙妈妈母子,剩下的是胖墩儿、纪祎和罗清的。 第4章 大家坐在饭厅里。 「娘不吃吗?」胖墩儿吃得美滋滋,嘴边沾满了黏腻的肉汁。 纪婵道:「娘吃完饭回来的。」 「哈,哈,哈。」胖墩儿举着猪蹄大笑三声,「那我今天可以吃个够啦。」 司岂眼巴巴地看着胖墩儿,希望他也让他这个老父亲一下。 胖墩儿吃得认真,直到一大块肉下了肚,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还有个人在专心致志地看着他。 他眨了眨眼,狐疑地问道:「娘都不抢了,父亲还要抢吗?」 胖墩儿把装肉的碗往怀里抱了抱,「罗清哥哥那里有。」 纪婵忍住笑,说道:「你晚上不能吃太多肉。再说了,猪蹄是你父亲特地给你买的,借花献佛也是应该的嘛。」 胖墩儿噘了嘴。 视线在碗里转了转,落在一块没什么肉的骨头上……他可能觉得真给骨头的话有点过分,还是举起了手里已经吃掉一半的猪脚尖,笑嘻嘻地说道:「这个给你?」 这是一个考验。 胖墩儿在家里吃饭时,经常把他吃一半的好吃的分给纪婵,纪婵从不嫌弃,通通吃光。而在司家,他吃剩下的东西都被下人分吃了,祖母看都不看一眼。 司岂心花怒放,直接张开了嘴。 胖墩儿满意地点点头,把猪脚尖放进了自己嘴里。 纪婵姐弟忍俊不禁,双双别开脸。 司岂又好气又好笑,大手在胖墩儿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 胖墩儿也不生气,拿起一块新的,「这个给你。」 「这还差不多。」司岂满意地张嘴接了过来,吃得格外香甜。 …… 用完猪蹄,天彻底黑了。 三只儿臂粗的蜡烛把正堂照得如同白昼。 司岂亲自动手,把石墨捣成粉,再用小菜板擀细。 胖墩儿跪坐在他身边,一边看他干活,一边问正在缝衣裳的纪婵,「娘,为什么这样的粉末可以显现出指印呢?」 纪婵道:「娘先不回答你,你仔细想想。」 胖墩儿喜欢思考,登时来了精神,「好,我想想。」 他的小手再椅子扶手上按了几下,发现每一下都觉得有些粘,遂嘟囔道:「这是为什么呢?」 他把两只小手合在一起,蹭了蹭。 胖墩儿胖,火力也壮,爱出汗,小手经常是湿乎乎的。 「娘,我知道了,因为手上有汗。」 司岂点点头,他比孩子多一个答案:手上还有油脂。 纪婵放下缝衣针,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对的,但还有一样东西你没说出来,再想想?」 她在他的鼻尖上点了点。 胖墩儿反应极快,立刻想到了,「我知道了,还有油。」 他曾经问过纪婵,为什么要用澡豆洗脸,纪婵告诉过他,鼻子周边的区域最爱出油。 司岂竖起大拇指,凑过来,在另一边脸上亲了一下。 胖墩儿先看看纪婵,又看看司岂,小手捂住脸颊,「嘿嘿」笑了起来。 纪婵若有所思,目光看向司岂。 司岂也在定定地看着她。 纪婵耸了耸肩,说道:「差不多了吧,那枚指印你记住了吗?」 司岂心里一沉,随即自嘲地笑了笑,换了一种心态——纪婵说的是对的,她不适合生活在司家,他应该尊重她。 …… 杯子碎成六片。 司岂用手帕垫着瓷片大概拼凑了一下,就是他们用的那种杯子,其中两片的形状与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他毛笔蘸了石墨粉。 胖墩儿光脚站到茶几上,拿着另一只毛笔也蘸了石墨粉。 「均匀的撒一层即可。」司岂给儿子介绍经验。 父子俩「嗒嗒嗒」地敲着笔杆子,一个专注无比,一个无比专注。 一大一小头碰头,光看脸的轮廓就知道是亲父子。 纪婵觉得好笑,又觉得有些酸楚,但想想司家,柔软的心又坚硬了起来。 「好了。」胖墩儿宣布。 他拿起司岂的茶杯,观察了一下手指的位置,指着一个瓷片说道:「这四只指印是一个人的,这两个零星的是捡起瓷片的人的,父亲,大拇指指印在你那里吧?」 纪婵放下胖墩儿的小衣裳,也凑了过来,「胖墩儿说的没错,零星的两个指印单薄,应该是婢女的。」 她问司岂,「司大人还记得剑柄上的指印吗?」 司岂拧着眉,仔细端详着他手里的一片瓷片——上面的指印有些凌乱,但其中一个大的指印比较清晰。 第5章 他摇了摇头,随后从衣襟里取出一张纸笺。 纪婵看过来,纸上画的便是剑柄上的那枚指纹。 她说道:「看来凶手不是蔡辰宇。」 司岂没有说话。 他在下午时得到确切消息,柔嘉郡主被刺时任非翼不在京城。 而且,蔡辰宇的车夫是个老人家,身边的小厮又是个小孩子,二者都不大可能是连环杀人案的凶手。 也就说,这个案子的线索,再次断了个彻底。 胖墩儿在他眉头上摸了一把,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声,说道:「失败乃成功之母,父亲继续努力。」 说完,他站起来,挂到纪婵脖子上,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娘不是说没有完美的犯罪吗,放心,凶手总会露出狐狸尾巴的。」 纪婵苦笑。 四个月的时间,算上没挺过来的钱起升的小厮,已经死四个人了,这话现在说出来就是打脸的。 她把胖墩儿放到地上,说道:「已经很晚了,去洗脸刷牙吧。」 「好。」胖墩儿自己去净房了。 「检测指印的方法传授下去后,我们想抓到凶手就更难了。」纪婵不无遗憾地说道。 「是啊。」司岂坐直了身子,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纪婵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他深陷的眼窝上。 他的睫毛不太长,但又密又卷翘,卧蚕有些发黑,昨夜显然没睡好觉。 司岂揉了揉太阳穴,又道:「就算要求各衙门保密,这个密也是保不住的,没办法了,我们总不能因噎废食吧。」 纪婵沉默片刻,问道:「朱子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目标?」 司岂疲惫地摇了摇头,「应该不会。」 纪婵道:「不是说朱子英可能和王氏合谋杀了常大人的女儿吗?现在又闹出王氏谋害嫡长的事情来,他的罪孽应该比钱起升大多了吧。」 司岂摆了摆手。 流言归流言,当年的事常大人追究过了,并没有发现异样,而且维哥儿的事朱子英并不知情。 另外,据司岂所知,朱子英为人偏激,朋友不多,极少留在外面。 魏国公府面积大,人多,不容易下手。 以凶手的谨慎,闯进府里杀人的可能性不大。 事实证明,司岂的分析是对的。 春天过去,又进了伏天,朱子英始终活得好好的。 一伏快要过半时,鲁东的部分地区暴雨不断,洪涝灾害极为严重。 朝廷的钱粮源源不断地运往灾区。 各个衙门的工作重心都在救灾上,忙得团团转。 大理寺倒显得清闲不少,每每按时上下衙门。 这日要下衙的时候,京城突然下起大雨。 纪婵负手站在廊下,看着瓢泼一般的暴雨,说道:「今儿运气不好,这般大的雨就算有伞,到车上也一样淋湿了。」 小马替纪婵撑开油伞,说道:「湿就湿吧,反正也不冷。」 纪婵点点头,迈步走进了雨里,同小马一起朝前衙走去。 才走几步,就听前面有人隔着雨幕喊了一声「纪大人」。 「莫公公?」纪婵停住脚步。 这个时候莫公公来大理寺肯定有要紧事。 来人果然是莫公公,他撑着一把破了的油伞跑过来,鞋子灌了水,下半身湿了大片,形容颇为狼狈。 纪婵又往前迎了两步,拱手道:「莫公公有事?」 莫公公道:「纪大人,司大人在吧,请随杂家去司大人的书房。」 于是小马回纪婵书房等候。 纪婵同莫公公去了司岂书房。 司岂还在伏案办公,见他们二人同来,不免有些诧异,站起身,问道:「莫公公这是……」 莫公公从怀里取出一个镶金嵌银的小木匣。 司岂面色一沉,一掀衣摆跪了下去。 纪婵不明所以,但既然司岂跪了,她也不得不跪。 「杂家传皇上密旨,请司大人纪大人接旨。」莫公公用双手把木匣放到司岂手上。 司岂接了旨,打开木匣,取出一张黄色的绢布,看过后递给纪婵。 莫公公道:「皇上说,此行会有风险,二位大人最好隐匿行藏。」 司岂道:「这桩案子我一个人就可以了,莫公公,我现在跟你进宫一趟。」 且不说大风大雨,单说靖王在鲁东经营多年,此番死的又是朝廷命官,这一趟就极不好走。 他不想纪婵一同涉险。 纪婵道:「司大人万万不可,食君俸禄为君分忧,这是为臣子的本分,我愿与你一同前往。」 第6章 莫公公赞许地点了点头,「事关重大,司大人放心,皇上会让暗卫随行。」 司岂无话可说了——再说就是恃宠生骄。 送走莫公公,司岂把鲁东的局势给纪婵讲了讲。 靖王的外家在鲁东,鲁东是靖王的根基所在。 巡抚是皇上的人,按说可以节制三司。 但鲁东的三司(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都是靖王的人。 巡抚被多方掣肘,鲁东的事情从来都不好办。 此番洪涝灾害严重,泰清帝一直很头疼。 他一方面怕鲁东故意制造流民,引起朝廷动荡,不敢不立刻送银送粮。 另一方面又怕靖王从中捞取好处,积聚力量,行谋逆之事。 随州知州的死越不正常,就越说明事情越大。 司岂若非非常担心,不会拼着抗旨也要将纪婵留下。 纪婵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复杂——她不过是个仵作,竟跟谋逆这样的大事扯上了关系。 她沉默良久,到底说道:「已然如此,害怕也没有用,不如商量一下明日的行程吧。」 司岂佩服地拱了拱手,「拿得起放得下,真巾帼英雄也。」 纪婵笑道:「英雄谈不上,尽量不做狗熊吧。」 司岂道:「放心,一切有我。」 两人计议一番,司岂同纪婵一同回了纪家。 胖墩儿的身份早就曝了光,纪婵不能把他留给几个妇人。 她让司岂带纪祎和胖墩儿回司家,由首辅大人一并照看,以免出什么岔子。 晚饭后,纪婵宣布了自己要出远门的消息。 她撒了个谎,说自己要去束州。 「束州,那不是西北吗?听说要走多半个月呢!」纪祎睁大了眼睛。 胖墩儿问道:「那儿死人了吗?」 纪婵道:「有桩案子,需要我跟司大人一起走一趟。」 纪祎「哦」了一声,看看连连点头的司岂,心里稍稍安定了些。 胖墩儿蹭到纪婵的腿窝里,搂住她的腰,道:「娘,我也想去。」 纪婵道:「路太远,太阳也大,很容易中暑,等下次去乾州或者秦州等地,娘再带你去吧。」 司岂也道:「你娘说的极是,去乾州和秦州可以吃海鲜,吹海风,在海里游泳,比去束州好玩多了。」 「哟吼!」胖墩儿欢呼一声,「好,那我就等着去乾州吧。」 纪婵笑着摇摇头,这小子就是个吃货,一听说有好吃的,立刻就能把娘忘了。 她给两个孩子收拾了衣物,又把银钱交给司岂,让他代为保管。 送胖墩儿出门时,小家伙就没那么洒脱了,抱着纪婵狠狠哭了一鼻子,这才跟抹着眼泪的纪祎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车。 因为秦蓉怀孕,纪婵不想带小马,但小马坚守徒弟的本分,一定要跟。 纪婵无法,只好先取道吉安镇,把秦蓉送回娘家,再同司岂汇合,一起上了通往南方的官道。 京城附近都是雨,官道极泥泞。 尸体不等人,若想以最快速度抵达随州,坐马车是不成的了。 因而,还没出襄县地界,纪婵就把林生和马车打发回去,改骑马了。 一行七人分成两拨,老郑带着两个捕头走在前面,打点饮食住宿。 司岂纪婵四人跟在后面。 一路逢山过山,遇水涉水,顺顺利利走了七天——大约八百里地。 进入障山县境内后,七人重新聚拢到一起。 「这雨到底什么时候能停呢,还没完没了了。」小马抱怨道。 老郑道:「咱们马上进入障山地界,下雨其实是个好事儿。」 障山县,顾名思义,县里有山名曰障山。 山在县城北界,海拔不算高,但占地广,植被茂密。 此山在历朝历代都是有名的贼山。承平时尚好,一旦有了天灾人祸,立刻就有不法之徒占领此处,为祸四方,谋财害命。 几人一路行来,遇到过好几拨遭遇了抢劫的商旅,死人的死人,破财的破财,极少有幸免的。 小马吐吐舌头,不说话了。 纪婵道:「风小了,雨也不大,风暴马上就过去了。」 捕头刘铁生抹了把扑在脸上的雨水,问道:「纪大人这个说法有依据吗?」 纪婵笑了笑,「大概还是有些依据的吧。」 虽说没有天气预报,但她依然也可以猜出,这种大范围的降雨是热带风暴导致的,现在风力减弱,雨水变小,说明风暴已经远离大陆,或者进入尾声了。 至于未来还有没有新的风暴,老天爷能晴朗多久,她就不得而知了。 第7章 小马笑了,露出一口白牙,「那可太好了,天再不晴,你徒弟都没换洗衣裳了。」 老郑道:「若果然如此,我们还得加快些脚程。」 司岂道:「老郑莫急,马上就要进山了,路滑坡陡,快不快不要紧,安全第一,大家多警惕些。」 纪婵看了眼前路。 尽管烟雨弥漫,能见度不高,但障山的入口已经隐约可见。 摒除风雨声,似乎还有马匹的嘶鸣声隐隐传来。 她把手按在腰刀上,目光不自觉地看向司岂。 司岂朝她点点头,扬声道:「大家都小心。」 「是。」老郑等人说道。 小马瑟缩一下,犹豫片刻,一磕马肚子,带着马跑到纪婵身侧,把腰刀拔了出来,安慰道:「师父,不怕。」 纪婵心中感动,却不忍他涉险,说道:「师父没事,你退后,跟在我后面就好。」 小马没退。 他是纯爷们,连师父都保护不了,还叫男人吗? 一行人趟过两道浅溪,总算到了山前。 山口处等着二十左右人,八辆车,其中五辆是拉货骡子车,三辆是大户人家出行的车队,还有七八个骑马的年轻人,像是三辆马车的主人带来的随扈。 纪婵等人出现时,那些人吓得不轻。 一个穿着蓑衣的中年男人把斗笠往上推了推,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战战兢兢地说道:「诸位好汉,这这这这是要往何处去呀。」 老郑答道:「咱们去喆城,你们呢,怎么还不走?」遇到这么多人,他心里着实松了口气。 中年男人听他一口官话,眼里终于有了喜意,「爷们儿,咱们也是去喆城的,正好一路,搭个伴儿吧。」 「是啊是啊,咱们也去喆城,一起走安全些。」又一个长随打扮的年轻人开了口。 「走走走,上车的上车,上马的上马,进山了。」有人立刻吆喝起来。 大家伙儿立刻行动起来。 豪华马车的车窗悄悄开了一道缝,露出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 纪婵正在观察即将同行之人,不期然与这双眼睛对了个正着。 那双眼睛眨了眨,缩回去了,不一会儿又出现在车窗前,但视线转向了司岂。 司岂在纪婵身边,低声说道:「如果只是咱们倒也罢了,带上这些人只怕要出事。」 纪婵深以为然。 小马闻言又握紧了刀把,说道:「三爷言之有理。」 出发前司岂交代过,有陌生人时谁都不准叫官职。 山路前半段可以骑行,大约一刻钟后,前面出现一个四十多度角的陡坡。 土多,石少,极不好走。 于是,牵马的牵马,下车的下车,随扈们还要帮忙推着几辆货车。 豪华马车里下来主仆二人。 姑娘便是那双眼睛的主人,十五六岁的样子,甚是漂亮。 小丫鬟有些圆润,但手脚麻利,话也密,一看就是个能干泼辣的。 主仆俩手牵着手,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 姑娘的目光往司岂脸上飘了好几次,偶尔还「咯咯咯」地笑上几声,声音不大,但清脆好听,着实很挠男人的小心心。 司岂的油衣灰扑扑的,可他身材高,气场强,脸白如玉,深目高鼻,原本极高的颜值在他们这些良莠不齐之人的陪衬下变得更加突出了。 纪婵就在主仆二人身后,见此情形不由笑了笑,提醒道:「观景不走路,走路不观景,脚下危险,姑娘们可要仔细了。」 那丫鬟听她说得乱七八糟,回头怼了一句,「谁观景了?登徒子,要你管。」 「诶唷!」她话音将落,那姑娘脚下一滑,人和伞一起朝地上招呼过去。 小姑娘的反应倒也不慢,立刻扔了伞,两手拄在地上,人没摔到,但脚下打滑并未停止,又往下滑了两尺,眼看着就要撞上纪婵了…… 司岂一个弓步上前,抓住了那姑娘的袖子,将人稳住了。 小姑娘原本吓得面色苍白,此刻却又有了一丝惊喜。 她被丫鬟扶起来,藏起脏兮兮的手,弯着一对大眼睛对司岂说道:「多谢公子搭救之恩。」 纪婵笑眯眯地看着司岂,心道,司大人,桃花来啦,快接招吧。 司岂退了回去,冷淡地说道:「坡陡路滑,还请姑娘谨慎些,砸到我兄弟就不好了。」 小姑娘怔住了,苍白的脸变得通红。 丫鬟怒了,「我家姑娘如何还轮不到你这等粗人教训,姑娘我们走。」 她扶着姑娘快走了两步。 纪婵没想到司岂跟陌生美女打交道是这个样子的——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第8章 「你也小心些,这段过去就好了。」司岂柔声嘱咐了一句。 「……哦。」纪婵有些飘,同时又觉得心里负担更重了。 两人肩并肩地结束这段山路,接下来就是一段颇为平缓的s型的下坡路了。 此地是高处,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茂密的树林,山鸟不时地从林中飞起,怪叫着冲上天空。 司岂拔出长剑,目光森然地看着西侧树林,说道:「有情况,警戒!」 七八年轻护卫动作起来,拔出长刀,站成一列。 小丫鬟反应不慢,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姑娘,搬下车凳,同那姑娘一起钻了马车。 司岂对纪婵说道:「你也上车,这里用不着你。」 纪婵摇摇头,「不能上车,山路崎岖,一旦马匹受惊,只怕还不如站在这里迎敌。你放心,我能照顾好自己。」 司岂道:「等会儿可是要杀人的。」 纪婵故作轻松,说道:「放心,我见过的死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 她抽出长刀,熟练地挽了个刀花,「来了,都小心些,小马不用管我,我比你强。」 「啊?」小马有些茫然,他知道纪婵一直坚持锻炼,但没见过她的身手。 司岂定定神,把老郑和两个捕头招过来,扬声道:「别慌,大家一定要小心应对。」 几句话的功夫,林子里陆续钻出来几十号人,放眼过去都是青壮年。 纪婵心里一沉。 司岂也道:「有古怪。」 老郑小声道:「大人,那些长刀应该是统一打造的军器。」 纪婵想,这些人很可能是冲着他们来的。 伴君如伴虎,这一趟果然凶险。 司岂大声道:「你们还不退走?」 退走?! 中年男人和姑娘的随从如梦初醒,赶紧让车马掉头,往来路去了。 纪婵钦佩地看了司岂一眼——不为保住自己的性命而连累无辜,还真是好样的! 「不要慌,都跟着我,大家互相照应。」司岂往前迎了两步。 「哈哈哈,想走,没那么容易!」前面一个黑铁塔似的汉子大声笑道。 「被人断了后路啦,走不了啦!」那中年人哆哆嗦嗦折回来了,小跑着奔向司岂,哭着说道,「大爷救命啊。」 刘铁生挥着长刀把他逼退,骂道:「哭什么哭,再哭死个球的了!都给老子把刀操起来,跟他们干!」 司岂道:「与其喊我救命,你不如问问他们,给货是不是放你一条生路。」 中年人心疼地看着几车货,哭道:「那是鄙人一多半的身家性命,就这么交出去,鄙人一样活不了啊。」 司岂懒得理他,看看后面上来的几十号山贼,问那汉子,「好汉,我有钱,买命可以吗?」 「哈哈哈……」黑铁塔大笑,对身边的同伴说道:「看见没,这就是一孬种!」 有人叫道:「不好意思,咱们兄弟先要命,后要钱。」 「诸位,还有什么遗言没有?趁着脑袋还在脖子上顶着,赶紧多说两句,虽说说了也没卵用,但好歹弄出个响动嘛。」 「哈哈哈哈……」 一众山贼笑了起来。 「呜呜呜……」小姑娘和婢女们大哭起来。 后面有山贼喊道:「大哥,这还有几个娘们儿呐!」 黑铁塔叉着腰,笑道:「那正好,带回去让兄弟们乐呵乐呵。」 车里的哭声更大了。 纪婵心头火起,捏紧了匕首,说道:「拼着一死也要多杀几个。」 小马摇摇头,劝道:「师父不可。胖墩儿还在家里盼着你呢。这里山高林密,只要钻了林子,咱们就能有一多半活命的机会。」 想起胖墩儿,纪婵心头一紧,改口道:「你说得对,咱见机行事,都先顾好自己。」 「杀,都给我杀了。」黑铁塔刀一扬就下了令。 司岂也道:「下车,都进林子!」 他此话一出,人们如梦初醒,马车门被「啪啪」推开,几个婢女提着裙子就往林子里跑。 中年人和几个车夫也是如此。 几个年轻随扈还是没慌,朝司岂靠过来,与司岂对了下眼色。 纪婵看得清楚,知道这可能是泰清帝派来的暗卫,心里顿时安稳了几分。 黑铁塔快速地逼近了,「在障山进了林子,一辈子都甭想出去。逃吧,尽管逃,老子少造一些杀孽也没啥不好。」 他声音极大,声音在山谷中盘旋回荡,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已经钻进林子里的脚步慢了下来。 小姑娘回望着司岂,湿漉漉的眼神让人保护欲陡升。 第9章 然而,司岂并没回头。 纪婵扫了她一眼,又面无表情地看向山贼。 山贼们已经冲到了,同前面的几个随扈短兵相接,一个照面间就死了好几个。 杂草红了,被雨水冲刷后又绿了,只余一股浓郁的血腥气飘荡在空气中。 「点子太硬,兄弟们小心!」山贼们迅速退了几丈,一起看向黑铁塔。 黑铁塔提着一柄长刀上了前,瞧见倒在沟里的四五个山贼,脸色大变,喝道:「小心什么小心,大家一起上,乱刀剁了他们,给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报仇!」 「报仇!」 山贼们散开,呈扇形逼上来。 纪婵拉着小马的袖子,说道:「等下别跑散了,甭听他吓唬咱们,就算进了林子,我也一样能带你们逃出去。」 她说这话的声音很大,不但阻止了小马,也稳住了其他人。 那些旅人果然又慢了下来,各自找灌木藏起来。 山贼们强横,但也怕死,二十几个年轻男子冲在前面,虎视眈眈地看着司岂等人,脚下来回移动着,却没人敢冒然上来。 这时候,不远处有脚步声大作,又传来了喊杀声,「杀呀!」 黑铁塔吓了一跳,喝道:「什么人。」 有人回道:「是官兵是官兵,官兵来了!」 「艹!」黑铁塔怒骂一句,手中钢刀一晃,「撤,快撤!」 司岂大步向前,笑道:「想撤也没那么容易,杀,一个不留。」 纪婵也要追上去。 司岂忽然停下了,「你听话,和小马留在这里,别让我分心。」说完,他同老郑、罗清他们追了上去。 官兵从他们的来路下了山梁,与山贼短兵相接,铿锵的金属敲击声让人心里发麻。 冷兵器的战争比热兵器更为惨烈。 纪婵说的光棍,心里其实是很怕的——毕竟她只解剖过死人,就连她在襄县卖的猪肉也都是请人杀的。 「师父。」小马陪在她身旁,白着脸,勉强做出镇定的样子,「司大人竟然敢杀人。」 司岂与老郑等人互相照应,紧追在山贼后面,砍倒了好几个。 「啊!」纪婵身后有女子叫了一声。 紧接着,一个男子喝道:「你们敢!这可是知府大人的千金。」 纪婵心中一跳,回过头,只见那个中年男子举着一把匕首,和其他五个车夫一起,一步步朝那姑娘逼了过去。 「姑娘快跑!」 关键时刻,小丫鬟还是胆大能干的那个,她抓着那姑娘的袖子转身就跑。 其他几个下人也追了上去。 纪婵一弯腰,从脚下抠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劈手就朝那中年男子砸了过去。 小马受到启发,也捡起一块砸向另一个人。 二人的准头都不好。 小马的石头只擦到那人的胳膊边缘。 纪婵稍好些,砸到中年男子的肩膀上了。 中年男子吃痛,回头看了纪婵一下,骂了一句什么,继续追那姑娘。 纪婵来不及细想什么,大步追了上去。 「师父。」小马又跟上了。 两人很快就遭遇了第一个车夫。 车夫一刀劈将过来,骂道:「都少他娘的多管闲事!」 纪婵向右弓步,身子一伏避过长刀,随即跃起就是一个前踢…… 那人没想到纪婵如此迅捷,被踢了个正着,向一侧倒了下去。 小马正好杀到,一刀划过去,割在那人的右手掌上,开了好大一个口子。 那人疼得长嚎一声,扔下刀,捂着手就跑。 「老张受伤了,拦住他们。」中年男子喊了一声,另一个车夫立刻补了上来。 纪婵和小马弄残一个,信心大增。 两人默契十足,一个吸引火力,另一个借机伤人,效率极高,很快又伤了两人。 照顾小姑娘的长随是个机灵的,见纪婵小马实力不弱,便不再跑远,就着林子里的复杂环境,小心翼翼地与之周旋着。 中年男人不是高手,只要纪婵的目标是他,他就必须让剩下的两个车夫过来支援他。 这两个车夫是练家子,不但孔武有力,下盘也甚是灵活。 二对二。 纪婵没有任何胜算,两次险些被对方劈中。 她紧张得出了一身汗,「小马别恋战,快跑。」 两个姑娘的命是命,小马的命也是命。 他只是他的徒弟,跟大理寺一文钱关系都没有,没有义务救人。 「师父不走,我也不走!」小马捂着胳膊,他已经被划了一刀,鲜血淋漓。 第10章 纪婵怒道:「你不听话,回去后我就让你滚……」 「叮!」 纪婵一矮身子,对方的长刀从她头上劈过,割掉一大绺长发,最后被银簪挡住了。 「师父!」小马吓得大叫一声,脚下一空,摔到了地上。 「你他娘的去死吧。」 与他对阵的车夫一刀劈了下来…… 纪婵扭头瞧见,登时五内俱焚。 「当!」又是一声金属的嗡鸣。 车夫的长刀被一块大石块击中,刀子偏离目标,落到距离小马脑袋不到三寸的草地上,溅起一片泥土。 两名随扈杀到了! 他们一人架住一个车夫。 纪婵立刻向不远处奔了过去。 司岂追上来,斥道:「为什么逞能?快回去!」 纪婵道:「少说废话,救人要紧。」 司岂冷哼一声,脚下又快两分,超过了纪婵。 「你别过来!」 「我爹可是知府大人!」 「对对对,我们是知府家的,你不能杀我们。」 小姑娘的长随是个有血性的,拿着一段枯枝,同两个车夫一起,护在小姑娘身前。 他指着司岂来的方向,说道:「有人来救我们了,你还不赶紧逃?」 中年男人本以为来人是他的两个手下,但谨慎起见,还是回头看了看,见是司岂和纪婵,面色大变,立刻向森林深处逃了过去。 纪婵抬手就把匕首掷了出去。 只听「咄」的一声,匕首砸在一棵粗壮的松树上,落到了草丛里。 司岂如法炮制,飞出手里的长刀,直接命中中年男人的后腿…… 两个随扈赶上去,将人擒了起来。 小姑娘的长随朝纪婵打了一躬,「多谢侠士仗义相助,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纪婵正要说两句客气话,就听小姑娘开了口,「多谢公子,呜呜呜……我好害怕,呜呜……」 纪婵笑了笑,转身就走。 小姑娘谢谁都没有关系,她救人不过是本着良心罢了——而且还是在保住自己人性命的前提下,实在没什么好谢的。 司岂冷冰冰地说道:「你该谢的不是我。」 他快步跟上纪婵,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那姑娘。 小马皮肉伤,没伤到要害。 纪婵亲自给他上了金疮药,用纱布包扎起来,又找来一件新油衣给他穿,以免伤口沾水后感染。 官兵是清河卫所的,领兵的是一名千户。 司岂审完黑铁塔和中年男人两拨人马,由千户把犯人押走,再由皇上派来的钦差押解回京。 也就说,目前的一切都在泰清帝和首辅大人的预料之中。 小姑娘并非是知府女儿,而是死去的随州知州赵宏远的女儿,名叫赵思月。 四月初,赵思月来清河外祖母家探亲,前日接到其母病重、父亲忙于水患,家中无人主事的消息,便急忙忙冒雨返回。 中年男人是随州同知刘维的亲随,此行目的是阻止小姑娘回鲁东。 至于为什么阻止,他只是个服从命令的下人,完全不了解内情。 他原本想在进入障山前解决此事,然而赵思月不知从哪儿雇到了那些随扈,始终无从下手,就拖到了这个时间点上。 黑铁塔等人是鲁东都指挥使的亲随,这些人目的明确,正是为了司岂而来。 一行七人,经历了一场血与雨的洗礼,在去路上又沉寂了几分。 晚上,一行人进入障山县。 为安全考虑,一行人分三批进城,暗卫们重新隐匿,纪婵司岂等人则带着赵姑娘在城南的一家小客栈住了下来。 县城地势高,降雨对其影响不太大,小城里井然有序。 一行人包了个小院。 纪婵和赵姑娘住西次间。 司岂带小马、罗清住东次间。 「你是女子?」赵思月进屋后,不忙着洗漱,而是在官帽椅上坐下了,狐疑地看着纪婵。 「你是知府千金?」纪婵反问。 赵思月脸红了,说道:「当然不是,那是为吓住坏人撒的谎,权宜之计罢了。」 「哦……我穿男装是为了行事方便。」纪婵在梳妆台前坐下,对着镜子里一头乱发的某人耸了耸肩。 「你和司公子什么关系?」赵思月又拿出千金小姐的咄咄派头了。 纪婵卸下网巾,从抽屉里找到剪子,把剩下的一半长发也剪了,于是镜子里就多了一个长着羊毛卷的姑娘。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居然都剪了,难道要当姑子不成。」赵思月不客气地咕哝一句。 第11章 「我的头发是救你时被砍断的。」纪婵面无表情地告诉她一个事实。 赵思月不吭声了。 一个被惯坏了的小姑娘罢了,纪婵不想跟她一般见识,专心致志地把头发剪齐。 然后洗了个热水澡…… 纪婵梳了个丸子头,穿好衣裳打算去找小马,看看他的伤势——如果有条件还是该缝一缝,长得也能快些。 她出去时,司岂正好从东次间出来。 「你……这……」司岂被纪婵的头发吓得脚下一顿,说话都不利索了。 这一路,纪婵的头发始终是用网巾罩着的,乱是乱,但不短,现在她梳着类似小孩子的垂髫,着实太过另类了。 「三爷,在下返老还童了,怎样,这发型还行吧?」纪婵满意地看着因着惊讶而失去了镇定的司岂。 他才二十五,却总摆出一副四平八稳的样子,老干部似的,还是这样鲜活有趣些。 纪婵套着一件藏蓝色道袍,衬得皮肤雪白,垂下来毛茸茸的发盖住两边脸颊,脸变小,就越发显得眼睛大了,如果不是个头太高,绝对是只萌到极点的小动物。 司岂的心像被纪婵的头发弄乱了,说不出来是个什么滋味。 「嗯……咳咳。」他勉强自己别开视线,在椅子上坐下,说道:「你下次绝不能那般冒失了,倘若当真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跟胖墩儿和纪祎交代?」 他也无法对自己交代。若不是他,她不会到京城,也不会到大理寺,更不会出现在这里。 纪婵若出了事,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纪婵也有过后怕,但她是干法医的,心理素质比一般人强多了。 再说了,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揪着不放不是她的风格。 「好,下次都听你的。」她在司岂对面坐下,翘起修长的腿,换了话题,「听说障山县的臭豆腐很出名。」 司岂皱了眉头,他以前来过鲁东,记忆中的味道实在不敢恭维,遂委婉地说道:「估计老郑他们已经定好了饭菜。」 纪婵的视线落在司岂可以夹死苍蝇的眉头上,嘴角又翘了起来,「没关系,吃完饭,我带小马出去吃。」 「吃什么,师父。」小马梳洗完了,抱着一堆脏衣服走了出来。 「臭豆腐。」纪婵又问道,「你伤口怎么样,有没有弄湿了?」 「没湿没湿。」小马顿时苦了脸,脚下抹油,小跑着出了门,「师父,我去找个婆子把我的衣裳洗了哈,我受了伤,吃不了什么臭豆腐。」 纪婵哈哈大笑起来。 司岂宠溺地看着她,也笑了。 「司公子。」赵思月也出来了,与司岂福了福,在纪婵身边的座位坐下了。 她穿了一席浅粉色的纱衣,脸上画了淡妆,眉若柳叶,眼若星辰,青春四射的样子,确实很美。 纪婵擅长画画,向来喜爱美色,竟一时没舍得挪开眼睛,托着腮喃喃道:「赵姑娘还真是美人呢。」 她虽然也不差,但毕竟是孩子娘了,妥妥的中年人,只看一双眸子,就能看出年龄差来。 司岂敛了笑意,颔首道:「赵姑娘。」他站起身,与纪婵说道,「我去前面看看。」 「诶?我也去我也去。」纪婵后知后觉,她跟赵思月没什么好聊的。 她是仵作,通知死者家属进行解剖比较在行,但对怎样陪死者家属说话完全不在行。 晚饭是在客栈对面的家常菜吃的。 赵思月规矩不错,秉持了「食不言」的规矩,全程用一种俯视的目光看着男子一般豪爽的纪婵。 纪婵无动于衷,大口吃完饭菜,对已经放下筷子的小马说道:「走吧,陪师父出去走走。」 小马跟她学验尸,对臭味很敏感,一想到臭味就想吐,闻言连连摆手道:「师父还是饶了徒儿吧,万一万一……我那个了,怪扫兴的。」 司岂道:「不要难为他,我陪你去。」 小马赶紧长揖一礼,「多谢三爷救命之恩。」 众人哈哈大笑。 纪婵笑着点了点他,「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她带上斗笠,负着手往门口走,「三爷还是好好吃饭吧,我自己去就好。」 司岂笑了笑,按下罗清,起身跟了上去。 赵思月还剩大半碗的米饭,她看看饭菜,又看看司岂,到底起了身。 于是另一张桌上的丫鬟和妈妈们也坐不住了。 纪婵像条长长的草梗,提着一大串蚂蚱出了门。 雨停了,天边有晚霞。 被连日的雨挡在家里的人们出来散步了,青砖铺就的街道上行人如织。 随着气死风灯的一盏盏亮起,卖小玩意的小摊和美食摊也一个一个支了起来。 第12章 纪婵拖着步子,溜溜达达地逛着,她没什么东西要买,就是看个乐子。 司岂也不嫌烦,她看哪儿,他就陪着看哪儿。 二人默契得像老夫老妻一样。 城小,南街也短,很快就走了一个来回。 纪婵终于站到了臭豆腐摊子前。 司岂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一块块青绿色的豆腐块,臭气熏得他头疼。 他想起了巨人观状的尸体……便捂住了嘴。 赵思月用帕子堵住了鼻子。 小丫鬟说道:「姑娘,纪姑娘不是京城人吗,怎会吃这种东西?」 她声音很大,显然就是说给纪婵听的。 纪婵也不理她,对忙着的老板说道:「我要两份,三爷,有你的一份哦。」 司岂皱了眉。 赵思月看到了,说道:「司公子不想吃,纪姑娘又何必强人所难呢?」 小丫鬟气哼哼:「就是,好没礼貌。」 纪婵还是不理她,坏笑着,再接再厉,「真的很好吃,你不吃会后悔的。」 司岂还是没说话,脸色很难看。 赵思月道:「纪姐姐,强人所难可不是君子所为哟。」 纪婵有些烦了,说道:「赵姑娘,我只买两份,没有你的。」 赵思月脸红了。 小丫鬟怒道:「有司公子的也不行。」 司岂深吸一口气,开了口,「好吧,我尝尝。」 赵思月白了脸,「嘤」的一声哭了起来,转身就朝客栈跑了。 纪婵耸了耸肩,「总算耳根子清净了。」 司岂捏着鼻子笑了。 纪婵也笑了起来,无论如何,身边有一个宁愿委屈自己也要配合她的男人,还是很幸福的。 喜欢的美食,大家一起吃才更有幸福感。 「贵客,好了。」老板把两份煎好的臭豆腐浇上卤汁,递给纪婵和司岂。 纪婵拿到手里,美滋滋地给司岂介绍道:「这个可是发酵的豆腐炸的,肯定很好吃。」 那老板对司岂说道:「这位爷说得对着呢,尝尝吧,保证你不会后悔。」 纪婵点点头,嘴巴一张,就把整个豆腐咬了进去,闭着眼睛享受的样子可爱极了。 司岂见她吃得香甜,不自觉地也送到嘴里一个…… 纪婵笑着问道:「怎么样?」 司岂松开拧紧的眉毛,「确实很好吃,没想到闻着臭,吃起来却这么香。」 他又扎起来一个放进嘴里,臭豆腐的卤汁沾在他的唇角上,看着好笑,却多了几分人情味。 纪婵满意地笑了起来。 至于为什么满意,她不知道,暂时也不想知道。 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卯时正,一行人准时离开障山县,沿着官道往东走两天,终于进入了随州境内。 随州在济州北,澄江下游,此次受灾最重。 地界内良田被淹,水患严重,到处都是流离失所的老百姓。 一行人无论走到哪里,后面都会跟上一大批人,追着赶着要吃的。 赵思月花痴是花痴,但心地柔软也是真的,几次停车给几个小孩子送吃的。 前面几次人少,纪婵倒也罢了,没说什么,等到快要靠近城池时,她制止了赵思月。 「赵姑娘,从现在开始,不许再给流民吃的。」 「为什么?」赵思月一脸不解,「我这还有很多呢。」 「因为……」 「纪姐姐,你是不是怕司公子喜欢我?」赵思月打断她的话,自行得出一个结论。 纪婵无奈,「赵姑娘,司大人二十多了,难道你要做小不成?」 赵思月道:「小丫问过了,她说司大人没有娶妻。怎么,你怕我跟你抢吗,想用这种卑劣的手段让我死心?做梦!」小丫就是小丫鬟。 「啪!」车窗关上了。 纪婵扶额,作为一个正常人,跟一个恋爱脑的女孩子讲话真是太难了。 她耐着性子说道:「越靠近城池,流民越多,如果你的食物不够多,就会发生因为分配不均带来的抢夺杀人,乃至于踩踏事件,一旦如此,你不是在救他们,而是害他们。」 「危言耸听,我才不要你管!」赵思月愤愤道。 司岂道:「既然不需要我们管,那就自行离开吧,马上就到随州城,我们仁至义尽了。」 「司公子。」赵思月打开车窗,委屈巴巴地说道,「我错了,我听你们的还不行吗?」 赵思月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就忘了。 走了不到三四里,两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凑到马车前,有气无力地说道:「姑娘行行好吧,给点儿吃的吧,呜呜……再没有吃的,小的就要饿死了。」 第13章 赵思月打开车窗,看见骨瘦如柴的两个小男孩,眼里迅速蒙上一层泪意。 她左右看了看,见纪婵和司岂都不在,就偷偷递了一张烧饼出去。 两个小男孩喜不自禁,立刻藏到了衣襟里,正要跑,就听有人喊道:「大善人行善了,我们也去讨要。」 官道两侧的流民哗啦一下涌动起来,像一股极大的浪潮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赵思月吓傻了,还是小丫反应快,锁上了车窗。 纪婵脑子一懵,回头一看,正好看到车窗关上,骂道:「我可去你的吧,这个傻女。」 司岂当机立断,一甩鞭子,「冲冲冲,城门就在前面了。」 鞭子「啪啪」甩着,马车和骏马一起飞奔起来。 「让开,让开,不让开就等着被咱们砍死!」老郑和刘铁生抽出腰刀,左劈右劈,不停地大喊着。 十几匹马奔跑起来,动静着实不小。 前头的老百姓见他们来势汹汹,着实不像要停车的样子,纷纷住了脚。 这就给司岂等人留下了一道缝隙。 一行人艰难地逃出生天了。 赵思月被颠得七荤八素,瘫在车厢里,捂着胸口哭道:「太可怕了,小丫,你说司公子会不会生我的气呀,呜呜……我真不是故意的,那两个孩子真的很可怜啊,呜呜……」 小丫皱了皱眉,还是说道:「姑娘不必太过担心了,回到家里就好了,老爷是知州,他们只是商户,再怎么也不会跟姑娘计较的。」 赵思月破涕为笑,「对呀,他们是商户,我才不要怕他们呢。」 一行人把流民甩在后面,速度也慢了下来。 司岂喝问:「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外面的车夫和长随面面相觑,谁都没说话。 纪婵冷笑道:「还能是什么,咱们的赵大善人又发善心了呗。」 司岂打马过来,快到赵思月的车前时,摇了摇头,又把马掉头了。 他瞧瞧近在咫尺的城门,忍住所有喷薄欲出的苛责的话,心道,算了吧,也是可怜人。 「嗖!」一支响箭破空而来。 「小心!」 纪婵距离司岂最近,急得目眦欲裂,催马上前,一鞭子就甩了上去。 她这么一动,恰好避开了射向她的羽箭,与此同时,挥出去的鞭稍打到了那支箭。 羽箭稍稍改变了方向,擦着司岂的脸颊飞了过去,留下一道血痕。 「跑起来!都跑起来!」司岂嘴里喊着,却一直等到纪婵与他并驾齐驱,才挥了挥鞭子。 两人并行,司岂利用身体优势替纪婵挡住了羽箭射来的方向。 羽箭一击不得手,马匹跑起来后就更不容易了,接连几只羽箭飞过,都没有射中司岂和纪婵。 一行人很快跑出了射程。 这一次,他们没有再慢下来,而是一口气跑到了城门处。 城门没关,但有大军驻扎,严阵以待。 「什么人!」坐在城门口的一个将官喝道。 负责赵思月的年轻长随叫赵果,他跳下马,与那将官长揖一礼,说道:「这位大人,我家姑娘姓赵,乃是知州大人的千金。」 「哦……」那将官怜悯地看了一眼赵思月的豪华马车,「行啦,赶紧进去吧,怪可怜见的。」 赵果不解,但也没说什么,带着大家伙儿进了城门。 司岂没吭声,这将官应该是巡抚余大人的人,不然不会这么痛快的放行。 城内很冷清,到处都有洪水洗刷的痕迹。 赵果对司岂说道:「几位,一路承蒙相助,就同在下一同去衙门如何?我家大人也是京城人士,他老人家见到家乡人,一定会很高兴的。」 司岂道:「带路吧。」 赵果没想到司岂这么痛快,甚至有种理所当然的感觉,有些怪异,但也没多想,笑道:「这太好了,几位这边请。」 赵家住在衙门后院,家人出入都走后门。 一行人下了车马。 后门敞开着,放眼过去,内里一片缟素。 赵果有些傻眼,看看司岂,又看看纪婵,又回头望望正在下车的赵思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司岂道:「引我们进去吧。」 「这……」赵果犹豫着,「不若等在下进去通禀一声,再来招待诸位如何?」 按理说应该如此。 司岂道:「也好。」 赵思月的双脚落了地,目光一扫,便呆站在了原地。 小丫扶着她,主仆二人如同石化一般。 湿热的空气简直让人窒息。 第14章 纪婵不忍地别开眼,心里像被什么撞了一下,闷闷地疼。 赵果抿了抿嘴唇,无奈地「咋」了一声,小声说道:「姑娘,咱们进去吧。」 「嗯。」赵思月下意识地应了一声,迈了一步,脚一软,人就往地上倒了下去。 「姑娘,姑娘。」小丫和另一个妈妈及时架住赵思月。 这时候,里面有个穿着丧服的中年妇人迎了出来,哭着说道:「姑娘可算回来了,太太和老爷都仙去了。」 都仙去了! 刚刚站直的赵思月头一歪,昏了过去。 纪婵已经想到这个局面了——若其母还能活着,赵思月不必在水灾之后,冒着障山那般巨大的风险往回赶。 赵宏远死因不明,需要验尸,赵太太去世,身下只余一儿一女,儿子才三岁。 只有赵思月能做赵家的主,答应纪婵验尸。 「姑娘,姑娘!」小丫抱住赵思月,满脸是泪,六神无主,明显慌了。 纪婵道:「让这位妈妈背她进去吧。」 「对对对。」扎着双手想帮忙的赵果如梦初醒,「周妈妈快背姑娘进去吧。」 司岂等人目送赵思月主仆进了后院。 小马唏嘘道:「赵姑娘太惨了,我这心里可真是难受得紧。」 刘铁生咬牙道:「杀人偿命,谁都逃不过去。」 老郑点点头,「正是。」 …… 片刻后,一个三十多岁,蓄着短须的男人快步迎了出来,朝司岂纪婵各揖一礼,「司大人,纪大人,晚生陈征,在余大人座下差遣,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司岂还礼,说道:「陈先生客气了,请前头带路吧。」 陈征见他痛快,不再废话,手一摆,「两位大人请。」 一行人从后宅穿到前面。 纪婵司岂给赵宏远夫妇上了香,拜了拜,这才去前衙。 巡抚余飞就在前衙坐镇。 司岂纪婵与之在书房见了面。 余飞大约四十多岁的样子,身材消瘦,长褂脸,大眼睛,眼角皱纹颇多,一头花白头发。 「二位大人请坐。」余飞疲惫地揉揉太阳穴,在首座上坐下了。 司岂道:「一路行来,外面灾民有数万之众,余大人辛苦了。」 余飞道:「辛苦不是问题,没粮下锅才是问题。司大人,障山的官道打通了吗?」 司岂道:「打通了,为祸百姓之人确与济州那几位有关,已经在押解回京的路上了。」 「另外,随州同知刘维,派人刺杀赵大人的千金赵思月,被当场抓获。」 余飞熬得发红的眼里终于有了几分神采,「甚好,甚好,小安,你带上人马,好好招呼咱们的刘维刘大人。」 小安是余飞的秘书员,一拱手,领命出去了。 余飞把茶盏里的茶一饮而尽,「如果二位还能坚持,就先去看看赵大人?」 司岂放下茶盏,道:「好,下官听从余大人安排。」 赵宏远夫妇的尸体不在灵棚里,而是在后花园的地窖里。 一路上,陈征把案情仔细讲了一遍。 赵宏远死于澄江决堤的前两天,在江边巡视堤岸时,不慎滑入江中,溺水而亡。 通判李燕主持了调查。 仵作初步检验过,赵宏远头上有五处外伤,皆是滚下堤坝时磕碰所致,口唇和指尖发绀,手中握有泥沙、水草等物,打开胃袋,里面有大量的江水,的确溺水而亡。 而且,还有赵宏远的两名长随和一名师爷作证。 事实极为清楚。 但赵太太不认可。 她以为,赵宏远水性很好,即便落了水,也不会被淹死。 因而,她拒绝发送赵宏远,把尸体用冰块保存起来,悄悄派人去济州巡抚衙门状告刘维李燕。 一告其贪赃枉法,粮仓里的新粮换陈粮,库房税银与账目出入极大。 二告李燕、刘维沆瀣一气,谋害赵宏远,以掩盖贪污事实。 余飞得到消息后,一方面把掌握的事实密报泰清帝,一方面火速带人赶来随州。 由于仵作水平不高,对赵宏远之死无法提出发对意见。 这让刘维有了喘息机会,不但做了一份假账,还把贪赃枉法的罪过推到赵宏远身上。 随后,一直病弱的赵太太垮了,派人到清河接赵思月回来——她怕赵思月没经过事,受不了打击,且对自己的身体抱了一线希望,便没把真相告诉赵思月。 两天前,赵太太撒手人寰,给赵思月这个涉世不深的女孩子留下了一个烂得不能再烂的烂摊子。 第15章 陈征口才极好,不到盏茶的功夫,就把来龙去脉讲得一清二楚,逻辑线极为清晰。 一行人重新回到后衙,途径灵棚时,听到了赵思月惨烈的哭声。 纪婵眼睛一酸,脚下又快了几分。 赵果就在灵棚外面,见司岂和纪婵同余飞等人一起,当下瞪大了双眼,问身边的婆子,「那人是谁?」 婆子看了眼余飞,「中间那位是巡抚大人了,其他的不认识。」 居然跟巡抚大人一起走! 赵果知道,自己看走眼了。 这时候,陈征朝他招了招手。 赵果麻溜地小跑过来,一掀袍子就要跪下。 陈征道:「不要多礼,我们马上就去验看赵大人的遗体,你知会赵姑娘一声,请她过来一趟。」 赵果拱了拱手,「小的这就过去。」 赵思月跪在垫子上,对着两块灵位哭得肝肠寸断。 赵果等了好一会儿,才等来一个说话机会,说道:「姑娘,巡抚大人去看老爷了,请你走一趟。」 小丫道:「姑娘这般伤心,哪里还管的了什么大人,赵管事去回一下吧,咱家姑娘去不了。」 赵果是陪着赵思月去清河的,回来后才从管家嘴里知道了赵宏远发生的一切,知道眼下什么是轻,什么是重。 他劝道:「姑娘,老爷走得不明不白,夫人一直在为此劳心费力,甚至搭上了性命,余大人也为此留在随州……」 赵思月的哭声顿时弱了几分。 她抬起手,使劲捂住嘴,眼泪无声地从眼里滑落,一刻不停,如同刚停的那场大雨。 赵果知道自己说动了赵思月,便给小丫使了个眼色。 小丫把赵思月扶了起来。 花园里的地窖很大,温度也低,就是光线差了些。 陈征点亮几盏儿臂粗的火烛,让人拿掉棺椁上的厚棉被,这才打开了棺盖。 地窖有一张放杂物的桌子。 衙役把杂物清掉。 纪婵和小马穿上防护衣,戴上口罩手套,一起把赵宏远的遗体抬了出来。 虽然被冰包围着,但尸体依然很臭。 余飞和陈征带了口罩,依然觉得受不了,一连「呕」了好几声。 司岂道:「余大人到地窖入口处等吧,这种味道你们受不了的。」 余飞忍了忍再忍,到底说道:「司大人见笑了,我们先去避一避。」 陈征如蒙大赦,朝司岂纪婵抱了抱拳,尾随而去。 两人刚到入口,由管事妈妈陪同的赵思月就到了。 管事妈妈把赵思月介绍给余飞。 赵思月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个三个头,「家父枉死,求巡抚大人昭雪!」 余飞叹了一声,弯腰扶她起来,说道:「起来吧,本官与你父亲相识多年,为他昭雪是本官的应有之义。」 赵思月站起身,擦了把眼泪,说道:「巡抚大人,民女要去看看家父家母。」 「去吧去吧。」余飞暂且不想过去,就给陈征使了个眼色。 陈征吸了口气,同赵思月过去了。 纪婵说道:「赵姑娘节哀。」 赵思月吓了一跳,抬起朦胧的泪眼,正要说话,司岂也开了口,「赵姑娘节哀,你放心,你父亲的死亡原因我们会查清楚的。」 「司公子?」赵思月又擦了把泪,惨笑一声,「多谢司大人。」 她的视线落在赵宏远青黑的脸上,面色又白了几分,身子摇晃了两下,稳住了,颤声问道:「躺着的真是我父亲吗?」 管事周妈妈捏着鼻子,勉强劝道:「姑娘看看也就罢了。老爷走的时间长了,人也走样了。」 纪婵道:「为了弄清赵大人的死因,纪某会剖开他的尸骨,不知赵姑娘意下如何?」 「你?」赵思月虽然伤心,但基本智商还在,「你不是女子吗?」 司岂道:「这是大理寺丞纪大人,是京城最好的仵作。」 赵思月的抽泣声断了一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也瞪大了。 小丫吓得后退一步,满脸的惊慌失措。 纪婵柔声道:「你放心,我会尽量给你父亲恢复原样的,你也别愣着,去瞧瞧你母亲吧。」 赵思月突然跪了下去,「请纪大人原谅民女的无心之罪。」 纪婵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替你父亲沉冤昭雪。」 她朝小丫努了努嘴,「快扶你家姑娘起来,我刚刚抬过赵大人的遗体,不方便相扶。」 小丫吓得面无人色,赶紧扶起赵思月后退了一步。 老郑三人打开了赵太太的棺椁。 第16章 赵太太棺椁也有冰,遗体保存得极好,脸上画了妆容,如同睡着了一般。 「娘,娘。」赵思月靠在棺椁上颤巍巍地唤了两声。 地窖里静悄悄的,空气也停止了流动。 赵思月又哭着说道:「娘啊娘,你快点起来呀!别睡了,宇哥儿还在找你呢。」 小丫受不住,「哇」的一声痛哭起来。 纪婵眨了眨眼,一串泪珠无声无息地顺着脸颊滑了下去。 一个被家里保护得极好的女孩子,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失去所有依靠,成了一家之主。 这副重担担子来得太快,也太残忍。 纪婵用袖子擦了泪,劝道:「赵姑娘,你这般伤心令慈在九泉之下也会不安的。当务之急是保护好你自己,照顾好你弟弟,料理好家里的一切。如此,他们才能走得安心些。」 赵思月不知想到什么了,转过身又跪了下来,「纪大人,司大人,我母亲只是体弱,怎会突然病重,是不是她也被人谋害了?」 纪婵道:「如果令慈体弱,又遭受这样的打击,一时承受不住也是有的,我……」 赵思月打断了她,「不可能!家母一向坚韧,有我和宇哥儿在,她就是再难也会撑下去的,一定有人害了她!」 小丫扶住赵思月,也道:「纪大人,我家姑娘说的是……」 周妈妈泪如雨下,也开了口:「姑娘,太太确实是病重去的。纪大人是男子,若当真看了太太的遗体,只怕九泉之下的太太难以安息。」 赵思月狠狠地瞪她一眼,喊道:「不行,我娘走的蹊跷,必须验,纪姐姐你帮帮我,你帮帮我呀。」 她膝行两步,抓住纪婵的防护服,雪白的孝服上沾满了泥土。 「好,我会帮你,你快起来吧。」纪婵刚才就要答应她的,只是被她打断了,「你先出去,结果出来后我会亲自告诉你的。」 周妈妈垂下头,两只手缩在袖子里,袖口微微抖动着。 司岂冷眼打量着,待赵思月一行出去后,立刻把老郑三人派了出去。 纪婵没注意那位妈妈,但注意到了司岂的安排,心中知道有异却也没多问,同小马一起,脱下了赵宏远的寿衣。 虽然冰镇与冷冻的效果相去甚远,但尸体总的来说保存得还不错。 小马剃了头,露出五块擦挫伤,他仔细检查过,说道:「师父,后脑上的两处创口有生活反应,从创口大小看,不足以致命,其他三处没有生活反应,乃是死后击打所致。」 纪婵道:「单从这一点,就足以证明,赵大人确实为人谋害。」 她一边说,一边检查了赵宏远的尸体外表征象:眼结合膜有片状出血,皮肤「鸡皮样」,局部有收缩,口唇、指甲青紫,因为尸体存放时间太久,手足角质化皮层成套状脱落(像手套袜,称溺死手套和袜套)。右手有伤,第五掌骨颈骨折,这是典型拳击手骨折。骨盆两侧、膝盖,脚踝都有淤血。 检查完尸体表面征象,纪婵说道:「赵大人生前打过一个人,此人伤得很重。」 陈征说道:「晚生听说管钱粮的师爷打捞赵大人时手掌受了伤,到现在还没好。」 纪婵道,「看来赵大人的死,他也有参与。」 尸检进行到这里,基本上可以确认,赵宏远乃是被人打伤后丢进澄江,导致的溺亡,确系谋杀。 死因明确,事实清楚,犯罪嫌疑人昭然若揭,为死者家属考虑,她没有进行全方位的尸检。 再看赵太太。 赵太太过世两天,尸体保存完好。 她确实体弱,身上的脂肪极少,有油灯耗尽之相。 纪婵在脱掉赵太太的衣裳前,仔细看了她的脸,取出一张手帕,擦掉傅在上面的厚厚一层粉,发现赵太太面颊有青紫,口唇也是青紫色。 再看眼睑,上面有明显的出血点,用镊子把嘴唇打开,发现嘴里亦有出血。 司岂在一旁看得分明,说道:「果然死于谋杀,如果所料不差,应该是被被子一类的软物捂死的。」 纪婵叹息道:「一家子落入贼子手中,两个孩子能活下来,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司岂点点头,说道:「余大人,赵太太手里有没有账本一类的东西?」 余大人没想到赵太太也是死于谋杀,咬牙切齿地说道:「居然在本官眼皮子底下杀了人!」 司岂道:「如果由管事妈妈下手,的确神不知鬼不觉,余大人不必过于自责。」 「你说的是,为老赵夫妇报仇才是正经,自责有个鸟用。」余飞气狠了,竟骂了句粗话。 「赵太太与本官不熟,就是有账本她也未必敢贸然给本官,等下问问赵家姑娘,让她找找。」 第17章 司岂若有所思,点了点头,「这样的确稳妥些。」 余飞见纪婵二人开始收拾,便道:「司大人,还是出去说话吧,这个臭味着实让人受不了。」 司岂看了看纪婵和小马。 纪婵正在给赵太太穿衣裳,小马正在缝合赵宏远的尸体。 余飞是个聪明人,当即说道:「纪大人和高徒确实辛苦。」 司岂道:「走吧,我们出去等。」纪婵是辛苦,但他也没必要拉着余飞陪着一起闻臭味。 纪婵从地窖出来时,秘书员小安到了。 他同余飞汇报道:「大人,刘维抹脖子了。」 「这个老东西!」余飞气得双颊通红,「死了就完了?没那么容易,抄家,马上抄家!」 陈征提醒道:「大人,他是同知,不奉旨只怕不成。」 余飞眯了眯眼,问司岂:「司大人,你以为如何?」 司岂来时泰清帝颁过密旨,让他便宜从事。 他说道:「那就抄吧,我与余大人一同前往。」 「好!」余大人眼冒精光,「走。」 纪婵道:「两位大人且去,我留在府里照应。」 她刚刚检验了两具尸体,再加上旅途疲惫,脸色十分难看。 司岂道:「你休息休息,赵家下人良莠不齐,你要多注意一些。」 刘维不住府衙,司岂等人从后花园出去了。 纪婵带着小马往前院去了。 刚出花园,就见两个下人抱着一个小男孩迎面走了过来。 那孩子大约三四岁的样子,脸上还有泪痕,稚言稚语地问道:「我娘,我娘在哪儿呢?周妈妈说她睡着了,我也想睡觉了。」 那下人紧张地看了纪婵一眼,「现在就睡吧,小的抱着你睡。」 「我才不要呢,我要娘抱着我睡。」那男孩噘了嘴,样子跟气呼呼的赵思月很像。 纪婵冷笑一声,说道:「二位,你们要带着小公子去哪里呀?」 那下人梗着脖子,大声斥道:「这是咱们赵家的事,你一个外人管不着。」 纪婵又往前逼近两步,道:「如果我非要管呢?」 那下人比纪婵矮了半头,但身材粗壮。 他眨了眨三角眼,说道:「想死的话不妨试试。」 另一个下人从袖子拉出一把匕首,凌空比划两下,威胁道:「不识时务的死得都快。」 小马放下勘察箱,拉出腰刀。 纪婵也拔出了匕首,笑道:「好啊,那咱就试试,看谁能杀得了谁。」 两个下人见纪婵是横的,知道无法侥幸了,当即把匕首往小男孩脖子上一横,「我看行,看谁杀得了谁。」 纪婵视线一转,朝他们身后招了招手,「老郑你来得正好!」 两个下人吓了一跳,立刻回头去看。 纪婵趁机出手,一脚踢在下人的麻筋上,手一松,那只匕首就落了地。 那下人一下子慌了神。 纪婵趁机把匕首怼了上去,「把孩子给我。」 她下手比较狠,匕首扎进去,鲜血一下子冒了出来。 那下人疼得「嗷」的一声惨叫,把正与小马对打的下人吓得一哆嗦,小马便占了上风,迅速给他缴了械。 小男孩「哇哇」大哭。 纪婵把孩子抱过来,匕首顶着那下人的脖子,说道:「你把腰带扯下来。」 「千万别玩花样,我是仵作,最擅长的就是切开喉管,看看里面喷出来的血黑的还是红的。」 小马笑道:「我觉得他的一定是黑的,不如徒弟先试一试?」 那下人一下子跪了下去,「饶命,饶命啊,是王师爷吩咐咱们干的,不然小的哪来那么大的胆子!」 他从腰里取出一张银票,「这是王师爷给咱们的,说只要把小少爷偷出去,再给咱们一百两。」 纪婵道:「小马,让他也把腰带摘下来,捆上。」 小马照办。 纪婵问道:「这孩子偷出去给谁?」她手下依然没有放松,匕首又往前送了几分。 粗壮的下人往后躲了躲,「别别别,我说我说,就送到门外,有人在马车里等着呢。」 纪婵朝大门口看去,正好听到一声「驾驾」,一辆青油马车从后门口快速驶过。 小马也看见了,问道:「师父,要不要追?」 纪婵摇摇头,「我们对随州毫无了解,不追。」 她又问,「王师爷在哪儿?」 粗壮的下人说道:「估计马车里坐的就是王师爷,他不在府里住。」 纪婵的脸沉了下去,「居然就这么让他走了?」 第18章 小马道:「师父别担心,司大人应该有所安排了。」 纪婵若有所思,如果司岂有所安排,那么,他很大概率会派人去王师爷家里抓人,家里抓不到人,一定会严查四个城门。 「算了,我们先去前面。」赵家没有了主心骨,人心惶惶,她再不站出来只怕两个孩子会吃大亏。 宇哥儿还在抽抽搭搭地哭着,纪婵让他靠在自己肩上,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说道:「乖……不哭,睡吧,睡醒了就好了。」 宇哥儿大概也累了,哭声更加小了,小脑袋靠在她的脖子上,果然闭上了眼睛。 纪婵有些心酸,忽然想起了自家儿子……她想胖墩儿了。 也不知那小家伙在爷爷家开不开心。 师徒二人进到前面,在灵棚前找到了赵思月。 赵思月仍呆呆地跪在灵棚里。 那位周妈妈不在。 赵果和小丫都在,还有一位四十左右岁的老管家。 「少爷,少爷怎么会在你这里?」那管家双目熬得通红,话也问得颤颤巍巍。 小马把那两个下人推了过来,怒道:「赵姑娘,赵大人赵太太已然仙逝,还是先顾活人吧。」 赵果知道,这定是出事了,赶紧对那管家说道:「爹,这位就是纪大人了。」 「哦……」管家膝盖一弯,要跪。 纪婵道:「免礼,赵管家,现在不是讲虚礼的时候。我现在有几个要求,你马上照办。」 赵管家道:「请大人吩咐。」 纪婵瞧了瞧周围,虽说灵堂还摆着,可根本没有吊唁的人。 她吩咐道:「第一,马上封闭所有进出后衙的门,安排心腹之人把守,不得随意外出。」 「第二,将所有人都叫到正院,我有话说。」 「第三,这二人偷走宇哥儿,图谋不轨,关到柴房。」 管家看看赵思月,赵思月站了起来,点了点头。 「小人明白了。」管家风风火火地去了。 小马和赵果也压着两个下人去了。 纪婵道:「赵姑娘,你且与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赵思月知道她要说什么,「好,民女都听纪大人的。」 回到正院堂屋,纪婵把宇哥儿交给小丫,洗了手,打发了几个下人,在客座落了座,说道:「赵姑娘,令尊令慈的事稍后再说,我且问你,令慈派人送信给你,让你即刻返回,可有别的东西带给你,或者带给你外祖母?」 赵思月沉默片刻,道:「没带什么东西,只有一封信,意思就是让民女快些回来,还交代了一些话。」 纪婵道:「信还在吗?」 赵思月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看看上面的字,又泪眼朦胧了,「这就是。」 纪婵打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在中间的几行字上仔细看了三遍。 「如果月月回来时娘已经不在了,月月要妥善照顾娘最喜欢的几盆兰花,还有那几只梅瓶,回清河时转交给你外祖母,让她老人家留着做个念想。」 纪婵心里一沉,如果赵太太把东西藏到梅瓶里,那么周妈妈作为亲信,是不是早就得手了? 「梅瓶在哪里?」她问道。 赵思月道:「有一对在东次间,剩下三对在库房里。」 东次间,说的就是这里的东次间了。 纪婵站起身,「我们去看看吧。」 赵太太是个有品位的人,三盆兰草,两只梅瓶,一张素琴,起居室被装点得淡雅别致。 纪婵走到条案前,目光在梅瓶上一扫,不禁摇了摇头。 梅瓶是小口,根本装不下账本,她好像想多了。 赵思月道:「梅瓶有什么问题吗?」 「没……」纪婵刚要说没有,忽然又觉得不对,心道,越是理所当然,就越是有问题才对。 她把梅瓶搬下来,放到地上。 梅瓶大,且沉。 赵思月不知她要做什么,遂解释道:「母亲为了瓶子放得稳当,在里面装了黍米。」 纪婵眯起一只眼睛,往里面看了看,里面黍米不多,黍米上面有一个个纸卷。 如果所料不差,赵太太应该是把账本拆下来,一页页放了进去。 「你母亲很聪明。」她说道。 赵思月也看了看,点点头,黯然道:「我知道她聪明,可惜我没像她。我真没用,是不是?」 纪婵摸摸她的发顶,「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将来还会更好的。」 她把梅瓶放回去,又看了另外一只,那一只里面也有。 赵思月小心翼翼地问道:「纪大人,家父家母的死……」 第19章 纪婵叹了一声,「赵姑娘,你父母的死,已经查清楚了,令尊令慈的确都是被人谋杀。」她不确定司岂的安排,便隐下了周妈妈可能是凶手的事实。 「呜呜……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呜呜……」赵思月崩溃大哭。 「纪大人,姑娘。」小丫在外面唤了一声,「人都到齐了。」 「稍等。」 纪婵应了一声,把一张帕子递了过去,说道:「赵姑娘,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树倒猢狲散,你家的这些下人养不住了,我建议你立刻把财产清点一下,哪里缺了,缺在谁那儿,都搞清楚。之后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留下几个忠心的能干的,将来陪你一起回清河。」 「不知你意下如何?」 赵思月瑟缩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怯怯地说道:「纪大人,你再帮帮民女,民女怕压不住。」 纪婵应了,让赵思月把下人的基本情况讲了讲,这才一起走了出去。 赵家的家奴并不多,之所以乱,是因为一大家子没了主心骨,这才被刘维和王师爷钻了空子,以重利坏了人心。 管家父子是赵宏远的忠仆,有他二人在,赵家的事情不算难办。 父子俩对着账本一项项查,很快就查出了不少问题,涉及到七八个下人,丢失的钱财也一一找了回来。 几个贪财的被下了大牢,剩下的几个当地下人被赵思月遣散了。 只剩下赵家父子,以及赵太太的几个陪房。 这件事一直忙到天黑,才全部梳理完。 周妈妈一直没回来。 赵思月到底没笨到底,用饭时问纪婵,「纪大人,周妈妈是不是……」 纪婵道:「应该是。」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赵思月放下碗,眼里的泪又流了下来,「纪大人,我早告诉我娘,周妈妈和王师爷关系不一般,她就是不信。」 「我要是多说几遍,或者暗自好好查查就好了。」她揪住了胸口的衣裳,拧了再拧,牙齿咬得咯咯响。 坐在小丫怀里的宇哥儿咽下嘴里的饭菜,乖巧地问道:「姐姐,娘亲呢,她还没睡醒吗?」 赵思月受不住了,扔下筷子跑了出去,门外很快便传来了压抑的呜咽声。 纪婵吃完饭,罗清才从前院上来,请她随他走一趟。 「梅瓶?」司岂迎出来,把纪婵手里的梅瓶接了过去。 他先是不解,随即就明白了,「账本在这里?」 纪婵点点头,「我已经问过赵姑娘,她说瓶子可以砸。」 司岂眉宇间的疲惫化开了一半,「太好了,总算有所收获。」 纪婵问道:「刘同知和王师爷那里怎么样?」 司岂按了按眉心,示意罗清把梅瓶砸了。 他说道:「刘同知的确是自杀,假账册已经被其销毁,留下一封遗书,控诉赵大人贪赃枉法。」 「周妈妈确系杀害赵太太的凶手,她去给王师爷报信时被抓获。王师爷在西城城门被抓,已经审过并下了大牢。」 罗清用门栓砸碎梅瓶,把里面的账页拢了起来。 纪婵捡起脚下的一张,看了看,松了口气,「确实是税银的账册。」她把这页纸交给罗清,继续说道,「王师爷收买赵家下人,想抓走赵思宇,恰好被我撞见,还真是天可怜见啊。」 司岂睁开眼,「还有这等事?」 纪婵点点头,「赵思月刚刚把赵家梳理了一遍,几个贪财的奴才被下了大狱。」 「你做得很好。」司岂窝在椅子里,目光深沉地看着她。 「啊?」纪婵有些不好意思。她没觉得自己刚刚是在表功啊,即便表功,那也该跟赵家人表才是。 司岂见她局促,挪走了视线,嘴角亦挂上了一丝笑意——虽然他不想纪婵涉险,但不得不说,有心爱的人与他并肩战斗,这感觉着实不赖。 「王师爷招了吗?还有那位通判呢?」纪婵道。 司岂摇摇头,「两人都招了,都只认被刘维收买,其他一概不知。」 那也就是说,靖王一党斩断了所有线索,即便现在有所收获,那只能证明刘维有罪。 纪婵点了点头,「以两人的身份地位来看,被刘维收买的可能性极大。」 「外面流民的情况怎样?」这是她眼下最为担心的。 司岂接过账本,站起身,说道:「余大人在济州筹到的一批粮刚刚运到,估计外面已经在筹备舍粥一事了,我们走一趟?」 「这……」纪婵有些犹豫,天已经擦黑了,「司大人用饭了吗?」 司岂的心里好一阵舒坦,他说道:「吃饭的事等下再说,你吃了就好,走吧。」 第20章 两人从前门走,骑上马,往南城门去了。 快到门口时,老郑追了上来,说道:「大人,跟踪的人已被小的拿下了。」 纪婵这才知道,原来前衙还有奸细。 司岂道:「走吧,刘维虽割了脖子,但下手不狠,人没死绝,你给他缝一缝。」 哦…… 纪婵如释重负,这可真是太好了! 只要刘维活着,就能狠狠地咬济州那几位一口。 两人下了马,将马匹交给老郑带走,步行进入南城居民区。 罗清领着二人穿过几条胡同,又过两座木桥,进了一座临时租下来的小院子。 小安接出来,把几人迎到上房西次间。 刘维就躺在一张门板搭的临时床上,脖子上缠着厚厚一层纱布,纱布上鲜血淋漓。 小安说道:「按照司大人的吩咐,麻沸散已经喂下去了,前一刻钟就起了作用。针、线、剪刀和纱布用开水煮过了,就在盘子里,可随时取用。」 「纪大人若有别的要求,请尽管吩咐在下。」 纪婵也不客气,吩咐道:「好,我先看看他的伤口,麻烦你让人打些干净水来,我要洗手。」 小安去安排了。 纪婵洗完手,站到简易床边上。 罗清和司岂一人拿一只蜡烛给她照明。 刘维是个矮胖子,脑袋大,脖子短,肚子大得像扣了口锅。 纪婵一边拆绷带一边打趣道:「脑袋大脖子粗,不是屠夫就是伙夫。」 小安笑道:「纪大人这话形象,刘维擅长做菜,就是靠做菜手艺攀上了济州的几位大人。」 纪婵笑了起来。 灯下观美人,她这一笑竟比白日还要漂亮几分。 小安看呆了。 司岂咳嗽一声,挡住了他的视线。 绷带拆开了,那条巨大伤口露了出来,鲜血也冒了出来。 纪婵看看伤口两侧,奇道:「看相貌,此人不像心志坚韧之辈,自杀对他应该是件困难的事,为何没有试切创呢,哦……」她扒了扒伤口,又道,「我明白了。」 司岂和小安对视一眼,显然没明白「试切创」的意思。 纪婵捏起穿好的针线,开始缝合,解释道:「试切创,是自杀者或者因心理矛盾,或者试探锐器的锋利程度以及体验疼痛感觉等目的,而采取的轻微切割,一般比较表浅、短小,数量多少不一定。」 司岂眼里闪过一丝了然,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他是被人谋杀的?」 纪婵道:「正是,凶手先刺再划,造成左侧伤口过深,右边伤口过浅,自杀一般不会形成这样的伤口。」 司岂明白了,「这倒是个好消息。」他与罗清吩咐几句,罗清把蜡烛拜托给小安,小跑着出去了。 小安心惊胆战地看着纪婵在那道冒血的伤口上飞针走线,一张秀气的小脸变得惨白。 他想看又不敢看,时间就在左右摇摆中过去了。 纪婵打完最后一个结,剪断丝线,用煮过的手帕把伤口周围擦干净,敷上金疮药,包扎好。 「保持伤口干燥,隔天换一次药。」 「好。」小安点点头,视线黏在伤口上,「纪大人这一手当真高明得很,以后就没问题了吧。」 纪婵道:「如果接下来不发热,情况就比较乐观,如果发热就麻烦了。请你告诉照顾他的人,一定注意以下几点……」 留好医嘱,纪婵和司岂按原计划去了城外。 城门还没关,城门外十几口大锅同时起了火,湿热的空气中弥漫着柴火和米饭的清香。 手执钢刀的将士们呼喝着让流民排成十几列长队。 流民们没有了抢夺纪婵等人时的凶猛,乖得像一头头等待进圈的小绵羊一般。 纪婵在回去的路上说道:「人的本质就是欺软怕硬。」 司岂深以为然。 之后两天,纪婵清闲了些,帮赵思月料理料理家务,再给刘维换两次药,时间就过去了。 司岂始终在忙,几乎看不见人影。 源源不断的救济从京城和附近州府送来,随州的危机终于解除了。 第三天,新的知州到任,余大人与之做了一个临时交接。 第五天,余大人回济州,司岂和纪婵护送赵思宇姐弟回老家,当然,随行的还有赵宏远夫妇的灵柩。 两天后,赵思月的外祖母的人到了,司岂和纪婵完成任务,从扶灵的队伍中悄悄溜出来,返回了随州。 二人买了辆马车,隐匿行踪,前往济州。 纪婵穿上红艳艳的女装,画了浓妆,变得泼辣无比。 第21章 司岂则扮成了病秧子,整日躺在车上不下来。 随州到济州不远,马车慢行需要两天。 第一天晚上,一行人在官道的小镇上落脚。 这条路的商旅很多,老郑问了好几家才找到一间不起眼的小客栈,拿到一间天字号房、两间人字号房。 天字号房有一张床,人字号房有两张床。 总共七个人。 纪婵是女子,必须住天字号房,那么司岂就要去人字号房挤。 然而店小二是个热情的,介绍道:「房间虽少,但刚好够住。天字号房床大,贵客跟太太住正合适,剩下的几位分住两个房间,把床并在一起,完全没有问题。」 他先把老郑小马等人送进人字号,又送司岂纪婵去天字号。 纪婵被逼无奈,到底与司岂同居了。 司岂倒也自觉,纪婵洗漱时,他主动去外面喂了一阵蚊子。 换他洗漱时,纪婵却没有出去。 她坐在床上,隔着一架刺绣屏风,观看某美男的沐浴剪影。 「啧啧。」她感叹地咋了咋舌——一米八八左右的身高,标准的九头身,紧致的肌肉线条,的确好看得紧。 司岂正在用湿手巾擦拭腹部,听见纪婵突然发出的声音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背过身,还捂住了。 纪婵感觉到了他的惊吓,差点笑出声来,立刻起身去拉帷幔,却发现这个房间根本没有帷幔。 一道帷幔挡不住司岂,而且她用不着担心司岂把持不住,便也罢了。 纪婵并没发现,自己对司岂有了一种莫名的信任。 她打了个呵欠,用夏被盖住胸部,老老实实地躺下去,眼观鼻鼻观心地看了会儿架子床上的木雕纹样。 司岂穿上衣裳,把纪婵放到椅子上的被子铺在距离床铺三尺开外的地板上,说道:「颠了一天,早点睡吧。」 男子在某个方面的欲望比女子要强很多倍。 纪婵不想让司岂误会,更不想让他自我折磨,答应一声就闭上了眼。 司岂说要睡,不过说说罢了。 与喜欢的人同处一室,他早就兴奋极了,脑海里不期然地浮现出生胖墩儿的那个火热夜晚。 于是身体某处便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不可描述的某种反应。 他怕纪婵看到,赶紧侧过身子。 「咳咳!」纪婵咳嗽了两声。 司岂以为她看到了,脸颊一下子热了起来。 然而,纪婵只咳嗽了一声,之后就再没有动静了。 司岂背对着纪婵,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看到自己的囧相,心里痒痒的,想回头,又不敢,犹豫好一会儿,才用胳膊垫起身子,扭了一下头。 纪婵没有看他,脸朝向床里,瘦削的背部起伏着,呼吸也均匀了。 「这么快就睡着了啊。」司岂有些失望,脸上的热度迅速褪去,心也静了下来。 他对着纪婵的背影看了许久,又数了许久的羊,然而,还是睡不着。 失眠的人最爱胡思乱想。 司岂开始担心秘密进京途中的刘维等人,担心余飞在济州会不会遭遇暗杀,最后又想起了远在京城的胖墩儿,担心他在自己家里会不会受委屈。 一直折腾到天亮,司岂才勉强睡了一个时辰。 第二天,司岂在马车上睡了一天,快到济州时才彻底清醒过来。 傍晚时分,一行人用假路引进了城,小安派人接应,住到余大人事先在南城租好的院子里。 用过晚饭,几人正喝茶时余飞来了。 「本官回来晚了,都指挥使吴文正死了。」余飞极为疲惫,黑眼圈越来越重了。 司岂坐直了身子,表情又凝重了几分,「怎么死的?」 余飞道:「砒霜中毒而死,下手的是他的五姨娘,而五姨娘上吊自杀了。」 纪婵摇了摇头,所以,吴文正的案子就这么自产自销了。 被押解进京的黑铁塔和刺杀刘维的刺客只能证明吴文正有罪,却勾连不到承宣布政使和靖王。 司岂道:「余大人作何打算?」 余飞道:「刘维和刺杀刘维的刺客还在路上,我们不能保证他们能活着进京,而且即便他们活着进京,也不能证明靖王有罪。」 「所以,接下来的每一步都至关重要,布政使黄汝清要抓,但动静不能太大。」 司岂点点头,「这个有点难,需要好好谋划谋划。听说提刑按察使郑玄是个极其精明的人,与黄汝清关系最好,两人早在十年前便沆瀣一气了。」 余飞摆摆手,「这个倒也不见得,听说两人因为儿女亲事闹了些矛盾,关系僵硬不少。前些日子黄汝清的母亲六十六,郑玄假托生病,只让内宅妇人出了面。」 第22章 司岂问:「这也许是个机会?」 「不,未必是机会。司大人,这件事急不得。」余飞沉吟着,捻着胡须继续说道,「吴文正虽然死了,但都指挥同知是黄汝清的人,指挥佥事倒与本官有私下往来,那人豪爽仗义,人缘颇佳,他或许才是我们的机会。」 司岂对济州官场的了解源于一路上的恶补,远不如余飞熟悉。 但他不能完全依赖余飞。 毕竟,余飞在局中,当局者迷也未可知。 送走余飞,纪婵和司岂回到正堂,坐在两边客座上,一个看着蜡烛,一个盯着门口飘飘荡荡的气死风灯。 二人都是沉得住气的人,时间在各自的心事中飞逝,仿佛一个恍惚间,二更的更鼓便响了起来。 「二更了。」纪婵起了身。 「是啊。」司岂回过神,端起茶杯,喝光了温吞的茶水。 「早些休息吧,免得白天没精神。」纪婵往西次间走去。 司岂的脸又红了。 被纪婵说中了,白天睡得太多,他现在毫无睡意, 「二十一。」他叫住纪婵。 「嗯?」纪婵停下,回过头。 因为略微低头,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目光稍显锐利,但这无损于她的美,反而多了几分平常难以看到的气势。 「呃……」司岂有些呆,盯着那双点漆的一般的眸子,竟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四目相对。 纪婵仿佛掉进一个两汪深潭之中,理智告诉她应该马上挣脱出来,情感上却又不由自主地想在里面溺毙。 「三爷,纪少,热水烧好了。」罗清在门外喊了一声。 两人被吓了一跳,抽筋似的震了一下,双双别开眼。 纪婵掀起帘栊…… 司岂又开了口,「这里的事情暂时用不到你,我想让你到临县等我。」 「这不行。」纪婵转过身,「司大人,圣旨说……」 司岂打断她,「圣旨说,让你验杨宏远的尸,并不包括济州之事。」 纪婵摇摇头,话虽如此,但这么凶险的事,她又岂会扔下司岂独自离开? 司岂还要再说。 纪婵已经进了屋子,「谁都无法保证我们进城时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也无法保证我离开时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风险一样大,司大人莫操心,早点安歇了吧。」 司岂对着晃动的帘栊愣了愣神。 罗清提着两桶热水进来,瞧见司岂的样子,暗暗叹了一声,心道,我家三爷可真惨,二十五六了,女人都没怎么碰过呢。 看得到吃不着,真是可怜哦! 司岂思考半宿,也认为纪婵说得有道理,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的确更好一些。 第二天一早,纪婵在院子里练拳。 小马罗清等人一边围观一边跟着比划。 「诶,这套拳法挺实用。」 「我也那么觉得。」 「来来来,你踢我,我用这招防一下,看看效果如何?」 …… 司岂睡得晚,便又起来晚了,出来时几个人正玩得热闹。 几人停下来,一起打了声招呼。 司岂跟他们点了点头。 纪婵刚好打完一遍,收了架势,说道:「三爷,你看我这套拳法能不能普及一下?」 司岂眼睛一亮,「当真能了。」他早就觉得纪婵这套拳法简单实用,但考虑到师承问题,一直没好意思问,「你师父那边没问题吗?」 纪婵点点头。 司岂拱了拱手,「那太好了。」他往纪婵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说道,「我回去就替你上个折子。」说不定纪婵能借此升个一官半职的。 老郑见他二人举止亲密,不好打扰,便摆了摆手。 五个人一哄而散,洗漱的洗漱,买早点的买早点去了。 司岂嘴里温热的气息吹到纪婵的耳朵里,痒痒的,又酥又麻,她感觉脸上有些发烫,却没有表露出来,一本正经地吐槽道:「你这些手下好像都不怎么正经。」 司岂一低头,目光落在纪婵那张白里透红的小脸上,唇角不由勾起一抹笑意,安慰道:「他们都是老油条了,你不必理会。」 …… 用过早饭,陈征来了。 余飞今天没有特殊安排,派陈征过来带他们在城里转转。 这正合司岂等人的心意。 一行人从胡同口出去,立刻分散开来,融到人群之中。 济州城没什么名胜,城中有条济水,两岸风光不错。 济水南面的济民大街,是济州最繁华之地。 第23章 将近午时,陈征领着司岂等人进了一家名叫天香阁的饭庄,吃了顿地道的鲁东菜。 从天香阁出来,大家伙儿上了陈征让人租来的两条船。 陈征坐在长凳最前面,介绍道:「从这里顺流而下,有个微雨湖,湖心有座小岛,岛上的微雨楼是咱们济州最好的茶楼。」 船娘是个四十左右的妇人,很爱说话,闻言笑道:「微雨楼的茶可贵哟,听说一盘瓜子都要卖上半两银子。」 船老大点点头,「在那儿喝茶的都是权贵,几位客官要去可得小心咯。」他的目光在纪婵和司岂脸上胶着片刻,叹了一声,到底什么都没说。 大约两刻钟后,两艘船从济水进入微雨湖。 湖不算大,最宽处大约七八十丈,湖心岛的面积就更小了。 上面建了一座三层的茶楼,周围栽了几棵花树,就没什么空闲地方了。 东侧码头上停了七八条漂亮的花船,各个豪华精致。 船娘手搭凉棚,仔细看了一会儿,说道:「今儿什么日子哟,那几家的船都在,客官们可要仔细了。」 陈征也在看,介绍道:「确实,黄家的,郑家的,李家的……济州几个豪门的船都在。晚生明明听说黄铭睿去曲溪了,怎么突然来这儿了呢?」他无奈地摇摇头,凑近司岂小声说道:「黄铭睿是黄汝清的独子,喜爱男色,如果他在只怕有些不妙……不如让船老大绕着岛游一圈,二位意下如何?」 司岂看了着纪婵。 纪婵莫名其妙,「看我做什么?你该担心你自己才是。」 司岂:「……」 罗清和小马对视一眼,「嗤嗤」笑了起来。 陈征的视线在两人脸上扫了一下,诚恳地说道:「你们二位确实都不大安全。」 司岂就不必说了。 纪婵穿的也是男装,画了剑眉,眼睛大而有神,唇红齿白,一副小白脸的模样。 「来都来了,怕什么。」纪婵带上斗笠,手里的扇子一抖,遮住大半张脸,「走吧。」 几人一上岸,就有一个清秀伶俐的伙计迎了上来,「几位客官,里面请。」 陈征见司岂仍没有退意,一摆手,道:「牵头带路吧。」 才走两步,就见另一个小伙计迎了出来,后面也传来了说笑声。 纪婵下意识地回了头,不由有些呆了。 码头上的确又来人了,在一群或高或矮或胖或瘦或长了一堆青春痘的少年中,立着一个谪仙般的少年。 她以为泰清帝长得足够美了,却没想到还有人比泰清帝还要漂亮。 那少年穿着月白色道袍,白玉冠绾起一头乌发,额头饱满,眉目如画,一张浅淡的薄唇勾着浅浅笑意,行走间略带散漫之意,一举一动都有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司岂见她不走了,向她目光所及之处看去,同样也被吸引住了。 两位主客不走,一串人都停了下来。 引路的小伙计皱了皱眉,「这位客人来得真不是时候。」 他这句话让纪婵回了神,与司岂对视一眼。 陈征道:「这位来了,纨绔子弟就来全了。」 司岂立刻问道:「哪位?」 陈征道:「脸上长痘的那个是指挥佥事的小儿子。」 司岂心里一动,若有所思。 陈征道:「咱们上去吧,这几位的家境都不差,吃不了大亏。」 家境不差,黄铭睿犯浑时就要掂量掂量。 一行人进了茶楼大堂。 伙计看看司岂和纪婵,说道:「几位,二楼门槛高,五两银子起步,不如在楼下就座如何?」 司岂的目光在大堂某处顿了顿,他说道:「三楼呢?」 伙计大概觉得他不识时务,脸上有些不高兴,「三楼更高,二十两银子。」 司岂道:「那就三楼吧。」 伙计被他气笑了,瞧瞧朝他抹脖子瞪眼睛的掌柜,只好把人往上带。 三楼正是黄铭睿等人饮茶的地方。 陈征看不明白司岂,也就没有横加干涉。 那伙计又小声叨咕一句:「客官,二楼一样凉快,风光也是好的。」 司岂道:「我就喜欢高处,前面带路吧。」 伙计仁至义尽,不再多说。 上楼梯时,司岂让其他人先走,他与陈征你来我往地耳语了几句。 陈征思考片刻,点了点头,说道:「虽说仓促了些,但这个险值得冒,晚生这就回去,不管成不成,都会派人过来给三爷一个交代。」 陈征带着小厮匆匆走了。 司岂等人上了楼。 第24章 楼上的确是更高档的一处所在。 虽然没有包间,但每一处都有楠木打造的多宝阁隔挡,多宝阁上摆着各式瓷器,间或有鲜花装点,既古朴,又清新。 「诶诶诶,老黄你快看,来了个神仙。」 「神仙?你小子拉倒吧,见过神仙吗?」 「啧啧,同样是人,为何差距如此之大?」 「让这小子说得我心痒痒,走,瞧瞧去。」 「老黄你还真动心啊,就老李那眼神,母猪他都觉得是美的,我看刚上来这几位里有俩长得不错的,还是生面孔。」 「娘诶,老李说的真他娘的对,确实是神仙,走走走,下去下去。」 …… 纪婵刚坐下,就见几个衣着妍丽的少年一阵风似的刮了下去。 司岂走到外面,往下看了看,见那俊俏少年正站在楼下的一块大石上,向湖里眺望着——看侧脸,确实完美得无以复加。 他回头看向纪婵,见她正专心的看着茶水单,不由在心里笑了笑,那点子酸意一股脑地散了个干净。 司岂挨着纪婵坐下,凑到她耳边说道:「等下见机行事,我想绑了黄铭睿等人。」 纪婵没想到司岂打的这个主意,「黄汝清会不会不管黄铭睿?」 司岂道:「所以我们要换个说辞,等下看我眼色行事。」 楼下很快传来了口角声。 「你们做什么?」 「不做什么呀,就想请公子喝杯茶。」 「多谢几位美意,我表弟在二楼,就不上去了。」 「客气什么,让你表弟一起上来嘛,三楼风光更好。」 「抱歉,请让开……滚开,拿开你的狗爪子。」 「哟,还挺横,走走走,带他上去。」 …… 纪婵看得分明,那少年被几个纨绔抓着拖着进了大堂。 随后,楼梯上脚步声大作。 纨绔们凯旋而归,重新回到隔断里。 「敬酒不吃吃罚酒。」 「就是。」 那少年挣扎着,「放肆,你们放肆,我姑父是济州指挥使佥事魏成武。」 几个纨绔怔了片刻。 司岂和纪婵对视一眼,都以为纨绔们马上就会放手了。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一个公鸭嗓说道:「指挥使佥事,那是谁?老黄你认识吗?」 「不认识,没听说过,咱们小门小户哪能认识那等大人物。」 「就是就是。这位小哥儿,我看你也别挣扎了,好好陪咱们喝喝茶,赏赏景,大家和睦共处,何必非弄得脸红脖子粗呢?那等行径非我辈读书人所为哟。」 纪婵等人与纨绔们的隔断挨着。 纪婵站起身,站到多宝阁边上,透过缝隙往那边看。 只见两个孔武有力的下人把漂亮少年压在一张椅子上。 他右边是个穿着宝蓝色绸衫的俊俏少年,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眉眼秀气,皮肤细腻,鼻尖还长了几颗雀斑。 雀斑少年捏着少年的下巴,端起一杯茶,「来来来,这是我最喜欢的茶,你尝尝好不好喝?」 漂亮少年抿紧了嘴唇,拼命向后躲。 雀斑少年见他不识好歹,嘴里骂了一句,摔了杯子,狠狠在漂亮少年头发上一揪,「别给脸不要脸,等下小爷再喂你,你还不喝,小爷就要往你脸上招呼了。」 漂亮少年疼得脸都变形了,骂道:「打啊你打,畜生,有本事你打死我,只要你打不死我,我一定会报此仇。」 纪婵点点头,回头对司岂说道:「别看长得娘,其实是个纯爷们。」 娘…… 司岂颔首,这个词还挺贴切。 他笑了笑,招手叫来罗清,小声嘱咐几句,罗清便下楼去了。 不多时,又有四个人冲了上来。 为首的是个青春痘少年,大约十五六岁的样子,「黄铭睿,你赶紧把我表哥放了。」 漂亮少年左边的高个子少年动了动椅子,翘起二郎腿,吊儿郎当地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魏时安啊。别紧张,都是熟人,既然来了,就一起喝杯茶嘛。」 「李大宥谁跟你是熟人?少废话,赶紧把我表哥放了。」青春痘少年猛扑过来,撞开一个下人。 雀斑少年就是黄铭睿,高个子少年是李大宥。 漂亮少年也是个伶俐的,立刻借机撞开另一个,起了身。 黄铭睿一拍桌子,「还不给我抓住他们?」 「是!」 最西边的多宝阁后跳出七八个挎着腰刀的大汉,下盘稳健,应该都是练家子。 第25章 魏时安和他带的三个下人被大汉们擒住,用腰带捆了,嘴里塞上抹布,扔到了角落里。 黄铭睿掐住漂亮少年的脸蛋,笑道:「看看吧,魏时安来了也救不了你,乖乖的,好好陪我些日子,我就会放你回去了。」 「你杀了我,我宁愿死也不会跟你这种恶心的人在一起。」漂亮上年知道黄铭睿的身份后,知道逃不过,崩溃大哭。 大概是「恶心」二字激怒了黄铭睿,他抬手就给了漂亮少年一个巴掌。 「我说老黄,算了吧,何必惹这么大的祸呢?」黄铭睿对面的一个少年开了口,「魏家也没那么差。」 李大宥说道:「老郑你这就不对了,自打姓余的来了济州,咱都多久没乐呵过了?老黄好不容易有个看上眼的,那么扫兴干嘛!」 「不是我扫兴,想玩去馆子玩呗,魏时安……」 黄铭睿不爱听了,「行了,魏时安怎地,我怕他魏家不成?」他揪着漂亮少年的发冠把人扯了过来,在其胸口扭了一把,笑着问道,「怎么样,刺激不?」 纪婵气得双眼直冒火,捏着拳头回到座位,从腰上取下匕首,咬牙说道:「七个纨绔,八个随从,什么时候动手,怎么个章程?」 老郑压低声音说道:「三爷,咱人手不够,只怕管不了这档子闲事。」 司岂正要说话,罗清蹑手蹑脚地上来了。 他走到司岂身边,正要说话,就听有人说道:「我说老黄,这边真有好的。」 来人正是那位被称为老郑的——姓郑,应该是郑玄的子侄。 李大宥也走了过来,「我说老郑,你小子就是胆小,非要找什么生面孔,就熟面孔又能怎地?他魏时安打不过我,就得认怂,怕他魏家作甚……诶唷!」 他又跑了回去,「我说老黄,你今儿运气不错,那边确实有俩不错的。」 司岂纪婵这会儿都已经摘了斗笠:一个阴郁冷静,一个明朗隽秀。 黄铭睿踱了过来,也是眼睛一亮,目光在司岂和纪婵脸上来回逡巡一番,最后落在纪婵脸上。 「还是这位兄弟比较和我胃口,一起喝杯茶如何?」他对纪婵说道。 纪婵手中折扇一甩,又把脸遮上了,「不如何?」 李大宥笑眯眯地说道:「别那么绝情,大家一起喝杯茶,交个朋友嘛!」 纪婵摇摇头,认真地说道:「几位公子,我们是外地的行商,到济州进些土货,明儿就走了,这天南海北的远着呢,做不了朋友。」 黄铭睿「嘿嘿」一笑,「行商啊,行商好啊,家父是鲁东的承宣布政使,咱们若做了朋友,还怕没你们的好处吗?」 纪婵与司岂使了个眼色。 司岂微微摇头,但纪婵还是站了起来,往黄铭睿的方向走了两步,「真的吗,那可是太好了,黄公子是吧,在下……」 她的匕首不知何时出了鞘,向前一刺,便落到了黄铭睿的脖子上,「在下不想跟畜生做朋友,你待如何?」 黄铭睿白了脸。 李大宥和姓郑的少年目瞪口呆。 司岂笑了笑,朝纪婵竖起大拇指,「好样的!」 纪婵一抬下巴,「何足挂齿!」 「放人吧。」纪婵压了压匕首,小血珠从白皙的皮肤冒了出来。 黄铭睿养尊处优,何曾受过这种罪,当下立刻说道:「放人放人。」 李大宥叫道:「你们还不出来,你家少爷要被人宰啦。」 摸到他身后的老郑捏住他的脖子,「你觉得你就不会被宰了吗?」 刘铁生抓住郑玄的儿子,「就是就是,你们这一窝畜生都该死。」 小马解开黄铭睿的腰带,把他绑起来,随手就甩了一个巴掌,「怎么样,爽不爽?」 黄铭睿脸上印了五个清晰的指印,疼得龇牙咧嘴,叫道:「你敢!」 小马反手又是一个,「我就是敢了。」 这时候,李大宥似乎回过味来了,说道:「几位兄弟,这位是布政使黄大人的公子,我爹是都指挥同知礼李正荣,那位是提醒按察使的公子郑彦。」 「你们想要什么,只要不过分的,咱们都能给你办到。」 司岂道:「我想让你自裁,你办得到吗?」 黄铭睿与李大宥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恐惧——他们不怕绑匪,就怕存心报仇的。 黄铭睿道:「在下以前是做过一些荒唐事,你说说,你想要多少银子,多少都行,说个数就行。」 司岂看了一眼纪婵,纪婵不知他为何看她,但还是点了点头。 司岂道:「既然她同意,那就五万两吧,买一条狗命。」 「五万两?」黄铭睿眼里有了一分喜意,又道,「兄弟,有点多,你看三万两行不行?」 第26章 纪婵压了压匕首,「行,三万两买你半条命,到时候废你子孙根。」 小马踹了李大宥和郑彦两脚,「还有你们,每人五万两,拿不出来的死,拿不来五万的就废子孙根。」 黄铭睿看向他那几个束手无策的护卫,「老王去给我爹报个信。」 司岂俯下身子,对黄铭睿说道:「就不劳那位王兄的大驾了,我已经让人去通知你老子了。」 李文和刘铁生把其他纨绔,以及黄铭睿的几个护卫都绑了起来。 魏时安和那位漂亮少年前来拜谢。 魏时安道:「在下魏时安,家父是济州指挥佥事魏成武,我姑父是韦州知府。几位的大恩我们表兄弟记下了,几位若能安然从这里离开,定要去寒舍找在下,在下必有厚报。」 漂亮少年也道:「在下罗之武,多谢几位恩人。」 纪婵噗呲一笑。 罗之武红了脸,「幼时体弱,父亲希望在下阳刚一些。」 纪婵知道自己失礼了,抱了抱拳,「抱歉抱歉。」 罗之武红了脸。 魏时安道:「几位听在下一句劝,赶紧走,这几家的钱你们拿不到的。济水虽然是江,但毕竟在城里,只要黄大人封了城,你们插翅难逃。」 司岂微微一笑,深邃的眼里闪过一丝狡诈,「走是一定要走的,但需要二位配合一下。」 魏时安愣了一下,「配合什么?」 纪婵道:「你们兄弟得跟我们走一趟了。」她明白司岂的用心,有魏时安表兄弟在,不怕魏成毅不就范。 司岂颔首称是。 魏时安不明白,有仇的报仇就是,他们表兄弟为什么要跟着? 他还想再说,却被罗之武拦住了。 罗之武道:「二位恩人救了在下,我们表兄弟听二位安排便是。」 司岂点点头,带上斗笠,吩咐老郑等人,「带上所有小厮、护卫,塞上他们的嘴,一起押下去。」 …… 老郑把人质整理好,茶楼小伙计终于端着茶水和干果战战兢兢地上来了。 与司岂等人在楼梯上碰了正着。 司岂脚下顿了顿,心道,居然漏掉了一个。 他头一低,在小伙计耳边说道:「不要把我们的长相告诉任何人,不然……」 他抬起头,给了小伙计一个「你懂得」的眼神。 小伙计看了看黄铭睿,眼里流露出「活该」一类的笑意,捣蒜一般地点了点头。 二楼和一楼除隐约的啜泣声外,没什么动静。 纪婵和司岂用扇子遮脸,带着一长串人质出了茶楼。 一个穿着绸衫的精干男子从一楼出来,小跑着追上来,对司岂说道:「三爷,一楼二楼的客人已在掌控之中,码头都安排好了。」 「好。」司岂道:「三楼还有个小伙计,他见过我的脸,你一会儿带到岸上去,不要伤了他。陈征说,承宣布政使的衙门到这里大约两刻钟,我们走后,你放火烧掉所有船只,再驾船往东脱身,跟其他人汇合,按计划行事。」 精干男子道:「三爷放心,保证完成任务。」说完,他转身回去了。 一行人前往东边码头。 码头上的船工已经不见了,只有黄家花船上的几个船工还在,此时正被一个年轻人看管着。 众人上了花船,年轻人朝司岂拱拱手,下船去了。 几个船工见黄铭睿被俘,更加不敢违拗,麻利地驾着船顺流向东。 船行得很快。 大约一刻钟后,高大的城门在望,两个士兵站在水道两侧,正在仔细检查过往船只。 魏时安看了看五花大绑的二十几个人,担心地拉拉纪婵的袖子,「公子,咱们这样肯定过不去的。」 罗之武点点头,顺便往窗户后面躲了躲。 司岂面无表情地盯着魏时安的手。 魏时安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才知道自己还扯着人家的袖子,赶紧缩了回去。 纪婵也有些紧张。 司岂给她使了个安心的眼色,转过头,与那两个士兵点了点头。 纪婵了然,原来已经换成泰清帝的暗卫了。 她问司岂,「你在哪里联系上他们的?」 司岂道:「天香阁吃饭时恰好碰见。他们知道咱们要去微雨湖,便提前赶到了。」 花船驶进城门水洞,平稳地钻了出去。 黄铭睿绝望地蹬了蹬腿,秀气的五官也变得狰狞起来。 魏时安和罗之武惊诧地对视了一眼。 魏时安道:「原来恩人早有安排。」 他话音刚落,就听城门处传来一声巨响——水道上的铁闸落了下来。 第27章 随后,东城门也嘎吱嘎吱地关上了。 罗之武悄悄竖起了大拇指。 花船没走多久,就到了第一处码头,司岂朝岸上看了看,抬手示意船工靠了岸。 上岸前,司岂小声交代老郑几句。 老郑心领神会,和刘铁生一起压着船只和黄毅清等人的小厮和护卫继续往下游去了。 岸上停了六辆马车,几个车夫见人来了,赶紧迎了下来。 为首的一人团团抱了抱拳,说道:「哪位是三爷?小的奉余大人钧令等候在此!余大人让小的转告三爷,已经在按三爷说的办了。」 司岂终于松了口气,虽然他安排了备用计划,但余飞能配合就更好了。 他笑着说道:「走吧,我们从北城门进城。」 罗之武赞道:「公子的金蝉脱壳之计实在精妙。」 纪婵深以为然。 暗卫们放火烧船,一来可以吸引黄汝清的注意力,二来混淆视线,让他摸不清楚自家花船还在不在微雨湖,如此便能稍稍拖住他的脚步。 困住所有茶客,是为了防止有人在岛上喊着通风报信。 如此一来,黄汝清就必须派人上岛,以弄清黄铭睿在不在茶楼里。 等他弄清楚一切,再顺流追下来,就会发现水闸锁闭——铁门沉重,放下容易开启难,重新打开需要一段时间。 他们利用时间差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北城门重新进城。 泰清帝派来的暗卫都是一等带刀护卫,正三品。 以他们的能力,不管摸进承宣布政使的府邸,还是威逼指挥佥事魏成毅就范,都不是难事。 更何况,他们还带着魏时安和罗之武呢。 计划十分周密,虽然风险大了些,成功率却极高。 而且,司岂已经安排了备用计划,即便不成,他们也能从容脱身。 纪婵对司岂的智计和胆量佩服得五体投地。 陈征正等在北城门,一行人顺顺利利地进了城。 之后,一队人马到了,接管城门,并封锁了起来。 陈征一脸喜意地告诉司岂,「司大人,一切进展顺利,余大人邀你走一趟布政使衙门,咱现在就抄了他们。」 司岂带着罗清前往。 纪婵则返回城南的小院子,把几个纨绔被押进柴房——以防事情再有变动。 她和司岂的身份从报仇的绑匪一下子变成了朝廷的官员,魏时安和罗之武着实吓了一跳。 三人进了堂屋,分宾主落座。 魏时安好奇地问道:「司大人,可是大理寺少卿的那个司大人?」 纪婵反问:「你听说过他?」 罗之武点点头,「司大人是咱大庆最年轻的文状元,也是最年轻的四品大员,他的大名我们早已如雷贯耳。」 「对对对。」魏时安也道,「我还听说他手下有个皇上钦封的六品女仵作,个子极高,人特凶,比男人还像男人……」 小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咳咳!」罗之武清了清嗓子。 魏时安闭上了嘴,抠抠脸上的痘痘,不好意思地说道:「在下瞎说的,道听途说。在下其实想问,你们既然是司大人的人,是不是也认识这位纪大人……表哥你别那么看着我,我就是好奇嘛。」 小马清了清嗓子,替纪婵说道:「我不认识你们说的那位比男人还男人的纪大人,但我师父姓纪,也是六品,恰好任大理寺丞。」 「啊?」表兄弟面面相觑,一脸惊吓。 …… 司岂赶到承宣布政使的衙门时,余飞已经派兵包围了这里。 陈征领着司岂进去,在黄汝清的书房里找到了余飞。 余飞闲适地坐在太师椅上,起身朝司岂招了招手,「司大人的调虎离山妙极,辛苦了,快请坐。」 司岂拱了拱手,在客座上坐下,「余大人收获颇丰?」 余飞拍拍桌子上的三本账册:「这是一部分,另一部分应该在黄汝清的府邸,费护卫去找了,应该很快就能拿回来。」 司岂又问:「魏成毅呢?」 余飞道:「魏成毅已经去招呼黄汝清了。你放心,你们一进来四城就都已经封了,他们插翅难逃。」 说到这里,他竖起了大拇指,「司大人,好应变,好手段,好心计,好胆量啊。」 司岂摇摇头,「如果没有余大人的决心,下官胆量再大也无用武之地。」 余飞想起突然出现在都司衙门的几个御前一等带刀护卫,摇了摇头,笑道:「皇上任人唯贤,司大人计划周密,我等不过是配合罢了。」 司岂笑了笑,刚想附和着恭维恭维皇上,就见费原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只包袱,里面鼓囊囊,显然都是账册。 第28章 他拱了拱手,「余大人,司大人,幸不辱使命,在下拿到了。」他当时也在微雨湖,但先行离开了。 余飞有些意外,「这么容易,会不会有诈?」 费原笑道:「总共两套,一套在书架上,一套在密室里,有诈的可能性不大。」 余飞大笑,「咱们确确实实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啊,司大人走走走,去微雨湖,会会咱们的黄大人和郑大人去。」 他在鲁东两年多,早就受够了黄汝清等人的鸟气,如今大获全胜,不免有些喜形于色。 费原道:「二位大人,在下急着回京,就不奉陪了。」 司岂奉旨前来,费原也是奉旨前来,账册和人犯不能通行,这是首辅大人和泰清帝之前定好的计划。 司岂拱了拱手,「老费辛苦,路上小心。」他与费原的关系一向不错。 费原在他肩膀上一捶,「你也是,告辞!」 余飞笑道:「费大人不急城门已经闭了,不如跟我们走一趟微雨湖……」 他正说着,一个将官跑了进来,报道:「余大人,我们魏大人正在东城门等候。」 余飞笑着说道:「看来黄大人到东城门了,速度不慢嘛,走,一起看看去,费大人顺便从此处回京。」 司岂和费原都点了点头。 东城门的陆路水路两道闸门都没开。 几十条小船被堵在水道上,乱糟糟一团。 黄汝清同几个佐官,以及都指挥同知李正荣已经上了岸,身边正被数十个手持长刀的护卫拱卫着。 护卫外围围着上百个士兵,个个手拿长枪,将城下一片封锁得水泄不通。 黄汝清是文官,虽已年过不惑,但保养得极年轻。 他带着乌纱帽,一席酱色团领衫,腰上束着玉带,胸前的补子上绣着锦鸡。 明晃晃的从二品打扮。 「魏成毅,你这是要谋反不成?」黄汝清蹙着一对浓眉,负着手,气急败坏地说道。 魏成毅站在城门楼上,手按腰刀,笑着说道:「黄大人,这话下官可是不敢认得的,下官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 他笑眯眯地看着身边的几个同僚,问道:「对不对呀,陆大人,王大人,伞大人,武大人?」 陆大人是另一个指挥使同知,其他三位都是都指挥佥事,与魏成毅同级。 这几位不是吴文正的心腹,就是黄汝清的同党。 若非有费原几人的突然出现,魏成毅未必敢轻易犯险——尽管司岂纪婵抓了他的儿子和妻侄,但他不像黄汝清只有一个儿子,他有一大家子上百口人要顾。 几位大人身边一个亲随没有,孤立无援,垂着头,一个屁都不敢放。 黄汝清道:「奉命,奉谁的命,余飞那狗贼吗?他区区一个正二品,谁给他的狗胆动我和郑大人?」 黄汝清从二品,郑玄正三品,余飞确实没有那个能力,一旦动了就是越权。 魏成毅拱了拱手,叉着腰道:「当然是奉皇上的命,是不是啊余大人,司大人?」 他站在高处,已经看到了骑马而来的一行人,领头的正是余飞余大人。 在济州城,敢与余飞并驾齐驱的人不多,如果有了,必定就是传说中司岂司大人了。 「啧啧啧,我要是有这么一个儿子,下辈子都不用愁咯。」魏成毅与身边的亲随叹息了一声。 司岂勒住马,越过士兵,与黄汝清的目光隔空相撞。 他挑了挑眉,「下官参见黄大人。」 黄汝清在京城时见过司岂一次,虽然五官依然有些陌生,但身高和气势摆在那里——即便在马上,也能看得出他比一般人高了一大截——他派人刺杀司岂,就是用身高作为辨认的最大特征。 「我儿如何了?」他已经明白在微雨湖上发生的事情了,也就是说,所谓的绑架,从头到尾都是余飞和司岂的算计,他上当了。 一时间,黄汝清万念俱灰,他一伸手便要去抽护卫的长刀…… 司岂居高临下,看得分明,立刻出声道:「黄大人若死了,令郎一定会死,听说其在济州横行霸道,早已激起民愤……」 「我死了,他就会活吗?」黄汝清惨然一笑,「余飞,我低估你了,这笔账我们来世再算。」 他拔出长刀往脖子上抹了过去…… 不少人闭上了眼睛。 然而,理所应当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黄汝清惨叫一声,长刀和一块石子先后落了地,脖子上只多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司岂有些吃惊,随即又反应过来,应该是隐匿在后面的费原出手了。 余飞团团拱手,朗声说道:「诸位,黄汝清勾连宗室,在鲁东称王称霸,置数万受灾百姓于不顾,劫掠朝廷救济,贪污鲁东税赋,皇上大为震怒,特遣钦差司大人捉拿此獠,以正我大庆朝纲,为我百姓牟利。」 第29章 「你等若识时务,自当束手就擒,以免刀剑无眼丢了性命。」 司岂接着说道:「所有账本具以到手,就算你等死而无憾,总要为你们的家人想想吧。」 黄汝清,郑玄和李正荣闻言面如死灰。 「刘维那个蠢货害我!」黄汝清大叫一声,跌坐在地。 一干侍卫见他如此,心里也松了口气,当即解下刀剑,跪了下去。 至此,余飞、司岂彻底赢了此役。 鲁东官场混乱,牵扯到黄汝清、靖王一案的官员极多。 司岂作为钦差,便宜从事,该抓的抓,该抄家的抄家,该革职的革职,鲁东一地官员空缺大半。 好在泰清帝和首辅大人准备充分,五天后,新的钦差来了,大批官员陆续抵达鲁东。 这片富庶的鱼米之乡,终于恢复了平静。 买了一大批土特产的纪婵和押着一串囚车的司岂终于踏上了归程…… 回到京城地界时,末伏已经过了。 水淋淋的空气被炙热的太阳驱走了,阳光火辣辣地照在地上,干热干热的。 车窗和车门都敞开着,纪婵还是热,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 她扒着车门,担心地往后面看了看…… 司岂带着斗笠从车队后面赶上来,问道:「太热了吧,等下到奉义就好了,我去给你买些冰来。」 纪婵道:「我倒是能忍,那几位未必能忍,若是中了暑,只怕还有的麻烦。」 司岂怔了一下,想说不过几个死囚罢了,死就死了,没必要怜悯。然而想了想,他又把那些话咽了回去。 他下了马,摘掉斗笠,和缰绳一起扔给罗清,上了车。 「若是中暑确实有些麻烦,你说怎么办?」司岂在她对面坐下,用帕子擦了把汗。 他虽一路都带着斗笠,可还是晒得够呛,原本冷白的脸此刻像个猴屁股,红彤彤的,有的地方还爆皮了。 看起来有些可笑。 纪婵忍住笑,指了指路旁的柳树,「找个会柳编的,编几顶帽子吧。」 司岂眨了眨眼,「这个容易,我虽不会编帽子,可编张席子没问题。」 席子当然也是可以的。 纪婵会编席子,但她没想到书香门第出身的司岂也会,「你也会,真的假的?」 司岂不解释,吩咐正在前后巡视的老郑,「老郑,帮忙割些荆条来,越长越好。」 老郑不知司岂要做什么,但答应得爽快,下了马,拔出刀,对着路旁茂密的荆条就是一刀…… 不多时,他抱着一捆荆条追上纪婵的车,送到车门里面,笑道:「荆条柔软能编好些小玩意,旅途枯燥,正好玩耍,如果不够,司大人再言语便是。」 尽管老郑没说什么,但字里行间都点出了司岂想要讨好纪婵的主旨。 纪婵有些不自在。 这一路行来,这帮人动不动就给她和司岂制造机会。 她不胜其扰,却也知道自己也不是发自内心的烦。 每每独处,她都由衷地感到有些欢喜。 尽管纪婵不想承认,但她明确地知道自己的确动心了。 然而,喜欢并不代表着一定要嫁。 她强行把司岂定义为儿子的爹,以及一个能够自在相处的好朋友。 无论如何,在这样的时代,以她的身份,浅浅的喜欢比浓浓的爱来得更自在。 司岂收起小桌几,挂在车厢壁上,盘膝长腿,开始整理荆条。 纪婵也动手帮忙。 荆条长的四尺多,短的也有三尺左右。 铺将开来,长长短短都有。 两人把长短间隔开,列好纬线,然后让经线在纬线上下穿过。 简易的席子很好编。 不过半个时辰,就做好了一个。 司岂取出小刀,切掉太长的部分,让罗清和老郑等人绑在囚车顶上。 老郑又去割了一捆荆条,讪讪笑道:「纪大人仁慈。」 纪婵道:「也不是仁慈,只是想我儿子了,如果他们热出毛病来,咱们的行程也会耽搁,得不偿失啊。」 她从没跟胖墩儿离开这么久过,越是近京城,就越归心似箭。 老郑脸上的笑容淡了淡,「是啊,这一出来就是一个多月……行嘞,老郑我多割点儿。」 司岂心疼地看着纪婵又黑又瘦的小脸,说道:「难怪你晚上总睡不好觉,放心吧,家父绝不会让人欺负胖墩儿的,便是家母我也嘱咐过了。」 「再说了,胖墩儿也不是好欺负的主儿,这些日子我在一旁瞧着,那小子比我小时候还有心计,他那两个哥哥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第30章 司岂一劝,纪婵越发不好受了,鼻尖酸酸的,眼里也有了一些湿润,赶忙别过了脸。 司岂见她眼里星光璀璨,知道她哭了,心里极不是滋味。 其实,他也想胖墩儿,很想很想。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要替纪婵抹掉脸上的泪,伸出一半,又赶忙缩了回去。 纪婵不是个能轻易感动的女人,他不能破坏这些日子好不容易拉近的距离。 二人同时陷入沉默之中。 聊天不再,效率便更加高了。 大家都是聪明人,一回生二回熟,编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九张席子不过两个时辰就搞定了。 最后一张由纪婵进行最后的整理工作。 她一手压着席子,一手割多余的荆条…… 「咣当!」 马车忽然咯在一块石头上,车厢也随之剧烈的颠簸了一下。 匕首在席子的边缘划出一刀弧线,恰好割在纪婵的食指上,鲜血「倏」的一下冒了出来…… 纪婵扔下匕首,淡定地甩甩手指,就见司岂的大手忽然抓了过来,说道:「你受伤了。」 「没关系。」纪婵不甚在意地说道,「这算……」 她的话还没说完,指尖就被一团温热包裹了。随即,她又感觉到了一股吮吸的力量,血液从伤口中奔涌而出,那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奇妙到她脸上发烫,心跳加快,而且希望这一刻最好不要停…… 纪婵总是个口是心非的人,心中那么想,手已经从司岂的嘴里挣了出来。 「都是土很脏,你快漱漱口。」她把自己的水袋递了过去 因为紧张,她忘记了那是她的水袋,也忘了她从不喜欢与别人共用一个水杯。 司岂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并没有考虑后果是什么。 「你的手太脏,我怕有脏东西进去。」他此地无银三百两,脸也悄悄地红了。 「漱口吧。」纪婵不想过多纠缠。孩子都生了,嘬个手指又算得了什么? 「哦。」司岂吐掉嘴里的血,依言喝了口水。 水是甜的,司岂这才想起,这是纪婵的水袋,他亲手调的蜂蜜水。 他心花怒放,吐掉一口水,又喝了两口。 嗯,好像更甜了。 罗清从后面过来,见司岂吐了血,吓了一跳,赶紧问道:「三爷,是不是刚才颠簸的那一下伤着手了?」 车夫也连连赔罪:「三爷,小的没看见,实在对不住。」 司岂凉凉地说道:「纪大人的手伤了。」 车夫吓得一缩脖子,「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罗清闻言顿时一笑,朝车夫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太紧张。 纪大人的血在司大人嘴里,这个事情还是很有意思的嘛。 京城地界雨水少得很,司岂纪婵一行,走得更快了。 八月初一,左言率大理寺的一众官员等在城门口。 大家寒暄完毕后,老董说道:「二位大人可算回来了,好几桩案子都在等着你们呢。」 老汪也道:「可不是?司大人,朱子英昨儿个被杀了!」 世子妃王氏怀了孕,又在等死,家里气氛不好。 朱子英就在外面置了个外室。 他死在西城的一个两进院子里,距离任飞羽一案的案发地不远。 外室没死,侍从没死,只死了一个朱子英,且被带走了一颗牙齿。 这一次,凶手仍是割喉,但没用门栓砸人,用的是铁器,推测是刀鞘或者剑鞘。 依旧没留下任何线索。 这不但说明司岂调查的方向是对的,也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凶手的嚣张。 他在以一己之力挑衅三法司,而且还屡屡得手。 这让司岂和纪婵回家的喜悦大打折扣。 两人把人犯送到大理寺收监,又马不停蹄地赶到宫里,向泰清帝复命。 此时已近黄昏。 两人心里有事,彼此沉默着,空旷的甬路上只听得到一轻一重的脚步声。 落日的余辉把两只影子拖得很长,地面一旦起伏他们就会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养心殿。 正殿传出水煮鱼的阵阵鲜香。 一张不大的方桌上,摆满了各色宫廷美食。 泰清帝刚刚净了手,就听守在门口的莫公公一叠声地禀报道:「皇上,来了来了来了,司大人纪大人回来了。」 「哈哈。」泰清帝往外迎了两步,「有福之人不用愁,他们回来得很是时候嘛,替朕接接他们。」 「遵旨。」莫公公小跑着出去了,不多时,又跟在司岂纪婵身后进来了。 第31章 「微臣参见皇上。」二人一撩衣襟下摆,要行参拜大礼。 「师兄、纪大人劳苦功高,免礼免礼。」泰清帝走到他们面前,托住两人的手肘,「来来来,净手,用膳。朕就知道你们这两天会到,准备的饭菜都是你们爱吃的。」 司岂纪婵便不跪了。 莫公公指挥着四个小太监,端了两个冒着热气的脸盆过来。 其中的两个小太监一弯腰,就是人工移动脸盆架,脸盆就放在脊背上。 纪婵还是第一次这般使唤下人,心里颇不是滋味,但又不想横生枝节,咬牙生受了。 司岂洗了手和脸,说道:「皇上,抄出来的库银和各府财宝都在路上了,估计再有两天就到京城。」 泰清帝问道:「估计有多少?」 司岂把手巾扔在水盆里,说道:「全部加一起,大约在八十万两左右。」 「有这些银子在,河工上就能宽裕些,明年春汛时朕就不用发愁了。」泰清帝眼里有了掩饰不住地喜意,「看来朕还得感谢那个刘维,若非他杀了赵宏远,这个大脓包还挤不出来呢!师兄,你此番立大功了,朕必有重赏!」 司岂拱手道:「臣愧不敢当,皇上运筹帷幄,臣不过顺水推舟罢了。」 泰清帝摆摆手,「师兄先是调虎离山,随后又金蝉脱壳,这两招妙极,朕自愧不如。」 司岂道:「皇上不是说过,臣用人不如皇上?」 啧啧,原以为大理寺的商业互吹已经够极致了,没想到君臣之间的商业互吹更加肉麻。 「呵。」纪婵不由地笑出了声。 殿堂空旷,她这一声格外突兀。 拍马屁的司岂脸红了。 泰清帝也有些不自在。 「微臣走了神,想起路上的一桩趣事了。」纪婵知道自己过分了,赶紧弯下腰,拱着手吹捧道:「皇上任人唯贤、运筹帷幄,司大人冲锋陷阵、智计百出,都乃神人也。微臣此番跟着走了一遭,见识大涨,受益匪浅,受益匪浅呐。」 司岂更尴尬了——他也不想拍马屁呀,可这位小皇帝看着大喇喇,不按常理出牌,心思却非常细腻,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居功自傲都是不好的。 泰清帝点了点纪婵,笑道:「纪大人淘气,走走,吃饭去。」 三人朝饭桌走过去。 司岂又道:「靖王那边怎样了?」 泰清帝道:「石方今天抄了靖王府,等审完黄汝清,朕就让他一家子进宗人府,这辈子都别想出来了。」 纪婵对这样的处置有些不满。 说什么「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其实就是个笑话——这些宗室关在宗人府里,吃的好穿的好住的好,比随州那些受苦受难的老百姓幸福百倍千倍。 不过,落座后,看着一大桌子爱吃的菜色,她又觉得她的想法似乎过于激进了。 大庆是泰清帝的大庆,法律是泰清帝的法律,子民是泰清帝的子民,他有权决定一切……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游戏规则,不按规则来,只有死路一条。 她没有置喙的余地。 啧…… 她第一次觉得杀人犯其实也有可爱的。 泰清帝坐到主位上,看看司岂,又看看纪婵,「噗嗤」一声笑了。 一双桃花眼里荡漾着促狭,少年感极强的面容此时显得更加调皮。 「纪大人,你若想嫁人不妨考虑一下朕,朕现在比师兄好看了。」 这话当然是玩笑话。 纪婵一笑置之。 司岂「哼」了一声,食指摸上爆皮的鼻尖,不满地看了泰清帝一眼,说道:「皇上厚道些吧,臣二人整个暑伏都在外面奔波,能活着回来已经不错了。」 他穿着宝蓝色绸衫,袍袖滑落下去,露出雪白的手腕,与他红色的脸,爆皮的鼻子,黑色的手掌放在一起,对比格外明显,也就越加好笑了。 一向以冷峻阴郁著称的大理寺少卿司大人何时这般狼狈过? 泰清帝忍俊不禁,终于大笑起来。 用完饭,司岂又把发生在鲁东的细情详述一番,尤其是赵宏远、余飞、魏成毅,以及费原等暗卫的功劳,每个人他都恰到好处地点到了。 好的官员越多,泰清帝就越高兴。 坐在一旁的纪婵越发觉得司岂的心思深沉细腻,也越发觉得,她这个理科生要想好好活下去,只要老老实实地做尸检就好。 末了,泰清帝说起了朱子英的案子。 他说道:「朕昨日下午闲着,亲自走了一趟。」 司岂又坐直了几分,「怎么样?」 泰清帝摇了摇头,「师兄,朕什么发现都没有,不知道这可恶的家伙要杀到什么时候去。」 第32章 「昨夜,朕问自己,提取指印的技术是不是不该普及下去,可顺天府借此破了好几桩案子,朕又觉得普及下去是对的,师兄以为如何?」 司岂道:「皇上,朱子英的案子,说明我们的方向是对的,此后密查所有人的动向,总会有所收获的。」 纪婵点点头,「皇上圣明,提取指印的查案方法虽让凶手有所谨慎,却也为更多的人伸张了正义,一切都是值得的。」 「好。」泰清帝释然,说道:「这桩案子明在大理寺、顺天府,暗在师兄和纪大人,务必不能松懈。」 纪婵和司岂站起身,「谨遵皇上圣谕。」 从宫里出来时,一更已经过半。 两人从东华门出了宫。 纪婵上了马,问道:「这个时候去府上,会不会太打扰了?」 司岂道:「不要紧,胖墩儿可能已经收拾好包袱,在前院等你了。」 纪婵笑了起来,「多谢司大人。」 司岂摇了摇头,「也不知那小子有没有想我。」 他这话有些酸,也有些黯然。 纪婵心里微微一沉——孩子之于父亲,父亲之于孩子,都是至关重要的,然而,司岂在他们娘俩面前却是妥妥的弱势群体。 「胖墩儿不是没心的孩子,当然会想你。」她干巴巴地安慰道。 「驾。」纪婵挥了挥鞭子,「走吧,见着人就知道了。」 司岂欣慰地笑了笑,追了上去…… 两匹骏马在空旷的长街上并驾齐驱,夏夜的晚风因着速度变得更加凉爽。 纪婵和司岂的心,也因着共同的想念而更加的近了。 司家的侧门敞开着。 二人一下马,门房就迎了出来,殷勤地把马接了过去。 刚要进门,管家九叔也来了。 「三爷可算回来了,小人给纪大人请安。」九叔揖了两礼,「二老爷在书房,请随小人前去。」 纪婵道:「多谢九叔,烦请带路。」 九叔憨厚地笑了笑,「纪大人客气了。」 纪婵司岂刚拐了弯,胖墩儿和纪祎就张着胳膊跑了上来…… 一个哭着喊「姐」。 一个哭着喊「娘」。 纪婵的唇角勾着笑意,眼泪却早就止不住了。 她弯下腰,把嚎啕大哭的胖墩抱了起来,又搂住了哽咽不止的纪祎,说道:「哭什么,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纪祎道:「姐,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我和胖墩儿以为你出事了呢。」 胖墩儿搂着纪婵的脖子,瘦下去一圈的包子脸使劲在她脖子上蹭了蹭,眼泪鼻涕糊了一大片。 纪婵觉察到不对了,把胖墩儿塞到可怜巴巴的司岂怀里,取出一块手帕,把脖子擦了擦,破涕为笑道:「就知道你小子没安好心眼儿。」 胖墩儿得意地在司岂的脖子上蹭了两下,「谁让你们这么久不回来的。」 司岂很享受「你们」二字,湿乎乎黏唧唧的眼泪鼻涕也就不算什么了。 他卡着胖墩儿的胳膊,把小人举了起来,「我们也是没法子啊,一去的路上又是下雨又是发水的,还遇到了山贼呢。」 「哈……」胖墩儿刚笑一声,就被「山贼」二字憋了回去,「山贼,就是强盗吧,你们怎么打败他们的?」 小家伙的视线在纪婵身上飞快地扫了一圈,没发现任何受伤的迹象,便干脆地关心起故事本身来。 司岂看看门口站着的父亲,说道:「祖父在等父亲,故事等下再说好不好?」 「那好吧。」胖墩儿伸着手让纪婵抱。 纪婵接过来,小家伙老老实实地搂着她的脖子,不说话了。 他的小身子软软的,纪婵的心里也软软的。 首辅大人心疼儿子和前儿媳,让司岂找吴大人请了两天假。 但纪婵只休息半天。 上午,她把带回来的各色礼品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由舅甥二人做主,分给闫先生、孙氏母子,以及秦蓉。 一部分她带到大理寺,送给同僚们。 从大理寺卿吴大人的书房出来后,纪婵去拜访左言。 她送给左言的是一块长约一尺高约半尺的奇石:白地儿,里面透着几枝黑色竹枝状图案,表皮光滑,十分别致。 「天气太热,吃食不好带,好在济州的石头不错,就给同僚们带了几块回来,大家都有。」 左言拱手笑道:「纪大人走这么远,还想着左某,左某不胜荣幸。」 「济州的奇石天下闻名,这一块左某非常喜欢,多谢纪大人。」 他笑得温润,丹凤眼里透着真诚,交握一起的手白皙纤长,没有任何疤痕。 第33章 大概是被美色晃了心神,纪婵塞在胸口的大石无来由地落下了几分,「左大人不嫌弃就好……」 「咚,咚。」书房的门被克制地敲了两下。 两人朝门口望去…… 「左大人忙吗?」司岂问道。 左言苦笑道:「不忙,正在同纪大人闲话,纪大人送了左某一块奇石。」 司岂这话问得很刁钻——他说忙,纪婵就会马上提出告辞,他要说不忙,司岂就会趁机叫走纪婵。 司岂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说道:「那是我跟纪大人一起挑的,希望左大人喜欢。」他给纪婵使了个眼色,「不忙正好,纪大人跟我出去一趟吧。」 纪婵起了身,「左大人,下官告辞。」 左言道:「去吧,有空常来坐坐,攒了好些画画的问题,正想请教纪大人呢。」 纪婵颔首笑道:「好,等忙完了就来。」 门一关,左言收起笑意,清亮的眼里闪过一丝狰狞,抓起石头就往地上砸去…… 然而在千钧一发之际,他收了动作,又轻轻放下了,自语道:「一把年纪了,何必跟石头过不去呢?」 他从抽屉里摸出一本小册子,默默看了起来。 纪婵和司岂上了一辆马车。 司岂说道:「纪大人,我记得你说过,有的人心理越变态,表面上就越像好人,而且特别富有个人魅力。左言一来知道提取指印辅助案件调查的事,二来拥有你所说的反侦察能力,尽管指印比对不上,但我们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纪婵觉得司岂说这话,像是吃醋了。 不过,他说的有道理,而她没有反驳的依据。 「司大人说的有道理,但我们先不忙着下结论。他有嫌疑,其他人也一样有。看起来只有大理寺和顺天府知晓提取指印一事,但事实上,只要有些人脉,再稍微打听打听,知道这件事并不难。」 司岂有些开心了——纪婵没向着左言,他就明白纪婵的态度了。 马车朝西城去了,两刻钟后,在朱子英一案的案发现场停了下来。 胡同里停着李成明的马车。 二人一下车,李成明就迎了出来,「哎呀,司大人纪大人呐,可把你们盼回来了。」 一个月不见,他瘦了一圈,脸也黑了不少。 纪婵道:「李大人遇到什么困难了吗?」她明知故问。 李成明道:「哎呀,纪大人,老李可是太难了。」他又看向司岂,「司大人,有两桩案子,你可得一定帮帮忙。」 司岂无奈地摇摇头,「这桩案子我已经听说了,我和纪大人能帮上忙的可能性很小。」 李成明道:「唉,这案子任谁来都没有办法的,下官说的是另两桩案子。」 他作了个揖,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司大人就当可怜可怜下官了。」 顺天府府尹换了人,也姓李,为人有些严苛,李成明受不住也是情理之中。 司岂道:「已经到这儿了,看完这桩案子再说其他。」 这就是答应的意思了。 李成明心花怒放,「是是是,那是自然,请请,二位大人这边请。」 李成明引着二人从两家之间的防火通道走过去,在二进处停下来。 他指着墙面说道:「这面墙上没有脚印,里面有,推测凶手带了梯子,这条胡同里的脚印凌乱繁杂,所以他们连清扫脚印都省下了。」 纪婵扶额,真是太猖狂了,她还头一回听说杀人还带着梯子的。 李成明又带着他们二人往院子里去了。 凶手从二进院墙跳进去后,先把睡在厢房的小厮打晕,用绳子捆起来,嘴也塞上了。 上房门没插,凶手长驱直入,将躺在床上的二女一男都打昏,宰了朱子英后,最后从大门离开。 当时有起夜的邻家老头听到了开门声,时间是五更,因为更鼓恰好在那时敲响了。 门上没有指纹。 纪婵推测凶手用袖子垫着手操作的,或者,做了一副她那样的手套也未可知。 睡在床上的妇人最先清醒,也是她最先报的官,然而,她提供不出任何线索。 五更,凌晨三点到五点,乃是人们睡眠最深的时候,凶手选在这个时辰动手,应该是动了脑筋的。 纪婵觉得,这人的头脑或者不比司岂差,属于天才罪犯。 左言似乎达不到这样的层次。 司岂细细勘察了现场,确实如泰清帝所说,一无所获。 李成明叹气道:「魏国公来了好几趟了,诚王也着人问了两次,下官真是难啊。」 司岂也觉得难,但他不喜欢念经。 第34章 职责范围内的东西,再难也得想办法克服,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说说另两桩案子吧。」他不想听李成明啰嗦,直接打断他的话。 李成明道:「好好好……」 两桩凶杀案在北城门外的牛头镇上。 一个发生十天前。 一位姓刑的老者在去茅房时被人乱刀砍死,当场死亡, 从凶手持刀的习惯上看,应该是右撇子。 一个发生五天前。 那位刑姓老者的隔壁的隔壁,又一个老太太张黄氏死于非命,但与刑姓老者不同,她是在去茅房时被人掐死的,从脖子上留下的指痕来看,凶手是左撇子。 两桩案子,都没有目击证人、陌生脚印,也没有仇家。 司岂道:「是没有仇家,还是没找到仇家?」 李成明道:「刑姓老者六十一,哑巴,从来不得罪人,人很勤劳。张黄氏五十多了,不大爱说话,性子也好,左邻右舍都说他们是好人。」 司岂道:「如果你没别的事,就一起过去看看?」 「好。」李成明求之不得。 两辆马车穿过北城门,再走大约一刻钟的就到地方了。 一个胡同总共八家,前面住家,后面是菜园子。 刑姓老者家住第三家,张黄氏住第五家,中间隔着个老田家。 各家茅房都在后院。 所有后院没有院墙,只有一道不足两尺高的矮墙,小孩子也可以自如通过。 司岂忍着臭气站在邢家茅房外,看着菜园子里乱七八糟的脚印问道:「这些脚印都排查过了吗?」 李成明道:「排查过了,都是左邻右舍的,发现命案时,这一趟街的男人都来了。」 司岂道:「没有发现陌生脚印,那么是不是凶手就在这些男人中间?」 李成明捏着胡须,眨了眨小眼睛,「不能吧,他们疯了不成?」 纪婵道:「这等案子多半为熟人所为。」 她一边走一边靠近李成明,忽然做了个劈手的动作,把李成明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向后退了一大步,但依然在纪婵的攻击范围之内。 「李大人看见了吧,你我熟悉,我这样突然动手,在你没有防范的情况下,根本逃不掉,只要第一刀得手,伤到要害,第二刀就容易多了。」 李成明摇摇头,「纪大人说的有道理,但也只是猜测,没有证据,没有动机……」 司岂又打断他的话,问道:「张黄氏那边的脚印情况如何,跟这里一样吗?」 李成明点点头,「一模一样。」 司岂道:「如果一模一样,就不能排除是邻居所为,我们一定忽略了某些东西。」 李成明苦恼地挠了挠头。 他已经想了这些日子了,周围这些人家反复排查过,没有一个像杀人的人。 纪婵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口罩和一副手套戴上,从地上抓起一把土扬进茅房外墙上和地上。 「嗡……」一大群绿豆蝇从门口蜂拥而出,如同一大片黑烟。 等绿豆蝇散尽,外墙上和地面上的深黑色的血迹露了出来。 纪婵道:「死者在这里挨了第一刀。」 李成明道:「在下也是这么认为的。」 纪婵又往茅房里扬了把土,又飞出一大堆绿豆蝇。 她走了进去。 这里跟现代的茅房差不多,碎石块搭建的,中间一个蹲坑,上面搭着两块糟木板。 墙体北侧中间处血迹极少,应该是被害人倒伏的地方,两侧和蹲坑的木板上都有密集的血迹,墙体下面最多,黑黢黢的一大片。 纪婵说道:「这里就是凶手发狂的地方了。司大人过来帮个忙,假装砍我一下。」 司岂看了看两侧正在赶过来的相邻,吩咐罗清和车夫,「别让他们靠近。」 罗清领命去了。 纪婵问李成明:「死者多高?致命伤在哪里?伤口是怎样的,作案工具是什么?」 李成明道:「好像比纪大人稍高些,没找到作案工具,致命伤在左侧脖颈上,刀口稍稍斜向上,大概是这样。」他倾斜手掌模拟了一下。 纪婵出茅房,在死者挨第一刀的地方站住,又道:「先假定是柴刀,司大人来一刀。」这种刀具在乡下更为普遍,也趁手。 司岂走了过来,岔开双腿,以手代刀劈向纪婵脖颈,快挨到皮肤时停了手。 司岂岔开腿,身高大约不到一米八。 用最顺手的姿势劈下来,落到纪婵脖颈上,角度与李成明记忆中的刀痕角度明显不符合。 司岂又往下矮了几分…… 第35章 李成明觉得还是不大对。 他请司岂让开,也对纪婵的脖子做了个下劈的动作,凌空停住,想想,又反复做了几下。 「凶手应该跟下官身高相差不多。」他得出一个结论。 李成明的身高不足一米七。 纪婵道:「只靠记忆不行,尸体还在吗?」 李成明道:「起先确实等了两天,烂的不行才埋了。不过在下当时画了图,回去后可以对比一下。」 纪婵点点头,有图也是可以的。 一行人去了张黄氏家的后院。 张黄氏遇害的位置与刑姓老者高度一致。 在距离墙根处不到三尺的地方,有双脚蹬出来的一个泥坑。泥坑已经快被踩平了,依稀见证着张黄氏惨死前的百般挣扎。 「凶手一手捂嘴,一手扼喉。口唇里面有血,死者舌骨和甲状软骨右侧上角骨折。」李成明人体解剖学得不错,基本表述精准到位。 司岂用手比划了一下,道:「这里没有院墙,视线没有阻碍,在刚刚死了一个的情况下,张黄氏遇到陌生人却没有叫嚷,这不符合逻辑。」 纪婵表示同意,「这通常说明两点。一来,凶手是熟人;二来,凶手年纪不大。张黄氏五十多岁,在茅房这样私密的地方遇到男子,能让她失去警惕的,很大概率是个比她小很多岁的年轻男子。」 李成明道:「如果两桩案子都是熟人所为,会不会是同一个人所为?」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一个是左撇子,一个右撇子,不可能是一个人。」 纪婵刚刚经历了与李成明同样的心理历程。 她与司岂对视一眼,说道:「这桩案子果然有些麻烦。」 李成明闻言如释重负。 司岂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笑了笑,「把前后乡邻都喊来吧,咱们重点询问一下与李大人个头相仿的人。」 李成明没带衙役,就让两个车夫和两个小厮一起去了——纪婵给小马放了假,林生没来,她身边没有可使唤的人。 老百姓怕官,也爱看热闹。 一众乡邻早就候在两边的胡同里了,还有三个男子从第四家敞开的后门中走了出来。 总共三十一个男丁,根据初步推断,符合年轻和身高两项指标,案发时都在家里的,总共有七个年轻男子。 两个十七岁,一个十八岁,一个十九岁,还有三个二十多岁的。 他们都是右撇子,没有左撇子。 七人列成一队,司岂与他们面对面站着,锐利的视线在几张脸上一一扫过。 七个人感到莫名其妙的同时,又有些惧怕和瑟缩,一个个瞄着高大的司岂,竟无一人有心虚的迹象。 司岂施加的精神威压失效了。 他踱了几步,大声问道:「十天前,邢家老人被杀后,这七人中有谁换过衣裳,又有谁洗过头发?只要敢检举,且情况属实,本官赏银十两。」 司岂问的对象是围观的老百姓,但目光却依然落在七个年轻人脸上。 「啊?」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咋呼一声,「我沐浴了,还换衣裳了,这犯法吗?」 「大人我也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怯怯地开了口,「还扔了一套衣裳呢。」 「对对。」其他的老百姓中,站出来一个三十左右的高个汉子,「朱老二确实洗了,我发现我二爷被害时,他正好上茅房,帮着抬人时弄了一身血。」 「我冲凉了,但衣裳没换。」又有一个十九岁少年说道。 「我也冲凉了,但没洗头发,更没换衣裳。」另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也开了口。 剩下的三个是既没冲凉也没换衣裳的。 老百姓沉默着,没一个站出来检举的。 司岂知道他们不大可能检举,他的目的是保证这几个年轻人不会撒谎。 纪婵问那个不但沐浴而且换了衣裳的十七岁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武。」 「你几点沐浴,邢家出事那晚你家里都有谁?」 张武道:「沐浴当然要趁着天没黑咯,洗干净了才能上炕睡老婆嘛,哈哈哈……」他胆子大了起来,还得意地给几个同伴挤了挤眼睛。 围观的老百姓也笑了。 纪婵有些尴尬——确实,十七岁不算什么少年了,是成了家的大老爷们儿。 她的目光落在朱老二的身上:此人嫌疑最大。 司岂也在看着朱老二,与纪婵所见略同。 但他们没有证据,就这么抓人一定会激起民愤。 司岂为难地看了看李成明。 李成明也不是笨的,摇了摇头。 纪婵走到朱老二面前。 第36章 朱老二哆嗦一下,麻利地后退了一步。 张武道:「这位大人,朱二哥胆子小,不禁吓。」 纪婵道:「敢帮着抬死人的人,胆子怎么会小呢?」 张武「切」了一声,「朱二哥胆子小,可心善得很,任谁有麻烦求到他,他都不会不答应。」 「就是就是,我二弟胆子是小,心肠好着呢。」 「大人,我二儿不大会说话,你别吓着他。」 「朱老二可是大好人,这位大人抓不住犯人,就想捡软柿子捏吗?那我们可不干。」 「对对对,我们绝对不答应。」 …… 纪婵挠了挠头,大家伙儿越是护着,她就越觉得此人是罪犯。 她说道:「我没说你是罪犯,我就看看你的手,请你伸出来。」 朱老二不动,他的眼神表明他确实在恐惧。 老百姓中间发出一阵嘘声。 司岂凌厉地看看两边的老百姓,道:「纪大人只是看看手罢了,有问题吗?」 张武走到朱老二身边,说道:「朱二哥,你又不是娘们儿,就给大人看看嘛,咱身正不怕影子歪,有什么的?」 他不待朱老二回答,抓住朱老二的左手,往前一伸,「来,给这位大人看看。」 朱老二不算帅哥,但长得干净无害,单眼皮,黄皮肤,嘴唇稍厚,一双手不大,指甲里还有黑泥。 他左手茧子不多,右手却是一手的茧子,显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右撇子。 而纪婵想找的,是个左右手能交替使用的人。 张黄氏被人用左手掐死,掐死需要一个极大力量,一般说来,在杀人这种事情面前,大多数人会用自己惯常用的手。 那么,有没有可能凶手力气大,所以,左手即便不常使用,力气也一样可以掐死人呢? 纪婵没有线索,不得而知,只好跟司岂摇了摇头,表示自己黔驴技穷,拿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司岂给李成明使了个眼色。 李成明心领神会,说道:「多谢父老乡亲们配合,一切都是为了给两位冤死的老人报仇,诸位放心,这两桩案子一定会破,不过迟早罢了。」 罗清喊道:「大家伙散了吧,散了吧。」 老百姓们还不走,指桑骂槐的三七旮旯话一句一句往外冒。 司岂看看老脸气得煞白的李成明,说道:「走吧,上车,回去再说。」 几人上了车,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往北城门走。 司岂纪婵相对而坐。 司岂道:「那朱老二可疑得很。」 纪婵点头,「我感觉就是他,但找不到证据。」 司岂笑道:「你是大庆朝最博学能干的仵作,一向主张用事实说话,怎么讲起感觉来了?」 纪婵微微一笑,「司大人,事实重要,女人的第六感有时候也同样重要。」 「第六感?」司岂不懂这个词,「其他五感是……」 「吁吁!」马车忽然停下了。 「三爷,有刺客!」车夫忽然说道。 「箭!」坐在车后面的罗清凄厉地叫了一声。 「嗖嗖嗖嗖……」羽箭破空的声音接连而来。 司岂脸色大变,拉上纪婵向前一扑…… 空气中隐隐有了鲜血的味道。 纪婵知道自己没受伤,所以,司岂一定受伤了。 第一批羽箭从车门前面射进来,「咄咄咄」地扎在车厢后壁上。 随后安静了片刻。 司岂正要抬起头,却被纪婵一把又按了下去,嘴巴磕在她细腻的脖颈上,一股淡淡的澡豆味扑鼻而来。 这味道像一把钥匙,让他暂时忘了身体的痛,而被身下柔软纤细的存在吸引了。 若非太痛,司岂几乎就难以忍耐了。 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抱得更紧了一些…… 「嗖嗖嗖……」第二批羽箭果然来了。 「嗯……」司岂又闷哼一声。 纪婵忙道:「伤到哪儿了,要不要紧?快躺平,躺平了,他们就射不到了。」 司岂咬牙道:「没关系,撑得住。」 纪婵道:「我知道你撑得住,但这样不是办法,你快下来。」 「你听话,他们的目标应该是我,而我已经受伤了。」司岂忍着痛,汗水滴滴答答地落到纪婵的肩上车厢板上,「等羽箭一停你就跑。」 他已经受伤了,必须保证纪婵完好无损。 纪婵鼻头一酸,「你伤在哪儿了?」她真没想到,他们从南方到京城走了那么久都没出事,今天不过是出个短差,就出事了。 第37章 司岂没说话。 羽箭又来了。 纪婵觉得今天凶多吉少了。 两辈子都这么短。 她第一次这么久地抱着一个男人,虽然时间地点都不对,但一颗心却被填得满满的。 她回抱住他,黯然道:「这般密集的羽箭,说明刺客至少在十人以上,不管是冲你来的还是冲我来的,只怕我们都活不过今天了。」 「首辅大人会替我好好照顾好胖墩儿和小祎的吧。」 司岂转过头,嘴唇贴在她湿漉漉的脸颊上说道:「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 纪婵的泪水浸润了司岂的唇,又咸又涩,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他期待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小声安慰道:「放心,家父一定会派人跟着我的,救兵很快就到。」 「咴咴儿!咴咴儿……」马匹中箭,哀鸣数声,马车也晃了起来。 司岂以为马车很快就会砸到地上,急忙用胸膛死死压住纪婵,双手扒住车底板上的一道缝隙——以免他二人出溜到马车下面,成为活靶子。 纪婵明白他的意思,配合着,用脚勾住司岂的小腿,双手撑住了两边的车厢壁。 「咚……」外面传来一声马匹摔在地上的闷响。 车厢却没有像设想的那般倒下去。 「嗯!」车夫在车外闷哼一声,说道:「三爷放心,车架住了。」 二人同时松了口气。 纪婵立刻把两脚放了下来,脸也红了——这要是被外人看见了,不定以为她有多饥渴呢。 司岂怕压坏纪婵,把身子弓起来一些。 纪婵定定神,又侧耳听了听,「你听见脚步声了吗?」 脚步急促,快且稳,来人路过车厢时,他们甚至没听到急促的呼吸声。 司岂点点头,语气更坚定了,「对,来的肯定是皇上的人,你放心,我们不会出事的。」 首辅大人告诉过他,靖王出了事,一定有人为他出头,在未来一段时间里,皇上会派暗卫保护他,但他自己也要当心一些。 司岂没想到对方会如此心急,不过是出城查案的功夫就遇上了。 要知道,这里距离北城门只有两三里地,而且还是光天化日之下。 前面传来渐远的马蹄声和喝骂声,羽箭果然停了。 罗清在车厢后哭道:「三爷怎么样了?老刘受伤了!」 纪婵推了推司岂,「快下去。」 「好。」司岂支起胳膊,把上半身撑起来,勉强往一旁挪了挪,随后又趴下了,「你三爷我也受伤了,不过不要命,你先看看老刘。」 老刘是有些身手的,他提前示警,并支起了马车,问题应该不大。 果然,老刘开了口,「三爷,小人伤在肩甲上,无大碍。倒是三爷,伤哪儿了,严重不严重?」 纪婵坐了起来,一眼瞧见司岂臀部上一字排开的三只羽箭。 「呃……」她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想了想,觉得不说话好像太冷漠了,便道,「难怪问你伤哪儿了,你总是忍着不说,我早该想到的。」 「罗清,快来。」她从腰后取出匕首。 罗清躲在车厢后,没受伤,过来得也快。 跟他一样快的还有李成明。 李成明吓得面色如土,语无伦次地说道:「司大人纪大人没事吧,我没事儿,嗯,司大人伤到这里了。哎呀,这话儿怎么说的,这事儿跟老李没关系啊。司大人千万别多想,千万别多想,唉……老李我也太倒霉了吧。」 司岂的马车被射得筛子似的,他那边连根羽毛都没见着,就跟刺客是他派来的一样。 这叫什么事儿啊! 司岂用袖子擦了把汗,说道:「李大人想多了,我知道刺客大概是谁派来的,跟你没关系。」 「呼……」李成明松了口气,「多谢司大人体谅。」 这边话音将落,那边罗清开始哭了,「三爷怎么伤成这样啊?呜呜呜……」 他作为下人,没在第一时间保护主子,反而藏在后面毫发无伤,这事儿要是搁在别人家,只怕要挨板子的,能不能活都不一定。 纪婵觉得自己指望不上他们,抽出匕首,拎起司岂的裤子,在上面割了几刀,把布条取了下来。 紧致的一小部分臀部就这么赤裸裸地露了出来。 李成明先是吃惊地张大了嘴巴,随后别过了脸,嘴里还叨咕一句,「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你,你,你,纪,纪大人……」罗清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一会儿看看自家三爷的性感屁股,一会儿看看面无表情的纪婵。 「你什么你。」纪婵不耐地打断他,仔细在伤口周围看了看,「无毒,倒不急着弄出来,你去附近人家买把大剪子,咱先把这箭箭短了。」 第38章 匕首割断虽然也可以,但司岂定会疼得厉害。 「啊,哦,好,小的这就去。」罗清解下布帘,飞一般地下了车。 纪婵道:「李大人,等下就劳烦你送我们回去了。」 李成明道:「在下义不容辞。」说完,他自去回避了。 司岂红着脸说道:「纪大人,你先给老刘处理,然后让老刘给我处理。」 纪婵道:「现在不处理箭头,回家再说。再说了,谁的胆子都没我的胆子大,箭头带着倒刺,还是我的手段利落些。」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揶揄道,「放心吧,我不会让你负责的。」 她这么一说,司岂稍稍放松了一些,苦着脸打趣道:「既然我不用负责纪大人,那么纪大人负责我一下如何?」 纪婵没回答,外面又来人了。 「司大人,伤了两个,已经带回去审讯了。」外面有人说道。 「辛苦费大人。」司岂又擦了把额头上的汗。 「司大人的伤要不要紧?费某让人到城里请个大夫来吧。」费原又道。 「好……」 纪婵打断司岂的话,「多谢费大人,下官恰好是个蒙古大夫,我来就好。」 「纪大人肯出手就更好了。」费原是泰清帝的暗卫,对她的手段有着深刻的了解,「司大人,我等先匿了,安全不用担心。」 费原走后没一会儿,罗清带着剪树枝的大剪子回来了。 纪婵剪断司岂和老刘身上的羽箭,让罗清背着司岂上了李成明的车,一路快马加鞭回了城里。 按理说,纪家距离北城门更近,但若考虑到安全,还是回司府更为稳妥。 于是,纪婵让罗清买了两副麻沸散的同时,司岂安排罗清租了一辆马车,让他带车去接胖墩儿和纪祎,在司家汇合。 胖墩儿是司家的骨血,这个事实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必须把「万一」扼杀在摇篮里。 马车从司家侧门进府。 老刘带着箭伤下了车,门房吓了一跳,正要问发生什么事了,就见李成明和纪婵也下来。 纪婵说道:「你家三爷受伤了。现在有两件事要你做,第一,找块板子来,抬你家三爷下车;第二,我需要熬两副麻沸散,找个妥善的婆子来。」 「是是是,小的立刻就去。」门房飞一般地去了,一边跑还一边喊着,「三爷遇刺,三爷受伤,快来人呐。」 不多时,司岑率先跑了出来,焦急地喊道:「三哥,三哥呀。」他的声音里隐隐有了哭声。 「四公子。」纪婵拱了拱手。 司岑见她面色严峻,心里更加没底,正要再喊,就听司岂说道,「我活得好好儿的,你嚎什么丧呢。」 「哈哈!」司岑松了口气,三下两下爬上车,「三哥还活着呢,可吓死我……呃……嗯……」 他的目光盯在某处,一连用了好几个语气词,到底说道:「三哥这伤,啧……很不是地方啊。」 「闭嘴!」司岂怒道。 「行行行,四弟知错,三哥息怒。」司岑赶紧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这时候,九叔带着一副担架到了。 担架放上车,司岂自己趴到担架上,几个小厮抬上他,往东边的院落去了。 司岂住在前院,挨着花园,位置虽偏,但是个单独的小院。 正房三间,没有厢房,院子里也没有任何花草。 此刻大约申时过半,西斜的太阳光照不进屋子里,纪婵就让人拿上两把长凳,把人放在院子里了。 麻沸散刚煎上,胖墩儿和纪祎就来了。 「娘,父亲!」小家伙急得不行,小短腿倒腾得飞快,满脸是汗。 「不急,娘没受伤,受伤得是你父亲。」纪婵怕孩子吓着,已经迎上去了,一把抱在了怀里。 胖墩儿刚要松口气,就见司岂静悄悄地趴在木板上,身上还蒙着一块小床单,登时又哭了起来,「呜呜呜……父亲死了吗?娘,我不要父亲死,我不要父亲死,呜呜呜……」 纪祎大一些,心思也细,见司岂身上还有起伏,就知道他只是受伤了,便安慰胖墩儿道:「胖墩儿不哭,你爹没死,你看他正看着你呢。」 「唔?」胖墩儿止住哭声,扭头一看,果然看见司岂跟他招了招手,「爹就是疼,没死。」 「哦……」胖墩儿破涕为笑,让纪婵把他放了下来,从怀里取出一张帕子,替司岂擦了擦汗,「爹,你伤到哪儿了?」 司岂先是被他这一声「爹」给甜到了,随后又被他的问题给难倒了。 他正琢磨该怎么表达这个「臀部」,就见胖墩儿视线一转,精准地落在他身体的中段,小嘴发出了「咦」的一声。 第39章 「是小屁屁啊!哈哈哈……」他捂住嘴,片刻后,又松开了,「娘,我是不是不该笑?」 纪婵点点头,「不该笑,你爹现在疼得很,等下娘要用匕首把箭头挖下来,到时候他就疼得更厉害了。」 「为什么要挖?」胖墩儿不明白,因为有疑问,笑意也淡了。 纪婵道:「箭上倒刺,拔出来伤得更厉害。」 胖墩儿皱了皱眉,大眼睛里又有了泪意,「好吧,那我还是不笑了吧。」 纪婵取出勘察箱里的两把新解剖刀,让罗清送去大厨房蒸两刻钟。 罗清才出去,以司老夫人为首的妇人们就到了。 李氏和范氏扶着司老夫人走到司岂的简易床榻前。 司老夫人颤声问道:「逾静啊,好端端的,怎会发生这样的事?」 司岂道:「大概因为鲁东的案子,是孙子大意了。」 李氏眼里还有泪花,司岂刚闭上嘴,她就开了口,「靖王不是关进宗人府了吗?」 范氏说道:「想必是其党羽,我听说冠军侯从西北回来了。」 冠军侯章尔虞是靖王的岳父。 司岂道:「冠军侯不会做这样的事,如果所料不差,应该是靖王党羽群龙无首,有人昏头了。」 「费原抓到两个人,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的,祖母、大伯母、母亲,你们不必担心。」 司岂冷静下来后,在路上仔细想过这个问题。 靖王早已经失势,即便有些人马,也已是明日黄花,识时务的早就退却了。 敢在这个时候跳出来的,不是莽夫,就是有人借机生事。 从西北回京城,一路顺利也要走一个半月。 冠军侯在边关驻扎三年,的确应该回京述职了。 巧合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如果有人会抓住机会,借题发挥,让泰清帝疑心冠军侯,从而削弱西北的军事力量,绝对不失为一步妙棋。 毕竟,金乌国觊觎大庆很久了。 若非有冠军侯勇猛善战,牢牢守住坤山一线,大庆又岂会安稳这么久? 然而这样的话不能明言,避重就轻是司岂最好的选择。 妇人们松了口气,纷纷表示抓到人就好,省得大家伙儿终日提心吊胆。 司老夫人道:「祖母已经派人去请大夫了,你再忍忍,太医一会儿就到。」 「多谢祖母,孙子能忍。」司岂松了口气,他是真的不希望纪婵亲自动手啊。 纪婵耸了耸肩,随即上前一步,长揖一礼,「纪二十一见过司老夫人,大太太,二夫人。」 司老夫人笑着说道:「纪大人受惊了吧。老身担心逾静,一时忘了还有客人,失礼了。」 大太太也道:「确实如此,瞧瞧瞧瞧,我们的小胖墩儿也吓坏了吧。」她上前两步,心疼地把胖墩儿抱在了怀里。 她这个举动有意无意地弱化了李氏的冷淡。 李氏只看了看纪婵,就对司岂院子里的管事妈妈说道:「抬你们三爷进去,躺在院子里成何体统?」 那管事妈妈道:「回禀二夫人……」 司岂打断她的话,「祖母先回吧,等孙子的伤处置停当了,立刻派人给祖母报平安。」 司老夫人黑洞洞的朝堂屋望了一眼,又看看李氏,说道:「那行,祖母回去等着。」 她心里明白,臀部肉最厚,除了疼,大危险是没有的,她们这些妇人聚在这儿反而不便。 贵妇们叽叽喳喳地嘱咐一番,走了。 管事妈妈朝几个小厮招招手,「来来来,抬三爷……」 司岂再次打断她,「不必,三爷就在院子里。」他朝纪婵笑了笑,「听纪大人的话错不了。」 纪婵环抱双臂,挑了挑眉——她的话不是圭臬,李氏的吩咐也不算错,不过是双方的原则和底限不同罢了。 麻沸散熬好了,凉了凉,车夫老刘和司岂一人一碗喝了下去。 就在二人要昏没昏的时候,太医院的大夫来了。 来的是一老一少,都是太医院里专门处理箭、剑刀伤的金镞科大夫。 老者六十多岁,身体有些瘦弱,手也是抖的。 年轻人二十岁左右,儒雅清隽,清澈的眼里还闪烁着怯意。 「司大人。」老大夫在司岂的腿上用力按了按,「有感觉吗?」 司岂微微摇头,闭上了眼睛。 「我爹他没感觉了。」胖墩儿眼巴巴地守在司岂的另一边,脆生生地汇报道。 老大夫和蔼地笑了笑,「小公子不害怕吗?」 胖墩儿挺了挺胸膛,道:「我看过我娘解剖,才不怕呢。」 第40章 老大夫竖了竖大拇指,对小大夫说道:「那就开始吧。」 小大夫从木匣里取出一把小刀,递给老大夫,并揭开了盖在司岂身上的床单。 老大夫「啧啧」两声,刀子往皮肉上探了过去。 「且慢。」胖墩儿严肃说道,「老爷爷,你的刀消毒了吗?」 「消毒?」老大夫不明白,一脸茫然。 小大夫解释道:「小公子,刀上没毒。」 胖墩儿摇了摇大脑袋,扭头看向纪婵,说道:「娘,幸好有我看着我爹,不然可就麻烦了。」 纪婵也一直在关注着,即便胖墩儿不阻止,她也会阻止的。 她有些想笑,又怕伤了老大夫的面子,只好深吸一口气,把笑意憋了回去,替孩子解释道:「前辈,刀上的确没毒,但用这样不经过蒸煮的刀子割肉很容易引起炎症,嗯……」 她换了个说法,「后期会发烧高热,伤口化脓,最后不治而亡。」 「哦?」老大夫本来还想温婉地提醒纪婵把孩子带走,却不料听到了这一番话,心中顿有所感,问道,「那蒸煮后就不会化脓了吗?」 纪婵道:「不一定,但可以最大程度的防范吧。而且,在此之外,还需要洗手,穿干净的衣物、清洁的绷带……」 她趁机做了个科普。 老大夫不是顽固派,从善如流,立刻卷起袖子洗了手。 纪婵把一把蒸煮好的刀递给他。 他能感觉到刀子很锋利,但这样的制式他用着不大顺手,便先瞧纪婵处置老刘的伤口。 纪婵没处理过箭伤,但她懂肌肉的走向,且胆大心细,下手麻利,不过三息,老刘肩头的箭镞便被挖了出来。 再上金疮药,用绷带包扎。 大小太医还没回过神,纪婵的工作已经结束了。 老大夫当然听说过纪婵的威名。 他本以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却没想到,事实是没有最厉害,只有更厉害。 这一手,别说他已经老了,便是年轻时也不如的。 「纪大人。」老大夫开了口,「司大人的伤……」 「娘。」胖墩儿跑过来,抱住纪婵的腿,期盼地看着她。 「好好好,娘亲自给你爹挖。」纪婵明白他的意思,俯下身子,在胖墩儿额头亲了亲。 她从老大夫手里接过解剖刀,「晚辈来吧。」她之前的让步不过是不想与李氏发生争执罢了。 「那老朽可不可以……」老大夫试探着,想要学上一两手。 纪婵道:「当然。」她把刀丢在一旁还在开着的热水里,用烈酒擦擦三只箭镞周围,解释道,「用烈酒擦拭伤口周围,也有一定的消毒作用。」 煮好的刀子温度有所降低后,纪婵捏起来,手起刀落,在司岂雪白的某处割下第一刀,手指一压箭镞,第二刀挨着箭镞落下,再一挑,箭镞便出来了。 「我娘厉害吧。」胖墩儿一眨不眨地盯着纪婵的动作,却也没忘了跟身边的罗清吹嘘一下。 罗清点点头,他也觉得由纪婵动手更好些。 不然这两位一个老,一个小,还真是让人担忧呢。 纪婵划下了第二刀…… 「二老爷。」站在小院门口的管家突然开了口。 首辅大人? 纪婵尴尬地看了看自己那只按在某人臀部的手,这叫什么事啊! 她抽筋似的把手缩了回来。 这时候,胖墩儿小跑着迎了过去,「祖父祖父祖父,我娘在给我爹治伤呐。」 所有人都垂下头,捂住了嘴。 纪祎一张小脸胀得通红。 司衡站在院门口,一时进退两难。 纪婵到底是专业的,她叹了口气,笑道:「首辅大人请进,下官手脚麻利,很快就好。」 她这么一说,司衡也就释然了。 医者父母心。 一个女子尚且应对自如,他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呢? 「纪大人请继续。」司衡示意两位太医不要多礼,乐颠颠地把心头肉胖墩儿同学抱在怀里,还走进了些。 一老一少一起看。 从高处往下看,看得更仔细些,胖墩儿别着头,左眼睁着,右眼闭着,一副怕看又想看的样子。 司衡是文官,没见过这等场面,不比他好多少,微眯着眼,视线更多落到两位太医身上了。 片刻后,剩下的两枚箭镞也取出来了。 纪婵给司岂敷上金疮药,由罗清帮忙,一起绑好了绷带。 「带他们进去吧,注意不要吃发物。」她在准备好的水盆中洗了手。 老大夫心服口服,主动向司衡解释道:「首辅大人,并非下官不尽力,而是由纪大人出手更稳妥。」 第41章 司衡把胖墩儿放下来,说道:「万太医医技高超,有你老在此坐镇,小纪大人更有把握。」 纪婵拱了拱手,说道:「万前辈,还请你老开张清热解毒的方子,以备不时之需。」 「好。」万御医笑眯眯地应了,他很欣赏这位纪大人,手段高超,既不藏私,也不居高临下,给足了面子。 …… 司衡让九叔代他送走万御医,请纪婵在正堂坐下。 「逾静会发热吗?」他问纪婵。 纪婵道:「现在还不好说,刀子是干净的,但箭镞是脏的。」 司衡的脸色沉重了些,又道:「这几日不甚安全,你就在家里住下吧。」 「下官打扰了。」纪婵起身致谢。 司衡摆摆手,「不必客气,是老三连累了你。」 纪婵客气道:「靖王一案下官也出了力,连累是意料之中,不要紧。」 司衡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起了身,说道:「我让管家给你安排院子,你们安心住着。逾静还伤着,有你在老夫也放心些。」 纪婵站了起来,「下官一定尽力。」 司衡迈步向外面走去,「不用这么生分,日后叫我伯父就好。」 纪婵从善如流,「伯父慢走。」 司衡从司岂的院子出来时,九叔还候在门外。 他上前打了一躬,问道:「二老爷,三爷说安排纪大人住下,您看?」 司衡道:「西边的客院闲着,就给他们母子住吧。」 九叔有些为难,「二老爷,二夫人说……」 司衡摇摇头,脚下一转,往二门去了,「不必听她的。」 九叔松了口气,「小人明白了。」 司衡问道:「既然由小纪大人动手,又为何请了万太医?」 九叔歪着头想了想,回复道:「一开始纪大人主张亲自动手,是老夫人做主叫了太医。万太医来了后,小少爷说他刀子没消毒,纪大人就把蒸煮过的刀子给了他,他可能用着不大顺手,就先观察了纪大人的手法……」 司衡笑了笑,制止了九叔的话,「老夫明白了,这位小纪大人好心性。」 九叔拱了拱手,「小纪大人不是小气的人。」 司衡快到了司老夫人的正院。 一家子妇孺都等在这里。 他一进门,司老夫人就坐了起来,问道:「逾静现在怎么样了?」 司衡在太师椅上坐下,「还睡着,估计不会有大碍。」 「那就太好了。」 「是啊。」 「老天有眼。」 …… 屋子里的气氛松泛了些。 李氏的脸色依然很难看。 她问道:「老爷,听婆子说,是那位纪大人亲自动的手?」 司勤也道:「爹,听说纪大人也在马车上,为什么她完好无损?」 司衡蹙起眉头。 司老夫人放下茶杯,说道:「匀之,既然她不打算嫁给逾静,又何必做此逾越之举呢?」 司衡道:「母亲,万太医年过六旬,宫里刀伤或者有之,但这等箭伤并不多见。」 「况且,万太医也认为纪婵的手段比他高超。」 他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白——他不管谁挖的箭镞,只要对他儿子有好处一切都没有问题。 司老夫人明白他的意思了,不免有些讪讪,「倒是老身狭隘了。」 司衡严肃地看着司勤,「纪大人是女子,更是你侄子的母亲,你哥是男子,他受伤有什么不对吗?」 「父亲说的是。」司勤吐了吐舌头,看了李氏一眼。 李氏转过头,不敢看司衡。 司衡道:「因为刺客的事,纪婵要在前院住些日子,顺便观察逾静的伤势。」 「前院?」一干女人同时瞪大了眼睛。 李氏惊讶地看着司衡,「老爷,这不妥吧。」 司衡道:「老夫已经决定了。」 王妈妈在李氏耳边说了句什么,李氏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 司衡离开正院后,李氏带着女儿回了清音苑。 李氏眼底含着轻愁,叹道:「你三哥年纪越大性子越左性了。」 司勤道:「娘亲不必发愁,反正爹也不怎么同意嘛,不然怎会让她住在前院?」 李氏点点头,王妈妈也是这么劝她的。 纪婵去了客院。 客院远没有司岂的房间奢华,就是正正常常大户人家应有的牌面。 但九叔派人送了簇新的被褥和茶具来。 纪婵住东次间,纪祎和胖墩儿住西次间。 第42章 用过晚饭,罗清来找纪婵,说司岂醒了。 「哦吼……」胖墩儿欢呼一声,「娘,我们去看看父亲吧。」 纪婵当然应允,带两个孩子一起过去了。 司岂正趴在床上喝水。 纪婵一进门,他就呛了,咳得惊天动地,脸颊也红了起来。 胖墩儿眨了眨眼,故意说道:「爹,你的脸怎么红了,难道是因为我娘看了你的屁股吗?」 他「嗒嗒嗒」地跑到床跟前,小手摸上司岂的脸,特别真诚地说道:「没关系,我娘说了,她是仵作,只看尸体,不忌讳男女。」 纪婵捂住脸。 她可以不要这个装疯卖傻的臭儿子吗? 纪祎怜悯地看着脸颊胀得血红的司岂。 胖墩儿听到首辅大人说的「靖王一案连累纪婵」的话了。 这就是他的报复。 司岂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所以,胖墩儿的意思是,你爹是具尸体?」 胖墩儿叉着腰怪笑起来。 纪婵解围道:「他的意思是我见多识广,让你别往心里去。」 见多识广……这话说的。 行吧,你们娘俩说得都对。 司岂点点头。 汗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红润的脸颊也变得苍白起来。 胖墩儿知道他是疼的,小脸又皱成一团,收了笑意,问纪婵,「娘,没有止疼的药吗?」 纪婵摇摇头,「麻沸散吃多了对脑子不好,司大人只能忍几天了。」 司岂道:「儿子放心,爹能忍。」 胖墩儿想了想,「我娘说,太疼了可以哼哼几声,心里会舒服一些。」 司岂道:「爹是成年人,忍得住。」 胖墩儿道:「成年人也是人,爹你不用不好意思,我不会嘲笑你的。」 司岂道:「真的?」 胖墩儿爬上他的床,在他身边坐下,前后摇摆着他的小短腿,说道:「当然。我娘说,当你嘲笑别人的时候,别人也会无情地嘲笑你,做人要善良!」 司岂用右手撑着身子,勉强抬起左手在他脑袋上摸了一把,「你娘说的对,我儿记得也很牢。」 胖墩儿噘了噘嘴,「记性太好也很烦呐,想犯错误都不成。」 司岂深以为然。 父子俩委屈地对望了一眼。 胖墩儿凑过去在司岂脸上亲了一下,「爹,我们都是可怜人吧。」 纪婵笑了起来,「你俩要是可怜,我们岂不是更可怜,少得便宜卖乖了。」 父子俩就「嘎嘎」笑了起来。 「纪大人。」王妈妈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 纪婵不大记得她,但也知道这是下人,只礼貌地点了点头。 「王妈妈怎么亲自来了?」司岂动了动。 王妈妈赶忙疾走两步,「三爷不要动,三爷不要动。」她把药碗交给罗清,说道:「二夫人担心三爷,打发老奴过来看看。」 「王妈妈替我谢谢母亲,我这边没事。」司岂疲惫地往床上趴了趴。 罗清替他擦了汗。 王妈妈知道,三爷不欢迎,她该回去了。 她看了看纪婵,想开口,又咽了回去,到底只说几句让司岂好好养伤的话,就告辞了。 胖墩儿不明白,问纪婵:「祖母担心我爹,为什么不自己来看?」 纪婵笑了笑,「这是大户人家的规矩,天色晚了,女子不能轻易到前院来。」 胖墩儿做了个怪相,识趣地没再说什么。 司岂趴在床上,心有所感,却也无可奈何。 「三爷,药可以喝了。」罗清把药碗端过来,捏着瓷勺,端好架势,打算一勺勺喂司岂。 司岂见妻儿齐刷刷地看着他,立刻改变了主意,要过药碗,艰难地往一旁歪了歪身子,一口喝光了。 罗清很新奇,他家三爷从来不是逞能的人,喝药也有些费劲,今儿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胖墩儿从荷包里取出几块松子糖,笑眯眯地放在司岂的手心里,夸奖道:「爹你真棒!」 司岂美滋滋地放到嘴里,甜丝丝的味道从嘴里漫延到心里,屁股好像也没那么疼了。 纪婵把胖墩儿抱起来,「行啦,你爹累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说着,她伸手在司岂额头上摸了一把,「现在还好。」她看向罗清,「多注意你家三爷体温,高了就喊我,另外,没人的时候最好不要盖厚的东西,一定注意卫生,知道吗?」 罗清连连称是。 纪婵又对司岂说道:「首辅大人安排我住在西边客院了,有事喊我。另外,你跟管家说一声,明儿闫先生会来。」 第43章 司岂感觉额头麻酥酥的,心情也飞扬了起来,说道:「你放心,我一会儿就让罗清跟管家说一声去。」 司岂和老刘平稳地过了两天,到第三天时,司岂的伤口有了红肿迹象。 纪婵调了生理盐水,让罗清替司岂反复清洗。 司岂每次都疼得大汗淋漓。 大约凌晨时分,纪婵被急促地敲门声叫醒了。 「来了。」她麻利地穿起衣裳,开门迎了出去。 来人是司岂院子里的管事妈妈,她焦急地说道:「三爷发高热了。」 纪婵心里咯噔一下,拔腿就往司岂的院子跑去。 院子里正飘着药香。 纪婵大步进了司岂的卧室,见他盖着大被,脸白如纸,眼睛闭紧紧的。 罗清哭着说道:「纪大人,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 纪婵道:「不慌,仪贵人能挺过来,司大人也不会有问题。院子里有冰吗,没有的话马上去取。」 罗清道:「这两天没用冰,屋子里没有,小的马上去取。」 纪婵没搭理他,取了一条手巾,浸在水盆里,拧出来,搭在司岂额头上。 又找一条,再浸湿,擦拭司岂的身体。 管事的冯妈妈见她如此孟浪,立刻上前打算接手。 纪婵冷冷地说道:「你有这个功夫不如替我找些高浓度的酒来。」 「这……」冯妈妈犹豫不决。 纪婵看了她一眼:「还不快去?」 她居高临下,又带了怒气,这一眼极有威慑力。 冯妈妈哆嗦了一下,立刻转身出去了。 纪婵掀了司岂的被子,见伤口红得越发厉害了,取了调好的生理盐水来,反复冲了两遍,然后继续用凉毛巾擦他的身体。 司岂最起码烧到了四十度,每一寸肌肤都是滚烫滚烫的。 纪婵一边擦,一边小声说道:「你快打起精神来,不过是一些病毒罢了,没道理仪贵人挺得过去,你挺不过去。」 司岂紧闭双眼,连声呓语都没有。 纪婵心里揪着疼,手下的速度也越发快了起来。 当司衡小跑着赶来时,罗清已经把纪婵的湿手巾接过去了,他倒了烈酒,正在擦拭司岂的全身。 纪婵问道:「他今儿又盖东西了吧。」 罗清道:「大理寺的几位大人来了,老夫人和二夫人也担心,就……」 纪婵气得不行,捏着拳头,额头上的青筋直跳。 司衡长叹一声,说道:「老夫应该闭门谢客的。」 纪婵知道大理寺来的人没待多久,待得久的是内院的妇人们。 该来时不来,不该来时倒来了。 好心办坏事,说的就是她们。 「唉……」她长长地叹息一声,卸掉了心里的那股子怨气。 行吧,反正司家她是不会嫁进来的。 小厮把药倒凉了,端过来。 但司岂既翻不过身,也张不开嘴,根本无法强喂。 纪婵让罗清上床,把司岂的身子侧过去,固定住,然后让冯妈妈去司岂书房,找几支新毛笔。 去掉笔毛,用开水烫了笔管,一头插进司岂的嘴里。 她端过药碗,喝了一大口,然后送到司岂的嘴里。 司衡点点头,又摇摇头,想出去,又定住了。 纪婵不避嫌地救他儿子,他又何必因此避嫌,看都不敢看一眼呢? 温热的药一口一口地喂下去。 司岂的脸色好看了许多,眼睛闭得也没那么紧了。 纪婵给司岂的额头绑上冰袋,退到一旁,让罗清换温水继续物理降温。 …… 一直到鸡鸣时分,司岂的体温才降了下来。 人也清醒了。 纪婵让罗清去休息,亲自倒了杯温水给他,「烧了半宿,喝点水吧。」 司岂哑着嗓子说道:「辛苦你了。」 纪婵板着脸,说道:「我再说一遍,上面不要盖厚了。」 司岂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上只搭了一块绸布。 不过,这不算什么,让纪婵担惊受怕地伺候大半宿,才是罪过。 他愧疚着,没有说话——轻易出口的道歉,只是为了心安理得罢了,他不想那样。 纪婵又道:「首辅大人刚刚才走,他老人家白天还要进宫呢。」 「从今儿起,除了我之外,不许任何女人进出。」 司岂点点头,「好,我都听你的。」 纪婵挑了挑眉:「都听我的?若真听了我的,又岂会高烧不退?」 司岂垂下头,「是我的错。」 纪婵想了想,还是决定稍微科普一下,遂斟酌着说道:「在你的床上、被子上、皮肤上,每时每刻都滋生着眼睛看不到的脏东西。天气越热,汗水越多,它们就越容易大量生长。所以,卫生和干净凉爽缺一不可,记住了吗?」 第44章 她觉得自己像个操碎了心的老母亲。 司岂正色道:「记住了。」 他的脸色不好看,暗哑,发黄,眼里充血,嘴上起了皮,十分狼狈。 「先喝水吧。」纪婵道。 司岂「嗯」了一声,「咕咚咕咚」地把水喝光了。 纪婵接过空杯子,又给他倒了一杯。 司岂又喝光了。 「既然眼睛看不到,你是怎么知道的呢?」他把被子给纪婵,双手垫着右脸,眼巴巴地看着纪婵。 他的乌发盘在头顶,毛毛糙糙,乱蓬蓬,顶发垂下来,遮住半只湿漉漉的眼睛,像只受伤的大狮子。 纪婵的视线落在他的头发上,说道:「人跟动物一样,都是与寄生虫共存的,就像跳蚤,虱子。只是人更聪明一些,弄掉了看得见的……」 「看不见的那些,以现在的科技水平看不见,日后……你也看不见。」她的声音弱了下去。 司岂闭上了眼,呼吸也重了起来。 一排挺而翘的睫毛落在卧蚕上,形成一道略微上扬的弧线。 他大概还是疼的,剑眉蹙着,结成了一个大疙瘩。 纪婵站起身,食指在他眉心按了按,随后又靠近一些,把他的发髻拆下来,用手指做梳,一下一下拢齐整,再用绸带束在头顶。 「睡得真快,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了。」她抬起司岂的脑袋,稍稍调整了一下,把被胳膊蹭开的薄唇合上了。 「啊?怎么了?有刺客?」司岂没睡熟,撑起身子,半睁着眼左看右看,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 「没刺客,睡吧,乖。」纪婵在他后背上拍了拍。 「哦,哦……」司岂扑通一声趴了下去。 「呵呵呵……」纪婵轻声笑了起来,她觉得睡得迷迷瞪瞪的司岂比圆滑精明的司岂可爱多了。 她打个呵欠,伸个懒腰,拖着步子往外面走去。 走到门口,冯妈妈从小杌子上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说道:「纪大人辛苦了。」 纪婵道:「不辛苦,命苦,你们再这么搞下去……」 冯妈妈是看着司岂长大的奶娘,不想听见不吉利的话,立刻表态道:「奴婢都记住了,请纪大人放心。」 纪婵点点头,「长记性就好,搞不好还会有反复。若是再热起来,你们不用慌,就按照我的方法来。」 「是。」冯妈妈端端正正地福了一礼,「纪大人慢走。」 纪婵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洗漱后,她喝了杯凉开水,出了东次间。 闫先生在西次间授课,讲的是诗词,声音抑扬顿挫,余味悠长。 纪婵听了片刻,没听到胖墩儿捣蛋的声音,放心地往司岂的院子去了。 刚走到院门口,就见王妈妈托着一只托盘从内院的方向赶了过来。 「纪大人。」王妈妈福了福。 纪婵道:「王妈妈给司大人送补品?」 王妈妈笑道:「就是碗冰镇的酸梅汤,小少爷那边也有,奴婢听说闫先生还在上课,等会儿再送。」 纪婵道:「辛苦王妈妈了。」 「纪大人睡足了吗?」罗清笑着从里面跑了出来,接过托盘上的碗,又道,「多谢王妈妈。」 纪婵道:「睡足了,司大人怎么样?」 罗清蹙起眉头,道:「精神还好,就是不肯多吃饭。」 纪婵笑了笑,「等我教你个法子,他说不定就肯吃了。」 罗清高兴起来,「那敢情好……」 两人有说有笑地进了院子。 王妈妈「啧」了一声,转身回去了。 「三爷怎么样了?」李氏收了「忍」字的最后一笔。 王妈妈躬身道:「听说精神还好,就是不爱吃饭。」 李氏如释重负,放下毛笔,坐在太师椅上,「万幸,万幸。」 王妈妈劝道:「三爷都好了,夫人就不要往心里去了吧,谁能想到她一个仵作能说得那么真切呢?」 司勤坐在窗下,正对着绣花绷子绣着一张手帕,说道:「当然真切了,昨儿我就说过了。纪大人可是破开了仪贵人的肚子,救了两条人命呢。」 王妈妈急忙给司勤打眼色,示意她别再说了。 但司勤正在换针,没看见,继续说道:「娘,我要送纪大人一张我亲手做的帕子,谢谢她救了我三哥。」 王妈妈笑着对李氏说道:「太太,咱们姑娘越来越懂事了。」 司勤得意地嘿嘿一笑,道:「娘,我觉得四哥说得对,纪大人这么厉害,做朋友肯定比做敌人好,日后我要对胖墩儿好一点儿。」 李氏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了司勤一眼,眼里的沉郁慢慢散去了。 第45章 「去吧,多做几碗酸梅汤,给他们母子送过去。」她吩咐道。 司岂的屋子里燃着浓郁的青木香。 纪婵进屋时先吸吸鼻子,说道:「燃香可以舒缓紧张的神经,也不错。司大人感觉怎么样?」 司岂侧卧着,深邃地眸子里有了神采,道:「还好,罗清说红肿消退了一些,问题应该不大。」 纪婵很满意他的态度,她就怕他讳疾忌医,像个女人似的遮遮掩掩。 罗清把酸梅汤端给司岂,「夫人让王妈妈送来的。」 薄如蝉翼的青瓷碗盛着浓浓的茶色汤汁,凉气丝丝缕缕地发散出来,使得周围的温度似乎低了几分。 司岂的脸色沉了下去,「只有一碗?」 纪婵第一次在他的眼里看到毫不掩饰地不耐之色。 她立刻说道:「王妈妈说我们的等会儿再送。」 司岂不听她的,吩咐罗清,道:「拿走,我吃不下。」 纪婵搓了搓额头。 她不在意二夫人如何,在这样的时代,越是贵妇就越受传统的桎梏,没什么好挑剔的。 再说了,人生苦短,为不相干的人生气太不值得了。 「不吃最好。你现在身体虚弱,吃凉的食物会伤脾胃。」她去桌子上取只杯子,倒出一杯给罗清,「我们分了它吧。」 罗清嘿嘿笑着,「纪大人当真?」 纪婵喝了一大口,「当真。」 嗯……好喝! 她想起肥宅快乐水了,喝一口,甘甜冰凉,气泡在舌尖上跳舞,落到胃袋里,再打一个舒服的嗝…… 纪婵陡然沉默了下去,眼里没有沉抑,而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喜悦。 司岂知道她大概想起了什么,也不打扰,用右手撑着头,默默地看着她。 罗清笑嘻嘻地往犄角旮旯退了过去。 纪婵很快就回过神,对罗清说道:「你去把抬司大人的担架找来。」 罗清也不问为什么,应一声就去了。 司岂道:「要担架做什么?」 纪婵促狭地眨了眨眼,「当然是要解决你的实际问题。」 司岂的脸又红了——他觉得自己这几天把一辈子的脸都丢尽了。 小便还好,用夜壶可以解决,另一件人生大事,他确实一直在强忍着。 好在没怎么吃喝,不然早受不住了。 他埋下头,瓮声瓮气地说道:「好,我知道你要怎么做了,纪大人快去休息,要用午膳了。」 纪婵大笑着出了屋子。 罗清把担架放在院子里,进来后发现纪婵不见了,忙问道:「三爷,纪大人怎么走了?」 司岂怒道:「纪大人再不走,你三爷我就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我又不是胖墩儿。我也是,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呢。」 罗清咕哝一句,「要是胖墩儿就省事了,抱着就完了……」 「滚!」司岂喝了一声。 罗清连滚带爬地跑出屋子,很快又抱着担架进来了,谄媚地问道:「三爷,怎么弄啊。」 司岂道:「取支铅笔,再用两只凳子把木板搭在床旁边。」 罗清照做了,「然后呢?」 司岂道:「按照我的身高挖个洞……」 「哦哦哦哦哦……」罗清一叠声地喊着,抱着担架出去了。 纪婵回到客院时,闫先生已经下课了,师徒三人正在一边喝酸梅汁一边闲聊天。 她没去打扰,回了自己的房间。 八仙桌上也摆了一碗,静静地冒着凉气,显然才拿来不久。 纪婵歪着头笑了笑,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这碗酸梅汤有没有…… 她承认自己邪恶了。 但在刑侦这一行做了这么久,以及联想到刚穿过来时吃过的亏。 纪婵趁着院子里没人,把酸梅汤倒了。 李氏很满意自己的大方。 当司老夫人问她时,她脸上甚至有了一丝笑意,「王妈妈做酸梅汤也算一绝,想来纪大人也是喜欢的。」 司老夫人道:「那就好,说来也是咱们不晓事,差点害了逾静的性命。」 李氏也觉得后怕,垂下头,搓了搓手里的帕子。 司老夫人看了看外面,「匀之半宿没睡,今儿又进宫了,也不知能不能打个盹儿。」 范氏道:「老夫人放心,二叔会照顾好自己的。」 司老夫人道:「咱们做母亲的就是这样,儿子再大也是孩子,恨不得桩桩件件都想到了。」 李氏明白,老夫人在敲打她呢,「母亲说的是,儿媳受教。」 司岂的事,她确实太不周到了——明知他伤在那处,不好与人明言谢客,她不但不帮着解围,还带人跟着添乱。 第46章 司岂的伤无大碍,纪婵恢复了日常工作。 八月七日早上,纪婵点完卯,在窗前修理菖蒲时左言敲敲敞开门,走了进来。 「纪大人,司大人的伤好些了么?」他笑着问道。 纪婵放下花草,道:「好多了,左大人请坐。」 左言道:「就不坐了,吴大人请纪大人过去一趟。」 纪婵有些莫名,她的顶头上司是左言,吴大人找她作甚? 左言拱拱手,说道:「恭喜纪大人,贺喜纪大人。」他见纪婵还是不明白,又道,「皇上有旨意,纪大人升授承德郎。」 承德郎是散官,在大庆是一种殊荣,这是皇上因着靖王一案给她的奖赏。 纪婵明白了,笑道:「多谢左大人。」 左言摸了摸鼻子,略歪着头,认真地看着她,「不必谢我,我来不过是找个借口看看纪大人罢了。」 纪婵被撩了个正着,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好尴尬地说道:「那下官就往吴大人的书房走一趟?」 左言眼里闪过一丝失望,说道:「走吧,我去跟吴大人复命。」 二人出了书房,往后面走。 左言道:「听说司大人出城,是为了顺天府的两桩案子,怎么样,有眉目了吗?」 纪婵道:「只有怀疑对象,苦于没有证据。」 左言挑了挑眉,笑道:「怎么办呢,打一顿?」 纪婵摇摇头,「两桩命案,是掉脑袋的大罪。而被怀疑的对象是个老实巴交的年轻人,一旦屈打成招,岂不是我和司大人的罪过?」 左言颔首,「纪大人仁慈?」 纪婵反问:「左大人不也一样吗?」 左言笑了笑,不置可否,换了话题,「太阳虽大,可到底是秋天了,每次通过房山都会被冷风冲得遍体生寒。」 纪婵道:「现在早晚有些凉,需要多加件衣裳,不然感染风寒可不是闹着玩的。」 吴大人正在门口浇花,闻言笑道:「小纪大人说得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必须小心谨慎。」 左言附和道:「确实,王妃前些日子生了场大病,现在虽然好了,却也瘦得换了个人似的,只怕还要调养很久。」 纪婵若有所思,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但没抓住,只得先跟吴大人见礼。 吴大人放下花草,在书房宣读了圣旨。 这是纪婵收到的第三份圣旨了,既不激动,也不欣喜。 而且,不过是散官罢了,在她这个现代人眼里,跟获奖证书相比区别不大。 她谢过恩,再谢过吴大人,便告了辞,双手捧着圣旨回了书房。 李成明又来了。 纪婵一进去,他就站了起来,跟小马一起恭贺道,「恭喜纪大人。」 纪婵还礼,道:「同喜同喜,李大人此来所为何事?」 李成明又虔诚地拱了拱手,道:「在下需要画两幅海捕文书,纪大人这边不知有……」 纪婵道:「可以,带人来了吗?」她很清楚,泰清帝之所以把她一个女流放到大理寺,就想要她起到这样的作用。 她不能拒绝,因为这是她存在的最大价值。 「带来了,带来了。」李成明赶紧派人去叫,然后又是好一通感谢。 纪婵打断了他的车轱辘话,问起城北两桩案子的事。 李成明道:「这几日在下也是想破了头,但还是没有进展,司大人好些了没有?」 纪婵道:「听说好一些了。」 李成明立刻顺杆往上爬,摸摸小一圈的肚子,「那……司大人有没有什么意见啊。」 纪婵摇摇头。 司岂还真没有,这两天也一起探讨过,始终没有头绪。 两人聊了几句,李成明的小厮带着一个老实巴交的年轻男人走进来。 看此人衣着,像某个大户人家的长随。 纪婵问道:「这桩案子怎么回事?」 李成明道:「茶商家里遭了贼,他看见贼的长相了。」 纪婵便拿起笔,一边询问一边画了起来。 小马放下卷宗,取来画板,跟着纪婵一起练习。 李成明感慨道:「可惜在下太忙,不然一定跟纪大人好好学学。」 纪婵道:「李大人若事事躬亲,只怕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 画好这一个,另一个人被小厮带了上来。 此人肥头大耳,一副乡绅打扮。 纪婵问:「这个为的什么?」 李成明道:「唉,这回画的不是罪犯,是王员外的疯子弟弟,原本是被王员外关在宅院里的,前一日突然跑了,他怕伤着人,就来画个画像,一来让人们防备着些,二来也好按图索骥。」 第47章 「疯子」二字像黑夜的一盏明灯照亮了纪婵暗沉的脑海。 她知道那会儿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东西是什么了。 「换个人似的」,放在疯子身上就是人格分裂。 如果两桩案子系一人所为,那么会不会因为多重人格? 一个人格杀了这个,另一个人格不服气,所以又杀死了另一个? 「纪大人?」李成明见她迟迟不动笔,不知发生了什么,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纪婵回过神,脸上不由多了一丝笑意。 她笑的时候不大像男子,不但柔和,而且妩媚,女性特征明显。 乡绅有些看呆了。 「说吧,你弟弟长什么样子。」纪婵问道。 「啊啊啊,哦。」乡绅回过神,「他有七成像我,就是没我这么胖。」 …… 送走乡绅,纪婵对李成明说道:「李大人,关于城北的两桩案子,我想让你派人再走一趟。」 李成明惊喜地问道:「纪大人有想法了?」 纪婵点点头,「不一定准确,但可以试试。」 李成明作揖道:「纪大人,你可是救我老李了,明儿老李就请你吃醉仙楼去!」 他说醉仙楼,纪婵忽然想起自家酒楼了,前天听司岂说装修好了,她还没去看看过呢。 还有菜谱也得定一下。 「醉仙楼就不用了,在下也有个馆子,日后李大人请客去咱家的就成。」 她给咱家馆子的开业做了做铺垫。 李成明笑道:「那敢情好。纪大人要真去醉仙楼,只怕在下的荷包受不住。」 纪婵微微一笑,结束了这个话题,说道:「你悄悄派人过去,查查那朱二的情况,问问他有没有生过病,或者有时候像换个人似的,如果他没有这种情况,再查查别人有没有。」 「如果大家都不知道,就悄悄埋伏两个晚上,看看有没有什么人特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出没。」 「如果有,他一定很危险。」 李成明不明白,不免要问个究竟。 纪婵便把双重或者多重人格的概念,用通俗易懂的方式说了一遍。 李成明对此难以置信,「居然还会有这样的人?」他只见过画像里那样的疯子,不发狂时表情呆滞,发狂后不认人,打人骂人还砍人。 「如果李大人有困难,我可以另想办法。」纪婵道。 她看得出李成明不信,但也不想多做解释。 一切还都只是猜测而已。 李成明赶紧摆摆手,「不不不,府尹大人一直在催在下破案,哪怕有一线希望,在下也定要使出十二分的力气来。」 纪婵道:「那就拜托李大人了。」 送走李成明,一向信任纪婵的小马也问了一句,「师父,真的有这样的人吗,要真有,岂不是跟鬼附身差不多?」 纪婵笑道:「这个例子举得好,不管有没有,死马当活马医吧,看结果。」 下衙时,纪婵往东城菜市场走了一趟,取来定好的生猪蹄。 她本想去自家饭馆走一趟的,结果她在市场看到了又大又肥的活海蟹…… 纪婵买了一篓半,让林生和小马各带几只回去,这才回到首辅府。 「娘!」胖墩儿一看见纪婵带着吃食回来,便撒着欢的扑了上来,抱着纪婵大腿往上爬,「娘买什么好吃的了?」 纪婵也不捞他,捏捏他的小鼻子,道:「你亲亲娘,娘就给你蒸海蟹,再做一道腐乳猪蹄怎么样?」 胖墩儿不怀好意地舔了舔嘴唇,问道:「亲十下够不够?」 纪婵嫌弃地说道:「一下就可以了,你要是敢舔,我就敢什么都不让你吃。」 胖墩儿立刻老实了,认真地用袖子擦干净嘴唇,好好亲了一下。 纪婵满意了,牵着胖墩儿的小手去了小厨房——首辅大人为方便她,特地把前院的茶水房给她做了厨房。 不过,他也不亏。 只要他在家,纪婵都会给他送去一份。 纪婵把螃蟹放在铜盆里,跟婆子一起挨个刷洗,胖墩儿就蹲在一旁拿着树枝斗螃蟹玩。 司衡和司岑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司岑道:「纪大人好像从来都不讲究什么身份,自在得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司衡点点头,「小纪大人通脱自喜,且能适可而止,着实让人佩服。」 司岑怔了怔,他还从没听过父亲这般夸奖过一个女人。 司衡道:「另外,她很博学,犹在老夫之上。」 司岑吓了一跳,「这怎么可能?」 第48章 司衡斜着看了他一眼,负着手,朝自家大孙子走了过去。 司岑挠了挠头,也跟着过去了。 司衡道:「看来祖父今天又有口福了啊。」 胖墩儿总算放下了可怜的螃蟹,笑眯眯地说道:「我娘买的多着呢,祖父可以吃个够啦。」 司岑道:「那四叔呢?」 胖墩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半,勉强说道:「我娘做了猪蹄,也很好吃哒。」 司岑把他抱起来,故作委屈地问道:「你不喜欢四叔吗?」 胖墩儿眨了眨眼,故意说道:「祖父,我更喜欢吃螃蟹怎么办?」 司衡哈哈大笑起来。 他现在每天回家最想见到的人就是胖墩儿,这小家伙绝对是他的开心果。 司岑给他举高高,「你不给四叔吃,四叔就不让你下来。」 「四叔要是不累,胖墩儿多呆一会儿也不错哒。」胖墩儿笑眯眯地捏住司岑的脸颊。 「行吧。三哥,你儿子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司岑对正在走过来的司岂说道。 司岂的伤不便蹲,不便坐,但走路没有问题。 司岂笑道:「小孩子要是愿意吃亏岂不是个傻的,父亲。」他叫了司衡一声。 「既然能走动了,就多走走,听小纪大人的。」司衡关切地在司岂脸上看了看,转身往外书房去了。 司岂道:「是。」 纪婵说道:「四公子跟我们一起用饭吧,等会我再做个猪蹄儿,加上大厨房送来的饭菜,足够吃的。」 司岑得意地在胖墩儿脸上亲了两下,道:「那敢情好,多谢纪大人。」 他把胖墩儿放到地上,「好啦,你祖父要考校四叔的学问啦,跟你爹玩儿去吧,他有伤,你不要撞他。」 胖墩儿才不要跟伤号一起玩呢。 他做了个鬼脸,自己跑去跟螃蟹玩了。 纪婵刷洗完螃蟹,进了厨房。 司岂也跟了进去,「除了螃蟹还有什么?」他这几日吃得太清淡,就想吃口浓香的。 纪婵道:「再做个腐乳猪蹄。」 司岂眼睛一亮,笑道:「要不要我帮忙?」 纪婵把猪蹄从篓子取出来,放到干净的水盆里,手脚麻利地搓洗着,「司大人帮忙吃就行了。」 司岂学着纪婵的样子耸了耸肩。 纪婵笑了起来——她看不见自己做这个动作的样子,但穿着道袍的司岂做起来还是相当奇怪的。 在这个时代,猪蹄鸡爪是紧俏货,纪婵能买到这么多,一是预定,二是价高。 猪蹄收拾得颇为干净,有猪毛的地方她在火上烧一烧,用刀子刮一刮。 再用刀分解。 纪婵做这个最内行,十二只猪蹄,不到一刻钟就解剖完毕了。 司岂坚持看到第四只,到底别开了眼,极其坚强地告诉自己,吃猪蹄就是吃猪蹄,绝不是什么猪的尸体,更与碎尸没什么关系。 纪婵把切好的猪蹄放进锅里煮,去掉血水。 与此同时,洗净花生,备好腐乳若干,八角、葱姜蒜适量,酱油小半碗,糖三汤勺。 盏茶的功夫后,捞出猪蹄,沥干水份。 婆子把大锅里的开水舀出来。 纪婵套上围裙——围裙后面开口,酱红色粗布做的,衣角上用草绿色绣了一串蒲公英,几条垂着的草绿色带子便是扣子了。 「我来帮你。」司岂终于觉得自己有了用武之地,心里美滋滋的。 纪婵看了一眼正在舀水的婆子,说道:「不用,我平时也是自己系。」她举起手,开始系脖子上的一对布绳。 司岂上前一步,系背上的两条。 腰间略微绷紧了些,纪婵清晰地感觉到司岂手上的力量。 她莫名地想起在电视剧里看到的情侣在厨房里一些情节,耳朵尖慢慢红了。 婆子终于舀净了锅里的水,提着泔水桶跑出去了。 罗清正在门口陪胖墩儿玩,婆子出来后,他往里面看了一眼,笑嘻嘻地问胖墩儿,说道:「小少爷,跟爹娘一起过日子是不是更有意思?」 胖墩儿严肃地摇摇小手,说道:「非也非也。」 罗清心道,他一个外人都觉得很不错了,胖墩儿怎么还觉着不好了呢? 螃蟹死了,胖墩儿戳戳两只眼珠子,遗憾地咂咂嘴,「这就死了,看着挺横的呀。」 罗清跟屋里的司岂对了下眼,问道:「小少爷,为何不好啊。」 胖墩儿卸了螃蟹的两只小腿,「你看我大哥二哥就知道了。」 罗清还是不明白,大少爷二少爷怎么了,都挺好的呀。 第49章 胖墩儿见他一脸茫然,说道:「诶呦,我的大少爷诶,那儿可不是玩的地方;诶唷,我的二少爷诶,这个东西可不能动;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请小少爷责罚。」 童音或高或低,他把伺候他们的丫鬟婆子的语气模仿得绘声绘色。 罗清噗嗤一声笑了。 那是,纪家跟司家比起来,比没规矩还要没规矩,别的不说,哪有下人跟主子一起吃饭的? 胖墩儿给了他一个你懂得的眼色,终于放过了那只倒霉的螃蟹。 纪婵在炒油锅,油烟很大。 司岂被赶到门口,胖墩儿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他有些难过,但又知道,胖墩儿不过说了实话罢了。 纪家人口简单,对于胖墩儿这样聪慧又敏锐的孩子来说,确实更加舒服些。 还有母亲…… 尽管她对纪婵已经有所接纳,但纪婵能适应司家的规矩吗? 若真的成了亲,母亲会允许她继续去大理寺吗? 如果不允许,那他的确该好好想想了——不是算计着怎样让纪婵嫁进司家来,而是怎样平衡司家和纪婵,以及他们一家怎样生活,在哪儿生活。 司岂带着孩子玩去了。 纪婵把猪蹄炒热,放入腐乳,炒均匀炒烂,加入没过猪蹄的热水,再淋入酱油,放白糖。 煮开后,盖上盖子,用中小火焖煮一刻多钟,然后倒入花生,再炖一炷香的功夫。 猪蹄软烂即可。 做好猪蹄,螃蟹出锅,大厨房的饭菜也来了。 纪婵让婆子把猪蹄和螃蟹分成三大份和一小份,一小份是司老夫人的,剩下的是大房、二房和他们外院的。 当纪婵在正堂里摆了圆桌,司岂、司岑以及纪家三口同坐一堂时,其他几分猪蹄也到了大房、二房和司老夫人处。 司衡陪司老夫人用饭。 天气凉了,老夫人腿疼,饭菜就摆在炕桌上,娘俩相对而坐。 司老夫人盘膝坐下,眼睛登时亮了,「今儿还有海蟹,我说这味道怎么这么熟悉呢。」 司衡挑了一只又大又沉的,掰开蟹壳,露出满壳的蟹黄,笑道:「小纪大人买的,还有猪蹄,也是她亲手做的。」 「这姑娘确实是个能干的。」司老夫人感叹一句,夹起一块软烂的蹄筋放到嘴里,细细咀嚼完,笑道,「这猪蹄软烂有嚼劲,比咱们府里的厨子做得好吃,你也尝尝。」 司衡从善如流,也夹了一块放在嘴里…… 司老夫人又道:「这些日子冷眼看着,咱家逾静眼光不错,他们二人确实相配得很。」 司衡剥除螃蟹盖上的内脏,长柄勺刮下蟹黄,连壳放到老夫人的碟子里,说道:「配是配的,只可惜纪婵官居六品,不大可能辞官,来咱司家守着内宅。」 司老夫人犹豫片刻,说道:「匀之求皇上放纪婵回来怎样?」 司衡笑了笑,「母亲,内宅不缺小纪大人一个女人,但大庆却缺少纪婵这样好的大理寺官员。」 司老夫人叹了一声,「逾静也怪可怜的,不然你再劝劝李氏?」 司衡抬起眼,惊诧地看着老夫人,「母亲能接受她?」 司老夫人笑道:「你这孩子,逾静是我孙子,二十五了,喜欢的女人总娶不到手,他又是个长情的,我这祖母的怎能不心疼。」 「但李氏说的也有道理,她那么个身份确实尴尬,老身一直犹豫着,不好多劝。」 「这件事,还得匀之想想办法。」 司衡道:「儿子也没有办法,逾静既然想娶,就让他自己想辙去,只要合理,儿子就不会阻拦。」 司老夫人道:「对,能者多劳,就让他自己想。」 娘俩相视一笑,不再说话,专心用饭。 …… 清音苑的三位主子用完了饭。 吃了两只大螃蟹,四五块猪蹄的司勤用茶水漱了口,满足地说道:「想不到猪蹄还能这样做,好好吃。娘就让三哥娶了纪大人得了。」 苏氏用帕子擦了嘴,掩住唇角呼之欲出的笑意。 李氏不高兴地看了司勤一眼,「这孩子说的什么傻话,你愿意有个做仵作的嫂子?」 司勤吐了吐舌头,道:「娘,我觉得有个六品官的嫂子也不错,整个大庆头一份呢,感觉挺带劲儿的。冯妈妈送菜时说,纪婵姐姐加封了散官承德郎啦。还有,那天我去送帕子时,纪婵姐姐答应给我画一幅画像,像这么大的。」 她两只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大约三尺全开的样子。 李氏重重地放下茶杯,道:「一幅画像而已,我没给你画过吗?」 司勤道:「娘,不一样的。我四哥说,纪婵姐姐画的人像跟本人一模一样,像照镜子一样的。」 第50章 李氏有些头疼,纪婵不过在家里住六七天而已,几乎收服了所有人。 孩子喜欢跟她玩,大人们喜欢她做的吃食。 司勤还是她的亲闺女呢,也天天纪婵姐姐纪婵姐姐的叫着。 怎么就不明白她的心呢? 她是婆母,二品夫人,让个仵作儿媳伺候着? 光是想想就让人受不了。 她看向苏氏,说道:「苏氏,你怎么想?」 苏氏笑了,大伯子的婚事跟她这个弟媳妇有什么关系? 但纪大人这个人还是非常不错的,聪明,人也大气,她打心眼里佩服。 只是跟婆母这样心思细腻的不大搭配。 她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我和勤姐儿一样,都很喜欢纪大人。」 反正娶不娶纪婵是长辈的事,更是三哥的事,跟她没什么关系。 李氏顿时有了一种无力感和孤独感。 她不是傻子,当然看得到纪婵的好,但那么优秀的纪大人继续做大理寺丞、做她孙子的母亲就可以了,为什么一定要娶到家里来呢…… 虽是客居司家,但管家照顾周到,纪婵丝毫没有感到不便,既自在又快乐。 八月八日,纪婵在国子监讲了多半天的课。 下课后,她让小马回去陪秦蓉,让林生送她去顺天府。 李成明在府里,正忙着处理几件鸡零狗碎的小案子。 纪婵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等到人。 「纪大人对不住对不住,久等了。」李成明一进书房就忙不迭地作揖。 纪婵站起身,笑道,「李大人太客气,是在下叨扰了才是。在下来,只是想问问那桩案子有没有进展。」 「多谢纪大人惦记着,快请坐。」李成明在她对面坐下,说道:「昨天下午没抽调出人手,晚上老董派人去了,今儿又换了一拨人,等他们回来就该有消息了。」 「李大人,偷驴的抓住了。」一个捕快从外面进来禀报道,「另外,城南吊死一个妇人,婆家说妇人自己吊死的,娘家人说妇人绝不会自杀,老董去看过了,现在带回衙门来了,等着大人决断呢。」 李成明只好站起身,试探着说道:「纪大人若有兴趣,一起看看去?」 纪婵笑道:「干坐着不如去看看,只要李大人不介意。」 李成明连说几句「求之不得」,同纪婵一起出了门。 二人才走几步,迎面撞上了新府尹李之仪。 这位大约四十二三岁,相貌颇有特点,国字脸,扫帚眉单眼皮,一管鹰钩鼻又高又直,身形清癯,气质冷硬,为人似乎也刻板严苛了些。 纪婵在国子监的课堂上见过他,没怎么说过话。 「下官纪二十一见过府尹大人。」纪婵拱手笑道。 李之仪点点头,淡淡说道:「纪大人,稀客。」 纪婵道:「有些事情要请教推官大人。」此二人都姓李,说职位更好表达一些。 「嗯,去忙吧。」李之仪摆了摆手,起步要走。 李纪二人急忙拱手相送。 李之仪走了两步,纪婵便也转了身,突然听见府尹大人唤道,「纪大人留步。」 纪婵只得再转回来,「府尹大人请吩咐。」 李之仪眼里闪过一丝凌厉,道:「城北的案子我听说了。」 纪婵看了一眼李成明。 李成明脑门顿时见了汗,忙不迭地用帕子擦了擦。 李之仪冷哼一声,「纪大人是想说鬼上身吧,需知‘子不语怪力乱神’,君子当以正道在心,少讲这些虚妄之事,用来破案更不可取。」 纪婵登时觉得日了狗了。但这样的朝廷大员又不好轻易得罪,只好皮笑肉不笑地虚应一声。 李之仪道:「纪大人讲得课不错,指印法也颇有成效,日后还是在这方面多下功夫吧。」 他说完自己想说的,根本不给纪婵解释机会,大步朝二堂去了。 纪婵「嘿嘿」笑了两声,没事人似的转过身,继续往前走,「你们大人擅长给一巴掌奖励两个甜枣哈。」 李成明又擦了把汗,低声下气地解释道:「纪大人千万不要往心里去,都是在下的错,都是在下的错啊……」 他也是没办法。 一大早上就被李之仪叫了过去,询问城北两案的进展。 他哪有什么进展啊,没法子,只好把他自己都不信的纪婵的说法报了上去。 于是,他被骂了整整一早上。 没想到,纪婵来人家也没给面子。 纪婵倒不怎么生气,只担心自己错误地分析了案情,无法打李之仪的脸。 第51章 她安抚李成明几句,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在意,李成明这才停止了诉苦。 李成明不是顺天府主官,所以,他负责的案子一般在二堂偏厅。 屋子不大,装修陈旧,到处都是灰突突的,里面只摆着一张书案和几把椅子。 老董和两个衙役站在一旁,空地上跪着两人。 纪婵与老董点点头,在偏座坐下,先把那二人打量了一番。 告状者是一对三十出头的夫妇,女子有了些年纪,满面泪痕,仍能看得出容貌娇美。 男子长得一般,五官端正,身材高大。 李成明道:「你等状告何人,速速据实说来,如有虚假,每人五十大板。」 那女子哭道:「青天大老爷一定要给民女做主啊,我女儿不会自杀的,一定是他们杀了我女儿。」 李成明不耐,「从头说,如实说。」 男子姓张,女子张王氏,育有一女两子。 女儿张姝十六岁,容貌极美,八月初二嫁进葛秀才家。 当天晚上入洞房后,夫妻二人玉成好事,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张姝没有落红。 葛秀才质问张姝为何。 张姝说,她也不知道为何,反正她从未与人苟且过。 葛秀才家里有些银钱,但容貌很一般。张家看中他,一方面是为钱,二方面因为秀才的身份。 彩礼没少要。 尽管葛秀才喜欢张姝,不惜重金求娶,但也一直以为张家见钱眼开,卖女儿给他。 他便以为张姝说谎,一定跟别人苟合过。 两人当晚大吵一架,婆母、嫂嫂等知情人亦对张姝百般羞辱。 张姝貌美,性子却是北方大妞的性子,当即表示退回彩礼,两人和离。 她这样一刚,葛秀才又觉得可能真的有误会。 态度一软,这件事又被放下了。 然而,放下的事不代表没有发生过。 没两天,心胸狭窄的葛秀才又把那件事翻了起来。 二人打了好,好了打,直到张姝自杀。 张家夫妇之所以认为张姝不会自杀,是因为张姝想和离,并且已经同他们说过了。 他们夫妇不同意,却也没说死。 结果,就等来了张姝的死信——葛秀才亲自报信,说张姝上吊自杀了——张姝不是吊在房梁上,也不是吊在歪脖树上,而是吊在了架子床上。 「大人呐,我女儿不会自杀的,绝对不会。她还说要回家来,让我养她一辈子呢,呜呜呜……」张王氏哭得声嘶力竭。 李成明看向老董,「你们去看过了吗?」 老董道:「属下看过了,从勒痕上看确实是自缢。」他在右下颌处比划了一下,「这一处形成缢沟向上提空,痕迹上也有生活反应。」 「你胡说,一定是葛家给你钱了,青天大老爷呀,你可一定要给民女做主啊啊啊……」女人长得漂亮,哭起来还带着唱腔,形容甚是滑稽。 纪婵知道,老董家里有钱,不会看得上葛秀才贿赂的仨瓜俩枣,他说自缢,应该是他认为就是自缢。 老董修养不错,冷哼一声,没有理会。 李成明不想听废话,起身说道:「你们带仵作老牛走一趟,让他们夫妇明日再来。」 老董道:「属下这就去办。」 纪婵和李成明从偏厅里出来,回到李成明的书房。 二人喝了盏绿茶,又聊了几句,城北的捕快就回来了。 捕快道:「二位大人,小人悄悄问过,那朱二小毛病有过,不曾生过大病,尤其是疯病,更没有癔症。」 「其他人也都很寻常,没有可能有纪大人说过的那种事。」 纪婵有些意外,「从小到大,什么异常都没有吗?」 捕快点点头,又拍了下脑袋,「他家邻居提过一嘴,说他小时候爱哭,总梦游,后来长大就好了。」 纪婵皱了皱眉。 一般说来,多重人格的形成与童年创伤有密切关系,尤其是性侵害。 当孩子受到难以应付的冲击时,就会以「放空」的方式,以达到「这件事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感觉,这对长期受到伤害的人来说,是一种解脱。 长此以往,就会分离出另外一种人格。 小时候哭,梦游。 这两点坚定了纪婵的判断。 纪婵道:「我推断朱二小时候受过家暴,或者侵害,这是他小时候爱哭的主要原因。对了,朱二成亲了吗?他家哥几个姐几个?」 捕快道:「没成亲。朱家就哥俩,没有姐妹。他和他大哥不是一个娘,年纪相差有些大,因为胆子小,不爱说话,到现在也没成亲,始终跟他大哥过。」 第52章 纪婵又道:「他大哥多大年纪,成家了吗,有子嗣吗?」 捕快挠挠头,「他大哥三十多,成家了,有一女一儿,儿子也有十七八岁了。」 纪婵对李成明说道:「虽然没有证据,但我觉得朱二被朱大控制了,所以,他在被控制和侵害的过程中形成了两个不同的性格。」 「当然,这只是推断,还需要证据来证明。」她问捕快,「那边还有人盯着吗?」 捕快摇摇头,瞧着李成明欲言又止。 李成明觉得纪婵太过武断了,讲的跟天书一样。 一个人三个性格,还一个左撇子,一个右撇子。 这怎么可能? 亲哥哥侵害亲弟弟,有这样的畜生吗? 现在人手本就不大够用,晚上再白盯几宿,只怕他这个推官就不用做了,回家吃自己算了。 纪婵见李成明皱着眉头,知道他不会同意,起身告辞了。 回到司家,刚换上家居服,就见司岂敲门走了进来。 纪婵请他坐下,倒了杯水给他。 司岂见她笑意不达眼底,遂问道:「纪大人心里有事?」 纪婵点点头,把朱二的事详详细细说上一遍,多重人格也解说一个明明白白。 司岂捏着杯子,把纪婵说的话在脑子里来来回回过了三遍。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的三个人格彼此知道彼此的存在,一个杀死了刑姓老者,另一个就杀死了张黄氏?」 纪婵点点头,「正是如此,司大人也不信我的话吗?」 司岂道:「不是不信,只是眼界大开。而且,还担心此人会再造杀孽,那可就是我等的不是了,你放心,我马上让老郑带人走一趟。」 司岂说办就办,立刻打发罗清去找老郑,让他带人走一趟。 罗清一直是个听话的小厮,这次却扭捏着没动。 纪婵取出两块碎银,说道:「晚上守夜辛苦,又不是咱大理寺的差事,这些银子你给老郑带去,就说我犒劳大家。」 银子大约四五两,两人分不算少。 罗清看了眼司岂。 司岂把银钱推了回去,说道,「我给他们的不少,而且老郑也不是那样的人。」 他问罗清,「你也想跟着看看?一宿都守在外面可是很辛苦的。」 罗清「嘿嘿」一笑,「小的这不是好奇嘛,三爷就给小的放个假吧。」在府里闷好几天了,他想趁着这个机会溜达溜达,也见识见识老郑吹破天说的「埋伏」。 司岂道:「可以去,但要听话。」 罗清咧着大嘴笑了起来,「是,三爷。」 纪婵把一块碎银扔给罗清,「晚上买点儿零嘴吃,不然晚上容易饿,一饿就冷,冷了就煎熬了。」 「好嘞。」罗清见司岂没拦着,知道可以拿,高高兴兴地收了起来。 司岂又道:「有两点你们要注意一下。第一,一条胡同里连死两个人,想必邻居们都警觉了,半夜单独去茅房的可能性不大。凶手再想杀人,说不得会换地方。」 「第二,埋伏的地点不好找,你们天黑时再去,在斜对面的小胡同里候着即可。」 …… 罗清身手不错,老郑没再找别人,俩人在街边买些零食,雇辆马车出了北城门。 在北城门下车,二人慢慢溜达过去,到案发地时天就黑透了。 胡同里安静下来,几乎无人走动。 二人在大胡同里逛了一遍,确实没发现合适的落脚点,便依司岂所言,在第三家斜对面的防火小胡同里歇了脚。 老郑是办案老手,不带背着吃食,还带了两个蒲团。 二人穿的厚,天气也不大冷,席地而坐,一边瞄着胡同外,一边吃起了小零食。 这一等就是大半夜,子时都过了,依然人影不见,便是上茅房的都没有一个。 老郑取出酒壶,呷了一口酒,压低声音说道:「照我看呐,这事不大靠谱儿。哪有那样的事,鬼上身我觉得更可信些,可惜老郑还没见过。」 罗清拢紧袖子,靠在墙上,说道:「虽说小弟也不大相信,但小弟知道,纪大人从不是瞎说的人。」 老郑道:「行吧,干咱这行的,等一宿等不着啥也是常事,咱慢慢往后看着就是。」 他这话的意思是不跟罗清争了,大家用事实说话——说白了就是不信纪婵。 「行啊,往后看,赌十个大钱的彩头怎样?」罗清对纪婵有信心。 老郑笑着踹了他一脚,「你小子又不穷,那么抠唆作甚,要赌就赌一百的。」 「好,就一百。」罗清笑了。 四更更鼓敲响后,老郑耐不住了,上下眼皮总打架。 第53章 他打了呵欠,「这时候是大家伙儿睡得最沉的时候,几乎不可能有人出来了。你要是忒困,就眯一会儿吧。」 罗清是下人,可一直在司岂身边生活,日子过得讲究,在这种地方绝对睡不着。 他让老郑睡,自己先守着,在小胡同里来回徘徊。 大约走了十几趟,他也感到了一丝困意,正要靠墙上休息休息,就听前面传来「吱呀」一声门响。 这个声音很耐人寻味,就像在大庭广众之下放屁,不敢放,又憋不住,只好夹着慢慢放的感觉。 罗清觉得自己这个形容很贴切,得意地扶着墙站起来,然后,捂住了老郑的嘴。 老郑醒了,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胡同外隐隐传来脚步声,很轻很轻的脚步声。 万籁俱寂的村子,此刻的呼吸声都显得有些多余了。 那人一直在走,二人怕弄出响动,索性一动不动地靠在墙上。 脚步声先是变近,随后又渐渐远去了。 老郑在罗清身后轻推一下,示意他起身跟上去…… 二人蹑手蹑脚地走到胡同口,便见一个身材不高且纤细的男人朝东边胡同口去了。 那人一边走,一边说着话,「哈,朱二一到这时候就躲了,让老子替他受着,快活的时候怎么不想着老子呢?」 「那朱大早就该死了,等老子抢下这身体,一定宰了他。」 彼此的距离不算远,他的自言自语罗清听得清清楚楚,一双眼睁得老大。 老郑捂住了嘴。 虽然一切还不确定,但仅凭这几句话就可以证明纪婵所说八九不离十了。 他被刷新了三观,一时无所适从。 前面的人离开胡同,二人谨慎地跟了上去,随后见朱二拐进了另一条胡同。 老郑此刻对司岂和纪婵佩服得五体投地,再没有其他想念,只想好好破了这桩奇案。 月色很淡,胡同又是笔直的。 二人在胡同口就能看得到整条胡同的情况。 胡同里依然没人,朱二一直在往前走,在尽头拐了弯。 他二人便径直往前,果然在前面胡同里发现了他的身形。 罗清心道,朱二跟前面的人应该不会很熟,再加上才死了两个人,就算当真遇到上茅房的,只怕也不那么好动手吧。 他一边腹诽着,一边远远地看着,直到朱二进到一个没有大门的院子里。 老郑道:「不好,我先过去,你慢慢来,见机行事。」他大步跑了过去。 罗清等他走远了些,才缓缓跟上去了。 朱二进的是打头一家,房子有些破败,房山挨着一个小土包。 老郑赶到时,朱二正在用柴刀别上房的门栓。 他大概听到了脚步声,老郑出现在院门口时,他回过头,收起柴刀朝老郑走了过来。 「兄台。」老郑拱了拱手,「请问老张家在哪儿?」他换了秦州一带的口音,语调有轻度上扬。 朱二右手背在身后,借着浅淡的月光狐疑地打量着老郑,「老张家?我们镇姓张的有好几个呢,你问哪个老张家?」 老郑睡觉时怕冷,肩膀上的花布包袱始终都背着,确实有些旅人的意思。 朱二似乎没有起疑。 老郑听罗清说过,朱二胆小,不敢说话,但这个朱二却一丝怯意都没有,便更加谨慎起来。 「在下姓黄,姑婆前几日去世,被人杀了,就是那个老张家。」 「哦。」朱二往前两步。 老郑往后退了两步。 朱二到了大门口,见左右无人,一侧嘴角突然上提,扯出一个残忍的笑意,说道:「你姑婆?张家婶子是本地人,没听说她老人家有亲戚在外地啊。」 老郑道:「我们家离开京城有年头了。」他从腰上摘下荷包,假装取铜板,「小兄弟,路上车坏了,银钱又不够,只好走过来了,这点铜板……」 「嗖……」一道风声在老郑耳边响起,他飞快地一矮身子,躲过柴刀,再起身时,另一刀也劈到了。 他身材比朱二高,动作不甚灵活,好不容易躲过第二刀,第三刀又来了。 「罗清!」他急急叫了一声。 「唰!」一根烧火棍从老郑斜侧方飞过来,直直地扎向朱二的脸。 朱二并非练家子,反应不及,被扎了个正着,动作变形,柴刀从老郑鼻尖上险险擦过。 两人对一人,立刻占了上风。 老郑这一声惊到了院子里的人,他二人刚刚把朱二绑起来,屋子里便走出来一位年过七旬的老者。 「什么人,啊?」老者走路缓慢,声音也颤巍巍的。 第54章 老郑道:「老人家,你认得此人吗?我过来的时候,他正拿着柴刀别你家的门栓?」 「啊?你说啥,我听不清楚!」老者声音极大,显然是耳朵聋了。 罗清凑近他的耳朵,说道:「这人要杀你。」 这回老者听清楚了,吓了一跳,随即看到朱二,又笑了,「原来是朱二啊,他杀我做什么,这小子人好着呐。」 老郑登时气了个倒仰。 朱二抬起头,说道:「方大爷,我……我只是来,看看你。」他目光单纯,说的跟真事似的。 大家伙儿的嗓门都很大,很快又惊醒了邻居。 隔壁院子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你们是……」 老郑亮出大理寺腰牌,说道:「老伯,在下大理寺捕头,姓郑。」 那男人吓了一跳,「又死人了?」 罗清道:「如果我们没来,死的就是他了。」他指着七旬老者。 七旬老者一脸茫然,还再紧着求老郑放了朱二。 那男人眼里有了惊骇之色。 老郑道:「你去看看他家门上的门栓,新的刀痕,肯定清清楚楚。」 那男人拔腿就跑,到上房取下门栓放在地上,点了火折子,果然瞧见几条新鲜的刀痕。 那男人捧着门栓过来,问朱二,「真的是你?」 朱二哭了,「王九叔,老刘叔生病了。」 那男人喝道:「那你带刀作甚?」 朱二道:「不是有人杀人吗,呜呜……」他一个大男人哭得跟个孩子似的。 那男人将信将疑,对老郑说道:「捕头兄弟,朱二这小子胆小得很,心肠也好,刘叔家里没人了,朱二经常送吃食给他,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老郑苦笑着摇摇头,说道:「是不是搞错了,审一审就明白了。天亮后,你去通知朱大,让他来顺天府来一趟。」 「啊?」那男人有些犹豫,又瞧了瞧罗清。 罗清挺了挺胸脯,「我家大人是大理寺少卿司大人。」 那男人吓了一跳。 他身为京城人士,对首辅司老大人和少卿小司大人的名头如雷贯耳,当即不敢再拦,眼睁睁地看着老郑和罗清推搡着朱二走了。 三人走出胡同,往北城门的方向走了几步,老郑忽然掉了头 罗清奇道:「为啥往北走?」 老郑道:「城门还没开,如果纪大人的推测都对,只怕朱大不会这么容易让咱带走他,咱先躲一躲。」 「姜是老的辣。」罗清竖起大拇指,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布帕子,把朱二的嘴塞上了。 …… 顺天府。 李成明跟往常一样上衙,点完卯后,回书房整理张姝的卷宗。 老牛说,张姝头顶上有严重的外伤,但不致命,确系上吊死亡。 葛秀才辩解说,张姝企图用一死以证清白,撞墙没死,这才上了吊,头顶的伤跟他们葛家没有关系。 李成明叹息一声,把卷宗狠狠扔在一旁,拿起茶水「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大人!」老董闯了进来。 李成明吓一大跳,茶水顺着脸颊流到了脖颈里。 他想发火,又被多年养成的修养制止了,「什么事?」 老董道:「大人,朱二的大哥来了,说四更天的时候大理寺的郑捕头抓了他弟弟,让他来咱顺天府一趟。」 「同来的还有一个王姓老头和一个刘姓的老头儿,姓刘的七十多了,糊了八度,翻来覆去地说朱二不是要杀他,是去帮他的,他现在病了。」 李成明扔下杯子,抹了把嘴,问道:「府尹大人呢,在衙门里吗?」 「怎么,我不能在衙门吗?大理寺在搞什么鬼!」李之仪严厉的声音在门外面响了起来。 李成明吓得一哆嗦,赶紧跑出去,作揖道:「府尹大人,下官刚来,不知道具体出了什么事,大理寺没有知会过下官,下官这就去弄清楚。」 他不是推卸责任,只是想把这件事以最快速度打发过去。 可惜李之仪不那么想,他大步朝二堂走过去,显然要亲自过问。 李成明出了一脑门子的冷汗。 一行人到了偏厅,只见三个男子并排跪在中间的空地上,年纪最大的那位脸色蜡黄,确实病得极重。 李之仪也不坐,看了眼李成明。 李成明问道:「府尹李大人让你们起来回话,说说吧,怎么回事。」 朱大谢过李之仪,把老头扶了起来,「青天大老爷,事情是这样的……」 他把经过讲述一遍,辩解道:「我弟弟心肠好,怕老刘叔出事,这才去他家看看,他去的时候草民知道,那把柴刀也是草民让他带上的,请青天大老爷放了我弟弟。」 第55章 另一位是老郑罗清遇到的王九叔,他似乎有些不安,犹豫好一会儿才开口,「府尹大人,朱二胆子小的很,确实不大可能杀人……吧。」 李之仪的脸色极难看,他问李成明,「大理寺就这么办案,大半夜闯过去,见着人就拿了?」 李成明这会儿倒觉得纪婵说的话有谱了,毕竟,谁会在四更天去看个病老头呢? 即便要看,那也该是早上。 但老郑抓人抓得不是时候,证据明显不足——李之仪应该也是这个意思。 他想了想,避重就轻地说道:「大人息怒,想必其中还有细情。」 李之仪道:「什么细情,就她说的那些胡话?立刻派个人过去,把咱们这位手伸得如此之长的纪大人请过来。」 纪婵和小马整理卷宗时,老董敲门进来了,「纪大人,我们府尹大人有请。」 「因为朱二的事?」纪婵立刻猜到了。 「唉……」老董叹一声,「纪大人太孟浪了,咱们李大人可是青天大老爷,刑讯逼供那一套绝对不行。就算老郑抓来了人,等会儿也会原样放回去的。」 纪婵道:「所以,老郑的确把朱二抓来了?」 「正是。」老董说道。 纪婵笑了笑,说道:「小马把勘察箱带上,咱们往顺天府走一趟。」 师徒二人赶到顺天府时,老郑、罗清已经押着朱二赶到了。 还是昨天的那个偏厅,但坐在主座上的不是李成明,而是李之仪。 「下官见过府尹大人。」纪婵长揖一礼。 「嗯。」李之仪恢复了理智,脸色依然很臭,说道:「闲言少叙吧,大理寺抓了顺天府治下的老百姓,纪大人是不是给本官一个交代?」 纪婵在路上问清了事情经过。 老郑肯定没有办错事,只能说朱二的副人格狡诈又凶残。 而且,她可以确定,主人格只是胆小,并非完全无辜。 她拱手道:「这件事下官办得仓促,确实该给府尹大人一个交代,请府尹大人容下官一一问来。」 纪婵看向朱二。 朱二跪在朱大身边,手抓着朱大的袖子,泪眼婆娑,一副小媳妇样。 「朱二。」她叫了一声。 朱二打了个哆嗦。 朱大安抚地拍拍朱二的手,说道:「大人有话问草民就是,朱二的事我都知道。」 纪婵从善如流,「好啊,问你也成。」 老郑焦急地看了纪婵一眼,但又不敢随意插话。 纪婵问道:「听说朱二孩童时候总是夜啼,还有夜游的毛病,是也不是?」 朱大眼里闪过一丝慌乱,深吸一口气后,重新镇定下来,说道:「确实如此,当时小人找大仙给他招了魂,很快就好了。」 纪婵道:「真的吗?」 朱大点点头,「当然,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去打听打听。」 王九叔作证道:「大人呐,这个事我也是听说过,大仙跳了好几天,后来就好了,邪性得很。」 纪婵走到朱二面前,俯下身子问道:「朱二,这……是真的吗?」 朱二垂下头,身子微微颤抖着,「是,是,是……」 朱大替他说完,「是真的。」 李之仪见纪婵不进入正题,颇为不耐,「纪大人,本官事物繁杂,问正题吧。」 纪婵站起身,笑道:「府尹大人,下官问完了……」 李之仪一拍桌子,扫帚眉倒竖起来,「你在跟本官开玩笑?」 李成明哆哆嗦嗦地看着纪婵,给她使了个不要任性的眼色。 纪婵还是笑,「府尹大人,下官是想说,该问的问完了,下一步该验伤了。」 「验伤?」李之仪莫名其妙,「哪个需要验伤。」 纪婵一指朱二,「他需要验伤。」 朱大朱二面色大变,尤其朱二,额头上的冷汗很快就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朱大道:「府尹大人,我家朱二无伤,不需要验。」 朱二呐呐:「对,不要,不要验,真的不要验。」 纪婵道:「有没有伤验完就知道了,若果然没伤,马上送你们回家。」 朱大膝行两步,说道:「大人,朱二胆小害羞,不喜在外人面前袒露身体,大人开恩啊。」 李之仪皱着眉头,狐疑地看着他,「朱二又不是女人,看就看了,跟胆子大小有什么关系?」 朱大道:「可草民看得清清楚楚,这位纪大人是女人啊。」 纪婵道:「你消息倒是很灵通,放心,我带了徒弟来,让他看。」她指着小马。 小马笑眯眯地往前跨了一步。 第56章 朱大知道完了,黑着脸闭上嘴,不再说话。 王九叔和刘老叔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二人,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九叔还说道:「验就验呗,没伤咱不就可以回家了?」 李之仪不明白验伤和什么狗屁多重人格之间的关系,但纪婵要求验,那就验好了,最好让她心服口服,省得动不动就插手顺天府的案子。 他朝李成明摆了摆手,示意他吩咐下去,带朱二验伤。 老董上前把面色苍白的朱二抓了起来。 朱大喊道:「二弟不怕,是大哥打了你,又不是你杀了人,没什么可怕的。」 李成明吃了一惊。 李之仪的脸色也变了变。 朱二像个木偶人似的被老董老郑带了出去。 小马拎着箱子跟上。 小马关上房门,对朱二说道:「脱下衣裳,屁股撅起来。」这是纪婵教他说的。 朱二懵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马喝道:「还不快脱?」 朱二还是不动。 老董摩拳擦掌,打算亲自动手…… 朱二白眼一翻,忽然「嘎嘎」怪笑起来,左手在地上一拍,「怎么,你也对他的屁眼感兴趣?」 老董吓了一跳,与老郑对视一眼,「娘的,好像真是纪大人说的那样。」 小马道:「我不感兴趣,我只是验伤,脱衣服,别磨磨蹭蹭的。」 「什么伤,没伤,不用验。」朱二斩钉截铁地拒绝。 老董没有小马的耐性,上前就是一大巴掌,「几位大人等着呢,别磨蹭!」 「我草你娘,你敢打我?我可不是朱二那傻子。」朱二从地上跃起,挥起右拳就朝老董扑了过来。 老董伸手一挡,再一踢,朱二被踢了出去,叫道:「娘诶,好像又换人了。」 门被推开了。 李之仪和李成明出现门口。 朱二从地上爬起来,吐了一口血,红着眼朝李之仪扑过来,「你娘的臭狗官,我要是活不了,谁都别想活!」 「保护大人!」老董急急喊道。 纪婵从李之仪身后闪出来,一个背摔,把朱二摔了出去,顺势压在地上,叫道:「小马快来。」 小马冲出来,脱下朱二的裤子,用镊子检查了肛门——此处呈漏斗状,括约肌松弛,肛门皱襞也消失了。 朱二羞愤难当,破口大骂:「你们这些畜生,跟朱大一样,都会遭报应的,不得好死,张黄氏就是我捏死的,你们等着,你们给我等着!」 李之仪就是再蠢,也知道纪婵所言非虚,当下红着脸拱了拱手,扭头就走。 李成明忍住心头涌起的层层快意,朝纪婵长揖一礼,「纪大人,在下长见识了。」 纪婵道:「李大人不必客气,这桩案子虽然结束了,但量刑还有待于商榷,另外,这位朱大丧心病狂,必须严加处置。」 李成明道:「朱二也算脑子有问题,但他连杀两人,若非有老郑赶到,只怕这位刘姓老者也会死于非命,按理说,这样的人留不得。」 纪婵招手叫来老郑,问清楚当时的情况,叹了口气,说道:「朱二虽不是杀人者,却也是知情者。但他毕竟病了,如果可能,还是留他一条性命吧。」 李成明本想反驳,但想想大庆的律法,留一条性命也不是不可以,遂笑着应了下来。 纪婵破了两桩案子,老董和几个捕快都赶过来道谢。 老董说道:「纪大人,在下错怪你了,还请纪大人大人大量。」 纪婵笑了笑,「不知者不罪,凡事都有第一次,以后再碰到这样的案子,你们想必就不会怀疑我了吧。」 老董道,「那是那是。」 牛仵作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说道:「纪大人,城南有个案子,小的想一宿都没想明白。」 纪婵道:「张姝的那桩案子吗?」 牛仵作道:「正是正是,纪大人都听说了?」 纪婵道:「我听说了,你且说说看。」 牛仵作就把之前与李成明汇报过的又汇报一遍,末了说道:「小人倒没什么证据证明张姝被葛秀才谋杀,就是觉得葛家一家不大对头,纪大人能不能给小人指点一下迷津?」 纪婵看看李成明,说道:「李大人,我觉得应该给张姝做个颅腔检查。」 李成明道:「为何?」 纪婵道:「死人比活人诚实多了,牛仵作之所以找不到证据,是因为尸检做得还不够。」 李成明喜道:「如此便有劳纪大人了。」 牛仵作道:「既然纪大人要帮忙,那可就得快着些了,听说葛家今天就要下葬了。」 第57章 一行人坐上马车,立刻赶往南城。 刚到丁香胡同口,就听到了张王氏的哭喊声,「……我女儿活着的时候就想和离,死了也不葬你家坟地里。再说了,她的冤屈还没报,不能下葬,谁也不能动,滚开!都给老娘滚开!」 一个男子大声叫道:「岳母,你这样对谁都没好处,何必呢?让姝儿安安静静地走不好吗?你这样她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的!」 「畜生,我不给她报仇她才不会走得安心呢。狗东西你放心,有我在,谁也别想动棺材,除非你们杀了我!」 那男子又道:「岳父,岳母越发昏聩了,你再不劝劝,小婿就不客气了。」 …… 几人一边听着吵闹,一起走到院门前。 葛家大门敞开着,大门簇新,影壁造得典雅文艺。 老董老郑率先进了院子,说道:「顺天府李大人大理寺纪大人到,诸位安静。」 里面顿时默了默。 很快,一个三角眼、宽下巴的年轻人迎出来了,「晚生葛继才见过二位大人。」 李成明和纪婵没理他,绕着他进了院子。 张王氏在棺椁前跪了下去,「青天大老爷,民妇的女儿死得冤枉,求二位大人为我女儿做主!」 葛家确实是富户。一家六口人,个个保养得宜,穿戴讲究。 葛继才的祖父身体孱弱,咳嗽不断;其母稍显壮实,其父与葛继才极为相似,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再有就是十二岁的弟弟和七岁的妹妹了。 纪婵飞快地把他们打量一番,问道:「张家娘子,若要本官做主,需打开张姝的尸体进行检查,你可愿意?」 那妇人愣了一下,「打开身体?」 老郑在一旁补充道:「纪大人是女子。」 葛继才蒲柳似的身躯微微抖动一下,劝道:「岳母,姝儿已经去了,她生前那么美,你忍心让她遭受分尸之苦吗?」 张王氏犹豫了,看向自家男人,「他爹……」 张姝的父亲目光坚毅,给纪婵磕了个头,说道:「人都走了,留个皮囊有啥用。大人验吧,我们不能让姝儿死得不明不白。」 纪婵松了口气,说道:「二位放心,能不动的地方本官不会动,除头发之外,其他地方我会处理好的。」 葛继才终于跪了下来,于是葛家一家子都跪下了。 他说道:「二位大人,张姝是我葛家人,要不要验尸是我葛家的事,他们无权答应。」 李成明讥笑一声,道:「你不要忘了,你一家都是嫌犯,张家夫妇才是原告。」 他看向葛家其他人,「你等阻挠验尸,是打算认罪伏法了吗?」 葛秀才闭上嘴,面如金纸。 葛家人被分开关进几间倒座房。 老董安排人手留下看守,其他衙役一起把棺椁抬出去,放上平板马车,从南城门拉出去,去了义庄。 此时临近正午,阳光正好,解剖就在外面进行。 纪婵穿上防护服,戴上口罩和手套。 小马等人回避后,她脱掉了死者张姝的衣裳。 张姝死于前天晚上凌晨,眼睑结膜有针样出血点,脖颈上的黑紫色的索沟完全如老董和牛仵作所描述,符合自缢的死亡征象。 死亡二十四个时辰以上,尸僵有所缓解,手臂和腿部的尸僵被完全破坏——在死后四个时辰左右破坏尸僵,尸僵便不会再次形成——凌晨自杀,早晨发现,与葛家的陈述一致。 尸斑指压不褪色,多半集中在下半身。 死者的手臂、胸腹、腿上有十几处淤青,系生前伤,这说明她被葛家殴打,或者与葛继才等人对打过。 两侧腋下有两道可疑的大片淤青。 纪婵给尸身盖上蒙尸布,小马和牛仵作过来帮忙,其他人远远地看着。 小马剃掉死者的一头乌发, 纪婵发现其头顶上有两处出血,一处是一条长约两寸的口子,按压时有骨擦感,说明颅骨有骨折。 另一处是伤口周围的头皮有大范围的出血。 这是帽状腱膜下出血——撕扯头发所致。 纪婵对李成明说道:「葛家人撒谎了,这种出血应该是有人抓着张姝的头往墙上撞导致的。」 她做了个揪住头发往前撞的动作。 李成明点点头,道:「如此,葛家人确实有谋杀嫌疑。」 纪婵明白他的意思,仅自从这一点,锤不死葛继才,葛继才一定会狡辩。 她说道:「不单单如此。」她把蒙尸单打开,压住胸上部分,抬起死者的手臂,把腋下露出来,「李大人瞧瞧这个。」 「好。」李成明没有刻意回避,大大方方认认真真地看了,问道:「两边对称的?」 第58章 纪婵点点头,「在下猜测,张姝被撞昏后,呈假死状态,葛家人以为其死了,害怕了,便想营造自缢假象。他们在房顶上挂了绳子,却发现死者太沉,架不上去,于是就有人想到了折中的法子,把人吊在架子床上。」 李成明想了想,摇摇头,「纪大人的推断有一定的合理之处,但不合理之处同样很明显。须知,葛家人虽不强壮,但两个男人吊起一个女人完全没问题。」 纪婵辩解道:「葛家人杀了人,吓破了胆,未必能吊得上去。当然了,这些都只是推断,其他可能性也有。回去后,李大人不妨查查房顶,看看顶梁上有没有绳索悬挂摩擦的痕迹。」 李成明道:「言之有理,那这尸检……」 纪婵道:「人确实是吊死的,颅腔就不开了。但还有一处需要仔细验看一下,请大家再回避一下。」 李成明带人去了义庄里面。 纪婵打开蒙尸布,分开死者的双腿,仔细检查了张姝的下体,顿时气得浑身发抖…… 张姝的下体根本就没破! 「太冤枉了,太冤枉了啊。」她一边给其穿衣裳一边骂道,「葛继才就是个废物,王八蛋!」 小马见她生气,在窗边问道:「师父怎么了?」 纪婵道:「张姝新婚夜没有落红,不是因为她不贞洁,而是她根本就还是处女。」 「啊?」义庄起整齐划一地响起一阵惊讶声。 老董道:「这怎么可能?」 纪婵冷笑,「为什么不可能?葛继才瘦小枯干,那东西长得又细又短不是很正常吗?」 「他无能,自己心里没数,却硬要诬赖人家姑娘不清白,畜生不如。」 「即便他能,也有女子因为运动、外伤,或者其他原因造成不能流血的事实,未必就是不贞洁。」 「咳咳……」一干男子面色尴尬,想听,又不好意思听,纷纷干咳起来。 「师父,师父……」小马知道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赶忙拦住纪婵。 纪婵一摆手,「我是仵作,不在意那些。这种事不好在国子监公然讲,但你们能明白明白也是好的,希望你们回去后可以告诉妻子,让妻子告诉女儿,让女儿告诉手帕交。知道的人越多,这样的惨事再次发生的可能性就越小。」 男人们沉默了。 纪婵知道他们听进去了,给张姝穿好衣裳,打了一躬,说道:「虽然我们救不了你,但一定会给你报仇的。」 …… 一行人回到南城丁香胡同。 老董架了梯子,亲自去看西次间的房梁,惊讶道:「二位大人,果然有绳索摩擦的痕迹,而且是新鲜的。」 李成明朝纪婵拱了拱手,「纪大人英明。」 纪婵道:「上吊吊房梁,是人们的惯常思维,如果葛家人真把张姝吊到房梁上,张王氏说不定就相信他们了。」 捕快把葛继才等人从倒座里放了出来。 张王氏与其夫君也来了,大门外还围了不少张家的亲朋好友。 纪婵问道:「葛继才,我且问你,张姝死的那天,你有没有打过她?」 「啊?」葛继才眨眨三角眼,思忖片刻,拱手道,「大人,不是晚生打姝儿,而是晚生与她打起来了。」 纪婵道:「是吗?既然如此,你脱下衣裳给我瞧瞧,咱们验一下伤。」 「这……」葛继才好不容易有了血色的脸,又变白了。 老董上了前,「来吧,葛大才子。」 葛继才抓住双臂,忙忙说道:「不不不,大人说得对,晚生当时生气,确实打了她几下,但人真不是晚生杀的啊。」 张王氏顿时疯了,「所以,她脑袋上的伤是你打的是不是?」 葛继才抖了一下,「不不,不是,是姝儿自己撞上去的。」 纪婵的目光在葛秀才的祖父、父母、弟弟妹妹脸上一一扫过——祖父年迈,妹妹年幼,二者皆是一脸茫然;父母和弟弟脸色灰败,细看之下,身体都在打摆子。 纪婵心里有了底,继续问道:「不是你揪着她的头发往墙角上撞的吗?」 葛继才哆嗦一下,下意识地看向其母,拨浪鼓似的摇摇头,「没,没有的事,绝对没有!」 纪婵冷冷地笑着,「她的头皮都快被你撕下来了,怎么会没有呢?」 李成明道:「不说也不要紧,张姝头上有伤为证,还有西次间房梁上的新痕迹为证,你们一个都逃不了。」 他提到房梁上的痕迹,葛继才懵了。 李成明道:「来人啊,全部押回去,一人赏一百大板,谁先招就先放过谁。」 一百大板打下去会死人的。 「娘。」葛继才猛地喊了一声。 第59章 葛继才的娘猛地站起来,扑向葛继才,劈手就是一巴掌,「喊什么喊,没听仵作说,那不干不净的死娘们儿是吊死的吗?她上吊跟咱家有什么相干!」 葛继才被打精神了,恢复了一些镇定,呐呐道:「对,她是上吊死的,跟我们葛家没关系。」 李成明是办案老手,立刻给老董使了个眼色。 「行吧。」老董提起葛继才的弟弟往外边走去,「你们不嫌麻烦,我也不怕麻烦,咱们到大堂上说去。」 那男孩也就十二三岁,吓得大哭,「不是我,不关我的事,我娘跟嫂子打架,不小心把人摔死了,我哥才把她吊上去了,我什么都没干,你们不能打我。」 纪婵不再客气,一脚踹在葛继才面门上,「她那时还没死呢,你个畜生!」 葛继才倒在地上,还没来得及哭,纪婵又把他拎了起来,「我刚才验过了,她仍是处子之身,不过是你细小无能罢了,废物!」 她面向张王氏,大声道:「你女儿是清白的。」 张家人和张王氏夫妇「嗷嗷」叫着冲上来,对着葛家人又打又骂,院子里一片混乱。 等老董老郑稳定了局面,葛继才和其母亲已经昏过去了。 多事之秋,指的大概就是八月初九这一天。 纪婵从葛家回到大理寺,一盏茶没喝完,莫公公就来了。 他手中拂尘一扫,笑眯眯地说道:「纪大人,皇上有旨,请随杂家进宫一趟。」 纪婵便吩咐小马回家读书陪秦蓉,她随莫公公进了宫。 纪婵以往都是跟司岂一同进宫,此番莫名其妙被召,她不但感到有些不自在,还莫名地有些紧张。 皇权无上,泰清帝要真想强行做点什么,她除了以死抗争之外,没什么好法子——她有儿子,不想死。 宫廷空旷,心情却没有变得更加空旷,反而因此变得更加忐忑起来。 两人一路无言,听着彼此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进了乾清宫。 泰清帝正在乾清宫前面的空地上习武,与之对战的是石方。 纪婵大概猜到此行的目的了,悬在嗓子眼的心落到原处,还小小地鄙视自己一下——想太多了啊。 纪婵道:「微臣拜见皇上。」她一掀衣摆,就要跪下。 泰清帝单手做了个平身的动作,笑道:「朕知道你不爱跪,也不喜欢朕赐给你的承德郎。」 纪婵吓了一跳,「微臣不敢。」她作势再跪。 泰清帝托住她的手臂,道:「罢了,从今儿起,朕特许你免跪如何?」 这…… 纪婵犹豫着,想要谢恩,又觉得当真接旨会不好的影响,又咽了回去,说道:「微臣惶恐?」 她不知怎么想的,用了个疑问句。 泰清帝配合她,煞有介事地摇摇头,「朕不觉得纪大人惶恐。」 石方很少见到如此随和的泰清帝,不由细细打量纪婵一番。 今日的纪婵不曾刻意丑化自己,容貌是美的,身材高挑修长,有种雌雄莫辩的感觉。 纪婵见泰清帝调侃自己,干脆把心一横,暗道:有什么可怕的,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她笑道:「微臣恭领圣恩。」 「嗯。」泰清帝真心实意给纪婵这个殊荣。她对大庆的功绩有目共睹,但他却不能依照自己的心意给她加官进爵,如此也算是个补偿。 泰清帝再开口就换了话题,「朕叫你来,是因为师兄说你的拳法适合军队习练,朕想从石方的羽林军试试,让你过来教教他。」 「顺便朕也学上一学。」 「微臣领旨。」纪婵从善如流。 她拉开架势,不徐不疾地打了起来,动作干净利索,还颇有美感。 石方一边看,一边不住点头。 泰清帝始终笑着,眼里的欣赏挡也挡不住。 莫公公极有眼色,说道:「圣上英明,小纪大人博学多才,整个大庆难得一见呢。」 泰清帝笑得更灿烂了。 石方白了莫公公一眼,脚下又离他远了些,索性跟着纪婵打起了第二遍。 纪婵打完第二遍,石方已经学会了,单独打第三遍时动作到位,流畅有力,一招不错。 纪婵道:「石将军好记性。」 石方客气道:「纪大人教得好。」他对纪婵有了几分敬佩,「这套拳简单实用,确实极好。」 他朝泰清帝拱了拱手,「臣下午就把这套拳法教下去,一个月内,定让羽林军人人会打。」 泰清帝正要说话,就见不远处来了人。 一个小太监小跑过来,跪在地上禀报道:「启禀皇上,冠军侯和冠军侯世子到了。」 第60章 泰清帝负着手往前迎了两步。 冠军侯和冠军侯世子则以更快地速度走了过来,「老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安。」 「末将参见皇上,皇上万安。」 冠军侯姓章,名尔虞,乃是靖王的岳父。 世子章鸣梧,大约二十七八岁,身体强壮,蓄着八字短胡,男人味十足。 司岂说,冠军侯章家系直臣,在皇子中不站队,只忠皇上——他的嫡长女嫁与靖王联姻,乃是先皇赐婚。 此番靖王被关进宗人府,冠军侯更受重用,眼下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际。 泰清帝扶起章尔虞,笑道:「冠军侯平身,朕才和石方说起卿家,可巧卿家就来了。」 冠军侯顺势问道:「皇上在说什么?」 泰清帝道:「纪大人教石方一套拳,朕以为西北军也可以学学。」 「这位便是纪大人了吧。」章尔虞认得石方,目光落到纪婵身上,眼里闪过一丝惊艳,笑道,「纪大人作为女仵作,技艺却远在男仵作之上,的确让人敬佩。」 他对拳法避而不谈,想来是看不上,又不好驳斥皇上,所以顾左右而言他。 纪婵从善如流,拱手笑道:「下官见过冠军侯,侯爷谬赞。」 章尔虞道:「纪大人客气了,听说纪大人擅长缝合之术,对于外伤效果极好。」说到这里,他与泰清帝拱了拱手,「皇上,老臣此来便是为了此事,金乌国兵强将勇,近日来蠢蠢欲动,时常在边关扰民,如果西北军有了纪大人的缝合之术,对伤员大有裨益,还请皇上下旨,请纪大人将此术传我军医。」 泰清帝看了看纪婵,说道:「纪大人以为如何?」 纪婵没想到此人竟然是专门冲着自己来的,还这么不客气,便道:「侯爷一心为了大庆,为了守疆将士,又请皇上下了旨,下官不敢不从。」 冠军侯世子蠢蠢欲动,想说话,却被冠军侯拦住了。 纪婵又道:「冠军侯大概不知,下官在国子监开课专门教授仵作,过些时日就会讲到这一项的。」 她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就差指着章尔虞的鼻子说: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章尔虞老脸一红,顿时也觉得自己太急切了些,正要说些什么找补一下,就听自家儿子到底开了口。 章鸣梧说道:「皇上说纪大人的拳法好,必定是好的,我来请教一番如何?」 「啊?」莫公公不自觉地发出一声,提醒道,「世子,纪大人是女子。」 章鸣梧挑了挑浓眉,道:「女子怎么了?既然会打拳,就应该能比试吧。我家姊妹都是这般摔打大的。」 莫公公转过脸,翻了个白眼。 纪婵笑道:「当然可以。」 章尔虞眼看着自家的蠢儿子跟一个女子下了场,急得满脸通红,说道:「皇上,老臣莽撞了。」 泰清帝也有些不高兴,又不好责怪章尔虞——章家父子是武将,在战场上杀敌勇猛,平日里说话办事直来直去不动脑子,他早就习惯了。 二人交了手。 章鸣梧的身高与司岂相差无多,但比司岂壮,擅长大开大合的招式。 纪婵灵活,学的又是散打,一动手就占了上风。 章鸣梧使大力打一个直拳,纪婵躲掉后,反身就是一个回旋踢。 虽然没撂倒他,但那件簇新的酱红色常服上多了一个清晰的脚印。 章鸣梧脸红了,动作越发快了起来。 纪婵打点精神,左闪又避,就是不正面迎敌。 章鸣梧叫道:「总躲算什么本事,有能耐正面来战!」 纪婵笑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世子傻,还是下官傻?」 章尔虞怒道:「子凤还不住手?」 章鸣梧被纪婵气得脑壳疼,又岂会停下,险险地避过纪婵一脚后,打来一记窝心拳,直奔纪婵胸口。 「放肆!」 同样的一个词,却是从四个人的嘴里冒出来的。 殿门口两个,十几丈开外还有两个。 章鸣梧心头一震,动作便慢了半分。 纪婵欺身而上,一手抓住章鸣梧的手臂,另一手顺势勾住他的后脖颈,猛的用力把人拉下来,右腿弓起,踢在了他的鼻梁上。 「诶呦!」 章鸣梧捂着鼻子,鲜血长流。 纪婵飞快地向后退两步,拱手道:「章世子,得罪了。」 章尔虞见纪婵没有受伤,顾不得自家儿子了丢脸,赶紧大手一挥,「什么得罪不得罪的,揍得好。纪大人拳法机巧,确实不错,还请纪大人不吝赐教。」 章鸣梧面红耳赤,用帕子捂住鼻子,瓮声瓮气地说道:「纪大人好手段。」 第61章 此刻,司家父子赶到了,二人先见过泰清帝,再与章尔虞见礼。 司岂毫不客气地说道:「章世子风姿神勇,在下真是钦佩不已。」 章鸣梧输得难堪,何来「风姿神勇」? 他这是明讽。 章尔虞示意章鸣梧闭嘴,拱手道:「首辅大人,小司大人,犬子鲁莽,多有得罪。」 司衡淡淡一笑,「冠军侯客气了,章世子出手谨慎,这才让纪大人占了上风,极有君子之风。」 他这话看似正经,内里却讽刺至极。 泰清帝想笑,又觉得太不厚道,只好请一干人进入乾清宫,抛开先前的不快,谈起西北的局势来。 司岂有伤,坐不住,站在纪婵身旁,视线在她身上扫了一遍。 他的目光太有存在感,纪婵很快就感觉到了,心里一暖,轻轻摇摇头,示意自己没受伤。 司岂这才放了心。 他之所以来得这么快,是因为他怕纪婵出意外,一直让人暗中保护她,听说她与莫公公往皇宫来了,便立刻赶了过来。 司衡是他在进宫的路上遇到的。 出宫后,章尔虞与纪婵约定好教授缝合术的时间,又再三辞过司家父子,这才上了马车。 章鸣梧拱了拱手,对纪婵说道:「改日再领教纪大人的高招。」 说完,不待纪婵回答,径直上了马车。 章尔虞气得不轻,狠狠捶了章鸣梧一拳,说道:「居然跟女人较劲,你可真出息了。」 章鸣梧道:「爹,我瞧着纪大人不错,不如娶来做儿的继室怎么样?」 章尔虞一怔,想了想,说道:「不怎么样,司家父子对其虎视眈眈,你刚刚把人得罪得太狠,胜算很低。」 章鸣梧道:「依我看未必,纪大人不是小气的人,再说了,司家书香门第,纪大人是仵作,嫁进去很难;而儿子是世子,咱们章家能接受纪大人的身份,胜算应该不小。」 八月十三,罗清从李成明那里得到消息,城北的案子和葛家的案子都审完了。 朱大杖一百七,朱二终身监禁。 葛继才弃市;葛母重伤张姝,纵容葛继才将其吊死,被判流刑;葛父知情不报,杖五十。 杖一百七,基本上活不了了。 纪婵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令她更满意的是刺杀她和司岂的幕后主使找到了——经审问,主犯为靖王表兄,但内里的确有金乌国操控的迹象。 威胁解除,纪婵可以回家了,但司衡亲自邀他们一起过节,她就勉为其难地留了下来。 大庆中秋节放三天假。 十四日这天,下午申正,大理寺卿齐大人先下衙了。 纪婵整理花草时,左言敲门走了进来。 他笑着说道:「纪大人,还不回家吗?」 纪婵诧异:「现在可以走了吗?」 左言道:「齐大人走了,我也走,大家便都可以走了。」 纪婵笑了起来。 现代有些单位也是这样的,节假日前夕的下午总会松散一些,领导一走,大家就也跟着走了。 她拱手道:「下官这就走,多谢左大人成全,哈哈哈……」 左言笑眯眯地看着她大笑的模样。 他喜欢这样的纪婵,高兴就是高兴,不会藏着掖着,拒绝就是拒绝,不会躲躲闪闪。 尽管做不了夫妻,就这样简简单单地相处,也很开心。 「走吧,一起出去。」他很珍惜从书房到衙门大门口的这段距离。 「好。」纪婵见小马收拾好了卷宗,拿起背包同他一起出了门。 小马锁上房门,紧随其后。 左言负着手,说道:「听说深蓝兄中秋一过就走了,十六中午我请大家在素心楼坐坐怎么样?」 深蓝是朱子青的表字。 朱子英被杀,朱子青作为庶弟回来奔丧,已经回来十几天了,是该走了。 纪婵也想看看他,遂道:「多谢左大人,正想找机会见见朱大人,可巧左大人就安排了。」 左言道:「好,那就这么说定了。司大人那里,你替我请一下。」 纪婵点点头。 两人不再交谈,一路并肩而行,在大门前分了手。 纪婵去市场买了不少猪肉,一部分送林生,一部分给小马夫妇和孙家母子,一部分自己带回司家。 纪婵在门口下了车,提着肉正要从侧门进去,就听一个女子说道:「纪大人请留步。」 她回过头,见停在马路对面的马车里下来一个女人,其人三十左右,衣着妍丽,妆容浓而不艳。 「你是……」纪婵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人。 第62章 女子过了马路,端庄地福了一礼,说道:「奴家姓钱,乃是官媒。」 纪婵睁大眼睛。 官媒,不就是媒婆吗? 难道是左言? 「这……」纪婵看了看司家侧门,犹豫片刻,说道,「这是司宅,我就不请钱姐姐进去了,失礼之处还请海涵。」 钱媒婆松了口气。 她是官媒,消息灵通,当然知道纪婵和司岂的关系。 如今冠军侯世子请她提亲,等同于抢司岂的人,她绝不敢进门。 「哪里哪里,奴家搅扰了纪大人才对。」钱媒婆又行了个半礼,「纪大人,奴家此来是为冠军侯世子说和的。」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纪婵。 「冠军侯世子?」纪婵吓了一跳,「他要继续与我……」 比试? 不对,比试不可能找媒婆来,她及时把话咽了回去。 「嗯……冠军侯世子,说吧,他让你来做什么?」纪婵决定保守点儿,省得误会了,大家都难堪。 钱媒婆清了清嗓子,说道:「奴家是官媒,自然是来说亲的。冠军侯世子的原配前年病故,留下三个孩子,都是嫡出。」 「虽然要当继母,可纪大人一嫁过去就是世子夫人……」 「够了。」纪婵压了压手,她并不想做什么世子夫人,倒不是不想做后娘,就是单纯不想嫁。 上一次还打架呢,下一次就成亲了?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请钱姐姐代为转告冠军侯世子,多谢他的美意,我现在忙于公务,近期没有成亲的打算。」 钱媒婆有些失望,劝道:「纪大人不再好好考虑考虑吗,冠军侯世子说了,他不在乎纪大人是仵作这个身份,将来去边关一样可以做……」 说到这里,她忽然闭上了嘴,福了福,「既然如此,奴家就如实与冠军侯世子禀报便是。」 纪婵听见脚步声,朝门口看了看,见司岂大步走了过来。 钱媒婆道:「奴家告辞。」她一转身,小跑着过了马路。 纪婵耸了耸肩。 「那人是谁?」司岂从纪婵手里把肉接了过去。 纪婵想了想,说道:「官媒婆,姓钱。」 司岂吃了一惊,「给你说媒?哪家?」 「你猜?」纪婵觉得司岂一定猜不到。 司岂道:「左言?」 纪婵摇摇头。 司岂皱了皱眉,居然又杀出来一个,「那会是谁呢……章鸣梧?」 纪婵惊了一下,「这你都能猜得到?」 司岂冷哼一声,道:「他妻子前年去世,又在近期见过你,并不难猜。」 他忽然有了危机感。 章家乃是武将世家,虽贵为侯爵,但对门当户对这件事并不过分看重。 纪婵虽是仵作,但也是六品官,且擅长缝合之术,又有一定的行医能力。 章家看上她是意料之中的事。 「爹,娘!」胖墩儿带着两个哥哥从里面跑了出来。 「三叔。」司润、司泽先看见司岂,赶忙行礼,又朝纪婵长揖一礼,「纪大人。」 纪婵笑着应了一声,把路边买的驴打滚交给胖墩儿,「去跟哥哥们吃吧。」 「哟呼!」胖墩儿打了个呼哨,胖乎乎的小胳膊在空中一划拉,「走咯,吃好吃的去咯。」 司润和司泽二话不说就跟着跑了。 纪婵有些稀奇,说道:「怎么,他还挺有号召力?」 司岂苦笑,「司润和司泽出的谜语胖墩儿都猜出来了,胖墩儿出的脑筋急转弯,两个哥哥包括他姑姑都没猜出来,所以,这个月,几个孩子都听他的。」 纪婵笑着看着胖墩儿渐渐远去的小身影,说道:「这个臭小子!」 两人如出一辙——脸上挂着慈母(慈父)笑,看着胖墩儿的背影进了侧门。 司岂想问纪婵到底有没有答应章家,但又觉得纪婵不可能答应。 他倒不是笃定纪婵不会嫁给别人,只觉得纪婵一贯谨慎,不可能如此草率地决定婚姻大事。 就在纪婵脚下左转,要回客院时,司岂到底忍不住开了口,「二十一……」 纪婵翘了翘唇角,转过身,问道:「怎么了?」 「你答应了吗?」司岂问道,深邃地眸子锁住纪婵的,带着一丝紧张。 纪婵故意说道:「我还没决定好,婚姻大事需要慎重。」 司岂朝她走了两步,郑重地说道:「虽然章世子也不错,但我还是希望你多考虑考虑我,家里的事我会处理好的。」 纪婵一时无言,不知如何回答。 第63章 她确实有些喜欢司岂,但也确实不想嫁。 不能承诺的,就不能轻易承诺。 所以她干脆顾左右而言他,「这些事以后再说。下衙时左大人说朱大人要回乾州了,想请咱们去素心楼聚聚,让我邀请你一起。」 司岂松了口气,就算纪婵不答应他,也不会答应章鸣梧,这样就很好。 「好,到时候咱们一起去。」 纪婵拱了拱手,继续往回走。 司岂没动,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然后提了提手里的肉,嘴里数道:「一二三……」 纪婵心中有事,早把肉的事忘光了,进门后洗手,发现一手肥油时才想起肉还在司岂手里呢,这才面红耳赤地跑了回去。 司岂还在原地,一脸的笑意,「纪大人在想什么,逾静等你好久了。」 纪婵有些尴尬,急中生智道:「在想饭馆的名字,你觉得叫朝天椒怎么样?」 司岂摇摇头,「这名字太大,容易有歧义。我想好了一个,等下你来看看,如果不喜欢咱们可以再想。」 纪婵撇了撇嘴,明明是辣椒名,却非要跟朝廷连起来,没意思。 「行吧。」她勉为其难地应了,接过肉,先送到小厨房,交代婆子按照她的方法处理了。 然后洗手换衣,去了司岂的书房。 司岂亲自倒一杯热茶给纪婵,「这是皇上给家父的铁观音,你尝尝。」 影青色的斗笠杯,淡黄色茶汤,热腾腾,清香扑鼻。 纪婵先闻,再品一口,只觉入口细滑,回味甘甜,满口兰花香,有特殊的甘露味。闭上嘴巴,用鼻子呼吸时,还能闻到兰花香,不由赞道:「果然好茶。」 司岂指着桌角上精致的白瓷茶叶罐,「给你准备的,等下带回去。」 纪婵也不客气,应下来,走到他身旁,「我看看是什么名字……四季缘?」 这是什么名字?好土的好吧。 她正要表达意见,又咽了回去,四(司)季(纪)缘(渊)——胖墩儿在司家上了族谱,名叫司渊。 虽然有些暧昧,但这样一想,又觉得非常不错。 就算他们不成亲,饭庄将来留给胖墩儿,也是个纪念。 纪婵点点头,「就用这个,司大人名字起得好,字也写得好。」司岂的字龙飞凤舞,在年轻一辈文人中极为出色。 她的字不好,眼力却不错,认为这几个字完全可以直接拓到匾额上去。 司岂孩子气地笑了起来——起早贪黑忍着屁股痛想出来的名字被喜欢的人认可了,不好好高兴一下怎么能行呢? 他很少这样开怀大笑,眼尾上扬,案头上的烛火在眸子里跳跃着,碎星璀璨。整齐的白牙露出大半,沉郁褪去,年轻人的朝气尽显。 中秋节,吃月饼。 纪婵不喜欢枣泥、五仁一类的甜月饼,格外喜欢鲜肉馅的。 然而京城没有卖的,她决定自己做。 从司岂房里出来时,婆子已经把肉洗完剁好了。 纪婵剁碎葱姜蒜放到肉馅里,再按比例放入鸡蛋、盐、糖、胡椒粉、酱油、糖、料酒香油等调料。 朝一个方向搅拌上劲儿,再摔打,一直到肉馅变成一个捏在手上不容易掉落得肉团就可以了。 纪婵才摔两下,司岂又来了,问道:「在做什么,要不要帮忙?」 纪婵不觉得司岂会干这种活,便道:「司大人帮不上忙,还是回去吧。」 司岂不想走,就站在一旁看着纪婵干。 纪婵又摔两下,见他挺高的个子,可怜巴巴地杵在一旁看着自己,不由有些心软,遂问道:「这个你做得好吗?」 司岂笑道:「这有何难,我比你力气大,还是我来吧。」 他去洗了手,接过纪婵的肉馅盆,「啪啪」摔打起来,干得有模有样。 纪婵用水、糖、猪油来做水油皮和干油酥。 婆子去烧炭火。 处理好面团,正要开始包时,几个男孩子从花园回来了。 「爹,娘,你们在做什么?」胖墩儿跑得凶,出了一头一脸的汗。 司岂道:「爹打算帮你娘做鲜肉月饼。」 胖墩儿欢呼一声,「我也要包,我也要包。」 司润和司泽也道,「三叔,纪大人,我们也想试试。」 纪婵有些头疼,又不得不应,说道:「既然做,就要做好,浪费我可是不依的,都去洗手吧。」 三个男孩子洗手去了。 纪婵把面团揪出来,让司岂取来冰在冰水里的肉馅儿。 这时候孩子们也回来了。 胖墩儿踩上婆子准备的小凳子,说道:「大哥二哥,这个我会做,去年我就做过啦,你们都看我的。」 第64章 司润司泽就一左一右地看着他。 胖墩儿接过纪婵递过来的小面饼,舀出一勺肉,放在面饼上,然后一手塞肉,另一个手的虎口向上收,一边收一边转,直到把口收好…… 虽然样子有点丑,肉馅也有点露,但步骤是对的。 纪婵道:「肉馅多了,下次少放一些。」 她也做一个,示范给大小四个男人看——面饼在她手里跳跃着,很快就成了一个圆溜溜的小饼。 胖墩儿道:「娘,我再做一个,这次保证做好。」 司泽道:「我也会了我也会了,我要做。」 司润什么都没说,朝司岂伸出了小手。 司岂压三个面饼,一人发一个,然后自己也拿起一个面饼照着纪婵的样子做了一个。 好丑! 不圆不说,还有好几坨碎肉挂在上面。 纪婵很早就培养胖墩儿的动手能力,他还是很厉害的,第二个做得很像样,就算比不上纪婵,也比司岂做的好看多了。 爷俩的放在一起,就像轻轻打在司岂脸上的巴掌。 司岂有些脸红。 司泽和司润不敢说他们的三叔,对视一眼,「嘿嘿」笑了起来。 司衡回来时,发现自家的男孩子都在厨房里,没大没小、嘻嘻哈哈地在做着什么。 他停下脚步,问门口的婆子:「里面在做什么?」 婆子道:「纪大人带着三爷和小少爷们做鲜肉月饼呢。」 司衡捋着胡子笑了起来。 自打纪婵来司家后,家里越来越有意思了。 不管李氏怎么想,他真的很期待家里有这样一个儿媳妇。 虽然大厨房的月饼做得精致,但纪婵小厨房的月饼却占了绝对上风。 一是味道,二是做月饼的人。 第二天中午家宴时,司老夫人对司衡说道:「匀之,老身年过花甲,总算吃上孙辈重孙辈亲手做的吃食了。」 书香门第,君子远庖厨,司衡也没下过厨。 司衡有些脸红,但也知道老夫人没有批评他的意思,遂笑道:「儿子与母亲的想法是一样的,年过不惑,总算吃上儿子和孙子亲手做的吃食了。」 司家虽是吃团圆饭,但男女是分开坐的。 司老夫人等女眷一桌,司衡和男丁们一桌。 司岂道:「日后祖母和父亲想吃什么尽管吩咐,就算逾静不会,还有纪大人和胖墩儿呢。」 他这就算当面表明态度了。 厅堂里静了静。 李氏慢慢收拢笑意,抬起眼眸飞快地看了纪婵一眼。 纪婵与她对上视线,挑了挑眉——她对司岂也不是完全没有心思,正好借此看看司家二房的态度。 似乎,除李氏之外,其他人接受良好,包括司勤。 胖墩儿正在吃河蟹,闻言脆生生地说道:「曾祖母,祖父,你们放心,别看我年纪小,煮鸡蛋、炒鸡蛋、煎鸡蛋、蒸鸡蛋都会做,保证好吃。」 他一连串的鸡蛋把大家伙逗乐了。 气氛也重新活泛起来。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但所有人心里都知道,司岂要做的事没人拦得住——尤其在司老夫人和首辅大人都不反对的情况下。 他们只是好奇,以李氏的固执和清高,这对未来的婆媳到底该如何相处。 李氏修养不错,没在饭桌上给纪婵难堪。 回到清音苑后,她哭了一场——她明明白白地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 她思虑再三,还是让王妈妈把司岂叫过来,坚定地表明了立场,「如果你一定要娶纪婵也可以,但她必须辞官,不能再做仵作。」这是她的底限。 司岂不急不躁,说道:「母亲放心,这件事我会处理好的。」 他说处理好,就是变相地否定了李氏的底限。 李氏气了个倒仰,指着司岂一句话说不出来。 司岂怕把她气出病来,长揖一礼,告退了。 从清音苑出来后,他把司岑找了来,让司岑代替他安抚李氏。 傍晚,仍是一家人一起用的饭——除李氏之外。 散了席,司衡去陪司老夫人,司岂和纪婵领着胖墩儿往前院去了。 胖墩儿走在中间,一手牵着纪婵,一手牵着司岂,偶尔还让两人给他起飞一下,整个院落里都是他欢快的笑声。 纪婵不禁在想,有父亲的男孩子,还是比没父亲的更幸福一些。 「爹,娘,我想去看大月亮。」胖墩儿像个小牛犊似的扯着他们二人往侧门走。 院子里局促,想看月亮要等到月上柳梢之时,如此就没有了最初的震撼。 第65章 两人亦无不可,带他去了…… 月亮在一片飞檐斗拱的建筑中跃了出来,又大又圆,淡淡地光惊起一行飞鸟,直上云霄,如同清隽淡雅的山水画卷一般。 「娘你快看,好漂亮啊!」胖墩儿开心地拍着小手。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远在现代的亲朋好友在纪婵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心中刺痛,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胖墩儿的脑瓜顶。 孩子的软发像刷子一般抚平了她心头的无尽遗憾。 月色之下,她卸去了男儿的伪装,唇角的笑意恬淡,眸色温柔多情。 司岂望着她,说道:「今晚月色真美。」 纪婵有些莫名,心道,月色美,你就看月色便是,看着我做什么? 「司大人要即兴赋诗一首吗?」 司岂心头一梗,旖旎如小鸟一般飞走了,「不了吧,诗随时可以做,八月十五的月色每年只有一次。」 …… 第二天中午,纪婵与司岂一同赴左言的约,赶往素心楼。 二人一下车,朱子青便从楼里接了出来,笑道:「逾静,纪大人,可算见着你们了。」 司岂道:「我们前些日子不是刚刚见过?」 朱子青在他肩上捶了一拳,「我说的是纪大人。」 纪婵跟魏国公府八竿子打不着,朱子英的丧事当然也不会参加。 她笑着说道:「确实好久不见,朱大人,你发福了。」 朱子青穿着藏蓝色便服,腰间系着革带,肚腩的部位极为显眼。 他拍拍肚子,说道:「没办法,乾州的海鲜太美味,一吃就多,没多久成这个样子了。」 纪婵笑道:「朱大人这是炫耀吗?」 朱子青点点头,「正是,正是炫耀,哈哈哈,里面请里面请。」 司岂道:「请客的是左大人,人呢?」 朱子青往马路对面看了看,「那不是来了?」 左言刚下马车,抬手打了个招呼,步履从容地走了过来,笑着说道:「左某来晚了,见谅。」 朱子青道:「我们也刚到,走吧,进去说。」 一行人上楼,刚要进包间,就听有人喊了一声,「司大人,纪大人。」 司岂记得这个声音,脸色顿时黑了下去。 纪婵也感觉到了尴尬。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章鸣梧。 他从里面的包间大步走了过来,踩得地板「咚咚」响,「这二位是……」 章家父子常年镇守边关,与京里的子弟来往不多,他不记得左言和朱子青了。 另一个人从包间出来,说道:「子凤,那是大理寺少卿左大人,另一个是乾州知州朱大人。」 左言道:「左言,字慎行。」他朝后来那人拱拱手,「蔡世子。」 蔡辰宇道:「今儿可是巧了,我们那间比较大,一起吧,几位大人意下如何?」 章鸣梧一拍巴掌,「那敢情好,纪大人请吧。」他毫不客气,奔着纪婵就来了。 纪婵头疼。 司岂正要拒绝,就见章鸣梧一把搂住他的肩膀,「走走走,我与司大人一见如故,相请不如偶遇,咱们好好热闹热闹。」 如此一来,司岂再拒绝就是不识好歹了。 纪婵见他脸色难看,立刻说道:「左大人,既然都是熟人,那就一起吧?」 左言先是点点头,随后和朱子青对视一眼——章鸣梧与司岂什么时候这么熟悉了? 蔡辰宇做东,主客是章鸣梧,陪客石方,还有纪婵不认识的两名勋贵子弟。 寒暄过后,大家重新落座。 章鸣梧等人也是刚到,茶和菜都没点。 蔡辰宇让伙计上最好的茶,又叫了素心楼所有的招牌菜。 等伙计出去,他笑着说道:「中秋刚过,大鱼大肉没意思,今儿请大家茹素,换换口味。」 章鸣梧笑道:「听闻这里的素菜可与鸡鸭鱼肉比美,某素来喜欢荤腥,今儿倒要试试,是不是真的一般无二。」 石方道:「素的就是素的,再怎么相似,也不如真肉抗饿。」 蔡辰宇道:「既如此,咱们在这儿尝尝鲜,再移步小酒馆如何,包石将军吃饱喝足。」 石方笑着摆了摆手,「不过说说罢了,逾静旧伤未愈,朱大人家里有事,在这里方是正好。」 说到这里,他顺势问司岂,「逾静的伤怎样了?」 司岂道:「无甚大碍。」伤口已经结痂,不大疼,但不能久坐。 「啪!」章鸣梧一拍桌子,「一干贼子竟敢在京城撒野,简直丧心病狂,若是章某在,定将其杀个片甲不留。」 第66章 这话有点儿意思。 在座的都是人精,马上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 司岂说道:「章世子武艺高超,在下自愧不如,等在下练了纪大人的路数后,一定领教章世子的高招。」 他这话说得巧妙,也恶毒——就差把章鸣梧败在纪婵手上的事公之于众了。 石方知晓内情,差点笑出声来。 章鸣梧脸上一红,目光落在纪婵脸上,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蔡辰宇不明所以,但这不妨碍他替章鸣梧解围,说道:「纪大人会武艺吗?」 他这句话问得极好。 除了知情人,所有人的目光又都集中在纪婵身上了。 纪婵笑道:「武艺谈不上,随便瞎打几下还成。」 朱子青说道:「想不到,咱们纪大人还文武全才呢。」 纪婵道:「朱大人说笑了,我只是个仵作罢了。」 左言忽然开了口,「纪大人不要妄自菲薄,依左某看来,纪大人能力出众,确实文武全才。」 章鸣梧道:「听说纪大人在丹青上颇有独到之处,后日国子监讲课,章某一定到场,与纪大人学个皮毛,将来回边关也好与人吹牛。」 这一下,所有人都确定这其中有问题了——章家与纪婵没有半点关系,章鸣梧怎么这般上赶着呢? 章鸣梧是鳏夫。 纪婵与司岂和离。 然而,纪婵现在住在司家。 这就有意思了。 大家伙儿的目光开始变得微妙起来,视线在纪婵、章鸣梧、司岂身上来回乱转。 左言捏紧了擦手的帕子。 蔡辰宇感觉场面不大好看,正要说点什么,就见小伙计端着几只紫砂壶走了进来。 他便说道:「素心斋的茶都是东家专门请人调配的,不但香味浓,而且养生,大家都尝尝吧。」 朱子青立刻响应,说道:「确实,朱某久在乾州,总也没喝过这个茶了,倒有几分想念呢。」 他从小伙计的茶盘里取出一只紫砂壶,先给左言倒上,又给右手边的林姓勋贵倒了一杯。 石方问道:「朱大人,你家大哥的案子顺天府有消息了吗?」 朱子青放下茶壶,捏着茶杯说道:「里里外外查了好几遍,还是没有线索。」 他看了看司岂和纪婵,「听说司大人和纪大人也去了,有发现吗?」 纪婵道:「没有发现,朱大人呢?」 朱子青道:「我在你们后面回来的,现场已经破坏得差不多了,」他叹了一声,「大哥的死,同武安侯世子的死极像。」 蔡辰宇道:「是一个人干的无疑了。」 左言也道:「此人专门刺杀权贵子弟,大家日后小心些才是。」 章鸣梧道:「顺天府也忒他娘的无能了吧,任飞羽都死多久了,还有柔嘉郡主。」 纪婵和司岂对视一眼,各自挪开,视线又分别在蔡辰宇、石方、左言快速扫了一遍。 左言在喝茶。 石方则无奈地看着章鸣梧。 蔡辰宇皱着眉,说道:「子凤此言差矣,杀人者既然敢连续杀人,必定有非同常人的手段,顺天府也是人,不是神,查不到是常有的事。」 章鸣梧看向司岂,「司大人也这么觉得吗?」 又来了,又来了。 朱子青抢着替司岂回答道:「不是觉得不觉得,那就是事实,大庆朝每年破不了的案子多了去了,就像边军摸不清金乌国的贼兵什么时候偷袭一样,我们也不知犯人何时犯罪,何地犯罪,为何犯罪,以及犯罪后会逃亡何方。」 这句话章鸣梧无法反驳,只好偃旗息鼓。 一群人艰难地吃完了一顿斋饭。 散席时,蔡辰宇主张去茶楼喝茶听戏,司岂等人坚决拒绝了。 等左言蔡辰宇一干人走了,朱子青上了司岂的马车,与他们二人共乘。 「这位章世子真有意思。」朱子青靠在车厢上,抱怨道,「有时候直得像根棒槌,有时候硬得像茅坑里的石头,还有的时候曲里拐弯,堪比小肠。」 纪婵大笑,「朱大人这个排比用的好。」 朱子青也笑,「在咱们大庆,文官和武官从来都不是一路。纪大人,依我看,还是咱们司大人更好些。」 司岂把视线从外面收回来,看向纪婵。 纪婵被朱子青杀得措手不及,尴尬地说道:「这……呃……多谢朱大人告诫?」 朱子青煞有介事,「嗯,不客气。」 纪婵看了眼司岂,见他正深深地看着自己,心里一荡,赶紧又把眼睛别开了。 朱子青大笑起来。 第67章 马车在司家大门口停下,朱子青上了自家马车,招招手,说道:「乾州随时欢迎司大人纪大人。」 纪婵道:「一路顺风。」 司岂也道:「一路顺风。」 二人进了侧门。 纪婵道:「司大人可有什么发现吗?」 司岂摇摇头,「除了章鸣梧,都不是简单的。」 纪婵笑了,「章鸣梧简单吗?」 该直的时候直,需要弯的时候,又弯了,此人一点儿都不简单。 司岂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说道:「四季缘的厨子后天晚上第一次试菜,你我过去一趟。」 纪婵应了。 她前几日写了一份详细食谱,厨子学了几日,该到检查作业的时候了。 不合格之处,她会亲自下厨指点,直到学会为止。 回到客院,胖墩儿和纪祎已经收拾好东西,正在等着纪婵。 「娘你可回来了,咱们快回家吧。」胖墩儿有点儿想巷子口的小伙伴儿们了。 纪婵摸摸他光滑的小脸蛋,问道:「这么急,司家不好玩吗?」 胖墩儿说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还是自己家更自在,对吧,小舅舅。」 纪祎点点头。 纪婵深以为然。 尽管司家尽可能地给了她便利,但她还是时刻想着回到自家的一亩三分地。 她收拾好行囊,带着两个孩子去司老夫人处辞行。 刚正院,纪婵就与急匆匆跑出来的司岂碰了个正着。 司岂道:「你们这就要走吗?」 纪婵点点头。 司岂道:「祖母刚刚昏倒了,我现在去请郑院使,明儿我再去看你们。」 「那你快去吧。」纪婵带着孩子们往屋里跑。 司岂知道纪婵是懂些医术的,心里忽然就安稳了些。 三人进了宴息间。 司衡也在,面色凝重,见纪婵进来勉强笑笑,说道:「这就回去了吗?」 纪婵道:「是,已经收拾好了,老夫人怎么样了?」 司衡叹了口气,说道:「已经醒了,但情况不大好。」 纪婵道:「晚辈也懂些医术……」 司衡眼睛一亮,立刻起了身,「走吧,一起去看看。」 司老夫人躺在炕上,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汗津津的,双眼紧闭。 范氏、李氏无助地守在两侧,几个孙媳妇焦急地站在外围。 司勤带着哭腔,说道:「祖母不怕,我三哥去找郑院使了,马上就回来了。」 司衡说道:「都让让,让小纪大人先看看。」 李氏和范氏便赶紧把位置挪了出来。 司勤欣喜地说道:「纪姐姐还懂医术……」 李氏过来扯走司勤,又不满地看了司衡一眼——让一个仵作来看老夫人,晦气不晦气啊。 司衡懒得理她,问纪婵:「小纪大人会诊脉吗?」 纪婵当然不会诊脉,她摇摇头,握住了司老夫人的手。 司老夫人的手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司衡有些失望,不会诊脉,水平跟他相差无多,没什么用。 纪婵问道:「老夫人中午用了多少饭?下午走路多吗?」 赵妈妈答道:「老夫人说,昨日吃荤腥过多,今儿茹素比较好,中午吃的不多,只用了一碗粥和几样小菜,刚刚去花园里赏菊,走路确实比平常多了些。」 纪婵觉得司老夫人应该是低血糖了,她朝胖墩儿伸出手,说道:「快把你的松子糖给娘,娘好救你曾祖母。」 胖墩儿「啊」了一声,眨眨大眼睛,赶紧打开荷包,把剩下的几颗都拿了出来。 纪婵道:「司老夫人快张嘴,把你曾孙的糖吃了就好了。」 胖墩儿爬上炕,说道:「对,胖墩儿的糖有法力,祖母吃了就好了。」他记着纪婵讲的故事,顺嘴胡诌起来。 司老夫人闭着眼,扯着嘴角笑了笑,她不想伤乖曾孙的心,张开嘴,把小家伙喂的糖吃了下去,勉强说道:「好吃,好吃……」 司衡哭笑不得,说道:「母亲放心,逾静去找太医了,马上就回来。」 纪婵又道:「老夫人这些日子经常喝水吗?」 赵妈妈怔了一下,仔细想了想,说道:「好像是比以往喝得多些。」 纪婵道:「那你有没有注意到老夫人的小便是不是有股子甜味儿。」 这是什么话,成何体统啊? 李氏蹙起眉头,瞪了纪婵一眼。 司衡知道纪婵在问什么,他说道:「你怀疑老夫人得了消渴症?」 第68章 纪婵点点头。 司衡对赵妈妈说道,「你说。」 赵妈妈道:「二老爷,容奴婢去问问刷尿痛的婢女。」 得到允许后,她快步跑出去,不多时,又跑着回来了。 「回二老爷,确实如此。」 李氏红了脸,垂着头,再也不敢看纪婵。 司衡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消渴症不是重症,但至此之后,司老夫人就再也不能如以往那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了。 人生没有了美食,活着的乐趣便也少了许多。 屋子里鸦雀无声。 胖墩儿不安地动了动屁股,看看纪婵又看看纪祎,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大约过了两盏茶的功夫,司老夫人睁开眼,说道:「老身感觉好多了,心不慌,不出汗,也有力气了。」 胖墩儿欣喜地看着纪婵,「娘,我的松子糖真能治病吗?」 纪婵道:「你曾祖母午膳用得太少,血液里的糖分不够身体所需,所以才病得这么急,糖分补充上来就暂时缓解了。」 司勤道:「纪姐姐,血液里面也有糖分吗?」 这个问题,有点难讲。 但纪婵还是点了点头,道:「血液里的糖分跟你想的糖分不大一样,但的确是糖分。」 司勤不明白。 司衡也不明白,但他知道,纪婵说的肯定是对的。 他很好奇,纪婵的所学所用究竟来自哪里,也就此问过司岂,但司岂只说是跟她师父学的。 或者,这个世上真有奇人也说不定吧? 司岂把郑院使带回来时,司老夫人已经用过饭了,与正常人无异。 郑院使问过脉,也认为司老夫人得了消渴症,开了药,留下一大堆医嘱告辞了。 之后,纪婵也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家。 八月十七,下了一天又半宿的大雨,直到后半夜才放晴。 纪婵晚上睡得不踏实,第二天起床便晚了些,她快速地洗了脸刷了牙,套上练功服出了房门。 「娘。」胖墩儿扑过来要抱抱。 他穿着红色细布面料做的长衣长裤,灯笼袖灯笼裤,圆鼓鼓的肚皮上系着一条黑色缎带。 有点像肥胖版的红孩儿。 纪婵忍俊不禁,抱起来先亲了一口,问道:「你怎么起这么早?」 「小舅舅叫我的。」胖墩儿的小脑袋顶在她肩膀上蹭了蹭,然后捂着小嘴打了个呵欠,闭上了眼。 「姐,胖墩儿说他不想得消渴症,要从现在开始锻炼。」纪祎穿得跟胖墩儿一样,但颜色有所不同,他的是蓝色细布做的。 少年颀长俊俏,赏心悦目。 「对,娘,我才不要得消渴症,我想一直吃好吃的。」胖墩儿有些委屈,抬起头,用小胖手捧住纪婵的脸。 郑院使说,司老夫人之所以生病是她喜食甜食、喜食肉类、运动太少所致。 胖墩儿自觉三样占全了。 从司家回来的路上,纪婵尝试着解释过这个问题,可胖墩儿就是担心日后会跟好吃的无缘了。 纪婵哭笑不得,「一起练当然可以,但你要知道,既然选择了开始,日后就不能轻易放弃,知道吗?」她严肃地看着胖墩儿的眼睛。 胖墩儿噘了嘴,不耐地捏了捏纪婵脸,「好啦,都说好多次了。」 「你也是。」纪婵看向纪祎。 纪祎赶紧点点头,他从来都是这样做的。 …… 纪婵今天要去国子监讲课,为了不与章鸣梧啰嗦,便特地晚去了一会儿。 她运气不错,到课堂的时候章鸣梧已经到了,而且司岂和左言都没来。 只来一个就不会太尴尬。 纪婵愉快地开始了课程。 小马把几个静物摆在角落里,纪婵先做一个示范,又讲了讲这堂课的重点,二十几个学生便各自画了起来。 纪婵在教室里到处走走看看,谁有不对的地方就稍微纠正一下。 章鸣梧的目光始终围绕着她——像一朵追光的向日葵。 若非纪婵脸皮够厚,只怕早就夺路而逃了。 不过,这样的煎熬纪婵并没有忍受很久。 课上到一半的时候,教室门被敲响了。 老郑出现在门外,「纪大人,城西出大事了,司大人和左大人都去了。」 章鸣梧一下子站了起来,「出什么事了?」他长得高大威武,在一群坐着小板凳的人群中,如同巨人一般。 老郑不认识他,但也不敢得罪,瞧了一眼齐刷刷看过来的其他学生,长揖一礼说道:「公子有礼,官府的公事小人不好在这里细说。」 第69章 如果司岂和左言都去了,出的一定是大事。 纪婵拱手道:「诸位,对不住了,剩下的部分大家好好画完,下次上课时纪某会逐一点评。」 交代两句,纪婵与小马快步离开教室,上了马车。 老郑骑着马在一旁引路,「纪大人,大高个跟上来了。」 纪婵道:「那位是冠军侯世子。」 「啊?」老郑吓了一跳,「那那,那就让他跟着吧。」 纪婵点点头,反正赶也赶不走。 马车在西城门前转弯,沿着城墙驶进去,在第二条胡同的胡同口停下了。 城墙根下停了四辆马车,纪婵认出三辆,剩下一辆不知是谁的。 灭门惨案,死了十二口,案件性质极度恶劣,想来刑部也派人来了。 纪婵一边思忖着,一边与守门的小捕快点点头,带着小马进了院子。 一进大门,血腥味和臭味就浓了许多。 二人沿着青砖铺就的地面走进去,很快就看到了第一个死者。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趴在倒座房的茶水间外,头朝向二门,脚在茶水间的方向,腹部下面隐约可见小肠等脏器,血水顺着砖缝以网格状覆盖了大半个院子。 绿豆蝇嗡嗡地叫着,落了一大片。 地上铺着几块木板,打出两条通道,一条通往茶水间,一条通往二门。 纪婵走到茶水间门口,里面也是一片血色,炉子旁平躺着一个男子,他的伤口在脖颈,一把长且尖的刀就在男子右手边。 星芒状的血迹出现在门口,越往里越密集,最后汇成一大片。 此人与外面女子一样,都穿着粗布衣裳,应该是这家的下人。 纪婵没急着翻动尸体,踩着木板进了二门。 天井里没有血迹,也没看见人,东西厢房的门敞开着,老董等人走来走去,显然在仔细勘察现场。 正房堂屋门开着,里面坐着好几个人,说话的是个不熟悉的声音,纪婵猜不出来是谁。 她正要咳嗽一声,就听大门口的小捕头说道:「这位公子,官府办案,不得入内。」 「我找司大人和纪大人。」章鸣梧的声音很大,清晰传到了天井里。 纪婵有些郁闷,但不得不转身,准备与之虚与委蛇一下。 「司大人的客人居然找到这里来了?」之前正在说话的男人说道。 这句话相当不客气,甚至还带着一丝敌意。 纪婵停下脚,说道:「司大人,冠军侯世子到了,他本在国子监听课,听说这里出了事就尾随下官来了。」 屋子里立即响起了脚步声。 司岂一马当先,大步走出来,宽大的绯色袖子兜起秋风,带着一股凛凛的气势。 跟在他后面的官员同样穿着绯色官袍,个头不高,蓄着八字胡,是个过了而立的中年人。 纪婵看着脸熟,知其是顺天府的官员,但叫不上名字了。 最后是左言和李成明。 「哟,都是熟人。」章鸣梧进了二门,身旁还跟着一个长脸小眼睛,书生打扮的中年男人。 小捕快脸色发白地跟在后面,朝西厢房门口站着的老董摊了摊手。 「哈哈哈,我还当纪大人说笑呢,果然是世子。」那四品官笑着迎了上去,「世子来此有何贵干?」 章鸣梧笑着拱了拱手,道:「古大人。」他看向司岂和左言,「司大人,左大人,章某本在国子监与纪大人学习,听说出了事就一起过来看看,没有打扰吧。」 古天志笑道:「不打扰,不打扰,世子里面请。」 纪婵知道这位古大人是谁了,他们在任飞羽一案上打过交道——他就是顺天府通判古天志,听说出身勋贵嫡系,向来骄矜自傲。 司岂走到纪婵身边,问道:「他没为难你吧。」 左言也关切地看着纪婵。 纪婵道:「没有,还没来得及说话,其他尸体都在哪里?」 李成明的手划拉一圈,示意纪婵几个房间都有。 纪婵默了默,问道:「有线索吗?」 司岂道:「古大人认为是自产自销的案子。」 纪婵想了想,道:「他的意思是,茶水房的男死者杀死了所有人?」 李成明点点头,「老董调查过邻居,不曾听说包家有奇怪的动静。包家的两个下人是两口子,男子是厨子,女子做家务,有些姿色。」 「听说女子与包家的老爷子和大老爷都有染,所以厨子在一家人的饭菜下了蒙汗药,杀了所有人。」 「现在已经在厨房的剩饭剩菜里发现了蒙汗药。」 纪婵看看司岂和左言,「两位大人以为如何?」 第70章 左言道:「司大人觉得凶手另有其人。」 他这话有未尽之意,意思是他同意古天志的意见,但司岂不同意。 司岂道:「厨子手上有抵抗伤。」 李成明立刻反驳道:「司大人别忘了,他是个厨子,手上有伤是正常的。」 司岂负着手,淡淡说道:「这桩案子没那么简单。」 纪婵道:「那,我先尸检?」 司岂正要说话,就见章鸣梧又出来了。 他笑眯眯地对纪婵说道:「如此正好,章某正想见识见识纪大人的高超手段。」 司岂蹙起了眉头。 纪婵也有些不适,说道:「世子,验尸是为死者寻求一个公平,不是为了显示高超的手段。」 章鸣梧「嘿嘿」一笑,「纪大人所言极是,章某失言章某失言。」 古天志意外地看了纪婵一眼,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轻蔑。 司岂看得分明,冷笑一声,问道:「古大人对纪大人有意见?」 左言、章鸣梧齐齐朝古天志看了过去,眼里皆有恼意。 古天志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岂敢岂敢,纪大人验尸手段高明,在下也一直想涨涨见识,奈何总是错过,实在遗憾得很。」 章鸣梧道:「那正好,一起见识见识如何?」 古天志道:「自当如此。」 纪婵转身就往外走。 司岂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左言和李成明面面相觑,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既然有人想见识,纪婵当然要给他们看最能「涨见识」的了。 古天志立刻叫道:「纪大人,还是看正房东次间的老夫妻的尸体吧。」 纪婵脚下不停,头也不回地说道:「既然怀疑是自产自销的案子,下官想先看看凶手。」 章鸣梧也道:「就听纪大人的。」 古天志气了倒仰,但又不得不跟上去。 一行人到了二门,左言和李成明在门内住了脚,说什么都不肯上前了。 只有章鸣梧,大喇喇地踩着木板跟着司岂一起过去了。 古天志捏着鼻子定在了门外。 小马把箱子放到井盖上,取出两套防护衣,和两副口罩手套。 两人装备好,这才走到尸体前。 司岂自己也取出自备口罩和手套戴好。 章鸣梧站得高,看得远,终于明白古天志的脸色为什么那么难看了。 他挺了挺后背,说道:「章某在战场上见过的尸体从来不少,死得这般惨烈的比比皆是,不算什么。」 到处乱飞的绿豆蝇逼着古天志往后退了两步,说道:「纪大人不是说先看凶手吗,凶手是里面的男子。」 纪婵瞥了他一眼,说道:「茶水间光线暗,狭窄,先把这位死者验了,就能把里面的抬出来了。」 古天志知道她是故意的,只是没有证据,只好悻悻作罢。 小马轰走剩下的绿豆蝇。 章鸣梧到底捂上了口鼻,粗黑的眉头拧着,能夹死个苍蝇。 女子的衣裳穿得整齐,后背不见破损,裙子被屎尿弄脏,臭得很。 师徒二人合力,把衣裳脱下来,露出一具青灰色的遗体。 女子睁着眼,看着虽然可怖,但五官清秀,身材窈窕,胸大腰窄腿长,确实是个尤物。 可一旦看到腹部创口里流出来的那一堆,几乎没人能受得住。 章鸣梧「呕」了一声,脚下退后一步,又定住,别开眼,再转回来,坚持了两息,还是背过了身子。 小马低着头翻了个白眼。 纪婵镇定自若,「章世子既然不敢看,不如走远些,这里气味不好。」 章鸣梧的黑脸有了一丝红晕,他想了想,果然退到二门以里。 左言一直背对纪婵的方向站着,他说道:「章世子勇猛,想当初在下看了纪大人验了一具女子碎尸,好多天不能食肉食,尤其不能跟纪大人一起。」 章鸣梧又「呕」了一声,他抬起手,示意左言不要再讲。 左言笑笑,果然不再说话了。 司岂看了一眼左言,眼里有了一丝笑意。 他从小马手里接过女子的上衣,细致地检查一遍,除一小锭银子和一张丝帕之外,没有其他收获。 丝帕是旧的,绣工一般,花朵也有些眼生,像莲花,又不大像,白色花瓣,黑蕊。 银子大约二两,这对此女来说不是小数目,但她就这么塞到了腰带里,不知为什么。 纪婵检查尸体的表面征象。 尸体处于最硬的尸僵状态,角膜轻度混浊,这说明其在六七个时辰以前死亡。 第71章 死者胸前被刺十二刀,致命伤只有心脏上的一刀,腹部被割开将近半尺长,造成脏器外泄。 除心脏上和腹部上的两刀外,剩下的十刀全部集中在胸部,伤口不深,发白,没有生活反应,乃是死后所伤。 纪婵打开了死者的胃和小肠,发现里面几乎没有食物,结合其排出来的粪便,纪婵推测她大概在腹泻。 再看胸腔,死者胸骨有刀痕,刀经过胸骨再刺入心脏,导致心脏破裂。 凶手力量很大。 …… 纪婵把女子的脏器塞回肚子里,用上衣盖好,说道:「凶手一刀刺死死者,再剖开腹部,这一刀生活反应微弱,其他分布在胸口的几刀则是在死者死亡后刺的,伤口不深,且很有规律,不知凶手做此无用功是何用意。」 司岂道:「确实耐人寻味。」 古天志道:「这个不难解释,凶手被妻子带了绿帽子,怒火攻心,凶性大发乱刺一通罢了。」 纪婵道:「凶手不是乱刺一通,而是有规律的,按照一定的顺序排列,刺入的深度不深,这说明凶手动手时是克制的,与凶性大发、怒火攻心毫不相干。」 章鸣梧问身边的书生。小声道:「难道凶手好色?」 那书生摇了摇头,「世子爷,若是好色,他不会那般祸害尸体,跟好色没有关系。」 李成明喊来捕快,把女尸用草席卷起来,放到角落里。 纪婵进到茶水间,先检查死者的初始征象,确定没有遗漏让人把其抬了出来。 男死者的尸体不臭,也没那么恐怖,左言和古天志也靠近了几分。 男死者与女死者死亡时间接近,致命伤在脖子上,喉管和主动脉被割断,无试切创,刀口利落。 他食用的东西也不多,按照食物在小肠的移动距离推算,死亡时间距离末次进餐至少两个半时辰以上。 司岂说得对,男子确实有过反抗,左右手臂上都有淤青,手掌有握刀时出现的伤口——他是聋哑人,所以邻居才没听见呼喊声。 纪婵站起身,挺了挺僵硬的后腰,用手背揉了揉,举着死者手边上那把刀说道:「此刀没有护手,单刃,女子胸骨受伤,这把刀在刺入女子胸口时,必将以这样的方向伤到凶手的几根手指,然而这位男性死者的伤是这样的……」 她做了一个以手握刀刃的动作,「他接住了凶手的一刀,这才造成了这样的伤口。古大人,关于这一点你同意吗?」 古天志虚胖的脸上染上一点红晕,说道:「纪大人所言不差。」 他是通判,掌刑狱,京城出了这么大的案子,如果一时半会儿破不了的话,不但影响不好,府尹李大人也不会放过他。 这就是他想把凶手强压在厨子身上的原因。 李成明也是这样想的。 但现在有章鸣梧在,而且有这样确凿的证据,左言也不会支持他,案子就只能按照司岂的意见往下办了。 「这桩案子大而惨,影响恶劣,司大人纪大人可要多费心了。」他板着脸说道。 司岂明白,古天志打算把案子推到他和纪婵头上,他脱掉手套,说道:「只要府尹大人下了公函,这桩案子我和纪大人一定接下。」 李之仪最好面子,又是死硬派,怎么可能承认顺天府的官员都是废物? 古天志冷哼一声,闭上了嘴。 一行人回到内院。 牛仵作和王虎从东西厢房走了出来。 王虎说道:「几位大人,内院的十个死者都死在床上,一刀毙命,死亡时间相近,凶手有力量,也有杀人经验。」 这桩案子确实很棘手。 早上,肉铺的人给这家送预定的羊肉,叫门无人应,门又虚掩着,便走了进来…… 这才报了案。 凶手只怕即刻就逃了的,如果摸不到实在的线索,很难抓到人。 纪婵决定再亲自看看其他尸首。 然而,看过之后,她只收获了腰疼。 做法医就是这样,总要弯着腰,时间长了后,腰或多或少都有些毛病。 司岂心疼地看了看她,说道:「尸体就这样了,我们进屋看看有没有别的线索。」 左言也立刻附和,「对,看看其他的。」 老董说道:「屋子里没有翻动的迹象,妆奁里的银票和首饰都在,估计能有千八两银子。」 司岂挑了挑眉,对纪婵说道:「走吧,再去看看。」 古天志挑了挑眉,对章鸣梧说道:「章世子要进去吗?」 章鸣梧这会儿已经好多了,对司岂和纪婵能不能破这个案子充满了好奇,立刻表示:「古大人请。」 正堂收拾得很干净,简单朴素,几乎可以用只维持了生活必须来形容。 第72章 北面墙上挂着的山水画是唯一的装饰。 司岂对着画站了一会儿,罗清便上前把画揭了下来。 墙上有一处小木门。 小马打开,露出一个很浅的小洞口,然而里面什么都没有。 老董松了口气,说道:「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现。」 司岂道:「这就是发现,凶手把里面的东西拿走了。」 屋子里面静了静。 章鸣梧道:「司大人以为凶手拿走了什么?」 司岂摇摇头,他又不是神仙。 古天志道:「司大人这不是给自己添堵吗?」 司岂道:「非也,我只是给古大人添堵而已。」 「你……」古天志哑口无言。 罗清得意地跟小马对视一眼。 章鸣梧毫不客气地怪笑了一声。 古天志的脸更黑了。 二人在上房没发现什么,但在厢房里找到一只零食攒盒,里面一些葡萄干、果脯,以及一些大红枣。 司岂说道:「看成色,都是金乌国的吃食。」 李成明道:「包家是西北人,家里养了只商队,也做金乌国的买卖。」 章鸣梧一听说还有金乌国的事,立刻说道:「这些奸商,脑筋最是灵活,为了钱,便是咱大庆的舆图也敢卖的,这家人死的如此彻底,会不会与此有关?」 若真如此就是大事了。 司岂看了纪婵一眼,表情愈加凝重。 左言道:「不至于,包家小门小户,在西北或者有点作用,在京城实在不够看。」 古天志点点头,「左大人所言极是。」 李成明也道:「西北人粗豪,结仇就是大仇,包家一家应该得罪人了,我让老董他们查查商队。」 司岂道:「凶手冒雨前来,又能在一家人的饭菜里下了蒙汗药,没有厨子的帮忙办不成。」 「我想,凶手或许是包家的熟人,他买通厨子,先杀主家再杀人灭口,并利用婢女和包家男主人的关系试图转移我们的视线。」 「凶手大费周章地做成这个局面,我认为他暂时不会离开京城。」 纪婵道:「这就能解释通了,为何其他人死在床上,而他二人一个死在外面的地上,另一个死在了炉子旁。」 左言道:「司大人的分析有些道理,但左某还是有几点不明白。第一 既然他下了蒙汗药,那一家人刚用完饭就该昏倒了,为何他那时不杀人,而要等到两个时辰后呢?」 「第二,既然他煞费苦心地把包家人搬到了床上,又为何不把婢女放到床上去呢,像杀死包家人那样杀死婢女,整个计划才更完整一些吧。」 章鸣梧点了点头。 古天志也道:「左大人言之有理,司大人解释解释?」 一行人重新回到正堂。 落座后,纪婵说道:「这个问题我来答吧。」 「首先,凶手能买通厨子,且对包家的隐秘之事知情,说明凶手是包家的熟人或者亲属。一般来说,对熟人和亲人下手不容易,犹豫一段时间再动手是人之常情。」 「灭门后,凶手心怀内疚,我想,这是他在杀死死者后,为其盖上被子的主要原因。」 左言点点头,表示认可纪婵的这个解释。 章鸣梧看看身边的书生,书生也点了点头。 纪婵继续道:「左大人之所以提出第二点疑问,责任在我,我还没有给出详细的尸检结果。」 「婢女死在外面,是因为她正在腹泻,下官打开其胃肠时,并未发现正在消化的食物。所以,基本上可以推断,婢女没吃加了蒙汗药的饭菜。」 「另外,考虑到婢女身上藏着的二两银子,我认为,她与厨子一起被凶手收买,也不是没有可能。凶手最后杀他二人,一是为了保密,二是为了转印我们的视线。」 「司大人以为如何?」 司岂点点头,「纪大人说的正是我想说的。」 章鸣梧说道:「凶手到底怎么杀的人不是关键,关键是凶手是谁。」 古天志和李成明一起看向司岂。 司岂笑了笑,道:「所以,捕快们还得辛苦些,仔细排查包家的亲朋好友。他们在京城住了两年,就算没亲人,也会有朋友。」 说到这里,他看了纪婵和左言一眼,「走吧,我们大理寺的能帮的暂且就这些,再有其他问题就请李大人多跑两趟大理寺吧。」 李成明拱了拱手。 左言微微一笑,说道:「章世子、古大人、李大人,告辞。」 纪婵道:「章世子,这里有现成的伤口可以缝,要不要……」 章鸣梧看了看书生,书生连连摇头,便道:「不必了,还是用猪肉学更稳妥些。」 第73章 纪婵微微一笑,拱手道:「诸位大人,告辞。」 从包家出来,纪婵问司岂,「司大人,你得罪古大人了?」 司岂笑笑。 罗清解释道:「纪大人,朝里有风声,说我家三爷就要做大理寺卿了。」 纪婵不大明白,「齐大人怎么了?」 左言道:「齐大人有可能升任刑部尚书。」 纪婵「哦」了一声,她想起来了。 年初时,刑部尚书的儿子失手打死同窗,那位葛大人先是包庇,被司岂看穿,又试图行贿,被泰清帝抓个正着。 「那葛大人呢?」她问道。 左言道:「工部右侍郎告老了,葛大人降一级。」 纪婵耸了耸肩,淑妃面子还挺大,虽没保住正二品,但好歹还是个正三品的朝廷大员。 「那就恭喜司大人了。」她笑着拱了拱手。 司岂摆摆手,「家父已经辞了。」 纪婵遗憾地「啧」了一声。 不过也是,就算司岂在处理靖王一案上有功,也不足以支撑他跳过从三品,担任正三品的大理寺卿。 司岂道:「这里离天祥楼近,去那里用个便饭吧。」左言请了几次,他也该表示表示了。 左言笑道,「那就叨扰了。」 纪婵有些意外,「左大人今儿胃口不错?」 左言小道:「左某今儿学了个乖,一直没敢上前。」说到这里,他轻笑一声,「只怕章世子要遭几天罪了呢。」 纪婵等人一走,章鸣梧也告辞了。 上了马,章鸣梧意兴阑珊地抖了抖缰绳,说道:「靳先生觉得这位纪大人如何?」 书生姓靳,名玉春,善兵法谋略,略通医术,是章鸣梧最器重的幕僚。 靳玉春说道:「晚生以为,纪大人这样的女子有性格,但也不好驯服,世子慎重。」 「唉……」章鸣梧叹了口气,「那么好看的一双手可惜了,本世子无福消受,罢了吧。」 他最喜欢女子的手,那日乾清宫前比武,他对纪婵抓住他手臂的那只手印象深刻。 然而,那样美的手却用来做了这样的事…… 章鸣梧一想起来,就觉得胃里有些反酸。 靳玉春也打了个寒颤,「不瞒世子,晚生觉得中午和晚上的膳食,晚生都不用用了……」 章鸣梧一抬手,示意靳玉春马上终止这个话题,「靳先生以为,这家姓包的与金乌国有没有关系?」 靳玉春想了片刻,说道:「晚生以为,不管有没有关系,这都给咱们西北军提了个醒。」 「现在承平日久,朝歌内人心涣散,防备不足,一旦金乌国有所举措,我大庆必将腹背受敌。」 章鸣梧道:「靳先生言之有理,此事还该禀报父亲,在西北一带加强警惕。」 下午,章鸣梧没来,纪婵安安生生地上完了法医课。 从国子监出来,她和小马先回家,洗漱换衣裳,收拾停当,这才带着秦蓉和孩子们赶往四季缘。 对于家里开大饭庄这件事,胖墩儿挺兴奋,一路上都在问自家的饭庄比不比素心楼和天祥楼大。 等到了地方,下了马车。 胖墩儿站在装饰一新的三间门脸前,左看看,又看看,失望地扁了扁嘴,对纪婵说道:「娘,好像也不太大嘛。」 纪婵牵住他的手,「咱家做的饭菜在京城算新鲜事物,你且看着,等打出了名头,娘定让咱家饭庄开遍大江南北。」 站在四季缘门口的两个中年男人闻言回过头,看了看纪婵一行。 其中一个脸颊瘦削,小眼睛、八字胡的男人「哈」了一声,说道:「这位兄台有志气。」 话是好话,但加上前面的讽笑就变得阴阳怪气的了。 胖墩儿生气了,说道:「非礼勿听,我爹有没有志气关你什么事?」 「哟,还知道非礼勿听呢?」那人鄙夷地一笑,回头与另一位说道,「也不知哪个山旮旯里钻出来的,呵呵,仗着有俩小钱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别忘了,这是京城!」 纪婵不想还没开业就树敌,正要说两句,胖墩儿又抢先开了口。 他眼里带着一丝狡猾,脆生生地对纪婵说道:「爹,京城确实是繁华之地,可老鼠也多,不定什么时候就钻出一只来,让它咬一口怪恶心的,咱可要小心了。」 秦蓉在后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纪婵也有点生气,便道:「是啊,遇到老鼠不但要小心脚下,还得躲着走呢,不然踩一脚血可够恶心的。」 纪祎拉拉纪婵的袖子,小声劝道:「姐,算了,理他们做什么。」 瘦子怒了,大步走过来,指着纪婵叫道:「你他娘的说谁老鼠呢,啊?你要是教不好你的龟儿子,老子不介意代为管教管教,让你们这帮乡下土鳖知道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 第74章 停好马车的林生和小马赶紧上前,挡在纪婵和胖墩儿前面。 秦蓉是个泼辣的,怒道:「你算老几啊,分明是你先出言不逊。」 纪婵这才注意到这人的五官,心道,看来「老鼠」一词冒犯了他的尊严,所以才会变得如此狂躁。 跟那人一起的中年男人也走了过来,劝道:「老万,算了,这么大火气做什么?日后大家就是邻居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何必呢?」 老万阴测测地笑道:「呵呵,我要是让他们在这儿开下去,我就不姓万。」 「切!」胖墩儿冷哼一声,两只小手抓着拳头放在胸前,脖子一缩,头一伸,「吱吱!」 纪婵原本还有点儿气,被胖儿子这么一搞,又笑了起来。 这个小祖宗诶! 老万气得半死,朝街对面归元居招了招手,气急败坏地喊道:「把伙计们都给我带过来,带上家伙事儿!」 另一个忙忙拦住,附耳说了句什么。 老万一甩胳膊,「老子怕逑!」 纪婵皱了皱眉,心道,看来今天不能善了了。 这时候,饭庄门开了,出来一个小男孩,见到林生喊了一声爹,欢快地跑了过来。 随后饭店里出来好几个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总共九口人。 纪婵知道这人为何如此张狂了。 她看看自家的小破马车,再看看林家人的粗布衣裳…… 啧啧,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对面的伙计见这边突然涌出来许多人,更加以为老万被人欺负了,赶紧带着扫帚、烧火棍、菜刀等物件扑了过来。 其中一个膀大腰圆地年轻男子说道:「万管事,打谁,砸哪儿?」 胖墩儿这才觉得有点儿怕了,小手死死抓住纪婵的衣角,跳脚叫道:「你们今儿敢动我一根毫毛,我爹定会扒了你们的皮,抽了你的筋,把你们打进十八层地狱。」 「就凭你爹?」老万轻蔑地上下打量着纪婵,「呵呵」一笑,「这回知道怕了?晚了!」 他一摆手,「去,把店面给我砸了!」 「吱呀!」饭庄的门又开了。 司岂从里面走了出来…… 「爹,爹!」胖墩儿想跑过去,又怕被坏人抓了,只好抓着纪婵的衣服往她身上爬。 纪婵只好把他抱了起来。 他有了仗势,小脸又神气起来,指着獐头鼠目男子的鼻尖,「爹,爹,这里有只老鼠要替你教育我。」 老万气得直发抖,「这也是你爹,那也是你爹,我倒要看看你娘到底给你找了几个……司大人?」 他转过身,去看司岂。 这回他不是抖了,而是哆嗦,胀得通红的脸,肉眼可见的苍白起来。 司岂大步走过来,从纪婵怀里接过胖墩儿,环视一圈,说道:「怎么,二位要拆我家铺子?」 另一个中年人吓了一跳,赶紧摆手说道:「没有没有,小人只是过来看看,小人这就告退,这就告退。」 膀大腰圆的伙计轮了轮烧火棍,说道:「万管事,还打不打?」 「打个逑!」万管事喷他一脸吐沫星子,随即又连连打躬道,「司大人,都是误会,都是误会,小人告辞,小人告辞。」 万管事脚底抹油,老鼠似的穿过街道,钻进了归元居里。 胖墩儿搂着司岂的脖子,继续告状:「爹,那人谁呀,他还说要拆我们的铺子呢。」 纪婵毫不客气地在他屁股上拧了一把。 「娘!」胖墩儿吃痛,大叫一声,一下子搂住了司岂的脖子,「爹,我娘欺负我,呜呜呜……」 他开始假哭。 司岂替他揉揉小屁股,问纪婵,「怎么了?」 纪婵没好气地说道:「他自己知道。」 司岂便加重了手上的动作。 胖墩儿见亲爹不肯帮忙,立刻不敢哼哼了,说道:「我娘总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可我又不是俊杰,我就是胖墩儿,我也是有脾气哒。」 说完,他撅着嘴,抬着下巴,气鼓鼓地看着纪婵。 「真可爱。」秦蓉小声嘀咕一句,摸了摸自己的肚皮。 纪婵哭笑不得,还要再说,「你……」 小马赶紧开了口,「师父息怒,胖墩儿维护师父,孝心可嘉,刚才可比徒弟做得好多了。」 司岂闻言,又在胖墩儿屁股上轻轻揉了揉,笑道:「虽然吾儿有些鲁莽,但对你娘一片赤诚。爹这次先原谅你,下不为例。」 他抱着胖墩儿往里走,「走吧,快进来,饭菜马上就好。」 胖墩儿有了靠山,脸蛋在司岂的脖子蹭了蹭,然后得意地看向纪婵,见她不气了,就扒着眼皮做了个鬼脸。 第75章 纪婵笑着摇了摇头。 胖墩儿虽然没哭,但也吓着了,响鼓不用重锤,她就算不说他也该懂了。 大家伙儿进了饭庄。 胖墩儿眼睛一亮,挣扎着从司岂身上下来,跑到纪婵身边,牵着她的手,讨好地说道:「娘,虽然不算大,但真好看,是吧?」 纪婵捏捏他的脸蛋,笑着点点头。 胖墩儿夸张地松了口气。 饭庄的内装修用的浅色调。淡黄色的榉木装修,地面是人字形青砖铺地,砖上雕着回纹,图案精致整体,连绵不绝。 柱子包得尤其漂亮。 榉木漆了棕色,两尺见方的柱体,四面挖出各种形状的凹槽,凹槽里陈列着奇石、花草,以及一些造型别致的瓷器。 镂空屏风隔出八张餐桌,每张餐桌上都摆着一个瓷瓶,里面插着不同的绢花。 热辣辣的川菜馆,格调却简洁优雅。 司岂做得比纪婵想象的还要完美。 胖墩儿楼上楼下跑一圈,喜滋滋地对纪祎说道:「小舅舅,还是咱家的饭庄好看些。」 尽管纪祎不太认同这个饭庄是「咱们」的,但他认同饭庄装修确实别出心裁,尤其那几根柱子。 「走吧,姐姐说咱们是主人,要招待好客人。」纪祎牵着胖墩儿去招呼林生的孩子们。 纪婵和司岂去了后厨。 厨房在后院,里面归置得很整齐,各色配菜摆放有序。 大厨,帮厨,以及洗菜洗碗的伙计都穿着清一色的白色褂子。 纪婵司岂进去时,大厨正在做着水煮鱼。 被两个东家盯着,大厨难免紧张,一会儿找不到调料,一会儿找不到配菜。 纪婵怕影响人家发挥,便在火候的问题上稍稍指点一下,从厨房退了出来,在院子里站了站。 院子不大,房间也不多,总共三间正房,两间偏房。 院心种了几棵又高又壮的月季,红色的、粉红的、白色的七八多,开得正盛。 纪婵的视线就落在了这些月季花上。 她也想在家里天井处种几棵,后来考虑到孩子们自由活动的空间太小,就干脆什么都没种。 自打搬来京城,她的生活质量好像降低了,而且还有了在现代做法医时的忙碌感。 同时,成就感也提高了。 纪婵嗅着厨房里传出来的让人垂涎三尺的浓香,满意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嗯,就是这个味儿,司大人找的厨子很有天分嘛。」 司岂凝视着她的侧脸,说道:「厨子是天祥楼大厨的大弟子,早该出师了。人生苦短,韶华易逝,此番先给他一个机会。」 司岂不是感性的人,纪婵觉得这番感叹来得有些突然。 她看向司岂,与那双深邃的眸子对了个正着,心中一窒,所有的调侃都在瞬间沉了下去。 他的意思是,要她给他一个机会? 不,她不想给。 她害怕复杂的人际关系和伦理关系——比起跟人打交道,她还是觉得跟尸体对话更简单些。 「司大人觉得……顺天府几天能破包家灭门案?」纪婵别开视线,非常刻意地转开了话题。 司岂垂下视线,压下内心翻滚的想望,说道:「如果此案与金乌国无关,应该不难办。」 纪婵又看向他,「那么,你认为此案与金乌国有关吗?」 司岂道:「我不确定,但小心无大错,粗心铸大过,我已让罗清通知家父,将此事禀报皇上了。」 之前的刺杀就有金乌国的影子,纪婵觉得司岂的担心并不多余,说道:「不管顺天府拿下拿不下,也许皇上都会让司大人重新复核。」 司岂摇摇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皇上不会那样安排……」 厨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传菜的伙计端着一大盆水煮鱼往前面去了。 司岂不再说这个问题。 纪婵闻了闻,说道:「味道极好,似乎比我做的还要好些,大厨下功夫了。」她毕竟不是专业的厨子,之所以会做,只是因为爱吃。 「司大人,我觉得咱们的四季缘可在京城多开两个分店。」 司岂颔首,「我已经在南城租了一个铺子,估计年前能开业。太远的地方有鞭长莫及、经营不善的弊端,但在附近几个州府多开几个还是没有问题的。」 纪婵笑了起来,比起司岂,她还是浮躁了些——这是古代,比不上科技发达的现代,「开遍大庆」有实操上的难度。 难怪归元居的管事嗤之以鼻。 「归元居什么来头?」她问道。 司岂道:「那是你姨母的铺子。」 第76章 鲁国公夫人的铺子! 纪婵眼里有了几分惊喜,「真的?」那她是不是可以期待发生点儿什么了? 好替原主算一算当年的旧账? 「真的。」司岂眼眸含笑地看着她。 他已经忍耐陈榕母女很久了,没有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道理。 作为大理寺的官员,他不能随意犯法,但在生意场上让他们吃一吃瘪,还是极为可行的。 纪婵竖起大拇指——这一刻,她确定他们二人是心意相通的。 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感从天而降。 她刚刚坚定的某种信念忽然变得不那么坚定了。 …… 司岂猜对了,泰清帝果然没让大理寺参与调查包家灭门案。 日子在忙碌中飞奔而去。 八月二十六,四季缘开张。 早上的开业典礼,纪婵和司岂都没去,仪式是由九叔和司岂的一个大管事张罗的。 上午巳时末,司岂和纪婵叫上左言,以及老董老汪一干手下前往四季缘。 胖墩儿、纪祎和闫先生秦蓉等人先到四季缘。 纪婵一下车,胖墩儿就跑了过来,指着对面的归元居说道:「娘,他们欺负人。」 纪婵看过去,只见归元居的门上贴了一张红纸,上书:「今日所有酒菜八成收账。」 四季缘开业酬宾,才打八五折。 这是妥妥的恶意竞争。 老董的马车停得近,把娘俩的对话听了个正着,笑道:「纪大人,这谁啊,这么大胆子。」 纪婵道:「不认识,同行是冤家,人家针对咱也情有可原。」 老董哈哈一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笑眯眯地朝胖墩儿招招手,「纪大人的小儿子可真是俊,跟司大人像了六成以上,来来来,到董伯伯这里来。」 胖墩儿从善如流,四平八稳地走了过去。 小家伙穿了一身墨绿色长袍,腰间束着一条黑色腰带,腰带上挂着司岑送他的羊脂玉佩,腰后别着司岂送他的一把精致小刀,雄赳赳气昂昂。 「这位大人好,我叫纪行,也叫司渊。」他没说自己叫胖墩儿。 他这几日克制饮食,每日晨起锻炼,自觉瘦了好几斤,便不喜欢胖墩儿这个乳名了,都让大家叫他纪行。 老董「诶唷」一声,同其他几位大人说道:「虎父无犬子,司大人、纪大人后继有人啊!」 「确实确实。」 「我家儿子比纪行还大些,一见人就躲。」 「我家小的也是,唉,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 一干大人纷纷掏见面礼,这个送银锞子,那个送金瓜子,都在礼尚往来的范畴内,纪婵和司岂便也没有阻拦,让见钱眼开的胖墩儿都收了。 他们是第一拨客人。 第二拨是李成明带着老董等人。 纪婵在门口迎到人,笑道:「李大人有心,不然今儿门可罗雀可就难看了。」 李成明拱手道:「纪大人不厚道,若非老董早上撞见了,在下还不知道呢。」 纪婵道:「知道你们忙,不好打搅罢了。包家一案怎么样了?」 李成明叹了一声,脸色也沉了沉,说道:「不瞒纪大人,我今儿来,也有求助的意思,还请纪大人司大人拨冗一助啊。」 他郑重地拱了拱手。 纪婵心里咯噔一下,心道,如果找不到凶手,一来说明当初的分析可能是错的;二来说明他们的担心不是多余,包家的确有可能与金乌国有关。 当然,凶手跑了,或者李成明等人的能力不足以抓到凶手也有可能。 但纪婵相信墨菲定律——有时候越怕出事,就越会出事。 不过现在不是担心案子的时候,她做了个请的手势,「能帮的当然会帮,里面请,里面请,今天我请客,大家都别客气,敞开了吃。」 李成明笑道:「那在下可就不客气了。」 一行人进了大堂,纪婵正要跟着进去,就听街对面有人大声说道:「诶……你们不要命了?那家饭馆是仵作开的,用的都是死人肉啊!」 那人喊完就跑,钻进胡同,转眼就不见了。 纪婵被气笑了。 她真没想到,鲁国公夫人这么大胆子,居然敢跟司家叫板了。 捕头老董走出来,问道:「纪大人,用不用在下把人抓回来。」 纪婵笑道:「多谢老董,小事,不用劳烦,上去用饭吧。」 老董也不坚持,在京城敢跟司家对着干的不多,他不过一捕头,能问问就不错了。 他刚进去,司岂便出来了,说道:「放心,稍后就把人抓回来,已经安排好了。」 第77章 纪婵道:「从后门出去的?」 司岂点点头。 纪婵双臂环胸,摇头叹道:「鲁国公夫人越老越昏聩了。」 司岂道:「她可能觉得这是个反击的好机会。」 小生意上不得台面,司家不好意思就此事大动干戈,陈家就能小小地出口恶气。 鲁国公府。 陈榕摸着鼓溜溜的孕肚,得意地靠在贵妃榻上,「就算治不了他们,也得好好恶心恶心他们。」 国公夫人黄氏深以为然,「这个法子好。他司家若再针对我陈家,我就让你父亲参首辅大人一本,就说他以势压人,公报私仇。」 一切都安排好了。 万管事跟纪婵母子有龃龉,归元居针对四季缘是应该的。 陈家家大业大,一时半会管不到归元居亦是人之常情。 司家要找麻烦可以去找万管事的麻烦,毕竟万管事不是陈家的下人——万管事拿了钱,赎了身,信誓旦旦保证过,绝对不连累主家。 司家若想跟陈家要个交代,陈家辞了万管事就是。 届时传出消息,就说司岂心胸狭窄,为了一间饭庄,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不但针对陈家,连个管事都容不下了。 首辅家的任何事,一经放大就会变得耐人寻味,肯定能掀起一场风浪来。 「世子想的法子当然好了。」陈榕孺慕地看着蔡辰宇。 蔡辰宇坐在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淡淡地说道:「只是小手段,不过是恶心恶心咱们的纪大人罢了,时间长了就没人相信了。」 「咱们的纪大人?」陈榕冷哼一声,「她什么时候是咱们的了,披了张人皮,内里不定是个什么阿猫阿狗呢。」 黄氏瞪陈榕一眼,「你表哥不过是调侃调侃罢了,少扯那些有的没的。」 蔡辰宇也不生气,「舅母,没事儿,我不生气。榕榕怀着孩子呢,她痛快就好。」说着,他站起身,「今儿太阳不错,我陪你们去花园走走。」 陈榕对他这几句话很满意,捧着肚子娇声道:「我困了,不想走。」她怀孕四个多月,能吃能睡,胖了不少。 黄氏劝道:「你和孩子都不能太胖,不然仪贵人就是例子。走,赶紧跟我出去走走。」 陈榕还是不想动,但被黄氏拉了起来。 三人带着一群下人,浩浩荡荡地往后花园去了。 司岂纪婵在门口聊了两句,刚要进去,就见一辆马车停了下来,里面走出两个年轻人。 二人大概二十左右,一个穿着月白色绸衫,容貌清秀儒雅,另一个穿着道袍,容貌虽一般,但气势不俗。 「他们怎么来了?」司岂皱了皱眉,小声说道:「穿月白色衣裳的叫赵季青,肃毅伯府世子,另一个叫罗嘉亦,刑部左侍郎的嫡次子。」 纪婵点点头,原来是司岂的前小舅子到了。 她想了想,感觉自己没必要出面,便道:「你去招呼,我就不过去了。」 「也好。」司岂迎了上去。 纪婵刚想转身,就听街对面又有人喊了一嗓子:「仵作开饭庄,用的都是死人肉啊。」 那人喊完就跑,还是往胡同里钻,就见街上正在闲晃的一个男子几大步就追了上去。 「司三哥,这是怎么回事?」赵季青目瞪口呆。 罗嘉亦指指身边的长随,「用不用兄弟帮忙?」 司岂用余光看了一眼归元居门口刚刚探出头来的万管事,笑着说道:「不要紧,小事。」 司岂招呼客人上楼。 纪婵往后厨转了一圈,见一切井然有序,又回到饭庄门前。 此时已然正午,正是上客人的时候,归元居的客人也越来越多。 只要有客人下来,就有伙计上前说几句什么,随后客人便会往四季缘的方向看一眼。 四季缘新开张,按说捧场的客人应该不少,但因着首辅公子的身份,司岂不好造势,反倒冷落了门庭。 在门口迎客的小伙计对纪婵说道:「纪大人,归元居肯定在坏咱们饭庄的名头。」 司岂推门走出来,问伙计:「知道哪儿能抓到老鼠吗?」 小伙计道:「咱们铺子里的老鼠前一阵子都抓净了,现在没有。」 纪婵明白司岂的意思了,坏笑着说道:「二十个大钱一只,你有地儿买去吗?」 小伙计眼睛一亮,「有啊,天祥楼外扔泔水的地方总有,只要想抓,一天能抓个十几只。」 司岂从袖子里摸出一小块银子,扔到小伙计怀里,「都归你了。去吧,多抓几只来。」 「得嘞。」小伙计脸上乐开了花,撒丫子就跑,「三爷擎好儿吧,小的马上就回。」 第78章 纪婵笑道:「司大人这个主意好。」 司岂也笑,道:「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小伙计走了,又有一辆马车在四季缘门口停下来,车前头跳下来一个小厮,先看看四季缘,又回头看看归元居,对车门里面的人说道:「老爷公子,有两家饭庄,一边叫归元居,一个叫四季缘,咱们去哪个?」 口音不是京城本地的,应该是真客人。 马车上下来两个男子,五官很像,一看就是亲父子。 「兄台,四季缘开门了吗?」年轻人隔着一丈多的距离拱了拱手。 司岂说道:「开门了,新菜色,新口味,只是不知兄台吃不吃得惯。」 他这话说得四平八稳,既介绍了饭庄,又说明了利弊,丝毫没有拉拢强迫的意思。 四品大员居然在饭庄当店小二了。 纪婵有点想笑。 「爹,新口味,咱好不容易来京城一趟,就尝尝新口味如何?」年轻人说道。 中年人摇摇头,又看看归元居,「京城讲究老字号,不知那归元居主打什么菜。」 归元居的伙计远远地看着,听见对话也不敢过来招呼。 司岂给纪婵使了个眼色,让她跟自己进去。 纪婵一琢磨,他们刚抓了老鼠,等会归元居肯定会闹起来,届时他们此刻多说的每一个字都可能变成嫉妒归元居的证据。 不如什么都不说。 两人在大堂站了片刻,果然没等到两位客人进来,便上了楼。 刚到二楼,传菜伙计就端来了水煮鱼。 三个伙计,每人端一份,精致刻花的黄铜盆,红呼呼热辣辣的油汤,浓香飘得到处都是。 「什么味儿这么香?」 「确实香。」 「这味儿绝了,老子更饿了。」 「怪不得司大人敢把馆子开到这儿,光是这道菜就不简单了。」 …… 司岂推开大理寺官员的包间门,回头看了纪婵一眼。 纪婵摇摇头,指指李成明那间——一来她不想厚此薄彼,二来,他们同进同出,有点儿夫妻档的意思,传出去不好。 司岂明白了,笑着颔首,进了包间。 伙计正在捞出飘在油汤上的配料,一桌子人,除左言外,都在盯着伙计的动作。 左言见司岂进来,站起身,笑道:「司大人,这道菜好,不但香,而且勾人食欲。」 司岂道:「这就是道下饭菜,怕辣的尝试着来,不要用下面的配菜,配菜更辣。」 同样的话纪婵也在说,「……如果实在觉着辣,就喝口凉茶,试试不辣的菜。」 捕头老董用漏勺捞起一勺鱼肉,先放到李成明的碟子里,随后又给兄弟们一人分了一勺,自己也捞了一大块…… 「哈哈,过瘾,香!」他大声赞道,「纪大人,你要发财了。」 纪婵笑道:「多谢多谢,借你吉言。」 李成明放下筷子,真情实感地夸了几句饭庄和菜品,随后便进入了正题,「纪大人,这桩案子被章世子禀报了冠军侯,冠军侯非常重视,不但知会了府尹大人,而且还着人往西北捎信,要求边关对往来商贩严查。」 「府尹大人要求在下放下所有案子,只忙这一桩。然而,好几天过去了,在下还是一无所获呀。」 纪婵道:「包家的商队呢,已经回西北了吗?」 李成明道:「正是,已经走一个多月了,在下追都没地儿追去。」 「包家做生意没什么问题,跟左邻右舍关系也不错。唉,说句不该说的,在下就是想找的替罪羊都没找到。」 找不到替罪羊,是因为心里存着善念,这也是纪婵肯招待这些人的原因。 李成明这几日确实憔悴许多,发际线上多了好几根白发,圆鼓鼓的肚子也瘪下去一大圈。 纪婵正想说点儿什么安慰李成明,就见一个伙计端着一盆毛血旺走了进来,说道:「纪大人,小二回来了,就在楼下等着呢。」 小二是抓老鼠的那个。 纪婵便道:「李大人,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这些让人伤脑筋的事用完饭再说。」 李长明只好笑道:「纪大人先去忙,咱们用完饭再聊。」 纪婵从楼上下来,司岂已经在下面了,小二并不在。 「人呢?」她问道。 司岂道:「去净手了。」 「老鼠呢?」纪婵又问。 司岂抬了抬下巴。 饭庄的门关着,但纪婵知道他指的方向是归元居。 她耸了耸肩,「破案了,胖墩儿这睚眦必报的性子绝对随你。」 第79章 司岂的薄唇勾了起来,他最喜欢纪婵说这样的话,每次听见他都有一种老夫老妻的错觉。 平常,但美好。 「男人刚点儿好,不被人欺负。」他一语双关。 「老鼠!」街对面传来一声惊吼。 「两只,这还有。」 「三只,三只!」 「归元居这是不想做了吧。」 「不吃了,不吃了!」 「对,不吃了!」 「四季缘,一定是四季缘干的!」 「走,找他们算账去!」 …… 老万带着一众伙计冲到四季缘,插着腰喊道:「司大人,纪大人,在下知道你们都在,仗着官身暗地里整人算什么本事,有能耐当面锣对面鼓。」 四季缘掌柜姓裘,叫裘笑,微胖,眯缝眼,有事没事都是满脸笑意。 他带着两个伙计迎出去,道:「万管事这么大火气,所为何事啊?」 「笑面虎,我不跟你说,赶紧叫你们东家出来!」万管事得了陈家的令,拿了陈家的银钱,自觉有了倚仗,不想买裘笑的账。 裘笑道:「万管事,我们东家是四品大员,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见的,有什么事对我老裘说就好。」 万管事回头看了一眼,反问道:「咋,四品大员就能仗势欺人了咋地?」 跟过来的食客大约有十几个。 他们见万管事看过来,非但没有替他助威的意思,反而纷纷向后退了一步。 先前想来四季缘用饭的年轻人嘟囔道:「乖乖,敢在四品大员开的馆子门前闹,这管事不想活了不成?」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有人替他解惑道,「归元居是鲁国公的产业。」 那年轻人吓了一跳:「娘诶,神仙斗法啊,这出大戏好看。」 他父亲说道:「赶紧再往后走走,省得呆会儿溅一身血。」 …… 裘笑道:「万管事不说缘由,到这儿就把‘仗势欺人’的屎盆子往我们东家身上上扣。官府拿人还得讲究个证据确凿呢,在下请问,到底谁在仗势欺人?」 万管事梗着憋红了的脖子叫道:「你们抓老鼠往我铺子里扔,还敢说不是仗势欺人?」 裘笑道:「哪个扔的,有人看见吗?」他看向归元居的客人们。 客人们不说话,继续向后退。 万管事见没人敢出头,只好给自家伙计使了个眼色。 一个膀大腰圆的伙计站了出来,说道:「我看见了,就是你们四季缘的人。」 裘笑问:「哪个?这位兄弟别客气,把他指出来。」 四季缘的伙计们也都出来了,齐刷刷看着他。 膀大腰圆怕挨打,胆怯了,扭头看看万管事。 万管事狠狠瞪了他一眼。 他只好指着其中一个瘦弱的小伙计说道:「就是他,他放的。」 瘦弱的伙计挠挠头,笑道:「这位大哥,你莫不是眼瞎了吧,我一直在楼上伺候客人呢,刚下楼。」 万管事说道:「扯你娘的蛋,谁能证明你刚下楼?」 「我。」 「我也能证明。」 「还有我。」 …… 司岂、纪婵、左言、老董、老汪、老李……一干人相继走了出来。 他们都是从衙门直接来的,穿的都是官服,红的蓝的都有,各个气势十足。 万管事的腿软了,「扑通」一声跪下了,哭道:「诸位大人们呐,小人前几日得罪了纪大人和司大人……」 他这话只说了一半,又朝司岂膝行两步,「小人错了,恳请司大人、纪大人大人大量,饶了小人这一回吧。」 他这一跪可是高招——比起强权,人们更愿意同情弱者的眼泪。 纪婵正要说话,却被司岂拦了一下,旋即,胖墩儿从人群里钻了出来,皱着说道:「诶?是你?」 他仰头看着纪婵,说道:「爹,这不是那个……骂咱们乡下土鳖那个人吗?他又要仗着大官儿的势拆咱们的饭庄吗?」 胖墩儿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子。 比起满口谎言的大人们,看客更相信孩子的话。 食客们原本以为司家仗势欺人实锤了,却不料又有了新变化。 胖墩儿的出现巧妙地化解了万管事的招数。 司岂说道:「万管事,我们刚开业按照八五成收账,且只有这么一天,这是咱们这行约定俗成的规矩。」 他指指归元居的门口,「你们是老店,却明晃晃地挂出了八成收账,到底谁该饶了谁?」 万管事磕了个头,「小人确实昏了头了,光记着前两天的事,就自不量力地跟你们四季缘打了对台戏,可司大人也不至于往小人店里放老鼠吧。」 第80章 「小人赚不赚钱倒无所谓,可是还有那么多客人呐,吓着人怎么办?」 万管事长得獐头鼠目,应对却很合宜,他这番话立刻引起了食客们的共情。 他们又议论起来了。 「这话说得在理。」 「你打折,他降价,就算不厚道,也是情理之中。」 「可不是,司家放老鼠就太过分了,老朽也吓了一大跳。」 …… 「四季缘是仵作开的,用的肉都是死人肉啊!」有人忽然在归元居的食客身后喊了一嗓子。 立刻有人问道:「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那位纪大人就是仵作。」那人在后面回答道。 「纪大人请诸位大人吃死人肉?唱戏都不敢这么唱吧。」 「啧啧啧,这位万管事可够损的,被人放老鼠也是活该。」 「确实确实,八成收账倒也罢了,反正也是咱们受益,但这么搞可就过分了,做生意难道不该以诚信为本吗?」 …… 万管事有些傻眼,他真没想到,那蠢货竟然在这个时候出来了。 这不是添堵吗? 他朝身后看去,那人却被看客挡住了,看不见人。 这时,司岂凑近裘笑说了两句。 裘笑对看热闹的食客们拱了拱手,说道:「诸位,相逢不如偶遇,我们东家说了,今儿中午这一顿他请,诸位赏个面子,进去坐坐,如何?」 「司大人是好官,这个面子一定给。」 「走走走,不吃白不吃。」 …… 跪在地的万管事,眼睁睁地看着自家食客涌进了四季缘的大门。 归元居的伙计急了,叫道:「诶诶诶,你们还没给钱呐,我们归元居可是鲁国公府的饭庄,哪个敢吃霸王餐?」 他这么一说,食客们也怒了。 先前想来四季缘的年轻人返回来,狠狠把银钱扔在万管事身上,斥道:「别总把人当傻子,仗势欺人的不正是你鲁国公府吗?」 能出来用饭的,一般不是穷人,当然也不愿意得罪鲁国公府,纷纷回来给了银子。 万管事瞧着地上的一块块碎银,欲哭无泪。 国公夫人想要的,他一个都没做到。 这一仗,归元居彻底败了。 食客们坐满了归元居大堂。 当他们捧着纪婵精心绘制的菜谱研究时,一个传菜伙计端着还冒泡的水煮鱼走了进来。 整个大堂立刻沸腾了起来…… 从第二日开始,饭庄的生意开始有了起色,食客和试菜的同行接踵而来。 四季缘的水煮鱼和水煮肉片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火遍了全城。 饭庄生意不错,包家灭门案的进展却极不顺利。 原本司岂是不打算帮顺天府的,但泰清帝到底下了旨意,让司岂纪婵协助调查。 八月二十五,二人处理完手头的公事,乘坐一架马车前往西城包家。 包家人的尸体搬走了,据说邻居帮了忙,埋在城北的一个乱葬岗上了。 秋天风大,屋子里落了很厚的一层灰,卧房里的被子随意地堆着,衣裳扔的到处都是,梳妆台的抽屉拉开着,妆奁里的珠宝都不见了。 这座曾经承载着欢声笑语和黑暗龌龊的院子,最终成了远近闻名的凶宅。 纪婵司岂心中感慨,沉默着从上房走到厢房,从厢房走到茶水房,按照凶手杀人的可能轨迹重走了一遍。 司岂道:「凶手有备而来,天气、人、人心,他算计得明明白白。」 纪婵道:「这桩案子确实不简单,章鸣梧虽鲁莽自负了些,但其对国家的忠诚以及对同袍的维护却着实让人感佩。」 司岂点点头,「冠军侯为人忠厚,一干儿女都在军中效力,章鸣梧尤其骁勇善战,在西北军中名声不错。」 「走吧,不提他,我们去邻居家看看。」 虽然李成明送了卷宗过来,但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很多时候,司岂更相信自己。 二人敲响了隔壁大门。 「你们是……」开门的是个婆子。 罗清道:「我家大人是大理寺的,关于包家一案,我家大人有些话要问你们。」 「哦……」那婆子紧张地搓搓手,说道:「我家老爷和大少爷都不在,两位大人稍等等,民女禀报太太一声。」 她忙不迭地跑了进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把纪婵司岂领到倒座房的小客厅里。 隔壁男主人姓柳,女主人是个极漂亮的年轻女人。 柳太太抱着一个小男孩走进来,身后跟着四个下人,其中一个婢女还牵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姑娘。 第81章 她抱着孩子行了礼,拘谨地坐在下首,说道:「二位大人,奴家胆小,经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隔壁包家的事我家老爷知道的更清楚一些。」 纪婵道:「没关系,柳太太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不知道也没关系。」 柳太太见纪婵和善,脸上笑容多了几分,羞怯地看了看司岂,又看看纪婵,说道:「既是如此,二位大人就请问吧,奴家一定不瞒着。」 司岂道:「包家出事那天,你们听到他们家大门响过吗?」 柳太太摇摇头,回头看看几个下人。 一个满脸横肉的长随说道:「小人告诉过顺天府董捕头,下晌时,好像有人敲过包家大门。」 「当时雨很大,小人当时正在马厩里喂马,所以也没怎么理会,知道出事后才想起来,他家是来过人的。」 罗清问道:「还有别人听见了吗?」 其他几个下人都摇了摇头。 司岂又问:「婢女阿珠与包家的几位男主人有染,这件事你们听说过吗?」 柳太太有些脸红,弱弱地说道:「确实听说过,隔壁因为这事儿没少吵闹。我们两家只隔着两道墙,想听不见都难,奴家每次都得把孩子的耳朵堵起来。」 司岂道:「既是如此,包家女主人为何不把他们发卖了?」 柳太太的脸更红了,「包家是老爷子说了算,他得了甜头,就……」 柳太太说的暧昧,但纪婵无动于衷。 她问道:「晚上二更左右,你们有没有人听见一些奇怪的动静?」 这一次回答的是开门的婆子,「奴婢与顺天府的大人们说过,奴婢恍惚听见有人滑倒的声音,但动静不大,也就没怎么理会。」 司岂道:「听说过包家跟谁闹过矛盾吗?」 柳太太摇摇头,「奴家不大清楚外面的事。但包家出事后,老爷说过,包家男人处事大度,小矛盾可能有,像这种深仇大恨他着实没听说过,说不定得罪道上的哪路神仙了。」 所有回答都与顺天府卷宗上一致。 道上,一方面指的是绿林,另一方面指的是商队在路上碰到的对手。 无论是哪方面,都不好查。 纪婵看向司岂。 司岂笑道:「敢问柳太太,娘家是哪里的,柳老爷又仙乡何处呢?」 柳太太道:「我和夫君都是束州人。」 司岂从怀里取出一张帕子,打开,捏出其包裹的一张丝帕,展开…… 指着上面的花朵问道:「这种纹样柳太太见过吗?」 帕子上有淡淡的锈红色,花朵很大,似莲花,又不是莲花。 柳太太仔细辨认片刻,说道:「奴家没见过这种纹样。」 …… 柳太太是外室,所以自称「奴家」。 其人胆小,谨慎,普通女人都有的八卦特质,她似乎一点儿都没有。 从柳家出来后,纪婵问道:「柳太太是个合格的外室,容貌漂亮,娇羞敏感,听话懂事。司大人,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喜欢这样的女人?」 司岂负着手,凉凉地看了她一眼,道:「我虽然是男人,但并不属于纪大人所谓的‘你们男人’。」 纪婵干笑两声,闭了嘴。 司岂确实洁身自好,以至于她有些怀疑他在某方面的取向是不是跟一般男人不一样。 「束州接近西北,她会不知道雪莲吗?」纪婵问道。 司岂道:「未必不知道雪莲,认不得图案是有可能的。」 「哦哦……」纪婵扶额,她想起来了。 帕子的绣工不行,图案失真。司岂为此翻了一整本的中药图鉴,对比好久才确定下来。 「束州,离拒马关不算远。」纪婵说道,「柳家真的没有问题?」 「不好说。走,我们再去隔壁问问。」司岂带着纪婵去了第三家。 第三家姓杨,南方人,来自渝州。 男主人五十多岁,和善,话密,问一句答十句。 司岂循例问了杨家与包家的关系,以及包家有没有仇家等问题。 杨老爷说:「包家男人豪爽热情,每次见面都会主动打招呼,但我们两家走动不多,也就买货卖货时互相实惠一些,别的也就没什么了。没听说包家有仇家,关于这一点,二位大人可以问问袁家。包老爷子跟袁家关系不错,两家摊位挨着,来往也多一些。」 在谈到包家混乱的男女关系时,他告诉二人:「包家老少爷们看着挺正经,其实也就那样,还不如我们这些三妻四妾的,好了恶了都在明面上。」 「阿珠长得不错,身材尤其好,是个男人都会动心。哈哈哈,听说包老爷子还跟大儿子打了一架,儿媳妇极为不满,但最后也没能把人撵走……」 第82章 …… 从杨家出来,二人敲开与包家隔着两条胡同的第一家大门。 袁家只有妇孺在,主事的是袁老太太,四十多岁,为人端庄贤淑。 她告诉二人,她家老爷子跟包家老爷子关系不错,偶尔会一起喝个小酒什么的。 没听说包家在京城有亲朋好友,更没听说有仇家——包家人就是她家老爷子葬的。 包家出事,她家老爷子难过得好几天没吃下饭,这两天才有精神去市场走走。 至于包家婢女的那些事,袁老太太表示只听到传言,不知详情。 纪婵跟着司岂把包家的前后左右都询问了一遍,得到的都是差不多的信息。 从包家出来,二人在四季缘用了午饭,又往西市走了一趟。 包家摊位已经空出来了,货品被顺天府收走,卖货的两个伙计已经找到了新东家。 到处打听一圈,除闲言碎语外,他们一无所获。 在回大理寺的路上,纪婵懒洋洋地靠在车厢壁上,意兴阑珊地说道:「包家老爷子有商队,且在西市经营皮货四五年,却一个好朋友都没交下,这不大符合常理。」 司岂有些不自在,「我在京城五年了,身边也没几个好朋友,你呢,有吗?」 纪婵挑了挑眉,避重就轻道:「我与同僚的关系还不错。」可朋友到底是没有的,她那时自称为寡妇,而且,还是个女仵作,男男女女都避之唯恐不及。 司岂轻笑一声,也不揭穿她,重新把话题带到案子上,「如果确实没有亲朋好友,按照杀人者是熟人的推断,凶手就只能在几个邻居,以及相邻的摊主中找了。」 纪婵怔了片刻,身子坐直几分,「司大人言之有理,那……有重点怀疑对象吗?」 司岂摇摇头,「暂时没有,你有吗?」 纪婵把刚刚接触到的人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说道:「如果一定要选一个,我倾向于柳家。」 「为何?」司岂问。 纪婵道:「只是直觉。」 在这个时候,直觉只能是直觉,大多时候派不上用场。 两人回到大理寺,重新审视顺天府的卷宗,再补充一些细节进去。 依然没有任何头绪。 傍晚,纪婵到家时,秦蓉正沿着回廊来回溜达。 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结结实实的,像只小锅扣在身体上。 为了顺利生产,她再馋也不敢多吃,每日坚持锻炼,不但身材没怎么走样,精神状态也不错。 秦蓉捧着肚子,笑呵呵地迎上纪婵,「师父回来啦。」 纪婵道:「是呀,回来啦,你溜达吧,我去洗手换衣裳。」白天忙一天,而且一无所获,她的精神状态不免有些萎靡。 秦蓉见她不高兴,也没凑上去,问跟着进来的小马,「怎么,不顺利吗?」 小马点点头,「包家的案子没有眉目。」 秦蓉叹息一声,「人心隔肚皮,案子哪是那么好破的。啧啧,女人家家的,成天跟你们爷们儿一样忙,也不知道司大人怎么想的。」 小马道:「我师父和你们女人不是一样的人。」 秦蓉白了他一眼,「就算不一样,那也是女人,你们就不知道照顾照顾?」 「咳咳!」二门传来两声咳嗽。 两口子吓了一跳,往二门门口一看,见司岂负着手走了进来,罗清搬着个篓子跟在后面。 主仆二人在门口分开,司岂沿着右边走,往上房去了,罗清则进了左边回廊。 胖墩儿拿着本书,蹑手蹑脚地跟在司岂后面,铆足劲想吓唬他老子一下。 小马想笑,又忍住了,隔着天井朝司岂拱了拱手,「司大人。」 司岂点点头,继续往上房走。 「小马哥。」罗清打个招呼,就进了厨房,「孙妈妈,我家三爷买了螃蟹。」 「哈!」胖墩儿听见螃蟹二字,大笑一声,猛地向前一冲,撞在司岂的大腿上。 司岂正在想案子,一时不察,真被他吓了个正着,虎躯一震,心脏「嘭嘭」狂跳。 他蹙着剑眉,一双眼漆黑如墨,沉寂得吓人。 「爹……」胖墩儿哆嗦一下,知道自己可能闯祸了,大眼睛咕噜噜转了几转,赶紧贴上去,抱住司岂的大长腿,仰着小脑袋讨好地说道,「爹,你给我买螃蟹了?」 司岂缓过神,把他抱了起来,「爹买河蟹了,高兴吗?」 胖墩儿见司岂没生气,松了口气,说道:「高兴,吃螃蟹不长肉。」 司岂失笑,捏捏他肉呼呼的小屁股,「还减肥呐。」 胖墩儿骄傲地抬了抬下巴,「那当然,我娘说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第83章 「你娘说的是。」他抱着胖墩儿进了正堂。 纪婵刚洗完脸,脸上还挂着水珠,听见司岂的声音赶紧从净室走了出来,「司大人没回家?」 司岂道:「我让天祥楼多买了几篓螃蟹,给你们送来一些。」 纪婵最爱吃蟹,眼里有了笑意,「那敢情好,多谢司大人。」 司岂见她笑了,他也笑了起来,「那行,我这就回去了,今儿跑了一天,你早点休息。」 纪婵惊讶了一下,这人今天怎么这么自觉? 「爹不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吃吗?」胖墩儿有些不舍,趴在司岂的肩膀上,眼巴巴地看着纪婵。 纪婵便挽留道:「如果家里没有要紧事,就陪孩子一起吃个饭吧。」 「好。」司岂笑了起来,心里的烦躁一扫而空,抱着胖墩儿进了西次间,考校小家伙的功课去了。 纪婵去厨房帮忙,顺便给司岂泡壶茶。 罗清正在厨房帮厨。 孙妈妈在大铜盆里舀了水,说道:「这几天河蟹没有前些日子好买了,还是司大人有办法。」 罗清道:「这是特地从天祥楼匀出来的,纪大人今儿心情不好,三爷说让她高兴高兴。」 孙妈妈艳羡地「啧」了一声,「三爷真是有心人,我家娘子……唉。」她叹息一声止住了话头。 罗清道:「不是我吹牛,像我家三爷这样的男子,整个大庆朝也没有几个。孙妈妈有机会劝劝纪大人,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儿了。」 孙妈妈道:「行,我家娘子性子随和,有机会我就说道说道。」 …… 纪婵收回正要推门的手,在回廊上靠了靠,听着上房隐约传出来的背书声,心中五味杂陈。 有人说,爱一个人,就要接受他的全部。 但如果这个全部需要以放弃自由、放弃工作为代价的话,纪婵宁愿单身。 毕竟,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 爱自己才是。 不能好好爱自己的人,也无法好好爱别人。 浓郁的烟火气息平息了恋爱脑引起的荷尔蒙暴动,纪婵重新坚定信心,若无其事地进厨房提了开水,亲自泡了一壶香浓的红茶,回到上房堂屋。 「爹,你考完我了,我也考考你吧。」胖墩儿佝偻着肩膀,盘着小短腿坐在长几上,狡黠地看着司岂,丝毫不惧。 司岂想起胖墩儿学的数学以及见鬼的物理化学,头皮登时麻了一下。 他眨了眨眼,双臂环抱,笑着说道:「我儿聪慧,能者多劳,我看是时候让闫先生多加些功课了。」 「什么?」胖墩儿不依地跳了起来,「我娘说啦,人家还是个孩子呢,不让我学那么多东西。」 「娘,我爹为了不让我考他,要加我的功课。」他一眼瞧见纪婵进来,立刻开始告状。 司岂的小伎俩被胖墩儿识破了,不由有些讪讪,他说道:「二十一,不如你也教教我,省得你儿子老欺负我。」 胖墩儿道:「娘,我可没欺负人,我爹能考我,我当然也能考考他。」 司岂故作严肃,「我是你爹!」 胖墩儿做了个鬼脸,道:「我记性很好,爹你不用自我介绍啦。」 这对活宝。 纪婵的烦恼一扫而空,她笑着对胖墩儿说道:「爹考校儿子不是应该的吗?你少顽皮了,去给你爹拿茶杯,倒茶。」 胖墩儿「嘿嘿」一笑,跳下长几,趿拉着拖鞋「吧嗒吧嗒」地去了。 「司老夫人最近好吗?」纪婵不想聊公事,索性就问问司家的家事。 司岂道:「她老人家爱吃肉,爱吃甜,如今突然不让吃了,有些受不了,总吵着要吃好吃的。」 纪婵道:「甜食肯定不能吃,肉类适量,多吃粗粮,多运动。」这个年代没有特效降糖药物,保持血糖平衡很重要,「还有首辅大人,也该注意一下饮食了。」 司岂不懂二型糖尿病的家族性,但他明白,父亲到了年纪,该保健养生了,遂道:「好,我回去关注一下。」 院子里响起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随后门被敲响了,孙毅禀报道:「纪娘子,司大人,皇皇皇……」 司岂站起身,快步往外走,苦笑道:「皇上来了。」又来打扰他的天伦之乐了! 纪婵来不及想太多,赶紧跟了过去。 胖墩儿嘟囔着说道:「皇上师叔来了,我需要准备三只茶杯了。」 泰清帝进门时,胖墩儿正把茶杯端到首座的矮几上——小家伙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像只偷溜进来的小肥兔子。 他的心情顿时晴朗不少,问道:「胖墩儿给师叔泡什么茶呢?」 胖墩儿脆生生地答道:「红茶,皇上师叔好!我娘说过,天儿凉了,喝红茶暖胃。」 第84章 他不但回答了问题,还没忘记问候泰清帝,顺便还科普了一下。 泰清帝满意地坐在首位上,用目光逼退准备验毒的莫公公,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纪婵也告了罪,牵着胖墩儿出门,往厨房去了。 「师兄请坐。」泰清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赞道:「好茶,喝下去心里确实暖和不少。」 他大概有感而发,明明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却平添了些许沉重。 司岂在他下首的椅子上坐下,问道:「皇上有心事?」 泰清帝重重地落下茶杯,说道:「西北来了消息,金乌国厉兵秣马,频繁骚扰我大庆边界,章家父子已经连夜出城,赶回坤山去了。」 他凝重地看着司岂,「师兄,要开战了。」 「兵部正在研究布防,户部开始准备粮草,不少朝臣慌了……我心里也很乱,今儿晚上,师兄陪我喝一杯吧。」 泰清帝用了「我」字,暂时逃避皇上的职责,以寻求片刻的解脱。 司岂道:「今儿买了河蟹,等会儿让纪大人烫两壶烧酒。」 泰清帝眼睛一亮,孩子气地说道:「师兄对我最好了,好久没有这般自在了。」 司岂无奈地笑了笑。 泰清帝了解他,知道他这一笑的真实含义,反驳道:「皇上也是人,难道要端一辈子架子不成?」 司岂道:「皇上高兴就好,粮草的情况如何?」他还是担心战事,飞快地转移了话题。 泰清帝的逃避不过说说而已,他来找司岂,也是想聊聊此事,一来释放释放压力,二来寻找些办法。 他说道:「西北干旱,南方大水,国库并不充盈,短期内的战事可以应对。」 司岂皱起眉头。 如果报给皇上的情况这样,那么国库多半是空虚的,短期内也未必能应对。 而他明白的道理,泰清帝必定也是知道的。 「那我们就想办法在短期内获胜。」他顺着泰清帝的话头说了下去。 泰清帝道:「但愿如此。师兄办的案子怎样了?现在是敏感时期,对金乌国的暗探要格外注意,冠军侯走的时候特地言及此事,切不能掉以轻心。」 司岂有些尴尬,「皇上给予师兄厚望,案子却始终没有进展。」 泰清帝又喝了口茶水,紧锁的眉头忽然松开几分,笑道:「鲜少见到师兄如此为难,详细说与朕听听,说不定朕能帮上忙。」 然而,事与愿违,两人研究小半个时辰,也没有找出任何新思路。 用晚饭时,纪婵陪泰清帝和司岂喝了几杯。 胖墩儿坐在纪婵身边,自顾自吃螃蟹。 他吃螃蟹是纪婵教的,一举一动都有人体解剖的意味,一干工具用得顺顺当当,蟹肉自然也吃得干干净净。 所有骨头重新摆在一起,看起来还是一个完整的螃蟹。 泰清帝大为叹服,「师兄,你这儿子成精了啊。」 胖墩儿抬起头,小胖手捏掉嘴巴旁的一粒螃蟹肉,重新放到嘴里,说道:「我娘说,在解剖螃蟹这一项上,我已经是个非常成熟的仵作啦。」 泰清帝数了数胖墩儿面前摆的四只螃蟹,无比肯定地说道:「师叔觉得你娘说得非常对。」 胖墩儿得意地又拿起一只,却被纪婵无情地按住了,「已经够多了,不能再吃了。」 胖墩儿不撒手,振振有词道:「我这是给皇上师叔剥的。」 泰清帝哈哈大笑,「好嘛,让他剥,让他剥,朕今天也尝尝子侄辈儿剥的螃蟹。」 …… 泰清帝喝多了,又拉着司岂在纪家住了一宿。 第二天早上,三辆马车一起离开纪家,进宫的进宫,上衙的上衙。 考虑到西北战事的紧迫性,司岂和纪婵也紧张起来,再去西城,又把几个邻居轮着走访了一遍。 然而接连三天,仍是一无所获。 为此,司岂嘴上起了好几个小水泡,上火了。 纪婵忽然逆生长,额头上冒出了好几个红痘痘。 这天下衙时天已经快黑了,二人肩并肩走出书房,朝大门去了。 靴子在青石板上发出阵阵「橐橐」声,晚风拂起衣角,上下翻飞,猎猎抖动着。 二人一路无言,直到在大门口遇到负手而立的左言。 左言拱了拱手,「二位大人,包家一案有进展了吗?」 司岂道:「还没有。」 左言点点头,「今儿范大人问起了。」 大理寺卿齐大人升任刑部尚书,如今是范行一,范大人在大理寺当家做主。 司岂道:「条陈明儿就报,多谢左大人。」 第85章 左言笑道:「司大人太客气了。」 司岂勾了勾唇角,笑意不达眼底,说道:「顺天府的李大人约我们去四季缘,左大人有兴趣一起喝一杯吗?」 左言瞥了纪婵一眼,「正好,左某恰好也要邀请二位一起松快松快呢。」 四季缘的生意火爆,若非司岂派人打过招呼,李成明连座位都订不到。 三辆马车停下时,掌柜裘笑从里面迎了出来,他先同左言打了一躬,禀报道:「三爷,纪大人,李大人已经到了,就在楼上桂花苑。」 纪婵道:「辛苦老裘,归元居这两天老实吗?」 裘笑见她脸上有股肃杀之意,言语又恭谨了两分,说道:「非常老实,听说万管事挨了顿毒打,带着一家老小离开京城了。」 「很好。」纪婵点点头,对左言说道:「左大人,楼上请。」 三人一上楼,李成明就迎了出来。 几天不见,他又瘦了不少。 「司大人查得怎么样了?」刚落座,李成明便直奔主题。 纪婵反道:「李大人查得怎么样了?」 李成明叹了一声,「纪大人,在下若有了眉目,只怕就不会火烧火燎地请你们来了。」 纪婵耸了耸肩,原来吃饭是借口,开会才是真正目的。 左言调侃道:「看来今天这顿饭不大好吃嘛。」 李成明道:「左大人肯来指点一二,下官求之不得。」 左言拿过茶壶,给纪婵续了茶水,说道:「指点谈不上,若有想法,一定知无不言。」 李成明把卷宗拿出来,递给纪婵,说道:「府尹大人下了钧令,十天内破不了案,在下就只能回家种地去了。」 纪婵翻开卷宗,里面除了仵作的尸格,剩下的都是这些日子的寻访内容。 她看了几页,跟她和司岂做的笔录除了语法和字迹不同,其他大同小异。 司岂也翻了翻,说道:「李大人查过几个邻居吗?」 他派老郑查过,包家的几个邻居出入有规律,在西市的人脉也不错,跟踪了三四天,没有哪条信息是有用的。 司岂能想到的,早就被府尹逼急了的李成明自然也想过。然而,他带人查了一六八开,还是没有任何收获。 左言翻看李成明带来的卷宗,捻起纸张时发出轻微的「唰唰」声。 桂花苑的气氛忽然沉郁起来。 「哟,刘兄,你怎么也来了?」 「听说四季缘的菜品独具特色,自然要过来尝尝。」 「确实不错,约了谁,要不要一起坐坐?」 「约的汝南侯世子。」 「哦,他呀,听说世子妃有孕了,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这么大的事假的了吗,都好几个月了,赵三哥居然还在用‘听说’一词,啧啧。」 「哈哈,就这还是昨儿从张二公子那儿听说的呢。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得好好恭喜恭喜,刘兄先过去,兄弟招待完客人就过来敬酒。」 陈榕怀孕五个月了? 纪婵看向司岂。 司岂若有所思,下意识地重复道:「昨儿,从张二公子那儿听说的。」 左言道:「这事左某也听说了,蔡世子不容易,成亲五六年,嫡子嫡女总算有了音信。」 纪婵冷哼一声,却没说什么。 左言想起纪婵和鲁国公的龃龉,自知失言,尴尬地摸摸鼻子,又翻起了卷宗。 司岂对纪婵说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人生诡谲多变,都是说不准的。」 纪婵笑了起来,「司大人所言极是,喝茶。」她提起茶壶,亲自给三人续了茶。 这时,伙计推开门,端着两盘凉菜走了进来。 「哟,这不是左大人吗?」门口传来蔡辰宇的声音。 左言放下卷宗,起身拱了拱手,笑道:「蔡世子,幸会。」 司岂和纪婵对视一眼,无奈地站起身,分别与其打了招呼。 「下了衙也要办公吗?」蔡辰宇眼尖地看到桌子上放着的卷宗。 司岂道:「李大人带了些公务过来,大家一起讨论讨论。」 蔡辰宇颔了颔首,「原来如此,你们忙着,我先过去,呆会儿一起喝一杯。」 他走了,菜品陆续上来,几个人一边吃,一边讨论灭门案。 尽管左言对这个案子不熟,但也提出了一些中肯的意见,只是没什么用。 中间蔡辰宇带人过来,大家应酬好一阵子,喝得晕晕乎乎,案子便也不用想了。 散席时,李成明醉了,左言也迷离了,好在大家都有车夫和小厮,谁都不用送谁。 第86章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还是一无所获。」纪婵注视着越来越远的气死风灯,感慨地说道。 司岂转过头,笑吟吟地看着她,「谁说一无所获?」 纪婵有些惊喜,「你发现什么了?」 司岂道:「先上车,我送你回家。」 「好。」 纪婵上了自己的车,司岂也跟着上去了。 「八爷,司大人上了纪大人的车。」左言的小厮杜河从副驾的位置钻进车门,「他们是不是好事将近了?」 左言意兴阑珊,闭着眼睛说道:「司大人想起什么了吧,司家不是那么好嫁的,纪大人也不是轻浮的人。」 「是,是小的想差了。」杜河恭谨认错,「八爷,那位李大人不就是来商量案情的吗,司大人为何在酒桌上不说?」 左言仍是斯斯文文地笑着,语气却有些凉,「大概不信任你家八爷吧。」 杜河啐了一声,「什么东西,辜负八爷一片好心。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左言摇摇头,他才不是什么好心,不过想看看司岂笑话罢了。 只可惜,司岂似乎有线索了。 左言揉揉太阳穴,「听说王妃要买个丫鬟固宠,你找个机会把人给管家送过去。」 「是,小的明天就办。」杜江爬过去,给左言按了起来。 回到怡王府,左言先回书房,洗漱后,又去了二姨娘处。 二姨娘原是他的通房丫鬟,生下儿子后,升了姨娘。 孩子今年六岁,还在背古诗,磕磕巴巴,不甚熟练,一见左言进去,立刻忘了个一干二净。 二姨娘恨铁不成钢,但又不敢对儿子随意打骂,只好怯怯地说道:「孩子小,一见八爷就紧张。」 左言淡淡地说道:「不要紧。」他摸摸孩子的脑袋,「多背几遍,背会了就不紧张了,知道吗?」 「嗯。」孩子重重点头,眼里也有了几分神采。 左言朝奶娘挥挥手,「不早了,带他休息吧。」 二姨娘问:「八爷又去吃酒了?」 左言颔首,目光在几个婢女身上一扫。 几个婢女便也出去了,仔细地带上了门。 二姨娘乖巧地伺候左言脱了衣裳,等左言上了床,她吹熄蜡烛,从他脚下爬了上去…… 架子床摇了很久,直到左言在黑暗中满足地大叫了一声后,才彻底停下来。 「八爷,奴婢去给您张罗洗澡水。」二姨娘下了地,点燃蜡烛。 左言翻了个身,背着烛光说道:「王妃这两日有没有为难孩子们吧?」 二姨娘说道:「还好,王妃好像着凉了,这两日没怎么让孩子们过去。」 左言轻笑一声,「希望她病得久一点。」 二姨娘打了个寒颤,咽下「济善是谁」这句话,快步出了门。 纪婵高高兴兴地回了家,一进门就被泼了一瓢冷水。 纪祎焦急地等在正堂,「姐,胖墩儿染了风寒,现在有些烧起来了。」 纪婵心里咯噔一下,飞也似地进了西次间。 「娘,大夫说我生病了。」胖墩儿的包子脸粉红粉红的,人还算精神。 纪婵把额头抵在胖墩儿的额头上,估计一下,大约三十八九度的样子。 「确实生病了,是不是跟你一起玩的小伙伴病了?」她对胖墩儿的身体十分上心,基本上没有冷到热到的时候。 胖墩儿点点头,委屈地搂住纪婵的脖子,「好像有一个生病了,拖着大鼻涕跟我们玩儿来的。」 纪婵把他抱起来,用小被子包好,对纪祎说道:「小祎把窗户开开,通一通风,先在正堂看会儿书,两刻钟后再进来,他这几天跟我睡。」 「姐,我身体好着呢,不怕,夜里我照顾胖墩儿就行了。」纪婵白天要去衙门,纪祎不想她太辛苦。 纪婵道:「小孩子晚上容易高烧,你照顾不了,姐姐知道怎么做。」 她把胖墩儿抱到自己的房间,在温热的炕上安顿好。 孙妈妈熬好药,端进来,用两只碗来回倒,试图让汤药凉得快些。 她一边倒一边说道:「娘子,那些孩子养得糙,日后就别让胖墩儿跟他们玩了吧。」 纪婵道:「养得太精也不是什么好事。」她就着孙毅端进来的一盆热水洗了手和脸,又道,「你看,人家的孩子流着鼻涕还在外面玩呢,胖墩儿沾上一点儿就倒下了。」 她从柜子里取出一张新手巾,「孙毅帮我打盆凉水来,越凉越好。」 孙妈妈道:「娘子,话可不是那么说的,那些孩子玩的野,还脏,万一……」 说这里,她把话咽了回去,「唉,娘子还是听我一句的好。」 第87章 纪婵是法医,虽说离真正的医生有些距离,但她学的是全科,对传染病也有一定的了解。 如果所猜不错,孙妈妈应该在担心天花。 而她,也一直很担心。 纪婵以前人微言轻,不敢轻易提及天花这种恶性疫病,一来害怕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二来担心人微言轻,即便研究出牛痘,也不会有人相信。 如今有司岂和泰清帝做后盾,她的确应该试一试了。 胖墩儿算是强壮的孩子,烧的温度不算高。 纪婵用两只湿手巾换着冷敷,凌晨后,胖墩儿烧退了,她搂着孩子沉沉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她挂着两个黑眼圈去了衙门。 司岂比她到的早,她下马车时,老郑正好带人出去。 纪婵嘱咐道:「嫌疑人手段凶残,容易狗急跳墙,诸位一定低调从事,尽量不引起怀疑。」 老郑笑道:「多谢纪大人提醒,小人一定注意。」 几人上了马,一溜烟地跑远了。 司岂奇怪地看着她的眼袋,问道:「你昨夜走困了?」 纪婵掩着唇打了个呵欠,「嗯,没睡好。」她迈步往衙门里走,「我一直在想,如果婢女阿珠与包家老少有染的消息,是包家人自己散出来的怎么办。如此一来,案子就又回到了原点。」 司岂跟上她,说道:「虽然你的担心有可能发生,但家丑不可外扬,从邻居对包家的人描述来看,包家人那样做的可能性很小。」 纪婵点点头。 这桩案子困扰他们太久,若能一举解决,就再好不过了。 两人走到后衙,各自进了书房。 忙了一上午,纪婵中午回家一趟,陪胖墩儿用了饭和汤药,又急匆匆赶了回来。 傍晚,快下衙时,老郑等人回到衙门,纪婵也跟着去了司岂书房。 老郑道:「司大人,查清楚了,所有关于婢女阿珠的谣言都来自柳家,是柳家的一个老婢说的。」 「包家到底有没有那等腌臜事,现在已经查不清楚了。」 司岂道:「我们也不需要查清楚那些,老郑你们几个辛苦些,日夜跟着柳老爷,看他都跟谁接触,每一个都记录下来,不得有任何疏漏。」 「是。」老郑等人领命,出了书房。 纪婵道:「看来我的直觉很准。」 司岂给她倒了杯茶,「确实。怎么没睡一会儿,你这精气神越来越差了。」 纪婵道:「有件事我琢磨很久了,想跟你说一说。」 司岂有些紧张,「什么事?」在没有想到妥善的法子之前,他不想跟纪婵探讨婚事。 然而,纪婵想说的是天花一事…… 小马去茅房时遇到了罗清。 罗清问道:「纪大人家里出事了吗?」 小马道:「胖墩儿染了风寒,发烧,纪大人伺候多半宿,中午又回去看了一遍。」 罗清道:「纪大人这不胡闹嘛,这么大的事,怎能不告诉我家三爷一声呢?」 罗清蹲大号,从茅房回去时,纪婵已经不在书房了。 司岂收拾停当,正在门口等他,「走吧,我要进宫一趟。」 罗清道:「三爷要去请太医吗?」 司岂停下脚步,「为什么请太医?」 罗清一愣,道:「小马说,小少爷染了风寒。」 司岂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转身就走,追到大门口时,纪婵的马车正好在胡同口转了弯。 车夫老刘拉着马车过来,问道:「三爷,要追吗?」 司岂道:「不追,去太医院。」 赶出来的罗清说道:「不进宫了吗?」 司岂瞪了他一眼,钻进马车。 罗清挠了挠头,「我也是傻,进宫重要,小少爷生病更重要嘛。」 纪婵怕传染秦蓉,拒绝小马探望,自己进了东次间。 胖墩儿扔下九连环,委屈地喊了一声「娘」。 孩子的身体最诚实,只要还能起来玩,便绝不会乖乖躺着,胖墩儿也是如此——他躺了一整天,可见身体真的不舒服。 纪婵有些心疼,她前几天一直忙,都没怎么注意胖墩儿的身体状况,作为母亲实在太失职了。 她把脑门顶到胖墩儿脑门上,还是热,大概三十七八度的样子,「又烧起来了,嗓子疼不疼?」 「娘,你离我这么近,会不会传给你?」胖墩儿伸手推纪婵的脸,「你走,你快走。」 纪婵在他额头上狠狠亲了一口,笑道:「娘是成年人,身体好着呢,就算传上七八天也就好了。娘明儿就不去衙门了,在家陪你。」 第88章 她感觉喉咙有些紧,大概也要中招。风寒这种病在古代不能轻忽,真传了人,有了人命就不好了。 「真的?」胖墩儿高兴了,纪婵都好几天没陪他玩了。 纪婵点点头,「真的。你爹忙案子忙得焦头烂额,娘今儿没好意思告诉他,明儿就让你小马哥请假去。」 胖墩儿点点头,「怪不得他没来看我。娘,你说我爹要是来了,会不会给我买点好吃的?」 「一天天就知道吃。」纪婵哭笑不得,在他包子脸上轻轻掐了一把。 胖墩儿道:「娘,我要吃疙瘩汤。」 他一生病就想吃热乎乎的疙瘩汤。 纪婵洗手换衣,去了厨房。 舀一碗面,用冷水一点点拌成小疙瘩,再下到孙妈妈熬的鸡汤里,扯些鸡肉丝,搭配上绿的菜叶子,黄色的鸡蛋,不但颜色好看,味道更是香浓。 纪婵端着白瓷大碗往上房走,刚到门口就听到二门传来了脚步声,回头一看,见纪祎引着司岂和一位陌生男子走了进来。 「司大人?」她有些意外。 司岂道:「纪大人,我请来了李太医,李太医最擅长小儿病症。」 纪婵笑道:「多谢李太医拨冗前来,在下拿着东西,不好行礼,里面请。」 李太医抱了抱拳,「纪大人客气了。」 三人进了东次间。 「爹?」胖墩儿脸上有了几分惊喜,扔下拆掉的最后一个九连环坐了起来。 他虽面有病容,但精神尚佳,这一声「爹」叫得又脆又甜。 司岂的郁气跑了一半,薄唇勾起来,眼里有了笑意,「嗯,这是李太医,爹请他来看看你。」 胖墩儿坐着揖了一礼,「多谢李太医来看我。」 因为发烧,胖墩儿的眼睛更大更深了一些,唇色粉嫩,像只洋娃娃。 他穿的有些另类:一身酱红色的翻领睡衣,左胸上有个口袋,口袋上绣着一只米奇老鼠,裤腿上也有同样的花色,裤脚卷着半寸宽的边,露出一对白嫩嫩的小脚丫。 李太医眼里有了一丝羡慕,看看司岂,赞道:「小公子聪明有礼,司大人有福气了。」 司岂拱手道:「李太医过奖了。」 纪婵让胖墩儿躺回被子里,纪祎取来椅子,请李太医坐下。 李太医细细诊了脉,说道:「确实是风寒之症,小公子身体强健,问题不大,我开个方子,吃几天就好了。」 纪婵笑道:「多谢李大人,外面请,已经备好了笔墨。」 …… 送走李大人,司岂又进了东次间。 胖墩儿裹着被子,坐在小饭桌旁吃疙瘩汤,问司岂:「爹,你给我买什么好吃的了?」 司岂在他身边坐下,「爹让罗清给你买橘子去了,你还想吃什么,爹明天给你买。」 胖墩儿眼睛一亮,「我想吃什么都行吗?」 纪婵拿只空碗进来,「你觉得呢?」 胖墩儿做了个鬼脸,「我想吃梨,糖炒栗子,松子糖,驴打滚,还有……」 纪婵把给司岂盛的疙瘩汤重重放在小饭桌上。 胖墩儿便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好吧,没有了,就这么多吧。」 司岂摸摸他的小脑袋,「吃饭,爹陪你吃。」 疙瘩汤香浓丝滑,爷俩头碰头,吃得香喷喷。 胖墩儿吃完饭又吃药,司岂教他下围棋,爷俩玩一会儿胖墩儿就睡了。 从里间退出来,二人在堂屋坐下了。 司岂道:「今天我带孩子睡,你去客房睡。」 「你回吧。」纪婵摸摸脖子,「我喉咙紧,估计已经被臭小子传上了,正好跟你说一声,明儿个我就不去衙门了。」 司岂坐直身子,「要不要紧,我再去请个太医……」 纪婵心里一暖,拦住他的话头,「不过小伤风而已,不用紧张。」她来大庆数年,感冒过好几次,都是挺一挺就过去了。 司岂道:「二十一,我知道你能干,但也不要凡事都自己扛着,孩子有你,你也有我。」 纪婵闻言鼻头一酸——她想起胖墩儿一岁之前的那段岁月了。 晚上睡不好,白天睡不着,每次胖墩儿生病,她都会瘦好几斤。 虽然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但回首望去,她还是会被自己感动到。 女人矫情了,也就脆弱了,面对一个优质男人的真心呵护时,她也确实动心了。 「牛痘的事情,你考虑得如何了?」她僵硬地转移了话题。 司岂道:「这件事我要和父亲商量一下……」 他原本想直接进宫禀报此事,但从太医院出来后,又冷静下来了。 第89章 毫无疑问,这是一桩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但事情并非紧急,且包家灭门案还没有告破,在边关形势紧急的情况下提出此事,不免有些急功近利的意味。 是以,司岂觉得与其让朝廷牵头,不如让首辅大人安排他的学生在地方上寻找痘牛——效率是一样的,甚至更好。 如此,纪婵和司家起到的作用最大,获得的额外好处也将更多。 纪婵不曾想过借此捞什么好处,只是单纯地想找一只痘牛,解决天花问题。 但经司岂一说,她觉得自己幼稚了。 大公无私确实值得称颂,但这是在古代,皇权至上的古代。 伴君如伴虎。 此时鲜花着锦,彼时也可能身陷囹圄,抄家灭族。 胖墩儿接受司家的庇佑,就可能被司家牵连。 不管是她,还是司家,护身符都是越多越好。 「娘……」胖墩儿忽然喊了一声。 纪婵道:「孩子可能要尿尿,司大人稍坐,我去去就来。」 司岂道:「还是我去吧。」 纪婵起了身,「你不知道尿壶在哪儿。」 司岂跟着纪婵进去了。 胖墩儿穿着拖鞋,迷迷瞪瞪地站在地上,「娘,尿壶呢?」 纪婵去墙角找来尿壶,刚要给孩子接尿就被司岂抢了过去。 司岂蹲下去,遮住纪婵的视线,「哗啦啦」的声音很快就响了起来。 纪婵把胖墩儿抱回炕上,盖好被子,轻轻拍了拍,胖墩儿很快就睡着了。 她用额头试试孩子的体温,「好多了,温度降下来了。」 纪婵直起腰,欣喜地转过身,未料司岂就在她身后,与之撞了个正着。 纪婵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脚下绊到胖墩儿的拖鞋,身体失衡,直直地向后倒了下去。 「小心!」司岂搂住她的腰,猛地往自己的方向带了一下。 纪婵结结实实地扑到他身上——胸膛宽阔,衣裳上散发着淡淡的草木香。 她的大脑空了一下。 司岂收拢双臂,抱紧了她…… 烛火摇曳着,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 然而,急速跳动的心脏和高大温暖的身躯又让这一刻变得格外真实。 纪婵知道,她心中雀跃着的是喜欢,也有渴望。 她还是推开了司岂,把自己从禁锢中挣脱出来,自嘲道:「如果我不那么理智就好了。」 「司岂,如果我不顾一切地嫁给你,磨掉所有棱角,变成一个符合这个时代的标准后宅女人,你还会喜欢我吗?」 司岂放下落空的双臂,「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变成那样的后宅女人。」 他抓住纪婵的手,放在掌心里,轻轻搓了搓,「绝不会的。」 纪婵抚了抚狂跳的心,别开视线,弯腰拿起尿壶,大步走了出去。 …… 司岂当晚宿在了纪家的客房里。 第二天早上点卯时,他大大方方地替纪婵告了假。 老董嬉笑着问道:「司大人,何时破镜重圆呐?大家伙儿还等着吃喜酒呢。」 老汪也道:「正是正是,下官礼都备好了,双份的。」 司岂看了看落荒而逃的左言,笑道:「这件事纪大人说了算,多谢大家伙儿惦记着,届时一定请大家伙儿喝酒。」 「司大人。」老郑风尘仆仆地跑了进来。 司岂与众人拱拱手,招呼老郑进了书房,「有发现了吗?」 老郑道:「司大人,柳老爷没出宅子,属下无聊,就让人跟踪了长随,发现那长随跟户部侍郎家的长随在一家小饭馆见了面。」 长随跟长随见面原本不算什么,谁没有三亲两好呢? 可户部掌管国库,在西北形势紧张的情况下,这个见面耐人寻味。 「司大人,姜大人……」老郑欲言又止。 司岂摇摇头。 户部侍郎姜元忠,祖籍鲁东,为人耿直忠厚,在户部任职多年,通敌卖国的可能性不大。 他说道:「姜大人你们不用管,从现在开始,注意观察出入柳家的所有人,车夫、长随、厨娘,柳太太……每个都不放过。但你们要记住一个原则,宁愿什么都查不到也不能打草惊蛇。」 「事关重大,办好这桩差事我有重赏。」 老郑道:「属下明白,属下告辞。」听说有银子赚,他又打起了几分精神。 老郑出去后,司岂坐在椅子上思忖片刻,起身向外走,边走边吩咐罗清,「我进宫一趟,你去买些零食给胖墩儿,梨、糖炒栗子、驴打滚儿,再买些点心和果脯。还有,纪大人喜欢吃酸梨,你多买几篓,帮她搬窖里去。」 第90章 罗清道:「好,小的一定办好。」 …… 司岂进宫不为找泰清帝,而是首辅大人。 司衡的办公地点距离东华门不远,过金水河向左走,南墙根下有一排建筑,最后一间便是。 司岂进去时,司衡正在批阅各个衙门呈上来的条陈。 书案上到处都是打开的文书,司岂扫了一眼,发现几乎所有内容都与西北有关。 司衡大概有两三天没回府了,眼眶发青,脸上布满了倦容。 司岂站着看了一会儿,开口叫道:「父亲。」 司衡这才注意到屋里来了人,放下毛笔,抬起头,「逾静啊,你怎么忽然来了?」 司岂道:「有些事情要与父亲商议一下。」 司衡捏捏眉心,疲惫地靠在椅背上,「你说。」 「父亲该起来活动活动了,我们去外面说。」司岂走到司衡身旁,扶他站了起来。 司衡活动活动僵硬的腰和肩膀,欣慰地笑了笑,「确实累了,好,咱们爷俩去外面说。」 父子俩走出书房,进到一条夹道里。 这里宫墙笔直,天空湛蓝。 每次走到这里,司岂都会觉得繁杂的思绪变得简单许多。 他简单扼要地把包家灭门案的进展详细汇报一番,又道:「现在还不知这位柳成柳老爷是何方神圣,更不知其身后站着什么牛鬼蛇神,便也不好过多惊动相关衙门。大理寺的几个捕快是可靠的,可身手一般,儿子想请父亲拨几个可靠人手,帮儿子把此案摸个大概脉络出来,掌握确凿证据后再报给皇上,父亲以为如何?」 司衡明白司岂的意思。 包家灭门案虽有了进展,但也仅仅是进展而已,距离破案还很远,立刻报给皇上不合适。 一旦与金乌国无关,就显得他处事不稳重,小题大做,甚至还会有人说他虚张声势,逞强邀功。 司衡道:「好,我马上安排下去,这件事你亲自来盯,以免出现错漏。」 司岂点点头,转而说起牛痘一事。 司衡停下了脚步,目光灼灼地看着司岂,「你相信?」 天花一直是历朝历代的心腹大患,无数医家呕心沥血,却始终没有寸进。 纪婵再能耐,再博学,她也是个仵作。 毕竟,对人体器官的了如指掌并不能等同于医术高明。 司岂点点头,「我相信。」 司衡笑了笑,负着手继续往前走,「仅仅凭一份感情,就要我大动干戈,我儿是不是太盲目了些。」 司岂心里一紧,说道:「父亲,纪婵不是胡闹的性子,她也没必要在这种事上胡闹。」 司衡点点头,他也相信纪婵不是胡闹的人。 但这样的事情经由他这个首辅安排下去后,一定会引起地方上的震动,从巡抚衙门到州府县衙,一层递着一层,必须慎重。 司岂又道:「父亲,这件事值得咱们司家动一动干戈。」 司衡停下脚步,捋了捋短须,说道:「她若当真办成此事,胖墩儿的前程就不用我这个祖父操心了。也好,就试试吧,我亲自写信,尽快把事情安排下去。」 司岂心里一松,「多谢父亲。」 司衡摆摆手,道:「去吧,先把包家的案子好好了结了。」 司岂出了宫,回司家换上一套半新的府绸夹衣,刚要出门,就见王妈妈快步赶了上来。 王妈妈打了一躬,道:「三爷,夫人有请。」 司岂眉头微蹙,「何事?」 王妈妈犹豫一下,说道:「三爷昨晚未归,二夫人担心三爷,一宿没大睡好。」 司岂笑了笑,不是担心他没睡好,是怕他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吧。 「你告诉二夫人,我舍不得让纪大人再让人诟病,她担心的事绝不会发生。还有,胖墩儿的病好多了,让二夫人不必挂心。」 「王妈妈,衙门有要紧事,我必须走了,今儿晚上不一定回来。」他一甩袖子,大步流星地走远了。 王妈妈被闪了一下,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回到清音苑,李氏往她身后看了看,眼里闪过一丝失望。 王妈妈斟酌着说道:「三爷穿一身布衣出去了,说衙门有要紧事。」 李氏沉默好一会儿,叹道:「他这是铁了心了啊。」 王妈妈说道:「二夫人,三爷也是心疼孩子。」 李氏道:「孩子怎么样了,烧退了吗?」说到这里,她冷笑一声,「小纪大人要是真懂事,早该把胖墩儿送回司家。」 这也是李氏不满纪婵的一个原因。 三个房头,只有她二房膝下空虚,有一个跟没有一样,每当看到大房的两个孙子,李氏心里就不是滋味。 王妈妈不敢说话了。 李氏心胸不宽,心思也多,说多错多,不如一默。 【卷三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仵作娘子探案录》卷一 作者:竹声 02、《仵作娘子探案录》卷二 作者:竹声 03、《仵作娘子探案录》卷三 作者:竹声 04、《仵作娘子探案录》卷四 作者:竹声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